《我在红楼修文物》 正文 1.第1章 ,“大叔啊,请问您铺子里有生漆么?”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大着嗓门发问。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店主呆了呆,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3章 ,石咏到了“松竹斋”,正赶上杨掌柜不在,而“松竹斋”店里正乱作一团。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只见店里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发脾气:“不是号称自己是百年老店,什么都懂的么?这南边进上来的螺钿插屏,怎么就没人知道怎么修呢?” 这管事大约三十来岁,身穿宝蓝色缎面缂丝长衫,站在柜台跟前,身后还跟了两三名长随。他面前的柜台上则放着一扇两尺来高的花梨木插屏,上面用螺片钿出“洪福祥云”的图样。那螺片色泽光润,反射着五彩光芒——挺好的一幅插屏,可是在插屏正中的祥云图案则被碰落了两片螺片,恰恰是在那最扎眼的地方,图案效果被破坏无疑。 店里除了那名伙计在瞎忙活,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之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始终在管事跟前点头哈腰地听训。看他那身富贵穿着,倒像是“松竹斋”的老板。只不过,无论多富贵的老板,在这管事面前都只能点头哈腰,连声致歉:“这真对不住,我们店的杨掌柜是家里临时有事刚出了京。我们已经派人飞马去追了,请大人再耐心等上片刻。”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要送去宫里尽孝的,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1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5章 ,石咏借了家里一张小桌,一只小几,在琉璃厂西街上摆了个小摊儿。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的摊子上摆着亲手补好的那只成窑碗,碗下押了一张纸,“专修各类古董古玩,硬片硬彩。” “硬片硬彩”乃是这个行当里的行话,所谓“硬”者,以古瓷为主,旁及古铜器c三代鼎彝c汉魏造像c唐三彩之类。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其余如古书画c字幅c中堂c对联c横披之类,他则更喜欢鉴赏,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觉得新奇。一问价格,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你修个碗,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1”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书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7章 ,中华历史,上下五千年,可哪个女人能开口自称为“朕”的,就只有那一位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石咏惊诧之余,颤颤巍巍地问:“您您是” 他莫名觉得有些激动,一时竟想不起该去琢磨为啥镜子能出声。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1。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c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c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宝镜说得掷地有声,石咏既愕然又委屈:“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说,你家藏着的宝扇被贾家豪夺,贾家后来也因你家的宝扇而获罪” 石咏赶紧点头称是。 “你道贾家获罪的缘故真是因为你吗?” 石咏愕然:“您的意思是” “呆子,贾家获罪,显然是为政敌攻讦所致。就算没有夺你家扇子,也会有其他由头获罪。贾家事败的根子,根本不在你,也根本不在这二十把扇子上!” 石咏被当头棒喝了一记,明白过来,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炮灰啊炮灰,你都已经是炮灰了,竟还以为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炮灰不成? 只听镜子继续说:“按照你所说的,这件事情上,你既丢了扇子,又丢了性命,而贾家一朝事败,百年大族,灰飞烟灭,你倒霉,贾家也倒霉,这件事,真正唯一受益的,其实是谁?” 石咏被宝镜一点,突然间福至心灵,猛然醒悟,一拍后脑说:“是贾雨村!” 贾赦夺扇一案,石家与贾家是典型的“双输”,只有贾雨村一个,可以左右逢源,坑了石呆子不说,贾府若不倒,贾雨村这是卖了贾赦一个好大的人情;贾府若是要倒,贾雨村手上则多一条对贾府不利的把柄,而他自己则可以洗脱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贾赦指使便可,转脸把贾府卖了数钱。 石咏点点头:“明白了,根子还在那个贾雨村那儿。” 他想,难怪有人称这贾雨村为“奸雄”。 到了此刻,他对宝镜已经非常佩服。他只短短地将扇子的事儿一说,镜子立即判断出前后因果,分析得鞭辟入里。石咏当即十分狗腿地问:“则天大皇帝陛下,依您之见,我应该怎么办?”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9章 ,事实证明,石咏的态度收获了相当高的好感度。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松竹斋的杨掌柜替石咏备下了所有“金缮”需要的材料,包括大漆c金粉c红漆等等,另外还附赠了一些工具。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c乡下的地租c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c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11章 ,冷子兴与贾雨村在上京之前,曾在扬州小聚。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之后两人分道扬镳,贾雨村受林如海之托,送黛玉上京。而冷子兴则因为一桩古董生意,走陆路从金陵赶到京中,竟然比贾雨村还快些。 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c步军统领托合齐c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c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c两府织造c三百万两亏空c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c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c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13章 ,待石咏问清前因后果,登时连问候冷家祖宗的心都有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当日冷子兴答应得好好的,保证不会将石家有扇子的事情向其他人透露。可一转脸,他就去告诉了贾琏。 “琏二爷,您听我分说。”石咏当真有点儿紧张,毕竟原书里害得他石家家破人亡的,就是眼前这个贾琏的亲爹。 “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c菖蒲c艾叶c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c集市c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15章 ,忠勇伯府就坐落在四九城中永顺胡同的尽头。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京中百姓,直到现在还经常管永顺胡同叫做“石家胡同”,就是因为忠勇伯府的主人原本姓“石”。 当今太|子妃的父亲,“福州将军”石文炳过世之后,石家长子富达礼蒙恩袭爵,没有降等,依旧是三等伯,此外还任着正白旗都统。除了太|子妃瓜尔佳氏之外,石文炳还有一女嫁与裕亲王保泰做了继福晋。石家一门,出了两位王妃,也算是荣耀了。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17章 ,十三阿哥胤祥,早年得宠,然而在“一废太子”之时被牵连,曾在养蜂夹道被关了好一阵子。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如今圈禁旨意已去,胤祥却依旧不得圣心,只窝在府上养病,素来不与别府走动,算是个“半圈不圈”的状态。 府里的管事将杨石二人请进内院见胤祥,一来是因为胤祥的病,二来这位失宠阿哥也不耐烦见人。只是他素来与四哥胤禛亲厚,府里的人不敢怠慢,才将两人一直迎到内院上房。 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c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19章 ,石家事先其实早就将喻哥儿进学的束脩准备好了,没想到夫子却不收。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石咏无奈,只得将另一样事先备下的礼物取出来: 东西还挺应景儿,是粽子,用绳子将一个个都拴起来,每个粽子上还特地绑了不同颜色的丝线,示意里边是不同的馅料。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白绳儿的没馅儿,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奇:“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做这粽子的是婶娘,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石咏擅长“硬片”,如果对方想要修的是字画之类的“软彩”,他就只能请贾琏另请高明了。毕竟术业有专攻,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应下,回头要是将东西修坏了,那可对不住贾琏。 贾琏便神秘兮兮地推了推身边的包袱,说:“总共两件,一件汉,一件唐!” 石咏双眉一挺,心想:有门儿! 古代字画储藏不易,两晋时传下的字画已经是国宝,甚至唐宋时的摹本都能价值千金。若是从汉唐时留下来的古物件儿,是“硬片”的可能性更高些。 果然只听贾琏小声说:“一件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还有一件” 贾琏自己说来似乎也颇为羞耻,左右看看,没人听他在说什么,这才小声说:“还有一件,是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的木瓜!” 石咏眉心一跳:“木瓜?一千年的木瓜?” 他好死不死地又追问了一句:“安禄山怎么会用扔木瓜伤了杨贵妃?” ——又不是铅球? 贾琏被他问得龇牙咧嘴,伸出双手,在胸前舞动着胡乱比了比,从牙缝儿里挤出来:“这些都是香|艳典故,自是知情识趣的人才懂得的” 他斜眼瞅瞅石咏,看看十几岁的少年那张年轻坦白的面孔,只得小声说:“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儿,自然就明白了!” 说话间,菜都上了。这饭铺一向做琉璃厂的生意,虽说是家常小炒,可是一道道菜式也做得颇为精致,很合商人富户们的胃口。贾琏赶紧岔开话题,劝石咏吃菜。 可是石咏却还在念叨:“一千年的木瓜啊!” ——都快成化石了吧! 贾琏当即嘻嘻一笑,说:“也就是这么个说法,在家里搁了好多年,库房里登记的就是这么个名儿,也没人当真研究过是个什么东西。说真的,兄弟,你要是能帮哥哥一把,好生检视检视,翻新一回,没准儿是个更值钱的古物呢!” 石咏“嗯”了一声,又问贾琏:“好端端的,二爷怎么想着要把家里的旧物件儿拿出来翻新呢?” 贾琏“咳”了一声,笑着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一直搁我东府侄儿房里的。他最近手头不大便利,琢磨着要拿这东西去当铺里换点儿钱。我就说他,这东西是古物儿,懂的人知道值钱,那些光知道压价的当铺朝奉又知道什么呀?不如先找个人修一修,回头看着光鲜,就算是真的要当了,也多换点儿银钱。” 石咏:原来还真的是要去当铺呀! 少时两人匆匆将午饭用毕,贾琏当即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先取了一只扁平的锦盒出来,递给石咏。 这个形状石咏目测了,觉得该是金盘。 等他拿到手里一掂,才觉得不对:“怎么这么轻?”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21章 ,石咏终于知道哪里出问题了! 贾琏当初信誓旦旦告诉石咏,这只是赵飞燕当初立着舞过的金盘。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然而金盘自己开“口”,却是以汉武帝刘彻皇后卫子夫的口吻。 说来赵飞燕与卫子夫两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两人都是出身寒微,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女,却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机会,登上后位。所以史上这枚金盘传下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将两位皇后给记混了。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金盘:“诸葛亮是谁?” 石咏: 宝镜则解释:“也就是个意思,朕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在事后加以评说罢了,当事人决断时自有考虑,原不该由外人枉加评判。” 石咏心想,武皇的气度就摆在那里,这一番安抚与致歉,的确既显雍容,半点儿也不掉份儿,又的的确确将歉意都表达到了。 “对了,在朕之前,你已经是在位年限最长的皇后。以后历朝历代,无人能超过你。史官更曾赠你一个‘贤’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宝镜难得以最温和的口吻安慰。 石咏心想,在位年限最长的,除了卫子夫以外,历史上还有一位。只不过那一位在武皇之后,所以连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咏也就不插嘴了。 于是,武皇的宝镜又说了不少安抚卫子夫金盘的话。金盘总算好了些,一时又觉出奇,便出言相询,问:“我听你乃是女子声音,为何竟能自称为‘朕’?本朝高祖吕后当年权柄在手,最终都未能登基称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吗?” 宝镜登时得意了:“是!” 金盘自然咋舌不已。 宝镜之前闯了祸,这会儿却谦虚下来,柔声向金盘说起武皇的经历:“其实这一路行来,也颇为坎坷,即便在那个位置上,也只觉得孤独无比,高处不胜寒罢了” 这一对宝物,各自修缮完毕之后就能够交流,渐渐地它俩不再争执,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细语,倒像是在说体己话。 石咏却渐渐困了。他在修复金盘的工作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与精神,到了这时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就发现日头已经偏斜。他得赶紧去椿树胡同接喻哥儿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气很重。石咏接了喻哥儿,哥两个就专捡街边浓郁的树荫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红线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远房堂弟讷苏当街被人“拍花”之后,石咏就下定决心,哪怕再忙,也要亲自接送弟弟上下学塾。 两人走进红线胡同,路过邻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姐姐,好几天都没见着呢!” 石咏点点头,说:“方叔他们家许是走亲戚去了,这两天都不在家。” 早先端午节的时候,石大娘就命石咏往隔壁送点儿粽子去。石咏敲了半天门,里面却没有人应。因此石大娘猜测这对父女可能是过节的时候往亲戚家走动去了。 石咏则知道方家这对父女早早就付了石家半年的租子,而且又有雪中送炭的这份恩义在,所以只要方家一天不搬,隔壁那个院子就始终是留给这对父女的。只是他总觉得方大叔那气度,倒实在不像只是个卖艺的。 哥儿俩回到家,竟然发现一向冷清的石家竟然来了客人。石咏一看,竟然还是认得的。 “嬷嬷你好!”石咏向梁嬷嬷致意。 永顺胡同那边,堂叔富达礼到底还是惦着同出一脉的情分,遣了梁嬷嬷过来看看石家孤儿寡妇过得如何了。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23章 ,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研究从锦盒里取出来的那只“木瓜”。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自从他修复了卫子夫的金盘,金盘和宝镜这两件器物儿就自己聊上了,虽然一开始大家的口气有点冲,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机,眼下竟是再也顾不上石咏了。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一头偏圆,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凑到鼻端闻闻,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c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性c隔热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c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石咏一下子来了兴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双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秃的竹笔过来,用笔端轻轻地将附在“木瓜”表面几乎已经粉末化的软木扫去。 片刻之后,他就感到笔端触到了非常坚硬的结构,应该就是这软木中包裹的器物。石咏心头激动,知道他已经离这“木瓜”的真相越来越近——这,真的会是杨贵妃的木瓜么?千年以降,这木瓜又会向他传递什么样的故事? 石咏上辈子在博物馆里工作好些年,此刻即便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迫切,手下也是稳稳的,一点儿也不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软木包裹的器物表面已经被渐渐清理出来。这是早已是夜深人静,喻哥儿在石咏身边沉沉睡着。而石咏则屏住呼吸,看着这枚“木瓜”露出真容。 这是一枚金属器皿,看着器皿表面一层灰黑色c光泽柔润的包浆,石咏基本能断定这该是一件银器。虽然包裹了软木时,这东西看着是椭圆形,待石咏慢慢清理出来,却发现里面是个镂空球体,一端系着银链。球体分成上下两个半圆,每个半圆上各自是镂空的六出团花纹样,雕工精妙绝伦。 石咏将这个镂空银球翻来覆去看了看,虽然这球体内部此刻还满满地淤着不少从镂空缝隙里挤压进去的软木碎屑,他却知道,这球体内部一定还别有洞天。果然被他找到了令上下两个半圆闭合的绊扣,轻轻一拨,上下两个半球就此分开。 石咏又是好一番仔细清理,果然在银球之间,清理出一只纯金打制的半圆形金盂。 这只金盂与外面的镂空银球之间还有一对同心机环,各部件之间以铆钉相连。内部金盂的构造仿佛是现代的陀螺仪仪一般,可以各自灵活转动。然而不管外面的镂空银球怎么动,里面的金盂却始终稳稳地保持水平状态。 待石咏清理出这只“木瓜”里的银球与金盂之后,他实在再难抑制心里的震撼与激动,干脆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出屋子,来到室外透一口气。 外面更鼓刚刚敲过,石咏这一忙就已经是大半夜过去,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这“木瓜”里,果然别有玄机,竟是另一件物事被重重包裹在“木瓜”里。 至于里面的物事,石咏见过类似的,知道这是一只用来佩戴的银制“香囊”。这香囊的设计巧夺天工,外面镂空的银球,美观大方,可以随时供人佩戴,而里面用来盛放香料的金制香盂却始终能保持平衡,令香料不致洒出。 石咏只觉得胸腔内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知道这一件器物若是放在现代,绝对会是一件国宝级别的文物。 可是,只要他一想到这文物的主人,石咏心头就莫名涌起一阵伤感,甚至双眼有些发涩。 《旧唐书》上记着,杨贵妃死于马嵬坡兵变之后,玄宗自蜀中返回长安,密令将贵妃遗体改葬。内官发现,贵妃墓中,“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25章 ,下午晌喻哥儿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弟弟。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石喻在学塾门口,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说:“石喻,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c重现光彩c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27章 ,陈姥姥听石大娘问起树村,便打开了话匣子,只说是近来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在修园子”,征了不少地去。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而华家屯那里原来住着的百姓得了银两,大多迁走,往房山一带去了。树村没落着好,少不得有人埋怨运气差的。 “我却说啊,咱没这富贵命,就不想这些了!”陈姥姥笑着说,石大娘在一旁点头称是。 石咏在旁边,听了地名和方位,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c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c白煮蛋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c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29章 ,石咏望着李家人惊讶的目光,就知道大家伙儿都想岔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石咏虽然生就一股子呆气,可还没呆到会因为荒山看上去很美就把荒山买下来的地步。 这回,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c瓜果c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c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c或叹息c或蠢蠢欲动c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31章 ,宝玉一旦想明白,抬头见石咏也明白了,登时冲石咏一笑,掉脸冲薛蟠说:“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只不知哪里有个‘庚黄’,一时想不起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1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c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2,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c鼎c鬲c盘c彝c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33章 ,石咏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知约摸是白天里在那间古画字帖铺里见到的画儿内容太热辣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当时他只顾着试图鉴别是不是唐伯虎的画,线条如何,用色如何,压根儿没多去想,可是那图景毕竟在脑海里留了印象。如今夜深人静,石咏反倒浑身燥热,一念及那画儿上那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场面,他自己倒没什么:算起来这种类型的文物,他其实也见过不少。可毕竟这具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很是不舒服。 石咏索性不睡了,先去灶下舀了一瓢凉水喝了,然后披着衣去屋外小院里坐上一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34章 佟氏这话说出来,瓜尔佳氏就有些担心地望着石大娘。她也觉得佟氏的口气太大了,生怕表姐听了不高兴。 石大娘抿了抿嘴,微笑道:“谢谢大夫人关心。我那个小侄儿,已经拜了师,进了学了。” 佟氏一听这话开始还有些吃惊,后来却双眉一挑,眼中微微露出些不悦。可这是在旁人府上,又是瓜尔佳氏的生日整寿,她便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是静了片刻,便转头对瓜尔佳氏说:“我们五姑奶奶如今被点了做皇子福晋,我也真是犯愁,头回操办这么大的事儿,真是战战兢兢呢!” 在座之人,大多已经听说了伯爵府的喜事。举座唯独石大娘没听说过,连忙向佟氏道贺。贺喜之后,石大娘便一直沉思着,不说什么,待到瓜尔佳氏的席面吃完,石大娘向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去。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1。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c金盘c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35章 冷子兴在屋内坐着,手中盖碗儿茶的盖子一提一扣,发出冷冷的响声。 他望着对面看上去焦头烂额的赵龄石,冷笑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赵龄石赶紧道歉:“我这不也没想到父亲会”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借那只“周鼎”做个局,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1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说罢这差役转头就往外走。赵老爷子怒气填膺,大步赶上,要从后拉住差役的衣袖。只差了半尺,这时候有人自后上前,抱住赵德裕的腰,大声哭道:“爹啊,为了一只鼎,咱们这么些本钱都折进去了,您为了子孙计,能不能别再这么折腾了?” 赵德裕被儿子这么一哭,突然觉得心灰了半截,觉得明明有理却怎么也斗不过那偏了心眼子的京官c如狼似虎的差役c公堂上笑嘻嘻的奸人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京师说是首善之地,也不过如此。 片刻之间,赵德裕老泪就这么下来,流了满脸。 只为了一只鼎! 为了一只鼎,可难道就全是他的错吗? 不行,赵老爷子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拓片,一抹泪,脸上重现倔强的神色,心想,他决不能这么善罢甘休。这事儿,决不能完! 刚想到这里,赵老爷子突然伸手抚着心口,身子就这么晃了晃。 围在山西会馆跟前看热闹的不少人都是一声惊呼。 “大夫,还不快去请大夫!”赵龄石一副孝子模样,前后张罗着,给了山西会馆的伙计跑腿钱,让他去请大夫。 石咏挤在人群里,冷眼瞧着赵龄石一副焦急面孔之下,微微挑起的嘴角,心里忍不住发寒 当天山西会馆就有消息传出来,晋商赵老爷子“小中风”,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看着情形不大妥当。按说老爷子这把年纪,得了这个病,该是送回故土,好生将养,落叶归根的。可是在赵老爷子寓居的屋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老东西,到死都抱着东西不撒手吗?” 赵龄石正使劲儿从父亲手里抢一只红漆面的樟木箱子。顺天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来查抄过一回,如今老爷子这里就剩这一只体面箱子,当初因为藏在床底下,才没被抄走的。 老人家即便是在病中,一只右手也死死地扣着箱沿儿,死活不肯撒手。赵龄石恼怒之下,伸手去将老人家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抠开。 “你在干什么?” 石咏推开赵老爷子的房门,刚巧看见这一幕,当即大喊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36章 山西会馆里,赵龄石在父亲赵德裕卧房里抢夺一只红漆樟木箱子,被石咏撞破,大喝一声。 赵龄石吓得魂不附体,一转身,才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半大少年,他怕个球?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c诊金c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奇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37章(三合一) 石咏听老爷子说得这样天经地义,忍不住心里着恼, 心想:我是你儿子不成? 可是掉脸一想, 这老爷子被亲子所出卖所背弃, 突然变成了这样一副性子, 也情有可原。 他想了想, 将怀里那锭金子取了出来, 托在手里。赵老爷子劈手要夺过来,可毕竟是在病中, 行动不便。石咏握住了那锭金子,没让老爷子摸了去。 “老爷子,我统共只有这么点儿钱!” 他诚恳地望着对面的人。 这赵老爷子在买鼎的时候,还是一副财大气粗的缙绅模样, 只这短短数日的功夫, 因为一只鼎, 他原本一头花白的头发已经变成雪白, 脸上俱是皱纹, 看上去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苍老了十来岁。 “不止如此, 我家里也就只得这么些大钱,原本是指着别的用途的。”石咏向赵老爷子直陈他家的经济状况, “况且您这几天住店的钱c药钱c饭钱, 都还赊着, 您这里既然没钱, 就只指着将这锭金子兑开了, 去还赊账!” 赵老爷子闻言,一扬手,对石咏说:“快去兑,快去兑!” 石咏听了,心想,就算是个泥人儿,也好歹得有个土性儿吧!这老头真把他当儿子使唤了不成? 他脸上怒意稍现,又使劲儿忍了下去,耐着性子问:“老爷子,您说说,您回乡,这一路上,得花用多少银子?咱们一起来替你想想办法。” 对面赵老爷子坐着,看着石咏,突然眨眨眼,一伸五指,说:“五十两银!” 刚好就是他这锭金子的价值。 石咏原本想着这山西会馆的晋商同乡甚多,或许谁能给老爷子家里捎个信,让其家人来接,又或是结伴还乡,路上能有个照应,而且也花不了那么多钱。 哪晓得对方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五十两。 石咏盯着老爷子的双眼,感觉得到对方探究的眼神,正在自己脸上打转。 “老爷子,我对您说,我真的总共就这点儿钱。您就是再需要钱,我能帮的,也只有这么点儿” “我我,我拿东西和你换!” 赵老爷子提起手中的拐杖,指指身边放置着的那个藤箱。 石咏登时有些无语,“老爷子,我帮你,不是为了你什么酬谢!” 老爷子那是个半旧的藤箱,表面泛黄。藤箱不防水也不防虫,时人出门在外,最多用藤箱装装杂物,换洗衣物什么的。老爷子这个用旧了的箱子,就算是算上里面的东西,值上几两银子也就顶天了。 谁晓得赵老爷子一旦起了这个主意,便即两眼发亮,冲石咏背后勉力大喊一声:“去请掌柜的来!” 门外有伙计去请了掌柜。掌柜一到,赵老爷子满脸是笑,冲对方说:“有有劳掌柜,有劳做个见证,写个契纸我,我赵德裕,用这个藤箱,和里头的物事,换他这锭金子。” 掌柜像是看个怪物似的看了一会儿石咏,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石咏还是太年轻面嫩,所以被这老头子讹住,换了旁人,谁肯用金子换他这么个旧藤箱? 掌柜的盯着石咏,只见石咏怔了半晌,无奈地点了点头。掌柜的面无表情,起身下去拿笔墨。 而石咏之所以能答应赵老爷子的请求,也是考虑到他一个人孤身上路,又是个大病初愈的老人家,身上有点儿钱,这一路行去,多少能舒坦点儿。 再者,这藤箱已经是赵老爷子的所有,这锭金子也几乎是石咏现在能动用的所有财帛,这是两人各自以所有换所有罢了。 一时掌柜的取了笔墨上来,当即按赵老爷子所说的,刷刷刷将契纸写了,最后写了“钱货两讫”的字样,将赵石两人的名字都写了上去,随后拿了印泥出来,请两人按手印儿。 眼看着赵老爷子跟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地就按了手印,石咏只觉得心里憋闷:难道他这真的是,用五两金子换了个旧藤箱? 可是看见赵老爷子一团殷殷的眼神直看着他,石咏心肠又发软了。 这五两金子,对他来说,虽然也是一大笔钱,可毕竟比不上这钱对赵老爷子来得那么重要。 想到这里,石咏终于点点头,伸手去取了印泥,在一式两份的契纸上按了个手印儿。 两人都按过手印儿,各自将契纸收起。石咏见到老爷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团纸,不是别的,正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拓下来的拓片。老爷子将契纸也裹在那团拓片里,又小心翼翼地贴肉收了,老爷子这才叹了口气。 一只鼎,害赵德裕落到如此凄凉的境地,这赵德裕竟然还将拓片藏着。石咏在一旁看着,心里颇觉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一时这“金子换箱子”的交易完成,石咏将那锭金子递给老爷子。赵老爷子露出欣喜的神情,将那锭金子左看右看,这才交给山西会馆的伙计,一抖衣服称,“老爷要结账!” 山西会馆的伙计和掌柜,就是看在这锭金子的份儿上,才照顾老人家这么些天的。这时一听老爷子发话,登时欢天喜地地下楼去给老爷子结账。 石咏一伸手,要将那只旧藤箱提上,岂知被老爷子用拐杖一打,不满地抱怨:“年轻人,先陪我下去,结了账,送我出门,你再上来收拾也不迟!我这可是全部身家都给你了!” 石咏一怔,心想:我这也是大半身家都给你了好么? 可他一看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杖起身,心肠一下子就软了,想:扶一把便扶一把吧! 于是他扶着赵老爷子下楼。会馆的伙计早已去钱铺换了银子回来,掌柜的算了账,这些时日,赵老爷子总共花费了将近十两银,因此找了四十两出头的白银,包了两枚银锭和一包碎银子,交到老爷子怀里。 赵老爷子又大喇喇地指使石咏去叫了车,说他要坐车去永定门,在那里寻返乡的山西客商,一起回晋中去。石咏无奈,只得去了。 赵老爷子手持拐杖,立在山西会馆跟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建筑,一言不发,任由石咏搀扶着他,坐上了大车。连石咏向他道别,祝他一路平安,赵老爷子却也直如闻所未闻,就这样木然坐在车内,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山西会馆。 待大车驶离了琉璃厂大街,赵老爷子才突然出声:“车夫,车夫” 他低下头,摸了摸怀中那一团用油纸裹起的铭文拓片。 “不去永定门了,拐个弯儿,从东便门出城,我我这要去通州码头!” 去通州码头,然后坐船,去金陵。 金陵是冷子兴这古董奸商的地盘,这他知道。 赵老爷子就是为了这个去的。 日前赵龄石在山西会馆里行凶,强抢了老父的一只红漆樟木箱子,得手了之后立即抛下老父,夺路而逃,没有停留,径直出京。 出京城的时候他悔透了。若不是他心里起了贪念,要与冷子兴合作,赵家根本不会有这么一场祸事的。他在青楼欠下那两千多两,最多也就是挨父亲一顿打骂,哪像现在,赵家会一下子亏掉那么多的本钱。 损失银子就损失银子吧,可那天在山西会馆门口,听见父亲口口声声地说要叩阍的时候,赵龄石真的怕了。 他知道父亲的脾气,硬骨头,又执拗,十头牛都拉不转的那种。赵老爷子说要去叩阍,就真的会去叩! 这桩赝鼎案子,教赵龄石领教了什么是京里的官场,什么叫做“在顺天府有人”。区区一个古董商人,就有如此能量,能令官府彻底颠倒是非黑白。他怕,他很怕,怕赵老爷子还没去叩阍,他们爷儿俩性命就没了。 见到老爷子病倒的那一刹那,赵龄石还松了一口气。偏生赵老爷子在病中,竟然还念叨着他们父子身边还有多少财产,要赵龄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这官司继续打下去。 赵龄石再也受不了了,他知道父亲这次上京,也带了不少古玩字画之类,都是值钱的物事,是准备打点人情走礼用的,原本都装在那个红漆樟木箱子里。赵龄石一时心生贪念,从父亲那里夺了箱子,抛下老父,逃离京师。 他怕背上“忤逆”之名,不敢回乡,记起山东那里有一房亲眷,和赵家一向有生意往来的,便编了个由头,准备转投山东亲眷去。 这天他在驿馆里,打开那只红漆樟木箱,准备查看一下箱子里的物件。 打开之后,赵龄石赶紧扔去箱子最上头盖着的几件旧衣,然后在箱子里找到了几十两沉重的压箱银,还有几张零散的银票。 “字画呢?古董呢?爹的好东西呢” 赵龄石疯了似的将樟木箱子提起,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摊了一桌子。早先他父亲藏了多年的那些字画古玩,原本一直装在樟木箱子里的,却一直不见踪影。 山西会馆里,石咏却收拾那只赵老爷子留下的旧藤箱,一提,却觉出乎意料地有些沉,打开箱子一看,石咏忍不住惊讶出声: “呀” 永顺胡同伯爵府,眼看快要到了给十五福晋送嫁的日子。 这天家主富达礼在家,偶尔听见外面有人送了礼单进来,说是给十五福晋添妆的。这事原本该当主母佟氏主理,可是富达礼擦着耳朵旁边听见了“红线胡同”四个字,立即叫人将礼单和送的礼拿进来。 富达礼看过礼单,立即命人去将夫人请了过来。佟氏进屋,他立即板着脸问:“红线胡同那边,怎么会知道五妹的事儿?” 佟氏瞅了一眼富达礼手里的礼单,当即用帕子拢着嘴,娇声笑道:“哟,我就那么随口一说,那家还真的将礼单送来了啊!” 她把话说完,才意识到丈夫已经变了脸色,连忙开口辩解:“那天是辅国将军夫人的寿辰,正好遇上了那边的,我只是提了一嘴,谁知道人家就上心了,巴巴地将给姑奶奶的添妆送来,是看咱家圣眷未衰,想巴结呢” 她还未说完,富达礼已经毫不客气地训斥出声:“人家想巴结,早年间就不会从这里分出去!只怕你就是想看着旁人抛费出血,这才故意透的风吧!” 佟氏刚想喊“冤枉”,可一转脸,发觉丈夫脸色阴沉,看上去像是真的发火了。 她是填房,年岁比富达礼小了不少,富达礼一向也对她颇为优容,动怒的时候不多。可这一次,佟氏见富达礼紧紧地盯着自己,脸色十分凝重,心里也不由得发毛,颤颤巍巍地开口:“我我当时也就是这么一说,实在是没想到,没想到” 富达礼再开口,声音冰冷:“红线胡同那里的事儿,你以后都少管!” 佟氏眼珠一转,以为富达礼因为旧怨,不愿意与石家往来,心里登时又舒坦了,连忙应下,然后又转了娇声:“老爷,您看了石家送了什么给五姑奶奶添妆了么?” 富达礼的气还未生完,只是见佟氏这样,又哼了一声,这才打开了石家送的添妆礼。只见上面只几行清隽的小楷端正写着,“端砚一方c曹素功墨两枚c水墨梅兰竹菊四独景条屏四幅。” 佟氏出身算不得太富贵,否则也不会给人做填房了。她见了这礼单,就叹了一句:“这倒也罢了,算是份秀气的礼。” 石家这份礼,砚与墨,都是寻常走礼的时候用得着的。至于那四幅画,佟氏也没放在心上。她只想,石家就算是送,又能送什么样的好画儿来? 富达礼却皱起来眉头,吩咐管家将石家送的那份添妆礼取来,将四幅卷轴从锦盒内取出,打开,铺在桌面上细看。 这四幅,是水墨绘就的独景条屏,可单独悬挂,也可以四幅齐悬室内。 佟氏不懂这些,只见丈夫盯着画幅上画者的署名直发呆,笑着凑趣问道:“怎么?端不上台面?既是这样,就别给五姑奶奶添在嫁妆里了,咱们也丢不起这个人!” 富达礼抬起头盯着佟氏,冷笑道:“丢不起这个人?你看看你备下的那些我瞅着,也这就这份添妆算是风雅些,入宫能给五妹撑撑场面!” 佟氏内宅妇人,给十五福晋打点的都是金银和吃用穿戴之物,虽说甚是实惠,可毕竟少了些文雅,不够大气。唯独这四幅算是拿得出手的书画古董,如今京里就时兴这个,偏生佟氏无知无觉,甚至说出“别给添在嫁妆里”这种话,富达礼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佟氏听了颇有些不服气,忍不住嘀咕:“风雅又如何?这四幅画儿,能抵上给五姑奶奶添上的庄子不成?” 这次伯爵府给十五福晋送妆,下了血本,陪送了郊外一处小庄子,并十来顷地。每年单只地里的出息,总有一二百两银子。 富达礼就指着他面前四幅条屏,淡淡地说:“不说别的,单只一幅,在外头的市价,不会比那庄子一年的出息少!” 佟氏听说石家竟然下了这么大的血本,也骇得睁大了眼。隔了半晌,她心中又怨愤起来,想着石大娘岂不是在和她别苗头么?备这么重的礼,将她准备的那些实惠全都比了下去,落她面子。 一想到这儿,佟氏就将手里的帕子绞成了个麻花儿。 那头富达礼喃喃地道:“三弟妹竟然送了这样的重礼过来,是不是有所求啊?看来,我怎么着都得给石家那哥儿物色个体面的差事才是!” 反正伯爵府这边已经正了名,不会再被二阿哥所累,富达礼便也不再有顾忌,打算替族侄好好张罗张罗。 待从富达礼的屋子出来,佟氏忍不住低低地啐了一口,恨恨地说:“这还真是好手段呐,哄我们老爷给帮忙寻差事!” 她越想越气愤:旗丁一年的银子和禄米难道还不够红线胡同那几口人嚼用不成?竟然这样想着法儿来向她家老爷讨差事。不过,佟氏心内暗暗猜想,这回,石家该是将家底掏了个干净吧! 一想到这儿,佟氏的气就又平了,得意地笑了起来:为了点儿面子,石家恐怕往后几年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 佟氏在这里得意,却不知道石咏手上所有的书画卷轴里,这四幅实在不算什么。 那天他打开这只藤箱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跳,见到箱子里装着的那一卷卷装裱精美的卷轴,石咏的头一反应是抱着箱子冲下了楼,雇了一辆车,叫车夫抄了近路,直接去了永定门。 在永定门,石咏等到将将日暮,也没将赵老爷子等来,他摸着怀里还揣着的契书,又细细回想赵老爷子的言谈与神情,这才稍许明白了些什么。 他以自己的“所有”,帮助旁人,旁人便也以“所有”相报。 这事儿听着像是梦里的事儿,可看着藤箱里堆放着的那么些卷轴,还有几件宋明时候的铜器,却是实实在在的。 当晚石咏回到家,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说给石大娘听,连那锭金子的事也未相瞒。石大娘想了想说:“看起来当是那位赵先生将这个箱子赠与你了。而且他为了免得以后有人找你麻烦,特地叫人签了那张契纸。” 石咏心知是这个理儿,然而要他心安理得地收了这些,他却一时半会儿做不到。 付出与得来的回报不对等啊! 他与母亲商量了一回,最终决定,从箱子里取一件普通的书画,先紧着给十五福晋做添妆礼。藤箱里其余的书画,则先由石家妥善保存着,将来若有机缘再遇见赵老爷子,能劝服还给老爷子,最好还是还回去,石家不占这个便宜。 然而要从这些书画里挑一件普通的,却也不大容易。 那藤箱里的画儿,大多是明代名家之作,石咏一幅幅看过,沈周c徐渭c文征明c仇英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个从眼前闪过,他立时知道哪幅都不便宜。看了半天,石咏自己挑花了眼,最后倒是这组四幅独景条屏,虽然也是吴门名家之作,但与旁的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再加上题材应景,非常适合作为贺礼。 这四幅条屏,石咏自己估了估价,觉得单一幅的价值在百十两银子上下。他暗暗记下这个数,希望以后再见到赵老爷子的时候,能够补偿他。 待到忙完这件添妆礼,石咏终于有了功夫,去正白旗佐领那里,领他的丁银和禄米。 身为八旗旗丁,石咏其实不必做什么就能领到丁银和禄米,然而付出的代价则是随时可能被抽丁,拉上战场征战。他若是一直没有正经差事,这么在家闲着,等再过个几年,烽烟起的时候,迟早得拉上西北去打仗去。 所以石咏也不敢掉以轻心,想着去见佐领的时候问问看,如何能寻个差事,便先做起来。修补古物件儿的活儿他也会接,只不过却是打算委托“松竹斋”的杨掌柜帮他接活儿罢了。 石家隶属汉军正白旗,这天石咏便去正白旗府署办手续领丁银。汉军正白旗的这名佐领姓梁,叫梁志国,问了石咏父祖的名姓,当即点着头笑道:“你们老石家总算是有个成丁了!” 石咏还没想好怎么应答,梁志国已经站起身,冲石咏背后来人行礼,口中道:“都统大人!” 石咏一转身,见了来人,也赶紧行礼,却口称“伯父”。这边踱着方步过来的,正是石咏族中堂伯父,身上袭着忠勇伯爵的富达礼,时任正白旗都统。 富达礼见了石咏,淡淡地颔首,似是随口问了一句:“过来领丁银了呀!” 石咏不敢怠慢,点头恭敬应道:“是,伯父!” 梁志国在后头看着这两人见礼,心里暗暗纳罕。他作为汉军旗佐领,很清楚当年石家从永顺胡同分户出来单过的经过,也晓得石家那位二弟的亲事很有些不妥当。而且富达礼一向不苟言笑,甚至在旗务上有些严苛得不近人情,此刻梁志国见到富达礼竟然主动过来关切这个侄子,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富达礼随便与石咏攀谈两句,突然问:“上回你家送来的礼,那礼单,是谁人写的?” 石咏应了是自己写的。 富达礼登时转过脸,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又转。 听到这个答案,他颇为吃惊。毕竟礼单上那一手小楷,看得出来是用过多年苦功的人才写得出来的。这么说来,分出去的石家,两个弟妹,舒舒觉罗氏与王氏,竟然如此精心教养,教出了这样的子弟? 富达礼想想自己膝下那几个娇生惯养的儿子,尤其幼子讷苏,难免觉得有些烦恼。 “国语能读写么?” 富达礼隔了片刻又问。 石咏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时候的国语其实是指满语。他赶紧摇摇头,眼看着富达礼那张脸的脸色就又沉了些。 富达礼眉头皱起,心里暗暗责怪两个弟妹有些短视。此刻他觉得石咏天资不错,若是满语上头也能说会写,别的不好说,现在送去六部就能补个笔帖式。但他又想,石咏这孩子,自幼失怙,族里对这孩子又从来不曾过问,如今能学成这样,已是不容易,倒也不能对石家人太过苛责。 富达礼沉吟一下,打算干脆让石咏在正白旗府署补个缺,帮着料理料理旗务,顺便也看看这孩子的才干如何。 于是他转向梁志国:“梁佐领,我记得你上回提过,正缺个领催?” 八旗佐领,大多负责户口c田宅c兵籍c诉讼纠纷之类的管理事务,而领催是帮着佐领下,负责登记档案c支领俸饷一类的差使。 梁志国一听说,知道上司要锻炼子侄,连忙点头:“是,刚好有个领催得了一病,请了假休养。都统若是能派个人来帮卑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富达礼一看,石咏在一旁,兀自懵懵懂懂,全不知道他们两个正在说的就是他。富达礼心里就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堂侄实在不够聪明,绝不是什么混官场的料。他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道:“咏哥儿” “富都统,梁佐领,内务府营造处王主事过来,说是有要紧事,见两位。” 有小校来报,富达礼听说是要紧事,不敢怠慢,连忙将人迎进来。石咏此刻不知是否应该回避,只得退在一旁。 只见那位王主事穿着正六品的官府上来,见了富达礼和梁志国,行了个礼见过,笑着拱手问这两位:“两位大人可知汉军正白旗下有个叫做石咏的年轻人么?” 富达礼与梁志国对视一眼,心想,这哪能不认识,刚才不正在说着他么? 王主事当即笑道:“认得就好,下官是奉命过来捎个话。内务府总管点了他的差事,命他五日后到内务府营造司去点卯。” 直到王主事走了,石咏还兀自晕乎乎的。 这桩差事突然一下就砸到他头上,他其实没有半点儿准备。 虽说进内务府营造司的事儿,早先是十六阿哥胤禄亲自向石咏提起的,可是石咏心中并没存了多少指望。后来四阿哥与白老板分别向他提过一次,说是十六阿哥去随扈了,这事儿才耽搁下来的。 可是时间都过去了那么久,石咏从没想过,十六阿哥还真能记住他这么个小人物。 所以今日之事,石咏可以说是喜出望外之际,也混着些不安。 然而富达礼与梁志国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凝重。 刚才内务府那名官阶只有六品的王主事,敢这样大喇喇地进来,给富达礼和梁立国两人“捎个话”,背后来头应该不小。要知道,富达礼身上的都统是从一品官职,梁立国的佐领也有正四品。王主事之所以有这胆气,就是因为让他给捎话的“内务府总管”,身份超凡,是个皇子阿哥。 待梁志国一想明白,登时一扬眉,笑嘻嘻地就迎上去,说了两句好话,恭喜石咏得了个差使,又奉承两句,说是石咏铁定能做得妥当。 而富达礼却自始至终挂着脸。 忠勇伯爵府就是在皇子阿哥身上吃过大苦头的,富达礼一见这么年轻的子侄又要往皇子阿哥们身边搅和,心里登时火起,铁青了脸,盯着石咏,冷哼一声,说:“你先回去,诸事齐备之后,到永顺胡同来一趟!” 石咏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伯父。 但是他也着急往家赶,一来他得了个差事,这算是个好消息,该赶紧回去告诉石大娘和二婶她们,二来,他若是得了这差事,恐怕就没法儿天天照顾弟弟上下学了,这倒是件麻烦事儿。因此石咏无心探究富达礼究竟是怎么着心里不爽,他赶紧在梁志国手下的领催那里领了丁银,拜别了官长们,就匆匆往家里赶。 五天以后他就得去当差,而石家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弟弟石喻上下学的问题。 之前石咏当街遇上过一次“拍花”的,因此极度不信任这个时空里的治安环境,不敢让喻哥儿独自出门,坚持要送弟弟上下学。他若是去当差,恐怕就没这功夫。若是让石大娘或是二婶王氏出门送石喻,这两位毕竟是孀居,若是天天出门,只怕惹人闲话。 石咏不愿意令这两位长辈辛苦,因此想要努力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他想了各种办法,最后觉得只有去姜夫子那里问一问,夫子那里,能不能借宿。平日他若是去当差,就让喻哥儿在姜夫子家留宿,待到他休沐的时候,再将石喻接回来。 石咏回到家,先将差事的事儿告诉石大娘与二婶王氏,两位妇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自家看着长大的哥儿怎么就能有这种运气,能上内务府去当差去。 若是天下各色衙门,最肥得流油的,内务府若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即便是两位内宅妇人,也是听说过的。 石大娘凭空想了想,赶紧开口嘱咐石咏:“当差千万要谨慎,不该咱得的,咱绝不碰!” 石咏却还顾不上想当差之后的这些事儿,赶紧将喻哥儿上学的事儿说了,又问: “娘,二婶,您二位帮我想想看,向夫子提借宿的事儿,合适么?” 石咏征求母亲的意见。 石大娘心里想想,也觉得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当下去厨房里取了一条日前刚熏制好的腊肉,命石咏给姜夫子家捎去,说:“见了夫子,千万要客气,就说喻哥儿借宿的食宿费用,我们一定会照付的。” 石大娘骨子里有个傲性儿,向来不想占旁人的便宜,也不愿意被旁人看成是爱占便宜的人,因此行事处处谨慎,即便不得已要求人的时候,也会事先送上些谢礼。 石咏当即赶去椿树胡同,找到姜夫子,将他家里的情形说了。姜夫子自己觉得无妨,但也觉得要问一下姜师娘,于是便去了内院,留石咏在外面候着。 少时姜夫子与姜师娘一起出来,夫妇俩冲石咏笑笑,倒是师娘开了口:“石喻是外子的弟子,想要借住,原是一句话的事儿。只是,我这边有个更好的主意,但得先问问你们家,肯是不肯。” 原来这姜师娘有个兄弟,在京里开了个铺子,做点儿小本生意,在椿树胡同学塾附近有个小院子。但他家的铺子却偏巧在骡马市大街上。因为铺子每日进货出货相当频繁,从椿树胡同赶过去也觉得有点儿麻烦,又想着能就近照顾一下,因此正在京里寻摸,看看能不能在外城南面,置换一处院落。 可是在京里寻摸一处合适的房产,谈何容易。姜师娘的兄弟寻了有小半年,也没遇上合适的,可巧今天石咏找到学塾来,说了家里的事儿。姜师娘听她兄弟念叨过,一想这红线胡同,可不就在骡马市大街旁边么? 石咏听了姜师娘的话,也觉得这是个解决之道,赶紧冲师娘行了礼,郑重谢过了。不过这里他的话也没敢说死,只说是要家里长辈看过才能最后定的。师娘看他这样谨慎,也抿着嘴微笑,点着头说:“这个自然,谁也没让你现在就拍了板了?” 两下说妥,姜师娘便去给她兄弟捎话,约了时间,说是晚点就过去红线胡同看院子。 石咏匆匆赶回家,将这事儿与母亲与婶娘一说,石大娘与王氏对视一眼,都觉得可能是个不错的法子。但是这买卖地产涉及到方方面面,院子大小格局,银钱贴补之类,不到双方将两个院子都看过,实在不能说“定下来”。 转眼到了约定的时辰。却是姜夫子陪着妻弟上门,顺带将石喻也捎了回来。 姜师娘的兄弟姓姚,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石咏便称呼他姚老板。 姚老板站在石家院子门前,告了个罪才进去。他见石家小院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院中则栽种了花草,一株老树遮天蔽日,便连连点头,赞了几句。 “隔壁也是你们家的院子?”姚老板问石咏。 “是!”石咏答了,“原本因为要租出给旁人的关系,所以隔做了两个院子。如今租户的合约已到,也已经搬走了。” 他去将隔壁的院门也开了,请夫子与姚老板一起看过。 隔壁院子的格局原本该是个前院,但是两进隔开后,各自独立,完全可以分作两户。 姚老板看得直点头,笑着说:“这个好!” 原来他这店里也有个用熟了的伙计,因拖家带口的,在外找住处也不容易,便托了姚老板,若是能给他家也找一处小院,自是最好。 如今石家小院子的这个格局,正好合了姚老板的意。 之后便是石家去看椿树胡同的那个院子。 二婶王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出面,因此全交由石大娘做主,自己留在家中陪着喻哥儿做功课。 石大娘则由儿子陪着,随同姚老板和姜夫子过去椿树胡同。 姚老板原先的院子,距离椿树胡同学塾不远,两家中间只隔了几户。喻哥儿上学只消走几步路便到,地点是极其便宜的。 然而姚家的院子,也是两进的青砖院子,却比石家的略小些。前院没有西侧厢房,厢房的位置空出来是露天的,大约是姚家偶尔堆放货物用。 两下里各自看过对方的院子,心中都有数。若是真能置换了院子,双方各取所需,那就太好了。 于是姚老板先开了口,对石大娘母子说:“府上看过之后,我心里是一百个愿意的。只是我这个院子比贵府上的略小些,您二位看这该补多少钱” 他的意思,想要给石家一点补偿,以弥补两家院子差的那一间房。 石大娘却摇摇手,说:“姚老板,您这是太客气了。椿树胡同这边地段,比我们那里要好上不少,你若再提这‘补钱’的话,就真是折煞我们母子了。” 姚老板大约没见过有人这么讨价还价的,愣了片刻,才笑道:“大娘,您太客气啦。对我来说,您那儿的地段才真是好啊!” 这两家,一家挨着学塾,一家靠着骡马市,各取所需之后,地段才是真的好。 石大娘却说了一句:“您这边的院子,新砌的炕。” 姚老板这边顿时不说话了。他们这个院子,屋里的炕的确是修整过,新的。不像石家那里,炕床已经旧了,该是时候考虑通一通,重修一下。只不过姚家人手多,砌个炕,不是什么难事儿。 姚老板低头思索一下,冲石家母子两个点了点头,豪爽地说:“既是这么着,我看咱们也就别再各自推让了。两家既然都满意,便就成交了吧!” 说完,姚老板转脸望着姜夫子,笑着说:“姐夫,我算是明白了,您这个弟子收的,太省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38章(三合一) 石咏心里暗自揣度,觉得母亲这么做, 固然有她那不喜与人争利的性子摆在那里, 同时也可能是考虑到姜夫子的缘故, 能让一点, 便让一点。 石咏自己是觉得只要公平交易, 大家沟通清楚, 不会起纠纷便好。但是既然母亲愿意谦让,不愿计较这点儿小钱, 他便也不多说什么。 这下子两家说妥,约定了明日立文书过户。两家各自请中人见证,姚家那头是做买卖的,自有相熟的朋友。石咏则请了杨掌柜杨镜锌。 杨掌柜听说石家与人换房, 又见是换到椿树胡同来, 自然是欢喜, 似乎以后有什么急事要找石咏, 过来椿树胡同一提溜就成。 当晚石家便忙着收拾, 准备搬家。 石家不是富裕之家, 东西家什也不多。只是石大娘还是有几件陪嫁的红木家具, 到底是舍不得拉下,也打算请人帮忙, 一起搬到椿树胡同去。 石咏检查了母亲那几件陪嫁, 见都是用上好的木料制的, 但毕竟用的时日久了, 多少有些损坏, 或是掉漆,或是磨损。石咏看了暗自记下,准备有空的时候去备一点生漆,将母亲这几件家具好生修一修。枉他有一手好手艺,若是连母亲的陪嫁都不能捯饬光鲜了,岂不丢人? 相比石大娘,二婶王氏的陪嫁就没多少,只一两个箱笼而已。 石大娘则偷偷告诉石咏,二婶王氏本是南方人,因为是远嫁,所以家里没陪送多少大件的家什。后来石宏文石宏武两兄弟过世,王氏为了补贴家里,不少从南边带来的东西都偷偷当掉了。所以如今看起来王氏的家当要寒酸一些。 石咏听过了就算了,在他看来,毕竟都是一家人,实在没必要计较这许多。二婶和弟弟那里家当少,日后他这里就多贴补一点儿便是。 石家拾掇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石咏和姚老板签了契纸,又到官府去过了户,两家便算是彼此交换了产业。 因石咏去当差的日子赶得紧,石家便决定赶紧将大件先搬了。搬家的时候,红线胡同的邻居都出来搭把手。石家在红线胡同人缘算是不错,不仅有邻里出来帮忙,更有几位相熟的娘子颇舍不得石大娘和王氏,站在石家门口话别。大家话里话外提到石咏,都夸石大娘教得好,眼看着既能当差,又能领丁银,石大娘的苦日子算是熬出头了。 这会儿大家倒再不提石咏那个“呆子”的外号了。 石大娘和王氏则谢过邻里多年来的照顾,毕竟她们孤儿寡母的,邻里对石家的态度一直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石大娘她们也都是心怀感激,颇有些恋恋不舍。 即将搬来的姚老板是做生意的,平时经常用骡车运送货物,这回就干脆帮石家一把,用店铺里的骡车先将石家的大件都拖到了椿树胡同,先暂时堆在院子里。大件一去,石家便只剩下些细软。石咏又叫了一趟车,请石大娘和王氏带着箱笼坐了,如此,就一气儿全搬到椿树胡同去了。 饶是石家东西不多,也忙忙碌碌地收拾了两天才将住处彻底收拾停当。 如今石家有了一座二进的新院子。石大娘和王氏一起住在上房,彼此好有个照应。石咏和弟弟石喻则分了东厢和西厢。以前哥儿俩一直住一个屋的,现在终于有了各自的屋子。这样石咏晚间做活计就不会打扰弟弟休息了,而石喻头回有了个自己的屋子,也上窜下跳地十分开心。 石咏忙过这一阵,稍空下来,才有功夫琢磨这差事的事儿。他虽然对内务府的造办处久仰盛名,可是去了之后,该做什么,甚至是怎么去,穿什么去,他都茫然没有半点头绪。 竟是石大娘有些经验,从箱子底取了一件石老爹石宏文当年穿过的靛青色棉袍出来,在石咏身上比比,将袖口腰身处赶着给他改了,让石咏穿这身便服先去内务府见了上司堂官,回头再说穿戴的事儿。 石咏想想也是,他这还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差事,什么职位,哪里就知道自己该穿什么。 他到底还是盼着能有个人指点指点,正茫然之际,突然想起那位让他到永顺胡同去“听训”的堂伯父富达礼。 一忙起来,竟然就将富达礼吩咐过的话全抛在脑后了——石咏拍拍后脑,赶紧准备出门。然而看看天色,却是阴沉沉的,外头街面上已经刮起寒风,这才刚进十月的天气,竟然看着像是就要下雪了。 石咏一捏领口,顶着寒风转出椿树胡同,踏上琉璃厂大街,忽然有个声音招呼他:“石兄弟!” 石咏一回头,竟见是贾琏,正揭开棉布门帘儿,从一家书铺里探出头来。 “琏,琏二爷您,您也来逛书铺?”石咏吃惊地问,赶紧进了那书铺去稍许暖和暖和。 按照他对贾琏的了解,贾琏爱财爱色,可就是没听说过他还喜欢读书。 贾琏拿眼瞪他:“石兄弟,这么笑哥哥,可不够义气!” 这位是明知自己不爱读书,所以才听明白了石咏吃惊之余的弦外之音。 “是这样的,舍下有位表亲,年方八岁,从扬州过来,寓居京中,”贾琏简单向石咏解释了他来琉璃厂的缘故,“家祖母前日接到扬州亲长的书信,说是想将那位表亲接回扬州去。正巧那位亲长酷爱诗书,古籍珍本。所以列了个长单子,想托人在这边的旧书铺子寻一寻。” 说着,贾琏一摊手,说:“如今家里就我最闲,家祖母便打发我出来,到琉璃厂来看看。” 这桩事情说来也简单,只要将单子送去旧书铺子,命伙计对着单子寻就是了。因此贾琏跑的这腿毫无难度。 然而石咏听了,却大吃一惊,表亲c扬州c亲长这,这不是武皇的宝镜成天惦记的那位么? 他一拉贾琏,赶紧问:“二爷,府上那位尊亲,敢问可是染恙?” 若是石咏记得不错,林黛玉从京中回扬州,乃是因为其父林如海身染重疾,才将女儿接回去的。石咏虽然算算觉得时日不大对,可也经不住吓了一跳,所以才有此一问。 贾琏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说了句“童言无忌”,奇怪地看着石咏,说:“你这是从哪儿听混了的消息?若是亲长染恙,我还敢在这儿悠哉悠哉地挑古籍么?” 石咏一想也是,赶紧摸着后脑,“嘿嘿”地笑了两声,只说是听岔了。 贾琏也不与他多计较,脸上稍许露出几分郁闷,说:“回头送我那位表亲回南,家祖母也说了,要我跑这一趟的。” 石咏一听,立即又想岔了,连忙问:“琏二爷几时动身?是待这些古籍置办齐全了,就立即准备南下么?” 他的思绪已经飞得很远。若是林黛玉现在就要动身南下,那他岂不是就剩这几天的功夫,得赶紧去想法子将宝镜送到那位的身边了?一瞬间,石咏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该得赶紧去家里把宝镜取出来,趁贾琏置办古籍的功夫,将宝镜混塞在这些书籍里送到贾府去。 “咳,你这小子,想啥呢,难道还盼着你哥哥我这么冷的天出远门不成?”贾琏故意板起脸,“对不住,不会如你的愿,家中表亲虽然很想回南尽孝,无奈家祖母怜惜,说是眼见着天冷了,不让上路,一定要等过了正月十五去,再送我那位表妹回去呢!” 贾琏又回头,冲那旧书铺子努努嘴,说:“今儿置办的这些古籍珍本,则是要先随着年礼一道送到扬州去的。” 石咏心里暗自吐槽,拦着不让人回家过年,贾府那位老太太,也真是槽点满满那! 不过他也暗自庆幸,幸亏问清楚了,没把武皇的宝镜就这么混充塞在古籍里。若是宝镜先被他这么着稀里糊涂地先送去了扬州,回头再遇见了还不知会把自己骂成什么样子。 贾府院子东北角有一处小院落,名叫梨香院,原是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来间房舍。 此刻林黛玉正披着一件素色羽缎对衿褂子,立在梨香院门口,望着天上落下的些些雪珠子,听着眼前屋舍里的笑语声声。 在一众女眷的说话声中,宝玉的笑声听来尤为清晰。 “我来得不巧!”林黛玉扶着身边的丫鬟,笑道:“走吧,这么冷的天,也免得你紫鹃姐姐惦着。” 陪着黛玉过来的小丫鬟是雪雁,年纪尚小,一团孩子气,偏过脸问自家主子:“姑娘,咱们不是来探病的么?” 这怎么门儿还没进呢,就转头先回去了呢? 黛玉已经转回身,笑道:“既然他来,我就不必来了。” 雪雁似懂非懂,但自家姑娘发了话,她自然乐得听从。天这么冷,姑娘回去也好,回头免得她来回跑着送手炉子。 一时黛玉回到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饭,正等着两个玉。 有婆子过来禀报贾母,只说宝二爷在薛家姨太太那里用饭,贾母怔了怔,看了立在下首的王夫人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吩咐开席。 贾府三春都在,并黛玉四人陪着贾母一处坐了。李纨在一旁捧杯安箸,王夫人进羹。进羹之后,王夫人在下首坐下,陪着一同用饭。李纨则立在案边布菜。 原本凤姐也该来这边立规矩的,然而她如今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近来稍许有些不舒坦,贾母与王夫人就打发她早早去歇着,只管在自己屋里摆饭。 待到众人都用过饭,饮过茶,贾母才将黛玉叫到身边,细细问起她在荣国府的生活起居,一应琐事。黛玉一一都答了。贾母心中未免有些怅惘,问黛玉:“玉儿在京中住得可曾习惯了?可是有什么不舒心的?” 老人家实实是不明白,外孙女儿在自己身边住着,府里那么多孩子在一处玩耍岂不是热闹?女婿为什么一力坚持,一定要将人接回扬州去? 偏生如今贾家要靠着两淮盐税来填补昔日任上的亏空,离不得女婿的“关照”。贾母纵使再舍不得,也少不得遂了林如海之愿。 黛玉通透,听了贾母的话,便知老人家心内不舒坦。她只开口缓缓开解:“老太太,这边府里极好,大舅母c二舅母c珠大嫂子c琏二嫂子对玉儿都照拂有加,姐姐妹妹们又是极友爱的。” 贾母殷殷望着她,盼她自己能说出想留下来的话。 哪知黛玉接着说:“然而只消一想到父亲独居清苦,心内便越发难过。玉儿为人子女,恪尽孝道,乃是应有之义。”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贾府越是热闹,便衬得扬州林如海那里越发凄凉。黛玉抬出“孝道”这个大道理,贾母便再也没话可说,整个人闷闷的,只与众人坐了一会儿,便说要歇下,打发众人回去了。 黛玉就住在贾母卧室旁隔出的暖阁里,晚间紫鹃雪雁自服侍她卸妆梳洗。一时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动静,有人高声说话,便知是宝玉从梨香院回来了。贾母那边便派了人过去问。 紫鹃悄悄地出去一趟,随后进来,对黛玉说:“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姑娘刚才过来了,说姑娘给的单子,琏二爷今儿去琉璃厂都采办齐了,会夹在年礼里一起往南边送去。” 黛玉听说父亲惦记着的那些古籍珍本在京里都采办齐了,登时微微一笑,冲紫鹃点着头道:“那可真得多谢琏二哥哥和嫂子。” 她说着又沉吟:“我得谢他们二位什么才好?要不要跟琏二哥哥说说,今日采买的那些里头,他若有喜欢的,便尽可以留下!” 紫鹃听了,掩了口免得笑出声来,小声在黛玉耳边说:“姑娘忘了?琏二爷那夫妻两口儿,都不读书的” 贾琏识文断字,但打小不喜读书。他这样的人家又不需要子弟科举出仕,贾琏如今身上早有个捐来的同知,更是将圣贤书都抛在脑后。 而凤姐那边,因王家原是内务府包衣,旧日规矩,家中女孩子要送去参加小选,入宫执役。因早年间入宫的宫女都不识字,王家的女儿也便都不读书,到凤姐这一辈儿,规矩渐渐地松了,王家教女,却也依然如此。 黛玉一想,才将这茬儿想起来,倒是有些为凤姐惋惜。她想了想,便教雪雁开了箱笼,取出一只盛在个檀木匣子里的羊脂白玉的挂件,递给紫鹃,命她明日给平儿那边送去。“这是母亲留下的,据说由扬州大明寺的高僧开过光。二嫂子生小侄儿的时候我想必已经回南了,这便提前送她这一份贺礼,请二嫂子万勿嫌弃。” 紫鹃将黛玉的话一一都记下,将玉挂件收起,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睡在榻上,却并不那么安稳,想想这边府里,旁人且不论,外祖母一片慈爱,她当然辨得出是发自真心。表兄宝玉,初见时,曾有那么一刻,觉得此人好生面善,一见便心生感激之意,当是有些渊源。然而府里现有着那么多旁人,动着那么多的心思,黛玉通透,岂有不知的? 她内心多少有些踌躇,反复思量,渐入梦乡,直至暗夜沉沉,忽地惊醒,只觉脑海里嗡嗡轻响,似乎有个声音始终在对她说些什么。 “一身才气灵性,女子里无出其右。难道你就这样将一辈子束缚在这宅门里头,任人摆布命运么?” 黛玉一惊睁眼,她兀自好端端地歇在暖阁的榻上。今儿紫鹃值夜,她早先在榻旁的熏笼旁边铺了铺盖,此刻睡得正沉。 这个声音,已经好几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甚至黛玉早先去信回南,请父亲修书荣国府,接自己回扬州,多少也是因为这个梦。 年少失恃,无人教养,才被送到外祖母这里,然而比照这边府里的情形,扬州有父亲延请名师,言传身教,除去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之外,又哪里比这荣国府差了? 倒是梦里那个声音说得对,在这里,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大半年里,从不敢有半点松懈。如此看来,这大好的岁月,便尽数耗在府里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地之间了。再往远里想,确实命运为人所左右摆布,自己竟做不得半点主——难道,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想到这里,黛玉重新阖上眼,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多想。 岂料她阖上眼,一时也没法儿再入眠,依稀只觉得耳边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辨得出是个苍老却有力的女声,只听那声音在耳边笑道:“朕果然没有看错” 黛玉熟读书史,自然知道能自称为“朕”的女人,千百年来也只有那一位。 她一惊,开口问道:“武皇陛下?” “是朕!”那声音果断答道。 黛玉又惊又喜,惊问道:“这一直以来,难道竟是陛下一直在暗中指点迷津吗?” 这样的梦,她一入贾府的时候就做过,迄今为止,不过有这两三回。但就是这两三回梦境,这令她的心境慢慢有所转变,及至终于做出决断。这竟是梦中,她与昔日武皇的魂魄邂逅了么? “是,也不是” 那声音渐渐地隐去。 黛玉急了:“陛下,何时能再得以与陛下相见?” “终须一会,便在眼前” 八个字说完,那声音已经遥不可闻。 黛玉心中大急,想要沿着声音追去,却是一惊坐起,扭头一看,紫鹃正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焦急地问:“姑娘怎么魇住了?” 黛玉睁眼,便见到旁边贾母那边的屋子灯还没有尽熄。紫鹃身上外头的袄子还未脱去,熏笼旁边也还未铺着铺盖。 看看暖阁里的自鸣钟,黛玉算算,自己这才睡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竟是梦中梦? 永顺胡同这边,石咏正立在富达礼的书房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听富达礼训话。 富达礼早先在正白旗府署的时候被石咏气到,多半也是自尊心在作祟。他盘算得好好的,要为这个堂侄好生筹划将来,岂料人家却神通得很,先寻到了旁的门路。偏生内务府营造司的差使,还真不是找找寻常门路钻营两下,就能得来的。 到了石咏过来求见富达礼的时候,这位正白旗都统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多年来从未在子侄身上尽过心,这会儿甭管石咏用什么本事,总是他自己求来的差事,难道富达礼还有立场怪他不成? 于是富达礼依旧板着脸,但语气却和蔼了许多,问起石咏得这差事的前后经过。 石咏并未隐瞒什么,只将他当日在“松竹斋”因为一直螺钿插屏的关系,认得了十六阿哥胤禄手下的靳管事。后来又偶然在“松竹斋”见了十六阿哥一面,期间提起了养心殿造办处这茬儿。石咏只说他当时也没指望着能成,后来好几个月都没音讯,没想到这会却突然有人过来点了他当差。 他说了往事,但是却把替雍亲王补碗,又送去十三阿哥府上的事儿暂且给瞒了。他觉得这两者之间,似乎没什么关系。 富达礼听了,缓缓点了点头:“十六阿哥前段时日随扈塞外去了,你自然没他的音讯。” 他见石咏说话时态度诚恳,一点儿也不作伪,又想想十六阿哥只是个无爵皇子,朝中的大事向来不会瞎掺和,点了石咏当差,可能真的是一时看中了石咏。富达礼多少放了心,便点点头,说:“这倒也罢了!进了内务府,交到你手上的差事上一定要尽心,但也要记得少说少做” 石咏心内重复一遍:少说少做? 富达礼“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多,做得多,错的就越多,牵扯到宫中贵人的时候,尤其如此。” 他见石咏正凝神沉思,似乎在琢磨着他说的两句话,心下不喜,觉得这个堂侄看着总是木愣愣的,不够灵光。 “你这就去吧!给你娘带个好儿。下回有空的时候带你弟弟过来,这边的亲戚也都认一认!” 富达礼百无聊赖,挥挥手,让石咏出去。 石咏心里纳闷:这就完了? ——雷声大,雨点小。他早先以为富达礼至少得训上半天的。 他默然走出富达礼的书房,心里有些悻悻。原本想稍许打听一下在内务府当差的情形,顺便问问这位伯父,有没有什么当差时需要注意的。岂料富达礼赠了这“少说少做”的万金油人生格言给他。石咏无奈,他也不是那种能腆着脸求人的人,当下就辞别富达礼,随着伯爵府的管事,往外间出来。 刚到伯爵府的外院,就见一个人冲石咏这边快步过来,边走边招呼:“咏哥儿,咏哥儿” 来人脸上笑嘻嘻的,来到石咏跟前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真有你的,内务府的差使,都叫你给寻着了!怎么样,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石咏见来人这么热情,忍不住也露出笑容,招呼一声:“二叔!” 来人正是石咏的堂叔庆德。 早先富达礼只问了石咏得差事的经过,对他的家事丝毫没有半点儿关切。这会儿庆德问起他家里的情形,石咏登时觉得一阵温暖,连忙点点头,接着说:“都妥当了!” 庆德赶紧伸手将石咏往里让,口中说:“来,到二叔书房去坐会儿。咱俩不说别的,就只聊聊家事。” 话虽如此,庆德到了书房里,命人给石咏沏了茶,又让他只管坐,可却是将十六阿哥那回见他的情形详详细细都问过了,见石咏确实不像是有任何隐瞒或是遗漏,这才作罢。 不过石咏倒也没有白白回答,庆德问过之后,便将初次去内务府报道当差的种种细节,如何见上官下官,什么时候上衙,什么时候下衙,穿不穿官服,午饭如何解决之类,事无巨细,都一一给他讲解了。 庆德原本是工部的员外郎,后来平级转到礼部衙门去,差事十分清闲。但他在各处混得久了,也算是个人精,说给石咏的,也多是经验之谈。 这正是石咏急需的。因此石咏这回对这笑面佛一样的二叔头一回生出发自内心的感激。 最后庆德不忘了叮嘱一句,说:“到了内务府造办处当差,你可别只顾着藏拙,该露一手的时候也得露一手。要知道,造办处又叫‘揍笨处’,你若是显得太‘笨’了,那时迟早要被人揍的。” 揍笨处? 石咏听着不免露出笑容。他也听过这个传说。 不过他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有信心,指定不会做被揍的那一个。 那天过来传话的王主事转告了石咏,让他五天之后一大早在西华门候着,届时自然有人带他进宫过去造办处。 这天天还未亮,石大娘就起身,先将茶炉子烧上,然后给石咏烙了个饼,没忘了打上个鸡蛋。 石咏如今住在东厢,也不怕吵着弟弟,赶紧点了灯起来洗漱了,将石大娘烙的饼子三口两口吃了,挥手向母亲作别。 石大娘听听外面北风呼啸,赶紧又去取了一顶皮帽子出来,给石咏端正戴上。她仰着脸,望着儿子,似乎见到了昔日丈夫的模样,忍不住便眼中含泪。 石咏却突然一伸双臂,将石大娘拥了一拥,低声说:“娘,您就放心吧,儿子不会给您丢脸的。” 石大娘从不习惯与儿子这样亲昵,吓了一跳,啐了一口,这才省过来,望着儿子那张年轻而坦白的面孔,心里暖暖的。 石咏则一伸臂,按了按头上的帽子,转身出了门。他需要在正阳门城门一开的时候,立即进四九城,然后赶到西华门外候着。等到西华门开门的时候,便该有人来接他了。 这一路行去,甚是寒冷。石咏咬咬牙,加快脚步,索性算是锻炼了,一路走,一路想着,回头也得让喻哥儿多运动运动,体格好些,不能一味只读书。 待赶到西华门,天还未亮,西华门还未开。 石咏见西华门前也泊了不少马车与轿子,他便知这里也有不少人与他一样,等候“上班”。 然而从这里入宫“上班”的,却不是那些阁臣。阁臣们入宫见驾,走的是东华门。西华门这一带,靠近武英殿修书处c养心殿造办处等地,因此过来的大多是在这两处当差的官员与工匠。 少时天亮,西华门开了旁侧一道券门。在门外候着的人立时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从那券门中鱼贯而入。 石咏无人带领,便决定先在外面候着。就在他被寒风吹得瑟瑟发颤的时候,一回头,正见到王主事踱着方步,来到自己面前,冲他点点头:“来吧!” 入宫之人,要么身穿补服,要么挂着腰牌,王主事带着石咏过去那道券门,王主事自管对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指指石咏。 石咏却有些心不在焉。清晨寒风呼啸,卷入那券门门洞之中便嗡嗡作响,券门门洞一时便似在呜咽,又似在诉说。石咏曾一度凝神去听,片刻后立即省过来:这西华门又不是什么文物,哪里能够说话,自己可千万别魔怔了。 他听见王主事提了一嘴“十六阿哥”,守宫门的侍卫则转头看看石咏,终于点了头,一扬手,命石咏进去。 “快走吧!”王主事神情始终淡淡的,叫上石咏,往西华门内进去。石咏走进西华门,过了好久,似乎依旧能听见券门在身后呜咽。 一进西华门,王主事就加快了脚步,低着头匆匆而行,一副赶着上班打卡的模样。石咏跟在他身后,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两人一道,从武英殿殿前绕过,沿着宫中道路一直向北,直至养心门。转过养心门内照壁,绕过正殿,从配殿进入。这里便是养心殿造办处了。 内务府造办处,是清代专事制造皇家御制用品的作坊。康熙年间,造办处的地点原本就设在养心殿,因此也叫养心殿造办处。这里负责生产c修缮c收藏各种御用品,除此之外,造办处还兼有各处宫室的装修陈设c贡品收发等职能。1 石咏作为后世之人,对这养心殿再熟悉不过,“三希堂”之名如雷贯耳,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却还都不是后世人们见到的那个样子。现在的养心殿,还只是一座简朴至极的宫苑,因此才会被当做作坊使用。 王主事带着石咏,进了东配殿一间小小的屋子。石咏这才有机会请教王主事的名姓与履历。 这位内务府正六品的主事叫王乐水,直隶人士,汉军镶黄旗,已经在内务府当差当了十来年了。石咏这回被点了七品的笔帖式,就在王主事手下做事。今天之前,王主事已经将他的腰牌c官袍c补子都事先准备了,就堆在这小屋里。 石咏一听说是笔帖式,他就颇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满语那个,国语,不大行” 王乐水蓄着一小撮短须,听见这话短须立即抖了抖,抬眼盯着石咏,飞快地问:“汉字呢,认字不?能写不?会算不?算盘会打不?” 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石咏都不知该从何答起,只能连连点头:“会这个,也会” 王乐水一直盯着石咏,还未等他应完,突然叹了口气,直接说:“唉,真是麻烦!” 他只甩下一句:“你现在这儿看上两天,看看旁人都是怎么做事的,其他的再说吧!” 说完,王乐水掉脸就走了。 石咏将母亲给他的皮帽子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屋里的柜子上,心里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竟然还有自由参观时间! 养心殿造办处,听着这个名儿,石咏的耳朵都快磨出老茧来了。可此前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人才荟萃,制造c研发出无数古代工艺美术精品的大作坊。 养心殿造办处的范围,不止在养心殿宫苑内。因近来宫中所需激增,内务府索性将慈宁宫西面的茶饭房也改成了作坊。据石咏目测,至少有四五百号人集中在这一片不算大的地界之内,各司其职,各有产出。 不少皇家工艺用品的作坊就直接设在这里,如玉雕c金器,甚至一些竹木材质的家具用品与摆件。这里产出的成品都有“内造”印记,多半留在宫中使用,也偶有赐给皇公贵戚,乃至文武重臣的。 也有好些是由养心殿造办处拟定规制,或是设计研发之后,再送出宫交由指定作坊生产的,如官用瓷器c亲王的制式袍服c官员的补子等等。 甚至宫中为皇家成员绘制肖像的画师也在此“办公”,石咏就亲眼见到了两三名金发碧眼的西洋画师,正在聚精会神地完善他们为康熙皇帝所绘制的“行乐图”。 石咏一圈还未转完,已经到了午时。工匠与官员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各自匆匆地享用送来的饭菜。石咏回到养心殿东配殿,见到王乐水已经坐在屋内开始吃午饭。 “坐!” 工作使人快乐,王乐水忙活了一早上之后,似乎心情终于好了很多,竟然指点石咏,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用饭。 石咏打开面前竹制的“饭盒”,一瞅里面,见伙食标准还不错,有肉有菜,白米饭则撑满了大半个饭盒。这饭食最大的缺陷就是温度太低,石咏掂掂,觉得和后世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差不了多少,再尝一口,只觉得肉老菜咸—— 这世上,工作餐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好让大家吃完了赶紧去工作! 石咏心中这样想着,匆匆扒饭,有些不知其味地将冷饭冷菜都扒进肚腹中。王乐水见对面的年轻小伙子吃饭吃得这么香,忍不住也多吃了两筷子,对石咏的印象稍稍转好了些。 下午王乐水又自管自去忙,石咏回到自由参观时间。 他也意识到不能再像上午一样到处随便乱看了,自己既然被点了笔帖式,就得想办法去看看旁的笔帖式都是怎么干活儿的。 于是他只管盯着和自己年纪相仿,官阶不高的文职人员,从旁观察。不多时,还真给他看出了一点儿道道。 这个养心殿造办处,竟多少和后世里他们博物馆研究院有点儿像。 他们博物馆研究院里,大抵也是如此,各处新发现的文物被送到研究院里,便一一登记编号,随即入库。各种需要修缮的文物则会按类别一一送到各个文物修缮小组。每个小组会有单独的文物台账,记录接受的文物,和修缮完毕后交付的文物,经手人和小组长会签字确认。 博物馆的藏品需要对外展出,或是借与兄弟馆展出时,也会有出库入库的详细清单。这就有点儿像这里造办处,新制好的成品无论是送到哪处宫苑,或者是吩咐送出宫送到哪家王公大臣府上,在这造办处都会一一记录。 除此之外,定期清点,检查器物有无损耗,数量是否与账面相符,这些也是常规的工作。 石咏观察到这些,便转回东配殿的小屋,去将见到的一一记下来,然后丢下笔再出去观察。 王乐水回到东配殿的小屋里,见到石咏留在桌上的“笔记”,盯着看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开始觉得上头硬塞到自己手下的这个年轻笔帖式,还成没有那么糟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39章 傍晚,天色将黑的时候, 这里造办处的人全都行动起来, 将作坊里的火烛一一熄灭, 由上官检查一遍之后, 再锁上门户。 也就是说, 养心殿造办处的作坊为了防火, 晚间是绝对不给加班的。 石咏将王主事丢给他的正七品官袍包在个包袱里,准备带回去洗一洗。他只是个七品的笔帖式, 但是正式拜见上官的时候官袍必不可缺。他见王主事他们入宫出宫,都是穿着常服,但都留了一套官袍官帽在造办处,以备不时之需。石咏也打算这么着。 只不过王主事给他事先备下的官袍却是别人穿戴过的, 半旧不说, 袖口与前襟处都油腻腻的, 闻上去还有一股子千年未洗的霉味儿。 可是石咏就这一件官袍, 没有替换的, 也不知今晚洗了能不能一夜晾干。 他回家问了问石大娘, 石大娘登时便笑, 只教他放心,接着便去取了二斤豆面, 将这些细细的豆面都倒在盆里, 然后将石咏的旧官袍放在其中, 合着豆面一起, 使劲儿揉搓, 揉了总有小半个时辰,石大娘将官袍提起,各处衣缝里的豆面抖抖,然后递给石咏,笑着说:“咏哥儿,你看!” 石咏低头一闻,那股霉味儿已经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豆粉的清香味儿,甚至衣服上几处油迹也都去了。 石咏连忙谢过母亲,被石大娘嗔了回来:“我是你娘,这么客气做什么?” 石大娘让石咏穿上这身官袍试试,见这官袍也还算合身,只是袖口c肘部等处多有几处磨损的,石大娘便让石咏把官袍脱下来,与二婶王氏两个商量了一阵,两位长辈便各自去找了针线,要替石咏把这官袍补一补。 当晚,正房那边的灯一直亮到了半夜。石咏第二天天未亮起床的时候,见到他的官袍端端正正地叠好了,摆放在堂屋的桌面上。袍服袖口和手肘那里,被石大娘和王氏用同色的棉线像界线似的界密了,虽然细看能看得出一点点痕迹,但大体上已经看着和半新的官袍无异。 石咏心里感激,蹑手蹑脚地去灶间,想自己糊弄点儿吃食就赶紧出门。没曾想,灶间那里,石大娘却是凌晨的时候就给他熬好了粥,一直顿在灶膛上,石咏一试,还是温热的。 石咏喝了这一碗粥,不仅身体,连带心里都是暖和和的。他只悄声在正房外面说了声:“娘,我出门了,您多保重!”而后便离开椿树胡同小院。 待他赶到养心殿东配殿,王主事已经在那里了。 他见到石咏赶过来,便淡淡地说了声:“把官袍穿上,今天你且跟着我,看看我们这边都是怎么做事的。” 石咏赶紧点了点头,抖开包袱,将母亲和婶娘修补完毕的官袍穿上。王主事见他周身拾掇得齐整,不是个邋遢的人,便也点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还算是合他的胃口。 王乐水主事这边,却是专门管理养心殿造办处各项物事出库事宜的。 有王乐水带着,石咏受到的待遇立即与昨日不同。 内务府下属七司三院,造办处并不在这十处之中,而是由内务府主管大臣直接管辖,主管大臣之下,另设造办处郎中c员外郎c主事c委署主事c笔帖式c书吏等职。 王乐水带着石咏,去拜见了一圈造办处的上官。这些官员见来了新人,大多向石咏点点头,勉励几句。也有人出于好奇,问几句石咏的家世。石咏猜这大约是因为他是被十六阿哥胤禄直接点了名,“空降”到造办处的缘故。 这样一圈下来,便耗费了有小半天的功夫。等到王乐水和石咏回到东配殿,已经有人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十一月初七是王嫔娘娘的寿诞,前儿个皇上命造办处送一柄玉如意过去,敢问得了吗?” 来人二十岁上下,面白无须,穿着蓝灰色袍子,声音尖细。石咏心知这是宦官内侍,若是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其实是饱受压迫的残疾人士。他因想着这一点,只扫了来人一眼,记住了他的相貌与服饰之后,便微低着头,脸上尽量不显出半分好奇的神色。 过来取如意的内侍是十六阿哥身边近身侍候的,叫小田。他自然知道石咏是自家主子点来的新人。但见石咏这样,小田心里多多少少觉出几分舒坦:对方既没有表现出鄙夷瞧不起,也没有巴结之意,反而是平平常常的,只当他是个寻常人。 这样的“新人”,说实话还真不多见。 王乐水闻言,赶紧点头,连称“得了”。小田口中的“王嫔”,就是庶妃王氏,她诞育三个皇子阿哥,站住了两个,近年来算是非常得宠的,宫中早已以“嫔”称之,吃穿用度也比照嫔位,但是正式册封的旨意却没下来。 然而王氏是十六阿哥的生母,事关王乐水等人的顶头上司,王乐水怎敢不经心?当下赶紧带着小田和石咏,去开了造办处的库房,将玉雕作坊前日里雕成的一柄玉如意取出来,交给小田验看。 小田那里也很谨慎,四下看过这玉如意没有半点瑕疵,这才点了头。王乐水便取出账簿,让石咏记了交接的时间和人物,自己签押,再教小田摁过手印儿,这才让对方将东西取去了。 王嫔那边是这样的情形,旁人却未必如此。 一上午过去,后宫各处也有别处过来领取造办之物的,甚至有些就是日常使用的物件儿坏了,送到造办处这里来修的,但领取之时,却也没那么便宜。 “近来忙,请你家主子再多等几日。等忙过这一阵,木工作坊就一定先尽着陈嫔娘娘。” 王乐水板着脸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正翻着台账。 这是庶妃陈氏宫里一只婆罗漆面的炕格坏了,命造办处尽快修一修的。石咏见台账上分明记着木工作坊早已修毕,已入库房。没想到,到了王乐水这里,却要人再等几日。 石咏站在王乐水身边,什么都没说。 王乐水却一直在偷瞄他,自然也见到他将账册翻到了那一页 “有些事儿,不是面儿上这么简单。不同的事儿,处理起来也是不一样的。”待送走了陈氏宫里的人,王乐水隐晦地教育石咏两句。 石咏心想,这个自然。 王嫔的如意与陈嫔的炕格,这两者一个有着明确的“期限”:王嫔的生辰;另一个则没有。再者王嫔与陈嫔在宫中的地位也不尽相同,倒不是说造办处明着逢高踩低,但是将后者压一压,恐怕可以给目前最忙的木器作坊留一些余地。 石咏想明白了,便点了点头。 王乐水也点点头,大约觉得孺子可教。 他原本想着十六阿哥是个人精子,觉得那位亲自点下来当差的人也应该是个机敏的。可是一见到石咏的时候,却觉得此子略有些木讷迟钝,与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待到后来,王乐水见了石咏私下里做的笔记,又带他经手做了一两件差事,王乐水反而觉得,孺子可教,石咏虽然看着是一张白纸,但该是个可造之材。 因石咏是新人,午间用饭的时候,就有不少同僚过来东配殿,挤在王乐水的小房间里一道用饭,趁此机会,结交结交石咏。 过来的大多都是与石咏差不多品级的年轻人,有小吏也有工匠,大家挤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反倒是王乐水嫌屋里吵闹,哼了一声,自己到别处去了。 这下大家伙儿更无顾忌,见石咏年轻,纷纷问起石咏的来历。石咏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将自家的情形大体说了说。 有个名叫察尔汉的笔帖式,听了石咏的年纪之后啧啧称奇:“我说兄弟,你家里是有几门贵亲还是怎么着,头一份差事就能找到这儿来?” 此前富达礼告诫过石咏,当差之后,要“少说少做”,而武皇的宝镜听说他要当差的事儿,则告诉石咏,他去了造办处,可千万不能让人一眼就看穿了,最要紧是做到四个字:“莫测高深”。 石咏听了察尔汉的问话,便只挠了挠头,说:“是吗?进这里很难吗?我是一直盼着能来造办处当差的!” 旁人听了石咏的答话,一起哄笑起来,纷纷说:“小老弟,你自己出去问问,进这造办处难不难?” 当然难! 能入选造办处的工匠,是各地官员精挑细选,从全国顶尖的工匠之中选出的高手匠人,因为他们需要制作的,是进献给皇家的御用物品。 而到造办处这里做书吏笔帖式,也一样不容易,不为别的,因为造办处的差事“肥”,肥得直流油水。 然而石咏如此应答,在旁人眼里看来,石咏便好似丝毫没将造办处这里的差事当回事儿似的,旁人便更觉得他背景神秘,来头很大——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40章(捉虫)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与几名年轻笔帖式和书吏一起, 鸠占鹊巢, 将王乐水在东配殿的房间占用了, 聚在一处吃午饭。 虽然今天中午饭菜里的鸭肉又冷又硬, 可这些年轻人聚在一起,谈笑之际, 冷饭和冷肉就都划拉下肚了。 察尔汉坐在屋里, 面向门口,见到门外有人路过,赶紧出声招呼他进来:“小唐,快来见见新来的同僚。” 门外路过的也是个年轻人, 想来该是与察尔汉他们相熟。只见他手里也托着一只竹饭盒, 里面的饭菜还未动过, 看起来像是忙着手头的差事,竟连午饭的饭点也险些忘了。 这个小唐听了招呼便进屋, 也不坐下,只随意找了个空位站着,手里托着饭盒, 飞快地吃了起来。 石咏作为那位“新来的同僚”,稍许有些尴尬,但在好奇之下, 还是将那位“小唐”好生打量了一番, 只见对方二十上下的年纪, 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 左边面颊上有一粒黄豆大的黑痣。 “小唐, 我说你手上正忙着的各宫用瓷的那些青花图样,上头可批下来了没?” 小唐三口两口已经飞快地将食盒里的饭菜扒去大半,这时候咀嚼两下,伸手一抹嘴,摇头道:“没!” 石咏知道清代制式瓷器,从宫中所用,到亲王贝勒府邸的器皿,再到朝廷一品重臣所用的一品官瓷,都是先由造办处设计,再交由瓷窑烧制出来的。清代帝王,精细如雍正,(附庸)风雅如乾隆,还会亲自过问瓷器的设计,甚至还会提出各种批评意见。这些御窑瓷器,必须得“上头”批了,才能送去烧造。 小唐答了一句之后,脸上便多少露出些懊恼之色,说:“德妃娘娘那里没过。” 石咏心想:原来后宫里管着内务府这摊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德妃。 小唐说完,便再不搭腔,只低下头,三口两口扒完了食盒里的饭菜,说:“各位,对不住,我那里还得再改图稿,下回,下回有机会再与各位叙话!”说毕,托着食盒就转身出去了。整个过程,小唐没顾得上看石咏一眼。 屋内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将小唐叫进来的察尔汉最为尴尬,转脸对石咏说:“唉,你也别见怪,小唐这个人,就是这性子。” 旁人也都说是,有人补充:“小唐做事,总是精益求精,有时候精细得连我们都看不下去。德妃娘娘连他绘的图样都要挑剔,那必定是……” 话犹未完,便被旁人拍了一记在肩膀上,那人后半句立即吞进肚里,不敢再说。 那必定是有意拖延,不想让后宫嫔妃所用的这批御窑瓷器这么快烧制出来罢了。 这时另有人打圆场:“也不一定,唐英这个人啊……” 石咏一听,手一抖,手里的一双竹筷当即落在了桌面上。 “他叫唐英?” 石咏瞪圆了眼问。 旁人见石咏这样,大多十分诧异。 “是啊,怎么了?”察尔汉反问石咏。 “他是汉军正白旗人?”石咏又追问了一句。 登时有与唐英相熟的点了点头,“是正白旗没错!石兄弟你也是吧……” 石咏这时候赶紧收了面上的异样,低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拾了筷子,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说:“是啊,之前就听说过的。” 话虽如此,石咏心里却根本按捺不住激动,心想,督陶官!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督陶官那! 像他这样研习过古代工艺美术史的,没有哪一个不知道唐英的大名。这位雍正、乾隆两朝的督陶官,不仅给后世留下了无数陶瓷精品之作,更曾经系统整理了陶瓷烧造之术,并留下了专著。 据说历史上的唐英本人也是一位奇才,能写会画,又精通陶瓷烧制的技术。那尊乾隆年间烧造的各种釉彩大瓶,又叫“瓷母”的,据说就是唐英主持烧造。那成品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石咏实在是没想到,他竟然有幸,能在这个时空里遇见唐英本人。 遇见可遇而不可求的文物,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而邂逅文物的创造者,对于石咏这个文物研究员来说,更加像是在做梦一样。 只不过,唐英现在和他一样,只是个造办处里七品的笔帖式,而且还刚刚遭遇了“退稿”! 石咏问过察尔汉等人,知道唐英到此不过三四年的功夫,也是从笔帖式这样的小吏做起。只不过唐英于书画上的天赋极佳,所以被内务府主事提拔,虽然充任笔帖式,但却在陶瓷作坊参与设计,是众多工匠中的一员。 察尔汉他们言语间倒也对唐英不是很看重。据说这唐英无甚背景,只是寻差事的时候误打误撞,才找到了这里。往后看上头的意思,也是要在作坊里长久做下去的,也就是说会走技术路线,而爬不上管理层。 察尔汉等几人显然是想奔着主事、员外郎、郎中的晋升路线先往上升几级,等升上去了再考虑往广储司、三大织造等更肥的衙门转过去。 大家志向不同,本也没什么。可是察尔汉等人都觉得石咏言谈里对唐英格外感兴趣,该不只是因为同在正白旗的缘故。 就因为这个,察尔汉他们越发觉得石咏神秘,与旁人不同,再加上大家都听说石咏是“贵人”点了,直接进造办处领差事的,所以他们越发认定了石咏“背景深厚”,为人又“深不可测”,与众不同。所以大家都没敢小瞧他,说话之际,也尽量小心翼翼地巴结。 一顿饭用毕,大家散去。石咏则自去将王乐水请回来,并就占了房间充作食堂一事,向他表达了歉意。因为石咏态度很好,王乐水没说什么,反而将下午需要做的几件差事交代给一一石咏,自己则冷眼旁观,打算好好看看这小子会怎么做事。 石咏昨天观察了一天,对这个造办处是如何运转的,心里已经大致有数。在王乐水交代差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不大明白的几处向王乐水请教了。王乐水一一作答,同时心里也有了底,晓得石咏自己独立去做,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哪晓得下午的时候还真出了岔子。 起因是十六阿哥胤禄突然过来。他的本意是过问那几位西洋宫廷画师为康熙皇帝绘制的行乐图进度如何了,过来的时候在他身边侍奉的小田提了一嘴,说是石咏已经进了造办处当差,胤禄一时兴起,当即决定过去看看。 胤禄到的时候,石咏正在一一登记更新造办处各处工匠的完工进度。虽然他在一旁看着也十分眼馋,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觉得技痒,可是还是努力忍住——他现在唯一需要的,是将本职工作先一一做好。 少时胤禄过来,站在木器作坊门口招呼一声:“石咏!” 旁人见到是胤禄来了,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准备站起来行礼。胤禄连连摇手,说:“你们忙你们的。爷找个人,说句话!” 石咏放下手中的纸笔,出门来到胤禄面前。 “陆爷!” 他双手一拱,冲胤禄作了个揖。 能听见对面胤禄牙缝里轻轻“嘶”了一声。 石咏偷偷抬眼,看见胤禄身边的小田偷偷地翻下袖口——这是示意他,礼行得不对,得改。 “瞧你这傻小子,真当爷姓陆了。”胤禄望着面前的石咏,心里觉得好笑万分,面上却装模作样地板着。 小田则从旁提醒石咏:“这位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十六阿哥,见了十六爷,不得无礼,还不快快拜见?” 石咏听了这话,才赶紧将袖口翻下,按照以前杨镜锌指点的礼节,给胤禄打了个千儿,口中说:“小人……小人见过十六爷!” 胤禄实在是憋不住了,“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冲石咏虚踢一脚,说:“都在爷手下当差了,这称呼竟还没换过来!” 石咏看看小田,见对方正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他赶紧改口:“卑职见过十六爷!” 胤禄这才满意,笑着走到石咏跟前,说:“怎么样?没想到爷是这个身份吧!也没想到爷说到做到,点了你到养心殿造办处吧!” 石咏不好意思说“没想到”,当下只能摸着后脑傻笑。 他刚才的表现,并不是以前在四阿哥面前犯过的老毛病又犯。他早知道“陆爷”就是十六阿哥,也早知道这个差使,是胤禄一直记在心上,愣是在小半年之后将他放到了这个位置上。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尊重对方的意思。 既然对方早先声称自己是“陆爷”,那么石咏就以“陆爷”相待。现在对方要摆上司的架子,那石咏就少不得再跟着改过来。 然而这番举动落到胤禄眼里,胤禄忍不住一声长笑,说:“好你个石呆子,真是呆得可以。得了,你且在这里安心当差,别给爷丢脸。” 石咏少不了在肚子里腹诽一阵。 他知道胤禄既然敢点他到这造办处当差,就该将自己的身份背景一应都查过了。这不,连他那个“石呆子”的外号都晓得。这个十六阿哥,看上去笑嘻嘻没心没肺的,内里恐怕却是个滴水不漏的。 他暗中腹诽,面上却不显,赶紧应下了胤禄的话。他明白在这样的时空里,胤禄和他,绝对不是后世那种普通上下级的关系,他既想着要好好生存下去,照顾寡母幼弟,又想能得偿所愿,多看看这养心殿造办处匠人们的精妙技艺,就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必须谨小慎微才行。 胤禄便迈步进屋,在这木器作坊里转了一圈,见到石咏丢在案上的簿子,随意瞄了一眼,点着头说:“字不错。” 石咏赶紧接下话茬儿:“十六爷谬赞了。” 胤禄别过头,冲他点点,眼里都是笑,似乎在夸他终于开了那么点儿窍。 一时胤禄离开,石咏悄悄地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取了簿子,继续登记各件正在工匠们手下制作或是修缮的器物。 他倒是没想到,这造办处和后世的办公室也一样,完全没有什么秘密。他只和胤禄打了个照面,说了几句话,傍晚之前,这事儿在整个造办处就传开了。 此前还有人对石咏心存疑虑,觉得上头特地安插下来,必有缘故。 如今人们才知道,这竟是个见了皇子阿哥还只晓得作揖的傻小子。 出了这件事儿,察尔汉他们看待石咏的眼光便有不同。原本与石咏还有些距离的年轻人,一下子亲近了不少。石咏明白,这些人终于发现了他压根儿没什么复杂背景,就只是个无意中撞了大运的呆子。 石咏唯有苦笑,他苦心经营,刚刚树立起的这点儿“人设”,因为十六阿哥几句话,一下子全塌光了。 然而也有例外。 例如王乐水听说了这事儿以后,见了石咏,却是审视再审视,仿佛觉得他更加高深莫测了。 想想也是,有谁能相信,一个皇子阿哥,竟然主动能帮个萍水相逢的傻小子安排差事,而且见人行错了礼还不着恼的? 在王乐水心中,这石咏要么是个实诚得不行的小子,要么就是个外表笑嘻嘻、而内心……奸猾无比、表里不一的聪明人,看那王乐水探究的眼神,恐怕还在暗自猜测他准备什么时候扮猪吃老虎,搅浑造办处的这一塘水呢。 石咏顾不得这些了,他如今能做的,就是暂且不管旁人的眼光,先将手里的差事都做好才是。 * 到了晚间造办处落锁的时候,石咏随着其余工匠和官吏一起往外走。 忽听身后有人招呼他:“石兄!” 石咏转身,见到唐英胳膊下面挟了一卷铺盖,朝他走了过来。 如今已是冬日,夜长日短,造办处下锁的时分,夕阳就早已只剩宫墙琉璃瓦上那一抹儿,宫中道路上光线暗淡,行人的面目也多少有几分模糊。 唐英走近了,带着几分疑惑,盯着石咏,问:“石兄晓得我?” 石咏一听,知道这造办处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午间听说唐英的大名之后曾一度显得十分吃惊,然而就连这点儿小事,也早有耳报神传到唐英那里了。 唐英忙于差事,只有到了下衙之后,才有功夫过来,再好生与石咏打个招呼。 “是,是……” 石咏心里激动,差点儿就想说,督陶官的大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话到口边,赶紧改了口:“只因家中有长辈,正管着正白旗旗务,所以听说过唐兄的大名。” 唐英低头想了想,问:“你姓石,莫非是……石都统的家人?” 他口中的“石都统”,就是前任正白旗都统石文炳,是石咏的伯祖父。石咏点头应了,又提起族中还有几位尊长是在正白旗府署任职的。 唐英听了,瞅瞅石咏,大约也只当他是个靠着家族荫庇谋到个差事的子弟,表情也就淡淡的,只是在心里好奇,不晓得石咏为啥会对自己这么热切。 “这个……家中尊长也曾提过,唐兄自进造办处,事事认真,勤于实践,又能身体力行,加上唐兄本身的才具摆在那里,将来必能有大成就!”石咏说的格外肯定,只不过他口中的“家中尊长”,不是富达礼也不是庆德,而是他在后世上学时候的老师,谈起这位督陶官唐英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番评价。 他说得格外真诚,唐英听了,心里免不了也微微有些震动:“大成就?” 他借着巷道中仅存一点落日的微光打量一番石咏,见他满脸诚挚,不似作为。再者向他们这样在旗的人家,三年一次的考评结果也确实会教旗务那边知道。所以唐英就信了石咏的话,可是他却还是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心想:大成就,旁人怎么能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大成就啊! 不过他见石咏一脸热切,就也不好意思板着脸了,当下开口:“石兄……” 石咏赶紧摇手:“小弟较您年岁小些,不敢当您如此称呼,唐大哥……” 唐英有些无语:称呼旁人某兄某兄的,大多是因为不熟,又或是想刻意保持距离,不是因为年岁的关系。眼前这位,怎么就能这么单纯的? 唐英自己却也是个实诚的,连连摇手,说:“别,各位同僚都叫我小唐,你也这么称呼便是!” “小唐?”石咏连道不可,最终还是坚持了管唐英叫大哥。 唐英无奈,只得罢了。只是他根本不知道石咏内心只管自己叫“唐大大”,有时候甚至是“唐巨巨”。唐英若是知道了这些,只怕会被石咏吓到,立刻掉头就跑。 然而眼下,两人因为同在正白旗的缘故,倒是显出几分熟络。 “唐大哥,您这是卷着铺盖做什么?” 石咏有些好奇。 唐英叹了口气,说:“值夜啊!” 值夜? 石咏倒是不知道,这造办处竟然还有需要值夜的。 唐英见他的确不知道,便解释给他听:宫中所有衙门,包括造办处的人在内,都是需要留人手值夜的,概莫能外。只不过造办处的人值夜,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宫里夜间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也多半是侍卫处、敬事房、御膳房,甚至太医院的事儿,跟造办处没有关系。 一到傍晚,造办处就会落衙下锁。因此造办处留下来值夜的人,就得裹着铺盖去侍卫处,那里有专供值夜的房舍。只是现在天气越发寒冷,大晚上值夜,很是难熬。 唐英对石咏说:“石兄……弟,天色不早,你快出宫吧!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在司里见了再叙也不迟。” 他倒是没告诉石咏,在这造办处里,就数唐英值夜的次数最多,原因无他,没背景没后台没娶媳妇儿,这样的人,不派去值夜,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石咏一时与唐英分别,自己出宫,回到椿树胡同。到家的时候喻哥儿正在念书,清亮的童音从西厢里传出来。而院子里则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石咏正饥肠辘辘,这时顿时觉得有个家能够守候,实在是太美好了。 用毕晚饭,石大娘取了一件做了一大半的大毛衣裳出来给石咏,要他先试过。石咏带着疑惑问母亲:“娘,这衣裳不便宜吧?” 石家前阵子刚搬了家,多少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需要添置。偏巧石咏早先又是买了荒山,又是换了箱子。石家的现钱,真的没多少。 所以他见到石大娘取出来,又是皮又是毛的,当即开口询问。 “这有啥?”石大娘笑笑说,“昨儿正好去前门接了几件活计,店家先支了一半的工钱。再加上家里还有几两碎银子,不过就是这点皮子费点钱,其他不过就是布罢了。你甭操心,家里钱尽够了!” 年前是绣庄和成衣铺子最忙碌的时候,像石大娘与王氏这样做惯女红的,又有认识的人在,铺子这才愿意多支点工钱。 石咏只要想到为了给自己做这么一件暖和衣裳,母亲和二婶得将到年底的空闲时间全部预支出去,他心里就很是郁闷: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本事,累长辈们操劳。 石大娘却说:“昨儿看你那件官服,娘才想起来的。以前倒罢了,如今你在外头当差,总要有几件周正体面的衣裳,可不能太寒酸了去,叫旁人瞧低了去。” 她说着将手中的针在头发上抿了抿,又笑道:“其实这皮子,说费钱,也不费钱。等开了春用不着穿的时候,咱们就将这衣裳送到‘长生库’里去,夏天的时候有当铺照管,免得搁自家箱子底生虫发霉,等明年冬天再赎回来。” 石大娘口里说的这“长生库”,其实是当铺的库房。京中当皮衣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当铺里反而有专门的库房,防鼠、防蛀、防潮,还有专人看管。因此不少小户殷实之家也会选择将毛皮衣服春天当掉,冬天再赎出来,还能多一笔银钱周转。 石咏想了想,冲母亲躬了躬,说:“是儿子没用,累母亲和婶娘受累了。等到年底,儿子就能领俸禄,听说上官也会给赏赐下来的。到时候一定孝敬母亲和婶娘,添几件新衣,打两件首饰……” 石大娘听儿子这么说,心里熨帖得紧,嘴上却说:“这些都不用你操心……” 她原本只想,都这把年纪了,又是寡居,还要什么新衣新首饰?可是再一想到是儿子孝敬自己的,石大娘就立刻笑眯眯的,低下头继续去缝给石咏的那件衣裳。 石咏则在一旁看着,心想,这个好儿子人设,他是一早就打算好了,会替原主好好的,一直这么经营下去…… * 越是接近年底,养心殿造办处就越是忙碌。 新年时各种祭礼仪程用到的器皿物件儿,全部得清查一遍,有缺损的就得赶紧让造办处补出来;宫里从皇帝到各处主子,要备着东西赏人,也来造办处这边催着;再加上年尾做账点算,官员考评,各种事儿全赶在了一块儿,石咏虽然是个新手,也一样感受到了这忙碌的气氛,自己也几乎忙得飞起来。 与此同时,石咏身上自带的“光环”,也正慢慢褪去。 十六阿哥胤禄来过一回造办处之后,就再也没来过。而石咏当初给人作揖的“光辉”事迹,也早已在造办处传开。造办处的官员们观察一阵,觉得这名少年身上没什么出奇的,再也不把石咏当盘儿菜。 唯独王乐水觉得石咏干活儿还算是兢兢业业,交给他的活计,大多一丝不苟地完成,该问的会问,不懂的也不会自专,是个省心的下属。 唯一美中不足的王乐水也看出来了。石咏对笔帖式书吏该做的这些文书工作并不算太感兴趣。这小子当差的时候,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往工匠那边凑,看看学学,偶尔还会流露出一副望洋兴叹的样子。 王乐水心中有数,但石咏本职无差,也不干扰旁人做活计,他也就不说什么。 然而石咏一旦失去“光环”,就立即有苦活脏活累活找上门来。 这天傍晚下衙之前,唐英的顶头上司,造办处主事项正昆来寻石咏,随随便便地说:“小石,唐英明儿有事要请假,你记着带个铺盖,明儿晚上去侍卫处值夜吧!” 唐英那个“小唐”的称号,似乎就此转到了石咏头上,变成了“小石”。 石咏听了倒不觉得什么,甚至他对有机会能夜宿紫禁城感到十分惊喜。 所以,这是……紫禁城奇妙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4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回家, 先向母亲和二婶打了招呼。 石大娘听说石咏要在宫中值夜,多少有些担心,但还是先去给石咏准备了铺盖。 二弟石喻听说大哥明晚不回来, 却只以为哥哥和上回一样, 因为要出城,所以晚间不能回来。喻哥儿便迈着小短腿来东厢找石咏:“哥哥,你若是见到庆儿, 替我向他问问他那儿还能摸着鸟蛋不,上回他埋塘灰里的野鸟蛋,可好吃了……” 石咏拍了拍他的小脑门儿, 说:“喻哥儿, 交朋友可不能只惦记着索取, 也要记得付出才行啊。” 这话对石喻来讲稍许高深了些,因此喻哥儿只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石咏继续对他说:“哥哥明天不是出城去见庆儿他们,哥哥是去当差。” 他想了想, 又交代弟弟:“所以明儿晚上, 喻哥儿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你能答应哥哥, 好生照顾母亲和伯母吗?” 喻哥儿依旧似懂非懂, 冲石咏点了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转, 盯着石咏, 似乎想要问, 到底怎么着才能算是照顾两位长辈。 石咏便教他:“晚间提醒母亲和大伯母, 关好门户,检查火烛之后再睡觉。万一遇上什么事,你就只管大声叫人来。” 姜夫子他们也住在椿树胡同,邻里之间,相处得颇为融洽。若是真有什么事,那边不会对这里坐视不管的。 石喻将哥哥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下了,然后挺起胸脯说:“哥哥,石喻也是这个家里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好生照顾母亲和伯母!” 大约夫子也教过这孩子,将来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石喻就这么套用出来,信誓旦旦,童言童语,又可爱,又好笑。 石咏伸手摸摸弟弟的小脑瓜,心里颇感安慰。他又问起石喻的功课,手把手教他写了几个字,这才作罢,自去休息。 第二天,石咏提了铺盖赶到造办处。 入冬以来,京城里已经下过两回雪,都不大,只是半天的雪珠子。然而这天却始终不见晴,终日阴沉沉、冷飕飕的,寒气似乎浸到人骨子里去。 养心殿东配殿的小屋里,既不烧炕,也没有炭盆,就只靠一只茶炉子,上面顿着铜铫子烧水,给这屋子稍许带来些暖气儿。 王乐水见石咏隐隐带有点儿兴奋之色,一开始不明所以,转头见到石咏带来搁在屋里架子上的一卷铺盖,当即笑道:“石咏,你今儿值夜啊!” 石咏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抬头,见到王乐水脸上神情古怪,连忙问:“主事大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哪晓得王乐水放下笔,伸手使劲儿去揉腰间,淡笑着说:“值夜啊,你试过一次,就知道了!” 他又四下里张望,问:“你家里没给你备个手炉脚炉什么的?” 石咏倒是全没想到这个,吃惊地摇了摇头,问王乐水:“侍卫处,不烧炕的吗?” 他那位顶头上司登时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 侍卫处,不烧炕,但是有炭盆。 造办处的人值夜的小屋子,却连个炭盆都没有。 早先石咏去见过了在旁边侍卫处轮值的三等侍卫,与这些人见过面打了招呼。这些三等“虾”们多是八旗大族的子弟,其中便有两个是正白旗的,对石咏便颇为友善,邀他过来侍卫们的房间一起吃晚饭。 然而晚饭比造办处的午饭还要更糟糕些,感觉是将午时剩下的菜全都一锅烩了,晚上再送出来。唯一的好处是比午饭时稍许带点儿热乎气儿。 晚间石咏在侍卫处旁边一间单人小屋里值夜。他此刻所谓的“值夜”,只是夜间“长时间待机”而已,无事时可以休息,一觉睡到天亮。 然而石咏独自在屋里的时候,才觉得这里寒冷入骨,就算将铺盖紧紧地裹在身上,也丝毫抵御不了从四面八方渗进来的寒意。再加上床榻冰冷坚硬,只躺了片刻,石咏就觉得自己的“老腰”完全受不了了。 难怪王乐水王主事一提起“值夜”,头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抚后腰啊! 石咏记起上司早先的谜之微笑,终于恍然大悟,看起来,这在侍卫房值夜,的确是每个造办处小吏的“必修课”。 他越睡越冷,干脆起身,直接在地面上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做完之后,微微气喘,全身开始有了暖意。 然而运动之后,却更加睡不着了。 石咏便裹着铺盖坐在灯下,取出他自进入造办处以来给自己做下的笔记,一面阅读,一面沉思。 自打进入造办处,他外表不显,内心早已澎湃不已。 这简直是一间宝库,最大的宝藏不是那些精美绝伦的工艺制品,而是这间大作坊里的人。 每当他拿着簿子去登记每名工匠手上活计进度的时候,他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总想去了解他们手下独特的工艺。 于是石咏偶尔会问一两句,工匠们则因他看着是个小官儿,也会答上那么一两句。石咏在有空的时候,就会将这些问答和他的观察都记在一个小簿子上。当然这个小簿子他只贴身收着,不给旁人看的。 如今石咏慢慢翻看着他的“笔记”,一面看一面思索,更是打定了主意,打算将他在造办处的各种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 中国古代工艺美术,技术之高,造诣之深,影响之远,直到后世,都叫人叹为观止。然而很遗憾,很多技术都没能流传至后世。究其原因,很多手工技艺都是通过师徒口传身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从未付诸文字。一旦遇上变乱,或是机缘不巧,无人传承,这手艺就失传了。 在现代的时候,石咏与他的研究员同事们,有时会一脸懵圈地盯着古人制作、修缮完成的文物器件,压根儿想象不到古人到底是怎么做的,才能完成这样高难度的工艺。后世有那么多现代手段的辅助,尚且对古人的技艺叹为观止。石咏便想,这些手艺若是就此失传,未免太过可惜。 再者,他在造办处遇上了个活生生的“督陶官”唐英,而唐英是系统整理并记录中国古代陶瓷技艺的第一人。石咏自然不甘人后,想要为中国手工艺的发展略尽绵力。 当下他便寻了枝炭笔,聚精会神地将簿子上所记的内容又看了一遍,记下他各种不明白、需要再追问的地方,顺便手绘些图样,做些注解,写些大白话的补充说明。渐渐地,石咏便将周遭的情形都忘却了。 熬至深夜,他终于有了些困意,便和衣裹着铺盖,再度回到榻上,一面努力与寒冷相抗,一面朦胧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一下子跳下床榻,一面提拉靴子一面想,外头是不是找错人了,话说宫里头三更半夜地找人,该是找旁边的侍卫处可能性更大一点。 然而外头的人将他这间值夜小屋的门板不间断地擂着,声音里带着惶急,低低地在门外问:“造办处值夜的大人在吗?” 还真是来找他的! 石咏蹬上鞋子,将门一开,与外面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太监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外面的这名小太监,此刻手中正提着一盏灯笼,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他提着手中的灯笼,往石咏脸上照了照,觉得对方实在不是什么“大人”,而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点儿的“小人”…… “你,你……” 这小太监心里一乱,话都说不利落。 “公公深夜寻到造办处,请问有什么急事吗?”石咏温和地问。 “欧、欧罗巴来的自鸣钟,你……你会修吗?”对方颤巍巍地问。 石咏顿时双眉一轩:“欧罗巴来的自鸣钟?是出了什么问题?钟面裂了,走时不准,还是到点无法报时打乐?” 那小太监万万没想到石咏竟反问了他这样一连串,双眼一亮,仿佛溺水之人见到了救命稻草。他来不及多说,将手里的灯笼一提,一扯石咏的衣袖赶紧说:“大人,时辰已经不早,您这请随我来看一看吧!” 说着这小太监便转身,在前面引路,走出两步,见石咏还未跟上来,登时佝偻着背,带着求恳的语气冲石咏又唤了一声:“大人……”就差跪倒在地相求了。 宫中不知哪里的自鸣钟出了问题,按照常规程序该是由各宫的太监主管派人将钟表送往向造办处。造办处命高手匠人修缮完毕之后,再给各宫送回去。这其间耗时视钟表的损坏情况而定,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从没有说是能急报急修的。 然而石咏却是个完全不清楚情况的新人。他生平最怕旁人用这种口气求他,赶紧一溜小跑跟上,只说:“我随你去看看去……” 小太监手中所持的灯笼,在长长的宫巷中,只映出眼前一团小小的昏黄光晕。石咏跟在他身后,勉强循着记忆辨认宫中的道路,依稀能辨出他们一路向北,穿过一条夹道之后拐了向东,随即穿过隆宗门,眼前立时开阔,出现了乾清宫前那一片宏大的广场。广场周围一片宁谧昏暗,只有乾清宫殿前还掌着灯,远远地能见到侍卫与內监侍立在宫殿跟前。 隆宗门与乾清宫前都有侍卫值守,甚至还有一人是早先石咏见过的“三等虾”,见是小太监引石咏到此,验过那名太监的腰牌,挥了挥手,就让他们进去了。 这一路上,小太监早已低声细语地告诉石咏,他姓徐,旁人只管叫他“小徐”。他一直跟着师父在乾清宫当差已经有一阵了。 石咏没问小徐的师父是谁,他只听了这小太监的称呼,便知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个职场菜鸟。 两人一路来到乾清宫宫门外,小徐带着石咏径直向东,来到一处殿门跟前,弹指轻轻地敲了敲,里面便有个声音问:“人请到了吗?” 小徐应了声是,声音里有些激动。 里面便“豁拉”一声响,半爿殿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刚好容小徐和石咏两人依次进去,便又“吱呀”一声关上。 “师父!”小徐颇为激动,冲里面的人打了招呼。 石咏冷眼旁观,只见这人大约不到三十岁,面色青白,身量不算高,但地位显见得是要较小徐高出不少。他身上穿着不知是什么品级太监的官服,手中持着尘帚,见到石咏年轻,忍不住也微微皱眉。 “他……” 小徐赶紧说:“师父,这位大人知道怎么修自鸣钟呢!” 对方显然不大信得过石咏,听了小徐解说,无形中倒是生出了几分希望,盯着石咏看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大人,请随我来!” 石咏连忙说了一句:“不敢!”这才抬脚随着小徐师徒两人,一起往乾清宫东侧的书房过去。 “大人务请小心,动静别太大!”小徐的师父提醒石咏。 石咏早已警醒着,如今是康熙朝,这皇帝的寝宫还在乾清宫,尚未搬到养心殿去。他可没这胆子在这九五之尊的寝殿里放肆。好在这地面上都铺着厚实的地毯,人在上面行走,只要不是故意讨嫌,都没什么动静。 小徐师徒两个穿过一道门户,将石咏带到一间小书房里。这间书房面积不大,里面的陈设也极其简单,北墙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架,南面则临窗砌着炕,上置着炕桌。炕桌对面一座紫檀木的矮炕格上,除了摆放着文房四宝之外,另有一座铜鎏金的双面自鸣钟。 石咏对十七世纪以来的钟表制造工艺远算不上是精通,只能算是有些了解。他大概知道西方钟表工艺这时已经进入中国,并将由内务府造办处“中西合璧”,形成中国皇家钟表独特的风格。 而眼前这座铜鎏金的双面自鸣钟,线条简约而流畅,插屏式样,白珐琅钟面,两枚镀金的指针;座钟周围装饰着鎏金葡萄枝蔓与叶片,而钟座底部则有四只雕工精美的大象,以象为足,托住钟体。 石咏一见到这座自鸣钟,视线就像是被黏住了脱不开。这分明是一座欧洲十六世纪末的主流自鸣钟,功能并不繁复,装饰也只是点到即止,可是与后来乾隆朝那些精工细作,陈设与娱乐功能显著大过报时功能的时钟相比,这只自鸣钟却与整间书房的装饰融为一个整体,既显著却又不算出挑,仿佛喻示着这间书房的主人,是个更注重效率的人。 石咏仔仔细细地将这自鸣钟上下都打量过一遍,才发现钟面上的指针始终静止在一个位置上,始终一动不动。 “这是停了?” 旁边小徐带着哭腔说:“停了!” 石咏没等小徐解释,双手一抱,已经将那只座钟举了起来,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待见到座钟上发条的地方正是在座钟底部,登时一伸手,将整只钟头上脚下,倒了过来。 他这人,有时想问题非常直来直去,很简单。听见小徐这样说,石咏登时想,是不是这时候的人还不晓得自鸣钟要上发条才能走啊! 他一伸手就去上发条。 背后小徐低声求道:“别——” 石咏一怔,与此同时,他试图去拧上发条的扭锁,没想到,那扭锁竟然纹丝不动,显然是上得太紧了,若是再扭,只怕那只扭锁就要被拧断了。 “没想到,你这点儿年纪,竟然还真懂这自鸣钟!” 小徐的师父此刻却紧紧地盯着石咏,叹了口气说:“我这徒弟今儿头一天在这书房里独自当差,我事先嘱咐过要给这自鸣钟上发条,他一心记着,结果将这发条上得太紧,这钟……就停了。” 石咏点点头:“是,就是因为发条上得太紧的缘故。” 小徐师徒彼此对望了一眼,小徐声音里带着期待,小心翼翼地问石咏:“能……能修吗?” 石咏又点点头:“能修啊!” 小徐登时大喜过望,似乎终于松了口气,脸上去了忧色,终于有了点儿笑模样:“这位大人,请您帮帮忙,一定在寅时之前把这只自鸣钟修好了。皇上平时看惯了这只自鸣钟,若是……” 他话还未完,就被自己的师父打断了。小徐的师父此刻紧紧盯着石咏,低声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不便么?” 石咏一摊双手,无奈地说:“现在不成,现在……我没有工具啊!” 紫禁城的午夜时分,石咏手里没有半件能使得上的工具,面对一只停摆了的自鸣钟,就算是对方急得很,他……也没有办法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42章 石咏心想,这值夜也能值出个幺蛾子, 他恐怕要算是造办处的第一人了。 此刻约摸是丑正。据小徐师徒两个提起, 当今皇上也就是康熙皇帝的作息,是寅初起, 寅正也就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就会来这间书房处理政务。 然而书房里皇帝本人见惯的这只自鸣钟, 却被小徐将发条上得太紧,从此不走了。若是将这具自鸣钟挪走送修,另换一只过来,则一定会被皇帝发现。小徐师徒两人都知道皇上近来心情不佳,万一因这事惹怒了龙颜,小徐怕是要倒霉。 因此小徐才会夤夜里找到造办处值夜的石咏,原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 谁知石咏竟然对自鸣钟知到不少,一上来就熟门熟路地操作, 因此给人带来了不少希望。 然而没有应手的工具,石咏却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候小徐的师父想了想说:“现在离寅时还有些功夫。小徐在这儿留着, 咱带这位大人过去造办处取工具便是。” 说着他出去片刻,回来的时候腰上多了一大串亮晶晶的钥匙。 “这位石大人, 请跟咱家来吧!” 小徐的师父手中提了早先那盏灯笼,立在书房门口候着石咏, 看看小徐, 语气更放和缓些, 淡淡地说:“莫要担心, 担心也不顶事的。有石大人在,定能修好的。” 这做师父的一面安抚小徐,一面偷眼瞄着石咏,见石咏始终是一派轻松,云淡风轻的样子,倒也在虚言安慰的同时,心中倒当真生出几分希望。 两人循原路出了乾清宫,脚步匆匆,来到隆宗门前。隆宗门值守的侍卫见到小徐的师父,都是点头致意,招呼一声:“魏副总管!” 石咏暗暗吃惊,他此前大约猜到这名太监品级要高些,只是全未想到来人竟是副总管的来头,而且又姓魏。他不禁使劲儿回想以前看过的稗官野史c历史小说,康熙身边确实好像是有个颇有权势的太监姓魏,传说还与康熙立储遗诏有些关系 “对了,石大人,早先忘了说,咱家姓魏,您只管叫一声‘魏珠’便是!” 前头持着灯笼的人头也不回,只淡淡地说。 石咏不敢拿大,连忙说:“岂敢,魏副总管太客气了!” 魏珠听着石咏的声音里有些兴奋之意,并不回头,反而嘴角微挑。自他在御前当差,前来巴结套近乎的人太多了,不缺身后这个小小的笔帖式。 哪知石咏说完这句,就此一声不吭,在紫禁城长长的宫巷中默不作声地跟着魏珠一路前行,倒教魏珠有些不适应。 深夜的紫禁城里,寒风呼啸着从狭长的宫巷里刮过,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夜枭凄厉,又如怨鬼悲鸣,听着叫人多少有些瘆得慌。 “石大人是否头一回深夜在这宫中行走?”魏珠不由对石咏生出些好奇。他回头瞅了瞅石咏,见对方伸手紧紧攥着领口,正低着头闷头前行,目不斜视,一副老实至极的样子。 “是!” 石咏心想:这可不正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么? 魏珠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问:“石大人,深夜在宫中行走,您会怕么?” “怕?” 石咏抬起头,魏珠正在前面停下来等他,手中的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一团光影忽亮忽暗地映在魏珠脸上,令他的面孔显得异常苍白,颇有几分可怖。 “有什么好怕的?”石咏笑笑,迈上几步,与魏珠并肩而立。两人一起往前走。 “对了,副总管,您别总是‘石大人’‘石大人’地称呼我,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您就管我叫石咏就好!” 年轻人抬起头,望着魏珠,一张面孔坦白而诚恳。 魏珠叹了口气,说:“你这是年轻不知事,据说这宫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前朝有,本朝也一样有,你难道就没听说过什么传说不成?” 当然听过!石咏心想。 早先听说他要值夜,王乐水王主事还提点过他晚间不要随意出屋子,言下之意,深夜里这宫中也未必干净太平。 在后世,他还听过各种更离奇的传说,什么雷雨天气里,电闪雷鸣之时,紫禁城的宫墙上能映出太监宫女经过走动的影子之类的。 可是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怎么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如果这些传说是真的,紫禁城的宫墙真有这种保留“全息影像”的功能,那他们研究院里专门研究古代服饰c礼仪的专家们,岂不是要高兴坏了,一到雷雨天就往紫禁城里赶? 可见,根本没有这种事儿。 而石咏自己,也有过关于这座城的亲身经历。 那还是他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阵子在学校外头实习,平安夜那天晚上与几个同事和同学在紫禁城附近聚会庆祝,大家多少都喝了点儿,便打了个赌,赌他敢不敢在午夜时分溜到紫禁城午门门前,透过午门的门缝往里看。 当时他借着酒意,就这么去了。 后来旁人问他,从午门的门缝里可以看见什么,石咏只笑而不答,故作神秘。 然而答案却很简单——什么都没有,午门与西华门东华门一样,也是券门,从这一头的门缝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对面另一扇门的门缝,透过了一束光。 然而那一瞬,对面透过来的那一束光,却留给他极为深刻的印象。 若是真能穿越古今的时空,架起一道与古人沟通的桥梁,那将会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件事。他甚至相信,这定能弥补世上不少缺憾。 可如今,石咏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如愿以偿”,竟然阴差阳错来到这个时空,并且有机会夜宿紫禁城,不止夜宿,还与古人并肩而行,然后这个古人,竟然也与后世的人们一样,对那些比他更早的古人,又是害怕,又是敬畏。 “听过!”石咏笑着回答魏珠的问题,“我一向不大信这些,只消自己没做亏心事,那些东西只会觉得我这人无趣,不会来招惹我的。” 魏珠一听,心想:无趣这两个字,形容得还是蛮贴切的。 听到这里,他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对石咏说:“石大人,在这宫中毕竟还是存了敬畏之心才好啊!” 石咏点点头,说:“是呀,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能在这里当差执役,已经是上天眷顾,不敢再多奢望,只盼着将本分做好便罢了!” 他这话完全是真情实感,然而魏珠听在心里,却别有一番思量。 在宫中执役久了,魏珠看人眼睛最毒,石咏说话是真心实意,还是矫情掩饰,魏珠只消一耳朵就能听出来。再加上眼见着石咏身上的官服是件旧的,袖口与肘部都有磨损的痕迹,再联想到石咏这点儿年纪,还要在这大冬夜里还苦哈哈地值夜,便知他不是什么高门富户出身,估计只是运气,才补了这个“笔帖式”的职位罢了。 听着石咏的话,魏珠大致认定了石咏的出身与性格,脸上却一点儿也不露,径直带着石咏,穿过宫巷,来到养心殿造办处门前。 造办处早已落锁,魏珠却有钥匙。他命石咏帮他提着灯笼,自己将腰上那一大串钥匙翻了一遍,找出一柄,开了锁。两人一起进去,石咏轻声指点,魏珠便带他前去金银器匠作处。 康熙年间,内务府造办处还未单独设置“做钟处”,因此与宫中钟表有关的匠人只被编在金银器作坊里。 石咏通过早先几天的差事,已经将造办处各处的人员构成完全摸熟,知道每个作坊的具体分工,也知道他们的工具家伙事儿都放在哪里。 魏珠寻了钥匙,开了金银器匠作处的房门,石咏很快便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了他想要的工具:各种大小的改锥,平口的c十字的c六棱的外加不同大小的镊子,盛在一只长而扁平的漆面木盒里。 “这些就够了吗?”魏珠见石咏只取了这一只盒子,开口询问:“要不要多带些,回头若是落下了什么,可绝没有功夫再让你跑这一趟了!” 石咏点点头:“副总管放心,这个我省得。” 不过他又想起什么,对魏珠说:“魏副总管,我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那具座钟真的只是发条上太紧因此停了,我准保给你修好。但是若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或是曾被旁人动了什么手脚,我是没法儿保证在寅正之前给你修完的。回头该报修的,还是得往造办处报修!” 修复钟表这种精密又精美的文物,石咏并不算是太擅长,尤其是那种到点报时会奏乐会有人物出来活动的那种自鸣钟,以前他在研究院的时候只有站在一旁,看着师兄们动手的份儿。 然而眼下他需要“修理”的这一只自鸣钟,一来工艺并不复杂,二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松一松发条就行。石咏小时候喜欢动手,家里给他买的一只古典机械闹钟曾被他拆了装,装了拆过无数次,因此松发条对他来说实在不在话下。 可是石咏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小徐头一回给钟上发条,怎么就会上得太紧,以至于连钟都停了? 他这说的是大实话,可是“旁人动手脚”那几个字,却戳到了魏珠的痛处。这名御前近身服侍的副总管闻言冷了脸,一声不吭地紧紧盯着石咏,仿佛对方脸上长了花儿似的。 魏珠盯着石咏,石咏也不客气地望着他,这才忽然觉得,魏珠和小徐这对师徒,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此人身量与石咏差不多高,面白无须,但是面庞轮廓颇为阳刚,没有阴柔之气,只是这时他紧紧盯着石咏,眼光颇为阴鸷。石咏将小田小徐等人都当寻常少年看待,自然也将魏珠当正常人看待。见到魏珠盯着自己,石咏便平静地将双手一摊,说:“副总管,咱们要不要赶紧?这时间可不等人啊!” 魏珠登时将眼光一收,神情再度恢复那副冷静自持,平静无波的样子,当即带着石咏出了造办处,回身将门锁落了,两人循原路返回,穿过隆宗门,回到乾清宫侧小书房。 小徐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心里怕是早已慌了。见到魏珠带着石咏回来,快步迎上去,轻声问:“师父,可是得了?” 魏珠不愿把话说满凭空安慰,只伸手拍了拍小徐的肩,示意他不要打扰石咏。 石咏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顾不上魏珠师徒两个了,他来到那具自鸣钟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座钟捧起,将底座下面的机关都露出来。 这只铜鎏金四象驼钟面的插屏式双面自鸣钟,上发条处和各式机关都置在钟座底面。石咏要将整只钟面平放躺倒下来,又怕损坏了铜鎏金的座钟上精致的葡萄花叶装饰,当下别过头,四下里寻找能够垫一垫的东西。 魏珠反应极快,见石咏托着钟座不敢撒手,他立即就递上了一条丝质的帕子,然后又去寻了极软的织锦软垫,递给石咏,石咏谢了一句,接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座钟整个儿放倒下来。 他早先看过一眼,就记得这只座钟底下的机关都是封在一面镀金铜板后面,而铜板则以非常细小的铜鎏金十字螺钉封着。石咏一伸手,从“工具盒”里挑了一只合适的改锥,小心翼翼地将四枚螺钉旋开,轻轻取下,再取了一柄镊子,持着轻轻一揿,那片铜板立即翘起一边,石咏顺利地将这片铜板取下,冲座钟内部定定地看了片刻,说:“确实就是发条上得太紧,放心吧,能修的!” 他这话说出口,身后的魏珠与小徐都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小徐之前似乎怕得紧,此刻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眼圈却有点儿发红。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注意这些,他屏息凝神,认真思考该怎样下手。 这座三百年前的自鸣钟,虽然外表看着造型简约,内里的构造却还是比石咏能想象得要更加复杂而精巧。 石咏思考良久,在心里拟定了修理的步骤,当下开始动手。 他要做的,就是将发条位置的部件拆下来,将发条放松后再重新装回去。但是在这过程中,他还需要保证机芯不受干扰,指针位置准确,音锤和止鸣杆等部件正常运作,才能保证他再将这只钟表修完装回去的时候,自鸣钟能够运作如常。 这只自鸣钟外表看着不小,里面的部件却精巧而细小。石咏少不得处处小心。而座钟所在的这处炕格正好到石咏半腰那里,石咏弯着腰修理,实在有些难过,索性双膝一跪,跪在炕床跟前,这时高度合适了,石咏手下也便更顺利些。 旁边小徐见了,往魏珠那里看了一眼,魏珠略点点头,小徐便去取了一只软垫,送到石咏跟前,趁石咏起身休息的时候给石咏垫上了。石咏纯出自然地点头向小徐致谢,魏珠在后见到了,心里也自有些思量。 终于,石咏将发条部件拆了下来,他刚用镊子去拨,那发条“哧溜”一声,自己松开。石咏也自松了口气,略略抬起头,这才觉得,他在这烧着暖炕的屋子里待的时间久了,额上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 “石大人,寅时将至” 魏珠在身后轻声提醒。 石咏一咬牙,来不及擦汗,赶紧一鼓作气,将发条重新装回去,再将座钟的其余部件一一校准位置。待一切都检查过没有问题之后,石咏扣上了那只黄铜盖板,将四角螺钉拧好,然后伸手去拧钟身最下方用来上发条的扭锁。 他一共拧了十下,便觉得发条已经上紧,再侧头去听听,只听轻轻“格”的一声,这座自鸣钟的分针一动,终于开始走动。石咏登时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去将改锥镊子之类的工具放回工具箱里,一面问:“魏副总管,请问有怀表吗?我来校准一下这钟的时刻。” 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三点四十九分!” 石咏应了声:“是了,谢谢!” 他压根儿未反应过来这人说的乃是西式计时法所用的时间,然而这种计时方法对石咏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根本不需换算。当下石咏只管伸手去将时针与分针的位置校准了,这才将座钟归位,小心翼翼地将丝帕与软垫取了,顺手又将座钟钟身擦了擦去灰,自己看看,也挺满意的。 他跪地修钟的时间太久,这时一时还站不起来,扶着炕沿儿一回头,忽见一位穿着宝蓝色常服c腰间系着明黄腰带的老人家正立在他身后。 这位老人一手持着一只金表壳的怀表,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正目光灼灼地盯着石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43章 石咏吃惊之余, 眼光瞄见魏珠和小徐此刻正远远地站在书房门边, 魏珠正在给他打手势。他突然见明白了这老人的身份,反正也还没起来, 干脆拜了下去: “微臣微臣内务府辖下养心殿造办处笔帖式石咏见过皇上!” 早先立在石咏身后的这位, 不是别个,正是康熙皇帝本人。 眼下还未到康熙平常到书房看折子的时间, 这位皇帝陛下心里装着事儿,便早一步过来,远远地正见到一名小吏正跪在他的炕格跟前, 聚精会神地摆弄他那只用惯了的自鸣钟。 魏珠与小徐见到皇上亲至,早吃了一惊,正要行礼的时候, 却被康熙比个手势止住了。 这位当今身份最尊贵的老人便就此背着手, 悄没声儿地立在石咏背后, 向魏珠等人摇摇手,示意他们不许出声,老人家就这么站在石咏背后, 盯着他修那只自鸣钟。 待到石咏修好,随口一问,康熙便从怀中取出自己偶尔会随身携带的金壳儿怀表,给石咏报了个时。而石咏只谢了一声,就立马把自鸣钟的时间校准, 一丝儿不差。 康熙自己年轻时对西方文化非常感兴趣, 自己就曾经向来华的传教士学习数学c天文c医学等方面的知识, 对与西方以“小时”为单位的计时法非常熟悉。然而他却没想到一名造办处的小吏,听了西式计时法报出来的时间,竟然也能想也不想,就将他最喜欢的这一具自鸣钟校准。 “抬起头来!” 康熙看不清石咏的面孔,当即如此吩咐。当他看清石咏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心里难免感慨:这样年轻,果然后生可畏啊! 一念及此,康熙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开口温言问道:“你刚才修了朕的这具自鸣钟?” 石咏赶紧应下:“回皇上话,刚才这具自鸣钟因为发条偏紧,因此导致其停止运行,卑职只是松了松发条,就立即好了!” “松了松发条,就立即好了?” 康熙不禁将石咏这话念叨了两遍。 自八岁登基开始,康熙帝的“勤政”,世人便有目共睹。然而如今康熙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近一两年开始,这样高强度地处理政务,康熙已经觉出一些力不从心。他听了石咏的话,恍然觉得这里头有些深意,然而低头再去看石咏,却只见这年轻人面色如常,好像自己刚才所说的,乃是就自鸣钟论自鸣钟。 其实石咏说这话也有些私心,一来他将自鸣钟停摆的原因一带而过,免得给小徐招祸;二来么,他眼前的康熙没戴帽子,便露出头发已经白了七分,君王脸上石咏不敢多看,可是却能看清康熙双手上尽是老人斑。于是石咏才会这么说,至于他的话,对面这位九五之尊会怎样理解,他就管不着了。 “回皇上的话,确是如此!”石咏答道。 “嗯!”康熙看过石咏的面貌,看似随意地询问:“你看着有些面善,是哪家子弟?” 石咏心道:怎么还查户口来了? 可是君前奏对,他可不敢儿戏,当下老老实实地将家世说了。康熙听了便问:“富达礼是你什么人?” “回皇上话,是堂伯父!” 石咏老实回答。他倒也完全没想到,他只一提正白旗姓石,康熙就能想到富达礼身上去。他却不知道,昔日伯祖父是皇家姻亲,眼下石咏对康熙而言,算是亲家的子弟,所以康熙一下就能想到。 “朕知道了!” 正在这时,石咏刚刚修过的那只自鸣钟“叮叮叮”地报起时来。康熙一抬手,看了看手中那只金壳儿怀表,点点头说:“修得还算准。” 康熙话音刚落,那自鸣钟报时的声响便也止歇。石咏至此方完全放下心来,看来他这只自鸣钟修得,音锤c止鸣杆都没毛病,目前走得还挺准。 康熙见已经到了寅正,便往自往炕上坐了,挥挥手让石咏与魏珠等人一并下去。石咏随着魏珠从康熙的书房里倒退着出来,身边魏珠与小徐相互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 一时三人都出了乾清宫,魏珠扭脸看了看石咏,忍不住问:“石大人,您这是头一回见驾?” 石咏点点头:“头一回!” 魏珠看看四下里,当即压低了声音道:“头回见驾,能镇定若斯的人并不多,恕咱家直言,石大人日后,许是前途无量的!” 石咏也低低地回过去:“魏副总管谬赞了!” 他这不是谦虚,是真的觉得魏珠高看了自己。他也知道,之所以能在康熙面前对答自如,是因为他身体里这个灵魂,根本就没有皇权至高的观念。眼前就算是位九五之尊,石咏也只当他是个年迈而孤独的老人,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对答。 不过,石咏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毕竟“伴君如伴虎”,万一康熙觉得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当,或是刚才这只自鸣钟他没修妥当,老皇帝一时发作起来,只怕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后怕的人不止他一个,魏珠在旁边也叹了口气,小心地嘱咐石咏:“石大人今日之事,还请慎言。咱家与小徐,都承您的情!” 石咏赶紧点头:“这个自然!今日之事,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早先富达礼送了他“少说少做”的四字真言,他已经有一半儿没能做到,如何还敢将此事到处乱说? 魏珠看了看他,似乎又在试图辨识他所言是否出自真心。随后,魏珠就将钥匙都交给了小徐,命小徐带着石咏,将此前所用的工具放还至造办处原处,再将门户重新一一锁好,假装这天夜里闹出的这桩自鸣钟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石咏却总有些预感,觉得这事儿绝难瞒住旁人。他几次出入隆宗门,侍卫们都有见到,总之纸里包不住火 然而石咏却也没想到,天亮之后,造办处开门不久,这夜里发生的事儿,就已经有人知道了。 石咏的顶头上司王乐水差事繁忙,一来就交给石咏一大堆活计,看见石咏双眼微红,一副没怎么睡好的样子,王乐水深有感触地说:“在宫中值夜,都是这副样子。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吃来吃去,就习惯了!” 石咏只能讪笑,内心暗道:谢谢您呐! 谁知刚开始忙碌,王乐水就已经被上司叫了去。石咏尚且浑浑噩噩,自管自举着账簿将王乐水交待的事情一一去做。没想到隔了不多时,王乐水就板着脸回来,对石咏大声说:“来,随我到东配殿去!” 石咏见王乐水板着脸,隐隐透着怒气,不知所以,却也只能跟着上司去了。还未进东配殿的小屋,王乐水已经大声训斥起来:“没有主官吩咐,这乾清宫的差事,你就敢擅自接么?” 石咏这才明白,这是“东窗事发”了。 他辩无可辩,毕竟他是个新人,又是头一回值夜,还不清楚造办处这边的规矩到底如何,听见顶头上司训斥,只能低头唯唯诺诺地应了。 王乐水一点儿情面都没留,大着嗓门儿,将石咏好生训了一顿,说要好好教教他规矩。东配殿外面本就人来人往,这下可好,造办处上上下下,这下可都知道石咏闯祸了,挨骂了。 石咏觉得他多少连累了王主事,唯唯诺诺点头之际,对王主事也存了些歉意。可是一抬头,却见王乐水望着他,双眼发亮。 王乐水将石咏好生数落了一顿,便站到小屋门口,四下里看看,然后放下门上挂着的皮棉帘子,转身进来,压低声音,带着激动的声音对石咏说:“你真的修了皇上书房里的自鸣钟?” 石咏:?! 他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王乐水一脸的激动不已,伸手重重地拍在石咏的肩膀上,说:“你这真是,太厉害了!” “御前,御前的自鸣钟呐!” 说完,王乐水就背着双手,在石咏面前那方寸点儿大的空地上打转,难抑兴奋之情,转了少说有十几圈之后,又回到石咏跟前:“你说说,你是怎么会修这自鸣钟的?” 石咏少不得又用当初哄骗贾琏的那一招来搪塞,只不过又添了点儿细节,只说他家在“搬家前”,隔壁街坊之中有一家是来自广州的匠人,会修这自鸣钟。他以前曾经死乞白赖地赖在人家铺子里看过完整过程,而这次皇上那只自鸣钟,出的毛病正好是他晓得的,这才误打误撞,将以前偶然学会的技艺用上了。 王乐水听了石咏所说,竟没生半点怀疑。 毕竟广州是南方最大的商埠,欧罗巴的商船跨海而来,多是在广州卸货。因此广州贸易兴盛,这等舶来之物极多,手工业也连带发展起来。如今全国上下,能修理c甚至是能制造这种精巧自鸣钟的,就要数来自广州的匠人了。 王乐水听了,颇有些望洋兴叹的意思,感慨了半天,怨自己怎么没这种运气,邻居里出个高手匠人的。 石咏则发了半天呆,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这位上司,竟然也这样热衷与自鸣钟相关的机械构造。他倒是很想告诉王乐水,回头若是能弄到一只自鸣钟,将里面的机械拆装个几遍,就能无师自通了。可想了想这话一说,他前面的谎就圆不回来,最终还是将这话咽回肚内去。 末了,王乐水又少不得吩咐石咏:“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没有上官在的情形,你可千万别再接这种御前的活计了,你不是工匠,犯不着担这种干系。” 这话说着,确实谆谆嘱咐,一派为石咏着想。石咏连忙点头谢了,又请教起,以后要是再值夜,遇上这种情形该怎么办,哪知道王乐水却笑着摇头说:“以后这造办处啊,谁也不敢再让你去值夜喽!” 石咏:啊? 到了午间,与石咏同龄同级别的那些笔帖式与书吏一起都来了,照旧将王乐水给挤了出去,大家缩在小屋里,众人一面吃饭,一面将石咏昨夜的经历拷问了个遍。石咏被逼不过,稍许说了几句,众人一时都听住了,好几位都说:“我们都值过夜,怎么就遇不上这种好事儿?” 唐英也在,只不过并不说话,然而却一面吃饭一面专注地望着石咏,看来对他的经历也实在是感兴趣。 石咏苦笑:“这真是好事儿么?我这已经被王主事数落了一早上了!” 他必须摆出这种态度,这样王乐水在上司面前,可能多少能好交代一些。 “怎么不是?”察尔汉激动地睁圆了眼,“御前的器物,乾清宫唉!我们这辈子,都不晓得能不能去亲眼见一眼,你倒好,直接跑到皇上的书房里头去给人修自鸣钟,还叫皇上遇见了,啧啧啧,挨这点儿数落,算什么?我若是你,有这段经历,此生大约也不枉了。” 石咏继续苦笑,心想若是察尔汉知道了后世紫禁城其实是可以供普通人随意参观的,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只能反复说了“侥幸”c“撞上了”,说了几遍,便埋头吃饭,绝口不提魏珠或是小徐,尽量用冷肉冷菜将自己的嘴填住,如此一来,再难吃的午饭盒子,竟也被他一扫而空。 中午之后众人散去,下午石咏又被造办处的郎中与员外郎叫去各自教训了一顿,不外乎说些什么“守规矩”“不可擅做主张”之类的话,石咏一一都应了,再三表示自己再也不会逾矩,这才被放了回来。 他原以为这事儿终于告一段落,谁知到了下午,风云突变,内务府慎刑司的一位太监找到造办处,阴着一张脸,问过石咏的名姓,便命他随自己去慎刑司走一趟。 “不干石大人的事儿不过就是请您过去,问个话!”那位太监姓何,说起话来皮笑肉不笑。石咏听见他那尖细的声音,就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十分难受。 王乐水看过何太监的腰牌,抬头看看石咏,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过去。 石咏却到底有些忐忑,战战兢兢地随何太监走了,穿过宫中长长的巷子,一直往北,石咏几乎已经能见到神武门了,何太监突然一拐弯,将他带到一处院落里。 石咏一进门,便见到小徐被五花大绑,正跪在地上,后面有人刑杖伺候。而慎刑司屋舍前面的石阶上,正立着几名太监,魏珠竟也在其中。 然而魏珠明显不是能做得了主的人,在他之前,还有一人,年纪比魏珠更长些,总有四五十的样子,身上穿着的太监官府较之魏珠所穿的,花色更加繁复,帽子上的花样也更多些。石咏只听见旁人称呼他,“梁总管”。 这难道是梁九功? 不管是谁,总归看起来是个实权人物,石咏无奈之下,与梁九功见了礼,低着头问:“梁总管相请,下官敢问,总管有什么吩咐的吗?” 那梁总管见他态度恭敬,便点点头,木然问道:“阶下跪着之人,可是昨夜前去侍卫处请您出面,前往乾清宫之人?” 小徐此刻被五花大绑着,口中还塞实了一条毛巾,此刻吓得瑟瑟发抖,听说石咏来了,也丝毫不敢抬头。 石咏看了看立在梁总管背后的魏珠,见对方面无表情,一脸麻木,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小徐。 他也没法子啊,毕竟小徐曾带他出入隆宗门,都有侍卫为证。若是他有心隐瞒,回头这个梁总管一问就能问出来。 “是此人!”石咏皱着眉头答了一句,心中着实无奈,又替小徐的命运感到担忧。 果然那梁总管从袖中轻轻抽出一条帕子,在嘴唇上拭了拭,淡淡地说:“开始吧!” 立即就有人将小徐拖下去,就在这众人面前,一五一十地打起来。 小徐嘴上堵着毛巾,没法叫出声,可是那刑杖打在人体上沉重的声音,叫石咏听得胆战心惊,压根儿不敢看小徐的样子。 他转头看向梁总管身边的魏珠,只见魏珠依旧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刑杖每打下去一次,魏珠脸上的肌肉似乎就跳动一次,可见心里也着实不好过。 而那位梁总管却始终若无其事地用帕子轻拭嘴唇。要命的是,眼见着那边已经打了二三十杖,这边竟然就是不喊停——难道要生生看着将人打死不成么? 石咏盯着魏珠,见魏珠已经受不住,将头别了过去。 梁总管也回过头,见了魏珠这副样子,心里也颇为得意,却依旧扭头过来看着,依旧没喊停。 石咏觉得心头有一股子火腾了起来,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不晓得宫中到底是什么规矩,他只晓得这整件事并未影响到皇帝处理政务,康熙他老人家也未因此动怒或是指责。因此慎刑司这般草菅人命,看起来不过是总管副总管之间相互倾轧而已——难道就因为这个,便要赔上一条年轻的性命不成? 早先富达礼说的四字真言,早已被石咏抛到了脑后,他突然向前迈上了一步,开口就道:“梁总管!” 动作太大,慎刑司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石咏这边转了过来。唯有那打板子的声响,依旧没有停,也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 石咏硬着头皮,刚想开口,只听身后有个人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啊啾——” 梁总管与魏珠见了石咏背后来人,都不敢再端着架子,赶紧迎了出来。 “啊啾——” 又是响亮的一声喷嚏。 石咏忍不住也回头,自然也少不了侧目。 来人是十六阿哥胤禄,手里正端着一只打开了的鼻烟壶,似是被鼻烟的味道刺激了,大大地打了两个喷嚏。 不止如此,此人脖子后头的衣领里,竟然还插着一柄扇子 这大冷天的! 石咏实在没法儿不把眼前这人,和京里那些拎着鸟笼子的八旗纨绔们联系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44章 十六阿哥胤禄现任内务府总管大臣, 宫中内侍总管梁九功眼下在慎刑司发作小太监,少不得对十六阿哥礼敬一二, 给一两分面子。因此胤禄一进院子,梁九功冲刑杖那边点了点头, 打板子的声音立刻止住了。 此刻的胤禄,手中托着一只珐琅彩瓷的鼻烟壶, 后领口揣着一柄折扇,一步三摇地走过来。梁九功带着身后的太监们一起行礼:“奴才们见过十六爷!” “啊啊啊啾!” 胤禄则用一个响亮的喷嚏做回答。 梁九功脸色沉了沉,赶忙开口道:“近日天气寒冷, 十六爷务请保重身子。” 胤禄揉揉鼻子,“嗯”了一声,伸手便从颈后抽出那柄折扇,“啪”地一张, 握在手中轻轻摇着, 扬起脸, 对梁九功说:“多谢梁总管关怀!” 越是冷, 他就越是要扇扇子! 面对这副惫懒模样的十六阿哥,梁九功那叫一个尴尬, 实在没话可说了, 只能拱着手对胤禄说:“十六爷手中这柄扇子的确是名家之作, 风雅之至,风雅之至啊!” “梁总管果然是个雅人, 一见我这扇子, 就知道是好东西!”胤禄笑嘻嘻地回答。 石咏也早就注意到了胤禄手中的那柄折扇。那是一把湘妃竹扇, 扇面上是水墨点染的墨兰,另一面则是题诗,只是距离得远了,看不清题款。竹扇的扇柄颜色偏深,有一层莹润的光泽,竹子本身斑斑点点的花纹,为原本普通的扇柄平添不少意趣。 石咏看着暗暗吃惊,若是他记得不错,他老石家藏的那二十把扇子里,也有一柄,和这一扇非常接近。只是石家那柄绘的是墨荷,仅此一点不同而已。 石咏正在沉思,忽见十六阿哥似笑非笑的眼光朝他这边转了过来。下一刻,十六阿哥却是在向梁九功开口:“我说梁总管那,这已经进了腊月了,宫中上上下下在忙着预备年事。总管怎么竟还有功夫在这慎刑司,过问这么一点儿小事?” 梁九功听问,便知十六阿哥不知为了什么,特地赶过来,要为魏珠那个徒弟开脱。 他回头瞄了一眼魏珠,只见后者正眼观鼻,鼻观心地躬身侍立着,似乎对远处奄奄一息的徒弟毫不关心。梁九功再想,觉得魏珠一直被自己留在这里,绝没可能找人去通风报信,请十六阿哥过来。看这副样子,十六阿哥过来慎刑司,该是巧合。 他心知魏珠那个徒弟已经被当了弃子,再追究下去,损不了魏珠分毫,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卖这个面子给十六阿哥。 可饶是如此,梁九功面上总得装模作样一回,当即弓着身子对胤禄开口:“十六爷有所不知,这越是到年节,宫里的奴才们就越是要谨守宫纪宫规,规矩摆在这里,不能因为忙,大家就坏了规矩” “好了好了!”胤禄出声打断了梁九功的话,说:“你梁大总管都在这儿发话了,爷还有什么好说的!对了,这柄扇子,你既然喜欢,爷就送你了!” 说着,胤禄手里的扇子“啪”的一收,扇柄倒转,就悬在空中,等着梁九功来拿。 梁九功久在康熙身边当差,不是什么眼皮子浅的人物,适才看过胤禄手中扇子的两副扇面,就已经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心里一动,稍许推让了两句,最终还是接了下来,谢过胤禄的赏赐。 胤禄这才将来意说出来:“年节就在眼前,大节下宫里图个喜庆,我看梁总管罚人,就还是点到即止吧!” 梁九功拿人手软,但为了面子,多少得再说上两句,当即又将小徐昨夜的“罪状”从头至尾数落了一顿,不外乎“自专”c“擅自引外臣夤夜进入乾清宫”之类。石咏在一旁无奈地想,这个“外臣”,不就是他么? 胤禄听得一皱眉头,手一挥说:“行了行了,梁总管,您这一数落,还数落出瘾来了?” 他一板脸,已经换了一副严肃面孔,说:“我现管着内务府,昨夜之事,涉及我内务府留在宫中值夜的官员,我少不得要发两句话。梁总管例不徇私,严守规矩,将宫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该当褒奖,回头我自然会在皇阿玛面前为梁总管说两句好话。” 这话锋一转,竟是又将梁九功夸上了。 “可是年节将至,皇阿玛又一向是仁慈怜下的,这名小太监么既然是初犯,又挨了板子,受了刑,我看,就革去他在乾清宫的差事,罚他到辛者库去当个苏拉吧!” 胤禄说话的时候,魏珠从头至尾,没有抬过头,只在胤禄开口将小徐打发到辛者库的时候,魏珠才抬头,带着感激,看了胤禄一眼。 梁九功早已下了决心,要卖面子给十六阿哥,听了这话,比他原本设想的处罚还要再重些,哪有不允的?当下命人将小徐拖了下去。 慎刑司的旁人听了这话,便知小徐这条命是已经保住了。虽然被贬去辛者库,也有够惨的,可毕竟比丢了性命要好上不少。 这边厢十六阿哥开口招呼石咏:“那个笔帖式,就是你,过来,爷有话要问你!” 石咏此刻正在胡思乱想。 他早先仅凭着胸中一腔热血,就想开口与梁九功理论,如今想想,也很是后怕——连身为皇子阿哥的胤禄对付这梁九功,也需要迂回反复,时不时给个甜枣儿什么的,而他只晓得直来直往地“讲道理”,万一起到反作用,火上浇油,反倒更害了小徐,该怎么办? 石咏不由有几分灰心,他到底还是不适应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到了此刻,他越发感觉,与物件儿打交道,比起在这个时空里与人往来,真的要舒心太多了。 听见十六阿哥招呼,石咏不敢怠慢,赶紧过去。 “你是造办处的人,爷少不得要带你去造办处,教你的上司们好好指点指点你‘规矩’!” 胤禄的语气很冷,带了好些责备,仿佛石咏闯了大祸似的。 说着,这位十六阿哥当先走出慎刑司。石咏则耷拉着脑袋,跟在胤禄身后。慎刑司内的人,包括梁九功与魏珠在内,一起恭送胤禄离开。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离开慎刑司,胤禄领头,往造办处过去。 待穿过一条窄巷,胤禄回头,见四下里无人,突然伸出手,朝石咏肩头就捶了一拳。 石咏吓了一跳,只听胤禄说:“真有你的啊!” 石咏:啥? “快,快跟爷说说,皇阿玛书房里那只自鸣钟,机关到底在哪儿,你又是怎么修的?” 胤禄一脸坏笑,望着石咏。若是这位爷手中现有只西洋自鸣钟,怕是会逼迫石咏拆了装,装了拆,重复个好几遍才会罢休。 石咏无奈了,只得又将向王乐水解释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胤禄兴奋地一拍脑袋,说:“广州工匠,对,广州!” 这位十六阿哥自幼伴驾的时候就多,跟着康熙帝学了不少“西学”,对西方机械也极为感兴趣,听石咏提起广州,这才省起,如今西洋商船c传教士大多聚在广州,他倒不妨派个人去广州淘换淘换,去寻一些有意思的设备。 他脚步匆匆,又往前走了几步,一回头,见石咏还在后头低着头,慢吞吞地跟着,突然挂下了脸:“石呆子!” “今日你可知错了不?” 听见胤禄训话,石咏赶紧过来向胤禄行礼并且道谢:“多谢十六爷今日援手之恩,卑职绝不敢忘。” 他已经明白过来,胤禄今日去慎刑司,看上去是拦住了梁九功发作魏珠的徒弟,其实是救下了自己。 若是石咏今日只凭那一时之气,当众与梁九功理论,到头来,他可能闯下大祸而不自知。 胤禄冲他点点头,小声说:“知道错了啊!” 是的,石咏知道了。 他拥有现代人的思维,有后世的平等与平权的观念。可是这个世界里的旁人,并没有。 他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守护自己想守护的,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就必须先适应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再说别的。 就因为这个,他才对胤禄格外感激,道谢时也满是真心实意。 岂知胤禄叹了口气说:“别谢爷,回头你去谢谢王主事去!” 石咏登时想了起来,那会儿慎刑司来人,是他的顶头上司王乐水检查了对方的腰牌,才放自己去的。那时候王乐水就已经预见到石咏没准会意气用事,所以特为去求了十六阿哥,前去替自己解围。 胤禄见石咏说得真诚,脸上的佯怒到底是抹去了,盯着石咏说:“爷要也是这么个天不怕c地不怕的年轻毛头小伙子该有多好?” 胤禄说话的时候,脸上颇有些惆怅,紧接着转过身去,沿着宫巷缓缓前行。 石咏跟上去,不禁想起这位历史上的十六阿哥。这位到底是个聪明的,不仅没掺和夺嫡,而且还捡漏得了个亲王铁帽子戴着。雍正登基之后向兄弟们清算,允禄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一直混着,混到乾隆朝,得享高寿,可见其八面玲珑。 可是这么一想,可能十六阿哥本人也深自压抑着真性情,暗中渴望着能“天不怕地不怕”一回,却始终不可得吧! 两人这么一前一后,回到造办处。还未进门,胤禄脸上就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板着脸,当着众人的面儿数落石咏:“你可好生记住了,爷是个怕麻烦的,你若是还想在这造办处当差,就记得少给爷找麻烦!” 石咏知道这是表面功夫,赶紧诺诺地应了。 旁人却不知就里,见到石咏这才当差几天,就已经被上官好生训斥了几回,眼见着又被内务府主官当众训斥,大多觉得石咏在造办处的职业生涯,可能在这七品上也就差不多了。 待十六阿哥一走,石咏赶紧回到东配殿的小屋里,见屋门口的帘子遮着,石咏赶紧冲王乐水王主事鞠了一躬,郑重道谢。 王乐水摇着手,只笑说“没什么”,又说是“举手之劳”。 然而石咏却感激得很,再三谢过。 “这点小事,还值得你一谢再谢?”王乐水手上还在忙着差事,颇有些不满地抬头望着石咏,“再说了,谁还没年轻过不成?” 石咏听王主事说起这个,一时心里热热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 他望着眼前低头做事的王主事,想起自己这个上司,在造办处熬了十几年,不过是个正六品的主事,其间浮浮沉沉,恐怕也经历过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也说过自己想说但是没说出口的话,因此才蹉跎了岁月,这么久了依旧只是个基层岗位的平庸官员。恐怕,这一位就是不愿自己重蹈覆辙,因此才暗中想办法请动了十六阿哥。 王乐水见石咏不说话,只管盯着自己,嘴角一咧,笑道:“别问我怎么猜到的,我只是见到你进这造办处以来,对上边一向都只是恭敬,但是你并不怕” 石咏低下头,尽力去掩饰自己的些微失态。 的确如此,他就是因为这个“不怕”,早先才有那勇气直接向梁九功喊话。王乐水这个上司,只相处了短短几日,就已经明白了他,将他整个人看透了。 有这样一位上司,他石咏何其幸运。 “还不快去做事!造办处不等人的,到点就下衙落锁。”王乐水见石咏低着头,一副“感情充沛”的样子,干脆板起脸,嗔了一句,“下午你耽误的这许多活计,难道还指着我替你做完不成?” 一转脸,又成了那个严厉而谨慎的上司。 石咏抓紧这落衙之前的一点点时间,尽力去将还未做完的差事一一去做完。 他比起这造办司里的其他人,有一桩好处:新人c不用参加年终考评。因此旁人在琢磨着年终总结的时候,石咏可以赶着做事。 下衙之前,他刚好有事去找察尔汉。察尔汉那一边专管接受材料,以及与之相关的文书账册。石咏来到察尔汉那边的时候,正赶上察尔汉在接受内务府广储司送过来用作金银器加工的金锭和银锭。察尔汉便示意石咏在旁边略等一会儿。 “封印之前,这些金银,也该够用了!”察尔汉望着广储司送过来的金银,点点头笑道。 衙门于腊月二十前后会“封印”,内务府造办处虽然用不着衙门“官印”,但也是如此,大小官员上下不再处理公文账册,只需轮流在衙门里点卯喝茶即可。一般来说,工匠们也会集体放假,除非有特别急的活计,才会有人留守。这刚进腊月,离封印还有不到二十天。造办处这边则领用一百两赤金,一百两纹银,宫金银匠作处的工匠们使用。 石咏免不了会想:这么短的时间,用得了这么多么? 接着察尔汉就张罗着交接c登记,将金银入库。 石咏在一旁候着,察尔汉一一称量金银的时候也不避他,石咏便渐渐看出门道来:这察尔汉经手,号称入库了百两黄金,百两白银的,白银数量没问题,然而黄金,据他目测,广储司送来的,就只有六十两上下。 好家伙,这一下,就给打了六折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45章 内务府广储司, 掌内府库藏,领银c皮c瓷c缎c衣c茶六库1。养心殿造办处金银匠作, 所需要的纯金纯银,都是从内务府广储司领取的。 察尔汉这边, 广储司来人交接金银。察尔汉也不避讳石咏,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用戥子一一称过了, 而后与来人相互签押,登记在册,随即起身出门, 将金银都送到金银匠作处去。 石咏寻察尔汉另有公事,顺便搭了一把手,帮察尔汉将盛满金银的沉重箱笼送到工匠那里。一起回来的时候,察尔汉见石咏满面疑惑, 登时将他袖子一拉, 两人到屋里单独说话。 “刚才广储司的人也见到了, 我回头跟他们说一声, 有好处送过来也会分你一份!”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 广储司的金银,进项出项都一一登记在册, 又有定期盘库, 不易作伪。而造办处却是个金银的消耗使用部门。一来工匠打造金银器, 会有自然损耗,二来器物做成, 除了金银之外还有其他材质, 没谁会再将这些成品去称一称, 算一算,看用去了多少金银。因此就有些“有心人”在这上头做起了文章。 广储司送金银出来的时候,数量就已经与账簿对不上了,而造办处却装模作样地签押收下。回头广储司的人得了便宜,会分一部分给造办处。 “别我这边,还是别” 石咏哪里辨得清察尔汉是真情还是假意,当下只管先婉拒了,“我,我这又不是在你们这儿当差” 察尔汉却摇头笑道:“唉,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比你年纪略长,你又刚进造办处不久,我这做哥哥的,难道不该照拂你一二?”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昨儿晚上的事儿,这里都传开了。只怕你以后,晋升会难一些。不过也好,在这内务府啊,想升上去也很难,反倒不如像我们这样的小吏,每经手一回,就有一回的油水!” 说毕,察尔汉伸手,重重拍在石咏的肩膀上,推心置腹地说:“石兄弟,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投缘,以后在这上头,哥哥一定会照应你的!” 石咏万万没想到,察尔汉竟然还是为了他好。早先石咏被上官们和十六阿哥接连训斥,察尔汉就上了心,接差事的机会,想要照拂石咏一二。可是这手段,也太 石咏搜肠刮肚,才寻了由头婉言谢绝了。 这他哪儿敢掺和啊?如今他还牢牢记着母亲的话,当差的时候,不该他拿的东西,决计不拿! 察尔汉见到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敢,也不强求,只是笑道:“没事儿,你在这造办处多看几天,就自然明白了。水至清则无鱼,造办处上下都知道这个道理。总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找我!” 这才将石咏放了出来。 石咏回到东配殿,兀自在想察尔汉的话,见到王乐水关切的眼光投过来,石咏只摇摇头,没说什么。 回想刚才的事儿,只这金银匠作处交接一次金银,广储司和察尔汉那边就一共能分得四十两黄金,折合四百多两银子。一年下来,察尔汉那边,能得的,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而王乐水和石咏这边,其实也不乏油水。他们这里管着出库,造办处完成的器物,送到宫中贵人,或是王公大臣处,都会有赏赐下来。这些赏赐,王乐水一般都会分给工匠,当然,他自己经手的也会留一点儿。 除了贪污与赏赐之外,养心殿造办处里头的人,竟然也有炭敬与冰敬,多是内务府在外地的官员进京时孝敬的,如三大织造,每年都有孝敬打点内务府各处的同僚。送到造办处这里的炭敬冰敬,造办处的长官会多少分给下面一点儿,这样每个人都分点儿小利,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说出去,大家一起闷声发大财。 这才进造办处的短短几天功夫,石咏就已经收到了上头发下来的炭敬——二两银子。他是个刚开始当差的小虾米,就已经分得这些,实在是不能奢望更多了。 这些分下来的银钱和各种赏赐,石咏也不敢不收。察尔汉说得对,水至清则无鱼,而一只黑鱼就只有待在黑鱼堆里才不会那么显眼。这就是为什么造办处的长官一直将到手的孝敬分给大家,就是这个道理。 石咏自忖,在这个大环境下,他决计不能做黑鱼堆里的白鱼,但太黑他也做不到,若是能只做一条小灰鱼,于无人处悠闲自在,与他喜欢的文物相伴,岂不妙哉? 因此,当王乐水关切的时候,他选择了替察尔汉保守秘密,毕竟察尔汉没什么恶意,而且他那里的勾当,在造办处可能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秘密罢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腊月已经要过去,各处衙门封印的日子即将到来。养心殿造办处这边也准备放假了。放假前的最后一天,造办处的郎中和几位员外郎一起出了银钱,请造办处的各位属官与工匠们在松鹤楼小聚,吃喝一次。 到了日子,众人将造办处的各处火烛检查过,又将各处一一落锁,见都妥当了,各人便都聚在西华门外,一起浩浩荡荡地向松鹤楼进发。 这在石咏看来,颇有些后世各单位办的年会,大家一起欢庆新年的情形。 然而到了松鹤楼里,石咏这才发现,这造办处的“年会”,在座众人按品级地位分得非常清晰。 首先,“吏”与“匠”是完全分开的,匠人们无论技艺又多高超,都只能聚在另一个雅间内。而像石咏这样,身上有官阶的,哪怕只是个进造办处刚一个月的小吏,都有资格和主官们坐在一处。只不过大家按品级,一个个论资排辈,挨个儿坐着排下来。 石咏因为在旗的缘故,一进造办处就是个正七品的笔帖式,因此他资历最浅,但却不是末座,比他官阶低的还有几人,都坐在他下首。这搞得石咏坐在席上,内心很有些小尴尬。 松鹤楼虽然开在京中,却经营的是南味儿,主打苏杭一带的精致菜点。然而在这种场合,吃席是次要的,与上级联络感情才是头等大事。 石咏和察尔汉c唐英等几个品级差不多,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将各自的酒杯斟满,唐英手里还特地拿了个乌银的酒壶,列成一队,轮流去敬座上的主官,从郎中开始,一直敬到主事。石咏瞅着郎中座上还留有个位置,心知那该是给十六阿哥胤禄留的。 果然,等石咏他们敬过一轮酒,十六阿哥胤禄便来了。 他大约是此前另有酒局,早已吃满脸通红,坐下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命身边的郎中与员外郎替他挡酒。 “刚从广储司那边来,一个个都跟酒水不要钱似的,让爷先缓一缓!”十六阿哥一坐下就嚷嚷。 他身边有小田随侍,立时就吩咐松鹤楼送了招牌面点过来,让十六阿哥先“垫一垫”,醒醒酒。 胤禄一来,这松鹤楼里的气氛立时就热闹了许多。 “还没贺过十六爷小登科之喜呢!” 造办处的人凑趣,等不得十六阿哥将一碗苏式爆鱼面吃完,酒盅酒盏就已经又凑到了他面前。 今年的秀女大挑,十六阿哥胤禄身边也指了嫡福晋,众人便在这里贺他新婚之喜。 “你们”胤禄身子一晃,笑望着与座众人,“这都哪儿跟哪儿呢?爷娶福晋和你们有半文钱关系?是不是一个个都盼着娶媳妇儿都盼傻了,想着爷来替你们一个个地张罗呢?” “来!”胤禄说着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咱们这造办处里,但凡打着光棍儿的,一个个到爷这儿来记个名儿,将你们年岁c家世c家中人口几何c田地几何c几房下人全都一五一十,报给小田” 众人听着,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心想,这十六爷看来真是喝多了,这是要给整个造办处的光棍们做大媒么? “你那个,小石,你头一个来你,铁定还是个光棍儿!” 胤禄见石咏正站在最远处,登时口齿不清地说。 石咏承他的情,胤禄好歹人前没喊他那个“石呆子”的外号。 “十六爷,卑职这不才刚成丁么?” 石咏如今不过满了十六岁,虚岁十七,听胤禄头一个要张罗他的事儿,石咏既有些意外,也有些腼腆。 “爷这不也成丁才两年么,不是照样娶了福晋?”胤禄大声说,众人跟着一起起哄。 十六阿哥虽是开着玩笑,造办处却当真有不少人开始留意石咏了。这少年人的家世他们也听说过,忠勇伯爵府近支,正白旗都统的堂侄儿,有靠山。家里人口简单,上有寡母寡婶,底下还有个年幼的堂弟,负担倒不算太重。再加上造办处当差,油水不会少。大户闺女倒也罢了,反正得去选秀的,但是那些小门小户的,都觉得石咏不错。 这些年长些的同僚未必都是膝下有闺女的,但也没少听媳妇唠叨过,要帮家里亲戚故旧物色女婿。如今好多人家都是女孩儿十三四岁就开始相看的,石咏这年纪,正合适啊! 石咏本人压根儿还不知道,在这无意之间,自己已经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 只因为十六阿哥胤禄这一句话,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石咏身上。不仅如此,原本那些与石咏没有什么交集的中年官员们,看待石咏的眼光也很有些不同。 原本坐在石咏上首处不远的主事王乐水,悠悠闲闲地挟了一筷子菜送到口中,幸灾乐祸地说:“小石咏,看起来要走桃花运喽!” 石咏则被人打量得实在不好意思,又架不住旁人当真照十六阿哥所说的,将他石家家中的人口c田地c仆役一一问起来,少不得借酒遁,只说是要出去透透气,旁人见他满脸通红,酒意像是有了七八分,这才放他出去。 松鹤楼二楼雅间外面,有个露台。石咏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北风一吹,那酒意就散了不少。想起刚才雅间里那一出闹剧,石咏不禁感到头疼不已。 他在这个时空里,也会像旁人一样,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并与她共度一生吗? 在这一刻,石咏想起的,不是别人,竟是那天在十三阿哥院里听见过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就像是刻在他心上一样,直到今天,他都无法忘怀,以至于有时他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缅怀一段无始无终的感情,还是单纯因为这个声音而惊艳。 所以,在这世上,想要寻一知己,便真的是求而不得之事,他这样的人,便注定要孤独一世吗?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长声诵道:“在众人欢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 何尝不是呢? 早先在雅间里,聚了那么多的人,觥筹交错,杯盏往来,仿佛置身人海茫茫之中,却还是无止境地感到孤独。 石咏怅然,听人叹了这一句,当即张口续道:“但见莽苍大野,荒圩废垅,怅望寂寞,不能自解。2” 这本是杜牧在书信里所写的句子,石咏头一回读到,就被这从纸面里直透出来的深沉寂寞所感染。而今夜,背后便是喧嚣嘈杂的欢宴之地,而面前则是三百年前京城的夜空,北风呼啸之际,深蓝色的夜幕上不过那孤星一点一点 “你这个呆子,竟然能体会爷的心思!” 半晌,同样立在露台上的那人突然冒出一句。 石咏这才醒过神来。感情刚才十六阿哥胤禄来到这露台上透口气,无意中有感而发,吟诵了两句,石咏傻乎乎的,就自己给人接了下去。 偏生胤禄也是个傻气的,旁人说他想说的话,他竟也丝毫不察,只觉得那意思已经到了,就此全身心沉浸在这静夜之中,对着万古长空,浑忘了所有 半晌,胤禄才省过来,耶?此处还有个人,而且想得还和他一样! 石咏被胤禄一言提醒,才醒悟过来:哟,自个儿未经许可,就接了话茬儿。 “这个十六爷莫怪,我这也是一时嘴快,想到的,就给说了!” “无妨,”胤禄笑了笑,“爷也是在席上勾起了些心事,觉得眼前繁华固然好,只不是自己个儿的罢了!” 石咏点头,由衷赞了一句:“十六爷说得不错!” 他说得很真诚,是的确觉得胤禄这话说得又平实又朴素,字字句句打在自己的心坎儿上——他虽然进了梦寐以求的养心殿造办处,却也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和旁人,不完全一样的 这时候小田将胤禄的大毛衣裳取了出来,递给胤禄,说:“十六爷小心过了寒气儿,这马上就要年节了,着了凉了不是玩儿的!” 胤禄笑着接了大氅,回头看了一眼石咏,嘴角一抬,说:“没想到啊”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个人和他想得一样。 胤禄过来与广储司和造办处的人一道吃酒之前,才刚与自己刚过门儿未久的嫡福晋说了几句话,彼此都觉得对方有些口不对心,不够体谅自己。虽然两人新婚,都彼此克制,言语上未生口角,但胤禄心里总是觉得不舒坦,因此多少是带着一团郁闷之情,才来到这松鹤楼赴宴的。 偏生一到这松鹤楼,他的属官们就一起来贺他的“小登科”。 康熙给胤禄指的嫡福晋郭络罗氏,就是宜妃郭络罗氏的娘家侄女。郭络罗氏身份高贵,比胤禄生母王嫔高出太多。若刨去胤禄龙子凤孙这一层身份,只考虑母家的地位,十六福晋简直可以算是低嫁了。 再者胤禄身边有一位康熙早两年指给胤禄的侧福晋李氏。胤禄与李氏感情甚笃,如今又来了嫡福晋,身处妻妾之间,胤禄就只觉得怪怪的—— 深心里,他并不想对不起哪一个,可难道人的心,就真能够一颗给剖了两半去,不偏不倚么? 胤禄心中存了郁闷,这才会饮酒之后,脱口而出小杜的句子,没想到有人竟能接话。胤禄本来觉得没准儿是有人与他同病相怜,可一看,却偏偏是那个刚刚成丁,妻妾什么的,都还八字没有一撇的石呆子。 胤禄心中忍不住失笑,心想虽说原由千差万别,可是人在一瞬间的情绪到底有些共通之处,石咏能与他想到一处去,也算是半个知音了。 想到这里,胤禄就披上大氅,笑着道别:“石呆子,爷去了,回头‘开印’的时候再见。爷可不想浪费了你这身才具,得好好想想,交一件正经事儿让你去办才是!” 石咏赶紧行礼,送别十六阿哥。 他一会儿再回到松鹤楼的雅间里,发现众人终于转换了目标,不再盯着他,而是把注意力都转到了唐英身上。 说来唐英也是个在造办处供职的“黄金王老五”,而且年纪较石咏更长些,已经满二十岁了。只因其父母亲族都在盛京,他一人在京里当差,所以也无人帮他张罗。 盛京唐家,据传家底殷实,而唐英在京中当差,媳妇儿自然也该留在京中,不用在婆母长辈跟前立规矩。当下有些与盛京有些联络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七嘴八舌地围着唐英问东问西。 唐英见石咏回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毕竟刚才是因为石咏出去,唐英才接下了众人的“全部火力”。 石咏心里也叹了口气,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独自一人在外当差,身为家中嫡子,却无人肯替他张罗亲事,这还不能说明些什么么? 石咏便去唐英身边,敬他一杯酒,小声说:“唐大哥,这酒楼有一处露台,回头我就说你不胜酒力,去露台上清静一会儿,可好?” 唐英听了当即苦笑:“石兄,你也真是个好人!只不过这些事儿,一味躲也躲不过去谢谢你!” 他谢过石咏的好意,可却始终坚持,不去逃避。石咏自然对他充满了敬意。 “对了,上回自鸣钟的事儿,匠作处好些工匠都想认得你,要不我带你,去另外一间雅间去敬一圈酒,和旁人一起喝一圈呗!” 唐英一提议,石咏的眼就亮了。 “好哇!” 两人各自执了杯子,乘这边的“大人们”不注意,溜去工匠所在的另一间雅间。 早先工匠们只派了两三个能言会道的做代表,过来敬了官员们一圈,就又回去了。此刻隔壁雅间里这三四桌,早已吆五喝六地划起了拳,自娱自乐着。少了那些官场客套,言语试探,工匠这边的气氛,实在是轻松痛快得紧。 众人一听说了石咏的大名,纷纷过来敬酒。就因为上回自鸣钟的事儿,各处工匠们都对石咏充满了好奇和敬意,见石咏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后生,一起拥上来问长问短。石咏被灌了七八杯酒,就觉得难以招架,赶紧拉唐英来帮忙。 唐英酒量甚豪,二话不说,便解了石咏的围。他在官员那边并不特别受重视,可是在工匠这里却似乎非常有人气。即便是上了年岁的老匠人,也对唐英非常尊重,言语里夸了又夸,提及唐英才华横溢,以后必成大器云云。 而唐英在匠人们这里,也轻松自如了不少,酒到杯干,说起话来也滔滔不绝,似乎他原本就归属此间 石咏在工匠这边喝到几乎走不动路,最后还是同住外城的唐英将他送回了椿树胡同。 椿树胡同那里,石大娘早已等得心焦之至。她早知道石咏今日免不了喝酒应酬,早早就备下了醒酒汤,只是没想到石咏竟然醉得这样厉害,石大娘免不了向唐英谢了又谢,将石咏埋怨了又埋怨 这一切,石咏本人则没有分毫印象。 待到他扶着脑袋,忍着宿醉头痛起身,一看外面天色大亮,吓了一跳之后,这才想起—— 造办处也“封印”了,终于不用早早就赶去衙门了,而他,也将迎来在这个时空里,头一个新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46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 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 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 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 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 转过头来, 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 心内满满的, 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 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 就像是处了一辈子c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 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 愣了片刻, 才重新稳定心神, 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c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1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c莲子c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2。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c重现光彩c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47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一件, 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 一头偏圆, 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 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 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凑到鼻端闻闻, 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 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 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 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 “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c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 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 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 又吵了起来, 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性c隔热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c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石咏一下子来了兴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双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秃的竹笔过来,用笔端轻轻地将附在“木瓜”表面几乎已经粉末化的软木扫去。 片刻之后,他就感到笔端触到了非常坚硬的结构,应该就是这软木中包裹的器物。石咏心头激动,知道他已经离这“木瓜”的真相越来越近——这,真的会是杨贵妃的木瓜么?千年以降,这木瓜又会向他传递什么样的故事? 石咏上辈子在博物馆里工作好些年,此刻即便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迫切,手下也是稳稳的,一点儿也不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软木包裹的器物表面已经被渐渐清理出来。这是早已是夜深人静,喻哥儿在石咏身边沉沉睡着。而石咏则屏住呼吸,看着这枚“木瓜”露出真容。 这是一枚金属器皿,看着器皿表面一层灰黑色c光泽柔润的包浆,石咏基本能断定这该是一件银器。虽然包裹了软木时,这东西看着是椭圆形,待石咏慢慢清理出来,却发现里面是个镂空球体,一端系着银链。球体分成上下两个半圆,每个半圆上各自是镂空的六出团花纹样,雕工精妙绝伦。 石咏将这个镂空银球翻来覆去看了看,虽然这球体内部此刻还满满地淤着不少从镂空缝隙里挤压进去的软木碎屑,他却知道,这球体内部一定还别有洞天。果然被他找到了令上下两个半圆闭合的绊扣,轻轻一拨,上下两个半球就此分开。 石咏又是好一番仔细清理,果然在银球之间,清理出一只纯金打制的半圆形金盂。 这只金盂与外面的镂空银球之间还有一对同心机环,各部件之间以铆钉相连。内部金盂的构造仿佛是现代的陀螺仪仪一般,可以各自灵活转动。然而不管外面的镂空银球怎么动,里面的金盂却始终稳稳地保持水平状态。 待石咏清理出这只“木瓜”里的银球与金盂之后,他实在再难抑制心里的震撼与激动,干脆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出屋子,来到室外透一口气。 外面更鼓刚刚敲过,石咏这一忙就已经是大半夜过去,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这“木瓜”里,果然别有玄机,竟是另一件物事被重重包裹在“木瓜”里。 至于里面的物事,石咏见过类似的,知道这是一只用来佩戴的银制“香囊”。这香囊的设计巧夺天工,外面镂空的银球,美观大方,可以随时供人佩戴,而里面用来盛放香料的金制香盂却始终能保持平衡,令香料不致洒出。 石咏只觉得胸腔内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知道这一件器物若是放在现代,绝对会是一件国宝级别的文物。 可是,只要他一想到这文物的主人,石咏心头就莫名涌起一阵伤感,甚至双眼有些发涩。 《旧唐书》上记着,杨贵妃死于马嵬坡兵变之后,玄宗自蜀中返回长安,密令将贵妃遗体改葬。内官发现,贵妃墓中,“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 在座之人,大多已经听说了伯爵府的喜事。举座唯独石大娘没听说过,连忙向佟氏道贺。贺喜之后,石大娘便一直沉思着,不说什么,待到瓜尔佳氏的席面吃完,石大娘向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去。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1。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c金盘c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c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48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 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 能作掌上舞, 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 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 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 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 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 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 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 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 问:“我不能, 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 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 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 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金盘:“诸葛亮是谁?” 石咏: 宝镜则解释:“也就是个意思,朕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在事后加以评说罢了,当事人决断时自有考虑,原不该由外人枉加评判。” 石咏心想,武皇的气度就摆在那里,这一番安抚与致歉,的确既显雍容,半点儿也不掉份儿,又的的确确将歉意都表达到了。 “对了,在朕之前,你已经是在位年限最长的皇后。以后历朝历代,无人能超过你。史官更曾赠你一个‘贤’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宝镜难得以最温和的口吻安慰。 石咏心想,在位年限最长的,除了卫子夫以外,历史上还有一位。只不过那一位在武皇之后,所以连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咏也就不插嘴了。 于是,武皇的宝镜又说了不少安抚卫子夫金盘的话。金盘总算好了些,一时又觉出奇,便出言相询,问:“我听你乃是女子声音,为何竟能自称为‘朕’?本朝高祖吕后当年权柄在手,最终都未能登基称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吗?” 宝镜登时得意了:“是!” 金盘自然咋舌不已。 宝镜之前闯了祸,这会儿却谦虚下来,柔声向金盘说起武皇的经历:“其实这一路行来,也颇为坎坷,即便在那个位置上,也只觉得孤独无比,高处不胜寒罢了” 这一对宝物,各自修缮完毕之后就能够交流,渐渐地它俩不再争执,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细语,倒像是在说体己话。 石咏却渐渐困了。他在修复金盘的工作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与精神,到了这时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就发现日头已经偏斜。他得赶紧去椿树胡同接喻哥儿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气很重。石咏接了喻哥儿,哥两个就专捡街边浓郁的树荫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红线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远房堂弟讷苏当街被人“拍花”之后,石咏就下定决心,哪怕再忙,也要亲自接送弟弟上下学塾。 两人走进红线胡同,路过邻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姐姐,好几天都没见着呢!” 石咏点点头,说:“方叔他们家许是走亲戚去了,这两天都不在家。” 早先端午节的时候,石大娘就命石咏往隔壁送点儿粽子去。石咏敲了半天门,里面却没有人应。因此石大娘猜测这对父女可能是过节的时候往亲戚家走动去了。 石咏则知道方家这对父女早早就付了石家半年的租子,而且又有雪中送炭的这份恩义在,所以只要方家一天不搬,隔壁那个院子就始终是留给这对父女的。只是他总觉得方大叔那气度,倒实在不像只是个卖艺的。 哥儿俩回到家,竟然发现一向冷清的石家竟然来了客人。石咏一看,竟然还是认得的。 “嬷嬷你好!”石咏向梁嬷嬷致意。 永顺胡同那边,堂叔富达礼到底还是惦着同出一脉的情分,遣了梁嬷嬷过来看看石家孤儿寡妇过得如何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c重现光彩c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49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 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 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 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 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 心中雪亮。 原书里, 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 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 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 这么多年了, 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 祖传之物, 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 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c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c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c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c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c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c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1。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c金盘c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石咏在旁边,听了地名和方位,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50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 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 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 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 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 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 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 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 不过混几天, 稍许识几个字, 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 去做个旗兵, 挣点儿禄米, 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 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c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c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c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c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c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c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51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跛足道人付给他了定金, 一出手就是一锭五两的银锭子,据说完成之后还有另一半酬谢。 石咏在心里默算,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其实所费不巨,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 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 拎着小桌小几, 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 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 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 确实是真的, 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c读书c中举c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c刘宋c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c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1”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松竹斋的杨掌柜替石咏备下了所有“金缮”需要的材料,包括大漆c金粉c红漆等等,另外还附赠了一些工具。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52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除此之外, 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 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 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 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 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 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 大银锭子用得不便, 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 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 对了, 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 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 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 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 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c乡下的地租c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c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白绳儿的没馅儿,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奇:“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做这粽子的是婶娘,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石咏擅长“硬片”,如果对方想要修的是字画之类的“软彩”,他就只能请贾琏另请高明了。毕竟术业有专攻,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应下,回头要是将东西修坏了,那可对不住贾琏。 贾琏便神秘兮兮地推了推身边的包袱,说:“总共两件,一件汉,一件唐!” 石咏双眉一挺,心想:有门儿! 古代字画储藏不易,两晋时传下的字画已经是国宝,甚至唐宋时的摹本都能价值千金。若是从汉唐时留下来的古物件儿,是“硬片”的可能性更高些。 果然只听贾琏小声说:“一件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还有一件” 贾琏自己说来似乎也颇为羞耻,左右看看,没人听他在说什么,这才小声说:“还有一件,是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的木瓜!” 石咏眉心一跳:“木瓜?一千年的木瓜?” 他好死不死地又追问了一句:“安禄山怎么会用扔木瓜伤了杨贵妃?” ——又不是铅球? 贾琏被他问得龇牙咧嘴,伸出双手,在胸前舞动着胡乱比了比,从牙缝儿里挤出来:“这些都是香|艳典故,自是知情识趣的人才懂得的” 他斜眼瞅瞅石咏,看看十几岁的少年那张年轻坦白的面孔,只得小声说:“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儿,自然就明白了!” 说话间,菜都上了。这饭铺一向做琉璃厂的生意,虽说是家常小炒,可是一道道菜式也做得颇为精致,很合商人富户们的胃口。贾琏赶紧岔开话题,劝石咏吃菜。 可是石咏却还在念叨:“一千年的木瓜啊!” ——都快成化石了吧! 贾琏当即嘻嘻一笑,说:“也就是这么个说法,在家里搁了好多年,库房里登记的就是这么个名儿,也没人当真研究过是个什么东西。说真的,兄弟,你要是能帮哥哥一把,好生检视检视,翻新一回,没准儿是个更值钱的古物呢!” 石咏“嗯”了一声,又问贾琏:“好端端的,二爷怎么想着要把家里的旧物件儿拿出来翻新呢?” 贾琏“咳”了一声,笑着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一直搁我东府侄儿房里的。他最近手头不大便利,琢磨着要拿这东西去当铺里换点儿钱。我就说他,这东西是古物儿,懂的人知道值钱,那些光知道压价的当铺朝奉又知道什么呀?不如先找个人修一修,回头看着光鲜,就算是真的要当了,也多换点儿银钱。” 石咏:原来还真的是要去当铺呀! 少时两人匆匆将午饭用毕,贾琏当即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先取了一只扁平的锦盒出来,递给石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53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 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 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 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 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 收了一锭假银子, 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 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 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 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 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 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 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c读书c中举c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c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c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c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c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c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c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54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 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 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 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 来到那名男童身边, 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 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 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 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 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 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 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 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 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 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在这三百年前的古代京师,外城夜间灯火稀少,深蓝色天幕上的星星点点便看得格外分明。 石咏独自背着手立在阶下,仰着头,透过自家院儿里槐树斑驳的叶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凉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袭。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当时不及细想,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书,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书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书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书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书育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55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 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 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 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 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 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 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 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 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 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c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c白煮蛋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c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c乡下的地租c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c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1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56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在旁边,听了地名和方位, 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 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 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 那么大约没多久, 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 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 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 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 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 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 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 就算是买了地, 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 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 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 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c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c白煮蛋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c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1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5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是夫子的儿子, 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 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 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 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 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 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 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 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 但是石咏却想,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 我和鸿祯是好朋友, 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 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 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石咏在心里默算,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其实所费不巨,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5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 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 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 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 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 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 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 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 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 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 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当今太|子妃的父亲,“福州将军”石文炳过世之后,石家长子富达礼蒙恩袭爵,没有降等,依旧是三等伯,此外还任着正白旗都统。除了太|子妃瓜尔佳氏之外,石文炳还有一女嫁与裕亲王保泰做了继福晋。石家一门,出了两位王妃,也算是荣耀了。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5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回,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 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 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 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 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 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 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 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 多垦上三四亩薄田, 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 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石咏在心里默算,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其实所费不巨,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第6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家人丁兴旺, 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 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 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 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 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 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 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 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 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 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 也是后怕不已, 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 半咸不淡地说:“是呀, 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店里除了那名伙计在瞎忙活,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之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始终在管事跟前点头哈腰地听训。看他那身富贵穿着,倒像是“松竹斋”的老板。只不过,无论多富贵的老板,在这管事面前都只能点头哈腰,连声致歉:“这真对不住,我们店的杨掌柜是家里临时有事刚出了京。我们已经派人飞马去追了,请大人再耐心等上片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6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中华历史, 上下五千年, 可哪个女人能开口自称为“朕”的, 就只有那一位了。 石咏惊诧之余,颤颤巍巍地问:“您……您是……” 他莫名觉得有些激动, 一时竟想不起该去琢磨为啥镜子能出声。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 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 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 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 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 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 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 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 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 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 粘在我这镜上, 年深日久, 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宝镜说得掷地有声,石咏既愕然又委屈:“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说,你家藏着的宝扇被贾家豪夺,贾家后来也因你家的宝扇而获罪……” 石咏赶紧点头称是。 “……你道贾家获罪的缘故真是因为你吗?” 石咏愕然:“您的意思是……” “呆子,贾家获罪,显然是为政敌攻讦所致。就算没有夺你家扇子,也会有其他由头获罪。贾家事败的根子,根本不在你,也根本不在这二十把扇子上!” 石咏被当头棒喝了一记,明白过来,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炮灰啊炮灰,你都已经是炮灰了,竟还以为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炮灰不成? 只听镜子继续说:“按照你所说的,这件事情上,你既丢了扇子,又丢了性命,而贾家一朝事败,百年大族,灰飞烟灭,你倒霉,贾家也倒霉,这件事,真正唯一受益的,其实是谁?” 石咏被宝镜一点,突然间福至心灵,猛然醒悟,一拍后脑说:“是贾雨村!” 贾赦夺扇一案,石家与贾家是典型的“双输”,只有贾雨村一个,可以左右逢源,坑了石呆子不说,贾府若不倒,贾雨村这是卖了贾赦一个好大的人情;贾府若是要倒,贾雨村手上则多一条对贾府不利的把柄,而他自己则可以洗脱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贾赦指使便可,转脸把贾府卖了数钱。 石咏点点头:“明白了,根子还在那个贾雨村那儿。” 他想,难怪有人称这贾雨村为“奸雄”。 到了此刻,他对宝镜已经非常佩服。他只短短地将扇子的事儿一说,镜子立即判断出前后因果,分析得鞭辟入里。石咏当即十分狗腿地问:“则天大皇帝陛下,依您之见,我应该怎么办?” ——若是武皇遇到这等情形,会说什么?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当日冷子兴答应得好好的,保证不会将石家有扇子的事情向其他人透露。可一转脸,他就去告诉了贾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6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石咏虽然生就一股子呆气, 可还没呆到会因为荒山看上去很美就把荒山买下来的地步。 这回, 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 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 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 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 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 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 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 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 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 再佃上三四亩薄田, 努力耕种了, 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 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 多垦上三四亩薄田, 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第6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跟随杨镜锌, 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 扑鼻而来的, 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 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 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 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 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 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 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 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 再转告四哥, 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6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当今太|子妃的父亲, “福州将军”石文炳过世之后, 石家长子富达礼蒙恩袭爵, 没有降等, 依旧是三等伯, 此外还任着正白旗都统。除了太|子妃瓜尔佳氏之外,石文炳还有一女嫁与裕亲王保泰做了继福晋。石家一门,出了两位王妃,也算是荣耀了。 石咏随着众人, 一拐进永顺胡同, 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 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 路过一扇院门, 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 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 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 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 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 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6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 能作掌上舞, 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 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 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 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 也是, 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 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 除却歌艺以外, 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 宝镜却不信, 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 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 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 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 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 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金盘:“诸葛亮是谁?” 石咏:…… 宝镜则解释:“也就是个意思,朕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在事后加以评说罢了,当事人决断时自有考虑,原不该由外人枉加评判。” 石咏心想,武皇的气度就摆在那里,这一番安抚与致歉,的确既显雍容,半点儿也不掉份儿,又的的确确将歉意都表达到了。 “对了,在朕之前,你已经是在位年限最长的皇后。以后历朝历代,无人能超过你。史官更曾赠你一个‘贤’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宝镜难得以最温和的口吻安慰。 石咏心想,在位年限最长的,除了卫子夫以外,历史上还有一位。只不过那一位在武皇之后,所以连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咏也就不插嘴了。 于是,武皇的宝镜又说了不少安抚卫子夫金盘的话。金盘总算好了些,一时又觉出奇,便出言相询,问:“我听你乃是女子声音,为何竟能自称为‘朕’?本朝高祖吕后当年权柄在手,最终都未能登基称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吗?” 宝镜登时得意了:“是!” 金盘自然咋舌不已。 宝镜之前闯了祸,这会儿却谦虚下来,柔声向金盘说起武皇的经历:“其实这一路行来,也颇为坎坷,即便在那个位置上,也只觉得孤独无比,高处不胜寒罢了……” 这一对宝物,各自修缮完毕之后就能够交流,渐渐地它俩不再争执,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细语,倒像是在说体己话。 石咏却渐渐困了。他在修复金盘的工作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与精神,到了这时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就发现日头已经偏斜。他得赶紧去椿树胡同接喻哥儿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气很重。石咏接了喻哥儿,哥两个就专捡街边浓郁的树荫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红线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远房堂弟讷苏当街被人“拍花”之后,石咏就下定决心,哪怕再忙,也要亲自接送弟弟上下学塾。 两人走进红线胡同,路过邻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姐姐,好几天都没见着呢!” 石咏点点头,说:“方叔他们家许是走亲戚去了,这两天都不在家。” 早先端午节的时候,石大娘就命石咏往隔壁送点儿粽子去。石咏敲了半天门,里面却没有人应。因此石大娘猜测这对父女可能是过节的时候往亲戚家走动去了。 石咏则知道方家这对父女早早就付了石家半年的租子,而且又有雪中送炭的这份恩义在,所以只要方家一天不搬,隔壁那个院子就始终是留给这对父女的。只是他总觉得方大叔那气度,倒实在不像只是个卖艺的。 哥儿俩回到家,竟然发现一向冷清的石家竟然来了客人。石咏一看,竟然还是认得的。 “嬷嬷你好!”石咏向梁嬷嬷致意。 永顺胡同那边,堂叔富达礼到底还是惦着同出一脉的情分,遣了梁嬷嬷过来看看石家孤儿寡妇过得如何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松竹斋的杨掌柜替石咏备下了所有“金缮”需要的材料,包括大漆、金粉、红漆等等,另外还附赠了一些工具。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第6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 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 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 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 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 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 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 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 石大娘一回家, 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 说:“娘, 不用动这个, 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①。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金盘、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他昨天刚“窃听”了对方与别人谈话,今天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而这冷子兴,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见石家地方狭小,便邀了他出来喝茶,口中的称呼也渐换,原本叫“石小哥”,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第6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冷子兴与贾雨村在上京之前, 曾在扬州小聚。之后两人分道扬镳, 贾雨村受林如海之托,送黛玉上京。而冷子兴则因为一桩古董生意, 走陆路从金陵赶到京中,竟然比贾雨村还快些。 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 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 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 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 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这才坐下来, 与冷子兴寒暄几句, 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6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饶是如此, 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 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 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 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 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 急忙问:“那, 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 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放置在山西会馆正院中的是一只三足镬鼎,两尺来高,圆底深腹,鼎足与鼎身上饰有夔龙、夔凤、蟠螭、兽面纹,鼎身上铸有铭文。 整个鼎呈青绿色,上有古青铜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朴雄浑。石咏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已经能断定,这是一件“老”物件儿。可这鼎究竟有多“老”,才是决定古鼎价格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第6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 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 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 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 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 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 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 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 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 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 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 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 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 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①。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金盘、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第7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循声望去, 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 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 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 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 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 待说完, 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 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7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 要了一壶茶, 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 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 问:“依子兴看, 如今京中, 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 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 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 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十六阿哥胤禄笑嘻嘻地见过石咏,问了他的名姓家世,待听说他是正白旗石家人之后,又笑嘻嘻地说:“原来你竟然还是我二嫂娘家的亲戚!” 胤禄的二嫂,自然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那一位,按辈分算起来应该是石咏族里的堂姑姑。 石咏听了心里十分崩溃,心想,陆爷……您这是,打算主动掉马么?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第7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跟随杨镜锌, 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 扑鼻而来的, 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 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 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 杨镜锌耳提面命, 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 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 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 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 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 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 ”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 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 再转告四哥, 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第7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赵爷, 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 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 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 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 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 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 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 站起身, “惹恼了我, 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 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 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说罢这差役转头就往外走。赵老爷子怒气填膺,大步赶上,要从后拉住差役的衣袖。只差了半尺,这时候有人自后上前,抱住赵德裕的腰,大声哭道:“爹啊,为了一只鼎,咱们这么些本钱都折进去了,您为了子孙计,能不能别再这么折腾了?” 赵德裕被儿子这么一哭,突然觉得心灰了半截,觉得明明有理却怎么也斗不过那偏了心眼子的京官、如狼似虎的差役、公堂上笑嘻嘻的奸人……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京师说是首善之地,也不过如此。 片刻之间,赵德裕老泪就这么下来,流了满脸。 只为了一只鼎! 为了一只鼎,可难道就全是他的错吗? 不行,赵老爷子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拓片,一抹泪,脸上重现倔强的神色,心想,他决不能这么善罢甘休。这事儿,决不能完! 刚想到这里,赵老爷子突然伸手抚着心口,身子就这么晃了晃。 围在山西会馆跟前看热闹的不少人都是一声惊呼。 “大夫,还不快去请大夫!”赵龄石一副孝子模样,前后张罗着,给了山西会馆的伙计跑腿钱,让他去请大夫。 石咏挤在人群里,冷眼瞧着赵龄石一副焦急面孔之下,微微挑起的嘴角,心里忍不住发寒…… * 当天山西会馆就有消息传出来,晋商赵老爷子“小中风”,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看着情形不大妥当。按说老爷子这把年纪,得了这个病,该是送回故土,好生将养,落叶归根的。可是在赵老爷子寓居的屋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老东西,到死都抱着东西不撒手吗?” 赵龄石正使劲儿从父亲手里抢一只红漆面的樟木箱子。顺天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来查抄过一回,如今老爷子这里就剩这一只体面箱子,当初因为藏在床底下,才没被抄走的。 老人家即便是在病中,一只右手也死死地扣着箱沿儿,死活不肯撒手。赵龄石恼怒之下,伸手去将老人家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抠开。 “你在干什么?” 石咏推开赵老爷子的房门,刚巧看见这一幕,当即大喊一声。 即便如此,永顺胡同忠勇伯爵府那里,较之从前,更是门庭冷落。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石家即便住在外城,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第7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独自背着手立在阶下, 仰着头,透过自家院儿里槐树斑驳的叶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 任夜凉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袭。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 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当时不及细想,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 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 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 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 一点就透, 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 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 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 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书,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书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书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书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书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自从他修复了卫子夫的金盘,金盘和宝镜这两件器物儿就自己聊上了,虽然一开始大家的口气有点冲,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机,眼下竟是再也顾不上石咏了。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一头偏圆,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凑到鼻端闻闻,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性、隔热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第7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 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 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 与冷子兴寒暄几句, 接着压低声音, 问:“依子兴看, 如今京中, 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 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 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 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 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 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 但也因为这个, 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石咏当即虚心向镜子求教。 而镜子大约觉得这问题太过小儿科,更感叹世上竟有这般淳朴不晓世事的臭小子,真是呆得可以。于是这面宝镜只是懒洋洋地回答:“你,去仔细想想,故旧亲朋,乡亲邻里……有什么靠山,可以用来靠的吗?”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第7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而镜子大约觉得这问题太过小儿科, 更感叹世上竟有这般淳朴不晓世事的臭小子, 真是呆得可以。于是这面宝镜只是懒洋洋地回答:“你,去仔细想想, 故旧亲朋,乡亲邻里……有什么靠山,可以用来靠的吗?”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 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 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 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 “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 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 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 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 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 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 连忙小声问:“陛下, 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 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然而石咏记忆中后世那座永远香烟缭绕的喇嘛庙,却并未就此模糊远去。他曾经在后世的雍和宫参与过修复工作,对这里熟悉无比。此刻无数细节瞬时涌上心头,与眼前的景象一一对照,一下子令他几乎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石咏便整个儿看呆了。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第7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借了家里一张小桌, 一只小几, 在琉璃厂西街上摆了个小摊儿。 他的摊子上摆着亲手补好的那只成窑碗, 碗下押了一张纸, “专修各类古董古玩,硬片硬彩。” “硬片硬彩”乃是这个行当里的行话, 所谓“硬”者,以古瓷为主,旁及古铜器、三代鼎彝、汉魏造像、唐三彩之类。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其余如古书画、字幅、中堂、对联、横披之类, 他则更喜欢鉴赏, 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 觉得新奇。一问价格,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你修个碗, 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 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 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 价格比你便宜得多, 你降降价呗!” “锔瓷”, 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书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性、隔热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石咏一下子来了兴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双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秃的竹笔过来,用笔端轻轻地将附在“木瓜”表面几乎已经粉末化的软木扫去。 片刻之后,他就感到笔端触到了非常坚硬的结构,应该就是这软木中包裹的器物。石咏心头激动,知道他已经离这“木瓜”的真相越来越近——这,真的会是杨贵妃的木瓜么?千年以降,这木瓜又会向他传递什么样的故事? 石咏上辈子在博物馆里工作好些年,此刻即便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迫切,手下也是稳稳的,一点儿也不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软木包裹的器物表面已经被渐渐清理出来。这是早已是夜深人静,喻哥儿在石咏身边沉沉睡着。而石咏则屏住呼吸,看着这枚“木瓜”露出真容。 这是一枚金属器皿,看着器皿表面一层灰黑色、光泽柔润的包浆,石咏基本能断定这该是一件银器。虽然包裹了软木时,这东西看着是椭圆形,待石咏慢慢清理出来,却发现里面是个镂空球体,一端系着银链。球体分成上下两个半圆,每个半圆上各自是镂空的六出团花纹样,雕工精妙绝伦。 石咏将这个镂空银球翻来覆去看了看,虽然这球体内部此刻还满满地淤着不少从镂空缝隙里挤压进去的软木碎屑,他却知道,这球体内部一定还别有洞天。果然被他找到了令上下两个半圆闭合的绊扣,轻轻一拨,上下两个半球就此分开。 石咏又是好一番仔细清理,果然在银球之间,清理出一只纯金打制的半圆形金盂。 这只金盂与外面的镂空银球之间还有一对同心机环,各部件之间以铆钉相连。内部金盂的构造仿佛是现代的陀螺仪仪一般,可以各自灵活转动。然而不管外面的镂空银球怎么动,里面的金盂却始终稳稳地保持水平状态。 待石咏清理出这只“木瓜”里的银球与金盂之后,他实在再难抑制心里的震撼与激动,干脆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出屋子,来到室外透一口气。 外面更鼓刚刚敲过,石咏这一忙就已经是大半夜过去,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这“木瓜”里,果然别有玄机,竟是另一件物事被重重包裹在“木瓜”里。 至于里面的物事,石咏见过类似的,知道这是一只用来佩戴的银制“香囊”。这香囊的设计巧夺天工,外面镂空的银球,美观大方,可以随时供人佩戴,而里面用来盛放香料的金制香盂却始终能保持平衡,令香料不致洒出。 石咏只觉得胸腔内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知道这一件器物若是放在现代,绝对会是一件国宝级别的文物。 可是,只要他一想到这文物的主人,石咏心头就莫名涌起一阵伤感,甚至双眼有些发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第7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 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 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 连连发问, 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 “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 上位之人, 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 自相攻讦, 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 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 “太|子年纪渐长, 羽翼渐丰, 现在又值盛壮, 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第7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回, 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 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 石咏就开口, 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 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 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 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 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 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 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 多垦上三四亩薄田, 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 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第8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立刻哑了, 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 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 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 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 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 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 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 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 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 问起石咏的家世, 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 莫不是贵府上, 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 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第8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失望不已, 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 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 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 冲周围人点头笑笑, 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 说出来, 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 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 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 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 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 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 听听街谈巷议, 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第8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兄弟, 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 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 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 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 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 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 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 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 祖传之物, 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 冷世叔的好意, 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 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起点。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第8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在这当儿, 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 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 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 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 脸上似笑非笑, 眼里露出的, 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 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 脸色难看, 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 这才晓得, 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 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奇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第8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咏哥儿, ”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 却还藏着这些宝贝, 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 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 “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 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 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 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 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 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 若是你, 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 一面感叹, 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书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书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 * 石咏借了贾琏成亲时候捡来的二两银子喜钱,完成了那只成窑青花碗的“金缮”。 二两银子,虽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样能成事儿。 这回石咏假扮成一个给寺院里打杂的小工,拈着二两银去金漆店买红漆与金粉。红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这一开口,金漆店里的人全无怀疑。 然而石咏只买二两银子的金粉与红漆,数量太少,金漆店的人开始不肯卖,但是经不起石咏的软磨硬泡,又想着寺院里的工程,多少该结个善缘,于是卖了给他。价值二两银的金粉与红漆,金粉虽然只有一钱不到,但这对于石咏来说,已经足够了。 待到石咏重新将那只成窑青花捧至石大娘面前的时候,石大娘惊讶不已,仔细辨认,这才认出了这是自己当初陪嫁带来的名贵成窑瓷。 这只成窑碗已经完全补好,昔日碎裂的痕迹宛然,然而一道道耀眼的金线弥补了裂纹,并顺着裂纹的枝丫,在整个碗身上用力蔓延,仿佛这器物本身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经受了命运的磨砺,也一样坦然接受着残缺,同时绽放着光华。 石大娘见到这只被石咏亲手补起的“成窑碗”,忍不住欢喜得热泪盈眶,点头道:“好,好……还是咏哥儿孝敬我。” 二婶王氏则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望望那只碗,又望望石咏。她心里大约在想,有这闲钱买金粉金箔,这闲工夫来补这么一只碗,还真不如拿这钱来补贴补贴家用。 只是她生性柔顺,见石大娘珍爱这只成窑碗,石咏又是将近成丁的侄儿,王氏即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肯直接说,只在心里嘀咕。 这时候石咏开口了,说:“娘,这只碗,我可还暂时不能还给您——” 石大娘吃了一惊,问:“咏哥儿,你……你是要把这只碗拿去卖了还是当了?家里其实不缺……你这点儿钱。” 她和王氏最近一直都在赶各种女红活计,争取将未来半年一家人的生活费挣出来。对于石咏整天捣鼓一只碎碗的事儿,石大娘多是纵容。可能也正因为石大娘总是对石咏无条件的溺爱,而石咏的前身确实又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总有人在外头说他败家。 石咏却笑笑:“都不是。娘,我借用一下这个碗,正是想让您和二婶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补贴家用了。”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第8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 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 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 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 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 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 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 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 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 待说完, 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 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第8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 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 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 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 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 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 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 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 当做周鼎卖给旁人, 这商人, 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第8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 也觉得有些道理, 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 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 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 似乎不敢相信:难道, 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 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 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 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石咏终于知道哪里出问题了! 贾琏当初信誓旦旦告诉石咏,这只是赵飞燕当初立着舞过的金盘。然而金盘自己开“口”,却是以汉武帝刘彻皇后卫子夫的口吻。 说来赵飞燕与卫子夫两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两人都是出身寒微,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女,却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机会,登上后位。所以史上这枚金盘传下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将两位皇后给记混了。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金盘:“诸葛亮是谁?” 石咏:…… 宝镜则解释:“也就是个意思,朕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在事后加以评说罢了,当事人决断时自有考虑,原不该由外人枉加评判。” 石咏心想,武皇的气度就摆在那里,这一番安抚与致歉,的确既显雍容,半点儿也不掉份儿,又的的确确将歉意都表达到了。 “对了,在朕之前,你已经是在位年限最长的皇后。以后历朝历代,无人能超过你。史官更曾赠你一个‘贤’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宝镜难得以最温和的口吻安慰。 石咏心想,在位年限最长的,除了卫子夫以外,历史上还有一位。只不过那一位在武皇之后,所以连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咏也就不插嘴了。 于是,武皇的宝镜又说了不少安抚卫子夫金盘的话。金盘总算好了些,一时又觉出奇,便出言相询,问:“我听你乃是女子声音,为何竟能自称为‘朕’?本朝高祖吕后当年权柄在手,最终都未能登基称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第8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下午晌喻哥儿下学, 石咏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学塾门口,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说:“石喻,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 穿着一身细布衣裳, 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 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 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 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 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 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 石喻说饼子不够吃, 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 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 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第8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 来到那名男童身边, 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 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 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 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 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 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 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 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 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 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 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 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第9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下午晌喻哥儿下学, 石咏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学塾门口,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说:“石喻,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 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 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 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 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 石喻说饼子不够吃, 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 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第9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 那么大约没多久, 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 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 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 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 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 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 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 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第9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接了贾琏带来的那只金盘, 盒子一入手就觉得不对。 “这么轻,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 我还有点儿不信,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 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 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 赵飞燕能掌上起舞, 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 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 再加个纯金的金盘, 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 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 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 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说来赵飞燕与卫子夫两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两人都是出身寒微,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女,却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机会,登上后位。所以史上这枚金盘传下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将两位皇后给记混了。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第9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 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 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 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 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 ”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 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 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 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 石大娘一回家, 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 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 说:“娘, 不用动这个, 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①。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金盘、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十三阿哥胤祥,早年得宠,然而在“一废太子”之时被牵连,曾在养蜂夹道被关了好一阵子。如今圈禁旨意已去,胤祥却依旧不得圣心,只窝在府上养病,素来不与别府走动,算是个“半圈不圈”的状态。 府里的管事将杨石二人请进内院见胤祥,一来是因为胤祥的病,二来这位失宠阿哥也不耐烦见人。只是他素来与四哥胤禛亲厚,府里的人不敢怠慢,才将两人一直迎到内院上房。 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第9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 他如今一穷二白, 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 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 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 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 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 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 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 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 石家两房人口, 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没变黑,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齐齐地盯着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第9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跛足道人付给他了定金, 一出手就是一锭五两的银锭子, 据说完成之后还有另一半酬谢。 石咏在心里默算, 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 其实所费不巨, 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 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 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 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 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 直接回红线胡同, 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 连忙带了石咏, 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 确实是真的, 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他如今一穷二白,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第9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 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 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 上位之人, 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 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 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 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 “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 现在又值盛壮, 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 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第9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 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 这一回, 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 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 急忙问:“那, 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 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 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 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 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 这笔钱, 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第9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 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 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 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 去做个旗兵, 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 穿过宽阔的前庭, 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 这座三等伯府, 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 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 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 都暗暗称奇, 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 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 富达礼对待贾琏, 礼数非常周到, 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第9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 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当时不及细想, 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 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 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 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 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 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 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 依旧坐在身边, 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 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 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书,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书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书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书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书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而这冷子兴,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见石家地方狭小,便邀了他出来喝茶,口中的称呼也渐换,原本叫“石小哥”,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第10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借了家里一张小桌, 一只小几, 在琉璃厂西街上摆了个小摊儿。 他的摊子上摆着亲手补好的那只成窑碗, 碗下押了一张纸, “专修各类古董古玩, 硬片硬彩。” “硬片硬彩”乃是这个行当里的行话, 所谓“硬”者, 以古瓷为主, 旁及古铜器、三代鼎彝、汉魏造像、唐三彩之类。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 其余如古书画、字幅、中堂、对联、横披之类,他则更喜欢鉴赏, 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 但大多是寻常百姓, 觉得新奇。一问价格,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 你修个碗, 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 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 价格比你便宜得多, 你降降价呗!” “锔瓷”, 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书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第10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 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 连连发问,三言两语, 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 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 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 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 得保自身大权独揽, 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 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 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 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 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 羽翼渐丰, 现在又值盛壮, 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研究从锦盒里取出来的那只“木瓜”。 自从他修复了卫子夫的金盘,金盘和宝镜这两件器物儿就自己聊上了,虽然一开始大家的口气有点冲,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机,眼下竟是再也顾不上石咏了。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一头偏圆,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凑到鼻端闻闻,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第10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循声望去, 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 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 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 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 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 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 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 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 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 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 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 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 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 待说完, 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 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奇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第10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惊诧之余,颤颤巍巍地问:“您……您是……” 他莫名觉得有些激动,一时竟想不起该去琢磨为啥镜子能出声。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 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 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 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 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 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 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 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 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 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 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宝镜说得掷地有声,石咏既愕然又委屈:“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说,你家藏着的宝扇被贾家豪夺,贾家后来也因你家的宝扇而获罪……” 石咏赶紧点头称是。 “……你道贾家获罪的缘故真是因为你吗?” 石咏愕然:“您的意思是……” “呆子,贾家获罪,显然是为政敌攻讦所致。就算没有夺你家扇子,也会有其他由头获罪。贾家事败的根子,根本不在你,也根本不在这二十把扇子上!” 石咏被当头棒喝了一记,明白过来,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炮灰啊炮灰,你都已经是炮灰了,竟还以为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炮灰不成? 只听镜子继续说:“按照你所说的,这件事情上,你既丢了扇子,又丢了性命,而贾家一朝事败,百年大族,灰飞烟灭,你倒霉,贾家也倒霉,这件事,真正唯一受益的,其实是谁?” 石咏被宝镜一点,突然间福至心灵,猛然醒悟,一拍后脑说:“是贾雨村!” 贾赦夺扇一案,石家与贾家是典型的“双输”,只有贾雨村一个,可以左右逢源,坑了石呆子不说,贾府若不倒,贾雨村这是卖了贾赦一个好大的人情;贾府若是要倒,贾雨村手上则多一条对贾府不利的把柄,而他自己则可以洗脱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贾赦指使便可,转脸把贾府卖了数钱。 石咏点点头:“明白了,根子还在那个贾雨村那儿。” 他想,难怪有人称这贾雨村为“奸雄”。 到了此刻,他对宝镜已经非常佩服。他只短短地将扇子的事儿一说,镜子立即判断出前后因果,分析得鞭辟入里。石咏当即十分狗腿地问:“则天大皇帝陛下,依您之见,我应该怎么办?”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第10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东西还挺应景儿,是粽子,用绳子将一个个都拴起来, 每个粽子上还特地绑了不同颜色的丝线,示意里边是不同的馅料。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 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 白绳儿的没馅儿,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 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奇:“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做这粽子的是婶娘,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 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 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 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 又与弟弟说好, 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 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石咏擅长“硬片”,如果对方想要修的是字画之类的“软彩”,他就只能请贾琏另请高明了。毕竟术业有专攻,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应下,回头要是将东西修坏了,那可对不住贾琏。 贾琏便神秘兮兮地推了推身边的包袱,说:“总共两件,一件汉,一件唐!” 石咏双眉一挺,心想:有门儿! 古代字画储藏不易,两晋时传下的字画已经是国宝,甚至唐宋时的摹本都能价值千金。若是从汉唐时留下来的古物件儿,是“硬片”的可能性更高些。 果然只听贾琏小声说:“一件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还有一件……” 贾琏自己说来似乎也颇为羞耻,左右看看,没人听他在说什么,这才小声说:“还有一件,是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的木瓜!” 石咏眉心一跳:“木瓜?……一千年的木瓜?” 他好死不死地又追问了一句:“安禄山怎么会用扔木瓜伤了杨贵妃?” ——又不是铅球? 贾琏被他问得龇牙咧嘴,伸出双手,在胸前舞动着胡乱比了比,从牙缝儿里挤出来:“这些都是香|艳典故,自是知情识趣的人才懂得的……” 他斜眼瞅瞅石咏,看看十几岁的少年那张年轻坦白的面孔,只得小声说:“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儿,自然就明白了!” 说话间,菜都上了。这饭铺一向做琉璃厂的生意,虽说是家常小炒,可是一道道菜式也做得颇为精致,很合商人富户们的胃口。贾琏赶紧岔开话题,劝石咏吃菜。 可是石咏却还在念叨:“一千年的木瓜啊!” ——都快成化石了吧! 贾琏当即嘻嘻一笑,说:“也就是这么个说法,在家里搁了好多年,库房里登记的就是这么个名儿,也没人当真研究过是个什么东西。说真的,兄弟,你要是能帮哥哥一把,好生检视检视,翻新一回,没准儿是个更值钱的古物呢!” 石咏“嗯”了一声,又问贾琏:“好端端的,二爷怎么想着要把家里的旧物件儿拿出来翻新呢?” 贾琏“咳”了一声,笑着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一直搁我东府侄儿房里的。他最近手头不大便利,琢磨着要拿这东西去当铺里换点儿钱。我就说他,这东西是古物儿,懂的人知道值钱,那些光知道压价的当铺朝奉又知道什么呀?不如先找个人修一修,回头看着光鲜,就算是真的要当了,也多换点儿银钱。” 石咏:原来还真的是要去当铺呀! 少时两人匆匆将午饭用毕,贾琏当即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先取了一只扁平的锦盒出来,递给石咏。 这个形状……石咏目测了,觉得该是金盘。 等他拿到手里一掂,才觉得不对:“怎么这么轻?”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第10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当时不及细想,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 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 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 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 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 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 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 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 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 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书,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书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书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书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书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第10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只香囊, 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 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 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 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 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 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 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 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 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 并无半点隐瞒, 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 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第10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么多, 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 上回修风月宝鉴, 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 知道咱们小户人家, 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 这是你挣的, 娘给你收着, 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 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 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 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 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 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 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 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第10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 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 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 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 如今京中, 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 伸出两根手指头, 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 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 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 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第10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么轻,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 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 我还有点儿不信, 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 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 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 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 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 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 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 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 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石咏独自背着手立在阶下,仰着头,透过自家院儿里槐树斑驳的叶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凉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袭。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当时不及细想,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第11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 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 连连发问, 三言两语, 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 “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 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 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 连忙小声问:“陛下, 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 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 羽翼渐丰, 现在又值盛壮, 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当即点头应下,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还要用到金粉金箔,这些东西,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他如今一穷二白,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第 111 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随着众人, 一拐进永顺胡同, 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 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 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 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 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 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 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 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 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 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 挣点儿禄米, 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 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这只香囊,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第11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事儿的起因是荣府大老爷贾赦喜欢古玩,看上了石呆子家的二十把旧扇子,给了钱要强买,石呆子不肯卖,贾雨村便给石家冠了个“拖欠官银”的罪名,抄家发卖,扇子折做官价给了贾赦, 石呆子本人不知死活。而贾赦之子贾琏对此事看不下去,说了几句公道话, 还曾被贾赦痛打了一顿。 曾有红学家沿着曹公在书中的文字抽丝剥茧, 追着各种伏笔,竟然考证得出结论,曹公所写的贾家被抄家, 与贾赦夺扇一案大有关系。 所以贾府是石家的大仇,而石家导致了贾府之败。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单看扇柄竹质,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 书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石咏双手颤抖, 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 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 渐渐地, 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书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书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 * 石咏借了贾琏成亲时候捡来的二两银子喜钱,完成了那只成窑青花碗的“金缮”。 二两银子,虽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样能成事儿。 这回石咏假扮成一个给寺院里打杂的小工,拈着二两银去金漆店买红漆与金粉。红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这一开口,金漆店里的人全无怀疑。 然而石咏只买二两银子的金粉与红漆,数量太少,金漆店的人开始不肯卖,但是经不起石咏的软磨硬泡,又想着寺院里的工程,多少该结个善缘,于是卖了给他。价值二两银的金粉与红漆,金粉虽然只有一钱不到,但这对于石咏来说,已经足够了。 待到石咏重新将那只成窑青花捧至石大娘面前的时候,石大娘惊讶不已,仔细辨认,这才认出了这是自己当初陪嫁带来的名贵成窑瓷。 这只成窑碗已经完全补好,昔日碎裂的痕迹宛然,然而一道道耀眼的金线弥补了裂纹,并顺着裂纹的枝丫,在整个碗身上用力蔓延,仿佛这器物本身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经受了命运的磨砺,也一样坦然接受着残缺,同时绽放着光华。 石大娘见到这只被石咏亲手补起的“成窑碗”,忍不住欢喜得热泪盈眶,点头道:“好,好……还是咏哥儿孝敬我。” 二婶王氏则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望望那只碗,又望望石咏。她心里大约在想,有这闲钱买金粉金箔,这闲工夫来补这么一只碗,还真不如拿这钱来补贴补贴家用。 只是她生性柔顺,见石大娘珍爱这只成窑碗,石咏又是将近成丁的侄儿,王氏即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肯直接说,只在心里嘀咕。 这时候石咏开口了,说:“娘,这只碗,我可还暂时不能还给您——” 石大娘吃了一惊,问:“咏哥儿,你……你是要把这只碗拿去卖了还是当了?家里其实不缺……你这点儿钱。” 她和王氏最近一直都在赶各种女红活计,争取将未来半年一家人的生活费挣出来。对于石咏整天捣鼓一只碎碗的事儿,石大娘多是纵容。可能也正因为石大娘总是对石咏无条件的溺爱,而石咏的前身确实又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总有人在外头说他败家。 石咏却笑笑:“都不是。娘,我借用一下这个碗,正是想让您和二婶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补贴家用了。” 石喻在学塾门口,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说:“石喻,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第11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 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 他虽属汉军正白旗, 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 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 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 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 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 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说罢这差役转头就往外走。赵老爷子怒气填膺,大步赶上,要从后拉住差役的衣袖。只差了半尺,这时候有人自后上前,抱住赵德裕的腰,大声哭道:“爹啊,为了一只鼎,咱们这么些本钱都折进去了,您为了子孙计,能不能别再这么折腾了?” 赵德裕被儿子这么一哭,突然觉得心灰了半截,觉得明明有理却怎么也斗不过那偏了心眼子的京官、如狼似虎的差役、公堂上笑嘻嘻的奸人……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京师说是首善之地,也不过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第11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 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 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 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 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 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 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 但是石咏却想,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 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 石咏多少放了心, 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 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第11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慧空师太与妙玉所居的这一间小院, 极为干净整洁,只是正厅之中不设条案太师椅之类,只在正中安放了一只矮几, 厅中布置得如同禅房一般。 石咏倒也没想到,自己一提“颁瓟斝”,就当真说动了妙玉, 邀自己进院。他不敢怠慢这位“大小姐小师父”, 略施了一礼,才学着妙玉的样子, 恭敬席地而坐。 妙玉自始至终板着一张脸, 跪坐在石咏对面,有道婆进来,妙玉在对方耳边轻声吩咐一阵,那道婆转身下去,不一会儿, 取了一只风炉, 一只银铫子并一只茶壶出来。 石咏看着心里生疑:这是要招待他喝茶么? 妙玉一言不发,板着一张脸,将那只风炉点着了, 然后将银铫子顿在路上, 瞥一眼石咏, 见他面上微带惊讶, 但是却恭恭敬敬坐在一旁, 一语不发。 妙玉登时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梅花雪融水, 本有杂质,泡出来的茶‘轻浮无比’什么的,都是假的。所以这是旧年蠲的雨水。” 石咏无语,唯有苦笑,知道这姑娘记仇,将他以前说过的话都牢牢记着呢。 可是旧年蠲的雨水,从卫生的角度上来说,也好不到哪儿去啊。石咏望着那只银铫子,心想:好歹是烧开的开水,沏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因为另一只“颁瓟斝”的关系,石咏此刻面对妙玉,百般容让,无论妙玉怎么酸,他都拿定了主意不还口。好在妙玉只损了他两句之后,便不再说话,花厅内寂静无声,妙玉与石咏两人相对而坐,早先取风炉出来的那个婆子则在一旁陪着。 石咏忍不住又胡思乱想了:他记起在马尔汉尚书府上那一回,那位“英小姐”见他,一定得隔着帘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外帘子那边怕还有丫鬟婆子陪着。而妙玉虽是出家人,却能落落大方地当着他的面烹茶。 他心下好奇,忍不住盯着妙玉细细打量。见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尼,除了身上衣饰不同以外,容貌举止,都与寻常小姑娘无异。而她这点儿年纪,若是放在后世,眼下该只是个正在念书的小姑娘,可如今却绷着一张脸,严肃无比地在他面前表演茶道…… “咳咳!” 妙玉一声咳嗽。 石咏这才省过来,他怕是盯着人家看得太久了,赶紧摇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个失礼了!” 随后他立即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眼神再也不敢乱转,甚至片刻之后,他的鼻尖上,微微渗出一点汗水来。 妙玉深深地低了头,才总算忍住了没笑出来:这个人,实在也太老实了。 一时银铫子里的水已经生了蟹眼泡,妙玉将茶沏了,转身去她随身带回来的一只竹篾箱子里去取茶器。 那只箱子,是她从本地黄庙里带回来的。其中一只,正是“颁瓟斝”。 妙玉见到“颁瓟斝”便微愣:她之所以放石咏进来,请他品茶,就是因为被对方一语喝破了“颁瓟斝”的缘故。妙玉听说石咏知道这件器物的名儿,便知石咏这人不简单,心生不服,所以要用自己手上其余器皿来试一试石咏,能将他压过一头才好。 可是如今选择器皿的时候,妙玉却犯了愁。早先她在黄庙里饮茶,用这只“颁瓟斝”盛过酥油茶,这在妙玉看来,便是沾上了腥膻,这只茶具便“不洁”了,起码得洗上好几遍之后才能再用来饮茶。她一犹豫之下,伸手将一只翡翠杯取了出来,随即又拿了一只犀角杯,放在桌面上。 “石大人博闻广见,可知我这两件,又是什么茶具?”妙玉淡淡地开口,语气傲岸,拿准了石咏再也不知道这两件的来历的。 石咏只看了这两件一眼,心里就有了计较。他想:小师父,您若是换两件出来,我可能就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然而眼前这两件么——这是一道送分题啊! 自从石咏进入这个时空,遇上的事也不算少,他的性格正在被一点点地塑造,棱角也在一点点地被磨圆,然而他本性依旧是个耿直的,所以这会儿见了送分题,心里只管一阵暗喜:总管不用交白卷了。 于是石咏当即开口,说:“这只翡翠杯,琢磨成方形,开口上大下小,乃是盛器‘斗’的形状。加上这翡翠的水色极佳,堪称绿玉,想必名叫‘绿玉斗’了。” 此刻见到实物,石咏也不免由衷赞叹,作为一名专门研究“硬片”“硬彩”的研究员,古代各种玉器他也见过不少,知道这样玉色纯净的绿玉斗极其难得,再加上这枚玉器的玉雕雕工浑然天成,令这只绿玉斗器型的美学价值立马上了一个台阶。 妙玉听石咏赞叹得真诚,忍不住有点儿小得意:这还是认得石咏以来,这人唯一一次没有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一回。她当即客气:“石大人过奖了,这只绿玉斗么……也不过是一枚人间俗器而已。” 石咏却摇着头说:“只怕世间也未必再找的出这样一枚俗器来了。” 妙玉听这话再合心意不过,心里登时又高看石咏两分,接着又将那只犀角杯往石咏那边推一推,说:“大人可辨得出这一只?” 犀角杯上本有垂珠篆字,但是妙玉却让那几个篆字朝向自己,不让石咏看见。 石咏见那只犀角杯形似钵而小,颜色呈棕黄色,但杯身上有一道白色纹路,从杯身一侧一直延续至杯底。他更有把握了,当即开口:“世间最珍贵的犀牛角,由根部直到尖端,横断面看,中心有一白点,其实是犀角中有一道白色,连成一线,世称‘点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就是这一种。这种角是犀牛角中最为珍贵之物,以这点犀为杯,又做成盂钵的形状,想来该是叫做‘点犀钵’,或是‘点犀乔’。” 他再抬眼,便见妙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石咏。 石咏不好意思地回想,这回算是有了原著帮忙,才能得到满分。他一向又是个婆妈的性子,这时免不了又补充道:“对了,犀牛本是异兽,世人多因犀角而将其猎杀。我虽然觉得这‘点犀乔’无比珍贵,但亦盼望世间少些无谓的捕猎与杀戮。”总之保护珍稀野生动物,人人有责啦。 岂料这话颇对妙玉的胃口,她受佛门熏陶颇深,石咏提起“不杀生”一事,她当即双手合什,垂首口宣佛号,喃喃念了两句经文,这才抬起头,望着石咏,说:“若是石大人选,会选哪一只作为茶具?” 石咏心想,书上说那只绿玉斗是妙玉常用的,当然不能选那一只。于是他便指了那只点犀乔,说:“不才想试一试这只。” 妙玉闻言一怔,脸上稍稍现出些异样。她身旁的婆子则对石咏说:“哎呀,这只犀角杯是妙玉师父常用的。” 石咏:啊?……难道,书上记得不对? 他赶紧摇摇手,道:“小师父常用的器皿,在下绝不敢妄自擅动,在下就用这只绿玉斗好了。” 于是他谢过妙玉,取了她面前那只绿玉斗,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茶,只觉得那茶确实妙绝,在这略带些闷热的夏日午后,饮了这茶之后,整个人都是通透清爽的。 “谢妙玉师父赐茶!”石咏慢慢将茶品过,恭恭敬敬地将绿玉斗放在他面前矮几上。 妙玉则神色莫辨,淡淡瞥了石咏一眼,自管自低头,将点犀乔中的茶水小口小口地啜了。 “小石咏,别光顾着和小姑娘聊天,别忘了我拜托的事儿!”石崇这时候急不可耐,忍不住提醒石咏。 石咏想想也是,连忙小心翼翼地提醒妙玉:“听闻阁下藏有一枚‘颁瓟斝’,在下斗胆,可否借来观赏片刻。” 就这,石崇还不满意呢,“观赏片刻怎么行?小石咏,反正那一只是仿品,你有多少钱,把那只仿品买下来么!” 石咏压根儿不理他。 可是对面妙玉的脸色却立马变冷,眼光中生出些恼意,径直伸手,将石咏饮过的那只绿玉斗收起,也顺手收了点犀乔。 “真对不住,那只‘颁瓟斝’,我嫌腌臜了,所以不便取出,就不请大人赏玩了。” 妙玉冷冷地说。 石咏则挠挠头。 他一直是这么个钢铁直男,当年小师妹陪在他身边看他修复文物的时候是如此,如今妙玉变脸,他依旧是如此。他从来都没有这种能力,去感知身边的女性们,到底因何而对他生出不满,就像他此刻绝想不到,从此以后,那只“绿玉斗”也会成为妙玉常用的杯子,只因为“世间未必再找的出这样一枚俗器”。 只不过,托那些文物“小姐姐”们的福,石咏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一些与女性打交道的经验,至少这时候他能感知妙玉的情绪不大对,有问题。因此他也不敢胡搅蛮缠,强求妙玉出示另外那只“颁瓟斝”。 “若……若是如此……”石咏想,要不然下次来吧。 哪知这时候石崇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她会扶乩,她会扶乩!” “石咏,你快去请她扶乩,我来降坛,我来将前因后果都说清楚!”石崇难抑兴奋。 石咏这才注意到妙玉所在的这间“禅室”之中,屋角有一只矮柜,柜上放着一只沙盘,还有乩笔符纸之类。 “请我扶乩?”妙玉倒是吃惊了,大约没想到眼前之人竟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石咏无奈了,他知道此刻若是不请动妙玉扶乩,之后十九要被石崇烦死,于是石咏连忙解释:“确实如此,前一阵子承德发生过凶案,中招之人恰好是在下的顶头上司。如今大家都茫然没有半点头绪,所以……所以想请一位乩仙降坛问问,看看能不能多些线索。” 时人迷信,丢东西、找人、问姻缘,都可以靠扶乩之术,想过往的灵鬼打听,看看有没有知道的。至于断案么……公堂上的大老爷自然不能靠沙盘里“乩仙”写的字来断案,但是私下里石咏问一问、打听打听,这样的行事倒也很常见。 “石大人真的信得过我,能请乩仙降坛?”妙玉此问,并非是她没有自信,而是疑惑于石咏竟然将询问案情这样的“大事”,交给她,而不是她那位精擅先天神数的师父慧空。 石咏当然相信,毕竟红楼原著里就写过,宝玉的玉丢了之后,妙玉还帮忙扶乩问过拐仙,宝玉那块玉的下落——身为一名寄居在高门大户里的出家人,人家这种业务能力一定是有的。 妙玉盯着石咏,看了半天,微微抿了抿嘴唇,点点头,道:“石大人,您请先想好,要问什么。我这就为您扶乩。” 说罢,妙玉立即开始准备沙盘符纸,准备扶乩请散仙降坛。她一面凝神书符,一面记起师父说过的话:扶乩所请降坛的仙人,大多数不是所谓散仙,只是灵鬼而已。真能有路过的灵鬼,帮到石咏么? 少时,妙玉手中扶着的乩笔就开始在沙盘上凭空乱动起来。妙玉赶紧冲石咏使个眼神,示意他赶紧问。 石咏听过石崇所说的,知道石崇只需要一个引子而已。于是他装作恭敬,问:“何人降坛?” 片刻之后,那乩笔非常规整地动了起来,笔下所写乃是小楷,这边飞快地写,妙玉便飞快地认,石咏在一旁,则执了纸笔,飞快地记。 只见这一位写的是:“晋安阳乡侯、历任荆州刺史、南蛮校尉、鹰扬将军、交趾采访使……” 这么一长串写出来,可没有任何标点符号。石咏一面记,一面忍不住想要吐槽,这个石崇,真当他自己是龙母不成? “……金谷二十四友之首,石季伦!” 石咏长舒一口气,险些绝倒。 妙玉倒是生出些好奇:“石崇?真是石崇?” 她一派好奇,并非是有什么想要质疑的意思。 岂料石崇那边会错了意,沙盘上乩笔颤动,又接着往下写,妙玉一看,见是写着:“绿玉斗、点犀乔,甚好,值钱几何,吾欲沽之……” 妙玉当即变了脸色。绿玉斗与点犀乔都是她的东西,她可从来没想过要卖。 “……付与石咏即可!” 石咏一看石崇这几个字写出来,就知道要糟糕。以妙玉的脾气,决计不会肯再继续扶乩扶下去。 果然,只见妙玉将乩笔一摔,冷着脸道:“石大人这便请回吧!” 石咏刚张口想要解释,妙玉已经径直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不知石大人动的什么手脚,竟连扶乩降坛的散仙也都能为你说话。然而我与师父,还没穷到要沽东西维持生计的地步。石大人若是动着我这些茶具的心思,就还是请回吧!” 石咏:“我真不……” 岂料这话又被妙玉给截了:“大人自己也说过,水也罢,杯子也罢,只要是真正洁净的,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些器物,在我眼里,也绝不能以寻常金银来衡量。” 石咏:好厉害,自己的话都能被她拿去活学活用。 妙玉板着脸,一端手中的点犀乔,当即道:“送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第11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赵龄石吓得魂不附体,一转身,才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半大少年, 他怕个球?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 伸脚一踹, 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 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 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 喘着粗气, 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 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 抱到榻上去, 自己赶紧冲下楼去, 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奇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第11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 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 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 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 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 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 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 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 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 便真相大白, 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 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 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第11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 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 “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 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 上位之人, 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 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 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 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 下了断语, “太|子年纪渐长, 羽翼渐丰, 现在又值盛壮, 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第11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 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 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 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 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 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 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 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 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 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 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 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 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 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这位梁嬷嬷,名义上则是代讷苏之母,富达礼之妻佟氏到石家来送谢礼来的。 石家人丁兴旺,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第12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吓了一大跳之后, 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 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 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 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 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 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 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 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 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 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 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 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 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 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 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赵龄石赶紧道歉:“我……这不也没想到父亲会……”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借那只“周鼎”做个局,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第12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 这样还能弄错? “唔, 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 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 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 对了, 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 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 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 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 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 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 原本全是荒地, 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 没有赋税, 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 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第12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独自一个, 坐在灯下, 研究从锦盒里取出来的那只“木瓜”。 自从他修复了卫子夫的金盘, 金盘和宝镜这两件器物儿就自己聊上了,虽然一开始大家的口气有点冲, 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机, 眼下竟是再也顾不上石咏了。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 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 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 一头偏圆,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 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 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 凑到鼻端闻闻, 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 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 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 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 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 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 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 “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性、隔热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石咏一下子来了兴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双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秃的竹笔过来,用笔端轻轻地将附在“木瓜”表面几乎已经粉末化的软木扫去。 片刻之后,他就感到笔端触到了非常坚硬的结构,应该就是这软木中包裹的器物。石咏心头激动,知道他已经离这“木瓜”的真相越来越近——这,真的会是杨贵妃的木瓜么?千年以降,这木瓜又会向他传递什么样的故事? 石咏上辈子在博物馆里工作好些年,此刻即便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迫切,手下也是稳稳的,一点儿也不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软木包裹的器物表面已经被渐渐清理出来。这是早已是夜深人静,喻哥儿在石咏身边沉沉睡着。而石咏则屏住呼吸,看着这枚“木瓜”露出真容。 这是一枚金属器皿,看着器皿表面一层灰黑色、光泽柔润的包浆,石咏基本能断定这该是一件银器。虽然包裹了软木时,这东西看着是椭圆形,待石咏慢慢清理出来,却发现里面是个镂空球体,一端系着银链。球体分成上下两个半圆,每个半圆上各自是镂空的六出团花纹样,雕工精妙绝伦。 石咏将这个镂空银球翻来覆去看了看,虽然这球体内部此刻还满满地淤着不少从镂空缝隙里挤压进去的软木碎屑,他却知道,这球体内部一定还别有洞天。果然被他找到了令上下两个半圆闭合的绊扣,轻轻一拨,上下两个半球就此分开。 石咏又是好一番仔细清理,果然在银球之间,清理出一只纯金打制的半圆形金盂。 这只金盂与外面的镂空银球之间还有一对同心机环,各部件之间以铆钉相连。内部金盂的构造仿佛是现代的陀螺仪仪一般,可以各自灵活转动。然而不管外面的镂空银球怎么动,里面的金盂却始终稳稳地保持水平状态。 待石咏清理出这只“木瓜”里的银球与金盂之后,他实在再难抑制心里的震撼与激动,干脆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出屋子,来到室外透一口气。 外面更鼓刚刚敲过,石咏这一忙就已经是大半夜过去,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这“木瓜”里,果然别有玄机,竟是另一件物事被重重包裹在“木瓜”里。 至于里面的物事,石咏见过类似的,知道这是一只用来佩戴的银制“香囊”。这香囊的设计巧夺天工,外面镂空的银球,美观大方,可以随时供人佩戴,而里面用来盛放香料的金制香盂却始终能保持平衡,令香料不致洒出。 石咏只觉得胸腔内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知道这一件器物若是放在现代,绝对会是一件国宝级别的文物。 可是,只要他一想到这文物的主人,石咏心头就莫名涌起一阵伤感,甚至双眼有些发涩。 《旧唐书》上记着,杨贵妃死于马嵬坡兵变之后,玄宗自蜀中返回长安,密令将贵妃遗体改葬。内官发现,贵妃墓中,“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第12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松竹斋”掌柜听石咏说了“金缮”的大致做法, 颇感兴趣,当即命伙计去用竹筒盛了一桶提纯过后的上等生漆, 又用油布细细地裹了密封。掌柜将东西递给石咏:“这位小哥, 这点儿大漆值不了几个钱, 便送你也无妨。只是你那只成窑瓷碗修起之后, 能否借我一观?”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 当即点头应下, 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 还要用到金粉金箔, 这些东西, 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 他如今一穷二白,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 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 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 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 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 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 好说, 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 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 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第12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昨天刚“窃听”了对方与别人谈话,今天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而这冷子兴, 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见石家地方狭小,便邀了他出来喝茶, 口中的称呼也渐换, 原本叫“石小哥”,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 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 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 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 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 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 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起点。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第12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也不知过了多久, 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 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 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 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 竟然双手抱拳高拱, 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 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 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 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 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 为人冷面冷心, 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 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第12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家事先其实早就将喻哥儿进学的束脩准备好了, 没想到夫子却不收。石咏无奈,只得将另一样事先备下的礼物取出来: 东西还挺应景儿, 是粽子, 用绳子将一个个都拴起来,每个粽子上还特地绑了不同颜色的丝线, 示意里边是不同的馅料。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 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 白绳儿的没馅儿, 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 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奇:“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做这粽子的是婶娘, 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 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 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 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 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 当即收了, 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 当下拜别了姜夫子, 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石咏擅长“硬片”,如果对方想要修的是字画之类的“软彩”,他就只能请贾琏另请高明了。毕竟术业有专攻,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应下,回头要是将东西修坏了,那可对不住贾琏。 贾琏便神秘兮兮地推了推身边的包袱,说:“总共两件,一件汉,一件唐!” 石咏双眉一挺,心想:有门儿! 古代字画储藏不易,两晋时传下的字画已经是国宝,甚至唐宋时的摹本都能价值千金。若是从汉唐时留下来的古物件儿,是“硬片”的可能性更高些。 果然只听贾琏小声说:“一件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还有一件……” 贾琏自己说来似乎也颇为羞耻,左右看看,没人听他在说什么,这才小声说:“还有一件,是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的木瓜!” 石咏眉心一跳:“木瓜?……一千年的木瓜?” 他好死不死地又追问了一句:“安禄山怎么会用扔木瓜伤了杨贵妃?” ——又不是铅球? 贾琏被他问得龇牙咧嘴,伸出双手,在胸前舞动着胡乱比了比,从牙缝儿里挤出来:“这些都是香|艳典故,自是知情识趣的人才懂得的……” 他斜眼瞅瞅石咏,看看十几岁的少年那张年轻坦白的面孔,只得小声说:“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儿,自然就明白了!” 说话间,菜都上了。这饭铺一向做琉璃厂的生意,虽说是家常小炒,可是一道道菜式也做得颇为精致,很合商人富户们的胃口。贾琏赶紧岔开话题,劝石咏吃菜。 可是石咏却还在念叨:“一千年的木瓜啊!” ——都快成化石了吧! 贾琏当即嘻嘻一笑,说:“也就是这么个说法,在家里搁了好多年,库房里登记的就是这么个名儿,也没人当真研究过是个什么东西。说真的,兄弟,你要是能帮哥哥一把,好生检视检视,翻新一回,没准儿是个更值钱的古物呢!” 石咏“嗯”了一声,又问贾琏:“好端端的,二爷怎么想着要把家里的旧物件儿拿出来翻新呢?” 贾琏“咳”了一声,笑着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一直搁我东府侄儿房里的。他最近手头不大便利,琢磨着要拿这东西去当铺里换点儿钱。我就说他,这东西是古物儿,懂的人知道值钱,那些光知道压价的当铺朝奉又知道什么呀?不如先找个人修一修,回头看着光鲜,就算是真的要当了,也多换点儿银钱。” 石咏:原来还真的是要去当铺呀! 少时两人匆匆将午饭用毕,贾琏当即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先取了一只扁平的锦盒出来,递给石咏。 这个形状……石咏目测了,觉得该是金盘。 等他拿到手里一掂,才觉得不对:“怎么这么轻?” 这回,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第12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 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 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 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 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 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 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 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 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 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8.第12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么多, 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 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 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 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 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 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 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 对了, 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 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 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 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 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 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 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第12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 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 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 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 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 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 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 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 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 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 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松竹斋”掌柜听石咏说了“金缮”的大致做法,颇感兴趣,当即命伙计去用竹筒盛了一桶提纯过后的上等生漆,又用油布细细地裹了密封。掌柜将东西递给石咏:“这位小哥,这点儿大漆值不了几个钱,便送你也无妨。只是你那只成窑瓷碗修起之后,能否借我一观?”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当即点头应下,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还要用到金粉金箔,这些东西,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他如今一穷二白,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0.第13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 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 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 宝镜、金盘、香囊, 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 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 石咏明白过来, 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 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 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 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 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 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 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 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 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第13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只不过在这个时空, “金缮”还不怎么流行。普通人家破了个碗,大多会请锔碗匠上门做“瓷锔”。 “松竹斋”掌柜听石咏说了“金缮”的大致做法, 颇感兴趣, 当即命伙计去用竹筒盛了一桶提纯过后的上等生漆,又用油布细细地裹了密封。掌柜将东西递给石咏:“这位小哥, 这点儿大漆值不了几个钱, 便送你也无妨。只是你那只成窑瓷碗修起之后,能否借我一观?”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 当即点头应下,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 还要用到金粉金箔,这些东西, 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他如今一穷二白, 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 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 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 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 好说, 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2.第13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陈姥姥听石大娘问起树村,便打开了话匣子, 只说是近来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在修园子”,征了不少地去。而华家屯那里原来住着的百姓得了银两, 大多迁走,往房山一带去了。树村没落着好, 少不得有人埋怨运气差的。 “我却说啊, 咱没这富贵命,就不想这些了!”陈姥姥笑着说,石大娘在一旁点头称是。 石咏在旁边, 听了地名和方位,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 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 顺带地, 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 陈姥姥报了个数, 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3.第13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大叔啊,请问您铺子里有生漆么?”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 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 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店主呆了呆, 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 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 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 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 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 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 甚至走路的姿势, 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4.第13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李叔, 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 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 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 再佃上三四亩薄田, 努力耕种了, 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 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 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 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 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 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 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第13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贾琏听了石咏说的经过,双眼望着手里捧着的香囊, 也赞叹不已。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 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 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 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 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 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 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 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 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 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 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 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 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所以贾府是石家的大仇,而石家导致了贾府之败。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单看扇柄竹质,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书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石咏双手颤抖,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渐渐地,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书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书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 * 石咏借了贾琏成亲时候捡来的二两银子喜钱,完成了那只成窑青花碗的“金缮”。 二两银子,虽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样能成事儿。 这回石咏假扮成一个给寺院里打杂的小工,拈着二两银去金漆店买红漆与金粉。红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这一开口,金漆店里的人全无怀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第13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 杨镜锌耳提面命, 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 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 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 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 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 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 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 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 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 稍许变变脸色, 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7.第13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当今太|子妃的父亲,“福州将军”石文炳过世之后,石家长子富达礼蒙恩袭爵, 没有降等, 依旧是三等伯, 此外还任着正白旗都统。除了太|子妃瓜尔佳氏之外,石文炳还有一女嫁与裕亲王保泰做了继福晋。石家一门,出了两位王妃,也算是荣耀了。 石咏随着众人, 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 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 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 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 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 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 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 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 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这么轻,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我还有点儿不信,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8.第13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若是武皇遇到这等情形,会说什么?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 走得急, 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 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 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 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 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 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 二来么, 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 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 便真相大白, 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 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9.第13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 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 当下他只哈哈一笑, 就将这话岔了过去,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 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 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 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 只能这般自己努力, 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 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 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 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 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第14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话说“石呆子”这个人,在红楼全书里完全没正脸儿出现过,乃是通过贾琏之妾平儿的转述, 将这一桩人间惨事娓娓道出。 这事儿的起因是荣府大老爷贾赦喜欢古玩, 看上了石呆子家的二十把旧扇子,给了钱要强买,石呆子不肯卖, 贾雨村便给石家冠了个“拖欠官银”的罪名, 抄家发卖, 扇子折做官价给了贾赦,石呆子本人不知死活。而贾赦之子贾琏对此事看不下去, 说了几句公道话, 还曾被贾赦痛打了一顿。 曾有红学家沿着曹公在书中的文字抽丝剥茧, 追着各种伏笔,竟然考证得出结论,曹公所写的贾家被抄家, 与贾赦夺扇一案大有关系。 所以贾府是石家的大仇, 而石家导致了贾府之败。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 单看扇柄竹质, 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 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 书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 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 石咏双手颤抖, 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渐渐地,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书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书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 * 石咏借了贾琏成亲时候捡来的二两银子喜钱,完成了那只成窑青花碗的“金缮”。 二两银子,虽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样能成事儿。 这回石咏假扮成一个给寺院里打杂的小工,拈着二两银去金漆店买红漆与金粉。红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这一开口,金漆店里的人全无怀疑。 然而石咏只买二两银子的金粉与红漆,数量太少,金漆店的人开始不肯卖,但是经不起石咏的软磨硬泡,又想着寺院里的工程,多少该结个善缘,于是卖了给他。价值二两银的金粉与红漆,金粉虽然只有一钱不到,但这对于石咏来说,已经足够了。 待到石咏重新将那只成窑青花捧至石大娘面前的时候,石大娘惊讶不已,仔细辨认,这才认出了这是自己当初陪嫁带来的名贵成窑瓷。 这只成窑碗已经完全补好,昔日碎裂的痕迹宛然,然而一道道耀眼的金线弥补了裂纹,并顺着裂纹的枝丫,在整个碗身上用力蔓延,仿佛这器物本身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经受了命运的磨砺,也一样坦然接受着残缺,同时绽放着光华。 石大娘见到这只被石咏亲手补起的“成窑碗”,忍不住欢喜得热泪盈眶,点头道:“好,好……还是咏哥儿孝敬我。” 二婶王氏则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望望那只碗,又望望石咏。她心里大约在想,有这闲钱买金粉金箔,这闲工夫来补这么一只碗,还真不如拿这钱来补贴补贴家用。 只是她生性柔顺,见石大娘珍爱这只成窑碗,石咏又是将近成丁的侄儿,王氏即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肯直接说,只在心里嘀咕。 这时候石咏开口了,说:“娘,这只碗,我可还暂时不能还给您——” 石大娘吃了一惊,问:“咏哥儿,你……你是要把这只碗拿去卖了还是当了?家里其实不缺……你这点儿钱。” 她和王氏最近一直都在赶各种女红活计,争取将未来半年一家人的生活费挣出来。对于石咏整天捣鼓一只碎碗的事儿,石大娘多是纵容。可能也正因为石大娘总是对石咏无条件的溺爱,而石咏的前身确实又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总有人在外头说他败家。 石咏却笑笑:“都不是。娘,我借用一下这个碗,正是想让您和二婶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补贴家用了。” 石咏在心里默算,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其实所费不巨,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第14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若是武皇遇到这等情形, 会说什么?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 走得急, 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 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 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 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 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 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 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 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 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 便真相大白, 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 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2.第14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 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 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 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 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 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 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 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 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 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 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 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 转过头来, 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3.第14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昨天刚“窃听”了对方与别人谈话, 今天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而这冷子兴, 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 见石家地方狭小, 便邀了他出来喝茶,口中的称呼也渐换, 原本叫“石小哥”,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 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 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 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 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 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 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 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 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 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 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 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 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起点。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借那只“周鼎”做个局,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说罢这差役转头就往外走。赵老爷子怒气填膺,大步赶上,要从后拉住差役的衣袖。只差了半尺,这时候有人自后上前,抱住赵德裕的腰,大声哭道:“爹啊,为了一只鼎,咱们这么些本钱都折进去了,您为了子孙计,能不能别再这么折腾了?” 赵德裕被儿子这么一哭,突然觉得心灰了半截,觉得明明有理却怎么也斗不过那偏了心眼子的京官、如狼似虎的差役、公堂上笑嘻嘻的奸人……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京师说是首善之地,也不过如此。 片刻之间,赵德裕老泪就这么下来,流了满脸。 只为了一只鼎! 为了一只鼎,可难道就全是他的错吗? 不行,赵老爷子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拓片,一抹泪,脸上重现倔强的神色,心想,他决不能这么善罢甘休。这事儿,决不能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4.第14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 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 来到那名男童身边, 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 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 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 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 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 便真相大白, 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 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 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5.第14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 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 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 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 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 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 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 也是后怕不已, 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 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 如今天气又暑热, 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 这石家的女眷, 也是见过世面的, 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6.第14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 这份手上的感觉, 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 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 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 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 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 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 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 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 似乎不敢相信:难道, 对方竟然这么神通, 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要送去宫里尽孝的,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7.第14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当即点头应下,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 还要用到金粉金箔, 这些东西,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 他如今一穷二白, 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 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 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 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 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 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 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 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 问过这掌柜姓杨, 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 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 往胡同里没走多远, 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8.第14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无奈, 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 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 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 现在估摸着烫熟了, 走, 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 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 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 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 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 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 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 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 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 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 这荒山,美则美矣,却没什么产出。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心头已经有数了。 之后李大牛提溜了庆儿和喻哥儿两个皮猴先回李家去,石咏自去见里长。 待到石咏从里长那里回来,到李家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李家正炊烟袅袅。陈姥姥和李陈氏两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的菜。 这里的农家虽也不是过午不食,可晚饭大多简单,晚饭过后不久便熄灯睡了。李家今日也是因为石家兄弟俩过来,才张罗了一大桌。李陈氏特地宰了一只鸡,切了一大块腊肉,加上李家之前晒的那些干菜,和茄子西葫芦之类时鲜的菜蔬,做了好些个菜,满满地都堆放在堂屋里的圆桌上。 石咏见李家人客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大家一起上桌,李家人倒是扭捏推让了一番,最终一家人都挤了挤,在桌边坐了下来。 陈姥姥辈分最长,先提了筷子,往石咏和石喻碗里各自挟了个鸡腿,几片腊肉,这才点了头,李家的儿郎们便不再客气,飞快地吃起来。几个大碗里还剩的那么点儿荤菜,转眼之间就被抢空了。 倒是石咏和石喻,吃着农家各色干菜野菜,倒觉得味道新鲜,哥儿俩就着饭都吃了不少。 一顿饭将将吃完,李大牛才小心翼翼地向石咏问起:“大爷,您拿了主意没有,这回打算买上多少地?” 石咏“嗯”了一声,吞下一块炖茄子,才回答道:“我已经和里长商议好了,这回把村北面正好十九亩的荒山买下来。这定金都已经付了,只等明日签文书!” 他话音刚落,李家堂屋里立时静了。 李家人盼了许久,才将石家哥儿俩盼来,只想着这哥儿俩能多置办几亩地,反正李家的人手够,把荒地垦了能多打几石粮食。可谁曾想…… 李家人见石咏说话时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想,谁家的小子,不买那些容易开垦的荒地,反而要买没出产的荒山? 陈姥姥进过城,也听街坊邻里说过一耳朵:石家这个咏哥儿,莫非真……是个呆子?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9.第14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 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 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 如今京中, 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 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 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 这一回, 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 但也因为这个, 上至豪门贵戚, 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 急忙问:“那, 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 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然而石咏记忆中后世那座永远香烟缭绕的喇嘛庙,却并未就此模糊远去。他曾经在后世的雍和宫参与过修复工作,对这里熟悉无比。此刻无数细节瞬时涌上心头,与眼前的景象一一对照,一下子令他几乎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石咏便整个儿看呆了。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0.第15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 当下他只哈哈一笑, 就将这话岔了过去, 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 他虽属汉军正白旗, 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 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 大约是有事, 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 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 说:“石咏, 若是爷哪天要用人, 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1.第15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心想, 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 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 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 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 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 如今正在家中闷着, 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 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 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 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 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 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 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 转过头来, 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 心内满满的, 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 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而镜子大约觉得这问题太过小儿科,更感叹世上竟有这般淳朴不晓世事的臭小子,真是呆得可以。于是这面宝镜只是懒洋洋地回答:“你,去仔细想想,故旧亲朋,乡亲邻里……有什么靠山,可以用来靠的吗?”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2.第15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望着对面看上去焦头烂额的赵龄石,冷笑道:“这事儿, 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赵龄石赶紧道歉:“我……这不也没想到父亲会……”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 借那只“周鼎”做个局, 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 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 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 哪曾想……” “赵爷, 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 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 确实曾在青楼流连, 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 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 不认这个邪, 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 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 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说罢这差役转头就往外走。赵老爷子怒气填膺,大步赶上,要从后拉住差役的衣袖。只差了半尺,这时候有人自后上前,抱住赵德裕的腰,大声哭道:“爹啊,为了一只鼎,咱们这么些本钱都折进去了,您为了子孙计,能不能别再这么折腾了?” 赵德裕被儿子这么一哭,突然觉得心灰了半截,觉得明明有理却怎么也斗不过那偏了心眼子的京官、如狼似虎的差役、公堂上笑嘻嘻的奸人……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京师说是首善之地,也不过如此。 片刻之间,赵德裕老泪就这么下来,流了满脸。 只为了一只鼎! 为了一只鼎,可难道就全是他的错吗? 不行,赵老爷子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拓片,一抹泪,脸上重现倔强的神色,心想,他决不能这么善罢甘休。这事儿,决不能完! 刚想到这里,赵老爷子突然伸手抚着心口,身子就这么晃了晃。 围在山西会馆跟前看热闹的不少人都是一声惊呼。 “大夫,还不快去请大夫!”赵龄石一副孝子模样,前后张罗着,给了山西会馆的伙计跑腿钱,让他去请大夫。 石咏挤在人群里,冷眼瞧着赵龄石一副焦急面孔之下,微微挑起的嘴角,心里忍不住发寒…… * 当天山西会馆就有消息传出来,晋商赵老爷子“小中风”,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看着情形不大妥当。按说老爷子这把年纪,得了这个病,该是送回故土,好生将养,落叶归根的。可是在赵老爷子寓居的屋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老东西,到死都抱着东西不撒手吗?” 赵龄石正使劲儿从父亲手里抢一只红漆面的樟木箱子。顺天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来查抄过一回,如今老爷子这里就剩这一只体面箱子,当初因为藏在床底下,才没被抄走的。 老人家即便是在病中,一只右手也死死地扣着箱沿儿,死活不肯撒手。赵龄石恼怒之下,伸手去将老人家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抠开。 “你在干什么?” 石咏推开赵老爷子的房门,刚巧看见这一幕,当即大喊一声。 石咏索性不睡了,先去灶下舀了一瓢凉水喝了,然后披着衣去屋外小院里坐上一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3.第15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 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 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 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 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 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 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 回来就烧了几日, 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 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 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 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石咏在旁边,听了地名和方位,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4.第15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 来到那名男童身边, 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 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 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 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 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 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 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 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 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 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 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然而石咏记忆中后世那座永远香烟缭绕的喇嘛庙,却并未就此模糊远去。他曾经在后世的雍和宫参与过修复工作,对这里熟悉无比。此刻无数细节瞬时涌上心头,与眼前的景象一一对照,一下子令他几乎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石咏便整个儿看呆了。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5.第15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 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 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 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 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 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 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 “雍亲王命小人过来, 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 稍许变变脸色, 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 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6.第15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大娘抿了抿嘴,微笑道:“谢谢大夫人关心。我那个小侄儿, 已经拜了师, 进了学了。” 佟氏一听这话开始还有些吃惊,后来却双眉一挑, 眼中微微露出些不悦。可这是在旁人府上, 又是瓜尔佳氏的生日整寿,她便也不愿多说什么, 只是静了片刻, 便转头对瓜尔佳氏说:“我们五姑奶奶如今被点了做皇子福晋, 我也真是犯愁,头回操办这么大的事儿,真是战战兢兢呢!” 在座之人,大多已经听说了伯爵府的喜事。举座唯独石大娘没听说过, 连忙向佟氏道贺。贺喜之后, 石大娘便一直沉思着,不说什么,待到瓜尔佳氏的席面吃完,石大娘向众人告辞, 便匆匆离去。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 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 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 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①。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金盘、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石咏也没有想到这个时空里僧道之流会这么有钱。 跛足道人付给他了定金,一出手就是一锭五两的银锭子,据说完成之后还有另一半酬谢。 石咏在心里默算,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其实所费不巨,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7.第15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 石家即便住在外城, 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 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 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 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 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 永顺胡同那里, 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 “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 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 等年节的时候, 娘再想个由头, 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 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8.第15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只香囊, 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 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 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 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 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 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 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 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 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 是有灵的千年古物, 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 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 细细地问了, 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 并无半点隐瞒, 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 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9.第15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红线胡同这边, 石家即便住在外城,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 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 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 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 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 永顺胡同那里, 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 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 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 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 等年节的时候, 娘再想个由头, 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 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 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冷子兴与贾雨村在上京之前,曾在扬州小聚。之后两人分道扬镳,贾雨村受林如海之托,送黛玉上京。而冷子兴则因为一桩古董生意,走陆路从金陵赶到京中,竟然比贾雨村还快些。 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0.第16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冷子兴与贾雨村在上京之前,曾在扬州小聚。之后两人分道扬镳,贾雨村受林如海之托,送黛玉上京。而冷子兴则因为一桩古董生意, 走陆路从金陵赶到京中, 竟然比贾雨村还快些。 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 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 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 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 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 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 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 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 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 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这才坐下来, 与冷子兴寒暄几句, 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第16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 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 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 听了母亲的问话, 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 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 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 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 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 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 一面感叹, 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书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书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 * 石咏借了贾琏成亲时候捡来的二两银子喜钱,完成了那只成窑青花碗的“金缮”。 二两银子,虽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样能成事儿。 这回石咏假扮成一个给寺院里打杂的小工,拈着二两银去金漆店买红漆与金粉。红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这一开口,金漆店里的人全无怀疑。 然而石咏只买二两银子的金粉与红漆,数量太少,金漆店的人开始不肯卖,但是经不起石咏的软磨硬泡,又想着寺院里的工程,多少该结个善缘,于是卖了给他。价值二两银的金粉与红漆,金粉虽然只有一钱不到,但这对于石咏来说,已经足够了。 待到石咏重新将那只成窑青花捧至石大娘面前的时候,石大娘惊讶不已,仔细辨认,这才认出了这是自己当初陪嫁带来的名贵成窑瓷。 这只成窑碗已经完全补好,昔日碎裂的痕迹宛然,然而一道道耀眼的金线弥补了裂纹,并顺着裂纹的枝丫,在整个碗身上用力蔓延,仿佛这器物本身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经受了命运的磨砺,也一样坦然接受着残缺,同时绽放着光华。 石大娘见到这只被石咏亲手补起的“成窑碗”,忍不住欢喜得热泪盈眶,点头道:“好,好……还是咏哥儿孝敬我。” 二婶王氏则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望望那只碗,又望望石咏。她心里大约在想,有这闲钱买金粉金箔,这闲工夫来补这么一只碗,还真不如拿这钱来补贴补贴家用。 只是她生性柔顺,见石大娘珍爱这只成窑碗,石咏又是将近成丁的侄儿,王氏即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肯直接说,只在心里嘀咕。 这时候石咏开口了,说:“娘,这只碗,我可还暂时不能还给您——” 石大娘吃了一惊,问:“咏哥儿,你……你是要把这只碗拿去卖了还是当了?家里其实不缺……你这点儿钱。” 她和王氏最近一直都在赶各种女红活计,争取将未来半年一家人的生活费挣出来。对于石咏整天捣鼓一只碎碗的事儿,石大娘多是纵容。可能也正因为石大娘总是对石咏无条件的溺爱,而石咏的前身确实又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总有人在外头说他败家。 石咏却笑笑:“都不是。娘,我借用一下这个碗,正是想让您和二婶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补贴家用了。”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2.第16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石咏虽然生就一股子呆气, 可还没呆到会因为荒山看上去很美就把荒山买下来的地步。 这回, 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 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 石咏就开口, 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 但是他生性老实, 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 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 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 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 多垦上三四亩薄田, 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3.第16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 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 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 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 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 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 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 心中雪亮。 原书里, 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 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 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 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 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 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 祖传之物, 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 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起点。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石咏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知约摸是白天里在那间古画字帖铺里见到的画儿内容太……热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4.第16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昨天刚“窃听”了对方与别人谈话,今天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而这冷子兴,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见石家地方狭小, 便邀了他出来喝茶, 口中的称呼也渐换, 原本叫“石小哥”,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 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 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 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 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 问:“怎么样, 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 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 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 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 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 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 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起点。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5.第16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康熙五十一年秋, 康熙帝自塞外回京, 立即诏谕诸子群臣, “皇太子胤礽, 自复立以来, 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 断不可托付此人。” 皇太子胤礽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立为太子, 却是废了又立,立了再废。二废之后,康熙帝下旨圈禁太子。只不过这太子二废的风声由来已久,自早先“托合台会饮案”之后, 众人心里都明白太子大势已去,二废只是早晚的事儿。 即便如此, 永顺胡同忠勇伯爵府那里,较之从前, 更是门庭冷落。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石家即便住在外城, 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 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 印象绝佳, 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6.第16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琏二爷, 您听我分说。”石咏当真有点儿紧张, 毕竟原书里害得他石家家破人亡的,就是眼前这个贾琏的亲爹。 “咦, 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 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 顿了片刻, 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 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 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 爽快地说:“走, 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 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 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 当即进去, 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 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 此时更是人来人往, 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7.第16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 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 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 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 回来就烧了几日, 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 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 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 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松竹斋的杨掌柜替石咏备下了所有“金缮”需要的材料,包括大漆、金粉、红漆等等,另外还附赠了一些工具。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8.第16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 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 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 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 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 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 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 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 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 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9.第16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除了李家人之外, 村里不少人听说城里来人, 也都跑到村口来看热闹,教石家哥儿俩体验了一回被人围观。 这一世石咏的相貌, 说实话是个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 普通人一个,但是看久了才会觉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岁, 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没变黑,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 都稀罕得不行, 齐齐地盯着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 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 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 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 现在估摸着烫熟了, 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 这荒山,美则美矣,却没什么产出。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心头已经有数了。 之后李大牛提溜了庆儿和喻哥儿两个皮猴先回李家去,石咏自去见里长。 待到石咏从里长那里回来,到李家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李家正炊烟袅袅。陈姥姥和李陈氏两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的菜。 这里的农家虽也不是过午不食,可晚饭大多简单,晚饭过后不久便熄灯睡了。李家今日也是因为石家兄弟俩过来,才张罗了一大桌。李陈氏特地宰了一只鸡,切了一大块腊肉,加上李家之前晒的那些干菜,和茄子西葫芦之类时鲜的菜蔬,做了好些个菜,满满地都堆放在堂屋里的圆桌上。 石咏见李家人客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大家一起上桌,李家人倒是扭捏推让了一番,最终一家人都挤了挤,在桌边坐了下来。 陈姥姥辈分最长,先提了筷子,往石咏和石喻碗里各自挟了个鸡腿,几片腊肉,这才点了头,李家的儿郎们便不再客气,飞快地吃起来。几个大碗里还剩的那么点儿荤菜,转眼之间就被抢空了。 倒是石咏和石喻,吃着农家各色干菜野菜,倒觉得味道新鲜,哥儿俩就着饭都吃了不少。 一顿饭将将吃完,李大牛才小心翼翼地向石咏问起:“大爷,您拿了主意没有,这回打算买上多少地?” 石咏“嗯”了一声,吞下一块炖茄子,才回答道:“我已经和里长商议好了,这回把村北面正好十九亩的荒山买下来。这定金都已经付了,只等明日签文书!” 他话音刚落,李家堂屋里立时静了。 李家人盼了许久,才将石家哥儿俩盼来,只想着这哥儿俩能多置办几亩地,反正李家的人手够,把荒地垦了能多打几石粮食。可谁曾想…… 李家人见石咏说话时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想,谁家的小子,不买那些容易开垦的荒地,反而要买没出产的荒山? 陈姥姥进过城,也听街坊邻里说过一耳朵:石家这个咏哥儿,莫非真……是个呆子?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金盘:“诸葛亮是谁?” 石咏:…… 宝镜则解释:“也就是个意思,朕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在事后加以评说罢了,当事人决断时自有考虑,原不该由外人枉加评判。” 石咏心想,武皇的气度就摆在那里,这一番安抚与致歉,的确既显雍容,半点儿也不掉份儿,又的的确确将歉意都表达到了。 “对了,在朕之前,你已经是在位年限最长的皇后。以后历朝历代,无人能超过你。史官更曾赠你一个‘贤’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宝镜难得以最温和的口吻安慰。 石咏心想,在位年限最长的,除了卫子夫以外,历史上还有一位。只不过那一位在武皇之后,所以连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咏也就不插嘴了。 于是,武皇的宝镜又说了不少安抚卫子夫金盘的话。金盘总算好了些,一时又觉出奇,便出言相询,问:“我听你乃是女子声音,为何竟能自称为‘朕’?本朝高祖吕后当年权柄在手,最终都未能登基称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吗?” 宝镜登时得意了:“是!” 金盘自然咋舌不已。 宝镜之前闯了祸,这会儿却谦虚下来,柔声向金盘说起武皇的经历:“其实这一路行来,也颇为坎坷,即便在那个位置上,也只觉得孤独无比,高处不胜寒罢了……” 这一对宝物,各自修缮完毕之后就能够交流,渐渐地它俩不再争执,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细语,倒像是在说体己话。 石咏却渐渐困了。他在修复金盘的工作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与精神,到了这时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就发现日头已经偏斜。他得赶紧去椿树胡同接喻哥儿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气很重。石咏接了喻哥儿,哥两个就专捡街边浓郁的树荫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红线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远房堂弟讷苏当街被人“拍花”之后,石咏就下定决心,哪怕再忙,也要亲自接送弟弟上下学塾。 两人走进红线胡同,路过邻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姐姐,好几天都没见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第17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打开贾琏交付给他的那只“木瓜”,发现在布帛软木包裹之中,竟是一只精巧无比的六出团花银质香囊,内中另有一只金制香盂,用以盛放香料。 而唐开元天宝前后, 正是唐代金银器工艺登峰造极的时候, 虽然没有现代先进的技术设备, 石咏也大致能够判断这该是一件唐代器物。只是一旦他想起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那哀婉的爱情故事,心头便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凄凉滋味。 这只香囊, 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 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 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 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 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 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 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 是有灵的千年古物, 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1.第17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 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 白绳儿的没馅儿, 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 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 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奇:“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 做这粽子的是婶娘, 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 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 就没推辞, 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 又与弟弟说好, 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 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 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 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 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石咏擅长“硬片”,如果对方想要修的是字画之类的“软彩”,他就只能请贾琏另请高明了。毕竟术业有专攻,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应下,回头要是将东西修坏了,那可对不住贾琏。 贾琏便神秘兮兮地推了推身边的包袱,说:“总共两件,一件汉,一件唐!” 石咏双眉一挺,心想:有门儿! 古代字画储藏不易,两晋时传下的字画已经是国宝,甚至唐宋时的摹本都能价值千金。若是从汉唐时留下来的古物件儿,是“硬片”的可能性更高些。 果然只听贾琏小声说:“一件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还有一件……” 贾琏自己说来似乎也颇为羞耻,左右看看,没人听他在说什么,这才小声说:“还有一件,是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的木瓜!” 石咏眉心一跳:“木瓜?……一千年的木瓜?” 他好死不死地又追问了一句:“安禄山怎么会用扔木瓜伤了杨贵妃?” ——又不是铅球? 贾琏被他问得龇牙咧嘴,伸出双手,在胸前舞动着胡乱比了比,从牙缝儿里挤出来:“这些都是香|艳典故,自是知情识趣的人才懂得的……” 他斜眼瞅瞅石咏,看看十几岁的少年那张年轻坦白的面孔,只得小声说:“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儿,自然就明白了!” 说话间,菜都上了。这饭铺一向做琉璃厂的生意,虽说是家常小炒,可是一道道菜式也做得颇为精致,很合商人富户们的胃口。贾琏赶紧岔开话题,劝石咏吃菜。 可是石咏却还在念叨:“一千年的木瓜啊!” ——都快成化石了吧! 贾琏当即嘻嘻一笑,说:“也就是这么个说法,在家里搁了好多年,库房里登记的就是这么个名儿,也没人当真研究过是个什么东西。说真的,兄弟,你要是能帮哥哥一把,好生检视检视,翻新一回,没准儿是个更值钱的古物呢!” 石咏“嗯”了一声,又问贾琏:“好端端的,二爷怎么想着要把家里的旧物件儿拿出来翻新呢?” 贾琏“咳”了一声,笑着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一直搁我东府侄儿房里的。他最近手头不大便利,琢磨着要拿这东西去当铺里换点儿钱。我就说他,这东西是古物儿,懂的人知道值钱,那些光知道压价的当铺朝奉又知道什么呀?不如先找个人修一修,回头看着光鲜,就算是真的要当了,也多换点儿银钱。” 石咏:原来还真的是要去当铺呀! 少时两人匆匆将午饭用毕,贾琏当即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先取了一只扁平的锦盒出来,递给石咏。 这个形状……石咏目测了,觉得该是金盘。 等他拿到手里一掂,才觉得不对:“怎么这么轻?” 说来赵飞燕与卫子夫两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两人都是出身寒微,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女,却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机会,登上后位。所以史上这枚金盘传下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将两位皇后给记混了。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金盘:“诸葛亮是谁?” 石咏:…… 宝镜则解释:“也就是个意思,朕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在事后加以评说罢了,当事人决断时自有考虑,原不该由外人枉加评判。” 石咏心想,武皇的气度就摆在那里,这一番安抚与致歉,的确既显雍容,半点儿也不掉份儿,又的的确确将歉意都表达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2.第17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琏二爷,您听我分说。”石咏当真有点儿紧张, 毕竟原书里害得他石家家破人亡的,就是眼前这个贾琏的亲爹。 “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 顿了片刻, 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 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 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 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 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 拐了向北, 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 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 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 此时更是人来人往, 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3.第17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晌午过后,石咏和弟弟石喻才到了树村村口。李家人因听早就说石家要来, 远远见有大车, 就赶过来看。等到石咏和石喻双足落在树村村口的时候, 李家自陈姥姥以下,全涌到村口来看这哥儿俩。 除了李家人之外, 村里不少人听说城里来人,也都跑到村口来看热闹,教石家哥儿俩体验了一回被人围观。 这一世石咏的相貌,说实话是个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普通人一个, 但是看久了才会觉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 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 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 一个夏天没变黑,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 都稀罕得不行,齐齐地盯着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 对石喻说:“看, 这是庆哥儿, 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 这荒山,美则美矣,却没什么产出。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心头已经有数了。 之后李大牛提溜了庆儿和喻哥儿两个皮猴先回李家去,石咏自去见里长。 待到石咏从里长那里回来,到李家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李家正炊烟袅袅。陈姥姥和李陈氏两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的菜。 这里的农家虽也不是过午不食,可晚饭大多简单,晚饭过后不久便熄灯睡了。李家今日也是因为石家兄弟俩过来,才张罗了一大桌。李陈氏特地宰了一只鸡,切了一大块腊肉,加上李家之前晒的那些干菜,和茄子西葫芦之类时鲜的菜蔬,做了好些个菜,满满地都堆放在堂屋里的圆桌上。 石咏见李家人客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大家一起上桌,李家人倒是扭捏推让了一番,最终一家人都挤了挤,在桌边坐了下来。 陈姥姥辈分最长,先提了筷子,往石咏和石喻碗里各自挟了个鸡腿,几片腊肉,这才点了头,李家的儿郎们便不再客气,飞快地吃起来。几个大碗里还剩的那么点儿荤菜,转眼之间就被抢空了。 倒是石咏和石喻,吃着农家各色干菜野菜,倒觉得味道新鲜,哥儿俩就着饭都吃了不少。 一顿饭将将吃完,李大牛才小心翼翼地向石咏问起:“大爷,您拿了主意没有,这回打算买上多少地?” 石咏“嗯”了一声,吞下一块炖茄子,才回答道:“我已经和里长商议好了,这回把村北面正好十九亩的荒山买下来。这定金都已经付了,只等明日签文书!” 他话音刚落,李家堂屋里立时静了。 李家人盼了许久,才将石家哥儿俩盼来,只想着这哥儿俩能多置办几亩地,反正李家的人手够,把荒地垦了能多打几石粮食。可谁曾想…… 李家人见石咏说话时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想,谁家的小子,不买那些容易开垦的荒地,反而要买没出产的荒山? 陈姥姥进过城,也听街坊邻里说过一耳朵:石家这个咏哥儿,莫非真……是个呆子? “这么轻,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我还有点儿不信,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4.第17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是夫子的儿子, 叫姜鸿祯, 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 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 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 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 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 石喻说饼子不够吃, 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 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 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 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 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 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5.第17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晌午过后, 石咏和弟弟石喻才到了树村村口。李家人因听早就说石家要来, 远远见有大车,就赶过来看。等到石咏和石喻双足落在树村村口的时候, 李家自陈姥姥以下,全涌到村口来看这哥儿俩。 除了李家人之外, 村里不少人听说城里来人,也都跑到村口来看热闹, 教石家哥儿俩体验了一回被人围观。 这一世石咏的相貌,说实话是个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 普通人一个, 但是看久了才会觉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 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 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没变黑, 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齐齐地盯着他, 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 唤来李家的庆儿, 对石喻说:“看, 这是庆哥儿, 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 这荒山,美则美矣,却没什么产出。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心头已经有数了。 之后李大牛提溜了庆儿和喻哥儿两个皮猴先回李家去,石咏自去见里长。 待到石咏从里长那里回来,到李家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李家正炊烟袅袅。陈姥姥和李陈氏两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的菜。 这里的农家虽也不是过午不食,可晚饭大多简单,晚饭过后不久便熄灯睡了。李家今日也是因为石家兄弟俩过来,才张罗了一大桌。李陈氏特地宰了一只鸡,切了一大块腊肉,加上李家之前晒的那些干菜,和茄子西葫芦之类时鲜的菜蔬,做了好些个菜,满满地都堆放在堂屋里的圆桌上。 石咏见李家人客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大家一起上桌,李家人倒是扭捏推让了一番,最终一家人都挤了挤,在桌边坐了下来。 陈姥姥辈分最长,先提了筷子,往石咏和石喻碗里各自挟了个鸡腿,几片腊肉,这才点了头,李家的儿郎们便不再客气,飞快地吃起来。几个大碗里还剩的那么点儿荤菜,转眼之间就被抢空了。 倒是石咏和石喻,吃着农家各色干菜野菜,倒觉得味道新鲜,哥儿俩就着饭都吃了不少。 一顿饭将将吃完,李大牛才小心翼翼地向石咏问起:“大爷,您拿了主意没有,这回打算买上多少地?” 石咏“嗯”了一声,吞下一块炖茄子,才回答道:“我已经和里长商议好了,这回把村北面正好十九亩的荒山买下来。这定金都已经付了,只等明日签文书!” 他话音刚落,李家堂屋里立时静了。 李家人盼了许久,才将石家哥儿俩盼来,只想着这哥儿俩能多置办几亩地,反正李家的人手够,把荒地垦了能多打几石粮食。可谁曾想…… 李家人见石咏说话时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想,谁家的小子,不买那些容易开垦的荒地,反而要买没出产的荒山? 陈姥姥进过城,也听街坊邻里说过一耳朵:石家这个咏哥儿,莫非真……是个呆子?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一头偏圆,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凑到鼻端闻闻,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性、隔热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石咏一下子来了兴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双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秃的竹笔过来,用笔端轻轻地将附在“木瓜”表面几乎已经粉末化的软木扫去。 片刻之后,他就感到笔端触到了非常坚硬的结构,应该就是这软木中包裹的器物。石咏心头激动,知道他已经离这“木瓜”的真相越来越近——这,真的会是杨贵妃的木瓜么?千年以降,这木瓜又会向他传递什么样的故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6.第17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 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 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 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 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 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 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 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 这座三等伯府, 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 都暗暗称奇, 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 富达礼对待贾琏, 礼数非常周到, 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石大娘抿了抿嘴,微笑道:“谢谢大夫人关心。我那个小侄儿,已经拜了师,进了学了。” 佟氏一听这话开始还有些吃惊,后来却双眉一挑,眼中微微露出些不悦。可这是在旁人府上,又是瓜尔佳氏的生日整寿,她便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是静了片刻,便转头对瓜尔佳氏说:“我们五姑奶奶如今被点了做皇子福晋,我也真是犯愁,头回操办这么大的事儿,真是战战兢兢呢!” 在座之人,大多已经听说了伯爵府的喜事。举座唯独石大娘没听说过,连忙向佟氏道贺。贺喜之后,石大娘便一直沉思着,不说什么,待到瓜尔佳氏的席面吃完,石大娘向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去。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①。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7.第17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 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 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 命人取笔过来, 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 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 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 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 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 小弟都能想到的, 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 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8.第17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么轻,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我还有点儿不信, 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 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 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说:“你也该知道的, 赵飞燕能掌上起舞, 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 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 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 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 也觉得有些道理, 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 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 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 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 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9.第17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 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 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 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 如今正在家中闷着, 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 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 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 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 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 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 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 心内满满的, 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 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 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 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 一个字都说不出, 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松竹斋的杨掌柜替石咏备下了所有“金缮”需要的材料,包括大漆、金粉、红漆等等,另外还附赠了一些工具。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0.第18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整个鼎呈青绿色, 上有古青铜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朴雄浑。石咏只匆匆扫了几眼, 就已经能断定, 这是一件“老”物件儿。可这鼎究竟有多“老”,才是决定古鼎价格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吓了一大跳之后, 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 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 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 可语速很快, 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 用帕子垫着, 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 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 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 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 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 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 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1.第18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家人丁兴旺,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 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 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 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 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 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 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 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 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 半咸不淡地说:“是呀, 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石咏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知约摸是白天里在那间古画字帖铺里见到的画儿内容太……热辣了。 当时他只顾着试图鉴别是不是唐伯虎的画,线条如何,用色如何,压根儿没多去想,可是那图景毕竟在脑海里留了印象。如今夜深人静,石咏反倒浑身燥热,一念及那画儿上那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场面,他自己倒没什么:算起来这种类型的文物,他其实也见过不少。可毕竟这具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很是不舒服。 石咏索性不睡了,先去灶下舀了一瓢凉水喝了,然后披着衣去屋外小院里坐上一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2.第18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当日冷子兴答应得好好的, 保证不会将石家有扇子的事情向其他人透露。可一转脸, 他就去告诉了贾琏。 “琏二爷,您听我分说。”石咏当真有点儿紧张,毕竟原书里害得他石家家破人亡的, 就是眼前这个贾琏的亲爹。 “咦, 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 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 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 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 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 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 找了个临窗的位置, 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 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皇太子胤礽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立为太子,却是废了又立,立了再废。二废之后,康熙帝下旨圈禁太子。只不过这太子二废的风声由来已久,自早先“托合台会饮案”之后,众人心里都明白太子大势已去,二废只是早晚的事儿。 即便如此,永顺胡同忠勇伯爵府那里,较之从前,更是门庭冷落。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石家即便住在外城,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3.第18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 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当时不及细想, 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 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 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 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 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 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 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 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 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 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 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 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书,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书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书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书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书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4.第184章(捉虫)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弘皙带着个小太监, 来到慈宁宫门前, 正巧遇见石咏在殿外等候。弘皙身边的小太监嗓子尖细, 命石咏行礼。石咏不得不行了礼, 问了声弘皙阿哥安, 同时自报家门,只说是内务府营造司的主事。 这样不起眼的小官职,小太监大约也觉得即便在石咏面前立了威, 也没什么意思, 当下不理他,便自行去寻慈宁宫的人通报。弘皙立在一旁, 上下打量一番石咏, 随即昂起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似乎搭理这样一个小吏,辱没了他皇长孙的身份。 但是石咏却对弘皙阿哥好奇得很,旁人不乐意理睬他, 他正好从旁暗中观察,看看这个将来会与他的小徒弟弘历一较短长的皇长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只见弘皙有着爱新觉罗家祖传的容长脸与俊秀眉眼, 单论相貌,弘皙可能比他的那些叔叔阿哥们更像祖父康熙。此外,弘皙肤色被晒得微黑,显然时常习练骑射, 不是个只晓得死读书的文弱阿哥。此刻他端着架子立在慈宁宫前, 下巴微扬, 姿态之间颇显得气度高贵而有威仪。石咏心想,对康熙而言,这位……至少是个很拿得出手的孙子。 只不过,算起来,弘皙阿哥这时候该在为二福晋守孝才是,只不晓得为什么,竟然能在这宫里自由走动。 石咏却不知道,弘皙得康熙特许,在上书房读书,平日里则住在阿哥所。来慈宁宫请个安,对弘皙来说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儿。 少时,慈宁宫中便有太监宫女出来,将弘皙阿哥迎进正殿去。 弘皙进殿的时候就已经问明了慈宁宫的宫人,知道十六阿哥此刻正在殿内。待到殿内,弘皙向太后与十六阿哥问过安,便笑着问:“十六叔又有什么好东西进献给太后了,好教侄儿也开开眼!” 十六阿哥见到弘皙,笑着点头,说:“弘皙阿哥多日未见。喏,这是造办处刚给太后进献的老花眼镜儿,不算是什么金贵物事。” 太后得了这副老花镜,正爱不释手,便叫弘皙上前,微笑着用蒙语说:“听胤禄说,这是科尔沁的工匠做出来的。弘皙阿哥也来见见!” 弘皙此前听说过眼镜的事儿,还曾在心里暗笑过三叔与四叔,用这个来收买人心、安抚笼络手下。此刻见太后捧着一柄老花镜儿,笑得像一朵花儿似的,不由也暗自啧啧称奇,见太后许可,便告了罪上前,躬身双手接了那副眼镜,托在手里看时,这才惊讶道:“这是……用牛骨制的?” 太后见他将这材质辨得差不多,当下笑道:“将将说对了,是羊骨!” 弘皙心里震惊,忍不住便抬头冲他的十六叔看了一眼,心想:给太后进献的东西,怎么能用这样粗鄙的材质。 然而这副老花镜,确实就是用羊骨制的,眼镜的镜架、镜腿,都是乳白如玉的羊骨骨雕,羊骨上用浮刻法雕着科尔沁常用的纹样做装饰,而各部件之间连接的铰链等物则都是用的铜鎏金,眼镜镜腿靠近镜架的一侧则各有嵌有一道金色的锁环,令整体素白的羊骨镜架上陡然多几抹亮色,不会显得太过单调。 羊骨骨雕,在科尔沁一带流传已久,骨雕艺人能将骨质打磨雕琢得宛如白玉,但是骨雕质地较轻,且坚固结实,有玉石所不具备的特质,同时因为本身材质的缘故,骨雕往往显得粗狂雄浑,独居风格。 弘皙心里却还有些膈应,甚至会自行想象到羊肉羊骨的腥膻味儿,隐隐地有点儿反胃。他忍不住想:十六叔这真是缺心眼儿,呈上这种东西给太后,回头皇上若是批个“怠慢祖母”四个字下来,十六叔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他倒还丝毫不知十六阿哥已经实现去请过康熙的旨意了。 太后显然是将这柄老花镜爱到了家,托在手心里,像个孩子似的得意显摆:“还有……还有好玩的!” 弘皙这才注意到老花镜镜腿上还系着一条红珊瑚珠串成的链子,有了这链子,太后就可以将这老花镜挂在胸前,需要用的时候戴上即可。这链子以米粒大小的红珊瑚珠串成,链子上每隔一段,便穿上一只小小的羊骨骨雕作为装饰。 弘皙定定地注视着链子上的骨雕,忍不住惊讶地道:“嘎啦哈?” 太后立时又笑开了花,点头道:“是,就是沙嘎!” “嘎啦哈”原是满、蒙等族常见的一种游戏,满语叫做“嘎啦哈”,蒙语则叫“沙嘎”。游戏的道具乃是一种叫做“背式骨”的动物骨节,常见的是羊嘎啦哈,猪、牛、马的也有。 这种玩具,在男孩子那里,可以用于排兵布阵,模拟演习;在女孩子那里,则有弹抓掷捉,各种玩法,同时还能伴有唱歌、说笑话之类。因此无论男女,这嘎啦哈几乎孩子们小时候必玩的玩具,太后极为熟悉,弘皙也不陌生。 而这眼镜链子上装饰着的骨雕则并非真的“嘎啦哈”,而是以羊骨雕成“嘎啦哈”的形状,却比真实的“嘎啦哈”小很多,一只一只奶油色的小“嘎啦哈”,穿在这红珊瑚珠的链子上,登时便多好些童趣。弘皙想,难怪这件老花眼镜这样得太后的欢心,太后见了便如一个孩子似的,一直乐个不停。 可是……这样粗鄙而草率的材质选择,真的没关系吗? 弘皙小心翼翼地问十六阿哥:“十六叔,这……算是符合内务府制式吗?” 十六阿哥早就晓得有人会问起这个,他也与石咏商量过,心里打了腹稿,此刻当即答道:“符合的,内务府造办处呈给太后的物件,可以随身佩戴的,须有宝石、金银材质至少两件,这件器物上有红珊瑚珠、铜鎏金、纯金,一共三种材质,所以没问题。” 弘皙顿时哑口无言,心想:可这主材质明明就是羊骨啊。 他扭头看看太后,心思立即又转了过来,既知太后就是喜欢这羊骨的,他又何必在这儿跳来跳去地做恶人? 于是弘皙真诚地送上赞许:“十六叔匠心独运,侄儿佩服。” 十六阿哥得了皇长孙的赞誉,一时也很高兴,却摇着手说:“不是我,不是我的匠心独运。这眼镜的制作实在是另有其人。”他说到这里,便转过脸去,向太后讨赏,请太后赏上次赶来给太后配制眼镜的石咏。 太后自然无有不依,命人将在慈宁宫殿外候见的石咏传进来,命赏了一对金锞子、一对蒙古式样的银碗,并赐了一碗宫中新制的酥酪给石咏,回头送去造办处让他“享用”。 石咏赶紧谢了恩,见太后如此,他长舒一口气,心里也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 早先他下了决心要做一副“科尔沁版”的老花镜出来,心里也晓得这冒了些风险。独自在家画这副眼镜儿的草图的时候,还与红娘的瓷枕聊了聊。 红娘当即提醒他,考虑到老人家的喜好固然好,可也要考虑到将这东西送出去的人的面子,不能看上去太过简慢,可以在细节上适当用心。红娘还说,当初崔相国的夫人老太太那里,她就是向来是这么哄的。 石咏略有些无语,印象中红娘好像也没将崔相国夫人哄得有多好。不过红娘脾气摆在这儿,说得又有道理,于是石咏便沉下心,在羊骨镜架上又加了些复杂的设计,加了铜与金的点缀,后来又想到了以骨雕“嘎啦哈”装饰眼睛链儿,并且凑齐不同材质,至少叫旁人挑不出大毛病来。 果然,太后见了这副科尔沁版的老花镜,爱不释手;而弘皙阿哥的少许质疑,也教十六阿哥轻描淡写地挡回去了。 这时候弘皙向太后开口,说是想亲手服侍太后将眼镜儿戴上,太后自然许了。石咏在一旁,他听不懂弘皙说的蒙语,但见弘皙已经换了一副神情,恭恭敬敬地替太后将眼镜儿戴上,又问太后可看得清了。 太后戴那副“临时”眼镜已经有一阵,已经多少习惯了,眼下换了更舒适更轻便的眼镜儿觉得更好,喜得连连点头。 这时弘皙满带孺慕之意,转脸以蒙语问十六阿哥:“十六叔,这眼镜儿侄儿看着甚好,一见了就叫人想起当年随扈去科尔沁草原时候的情形。侄儿也喜欢得紧,是否可以命人照着这个样子,仿制一副?” 弘皙这样说来,太后脸上登时喜色更甚。 十六阿哥怔了一怔,竟是切到了汉语,回答弘皙:“这……这倒有些麻烦。这一件因为给皇上看过,皇上钦点做了大内制式。若是弘皙阿哥想仿造大内样式,怕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弘皙登时露出些悻悻。 十六阿哥赶紧周旋,说:“不怕!回头内府制了进献给皇上,皇上再赐给弘皙阿哥,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吗?” 弘皙闻言赶紧又换了笑模样,谢过十六阿哥。而石咏这会儿在一旁察言观色,他虽然听不懂蒙语,可也大致猜到了弘皙的用意。弘皙怕未必真是为了这样一副骨雕眼镜儿,想要讨好太后才是真的。 可是十六阿哥提起“大内制式”这四个字,石咏也忍不住暗暗吐槽。他还记得早先因为织金所名录被康熙皇帝教训一顿的事儿呢,心想皇家总是这样,以所谓的“皇家尊严”,限制工匠们发挥才智,限制精美工艺品的流通。只不过,他倒还真不知道,像皇长孙弘皙这样的身份,竟也是不能自己仿制大内制式的,除非康熙皇帝赐下才行。 一时三人拜别了慈宁宫太后,十六阿哥与弘皙在前,石咏默默无言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起从慈宁宫院中出来。 弘皙对十六阿哥很是亲热,然而对石咏非常冷淡,这令十六阿哥感到十分好奇。他忍不住问:“二阿哥,你难道不知,石咏这小子也出身瓜尔佳氏,是二福晋的侄子吗?” 弘皙行二,上头原还有个早逝的哥哥。他的生母是胤礽的侧福晋李佳氏,只是被嫡福晋瓜尔佳氏认在膝下而已,所以弘皙其实与瓜尔佳氏也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血缘关系。但是永顺胡同的忠勇伯爵府却是他名义上的母族。 弘皙听说这个,立即转身,吃惊地看向石咏,道:“石主事怎么不早说!” 他一个称呼,已经向十六阿哥解释明白了一切:是石咏刚才自报家门的时候只说了官职与名姓,根本没提瓜尔佳氏这一茬儿,所以他才没认出人家来。 十六阿哥一听便释然了,说:“咳,我就知道这傻小子铁定不敢在二阿哥面前认亲。”这一下子转换,弘皙对石咏立即显得热络起来,问起他的履历,石咏都一一照实说了。 石咏对弘皙这种突如其来的友善并不算是感冒,然而他却发现十六阿哥对弘皙却相当友善。可能是因为两人年纪相仿,曾经一起在上书房念书的缘故。石咏记起若干年以后的那一桩“弘皙逆案”,十六阿哥可是在这上头栽了大跟头的,他忍不住就有点儿想提醒十六阿哥,但又觉得那桩“逆案”尚且远得没边儿,若是此刻他就冒冒失失说了,为十六阿哥或是自己惹来麻烦,反而不美。 正犹豫间,十六阿哥向弘皙道别,说是在养心殿造办处还有些差事,要赶着过去。 石咏此前却听十六阿哥说过,他去过慈宁宫之后就没有差事,因此打算回阿哥所去看看新晋诊出有喜的十六福晋。没想到十六阿哥此刻却突然想起了“差事”。他自然明白十六阿哥想要借故与弘皙分开,自然继续装哑巴。 一时三人分别,弘皙自回阿哥所。而十六阿哥与石咏回到养心殿造办处,十六阿哥自去他惯用的屋子坐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跟聪明人打交道,真累啊!” 石咏少不了吃惊:难道就是因为他做的这一副眼镜,反而令十六阿哥误打误撞地看透了弘皙那一肚子的心思了?若非如此,十六阿哥又何必半道甩脱弘皙,不愿一道与他回阿哥所呢? 果然,只听十六阿哥说:“说了你也不懂……但是弘皙阿哥问起大内制式那时候的眼神,怎么总教爷心里觉得有点儿慌呢?” 石咏确实不懂。但是他们两人回养心殿造办处之后不久,慈宁宫的赏赐就送到了造办处。石咏不仅自己得了一份赏,而且替那名帮他做骨雕的蒙古工匠也讨了一份,登时两碗才蒸出来没多久的糖蒸酥酪送至。 这碗宫中名点,虽是用羊奶做的,但是却没有半点儿腥膻。石咏和那名蒙古工匠都要谢了恩之后大口将酥酪吃完,以示对太后赐下美点的感激。这又令石咏在心内继续罗列出有关皇家的槽点:这……根本不给人机会品尝美味么! 但饶是如此,石咏与那名蒙古工匠所得的荣耀,在这造办处几乎也是前所未有的。造办处郎中王乐水过来拍拍石咏的肩,笑着道:“茂行,这回你给咱们长的脸,可得算在造办处头上,可不能算在你营造司那里哦!” 石咏连忙谦虚。他与昔日上司王乐水好久没见了,当下叙起别来情由,石咏少不得答应要赠给王乐水一副眼镜。王乐水觉得石咏多日没来,便陪他在造办处内随意看看。 石咏早先就是造办处起家的,在养心殿两侧配殿里当差服役的工匠他几乎全认识,偶然见到一个生面孔,便请王乐水介绍。王乐水知道石咏是正白旗出身,叔父乃是正白旗的都统,当即笑道:“这也是你们正白旗的,工匠华色。原本曾在二阿哥处服役。” 王乐水口中的“二阿哥”,不是别个,正是废太子,胤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5.第18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正白旗工匠华色, 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脸色黝黑, 一双露在衣袖外的双手则是黑红色的, 上面布满茧子, 是个当了大半辈子差事的老工匠。他原是包衣出身,如今在内务府造办处金银器作处当差,若不是身上穿着造办处工匠的制服, 容易叫人将他认作是个寻常老铁匠。 石咏知道在旗的人家未必人人都当上八旗兵丁, 好些旗人也是苦哈哈过日子、凭手艺吃饭的工匠。但凡是造办处的工匠,石咏一向充满敬意, 听王乐水介绍过之后, 便和善地向对方点点头。 可是华色听见王乐水说他,“原本曾在二阿哥处服役”,瞬间就变了脸色。所幸他脸色黝黑,脸红也不易叫人察觉。然而石咏却抬起头仔细端详,因为他适才双手猛地抖了一下。 “华色的名头, 我好似也听过的……”石咏知道此人怕是有问题,当下一面随口攀谈, 一面悄悄观察华色所在的位置。这华色手上似乎正在做一只珐琅火链。火链已经打制成型,但是表面要继续烧造珐琅彩。所以华色面前一张小桌上放置着草图,上面绘制着打算烧造的纹样。 石咏假作惊奇,问:“这……这是打算在火链烧珐琅?” 火链是一种打火的工具, 关键部位是一块易于产生铁屑的铁块, 呈弧形, 颇有些像镰刀,在铁块外部包有铜片,可以做各种装饰。这火链平时就挂在烟袋旁边,和火石、火棉之类的放在一起。这火链与火石一打、甚至一擦,就会有火花,溅到火棉就能点火,回头一吹气,烟锅便立即着了,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打火机”。 石咏很敬佩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反正他也没能将打火机“发明”出来,凭啥鄙视这种古代“打火机”呢?再说了,古代工匠竟能用珐琅装饰火链,将这种日用品也制成精美绝伦的工艺品,他只有佩服的份儿。 然而华色一听,伸手便去掩那图纸,但是石咏手快,已经将草图拿了起来,啧啧的大声称赞了一番,然后对华色说:“您忙吧,不耽误您!” 他随即向身后的王乐水使了个眼色,将草图一还,两人一起离开。离开的时候,即便石咏背着身,也能感觉到华色那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然而王乐水却阴沉着一张脸,径直将石咏带到僻静处,对他说:“茂行,幸亏今儿带你在金银匠作处转了一圈,否则都不知道这华色到底在做什么。” 石咏好奇地问:“难道华色这做的,不是王大人派下去的差事?” 王乐水沉吟半晌,摇摇头,说:“多亏茂行有急智,将他给稳住了。我刚才又一直假作不在意的样子,想来还暂时不至于打草惊蛇……私下里偷制大内式样的物件乃是大罪,可是这华色在宫里当差当了多年,不会不知道这大忌讳吧!” 石咏也在造办处当过差,知道在这里一切没有小事,当下凝神想了想,忽然问:“会不会,这华色,仿制大内制式的物件,是受什么人之托而为之?” 早先在慈宁宫,弘皙说的那一番话给了他灵感,再加上早先王乐水提到华色的旧主时,华色的表情与反应都显得很不寻常。所以石咏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华色,不会也是认得弘皙阿哥,因此应了弘皙阿哥那里的要求,在偷偷地仿制大内式样的物品吧。 王乐水一听,立即明白了石咏暗中所指,登时紧张起来,拧着眉头道:“既是如此……这得赶紧报至上头知道才行。” 王乐水是造办处的郎中,统管造办处的各项事务,直接向内务府上官汇报。如今最好找的上官,就是刚刚才离开造办处,回阿哥所看媳妇儿去的十六阿哥。 石咏却对王乐水说:“王大人,这事儿您心里得有个数,若真是华色知法犯法,替他人仿制大内式样的火链,回头这事儿揭出去,我怕您也会受累。” 如果华色的事儿揭出来,受罚的人,恐怕只是华色,而与吩咐他办事的那人无关。与此同时,身为造办处郎中的王乐水,甚至还有在造办处做主事的唐英与毛盛昌,也会受池鱼之殃。 这也是石咏适才在华色处,没有当场揭破的原因。 所以王乐水此刻还有一个选择,便是去点醒华色,捂下此事,既保护了自己,也护下了华色这名工匠。 他向王乐水这么一说,王乐水思索片刻,对石咏说:“华色既然如此,想必由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可能是自愿为之,也可能是被人胁迫。如果眼下轻轻放过这件事,这一次算是勉强揭过去,还会有下一次。现在只是一枚小小的火链,下次还不知是什么。” 他有沉思一阵,终于坚定地开口:“茂行,你需记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固然是一片好心,想要护着我,护着华色。可有些事,此时容忍,彼时便可能闹到无可收拾。” 听见王乐水这样说,石咏肃然受教,当即向王乐水郑重地拜了拜。 古人有一言师一字师,王乐水在石咏心中,则是他一直以来认定的好老师。 石咏之所以会提出捂下此事,原因是他心中存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对像华色这样的工匠的崇敬之情,还有一点,他来自后世,因此对这个时空里各种教条框框的不理解和不屑,对于什么“大内样式”不得私下仿制之类的规矩,石咏心中难免存了轻蔑。然而这些,在眼下这个时空,却是非常要紧的规范与准则,稍有轻视,便可能会引来大祸。 王乐水见石咏如此,当即望着他呵呵笑着,仿佛在说:孺子可教! “茂行,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为我着想才是。”王乐水拈着胡子点头,说,“只不过我这十几年来一直浮浮沉沉,早就习惯了。再者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自从我当上了郎中,确实有些心浮气躁。前些日子唐英还提过,最好还是教人时常去看看各工匠的进度,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我因为没有人手,便命暂缓。结果今日就出了这种事儿。今日多亏是你撞破,至少让咱们都还有个应对的准备,若是等这只火链制好了,从造办处流出去了。到时候再要担责,我恐怕就要担主责。” 想到这里,王乐水一敛眉,道:“茂行,这件事,我来处理。你放心!” “再者,此时发觉了隐患,往后到底是祸,还是福,都还说不准呢!”王乐水见石咏一脸担心地望着他,登时换了一副笑脸。 石咏心里感动,知道王乐水是真正看得清祸福、分得清轻重的人,他所行的,才是“正道”。到了此时,石咏真的希望,此前王乐水所经历过的“时运不济”,恐怕都只是表象。而以后这人铁定也不会只在内务府里一个小吏的位置上呆着。 于是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对此事多说什么。王乐水当即请人去请十六阿哥过来。 十六阿哥的嫡福晋子嗣上有些艰难,如今好不容易又有了,十六阿哥便多花不少功夫在后宅陪媳妇儿。此刻听说造办处这边有事,难免心里有些不快,赶过来之后便埋怨石咏与王乐水:“你们两个,真是不晓得为爷省心。说吧,什么事儿!” 可待听说了造办处有人偷偷仿制大内式样的珐琅火链时,十六阿哥登时睁圆了眼,一面听着王乐水解释,一面盯着石咏看。石咏自然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此刻心中最怀疑的人便是弘皙。除了这位皇长孙,有谁能驱使得动原本在废太子身边当差的华色? 但是这件事还有很多细节要问清,十六阿哥皱着眉头点点头,道:“没有旁的选择了,先不要将事情宣扬开。那人,爷要带到慎刑司去审问。王乐水你稍许做个障眼法,就说他是病了告假,过几日再来当差之类。” 他扭过头,望着王乐水,叹了一口气,这叹气的意思,与石咏此前的担忧一致,应当也是想到了王乐水主事会受罚。王乐水却面色不变,果断地冲十六阿哥一拱手,应了声“是”,接着便出去安排去了。 这天下衙的时候,华色被王乐水叫去商量点儿事儿。因此整个造办处都不知道华色是什么时候离开养心殿的。第二日起,王乐水便宣布华色病了请两天假,还将他手上的一项活计暂时移交给了负责金银器作的另外两名工匠。 众人都没有意识到什么。 只是有时石咏在内务府府署遇到十六阿哥,见对方唉声叹气地,便知大概,只不过他也不好多问。隔了数日之后,这桩“逾制珐琅火链案”已经告一段落,案子的结果都已经审出来了。 不用石咏自己问,十六阿哥第一时间就已经找到了石咏。石咏听了十六阿哥转述的,这桩逾制案的实情,多少也有些无语。 ——原来还真的是弘皙。 弘皙那边,早先是托一名太监传话,找到华色,命他按照大内式样打造一只珐琅火链,制好之后,自会有人来取。华色本就是毓庆宫旧人,昔日二阿哥胤礽威势极盛,如今虽然圈禁了,可是皇长孙弘皙依旧能在外自有走动,关于康熙因“甚爱”弘皙而欲“三立”胤礽的说法进来颇有尘嚣日上的架势。 这时候弘皙违制打造御用火链的行为,便极为“耐人寻味”。 十六阿哥当即向石咏问计,石咏伸手摸着后脑苦笑道:“十六爷怎么问起我来了?” 他于权谋手段一无所知,啥也不懂,自忖帮不到十六阿哥什么。 “爷知道你这不是自谦!”十六阿哥白了一眼石咏,扁了扁嘴,小声说:“爷这不是心里没底么?” 他看起来十分发愁,低声说:“如今储位未明,爷这么些年又装聋作哑惯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问:“十六爷,难道您已经将这事儿透给‘那边’知道了?” 石咏与十六阿哥本有默契,“那边”,自然指的是皇长孙弘皙。 石咏的想法是:眼下离康熙老爷子归天虽然还有五年,可也算是夺嫡混战最混乱也是最黑暗的时刻,但凡出过头都被老爷子给摁下去了,十六阿哥这时候千万不能犯浑,千万不能向任何一方轻易示好。一旦十六阿哥沉不住气,将他已经得知此事的消息透给弘皙知道,就糟糕了。弘皙可以藉此判断十六阿哥的态度,甚至拉他下水,站到自己那一边去。 十六阿哥见到石咏真的发急,心里也有点儿感动,知道对方是真的为自己着想,连忙转了笑脸,故作轻松地骂道:“想什么呢?爷有你猜想得那么蠢吗?” 石咏登时放松下来。他早先只道十六阿哥对弘皙有一种天然的同情,所以才会被卷入“弘皙逆案”,但现在看来,十六阿哥看人很准,还是有些分寸的。 “十六爷,为今之计,您还是将事实向皇上合盘托出为好。”石咏满心里就只有王乐水提过的“正道”。 十六阿哥瞅瞅石咏,说:“爷还以为你会帮王乐水求情。” 石咏有些无语,不愧是十六阿哥,将自己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他确实想帮王乐水求情,可这种时候,越是求情,只怕越是搅乱了一池浑水。他当下只能含糊地说:“不知者无罪,这么简明的道理,皇上想必也是明白的。” 十六阿哥低头念叨两遍,“不知者无罪”,终于拿定了主意,点了点头,将事情收拾收拾,向皇父禀报。他禀报的时候很有技巧,只是先将事情讲明,却并没有点出背后主使乃是弘皙,只说他自己尚且不知,还需要再查;后来查了两日,再禀报康熙,说了弘皙的事儿。 弘皙那一边,的确在获悉华色失踪之后,曾经找过十六阿哥,想向十六叔求情。十六阿哥只能无限遗憾地回绝,只说他已经将事情“不小心”捅到皇上那里了。 再过一日,皇上传了弘皙阿哥去问话,后来十六阿哥向石咏转述了弘皙的答复:弘皙在康熙皇帝面前认了错,并且辩称他不知宗室皇孙不能吩咐造办处工匠为其专门打造用具,也不知华色所做乃是大内式样,总之将一概罪责都推到了华色头上。 这件事很快也教外臣和御史们听说,立即有八阿哥九阿哥麾下的御史纷纷上书,指责皇长孙肆意任用皇室工匠,打造逾制器具。然而一概弹劾折子,都教皇上压了下来,这件事情,皇上竟然将弘皙撇得干干净净,用石咏的评价,就是皇上将弘皙阿哥给“保护”了起来,只让旁人来承担责任。 在这一点上,石咏觉得皇帝是出了个大大的昏招,这样将弘皙一“保”,这是给了某些人多少期待、多少妄想啊! 然而事情也没有绝对,康熙皇帝也并非是盲目在“保”弘皙,这件“逾制珐琅火链案”没过多久,康熙便下令轮流排查大内太监,将以前在毓庆宫执役,或者与毓庆宫稍有些关联的太监放出去了一批,挪去辛者库一批。早先确曾帮弘皙传话的太监则往景山一送,陪梁九功做葫芦去。 这样一来,弘皙之后即便想给内务府造办处的工匠传话,也一时找不到帮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6.第18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珐琅火链案的处理结果, 内务府造办处在役工匠华色违规打造逾制器具, 被罚带枷杖笞后流放。内务府造办处郎中王乐水, 主事毛盛昌都得了个“失察”的罪名儿, 各自降两级留用。唐英亦是主事, 但侥幸因为长期以来一直在城外造办处辖下的琉璃厂与玻璃厂研制各种御制器皿,确定了与此事无关,因此没有受到牵连。 石咏听说了这个结果, 颇为郁闷。华色的确是知法犯法, 明知内务府的规矩,照样答应了替弘皙打制火链, 而王乐水与毛盛昌也的确没有时时关注下属们都在忙什么, 因此说他们“失察”,似乎也无可辩驳。然而真正主导驱动此事的弘皙阿哥,却什么损失也没有,一根毫毛也没掉。从这事儿上就可以见,这个时空里, 妄求公平,是求不来的。 不过石咏着实没想通:弘皙究竟是图什么呢? 十六阿哥猜测弘皙可能是想借此判断康熙对他的态度。毕竟这事儿说小不小, 说大不大,回头弘皙将罪名往旁人身上都一推,然后说自己不知情,这事儿就了了。而康熙帝的态度似乎也表明了这一点, 皇上如今对皇长孙依旧是抱着“保”的态度, 也就是说, 将来为了皇长孙而“三立”胤礽,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之康熙帝圣心独断,这事儿就这么尘埃落定了。工匠华色担了全部罪责,而造办处的官员则被牵连,受了无妄之灾。 石咏与华色同在一旗,便通过自家佐领梁志国,找到了华色所在的那一领,打听了华色的地址与家境,往那边送了些银两。他抱着“救急不救贫”的原则,替华色治了伤,并打点了他流配西北之事,算是为他曾经景仰过的工匠们稍许尽尽心。 而王乐水那边,石咏便只能出言安慰了。 很快突如其来的委任状下来,石咏被告知他升任了内务府营造司的郎中,同时署任造办处郎中一职。 知道这个消息,石咏惊得独自坐了一刻钟没说话,随即卷了委任状去找十六阿哥:“十六爷,卑职……卑职真没有想要升官的意思。” “爷知道,爷知道!” 十六阿哥笑嘻嘻地从脖颈后面抽出那柄随身不离的扇子,冲石咏扇了扇,似乎想要扇去他的火气。 “可这也不是爷点你升官的呀!”十六阿哥一面扇一面撇清,“可是爷如今造办处郎中的位置上确实没人,无奈只能找你署任,爷又想着,总不能教你这么个主事,去署任隔壁的郎中,干脆就把你在营造司的职位再提一提……” 石咏无语,万万没想到“被”升官竟然是这么个理由。 “爷知道王乐水主事这次是被华色连累了,可是爷又能如何?皇上金口玉言发的话……再者王主事也只是降职留用么!等降一阵子就会再升回去的啊,爷若是找个旁人过来顶上郎中的位置,王主事就轻易升不回来了。所以爷这么聪明的脑袋才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让你先‘署任’一下,等这事儿时过境迁了,再将王乐水官复原职,你就去了这个‘署任’的虚名儿,回归营造司的本职……” 石咏一时晕乎乎的,实在是没想到这一个小小的“署任”,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这样看来,十六阿哥的确是……为他和王乐水着想的? 石咏赶紧拱手,向十六阿哥道谢,并就刚才的误会表示歉意。 官场这些事儿,他的确不及十六阿哥多矣。 十六阿哥见他都说完了,才晃着扇子慢慢地道:“其实这也是皇上的意思,营造司升你的官,是谢你想的主意,那副羊骨制的老花镜,谁也没想到,竟让太后开心了好一阵。” 能让太后开怀的,康熙皇帝便不吝赏赐,区区一个五品官职,能算得了什么? 此外,除了上次那副科尔沁版的眼镜之外,石咏也还记得清楚,康熙皇帝提点过他,今年太后万寿,是一定要再拿点儿东西出来的。 “这个……十六爷,你可得多记着点儿……快,快点儿将王主事再升回来……”石咏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他说实在的完全接受不了,他竟然有朝一日居于王乐水之上。 “知道啦!”十六阿哥露出一副十分无赖的笑容,点着头冲石咏笑道:“爷这不也见你快到成亲的年纪了么?身上背着两个五品的头衔,娶亲娶起来也好看些。” 石咏:…… 十六阿哥见着石咏瞠目不知所对的模样,登时笑喷,拊掌道:“就这么说定了,等你成了亲,我就把王乐水给调回郎中任上!” 石咏:……这算是,变相催婚? 那照这么说来,他岂不是得赶紧成亲。 十六阿哥见石咏这副与呆头鹅有得一拼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大笑,坐在椅上险些向后翻过去。 石咏这才明白对方是在开玩笑。 一阵子大笑笑过,十六阿哥终于恢复了正形,只听他肃容轻声说:“知道你挺关心王乐水这个人,你放心吧,四哥在打听他,可能之后会将他调到户部去,往后会有大用……” 石咏再见到王乐水的时候,便有些难言之隐,毕竟自己竟然“后来居上”,反过来成为昔日上司的上司,更兼王乐水几乎是将他带进造办处的引路人,曾给他无数的指导与关怀……然而十六阿哥却一再叮嘱,雍亲王看中王乐水的事,一定不能泄露半句,因此石咏即便想安慰,却也不敢将这事儿说出口。 王乐水却很坦然,笑着恭贺石咏,并且非常高兴:“早担了半天的心,怕调来的郎中是个不好相与的,哪晓得是你!茂行啊,我这一颗心全都放回肚子里去喽!” 石咏却又是愧又是窘,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憋了半天,王乐水上前来拍拍他的肩,冲他眨眨眼,说:“茂行,咱们处了这么多时候了,都知道彼此不是那等争名夺利的人,这一时的得是,又算得了什么?我这还打算好了,要撸起袖子,好好做点儿实在的事儿,往后指着你照应着我!” 石咏双眼瞬时有些发酸,不知该说什么好:王乐水这意思明白着就是要他不要担心造办处的差事,他会将一切做得妥帖,石咏这个委署的郎中,其实只是担了个好听的名头,一切功绩,却都靠王乐水他们来挣。 而王乐水的人品,几乎是这时空里他最信得过的。 王乐水这时候冲石咏笑道:“茂行,你可还记得你第一天进造办处时候的样子,那会儿我可还真没料到,你竟然在这个年纪,就已经升到了正五品。真是令人羡慕啊!” 石咏想想也是,王乐水浮浮沉沉,将近到四十岁上,才得了郎中的官职,而他家石老爹,过世之后追封,也不过是个五品。他这点年纪,就已经站上了正五品的官阶上—— 这只能教石咏吐槽,这个时空里当官实在没个标准,像他这样毫无经验,毫无资历,亦毫无建树的人,竟然也能幸进若此……一定有哪里不对。 一时内务府众人齐来道贺。从城外归来的唐英对石咏这个小子“曲线救国”,从营造司那头爬到了自己上司的位置上丝毫不介意,连连恭喜,吵闹着要讨酒吃。造办处另一位郎中尚裕和对石咏也极尽巴结,知道这小子背后一定有贵人,否则不可能如此连着“蹿升”的。 石咏不得已,只得答应了在松鹤楼请客,这下子造办处上下全欢腾了,可石咏想,总也不能拉下了他营造司的那些下属们,因此做决定两边一起请。十六阿哥这边也凑趣,一道出席,还拉上了十七阿哥一起。总之石咏升职之后的年俸还一分没见着,已经先花了一大笔请客吃饭的钱。 不久,石咏升职的消息传开,永顺胡同那里,一向不苟言笑的大伯富达礼总算露了点儿笑模样,而二伯庆德的眼睛则早就笑得快找不见了。石大娘则是满心欢喜,自然又少不了在石老爹的灵前上香祭告,洒了几滴泪。 贾琏听说这等喜讯,便旋风似地赶到椿树胡同。他现身上有个正五品的同知,听闻兄弟也得了个正五品的郎中,喜得不行,见了石咏,纳头便拱手相贺。 待石咏谢过他,贾琏却又说:“你也该贺我才是!” 石咏发呆。贾琏上回从山西巡抚伊都立那里得到了实缺,他明明已经贺过了啊,还特地自掏腰包买了一件板桥的字画,送给贾琏,让他带着上任“充门面”去。这怎么又要贺了啊? 贾琏也不解释,冲着石咏傻笑,半晌才说:“我十日之后起身,不过拙荆还得在京中多留一阵。” 这是……石咏一挑眉,他也不算太迟钝,心想:原本说好了贾琏媳妇儿陪他一起上任的,这会儿突然说不去了,这难道是。 “恭喜琏二哥啊!”石咏突然开窍了,“难道是……双喜临门了?” 贾琏笑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石咏也是大喜。早先贾琏得了大姐儿之后,就再也没听说过喜讯,竟没想到是这个时候传了好消息。 石咏大喜,连忙命家人将贾琏惦记了许久的野桃酒又抱了些出,哥儿俩坐着对酌一二。贾琏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他去山西的安排。 原来贾琏得了伊都立的照应,得了大同府的实缺,满心欢喜。然而回家之后,贾府里的人却反应不一。 宁府那边没说什么,直接给贾琏送上一包仪程,似乎那意思是,既然补了缺,那就赶紧去赴任吧。 荣府这边,倒是赦政几个,一起聚在荣禧堂议了议。贾赦的意思,责怪贾琏怎么补缺的事儿也不与家里商量。贾母却认为这事儿不能怪琏儿,毕竟府里以前谁也没管过贾琏补缺的事儿,这会儿人家能耐,自己补上了缺,能怪谁来?贾赦被噎得无语,转而又挑剔起贾琏的上司伊都立的出身。 然而伊都立的生父是伊桑阿,外祖是索额图,当年曾是不折不扣的二阿哥党。听见贾赦指摘,贾母就不高兴了,只说:你还敢说你老子的不是吗? 贾赦想起自己亲爹当年站队的“光辉事迹”,乖乖地闭了嘴。然而贾政却很高兴,他早已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在侄子补缺的事儿上一点儿也没出力的事实,而是勉励贾琏,既然读了圣贤书,上任后就行圣贤所教之事,要爱民如子,一定要做个好官云云。 贾琏刚开始还将贾政的话听进去了,可是不久荣府里又听到喜讯,说是赖嬷嬷家的孙子赖尚荣,也补了个缺,没有贾琏的品级高,是个七品的知县。 赖家是贾家有头有脸的奴才,子孙如赖尚荣,早已脱了“户下人”的籍贯,并且有机会出仕为官,这全是荣府主子的恩典。听说那赖尚荣的七品缺儿,还是贾政帮着打点的。 贾琏还能怎么着?——笑容在脸上逐渐消失呗! 虽说七品知县的缺儿补起来很容易,可是贾政只顾着照应贾家豪奴讨贾母欢喜,却不顾自己亲侄子,这令贾琏原本高涨的热情,又被兜头一瓢冷水浇灭了些。 正在贾琏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南边林如海替贾琏聘用的幕僚赶到了京中。 林如海原本只听说了贾琏补了山东道沂州府的同知,可后来看了邸报,才晓得贾琏最后补的乃是大同府实缺,管钱粮的。扬州师爷,天下闻名,林如海便点了两名钱粮方面极为拿手的师爷,赶着上京,要给贾琏助一臂之力。同时林如海还给贾琏写了一封长信,写清了贾琏初次赴任应当做哪些,避忌哪些,如何处理与上司下官的关系等等。 林如海所指点贾琏的,则是贾家任何人都无法给与的。毕竟贾府里没有人有过放外任的经验。 除了这些经验之谈以外,林如海还有一桩旁人指点不了贾琏的。这位做姑父的提点了一下贾琏怎样与当地大户打交道。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山西晋商论起规模与经营之道,并不在扬州之下。贾琏上任,即是着手钱粮这一块的,便少不了与晋商打交道。林如海自然也倾囊以授,将自己积累了多年的心得尽数指点了贾琏。 贾琏得了姑父指点,自然也重新振奋,积极准备。他有林如海襄助,赖尚荣如何他已经不放在心上,相反还反过来隐晦提点了一下二叔贾政,请他老人家经心些,万一以后赖尚荣有个什么不妥当,别将贾府牵扯出来。 然而就在贾琏忙着准备出京的时候,凤姐儿突然诊出了喜脉。贾琏立时被巨大的幸福感所包围,所谓双喜临门,便是如此。 因凤姐儿月份还浅,轻易不好出远门,所以夫妇两人赶紧改变计划,贾琏先行赴任,凤姐儿先在京中养胎,等六七个月胎相坐稳了再前往大同。 同时,为了安凤姐之心,贾琏将身边一应侍妾与丫鬟,全留在了府里,照应凤姐儿,他自己则带着一帮小厮和幕僚,如同带着一个“和尚帮”一般,这就准备上路了。 石咏见贾琏眉飞色舞说得高兴,自然也替他们夫妻俩感到开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7.第18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贾琏当着石咏, 就着甜滋滋的野桃酒, 说了一晚上的话, 最后大醉酩酊, 走不回去。石咏只得命兴儿去雇车, 他和李寿将人扛上了车,往贾府那边送回去。 石咏算算贾琏今日喝的这野桃酒,其实也与以前他喝的量差不多, 足见酒不醉人人自醉乃是真理。 第二日贾琏酒醒了之后又过来石家道谢, 提起另一件事,他昨儿可能太过兴奋, 忘记说了。石咏听去, 却是与他的朋友,三等侍卫丹济有关的。 事情出在丹济家。贾琏随在这边忙忙碌碌地准备上任的事儿,但也没忘了关心他妹妹迎春的家事。毕竟他这一赴任,回头凤姐儿也离了京,迎春在京里就没多少靠谱的亲人了。因此贾琏才以家事相托, 并且隐约提到一点儿传闻:听说迎春的大姑姐从迎春那儿得了不少当初贾府给迎春陪嫁的嫁妆——织金所的锦缎,都自己裁了做新衣, 出门却显摆去。 据贾琏判断,这消息都已经传到贾家知道了,想必无风不起浪。丹济看着是个实诚的好人,但是他的姐妹是否也好相与, 是否会打迎春嫁妆的主意, 就不知道了。 “这事儿, 难道丹济也不管么?”石咏好奇地问。 贾琏的眼角瞬间抽了抽,片刻间有些无语。他和这个时空其他的男人一样,也都认为这些事儿是“内宅”之事,男主外,女主内,丹济是御前侍卫,又如何管得了这些琐屑小事;然而石咏却觉得,迎春的婆母大小姑,也是丹济的亲娘姐妹,这事儿丹济应当过问才是,没有女儿家嫁出去了就得单枪匹马地对着婆家这么多人,至少还该有个丈夫从中化解,才能让矛盾消弭么。 “你说的……也有道理!”贾琏难免想起自家的处境,想起向来是凤姐儿勉力周旋,也亏她有那样的本事,竟与家中妯娌婆母小姑大都处得融洽,就这样,还免不了得罪一两位。这样想来,他这个做人丈夫的,好像确实有点儿像是个甩手掌柜。 “所以我特地来求你,”贾琏自我反省一阵之后说,“毕竟婶娘和姑姑都是给二妹妹添过箱的,是二妹妹的正经亲眷。若不是你嫂子刚好不方便,这事儿她早已出头去了……” 贾琏管石咏的娘叫“婶娘”,管石咏的二婶王氏则跟着凤姐儿一起叫,叫“姑姑”。近来凤姐儿在府里养胎,不便出门,否则凭她那得理不让人的性子,早已要亲自出面拍桌子去了。 石咏恍然大悟,感情不是要他出面,是要请他的母亲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一起,作为迎春的“亲戚”出面,最好能点一点丹济家的女眷,见好就收,大家和平相处,也免得彼此得罪。 石咏全明白了,便对贾琏说:“这样也好,琏二哥离京之前,也往丹济大哥那儿去打个招呼,就提一提我们这一门亲戚,顺便向令妹也说一声,平时多往我们家走动走动。这样我娘她们也有个由头上门做客。” 贾琏答应了。他办事格外教人放心,没过几天,迎春已经由丫鬟和几个媳妇子陪着,过来椿树胡同小院拜见石大娘和王二婶了。 此前迎春在荣府见过二婶王氏,只没想到这回再见,王氏已经换了装束,能戴金戴银,一些亮色的衣裳也都能穿了。迎春赶紧向恭敬王氏贺喜,王氏虽然心里尚有万般的愁绪说不出口,但也只得受了迎春的恭贺。 这话一说完,迎春便与王氏相对无言,两人一道,安安静静地坐着,都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但又都觉得,如此这般安静对坐,两个人反而都很舒坦,很惬意。 石大娘在一旁“噗嗤”一声笑,说:“迎春姑奶奶,你们府上那位琏二奶奶,与我们这位可是亲姑侄,可那性子却南辕北辙的,如今你们二位坐一处,却是一模一样的性子。我就瞅着是不是哪儿搞错了,明明你们两位该是亲姑侄的才是。” 迎春与王氏各自抬头,互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彼此的距离顿时有拉近好几分。 石大娘这时候便取出了事先给迎春备下的礼物,送给她说:“这是织金所新出的九件头礼匣,姑奶奶拿去,自己留着赏玩,或是送人都行。” 织金所以前推过一次六件头的礼盒,不卖只送,里面盛的是扇套、槟榔荷包、跟头褡裢、钥匙袋、扳指套、鼻烟壶套,俱是男子所用之物。礼盒数量不多,在京总共送了不到一千套,但端的是供不应求,至今仍有人高价求购,却往往求而不得。 这一次织金所所推的“九件头”,却全是女眷所用之物。里面所盛的乃是鸡心荷包一只、葫芦荷包一只、香囊一对、团扇一枚,并“像生花朵”四样,分别由纱、绢、通草、蜡瓣四样材质,制成四季花色。除了头上戴的花儿之外,所有织物都是由缂丝制成。送给迎春的这一匣,织料大多颜色娇艳,花色也活泼。迎春见了,连忙向两位长辈致谢。 “姑奶奶不用客气,回头若是有人问起,便提一句咱们‘织金所’,就承姑奶奶的情了。” 迎春知道“织金所”是凤姐的产业,前些时候听说薛家也入了两成股在里面。薛家名下领着“宫花”的皇商生意,自有熟识的手艺人来做这些“像生花朵”,且能做得惟妙惟肖,与真花别无二致。 迎春当即应下,随即又迟疑起来:“我们太太那里……” 她固然得了件好礼,只是这礼盒里的东西却不大适合送给她的婆母马佳氏。迎春过门数月,马佳氏待她甚为体贴,她身子不爽利的时候也不要她立规矩,迎春心里对婆母充满了感激之情。 “知道啦!”石大娘登时打趣迎春,“自然还有给你婆婆的!”说着又推了个礼盒出来。这一盒,则是送给年纪较长些,喜欢颜色深沉些的女眷的,里面一样的东西,但颜色大多是秋香色、藕荷色、莲青色、象牙色之类,纹样也多用“福禄寿喜”,“像生花朵”的颜色也更素淡些。 迎春见了大喜,比她自己得的那件礼盒还要高兴些,赶紧谢了又谢。 石大娘也笑道:“好孩子,可见得是你疼你婆婆了。” 这次“织金所”有了上一次做礼盒的经验,这一回推出的礼盒数量略多,而且分出了种类,有目标对象是闺阁小姐与年轻媳妇的,也有专供石大娘这样年纪、或者更年长些的妇人穿戴的。 礼盒这次不再是赠送的了,而是定了个价往外发卖,指名一天发卖两种各五十件,卖完为之。 这个时空里,女眷所穿戴的贴身饰物,大多不从外面购买,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然而这样的小物件,倒也少有人能寻到缂丝或是织金、泥金这样名贵面料,精工细作地缝制。再加上各种“像生花朵”做得栩栩如生,市面上根本求不得。于是这礼盒一经推出之后,织金所跟前天天有人早起排队,专门等候店家开业。 织金所每日一开业,当天所售的礼盒便一抢而空,甚至有人专门代为排队,甚至抢购礼盒高价转售的。后来织金所放出消息,说是已经在慢慢补足货源,请各位主顾耐心等候。那市面上的礼盒价格才慢慢降到正常水平。 一时迎春离开,正好有织金所的女掌柜过来报账,石大娘听了那边报的一个个数字,忍不住与王氏相视而笑,说:“说到底,还是女眷的生意好做。” 晚间石咏从内务府府署归来,石大娘与他说起迎春来访之事。石咏忙问:“娘,您说那贾二姑娘是不是真被丹济大哥的家人欺侮了去?” 石大娘摇摇头,纳闷着道:“不像啊!二姑奶奶与她婆母当是处得还不错。” 石咏仔细回想贾琏的交代,便说:“好像是有个贪财的大姑子。” 石大娘登时拉着脸,说:“咏哥儿,这内宅的事,不好轻易下断语的。总要打听清楚了才好。” 石咏对这些内宅的门道一窍不通,见母亲板了脸,赶紧喏喏地认错。只听石大娘说:“咏哥儿,内宅之事,最忌背后议论。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打听确实之前,不要信那些风言风语。我们老石家的人,都不在背后说人是非的。” 石咏垂着手听母亲训话,见母亲说的在理,便一一都应下。 “不过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二姑奶奶那个性子,的确不是能拒绝得了人的。若真是有个牙尖嘴利的大姑子,倒是有些难办!”石大娘想了想,说,“不过不妨事,娘想办法去打听。” 石咏谢了母亲,回自己屋子,将丹济与迎春的家事与红娘的瓷枕聊了聊。红娘听了沉默片刻,道:“难,难,难!” 她一连说三个“难”字,石咏登时也替迎春感到头疼。 “那位显然是个既软弱又怕麻烦的性子,只消能糊弄过去,她就绝不肯再多走一步的。那位若是遇上个好人家,对方待她好的,两边自然能处得好。可若是遇上个专捡软柿子捏的,得寸进尺的,她就会一步一步往后退,哪怕是退无可退了,她也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向谁求援。” “那位显然就是因果读多了,事事逆来顺受,不晓得为自己争。估摸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撞大运,若是运气不好等不来好命,她就绝难招架得住,唉……” 红娘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石咏没想到红娘对迎春的判断这么悲观,他凭空想了想丹济的品性,那位可比什么“中山狼”要好太多了,且身上担着御前侍卫的职务,想必爱惜羽毛洁身自好。 “我信得过丹济大哥,不会……应该不会……” 石咏刚开始还信誓旦旦的,可是到后来,他的气势还是弱了些。 丹济若是个顾家的汉子,那倒也好说,但丹济身上背着的差事使他没多少工夫照管家里。再万一丹济与其他那些大老爷儿们一样,将内宅的事都抛诸脑后,这可怎生是好? 石咏话语里的犹豫被红娘听得一清二楚,登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说:“要指着你们男人啊,黄花菜都凉了。” 接着红娘自言自语地说:“这内宅里的事儿,一定得她自己去了性子里的软弱,自己能立起来才好。就算旁人再怎么帮她,可谁能看顾她一辈子去?” 石咏:“这倒是!” 红娘听了,少不了又笑起来,说:“不过啊,咏哥儿你可要相信一点,这世上,还是我这样热心肠的好人多,你家这位亲戚的事儿,眼下指定是有人会管的!” * 隔了几日,便是迎春的生辰。说来也巧,迎春与丹济的娘马佳氏的生辰赶巧了是前后脚,只差一天。 石大娘便往丹济家里递了帖子,说是她与王氏一起,拜会马佳氏,顺道给马佳氏与迎春一并贺个寿。 因顾着马佳氏生辰的正日子那天马佳氏本家亲戚多,石大娘便捡了迎春生日那天,和王氏一起赶过去。 马佳氏没见过迎春的这门亲戚,听说是永顺胡同忠勇伯爵府的旁支,便以为这旁支的境遇该与自家差不多。她登时生了同病相怜的心,连忙命人将两位往屋里迎,邀了石大娘与王氏一起坐在炕床上说话,迎春在旁边椅子上坐着,又叫人将二姑娘丹蓉也一起叫出来见人。 丹蓉年纪不过十几岁,一团孩子气,见自家奉上了待客用的茶点,便自己在一旁捧着一碟绿豆糕吃得高兴。 石大娘用和蔼的眼神望着丹蓉,笑赞道:“蓉姐儿头上这通草制的海棠花真是鲜亮,衬着姐儿的相貌,别提多水灵了!我是没有闺女,实在是羡慕夫人,有这样个灵秀的姐儿在膝下。” 马佳氏稍稍有些紧张,她知道丹蓉头上戴着的通草花,乃是见到了迎春得的那九件套大礼盒之后,从迎春那儿讨了去的。 哪知石大娘丝毫不怪,笑着将丹蓉赞了又赞,还夸迎春眼光好,送小姑子的这朵宫花,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一时丹济家里气氛十分融洽。马佳氏看着眼前安静坐着的王氏与迎春,也在心里暗暗骇异,心想真是难得,这两位性子竟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似的,难怪是亲戚。 少时石大娘便问起马佳氏另一个闺女:“听说夫人还有个姐儿,我们姑奶奶还有位大姑?” 马佳氏点头:“是啊!大姑奶奶嫁了正蓝旗佐领齐世雄。” 石大娘登时“哦”了一声,转脸望向王氏,连声说:“听说过的,听说过的!” 马佳氏嫁的是宗室,宗室里的弯弯绕不比寻常人家的简单,她有点儿紧张,赶紧问:“石夫人听说过我们大姐儿什么?” 石大娘便道:“听说齐大奶奶制的大衣裳特别考究,前儿个裁了几件缂丝的衣裳,听说是织金所从南边收上来的料子,在京里是独一份。” 马佳氏一听,心头就一颤。女婿那家境,她知道得一清二楚。缂丝是什么东西,一寸缂丝一寸金的,寻常人家女眷,裁上一身儿,年节时或是重要场合才会取出来穿一穿——她家丹菁哪里来的钱,一裁就是几身。 马佳氏深知媳妇儿陪嫁时陪了好些织金所的料子过来,迎春曾经提出要孝敬些给自己,但马佳氏寡居在家,只想着穿那么好又给谁看,不如穿些家常的自在,便婉拒了。 可眼下听说她大女儿有了织金所的缂丝料子,马佳氏一下子就猜到了是丹菁眼皮子浅,见弟媳的东西好,强讨了些去。 马佳氏脸色不虞,旁边石大娘已经将话头岔开了去。石大娘与王氏这一次过来,是真的贺寿并结交来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是在一旁吃糕点的丹蓉却不晓事,听见母亲和石大娘说起缂丝料子,当即将手中的碟子放下,用帕子擦了手,抬头说:“娘,大姐说她就是在织金所买的料子!” 马佳氏又是一惊,心想丹菁那个吝啬性子,杀了她也不肯自己往外掏银子的,马佳氏忽然便觉得这回被两个闺女闹得……好像是糗大了。 这时候石大娘便施施然地从袖子中取了一柄眼镜出来,端正戴在鼻梁上,转脸冲马佳氏笑道:“夫人莫要笑我,我虽年纪大了,但亲戚家的小辈们见我闲不住,多少也交了些店里的杂事儿让我帮着管管。” 说着她命石家跟来的小丫鬟桃儿取出一本账册,石大娘借着眼镜,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一面翻一面说:“正蓝旗佐领齐大人的夫人……这客人的名册上好像没见着啊!” 织金所本有规矩,所有上门购置衣料的主顾,名姓地址都一一登记在册,这样方便织金所将每季的织品名录直接送上门。因此所有亲自购置织金所的主顾名姓,都记在这本账簿上。 石大娘翻完了册子,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推了推,目光从镜架上越过,望着马佳氏。她和煦地笑道:“令爱或许是以旁人的名义买的这些缂丝料,也未可知。” 马佳氏在石大娘目光的注视之下,彻底心虚了。她明白对方的意思,迎春亲手送些花儿草儿给丹蓉,怎样都可以,只要迎春高兴;但是丹菁从迎春那儿强讨了好料子,对外还说是自己买的,这迎春家的亲友晓得了,谁能乐意? 她忍不住去揉额角,心想自己闺女怎么就这么蠢呢?明知织金所就是迎春娘家的产业,这还敢往人枪尖上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8.第18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第二天丹菁回了娘家, 说是要给马佳氏贺寿。 马佳氏见她两手空空而来, 心里就有些不大高兴。再者, 天气已暖, 丹菁身上正穿着一件蓝地百蝶穿花纹样的缂丝薄氅衣, 登时将她拉到自己房里问:“大姐儿,你这身衣料从何处来的?” 丹菁笑道:“娘,您就别管了, 这就是弟妹送我的衣料!” 马佳氏冷笑道:“蓉姐儿都与我说了, 你别给娘打马虎眼儿,你那脾性, 娘还不知道, 又喜虚荣又好面儿……可你弟媳是国公府出来的千金,你何苦去招惹她?” 丹菁一吓:“娘,怎么,亲家来人了?” 她也紧张起来,可转念一想, 迎春不就是个国公府的庶女,荣国府一大家子那么多人, 谁还总记挂着她? 马佳氏摇摇头,说:“也就是一些亲戚,闲话的时候说起这事儿。”她一板脸,问:“上回累金凤的事儿蓉姐儿已经跟我说了, 你这也够能耐的, 招惹平郡王那两口子。这回你与我好好说道说道, 这究竟是从你弟妹那里拿了多少东西?” 丹菁无赖地抬一抬眼皮,说:“也就这一身儿,一匹料子也就做这么一身儿氅衣,挽袖的料子还是我自己给添的!” 这时候一直坐在炕床最里面的丹蓉出了声,说:“不止,大姐得了两匹遍地金折枝桃花的,还有两匹烟霞银镂金滴露牡丹的……” 丹菁立即龇着牙吓妹妹:“你这不晓事的丫头,在这儿混说什么!” 丹蓉在旁边一本正经地说:“娘说了,要是外人晓得了咱家是这么个家教,我这个做妹妹的会嫁不出去的。” 丹菁登时无语。 马佳氏一听那织料的名字,就知道不好,丹菁强讨的东西金贵了去了。她伸手就在丹菁臂上狠狠一拍,恨铁不成钢地道:“大姐儿,娘当初是怎么教你的,你年纪小时家里日子过得艰难,可咱没有指着族里拉扯不一样活得很好,走出去的时候能挺直了腰板儿,背后的影子也是正正的。这两年丹济去当了差,也送你出了门子,眼见着日子好了,又指了婚讨了媳妇儿回来,媳妇儿性子好,温柔又敦厚,怎么你……怎么你偏落了这毛病,你对得起你娘,你对得起你弟弟不?” 丹菁被打得胳膊生疼,哀叫一声:“娘啊,这衣料子啊……也不全是女儿讨来的呀……” 这还竟是另有惊喜? * 这日是马佳氏生辰,母女几个也不好在内室待得太久,过不了多时便出来待客。只是丹济家母女几个的神色都不大对,尤其怕贺客们夸丹菁身上那件缂丝氅衣。旁人但凡盯着那件衣裳细看细问,马佳氏便脸色不大好看,而丹菁则极为尴尬,恨不得赶紧去将身上这件换掉才好过。 到了晚间,丹济下衙,给母亲贺过寿,才从马佳氏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丹菁还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当着迎春的面儿讨那么多好料子,她只得迎春送了那两匹百蝶穿花的料子。其余的好料子,竟是丹菁给了迎春的乳娘一些银子,让乳娘从迎春的嫁妆里偷出来的。乳娘自己平时穿戴不了缂丝的衣裳,又乐得换些钱使,这才点了头去帮丹菁的。 丹济听说这消息,也被雷得恍恍惚惚的。他知道大姐丹菁是虚荣了些,可实在没想到竟能做出这等事儿。 这边丹济家母子两个还在商议怎么处理此事,那边荣国府已经打发人上门了。来人是大管事林之孝家的娘子,说是奉了琏二奶奶的话,讨他们家姑奶奶的乳娘回去的。 林之孝家的说得很简短,只说是姑奶奶自小的乳娘行事不妥当,但毕竟姑奶奶自己没法儿打发,于是府里长辈看不过去,所以将人讨回去,回头会再拨一房勤快的家人来给姑奶奶使。 迎春的乳娘东窗事发,荣国府那边也是反应迅速,干净利落地将人给领走了,而且林之孝家的走之前还反复道歉,说是给亲家太太添了麻烦,给姑奶奶惹了事儿。 荣府那边礼数周到,而且先道了歉,给人十足的台阶下,马佳氏这里自然也没法儿装傻,先命丹济小意安慰。第二天马佳氏自己来找迎春,只说是代丹菁赔不是。丹菁没用掉的几匹料子,也已经送回来还给迎春……只是被丹菁用掉的那些,却无法补偿,马佳氏当即表示要将自己娘家祖传的两只羊脂白玉镯子送给迎春,以补偿迎春的损失。 迎春执意不要,然而马佳氏执意要给,两边各自推让了一番,最后迎春不得已收下了,又提出再送两匹料子给小姑裁两身衣裳,毕竟丹蓉还是未出阁的闺女,不久就要在外走动相看了。 这桩缂丝衣料惹出的官司,至此告一段落。 凤姐儿则在自家院子里见迎春的贴身丫鬟绣橘,听了绣橘转述二姑奶奶的家事,凤姐儿悠悠地叹了口气:“早看那老货不顺眼,没想到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事儿!还好她儿子媳妇都在咱们府里当差,否则都不晓得该怎么罚她。” “二姑奶奶也是,这副绵性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儿,也不晓得往府里来送个信儿。”凤姐低头望望自己的肚子,转头对平儿说,“上回府里起打的那种小银戒指,赏一个给这丫头。” 绣橘有些惶恐,只说都是该做的,当不得琏二奶奶的赏。凤姐却说:“我这头再过几个月,也指定是要往山西那边去的,回头京里就没什么人再看顾二姑奶奶了。她身边忠心的人不多,眼下也就只有你,若是二姑奶奶有什么,你记得,机灵点儿,往外透个信儿。” 原来绣橘从马佳氏和丹菁那儿听说了迎春乳娘的事儿,心想这可闹大了,若是一个不慎,丹菁那头反过来把罪责全推到迎春头上就糟糕了。她乘着这日丹济府上人来人往,偷偷溜回荣府,将事情的原委向凤姐儿禀报了。凤姐倒觉得正好是个机会,将迎春身边那些不靠谱的人都给摘掉,顺便也杀鸡给猴看,教人晓得荣府的二姑奶奶不是好欺负的。 贾琏临去之前曾多次嘱咐过凤姐,嘱托她看顾着一点儿迎春,而凭凤姐的本事,处理这丁点儿子小事,也不费什么劲儿。 只是他们夫妇二人都出京之后,迎春那头又会如何,凤姐心里也没啥把握。 * 近来石咏异常忙碌,他平白担了造办处与营造司两处郎中的司职,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要一一学起。因此石咏在内务府府署和养心殿花的功夫格外多,再也不能像他刚刚开始当差那会儿每天到点走了。 不过,石咏在忙碌之余,也从母亲那里隐约听说了丹济家的事,这才觉出,近来他每次见到丹济的时候对方神情总是讪讪的,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个缘故。 “丹济娘也算是处理得妥帖了。想这世上的人,多半会护着自己所出的姑奶奶,殊不知将心比心,自己将女儿嫁出去,也盼着亲家能一碗水端平,以理说理,就事论事,别随意偏袒了谁。” 石大娘从织金所那里听说了丹济家事的后续,晓得丹菁闷在家里,好长时间不敢出面,就是怕旁人笑话她,便点点头,觉得马佳氏这人算是讲理,待人接物也有礼有节,不是那等爱攀附巴结的势力人物,是个可以走动结交的。 石咏却渐渐又忙起来,完全顾不上旁人的家事——因为薛家的管事从南边来,将两件东西送到京中,一件是煤油,而另一件京里人都还没怎么见过,不知是个什么材料。 石咏最关心煤油的品相,这直接决定他的煤油灯生意能不能成功。待接到煤油的时候他也颇无语,原来这些煤油都是盛在一个个瓷缸里运到京中来的。 这个时空还没有专门用于盛放煤油的容器,广东那里的商人便将其盛放在瓷缸里,缸口处用缸泥糊上防泄漏。 石咏一看那缸身,便知道产这煤油的人与他应该是“同乡”,因为那缸身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火焰标记,然后重重画了个叉,表示这里是“易燃物”,得“小心火烛”。 石咏拍开一口缸,从里面舀出煤油,仔细看品相,见煤油的颜色清冽透明,不含杂质,再将这煤油灌入煤油灯里点燃试试,只见这煤油灯亦是亮度足,火焰稳定,焰心呈青绿色,不冒黑烟,不结灯花,也没有明显的异味。 石咏大喜过望,有这样的油品供应,他这煤油灯就算是成了。他赶紧问薛家从南边过来的管事:“这煤油对外的价格如何?广州那边,可有单独发卖?” 薛家的管事则笑称:“我们当时也是这么问广州傅老板的,结果傅老板说,他还等着看石大爷这灯怎么定价呢!” 石咏忍不住笑:这可见着是想到一起去了。现在市面上没有其他需要煤油的产品,灯油与灯,焦不离孟,两边自然是互相比照着定价比较合适。此外,他这边生产出的煤油灯可能会作为军需使用,由兵部统一采购,这煤油也是缺少不了的。只不过这个定价他却不能自专,得十三阿哥等人来定才行。 说着薛家的管事又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石咏,说:“还有这一样,那边傅老板也说是看看石大爷有没有兴趣。” 石咏接过来,见是漆黑的一块固体,但是这固体看上去是胶状物凝固之后形成的这样一大块。他将东西凑到鼻子下面闻闻,能隐约闻到一点儿香气。 “这是什么?” 薛家管事一副“您都不知道我怎么晓得”的表情,望着石咏,说:“那边傅老板说石大爷一见铁定会明白。” 所以,这是“同乡”带给他的考验? 石咏看了半晌,问那薛家管事,说:“你可知那位傅老板的煤油是怎么得来的吗?” 薛家管事摇摇头,说:“傅老板原也没瞒着,可是小人就是看不懂。只晓得傅老板从马六甲过来的船上买了一桶一桶的‘黑油’,然后将黑油灌了又是烧又是晾的,便做出了煤油……对了,这东西也是一并做出来的。石大爷,石大爷?您……没事吧!” 石咏听到这里,已经有些傻了。 一桶一桶的黑油,那难道是石油?从马六甲运来,想必是从石油矿藏丰富的地方,经马六甲海峡运往中国的口岸,至于又烧又晾什么的,想必对方已经掌握了炼化原油的方法,当然了,方法可能还比较土,但是能炼出这样品相的煤油——这就说明对方是成功的呀! 对了,这块黑乎乎的东西,想必就是炼油的副产品了,这叫什么来着? 石咏一想,突然拍着后脑记了起来:这东西叫沥青,略微加热就能变成极粘稠的液体。沥青是防水、防腐以及筑路的好材料,他前一阵子还在烦宫里有些大殿屋顶漏水的问题,眼下竟一下子得了这样东西…… 他忍不住想要隔空给身在广州的那位傅老板打招呼:学霸老乡,你你你……你好厉害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9.第18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对广州那位傅云生的敬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 晓得人家铁定是学好了理化, 穿到哪个时空都不怕。这煤油, 铁定是傅云生进口了石油之后炼化的产物, 而这些沥青, 应当就是炼煤油之后的副产品,傅云生不愿浪费,一并就叫人送到他这儿来消化了。 相形之下, 他这个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出身的文艺小青年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理科学渣, 若不是碰巧曾研究过古代玻璃的成分,又有工匠相帮, 他哪儿能做出玻璃来啊! 当下石咏激动地问了那管事, 问这一次从南边进了多少煤油与沥青进京。管事答曰煤油五百缸,沥青五百桶,说是一个月之后还会再抵京一批,数量是现在的两倍。石咏掂量掂量,觉得这两样东西都是急需, 这点儿哪儿够。 他有心写封信给傅云生,岂料薛家管事这时候将傅云生写给石咏的信取了出来, 说:“对不住,石大爷,险些将这信给忘了。” 石咏知道对方是个“同乡”,但没想到对方竟先给自己来了信。他一拆信纸, 扫了一眼, 只见信上都是字母, 心里难免紧张,毕竟好长时间没用过外语了。可是他仔细一看,却发现对方其实也没有难为他,这信上写的乃是汉语拼音。 只见对方笔迹粗豪,一个个字母倾斜到似乎要飞起。石咏慢慢读着,发现对方写了一行话:时机未至,等有机会我联系你! 除了这行话之外,信的末尾还龙飞凤舞了一行大字,石咏依样读来,竟是“小子不赖”四个字。他一怔,心想对方怎么知道自己是个年轻小子,瞥眼一看薛家管事,石咏又明白了,定是这管事给透出去的。 薛家管事马上腆着脸夸石咏:“没想到石大爷连洋人的文字都看得懂。” 石咏少不了也装装样子,板着脸说:“这算不得什么,皇上,还有好几位皇子阿哥,都是看得懂洋文的……” 康熙早年间与欧洲传教士往来较多,对西学又感兴趣,能看得懂洋文自然没什么。他膝下好几位阿哥,据传也看得懂洋文,其中就有九阿哥、十六阿哥…… 石咏一想起九阿哥心里就敲响警钟:看来,他还得将这信毁去,免得叫人发现了这是“假”洋文。 见过薛家管事,石咏安排将南边采买来的东西先送到城外玻璃厂。那里对库存有较为严格的管理制度,因此煤油虽然是易燃品,可也有人能好生照看,免得生什么祸事。 将这一切都安排妥当,石咏便赶去金鱼胡同见十三阿哥。这时天色已晚,石咏原没想到十三阿哥府上会有客,岂料被府上管事迎进外书房,才见到雍亲王正盘腿坐在十三阿哥外书房的炕上,鼻梁上架着眼镜儿,正刷刷地奋笔疾书。 石咏向他问安,雍亲王也只抬起眼,冲石咏看了一眼,说:“你回你的事儿,不用理我!”说着,又伏低了继续书写。 十三阿哥则与石咏坐在一旁的酸枝木书桌边。石咏今天正好带了一具煤油灯灯具过来,这是他在玻璃厂的研发处新打造出来的,与煤油灯的“军需版”不同,是煤油灯的“民间版”,是石咏打算先解决了军中用度之后,再开发出来在民间售卖的。 石咏将那盛着煤油灯的匣子先取了出来,连匣子一道放在书桌上,接着便向十三阿哥交代了南面得了煤油与沥青两样的事儿。 十三阿哥听说煤油可以先紧着军中的用度,而沥青则可以用于筑路、防水等多项用途,不禁念了一声佛,连声说太好了。 旁边雍亲王也忍不住抬头看了十三阿哥一眼。 十三阿哥登时笑道:“四哥,这不是近朱者赤么?平日听您念佛念得多了,我也多些佛性。您瞧这不是老天保佑,心想事成么,早先茂行制的油灯,如今就寻到了合适的灯油供应了。不止有灯油,还有另一样好物,叫什么沥青的!” 石咏冲十三阿哥点点头。 这时候雍亲王似乎已经将一封书信写完了,一面将纸笺装起来,一面说:“可茂行刚才不也提了,那是要靠从海外采买才能造得出来么?若是以后需要更多,岂不是真金白银都就此要往海外流出去?” 石咏却不这么认为。他大致知道这个时空的海外贸易情况,知道中华海关每年向外出口大量的丝绸、茶叶、瓷器,关银乃是净流入,而且顺差惊人。借这样的顺差与盈余,多进口些有战略意义的资源型商品岂不是好?再者,海关即使是在进口货物的时候,也一样会抽关税,海关的银子,会都流到中央财政的兜儿里。 若是顺差得太久了,教那些往来贸易的海商无利可图,积怨日深,对中华未必有利。对方既然海上实力强大,远隔重洋照样能来到广州等口岸进行贸易,想必在航海、星象、甚至火器上都有些建树,不可小觑。与其为将来留下隐患,倒不如借着进口物资的机会,让海商多少也能赚点儿,双方各取所需,互不相扰,以求共同发展。 石咏不算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但好歹也将自己想说的一条条都表述出来。对面十三阿哥与从头至尾都冷着脸的雍亲王,石咏虽然心头发怵,可还是将该说的都说了,没有保留。 雍亲王盯着石咏不说话,十三阿哥则问:“茂行,这些,难道也是你幼年时比邻而居的那名广州工匠所说的吗?” 这个……石咏挠挠头,赶紧解释:“回十三爷的话,这个不止是卑职幼年的见闻,早先薛家管事有提起广州口岸的观感,卑职才琢磨出这些来的。” 十三阿哥登时舒畅地笑了,说:“这才是么,若真有这么神的工匠,我真想命人去广州,将你口中的这人物给找出来。” 十三阿哥这里总算混了过去,雍亲王那边却没有那么好糊弄,只见这一位始终盯着石咏,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好在最后雍亲王舒了口气,摇摇头,说:“年轻人,虽说观点新颖,可还是有欠周详,欠考虑啊欠考虑。” 石咏无语,心道感情刚才这一位一直盯着自己不做声,是自己又在心里想了一番海贸的事儿啊! 不过,他承认他所想的偏幼稚,且一知半解,可他还是希望所说的话对未来的上位者能有一星半点的触动。 雍亲王清了清嗓子,正要点拨石咏他刚才哪里说得“欠考虑”,这边十三阿哥府上的管事进来,向外书房里的人躬身禀报:“回爷的话,十四爷来了。” 石咏一惊,不便再坐着,当即站了起来,他刚刚起身,门外头就已经响起一声响亮的招呼:“四哥,你也在!” 早年间石咏在十三阿哥那次生辰宴上见过十四阿哥一面,但是没什么交流,倒是没想到今日能见到这一位与雍亲王同胞手足二人一起同框。 石咏见到十四阿哥进来,依礼向对方问安。十三阿哥便微笑着提醒:“十四弟还记得么,这是二嫂的侄儿,如今跟着小十六当差的那个。” 借着这个机会,石咏偷眼又打量一番十四阿哥,上次十三阿哥府上黄带子太多,他实在是没机会一一仔细辨认。只见这位十四阿哥与雍亲王在一处,确实眉眼颇为相像,可见得是同胞手足。然而十四阿哥年纪尚轻,身形也更加魁梧壮实,面相略有些坦白;相形之下,四爷雍亲王则显得更加秀逸些,当然脸上的神情则要更加肃穆,一点儿笑意也无。 十四阿哥随意一挥手,连声叫石咏起来,说:“当然记得。对了四哥在十三哥这儿商量什么?十三哥还召了这个小子来见,是不是造办处又做出什么有趣的物事了?” 十三阿哥没说话,他略微觉得十四阿哥缺了些礼数,不等人招呼就自说自话地闯进来——他和这位弟弟,关系着实还没好到这程度。再者十三阿哥也有些拿不准,不知道该不该让十四阿哥见到石咏等人制的煤油灯。 然而雍亲王却冲十四阿哥点了点头,说:“这小子又琢磨出了个什么……灯。刚到这儿还没来得及看呢。” 在这位冷面王的心中,可能他们刚才讨论的海贸问题,比石咏他们造出的煤油灯更为紧要,在思虑周全之前,雍亲王不想教十四阿哥知道。 十四阿哥的目光,在两位兄长的脸上一转,又落回到石咏这儿:“你叫什么来着……瓜尔佳,瓜尔佳·石咏,想起来了……” 石咏却真的无语了,他从头到尾都姓石啊! “……什么新奇玩意儿,爷也一并见识见识。”十四阿哥口气亲昵,与人自来熟,仿佛已经认识了石咏一辈子。 石咏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十三阿哥,又想明白了雍亲王的心思,忽然灵机一动,答道:“回十四爷的话,这是玻璃厂新造出来的,叫做‘美人灯’!” “美人灯?”三位皇子阿哥齐齐地问。 雍亲王脸上登时有点儿不屑,十三阿哥一怔,随即悟了些什么,微笑起来;而十四阿哥则看看石咏这副年轻面孔,露出一脸坏笑,说:“做个灯还能想着美人儿,来,叫爷也见见,什么叫美人灯!” 石咏当即讪笑道:“十四爷见笑了。这不是有句老话叫‘美人灯吹吹就坏了’吗?我们这这具灯是玻璃制的,即使有大风吹着,也是吹不坏的。” 说着他当真伸手,从十三阿哥面前的匣子里,将他早先准备当做“民用”拳头产品的煤油灯给取了出来。 只见这煤油灯最主要的部件灯罩呈梨形,靠近灯座附近是优美的一条弧线,越往上越细,最终成为一条细细的玻璃管。整个灯的造型瘦长,远远看去,那形态,倒真的有点儿美人儿的意思。 十三阿哥见到石咏设计的这柄灯,忍着笑说:“可见得是‘美人灯’的意思了。” 雍亲王则点点头,赞了一句:“还成!” 石咏登时受宠若惊,他估摸这自己这柄灯,就是因为灯罩的线条流畅优美简洁,才得了雍亲王的两字赞许——以雍亲王的审美,这声赞许,是多么值得人激动啊。 石咏内心书写成就感的小本本上,登时又划了个勾。 然而十四阿哥见不过是个器型较美的灯具,登时便失了兴趣。此前十三阿哥的玻璃厂在拍卖会上卖过磨砂玻璃灯罩,所以十四阿哥也不觉得吃惊或是新奇,因此他也没怎么看这煤油灯灯座上的复杂构造,便扭过头,对雍亲王与十三阿哥说:“四哥,十三哥,今天弟弟刚得到的消息,策旺阿拉布坦遣将进藏,西面有变!” 雍亲王与十三阿哥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齐齐问:“可是真的?” 雍亲王又补了一句:“兵部的消息?” 十四阿哥郑重地点了点头。 旁边石咏尴尬了,连忙道:“卑职……卑职应该回避一下……” 十四阿哥一伸手拍在他肩膀上,说:“没事儿,你不是自己人么?听着也不打紧!” 石咏难免心里吐槽——谁跟你自己人啊!十四阿哥将这么大的军政要事四下里传播,丝毫也不避忌,这不能不教石咏对这位的观感直线坠落:这位,若不是神经大条,便是另有所图吧! 眼下他只能老实装隐形人,免得四和十三两位真将他认作了某人的自己人。 这时十四阿哥郑重说:“兵部刚得的消息,策妄阿拉布坦派台吉大策凌敦多布带了兵,从伊犁出发,现在应该已经进藏了。两位哥哥,弟弟是一听到这消息,就赶来通知哥哥们了。” 这时雍亲王与十三阿哥互视一眼,恐怕也想到了石咏适才曾想到的。 十四阿哥与胞兄不算要好,与十三阿哥也不算亲近,这突如其来送消息上门,总透着些诡异。 “两位哥哥,消息已经送到了,小弟要再赶回兵部,与兵部几位大人再商议一阵,就不扰两位哥哥了。弟弟告辞!” 十四阿哥说着向雍亲王与十三阿哥拱拱手,随即告辞。 屋内登时又只留下三人,十三阿哥望望兄长,叹息一声,说:“若是西北有变,四哥这里,钱粮上又要为难了。” 雍亲王点点头,说:“就怕会苦了寻常百姓。” 十三阿哥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果断对石咏说:“眼下是台吉大策凌敦多布将将入藏,距离西北要用兵怕还有一段时日。石咏,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将早先筹划的那几件军需,一鼓作气,全制出来。石咏,你可做得到?” 石咏一凛,觉得十三阿哥在这只言片语之间激发了前所未有的豪气,只这简简单单一句问话,便似正在大帐中运筹帷幄一般,决心非凡。 石咏赶紧应道:“做得到的,技术都已经成熟,工匠也都已训练出来,只要十三爷一声令下,马上就能大批量产出。” 十三阿哥所惦记的军需,就是单筒、双筒的“瞭望镜”,以及防风、避水,携带方便的手提式煤油灯。 旁边雍亲王也为十三阿哥的这份态度而动容,突然一拍炕桌,说:“老十三,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你可是有这份心,想要请命出征?若是这样,哥哥便全力向皇阿玛举荐你,老十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0.第19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不仅是石咏, 就连一旁坐着的雍亲王, 都为十三阿哥言语里的那一股子豪气所感染。雍亲王当即拍案, 应承十三阿哥, 若是兄弟想要领兵出征, 他愿付出一切代价,保举十三阿哥。 然而一旁听着的石咏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是记得这一段历史的, 因此晓得即将领兵出征的人, 不是眼前这位十三阿哥,而是早先来这金鱼胡同打了个花胡哨, 又给兄长们透了兵部消息的十四阿哥。 听见雍亲王这么说, 十三阿哥一时涨红了脸,连呼吸都有些局促。他抬头望着兄长,眼见雍亲王其意拳拳,眼里俱是信任,十三阿哥一时便握紧了拳—— 自从一废太子之后, 十三阿哥沉寂至今,再也没有办差的机会, 更不用提领兵,只是他胸膛里的心依旧是热的,血管里的血依旧能沸腾。他此刻恐怕比任何人都期待一个机会,想要证明自己, 想要证明给皇父看。 雍亲王深知这一点, 所以这时愿不遗余力地帮助兄弟。 然而十三阿哥望着兄长, 沉默了良久,握紧的拳头一点一点地松开,原本扬起的头颅也慢慢垂下。只听他低声说:“四哥还记得五十四年那桩‘矾书案’么?” 五十四年的“矾书案”依旧与策妄阿拉布坦有关,当时策妄阿拉布坦乃是遣将侵扰哈密,康熙拟命富宁安率兵征讨。正在圈禁中的二阿哥胤礽知道消息,就让为二福晋出诊的贺孟頫代为传递“矾书”,写信给正红旗都统镇国公普奇,请他代为保举自己出任领兵的大将军。偏生这矾书被辅国公阿布兰看到并揭发,胤礽出任大将军自然成为泡影,连带着普奇、贺孟頫一干人都受到严惩。 十三阿哥如今的境遇,略略强过圈禁中的二阿哥,可若是雍亲王保举十三阿哥领兵,会不会又令人想起这桩“矾书案”呢? 石咏在一旁默默地想:十三阿哥如此,恐怕也是为了少给兄长惹上麻烦罢了。 雍亲王一急,道:“十三弟此言差矣!你是皇上的臣子,哥哥亦是,哥哥看中你的才具,向皇上举贤不避亲,又何来的矾书,何来的勾结?” 十三阿哥到此已经全想明白了,他面色已经恢复正常,眼神清明,望着雍亲王淡淡笑着,说:“四哥,我想明白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石咏带来的那盏煤油灯,低声说:“刚才茂行说‘美人灯,吹吹就坏了’,弟弟眼下亦是如此。” 雍亲王闻言一怔,眉头随即一锁。 十三阿哥伸手抚在右腿膝盖上,轻轻地道:“弟弟的身子骨怎么样,弟弟心里清楚得很。就算有幸到了西北军中,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四哥,你我都心知肚明!” “领兵之人,不仅仅要向皇阿玛效忠,也一样要对麾下那许多八旗将士负责,将那许多人的安危全都一力担在自己肩上……四哥,弟弟尚且不觉得还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说到这里,外书房里一片沉寂。十三阿哥的话触动了雍亲王的心事,他心中一时掀起滔天巨浪,在想到底是谁将当年的“拼命十三郎”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偏生这个十三弟,一念愚忠愚孝,竟然从没有生出过怨怼之心。可若不是,若不是那年在养蜂夹道…… 雍亲王面上神色变幻,尽数叫十三阿哥看在眼中,他微笑着望着兄长,低声说:“连四哥也觉得弟弟是失了年少时的意气吗?” 雍亲王带着责备,低声道:“老十三!” 十三阿哥却笑,只说:“其实……只是弟弟现在长大了,比以前会想得更周到些。” 雍亲王心里登时百味杂陈,两眼酸涩,险些落下泪来:眼前这个固然周到且稳妥,然而当年的那个老十三,却真的已经找不见了…… 他一时掩饰,偏过头正瞥见石咏,登时冷哼了一声,道:“你小子又怎么说?” 石咏心里正感慨万千,他愿意相信正如十三阿哥所言,眼前这位真的不是失了意气,更不会是什么吹吹就坏的美人灯,而是更加成熟稳重了。 忽听雍亲王问到自己头上,石咏登时吓了一跳,只说:“卑职唯十三爷之命是从,厂子里开足马力,所需的东西在十月前应当就能全部准备妥当。且不会误了早先拍卖出去的那些玻璃器,只是……” 虽说这话有些挑拨他们兄弟情谊的嫌疑,可石咏还是觉得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这么大的消息,十四爷怎么有功夫先赶来金鱼胡同了?” 这话问出来,十三阿哥与雍亲王互视一眼,这两位何等警觉,立马明白了石咏的言下之意。 虽然在“毙鹰”那桩案子之后,八阿哥的势力与声望已经大不如前,而十四阿哥隐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然而十四阿哥眼下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八爷党”。 所以这等消息出来,十四阿哥再怎么样也该是先去八贝勒府上才是。 就算退一万步,十四阿哥当真想将这消息早早透给同胞兄长雍亲王知道,为啥不去雍亲王府,而是来了金鱼胡同。 所以绕来绕去,这目的恐怕还是在十三阿哥身上,最好能激得十三阿哥沉不住气,自请领兵,再饶上个雍亲王从旁保举,令皇上忆起当初二阿哥也想行此事,这准备便能一举就让康熙打包厌弃两个。 石咏兀自一副全然想不通的样子,雍亲王与十三阿哥却都是舒了口气,心想难怪人人都说这小子乃是“福将”,平日看着只晓得闷头做事不多说话,可偶尔一句却都能正戳在点子上。 一时雍亲王起身,对十三阿哥说:“你多歇着,军需的事儿,教石咏他们去多费心,你就只管将身子养好,养结实了才是!得了这消息,明日朝会上且要议的,哥哥先回府去了。” 雍亲王这是要赶着回府去和幕僚们商量。 雍亲王走后,石咏与十三阿哥又将煤油灯的事儿商量了一番,石咏这才告辞回去。临别时十三阿哥态度坦然,神情冲淡,似乎早已不将刚才的事儿放心上了。 然而待石咏告辞离开,十三阿哥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格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心潮起伏之际,却也忍不住泪水盈了满眶。 * 不久西北的准确消息送到,台吉大策凌敦多布带兵从伊犁出发,以护送拉藏汗两个子女归藏为名,正由乌什和田一线,往藏北进发。众议纷纷,都在猜测准噶尔此举意欲何为。但是清廷与策妄阿拉布坦打过数回交道,知道那是个极富野心的老狐狸。 一时自请与保举领兵驻防青海的人极多,康熙正在观望之间,暂且将这些折子一一压下。在各种自荐保举之中,金鱼胡同那里没有丝毫动静。朝中不少好事之人难免有微词,说是十三阿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西北眼见着有变,十三阿哥却做了缩头乌龟,一声都不吭。 也有人觉得十三阿哥可能是在憋大招,这流言也不晓得是怎么传出来的,可能因为十三阿哥以前就带过兵,如今军中不少将领当年还是听他节制。因此朝中不少人心痒痒地想打听十三阿哥府的消息。不巧的是十三阿哥闭门休养,十三福晋尚在孝期,人们连上门拜访打听都不得门路。 然而石咏在内务府造办处与营造司两处当差,两头跑得不亦乐乎,倒也与这些朝议无缘。只不过知道有这么回事儿罢了。 这时贾琏已经赶赴山西任上。白柱近来则喜得麟儿,只是身在孝中,不便摆酒庆贺。石咏则与他人一样做法,在白柱新得的那小子满月之时,送上一份礼。 不久弘春阿哥娶妻,石咏的堂妹由永顺胡同被抬进了宫中阿哥所。办喜事那天石咏跑去帮忙,全程只听见庆德在向人显摆,他托“亲家”的福,当真补了个工部侍郎的缺,如今是二品大员,堂堂正正的“京堂”了。 不过庆德却没能补进十四阿哥主管的兵部,这恐怕只能说明,十四阿哥对这位“亲家公”的能力才干,还是不大放心吧! 此外,这天石咏还听到了一个消息,顺天府尹换了人做,而且这位府尹乃是老熟人贾雨村,这回乃是平迁入京,由应天府尹调任顺天府尹。 贾雨村进京之后,除了跑荣宁二府问安之外,也有邀请当年曾到访金陵的贺元思与石咏过府小叙。贺元思据说是去了,石咏则实在是没有空,只得婉拒。 贾雨村与贺元思两人相对,忆起当初在金陵清凉寺时的情形,贺元思不由得唏嘘:贾雨村如今已经身任要职,而他,兜兜转转浮浮沉沉之后又回了刑部,陆文贵依旧在金陵好好地当他的江宁织造,唯有石咏这小子,官运亨通,短短几年里就已经升任郎中,与他堪堪比肩了。 贾雨村任顺天府尹之后曾经好好地翻阅一番当初那桩“叩阍案”的案卷,想看看他昔日好友冷子兴有无翻案的可能,但看过之后贾雨村认为没有什么希望,便抛去了搭救冷子兴的心思,一心一意想跟石咏结交。 石咏却浑然不知,他已经忙得快要双脚离地,飞起来了。 早先十六阿哥曾经拨了五个人给石咏,分别在营造司和造办处当差。五个人都是识文断字的文员小吏,因在内务府待的时间久些,各司处的差事也多懂得些。 石咏在这几个月的功夫里,已经手把手地将这些人教得能独挡一面了,眼下他自己忙,便大胆地让这些小吏们自己去做事,自己则偶尔“稽查”,检视他们的成果。 这样一来,造办处那边自不必说,有王乐水唐英等人在,差事依旧妥帖;而营造司那边的诸般事务,也渐渐步入正轨,让石咏有功夫脱身出来,主持城外玻璃厂那些军需物品的生产。 这些军需物品,都是他们早先设计好的产品,这时候需要大批量产出,工艺早已不是难点,难点在于各种材料的及时调配,和娴熟技术工人的合理安排。 石咏大约有一半的时间花在了玻璃厂,到休沐的时候更几乎是整天都待在城外。 他们所生产的煤油灯,比早先石咏展示给十四阿哥看的“美人灯”要实用得多。这种灯用白铜做灯座与手柄,玻璃做灯罩,能手提、能防风雨,骑马夜行时能挂在马身上照明,不怕颠簸摇晃。第一批实物产出之后,石咏请在城外驻防的正白旗佐领梁志国带人试用一回,尝试在野外,在各种天气条件下试用这种灯具。 梁志国的人用过都说还,且非常兴奋,毕竟这意味着夜间照明已经能摆脱天气的影响。梁志国还挺仗义,将这次正白旗城外驻防试用煤油灯的经过尽数写了下来,算是一份“试用报告”,转托都统富达礼呈了上去。若不是知道这批灯具是尽着给西边的,梁志国还真想截留下来,城外驻防的兵丁们正好能用。 单双筒的瞭望镜也一样经过了实践的考验:单筒瞭望镜数量少些,使用亦没有双筒的方便,但胜在放大倍数高,极远处的动静也能看得清晰,因此适合高级军官或是专事瞭望的情报兵使用;而双筒瞭望镜则适合手下有十几号兵卒的小队长使用,尤其在运动战之中,小队长们每人肩上跨着一只瞭望镜,需要时就举起来看看,倒也相当实用。 玻璃厂产出这些之后,东西全部交由十三阿哥处置,十三阿哥也是处置得默默无闻,一点儿水花也无。 可是隔日石咏就听十六阿哥跑来报讯,说是有“重要物资”正在送往西宁。十六阿哥说话间挤眉弄眼地给石咏使眼色。石咏便知这定是好消息,康熙皇帝应当是认可了十三阿哥的一片苦心,并且意识到了这一批物资的重要意义。 石咏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然而西边的情势却似乎日益紧张,到了七月间,石咏听说八旗开始增兵,增兵的旨意乃是“一领抽三丁”,也就是每一名佐领抽旗下三名旗丁,前往西北,增援那里的驻防大军。 石家这边,石咏身上有差事,弟弟石喻还未成年,所以都没有可能被抽中。然而石咏的那些堂兄弟们却有不少跃跃欲试的,例如堂兄富安,成天撺掇大伯富达礼,允他随军往兰州西宁去,好去建功立业,自然被富达礼毫不留情地摁下了。 除此之外,二叔石宏武也有家信过来,乃是写给长嫂石大娘的,信中言明,西面局势不明,眼下自己显见得是要随年羹尧驻防川陕的,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不妥当,请大嫂看在一双儿女也是石家骨肉的份儿上,照应一下侄儿侄女。 石大娘心里无奈,可也只能回信应允,并务请石宏武保重自身,因为石家再经不起折损哪个亲人了。 到了七月末,有天十六阿哥神秘兮兮地跑来找石咏,问:“茂行,知道你挺能捣鼓古董的,玉器你能修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1.第19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古玉器属于硬彩, 石咏当然懂得怎么修。 只是他纳闷呢, 造办处那么些手艺精湛的老工匠, 为什么十六阿哥会想起他? 但是十六阿哥却只要石咏点头说会就行, 当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说:“这回感情好,果然爷没有看错你。” 石咏在十六阿哥面前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疑问,当下开口问了, 只听对方答道:“这不是差事不好让外人知道么!” 石咏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是什么东西, 连工匠都不能见到,一定要让他这个内务府官员经手。 说着, 十六阿哥四下里看看, 从袖子里抽出一只细细小小的囊匣,递给石咏。石咏打开看时,免不了一震:“这是……虎符?” 囊匣里盛着的,乃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玉器,大约三寸长, 一寸宽,半寸厚, 玉色厚重雄浑,并不透明。玉器的形状,乃是一只猛虎的侧影。就因为这形状,石咏才大胆判断这是一只虎符。 虎符是古代帝王授予臣子兵权、调发军队的信物。虎符呈虎形、分左右两半, 有子母口可以相合。右符留存君王手中, 左符在将领之手。帝王遣臣子前往调动军队, 就需带上右符,持符当场验合,军将才能听命而动。① 除此之外,虎符的材质大多为金属,以金、铜、青铜为多见,玉器则较少,但也不是没有。而眼前这匣子中断成两截的这一枚,只是虎符中的半爿,且是右符。 石咏能辨出这东西,并不出乎十六阿哥的意料。他笑着点头赞道:“可以么,茂行!不愧是在琉璃厂混了多时的,这就是虎符,战国时候的东西,怎么样?” 石咏早已顾不上回答十六阿哥的问话,他赶紧跑去自己书桌上,取了一面放大镜,举在手中仔仔细细地将那枚从中断开的玉器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最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点头说:“大体是战国时的,没错!” 他能根据器型和玉器的雕工判断玉器的大概年代,想要再精确些,离了后世那些仪器与工具,却也不能。 然而十六阿哥却在旁边跳脚,说:“小石咏,敢不信爷的话!这可是皇阿玛的珍藏!” 石咏陡然省起,他费这么大劲折腾一阵,不过是将十六阿哥刚才的结论又重复了一次而已,赶紧道歉:“十六爷千万勿怪,我……我这是习惯了……” 这是他身为研究员的职业病,见到文物都要仔细观察一番。 十六阿哥却摇头说:“没关系!好教你得知,这可正经是信陵君当年窃符救赵时偷的那枚虎符!” 石咏:真的……啊? 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已经流传了两千年,当年战国相争,秦攻赵国,赵国求救于魏,魏王却令手下大将晋鄙按兵不动。赵国见魏国迟迟不肯进兵,便求告信陵君魏无忌,信陵君便盗出魏王手中的半个虎符,假传王命,击杀晋鄙,夺得兵权救赵,遂解了赵国的危难。 石咏倒是没想到,两千年以后,他竟然有幸能见到信陵君曾经夺过的这枚虎符。 十六阿哥见石咏不大信,登时嘻嘻一笑,说:“反正皇阿玛这么英明神武的皇上都说是,咱们就当是了。不过,你且看看,这东西,你能修么?修完了能恢复原样么?我是说,回头还能与左符再对上么?” 石咏便左右手各举起虎符的两半,仔细观察虎符碎裂破损的情况,最后极有把握地说:“能——” “可是,十六爷,皇上这难道还是打算继续用这枚虎符?” 据石咏所知,这虎符的使用,兴盛于秦汉之时,到了唐代改为鱼符,后来渐渐被弃用,取而代之的是金牌令箭之类的传令工具。 可如今听十六阿哥的意思,康熙皇帝难道还当真想要启用这枚虎符? 十六阿哥摇摇头,说:“这是皇阿玛交代下来的,我们做臣子的,最忌揣测皇上的用意。但是皇阿玛这时候命人修复这枚虎符,且吩咐了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我等便须听命。” 说到这里,十六阿哥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内务府造办处郎中石咏听令!” 石咏无奈地行下礼去,知道这是职责所在,压根儿没法推脱。十六阿哥便将这虎符连囊匣一道塞在他袖子里,然后说:“不过,咱们哥儿几个私下里谈论谈论应当无妨。” 他想了想便说:“你也知道,西北有变,如今人人盯着那个领兵的位置。我猜皇阿玛修这虎符,就是个意思,回头他将这东西赐给谁,谁就是领兵的大将军。” 于是石咏想:好么,感情这东西是要赐给十四阿哥的。原来他是在帮十四阿哥修虎符啊。 这样一想,再对比前日里他亲眼所见十三阿哥的落寞,石咏心里便有些不是味儿,可他却也没什么办法。 一转念,石咏干脆问起技术细节:“十六爷,咱们这只虎符想要怎样修?” 十六阿哥对此一窍不通,随意问:“你说呢?” 这下子进入了石咏的擅长领域,当下他如数家珍地往下说:“古玉器修复,大致有这么几种修复手段:连缀修补、补配修补、改型修补……” 十六阿哥连忙喊停:“茂行,这个你得自己定!” 石咏见十六阿哥听见术语之后抓瞎的狼狈样儿,赶紧问了关键问题:“若是我想在这断裂处镶金,是否可以?” 金镶玉,原本就是玉器修补的重要手法。相传秦始皇以和氏璧成的传国玉玺曾被摔坏一个角,所缺之角就是用金补上的。 十六阿哥倒没想过类似的问题,他接到的谕令就是将这半拉虎符修复,使之成为完整的一枚。“应该可以吧!”他答来略有些犹豫,“不过最紧要的是这虎符背后的子母口,即便修整,也不可影响卡口的位置。这是皇上亲□□代的。” 石咏登时有些疑惑:这难道是说虎符的左符依旧存在,左右符相合了将来能派用场?至于康熙爷为什么突然一改传令方式,再度启用这枚虎符,石咏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茂行啊,爷对不住你,知道你忙,却还给你派这些差事。”十六阿哥表现出些许不好意思,“但你也晓得,这种东西,真的不敢随意假手他人,万一……” 万一有人仿制这虎符,右符不再唯一,这以虎符号令的节制之法便也失去意义。 石咏点头应下,表示他能理解。在问过十六阿哥之后,石咏将这枚虎符连囊匣一起带回椿树胡同,在自家修补。 动手之前,石咏已经将所有修补的方法都想过一遍,什么连缀补配改型……石咏觉得都不大合适。 他必须保证修补之后虎符能保持原有的外形,又必须让这只虎符此后保证一定的强度,原本的断裂处不会再轻易断开。石咏思考良久之后,决定在虎符的断面两侧各自打两个相对的小孔,钉入两枚钢钉固定,再在钢钉孔中以及缝隙断裂处镶金修补。所有工序都不算复杂,但要求极端的耐心与细致,否则这虎符即便是修好了,背后的子母卡口也对不上另外那一枚。 回到椿树胡同的时候,天色已晚,石大娘已经将饭摆在了东院上房。如今石家人口渐多,有两房家人外加一个李寿。石大娘与二婶王氏不再需要操心每日的烹饪与洒扫,而且也多个小丫头叫桃儿的,能帮着打理些女红并杂物。 人口一多,石大娘便安排分开吃饭,石大娘与王氏带着石喻在上房,其余人则在厨房外有一间专门用饭的小厅。石咏近来忙,若是侥幸赶上饭点,便会在上房混一口饭吃,若是赶不上,石大娘也会给他留一些饭菜,等他回来,给他热热果腹。 石咏难得与母亲婶娘和弟弟一起用饭,今儿个赶上了,少不了大家在一处谈谈说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暂且都抛在脑后。 当石咏陪家人用过饭,再回到自己屋子里,忽听里面好生热闹。 “我叫——虎符!” “虎糊?”红娘的声音。 石咏连忙伸手去揉眉心,心中在思考红娘姐姐这到底是哪儿的口音。 “不对不对,是——虎符!” “看这回对不对:府符?”红娘大声问。 石咏实在没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又怕吵到住在对面的弟弟,赶紧进屋,伸手旋亮了桌上的煤油灯,一面打开早先放置在桌面上的囊匣,一面顺手揭去遮住红娘瓷枕的帕子。他万分好笑,同时也感到骇异:这件虎符,显见得是灵物了,他……他这都还没开始动手修,对方怎么就开口了呢? “咏哥儿回来啦!” 虎符自来熟地招呼。这一件物件的声音是个略带些沙哑的男子声音,但却完全辨不出年纪。 他忍不住想:红娘与虎符竟这么快就混熟了,这可好,连自己的小名儿都教人知道了。 “咏哥儿,你带回来的这一位,到底叫什么?”红娘仿佛寻到了救星。 “就叫虎符啊!”石咏忍着笑说,“虎糊的虎,府符的符。”有生之年,他竟能伶牙俐齿一回,气得红娘半天没理他。 石咏便小心翼翼地问那枚虎符:“这位……大哥!” 虎符答曰:“我不是大哥,我是二哥啊!” 石咏:…… 待他沉下心一想,才明白对方的意思:这虎符有一对,眼前这一枚乃是右符,这么说来,左符便是大哥了。 “虎二哥?”他再度尝试了一个称呼。 “这感情好,咏哥儿!”虎符当即表示,接受了这个称呼。 “听说你就是当日信陵君从魏王身边偷出来的那一枚虎符?”石咏非常好奇,自从听了十六阿哥所说,他这疑问已经一直憋到了现在——难道这枚较为罕见的玉虎符,真的是战国时信陵君“窃符救赵”时候的真品、原件? 旁边红娘又不懂了:“信陵君是哪位?” 虎符早先就一直在逗红娘说话,此刻听说红娘没听说过信陵君,连忙添酱加醋地将战国时候的那一件传奇说与红娘知道。 红娘听说当初信陵君乃是通过魏王的宠妃如姬,将那枚虎符从魏王身边偷出来的,当即感慨道:“我说么,这世上所有的传奇故事里,一定会有一个女人。” 石咏与虎符:……对,没错! 虎符在叨叨地讲述着当年信陵君的传奇,石咏便在一旁想着心事:他经手的古物件儿,大多会附上原主的一缕魂魄,例如武皇的宝镜、杨妃的香囊、石崇的酒具……还有眼前红娘的瓷枕;但是像这样有独立灵魂的,他此前也只经手过两件,一件是当初惹来“叩阍案”的牛足鼎,另一件则是已经矗立了数百年的西华门。 没想到,眼前的这只虎符,也是这样一枚:他原本以为能与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交流一二的,可是眼下看来它讲故事的态度来看,这只虎符拥有独立的思想意识与人格,而且不带任何偏见,既不偏向信陵君,也不偏向魏王,立场相当中立。 然而红娘却带有明显的偏向。“什么,如姬夫人就这样自尽了!”红娘听了虎符故事的末尾,极为不甘地叫了起来,“男人们的大业,为什么一定要女人来承担后果?” 虎符那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怎么回答。想了良久,只听虎符字斟句酌地说:“依我多年的经历,此事大约可以这样解释。” 它说来非常认真,似乎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虎符象征着兵权,亦是国君所拥有的权力。这种权力,窃之者死,冒用者死,甚至手持权力,却因怯懦与猜忌而不敢一用的国君,最后亦难逃倾国灭家的下场……” 它说得对,权力乃是一柄双刃剑——石咏一面听,一面默默地想。 “窃符救赵”故事里的如姬,因为私下助信陵君窃取权力,难逃一死;信陵君因此一事,终身受魏王排挤冷遇,最后耽于醇酒美人,郁郁而终;而魏王猜忌了弟弟信陵君一辈子,不敢给弟弟半点权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国土一点点被对手蚕食殆尽。 “世事没有什么‘为什么’,只能说,大抵如此,”虎符的声音转低沉,“掌握虎符的人,未必便是真正的掌权之人,恐怕只是被权力所掌握的罢了……” 石咏听了,心中忍不住一动:康熙皇帝将这虎符赐给十四阿哥,命他领兵出征,是不是也意味着,十四阿哥也不过是一个被权力牵着鼻子走的普通人?世人因为十四阿哥领兵,便道圣心属意十四阿哥,其实都错了? 从历史的结果来看,似乎便是如此。 * 虎符除了这“窃符救赵”的故事之外,还向石咏与红娘讲了好些战国时征战杀伐、你来我往的故事。石咏与红娘都听住了。 好不容易待虎符住口,石咏才省过来,时辰已经不早,而他明日还得上衙。 “这个……虎二哥,我得想法子将你这两片修复成为完整的一片才行。”石咏挠挠头,将他心中已经构思好的全部修复计划向虎符说了一遍。 虎符听了,竟连声音都抖了起来:“这……这会不会……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2.第19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一只有两千年历史的玉器竟然表示会怕“疼”, 石咏表示极其无语。 他凭空想象了一下, 修文物如同动外科手术, 自己在这头切磋钻磨, 那一头则在哭爹喊娘……这画面, 想想就酸爽。 可是他完全不知怎样才能让文物没有“痛感”。 再说了,若是不在这片虎符断裂的两侧钻孔,打入钢钉固定, 就不能保证这虎符不会再度碎裂。若不能保证这个, 在他看来,这件文物便不能算是完全修复了。 好在红娘的瓷枕帮他想了个招儿, 回头石咏动手修复这件玉器的时候, 红娘就在一旁陪着虎符说说话,听它说些典故,逗它分了心神,想不起石咏正在修理的这回事儿,没准儿能叫虎符忘了疼痛。 石咏这边也晓以“大义”, 毕竟碎成两半的虎符不是好虎符,如果此后都不能再发挥它身为虎符的作用, 这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这样两下里劝说,虎符终于同意了。 这期间石咏也没闲着,而是在忙着制作他修复虎符的工具。 这工具主要是用来钻孔的,石咏既要保证钻孔够深, 将来嵌入钢钉之后能起到良好的加强作用, 又要保证角度没问题,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将来这一枚右符能与左符严丝合缝地对上。 他寻了些零碎木料、界尺、墨斗之类,就先着手打造工具。这工具其实就是一种原始的车床,一边设有细小的钻头,用摇动手柄的方式让钻头旋转,另一边则牢牢固定住虎符,让钻头始终在准确的方向上转动。 造工具很快,石咏只用了两个晚上,一具简易车床终于大功告成。但是在虎符表面钻出孔洞,则耗费了他半个月之久,毕竟这是精细活儿,不能有半点儿差错,但凡除了半点儿错,便无法弥补。 待到孔洞钻完,嵌上钢钉,剩下的工作就是镶金,以及最后对虎符表面的清洁、打磨、抛光等等一系列装饰性的工作。 待到石咏将整只虎符修复完成的时候,这只曾经短暂属于信陵君的虎符,与红娘的瓷枕之间,互相已经没有半点秘密了。 而石咏却多少有些惴惴,虽说他如今已经将这只虎符修理完成,可是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另外一枚虎符。所以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两枚虎符再相遇的时候,两个半边之间的子母卡口能不能顺利对上,不出岔子。 他这人非常实诚,因此将东西连囊匣一起交还给十六阿哥的时候,石咏直说了自己的担忧,连带十六阿哥也被吓到了:“连你都没把握,那爷这……” “都是爷不好,早先该将另外那枚左符也一并交给你,你两边比照着做要简单好些!”十六阿哥说,“可如今却来不及了。” 石咏多少有些歉意,十六阿哥却说不妨:“不管它,咱们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不是么?既然修都修出来了,爷就先往皇阿玛那里送送,大不了被皇阿玛打回来咱再重修。” 石咏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十六阿哥便小心翼翼地打开囊匣,欣赏被石咏修复的这一枚虎符。 只见早先从中断绝,成为两截的玉器已经从中完全接上,接缝表面镶嵌着光灿灿的黄金,仿佛是为这样一只雄健威武的猛虎拦腰添了一条金色的腰带。十六阿哥再将虎符翻过来,只见虎符背面原本那些子母卡口依旧在,只是不确定是否还能与另外那一只虎符严丝合缝地匹配上。 十六阿哥看石咏一脸不确定,自己虽然口头上安慰,可心里也没底,只能收了囊匣,亲自赶赴畅春园,将虎符交给康熙验看。 十六阿哥走的时候惴惴不安,回来的时候则喜气洋洋,对石咏说:“茂行,好消息!” “皇上觉得这虎符修得还成?”石咏问。 “是呀,”十六阿哥高兴地道,“皇阿玛亲自试了,左符与右符能完全贴合,天衣无缝!皇阿玛赏了爷不少东西,爷这回真是承你的情!” 石咏一怔,问:“那……那枚虎符,已经被皇上收下了?” 十六阿哥不以为意:“那当然,既然修得妥当,皇阿玛自然收下了。” 石咏:……这样啊! 他就这么将虎符送走了啊,感觉才刚刚与虎符混熟,就又分开了。 这枚虎符,虽然是一对虎符之中的一枚,可是石咏却觉得这一枚古器物独立、通透、单纯,虽然有时候会口没遮拦,可是在这半个多月的陪伴过程之中,他真的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友。 只是这分别得太突然,一送走就突然再没机会见面了,石咏不由得怅怅。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让石咏大惑不解的。他原本不确定左符在不在康熙手中,而康熙打算将这一枚右符赐给他所选中的西北领军人物,乃是借用这虎符的象征意义。可是眼下听十六阿哥说起,他此前所猜想的竟然都错了。 康熙同时拥有左右二符,而且非常看重左右两符能严丝合缝。 可既是如此,早先康熙为何又不把左右两符一起赐下来,让他比照着修复,岂不更便宜? ——他究竟哪里想得不对?他以后,还能再见到这枚虎符吗? “傻小子,”十六阿哥见了石咏这副惘然若失的样子止不住笑,“你以为皇上赏赐了爷,爷就不会赏赐你啊!” 石咏见十六阿哥如此说,只能尴尬地扬起嘴角,顺带摸摸后脑。 可其实康熙赏赐的乃是十六阿哥的生母王嫔,与中秋的节礼一道,赐了好东西下去,王嫔那份几乎可以与宜荣惠德几位比肩了。宫中自然是人人称羡,十六阿哥能帮母亲扬眉吐气,心里自然舒畅,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答谢石咏一番。 “赏赐你什么好呢?”十六阿哥坏笑着望着石咏,随即压低了声音,“你这光棍也打了许久了,有没有……哪位相中的姑娘,爷好替你说合说合,做个大媒的?” 石咏一凛,赶忙摇手。 这期间石大娘已经说了无数次,想替他相看媳妇儿,都被石咏以“忙过这一阵”为由,搪塞过去了。怎么眼下十六阿哥竟也来催婚? “好啦,知道啦!爷又承你一回情,所以这次谢礼铁定是少不了的!”十六阿哥这里,他的生母王嫔得脸,就是他得脸,但凡在这事儿上帮着他的人,他就要好好谢着。石咏这小子固然面嫩,可也不好总这么“光棍儿”下去,十六阿哥心想,是时候替石咏留心一回了。 * 中秋前后,圣驾一直住在畅春园,不曾像以往那样东奔西跑。 而朝中最热议的话题便是西北领兵之人的人选。 如今八阿哥九阿哥渐渐沉寂,朝臣们的注意力就全转到了十四阿哥身上来。毕竟十四阿哥正值盛年,且主理兵部多年,差事上是妥帖的,只是没有自己带兵的经验。现今八阿哥也发话全力支持十四弟,原先的八阿哥党羽便一窝蜂地上书,替十四阿哥摇旗呐喊。 只是喊了很久,皇上那边却似乎没反应。 除了十四阿哥是热门人选之外,唯一不和谐的声音是老臣王掞,这位老人家依旧保举二阿哥,认为嫡后之子,人品贵重,文韬武略,不在旁人之下。西北有变之际,二阿哥自然是为国挂帅的不二人选。 刚开始时无人理会王掞,但是康熙见到王掞的折子竟透出些唏嘘的神情来。旁人立时想到了弘皙阿哥乃是康熙皇帝最为器重的孙辈,登时便有人附和这位老臣,一起上书保举二阿哥,甚至又干脆抛开二阿哥,直接提皇长孙弘皙的,上书曰:皇长孙颇贤。 康熙:难道朝中真无人了,要个十几岁的孩子去领兵? 这几日,雍亲王胤禛亦住在海淀的王园圆明园之中,距离畅春园不远,虽说畅春园内的消息他不方便直接打探,但是不少消息还是传入他耳中,令这位冷面王颇为不悦。 首先是终于有人提了十三阿哥,提起十三阿哥昔年的英武,又提起十三阿哥曾有带兵的经验。只是这声音在一片闹哄哄中被众人忽略,连水花都没激起半点就彻底没了声儿。 其次是德妃始终在为十四阿哥谋划。 这次圣驾在畅春园避暑,德妃伴驾,康熙时常回去德妃那儿坐坐。然而每次康熙到了德妃那儿,德妃总能想个招数将十四阿哥召来:有时十四阿哥就是向康熙请个安,有时则是奏报兵部的差事,讲讲在西北的对策等等。 且不论十四阿哥的举动是否会打动圣心,只是这样频繁地进宫见驾本身,对臣子们来说,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 雍亲王不禁想起自己的经历,他自小被先皇后佟佳氏养在膝下,没什么机会在德妃跟前孝敬;同样的,德妃也从来没有多少时候会想起他,想起也为这个儿子稍许绸缪一二,甚至有时候德妃会刻意要求雍亲王照应十四阿哥,提携十四阿哥的“前程”,这偶尔会令雍亲王恍惚——难道他的额娘当真是将自己“送”给了先皇后,而再不当自己也是亲生儿子了么? 雍亲王百般郁闷之际,却迎来了康熙驾临王园的消息。 早先康熙曾经去过三阿哥诚亲王的王园,对诚亲王的审美品头论足了一番。 其实审美这东西是非常私人的,说不上什么好,什么特别不好。可是康熙品评过之后,诚亲王极其无私地将自己的意见都抹去,按照皇阿玛的意见,乒乒乓乓地一番改建,用的反正都是内务府的银子。 今次康熙巡幸圆明园,也不知是忙里偷闲,还是就近来找茬儿,总之也没有事先通知雍亲王。等圣驾到了园门口,雍亲王才匆匆忙忙地迎出来见驾。 “不必多礼,朕只是闷了,过来瞅瞅你的园子。”康熙随意摆手,命雍亲王平身。 雍亲王有些又惊又喜,心里暗悔竟没劝十三阿哥也一起出城避暑,住到海淀来。 康熙幸园子,不过是随意挑几处景致看看。他先看了外面一圈新起的楼台殿宇,听说是“样式雷”设计的样式,便不再多问,连连说好。 待行至圆明园内,康熙见到园中辟了一片田庐,筑起了蔬菜圃,里面要么是郁郁葱葱的时令蔬菜,要么是金穗沉沉,都是将要成熟的稻田。 康熙便皱起眉头来,问雍亲王:“怎么就种起菜来了呢?” 雍亲王赶紧奏对:“这就是儿臣的一点儿念想,就算是王园,也能自己自居,无须内务府供养。且在此处凭栏观稼,令人期盼好雨知时,良苗应候,多稼如云;此外又能教儿臣时刻谨记农夫勤瘁,不忘稼事艰难。” 康熙听了这番话,略想了想,沉了脸道:“胡闹!这是朕赐下的王园,不是赐给儿子种庄稼的!” 雍亲王赶紧道:“儿臣知错了!” 康熙:“赶明儿收拾收拾,重新挖两条渠,再建些亭台。没的叫旁人见到了说朕厚此薄彼。” 雍亲王低着头,闷声不语,始终不接这话茬儿。 康熙紧跟着便道:“你不答应也成,朕回头只消跟胤禄说一声,他内务府营造司是做什么的?如今营造司的堂官是谁来着,竟将堂堂食亲王俸的皇子阿哥、好端端一座王园建成这样?” 雍亲王赶紧抬起脸望着皇父,恳求道:“皇阿玛!十六弟的内务府……也不容易!” 康熙的视线与儿子的对上,瞬间明白了雍亲王的意思,晓得这位管着户部多年,钱粮上太仔细了,如今知道西北有事,便不愿意再让内库出钱,来管他这座园子。 康熙盯着自己这个儿子看了良久,突然心头有一点点软化——旁的儿子,遇上这种好事,谢恩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想着往外推? 这样想着,康熙便不想再追究此事了,叹息一声,转身便往湖边一处水榭过去。雍亲王福晋与年、李两位侧福晋早已得了消息,已经在那边整治了席面,等候皇上大驾光临。 “你回头招呼胤祥一声,”康熙几乎走到水榭跟前,才淡淡地抛给雍亲王一句。 雍亲王听见皇父提起十三弟,按捺不住激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东西不错,朕领他的情。”康熙随意抛下一句,信步走进水榭,随手命四福晋等人起身。 雍亲王则兀自站在水榭阶前发呆,心中在想:这竟是,多年未得过的一句软乎话,老十三这是要,苦尽甘来了? * “听说今儿皇阿玛在四哥的王园里夸了老十三,你们觉得,这次老十三会不会就一下子咸鱼翻身了?” 九阿哥冲着几个兄弟闲闲地发问。 十阿哥无聊地往口中道了一盏果子酒,说:“九哥操这个闲心作甚,与你我何干呢?” 十四阿哥则坐在阴影里,将头枕在抱起的双臂后,心里在想:有干系,老十三与他……自然有着大大的干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3.第19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九月头, 老尚书府为老尚书马尔汉烧了周年, 举家出城, 在郊外佛寺做了好几场佛事。烧周之后, 十三福晋身为出嫁女, 与老爷子的孙辈们便都脱了孝。 马尔汉的嗣子穆尔泰因在任上,不便回京,因此由夫人安佳氏携两子回京, 参加老尚书烧周的典仪。这时白柱媳妇早已出了月子, 出来理事,然而老太太喜塔腊氏却对这个小儿媳妇并不算太满意。相形之下, 老太太在家务事上一向更倚重双胞胎一些。 然而一周年都过去了, 老尚书的家事,都还没厘清。不过是内宅私事,外人不大明了罢了。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天气就转凉。十月头上,永顺胡同忠勇伯爵府的老太太富察氏拿了主意, 打算去城外清虚观打平安醮①,除了打醮祈福之外更定了城里新近出名的一个班子唱戏酬神, 唱腔是昆、弋都有,且说都是时新的词儿,早先在几个王府唱过,都说是好的。 富察氏一向喜欢热闹, 好听戏, 便一起将日子都定下了, 转天才听说十三福晋那头孝敬母亲,同样定了三天在清虚观打醮,正好与忠勇伯爵府重着。 两家都在正白旗,原本就熟识的,两位老太太也都认得,年轻时来往过。当下两家商议了一回,说既然人多热闹那便一起吧。富察氏老太太为显大方,还特地邀了老尚书府一家一起听戏。只是这边喜塔腊氏老太太、白柱身上有服多有些不便,余人如十三福晋等都已经脱了孝,倒是不碍的。 除了老尚书府之外,忠勇伯府老太太还特地邀了石大娘一起,说了好到时遣车驾来接,她们娘儿几个一起听戏乐一乐。 既然富察氏老太太请了石大娘,石大娘自然不肯丢下弟妹王氏,百般劝说,邀她与自己同去。 王氏却一再犹豫,觉得富察氏老太太铁定不会待见自己。 石大娘无奈劝她:“你这是从来不在老太太跟前露脸,老太太自然难亲近你。可是你即便露脸了,自然也是安安静静地坐她旁边,又有那么些人在,老太太如何能不待见你?” 石大娘深心里一直希望王氏能先迈出一步,主动缓和与富察氏老太太之间的关系,哪怕陪个笑脸说两句好话,老太太那里可能就能软乎下来了。可是王氏这么多年,是一直往后缩缩惯了的,乍一抬旗正了身份,王氏那畏畏缩缩的心态却也还没能一直扳过来。此刻即便有长嫂提携,王氏却还是鼓不起这个勇气。 这时候王氏之子石喻发话了:“娘,您别怕,我陪您去!” 小石喻振振有词:“大家不过是亲戚,我们家又是独门独户地过日子,老太太待见您怎样,不待见您又怎样?” 儿子的话一下子戳在了王氏的心坎儿上,倒让王氏多了几分底气。石大娘也跟着帮腔,说:“喻哥儿说得对!咱们又不仰着仗着伯爵府过活,又不吃旁人的用旁人的,大家不过是亲戚与邻居,旁人既然请了,咱们就去凑个趣儿,不过就是亲戚之间走动,为的就是个礼数。你便大大方方去,旁人谁又能说你什么不是?” 王氏一直有个心病,深怕“死而复生”的丈夫会扶四川那边一房做大房。此刻她想反正伯府老太太一直对她有了成见,未必会因为她一起去打醮,成见就更深一层。既然两家关系不会变得更坏,那还不如去试试,也好教儿子在亲戚面前都露个脸。 打醮的这三天之中,石咏倒是有一天是休沐的。他便问母亲,要不要陪着一同出城,石大娘知道他向来是休沐日也要去城外玻璃厂盯着,只笑着道:“咏哥儿若是想松快松快,便一起去瞧瞧热闹!若是不得闲,那也没事。喻哥儿那头,就让李寿陪着一处就得了。” 李寿跟着石咏在内务府与正白旗旗署两头都历练过,如今待人接物已经全磨练出来了,带着石喻去打醮,再加上有伯爵府那边的堂兄弟们护着,铁定不会出岔子。石咏这样一想,便痛快地点头同意了。 如今已是十月,石咏的工作重心已然全转到为宫中太后万寿所做的准备上。他确实腾不出一丁点儿的闲工夫。只是他听见母亲与二婶王氏闲聊,说起老尚书府如何如何,顿时惊讶地问:“娘是与老尚书府里的女眷一道去打醮?” 石大娘点点头,笑着问:“咏哥儿也认得那头?” 石咏点点头,突然有点儿局促,伸手摸摸鼻梁,然后若无其事地说:“跟那府里的白柱大爷相熟,那位也是咱们旗的佐领。” 石大娘隐约觉得儿子的表现有些古怪,然而石咏只推说还有事儿要忙,暂且先回自己屋去,石大娘也就将此事放在一旁。 * 石咏回到自己屋里,一伸手,就去将贾琏当初送来的那只藤箱取出来。 那只藤箱就像是个聚宝盆一样,前些日子被石咏拢了拢,拾掇出来不少好东西。然而再深的聚宝盆也会有见底的那一天,这大半年来,石咏将里面的碎瓷碎玉淘了又淘,能修的渐渐都修了,剩下箱底还铺着薄薄的一层,大多是零碎残片,没法儿复原成某一件具体器物的。 这时石咏将藤箱晃了晃,里面的碎片便“刷刷”地响了一阵。旁边红娘的瓷枕便开口笑道:“咏哥儿,你这又是要‘修文物’啦!” “修文物”这三个字,在红娘口中说来,已经成为了她专门笑话石咏的一个常用梗。早先石咏呆坐一个时辰修文物,害人家姑娘在一旁也空等俩小时的“光辉事迹”,被红娘笑了又笑,如今“修文物”这三个字说出来,就如同“注孤生”一般,石咏每每听见红娘提及,就会面红耳赤一阵。 他今日也是一样,甚至心头有些烦乱,原本想借着挑拣碎片,修整文物,让自己静下心来的,可听红娘这么一说,他更加没法儿平静,索性将伯爵府明日打醮的事儿一气儿告诉了红娘。连老尚书府一大家子也会一道前往的事儿,也一字不漏,都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清虚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儿?跟普救寺是一样的么?会有叛将凶徒围寺么?咏哥儿你有没有相好的朋友能扮个将军,骑白马来救的呢?” 石咏:……红娘这意思,难道清虚观里还能上演一出“待月西厢”不成? 他不得已,只能向红娘耐心解释,如今已经没有孙飞虎那样的叛将,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也没人敢围寺抢亲,最重要的是,如今男女大防甚为严格,他就算是侍奉母亲,去了清虚观,届时外男与女眷分开,他最多也是与白柱富安这些大老爷们儿周旋。 “那你还烦恼个什么劲儿?不去不就得了?”红娘“嗤”的一声笑。 石咏一呆:是啊,他早已经做出决定不去了,可为什么会心烦意乱呢? “要让我说,你就去一去么!”红娘笑毕立即改了柔声相劝。 “我觉得没啥意思!”石咏果断地说,他对打醮祈福这样的风俗并不感兴趣,“不想去!” “你没去过咋知道没意思?” “我……我明日还要上衙!”石咏语无伦次地表示拒绝。 “你不是后儿个能休沐么?”红娘的笑声越发像是一柄小羽毛,在他心底一点点地撩拨撩拨,将他心底的那点儿子希冀,慢慢地撩拨起来。 石咏:“休沐日要去玻璃厂!”——说来他还得加班。 “玻璃厂不也在城外么?” “不在一个方向!” “你不是会骑马么?” “……可是去了也见不到人啊!” “所以你其实是盼着能见到人的喽?” 石咏:呀……说漏嘴了! 红娘笑得清脆而响亮,为戳破了石咏心里的小秘密而得意洋洋。 石咏无语了一阵,最后说:“说实在的,我怕是给自己添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指望。” “在这儿,能自己做主与把握的事儿太少了。我也怕自己的一厢情愿,给旁人惹来麻烦。” 他说得直白而坦然,也很实际。 说白了,他是个来自异时空的灵魂,他有充裕而富足的精神生活,意味着他完全可以仅凭自己便独立地过一辈子。他并不是一定要寻个终身伴侣才能过完一生,确切地说,余生是什么样子,他自己都还未能完全想象。 因此他第一时间考虑到的,会是旁人,不想给他始终默默记着的“旁人”惹来麻烦。 只不过,没有个人爱,与无法爱旁人一样,终究都有点儿可惜吧。 石咏独居的小屋里登时沉寂一阵,良久,红娘才轻轻地说:“咏哥儿,依我说,你啥也别多琢磨,要去就去,不想去咱也别勉强自个儿。” “这世上有件东西叫做缘分,若真的有缘,无论你选了哪一条路,那条路最终都会将你引向该去的地方。”不知为何,连红娘说的话,也文绉绉的莫测高深起来。 石咏:“红娘姐姐的意思,是我应当跟从自己的心……” 若是细听他内心的声音,他早已牢牢记住了对方,并且能在心里依稀描绘出一个影子,只是这影子却影影绰绰地怎么也瞧不清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影子,却勾得他念兹在兹,始终无法忘怀。 岂料石咏的话,让红娘一时又想到别处去了:“从……心,‘从’加‘心’乃是一个‘怂’字啊。咏哥儿,听我说,婚姻大事,你可千万不能怂,得大胆上,你看人家张君瑞,可有片刻认怂过,就是我们莺莺小姐,大事小事也都是她亲自拿的主意,可也从来没有片刻怂过呀……” * 两家女眷出城打醮的人口众多,事务繁杂。永顺胡同这边,富察氏老太太将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当家主母佟氏;而老尚书府,老太太喜塔腊氏不理事,两个侄孙女帮着白柱媳妇齐佳氏打点操持家务,于是老太太将这次打醮的安排全部交予刚从广东回京的安佳氏,由她与十三福晋那便一道料理。 安佳氏管家甚是在行,一上手没几日功夫,已经将尚书府这头的事务一一都打理得妥帖。到临行前一日,老太太喜塔腊氏随意问了几句,见安佳氏对答如流,没有半点儿岔子,老太太顺嘴夸了她两句。 安佳氏那里,并无半点骄矜之色,似乎是极自然的,反倒是坐在对面的白柱媳妇齐佳氏,稍许露出几分不安。 安佳氏回事的时候,兆佳氏双胞胎也在座,都是望着嫡母与老太太,各自不发一言。 安佳氏便微笑着继续对老太太喜塔腊氏说:“媳妇还有一桩事儿,要回老太太知道,是与我们两个姐儿有关的。”说着,她面带笑容,双目灵巧,往双胞胎那里张了一眼。 如玉马上反应过来,连忙一伸手,拉着妹妹立起,两个姐儿齐齐冲几位夫人蹲了蹲,如玉微红着脸说:“老太太、母亲、婶子,我们先告退。” 如英马上也省过来,晓得安佳氏要回的,可能与自己姐妹的亲事有关。她们姐妹自当回避的,她面色沉静,甚至有些木然地一低头,随即与姐姐如玉一道退了出去。 待回到姐妹俩住的院子,如玉冲贴身丫鬟使个眼色,那边赶紧去“豁隆”一声,掩了门。如玉才小声对妹妹说:“你说……小姨这不会是已经给我们张罗了亲事吧!” 如英想了想,摇摇头,说:“小姨回京不久,这几天准备打醮,事情又多,当是没功夫顾及这些。” 如玉不放心:“可若是在广东那边……” 如英又想了想,说:“父亲也在广东,若真是广东那边定下了事儿,父亲也会帮忙看着,不会任由她胡来。” 她又咬着下嘴唇思索一阵,说:“听起来可能是打醮的时候会有人给我们说亲。姐姐,小姨精明得很,一定知道我们的亲事单她一人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打醮的时候若是真有人提亲,有可能是障眼法,我们千万得沉住气。” 如玉点点头,觉得妹妹说的有理,她原本心慌得不行,此时倒安定了些。 少时,白柱媳妇齐佳氏过来探视双胞胎,其实是给她们俩送信的:“你们太太说了,说是清虚观那头的道士算姻缘算得很准,城里又有好些大户人家的哥儿在张道士那里挂了号的……老太太点了头,说是回头让道士给你们相个面,算一算。” 真得了消息,双胞胎姐妹反倒有些紧张。 无人知道和尚道士会说出什么来,若是她们的小姨继母与那边串通,借此摆布她们俩的婚事,回头再冠上个“天意”的名号,这可如何是好? 如玉登时焦躁起来,连忙道:“婶娘,哥儿可还好?你出来这么久了,要不要先回院子看看?”她竟是有些怕,生怕继母知道了齐佳氏曾经到她们这院子里来送信。 齐佳氏没察觉到如玉的异样,乐呵呵地点点头,说:“以前是能连着睡两个时辰我们就谢天谢地,近来还算乖,夜里总算少闹腾几回。他估摸着快要醒了,我先回去,待会儿老太太那里摆饭,咱们再说。” 齐佳氏年纪比双胞胎大了七八岁,但是她一嫁进老尚书府,双胞胎就一直住在这边,婶子与小侄女处得如姐妹似的。因此如玉如英都知道这个婶娘一向待人实诚,没有半点儿机心。 待齐佳氏离开,如英才埋怨道:“姐……” 双胞胎心意相通,如玉知道如英在抱怨什么,当即板着脸说:“你还说,你明知那头在借故摆布我们,要我们向着她别向着婶娘,你这还想让她知道,我们与婶娘亲近么?” 如英:“婶娘不来我们这儿,那边就不摆布我们了么?” 如玉:…… * 第二日便是老尚书府与忠勇伯爵府上下一道出城,往清虚观去打醮的日子。 老尚书府里二门内,女眷和丫鬟仆妇们的车驾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开,安佳氏与双胞胎等都垂手侍立在老太太身旁。老太太喜塔腊氏立在院中,沉着脸道:“不等了,我们先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4.第19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这日, 老尚书府一大早上就出了幺蛾子, 约好的时辰已到, 齐佳氏竟迟迟未出现, 连带齐佳氏出门的车驾竟也不见踪影。 齐佳氏的儿子如今半岁大, 正是折腾人的时候,齐佳氏白日里时常精神不济,也有这个原因。 可是再怎样精神不济, 都不至于耽误了出门打醮的时辰吧。 老太太喜塔腊氏正干着急的时候, 安佳氏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老太太切莫着急,听说弟妹的小哥儿晚上要哭好几回, 弟妹一时歇过了头也未可知。要不, 老太太先请车上等吧!” 老太太自忖她也是个要面子的,她原本等着也就是了,可安佳氏这边说开了,请她上车“等”,她凭什么要等自己的儿媳妇? 于是老太太一挥手说:“都上车, 不等了!跟外头都说一声,出门吧!” 少时老尚书府府门大开, 白柱等人骑马在前,府里的女眷车驾则缓缓从府内驶出,络绎不绝。 老太太的车驾在队伍前面。喜塔腊氏坐在车中,只见车内软垫、小几、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安佳氏准备得甚是用心, 喜塔腊氏心内也是暗暗夸起, 心想即便是她年轻时,也未必能像安佳氏这样面面俱到。 行了里许,车驾将将驶出老尚书府所在的胡同。这时候老太太只听外头白柱说了一句什么,却未听清,忙问身边随侍的婆子:“大爷在和谁说话呢?” 那婆子斜签着身子,坐在老太太车中座位旁边,见问便转过头,将车帘掀起一二,张了张,便道:“是大奶奶的车驾在这儿候着呢!” 外头果然是齐佳氏的马车,竟是停在一条岔道上,等着尚书府的车队经过。 喜塔腊氏一惊,连忙道:“停车。” 这边老太太的车驾说停就停,后头就跟着全停了。喜塔腊氏命跟着自己的婆子去外头打听,怎么齐佳氏的车驾竟然等在这里。 待那婆子回来,白柱竟也跟着一起过来,陪着一道向老太太解释:“媳妇儿怕二门内车驾太多,挤着老太太的那一驾,所以早早就在外头胡同里候着了,等老太太和姐儿们过去,她再跟上来。” 喜塔腊氏一怔:“这……没给府里留个信儿?” 白柱也不知道,去问了一声,才过来回:“早先从府里出去的时候就留话了,是说与嫂子身边的金嬷嬷知道的。” 喜塔腊氏知道小儿媳妇与嗣子媳妇不大对付,单凭两边各执一词,她压根儿没法儿判断哪边说了谎,便干脆装是一场误会,当即淡淡地道:“亏她也想得周到。” 这位老太太想了想又道:“你媳妇好歹也是长辈,要两个姐儿的车驾略缓一缓,你媳妇在前头,让她们俩跟着吧!” 白柱疼媳妇,听见老太太接受了这说辞,便高高兴兴地过去告诉齐佳氏。 随即尚书府的车驾重新慢慢前行,待到安佳氏的车驾驶过,如英如玉的大车则略停了停,等齐佳氏的驶出来,夹在队伍之中,姐妹两人才随即跟上。 如玉坐在车中白了一眼妹妹,说:“你这又是哪一出?” 如英抿了抿嘴唇,小声说:“就是看不过去。” 原来这安佳氏昨儿告诉齐佳氏出门的那个时辰是错的,比旁人一起动身的时辰晚了半个时辰。齐佳氏也是心大,竟未向旁人求证。直到如英遣人来问她今日的安排,齐佳氏都还一直蒙在鼓里。 更有甚者,白柱与齐佳氏住着老尚书当年曾住过的一个院子,有单独的门户可以外出,因此齐佳氏的车驾一直泊在自家院里。待到齐佳氏想将自己的马车也挪到二门内泊着与大家一道出发的时候,发现那边已经完全不留空位,齐佳氏根本无从下脚。 之后才会有齐佳氏在门外胡同里相候的事。虽说主意是白柱与齐佳氏一起拿的,可是消息是如英透的,点子也是如英出的。齐佳氏也确实是将自己在外头等候的消息告诉了嫂子身边的金嬷嬷,只是安佳氏依旧昧下了,只当不知道,赌一把老太太不会注意到藏在路边胡同里的车驾。 如玉望着妹妹:“何苦来,你又要招惹她?”她对妹妹颇有些怨气,心里只想说:这回若是那位再迁怒可怎么好,我可不想再被你连累了。 如英眉头微蹙,没接茬儿。如玉顿了顿,无奈了改了口气相劝:“她们斗法,你又何必掺合?长辈们的事儿,咱们是管不了的!” 如英顿了顿,只说:“姐,我只在想,小姨所图若是光明磊落,所行的是正道,又何必用这些手段?” 如玉急死了:“可那又干你我何事?明明是神仙打架,你一小鬼……犯得着么?” 如英睁大眼,盯着姐姐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姐,我若是个小鬼,你不也一样……” 如玉顿时欲哭无泪:苍天啊,重点明明不是这个好吗? 如英却是故意逗姐姐说笑,缓和气氛的,接着抱住如玉的胳膊哄如玉:“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要不,你换着这样想想,往后即便我还想多管闲事,手也压根儿伸不了旁人那样长,这也就没法儿管了不是吗?” 如玉轻轻扳过如英,让她的额头靠在自己脸颊上,低声说:“英姐儿,以前咱们身边的人,个个都待咱们好,老太太、六姑姑、七姑姑、叔叔婶婶、还有姑父们……哪个不是将咱们当正经亲人待的?说到底你我从未真正经历过什么人心险恶,要与旁人斗,咱们俩恐怕真连资格都没有。” 如玉说的是真心话,如今她将自己看清了,分明就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硬要与圆滑世故的继母作对,这不就是以卵击石么。 如英长长叹出一口气,点点头,说:“我懂——” 如玉心想:真懂? 如英:“以后咱们自己若是啥也不能说不能做,那便给老太太提个醒儿,给姑母婶婶那边送给信儿……” 如玉一听险些厥过去。 “这样迟早害了你自己!”如玉被这个不上道的妹妹气得咬牙切齿,在车驾里却不敢高声,只能咬着如英的耳朵,说:“我可不想又被你连累了去——” 她到底还是怕,怕继母因此迁怒,怪上了她们俩,使个手段,将她俩随意一嫁,那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嫁错了哭都没处哭去。 如英脸色立时一变,勉强笑道:“姐你在说什么?” 如玉这才意识到口误了,定了定神,又伸手去拧如英的面颊,说:“真真这个英姐儿,一张利口能把人气糊涂。我是说,你又不是什么荆轲聂政,这世上的不平多了,你难道桩桩件件都能管得过来?” 如英登时无赖地拉着姐姐笑道:“管不过来便不管,只管自己能管的呗?” 正说着,前头一阵喧闹。两个姐儿所乘的车驾也渐渐停了下来。如玉登时对坐在前头的一个婆子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那婆子应声去了,隔了好一阵才回转,笑着回报:“这就是庄户人家在那儿混闹,什么人不拦,竟拦到老太太的车驾头里让评理。咱们老太太是什么人,有这闲工夫?” 如玉松了口气,摇摇头,心说还好,不干自家的事儿。 如英好奇,问:“什么事儿闹起来的?” 那婆子想了想,才说:“也就是那庄上一对老夫妇,原本有个老来子的,可就不怎么顾家,总是在外头混着,也没个正经营生。老两口就从族里挑了个孩子过来养着防老……” 婆子说到这儿,如玉和如英已经忍不住对视一眼。 “……后来那老来子听说,就上门管老两口要钱还账,老两口不乐意,那养子和亲子就吵起来了。养子说,谁赡养老两口谁就是儿子;亲子却说,当然他才是儿子,当初既生下来就不能不管他……也不晓得这起不长眼的泥腿子,怎么就专挑老太太的车驾拦下了!” 姐儿两个坐在车中,完全无语,震了半天,如英一挥手:“继续去瞧着。” 婆子便又去了,如玉便道:“这样的事儿,你我便管不得。” 如英没接口,晓得姐姐说的没错。 这庄户人家的纠纷,听起来格外耳熟,就像是老尚书府的事儿。白柱是老来子,对方也是,对方亲儿子娇养混账……白柱上头有七个姐姐,怎么可能不从小娇惯?但若说白柱不孝顺老尚书夫妇两个,那简直是老天爷都想喊声冤,这分明就是故意在混淆是非黑白,偷偷泼瓢脏水,让白柱吃瘪呢。 过了一阵那婆子又奔回来,还未坐上车沿儿,那车驾就已经动了。婆子便兴兴头地向如英如玉继续说:“大爷直接报了官,让官爷将人都带了去,大爷说了,老人家觉得谁不孝就直接告,本就有国家法纪,又何必四处寻人评理。大爷还说了,什么样德行的人家教出什么样的儿子,那亲子与养子既然都是老夫妇自己个儿教养出来的,这到底谁忠谁奸,且还得擦亮眼看着。” 如英坐在车里听得眉飞色舞,双手一拍,险些一声“好”就叫出来了。如玉拿眼一剜,如英赶紧忍住。 白柱表现得坦荡,怼得也漂亮:他是老尚书教养出来的亲儿子,品行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再者,若他行事真的有何不妥,兆佳氏族里、步军统领衙门,都可以插手管教,老太太又何须平白担心白柱会不孝顺她? 这车驾继续往前行了几里,便到清虚观了。老尚书府一大家子因为路上耽搁,待到清虚观的时候忠勇伯府已经先到了。只见清虚观山门外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忠勇伯府的车驾之外,另有两家的亲友听说,都遣人过来送礼。 富达礼因前些日子被召去御前,与兵部几位主官一道商议西北边事,并八旗增兵的事宜,竟一下子成了香饽饽。无数人赶着富达礼打听,想看看皇上有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口风,提及西北的领兵之人究竟是哪一位。 因此富达礼即便侍奉自家老太太富察氏来到京郊打醮,竟也有各种各样的“亲友”,顺着摸过来,专程给富达礼送礼,将伯爵府的排场撑到了十二分。 老尚书府的门第原本比伯爵显赫不少的,可待老尚书这一故去,登时透着几分人走茶便凉,喜塔腊氏坐在车中冷眼看着,不免心里唏嘘,想想白柱不过是个御史,比不上旁人的排场,不由得又念叨起身为外省大员的侄子穆尔泰。 一时有小道士过来指引,将老尚书府女眷的车驾迎进山门,过了正门内引桥,在二层山门之内、虚皇坛前停下,锣鼓相处,不相干的人纷纷回避。喜塔腊氏这才从车驾上下来,仰头望见三清殿上青烟袅袅,一排肃穆气象。 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这时候带着府里的女眷迎了出来,过来激动地握住了喜塔腊氏的手,两位老太太多年未见了,一见之下,有无数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但见身后大姑娘小媳妇满满地站了两排,顾不得叙话,只能将自家小辈给对方引见。 富察氏从未见过老尚书府上的那一对双胞胎,一见之下,惊奇地将两个姐儿拉到面前,左右比了半天。她是头一次见,只觉得两个姑娘生得一模一样,连打扮装束也别无二致,宛若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富察氏老太太当即往身边的儿媳妇佟氏那里一伸手,佟氏那边却没有东西递过来,而是尴尬地低语一声:“老太太——” 佟氏没想到自家老太太会在这里见到别家的小辈儿,因此忘了准备见面礼。富察氏老太太登时眼角一抽,偏生这是在外人跟前,她发不得火。 “老太太,早先大太太将给小辈们的礼儿都交到侄媳妇这里了!” 旁边石大娘突然出了声,随即递过来两个荷包,都是织金所制的织锦荷包,宝蓝色的,上面绣着时令花草,荷包都是沉甸甸的,各自放了一对小银锞子,并一块上等速沉在里面。 佟氏倒是没想到石大娘会在这会儿给她解围,绷着脸冲对方笑了笑。 富察氏这才顺利地将见面礼送给双胞胎。石大娘这时凑到富察氏耳边,轻声说:“老太太,这是宏武媳妇早先备下的,老太太觉得合用就好!” 富察氏一转脸,便见到王氏低眉顺眼地站在石大娘身后。她早先还嫌弃这一位,觉得一直杵在眼前,叫人见了就心烦。可是现在,她这都还上用了旁人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5.第19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见过玉姐儿英姐儿, 登时对喜塔腊氏笑道:“见了两个姐儿, 真真是觉得这天底下的灵气儿都聚到姐姐家里去了, 这般好模样, 得一个都稀罕得不行, 偏生你家还能得一模一样的两位,这还真……真可惜……” 富察氏望着两个姐儿,记起听庆德说过的, 她的孙女儿就是因为眼前双姝在选秀期间没了祖父, 才有幸点选入宫,指婚给弘春阿哥的。 就因为这个, 富察氏才会真正觉得惋惜, 这么好的姑娘,若不是因为时运不济,老尚书去的时候不巧,否则也不会…… 富察氏老太太惋惜的神色一流露出来,场面气氛就有点儿失控, 喜塔腊氏瞬间也记起对方的孙女最终指给了弘春阿哥,一张脸也绷不住, 瞬时有点儿往下垮。好在旁边石大娘将话茬接了过去:“老太太怜惜怜惜我们两个都没闺女,就只有两个皮小子,老太太快将两个姐儿也借我们看看!” 一句话说出来,两位老太太终于一起笑出了声, 富察氏说:“看看, 我们这位都急得不成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家闺女生得太好?” 这边如玉如英一起来拜见石大娘与王氏。石大娘膝下只有石咏一个,的确曾想再有个小闺女养着,好“儿女双全”的,可惜石老爹过世,她这念想立即成了空想。如今眼见着别人家的闺女出落得娇花也似,偏生还是一对儿一模一样的,石大娘左看看、右看看,哪个都舍不得放。 她与王氏早先就打听过,知道老尚书府上有一对姑娘,因此早早备了礼,然而早先为解富察氏老太太的围,已经将王氏那份给送出去了,如今石大娘只有将自己这份取出来,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比肩,老太太一人送齐了一套,我们妯娌便一起凑着送一件。” 如玉如英都如插蜡似的齐刷刷蹲下去行礼,即便石大娘与王氏给的礼只有富察氏的一半儿,姐妹两个面上也是一样透着真诚的感激。石大娘登时便知姐两个规矩学得极好,礼数是极周全的。 石大娘登时想起了儿子,可一想到对方的门第:祖父是尚书,追封的太子太傅,父亲是一省巡抚大员;自己的丈夫只是个追封的五品校,儿子虽然勤勉,十六岁就去当差,可毕竟年纪有限,再怎么幸进,也不过是个五品的郎中。 她为人沉稳,心里装着事,面上却不显,只好生将对方老太太哄了一遍,将两个姐儿夸了一遍,又将双胞胎的嫡母安佳氏恭贺了一遍,说安佳氏必定是个省心的,看着如英如玉,她纵是再觉遗憾,脸上笑容却始终不变。 两边见礼见到一半儿,有清虚观的道士过来,请女眷们一起往三清跟前,焚香祷祝,祈求平安。 两边的老太太都认识这道士,一起招呼:“老神仙!” 老神仙不是别个,正是张道士。他早先得皇上封了个“真人”的名号,又时常去各王府大员宅邸走动请安的,如今年纪已长,各处已经又是一代人起来,便都称张道士为“神仙”。张道士见了两位老太太,连忙礼敬:“两位老太□□好!” 两头都点头应了好,却教那张道士一眼瞥见如英与如玉,膝弯一软,险些没站稳,连忙说:“小道失礼了!” “两位姑娘这面相……”张道士颇为惊诧,道,“有一位是必得贵婿的!” “张爷爷你这话可说得不地道!”远处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响起,是十三福晋也赶到了。到这里打醮原本是她张罗的,自当早些过来打点,然而今日金鱼胡同那里有些杂事,她因此晚到了,正巧听见张道士说这话,登时觉得这不就是挑拨两个同胞姐妹么,登时笑着反驳,然后走到自家老太太身边,笑着说:“两个姐儿,若是有哪个不得贵婿,我和我们爷,都是不依的。” 张道士登时嘻嘻笑着,鞠躬向十三福晋行礼问安:“十三爷可好?” 那边问安叙话,如玉则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如英。刚才张道士一口咬定,她们两人之中有一个必得贵婿,如英曾经有过得贵婿的机会,结果却擦肩而过,那这是不是说…… 如英则带着钦羡的眼光望着姑母十三福晋。 旁边石大娘看着,便有些唏嘘,知道对方若是想着两个姐儿高嫁,自家儿子总有千好万好,终究是没戏。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眼前这个不靠谱的老道混说,将两个姐儿的终身胡说一顿。 张道士则继续与十三福晋胡吹,说:“京里的哥儿小道也见过不少,说实话在老道这里寄名挂号的也不在少数,既然附近心疼侄女儿,小道少不得帮着寻摸寻摸,定要为两个姐儿寻个合适的亲事才是,”他说着故意显摆,“福晋可听说过荣府有一位戴着玉的哥儿?” 石大娘在一旁听着,这时候将王氏轻轻一推,说:“荣府亲眷在这儿——”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就转了过来。 王氏温柔和顺,即便朝外一站,也是微曲着颈项,低着头,面上露出腼腆的微笑。十三福晋见了这些没见过的亲友,当即赶上来相认,那头张道士从未得过荣府老太太的许可,给宝玉说亲,这会儿听见有荣府亲眷在,立时像是大牛皮被戳破了一般,退在一旁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十三福晋接着又听人介绍了石大娘,赶紧笑着说:“听说过姐姐的名头,真是久仰了!” 她真心“久仰”石大娘,因为知道石咏在她那位爷心里是个什么分量。石大娘却难免受宠若惊,看看身边忠勇伯府的几位,暗自猜想是因为家里这拨亲戚才得来了十三福晋的礼敬,压根儿没敢忘自家儿子身上想。 张道士被人晾在一旁,只安佳氏与他搭了两句话。待这边各人一一认过,众人一起往三清殿过去。在那里由张道士主持,焚香、祷祝、焚化青词,上章上表,告禀天地,保佑平安。① 接着女眷便往清虚观后游玩一回,除三清殿外,又将玉皇、老君、魁星……诸仙官之殿又观赏一番,便往斋堂过去用饭,之后再前往法堂之后的静室稍歇。 * 上午又是赶路,又是拜神的,如玉和如英都累了。在静室里一坐,如英将一只素缎面迎枕抱在怀里,闭上双眼,想要休息片刻。而如玉则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望着屋角定定出神。 她脑海里还回旋着“必得贵婿”的那件事。早先她也见安佳氏与这张道士比过眼色,心知这没准就是十三福晋所说的,故意离间她姐妹二人的说辞。只是如玉实在是忍不住反反复复地回想这预言:若只有一人能得贵婿…… “夫人,老爷那边已经点头了么?” 不知如何,静室里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如英如玉两个都是一震,如英睡意全无,如玉则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声音稍许有点儿闷,姐妹俩听着,倒像是被什么捂住了似的,但听着像是继母安佳氏身边金嬷嬷的声音。 随即又是低沉的女声响起,但是有些听不清。如英立即将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姐姐不要出声。姐妹两人随即在这屋子里细细寻找。 少时如英发现诀窍,轻轻将贴在墙壁上的一层厚绒从板壁上揭去,只见板壁最下方,一根铜管从墙壁中露出,渐渐上升,在离地面大约两尺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黄铜管口。 “……老爷八成已经同意了。”揭去厚绒之后,那边的声音立即清晰起来,正是双胞胎的继母安佳氏的声音。 如英冲姐姐比个手势,给了个口型,如玉辨出是:“音管!” 老尚书马尔汉当年闲时教孙女,曾经提过这一件东西,说“隔墙有耳”,指的就是这个,有了这个,就如与在隔壁亲自听着一模一样。老尚书故世之后,如英却也还将这牢牢记着。 姐妹两人默默地坐下,肩并着肩,各自将一边耳朵凑近那只铜管口。安佳氏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两桩亲事,都对我们兆佳氏大有助益,我又是一心为两个侄女儿考虑,老爷不可能不同意。” “是,是——”金嬷嬷在隔壁应道,“表少爷那样的人品与才学,老爷怎么可能不看重?” 双胞胎对视一眼。金嬷嬷提表少爷,她们都知道是什么人——她们的安佳氏大表哥哲彦,是她们生母亲兄弟的长子。安佳氏一家子生得都不错,哲彦固然是一表人才,可若说起学问么,嗯…… “倒是另外一位会麻烦些,”安佳氏施施然道,“德明大人虽然前程一片大好,可说来说去,到底是个续弦……” 音管这一头,双胞胎齐齐变了脸色。 “……德明的舅舅是继任广东巡抚,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若是能与德明家结亲,对老爷的前程只有好处,毕竟前后任要有些默契才好……” 双胞胎在这一头稍许明白了些,难怪父亲能同意这门续弦的亲事,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在里面,她们不得不佩服安佳氏想得“周到”。 如玉没有听说过旁的“德明”,只有一位姓卜勒察的,当年很有些狂名,据说是个少年才子,因此年纪轻轻就加官进爵,如今是御史还是六科给事中,如玉记不确切了,只能轻轻咬着唇,继续仔细听着。 “可是太太,德明大人前头那一位夫人,说是得了急病病逝的,可老奴在广东的时候曾听说她是被德明大人……误杀而死的……” 金嬷嬷的声音里满是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事儿说出来。 这一句,简直石破天惊,与这位能“误杀”发妻的男人相比,她们家那位“银样镴枪头”的表兄,简直算不得什么。 那边安佳氏却很沉着,悠悠地道:“所以我也在犹豫呢——” 如玉与如英对视一眼,听见隔壁在说,“我究竟将哪一个女儿嫁给德明好?” 安佳氏这话一说出口,如玉一震,却马上觉得如英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马上也反手回握过去,知道只有她们两人齐心了,才能一起向旁人求援,一起对付这样黑透了心肠的继母。 那边却说得明白,“嬷嬷,你身为奴婢,在广东能打听到的大户人家阴私,我们老爷却未必就能听到的。以德明的才气与前程,再加上他年纪甚轻,元配身后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这在老爷看来,未必不是一门好亲……” 如玉不得不承认,她这位小姨继母的确是个很有才的人,她的话语里天然有一种能说服旁人的力量,因为这个,家里老太太与她处得久了,就能信了她的邪,也因为这个,如玉只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手心渐渐渗出冷汗,甚至无论妹妹怎么拉她,她很难再握住妹妹的手。 “其实姐姐的两个闺女我都喜欢,若是这世上有两个哲彦我就根本不用愁了。可是为什么两个姐儿总是与我过不去呢……” 这时候不知是谁的耳坠子碰在铜管上,只听“铮”的一声,非常清晰。那边两位一起惊动了,安佳氏的声音在问:“谁?” 如英与如玉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想,她们就这样,要与继母撕破脸了? 随即只听门口有叩门声,是十三福晋的贴身丫鬟,过来请安佳氏主仆一起过去听戏的。十三福晋这般提早来请安佳氏,是听说安佳氏很会点戏,因此特为请她来点几处热闹喜庆的,也算是回馈一下这次“请戏”的忠勇伯府富察氏老太太。 如英如玉两个极为紧张,如英刷地一下,将原先那幅揭下来的厚绒又覆了回去,将边缘在板壁上按了按,那幅厚绒便自粘在板壁上,墙壁里埋着的听管再也不见踪影。 姐妹两人装作如无其事一般,如英继续抱着迎枕装睡,而如玉则恨不得将那只迎枕抢过来,让自己也装一装。 好在脚步声渐渐远去,时不时传来阵阵说笑,听起来安佳氏心情甚好,这时是兴致勃勃地去点戏了。 * 笔尖沾上明矾水,随即落在白纸上,明矾水无色,但是洇湿了纸面,究竟还是能让人看清字迹。 执笔人当是颇具才气,笔走龙蛇,不过片刻,一幅矾书已经写就。 “爷,您这真是神了,这笔迹与金鱼胡同那位的简直一模一样,用笔的走势,下笔的力道,无一不像……” “可以了!”执笔人不耐烦地打断了手下的吹捧,随意吩咐,“等这‘矾书’干透了之后,该交给谁,心里有数么?” 对方答道:“清虚观那里已经在安排!” 执笔人显然对这个答复很不满意:“明儿个便是唯一的机会,到现在还在‘安排’……还能不能靠那么一点儿谱?” “总之,这东西,明天要从十三福晋手里,教人眼睁睁地看着给递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6.第19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清虚观里, 锣鼓敲得喧天, 戏班的台柱子们已经候在戏台两侧, 一出酬神的大戏即将上演。富察氏老太太坐在戏台楼上, 她是主, 自然让着十三福晋等先点戏。 十三福晋早先与安佳氏齐佳氏打过招呼,请她们二人各自点一处热闹喜庆的戏码,结果安佳氏与齐佳氏心有灵犀, 安佳氏点了《满床笏》, 齐佳氏点了《打金枝》①,十三福晋哭笑不得, 只得自己又点一出《双官诰》, 赶紧将戏本子又递回给忠勇伯府的人手上。 富察氏老太太见都是热闹吉祥的戏码,很是满意,益发觉得老尚书府的人行事周到,相形之下,她自己的长媳佟氏就不怎么靠谱。想到这里, 富察氏老太太难免又剜了佟氏一眼,佟氏反正心大, 就当没看见。 少时戏班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女眷们都坐在一边楼上,富察氏老太太年纪最长,被其余人让了坐在最正中,旁边十三福晋与安佳氏左右坐了相陪, 往后则是佟氏、齐佳氏、石大娘、王氏, 双胞胎并伯府几个年轻的姐儿都坐在后面一排。 如玉与如英因为老尚书马尔汉的关系, 都很喜欢听戏。以前老尚书府养过自家小班,老尚书过世之后阖府治丧守孝,小班自然便散了。如今姐儿两个听起来,虽说戏码是极常见的,但有些词是新编。这戏班听说是南边上来的新班,从行头到唱腔,都透着些新鲜,因此双胞胎两个都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 一时戏台上便唱起《打金枝》,当暴躁的驸马碰上刁蛮的公主,台上便闹得不可开交。如英却凑到姐姐耳边,轻声说:“姐,你看那公主……” 如玉定睛,只见那公主扮相极美,透着娇憨,再仔细看,扮公主的花旦,身量苗条柔软,面上线条柔和,再透过那略有些欲盖弥彰的领口,似乎又见不到喉结。如玉便也悄悄地回:“难道真是女子?” 时下戏班子,女班极少,哪怕是男班中混有一两名女子唱旦角,也极为少见。因此如英小声感叹道:“真是不容易啊!” 可是如玉盯着那升平公主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眼熟,再转脸看看妹妹如英,便有些微恼。 这时便听底下坐着的富察氏老太太问了一句:“这小公主扮得当真憨气,你们说说,她这面相怎么有些眼熟?” 旁人早已看出来了,只是不肯说。唯独坐在富察氏老太太身边的安佳氏笑着答了一句,说:“老太太,这可不就是我们府那对儿双生姐儿的模样?这世上的事儿也真是巧得没边儿了,两个姐儿生得一模一样,倒也罢了,谁想到竟还有第三个也生得这副模样,真真是奇了。” 旁人听了这话,都瞅瞅那公主,又回头望望如英如玉两个,随意都说甚像,就想将这事儿混过去。唯有十三福晋将安佳氏拉到一旁,正色道:“堂嫂,两个姐儿都是堂兄的亲闺女,又自小就在尚书府教养,金尊玉贵的人儿。嫂子是嫡母,将两个姐儿比戏子,您舍得,我们可舍不得。” 安佳氏当即紫涨了脸,当着十三福晋的面儿,她真是一个字都没法儿回。 早先她也曾瞬间顾虑到这些,但这一来是忠勇伯府的富察氏老太太提的话茬儿,又不是她先提起的,再者她确实深心里将这两个姐儿当了自己的私有之物,她才是双胞胎的嫡母,可以操控这两个姐儿,摆布她们的婚事,要她们好过便好过,要她们难堪便难堪……这边十三福晋却毫不客气地提出来,她就算是双胞胎的嫡母,也不能随意践踏双胞胎的名誉,用小姐妹俩去卖好换人情。若是这样,她们这些兆佳氏已经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可都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然而安佳氏心里却不服气,心想你这七姑奶奶算什么? 兆佳氏已经出门子的姑奶奶里,嫁得最好的是六姑奶奶伊都立夫人,和七姑奶奶十三福晋。然而伊都立夫人已经随夫去了山西任上,剩下十三福晋,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无爵阿哥,尊贵是尊贵了,可里子却是虚的,甚至还赶不上她丈夫穆尔泰,是个一省巡抚。 安佳氏被十三福晋这么兜头一通训,心里生出十二万分的不服气,嘴上却一个字也不说,生生将这股子气给忍下了。再加上前些日子,十三福晋曾经明确表示,在老尚书府承嗣一事上她支持的是亲弟弟白柱,这令安佳氏更加不痛快,旁人不让她痛快,她就也一定要让旁人不痛快,把这一局找回来才行。 她们姑嫂这里在斗气,旁边石大娘已经又说了几句旁的,引得富察氏老太太分了神,早已不再纠结那升平公主像谁。 双胞胎坐在最后一排,如玉已经气得双肩直颤,眼里泪花几乎要迸出来。如英则去扶扶姐姐的肩膀,说:“没事儿的,那唱戏的小姑娘也是凭本事吃饭,你我除了出身,难道还能比她更厉害些么?你听她这一嗓子——” 下面戏台上升平公主又唱将起来:“我父王本是唐天子,我是龙生凤养,金枝玉叶,怎能与他们把头低……”那伶人嗓音清丽,表情俏皮,生生将个傲气的刁蛮公主演了个淋漓尽致。 如英听得大为赞叹,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一出风波。如玉在旁边没忍住,啐了一口,道:“你呀……也真是个心大的。这都能不当回事儿!”但是妹妹淡定,到底也教她冷静下来,只是一旦回想起刚才的事,还是难免微恼。 少时戏散去,两府女眷约定了明日再见。因天色不早,大家不再多谦让,各自等车往城中赶去。如英坐在车内,依旧改不了她的老习惯,将车帘揭开一条缝儿,偷眼向外看,只见身后西山一带,慕天寒,叶斑斓,景色甚美,而清虚观的红墙掩在这西山美景中,渐行渐远。 * 忠勇伯府女眷的车驾,待进了西直门,便分作两队,一队自回永顺胡同,另一车坐着石大娘王二婶并小丫鬟桃儿,缓缓出了正阳门,往外城椿树胡同过去。待她们回到家的时候,李寿带着石喻,早已到家了。 石咏则比旁人回来得都晚,天色都已擦黑了才摸着家门。他一进院子,一面解外头的大衣裳一面问迎出来的弟弟石喻:“喻哥儿,今儿在城外,好玩儿吗?” 石喻耿直地摇摇头:“不好玩儿!” 旁边李寿则笑着道:“酬神的戏都是女眷点的,咿咿呀呀地听不大懂,倒不如那些打得结棍的武戏。原本想看孙猴子、姜子牙的,可这些戏码就是没人点。” 石咏:……这样啊! 石喻则说:“外头那些人都是想着机会攀附大伯的,一有机会就缠着他问这问那,都是问‘时局’的,我就想着,当初真要‘一领抽三丁’的时候怎么没那么多人积极,问起领军大元帅的时候反倒有这么多人,又是如此急切呢?” 石喻多数时候和堂兄富安与讷苏在一处,富安年纪大了石喻一轮,只当他是个孩子,讷苏则天性不喜读书,一张口总是世家子弟斗鸡走马的营生,石喻与他说不到一处去。相比起自家那些堂兄弟,石喻更喜欢学塾里他那些伙伴们。 石咏一听竟是这个原因,只得安慰弟弟:“明儿个你尝试多结交几个新朋友。” 石喻一听就苦了脸:“哥,明儿你不是休沐么?为啥还要我去?” 石咏也板起脸:“当初是谁挺了胸脯自己说的,要陪着娘去,在人前挺直腰板儿的?” 石喻立时无语了,耷拉下脑袋,随即点头道:“好啦,大哥,我知道了,明儿我去就是。” 石咏当即道:“去见见老尚书府的白柱叔,你要是不熟的话,李寿认得,让李寿带你去。他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多,能给你介绍几个差不多同龄的朋友。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天边的云起来了,明儿没准会下雨,你记得带些雨具。家里长辈都靠你照顾了,你可做得到?” 听说有责任在身,石喻反而一下子兴奋起来,郑重点头,拍着小胸脯说:“哥你放心吧!” 石咏换过家常的衣服,便去见石大娘,问起清虚观的情形,石大娘一概都说好。 石家随即摆了饭。石咏在饭桌上暗中观察,果然外出社交的作用是立竿见影,石大娘和王二婶虽然奔波了一天,但是精神头都很足,而且王二婶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点儿笑模样,人似乎也开朗些了。 接下来石咏便犯了难,他该怎么问起另一个府的女眷? 他放下饭碗,抬眼望望母亲。 石大娘错会了意,立马又给他将饭碗盛满,招呼石咏多吃些。 石咏无奈了,要让他开口打听一个别家小姑娘的情形,他无论如何做不到,且又怕教母亲错会了意,觉得他这是看上了别家的姑娘。 其实石大娘也满心想提老尚书府上的两个姐儿。她今儿见到如英如玉两个闺女,相貌出众,又识礼数,性子更是好,心里喜欢得不行,可是一想想旁人家那门第,她连双胞胎是否在谈婚论嫁都不敢问。这会儿她即便向儿子提了,又能如何? 她看见石咏低头,只顾大口吃饭,忍不住又有些无奈:自家儿子,这明显还未开窍,到底怎样,才能对女孩子上点儿心呢? 因此石咏这一对母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虽然想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可愣是谁也没说出口。坐在一处吃过一顿平淡的晚饭,石咏赶紧借口还有差事没完,溜回自己屋里去了。在自己屋里他接受了来自红娘的灵魂拷问: 明天,你去不去? * 老尚书府,安佳氏亦住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院子有一道门户通向外街。安佳氏完全可以不与任何人打招呼,便自行出府去。 晚间金嬷嬷带了个婆子进来见安佳氏,说是大户人家的婆子,可来人却神神秘秘地,进门的时候一直将外头大衣裳的兜帽遮得严严实实。安佳氏一见,便随意问:“外头可是下雨了?” “回夫人的话,是起风了!”回答的声音尖细,不似寻常女声。 来人则抬起头,终于将那兜帽摘了下来。安佳氏见到这副面孔,忍不住一怔。 待这“婆子”离开,安佳氏面前的桌案上已经摆了两千两银子。 金嬷嬷过来,笑着说:“小姐可真是本事,一眨眼便多两千两银子。待将来老爷回京做起京堂,怕还时不时要仰仗您的‘夫人’手段呢!” 安佳氏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伸手拿起银锭子看过,见都是官制银锭,且不带什么徽号标记,便点了头,命人将这些银子收入自己的库房里。 接着她又打量起来人递的东西,只见织金所的礼盒,酸枝木的匣子,表面打磨得光亮如镜,匣子左下角则有个小小的烫金标记,那是织金所独家的标记,据说这上头还有些诀窍,别家极难仿冒。 虽说来人暗示过,不希望安佳氏随意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安佳氏此刻却毫不犹豫,伸手便打开匣子。她见过织金所的“九件头”礼盒,知道里面盛着什么东西,一眼扫过去,果然一件不差。 安佳氏冷笑一声,眼中全是精明,伸手在盒盖的夹层里翻了翻,抽出一张白纸。 安佳氏原本期待那是一张大额银票,见是白纸,反倒愣了愣,再对光看看这白纸,竟然全无半点痕迹——就是一张白纸。 安佳氏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金嬷嬷是一直伴在安佳氏身边的老人,但近年来她几乎很难跟上自家小姐的心思,实在是不解了,便问:“小姐,您笑什么?” 安佳氏冷笑道:“对方说得不尽不实,说是欠十三阿哥一个人情,所以着十三福晋那头还。其实要我看那,这明摆着就是想叫十三福晋吃瘪呢!” 金嬷嬷崇拜地望着安佳氏。 “京里这么多人在为西北领兵的事儿奔走,她为了丈夫,难道就没想过使点儿什么花招?” “今儿她提了一句,明儿楚则夫人下午过来清虚观。楚则是正红旗副都统,又是宗室,他那一支上头的大人物又多,十三福晋不就是想通过这个机会,打点打点对方么?” “若是将这个送出去,十三福晋原本想打点,便也成白打点了。”安佳氏越想越得意,越想越畅快,旁人送她两千两白银,让她看十三福晋吃瘪? 安佳氏开心得不行。 金嬷嬷想了半日,说:“您怎知十三福晋明日会送这个给楚则夫人?” 安佳氏则说:“你没听对方说了么,已经打听好了,金鱼胡同那边前儿个买了不少礼盒,就是为了走礼。十三福晋与楚则夫人又是手帕交,楚则夫人长久在盛京,对京里时兴什么不属,十三福晋指定是要送这个给她的。” “再说了,若是十三福晋临时改了主意,这事儿没成,也错不在我——” 安佳氏转过头,望着屋内墙面上挂着的一面半人高的玻璃镜,镜子清晰,将她的面容五官,甚至嘴角边略带阴鸷的细纹,都映得一清二楚。 “明日我只消将这匣子和十三福晋手上那只对换一下,就成了。” 安佳氏说着,便起身回屋,一面走一面对金嬷嬷说: “两个姐儿今儿个被咱们吓得不成,大约会老实几日。明儿个你盯着她们点儿,我得忙着十三福晋那头。得想个什么办法,盯着她把这一只礼匣送出去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7.第19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果然如石咏所言, 第二天, 天气没有前一日那样好, 早间便起了风, 北面有些云, 日头却一直不见,偶尔飘些水点。冷是冷了些,好歹不影响出行。两家车驾, 浩浩荡荡, 再次奔赴城外清虚观。 这种天气,介于秋冬之间, 还算不得很冷, 除了年纪长些的,不必穿大毛衣裳。因此各家女眷,除了两位老太太包裹得厚实些以外,其余大多在夹衣外面披一件挡风的大披风便罢了。 打醮第二日,主祭的依旧是三清。祭神之后, 张道士则安排小道士引两家女眷在后殿的花园自行游览,随即休息, 午后依旧是戏班唱戏。 如玉与如英两个,鬼使神差地,竟又捡了昨儿个歇息的那间屋子进去,叫小丫鬟们自去玩耍, 她们姐妹两人不用侍奉。望晴望雨本就是活泼淘气的正巴不得, 自家小姐一说之后, 便立即散了。 如英如玉在屋里将门闩闩上,两姐妹一起坐在那只“听管”跟前。两人竟是谁也不肯先开口,互视一阵,如英才小声说:“姐,我今儿见了金嬷嬷的副神情,我觉得昨儿个该是小姨和她合起来吓唬咱们的!” 如玉也有这种感觉,但她一向谨慎,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她也不能算是吓唬咱们。你想,昨儿个她说得入情入理,即便是真说到父亲和老太太那里,两位长辈未必便不同意。最多是她威胁咱们,若是不听话,便拿咱们的婚事作伐。” “英姐儿,姐姐劝你一句,这事儿,全看老太太,只要老太太拿准了心思,父亲迟早会迁回本支去的,最后还是白柱叔当家承嗣。老太太的心思,我们左右不了;白柱叔就是不当家承嗣,他的日子过得也不会比现时差到哪里去……如英,与咱们无干的事,你能别再管了么?” 如英知道姐姐说的有她自己的道理,她低头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正要开口,忽听隔壁屋子那扇门吱呀一声响。如玉只道是继母带着嬷嬷又过来了,赶紧一伸手,扣在妹妹的唇上。 然而隔壁有说话声响起,声音尖细,却不是女子的声音。这回如英与如玉靠那铜管较近,虽然隔壁的人说话并不算高声,但还是教姐儿两个一下子听清了,只听那人问:“都预备妥当了吗?” 老尚书府上曾得皇上赏赐,赐下太监内侍服侍老尚书起居。因此双胞胎都听过太监说话,此刻都是一听便知。 “预备妥当了。那份‘矾书’早已偷天换日,送到了十三福晋手里,只等午后董鄂氏赶到,一切就都成了。” 如英如玉都不是寻常人家长大的孩子,且老尚书马尔汉当年是铁杆二阿哥党,在两废太子之际,老尚书府曾经很是动荡了一阵。因此如英如玉都听说过“矾书”,也知道“矾书”意味着什么。 姐妹两人不由得面如土色,望着彼此,都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穆尔泰夫人真是功不可没……” 还没等那边说完,如玉已经一伸手,捂住了听管——她已经完全不敢再听了,难道这回竟是她的继母,起意害她的七姑姑七姑父? 如英的后槽牙此刻咬得紧紧的,却轻轻地向姐姐比了个手势,表示她不会乱来的,让她继续听下去。 于是如玉轻轻地送开了手,如英果断地伸手紧紧攥住右耳上挂着的三枚坠子,靠近听管。 如玉则完全没有这个勇气再去听这“壁脚”,甚至她脑海里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应该做什么。 一面是看着她长大的十三福晋,待她慈爱有加,却因夫婿一向沉寂而说话没多少分量;一面则是小姨继母,动动口就能给她说一门不恰当的婚事,让她的后半生尽数陷在泥淖之中……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如玉醒过神来的时候,如英已经伸手将板壁上的厚绒盖上。如玉再听听隔壁的动静,原先那尖嗓子说话的人已经离开,隔壁这屋子已经空了。 如英定定地坐在原地沉思,似乎想要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彻底想清楚。 如玉就坐在她对面,眼见着如英的表情越来越坚毅,如玉心里登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如英“刷”地一声站起来,拉着姐姐就往房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说:“走,姐姐,咱们得赶紧点儿!不然就来不及了。” 如玉却突然将手往回抽,一翻腕,抓住了如英的手腕。如英吃惊地转头,望着如玉:“姐……” “你不要命啦!” 如玉觉得自己的两眼瞬时迸出泪来,她心内羞愧得不行。她也想像如英一样,能不管不顾地这样站出来,径直冲出去,可是一想起这事的干系,她就真的从心底怕起来……上一次废太子的“矾书案”,涉案的人,该是都死了吧! “你不过是隔墙听了这么一耳朵,你知道些什么?你便是出面指证,又有真凭实据不成?”如玉随意一指,似乎如英做什么都是错。 如英紧绷着一张小脸:“指证什么的且待以后,首先得找到那封‘矾书’,千万不能从姑母手里送出去。否则姑母姑父都会被牵累——”她用力去甩如玉的手,不管姐姐怎么拦阻,这事儿上,如英不觉得有任何值得商量的余地。 如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将妹妹用力拉到自己面前,盯着她的眼,说:“被牵累又怎样,你我的性命难道不比这矾书要紧?” 她真的怕,怕极了,她也担心姑母姑父,只是这份担心远远及不上惧怕失去自己躯壳里的这条性命。 如英被瞬间震住,顿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嗓门:“姐,在你说什么呢?” 在如英心里,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力量,可就是因为没什么力量,才容不得分毫的犹豫与耽搁。 如玉努力稳住心神,松开如英,用手背将眼下的泪水都擦了擦,面色也恢复了平静,随即抬起头,望着妹妹,说:“英姐儿,我明白了。我和你一道去。” 如英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面颊上透着两个浅浅的梨涡,点头道:“姐,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姐!” 她的声音陡然转惊讶,这时如玉突然抓起了妹妹的双肩,将她往屋内地面上使劲一推,接着自己迈出门外,关上房门,然后将外头的门闩闩上。 如英反应也快,她一旦摔倒,顾不得疼痛,早已爬起身,上来拍门,高声怒道:“姐,大姐,如玉,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玉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妹妹,姐姐这也是为你好!将来你自会明白。” 她望着被如英推得微微振动的房门,提高声音说:“妹妹,千万别使小性儿,各府女眷都在,老太太也在,你何必这样吵嚷着扰着诸位?” 如英在里面说了一句什么,如玉没听清,她只继续低声说:“如英,这次千万由不得你任性!而我也再不想……为你所累了。” 远处金嬷嬷“咦”了一声,奔过来问:“玉姐儿,这是怎么了?里面难不成是英姐儿?” 如玉面露疲惫,望着金嬷嬷,轻声说:“我们英姐儿又……使小性儿了。” 金嬷嬷:……? 如英性格硬些,为人又有些英气,府里倒是极少见英姐儿“使小性儿”的时候。 “也就是昨儿听了些不该听的混话,心里过不去,想要去寻老太太诉苦,我这好不容易才劝住的。”如玉在金嬷嬷面前,低眉顺眼,一副温婉和顺的模样。 金嬷嬷心里猛地紧了弦,“昨儿”、“不该听的”、“寻老太太”……这足以叫金嬷嬷警觉,连忙赔笑道:“玉姐儿,英姐儿怕也只是一时之气。不如,老奴在这儿守着,等英姐儿气消了,再请她出来?” “如此甚好,金嬷嬷,这里还请你多劝着些!”如玉看看天色,说:“眼见着戏要开场了,我去太太那里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说话之间,如玉便走了,留下金嬷嬷在此看守如英。 金嬷嬷见如玉去得快,心里也有些没底,心想:这莫非是调虎离山之计,玉姐儿是将英姐儿留在这里让自己干耗着,实则玉姐儿是去老太太那里告状了? 金嬷嬷一想到这里,便返身检查房门外闩上的门闩,伸手摇了摇,见闩得甚是稳固,便改了主意,打算去追如玉,只随口甩下一句:“英姐儿,您消消气儿,老奴一会儿就回来陪您说话!” 她有些年纪了,脚步不算太灵便,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如玉那方向追去了,没走几步便有些气喘吁吁。 * 这一天,石咏早起按照原计划去了十三阿哥的玻璃厂。 在玻璃厂他将几项工作完成得飞快,玻璃厂的大管事在一旁看得吃惊,忍不住说:“石大爷,您是不是今儿个还有什么旁的事儿?” 石咏一怔:“你咋知道?” 大管事笑道:“眼瞅着您做事做得飞快,不比往日,定是今儿还有其他事儿要忙。” 石咏:……这是在嘲笑他平时工作效率不够高? 然而这里的大管事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综合素质高级管理人才,虽然年纪比他大了一倍有余,但真从玻璃厂的管理来说,只能算是他的半个徒弟。所以大管事一点儿也没露出嘲笑他的意思,反而恭敬劝道:“厂子里还成,您若真有事要忙,这便去吧,有我们这些人盯着呢!” 石咏听对方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说:“家母今日在清虚观打醮……” 大管事对清虚观极熟,一拍脑袋当即说:“清虚观距此不远,大爷骑马来的,沿厂子前头的大路过去,不过五六里就到了。” 这下子石咏更加没有理由不去了,便点点头,说:“等午后看看时辰差不多,我便去清虚观,也好顺带接家母回京。” 没想到下午却天公不作美,老天爷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石咏看看不能再等,便自裹紧了身上大氅,踏入这寒意十足的秋雨之中,信马由缰,往清虚观过去。 待到清虚观跟前,石咏却觉得这情形不大对。 清虚观之外,除了各家车马以外,还有不少八旗兵丁。石咏曾听大伯父富达礼和佐领梁志国教认过各旗兵丁的服色,当即认出这些旗丁都是正红旗的。他伯父家里,和老尚书家里,都是正白旗,更何况女眷出门打醮,更加不会有这么些旗丁跟着出门护着的道理。 石咏当即勒马,不敢贸然上前,想了想,打量一下清虚观四围的红墙,当即寻了条小路。他没有从山门入内,而是沿着清虚观的围墙,渐渐绕到清虚观的后门去。一面绕,他一面听着观里的动静。待接近了戏楼一带,便听得见里面鼓乐声声,也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说笑。 这绵绵的秋雨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前来打醮的女眷们听戏的热情。 石咏依稀听见了母亲石大娘说话的声音,终于放了心,知道外头虽有正红旗旗丁,但是里面听戏的女眷当是没受影响。 待转到清虚观后门,石咏便见两个正红旗的旗丁正拦着一名小姑娘说话。 “凭啥不许我出去?”那小丫头插着腰问。 一名正红旗的旗丁便道:“上头下了令,说是清虚观在搜捡重要物证,观里的人,谁也不许出去。” 那小丫头却不肯善罢甘休,又问:“刚才那人怎么又能出去的?” 两名旗丁互视一眼,道:“那是戏班的小戏子,说是有件要紧的行头得往简亲王府借去,否则夫人们点的戏都上不了。这班子好歹曾经给咱们正红旗旗主家里唱过,总得……给人一点儿面子吧!” 简亲王雅尔江阿的别院据说就在附近,而且这一位爱听戏,听说不止王府正院,城外别院也常年蓄着班子。 小丫头听了却继续跳脚,高声道:“不行,这不公平,凭啥旁人能出去我不能,我也要出去,我得跟着我们小姐……不,我得替我们小姐买针线来着……” 这是城外,除了农庄与王府别院,哪儿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针线”? 两个旗丁见小丫头在这儿胡搅蛮缠,但看见她相貌周正,穿戴考究,头上簪了小小一朵栩栩如生的绢花,晓得当是高门大户里当差的丫鬟,也不敢下死劲儿得罪,但是却咬死了,说是上头有令,就是不许放人出门。 石咏心里明白:这些正红旗的旗丁,摆明了就是针对正白旗今日在清虚观里打醮的两家了。 石咏当即催马,慢慢靠近,装作问路,向那两名正红旗兵丁问路:“我是内务府的官员,有要事往简亲王别院跑一趟,但是迷失了路径,两位若是知道,务请指点一二。” 两名旗丁显然不敢得罪内务府的官员,但又不肯好生指路,只随手一指,“喏,就在那边!” 石咏道了一声谢,又看了那丫头一眼,随即打马向前,身后依旧听见那小丫头口舌便给,在与两个旗丁胡搅蛮缠。 这小丫头他见过一面,至今都还记得牢牢的——就是当年在承德老尚书别院的时候,替他去传话的那个丫头,名字叫做望晴。 石咏得知这小丫头的身份,知道她是英小姐身边的人,再细细回想望晴的话疑点颇多,心里一时又惊又疑,所以才会扯谎说也要往简亲王别院过去。他顺着两个旗丁指的那方向一路打马,却发现是一条断头路,且越走越荒,最后几乎要走进密林里。 显然那两个旗丁毫无诚意,无心指路,因此瞎指一通,竟将他指到了这里。只不晓得先他出门的那个“小戏子”,是不是也与他一样,走了同样一条路,总之他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人。 雨势渐大了些,石咏勒住马缰,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个念头,却又不敢相信,当即提气问了一句:“这儿有人吗?” 无人答应,耳边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是内务府营造司的郎中石咏,此前受人指点到此,请问此处有人吗?” 又是一阵沉默,石咏渐渐失望,觉得他是不是只是一味多疑,听了望晴的话之后,一厢情愿罢了。 就在这时,林中有个清脆的声音开口,轻轻地问:“石大人,请问可否借座下宝马一用?” * 多年以后,石咏也会记起他当年初见如英时的样子。说实话他第一眼将声音和容貌对上的时候,他登时将旁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再也想不起来其它。他说不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等温柔言语,他只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心里那个一直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一刻,突然一下变清晰了,然后便刻在那里,再也没改变过。 多年以后,当石咏再回想起当初这段经历的时候,最大的感触便是,真该感谢红娘姐,她当年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脚下所有的路,都会指向你终究要去的那个方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8.第19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金嬷嬷紧紧跟着如玉奔出去, 如玉却没有往自家府里的老太太喜塔腊氏休息的地方过去, 而是当真如她早先所言, 去了继母安佳氏那里, 也不多说什么, 只微笑坐着相陪。 安佳氏此刻正陪着十三福晋。 十三福晋今日在清虚观里张罗了一个小小的茶席,准备招呼旧友楚则夫人董鄂氏,怕事有不周, 便在茶席外面候着。安佳氏便陪在她身边,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安佳氏心里有鬼,哪怕是一切早已经安排停当了, 她也只管跟着十三福晋, 一步不敢离开,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回头送她两千两白银的那一方不肯善罢甘休。她收钱的时候毫不手软,却看不得把银子吐出去,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过。 这时候安佳氏眼见着如玉过来, 虽说这姑娘安静坐着,神情无异, 可是如玉微微颤动的双手,还是出卖了她心内的紧张。安佳氏看人眼很毒,如玉心里有事她一望就知,随口问了两句如玉却不答, 安佳氏当着十三福晋的面又无法再问, 心里少不了焦躁。 隔了一会儿, 金嬷嬷也扶着腰赶过来。 安佳氏见了金嬷嬷偷偷递眼色,告了个罪便从茶席处退下,来到金嬷嬷身边,将对方的话一一都听了去,登时发狠:“嬷嬷,显见得是两个姐儿在捣鬼!你跟着玉姐儿过来,焉知房里那人究竟是不是英姐儿?” 金嬷嬷登时讪讪地道:“大概听了一耳朵,是英姐儿的声音没错。” 安佳氏疑心甚重:“嬷嬷确定不是听成了玉姐儿的声音,她们是双生女,原本就像。嬷嬷听岔了也说不定。” 金嬷嬷这下子就更不敢确定了,连声道:“老奴再回去盯着!” 安佳氏冷着脸:“先到老太太那儿去瞅一眼,见英姐儿不在老太太那儿,再说旁的事儿。嬷嬷,不是我说你,你也是经过事儿的老人了,怎么这时候竟不知道轻重缓急的呢?” 金嬷嬷被安佳氏一通训,训得颜面尽失,少不了认了个错儿,这才扶着腰慢慢往老尚书府老太太喜塔腊氏歇息的那间院子赶过去。她在老太太喜塔腊氏那里候了好一阵儿,才允许入内。英姐儿却不在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喜塔腊氏不听戏,但是对各家女眷聚在一处看戏时的情形很感兴趣,因此拉着金嬷嬷问了好一阵。金嬷嬷支应得腮帮子都酸了,喜塔腊氏才将她放出来。 金嬷嬷累得两腿发酸,险些走都走不动,再往关着英姐儿的那间院子过去时,被小丫头望晴撞了个满怀,险些一跤摔倒,好在望晴将她拉住,听说她腿酸腰疼,二话没说,径直将她拉到一边,揉腰捏腿,折腾了好一阵,才放金嬷嬷离开。 而安佳氏那里,已经陪十三福晋说了好一会儿子话,眼瞅着楚则夫人快要到了,金嬷嬷这才赶到,冲安佳氏点点头,说:“夫人放心吧,老奴进去张了一眼,确是英小姐无疑。” 她这话说得略高声,对面如玉若有若无地抬起头,往安佳氏这里看了一眼。安佳氏心念一闪,便知玉姐儿这是向自己投诚了——只是玉姐儿投诚的原因还未可知,安佳氏眼下也且顾不上。 又等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外头报楚则夫人董鄂氏到了。十三福晋喜气洋洋地迎了出去,安佳氏倒是不便独自留着,便也跟出去,打算瞧瞧董鄂氏的排场。 这楚则夫人董鄂氏,乃是前任正红旗都统齐世之女,她姐姐嫁得很好,乃是嫁给了九贝子胤禟做正妻,乃是九福晋,说来如今的正红旗副都统楚则与九阿哥胤禟还是连襟。但是楚则是半年前才被调入京城做正红旗副都统的,此前他一直在盛京练兵,与九阿哥不熟,再者他为人性情疏淡,与夺嫡有关的乱七八糟也向来不掺和。 这楚则夫人小董鄂氏正是十三福晋的手帕交,两人的关系一直非常好,甚至比九福晋与十三福晋这对正经妯娌的关系更好些,前些年小董鄂氏一直在盛京,两人还一直有书信往来。后来楚则入京,十三福晋却又还未脱孝,因此两人一直没机会见。这回在清虚观,是小董鄂氏进京数月之后,两人头回相见。 一时十三福晋将朋友迎进来,闻说小董鄂氏的父亲齐世今日也一起过来了,倒也吃惊,连忙问:“我还以为这打醮看戏就是女人家的事儿,没想到令尊也觉得这有意思?” 小董鄂氏便讪讪的,说:“谁知道他?自从上回调职,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不知怎么听说了今日我过来,就说要一起,家里人都拗不过,这不,就请他陪着一起。好在刚才在外面还见到正白旗富达礼大人。” 董鄂氏的父亲齐世乃是前任正红旗都统,前些时候康熙皇帝将正红正蓝两旗大换血的时候,将齐世这个都统给撸了下来,补了通政司的差事。但是多少因为齐世无过被调职,康熙将他的女婿楚则调入京中,做了正红旗副都统,多少算是一种补偿。 齐世与富达礼都是从一品武官,统领一旗,两人原本就相熟。所以小董鄂氏的意思,他们两位可以聊聊,彼此不会觉得太闷。 “快来,我有好东西与你!”十三福晋将董鄂氏往女眷戏楼上引,本想将几样专为董鄂氏备下的好礼先行送出,但一瞥眼见到安佳氏就在一旁,想起毕竟还是有些亲戚长辈也在,少不得将安佳氏等人一一介绍,接着便引着安佳氏各自去拜见两家的老太太,又命小辈上来叩头,忙乱了一阵,才坐定下来。 十三福晋将早先给董鄂氏备下的礼送出,只说都是眼下京里女眷之中最最时兴的东西。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少不了往坐在角落的石大娘那里张了一眼,得石大娘回赠一个笑容。 一时女眷们都坐定了,商议着要点两出新奇的好戏听听,富察氏老太太接着让十三福晋与老尚书府这里,十三福晋则让董鄂氏与安佳氏。 安佳氏在一旁看着,知道董鄂氏没这么快检视十三福晋送她的“好礼”,好戏没那么快上演,暗自兴奋之际,一头又觉得惋惜。 岂料那边戏台上锣鼓乐器声响起来,打头的伶人刚刚开口,唱了一嗓子,突然又人冲进戏园,高声道:“停,停——” 伶人们不知所措,倒是乐师们马上住了手,那乐声立即停了。两边楼上听戏的来宾纷纷询问,“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了……” 少时只听脚步声急促,奔上女眷这边的楼宇,被人拦住之后高声道:“齐世齐大人与富达礼大人正要过来这边楼上。请小姐们回避,太太们且稍留步。” 楼上未出闺门的少女就只有如玉一个,闻言知道定是“矾书”之事发作了,骇得脸色苍白。十三福晋少不得安慰两句,命两个婆子妥当服侍如玉先到楼上先回避。如玉临走时一回眸,嘴唇哆嗦,想对姑母说一句什么的,一眼瞥见安佳氏就在旁边,迟疑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头一低,转身离开。 如玉离开的同时,另一头楼板上吱吱呀呀,竟是大队人马上来。一众女眷,无不吃惊,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最为吃惊的莫过于董鄂氏,她完全不知父亲带人前来所为何事,待见到齐世与富达礼在楼板上冒头,董鄂氏已经站起身,快走两步上前,见到富达礼又退了半步,低头行了礼,才开口问:“父亲……” “我接到密报,清虚观有人借机私下传递消息,少不得到这里查验一番,”齐世说话时余生冰冷,殊无感情,仿佛这全是公事公办。 董鄂氏更加吃惊,她着实没想到父亲连自己也要瞒,明明说是过来看个热闹,咋么到头来已经变成了办理公务。尤其是在十三福晋眼里看来,这就像是自己特地将父亲引来一样。董鄂氏心里酸楚,颇觉得对不起朋友。 十三福晋在一旁却知不好,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两家一起到清虚观打醮,外头主事的男人,忠勇伯府是富达礼,而他家则是白柱。眼下白柱人影不见,陪着一起来的则是富达礼。这足以证明白柱可能是身涉嫌疑,已经先一步被齐世的人控住了。 她与董鄂氏是多年的交情,绝不相信对方会故意骗自己、害自己,但是此刻十三福晋也暗悔自己大意了,就算是董鄂氏对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她父亲齐世却是九阿哥的岳父,若是齐世连这父女之情都可以利用的话……今日她这边的处境,确实挺难的。 富达礼这时先过去向十三福晋行了礼,告诉她老尚书府老太太尚好、白柱尚好,且不会有人去刻意惊扰。富达礼本人则是齐世请来的“见证”,自会盯着齐世搜查物证时,不会惊扰女眷,亦不会隐瞒查证时的任何一点细节。 十三福晋见富达礼在,毕竟老尚书府与忠勇伯府没有过节,又听说母亲与弟弟安好,十三福晋稍许放心,当即缓缓坐回座中,昂首吩咐下面的戏班子重新开戏—— “既是爷儿们办差,那就让他们办吧!”十三福晋无所谓地道,“咱们女人家接着乐咱们的!” 齐世见她如此,忍不住也在心里赞,知道老尚书马尔汉教女有方,教出来的十三福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往人前一站,则自然而然有那皇子福晋的气度,比他的嫡女九福晋更威严些。只不过齐世暗想:且等吧,回头有你乐的时候。 当下齐世命十余名正红旗的旗丁进来,一上楼,已经先将早先十三福晋送给董鄂氏的礼物一件件全都打开,细细翻过。董鄂氏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连连出声提醒父亲,齐世却恍若不闻。 富达礼在一旁幽幽地开口:“齐世大人,你请我到此做见证,可是我有件事颇不明白,这若是通政司的差事,为何到此的,全都是正红旗的旗丁呢?” 齐世脸一红,他也知道自己行事有些不妥,但眼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回头只消将那件东西查出来,想必富达礼也不敢帮着隐瞒,或是指摘他行事不妥。 旁边女眷看见这情形,安佳氏脸色早已刷白。她不蠢,到了此刻,看见那些旗丁打开那只织金所的礼匣,将里面的物事一样一样搜遍,便大约知道她亲手藏在这礼匣里的东西,以及偷梁换柱换上的礼匣,该就是旁人口中“私下传递消息”的“消息”! 想到这里,安佳氏的牙齿已经轻轻打着颤。老太太和她的丈夫穆尔泰若是知道了经过她手害了十三福晋,她还有什么资格做兆佳氏的当家主母?可到了这一刻,怕也无用,她只能缩在十三福晋身后,静看情势发展。 十三福晋的镇定却感染了与座的其他女眷。众人纷纷端起架子,毕竟此间不少人身上都是有诰命的,当下便不去看那些正红旗旗丁行事,纷纷转头,望着底下戏台。 戏台那里的人得了信儿,一时鼓乐重启,伶人们重新拉开架势开了腔。富察氏老太太则指着戏台上说:“昨儿个唱得不错的一个小旦,今儿怎么不见?” 她转头望着安佳氏,轻轻在对方肩上一拍,问:“怎么了?” 安佳氏却吓了一大跳,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吓道:“不能留了!” 周围坐着的人,见她如此失态,也颇为理解,毕竟谁家女眷见识过这样的阵势——这旗丁直接冲上来抄捡挟带的架势,就像抄家似的。 话一出口,安佳氏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掩了口讪讪地坐下来,正想着到底该如何向旁人解释,忽听正红旗的旗丁向齐世禀报:“回禀大人,没有——” 这回轮到齐世吃惊了:“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9.第19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是个非常随和的人, 如英向他自报了家门, 说是老尚书府的小姐, 并且说清楚了要借马。石咏便就真的跃下马, 说:“小姐要用便请吧!” 他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儿, 完全可以开十一路走回清虚观去。 可是面对如英小姑娘那张冻得略有些青白的面孔,再看到一两绺被秋雨打湿的额发紧紧地贴在如英额上,石咏心中不忍, 赶紧将自己身上披着的一件披风解下来, 递给对方,说:“好歹遮遮雨——” 他又瞥了一眼如英身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 绝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会穿的, 知道该是戏服。如英的发式也稍许有些怪,不似寻常少女的发式,似乎有点儿像是后世戏曲演员勒过头之后的发型,连带眼梢也轻轻吊起,看来她还真是妆扮成了个戏班的小戏子, 才从清虚观脱身的。 如英已经冷得不成,将那披风接过, 也不客气,赶紧抖开,裹在身上。这披风还带着石咏的体温,披着甚是温暖。可是她既不接缰绳, 也不说话, 只是抬起头, 继续默默望着石咏。 石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要借马,他已经借了啊? 于是石咏转身准备离去。 这时红娘以前教他的话在他耳边突然响起:“最忌男人家直来直去,姑娘家说什么你便做什么,做到了便一转身走人。须知好多姑娘家不好意思将心思全盘说出来……你多问一句会死啊!” 石咏心想:……不会死! 他便又转过身,果然见如英留在原地没挪窝儿,而是望着自己,咬着下唇,眼中微露乞求。 石咏便问:“你会骑马吗?你认得路吗?” 如英当即摇摇头。 感情这两样都不会,难怪仅仅将马匹借出去,等于根本没帮到人家小姑娘。 石咏想了想,终于又问了一句:“我能骑马带你一程么?” 如英当即点点头,她紧紧抿着唇,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明知与陌生男子共乘一骑,是极不妥当的行为,被旁人知道了她很可能一辈子也就完了。然而如英按按衣内藏着的那张纸,却也豁出去,不再想以后了。 “小姐要去向何处?”石咏问。 “石大人,”如英有些谨慎,再度开口确证,“你是来过我家的那位石大人对么?当年你来内城老尚书府是做什么的?” 石咏茫然地开口:“不是在承德老尚书别院么?” 对方终于松了口气,态度稍微放松了些,便道:“我要去金鱼胡同,我姑父十三阿哥那里!有……有要紧的事……” 石咏心想:这也巧了,今晚他本就该到十三阿哥那里去的。 “能……能快些么?”如英开口问,“我是担心,担心……” 她伸手指指清虚观的方向,似是怕清虚观里有人发现真相之后,随后追出来。 石咏想了想,说:“英小姐,我另有一个法子!虽说绕些路程,但说不定能帮帮清虚观里的人。” 正红旗的旗丁莫名其妙围了清虚观,围了正白旗两家大户,说是要搜捡失物,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耀武扬威了? 石咏当即说了他想的法子,如英听了,低头思索片刻,当即点头应了,说了声好。两人既然一起同意了这法子,石咏当即一个翻身,先跳上了马,随即将手伸给如英,要将她拉上马。 如英也是头一次与陌生男子如此亲近,一张粉面羞得通红,却紧紧咬着唇:她别无办法,此刻一定要借石咏之力回城,将怀里的东西交给姑父。于是如英强忍着羞怯,将手伸给石咏。两手相握,如英一抬头,只见石咏竟紧紧闭着眼,不欲近距离盯着她的面孔细看。 更有甚者,如英靠得近了也看得清楚,石咏红了脸,且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若论羞怯,眼前的这一位,未必就能比她好上多少。 如英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不再耽搁,抬脚踏着马镫,左手使劲儿一攀石咏的手臂,随即石咏那边反应过来,抬手将她一带,如英便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已经跃上马背,坐在石咏身后。 “英小姐!”石咏开口,“请你坐稳了,可以握住我的腰带。” 马背上没有安全带,就只能借用腰带了。 如英也无其他更好的法子,只能伸手抓住石咏的腰带,接着石咏轻轻一蹬马肚子,两人一骑,慢慢走出林子,回到原有的道路上,石咏辨了辨方向,尽量避开清虚观那里,寻上了大路,随即一路向北。 石咏对海淀这一片很熟,他要去的方向则是树村。正白旗佐领梁志国如今已带了正白旗的旗丁在树村东面驻防,而正红旗却还未接到诏令出城。 石咏要做的,就是将正红旗今儿个的种种动作告诉梁志国,然后告诉他们,都统富达礼一家子都在清虚观里,除了富达礼外,还饶上了佐领白柱的一家子。梁志国是个有脾气的,必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但以大伯富达礼的秉性,又断然不肯将此事闹得太大。 此外,北上绕路还有一个好处,即便会有人从清虚观追出来,也只道他们会尽快回城,不会想到他们反而走远了。 石咏说得明白,如英当然点了头,她其实也很少见哪个男人会这么着行事,跟一个女孩子家也有商有量的。 一路北上,雨忽大忽小。石咏身上的袍子前襟全部被打湿了,如英则缓过来些,问:“石大人,披风还您吧!” 石咏在前头“啊”了一声,似是听不清楚。 如英只得靠近些,又重复了一遍。 “算了,到地头再说吧!我听不清!”石咏大声回答。 如英只得作罢,一瞥眼,却又见到石咏后颈又慢慢开始红起来。她突然好像悟到了什么,知道石咏一定是听清楚了,却想让着她,可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能借口听不清。 如英想明白了这一串儿,瞬间心头温暖,胜过有身上这件披风,唇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来,心里暗暗地道:这真是个呆子! 两人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树村,找到梁志国,梁志国如石咏所料,听说了清虚观的事儿,登时大怒:“反了天了,这下五旗什么时候敢欺负到咱们上三旗头上来了!” 说着梁志国便去寻在城外驻防的正白旗旗丁,问他们:“你们听说过这种事儿吗?” 正白旗旗丁们齐声大喊:“没有——” “你们忍得了这种事儿吗?” “不能——” “那简单,弟兄们,抄家伙,去清虚观,记住,都统还在那儿,咱们不能给都统惹事儿……专捡身上打,打人别打脸,知道了吗?” 石咏心想:原来这就叫不惹事啊! 交代完手下的那些旗丁,梁志国转过脸,望着石咏,也见到了站在石咏身后不远处牵着马匹的如英。 “茂行,这是怎么了,出门报讯,还带个小戏子?” 如英妆扮得甚是逼真,梁志国一眼就将她认作是个伶人。 “啧啧啧,真没见过哪家班子的花旦竟是这样天生女相的,这位若是要在京里唱,准保一炮而红!” 石咏:“这个么……” 他是真的无话可说啊。 不过梁志国错认了有错认的好处,至少不会累了人英姐儿的名声。 “我懂了!”梁志国这时一拍后脑,瞬间自行脑补了二二三三,盯着石咏说:“莫非正红旗的人找上门,就是为了强抢这一名伶人?” 石咏:…… “咱们都统一定是出面喝止的了?”梁志国将剧情捋得很顺。 石咏:您请继续! “可是都统又惦记着息事宁人,所以让茂行先将人带出来。他们找不到人,才会围住清虚观!”梁志国瞪起眼,表示他已经全盘想通了。 石咏心想,他还能说不么? 梁志国登时一拍大腿,怒道:“这起目无法纪的东西,走!兄弟们,咱们去教教他们什么才是规矩!” 说话之间,梁志国已经拉上一队人,大家上马。石咏拜托他一定要顾及清虚观里的女眷,梁志国只说那当然,毕竟都统一家子都在。随即梁志国一声令下,一队人马便乌泱泱地就去了。 石咏回头望着如英,深怕她因为刚才梁志国的“误会”而恼。 如英却立在绵绵秋雨中,抬眼看了看石咏,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掩住,知道这种时候实在不该笑的,她应当忧虑的事儿其实还很多。 然而她竟然难得地觉着心底稳稳的,不再感到害怕。 石咏一拍后脑,赶紧自己上马,并将如英也提溜上马背,肃容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回城去。” 既然有人给正红旗的旗丁找麻烦去了,他们回京的这条路便应当顺畅得多。石咏怕马背上的颠簸如英受不了,不敢敞开飞奔,少不得自己又多淋了一阵雨,才将将赶到城门前。 原本他骑马的时候,腰间会不时晃动以便发力,可是有如英在背后,他竟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如英抓不紧他的腰带。 如英也确实只是攥着他的腰带,因此两人其实并没有多少肢体接触,可是随着雨势渐大,他们距离西直门越来越近,如英突然悄悄伸出双臂,横抱住了石咏的腰,攥着他腰间的衣衫褶皱,自己则轻轻将面颊贴在石咏背后。 有时候女孩子会很大胆,至少比石咏更大胆。 石咏原本就控制着不敢扭腰,现在更是直接僵在马背上,一动都不敢动了。 可是他的脑子依旧在动,抬眼瞥见西直门门口有兵丁在盘查,往来人等,一个个都会观察询问,立刻便明白如英为何会如此。 石咏吁出一口气,登时略略偏头,对背后的如英说:“英小姐,你将兜帽戴好,遮着些!” 如英轻轻“嗯”了一声,立即低下头,将兜帽遮严面孔,额头抵在石咏背后。 石咏则一蹬马腹,然后高喝一声“驾”,随即伸手从腰间摸出他进出内务府的腰牌,高举在手中,喝一句:“宫中紧急事务,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他就这样凭着一股气势,纵马直驰西直门,一点儿也不减速。他的内务府腰牌原本就是进宫使用的,与大内的令牌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字迹不尽相同。 西直门守门的不认衣服,只认腰牌,大致晃了一眼,便赶紧招呼同伴闪开,给石咏让出一条通路,然后望着石咏绝尘而去,心里还在嘀咕:怎么现在禀报紧急事务的官差都是一拖二的呢? * 石咏也是这样,一鼓作气,与如英一道,疾驰去了金鱼胡同。 到了十三阿哥府门处,石咏将如英放下马,只问了一声:“十三爷在外书房?”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立即一扯如英,两人对这座府邸都不算陌生,也顾不上管事了,一前一后,径直往外书房去。在外书房门外,石咏总算是想起先打了声招呼,才进的屋,饶是如此,十三阿哥还是惊掉了手中的笔。 “英姐儿?你怎么会是这样的打扮?” 待十三阿哥认出自己的侄女,这一位心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英姐儿该是与他的福晋一道,在城外清虚观打醮才对。他眼看着如英身披着男人的披风,立在石咏身边,这一位心中登时涌起一种,好白菜被石咏拱了的感觉。 “石咏,”十三阿哥的口气登时也有些不善,“你先出去候着!我有话单独问英姐儿。” 少时,如英在十三阿哥书房里,将那份“矾书”取出。她身上的衣袍淋湿了不少,这“矾书”上,便也有一部分被雨水打湿,那字迹就隐隐约约地显了出来。 十三阿哥一见就直了眼,待他将这封矾书取过来,稍许淋上些清水,书信上的字迹就尽数显现出来。 他望着这模仿得一无二致的笔迹,再看清矾书上所写的内容,这一位双手轻颤,瞬间心头涌起惊涛巨浪——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韬光养晦,甚至深自隐忍,不去求,不去争,只管默默地做些小事,竟然还有人不肯放过他。 今日如英冒险送回来的这一份矾书,若是落到旁人手里,那绝不是让他再被圈一回,而是……直接要他的命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0.第20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清虚观内, 齐世手下的正红旗旗丁将十三福晋赠与董鄂氏的所有物事全都翻出来, 细细地查了一遍。那些织金所所制的荷包、香囊与宫花被毫不留情地从礼匣中取出来, 随意扔在一旁, 旗丁们抱着礼匣细看, 就差找一柄钢锯,将这礼匣一口气锯开来看看了。 “启禀大人,没有!” 齐世眼一眯, 没想到竟没找到。按说他接到的消息是……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才是啊!难道是他接到消息之后, 这清虚观里,又生了什么变故。 他往女眷那头扫了一眼:此前听说过是在这清虚观里的亲戚女眷亲自安排, 将东西放置妥当的。只是他所得的消息有限, 不知道这女眷是何人。 然而安佳氏那头早已慌得不成,往后一缩,正撞在妯娌齐佳氏的肩膀上,将齐佳氏撞得生疼,又不敢嚷, 只能自己揉揉,暗自嘀咕:怎么嫂子看起来……不大对劲啊! 齐世立在女眷这边的戏楼上, 虽然很尴尬,但也很庆幸,还好他已经备了后手:早先他随着闺女一起过来的时候,“昔日”手下那些正红旗旗丁已经前后脚赶到, 将清虚观前后都围住了, 一个人都不教放出去。如此一来, 这矾书就还在观中,若是他还能将这矾书找出来,虽然不能直接证明那封信就是十三阿哥命福晋递出去的,可也能证明他写过这样一封信,这盆脏水,泼在十三阿哥头上,便是妥妥的。 “这可对不住了!”齐世面无表情,“本官奉命所查之物,极为要紧,就算是会得罪各位,也一定要找出!” 他当即向前踏了一步:“实在是抱歉,即便男女有别,这件物证,本官也会命人一一查验。” 这话一出,戏楼上登时一片惊讶,举座皆惊,没想到齐世没有找到所谓的“物证”,竟然还指着在女眷们身上找到。 哪知道齐世自己也已经是骑虎难下:一来旁边富达礼在旁眼睁睁地盯着,若是不出意外,他在此间的一举一动富达礼将来定会一一向上禀报;二来他这打算惊扰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女眷,在座的几乎全是诰命;若是他真的找不到那封“矾书”,之后正白旗两家铁定跟他没完没了。 可是他却又不得不找。这件东西,若是真的在这清虚观里叫人毁去倒也罢了,最怕就是落回十三阿哥手里。 想到这里,齐世板着脸,说:“那位愿意出面,搜上一搜,先自证清白的?”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女儿。 董鄂氏已经睁圆了眼,望着父亲,压根儿不敢相信。凭空被人搜身,找什么贼赃物证,乃是极其丢脸受辱之事,董鄂氏万万没想到父亲除了利用自己,跟到此处之外,竟然还拿她做自己“公正无私”的证明,要她头一个受辱。 “去寻几个道姑过来!”齐世吩咐,“另辟一间清净屋子,带人进去仔细查验。” “父亲,”董鄂氏双膝一软,已经跪在齐世面前,不知该为自己,还是为十三福晋求情。 “且慢!”富达礼登时开口拦道,“齐世大人,我知道你通政司办差有自己的道理。可是须知此处有我家老太太在,有我忠勇伯府一家子的女眷在。就算是大人不惜以亲女作伐,也要找到这件‘物证’,可我能说我忠勇伯府就凭着皇上御赐的这‘忠勇’二字,断断不可受此侮辱么?” 齐世老奸巨猾,盯着富达礼看了半天,突然让了步,说:“看在与老伯爷昔年一场交情的份儿上,伯府女眷,请尽数坐到这边来。”他根本没答应不查忠勇伯府,但偏偏给人这种感觉,好像他会放富达礼一大家子一马似的。 那边富达礼夫人佟氏已经暗暗松了一口气,当即起身去扶富察氏老太太,打算坐到一边去。岂料富达礼却轻喝一声:“且慢——” “齐世大人不敢有辱忠勇伯府,难道就胆敢有辱皇上亲封太子太傅、先兵部尚书马尔汉大人的遗孀吗?” 富达礼接着将已经故世的老尚书又抬出来,他乃是一步一步,诱导齐世往自己的目的那里引。毕竟老尚书府亦属正白旗,白柱更是他的属官,他今日若真是让齐世辱了老尚书一家子,这都统,怕也很难有脸再做下去。 齐世见到富达礼又往前逼了一步,登时拉下了脸:“都统大人难道没见么,我连亲女的颜面都丝毫没有顾及,阁下还要如何?好!我可以应承,老尚书府的老太太那里,我自是恭敬着,然而余人……” 他说着,往女眷那里扫了一眼,淡淡地说:“兹事体大,本官没有任何可以徇私的理由!” 说到这儿,竟是与富达礼杠上了,从他的亲女儿这里开到,一定要将老尚书府上的人查个干净。 可是明眼人都看出来这其实是个坑,早有人事先挖好了,齐世过来,就是来往坑里填土的。否则他怎会一进来先搜十三福晋赠与董鄂氏的那些礼匣?明明是事先就得到了消息,若说是栽赃,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富达礼始终站在齐世跟前,将董鄂氏也一并挡在身后,扬着下巴,看着齐世。齐世老脸一沉,低声道:“都统大人,你这是一定要与我为难不是?” 富达礼还未出声,十三福晋那里已经出声:“齐世,你过来!” 此刻齐世心内也未必好过,他焦躁无比,原本想着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安排好,瓜熟蒂落,他过来该就是捡个现成。 这件事若是能顺利办成,十三阿哥那边就算是不死怕也要丢半条命,且终身与权力无缘。而齐世这里也因为女儿也在场的关系,顺手将女婿楚则绑上自己这条船。 可是眼下这事情竟朝完全不可控的方向发展,齐世怪不了旁人,只能怪事先在此绸缪与安排的那些家伙,心里暗骂:矾书,矾书呢?那该死的矾书究竟去了哪里? 听见十三福晋毫不客气地召唤,齐世心里竟有点发怵,可是面上却不显,大踏步上前,略略欠身,臭着一张脸道:“福晋见谅,本官职责在身,若有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十三福晋紧紧盯着齐世看了片刻,慢慢地开口:“齐世大人,妾身是一介女流,暂且不过问大人究竟是办的什么差事,只说一件,妾身好歹是皇家的媳妇,没有宗人府宗令在场,齐世大人你凭什么搜我的身,查我的东西,动我的家人?” 宗人府宗令就是简亲王雅尔江阿。此刻富达礼一想不错,连忙劝齐世:“大人,福晋说的乃是正理,不若遣个人,去左近简亲王府别院问上一问。若是简亲王在,请他来此间主持可好……”富达礼运上了个“拖”字诀,顺便也想趁这个机会将消息送出去,免得他们一直留在这清虚观里被动挨打。 齐世眼一抬,眼光在十三福晋面上转了一转,丝毫没有松口,而是挥挥手,命张道士带过来的几个道姑,指着十三福晋道:“你们几个带她下去搜证。” 几个道姑都不敢,彼此望望,还是张道士在背后悄悄地发了话,才畏畏缩缩地走了上去,一起冲十三福晋行礼,战战兢兢地开口:“福晋,多有得罪!”有那胆大的就抬手欲扶十三福晋的胳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只听十三福晋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碰我?” 她随即又抬高了声音,道:“齐世大人,外子虽然无爵无位,但我依旧是皇上亲指的皇子福晋,今日但凡有一人敢碰我一下,我便即刻在这里一头碰死,免得累及外子与皇家的声名。” 她说着又转向富达礼:“富达礼大人,二福晋也是您的亲姐妹。您难道就坐视这狂妄无礼的奴才折辱妾身不成?” 一句话出口,忠勇伯府的女眷们也再坐不住了。富察氏老太太想起二福晋,在二阿哥被废之后,莫非也是如此被人慢待的,心里一阵不舒坦,开口道:“老大……得想个法子!” 富达礼皱着眉,凑在齐世身边低声说:“今日若是真的惹恼了皇子福晋,惹出事端,这责任不是你我这样的外官可以担下的。奉劝大人三思,否则……” 可是十三福晋这样一闹,齐世反而认定了矾书定是被十三福晋藏在身上了。他狞笑一声,道:“不怕!找几个人盯着,她一介女流,想寻死也难。” 富达礼眉头锁得更深,开口道:“齐世大人,令嫒亦身为皇子福晋,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令嫒如此受辱,阁下难道还能看下过去?” 齐世摇摇手,伸手一指跪在地上的楚则夫人董鄂氏,富达礼眼一直,登时知道他的话白说了,齐世这人简直六亲不认。 “富达礼大人,你难道还真的因为这女流一席话,动了恻隐之心不成?”齐世冷淡地道, 富达礼想了想道:“是!” 齐世:……还真实诚。 “齐世大人到此,一上来就没凭没据地使人扣住白柱,本官也问了大人多次,到底办的什么案,查的什么物证……可是一直到现在,大人都没有给出任何半点交代。所以,对不住,本官这回,只能选择先护住本旗的人,至于其他的……大人尽管冲着本官来,本官奉陪到底!” 齐世黑了脸。 他原本只是找富达礼过来做个见证,证明他确实是在清虚观里搜出的矾书。岂料矾书没找到,富达礼已经昂首站到了自己对面。 齐世压低了声音,说:“跟我扛,你没有胜算。在你随我进来的时候,正红旗的旗丁就已经朝这里聚过来,眼下这清虚观被正红旗的旗丁团团围住,这里一切,由我说了算。” 富达礼却微微摇着头,也低声对齐世说:“大人,看来你并不明白:这世上,好些事儿并不是纯以人力多寡决定输赢的,还有种东西叫道义,须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齐世最烦比自己年轻的武官当着自己大谈“道义”,想当初富达礼的父亲石文炳还在世时候,齐世就已经执掌了正红旗。听到这里,齐世当即冷笑道:“我还就不信了……” 他话还未说完,楼板上咯吱咯吱,已经有人上来。十三福晋惊讶一声,叫了句“母亲”,其余老尚书府的女眷们也坐不住,一起站起来道:“老太太!” 来人正是老尚书府的老太太,老尚书的遗孀喜塔腊氏。只见她手持一根黄杨木拐杖,大踏步来到齐世跟前,扬起头,觑着眼将齐世看了片刻,然后开口问:“是你?是你命人围的这清虚观?是你命人搜我闺女的身?” 齐世见这老太太声量不高,说话声儿却中气很足,眼里全是不善,不敢大意,当下好言好语地解释:“老太太,下官这也是职责在身……” “我打死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喜塔腊氏老太太根本不听人解释,手中的黄杨木拐杖举起来就往齐世面前打过去。 “老尚书若还在世,非被你们这起子东西气死!”老太太一面挥杖,一面高声怒骂,“边疆动荡,你们一个个不想着为国尽忠,先尽着窝里斗,要先自己人斗到死……” 齐世见那拐杖打过来,晓得不好,赶紧要往后退,谁知道富达礼偏巧站在他身后,轻轻一挡,齐世就退不过去,一伸胳膊,黄杨木拐杖击在他胳膊上,齐世口中“嘶”的一声,登时痛得脸都白了。 喜塔腊氏老太太年轻时也是个泼辣的姑奶奶,后来嫁了马尔汉,丈夫比她脾气更火爆,她这才收敛了些。可如今兆佳氏被人平白欺负到头上,老太太根骨里的血性一下子又被激了出来,当下不管不顾地挥了杖。老太太的想法很简单:什么职责在身、什么搜查物证,统统都是借口,他们这些人不过是看老尚书不在了,当她们阖府是软柿子来捏。 “再吃我一杖!”老太太咬紧牙,手中沉重的黄杨木杖又挥了出去。齐世刚要避开,不妨富达礼轻轻巧巧地在他身后一托,齐世竟又避不了,又吃了一记痛的,口中高声道:“富达礼,我跟你正白旗没完——” 富达礼在他背后道:“咦,我明白了!闹了半天,齐世大人还是在旗务上与正白旗过不去,却偏偏以什么搜查要紧物证做借口。这点我记下了,齐世大人,回头到了御前,咱们可得好好掰扯掰扯!” 齐世“嘶”的一声,又被打了一记。喜塔腊氏老太太已经有些没力气了,黄杨杖落下来略轻了些。齐世却道:“富达礼,今日你还指着能轻易脱身么?” 两边既然说僵了动手,齐世便再不肯善罢甘休。 就在这时,外头的动静也渐渐传到戏楼这里,楼板下面白柱兴高采烈的声音响了起来:“都统大人,都统大人!” 齐世一怔,富达礼一喜。 “梁志国佐领来了,咱们正白旗在树村驻防的兵全来了!” 齐世完全懵了,这是怎么走漏的消息,城外驻防的正白旗怎么会在这时候赶来的? 富达礼立即出声,说:“告诉他们,决计不许惊扰观里的女眷……” 齐世心里稍松,知道富达礼行事一向谨慎本分,这件事,怕是还有缓和的余地。 “……有账直接在外头算清楚!”富达礼一声令下。 白柱兴奋不已,高声应道:“是!”心里乐了花,他被几个正红旗的旗丁“看管”了许久,这回总算能好好出出气了。 * 一场混战下来,梁志国与白柱进来求见都统富达礼,三言两语将战况报了。富达礼听了,略想了想,当即安排:“白柱带个五十人的小队,护送两府的大人孩子女眷一起回城。梁志国随我进宫陛见。” 梁志国有些吃惊,问富达礼说:“现在?” 他们这才刚将正红旗的人饱揍了一顿。 富达礼点点头,沉着一张面孔,格外认真地说:“就是这样,打人的人先告状。不仅要教正红旗皮肉吃苦,还要牢牢记住这一出,以后做梦都会吓醒,再也不敢上门惹事儿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1.第20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清虚观里, 大局已定, 秋雨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十三福晋这才想起:“老太太在这儿, 太太们都在这儿, 玉姐儿刚才还在, 可是英姐儿去了哪里?” 她越想越不放心,毕竟上清虚观来打醮,是她的主意, 早先险些倒霉的是她自己, 倒也算了,可若是累及堂兄的女儿……她心里万万受不过去, 当即开口问安佳氏:“英姐儿, 英姐儿呢?” 安佳氏不答话,看着从静室内被慢慢扶出来的如玉。 早先的惊险,如玉虽为亲眼所见,可是她躲在旁边的静室里,终究还是听得清楚, 知道姑母曾以她自己的性命相胁,也知道一向和善的老太太也被逼着举杖揍人……一切自然都是为了她和如英无疑从音管中听到的那个秘密。 如玉听见十三福晋的问话, 尚不敢答,竟也抬头看了一眼安佳氏,两人视线一触,各自避开。可是十三福晋却急了, 问:“玉姐儿, 你向来与英姐儿焦不离孟的, 今日怎么分开了?” 如玉讪讪地道:“之前与妹妹拌了两句嘴,妹妹还在观里后院生气……” 十三福晋登时一跺脚,说:“胡闹!” 她想这清虚观又不比家中,今日又是乱哄哄的正红旗旗丁闯了不少进来。若是英姐儿落了单,万一遇上什么事儿该如何是好? “老太太,您在这儿歇着,白柱媳妇已经去安排车马,咱们就要回城了!”十三福晋安慰自家老太太两句,“女儿先去寻英姐儿去!” 老太太喜塔腊氏还在富察氏说话:“那些人啊,也就是看老尚书故去了,觉得咱们府好欺……不打便皮痒!” 十三福晋见状,立即命如玉带她去寻如英。 如玉在前面领着路,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清虚观中有道姑过来掌了灯。如玉赶到早先她与如英歇息的小院子,见到房门依旧在外头闩着,稍许松了口气。可她就是不敢迈出这一步,就是不敢进院去。 十三福晋则一看就明白了,又好气又好笑,道:“玉姐儿,英姐儿哪里是独自躲着生闷气,分明是你把妹妹给关起来了。也罢,回头姑母给你们两人说和就是。” 说着她快步往那院子里去,如玉则有些迈不动脚,只能站在院外等候,脸上热辣辣的。 十三福晋将院门打开,屋里光线幽暗,如玉借着外头一点点光线,瞅见屋里一名少女,身量苗条,看那大致的衣裳形貌,正是如英。 然而“如英”向十三福晋说了一句话,十三福晋轻轻地惊呼一声,一转身,立即吩咐所有的丫鬟和婆子都在外面候着,随即带上了屋门,两人在里面,不知说些什么。 如玉吓了一跳,胸腔里一颗心突突地跳,忍不住要凭空去猜妹妹究竟遇上了何事。她心里既恐惧又愧疚,忽然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肩上,如玉陡然尖声叫了出来。 “玉姐儿!”旁边安佳氏用力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稳定下来,不要再丢人现眼。 如玉则拍着胸口,掩饰着说:“母亲,对不住,我没料到……您,我吓了一跳!” 安佳氏目光里带着探寻,也往如英那间屋子里望着,低声说:“玉姐儿,看起来,这次清虚观打醮,对你来说,一样是很难忘啊!” 如玉咬了咬唇,摇摇头说:“回母亲的话,我……我这人忘性很大,这里有什么事儿,我准备明儿就忘了。” 安佳氏垂下眼帘,顿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回道:“忘了才好。忘了的人……没烦恼!” 她话音刚落,那边屋门已经“豁拉”一声推开,十三福晋出来,说:“嫂子,玉姐儿,这边没事儿了,请往前面去车驾那里吧,我一会儿就带英姐儿过来。” 安佳氏“嗯”了一身,转身就走。如玉却如失魂落魄一般,继续又在这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听十三福晋又说了一声:“叫望晴来!另外叫人送一件斗篷大衣裳,英姐儿有些着凉!” 如玉依旧立在门外,一会儿望晴赶到,颇嫌弃地招呼了一声:“大小姐!”然后自己进去了。再过片刻,斗篷已经送到,十三福晋亲手给“如英”穿戴上,用斗篷将“如英”裹得严严实实的,命望晴扶着一起往外走。 十三福晋一眼瞅见了兀自候在暗处的如玉,怔了怔,才道:“玉姐儿啊!” “姑母……” 如玉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她实在是为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不已,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今日之事,好歹有个妥善的结果,眼下看来,姑母与继母,这两头,都并未受到伤害……妹妹这边应该也是。 “玉姐儿先回大车上吧!你妹妹今日感了风寒,我不大放心,就带去我车驾上了。” 如玉吃了一惊,望着眼前那个被斗篷捂得严严实实的“如英”。 人都说双胞胎有些默契,在这一刻如玉本能地觉得对面的并不是如英本人——可是,人明明是她亲手关在这屋里的。如玉一时心底方寸大乱,立刻明白了这院发生的事儿恐怕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简单。 十三福晋与望晴两个,一起扶着“如英”,径直从如玉面前经过。望晴不屑地抬起头,撅着嘴扭过头不去看如玉。三人都是脚下丝毫不停,从如玉面前匆匆而过,随即是跟着十三福晋的一众丫鬟婆子。 如玉心底有愁肠百结,她知道今日自己一念之差,没有做她该做的事。同时,也就因为这个,如玉有种预感,从小到大一直在一处的妹妹,就此与她分道扬镳,以后即便姐妹俩还有机会住在一起,中间也会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她们这一对,亲如一体的双胞胎,从此便会形同陌路了。 如玉默默跟在十三福晋身后,缓缓出观,亲眼看见十三福晋将“如英”带上了她的车驾,望晴也一起跟着跳了上去。如玉这才默默转身,独自去了老尚书府的大车那里。来时她们姐妹尚且一道,此刻回城,却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 * 石咏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的书房外头等了很久,始终未得十三阿哥再传他见面。 秋雨淅淅沥沥,他原本就外袍尽湿,此刻更是冷得浑身轻颤,上下牙关打架。 这时候十三阿哥府的大管事从书房里出来,对石咏说:“石大人,我们爷心绪不大好,怕是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您。您若是还有事,便先请便吧!” 石咏有心想问那大管事英小姐的情形,一时又回想起十三阿哥早先那副又惊又怒,似乎想要吃了他的那副模样,实在是不敢造次,晓得这个时空里对女孩儿家太过苛刻,与生人接触一下都是不行的。 他也知趣,当即假作根本没发生过这事儿,抬手冲管事拱了拱,随即告辞。 “等等!” 石咏刚走出没多远,那管事却又从后追到,递了一件男用的斗篷出来,说:“里头吩咐的,给大爷御寒用!” 石咏望着这件斗篷,心知十三阿哥恐怕顾不上这些,这该是英小姐递出来的。只见这件斗篷轻薄保暖,他心里暗道一声感激,紧接着走出金鱼胡同。 他抬头看看天色,晓得不能再耽搁,赶紧上马,再循原路出城。他早先固然将英小姐人送了回来,可也没忘了他的家人早先都在那清虚观,于是一路疾奔,先上永顺胡同瞅了一眼,确认确实还未回来,紧接着便催马疾奔,又从西直门中奔出,令西直门守门的兵丁难免嘀咕,今儿这是怎么了。 石咏奔出好远,忽见前面一片灯火,车驾整整齐齐地列队慢慢往这边过来,前面一人骑在马上,石咏看得清楚,正是白柱。 他心头一喜,打马迎上去问:“白柱大人……府上都可还好?” 白柱早已问过了梁志国,晓得是这小子传的讯息,双眼已是笑细了,点头应道:“好,都好!” 他见石咏一脸焦急,晓得也是在为家人担忧。白柱赶紧点头道:“尊府上安好,忠勇伯府也都好。只是富达礼大人进宫去了,富安他们几个都在。” 富安等人听闻石咏到了,纷纷打马上前打招呼:“茂行,你怎么迎出来了?” “是啊,茂行,你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不见你一起来?好教你得知,今日没来你可是生生错过了一场好戏,错过了我们怎么大出风头,治得正红旗那拨人一个个哭爹喊娘的……” “大哥!” 背后有一骑越众而出,马背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石喻。他如今已经能独自骑一匹马了,只是忠勇伯府的人见他年纪小,只肯给他骑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并且让李寿策马在一旁跟着。 “大爷!”李寿见了主家,也赶紧打马上前,“两位夫人的车驾就在后面,大爷要不要随我过去见见,问声安?” 石咏登时说好,随即跟着李寿和石喻一起,逆着车队往后行了几步,李寿辨清了车上的标记,才恭敬地在车驾旁边打招呼:“夫人,大爷到了。” “咏哥儿?”石大娘一打车帘子,一眼便瞥见儿子身上一件斗篷已经被雨打得半湿,颇有些埋怨,“咱们这里没事儿,实在犯不着你这样奔出来寻咱们。” 不过见到儿子担心自己,石大娘心里暖呼呼地,只说:“待会儿到家,娘得好生给你们几个都熬些姜汤才行。” 石咏见到家人都无恙,一颗心也落了地。他听说富达礼进宫去了,登时回想起上回自己被富达礼提溜着去畅春园告状的情形,心知这位大伯绝对不是任人宰割,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 可正在这时,白柱也打马赶了过来:“茂行,得赶紧,雍亲王府的人赶过来找你!” 石咏一抬头,望着白柱。 白柱知他意思,当即笑道:“放心吧!你的母亲弟弟,今日有我在这儿,一定妥妥当当给你送回家去!” 石咏赶紧在马上一拱手,拜别母亲和弟弟,这才打马赶到车队前面,果然见有人打着灯笼在等自己,待到近前,石咏仔细看来人,竟也是见过一面的,就是上回二叔那件事出来的时候,在王府见自己一家子的幕僚,戴铎。 戴铎见到石咏,赶紧说:“石爷请速速随我来!” 石咏忙问:“何事?” 戴铎想了想,说了实情:“雍亲王正在十三爷府上等您。想请您过去,将整个事情说一遍。” 石咏知道雍亲王恐怕想要出头为十三阿哥做主,所以相关知情的人都要问一遍。 只是……他不知什么情啊! 戴铎急道:“石大爷,我们王爷说了,此事非同小可,事关生死……” 石咏万万没想到此事竟那样要紧,赶紧道:“事不宜迟,戴先生请!”两人一道策马,又沿来路回京。当他驰进西直门的时候,西直门兵丁的眼便又都直了一回。 石咏一路随戴铎疾驰,心内少不了也暗暗回想今日的情形。他知如英一定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才妆扮成那样,混出清虚观的,可是个中情由,却不敢再问。 此刻听见戴铎说起,石咏才知竟是这样天大的干系,震惊之余,他也少不了为如英感到骄傲:虽说事关生死,也没见她哭,也没见她慌乱,这小丫头,从头至尾都表现得冷静且勇敢……只不过他没想到,如英今儿个其实也是运气好,遇上了他,否则事情的结果会如何,倒也两说。 一时石咏随戴铎奔至金鱼胡同,两人再次不等通传,直接往外书房奔去。 雍亲王与十三阿哥此刻都坐在书房内。石咏向两人行过礼之后,再抬头几乎吓了一跳: 距离他早先见十三阿哥,不过才过了小半个时辰。然而十三阿哥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满脸俱是颓然与不信,似乎瞬间老了好几岁。他以手撑在炕桌上,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石咏进来行礼,他也并不抬头,似乎完全不知房里的动静。 雍亲王却满眼冷冽,满身的戾气,一见就叫人知道这位动了真怒。 “石咏,不管旁人如何,你只管将你今天遇上的事情,一一说来,”雍亲王冷然道,“不许有半句隐瞒!” 石咏赶紧应是,他本来知道得不多,更别提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当下从离开玻璃厂开始,说到前往清虚观,遇见正红旗的旗丁,听说伶人离开觉得有些可疑,便跟上去发现是尚书府的小姐,十三阿哥的侄女,他便带人先去了树村驻防行营,然后又奔回西直门,将人送到金鱼胡同,从头到尾,一个字不拉,全说了。 在此过程中,雍亲王始终微微眯着眼,盯着石咏,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否有不尽不实之辞。 石咏说完了则是戴铎说,也亏这位,竟然将今日在清虚观内发生的诸事也调查得一清二楚,齐世如何搜证,双方如何冲突,两旗如何交锋等等,一一讲来。 石咏是万万没想到,清虚观里还发生了这许多事。那么早先戴铎说此事“事关生死”,看来一点儿都没错。 “老十三,你还在等什么?” 待到石咏与戴铎将经过全部说完,雍亲王转头望着十三阿哥,面上露出几许痛惜,似乎在责问弟弟,旁人已经这样咄咄地逼到头上来了,他难道还继续往后退吗? “富达礼已经扭着齐世进宫对质去了,眼下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雍亲王说。 “老十三,你就真的这样甘心,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到你头上,辱及你的妻室,将来也连累你的子女吗?” 此刻十三阿哥眼内透着他受伤至极,然而听了兄长的劝,他搁在炕几上的一只拳头,却渐渐攥起来。突然他手起拳落,“砰”的一声大响,那炕桌的桌面登时便四分五裂,瞬时塌了。 十三阿哥抬眼望着雍亲王:“四哥,弟弟今日……听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2.第20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很清楚, 他大伯父富达礼心思缜密, 平日里看着小心谨慎, 不惹事、不挑事, 但一到了紧要的关头, 这人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这次闹到御前,其实也是富达礼在先发制人,齐世既是九阿哥的岳父, 少不了也和上回九阿哥一样, 在富达礼这儿狠狠地吃一回亏。只不过齐世没有九阿哥的皇子光环护体,能不能像女婿一样全身而退, 还是个问题。 但石咏不太确定的是, 雍亲王与十三阿哥,究竟打算怎么办。这两位看上去心里早已有了计划,而且默契十足,偏偏没有一人付诸于口……而且这两位,一直将石咏扣在这儿, 也不让他退下,也不让他回避, 石咏几乎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好,只能继续在外书房里候着。 一时雍亲王命人先送药酒上来,命十三阿哥将裤腿提起,看了看十三阿哥膝盖的情形, 竟是亲自拿了擦药酒的棉巾, 蘸上药酒, 给十三阿哥涂在膝上。 石咏见雍亲王手势熟练,便知他这样做,并不是头一回。十三阿哥则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地对雍亲王说:“都是弟弟没用!” 雍亲王则说:“你忍着点儿!” 石咏偷眼觑着,只见十三阿哥两只膝盖肿胀得厉害。他早先曾听说过十三阿哥得的乃是“鹤膝风”,这大约是一种风湿,也有人说是一种骨结核病。但若非亲见,石咏还无法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疾病,几乎令十三阿哥每上一次药酒,就如受一遍刑似的。 雍亲王替兄弟上了药酒,见十三阿哥痛感渐去,好受了些,便又取出两个厚厚的护膝,牢牢绑在十三阿哥膝上,又让十三阿哥弯了腿试过,才放下对方的裤脚。自有十三阿哥府的下人过来,替十三阿哥穿上鞋袜。 “老十三,今夜怕又是一番辛苦,你且忍着点儿。” 雍亲王扶着十三阿哥站起来,一转头瞥见石咏在侧,随意问了一句:“没带官袍?” 今儿是石咏休沐,他哪里会带什么官袍?如今身上只得一件常服,还是半干半湿的,看起来颇为狼狈。 石咏赶紧摇摇头。 “这也罢了,看着更真切些,不似作伪。”雍亲王没有责怪石咏的意思,反而又补了一句,“随本王进宫去!” 石咏至今为止,整个人尚且蒙在鼓里,毕竟谁也没告诉他真相到底是什么。从白柱、戴铎等人的描述之中,石咏只知道正白、正红两旗冲突,又因送英小姐回京,才知道此事牵扯到十三阿哥,但具体正红旗究竟是怎生做局,又是怎样陷害十三阿哥的,他完全无知。 “若是有人问起,你便一切照实说!”雍亲王斩钉截铁地吩咐一句,足见坦荡。石咏心下登时便放松了。他这人向来不会作伪,但也从来不怕说实话。 少时十三阿哥府备了车驾,雍亲王与十三阿哥共乘一座,石咏则骑马,一起到西华门外,雍亲王递了牌子,三人便在侍卫处等候。 今日当值的依旧是丹济,石咏与他相熟,便顺口问一句富达礼的情形,这才知道富达礼已经在乾清宫陛见过,已经出宫先回去了。而与富达礼一同前来的通政司齐世,则被康熙下令由侍卫处扣下,准备移交大理寺。 两人在御前究竟是怎样交锋的,丹济并不知情,但是石咏想,就结果来看,他的大伯父应当是完胜。 不多时,魏珠与十六阿哥一道匆匆赶来,魏珠宣了几人一道前往乾清宫,十六阿哥则匆匆问:“四哥、十三哥,这究竟是怎么了?” 接着十六阿哥下死劲儿瞪了石咏一眼,似乎在问:你这小子又瞎掺合啥了? 石咏哑口无言,雍亲王摇摇头,叹了口气,十三阿哥那头,至今依旧脸色苍白,神情有些恍恍惚惚的,似乎还未从今日旁人带给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十六阿哥无奈,只得悄悄递个信儿,说:“刚才皇上发作了齐世,圣驾心情不大好,两位哥哥去面圣,务请……小心说话!” 看十六阿哥一脸忧色,当是皇帝此刻脾气不小才是。 而雍亲王与十六阿哥等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齐世已经被皇帝从正红旗都统的位置上撸了下来,这次竟然还调动了那么多正红旗的兵上清虚观大闹,这些正红旗的旗丁,与他齐世的私兵何异?早先皇帝费尽心思调换正红正蓝两旗都统,又哪儿来的意义? 雍亲王点点头,请魏珠在前,他自己则搀扶着十三阿哥,石咏则跟在两人身后,一起缓缓沿宫中道路往乾清宫过去。宫中臣子们不得用车驾,因此十三阿哥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好在魏珠也不催,但由他们一行人慢慢行去。 待到乾清宫,魏珠先去回禀了,石咏等三人都候在乾清宫小书房外面。少时魏珠出来,传雍亲王与十三阿哥回话,石咏则留在外面。 一时十三阿哥与雍亲王一道入内,两人都是执了为人臣人子的大礼。康熙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看得出来心情的确不是太好,随意问雍亲王:“老四,这回又是什么事?” 雍亲王并未接茬儿,只是扭过头,望着弟弟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听见皇父发问,问的是四哥,自己依旧仿佛一个隐形人似的,一个扎心,那泪水当即滚落下来,又不敢让康熙见到,赶紧伏低了身体,努力抑制,口中说:“皇阿玛……皇阿玛若是要取儿臣的性命,请这就取吧!” 康熙马上从炕上直起身,指着伏在地上的十三阿哥问雍亲王:“胤祥在说什么?” 康熙凭一己之力,将几个儿子折腾得死去活来,可俗语说虎毒不食子,除非气到极点,康熙还真没动过杀子的念头,此刻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见一向孝顺的十三阿哥说了这样的言语。 他又问:“老四,胤祥在说什么,去问个清楚,报与朕知道!” ——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他就再也不和昔年这个最最钟爱的小阿哥说话了? 康熙恍恍惚惚地想:对了,是一废太子之后,在那之后,他刻意冷落,不再让十三阿哥再有与二阿哥结党的可能。一废太子至今,已经有十年了,他几乎没和这个儿子直接说过几句话,但凡有话要说,要么是命太监传话,要么是让老四传话。此刻眼前地上跪着的这个儿子,几乎是个陌生人。 皇帝这话一出口,胤祥那边再也忍不住,瞬间爆发出一声恸哭,连石咏远远地在外面听见了也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泪,只觉得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 康熙也随之动容,睁大眼望着胤祥:“你说什么,你混说些什么……你是朕的小马驹儿,朕对你从来都寄予厚望……” 这话说出来,老皇帝自己都愣了,这难道真是他的心里话吗? 幼时悉心栽培,眼看着一天天长大,成为最得用的实权阿哥,太子的左膀右臂……可是眼前这个伏在自己跟前的这个意气消磨的中年人,发辫中夹杂着不少白发,看去竟是花白的——这真是他的儿子么? ——十年,十年了,他都做了什么? 康熙身体一晃,复又坐倒在炕沿上,心头有一块大石头堵着,竟还是没法儿直接对胤祥开口,偏头望向雍亲王,颓然道:“老四……你替朕问问,胤祥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雍亲王此刻正在兄弟身边,当即在胤祥耳边轻轻说了声什么,胤祥的哭声略小了些,再开口却泣不成声,根本无法再说话。这么多年压抑着的委屈与泪水,在这一夜,在这御前尽数释放出来,以至于此刻胤祥没有一个字能说得出口,却将一切都说出口了。 这时候,胤祥稍许撑起身体,从袖中抽出纸笺,他面颊上泪水肆虐,不断滴落在纸面上,瞬间将上面的字迹洇出来。雍亲王将低声抚慰,小心地将这书信从胤祥手中接过来,随即高举过头,递给魏珠。魏珠则立即将这一卷纸笺递给康熙。 康熙望着纸笺上的水迹,望着字迹一点点在纸面上洇开,这情景,实在是太熟悉了。 “去取清水来!”做皇帝的沉声下令。 少时清水取至,康熙命魏珠将纸笺展开,浸在水中。早先那纸笺已经干了,浸了十三阿哥不少痛泪之后,已经显了不少字迹,此刻整幅纸面上的字迹完全显现,康熙只扫了一眼,脸色已转铁青—— 若是这封纸笺,不是十三阿哥亲手交出,而是从旁人手里取得,康熙十九早已取信,就算能留十三阿哥一条性命,康熙也会借此机会收拾十三阿哥身边所有的人,好让这个儿子就此绝了指望…… 康熙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写这封矾书的人,将他的性情脾气摸得太准了,知道他一件这矾书,会毫不犹豫地疑上胤祥……这当皇帝的甚至在想,若是换他自己攻讦政敌,大约也会可能用上这样的罗织与构陷。一生都与权术相伴的人,熟知套路的人,往往更容易陷入套路之中而不自知。 所以胤祥才会这样痛苦和无奈,才会乞求康熙,请这位皇父取了自己的性命算了,省得无边无际地苦苦熬着,倒不如一了百了。 康熙再度扶着炕桌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他除了多疑之外,还有个毛病,就是护短:自己惩治起有异心的儿子来从不手软,可若是旁人为了私利欺负到他儿子头上,这与欺负了他无异。 “胤祥,你这件‘矾书’,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康熙寒声问。 但凡敢这样构陷他儿子的,他要对方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什么分量敢生这种逆心。 “回皇阿玛的话……是今日,从,从清虚观所得。”胤祥总算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带着浓重的鼻音回复康熙的问话。 “清虚观?” 康熙背着手,转过身,望着两个儿子。 难怪,难怪刚才富达礼拉着齐世来求见的时候他觉得如此怪异——听着很明显,齐世乃是有备而来,要从清虚观搜一件什么东西,结果又没搜出来,富达礼便以这个为借口,偏袒本旗的佐领,将对方暴打一顿。 富达礼的路数康熙非常了解,再加上齐世动用旗丁令康熙忌惮,欺侮女眷令康熙不齿,所以康熙便下令将齐世交由大理寺处置。 可是如今陡然多出了一封“矾书”,便是给早先清虚观的谜案补上了一环,一切都清楚了。康熙凭空想象,若是这封“矾书”没有被十三阿哥取得,而是被齐世搜了出来,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情形……想着想着,康熙竟然有些不敢想。 他望着下面跪着的胤祥,忍不住右手在空中挥了挥,大声道:“胤祥,你放心,有朕在此,有朕给你做主!” ——朕会保护你,不再让你受这等委屈。 十三阿哥一场恸哭,倒是瞬间激起了康熙皇帝的保护欲,此刻他既是在对儿子们说,亦是在对自己说:旁人越是这样害他的儿子,越是说明他的儿子有能耐,令旁人忌惮。这样的儿子,他若是不好好看护着……那他岂不是傻? “齐世这人,还真是不配做朕之亲眷。此人秉性不肯安静,有如狝猴。说来这狝猴之名,当年还是二阿哥所取。以前二阿哥每每提到此人,都称他为狝猴都统。在朕看来,此人与一只惯会狂吠的悍犬相类,不是什么好东西!①” 康熙言语刻薄,既然齐世欺负他儿子,他便干脆将其痛骂一顿,丝毫不顾底下两个儿子听得都有些尴尬。 “皇上,十三弟早先曾将这封矾书向儿臣描述过,儿臣也以为齐世此人,居心叵测,”雍亲王于这时开口,“但儿臣想,这封矾书,想必是对十三弟的笔迹非常熟识的人,才能仿冒他的笔迹,甚至行文的习惯,写出这样一封矾书!” 雍亲王点到即止,说到这里,便再也不往下说了。康熙生性多疑,这个疑点早已存在胸中,只是不肯点破。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没有害子之心,却禁不住自己的儿子们互相内斗,他要为一个做主,便意味着可能要惩治另一个。 康熙盯着眼前的这封矾书,心里很明白,能写出这一封矾书的,只有那一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3.第20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一直候在乾清宫的小书房外。 他曾听见十三阿哥失声痛哭, 瞬间揪心, 也听见康熙皇帝高声痛骂正红旗前任统领齐世, 石咏便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这一切似乎都不关他什么事儿。 他独自一人在乾清宫候了良久, 忽然听见有宫女前来向魏珠禀报, 说是太后有些不适,德妃娘娘请皇上过去慈宁宫。 太后的健康实在令康熙悬心,这做皇帝的二话不说, 立即命摆驾慈宁宫。魏珠带着几名太监与侍卫, 手里提着一枚马灯就往慈宁宫赶过去了。 石咏又等了一会儿,见到雍亲王扶着十三阿哥从小书房里缓缓走出来。十三阿哥早先动了情肠, 此刻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但是脸色苍白,额头上隐隐有汗,想必是刚才在御前跪得时间太久,膝痛难忍。 这时魏珠的徒弟小徐赶过来服侍,说是皇上传了话, 请雍亲王与十三阿哥先出宫回府,今夜所说之事, 明日再议。 雍亲王与十三阿哥对视一眼,都觉此前德妃来人禀报太后病情,似乎太巧了些。毕竟他们刚刚谈及这桩“伪矾书案”的首尾始末,康熙皇帝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却突然被人打断, 难免令人生疑。 可即便生疑又如何?皇上叫人出宫回府, 他们便不能还在这宫里待着。 十三阿哥走了数步,脸色更差,连小徐也看出来了,连忙问:“十三爷,可要奴才去寻一名御前侍卫来背您出宫?” 石咏听了便道:“不必如此麻烦!还是我来吧!” 他说着背转身蹲下,待十三阿哥攀住他的肩膀,这才起身一托,将十三阿哥背了起来。对方是个成年男子,石咏原本未必背得动的,好在上回在九阿哥府上吃过亏以后,石咏锻炼了一二,此刻勉力背着,也不觉得太吃力,只转头望着雍亲王,请雍亲王先行。 雍亲王一向冷面冷心,此刻见石咏如此干脆,脸上露出极为难得的温煦,点点头说:“好,本王先行。” 十三阿哥则在石咏身后说了一句:“茂行,深受你!” 石咏摇摇头说:“十三爷千万别客气……我这,我这不是晚辈么!” 他是无意说来,倒是勾起十三阿哥另一桩心事:今日石咏送如英回城,这事儿要是能捂住,那英姐儿的名声无碍还好,若是捂不住,石咏便只能成为自己的“晚辈”了。 然而十三阿哥转念一想,若真论家世与人品,石咏倒还真没什么好挑剔的,英姐儿即便嫁他,也算不得什么委屈,只是要过英姐儿亲爹穆尔泰那一关并不算容易……这事儿,还得与福晋商议了才行。 于是一行人再度沿着宫中道路出宫,这一回却走得破快,很快就到了西华门。在那里,石咏将十三阿哥送至车驾上,这才松了一口气,伸袖抹了抹额上的薄汗。 这时候宫中外班侍卫首领丹济在远处打了一声招呼,“茂行,先别走!皇上还有旨意,先候着,还要问你话!” 听见这一句,雍亲王突然低声在旁提醒石咏:“一切照实说,不要隐瞒。唯有兆佳氏小姐那一段,你只按伶人说。” 石咏一怔,马上意识到,当初英小姐从清虚观里出来,是扮成了个伶人的模样的。这样一说,他便可以帮着维护英小姐的名声,当即“唉”了一声应了,随即随丹济去侍卫房那里候着。 十三阿哥与雍亲王同乘一车,待车驾行去里许,才开口问:“四哥是否在考验茂行的品行?依弟弟看,倒没什么必要。” 雍亲王依旧是一副冷面,只淡淡地说:“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且看他会不会生旁的心思。” 雍亲王的意思,石咏若是真存了攀附之心,大可将他与兆佳氏闺女的这一段说出去,一旦说出去,皇上有可能会下旨赐婚,兆佳氏老尚书府也只会赶着嫁闺女。 十三阿哥望着哥哥,隔了片刻,忽然抬了抬嘴角,说:“四哥其实也是信得过这小子的,此刻不过是故意试一试,不是么?” 雍亲王瞬时脸上有些绷不住,干咳了两声,转过话头,问:“怎么样,看你跪了许久,我可是担了不小的心事。” 十三阿哥坦然道:“确实难受了一阵,但是现在不用再跪,便好多了。大约也是我心里终于畅快了一回的缘故……” * 石咏在侍卫处等了好一阵,魏珠那头却传了话出来,命石咏先回去,明儿递牌子觐见。 石咏无奈,只得回去,行至正阳门,才发现夜已深沉,正阳门已关,只得转回永顺胡同里,石家在那里的宅子还有一房家人在,可以暂时先混上一夜。 然而他赶到永顺胡同,正要叩门的时候,旁边富达礼来请,而且说是已经帮石咏给椿树胡同那边送过信了,打了招呼说石咏今晚有差事,可能没法儿在关城门之前赶回家去。 石咏倒是没想到,他早先被雍亲王传召,被大伯父知道了,便即使人往椿树胡同送信,他这位大伯父,确实是个“料事如神”的角色。 一时石咏被富达礼请至书房,两人对面坐着,富达礼摒却一切下人,望着石咏,半晌方道:“如今可好,我们伯府是将这位给狠狠得罪了。” 富达礼伸手比了个数字“九”。 上回他从九阿哥府将石咏捞出来,这回又在清虚观将九阿哥的岳父暴揍了一顿。 然而石咏却说:“侄儿总觉得,那位做不出这样的事儿……” 在石咏心中,九阿哥多少是属于巧取豪夺型的,动辄上演全武行,但若说安排计谋,栽赃嫁祸,这种阴谋诡计对九阿哥来说,好像有点儿……太高级;而欺侮女眷什么的,却又太卑劣了。 他又将今日他所经过之事,一一告诉富达礼,只隐去了英小姐那段,说成是个伶人。这下子,便轮到富达礼烦恼了:“听起来确然不像是九阿哥,难道竟是那位?” 石咏忙问是哪位。富达礼不肯明说,只提醒他,清虚观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在针对十三阿哥。眼下西北边事初起,十三阿哥最可能威胁到谁的利益,便最有可能是谁做的这个局。至于齐世,他原本一直党附八阿哥,后来八阿哥失势,这位到底倒向了谁,倒也不大好说。 想到这里,富达礼明显换上一副愁容,望着石咏,说:“茂行,大伯要拜托你一件事!” “大伯已经观察你多时,知道你这人秉性踏实,行事用直而不用屈,但真到紧要的时候,却总能顾全大局。” “忠勇伯府自先祖石廷柱起,到大伯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了,在大伯看来,后继乏力,富安才具平平,讷苏或有些小聪明,却不喜读书进学,怕是要被耽误了。二房那里……你二伯靠向十四阿哥,却未必能有为对方所用之处,即便靠也靠不长久,不过这样也好,毕竟这世事……谁知道呢?” 富达礼言语里,对十四阿哥也透着不看好。虽说有传闻康熙皇帝已经在着手立储,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皇储是谁。富达礼便谨慎再谨慎。 “所以茂行,大伯心里清楚,将来你们这一支,成就与声望会在伯府嫡支之上,到时候,还请茂行千万莫忘提携嫡支子弟。” 石咏万万没想到富达礼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赶紧摇手谦逊,他才这点儿品级与本事,哪儿有能耐提携旁人? 然而富达礼却不肯任他谦逊,逼着他答应了,才放他去休息,却没让他回隔壁石家的宅子,而是留他在伯府客房住了一宿。 说是住一宿,石咏却只歇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就先出正阳门,回椿树胡同,回家报平安让母亲弟弟安心,然后再匆匆盥洗一番,换上官袍递牌子陛见去。 石大娘尽管昨夜得了伯府传讯,可还是悬了一夜的心,待到亲眼见到儿子,心头才总算落下块大石头,赶紧张罗给石咏收拾了送他上衙。 至于清虚观打醮的事儿,昨天闹了那么大一出,虽说还有一天才算是完成,十三福晋那边已经先递出话来,说是昨日气坏了老太太,老尚书府的人今儿先不过去了。忠勇伯府经过这事儿,便也不肯去了,伯府老太太富察氏则亲自往老尚书府过去,探视老姐妹去。 清虚观那边,戏班子唱戏的钱,伯府照付不误,此外老尚书府还额外送了一笔丰厚的赏钱过去。至于清虚观的香油钱,两府管事都是脸一板:对不住,上头发了话,这次清虚观做得不地道,两府太太奶奶们都恼了,不怪罪已是万幸,还讨什么香油钱? 张道士也很快听说了齐世被移交大理寺的消息,心下大悔——他一方外之人,没事儿掺和阿哥们的党争做什么?无故惹了一身腥,只能自认倒霉,又舍不得伯府和老尚书府这两家大户,只能拉下老脸去赔不是,此乃后话。 * 石咏早早赶到西华门,递了牌子候见,很快就被召了进去,却不是去的乾清宫,而是慈宁宫。 康熙皇帝坐在慈宁宫的偏殿里,手里捧着前儿个三大织造送上来的织物名录,正在仔细看一件百幅万寿纹样的织锦样料,见到石咏进来行过礼,老皇帝头也不抬,闷闷地问:“太后万寿,预备得如何了?” 石咏万万没想到老皇帝召见他,竟是为了这事,愣了片刻才道:“回皇上的话,再有个几日就得了。” 康熙抬起头,盯着石咏:“不许敷衍朕,你说清楚,太后万寿之前能得?” 石咏赶紧应是,应承说一定能得,康熙却说:“朕要先看一眼!” 石咏当即毫不犹豫地再度应下,只说是五日后一定送至御前。康熙见他应得蛮有把握,确实不是敷衍,便微微点点头,似乎终于放下一件心事,随即开口又问:“昨夜你为什么进宫?” 石咏想了想,老实回答:“是雍亲王与十三爷点了卑职进宫的。” 康熙双眼一眯,又问:“说吧,他们二位要你在朕面前说些什么?” 石咏假作听不懂康熙的言下之意,直白地道:“十三爷一直没跟卑职说过话,没让卑职说什么,雍王爷就只让卑职在皇上面前照实说,说是一切皇上自会做主。” 康熙面色稍缓,开口道:“你照实说吧!” 于是石咏又将昨日之事重复了一遍,只将英小姐的身份换成了伶人,从头至尾没提过兆佳氏的小姐。他从要去清虚观接母亲说起,将发现不对,接人回京,并过去树村传讯,搬了梁志国的救兵解清虚观之围的事儿给并说了。 康熙昨夜曾单独问过梁志国,梁志国确实说了给正白旗传讯的人带着一名伶人,他们正白旗的人曾一度以为正红旗的旗丁是要强霸戏子,所以才会与富达礼白柱起了冲突,这才一起跑去清虚观,要教教对方什么叫法纪规矩,结果误打误撞,拦下了正要行凶的齐世。 康熙却知这名伶人才是关键,当即开口问:“你可知这名伶人送了什么去十三阿哥府?” 石咏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康熙陡然变了脸色,一声冷喝,“那为何这伶人提出要去十三阿哥那里,你就立即送她去了。这里头,究竟有何隐情,你竟敢瞒着朕?” 石咏一惊,他这才发现这套逻辑中有个巨大的漏洞:他就是因为知道对方是兆佳氏府里的英小姐,是十三阿哥的侄女,才会径直将对方送至金鱼胡同。如果对方真的只是个伶人,他十九会细问清楚,对方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要去求见十三阿哥,便不会对送上十三阿哥府的东西完全不知情。 石咏一愣神,康熙便看出破绽,当即一声冷喝:“石咏,你可知欺君是何等大罪?” 石咏此刻额上全是冷汗,他倒确实没想到康熙会追问这个。他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一想到这里,石咏立即俯首道:“回皇上的话,卑职当时见那‘伶人’,确实穿着伶人的服饰,亦做伶人的打扮,因此便‘只当’他是在清虚观戏班中唱戏的伶人,至于他为何要去十三爷府上……卑职的的确确没有问过,也确实不知道!” 他求生欲算是蛮强的,这一番话字斟句酌,并无一字可以算得上是“欺君”,但就是在极力遮掩,不想将英小姐的事儿直接说出去。 康熙狠狠吓唬一回石咏,就是想将他的实话吓出来,这时见石咏言语里的意思,他是知道那“伶人”的真实身份,只是为她人讳言,死撑着不肯说出真相罢了。 康熙自己则是早已知道真相的:昨日十三阿哥说得清楚,那份矾书,的确是十三福晋娘家的女眷,误打误撞发现了之后,偷偷从清虚观中送回城的。当时送矾书的人为掩人耳目,扮成了一名戏班的伶人,并得石咏相助,才得以顺利回城。 眼下见到石咏在自己面前百般遮掩狡辩,出发点却很善良,只是为了不会有损她人名誉。康熙想了想,终于决定放过石咏一马,毕竟眼下真相已经大白,而眼前这小子是个孝顺的,康熙还指着在太后万寿之时,能够靠着他让太后好好再欢喜一回。 想到这里,康熙点了点头,抬脚冲石咏虚踢一脚,道:“还不快办差去,五日后朕见不到你给太后备下的寿礼,朕就不客气了,到时要好好治你的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4.第20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自从清虚观打醮那日起, 老尚书府的英小姐就没有回过自家。 那天清虚观的确曾有些正红旗的旗丁滋扰, 因有正白旗的都统和佐领主持, 给了正红旗旗丁一些教训, 据说前正红旗都统也因此获罪, 交由大理寺审理。 那天晚间,老尚书府众女眷离开清虚观的时候,是十三福晋亲自将英小姐从观内带出来的, 连带贴身丫鬟望晴一起, 带回了金鱼胡同。以前尚书府的双胞胎依恋姑母,经常在金鱼胡同居住, 可这一回却不同, 这回是一向焦不离孟的双胞胎头回分开,姐姐回归自家,妹妹被带回姑母那里。 这天晚上,老尚书府上下都乱糟糟的,谁都有些心绪不宁, 因此无人想起英姐儿没回家。到了第二天,金鱼胡同那边送了信过来, 说是英姐儿昨夜受了风寒,正在将养,不好挪动,又怕过了病气给家里人, 因此十三福晋留她在金鱼胡同宅子里养病。 如玉实在没法儿了, 只能过去求继母安佳氏。安佳氏心里有鬼, 当即答应了如玉,带她一起往金鱼胡同过去探病。 十三福晋出来,无论是对安佳氏还是对如玉,态度都一如往常的温煦,只管招呼:“嫂子和玉姐儿还真是惦记着如英,我这才送信回府里,两位这就已经赶过来了。” 安佳氏听这话里暗暗带刺,她功力非凡,面上一点儿不显,只说:“玉姐儿打小没和英姐儿分开过,如今听说妹妹病了,能不着急么?我这边也是没辙,老爷说过让好好照看姐姐留下的两个孩子,可这跑了一趟清虚观,就病倒了一个,万一有个不妥,老爷怪罪,我可吃罪不起。” 十三福晋看看如玉,也点点头,叹息道:“是啊,两个姐儿从小在一处……不过以后若是说了婆婆家,迟早要分开住的。以尚书府的门第,绝没有将姐妹两个说到一家的道理。” 如玉听见十三福晋的话,登时羞红了脸,低下了头,暗自琢磨姑母这话是否“别有”深意。 “嫂子、玉姐儿,你们先坐。英姐儿刚吃过药,眼下大约是睡着发汗呢。过一会儿我打发个人,带你们过去看看。”十三福晋便推说还有事儿要忙,告了罪离开。 如玉对十三阿哥府非常熟悉,也知道妹妹住的屋子大致在哪里,便向安佳氏打了个招呼,自己偷偷溜去看妹妹。 自从昨夜十三福晋将“如英”扶出来的时候,如玉就有种感觉,她觉得姑母从观中带回去的,压根儿就不是自己的妹妹。那么,眼下在十三阿哥府“养病”的这个“如英”,究竟是谁,而她的亲妹妹,此刻又身在何处。 如玉悄悄摸去英姐儿的屋子,十三阿哥府的丫鬟们见到如玉纷纷打招呼:“侄小姐!”倒也无人拦着她。 进了屋,如玉明显感到一阵药气扑面而来。屋内很安静,榻上青色的纱帐垂着,里面依稀躺着个人。 如玉蹑手蹑脚地来到榻前,隔着纱帐望望,里面的人面朝里,鼻息沉沉,正安静睡着。如玉却头一回觉得这人是如此陌生——这真是如英么? 如玉便轻轻揭起帐子,探头张望,她看不到面孔绝不肯死心。她距离榻上的人越来越近,只觉得那人露在锦被外的小半边侧脸看着有些熟悉,可她就是不敢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如英。 “姐——” 榻上卧着的人似乎听见动静,醒了过来,突然翻了个身,两眼对着探身过来的如玉。如玉登时吓了一大跳,“啊”的叫了一声,这才省过来,此刻躺在榻上的,正是她的亲妹妹如英。 只见如英双颊如火,一张俏脸烧得通红,额上微微见汗,以往明丽的一对俏眼,此刻略有些无神,望见如玉过来,她虚弱地开口招呼一句:“姐,是你——” 如玉手里攥着帕子按在心口,登时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咚咚地似乎要飞出来。她努力镇定,点点头说:“是我,妹妹,我听说你病着,就赶紧过来看你!” 如英也点点头,无力地闭上眼,她刚吃了发汗的药,此刻又是困倦又是难受,不想多说话。 如玉却很想知道昨日如英经历了什么,赶紧开口问:“妹妹,你昨日……是怎么受的寒?你出过那屋子了?” 如英闭着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开口。 如玉再次追问,忽听背后有个声音不带好气地道:“大小姐——” 来人是望晴。 这小丫头见到如玉,立即摆出一张臭脸,将手中的茶壶茶碗重重地顿在桌面上,说:“大小姐这是来探病的么?” 如玉见是望晴,稍许松了口气,连忙转身站起,说:“是呀,我一听说妹妹病了就赶来了。” 望晴眯起眼,冲如玉“嘿嘿”假笑一声,屈了屈膝说:“多谢大小姐关怀啊!只是婢子还从没看见探病的上门,不问病情,也不给人递碗水什么的,一上来先问东问西。” 如玉:…… 她一时心急,好像确实忽略了如英的病。 望晴抬手灌了一碗茶,过去将如英榻前的纱帐勾起,然后坐在榻旁,小心翼翼地将如英扶起,小声说:“小姐,来,喝点儿子温水,太医说了您吃了发汗的药,要多喝点儿水。” 如玉在一旁,始终讪讪的,既不好意思上前喂妹妹喝水,又不好意思继续问话。 望晴喂如英喝过水,服侍她再次躺下,又将被角掖好,又放下纱帐,才转向如玉,硬梆梆地说:“大小姐,太医嘱咐了让我们小姐静卧发汗的,您要是没什么急事儿,就下回再来探视吧!” 如玉有些无语,但知道望晴这丫头脾气又臭又硬,她既发了话,自己在如英这里,铁定是留不住的,便只能告辞。 她一面往安佳氏所在的花厅走,一面暗暗地想,眼下是确认无疑了,妹妹的确是在姑母府上养病,所以昨日妹妹便的确是一直待在那间屋子里的?可真就那么简单么? 如玉回想起刚才小丫头望晴那么大的一股子敌意,她觉得望晴倒像是知道些什么的。 除此之外,十三福晋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这位姑母一向待她们姐儿俩极亲近,可是这一回却似有似无地透着疏离……如玉心里一跳,难道……妹妹,已经将一切都告诉姑母了吗? 她满怀心事,回到花厅里,竟没有察觉安佳氏一直默默盯着她。如玉坐下之后,安佳氏陡然凑近了些,轻声问:“所以,那确实是英姐儿?” 如玉点头应了一声:“是!”猛地省过来,她可从来没向安佳氏透露过自己的怀疑——所以,眼下安佳氏这样说,便是一早将她的心事给看透了? 安佳氏望着如玉陡然睁大的双眼,唇角稍稍勾了勾,继续压低声音问:“所以,玉姐儿,你知道的事儿,可是愿意告诉我一二了?” 安佳氏望着这个继长女,心中在想:她们两个,都是心怀鬼胎的人,若这样还彼此客气见外,就太生分了。 * 说来也巧,石咏在清虚观的事儿过去之后,也病了一两日,因为受了风寒,所以有些鼻塞、头痛、流涕…… 十六阿哥听说,急得团团转:“茂行,我不是催你,你可是亲口答应了皇阿玛,五日以后要将给太后贺寿的东西给他老人家看的。可眼下你这……” 石咏鼻音浓重地答道:“不要紧——” 他当初答应了五日之期,其实他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东西早已做好放着,石咏若是想,便可以稍许润色一下,若是不想,也拿得出手。 这是他早年在研究院里工作时,应付各种“死线”的经验之谈: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给自己设最后期限的时候,尽量多留几天空闲,这样能让自己更从容些,也可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原来是这样,”十六阿哥终于放心,大手一挥,开心地放了石咏两天假,让他回家休养。 石咏看得出来,十六阿哥其实非常想知道前儿个在清虚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石咏迫不得已,什么也不敢多说,十六阿哥便也不问。 椿树胡同那头,石大娘颇为自责,觉得石咏原本就忙,前日里还特地冒雨来城外接她们,结果又被人拉去办差,因此才受了风寒。石咏却知全不是那样,又无法多说安慰母亲,只能摇着头说:“不是,儿子没事……阿嚏!” 这下他终于有了静养的理由,石大娘去寻了大夫,照方抓药,又给他调理了极清淡的饮食,因为大夫说了,得生饿他几日才好。 石咏:……那我可得赶紧好起来。 在他卧床养病的这期间里,石咏断断续续地将清虚观,以及之前之后发生的事儿慢慢讲述给他桌上那只红娘的瓷枕知道。 红娘登时嘚瑟得不行:“看我说的吧?” 在她眼里,清虚观于石咏就如普救寺于张生,简直就是福地。 她又接着问:“英小姐是什么样貌?一定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吧?” 石咏:“……嗯呢!” 他知道用这种回答方式很容易杀死谈话,但是英小姐么……他反正觉得用啥形容词都不为过。 红娘:“她对你有什么表示没有?” 石咏:“……没有!” 红娘:“你能不能别再两个字两个字地回我话了?” 石咏:“好的!” 红娘:…… “对了,那件斗篷,你回来时那件斗篷我可从没见过,是怎么来的?”红娘好像突然发现了问题关键。 石咏想了想:“我借了她一件披风,这是她换给我的。” “换给你的?”红娘不厌其烦地指点不开窍的石咏,“咏哥儿,你该多从姑娘家心里头想这件事儿才对。你想想,一位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与你共骑了那么久一段,回头非但没有将你借她的披风还给你,而是又回赠了你一件,这说明什么?” “雨大,那件披风被淋湿了,不好再穿。”石咏想了半天。 “哎哟我的傻哥儿,这明明是说旁人并不讨厌你才是啊!”红娘十分恨铁不成钢。 “咏哥儿,等你病好了,就赶紧上门提亲。对了,你先打听一下,人家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提亲要拎一只雁,一只羊,黍稷稻米面……哎呀总之你得赶紧一一准备起来。这事儿明摆着,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石咏颇为无语,只在想究竟是哪位“先贤”评价过的,说女人的想象力咋就那么敏捷,能从仰慕一跳就跳到爱情,一眨眼的工夫又从爱情跳到结婚①。他眨眨眼随口问:“若是一直没有东风怎么办?” 红娘大急:“没有东风,你也得自己造些东风出来呀?让我想想,张君瑞当年是怎么追上的莺莺小姐。那时是叛将孙飞虎围了普救寺,要强娶莺莺小姐。张君瑞就去求了老夫人亲口许婚,然后去找了他的好朋友白马将军,解了普救寺之围……” “咏哥儿,记得我说过的么,千万别怂,好姑娘就得使劲儿追。”红娘不忘给石咏打气,“你是个好人呢,在我眼里,无论多好的姑娘,你都配得上!想当年,莺莺小姐还是崔相国的千金呢,还不是一样嫁了张君瑞?” 石咏心想,也是,没有东风,他得想法子自己创造东风才是。 * 病休两日之后,石咏痊愈得差不多了,第三日他照样去上衙,将给太后准备的寿礼先拿去给十六阿哥看过。十六阿哥一见之下,立即放了心,只说一定没问题,并且问石咏肯不肯多做几件,若是他愿意多做,十六阿哥就立马掏银子预订十件,甭管多贵。 石咏却苦笑摇头,请十六阿哥先等等,等他过了康熙那一关再说。 十六阿哥凭空想想皇阿玛的脾性,晓得石咏这回比他更沉稳些,当即拍拍石咏的肩,祝他好运。 待到了早先石咏应承的日子,那天他很晚才递牌子觐见。魏珠却匆匆来传,道:“石大人,您怎么才来,皇上都问过好几遍了。” 石咏指指日头,说:“天色总要暗一些才好!” 魏珠见过当年太后万寿时在慈宁宫的那一出表演,想想也是,多少又为石咏觉得担心,小声说:“您可得记着,上回皇上甲子万寿那回,造办处做的那一件,可没讨去什么好儿……眼下太后的身子并不算好,皇上指着太后万寿时逗逗老人家欢喜。您这件,可是极紧要的。” 石咏感激地点点头:“多谢魏总管指点,这个我省得。” 他很自信,自己和造办处原先那起子只晓得歌功颂德的人,还是不大一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5.第20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和当初甲子万寿时那些只晓得歌功颂德的人, 全不一样。然而这回他给康熙皇帝所展示的, 内容一致, 区别只在形式。 他在早先给仁宪皇太后和康熙皇帝所制的“动画”放映机的基础上, 增加了一个投影设备—— 早先石咏所制的放映机, 画幅很小,基本上只能供一个人观赏。如今他有玻璃厂的基础,能磨制透镜, 也有了煤油灯这样相对稳定的光源, 便有这能力,将放映机放出的“小画幅”, 投射到更大的空间里。 康熙皇帝此刻在乾清宫的小书房里候着, 坐在炕桌旁,手中拈着两个文玩核桃,不停转着,冷眼望着石咏指挥人来来去去,将玻璃窗上的厚帘子罩下, 又将那仪器调前调后,打出的光调大调小……折腾了好一阵, 石咏终于过来请示: “皇上,已经预备好了。这一段,是专门为您准备的。” 随着手摇柄骨碌碌地转起,康熙皇帝对面一整面白墙上尽数打上了光, 图景不断晃动、出现, 康熙一下子忆起来, 这一幕,他以前见过的。 那时是他的甲子万寿,儿子们凑趣儿,便命造办处的工匠们仿着太后万寿时的“科尔沁风景”,也制了一段动画,请他观赏。 然而康熙皇帝看了之后,心里却全然不是味儿——那画幅太小了,只能供他一个人欣赏。 愿意歌功颂德当然好,可这歌功颂德也应当歌颂给天下人听,给他一个人听是几个意思?再说了,他自己做过的事儿,自己便记不得吗?竟还要这些儿子来提醒? 直到现在,康熙皇帝都还牢牢记得当时心中的不悦——这段动画,远不及内务府营造司从西华门楼脊取出的太皇太后真迹带令他感动。 然而此刻石咏在早先的设备之外,又加了一些东西,竟将当时只有他一个人能见的图景,投影到整个一面粉墙上,这便能很多人一起观赏了。 这便动画还在放映着,康熙已经迫不及待地问石咏:“还能放得更大些么?” 石咏点头:“最大能放至五丈阔,三丈高,若是再大,就不清楚了。” 康熙想,这倒也够大了。 没过多久这位做皇帝难免又挑剔起来,“光是图景,也太无聊了。” 石咏连忙道:“回皇上的话,若是正式播映,就需要鼓乐了,同时可以事先准备好用以解说的词句,命人在一旁,配合着画面朗诵出来,那个便叫‘画外音’。” 康熙心想:“画外音”,还挺贴切的。 少时一出动画放完,康熙不由也随着画面将自己的“功绩”回顾了一遍,不由得洋洋得意,心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心想为何他上回甲子万寿之时没有觉出这样畅快呢? “你这也不过是施用他人所绘制的旧版图样,原样播出,不值得夸奖!”康熙一转脸,立即给石咏挑起了毛病,“朕是说清楚了的,朕命你给太后万寿献礼,所献也必须是太后所喜的花样,你不会告诉朕,你还是打算将太后看过一百遍的图样再请她老人家看一遍吧!” 石咏赶紧答:“自然不会,太后万寿,有给太后献上的新品。” “赶紧放来,朕要先瞧瞧。”康熙也不晓得为何,竟对这个小小官员所制的新奇物事格外感兴趣。 “谨遵圣命!”石咏赶紧应下,亲自过去仪器那里,将原有的画幅尽数换出来,换上一卷新的。 少时宫人再次转动手柄,动画再一次被投映至康熙面前的墙面上,只见开篇画面依旧是科尔沁的景致。 “不过不失,但也未见多大进益!”康熙摇摇头,表示嫌弃。 可接下来,画面突然从科尔沁草原转至京中,红墙金瓦,依稀便是紫禁城的模样。 康熙皇帝情不自禁地道:“是呀,太后便进京了!” 他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仁宪皇太后就是在他出生不久之后进京,入宫不久便立即封后。他们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却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这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接下来,画面是太后所去的各处风景,承德避暑山庄、山西五台山、海淀畅春园……最后的画面是在慈宁宫,出现了当年太后庆贺七十大寿时,百官朝贺的场面。 康熙回忆起自己当时还曾亲自下场跳舞,彩衣娱亲,忍不住也笑起来。 最后这一幅乃是大团圆的图景,慈宁宫前,太后与皇帝坐在正中,宫中诸妃嫔则在一旁围坐;下首,左边坐着诸位皇子阿哥,另一边则是皇子福晋们,底下还有好几名幼童奔来跑去,显然是太后的第四代。 这短片便在这样一幅儿孙满堂的景象中结束,康熙看得满心欢喜,点头道:“好,这个寓意更好!” 早先的“花开科尔沁”的确是勾起了太后的乡愁,然而太后年事已高,无法再长途跋涉回归科尔沁,这乡愁便很难纾解。倒是石咏新制的这一幅里,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情景,能给人无限慰藉。 刚刚赞过,康熙已经又挑起毛病:“还是老毛病,得配上鼓乐才行……刚开始可以用蒙古的鼓乐,待一转至京中,就用宫里的鼓乐。最后那一段要欢快些的,得是拜寿的曲子……对了,太后喜欢听戏,你看看中间哪一段可以加戏腔的——” 石咏在一旁听得直愣神:这位的要求还真的好细好多啊! 康熙皇帝望着眼前一大幅定格了的全家福,突然喊了一声“停”,然后一跃下炕,自己走到对面的墙面跟前,说:“届时太后看到这里,朕就亲自走到这里,朕的儿子们一起站到朕的身边来,还有朕的皇孙们……太后原本见到的是一幅画出来的百子千孙图,然而这一刻,这图景便都成了真!” 康熙皇帝自己就曾经亲自为太后起舞祝寿,此刻前去充当一幅“真人版”百子千孙图,自然不在话下。 上了年纪的皇帝,站在光影中,仿佛已经想象到了太后满心欢悦,笑开了花的场景。 石咏听了这等“创意”,除了赞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将这些一一都记下来,回头朕让胤禄帮着你一起去安排,到时决计不许出任何一点差错!” 石咏赶紧应下,凭空想象一下,就知道这绝对是一桩苦差事,他一个小吏,除了要安排放映、指点配乐之外,还要指挥皇帝、这么多皇子阿哥、以及那些满地跑的皇孙们一个个乖乖地走位…… ——想想就觉得艰巨啊! 康熙似乎体察到了石咏这种畏难情绪,登时道:“一切顺利的话,朕允你,你要什么赏赐,朕就给你什么赏赐。” “对了,这段时日,你也好好想想赏赐的事儿,朕从来不会轻易许人,这么些年了,你是让朕这样大方的头一个。”老皇帝觑着眼看石咏,似乎想看清这个年轻人到底想要什么。 * 经过一段艰苦的“排练”之后,给太后的这一件“贺礼”终于筹备停当。 这过程确实是异常艰辛,好在十六阿哥机灵,从三阿哥诚亲王那里,借了两个礼部官员来,到时这亲王那贝勒的,大家该怎么走怎么站,就全由礼部官员说了算,皇子阿哥们也全由礼部官员来指挥,为石咏省下好些麻烦,免了他亲自去指挥九阿哥站这里站那里之类的,但也无形中增加了很多沟通的成本,任何一件小事都要来回来去地说上好些遍。 值得石咏欣慰的是,十三阿哥的腿疾终于在太后万寿之前转好,这一位也终于能在这一天和兄弟们站在一处,齐齐向太后贺寿了。 但是贺寿的人里,依旧没有大阿哥与二阿哥两位,看起来康熙皇帝是拿定了主意,终身不让这两位重见天日。 待到太后万寿这日,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出“重头戏”,但在康熙皇帝严令之下,无人敢向太后“泄密”。太后万寿这日已是初冬,日头早早就斜了下去,天边只余一点微光。 慈宁宫里早就将一切都料理停当,石咏则与十六阿哥一道,在外头候着。 这时候魏珠匆匆忙忙奔出来,对两人说:“是时候了,皇上已经请太后入座了!”他又转向十六阿哥,“十六爷您也得那边了……” 十六阿哥得过去与他的兄弟们一道候着。他临走之前拍了拍石咏的肩膀,小声说:“想好求皇阿玛什么赏赐了吗?” 石咏老实地摇摇头。 “要我是你啊,我就要皇阿玛给赐个媳妇儿!”十六阿哥像过来人一样,拍拍石咏的肩膀,“毕竟也老大不小了。” 石咏心想:这年头,为啥男人们也习惯性地催婚? 不过十六阿哥确实是为他着想,这份心意,他领了。 此前在夜静无人之时,他也的确想过,若真的一切顺利,他能得到皇上应承的这份赏赐,他是否应当请皇上赐婚。他是否该请康熙降旨,赐尚书府的英小姐给他为妻,这样他便能轻轻松松抹平两人之间的一切差距,成就一段姻缘。 只不过,若是旁人问起他为何要求娶那府的那一位小姐,恐怕还是免不了要牵扯清虚观的那一段公案出来。这对英小姐未必是一件好事。 然而眼下不是由着石咏胡思乱想的时候,给太后表演的这一段,加上康熙皇帝的各种“创意”之后,变得复杂无比,稍有分神,便会出错。 石咏很想给慈宁宫的老太后奉上一出完美的“表演”,让老人的思乡之情能因眼前的这些儿孙们得到弥补与安慰,因此他赶紧抛却所有杂念,随魏珠走进慈宁宫,开始放映这一出短片。 如众人所期待的那样,太后见到不用戴老花镜就能看清的科尔沁美景之时,乐得笑开了花,待到后来看见她此生所见过的各处美景,自然也勾起了诸般回忆。待到最后,太后见到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时候,早已将一切乡愁尽数冲淡:她这一生,的确是早早就离开了故土,可是她依旧收获了许多。 更有甚者,这一次的动画做成了大画幅的,投射在慈宁宫西面的一大片粉墙上,一起过来凑热闹的嫔妃们也有幸一睹“盛况”。有她们在,太后便得了几十名热情无比的“观众”,每个人都在向太后表达艳羡无比的情绪,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也能像太后一样,坐享儿孙之福——虽然她们谁都不敢直言自己也想成为太后。 待到整个片子放完,石咏倒是终于在一旁能稍许喘口气了。他心中带着几分唏嘘,从旁观察仁宪太后的情形——太后老态,今年尤甚。若是他记得不错,这恐怕是太后所过的最后一个万寿节了。石咏突然感觉很庆幸,他到底还有这个机会给这位慈爱老人献上这样一份寿礼。 这边鼓乐声尽数歇下,慈宁宫中便全是人们在议论,道贺,年纪小的皇子皇孙们在殿内跑来跑去,也有些好奇的,跑过来看石咏的这一架“放映机”。 “那姓石的小子哪儿去了?” 人丛中康熙皇帝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接着就是魏珠在招呼:“石大人,石大人!” 这时候十六阿哥大踏步地赶过来招呼:“茂行,还傻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去,皇阿玛高兴极了,指定这是要赏你呢!” 康熙皇帝果然非常兴奋,涨红了脸,命人将速速将石咏找来。 一时石咏赶到,向太后见礼之后,康熙皇帝用蒙语问太后:“太后还记得这个少年吗?” 太后命石咏“抬起头来”,又仔细看了看他的形貌,登时笑了,命身边的大宫女将她平日不离的那一副羊骨磨制的老花镜拿出来戴上。 康熙登时赞:“太后记性真好,就是这个小子。” 九阿哥等几个此刻就站在石咏身后不远处。九阿哥眼见着石咏以这些“奇技淫巧”之物讨太后欢喜,得皇上欢心,心里不由得对他生出十分鄙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朕答应过你,若是太后喜欢,朕就要给你一个赏赐!”康熙心情大好,人也跟着大方起来,“说吧,想要什么?” 石咏想了想,问:“卑职真的……求什么赏赐都可以么?” 康熙点点头。慈宁宫中登时静了些,不少人都颇感兴趣,想听听石咏到底会开口,向这位皇帝讨什么。 只见石咏沉思一会儿,摇了摇头,说:“启禀皇上,皇上上回已经赏赐了卑职的母亲,现在母亲有大宅子住,不愁吃不愁穿,每天还能与亲戚邻居走动说话,也从来不觉得闷,卑职真的不需要什么旁的了。” 康熙听了石咏的话,当即又切转了蒙语,将石咏的话转告了太后,又说:“太后,您看这孩子,对母亲非常孝顺,只要母亲什么都不缺,他就一切放心,什么都不求了。” 太后闻言也非常欢喜,点着头用蒙语回答:“皇上仁孝,臣子自然也是一样的。” 康熙脸上被贴了金,登时满心畅快,看石咏这小子也格外顺眼,笑着道:“既是如此,朕今天就暂且不赏你了。只是这份人情,朕已是记下了!” 虽说不赏,可是石咏照旧得谢恩,谢恩的时候他心里十分酸爽:这该能算得上是一次他自己有机会求来的“东风”了吧,然而他却因为替旁人考虑,所以故意将这“东风”给放过去了。 他倒是不知道,这边他谢恩下去,十三阿哥便往雍亲王那边瞅瞅,雍亲王看似无意地点点头,十三阿哥便是有些笑模样。 这两位阿哥都知道:皇阿玛有个坏毛病,有时你想要的,他未必会爽快地给,但若你推让了,他倒是会惦记着这事儿,心痒痒地想找机会塞给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6.第20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老尚书府, 安佳氏偶然经过双胞胎的院子, 遥遥见到如玉正独自一个坐在小花厅里, 当即站在院门口, 随意招招手, 大声问:“玉姐儿,英姐儿难道还没回来么?” 如玉见了继母,赶紧出来扶住安佳氏的胳膊, 问:“没, 妹妹还住在姑母那里。母亲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怎么金嬷嬷没跟着。” 她见安佳氏身后跟着个面生的丫头,一向随侍在安佳氏身边的金嬷嬷却不见踪影。 “金嬷嬷染了风寒, 请了大夫来看说是不大好, 先送到城外庄子上去将养了。等她养好了,再点她上来服侍吧!” 安佳氏淡淡说来,如玉却生生地打了个寒噤,心想这金嬷嬷一去庄子,怕是再没有命再“上来服侍”了。她双手一颤, 安佳氏立即觉察到了,扭过脸, 望着如玉笑道:“玉姐儿不请我去院儿里坐坐?” 如玉赶紧应下,低眉顺眼地扶着安佳氏进屋,请她坐下,又亲自沏了茶送上来。安佳氏喝了, 赞一句好, 说:“果然你们两姐妹深得老太太喜爱, 这院儿里的用度也颇为不凡,这样子的茶叶,你两个兄弟那里,就从来没有过。” 如玉赶紧命丫鬟将剩下的茶叶都包了,赶紧往两个弟弟那院儿里送过去。 安佳氏则盯着如玉看了半晌,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难道玉姐儿还会真觉得我会贪图你这一点儿子茶叶?” 如玉愣住,安佳氏的机锋太强,她无以应对。 “玉姐儿,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性子,看你是不是像旁人所说的,那样识时务,那样懂得顺应大势!”安佳氏笑拉着如玉一同坐下来,口中笑着说:“果然如此,比起那个倔牛脾气的英姐儿,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如玉知道安佳氏有话对自己说,当即将身边的丫鬟和婆子都遣开,一人不留。安佳氏见她知趣,便压低了声音,柔声问道:“玉姐儿觉得哲彦怎样?” 哲彦姓安佳,是如玉如英两人的表兄,哲彦之父与大小安佳氏一母同胞,如玉和如英都与这一位很熟,但眼下安佳氏明明在说婚姻之事,如玉就算是满肚子想要吐槽表兄,也少不得含羞带怯地忍住了,低声道:“母亲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安佳氏便道:“你们父亲来信,问起我为你们俩相看之事,提到哲彦很好。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哲彦是你们表兄,你们自小一处长大,肯定知根知底,只不晓得你对哲彦的看法又如何。” 这如玉哪里好擅自评价,只红着脸,垂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安佳氏却继续说:“我还记得那清虚观里的张神仙说起过,你们姐妹俩,其中有一人是必得贵婿的。在哲彦之外,我确实还物色了一人,身份家世,也都比哲彦好些。我原本想着,英姐儿不像是个得贵婿的命,倒是你……” 如玉一振,猛地抬起头,望着小姨继母。 她若是不表态,嫁德明,得“贵婿”的,便是她了。 于是如玉赶紧说:“女儿一切都听母亲的吩咐。哲彦表兄,哲彦表兄……待女儿一向很好……” 安佳氏很满意,她早在从清虚观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一切对策:早先偷换那件织金所礼盒的事儿,没有任何人瞧见,而且礼盒里的东西也已经被人取走,证据早已湮灭,除了金嬷嬷以外,再也没有人能指证她;而金嬷嬷,她眼下也已经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 除此之外,她亟待解决的,便是如英与如玉的事儿。 前阵子如玉探视过如英之后,被安佳氏拿住了破绽,已经向安佳氏招认,早先如玉曾与妹妹一道,从清虚观中的音管内无意听到了“矾书”的事儿。而如玉胆小怕事,不敢为十三福晋出头,所以将妹妹反锁在屋内。后来妹妹究竟怎样如玉也不知道,单就结果来看,妹妹有那可能趁金嬷嬷没在的时候得人营救,偷溜了出去。 此外,如玉告诉安佳氏,那天十三福晋从清虚观中带走的,应当是个替身,而不是妹妹本人,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安佳氏早年间随穆尔泰在外任上,对京里的事情晓得的不多,甚至“矾书”二字,她还是问了如玉,才晓得是以明矾水在纸上写字成的书信,完全想不到五十四年废太子那桩“矾书案”上去。因此她也不觉得这件事儿对她有多少妨碍。 如今安佳氏已经处理了从小在身边的乳娘金嬷嬷,并且拿住了如玉的把柄,以如玉的婚姻大事相威胁。安佳氏自忖已经完全能将如玉握在掌心,如今她唯一还有些的担心的,就是不在府中的如英。 “你什么时候觉得想妹妹了,就给母亲递个信儿,”安佳氏蛮有把握地说,“不管怎样,英姐儿是兆佳氏的姑娘,没有一直住在姑父姑母那里的道理。到时候母亲就遣人去金鱼胡同将你妹妹接回来。” “只是到时候见到你妹妹,你该说什么做什么,玉姐儿,你可一定要提前想好了。” 安佳氏撂下一句,便起身告辞,只留下如玉一人,在这空空荡荡的小院儿里发怔。 *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夫妻俩坐在书房里说体己话。 十三福晋听十三阿哥描述了太后寿宴上的情形,对造办处所做的那等能动起来的画儿格外感兴趣,颇为向往地道:“若是妾身也能见一见就好了。” 当日太后万寿,十三福晋未在或邀前往慈宁宫贺寿之列,此刻当然十分遗憾。 十三阿哥却笑:“无妨!十六弟向皇阿玛请了旨意,问那件东西内务府能不能多做几件出来发卖,被皇上劈头骂了一顿,怪他一天到晚眼里只有钱,但是到最后还是同意了。内务府如今,可是个能生银子的地方呢!” 十三福晋想了想却说:“内务府即便做了,一定也金贵无比,眼下府里用度还紧得很,妾身还是不去想了。” “这倒也未必,回头我问问石咏,看看能不能从他那儿借一架出来,给福晋先过过眼瘾。”十三阿哥故意逗媳妇儿开心。 可是十三福晋一听石咏的名字,登时忧郁起来,拉着十三阿哥的衣袖,问:“爷,您说石咏那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明明皇上给了他机会的,他要是对英姐儿有意思的话,为啥不干脆求皇上指婚呢?” 十三阿哥淡然道:“这就是茂行最实在的地方了。他若是有胆子在皇上跟前提‘英小姐’三个字,日后少不得有人问他是怎么晓得英姐儿的。他无论是提以前在承德的那件旧事,还是提清虚观的那一出,都对英姐儿名声不利。所以他就干脆不提。” 十三阿哥听雍亲王提过石咏在清虚观事发之后第二天,在御前奏对的详情,知道这小子曾经死扛着压力,死活不改口,一口咬定他在清虚观只是带了个伶人出门。 “我从未听茂行在旁人面前提过半个字关于英姐儿的,你要他在堂堂那么多人面前,开口请皇上赐婚,”十三阿哥回忆着慈宁宫中的那副情形,忍不住微笑,“福晋,你太高估少年人的面皮啦!” 可是十三福晋依旧愀然不乐,闷闷地问:“爷,这些我都能明白,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石咏究竟对英姐儿有没有意思。” 十三阿哥却说:“有意思也好,没意思也罢,回头只要爷出面去说和,石咏那小子敢拒绝?反正两头都是好孩子,又都贴着心为咱们着想的,为何不干脆撮合在一处?” 十三福晋却摇头:“不行不行,话不能这么说……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咱们看着两个孩子登对,未必他们就真互相看对眼儿了!既然两个孩子咱们瞧着都好,自然是委屈了谁都不合适。” 十三阿哥想想也有道理,登时笑道:“这个简单,我将茂行唤来,当面问他问个清楚。” 十三福晋当即点头:“这感情好,爷,英姐儿这几日也渐好了,我这儿也与英姐儿说说去,探探她的心思。” 夫妻两个终于商量出了结果,相视一笑。十三阿哥便道:“回头若是能成,尊兄穆尔泰那里,还要靠福晋去说一说。” 十三福晋想起堂兄的脾气秉性,也有些皱眉,说:“石家眼下的家境,堂兄怕会瞧不上。若石家当初没从忠勇伯府分出来就好了。” 十三阿哥却摇摇头,说:“这倒无妨,石家除了茂行之外,另一个小哥儿看着也是好的,他们这家的门楣日后以后一定能起来,倒未必非要靠着忠勇伯府。再说,福晋上回不也赞,说石咏是个福将么?” 十三福晋一时想起,便抿着嘴笑,说:“可不是!上回六姐夫从山西巴巴地送了蚂蚁浸的药酒回来,我还道他怎么转了性子,记起这等小事儿来了。结果人说是石咏那个姓贾的朋友,爷荐到六姐夫那儿当官的,一直都惦记着爷的病,到了山西特地去搜罗了来的。” 那蚂蚁浸的药酒对十三阿哥的风湿很是见效,因此十三福晋才会如此印象深刻。 “爷手下好些得用的人,都与石咏那孩子沾亲带故,这么一说起来,那孩子可不是个福将么。” 十三阿哥听了,却肃容道:“可还不止这些,我要是告诉了福晋,福晋可别太惊讶。” 他说着转身,从架上取下一只囊匣,打开了,给十三福晋看。 十三福晋探身一望,见里面是一块古玉,忙用帕子垫着手,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托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阵,方才问:“爷,这是什么?” 十三阿哥道:“这是——一枚虎符。” 十三福晋觉得这枚古玉造型浑然质朴,玉质甚佳,然而却拦腰镶着一条黄金,不由惊讶地问:“这……这难道是金镶玉?” 十三阿哥点点头,望着妻子手中的虎符,低声道:“是,原先曾经断成两截,后来又用这金镶玉的法子续起的……这,这是皇上赐下的。” 十三福晋在心内慢慢琢磨,越想越是欣喜,望着丈夫的双眼陡然亮了:“爷,皇上这是……” 十三阿哥微笑着点了点头。 十三福晋赶紧将那虎符放回囊匣中,冲着十三阿哥蹲了蹲,行了礼,笑着说:“妾身给爷道喜了……”话犹未完,眼里早已迸出泪花。 十年了,世人大约也早已觉得十三阿哥已经彻底失了圣心,这辈子没指望了。他们夫妻自己也着实没想到能等来这一日的。十三福晋与丈夫朝夕相伴,自然知道丈夫的心事,知他壮志难酬,若是继续憋在这个小院里,迟早要憋坏了去。 “这是御赐之物,”十三福晋赶紧问,“爷要如何收着,是要收在库房里,还是放在外面摆起来?” 十三阿哥听说,登时双眉一敛,眉宇间颇现英气,朗声道:“这件虎符,非常紧要,也是日常要用的。外书房多宝格上有个玻璃匣子,福晋先将东西收在那里。以后视情形,爷可能需要随身带着它。” 十三福晋连声应了,喜气洋洋地将东西拿了去外书房,按十三阿哥所说的放置妥当,倒是一时忘了问,这枚虎符到底与石咏有什么关系。 十三阿哥则自行去安排,命人给石咏送信,请他过府叙话。十三阿哥心里清楚,将石咏请来,绝对不止是要过问他的婚事。 * 石咏听说十三阿哥传讯,赶紧抽空赶来。早先他从金鱼胡同带出来的那件斗篷,石家也已经清洗干净叠得整齐,便由石咏一起包着带到金鱼胡同,打算交还十三阿哥。 “石爷,您请!”十三阿哥府的大管事恭恭敬敬地将石咏往外书房迎。 “您且稍候片刻,我们爷这就过来。”管事请石咏坐下,命人奉了茶,随即退下,暂留石咏一人在外书房里。 石咏呷了一口茶,忽听耳畔有细细的“嘶嘶”声。他循声望去,登时直了眼——只见外书房多宝格上正打眼处有一只四面透明的玻璃匣子,里面正盛放着他曾经亲手续起的那一枚虎符。 “咏哥儿——”虎符轻声招呼,“没忘了我吧?” “虎二哥?你是怎生到此间来的?” 石咏连忙起身,来到那只玻璃匣子跟前。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十三阿哥府上再次见到这枚虎符。一时石咏的脑子里有些懵:他原本的猜测是,康熙打算将这一枚虎符中的右符,赐给他所选中的西北领军人物。可是历史上那一位出征西北的“大将军王”,明明是十四阿哥,不是十三阿哥啊! 难道这时空里,历史的走向已经发生了改变? 石咏心中惊多于喜,他固然是盼着十三阿哥好的,可是十三阿哥毕竟痼疾在身,此去西北,万里迢迢,天寒地冻,万一有个万一…… 正在这时,十三阿哥走进外书房,招呼了一声:“茂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7.第20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十三阿哥走进外书房, 见到石咏正立在那只玻璃匣子里, 望着里面的虎符, 忍不住笑道:“怎么, 茂行也认得这一件古物儿?” 石咏赶紧行礼, 被十三阿哥拦住了。石咏便指着那只玻璃匣子里的虎符说:“这一件……像是,上回造办处修起的玉器。” 他不大好意思直说是自己修的,却被十三阿哥一眼看破, 当即笑道:“我说呢, 修得这样天衣无缝,原来是茂行的手笔。”他丝毫不讳言这是御赐之物, “皇上将这一件赐了给我——” 石咏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恭贺十三阿哥, 他心中还有些疑惑,最近他一直在内务府府署忙碌,可也从未听说过,康熙皇帝已经确定了西北领兵的人选啊? 正想着,十三阿哥已经拉他坐下, 笑着对他说:“茂行,说来这件事我还需好好谢你。” “你可知道你护送英姐儿从清虚观回京城, 是送了一件什么东西?”十三阿哥望向石咏,眼里一片温煦。 石咏还真的一直不知道,登时摇了摇头。 “你听说过五十四年那桩‘矾书案’么?” 石咏当然听说过,略略一想, 惊讶地将双手撑在桌面上:“所以, 英小姐……英小姐带回城的, 是一封……矾书?” 十三阿哥忍不住微笑,点点头,笑容里却带着点儿凄凉,说:“是的,一封矾书,与二哥当年那一封如出一辙,请正红旗都统楚则转交多罗贝勒满都护,请那两位代为出面,保举我为领兵之将……” “我其实并不认得楚则,至于为什么托楚则传递,大约只是因为福晋与楚则夫人相厚罢了。 ” 石咏听着,登时涨红了脸,心中涌起一阵愤然,一阵不平。 十三阿哥若真有领兵之心,当日接到策旺阿拉布坦出兵进藏的消息,就早已请雍亲王出面保举,又何至于要拐弯抹角地递什么矾书?须知十三阿哥与当初二阿哥的情形不同,十三阿哥有人身自由,他又没被圈着。 石咏从来没觉得如此愤懑,一双手在桌面下已经握紧了拳,只说:“这计谋太过拙劣,令人不齿……” 十三阿哥淡淡地续道:“计谋卑劣但有用。” 这一出完全仿冒当初的矾书案,看着拙劣,但若真成了,送到康熙皇帝那里,却是直接戳老皇帝的痛脚,不由得他不联想当年二阿哥那桩矾书案。且那书信写得言语狂妄,似乎领兵之位唾手可得,而且对上隐隐有不敬之意。十三阿哥可以想象,皇父若是从旁人手中接下这封矾书,会暴怒成如何样子。 “若是那天没有英姐儿机敏,没有你见义勇为,茂行,你现在可能已经见不到我了。”十三阿哥说话时也忍不住有些后怕。 石咏实在忍不住,直接问十三阿哥:“十三爷,这是什么人干的。” 那天夜里,大伯富达礼曾在永顺胡同暗示过石咏,然而石咏没有把握,当即开口问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面色平静而坦然,似乎那一夜的悲痛与激愤已经渐渐被抚平,甚至神色间更多了些自信,自信不会再轻易输与旁人。他摇了摇头,话题一转,只说:“皇上辨清了我确实没有领兵之心,于是将这只虎符赐了给我。我这大约也算是因祸得福。” 石咏一怔:十三阿哥明言没有领军之心,所以,这虎符确实不是给西北领军的“大将军王”的。可若是如此,虎符的意义又是什么,那与右符能够完全契合的左符,此刻又在什么人手里? 这时,外头大管事在外递了话进来,说是外头有人求见。 十三阿哥连忙将石咏一摁,说:“茂行且坐,我的话还未说完,请你在此稍候片刻。”说着,他与管事一道,匆匆出门,将石咏留在外书房内。 石咏枯坐片刻,见四下里实在无人,便起身来到那只玻璃匣子跟前,小声道:“虎二哥……” “你这可都听见了吧!”虎符也小声地回应,两人仿佛在交流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就是这么到这里来的。” 也就是说,康熙发现了旁人以矾书嫁祸十三阿哥的真相,为了补偿这个儿子所受的委屈,所以将虎符赐给十三阿哥。 “所以你真的不是西北领军之人所持的虎符?”石咏再次确认。 “有了我,这一位爷的权势,与领着西北大军并无分别。”虎符得意洋洋地说。 石咏略想了想,觉得也是,毕竟金鱼胡同向来门庭冷落,石咏与十三阿哥坐着说话能被外来求见的人打断,这着实是破天荒头一回。 “可你……到底是什么样的虎符?”石咏始终想不明白,既然不是手握西北重兵的大将军王,这又是何等样的力量与权柄。 “我是什么样的虎符,咏哥儿知道得还不清楚吗?”虎符故意逗逗石咏,见他实在是摸不清要领,这才小声解释,“全国上下,都有老皇帝的耳目。在江南,原本是三大织造,后来是江南通政司。总掣这些耳目的衙门,则是在京里,咏哥儿,我那位大哥——” 虎符乃是一枚右符,它口中的“大哥”,指的乃是左符。 “就在统掌这些耳目的人手里。” 石咏终于明白了,感情老皇帝手里也有个“粘杆处”,比雍亲王的“粘杆处”范围更广人手更足——而康熙皇帝竟然将这个“粘杆处”,交给了十三阿哥来打理。 看来皇帝的确是对十三阿哥改观得多了,竟然放心将这么重要的力量交给他。 “老皇帝要派十四阿哥去领兵,自然要找个人来牵制那一位,你的这位十三爷,是最好的人选。”虎符懒懒地向石咏解释。 “为什……” 石咏还未问出口,心里已经明白了。答案很简单,与他隐隐约约的猜测一致,那封陷害十三阿哥的矾书,与十四阿哥脱不了干系,老皇帝要儿子们互相节制,就一定会选两个斗得水火不容的,放在这两个位置上。 “可是——” 石咏一念及此,却觉得此事混不可解。 若真是十四阿哥伪造矾书陷害兄长,这样的人,为了兵权不择手段的,又有什么资格领兵西北?老皇帝难道真的昏庸糊涂,选择这样德行不足以服众的人带兵么?难道不怕这事泄露出去,激起众怒么? “咏哥儿,你还是太年轻了!” 虎符叹道,这位仗着自己两千岁的年纪,倚老卖老起来。 “这么些年,我也算是看透了,历代君王,雄才伟略的有很多,他们头一件关心的,并不是善与恶,而是治乱兴亡。只要天下能定,他们所用之人,未必一定是品行毫无瑕疵之人,总还是以能力足够为要。” “朝中那么多人,皇帝若是还有别的选择,又何必以赐下虎符的法子,来安抚十三阿哥?” 石咏与十四阿哥不熟,无法发表意见,但从历史的结果来看,十四阿哥这一位,倒也的确是胜任了“大将军王”这一任命的。 “可是,虎符二哥,”他还是耿耿于怀,不仅仅为了十四阿哥被内定成为西北的领军之人,而且还为了虎符的那句话,“恐怕就是因为不论善恶,只看治乱兴亡,你所经历的那些一个接一个的王朝,才会由兴盛始,由衰落败亡而终的吧!” 虎符很明显地愣了愣,才接口道:“你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唉!” 这时候十三阿哥一打帘子进来,见到石咏,忍不住笑,说:“茂行,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会自己嘀嘀咕咕的?” 石咏赶紧解释:“见到十三爷府上的这一枚虎符,心里便生了些感慨。” 十三阿哥无语地摇摇头,说:“说你呆吧,明明反应很快,可若说你不呆,偏生又是个有呆气的,见着虎符,也能生感慨。来吧,说说看,听你刚才在嘀咕什么治乱兴亡的,想起了什么?” 石咏一鼓勇气,当即将他与虎符所说的那些“不论善恶,只论兴亡”的道理说了出口。十三阿哥听了点头道:“你说的这个,不论善恶,只说兴亡,有些不留情面,听着相当不好听,但却有些道理。历朝历代,都有如此。” 十三阿哥说完,一转脸,发现石咏一脸的失望,当即笑道:“但若说所有君王都是如此,也未免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 这一位的脸上登时带上了几许憧憬,似是想起了什么人,十三阿哥便道:“总还有些正直的人,心中能牢牢地把着那一杆秤,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吧!” 他见石咏一直立在那玻璃匣子面前,忍不住摇头笑道:“没想到你竟这么喜欢这一枚古玉。难怪上回在松鹤楼,小十六说你对那些宫里的古物件儿,比他还精通。你还真就是个在琉璃厂长大的孩子。” 他说着便将石咏往外引:“先别说这些个了,正好,福晋说想要见见你!” 十三阿哥一人在前,石咏跟在后面,一路往二门内过去。十三阿哥看似随意地问:“对了茂行,你是哪一年生人?肖什么的?” 石咏答了,十三阿哥便笑:“听着也老大不小了,对了,你家里是个什么打算,有为你说亲不曾?” 石咏实诚地点头:“有!” 十三阿哥:啊? “可是没一件是说成了的,我娘挺着急。”石咏老实地回答,想了想又补一句,“十六爷也挺着急。” 十三阿哥险些笑出来:“小十六还真把你当晚辈看!其实他与你年纪差不了太多,你们两个,更像是兄弟。” 石咏不敢接茬,心想这话若是让十六阿哥听见,指不定如何跳脚呢。 一时十三阿哥就已经将石咏带到十三福晋那里。十三福晋以前见过石咏一面,这时再见,觉得当年的稚气少年如今已经出落得稳重得多了,当即受了他的礼,开口道:“好孩子,这次在清虚观,真是多亏了你。” 石咏连说不敢当,只说他并未做什么特别的,功劳该都是旁人的才是。 十三福晋当即给十三阿哥使个眼色,十三阿哥便开口:“茂行,说来你是二嫂的侄儿,与我们家也不是外人。我们两位也是你正经长辈,因此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石咏赶紧洗耳恭听。 “但是丑话得说在前面,”十三福晋则唱起了白脸,“我们并不是英姐儿的爹娘,无法越过她的父母替她做主。但因这清虚观的事儿,你着实帮了我们良多。若不能为你们盘算一二,十三爷与我,实在愧为你们两人的长辈。” “你和英姐儿私下见面,又一路并骑同行,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晓,无论是谁,哪怕亲如你的母弟亲人,也是一样。世人不会苛责你,但是却会责难英姐儿不守规矩妇道……咏哥儿,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么?” 十三福晋语重心长,教育石咏一番。 石咏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并且赌咒发誓绝不让旁人知道。而且他迄今为止,一直身体力行,从未在人前将此事稍许透露一二……当然了,红娘是个例外,然而他有把握,红娘是决计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好了,福晋!茂行是个懂事的。”十三阿哥脸上则是淡淡的笑意,明显是□□脸的。 “那好,”十三福晋接到了丈夫的暗示,当即转脸望着石咏,“你也见过英姐儿了,若是我们夫妇出面,撮合你们两人的亲事,你……你怎么想?” 石咏登时呆了。 ——这就是东风啊! 他还能怎么想,求之不得呗。 只是,等等……好像还有哪里不大对。 石咏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十三福晋:“福晋,若只因为英小姐见过我一面,又因为我顺路捎了她一段,她就一定得嫁我,这事儿对她来说,很是不公平。” 十三福晋惊讶地抬眼,望着石咏,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真心话。 她忍不住转过头,偷眼看了看十三阿哥,只见丈夫正努力忍着笑别过头去。十三福晋登时无奈了,心想这个孩子实在是较真得可笑,然而细听他的话,却有些道理,她身为女子,能感同身受。 “福晋,我有一句话,想当面对英小姐说。”石咏说得又认真又固执,“不知可不可以。” 十三福晋板着脸盯着石咏,半晌方道:“你说吧,我们爷和我会代你转告。” 石咏心内叹了口气,又想了想,方才开口:“这件事,我希望英小姐能自己做一回主。” 在场的旁人都很吃惊:自己做主? “在我眼中,英小姐自是人品才貌无可挑剔。” “然而我却盼着英小姐不需为了遵循父母之命而成婚,也不须为了外头会有风言风语而成婚,更不是因为世间女子皆是如此,她便也不得不找个人嫁了。我盼着她能为了自己去做一回抉择,嫁个她觉得合适的人。” 即便这个人,不是他,那也没什么关系。 “她理应有权选择与谁共度一生。” 石咏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十三福晋惊白了脸,十三阿哥在一旁,至此面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而是严肃地皱起眉头,盯着石咏。 他的话太过离经叛道,以至于颇为开明的十三阿哥一时也无法接受。 这时候,十三福晋身边的一扇帘子突然无风自动,帘后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少女声音轻轻开口唤道:“姑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8.第20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康熙五十六年腊月初四, 仁宪皇太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其时康熙皇帝病得也很重, 双脚浮肿, 几乎无法行走, 最终还是用帕子缠紧双脚, 乘舆轿亲赴慈宁宫,来到太后榻前探视。太后却已经非常虚弱,无法开口, 只能以手握手, 久久注视,表达对儿孙的依恋。 两日后太后薨逝, 国丧开始。音乐与嫁娶这两样, 官停百日,军民一月。官员与外命妇按照品级,在指定的日子里入宫为太后举哀。 石咏品级未至,但是却一样忙得不可开交。管着内务府的十六阿哥身为皇子阿哥,要到太后梓宫跟前哭灵, 分身乏术,便点了石咏代他亲管内务府广储司的事务。 广储司总管六库, 太后丧仪上一应金银礼器,全由广储司中拨出,典仪结束之后,又要全部清点收回。光是核对清点, 就耗费不少功夫。 然而这却是整个丧仪中最麻烦的一桩差事。以往有过先例, 典仪中失物在一成以下, 都还算是好的;若是失物在两成以上,相应的内务府官员便须受罚。 石咏一接手这项差事,就与广储司的那些老人们说得清楚:责任都在各人自身,千万别承望旁人帮他们兜着。一旦遇上关键的入库出库,石咏便陪着官员们一起清点,看着他们核对清楚之后画押。若是遇上器物丢失,账实不符的情况,石咏也很耐心地陪着官员们查找核对,直到核对清楚。 若是当真有了丢失损耗,石咏也不会完全自己做主,而是命相关人员一一将详情与原因写清楚,再由石咏自己加些批注,往上一送。没多时,十六阿哥那边的决定就下来了,或免或罚,皆视情况而定。 如此一来,广储司的老油子们知道这个临时调来的“上司”虽然看着年轻好说话,做事却是一丝不苟,见不得差错,却又完全不自专。这些人便多少收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在石咏手下办起差。 待丧仪刚开始最忙的几天刚刚忙过,石咏却也还没能闲下来。太后生前最后一段时日里钟爱石咏所进的那副羊骨框架红珊瑚链穿嘎啦哈的眼镜,康熙皇帝便命随葬。然后皇帝又想在身边留一副眼镜留作纪念,便命石咏又赶制出一副,放在乾清宫书房里,算是“睹物思人”。 仅仅这两桩差事,就足以令石咏忙不过来。有时他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待在宫中,不能进内廷,便只能在侍卫处蹭住,极少有功夫回家。一旦终于有机会可以回去了,石大娘立即发现儿子瘦了一大圈,可把她心疼坏了。 太后丧仪对石家这样的小吏之家、寻常百姓影响也颇大。国丧期间有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宰牲,便意味着年节时想包一顿肉馅儿饺子也是难。可巧石家的佃户李家进腊月那两天宰了两口猪做腊肉腊肠杀猪菜。闻说京城里肉食短缺,便命李福进城,给石家送了好些腊肉。 此外贾琏借着国丧并封印的机会请了假,快马赶回京中,带了不少事先屠宰好并且冻硬实的口外羊肉回来,认得的亲朋那里分别送了一圈,正好在椿树胡同口遇见石咏。石咏才晓得,原来贾琏的媳妇儿刚生。贾琏算着日子急急忙忙赶回来,刚巧赶上抱抱新得的儿子,并且侍候两天月子。 贾府那里,凤姐儿早先曾打算在中秋前后便往山西赶去,然而临出发的那几天情形不大好,略有些见红,凤姐以前是吃过亏的,当下再不敢拿大,便取消了赶往大同的计划,只留在府里养着,待到国丧开始之后才发动,给贾琏添了个儿子,母子皆安。洗三的时候,石大娘与王二婶都去了,石家随了份厚礼。 石咏听说贾琏终于得了个儿子,替他高兴,自是连连恭贺。只是国丧期间,不便饮宴庆贺,石咏只能应承下贾琏,将来指定给他这长子送上份周岁的大礼包。哪晓得贾琏却不要什么大礼包,只求石咏能在他这个儿子开蒙的时候也能出上一份力,指点指点习字,贾琏就心满意足了。 荣宁二府那边,贾母等人都有诰命在身,定时要去宫中举哀,家中无人料理,只得给贾珍的媳妇尤氏报了产育,留在府中照看,又请了薛姨妈来坐镇,并探春、宝钗、湘云等几个姑娘一起帮着李纨料理家务。 京中大户,姑奶奶当家理事的并不少见,贾母也特为发了话,放手让姑娘们学一学,毕竟探春转年也要选秀,其他几位闺阁中人也都到了说婆婆家的时候,于是少不得跟着李纨薛姨妈一一学起来,唯有凤姐儿正坐着月子,又有丈夫在身边照应,自是乐得清闲。 * 待过了年,进了正月,石咏终于有机会喘息,空闲的时候也多了起来。 然而这时康熙皇帝本人还住在苍震门内,一直还未回过寝宫。官员们便也不敢擅离职守。石咏多数时候即便没有差事,也不敢擅离职守,便要么在慈宁宫外造办处那一排茶房那里的守着,要么随外班侍卫们一道,在西华门转转。 “西华——” 石咏得空便会在西华门外的下马碑跟前,背着手,小声与“西华”聊聊天。 旁人都只道这位小石大人有些怪癖,心中盛着事儿的时候便往往会对着下马碑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什么。可是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石咏嘀咕的竟是这些—— “西华,这两天,门楼还漏水吗?” “还好吧!前儿个不过下了那点毛毛雨,没事儿!”西华答道。 “你放心,”石咏说,“上回给你修整的时候,还没有顶好的防水材料,眼下却已经新得了,等……等国丧过去,我就安排人给你刷上,这样就再也不会有漏水之虞了。” 石咏心中颇为惭愧。毕竟西华门大修这也还没过几年,就发现了西华门门楼上有一处漏水。以前是没有合适的防水材料,然而眼下他却误打误撞从南方得了沥青。沥青是绝好的防水材料,也非常适合筑路。但是石咏手上仅有的一点沥青数量有限,筑路恐怕只能筑上半里,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倒还不如先用在宫中各处漏雨漏水的屋宇建筑上。 反正石咏现在已经是营造司的郎中了,可以自行安排宫中各处的修缮了。他自然要将修缮西华门作为要务,放在前列。 “俺这儿没啥事儿,”西华笑回,“倒是你,小石咏,你像是有心事啊!” 石咏:……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他确实是有些心事的。 “西华,前阵子……家里有长辈,想要给我说个媳妇儿!”石咏在他的文物朋友们面前一向非常坦诚。 “又被催婚啦!”西华只当是常事儿,兴高采烈地嘲笑石咏。 “不,不是,这回是我真的想娶的媳妇儿!” 石咏赶紧解释,这回总算不是被催婚了,而是他头一回感到与她人有了默契。 那天他在十三阿哥府上,说了一番令十三阿哥夫妇两人都震惊不已的言语。唯独没想到,那时英小姐正在十三福晋身后的帘子后面听着,听见他的话,对方便出了声。 石咏记得很清楚,十三福晋当即起身,带着埋怨的眼光瞪了石咏一眼,随后便掀了帘子到后头去与英小姐说话去了。 而他则坐在外面,被十三阿哥以怪异的目光盯着,等啊等,等了很久。 十三福晋再出来的时候,帘后已经空荡荡地没有人了,英小姐已经离开。只不过她托十三福晋带了一句话出来,说是她的名字,是“如英”两个字。 事后根据热心市民红娘的分析,英姐儿那里已经按照石咏所说的,做出了她的选择——她点了头,将自己的闺名告诉了父兄族亲之外的男子,那便意味着,她已经选定了与谁共度一生。 十三阿哥夫妇心疼侄女,自然将石咏又好生数落了一顿,并嘱咐他守口如瓶,并且以后这等“有权选择”的这种话,且不要再当着世人再说了。 石咏受教,遵照十三阿哥夫妇所指点的,一一准备起来。 但是很不巧,没多久他遇上了白柱,白柱已经从姐姐姐夫那儿知道了石咏的打算,一脸郁闷地告诉石咏,英姐儿已经回了老尚书府,双胞胎的父母已经着手在为双胞胎议婚,石家貌似晚了一步。 “不过,茂行你放心,老太太还未发话,我堂兄在这等大事上也会听听老太太的意见。”白柱表示,石咏并非全无希望。 没过多久,国丧开始,官员之家都要守丧百日,禁婚嫁,于是各家各户明面儿上的谈婚论嫁就都停了。 石咏曾试图将这些状况说给红娘听听,岂料红娘却冬眠了——对,没错……冬眠了。红娘冬眠的“症状”就是说话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静默着,无论怎么向她打招呼,她都只有少且缓慢的反应。 石咏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这个“红娘姐”,原身到底是一具瓷枕,而瓷枕是唐宋时人夏天用的寝具。到了冬天,人们一般都是将瓷枕搁置在箱笼里的。大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随着天气渐渐转冷,红娘的瓷枕便“冬眠”了,偶尔醒来,听了石咏的话,便只说:“你放心吧!” “这些内宅的事儿,你就该交给内宅的人去化解!”红娘说,“不要小瞧你的小姑娘,她既大着胆子选了你,这样的姑娘,不会轻轻易易便被人摆布了去。” 石咏一想,也对。 “我睡……了。” 打过招呼,红娘便继续“冬眠”去了。 这些事儿,石咏无处可以倾诉,即便是亲如母亲弟弟这些家人,也尚且一概不能说,无奈之际,便一气儿对“西华”说了出来。 西华觉得红娘的话是硬道理:“小石咏,反正,你将自己该做的一一都做了,便不会有遗憾。至于旁的,你且看它们蹦跶,何必烦恼?” “再说了,你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旁人一样也什么都做不了。”西华觉得自己说得很有哲理,“所以瞎担什么闲心?要相信你那位姑娘!” 石咏赶紧谢谢西华,至少西华提醒了他,除了要将所想的付诸行动之外,还要充分信任如英。那样一个,能妆扮成伶人,从清虚观里偷跑出来的姑娘,他也该相信她,有足够的勇气与能力。 “谢谢你,西华!”石咏诚恳地道谢,“我心里畅快多了。” “这有啥!”西华与石咏实在是太熟了,“咱俩谁跟谁啊!” “不过啊,如果你觉得闷,俺可以荐给你个去处!”西华小声说,“去散散心,别想这些叫人烦恼的事儿啦!” “荐给我一个去处?”石咏惊讶极了,“西华你自从站在这里开始,难道还去过别的地界儿?” “不许笑话俺!” 没想到石咏的这份惊讶,令西华有些微恼。 “想当年俺身上的这些砖,头上的这些瓦,都是别处来的,这京城里,爷儿们见识过的多了,有啥地界儿是俺不晓得的?” 石咏一凝神,便知西华所说的,大约是顺治年的那次大修。那时紫禁城以及内城的一部分曾因李闯受到损毁,一直到顺治中晚期,才渐渐由内务府开始着手修缮清理。当时材料匮乏,因此才会动用别处城门城墙尚且完好的砖瓦,为一些紧要的城门“添砖加瓦”。 西华门因为位置极为紧要,自然是头几处着手修缮的,所以便如西华所说,它身上汇聚了京里各处建筑的砖瓦。 石咏听到这里,赶紧道歉。他一向知错就改,决不让误会隔夜。 “不过俺想指点你的,是当年傅司官说给俺知道的。”西华接受了石咏的道歉,并表示这是小事一桩,他们哥儿俩好,这些不必放在心上。 “那地界儿,就叫做‘百花深处’。” 石咏听了微怔,作为一名昔日的资深文青,这个地方他还真的知道,确切地说,那是一条著名的“胡同”。 百花深处在什刹海附近,曾经一度叫做“百花深处胡同”,名称极雅。据说是明代万历年间,有对张姓夫妇在新街口南小巷内买了块菜地,刚开始两人时种菜为生,渐渐地家里有了钱,便在园中种植树木,叠石为山,挖掘水池,修建草阁茅亭,使这块菜地成为一个十分幽雅的所在。后来夫妇俩又在此种植花木百种,桃杏、牡丹、芍药、莲藕……渐渐地竟成一景。因此京城人将它称作百花深处①。 石咏还记得有首歌,就提到过这地界儿,以前他总听前辈研究员们唱起,一并提到的还有地安门、出征的归人、北方的狼族等等。只是石咏久未再听过这首歌,有些记不确切了。 “傅司官……提过这‘百花深处’?” 石咏知道傅云生是个“同乡”,只没料到对方也晓得百花深处这样的地方,而且还特为向西华提起过。 “嗯呐!”西华欢畅地答道,“傅司官说过,那是个极有趣、极有趣的地界儿!谁去谁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9.第20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京城里有名的胡同三千六, 没名的胡同数不清, “百花深处”又叫花局胡同, 在什刹海附近, 通着护国寺东西二巷, 石咏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 胡同大多非常规整,横平竖直,正南正北、正东正西, 百花深处也不例外, 东西走向,长不过半里。胡同两侧都是宅院, 北面是几座独门独户的四合院儿, 胡同南边则有两处几家混居的大杂院儿,其余便是碎砖砌的墙,连绵不断,不知里头是什么。 胡同看起来有些破败,南墙上爬着青藓, 墙头上枯黄的茅草生了三尺高。胡同口坐了个专给人剃头的,剃头挑子放在身边, 正笼着手打瞌睡。眼下还在正月里,时人不兴剃头,所以这剃头的也没有主顾,甚是困倦, 忽然见来了个人, 便扬起头吆喝一声:“磨剪子来磨菜刀——” 感情没人找他剃头, 他便改了替人磨刀。石咏想,生活不易,多才多艺。 “这位大哥,敢问这里既然叫百花深处,可有什么景致看的?” 那剃头的笼着手说:“我在这儿住了七八年了,哪有什么景致哟!不过就是地名儿雅了些罢了。小伙子,这南边的院子里有些莳花的人家,你若是喜欢买个花草什么的,去问问。有两户的花草侍弄得不错,便是京里几家王府贝勒爷那里,这两家的花草也是能供得上的。其他就不成喽!” 石咏想了想,又问:“不是说原来这里还有园子,有堆山有池子,寻常百姓家也能过来赏玩赏玩什么的?” 这天总算是十六阿哥看石咏连轴转了一个多月,放了他一天假,让他有了些空闲。他便特地赶来“西华”隆重推荐的百花深处赏玩,倒没承望见到的是眼前这样一副情形。 “以前是有,”那剃头的压低了声音,“但是那是前明时候留下的。” 他伸手指指远处南面的一片碎砖墙:“里头就是!” 石咏一挑眉,原来“百花深处”的传说,竟是真的。他好奇地问:“既然有这么好的一片地,怎么也没见什么大户人家来修个园子什么的?” 剃头的见石咏既不剃头,又没有剪刀和菜刀好磨,只一味问话,神情便也转淡,那双眼也渐渐闭起,只说:“听说那里风水不好,以前有人买下说是要做生意,结果做什么亏什么。二十年前又有人在这儿把地买下,说是要重修园子,但是没两年就犯了事,把家都给抄了。眼下这地……大约是归官府吧!” 石咏心知内务府名下有一大堆房地契,其中有些是康熙朝前中期处罚的一些官员财产。如今到了康熙朝后期,老皇帝年纪大了,越来越讲究一个“仁”字,因此官员犯罪,往往也是从轻发落,罪不及家人,因此内务府这一类产业也就再没有进项了。 石咏见剃头小哥实在没兴致搭理他,只得谢过了,自己按照对方的指点,往那两户莳花的人家过去看看。他的母亲石大娘是个爱惜花草的,但是一向俭省,有时见邻居家里的桃儿杏儿开得好,便会去央一枝家来,用清水养上一段时日,但极少自掏腰包购置花花草草。 石咏想起如今是国丧期间,四处都闷得很,他便下决心要去给母亲挑上几枝花草,让母亲解解闷儿。 他推门进了一处小院,先打声招呼:“有人在吗?我想买些花草。” 还真有人,一位年长的老妇人,正弓着背,从石咏面前慢慢经过。石咏见这老妇人满头银丝,走路颤颤巍巍的,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说:“老太太,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那老妇人缓缓别过脸,眯着眼,冲石咏的面孔打量一阵,忽然一伸手,指指大杂院儿里一排朝阳的台阶儿。那台阶上放着一溜花盆,花盆内有幼苗。这老妇人满脸都是皱纹,石咏根本辨不出对方多大年纪,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小心翼翼地扶着那老妇人过去。 他将老妇人扶到了地头,老妇人伸手指指台阶儿上的花盆儿,又指指另一边台阶上淡淡的阳光。石咏一下子明白了,老妇人是想将花盆抬了去晒晒太阳的。 子曾经曰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石咏从来看不得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操劳,反正他也没事儿,当即弯下腰,伸手替那老太太将花盆一盆一盆地搬至有太阳的地界儿。他刚刚搬完,一转脸,就见老太太一对略显浑浊的双眼,正紧紧地盯着他。 自从石咏进院,这位老太太就没开过口,一眼不发,此刻她盯着石咏看,目光锐利,似乎能看破石咏的深心。不知为何,石咏凭空竟觉得毛骨悚然,他有些不敢直视老人家的双眼,一低头,感觉更加不好——只见老太太足上穿着一对颜色极其艳丽的绣花女鞋,鞋上花纹繁复,而且簇新簇新的,似乎就是昨儿个刚制的一样。 “哎哟,这位客官,怠慢了!” 石咏正被那老妇人盯得心里发毛,忽听背后有人招呼一声,一转身,见是一位中年妇人推了门出来,手上托着两只陶土花盆,笑问道:“客官想要什么?” 石咏对花艺不熟,所以只能老实地告知对方自己想给母亲挑几样时令的鲜花,又说了母亲喜欢颜色清雅些的,有花香的最好,没有也无所谓。 那中年妇人笑着道:“看得出来,您是位极孝顺的人。我这就给您挑几样去。” 中年妇人当即去剪了一把早梅、一把银柳,又捡了两盆抽出骨朵的水仙出来,一起递给石咏看:“您看这些行不行?眼下时令的花草不算多,只得这些,您若是再等半个月,会更好些。” 石咏当即点头说好,那中年妇人便去取了藤条,将两枝花束都捆扎起来,又取了一只草编的提篮,将两盆水仙放在里面。 她一面忙碌,一面与石咏闲聊:“客官问起我们这儿啊,说实在的,我们这一带住着的都是苦哈哈的人儿,不过是些蓬门小户。拿我们这院儿来说吧,我们和隔壁一户都是莳花的,我们这院儿还有一户是锡匠,一户是箍桶匠,还有一户是货郎,长年走街串巷的,那位还会捕鱼,时常去什刹海捉个鱼什么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那老妇人就一点点地从石咏背后挪过去。莳花的妇人对这老太太视若无睹,倒是将石咏的花草一起料理好了,才惊喜地发现早先台阶上放着的一排花盆已经挪到了的阳光底下,她赶紧笑着说一声:“老太太,谢谢啦!” 石咏松了口气,心想那老太太虽然看着古怪,但至少是个大活人,而且看起来还挺好心的。 他当下问了价,付过钱,转身出门,心想这“百花深处”,虽然没有西华门说得那样神乎其神,但却是个极其生活化的地方。那莳花的妇人做事十分爽利,极得好感,花草的价钱也极其公道。 他提着东西走在百花深处胡同之中,一路往东,打算从护国寺东街那里转出去,待渐渐走到头了,一转身,忽见胡同尽头有两人正站着,冲自己行了一礼。 石咏腾出手揉揉眼,那两人却又不见了。 石咏只当自己是花了眼,当下提着东西,转身离开,回想一番这“百花深处”的传说,心想,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风水不好呢? 按照那传说,万历年间那对夫妇,光靠着种菜,就能发家致富,并且经营起一个园子,成为京城一景,这分明就是个励志的种田文么,若是这样说来,这里的风水该是很好,非常好才是。 他这么想着,忽听身旁有人轻笑一声,依稀说了声:“是呀!” 石咏一惊转身,只见冬日里淡淡的阳光映着,将他的影子映在北墙上,斜斜的,长长的。除他之外,便再无旁人。石咏一凛,觉得这胡同的确有些古怪,傅司官大约说得没错,这里应当就是个“极有趣”的地界儿。 他将两捆花束并两盆水仙带回永顺胡同。石大娘见了非常欢喜。她一向俭省,如今石家家境渐好,她却也还想不起给自己买些时令花草,主要也是不知道莳花人家住的地界儿。如今儿子替她一一都想到了,石大娘自然开怀。 她一向不是个小气人儿,当下将梅花与雪柳插了瓶,分了一半给弟妹王氏送去,水仙也没忘了送上一盆。石大娘直夸石咏这些花草挑得好,叮嘱他若是下回再去,不妨多买些,永顺胡同忠勇伯府的老太太也是个爱花儿的。 石咏第二次往“百花深处”过去的那天,赶巧了正好下起春雨。 北方容易春旱,因此说着春雨贵如油一点儿也不为过。令人欣喜的是,这雨下得还不小,待石咏走到胡同口,他的衣衫鞋袜尽皆被打湿了,颇有些狼狈。 比他更狼狈的是那位剃头的,剃头挑子支在外头,自己则只能躲在旁人屋檐下避雨,见了石咏,手里的剃头刀“咣咣”的响了两声:“剃头吗?” 石咏摇摇头,他身上有官职,国丧期间还真不好剃头。 他只管往胡同里走,去寻那莳花的人家。刚走了没两步,石咏就踩了两脚泥,脚下越来越重,一低头,他才发现这百花深处的石板路修得有些问题,两头都是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但是中间有一段不知为什么就是光秃秃的泥地。平日里还好,不过是灰土略大些,但是一到下雨的时候,便很是泥泞,道路难行。 石咏走了两步,便见到上次遇见的老妇人正蹲在胡同道旁,想走却又不敢走的样子。 石咏过去一瞅,只见人老太太脚上的绣鞋依旧和新的一样,只是微湿,上面连泥点也没有,难怪人家不敢走,一踩地上怕就将绣鞋弄脏了。 石咏当即过去蹲下,说:“老太太,这一段我背您过去,你到我背上来吧!” 那老妇人偏过头,盯着石咏看了片刻,石咏忍不住心里又有点发毛,可是他挺坦然,毕竟问心无愧。终于那老妇人一伸手,两截枯瘦的手臂攀到石咏肩上,任由石咏背着,走进那大杂院儿。 石咏将老妇人放下,正见到上回那莳花妇人从屋里出来,两下里打了招呼。石咏知道这妇人姓蒋,便叫她“蒋大娘”。 “真是不好意思,石大爷您先来坐着,我给您舀盆水,将脚上的泥刷一刷!” 石咏连忙摇手说不必:“反正待会儿还要再出去的。” 蒋大娘一想也是,眼下刷干净了,出去便还要再刷。 “大娘,这胡同怎么两头都有石板路,唯独中间一段土路呀!你们在这儿住了这么些年,一下雨都这样么?”石咏问。 “可不是,自来时便这样,”蒋大娘大约也觉得很不方便,“可是我们这儿人就这样,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时就眯着,这么久都忍过来了……说实在的,还是没钱修这路,大家就一起忍着,下雨天大家刷刷鞋,也就这样了。” 石咏听了不做声,自己在心里慢慢盘算着。 少时他提着买来的花草,在这百花深处胡同内的泥地里来回趟了两遍,心里已经有了成算。第二日上衙之后,他便去寻了十六阿哥,将心中的设想大致说了说。 “你倒好!”十六阿哥听说了石咏的主意,实在没忍住,“大约这天下只有你这样的人,能想得出这种主意。旁人都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你却想着……修路?” 石咏点点头:是的,他想修路。 十六阿哥说旁人“惶惶不可终日”也是有原因的。前些日子正月十五大朝会被康熙皇帝免了,有消息传出来说是皇上病得厉害,甚至有人在猜测这次会不会国丧未出,便再添上一百日。 除此之外,康熙五十六年末老皇帝曾经下过“遗诏”,明言“心神忧瘁,头晕频发”,自知老之将至。一时京中猜测纷纷而起。京中诸位阿哥纷纷紧盯着宫中的动向,毕竟储位空悬,谁都不晓得万一康熙皇帝未及立储便撒手西归,这朝局会乱成什么样儿。 可是石咏心里很淡定,知道康熙皇帝的身体会慢慢一点点恢复,而且还能再撑上个几年,他便向十六阿哥提出,想试验一下南边送来的新材料,修个路试试。 十六阿哥当即取出京城的舆图,翻开了,按石咏所说,找到了“百花深处”。 “这地方听着耳熟!”十六阿哥转头吩咐小田,将他内务府产业名册取来,“是了,那边有一片荒园,是三十五年查抄,没入内务府的。怎么,石咏,记起你营造司的差事了?想修园子了?” 石咏当即将他的设想一气儿都说了出来,十六阿哥听着听着,便笑逐颜开,拍着石咏的肩膀,说:“不愧是你啊,石咏!” * 春雨渐止,兆佳氏老尚书府内,如英也命小丫头正剪了几枝开得正好的梅花,寻了个梅瓶插了。 如玉正站在她身旁,低声道:“你怎么就不着急的?” 如英转脸,冲姐姐抬抬嘴角,笑着说:“姐姐说说看,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百日国丧,这之后便不禁嫁娶,咱们年岁已在这儿搁着,小姨一准儿要为咱们说亲。”如玉百般打听,想探知妹妹究竟有什么对策。 如英却不在意,她捡了一枝梅花,比了比长短,当即伸剪,将多出来的一截梅枝剪去。她将梅枝插入梅瓶,终于满意了,便笑着转过头望着如玉,说:“姐姐难道不记得了,我说过的,这事儿上头,我想为自己做一次主。不过,我说这话,你信吗?” 如玉当然不信,片刻之后便啐了一口,说:“这个疯丫头,可见是看那些话本子闲书太多,简直魔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0.第21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一直很喜欢胡同, 只是后世城建发展, 保留下来的并不多, 原汁原味的更是少。只不过石咏做梦也没想过, 他竟然能有这机会, 亲自带人修路,为保护一条历史街区做些贡献。 在内务府营造司执役的工匠们也很惊讶,他们无论如何都是内务府执役的属官, 一向修的是皇宫内苑, 有时去修个贝勒府贝子府都会觉得掉价。这莫名其妙地跑来什刹海旁边的一条巷子里修路……这,不大正常啊! 然而这桩差事却无人敢推, 一来, 这是十六阿哥亲自吩咐下来的差事,二来么,营造司的郎中石咏亲自出马,说是要带他们试验一种“新材料”,工匠们一向都道主官们都是天天在府署里写文书的, 难得有个“小石大人”肯与他们一起亲临现场办差,人人都觉得新鲜, 因此即便心里觉得奇怪,他们也都跟着去了。 这边还未出正月,石咏就带了几个人去勘察。说是修路,石咏却先指示旁人将百花深处整条街巷都测量了一遍, 等比例绘制了一幅图样, 胡同两边各家各户出入的地方都做了标记, 各处水井的所在也都预先标出。中间那段土路更是标记得清楚,甚至石咏命人将两边青石板比土路高出几厘几毫也全都量出来记下。 百花深处原有的几户居民们十分惊讶。蒋大娘万万没想到那好脾气的主顾竟然还是个官儿,而且竟然主动提出替他们修路,而且还分文不取,十分惊讶,连连问石咏:“大人,您是不是向菩萨许了愿修路铺桥,才想起我们这儿的呀!” 石咏:…… 他还真没许过这种愿,其实这次修路,选中百花深处,也是赶巧。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测试一下沥青这种材料,看看以他对这种材料的了解,是否满足这个时空里筑路的要求。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盛在木桶里的沥青从城外玻璃厂运到了百花深处的胡同口,除了数个大木桶盛着的沥青之外,还有十三阿哥的玻璃厂以前用来压制平板玻璃的大碾子。 这时天气尚未转暖,沥青还是硬硬的一块一块,根本没法儿从木桶里倒出来。可巧大杂院里有个箍桶匠,石咏便将人请出来,将木桶上箍着的铁环起下,整个木桶拆开,将里面的沥青整块儿取出来敲碎,搁在石咏他们带来的大铜锅里,底下烧火,将沥青融化。 少时石咏看沥青化得差不多,便命人将事先准备的石子和砂子一起倒进去,然后搅拌均匀,最后铺在百花深处的土路上。 在执行这项工作的时候,石咏与工匠们有过充分的沟通。如今工匠们都知道这大锅里熬化的黑色东西叫做“沥青”,又叫“柏油”,平日里看着黑黑的一块一块,但是遇热就软化粘稠,趁热铺在土路上,然后用碾子辊压结实,等到再凉下来,这路面就会变得平整,下雨不愁,而且耐用,用个几年都不会开裂。 石咏在设计这筑路的方案时,在这段土路的两侧和正中间预留了好些空间,不打算铺上沥青,而是将土路面留着。一来这几天修路的时候,胡同里的居民依旧可以借这些区域进出,而来留着这些土路面,也是为了将来下雨的时候,雨水能积在这些区域,从这些位置顺利地渗入地下,从而不至于积水,雨水不会从胡同街道中灌进两旁的院子里去。 中间铺着的沥青层,则主要考虑了轿子、车辆的宽度,尽量保证轿夫或是车辆进入胡同的时候,能踏在平整的沥青路面上。 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阳光正好。百花深处杂院里的居民们全都涌出来看这“奇景”,他们都从没见人这样修路的,竟然还带口锅。 那边用碾子刚刚压平了一片路面,就有急不可耐的居民小心翼翼地往那黑黢黢的路面上踩了一脚:“咦,热的!” 那人再抬脚的时候,鞋子就留在了路面上,一声大叫:“啊呀!”他着实是没想到路面竟这么粘。 石咏无奈了,亲自过去将那鞋子捡起来,递给丢鞋子的人,同时大声说:“街坊们,这路面刚压成的时候又热又粘,但是冷下来之后就坚固耐用,少说撑个十年也不用重修的。请各位稍忍一忍,待到今晚过去,你们明早出来,家门口就是平整的好路!” “谢谢官爷!”胡同街坊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是啊,真得谢谢官爷给咱们修路!若是没有这些爷儿们,咱们这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日子,还不晓得要过多久!” 这时候那个会捕鱼的货郎登时道:“蒋嫂子,我去抓两条大的花鲢来,您最会炖鱼汤,您给炖两碗鱼汤让爷儿们暖暖身子呗!” 蒋大娘当即笑应了。 那剃头的这时候也在旁边凑热闹,说:“官爷们差爷们,今儿是二月二,小的承各位的情给咱街坊修路,咱今儿在这剃头不要钱嘞!” 内务府的这些工匠还真没怎么感受过这么质朴的街坊,笑着应下,一时干活儿干得更加带些劲儿。 石咏见施工顺利,将近二十丈长度的一段土路,差不多用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全部修完,当即从袖子里摸出用于记事的小簿子,用炭笔刷刷地记下各种紧要的信息:沥青的用量、碎石与砂子的比例、沥青冷却的时间、冷却前冷却后的厚度等等。他于这一切都是门外汉,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一点点积累,好生学着。 石咏忙着记录,一瞥眼,忽然看见那位老妇人弓着腰,从他背后走过,望着前头新铺的柏油路面,小心翼翼地伸脚,簇新簇新的绣鞋便踏在黑漆漆、热烘烘的柏油上。 “等等!”石咏赶紧招呼,走过去,再度将老人背起,一转头,见那绣鞋还好端端地穿在老人脚上,一点儿黑油都没沾上,这才放了心。他赶紧将老人背至大杂院门口,放下来,并且说:“外头修路,不方便,您若是能忍忍就忍忍。若一定要出门,就招呼我一声,我叫石咏!” 那老妇人似乎听懂了石咏的话,点点头,继续佝偻着身子,回院子去了。 一时这百花深处胡同里的土路终于都铺上了柏油,石咏来回仔细检查过,那柏油路面看上去铺得结实,只是颜色略深了些,现在还有些黑黢黢的不好看。但他知道这沥青混了石子,彻底冷却下来之后颜色会转成青色,与前后两段的石板路颜色相差仿佛,而且衔接处路面平整,高度一致。所以石咏这次使用“新材料”修路,也不会太过破坏胡同景观。 一时内务府的工匠们开始收拾家伙,所有的工具和剩下没用去的沥青将运回内务府营造司暂放。 石咏则继续沿着胡同向前,他打算去前面百花深处那座废弃的园子看一看。 那园子的园门在胡同路南,园门是一座木门,上面贴着内务府昔日的封条,只不过年深日久,封条上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了。 石咏早先已经向十六阿哥争取了这座废园的使用权,如今上头已经有正式的行文下来,石咏当即一伸手,将那木门上的封条撕下。他接着一扭门上挂着的锁,那锁亦是朽坏了,一扭之下,竟应手而断,“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于此同时,石咏背后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等了好久,总算来了!” 石咏转身,吓了一跳:只见他身后根本没有人,只有阳光正将他的身影映在对面胡同的碎砖墙上。 石咏经过多了这种事儿,还不怎么觉得恐怖,可待他转过身,看清自己的影子时,才真正吓了一跳——明明是他自己的影子,可是却宽袍大袖,头上戴着冠,看起来竟像是明代衣冠。 石咏稳稳心神,打个招呼:“我叫石咏!” 那墙壁上的影子便冲石咏遥遥地躬身行礼:“在下姓张,原是这百花深处的主人。” 石咏心内明白,知道因为他修了一截子路,所以终于能与百花深处的昔日主人沟通一二,忙冲着对方也还了个礼。远处有内务府的工匠见他如此,都晓得小石大人有些“呆气”,是不是就会自言自语,和下马碑聊几句什么的。此刻他们见了石咏向自己的影子行礼,也不觉得如何出奇,当下只管自行收拾东西,准备回营造司去。 石咏行过礼,那影子便道:“石官人,内子在园内久候,您请入内,随意看看,都是无妨的!” 石咏点点头,道了一声:“请!” 于是石咏自行抬脚迈步,推开木门,走进这“百花深处”,他一入内,立即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此时已近傍晚,夕阳西下,石咏身后的影子拖得老长。然而影影绰绰地,能看见两道影子,依稀是一男一女,一起向石咏行礼。 “傅官人?”那女子疑惑地问。 “这一位姓石!”那张姓男子负责解惑,“不是上次那位傅官人。” 石咏晓得傅云生来过,一点儿也不惊讶,当即还礼问道:“贤伉俪便是当初营建这百花深处的张氏夫妇么?” 两个影子似乎对看了一眼,齐齐冲石咏笑道:“可以这么说!” 男子便道:“我姓张,就是个种菜园的,旁人都叫我张菜园,这位是拙荆。” 石咏赶紧还礼,叫了声“张官人”、“张夫人”。 “百花深处,欢迎阁下到此。”张菜园声音温和,谈吐也颇为雅致,以至于石咏不大相信对方只是个种菜的,“我们盼了多时,终于将阁下盼来,就是盼着有朝一日,阁下能重兴‘百花深处’的盛景。” 石咏确有此意,但是眼下却不敢打包票应承,当下向那两位解释了,他先过来看看,评价一番,之后再看看怎么安排,重新修葺百花深处。 于是石咏转头,向他神往已久的“百花深处”园子内看去。只见园子确实已经荒废久矣,各色植物野蛮生长,大树多年未经修剪,早已长得参天。石咏沿着杂草丛生的路径攀到高处,从小坡顶上向下看了看,果然见园中亭台宛然,废池犹在。堆石假山上是厚厚的藤蔓与苔藓,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但是看得出来,这园子的底子犹在。 “石小官人,如何?” 石咏扶着手边的一株高大榉木,一面看一面点头,说:“好极了!” 这正合他的意,按照他早先与十六阿哥商量的,将“百花深处”的这座园子修出来,正好可以给内务府派上大用场。 石咏这面点头应承,另一头张菜园夫妇可是高兴坏了,张菜园感慨无比,说:“当年傅官人说他机缘不凑巧,无法修葺这座园子,只教我们耐心等待。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总算将石小官人等来了。” 石咏凝神细看了一圈,冷不丁想起早先那剃头匠说过的,说着园中风水不好,此间以前的主人曾经犯事被查抄。他带着疑惑问了一句,张菜园当即笑道:“石小官人这真是说笑了!” “此间主人犯事,乃是其本人作奸犯科、贪赃枉法的缘故。又如何能怪到园子头上?” “当初住在此地的官员曾经被查抄出八十箱金银细软,价值数十万两,尽数藏在园子的假山湖石之下。可是,这难道也要怪湖石不好,掩不住这些不义的财么?” 石咏听了点点头,心想这说得很有道理。 “百年来,难道贤伉俪一直住在此间,所以看得见这胡同里所有的兴衰往事么?”他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只听张菜园笑了起来。 “石小官人,可能令您误会了。您认得傅司官,所以我们以为您知道的。” 不知何时起,石咏身后那两具影子渐渐淡了,汇聚成唯一,乃是石咏自己本来的影子。 “我们其实并非是张氏夫妇的魂魄,我们……我,其实就是这一条胡同。” “张氏夫妇赋予了我最初的样貌,此后京中时常到访的士大夫曾留下不少诗文题字,赋予了我灵性,令我有了觉知。” “我的确看得见这胡同中所有的兴衰悲欢,确切地说我正就在经历着这些世事无常,沧桑变幻,也能体会这胡同中所有街坊们的喜怒哀乐。” “所以今日,我只想感谢您,出人出力,修平我身上那一道无遮无拦的疮疤,也为街坊们考虑良多,让他们的日常生活少些烦恼。” “石小官人,我亦愿您如这些寻常街坊一般,日日平安喜乐。 ” * 石咏推开“百花深处”的园门,远处一股子鱼汤的香味扑面而来。那边蒋大娘已经炖好了货郎捕来的鱼,将鱼汤盛给内务府的工匠们。 “今日真是多谢诸位官爷,我们小老百姓没什么可以相谢的,请各位尝碗鱼汤暖暖身子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1.第21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与内务府营造司的工匠们一起尝了莳花的蒋大娘亲手炖的鱼汤, 纷纷赞不绝口。这鱼汤用料新鲜, 里面加了不少的姜, 辛味儿格外足。众人饮下, 身上一概暖和起来, 非常畅快。 工匠们于是纷纷询问这附近还有哪里要修葺的。 石咏却知,第二天他还要带十六阿哥过来验看这沥青修路的成果,因此仔仔细细将新修的路面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 见确实没有瑕疵, 这才收拾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又看见那位穿着新绣鞋的老妇人站在大杂院门口张望。看她那年岁,总是年纪不小了。 “老太太起码有百岁了!” 张菜园的声音陡然在石咏耳边响了起来, 将他吓了一大跳。好么, 石咏心想,可算是知道您是就是这座胡同了,简直无处不在啊! “老太太的丈夫天启年出去当兵,她的儿子崇祯年出去当兵,一直都没回来, 也没有消息。她就每天往地安门那里去看一回,等她的亲人归来。”张菜园在石咏耳边向他解释。 若是这老妇人从天启年就住在这里, 到如今,可不得有一百多岁了么? 按说石咏接触到的文物多了,古物件儿接触过不少,几千岁的灵魂也都与之交谈过, 可听见张菜园这么一解释, 石咏便突然觉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 前朝活到现在的老太太,天天等待着亲人回来,这到底是伤心的人,还是伤心的魂那。 尤其是老妇人脚上那一双绣鞋,石咏每次见,都觉得是簇新簇新的,若是寻常人,每天跑一趟地安门,真的能将这绣鞋保持得这样完好光鲜? 然而石咏又想起他第一次过来这百花深处的时候,曾经帮蒋大娘挪过花盆,当时蒋大娘以为是这老妇人帮忙挪的,还曾撂过一句话,说是谢谢老太太。 想到这儿,石咏心一横,再不管旁的了,反正这一位老妇人,究竟是人也好,魂魄也罢,总能与旁人和平共处,既是如此,他才不会管对方是个什么身份,总之他若是见到了,便帮扶一把! 第二天,石咏一大早便带十六阿哥过来“验收”市政道路维修工程。 经过一夜,那沥青已经完全凝固,非常坚硬。十六阿哥走上前,背着手盯着这路面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敲敲,道:“看着挺结实!” “上马车!” 石咏也有心测试一下这沥青路面的强度,当即命营造司的工匠将负重的马车赶了过来。 待马车过去,十六阿哥与石咏一道低下头,看着经过的柏油路面,十六阿哥伸手摸摸,说:“一点儿车辙也没有!” 石咏指指旁边的青石板路面:“石板路也没有车辙。” 十六阿哥当即笑骂:“你别想糊弄爷!青石板路铺起来要花多少人工,你们昨儿花了多少人工?再说这青石板能从天上掉下来么,还不是得到采石场采了,运到城里来?花多少钱,最后干成了多少事儿,爷心里算得清着呢,别以为爷就只是个纨绔!” 石咏抬手给十六阿哥伸了伸拇指。就冲着一番话,石咏已经觉得,十六阿哥这几年已经历练得成长了不少,为人越来越务实。石咏还未解释,十六阿哥就已将石咏“试验”这沥青材料的目的看得一清二楚。 “再加重!” 十六阿哥当即吩咐,登时专门用来测试的马车上,重物增加了一倍,马匹拉起来也颇为吃力,连石咏也有些担心,这沥青的强度他从未测试过,万一在十六阿哥跟前碎个现行,也有够丢人的。 然而这测试用的马车再次驶过,十六阿哥跟上,蹲在柏油路面上瞅瞅,伸手拍拍路面,笑道:“可以么!” 路面上依旧一点儿车辙印儿都没有。 旁边有不少街坊闻讯出来看石咏等人“测试”。他们已经知道了石咏是个官儿,今儿便又知道了十六阿哥是个更大的官儿,也不敢上前围观,全都远远地看着,待见到堆满了重物的马车过去,这路面上连个车辙印儿都没有,一时都欢呼起来。 “今儿外头怎么这么热闹?” 大家正在议论,忽然胡同北面一间四合院儿的院门“豁拉”一响,拉开。里面有人牵马出来。 石咏与十六阿哥听着这声音都有些耳熟,忍不住面面相觑。 只见牵马的人从小院儿里出来之后,有一对男女一道出门,形貌亲密,那妇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男子的衣领扣好,轻声道:“爷,小心着凉!” 那男子也笑着道:“知道啦,今儿爷得回那边去点个卯儿,陪额娘吃个饭,在那边留一宿……你瞅瞅,你瞅瞅,又吃味了吧!这国丧还未过,你这吃着哪门子飞醋呢?” 男子一扭头,正对着外头傻站着的十六阿哥与石咏,登时也愣了。 十六阿哥讪讪地一拱手,打声招呼:“十四哥!” 石咏则低着头上前行了个礼,道:“给十四爷请安。” 这从小院儿里出来的男子不是别个,正是十四阿哥。送出来的妇人是他的外宅吴氏。只是他讨了外宅之事还不为人知,岂料今日竟然一大早被十六和石咏两个生生撞破,一个是相熟的兄弟,一个是见过几面的“晚辈”,十四阿哥除了尴尬,脸上便也不剩什么。 “十六弟啊!”十四阿哥随机应变极快,当即笑着招呼,“这么早,在你们小嫂子门外在忙什么呢?” “小嫂子?”十六阿哥愣了一下,当即晓得十四哥极爱这位外室,这恐怕是要给个名份了,当即冲那愣在门口的妇人拱拱手,叫了一声,“小嫂子!” 那妇人登时红晕上脸,冲十六阿哥福了福,柔声道:“奴见过叔叔!” 十四阿哥登时笑逐颜开,伸手拍了拍十六阿哥的肩膀,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是太识趣儿了。 他又免了石咏的礼,随口问:“这忙的是什么?” 石咏赶紧将铺路的事儿给说了。 十四阿哥也绝不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当即一弯腰一伸指,也在地面上弹了弹,点头道:“西北路况不好,辎重粮草,运输时时常陷入泥中,影响进度。若是有朝一日,西面也能铺上这样的路面,那兵士们便不再受物资匮乏之苦。” “十六弟,我要上书皇阿玛,你需助我!”十四阿哥眼中热切,一伸手,就握住了十六阿哥的手。 石咏在旁偷偷看了一眼,再一次肯定了皇帝膝下这些儿子们没有很弱的。十四阿哥一见柏油路,便能意识到这对大军的重要意义,反应之快,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 十六阿哥点点头先应了,然后才说:“十四哥勿为难我,我这内务府不过才得了这么一丁点儿材料,先试了一试,往西北去道路何止千里万里,要铺那么远还得……还得从长计议!” 十四阿哥也明白这急不来,但依旧要求十六阿哥帮他,见十六阿哥应了,才放开手,说:“哥哥先去兵部点卯,回头再寻你详议!”说着与吴氏挥手作别,然后上马飞奔而去。 十六阿哥与石咏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他们运气竟这么好,就这样都能撞见十四阿哥的外宅。十六阿哥想了想说:“可怜十四嫂!” 十四福晋一向在人前与十四阿哥表现得特别恩爱,若是教她知道了真正恩爱的在这头,还不知怎样泛酸水呢。只不过那一位一向表现得贤良大度,即便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所以十四阿哥才放心大胆地将外宅的招牌亮出来。 “这一位,还真的已经当自己是大将军了呢!”十六阿哥望着十四哥的背影摇摇头。 石咏惊讶:“不是么?” 他早先从虎符那里得到的消息,西北领军之人应该已经内定了是十四阿哥。 “反正皇阿玛还没下明诏,”十六阿哥懒懒地说,“就凭他,国孝期间还纳外宅,我就觉得……悬!” 然而十六阿哥不知道,这十四阿哥的外宅乃是“早就”就纳了的,甚至还有给吴氏抬旗的文书,一应手续俱全,日期都写的是一年之前,十四阿哥倒真不会轻易落下这些把柄有损前程。 但是康熙皇帝确然还未下诏,西征的人选还未最终确定。而十四阿哥兴冲冲地去兵部打算拉着十六弟一起上书,承望这正在“试验”中的沥青柏油路,能给他加上几分砝码。 这边十六阿哥便晃了晃脑袋,说:“茂行,走,别理他!你上回不是告诉爷,说是寻了一个极好的下处,正好给咱内务府做‘拍卖会’的场地,并且可以帮着推销不少内务府造办处造出来的好东西么?” 石咏点点头,说:“确然如此,十六爷,您这边请!不过我丑话说在先,那地点看着可能是有些破败的。但是卑职可以担保,三个月之内,就能完全重建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2.第21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话说当初十四阿哥给安置外宅, 就找到了百花深处这样的地方, 就是因为此地名称风雅, 环境清幽, 距离什刹海也不算远。所以百花深处南面虽然有几处蓬门小户所住的大杂院, 胡同北却是一间间规整的四合院,比南面略显破败的建筑要体面不少。 十四阿哥随石咏来到“百花深处”那间已经荒废了的园子里,由石咏引着入内赏玩。石咏随意指点:“十六爷, 您瞧着, 这一进门就是堆石为山,其实就是讲究, 一院的景致, 不宜一览无遗,所以在进门处就是这样高的一处堆石,就与寻常人家门前的照壁似的,却又比寻常人家的制式更风雅……” “这边是旧池子的所在,时日太久, 池子已经淤上了,但是只需稍许疏通一下, 这边就能连上什刹海的活水。再者池子里还有老的莲藕茎,重新用清水养一养,今年夏天便能开花……” 一桩桩,一件件, 石咏说得如数家珍, 十六阿哥所有的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 仿佛这园子建起来的时候他亲眼所见一样。 十六阿哥则对改建成拍卖会所的计划非常感兴趣,问:“找你这么说,咱们一年可以多整几次拍卖会,不拘于上次那一年一回。” 石咏点着头,说:“这个自然,一年之内,可以分不同主题,做不同的拍卖会。金玉、陶瓷、青铜、书画这些都可以单独做,也可以有时应景,比如牡丹开花的时节,就拍卖各种关于牡丹的物件儿。” 十六阿哥点点头,可是又想:“这万一要是皇阿玛指责我把内库卖空了该怎么办?这样岂不是皇家珍藏的宝物越来越少,流落到民间的越来越多?” 石咏便笑,说:“十六爷还真不需担这个心事。” 关于拍卖的货源问题,他早已想过了。在“百花深处”这里,确切地说,他想做的是一间“拍卖行”,而不纯是一个出货的机构。也就是说,其他任何旁人有珍品佳品想要出手,也可以通过这拍卖行,从拍卖行拍出去的货品,拍卖行抽一定的佣金。 若是做拍卖行,便必须有比较了解古董行情的专业人士坐镇,一方面能够妥善估价,另一方面也能够鉴定真伪。在这一项上,石咏自己是当仁不让,但是他也建议十六阿哥在多请几位古董行的老师傅,大家一起坐镇把关,至少在行业内要将这名号先打得响亮了。 “那这拍卖的形式,还与上回在松鹤楼一样么?”十六阿哥想了想又问,自言自语道,“这里看上去倒没有松鹤楼那样大……” 这一点石咏也想过,他的想法是,这里主打的都是高价古董的拍卖,因此首要条件是环境要清幽宜人,同时买家最好分开,从头至尾不用见面,以暗标为主,免得上了和气。因此百花深处这座园子里刚好有二十几间彼此独立的小厅,刚好可以建成一个个包厢,各自出价,价高者得,那么拍中的物件便会直接送至出价最高的一间包厢了。 当然,若是要做明标拍卖也可以。这园子里还有一处大厅,在园子的最南面,是在最早的菜地上兴建起来的,那间屋子可以请五十几人一起入座,做一个小规模的拍卖场也没什么问题。 “茂行啊,你是怎么知道这大厅是在最早的菜地上建起来的?”十六阿哥非常好奇,明明石咏是半个月前才从他这儿翻了房地契,才晓得这地方属于内务府的。怎么这几日的功夫,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说他是主人也完全不为过。 石咏只能摸摸后脑,“嘿嘿”干笑两声。他的确是非常了解,因为对这胡同最了解的胡同自己,其实就如影随形,一直在他身边,可以随时提点么。 * 一时两人从园中出来,十六阿哥瞅瞅身后,问:“你说三个月就能修整完毕,咱内务府的‘拍卖行’就能开业大吉?” “是的!”石咏完全胸有成竹,他甚至连修缮这座园子的人选都已经想好了。 “你说‘百花深处’这里,园子固然不错,可是再往西是不是就凌乱了些。”十六阿哥对西面两处大杂院有些挑剔,“要不要将那两个大杂院的住户迁走?” 十六阿哥在初春的天气里,依旧扇不离手,一面用扇柄指指远处的大杂院,一面问石咏。 石咏心想,这一位,果然是个没有过过寻常人家日子的孩子。 他当即不客气地道:“十六爷,您时常笑我是个呆子,今日我看您则是个傻爷!” 十六阿哥一瞪眼:“你说的啥?” 石咏与十六阿哥太熟了,根本不会客气,当即说:“这‘百花深处’,最有意思的地方,并不真的是那园子里的景致,而是那两个大杂院里住着的寻常人。” “十六爷,您可是没见着,昨儿我们过来修路的时候,南面那院子里有个莳花的大娘,炖了一大锅的鲜鱼汤请所有工匠。胡同口有个平常爱答不理人的剃头匠,昨儿替咱们几个工匠的头发都理了一遍,分文未取……” 十六阿哥听着便叹道:“这样啊——” “要我说啊,这‘百花深处’,最有趣的地方是一个‘深’字,这种平和的心境是藏在平日里最寻常的那种市井烟火气之下的。” 石咏这样一说,十六阿哥当即击节叫好。 “此外还有一件,咱们回头拍卖古董,古董行的做派,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能出手一件古董,就是上万两的银钱。十六爷,您想想,这些买主,什么样富贵的气象没见过,咱们就算是在这里精雕细琢,修出来的院子,难道还能精过那些买主自家不成?” “相反,若是在这最寻常最市井的小胡同里,突然出现了一处浑然天成的清幽景致,那些买主们,应当也有几分惊喜与意外吧!” 十六阿哥经过以前的那一次拍卖会,自然知道“惊喜与意外”对那些买家来说有多么重要。 石咏继续开口:“还有……” 十六阿哥连忙拍他:“可以了,可以了,爷知道了!” 石咏终于打住,说:“这儿有两家专事莳花的人家,十六阿哥想不想再去挑上两盆花草,给福晋捎去呢?” 十六阿哥的福晋早先生了个格格,但是小格格的身子骨一直不大壮实,十六福晋开怀的时候少些。十六阿哥听了便拿定主意,要给媳妇儿送一份“惊喜”,当即道:“这个主意好,还不快带爷过去,顺带爷也想想尝尝你说的那种鱼汤,还有么?……” * 待十六阿哥回去之后,石咏则留在百花深处继续走走看看,盘算着修园子的计划。这时候张菜园的影子在他身边出现,拱手为礼,只说:“今日多谢石小官人出言相助,护得住这百花深处既有的风貌。” 石咏摇摇手,说:“真没什么!都是应该的。那位爷就是个在皇宫内院长大的,没见识过寻常百姓人家的小日子是什么样儿。” 张菜园却继续说:“听小官人说的话,是真懂胡同。” 石咏不语,其实他原来也不懂,只有经历过现代社会的急速发展之后,再细细回味已经失去的文化,才会觉得失去的愈发珍贵。如今,他却有这么个机会,稍许做一些事儿来维护一番这种平凡的烟火气,何乐而不呢? “日后修葺百花深处,还要请阁下多多指点。”石咏向张菜园事先打了招呼。 他之所以敢向十六阿哥拍胸脯打包票,就是因为和他并肩一道的,除了内务府营造司的工匠们之外,还有“百花深处”,这条胡同的本胡同。这样对他来说,还有什么难度呢?此外,大杂院里的两家莳花的人家,也可以雇来打理园子里的花草,甚至拍卖行若是需做些吃食美点供应前来的主顾,他也可以考虑采购货郎补的鱼,或者问问蒋大娘愿不愿意转行做个厨娘,她那份手艺,若是浪费了,也挺可惜的…… * 石咏在“百花深处”这头忙着,二月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的起因乃是正月间,翰林院检讨朱天保上书,请复立二阿哥胤礽为皇太子。上书之时,朱天保将二阿哥胤礽与汉武帝刘彻之子戾太子刘据类比等同。 康熙传他殿前奏对,朱天保直言,贝勒胤禩觊得立,揆叙、王鸿绪等相助,想要暗害胤礽。 康熙得书大怒,命查实此事,朱天保却并无任何确凿证据,反而将其父朱都纳与姐夫戴保尽数供了出来,只说他上书是他人教唆。康熙当即拍案,只说他对二阿哥日常关心,常遣太监前往探视,赐食赐物。如今二阿哥颜貌丰满,其子七八人,亦由他这个做玛法的常留在宫中教养,何得能将二阿哥与戾太子相提并论? 于是朱天保与戴保皆被定了斩首之刑,朱都纳免死荷校,其余相关之人皆有罢官去职之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3.第21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当石咏听说那桩朱天保案的时候, 难免想起他修过的那件卫子夫的金盘。康熙之所以暴怒, 拒绝臣子们将他的儿子胤礽与刘彻的戾太子刘据相提并论, 间接也说明了一件事:康熙认为, 所有的错, 都是胤礽的错,而不像汉武帝,戾太子之死, 很大程度上身为皇帝的刘彻要更多担些干系。 石咏只晓得金盘如今在八贝勒府上, 其余一概不知。石咏有时候会想,金盘若是有机会听说了康熙帝的这番评价, 怕是难免会唏嘘伤感——无论如何, 与戾太子相比,胤礽还是运气的,虽说他被圈在咸安宫中,毕竟一直活着。 这样一来,朝中请求三立胤礽的声音终于消了下去。然而立皇太孙的声音又逐渐响亮起来, 康熙皇帝不是清清楚楚地说了么:其子七八人,亦由朕常留宫中教养。这说明什么, 皇上虽然不待见儿子,但是却是待见孙子的。 其时贾琏已经重回山西大同任上,曾经写信给石咏抱怨,说是宁府那边如今又抖了起来, 并且向荣府暗示, 此时不下注更待何时, 示意荣府往弘皙那里走动走动,拿点儿银子走走皇长孙的门路,免得投靠错了对象,将来没有着落。 荣府那边反应却也不一。长房贾赦是看准了西北边事即起,认准了十四阿哥死活不肯撒手,然而二房贾政那里则完全拿不定主意,正犹豫间,贾政被点了学政的差事,不日出京,便一时也什么都顾不上了,将家事一气儿都交给王夫人支应。 贾府老太太那里,则一味抱着体己不肯撒手,宁可将这些银钱都做了儿孙的嫁娶银子,也不肯随意出手,去走哪个皇子皇孙的门路。 如此一来,宁府拉荣府下水的举动便又不了了之。 石咏给贾琏回信,只劝他一心办差,只消成为“能吏”,将来便有成为“能臣”的一天。一旦有实干的漂亮履历,无论将来如何,这份才具都能派上用场的。 石咏写这些来劝贾琏的时候,自然是慎之又慎。他听说过“粘杆处”的大名,也知道十三阿哥也正逐渐开始掌握京中各种耳目,只不晓得自己写给贾琏这些文字会不会哪一天就落到上位者的眼里,所以只能小心再小心,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给贾琏找麻烦。 * 二月中,荣府又得了一记好消息,上谕平郡王纳尔苏食亲王禄,岁俸银一万两,禄米一万斛,世子岁俸银六千两,禄米六千斛。人人都说,这是平郡王晋位、获封和硕亲王的先兆。 各府女眷们自是寻机会上门恭贺元春,元春面上透着高兴,心里却没底。 旁人都说纳尔苏若是能晋位亲王,便是圣心有了决断,打算将纳尔苏定为西北领兵之将。这个位置,世人看起来觉得荣耀,女眷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楚。元春不是不知世事的内宅妇人,晓得西北之事,不是一两年就能平息得了的。如此一来,丈夫西去领兵,便只得她一人留在京中苦熬。 几家欢喜几家愁,纳尔苏晋食亲王俸后,原先一直在为十四阿哥摇旗呐喊的那些人渐渐小了声音。毕竟大军之中只能有一个领兵之人,纳尔苏若是升作和硕亲王,便是升到了顶,不能再升,西北领兵之将便非纳尔苏莫属了。 然而十四阿哥却极有毅力,努力坚持,在生母德妃的帮助之下,每旬都能在宫中见上两回皇阿玛,大谈一番对西北边事的心得。朝议之时,十四阿哥也一向及时奏报西北诸事,甚至对西北一带筑路、屯粮、垦荒、养兵的一应安排都有自己的想法,条理周到而缜密,并且显得自信满满。 毕竟纳尔苏只是食亲王俸,这不是还没被晋封为亲王么? 康熙皇帝似乎也有些动摇,因此晋封纳尔苏的旨意便也迟迟没有下来。 这件事里,唯一倒了霉的就是贾赦,因为他与平郡王福晋的关系,贾赦原本已经快要摸到了十四阿哥一党的核心,结果又被慢慢地挤了出去。 好些人都疑惑,平郡王也能带兵,又是贾赦的侄女婿,这个贾赦,想要在西北混个军功,为何不直接去求一求侄女婿就行了。非绕那么大的圈子去求十四阿哥,莫不是别有用心? 贾赦:……这不是拉不下脸求二房么? 石咏听说了,倒替贾琏松了一口气。贾琏这个爹若是真靠上十四阿哥,荣府几年以后就有大麻烦了,如今看来,倒还有些回旋的余地。 * 待进了三月,国丧已过,康熙皇帝的健康也一天天地恢复了。文武百官便琢磨心思为康熙皇帝庆贺万寿节。不少地方大员上了折子请求入京陛见,双胞胎之父,广东巡抚穆尔泰,便在准许入京陛见的外官之列。 穆尔泰回京,除了向圣上交代广东的政务之外,还想要探探风声,看他在广东这一任任期结束之后,究竟是会换个地方做外官,还是会调回京城。此前有人向他暗示过,以如今的形势,穆尔泰平迁回京中做兵部侍郎的可能性大些。京堂上熬个几年,再外放一次,穆尔泰的资历就够了,可以升至尚书了。 穆尔泰为官多年,早年间有伯父兼嗣父马尔汉在,自有人替他打点,如今老尚书不在了,这些少不得一一自己走动。他深知京官的门道,因此一回京城,刚刚落下脚,便去外城琉璃厂,准备去挑一件拿得出手的古董,作为走礼之用。 琉璃厂的古董行,鱼龙混杂,古董也往往真假难辨。古玩铺子也有一句行话,叫做“买死人、卖死人”①,意为这古董行收购古董的时候,会拼命压价,从落魄的大户人家子弟手中收购祖上珍藏,价钱往往是十不抵一,甚至还会收一些来路不明的古董,以极低的价钱冒险收进来,这叫“买死人”,随后又高价卖出,从中获利几十倍,甚至几百倍,所以又叫“卖死人”。 这些日子因为万寿节的关系,琉璃厂极其热闹。每家古董行大多在店门口支了架子,放上几件显眼的古物件儿招揽生意。 穆尔泰随意经过一家古董行,只听古董行掌柜在笑着对旁人说:“买古董,毕竟还是要看商彝周鼎、秦镜汉匜、晋书唐画①,若是宋元以下的东西,都算不上金贵。” 穆尔泰心中暗暗点头,如今京里走礼打点的风气日盛,若是在京中要拿出一件真正能出手的古董,宋元以下,的确是不行了。然而商彝周鼎、秦镜汉匜之类,却是暗含玄机,要能淘到一间真品,却也不容易。 “这位爷,一看您就是相貌堂堂,器宇不凡,”这家掌柜极其精明,一见穆尔泰,便大致知道是个不小的官儿,而且一定是个外官,“看看小店新入手的这些古董吧!想必有您中意的一件。” “这一件青铜器皿,该叫个什么,又是什么时候的?”穆尔泰成功地向店掌柜表明他是个十足的门外汉。 “您真是好眼光!这是一座西周诸侯使用的铜簠。” “西周诸侯的铜簠?”穆尔泰也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有这样名贵的物件儿叫他遇上了? “对,您看,这是一座铜簠,这东西一盖一器,盖与器身的形状相同,大小一样,上下对称,合则一体,分则为二。这样制式的铜簠,在周代乃是诸侯专用,世上总共有九件,”那掌柜陡然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穆尔泰道,“据说在皇宫大内就藏有一件差不多的,乃是天子专用的制式。如今只有诸侯制式流传到了民间,这就是其中一件。” 穆尔泰听了这掌柜的话,不免有些心动,随口问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您看这簠身上的翡翠朱砂瘢,您再看着铜质,若是假的,我便以双倍作价,从您这儿购还,如何?” 掌柜看见穆尔泰心动,一时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他向来知道,像穆尔泰这样的外官,向来出手阔绰,而且东西是要送人送出去的,送出手之后,哪里还会追问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 眼看穆尔泰已经被掌柜的说动,两边已经开始说价钱,对方要价一万两,穆尔泰着地还钱,从五千两开始还,双方在七千还是八千这价位上争议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走过来,笑着向穆尔泰打招呼: “穆尔泰大人,您回京了呀!” 穆尔泰微怔,他见过这年轻人,觉得十分眼熟,但是乍一见,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穆尔泰大人,这件铜簠,您可千万不能买!” 年轻人话一出口,穆尔泰登时拧了眉,旁边古董行的掌柜开始跳脚:“你这是何方来的黄口小儿,信口开河,我在这儿好好地做生意,难道还碍着你了?” 那人丝毫不理会这跳脚的掌柜,只管笑望着穆尔泰。 穆尔泰好奇,便问:“年轻人,你说说看,为什么这铜簠我不能买。” 石咏微笑着道:“大人听说过‘簠簋之风’吗?” 穆尔泰一想起这个,登时一拍大腿,什么都明白了——他确实决不能买这件,就算是周天子亲自用过的也不行。 簠簋之风,指的就是官员贪财受贿的风气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4.第21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说来也巧, 石咏今日稍稍提早下衙, 回椿树胡同的时候路过琉璃厂, 就遇见了穆尔泰, 也亲耳听见了琉璃厂一间古董行的掌柜是怎么忽悠穆尔泰的。 待到穆尔泰几乎要与那掌柜成交这门生意的时候, 石咏实在看不下去,赶紧出言劝阻,没想到却惹恼了那能言善道的掌柜。 “臭小子, 你凭什么胡言乱语, 黄我生意?”那掌柜新来琉璃厂未久,不怎么认得石咏。 可是琉璃厂的旁人却是认得的, 登时有人过来, 笑着问:“新来的吧,连小石大人都不认识。” 掌柜脸一横,道:“什么小石、大石,我就问你,凭什么这小子横插一脚, 说我这物件不能买?我这件古董的来历,你懂吗?” 石咏微微一笑, 道:“你说得都对,这就是一座铜簠,这东西的基本器型是长方形,一盖一器, 盖与器身的形状完全相同, 大小一样, 上下对称,合则一体,分则成为两个器皿。至此,一点儿都没错。” 掌柜登时将胸挺起来了,脸上也换了一副极有底气的模样。 “看这铜绿的情形,应当是三代的不假,你早先说的翡翠朱砂瘢,也是真的。” 那掌柜索性将双臂一起抱了起来,趾高气扬地扬着下巴,望着石咏。 石咏接着往下说:“簠出现于西周早期,主要盛行于西周末春秋初,战国晚期以后消失①。若是一定要确定这件古董的年代,就一定要看铭文了。你这件铜簠,有铭文吗?说是西周诸侯所用的铜簠,你有证据吗?” 他后世也与文物贩子打过交道,当即凑近了笑道:“看这铜绿的情形,器物应当是出土未久,阁下这是花了些银子从民间收上来的吧,十两有么?二十两有么?阁下叫价一万两的时候,有没有摸过自己的良心?这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具有可观的研究与鉴赏价值,可这并不该作为阁下用以牟以暴利的工具。” 那掌柜的一听,瞬间有些心虚,他被石咏说中了不少,但是脸上强撑着,道:“没有铭文又怎么样?与这物件一道出土的器物上有啊!你这小子,才多点儿年纪,就炎炎大言,说自己懂金石,你懂什么呀?” 古董这一行,也讲究个名声信誉,这掌柜初来乍到,刚刚在琉璃厂站住脚,若是轻易就被石咏说得破了功,他这碗饭怕也是也难再吃下去。 石咏一派谦和,只笑说:“无妨的,若旁的器物有铭文也可以,若是能佐证是我错了,我是情愿给你道歉的。” 那掌柜偏又拿不出来,紫涨着脸,望着石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暗叫倒霉:他刚忽悠住了一个好脾气的主顾,怎么却来了这么个较真的小子。 正在这时候,这琉璃厂围观的旁人一起哄笑出声,有人高声道:“他不懂?钱掌柜,他不懂难道你懂?” “钱掌柜,你这可不晓得了吧,这一位,这一位是当年认出那只丰润学宫牛足鼎的小石大人啊!他不懂金石,他不懂难道你懂?” 在琉璃厂,当年那桩叩阍案和刘宋牛足鼎的案子简直是一件传奇,这掌柜即便初来乍到,也听过一耳朵,此刻难以置信地道:“什么,就是这个小子?” 石咏面相太过年轻,这掌柜打死也不敢相信,瞪圆了眼望着石咏,心想,这小子就是当初辨出牛足鼎鼎身上铭文的那一位?若是如此,别说他没有,就算是他有西周的铭文,辨识起来也辨不过这小子啊! “嘴巴放尊敬点儿!什么‘小子’‘小子’的,人家小石大人有官职在身的!” “石大人!”旁边穆尔泰也想起来了,他一年前离京的时候曾经见过石咏一面,眼下还依稀有点儿印象,“当初那桩叩阍案,本官在邸报上也是见过的。佩服啊佩服!” 石咏赶紧摇手,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侄是晚辈,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大人称呼小侄的表字‘茂行’就好。” 穆尔泰心里回想刚才的情形,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拈着须自嘲道:“若不是刚才有茂行一言提醒,险些就掏错了腰包。” 他若真的买了一只铜簠回去,就真只能在家里供着,决不能送出手。若是一出手便意味着贪污行贿,这不是平白招御史弹劾么? 他想了想,究竟是微恼,道:“本来只是为了走礼人情,没想到险些给自己平白添些烦恼。” 石咏则微笑着道:“礼尚往来,本就是处世之道,大人若是寻些用来走礼的物件儿,又拿得出手的,小侄倒是有个去处,可以荐给大人。” * 晚间穆尔泰回到老尚书府,命人将自己购置的物事一一收起来。 安佳氏好奇,便问丈夫:“老爷,今日得了什么好东西?” 穆尔泰点点头,道:“今日得了不少东西,但最紧要的,结交了一个小友。” 安佳氏道:“看把老爷开心的,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穆尔泰摇摇头,说:“也不是了不得,只是为人格外诚实谦逊,少年人坦白得像是一张纸似的,但你若与他结交时,又觉得这个年轻人世情其实也懂得不少,总是能为他人考虑得周到,与之相处一点儿也不累。” 安佳氏一听穆尔泰如此高的评价,笑着问:“是哪家子弟?老爷说来听听。” 穆尔泰顺嘴说:“是忠勇伯府瓜尔佳氏的子弟。你当是听过他们家的吧!” 安佳氏一听就哑了,她心里有鬼,如今就是给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穆尔泰面前谈起忠勇伯府,省得穆尔泰问起与忠勇伯府一道打醮的事儿。 她当即提出想看看穆尔泰购置的东西,穆尔泰应了,命人将一个个收拾得妥当的囊匣打开,安佳氏一看,惊讶地道:“玻璃?” 玻璃是近来才有的舶来之物,本土自产各种玻璃制品是这一两年的事儿。安佳氏忍不住问:“老爷难道不是说了要买件秦汉时的古物儿,那样才拿得出手吗?” 穆尔泰心想:我这不还险些买了件西周的么? 他不愿在夫人面前露怯,当即拈着须道:“你不懂……如今京里,已经不兴那个了!时兴的是这个。” 这也是石咏教他的说辞。如今内务府打算将辖下手工匠人待遇提一提,同时又要给内库挣点儿银子,因此内务府造办处辖下的玻璃厂,开始制一些皇家制式以外的玻璃器对外发卖。 当年造办处所制的十联瓶曾经拍卖卖出二万两的高价,在那之后,这玻璃器的工艺更有提升,造办处所产的玻璃器的价格也大致稳定在二千两一件的水平上。今日穆尔泰便从十六阿哥处买了两对共四件,一共花了七千两。 穆尔泰知道这是个巧宗儿,一来这玻璃器曾被拍卖过,市价有多少,世人都清楚,御史挑不出什么毛病,对方也会承他的情;二来则是因为,在十六阿哥处买玻璃瓶走礼,相当于支持皇帝的内库,给皇上送钱,在皇上那儿挂过了号。回头他用这个走礼,便是拿得出手的同时,既安心又放心。 安佳氏望着穆尔泰,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看来老爷结交的那个少年人,一定是个能说会道的。” 穆尔泰心想:哪儿有半点能说会道呢?那个年轻人,只有谈起古董金石的时候会滔滔不绝,其他时候,甚至还会有点儿腼腆。 他想起石咏说话行事,待人接物,甚至隐隐有种感觉,觉得这年轻人是真的将他当个长辈来看待的,那声“小侄”说得纯出自然,甚至偶尔还会偷偷看看他的脸色,生怕哪里想得不周到惹恼了自己。 “这世道,年轻人大多恃才傲物,这么温和谦逊的不多见啊!”穆尔泰一声长叹。 安佳氏微笑,顺着穆尔泰的话往自己的目的上引:“老爷上次回的信妾身看到了,我们哲彦哥儿和卜勒察氏的那位少爷,也都是温和谦虚的人物啊!” 穆尔泰一想起这两位,连连点头,道:“的确是如此。夫人,你道怎么着,此次我进京,路上遇见了德明一家子。哲彦和玉姐儿的事儿已经差不多定了。我已问过德明,这些日子他父母会一直在京中,我想趁着这段时日,将他和英姐儿的事儿定下来。” 安佳氏自是求之不得,当即应了,却又隐晦提醒:“老爷,上回妾身书信上所写之事,老爷考虑过了么?” 安佳氏此前给穆尔泰去信,信上隐晦地写了英姐儿对于嫁卜勒察氏的事儿不大乐意。 穆尔泰则一跺脚,道:“英姐儿年纪小,她懂什么,还不是需要夫人好好地教……德明、德明他……唉!德明前段婚姻,其实别有隐情,我已经听德明家人婉转解释了。那件事儿须怪不得他。夫人,我的眼光没差,德明是英姐儿的良配。英姐儿那里,不若我亲自去与她说一说?” 安佳氏:这可千万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5.第21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安佳氏哪儿敢给如英单独与父亲推心置腹的机会, 当即委婉地暗示:英姐儿对德明那桩亲事不喜, 其实是因为落差太大的缘故:试想人家原本有机会做皇孙嫡福晋的, 忽然说要做个填房, 自然受不了。 穆尔泰一听便怒了, 当即道:“英姐儿这就叫不懂事。父母亲费尽心思给她择婿,难道还是要害她不成?” “再说,继室又如何, 做亲不就是看那几样, 家世、品貌、才学、前程……德明家里人口简单,家境富足, 门楣与我家堪堪相配, 年纪不过比英姐儿稍长、前程却是顶顶好的……” 穆尔泰一着急,就将德明的情形从头至尾数落了一遍,最后说:“……好心为她张罗,总想给她挑个最合适的人选,一切都是为她好, 怎么张罗来张罗去,还张罗出埋怨来了?” 安佳氏在一旁, 面色淡淡的,心想当爹的就是当爹的—— 其实明言不想做填房的,不是如英,而是当年的她自己, 同样被她自己的父亲一句“是为你好”就给堵回来了, 亦有一堆理由, 都是说嫁穆尔泰如何如何好的。如今安佳氏又试了试,自然便发现世上的男人,但凡当爹的都是如此,专断独行,自以为是,从来不会理会女儿家心里真正想着什么…… “好啦,老爷,妾身知道了。英姐儿也是个明事理的,妾身再拉着她剖白剖白,她自然会明白老爷的一片苦心……”安佳氏淡淡地劝丈夫。 穆尔泰一挥手,满脸写着“好心喂了驴肝肺”几个大字,灰心地道:“你劝得服便去劝,劝不服就算了,反正我在京里这段时日里,铁定要将这事儿都定下来。” 安佳氏明白丈夫的脾性,晓得穆尔泰喜欢顺毛捋,英姐儿若是忤逆他的意思,他只会越来越专断,逼着英姐儿按自己所说的行事。 一时穆尔泰去书房拟折子,安佳氏自在房里替丈夫收拾官袍与随身佩着的小件儿物事。她一面收拾,一面不由自主地想起如英的婚事。 想起英姐儿,安佳氏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如玉向安佳氏坦诚了清虚观里音管的事儿,这音管的装置,安佳氏自己本也知道,但是万万没想到双胞胎除了听见自己危言恐吓之外,竟还听见了别的。如玉也老实承认有一段她没敢听,只有如英一个人听了。所以那音管里究竟还说了什么,如玉也不知道。就是这段无人得知的偷听,让安佳氏有些寝食难安。 然而安佳氏一直安慰自己,如英没有任何证据,绝对没法儿指证自己。只要如英一出面指证,自己只要回栽一个“不满亲事,构陷嫡母”的罪名,英姐儿就吃不了兜着走。 清虚观的事之后,如英一直住在金鱼胡同养病,将养了好一阵,直到慢慢痊愈了,才住回家来的。自从如英回来,安佳氏一直将如玉当成耳目,打探如英的情形,可据如玉说,如英一切如常,对于清虚观的事儿绝口不提,只是偶尔会冒点儿话本子看来的疯话。如玉也完全打探不出如英那日在清虚观究竟做了什么。 看起来,如英就像是将清虚观完全忘掉了一样。 然而据如玉说,她觉得妹妹是有些不同了:如英现在整天都都透着精气神儿,整个人似乎充满了一种朝气与希望,似乎她绝对不会乖乖任由安佳氏摆布。 安佳氏对如玉的说法则嗤之以鼻,自古以来,男婚女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尔泰与她一起敲定的事情,如英再怎么蹦跶,都没有用。 “男人们那,总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安佳氏回想起穆尔泰的话,见穆尔泰替德明百般开脱,说什么德明前妻之死是“另有隐情”,可是她已经特地命人打听了,明明德明前妻就是被丈夫误伤致死的。这天下的男人打老婆,打了一回,便能打第二回,打了一个,就能打第二个。安佳氏绝不相信德明是个善茬儿。 所以她才铁了心要把英姐儿嫁给德明。不为别的,就是想与英姐儿过不去。 据说将来德明要放外任,英姐儿一嫁过去,就立即出京,这天高地远的,任何消息都传不回本家来,回头她再给安上几个闷葫芦似的丫鬟与婆子…… 安佳氏伸手将穆尔泰的官袍叠好,他平日随身的那些小东西,荷包、扇套、扳指套、鼻烟壶袋儿,也一一归置整齐。她凝神想着,等到将两个姐儿嫁出去,这边承嗣的事儿有了着落,她就要一门心思忙两个儿子的前程。 算来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争嗣是、嫁女是,甚至连让她后悔不已的偷换矾书的案子,也不过是为了区区两千两银子——为了儿子,她能攒一点,是一点。 安佳氏疲惫地伸手揉揉眉心,为了之前的错失,她已经逼不得已,被迫继续犯下一桩又一桩的罪恶来掩盖,在丈夫面前搬弄口舌是,毫不留情地将金嬷嬷除去也是…… 一想到这里,安佳氏心里更加不安了。金嬷嬷是她的奶嬷嬷,从小一直看着她长大的,但是她为了不落把柄在旁人手中,下狠手除去了最亲近的人,安佳氏一想到这儿,两行眼泪扑扑簌簌地便往下落。 忽然,在泪眼朦胧中,安佳氏陡然见到了金嬷嬷的影子,她骇得一把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免得自己狂呼出声。 “夫人、夫人……莫不是魇住了?” 有小丫头进来,一起摇醒了安佳氏。安佳氏马上接道:“不,不是,是她来找我了……” 抬头见到了身边惊恐万状的小丫头们,安佳氏勉强定了定神,眨了眨眼,这才说:“没,没什么,就是我自己魇住了……” 她伸手捏着眉心,感觉得到冷汗正从额头一点点渗出来,一颗心还在突突地跳,手足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知道,做过亏心事的人,都这样…… * 如玉对与要嫁哲彦这件事,既无奈又遗憾,毕竟哲彦比她们姐妹大不了多少,彼此极为熟悉,要她能看得上哲彦……也有点儿难。 可是她更怕嫁到卜勒察氏做填房啊——尤其看到小姨继母不费吹灰之力,便让父亲穆尔泰打定主意。如玉很清楚父亲的脾气,知道自己左右不了父亲的决定,便顺了父母双亲的意思,准备嫁给哲彦。 就算是看不上哲彦,如玉心想,那个男人,她至少拿捏得住。 如玉也好心过,劝过如英,可是如英却似完全听不进她的话。再说了,父母之命摆在那里,如玉想,如英又能有什么法子?这还不都是命中注定的,如英就算是看过再多的话本子,听过再多的戏文,知道世上存在“有情的终成了眷属”这等事儿,又能如何,能改变她的命么? 想到这儿,如玉便不管妹妹了。她与哲彦的事儿定得很快,如今已在预备放定。女儿家出嫁时要用的针线衣饰很多,她得赶紧为自己准备起来,于是如玉便安心备嫁。 这天她在屋子里做针线,只听见窗外几个小丫头唧唧喳喳的在说着什么。如玉嫌烦,大踏步走过去关窗,却只听望晴那小丫头嗓门最大。 “听说咱们家的七姑奶奶认下了个义女。”有人问望晴,“你前阵子不是跟着英小姐在金鱼胡同服侍来着的么?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被七姑奶奶认下了,是不是就算是皇家的格格,以后要嫁到蒙古去啊!” 望晴嘻嘻笑道:“是的,不过也不算是认下了做皇家的格格,就是七姑奶奶感激她曾经出过力,认她做义女,抬了籍,以后帮衬帮衬,给她寻个好人家。” “听说是戏班子里唱戏的,是么?” 这一声问出来,如玉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她也不知自己在想着什么——戏班子里唱戏的小戏子?……如玉耳边便回响着当日在清虚观里的人语声,继母指着个妆扮上的伶人,说,倒像是我们两个姐儿的模样。 她想起来了,那是个与她们姐妹长相肖似的伶人。 对了,出事那天她是从头至尾没有再见过那个伶人,只不过那时清虚观里太乱,没人顾得上罢了。 如果,被她一直反锁关在屋子里的妹妹,中途换了别人,妹妹离开清虚观,而那伶人则一直留在屋子里装样,那是不是就能解释一切:那桩针对姑母的奸计并未得逞;最后姑母一见到屋子里的“如英”,便惊呼一声,随即径直用斗篷将人兜住,并亲自送至姑母的车驾上…… “原来是……曾经出过力啊,”如玉喃喃地道,她好像想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真的是妹妹,是妹妹阻止了那封矾书么? * 穆尔泰身为地方大员,见驾见过无数次,然而这一次,他却无比惶恐,跪在康熙皇帝面前。 “穆尔泰,你可知朕究竟不满你什么么?”康熙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穆尔泰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砸落在乾清宫小书房的地面上,他却只能颤声回答:“臣……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6.第21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圣人说过的话, ”康熙皇帝精神不算太好, 不想花心思与穆尔泰多啰嗦, 只随口说, “你立身算是正的,自从入仕以来,没被抓过什么大毛病, 可是你想想看, 若论齐家——” 老皇帝陡然想到他自己齐家齐得也不怎么样,底下这十几个儿子斗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一时心里郁闷无比, 忍不住大咳了几声,涨红了脸。魏珠在一旁担心地跨上一步,低声问:“皇上——” “不妨事!”老皇帝终于稳定住情绪,寒声道,“穆尔泰, 朕一直盼着你自行厘清兆佳氏族中的纠纷,可是到现在也不见动静。朕倒要问你, 当年马尔汉究竟是怎么待的你,他是拿定了主意要你承嗣当亲儿子了,还是把你当亲侄儿,代你父尽养育之责。” 一想起老尚书当年的养育之恩, 穆尔泰心内一阵唏嘘, 俯首道:“先伯父养育大恩, 微臣粉身亦难报……” 他这时候已经心里雪亮,完全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康熙在不满,不满兆佳氏原本轻轻松松完全可以厘清的事儿,竟然拖到了现在。 归根究底,承嗣之事,其实还是该看马尔汉当年如何想,马尔汉原本有意令穆尔泰转回本宗,不该因为老人家突然过世,就可以忽视甚至扭曲他人昔日的意愿。 穆尔泰忍不住暗暗怪起安佳氏,心想那不过是妇人之见,一时贪念,如今让他这般在火上烤。可是一转念,穆尔泰又想,那都是他自己耳根子软,心意不坚定,又能怪得谁来? “启禀皇上,臣知错了!”穆尔泰万分诚恳地说。 “真的知错了?”康熙淡淡地问。 “真的知错了!” 只听“啪”的一声大响,有什么东西在康熙手边的炕桌上重重一拍,穆尔泰吓得身子一震,却不敢抬起头来。 “回去好好管束管束你们家的女眷,别没事儿瞎掺和旁人家的事儿,被人当刀子使了还不知道,兀自在哪儿洋洋得意。”康熙怒道。 康熙自以为说得很明白,“旁人家的事儿”,便是指他天家的事儿,天家几个儿子互相争斗,倒也罢了,可为什么穆尔泰家还会有个蠢货在那里推波助澜,暗中帮忙? 穆尔泰一头雾水,可是也实在是不敢不应,当即道:“臣知错了!”不放心,又补一句,“真的知错了!” ——他知道什么呀?! 康熙却对穆尔泰的态度满意了。毕竟穆尔泰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在广东任上有几件功绩,还是挺合康熙心意的,知道这人“治国”的本事比“齐家”来得强。 “买玻璃的事儿,朕知道了,朕代十六阿哥承你的情。你在广东确实做了几件实事,海贸上头还有好些事儿,在你回广东之前,十六阿哥与雍亲王都想与你好好谈谈!这次在京里留几日,然后好好回你广东任上去!” 这是——将他的外任延了一任?不调入京了? 穆尔泰一时不知是喜是愁,感情他这不能“齐家”的问题,的确是拖了他的后腿了。 可是听皇上的意思,将自己放在广东,其实却是重用? 穆尔泰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迷迷糊糊地跪了安,只任由魏珠叫起,退出小书房,来到外间,才有机会擦一擦汗,稍稍舒了一口气。 魏珠则在穆尔泰身边阴阴地道:“听说大人要嫁女了,恭喜啊!” 穆尔泰还未及相谢,魏珠已经走开了。穆尔泰刚刚擦去的汗水,一下子又冒出来了。 皇上批评他不能“齐家”,这乾清宫内侍总管就点一点他嫁女的事儿,是不是这件事儿上他也做得不大妥当啊! * 穆尔泰回到家中,直接叫安佳氏出来,宣布了他的决定。 “什么?皇上说的?”安佳氏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这旁人家谁当儿子孝顺老太太的事儿,皇上也管那!” 穆尔泰叹息道:“老爷子是皇上当年倚重的臣子,老爷子的遗愿若是被人抹了,你觉得皇上会坐视?” 他怎么早没想到这一出?此前光想到老太太那儿,可是现在看看,老太太富察氏,与庶子白柱夫妇,处得也渐渐顺溜了。一个屋檐子下住了那么久,谁又跟谁是一定处不来的呢? “不管这许多了,这次回广东之前,将回归本支的事儿给办了。”穆尔泰耐着性子安慰夫人,“你想,就算是我们厚着脸皮在这府承嗣,又能多得什么?惹怒皇上、名声难听不说,回头除了多分一座宅子之外,你还多得些什么?” 安佳氏嘟着嘴不发话,她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又暗恼,皇上这样的人竟然也能给人下绊子、管闲事。 “还有,你说说看,你到底有没有掺和什么旁人的事儿,有没有掺合阿哥们的党争?”穆尔泰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想来想去,只可能是这个。 安佳氏登时叫起撞天屈:“我的老爷啊,我可是随着你在广东,住了这么些年,广东的凉茶我喝惯了,广东的靓汤我也会煲了,广东那边的话我都会说了,我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你,我哪儿有这机会掺合什么……党争啊!” 她拿起帕子捂着脸,暗中观察穆尔泰的神情,一颗心扑扑乱跳,吓得不行。 “皇上说咱们家的女眷,被人当了刀子使都还不自知。”穆尔泰使劲儿寻思。 “阿哥们的党争?”安佳氏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咱们家,不是天然就跟阿哥们沾亲带故的么?” 她将穆尔泰的思绪往旁人身上带,“七姑奶奶嫁了皇子阿哥,旁人说我们掺合,我们也洗不清啊!再说了,别说七姑奶奶,就是白柱媳妇……弟妹她一向和七姑奶奶走得近,小弟也一直向着七姑奶奶。” 穆尔泰想想,这是事实。除了老尚书昔日是个二阿哥党之外,他们兆佳氏,天然就是十三阿哥的妻族,有什么掺合不掺合的? 若说安佳氏掺合人家党争,他还真不信。但听安佳氏说到十三福晋和弟妹齐佳氏头上,穆尔泰倒起了些怀疑,那两位一直在京中,走动频,联系得又紧密。尤其是听闻十三阿哥近日在御前的时候多了起来,穆尔泰难免会想到这两位身上,觉得康熙皇帝暗地里指责的乃是这两位女眷。 “对了,忘了与老爷说,早先英姐儿在七姑奶奶府上住了好一阵,从入秋那会儿快要住到年底才回来的。”安佳氏随口暗示,“英姐儿从那府回来自后,就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穆尔泰一咬牙:“什么话?” “就是觉得老爷给她寻摸的婚事不好啊!”安佳氏嘴一扁,露出几分委屈,“也不晓得是不是七姑奶奶那边为她相中了什么更好的亲事。” 穆尔泰立即又轴起来了,伸指节敲着桌面说,“这事儿由不得她,我才是她正经的亲爹。别因为从小就在旁人府上养着,就连自己爹是谁都不认得了。儿女亲事,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单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给她的婚事做主。府里老太太行吗?她姑父姑母行吗?叔叔婶婶行吗?……都不行,姐儿的亲事,谁也越不过我去!我是她阿玛,我生的她!” “难道我会盼着她不好么?”穆尔泰说到激动处,心里忍不住一阵难过。 虽然穆尔泰前妻所出的两个姐儿没有一向跟着他住住广东任上,但是他对这两个女儿的关怀,从来就没有少过分毫。所以这回英姐儿“拒绝”他费尽心思给她精挑细选的归宿,令穆尔泰很受伤。 正说着,府里下人前来禀报,说是德明与十六阿哥一起过来拜访穆尔泰。 穆尔泰当即一转身,说:“由不得她,我今儿就将这事儿给敲定了去。”说着他一提袍角,转身就出门。 安佳氏在穆尔泰背后轻轻舒一口气,心中只道:且管不了那么些,糟心的事儿,能了结一桩是一桩。 德明与十六阿哥一起过来,白柱正在花厅相陪。 穆尔泰听说德明过来,急急匆匆地寻出去,他此前隐隐约约向德明透露过两家结亲的意思,但还未敲定。此刻穆尔泰着急要在离京回广东任上之前,将英姐儿的亲事也定下,所以他有很多话要与德明单独交代。 可是和十六阿哥过来是几个意思? 穆尔泰一头雾水,走到花厅上,见几人正相谈甚欢。穆尔泰赶紧与十六阿哥见礼,十六阿哥便只嘻嘻笑着望着德明。 只见德明冲穆尔泰一拱手,微笑道:“世叔,好教世叔得知,今儿侄儿与十六爷联袂前来,乃是想给贵府保个大媒!” 穆尔泰心里一跳,心想:这乱了套了。他本来想说德明做自己女婿的,怎么德明反倒替旁人做起媒来了呢? 这究竟是谁要给谁做媒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7.第21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德明辈分比穆尔泰低了一辈, 且此前穆尔泰确曾明示暗示过卜勒察氏, 有意将英姐儿嫁给德明, 因此到了穆尔泰面前, 德明便不方便说话, 只管抬眼,微笑看着十六阿哥。 “忠勇伯府旁支的那个哥儿?” 穆尔泰惊讶极了,他万万没想到十六阿哥会亲自上门保媒, 而且保的人他还认得, 不仅认得,不久前还刚刚见过, 承了对方不少人情。 “唉, 其实都是我不好,这两年内务府交给他的差事太多太忙,累得这好好的年轻人蹉跎至今,媳妇儿都还未讨上。听闻大人膝下一双双生女,年幼的那位尚自待字闺中, 我这不还欠着老尚书家人情么,少不了腆着脸上门, 给石家保这个大媒。” 十六阿哥扇不离手,此时打开了,轻轻摇着,笑道:“依我看, 茂行的人品才干, 均堪为令嫒的良配。我可以打这个包票, 茂行若是做了您的女婿,数年之内,只会令您脸上有光的。” 穆尔泰轻轻锁着眉头,缓缓开口:“不瞒十六爷说……” 他想说,他两个闺女中,年纪小的那个也已经有了大致的对象了,然而刚开口,眼光移至德明那里,见到德明坦白地冲自己微笑着,他突然明白过来,便知卜勒察氏没戏,与德明结亲的事已是黄了。 十六阿哥继续摇着扇,淡淡地道:“若是穆尔泰大人觉得我出面还不够分量,我四哥那里还等着。他老人家原也想出面保这个媒来着的,然而茂行是我的手下,总不好平白将这人情让四哥占了去,所以……我算是个打头阵的先锋,只等着看大人如何回话。” 穆尔泰更加惊讶了,眼前这位的四哥,那是和硕雍亲王啊,哪有这样的事儿,两位皇子阿哥一起抢着给人保媒的道理,这个石茂行,究竟是什么人那—— 想到这里,穆尔泰更加怀疑,觉得德明是不是因为被这些大人物们施了压,因此才放弃了求娶英姐儿的念头,转而为她人说媒。 德明一见穆尔泰的眼光,便知对方在想什么,当即一拱手,笑着道:“世叔,茂行此人,小侄也是极熟的,的确人品端正稳重,行事有度,小侄对他那一手好字尤为佩服。十六爷说起,小侄便一起跟着过来。毕竟十六爷早已应承了,若是这份大媒能够保成,小侄自可以沾沾喜气,讨两杯喜酒喝!” 穆尔泰怀疑地盯着德明看了半天,便道:“茂行此人,我也识得的,确实是人品端方,处事周到。可是……可是我……” 可是这世上讲究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结亲到底是讲究门第的。穆尔泰认得石咏,与他相处也觉得此人看着就可靠,然而这位当爹的却反复犹豫:石咏如果是忠勇伯富达礼的亲儿子,他怕是当场就应了, 十六阿哥冷眼看着这一位当爹的百般纠结,当即笑说,结亲是人生大事,这为人父母的自当详加考量,一切都考虑妥当了再说,绝没有说一次就说成的道理,他只管等着穆尔泰的好消息,说着起身告辞,带着德明走了。 穆尔泰眼巴巴地看着德明离开,很想问个究竟,却一直没有机会。 然而他也没机会考虑多久,只隔了一日,富达礼便来了。穆尔泰知道前次清虚观打醮的时候,富达礼和他手下的正白旗兵丁帮了老尚书府不小的忙,穆尔泰只有连连表示感激的份儿。他大致知道,富达礼身为石咏的伯父,这时前来,应当与十六阿哥保媒的事儿有关。 富达礼果然是为石咏来的,然而他对穆尔泰却没有丝毫保留,直接将石家与忠勇伯府昔日的一番纠葛说了一遍,也提到了石家当初如何搬出伯府,昔日如何困窘,而今日又如何重振。 富达礼说得很实在,府里的一应旧事哪怕是难堪的,也没有丝毫隐瞒,足见坦荡。说完之后便即告辞,请穆尔泰自行考虑。 穆尔泰登时更加纠结了二十倍。 富达礼的意思他听得明白,石家从一穷二白到如今家业初振,不过用了几年的时间,在这短短几年里,石咏的官职升了一口气升了四级,这个上升的速度与势头,不能说前所未有,毕竟是少见的。 然而穆尔泰所担忧的,内务府与六部不同,内务府官员完全是京官中的另一个体系,内务府官员固然能富得流油,但是升到一定职位以后,能否再升,总还两说。且石咏当初是补了笔帖式入仕的,身上没有功名,功名对在旗的人家并不算太重要,可是没有功名,也意味着将来的仕途会有个“顶儿”,到了,就再难越过去的。 在穆尔泰这里,他也绝非是嫌弃石咏官职低,家底薄,实在是因为落差太大:此前他想为英姐儿说亲的德明,父亲是大学士,舅舅是外省督抚大员,德明年少进学,得名师指点,进士及第,石咏自然与他无法相提并论。 于是穆尔泰在这里百般纠结,心里在想:这个德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 为石咏与英姐儿说亲的事儿,一直是十三阿哥夫妇两人在背后暗暗操持。他们原本想自己出面的,但穆尔泰家因为承嗣的事儿与清虚观的事儿,与十三福晋多有冲突,最后大家便商议了,由白柱那边负责打听消息,另一头则请十六阿哥出面为石咏保媒。 白柱不负众望,自然打听到了穆尔泰相中的是卜勒察氏的子弟德明。 石咏一听,这德明竟是与自己认识的。当初德明是追一幅郑燮的字画,追到了石咏这儿,两人畅快交流过一番对书法的看法,有好些想法都不谋而合,相见恨晚。以字识人,观书交友,说的就是这两位了。虽然见过的次数不算多,但是两人颇为相投。 得到这消息以后,石咏便去寻了德明,坦诚了自家正试图向兆佳氏求亲,直言请德明出手助攻。 正巧德明压根儿也不想马上续娶。他的发妻过世刚一年,以德明的话,凭什么女子要为丈夫守三年,男子只一年便得续娶? “再者,娶妻乃是一辈子的事儿,”德明想起往事,便觉郁郁,“这般盲婚哑嫁,但看家世门楣,不问性情习惯,便是拿根绳子将两个人生拴在一起。我吃过一回亏,便是将来想再续娶,也一定要娶个知根知底,能相伴一处过日子的。” 石咏心知德明上一段婚姻有难言的隐情,结局亦是凄凉,一生一死,生人兀自郁郁——他心里同情,却又不好多问。 “你既然相中了兆佳氏的小姐,考虑清楚了决定非她不娶,我自然愿帮,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德明为新结识的朋友两肋插刀,于是便有了与十六阿哥一起上门为石咏保媒之事。这位其实也是先斩后奏,家里还不知道呢,德明已经跑上穆尔泰那里去了。等到卜勒察氏的长辈们知道,德明已经当着穆尔泰的面儿表了态,长辈们想再挽回,已经没机会了。 * 穆尔泰纠结了两日,瘦了一圈。如英大致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便偷偷下厨,给阿玛炖些滋补的汤水,被穆尔泰知道了,倒也感到老怀欣慰,此前对英姐儿的怨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安佳氏那边则是目瞪口呆,原本算计得好好的卜勒察氏说不娶便不娶了,换了个五品的小官,忠勇伯府的旁支,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如玉则悄悄摸来寻安佳氏,将她从小丫头口中打探到的消息告诉嫡母:“不……不晓得是不是姑母,姑母为妹妹安排的……” 十三福晋连个伶人都好生安置了,若妹妹真是拦阻了那封矾书,十三福晋怎么会坐视如英的婚事被人摆布?如玉心里默想着如英的话,越想越吃惊。 可若说如英自己睁大眼选了个旁支的小官,如玉又觉得妹妹的眼光好像……有点儿问题。 安佳氏想了想,点头道:“确实有鬼。不能就此让她这么嫁了。” 若是嫁到卜勒察家,安佳氏自忖还有能力把握一二。但若是这个三不知的忠勇伯府旁支,安佳氏瞬间觉得自己就对这个姐儿失去了控制。 “卜勒察那里只能算了,”安佳氏自信满满,“且让我再为英姐儿寻一门‘贵婿’。” 安佳氏的话戳中了穆尔泰的心思,他也忧这个,旁的不怕,唯独怕将闺女低嫁,委屈了英姐儿。听起来石咏什么都好,唯独门楣是个短板,可若是明着用这话去回绝十六阿哥,又恐怕会将对方得罪得不轻。 就在这时,十六阿哥又来了,他倒也没有催着问穆尔泰考虑得怎么样,只是轻摇折扇,告诉对方一个消息。 “皇阿玛今儿个刚刚下旨,刚赐了石咏那小子一个爵位。” 面对穆尔泰惊愕的眼神,十六阿哥笑得格外谦虚:“不高不高,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三等轻车都尉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8.第21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家得了世职的消息传到兆佳氏老尚书府上, 如玉听说了十分好奇, 便偷偷地去探妹妹如英的口风:“听说那家忠勇伯府的旁支如今得了民爵, 父亲十九会应了那边的求亲, 你……你怎么想?” 如英此刻正站在院内一株新开不久的垂丝海棠树下, 望着初绽的花朵,默默出神,不答姐姐的问话。 如玉只道是如英羞怯, 便自顾自往下说:“听说石家得爵是因为石家的那个哥儿孝顺, 独力奉养寡母,又曾侍奉太后有功, 所以才得了这么个爵位。你说……你说他会不会是个只晓得孝顺的人, 回头做他家的媳妇,在婆母面前会不会难做呀?” 如玉的顾虑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就连穆尔泰早先听说皇上赐下爵位的事儿,心里多少也有些犯嘀咕。这位当爹的晓得这门亲事其实是由皇帝那头默许了,才会有十六阿哥这样身份的人出面保媒。然而穆尔泰为爱女考虑, 也生怕石咏一味孝顺寡母,日后万一婆媳之间不相得, 穆尔泰怕女婿偏另一头,委屈了自家闺女。 如英听了如玉的话,歪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姐姐难道忘记了, 石家那位太太, 你我都见过的。” 如玉一怔, 这才想起来,她们还真的在清虚观见过那位石家太太的,当时石大娘拉着她们姐儿俩的手根本看不够,满怀慈爱,恨不得姐儿俩就生在自己家,那副模样如玉也是看在眼里的。一想起这个,如玉心头不免有些泛酸,扁了扁嘴,道:“看了你已经是拿定了主意要嫁,姐姐就不说什么了。” 她试探过如英的反应,还得赶往小姨继母那里回报。 如英望着如玉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也有些难过。 她在金鱼胡同将养了近两个月的“病”,才回到老尚书府。双胞胎两人一起长大,这还是头一回分开如此长久。待到她再回到自家,与姐姐朝夕相对,才觉得至亲手足之间裂痕已深,而她的想法又与如玉有这样那样的不同,两人便再也没有了旧时的默契。 或许那天在清虚观里,如玉将她推回屋内,在外扣上门闩的一刹那,就注定了她们两人开始各自走上各自的路。 她仰头继续望着眼前新开的垂丝海棠,偶有微风,柔嫩娇艳的花朵便随风摇曳,如英禁不住想,那边倒也是守信,早先应承下的,一桩桩一件件,这么短的时间内,竟全都做到了。一个大男人家,为了一桩亲事,肯这么奔走,倒也能看出求娶之诚。 还有她的姑母姑父,为了她这桩亲事,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小心绸缪,才有了如今的这个局面。 相形之下,她也不能落后,自家内宅里的事,要靠她这个就在内宅里的人自己去化解。 想到这里,如英招手将望晴招来,问起早先的情形,心中有数,点点头放望晴自己去与小丫头们作耍。 * 因与雍亲王和十六阿哥商议海贸的事,穆尔泰在京多留一月,一月之内,要接连定下两个女儿的亲事,时间非常紧张。 好在穆尔泰长女所定是中表之亲,兆佳氏与安佳氏两家早有默契,一待出了国孝,那边已经将小定定下了。 紧接着便是穆尔泰左权衡右掂量,又亲见了石咏一回,摆出准岳父的谱,拷问石咏一番,最终点了头,应下了次女的亲事。 一旦双方议亲有了结果,便开始走流程。 这桩亲事,男方请的大媒就是十六阿哥,女方的大媒则请的是正白旗副都统谷杭。谷杭是穆尔泰未出五服的族亲,又是富达礼的手下,以他的身份,做女方的大媒再合适不过。 大媒上门提亲之后,便是问名合八字,合过八字,双方便挑了日子下小定,由石大娘亲自过府,到老尚书府给未来的儿媳妇插戴。 下小定时要请“全福太太”,石家请的全福太太就是石大娘的两姨表妹,辅国将军府的那位当家太太瓜尔佳氏,这一位乃是父母公婆丈夫子女俱全,因此平日里被时不时便被这府那府请去,一应仪程极熟,吉利话儿也是一套一套的。 瓜尔佳氏如今也知石家家势渐渐起来了,但是看过石家准备的小定之礼,还是有些吃惊,见是一枚赤金盘螭璎珞项圈、一对缠丝凤镯、一对南珠凤头钗,以及一对宝石戒指。 瓜尔佳氏还记得早年做寿,邀石大娘上自家相贺时候的窘迫,忍不住道:“姐姐准备这些可是破费了吧!” 石大娘但笑不语,只说生怕委屈了媳妇。瓜尔佳氏点点头,自觉明白了,以为石家求聘兆佳氏的女儿有些高攀,少不得多破费些撑撑体面,免得对方家里不乐意。但其实凭这副小定礼,在京里哪家下聘,对方都不会将石家看轻了去。 石家送来的这份小定礼,也令穆尔泰颇为满意,这份礼几乎已与安佳氏为哲彦下定时所送来的那些差不多分量。这样看起来,他在两个女儿这里,至少是一碗水端平,没有刻意委屈了谁。 其实穆尔泰不知道的是,石家准备这份小定之礼,其实是事先打听了安佳氏下的文定之礼,比照着准备的,不想刻意越过人家一头,也不想被别人比下了去,一面顾及英姐儿与长姐的姐妹情分,一面也顾及安佳氏的面子,毕竟石咏与哲彦以后是连襟。 如玉那里则悄悄松了一口大气。自从卜勒察氏拒婚,石家提亲那时起,如玉就一直暗暗在比,虽说她只比如英年长了片刻,可毕竟是姐姐,若是亲事被妹妹比下,她定然觉得失颜面。 可如今看起来,石家还好,虽说新得了爵位,可确实没有流露出新贵之家常见的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度。 而石家与兆佳氏商议好的,下大定的日子,便是穆尔泰离京的前一天——这位做人岳父的,是实在赶不及,必须动身赶回广州处理公务上事了,因此只分别与安佳氏族里和石家商议好了下大定与正式迎娶的日子,下大定他还可以出面主持,但是送嫁这位亲爹却实在赶不上了,只能交给夫人安佳氏和兆佳氏族人一起帮着操持。 安佳氏在自己房里问如玉:“一切都问明白了?你妹妹那一天确实出过清虚观?” 如玉摇摇头,说:“小丫头狡猾得紧,说漏了一句嘴之后,就死活不肯再露口风了。可惜了我塞给她那么些糕饼点心……” 意识到望晴可能是个突破口之后,如玉就没少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下功夫。望晴对如英一向忠心耿耿,唯一一样,就是爱吃,一见着糕点便挪不开眼,问什么答什么,如玉才问出了这么一句。 “不怕,清虚观里不止咱们家的人,自家问不出,外头却问得出的。”安佳氏蛮有把握地说,“上次去清虚观的,都是齐世手下的兵,就算是从观后出去,也总有人见过。” “可是……”如玉便不明白了,“妹妹那里,石家如今已经放了小定。” “就是因为放了小定,你姑母婶娘她们,才都以为英姐儿的亲事已经稳了,才不会提防旁人。”安佳氏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关窍。 “若是在大定之前,才教人探知英姐儿曾私自外出,”安佳氏凭空设想一回,“那才是将事情做绝,英姐儿再无翻身的可能。” “只是可惜了和忠勇伯府的关系,你父亲识得的武职本就不多,对方又是那么高的官阶,超品的伯爵……” 安佳氏想到这里,兀自忍不住怅怅,她是个合格的主妇,处事极为周到,即便是处理内宅的纠纷,也会首先想想丈夫在外的交际人脉。 如玉在一旁听见,却忍不住打个冷战,白了脸。她晓得小定已过,大定之前若是闹出女方若是闹出任何与待嫁女清誉相关的岔子,那便不是做亲,简直是结仇了。 若是如此,兆佳氏一族若是真的为了自家声名着想,恐怕便再难顾及英姐儿的死活——如玉陡然记起金嬷嬷说过的那个“莫须有”的故事,晓得若是此事当真被安佳氏坐实,妹妹便凶多吉少。 如玉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手中紧紧地攥了帕子,面上却又不敢随意露出什么,只能强自镇定了,眼巴巴地望着安佳氏。 这老天爷,为何总要一次又一次地考验她?如玉心想,她就算是与妹妹为人处世的方式与态度不同,最终选择的路不同……可她也从来没想过,要眼睁睁看着亲妹妹陷入绝境。 安佳氏却微笑着看着如玉,眯着眼说:“玉姐儿可别忘了,这些……可都是你替母亲打听出来的。哲彦那里,可也不希望你的亲事也出什么岔子哟!” 如玉心头一窒,手指拧了几拧,登时将帕子攥得更紧。 * 人都说双胞胎大多会有些心灵默契,正当如玉脸色苍白,心中为难至极的时候,在自己院子里默默坐着的如英也正攥住手里的帕子,记起姑母十三福晋提点她的话:“英姐儿小心些,小定不算什么,大定才是个坎儿。” 父亲穆尔泰会在大定之后一天便离京赴任,若真有人捡石家下大定前后发难,稍有差池便难以收拾。 她其实,一度希望能在小定之前就能将所有的事情都解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对方把事做绝,不留退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9.第21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家下大定的聘礼遵循古礼, 送了活雁一对、羊一头、鹿皮一整块、春茶一匣、玉如意一枚, 并绸缎尺头、金银首饰等若干, 装了十六抬。 原本活雁难得, 时人一般都以白鹅代替的, 但是石家格外运气,在大定之前两日,树村那里有人家刚好捕到一对活雁, 石家的佃户李家便出面买了下来, 命李福给城里送来,在椿树胡同养了一天, 便盛在笼中送至老尚书府来了。 至于那十六抬聘礼, 亦是比照安佳氏给玉姐儿下聘的抬数,未敢多超。只不过石家是娶长媳,理应隆重些,若按石大娘的意思,再多塞个八抬也不为过, 但为了顾及安佳氏的面子,石家大抵将东西拢了拢, 十六抬什盒都塞得沉甸甸的,一大早就抬出了门。 时下规矩,下定和送聘礼的仪式宜早不宜晚,所以陪着石家一起登门观礼的人早早都赶到了老尚书府, 等着穆尔泰等正主儿出面。 然而兆佳氏老尚书府也不晓得为何, 前来观礼道贺的亲戚朋友们都已经到齐了, 但是家里的正主儿一个都不见。 白柱曾跑出来招呼过一次,见富达礼带同石咏等人都在正堂上等候着,白柱少不了擦着额头上的汗道:“这就来,这就来了……” 与白柱一样,白柱的媳妇儿齐佳氏也正在内宅招呼女眷们:“太太们莫急,晚不了,绝误不了吉时!” 然而齐佳氏心里也没底,英姐儿下大定的大礼,真的能及时完成,不会耽搁么? 石咏在外堂上,倒没有那么急。他还牢牢记着老物件儿们说过的话,内宅的事,自交由内宅的人处理。他相信与他们站在一处的人,能量都还是挺大的。 在这当儿,石咏见到了他未来的连襟,安佳哲彦。两人彼此见过礼,都听说过彼此,少不了相互打量一番。他们各自要娶的,将来会是双胞胎姐妹,因此关系比寻常连襟更要紧密些,少不了攀谈交流一番。 在石咏眼中,哲彦就如另一个宝玉一般,皮囊是没的说,一等一的好看;再瞧那通身的气度,显而易见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大家公子。 哲彦见了石咏,也笑嘻嘻地向他作揖道谢,冲石家抬来的十六抬聘礼那里努努嘴,笑着称呼石咏的表字:“茂行,承你的情,给我家留了面子。” 石咏却赶紧摇头谦虚:“世间下聘之礼,不过是量力而行罢了,哲彦兄家中是如此,我家亦是如此。哲彦兄实在无须如此。” 哲彦见石咏为人实在,也颇愿意与他多说两句,当下指着聘礼最上首大红烫金面子的《龙凤帖》和《过礼帖》说:“听闻茂行善书,这两样仅仅是封面上的几个字就写得极其漂亮,想必是出自茂行的手笔了。” 石咏继续谦虚:“不敢,不敢!” 可实际情况是,这聘礼里每一件需要写画的地方,都是他亲力亲为的。 石家的人都从来没操持过嫁娶喜事,虽说忠勇伯府老太太富察氏命两个媳妇有空都来帮忙,可毕竟只有自家的事,自家人才会上心。 石咏最后找到了个周到人儿,不是别个,便是红娘。随着天气渐暖,红娘的瓷枕也一日比一日更精神,不仅将三书六礼的古礼从头至尾给石咏说了一遍,也指点了许多历朝历代不尽相同的习俗,让石咏去问个清楚。石咏对大致程仪有了数,又有的放矢知道该问啥,这纳征的礼仪虽然复杂,要准备的东西虽然琐碎,但是石家还是一一都准备下来,似模似样,甚至被人赞说颇有古风雅韵。 然而穆尔泰等人却迟迟不曾出面,让石咏免不了等得心焦。哲彦在一旁看着,倒似颇为同情。 * 如英着一身新衣。此刻她本该在上房候着,少时下大定时石大娘会亲自将大定的一两件聘礼交到她手里,各家女眷亲友亦会观礼。她却并非在上房候着,而是在老尚书府各院走了一圈,见人便问:“见到望晴了吗?” “见到我院里的小丫头望晴么?” 她来到安佳氏的院子外面,问了声门口的仆妇:“小姨在么?” “太太在!早先留过话,小姐若来便请进,无妨的。” 如英“嗯”了一声,便穿着吉服往里走,将将走到安佳氏堂前,终于放慢放轻了脚步。 安佳氏这时刚刚将两个儿子的行囊收拾妥当。明日穆尔泰离京,安佳氏膝下的两个宝贝儿子将随父南下,而安佳氏自己则继续留在京中,为两个继女操持出嫁大事。今日是英姐儿这边下大定的日子,老尚书府少不了要摆酒宴客,安佳氏怕到时再没机会与两个儿子好生话别,赶紧趁这个机会,多说两句。 “明日你们哥儿俩随父亲回南,要好生侍奉父亲。你们父亲年纪已长,平日公务又忙,你们二人要好好听父亲的话,好生进学,跟着师父好生开蒙,知道了么?” 安佳氏膝下两个小哥儿,大的叫达山,快七岁了,小的叫达春,刚满四岁。 “还有,记住,这世上,只有你们的额娘才是与你们最亲的人,除此之外,都要记得,人心隔肚皮,看着与你们血缘亲近,其实未必真会为你们好。” 安佳氏明知如英此刻就立在厅外,照样这样将话挑明,全不顾如英听见了会如何。 “你们两个姐姐,也是一样。”安佳氏面带笑容说了这一句。 七岁的大哥儿达山顿时就不明白了,转过身,指着立在门外的如英问:“额娘,英姐姐来了,难道英姐姐也是一样,不会真的为我们好吗?” 安佳氏转过身,与如英正望了个照面。她只笑着点头说:“是啊!你们的英姐姐……额娘就是她的小姨,也是她的继母,可是她既然不是额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就不会把额娘当母亲看,自然与你们的血脉更是隔了一层。所以她绝对不会像额娘对你们那样,对你们好;同样的,额娘自然也不会像待你们一样待她……” 那边如英便扯个笑脸问安佳氏:“小姨……” “敢问小姨,见到望晴那个丫头了没有?” 安佳氏点点头:“见到了,我见她像是犯了什么错,被人关到柴房去了。” 如英吃惊不小,当即道:“被人关在哪里了?我去寻她。” 她说着就转身,一面走一面说:“这个丫头,莫不又是因为贪嘴惹出的祸吧!” 安佳氏登时笑:“自然不是——” 待安佳氏说到这里,如英登时住了脚,缓缓地转过身,望着安佳氏问:“小姨定是知道这其中的原委的了?” 安佳氏则笑得温煦无比:“英姐儿,你来,我只与你说一句话!” * 石咏在外间已经等得微微有些焦躁,他手上这盏茶都已经喝得加过两遍水。一直坐在石咏身旁的哲彦也是如此,两个男人都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这时候哲彦突然支起身体,凑近了石咏,说:“茂行此前可曾见过英表妹?” 石咏心头一跳,早先十三福晋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为了如英着想,千万莫要将当初清虚观那一段公案提起,那么他也就绝不能提此前曾见过如英,两个人此刻就需要像是一对完全不曾认识的陌生人。 “自然没有!” 哲彦便稍稍松了一口气,说:“既是没有见过,便也没有非卿不娶的理由了?” 石咏当即道:“可是家母见过,家母喜欢,坚持要为小弟做主。” 石咏说的也有一半儿是实情,而且非常符合他这个因孝道而“侥幸”得爵的孝子身份。 哲彦想想也是,他当即给石咏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起身出去,少时石咏也跟了出来,这一对未来的连襟便在外头屋檐下头站着,哲彦装作眺望外头的满园春光,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英表妹早先在清虚观的时候曾经妆扮成个小戏子,偷偷跑出去一回。早先有一家姓卜勒察的,就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就此拒婚的。” 哲彦面露无限同情,低低地问石咏:“别是你从没听说过这事儿吧!” 石咏闻言一怔,这件事确是事实,英姐儿确确实实曾经妆扮成个班子的伶人,偷偷从清虚观里跑出去过,关键……还是和他一起跑的。 但这事关她人名誉,石咏自从一开始就在勉力维护,此刻更要绷住,决不能功亏一篑。 于是他故作微愠,严肃地问哲彦:“此事兄台是从何得知的?” 哲彦也是听旁人说的,从未亲自证实过,此刻被石咏一声质问,顿觉失言,想了想,道:“自是清虚观的道士说的。我也是听旁人说起,未得证实过,茂行勿怪!” 石咏当即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这世上相像的人多了去了,说英小姐扮成个伶人出门,为何不可能就是个与英小姐容貌相仿的伶人光明正大地出门?” 他很严肃地说:“今日是尊亲大定之礼,哲彦兄,比起我,你更应该维护尊亲的名誉,不信谣、不传谣,见到有传播这等流言的心怀叵测之人,应当拷问一番对方究竟居心何在才对!” 他说得大义凛然,登时将哲彦的一番话都给逼了回去,颇有些讪讪地说:“是我想的不周到,是我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0.第22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安佳氏直起身, 命身边的媳妇子将达山与达春两个小哥儿都带下去, 直起身笑着面对英姐儿, 说:“两个哥儿还小, 要慢慢地教。英姐儿见笑了!” 如英也笑着摇头, 道:“没事!小姨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安佳氏则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其实就是有句话想问你,我嫁给你阿玛也这么些年了, 近来你姐姐见我, 大多尚能称呼我一声‘母亲’,可是你为何从不改口, 永远只管我叫做‘小姨’?” 如英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敛了, 望着安佳氏,说:“因为您确实是小姨啊!” 安佳氏:…… “我还记得您没嫁给阿玛时的样子,那时额娘刚刚过世,我们姐俩那时才三四岁吧,一下子都成了没娘的孩子。我还记得我们当时哭得很惨, 而您手里拿了糖饼来安慰我们,哄着我我们, 那时候您真年轻,真漂亮,与额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当时就记住了,您是小姨, 是额娘的亲姐妹, 我总觉得有您在, 额娘就一直活着。毕竟您身上有着与额娘一样的血脉。” 安佳氏听到这里,彻底怔住,她从未想过,这个继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听到这里,安佳氏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亡姊,她亦曾依恋思念姐姐,姐姐走的时候,她也曾泪如雨下、心如刀割,毕竟是血亲,就如英姐儿说的一样,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可是小姨,当初您要是没有嫁给阿玛,是不是会比现在活得更快活些?” 如英突然问。 安佳氏一下子愣在当地,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瞬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若是她从未嫁给穆尔泰? 若是她从未嫁给姐夫做填房,她依旧会疼爱如玉如英两个,将她们视作姐姐生命的延续,就像是两个侄女儿看待自己那样;相反,由着父母做主,将她嫁给穆尔泰之后,她成了“继母”,而不再是小姨,原本天生由血缘牵起的那种依恋与牵挂,不可避免地为利益所冲淡,她越来越重表面功夫,私底下为两个亲子绸缪得更多,她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选择,人总是这样自私的,而身为人母也一定会更偏向自己的亲生子女,而她也相信若是与姐姐易地而处,姐姐也会做出完全一样选择…… 而今这个侄女却问:小姨,您若是没有嫁给阿玛呢? 安佳氏心道:难道她那时,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一想到这里,安佳氏瞬间被唤起的昔日柔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觉得一颗心又冷又硬,而眼前这个大胆的侄女,则总是在一步步地挑衅她的底线。 如今穆尔泰承嗣之事早已化为泡影,丈夫不争,她为两个儿子绸缪的,自然再没了指望。早先这个英姐儿曾经帮着白柱媳妇齐佳氏努力弥合与老太太喜塔腊氏之间的关系,安佳氏便理直气壮地迁怒了如英。 而矾书之事,安佳氏对如英本该心虚不已,她早已选择性地遗忘了当日在清虚观亲眼所见十三福晋等人所经历的那场凶险,如今她只晓得自己并无把柄落在旁人手里,她便理直气壮地去抓旁人的把柄。 “对了,英姐儿,今儿可是你的好日子,不再上房那边好好待着,陪着老太太,你怎么想起跑到继母这个院子来了呢?” 安佳氏心内越是冷硬,她就越是笑得温煦,关怀备至地望着如英:“嗯,是了,望晴那丫头不见了,所以你才担忧……是不是望晴知道你什么不方便告诉旁人的事情。她不见了,没准就是被关在哪处柴房里,回头被人拷问出秘密,你便因此连下定也顾不上了?” 如英镇定地笑:“我猜这倒还真不至于,望晴那丫头一向是好吃懒做,想必是被人轻易许了些好吃的,就不知躲在哪里独享美味去了。我哪有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说着冲安佳氏一伸手,道:“小姨,今儿是我的大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您?吉时就快要到了,您陪我去老太太的上房去吧!” 安佳氏原本也有此意,但是听了英姐儿的话,却立定了掉脸看英姐儿的眉眼神奇,心里在想:这个侄女儿到底是心太大还是傻?自己算无遗策了要摆布她的,怎么对方竟一点儿心都不上? 一晃神,如英就已经握住了安佳氏的手,如英的手温暖而稳定,相反,安佳氏的手心却因为有些紧张,显得又潮又冷。 “小姨的手这么凉,莫不是有些着凉了?”如英丝毫不察安佳氏的异样,反而关切地道:“要不要寻个妥当的大夫来看看,若是染了风寒总不大好……” 言语间,似乎隐隐在劝慰些什么。 安佳氏又是一个晃神,问:“姐儿说什么?” 这话听了好生耳熟,她自己就好像曾经说过:“染了风寒总是不大好,得找个妥当的大夫来看看……” 安佳氏晃晃脑袋,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也顾不上什么旁的,只管将早先安排下的一一都照做了就行。 说话间,这一对继母女已经来到了老太太喜塔腊氏的上房,石家和忠勇伯府一起前来观礼的女眷就聚在喜塔腊氏上房外面会客的花厅里,女眷们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安佳氏突然脚下一顿,皱起眉,睁圆了眼,觉得自己眼花了。 “小姨,侄女是说,若是有人染了风寒,就最好要寻个妥当的大夫来治。有时候庄子上的大夫不太高明,所以送到庄上的人就总是治不好。但是庄子附近也许凑巧会路过一两个游医郎中,专能治疑难杂症的也说不定呢?”如英在安佳氏身边补充道。 安佳氏完全愣在当地,从头到脚如浸在冰水中一样,旁人见了她眼下这副尊荣,或许会说,哟,这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吧! 她的的确确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她的乳娘金嬷嬷,当初她挥泪送去庄上,又亲自命人发送了的,如今正好端端的,与其他两名老太太喜塔腊氏身边的仆妇一起,各自端了一张小杌子,坐在花厅之外的廊下,头凑着头,像往常一样说着闲话。 安佳氏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内心有股子亲人失而复得的欢喜瞬间涌上心头,随即却有更大的恐惧袭来,让她一下子甩脱了如英的手,抖着声音道:“英姐儿,好心机,好手段——” 如英却摇了摇头:“小姨,我哪里有什么心机手段?不过就是嬷嬷病愈回来大宅,我刚才带着人过去父亲那里打了一声招呼而已。” 她眼看着安佳氏的脸色一点点转白转青,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句:“若不是今天早上望晴就这么凭空不见了,或许我也犯不着自己带嬷嬷去见父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不是安佳氏设计她,她也不一定非要这样反击回去的。 安佳氏脚一软,险些一跤跌坐在地面上。 对了,穆尔泰那里——今日她自从早起便忙忙碌碌,竟然疏于防范,没有顾着穆尔泰,这真是蠢透了,她只顾着设计旁人,却不防旁人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算计她—— 安佳氏突然回头,掩面只往她与穆尔泰一道住着的院子疾奔,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穆尔泰。至于掩面,是因为她实在是没脸见自己的乳娘,更无法想象金嬷嬷含怨指证自己的样子。 好在她还算熟悉穆尔泰,熟悉那一位的脾性,将近十年的夫妻,她很清楚他听得进什么,会信什么。所以她有这个自信,要凭自己一张滔滔利口,将黑说成是白,错说成是对,先稳住穆尔泰,哄着他明日好好出京,然后再掉过头来慢慢对付英姐儿和她的乳母,这样她还有机会。 “老爷明鉴——” 在书房寻到了正在整理衣饰、准备出去应酬的穆尔泰,安佳氏唱念做打俱佳,双手一握穆尔泰的手肘,立即跪了下去,双目含泪,道:“英姐儿怪我这个继母不顺着她的心张罗婚事,口出怨言,也是有的。可是矾书之事也确是子虚乌有,老爷明鉴,妾身就算是再没有脑子,也万万不可能做出对七姑奶奶不利的事情。” “夫人这是在说什么呀?” 穆尔泰不是个容易生疑的男人,可是如今安佳氏这一副态度,却教他不得不生出疑心。 “英姐儿早先是带了个嬷嬷进来,偶然见我,便招呼了一声,说那嬷嬷早先染了风寒,缠绵不愈,在庄子上住了很久,这才刚回来的……除此之外,英姐儿什么也没说啊!” 安佳氏:……啥? 对方竟什么……也没说? 穆尔泰眉头一拧,问:“夫人刚才提到的‘矾书’——究竟为何?” 他好歹是个官儿,五十四年那桩矾书案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这东西,一旦沾实了,说是抄家灭族之祸也并不为过。 听见夫人亲口提起,穆尔泰便不肯罢休,一定要问个清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1.第22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老尚书府这日下定的大礼, 约摸是史上最磨叽, 没有之一。直到将近中午了还未礼成, 即便是老成持重之人如富达礼, 也难免面露焦急之色。 石咏表面不显, 心里也多少有些担心,只不晓得兆佳氏内宅到底出了什么事。此刻他心里十足地想帮忙,但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只能等着。 好在就在临近午时的时候, 内宅送出来消息,说是石大娘已经见过英小姐, 大定礼成。石咏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少时一直未见的穆尔泰出来。这位准岳父一脸阴郁, 面色沉重,石咏和与他一起候着的哲彦都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然而穆尔泰却什么都未说,来到石咏面前,重重拍了拍石咏的肩, 赞了一句:“好小子!” 石咏肩膀被拍得生疼,却也只能将这当做岳父大人的勉励, 赶紧谢过,谦虚两句。 他旁边哲彦大约晓得穆尔泰的脾气,见到这对翁婿竟能如此,也难免惊讶地睁大了眼。 穆尔泰随即去见了富达礼, 再次就上次清虚观的事郑重相谢, 并允诺将有厚礼奉上, 将富达礼闹得一头雾水,心想上回不是谢过了么?富达礼与石咏对视一眼,晓得老尚书府今日内宅之事,恐怕与上回清虚观之事,也脱不了干系。 不久二门内送出消息,忠勇伯府前来观礼的女眷们已经都上了车驾,准备返家。此时已是正午,石咏怕伯府内来不及准备午饭,忙命李寿去松鹤楼订了几桌席面送至永顺胡同,一方面让老太太太太们都垫垫饥,另一方面也谢过伯府的人这次肯出面为他的亲事奔走。 如此一来,石家一家子少不了在忠勇伯府又应酬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才回到自家。 到这时,石咏才有机会问起母亲今日下定时的情形。 石大娘在内院,遭遇与石咏相差仿佛,也是一直说话一直等。所幸老尚书府几位内眷上回都在清虚观见过,都是认得的,谈谈说说,也不算寂寞。后来那边说是英小姐已经准备妥当,请石大娘过去,也将众人邀去观礼。 石大娘见过如英几回,觉得如英模样儿周正,行事规矩之际又不失活泼,能讨来这样的孩子做媳妇简直实在是最合心顺意的事情,当下将循礼备下的玉如意交给全福太太,由全福太太交到坐在炕床上的如英手里。 令石大娘略感奇怪的是,上回见过,如英的继母安佳氏,这次倒没有出面,大礼一直由如今尚书府的当家太太齐佳氏一力主持,老太太喜塔腊氏在一旁观礼。 石大娘还提到观礼的人当中似是有一名英小姐的贴身丫鬟,从头至尾都在哭,哭得情真意切,双目红肿,最终被人劝了下去。 “能得个小丫头对她如此,这孩子平日的行事可见一斑。”石大娘喜欢如英,就觉得如英什么都好,连小丫头在这样的正日子里哭泣,也全不以为意。 而兆佳氏内宅那里,望晴的的确确是哭了个昏天黑地,如英怎么哄她都哄不住,送上望晴平素最喜的豆腐皮包子也没法儿让望晴止哭。 “今日的的确确是委屈了你!”如英还记得今日从柴房里将望晴解救出来的情形,好在安佳氏还未顾得上拷问望晴的口供,因此望晴没吃什么大苦头,只是受了好一份惊吓。 “单冲你受的这份委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如英好生安抚这个从小相伴到大的丫鬟兼玩伴。 “说吧,豌豆黄,还是沙琪玛?” 如英这么一说,望晴登时破功,失笑嗔道:“小姐……” 被糕点逗笑的小丫头立即又苦了脸,低着头道:“即便英小姐嫁了,人家还是想跟着你。” 如英挑一挑眉,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个。 望晴是家生子,而且还有一两年就到年纪要放出去的,循常理不会陪嫁。然而这一对主仆两个相处的时间久了,确实感情深厚,别说望晴舍不得如英,要将望晴留在娘家,如英也有些舍不得。 “……反正也没多远!”望晴又要哭了。 如英却一声轻笑,感情这丫头以为嫁个人就是出个门,换个地方住住而已?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应了你还不行?”如英心里立即开始盘算她该怎么操作这事儿。 望晴一下子开心了,登时笑道:“这感情好!” 她又说:“今儿也多亏了玉小姐——” 提到如玉的时候,如英的面色稍稍一僵,随即转柔和,点头道:“是呀,若没有姐姐,我也没法儿那么快寻着关你的柴房……” 想起如玉,如英的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的确是如玉出面,揭发了她所知不少继母私下所做的事,包括胁迫恐吓她们姐妹,打探清虚观的实情、散布流言……甚至还有谋划将她们姐妹中的一人嫁与曾经误杀前妻的卜勒察氏等等。 相形之下,如英对安佳氏的所作所为,几乎一个字都没说。 在这一点上,金嬷嬷也是如此,她自从被接回老尚书府,自始至终,没有指摘过安佳氏半点不是。若非安佳氏先自乱了阵脚,仅凭如玉与金嬷嬷,旁人怕也无法真正拿住安佳氏的错处。安佳氏是金嬷嬷亲手抚养大的,即便对方曾经起意害自己,只要这条命还在,金嬷嬷便始终不忍责怪她。 于是这一出就变成了如玉与安佳氏相互指责的一场闹剧。安佳氏大约没有想到,此前一直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的如玉竟然成了最大的祸患。如英也没想到这一点,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姐姐出面,让事情变得简单不少,而且如玉口口声声为了妹妹,令如英没法儿不领姐姐的情。 只是如玉反复了一回,这等行径,不仅安佳氏痛快地破口大骂,连如英心中,也稍稍生出一点不适,因此当如玉说到激动处,要冲过来抱住妹妹的时候,如英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她们这一对姐妹……当是再回不到从前去了。 待石家放过大定之后,穆尔泰便匆匆去了金鱼胡同。至此,十三阿哥夫妇,在整件事上,还没正式出过面,对安佳氏的指责亦是从未放在明面儿上过。可就是这样的隐忍,这样的一言不发,令穆尔泰愧疚万分,无法自已。 当日穆尔泰与十三阿哥在外书房一番密谈,直至深夜。他回家之后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原本穆尔泰打算将达山达春哥儿俩带去广东任上的,这会儿当爹的却决定将两个小哥儿留下,托付给白柱夫妇代为照顾。他自己则带着继妻安佳氏与所有曾服侍过安佳氏的仆妇丫鬟一起南下。 “两个哥儿在南边的时候多,与宗族兄弟姐妹相处的时日少,须知独木不成林,两个哥儿也姓兆佳,日后少不了与族里的从兄弟们彼此照应扶持,做哥哥的着实惭愧,因此断断不能将两个孩子交与内宅妇人之手照管,只有劳烦兄弟了。”穆尔泰对白柱如是说。 白柱尚未脱孝,因此身上没有差事,成日在家逗子为乐,再多教养达山达春两个哥儿也不算什么麻烦事。他听堂兄话里有话,多少知道两个哥儿的教养大约也出了些问题,当即慨然应下,心内暗暗盘算,达山达春两个要好生教一教,至少不能让两个哥儿因为生母的关系,与族里生分了才是。 第二日穆尔泰南下,安佳氏与金嬷嬷一并随行,只是她们主仆从头至尾不曾露面。 如英如玉带着达山达春两个弟弟拜别父母,达山达春极为惶惑,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抛下他们哥儿俩,将他们交给叔叔教养。而如英如玉只能百般安抚,好在哥儿两个年纪都不算大,没过了几日,由白柱带着玩儿得开心,便渐渐地将母亲的事抛在脑后了。 * 在南下的船上,穆尔泰过来妻子的舱房探视安佳氏。 安佳氏双拳紧握,紧紧地盯着穆尔泰,恨声道:“妾身确是行事不妥,得罪了七姑奶奶、得罪了英姐儿……更加得罪了老爷,如今自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是稚子无辜,老爷究竟要将两个哥儿怎么办?” 穆尔泰没接茬儿。 这几日他每次到安佳氏这里,想与妻子说几句话,安佳氏都摆出这样一副仇人似的姿态。因此今日穆尔泰只待安佳氏说完,自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对妻子说:“原是我对不住你,当年娶了你,结果却害了你。” 只因这一句话,安佳氏突然有些撑不住,垂下头,用手撑住额角,一个字都说不出。她依旧不服气,但要再与穆尔泰硬顶,她也做不到了。 “你说得对,稚子无辜。如今我也只能将两个哥儿留在京中,万一有事,保全起来,反而会容易些。” 安佳氏听见,吃惊地抬起头,疑惑地盯着穆尔泰。她万万没想到“矾书”之事的后果竟这么严重,可是再看穆尔泰,只见他神情肃穆,绝对不似说谎。安佳氏陡然慌了神,连两个哥儿,穆尔泰都要这样小心翼翼地托付给他人。那么,曾经直面那身怀矾书之人的她,又将怎样? 穆尔泰望着安佳氏,面色沉重,隔了良久方说:“夫人,你若是安分守己,或许十几二十年后还能重现于人前……” 安佳氏脸色发白,虽然这个结果可能比她预想的略好些,然而她这也几乎是以一生为代价,以偿付她当初收下的两千两白银,这大约是她此生所见,最昂贵的金银? “……还有,金氏,金氏不能留了。”穆尔泰虽是不忍,但也不得不将这话说出口。 虽然安佳氏自己动过除去乳娘的念头,可是事到如今,听见穆尔泰这么说,她还是悲痛难忍,再难自持,索性放声大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2.第22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大定礼成之后没多久, 石咏与英姐儿成婚的婚期便也定了下来。两家各有各自着急的理由, 就干脆选了五月初的头一个吉日。十六阿哥因他本人就是大媒, 所以很豪气地放了石咏一个月假期, 充当婚假。 然而筹备婚事却是千头万绪, 石家不曾操办过,自然觉得吃力。 石家这里,内眷那边的杂务由石大娘挑了大头, 二婶王氏则帮着做点儿能做的;外事则都交给李寿并两房家人在外头奔走。忠勇伯府那边, 亦送了两个能干的管事过来帮着石家料理。 石大娘的兄长,远在盛京的舒舒觉罗氏大舅, 听说妹妹的独子终于不再打光棍了, 便遣了妻子携长子从盛京赶来,不只有帮忙,亦有给石家撑场面的意思在。石咏自从来到本时空,还从未见过自己母族的亲眷,他见母亲欢喜, 心里也自然高兴。 石咏成婚的新居,自然得设在永顺胡同的赐宅里。 这边大定一下过, 兆佳氏就立即遣人上门量屋子,打家具。全部家具现打是决计来不及的,只能量回来再看英姐儿的嫁妆家具合不合适。好在永顺胡同的赐第地方敞阔,屋梁亦较别处宅邸更高些。老尚书府事先预备下的家具倒也大都能用, 只有几件条桌几案为了调整尺寸而临时重打, 虽说时间赶了点儿, 好歹也在婚期正日子之前都一起赶出来了。 兆佳氏老尚书府,因有双胞胎闺女出阁,索性与石家与安佳氏一起商议了,将好日子定在一天,这样兆佳氏操办起来只费一回事儿。所以如玉与如英同日添箱、同日送妆,也同日出阁。 到了添箱的日子,如玉就已经有些紧张。 她们是双胞胎姐妹,一般年岁,一般模样,甚至这辈子所受的各种待遇都完全一样,只有到了出嫁的这一天,才是分出高下的时候。 早先放小定大定,石家与安佳氏两家送上的礼完全是比照着来,明面儿上不分高下。但也可能是太过敏感的缘故,如玉总觉得石家隐隐有压过安佳氏一头的意思,原因就在于石家送上的那柄如意。 如意象征“吉祥如意”,是最重要的聘礼之一,每每都是在放大定的时候,由男方母亲交给全福太太,再由全福太太递到女方手中。这如意的材质不同,身价不同,往往也喻示着男方家中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两家送上的都是玉如意,但是石家送的是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如意,玉质细腻温润、白如截肪,那雕工也是一等一的。兆佳氏门楣不低,如玉好东西也见过不少,待见过妹妹的那柄玉如意,见到上面内造的标示,便晓得是御赐之物,石家虽说家世不显,但是却舍得用最好的东西来求娶英姐儿。 如玉望着自己得来的那只翡翠如意,心知肚明,哲彦不是长子,所以安佳氏那边的舅舅舅母对自己这个媳妇……也没那么重视。 但这如意的事,如玉其实并不知晓内情。这柄玉如意,乃是随石咏那个三等轻车都尉的爵位一起赐下来的。皇帝既然选择了给石咏赐爵位,撑脸面,自然顺带手连这最重要的一件聘礼也一块赏了下来,石家全没有据为己有的道理,于是乎在下定的时候交到了如英手里。哲彦家没经过这样一出,给如玉送来的那柄翡翠如意,是上等缅玉所制,请扬州的玉雕工匠雕刻而成,亦非凡品。如玉心中暗暗埋怨舅父舅母和哲彦,其实也有点儿冤枉了安佳氏一家子。 添箱之时,如玉也格外在意,尤其是七姑母十三福晋那里,她唯恐十三福晋对如英照顾有加,添妆时分出了伯仲,那她这个做姐姐的,岂不是失了颜面? 可是如玉又想,若是十三福晋当真在她们两人之间分出了伯仲,她又能怪谁?还不是得怪自己当日在清虚观里一时糊涂,将妹妹反扣在房内,不许她出去帮忙么?可是,那时的如玉又怎有这先见之明,能预见到如英当真将那绝不可能的做到的一一都做到了呢? 一步踏错,便步步踏错,即便后来如玉尽力弥补了,可如玉还是觉得在七姑母那里始终提不起头来。 好在十三福晋与别家亲眷一样,给两个姐儿的添箱礼如出一辙,不分伯仲。如玉如英两个齐齐上前,向十三福晋行了礼道谢。 姐妹两人的嫁妆,此刻都放置在内院中供人欣赏,谓之“晒妆”。姐妹俩各自九十六抬嫁妆,从上等花梨木打造的家具箱笼,到衾被枕褥、四季衣裳、锦缎尺头、头面首饰、书画古玩……一应家居陈设及日常用品,姐儿俩便是嫁出去,也可以自给自足。九十六抬大红什盒将整座院子摆得满满当当的,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老尚书马尔汉在世的时候,马尔汉夫妇是将如玉如英两个侄孙女当亲孙女养在膝下的,因此嫁娶银子也照家中其他出嫁女的例,早早就备下了。早年间双胞胎参加选秀之前,她俩的嫁妆就已经备得七七八八,待到一出国孝,小定一放,白柱媳妇齐佳氏接手家务,更加雷厉风行地将剩下缺的都添上。 两姐妹的陪嫁中,还各自有一片瓦、土坯若干,这是早年间穆尔泰还在京为官的时候,就为双胞胎备下的产业,各自有一处小宅,十顷良田。穆尔泰因为身有官职的缘故,与双胞胎一直聚少离多,甚至这位当爹的有些专断独行,固执地认为只有自己觉得好的,才是对儿女最好的,可是真到了嫁女的时刻,这当爹的也不敢含糊,倾其所有。只是他因故不得不远赴广东,不得亲自主持嫁女的盛事,这于父女三人,多少都是遗憾,无法弥补。 待添妆礼毕,两个姐儿的嫁妆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什盒里连空地都没有了,只待明日安佳氏与瓜尔佳氏两家催妆的上门,兆佳氏便遣人送妆,届时便将两姐妹各自的新居妥当装点,如玉如英两个从此各自的人生。 兆佳氏府里这边在行添妆礼的同时,石咏则被薛蟠请去了松鹤楼吃酒。 早先贾琏得信,听说石咏终于定了亲,自是大喜。唯一可惜的是他人在山西,没法儿在石咏婚期赶回京中道贺,唯一只能从山西送了贺礼并好些土产回京,与荣府的贺礼一道拢了拢,并成一副大的,送到永顺胡同。 于是乎石咏看着礼单上明晃晃写着“山西老陈醋两坛”,只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干笑两声。 而薛蟠则在石咏成亲的前两日请石咏喝酒,没有选松鹤楼二楼敞亮的大厅,而是特特选了三楼的包间,可供招待十人的大桌,只做了这哥儿俩。薛蟠贼忒兮兮地点了菜,偏还不教石咏知道。等到酒菜上来,薛蟠殷勤劝酒挟菜,待到酒过三巡了,这厮才告诉石咏,说是最紧要的一道大菜乃是此间名菜红焖鹿鞭,说是要给石咏补补。 石咏无语,心想,眼下这可是五月……五月啊!天气已经不算凉快,这薛蟠竟然还给他吃这么燥热大补的食材,偏生松鹤楼的大师傅手艺甚好,将这材料得一点儿腥膻没有,软烂入味,石咏竟没吃出来。再加上他此刻面对薛蟠一张诚恳无比的笑脸,晓得对方纯是一派好意,他便唯有望天。 “茂行,这件是我特特为兄弟准备的,是送与你的新婚贺礼——”薛蟠贼笑着,将早先为石咏备下的“厚礼”取出来。石咏一见,知是古画,随口问:“这是……唐寅的画儿?” 薛蟠一掌重重拍在石咏肩上,笑道:“还是兄弟高明,一看就知道。”他一面继续坏笑一面怂恿,推着石咏:“打开看看!” 石咏对这等“软彩”字画的修复工作并不算擅长,但是鉴赏古画挺有经验,当下从腰间解下荷包——与他人不同,石咏的荷包里永远盛放着一柄玻璃厂自产的放大镜。 待展开这画卷,石咏习惯性地先去看题跋,见到唐寅的名章,用放大镜反反复复看了一遍,点着头道:“看着像是真迹!” 薛蟠在一旁已经傻了眼:“茂行兄弟,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男人,展开这幅画,竟能先去看题跋——” 此刻石咏心中却是一派激动,说实话,他在这个时空里,见到的名家字画不算少数,可是唐寅唐才子的亲笔真迹,他还没什么机会亲自鉴定一回。当下没顾得上薛蟠,石咏只举着放大镜,将画幅中描绘人物景致的笔法用色等一起细细看起来,一面看一面赞。 薛蟠在一旁见到石咏这样,早已呆了。 而石咏自己,到底是将整幅画卷各处都用放大镜照过一遍,才想起该当将图画全景看个清楚。 岂料一看之下,石咏突然觉得鼻腔一热,立即有鼻血滚落下来,还好他避让得快,才避免了一处“血染名家真迹”的惨案。 旁边薛蟠终于得意了,伸手重重拍着石咏的肩膀笑道:“咋样,石兄弟,哥哥的眼光没差吧!这‘庚黄’的画儿,将来你们夫妻在闺房里自去赏玩去——” 石咏哑口无言,望着画面上栩栩如生的场景画面,心里暗骂一句薛蟠:教了多少遍,不是“庚黄”,是“唐寅”,这厮竟然还未记住。 眼前这画儿,大幅绢本设色的《风流绝畅图》,竟是后世失传的唐寅所绘秘戏图真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3.第22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两家联姻的大日子选在五月初八, 初六那日兆佳氏族中众女眷给玉姐儿英姐儿添箱, 初七这日则是安佳氏与石家各自上老尚书府催妆的日子。 代表石家上门催妆的, 乃是富达礼梁志国麾下那一伙天不怕地不怕的正白旗旗丁, 这拨年轻人亦可以算是白柱麾下, 所以他们一行人从永顺胡同行至老尚书府,一转身便可以充当为老尚书家送妆的。 催妆的年轻人出发的时候,永顺胡同早已经摆出了全套办喜事的架势, 喜棚就扎在石家赐宅的院子里, 喜棚一角搭了厨灶,但是真正的大灶却搭在忠勇伯府, 几个从大菜馆子里聘的名厨在这里轮流坐镇, 一待开席,便能流水价地奉上各种大菜美点。 喜棚跟前,早已停了一架簇新的龙凤花轿。催妆的年轻人们便是从这花轿左近出发,数十骑高头大马列队而行,当先的却是个极年轻的小哥儿, 不过十岁冒头的年纪,却也一样提着缰, 端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催妆的队伍沿街往老尚书府去。 正白旗的这些年轻人渐渐行近老尚书府,只见对面也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两拨人马在老尚书府跟前的胡同口迎面遇上, 石家催妆队伍最前头的小哥儿连忙回头一拱手, 请众人停下, 只道:“自来长幼有序,自然是贵方先请。” 那边过来,正是哲彦请来催妆的人,听见石家这样礼数周到地让在外面,顿时对石家极有好感。有人问:“这样年纪的小哥儿,却是这样知书达理,这位……是新郎官儿的什么人?” 登时便有知情的答道:“那位是新郎的堂弟,别看人年纪小,可已经读了好些年的书了,听说那学问是上了年纪的老儒都夸的。说人家‘知书达理’,可一点儿都没虚夸。” 带队催妆的,正是石咏的弟弟喻哥儿,区区几个月过去,石喻读书之余,骑术又有些进步,正白旗旗署的人总算放心让他一人独自骑一匹高头大马。今日是哥哥结亲的大事,喻哥儿自然也自告奋勇,与这些正白旗的旗丁们一起,充当了催妆的使者。 少时玉姐儿的嫁妆先从老尚书府中抬出来,九十六抬嫁妆,在京里只能算是中上,不算太过豪奢靡费,可这送妆的队伍也绵延不绝,石家的人等了好些时候,才终于进老尚书府跟前的胡同。 石喻便命个骑术好、教程快的旗丁快马回去给永顺胡同报讯,一来通知他们自家因为谦让的缘故,所以耽搁了,二来也是告知永顺胡同,嫁妆很快就要从这边出发,请永顺胡同这边候着的鼓乐手做好准备,一见到嫁妆的影子,便开始大奏鼓乐,开始迎妆。 一时老尚书府接连抬出一百九十二抬嫁妆,分别朝安佳氏宅邸和永顺胡同两个方向过去,府门口出嫁妆整整出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出完,两边各自浩浩荡荡地迎妆。 永顺胡同这边,石家赐宅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时下人家嫁女多以二十四抬、四十八抬、六十抬嫁妆为多,四十八台嫁妆便足以装满三间新房。英姐儿的嫁妆却足足多出了一倍,新房放满之后,少不得又开了库房,将那些箱笼什盒先放进去,然后再命人慢慢整理。 石咏作为新郎,接了未婚妻的妆奁,嫁妆单子则一式两份,核对无误,石家留一份待转交给英姐儿,而兆佳氏府上自留一份。 嫁妆送到,石家并伯府的仆下一并动手帮忙,将各件家具归位,榻前挂起百子千孙的绣帐,壁上挂起喜庆寓意的书画,古董也专捡金贵的摆放在条几与多宝格上,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天色渐晚,喜棚下已经挂起灯笼。 石咏立在上房门口,望着这收拾得精致的屋子,至少在新婚的一个月时间之内,他便要与新婚妻子一道,在这里生活。 石咏看了半晌,见人都往喜棚那里去了,新房这里只余他一个。石咏便将随身带着的囊匣解下,将里面的瓷枕取出来,放在多宝格一个不大显眼的角落里,然后作了个揖,心内暗暗表达一番感激,要不是有这一位的鼓励与指点,他恐怕还是注孤生的直男一个。 石咏看看左右无人,便着手准备将薛蟠送给他的那一幅“厚礼”好生收起来——他绝不怀疑薛蟠的好意,也知道这东西名贵,毕竟是唐寅的真迹,决计不能随随便便对待,必须要妥善保存。可若是真叫人亲见了这幅画……他到底还是个脸皮薄的,没法儿正大光明地与人分享这幅真迹的种种“妙处”。 他正琢磨着该将东西收哪里,那头红娘的瓷枕突然“嗤”的一声轻笑,石咏就立即面红耳赤起来,仿佛他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抓了个现行似的。 岂料红娘道:“咏哥儿,你这是要……防火?” 石咏:防火?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薛蟠送他的这幅“好”画儿,在古人眼中看起来,确实是有“防火”功能的。 据传说,古人认为司掌火事的火神乃是一位女性,而且是位黄花大闺女。若是火神见到哪处有火起的可能,急急忙忙赶过去的时候,陡然见到这样一幅闺中秘事的图景,定然羞得掩面而逃,这样,原本有失火之虞的宅邸便能逃过火厄——这种说法,还真是有理有据,没毛病。 甚至传说前朝在科考的时候,会在考生号舍中的隐秘处也贴上这样香艳的图画,绝无干扰考生心神的意思,纯是为防火考虑。有这样的想象力,也是令人叹为观止了。 只不过石咏没想到,他这还压根儿没好意思将画幅展开来给红娘看过,对方就已经全知道了。 “红娘姐,我……” 这几日他面临人生大事,本就紧张,一下子被红娘揭破了心思,更是脸上发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扑哧——” 红娘实在未忍住,欢笑出声,畅快地将石咏笑了好一阵子。待她好不容易笑完,才转了轻声,安慰石咏:“咏哥儿,此乃人伦天性,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如花美眷当前,自是人生一大赏心乐事……你耗费了这么多的功夫才得来与人共度一生的机会,自当好生体会这份愉悦。”红娘慢慢地说,最后道:“咏哥儿,还是那句话,不要怂,你的姑娘,终究会是你的姑娘。” 石咏赶紧郑重道谢,并悉心为瓷枕罩上一幅防尘玻璃罩。 在防尘罩罩上瓷枕的那一刹那,石咏仿佛听见红娘悄声说:“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属。①” 仿佛她终于又完成了一桩使命。 “多谢红娘姐——” 石咏心中默念,“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这不仅是他与爱人相伴一世的期盼,对身边的亲人与知交好友,石咏亦盼能如此。 * 第二日,石咏寅初便起,其实在这等大日子里,也很难睡得太久。他刚起没多久,已经有贺客登门了。 先是扬州林家千里迢迢来人,给石家奉上贺礼。管事林南是石咏早年在南面见过的,见了石咏连连道歉,只说是路上不小心耽搁了,还好没错过了石咏成亲的大日子,随即奉上礼单,石咏见其中除了常见的贺仪之外,另有些书籍抄本。他知道林如海向来爱这个,能千里送来京中,想必不是凡品,当下郑重谢了,命人将书本送入新房里去。 待到午后,贺客渐渐增多,不少是石咏昔日的同僚故交,此刻一起都来了。 “茂行,大喜,大喜!”王乐水拱着手、踱着方步进来。 石咏赶紧迎上去,连声问:“王大人,我亦未当面亲贺王大人升迁之喜!” 前两天王乐水得了调令,从内务府转至户部当差。王乐水转部本是平迁,到那里没两日立即升了郎中,如今已于石咏平级。此人可谓仕途多舛,浮沉多年,如今依旧是个郎中。 可是石咏却激动不已,他认为王乐水大才,到了户部,一定能够大展拳脚,一抒心中的抱负。 王乐水却谦逊得很,只管道:“茂行莫要笑话我,这刚刚转部,两眼一抹黑的,所有差事都要从头学起,说不难是假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若非王乐水确有能担当重任的才干与那份沉稳劲儿,户部掌部的那位冷面王,万万不可能一进部里便将王乐水升职。 他还未与王乐水聊完,那边内务府的司官们已经都来了,聚在王乐水与石咏身边,一起向石咏道喜。石咏兼任造办处与营造司两处的郎中,他的大喜事,自然司处的官吏们全来道贺,一个不落,甚至石咏还特地打了招呼,请了营造司不少工匠过来,此刻都聚在外面喜棚中说话,极其热闹。 众人到齐,除了唐英。 石咏等了好些时候,待到日头将要西斜,才将好友唐英盼来。唐英来时手中提着一坛上等佳酿,冲石咏神秘笑笑,打招呼道:“茂行……” 旁边李寿却急急忙忙地出来寻石咏:“大爷!娶亲姥姥说了,得出发去迎亲了。” 石咏赶紧向唐英拱拱手,告了个罪,唐英却诡笑着道:“好,好!茂行先去,待行过大礼,我这边可要好好拷问你!” 石咏还在纳闷,他有啥好拷问的,那边李寿已经着了急,一扯石咏的袖子,那意思,娶亲姥姥那里耽搁了,他可吃罪不起。 一时石咏被李寿拉到喜棚旁边,这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准备齐了,见正主儿到来,赶紧摁着石咏拜神,接着给他身上挂了披红,扶他上马,鼓乐随之响起,石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催着往老尚书府过去。 他与英小姐拜堂的吉时是请人事先算过的,因此必须定点儿出发迎亲,掐着时辰将人接回来,赶在吉时与人拜堂。 好在这一回石家与哲彦家算出来的吉时不同,哲彦家迎亲的时辰略早,待到石家的喜轿过去的时候,老尚书府门前已经是一地的鞭炮红纸屑,哲彦家已经将亲迎了去,老尚书府便还剩一位新娘子。 大约是刚才才大闹过一阵,老尚书府的人再提不起兴致再刁难石咏,石咏塞出十几个红封,很轻松便看着花轿抬进了岳家的门。石咏则自去堂前,给兆佳氏老太太等人磕头谢亲。 少时内堂娶亲姥姥那里又送出消息,说是新人已经上轿,石咏拜别白柱等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将花轿往永顺胡同迎去。 待到了永顺胡同石家赐宅门口,娶亲姥姥叫了停轿,石咏麻溜从马上下来。早先有“过来人”说过此时婚俗,新郎官儿须取了弓箭,向花轿虚发三箭,新娘才得下轿,下轿后新娘还需跨马鞍、跨火盆,才是进喜堂,新婚夫妇拜堂。 石咏的心思却全不在这儿,他依礼虚射了三箭,便只顾着打量眼前这穿着大红喜服的少女,细细回想当日在清虚观初见英小姐的情形,直到人家由全福太太扶着,悠悠走到石咏身边,两人并肩站着,石咏兀自偏着头望着身边。 娶亲姥姥登时无语,心想这到底是哪家的呆头雁娶亲,若不是石咏突然省过来,及时别过头去,娶亲姥姥怕不是要伸脚踩石咏一脚。 接下来一切便都顺利了,两人进喜堂拜过天地,又拜过石大娘,由娶亲姥姥引着,一起进入新房,按方位坐帐,娶亲姥姥则将各种寓意吉祥的干果撒在帐中,随即递了揭盖头的秤杆给石咏。 随着娶亲姥姥说的那一溜一溜的吉祥话,石咏用秤杆挑起了英姐儿凤冠上遮着的盖头。 待到盖头揭下,喜房内柔和而明亮的烛光将英姐儿的一张俏脸映亮,石咏这才猛地吃了一惊:这真的是,他媳妇儿么? 说来这也不能全怪石咏。早先他在清虚观外头一次见到如英,如英扮作了个随时准备上妆的伶人,戴着勒头,眼梢稍许吊起,别的妆容却一样儿也不带,干净清爽。 可是此刻如英却被涂了太多的粉,凤冠下露出的一张俏脸全被涂成了瓷白色,面颊苹果肌上却涂着满满当当的两团胭脂色,乍一看像是个假娃娃。 石咏是个标准的直男,与他一起生活过的诸位女性亲友亦从不施很重的脂粉,不画浓妆,因此她从不知同一个人,上妆与不上妆,甚至妆容上得不恰当,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他心头纳闷,着实不知该不该问,眼前这位,真是如英么?可千万别弄错了。 岂料英姐儿像是猜到他的心思一般,略略抬起头,目光流转,穿过凤冠上垂下的一道道珠串,与石咏的目光一触,那无法抑制的笑意就似从她一对明眸中满满地溢了出来,活活泼泼地打着趣儿,灵巧地与石咏打了个招呼。 石咏顿时再无怀疑,眼前这人,定是他的妻子无疑。 一时新婚夫妻两人对饮了合卺酒,娶亲姥姥又请两人分别用了子孙饽饽,并且探讨了饽饽的烹饪程度这一艰深问题,在石咏与如英都确认无疑地答复“没烧熟”之后,娶亲姥姥满意地表示,石咏这亲,算是娶完了。 石咏与如英同时松了一口气。 石咏随即出了新房,来到外面的喜棚处招呼宾客。 这时候唐英一脸的坏笑,拎着个酒坛子上来,冲石咏笑道:“茂行,这可是咱们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石咏纳闷,怎么就秋后算账了? 唐英却问:“还记得么?我成亲那时,你说过什么,说是绝不肯聋婚哑嫁的,若是食言便罚酒——我这儿还记得牢牢的,老实说吧,刚才进洞房之前,你可曾见过这这位尚书府出来的媳妇儿?若是没见过,那便赶紧的,先自罚个三杯吧!” 石咏:…… 他还记得与唐英说过的这话,他曾说绝不想任人摆布他的人生,亦不想娶一位素昧平生的妻子。 可是他什么时候说过罚酒这话? 唐英见他发愣,哪里肯放过他,当下带着造办处与营造司的司官们一起起哄。 “除非你说得出来何时见过新娘子,才成就了你俩这一段佳话,否则就听大家的话,乖乖地喝酒吧!” 这是难得的可以“闹一闹”上司的日子,内务府的司官们当即起哄:“见过没,见过没——”闹得喜棚里的人纷纷往这边侧目。 然而石咏与英姐儿在清虚观的那次相遇,是两人都下决心要谨守的最大的秘密,既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旁人。所以石咏非常干脆地愿赌服输,豪气地拍开唐英带来的酒坛子,果真满满地斟了三杯,扬起脖子便爽快地喝了下去。 石咏对那桩“秘密”永远心存感激,因此这三杯“罚酒”,他也饮得心甘情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4.第22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唐英报了当年他结亲时的一箭之仇, 亲眼看石咏满满当当地喝了三杯酒下去, 一转身, 已经带同造办处的同僚们变身“挡酒大军”, 不少人护在石咏身侧, 但凡有人上前嚷嚷着要新郎官儿饮酒,内务府的属官们一拥而上,替石咏挡酒。 这可是唐英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若是石咏不肯罚那三杯酒, 他们内务府的属官们十九要掉过头来,帮着外人一起对付石咏。 正白旗的儿郎们一瞅内务府这么大的阵仗, 也有大声起哄的, 登时两边叫起板儿来,一时喜棚中觥筹交错,人语喧哗,热闹非凡。 石咏则在喜棚一角见到了宝玉。早先荣府早有贺礼送到,而宝玉则与薛蟠等人一道, 一起过来向石咏道贺。这时薛蟠早已与新结识的朋友们开始划拳行令吃酒,宝玉不喜这个, 便独自坐在一旁。 “茂行兄,恭喜恭喜!” 与早年间在贾琏生日宴上那时相比,宝玉增了岁数,人也沉稳了好些。见到石咏便含笑施礼, 石咏多日未见宝玉, 连忙拉着他坐。 他已经由薛蟠口中得知, 宝玉去岁参加院试,结果又病了一次,自然与高中无缘,贾府便为他捐了个监生,日后便直接参加乡试考举人。考试之事,世人都说不大准,有些人一次院试就中的,后来死活考不中举人;也有人院试死活考不中的,捐了功名自后乡试照样能一举考中,这也都不能一概而论。 “听闻二公子喜事也近了?”石咏早先听薛蟠提起过贾薛两家已经开始议亲,便开口恭喜宝玉。 宝玉脸上却陡然出现一阵迷惘,怔了一会儿,转头见石咏兀自望着他,连忙掩饰道:“家中长辈的确为此事劳心费神……而我,我只是……” 他转头望着喜棚内一派热闹,低声道:“我只是见到此处热闹繁华到如此地步,心中略生感触罢了。”说罢轻轻摇摇头,似乎要将心中的胡思乱想一并甩去,当下赶紧举杯,笑着向石咏道:“待茂行兄饮了这一杯,小弟这便要告辞了。” 石咏与宝玉相交不深,便客客气气地饮了一杯,宝玉则陪了一杯,随即告辞。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在这个世道里,宝玉当是个清醒的人,然而却始终怀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念头,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冷眼看着。然而这世上有些人未必百分百地清醒,却一样依着本心,撸起袖子只管做些该做的,这两者之间,究竟孰优孰劣,倒也不好直接判断。 一时宝玉离开,喜棚外面传进消息,说是有贵客到了。 石咏本就在想,十六阿哥身为大媒,怎么能不亲自到来,连他奉上一杯谢媒酒的机会都不给? 他赶紧迎出去,发现不仅仅是十六阿哥,这一回是十三阿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三位联袂而来。 十三阿哥沉寂多时,向来极少出府,因此石咏也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前来道贺,一怔之下,连忙张罗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请十三阿哥先坐下。 十六阿哥却笑道:“这可见是成了自家子侄了。石咏,还不快叫姑父?” 原本从二福晋身上算起,这一群皇子阿哥就都是石咏的“长辈”,如今却不必如此,只消从如英和十三福晋那头算起,石咏还真的管十三阿哥叫姑父。 他又不在乎这些个,当下老老实实地给十三阿哥行了大礼,叫了声:“姑父!” 十三阿哥含笑请起,十六阿哥却在一旁献宝,笑着接了一句:“乖,乖啊!” 石咏:…… 十七阿哥则自始至终候在两位兄长身旁,带着好奇仔细打量石咏。他与石咏见过几回,也就三分熟而已,但是两人都知道彼此的事迹,十七阿哥知道石咏是十六阿哥手下得力的人,而石咏则知道十七阿哥从这时起大约已经是个隐藏的“四爷党”。 三位皇子阿哥到来,令喜棚内震动不小。原本旁人都知道石家迎娶的是十三福晋的侄女,与各王府贝子府都沾亲带故的,因此石家娶亲,就连雍亲王府这样的人家都有所表示。但十三阿哥毕竟是长辈,而且沉寂多年,旁人都没想到他竟会亲自出面,前来石家道贺。 喜棚里的来宾们压根儿不敢拿大,纷纷过来给这几位请安。尤其是十三阿哥,虽然他早先曾经触怒过皇帝,一旦冷落就是十年,然而如今朝中渐渐有风声传出,说是十三阿哥“复起”了,然而这消息传了许久,却始终没见十三阿哥领什么官职,办什么差事。 但是官场的人晓得“空穴来风”这四个字,知道皇上若不是真的对十三阿哥表现出改观,这种“谣言”是绝对不会传出来的。 于是乎,对十三阿哥这位无爵无职的皇子一样无人敢怠慢,十三阿哥则不得不先将为石咏道贺的事儿放在一旁,先去应付那些前来请安的来宾。 然而十六阿哥却一向不管这些,见有人来,随便挥挥手不理,而是拉来石咏,找他讨“谢媒酒”。 “我说茂行那,这谢媒酒,爷饮一杯,你饮三杯可好?”十六阿哥嘻嘻地笑道。 石咏极其实诚地将头一点,说了一声好。在这桩亲事上,十六阿哥是出了大力气的,眼下不过是喝酒而已,石咏哪儿敢不应。 结果十三阿哥出面来拦,笑道:“十六弟,别闹他,年轻人哪晓得轻重,这孩子实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既这么说了,他就会当真饮三杯三杯地饮!” 唐英等内务府的属官听了一起起哄,添酱加醋地将早先的事说与十六阿哥这位内务府总管知道。 十六阿哥听见,只管笑嘻嘻地对十三阿哥说:“十三哥可见是亲姑父了,怕我们灌醉了茂行,委屈了侄女。放心,茂行的酒量我知道,早年在松鹤楼就灌过的,我们都有分寸!”说着向唐英使个眼色。 唐英等人也还都记着早年的事儿,登时哄然应是,纷纷执了酒壶排队上来,要敬石咏。倒是石咏这时候陡然记起,今夜实在不宜酩酊大醉,只是他一向不善于说不,送到面前的酒盏,他也不晓得该怎么推却。 恰在此时,喜棚外面有人报说:“雍亲王府遣人前来道贺!” 雍王府的威仪在哪儿摆着,石咏哪儿敢不亲自前往迎接?闹酒的人们登时住手,给石咏让开一条路。 十三阿哥则与十六、十七两人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四哥今日是不会亲至的,此刻听说雍亲王府有人前来,这几位多少有些惊讶。 石咏大步流星,赶至喜棚外,揉揉眼,一低头,却见面前立着两个小豆丁。两人见了石咏,一起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齐声道:“老师——” “四阿哥、五阿哥,竟是你们来了……”石咏实在没想到竟是弘历与弘昼到来,一时有些语无伦次,定了定神,方道:“快,快里面请!” 两个小哥儿一高一矮,同时抱拳向石咏行礼,齐声说:“学生恭贺老师新婚大喜!” 五阿哥弘昼说完便扭脸,望着哥哥,问:“四哥,新婚是个啥?与过新年一个样儿吗?我瞅师父今儿换了新衣,可为啥就他一个人换呢?” 弘历挠挠头,心想这真是个好问题。 喜棚里的人却全惊到了,此间除了十三阿哥等寥寥数人之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石咏在雍王府教两个小阿哥习字的事儿,如今雍王府的两个小阿哥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管石咏叫“老师”,这尊师重教的礼数丝毫没错,但旁人看来,却别有一番解读。 石咏不过是个内务府的属官,五品郎中,竟然如此受重视,能做王府阿哥的蒙师。 前来道贺的,除了石家亲友以外,也有老尚书府兆佳氏的亲友,还有些新娘母族安佳氏的亲戚,都是打算这边喝两盅喜酒之后,再转战另一处的。见到这边的情形,兆佳氏族人大多觉得面上有光,知道穆尔泰眼光不差,姐儿嫁的门第不算高,但是往来结交的大多是身份贵重之人,这位姑爷将来的前程,大约也不会差;而安佳氏这边的亲戚则大多打算多留一会儿,多认识几位石家亲眷,攀个交情,再过去喝哲彦的喜酒也不迟。 石咏面对两个粉妆玉砌的小阿哥,一时倒犯了难,这边席面上都是些大老爷们在猜拳喝酒,两个小阿哥看上去丝毫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但要让他们在这儿喝酒么,倒有些不合适。 他想了想,便唤过弟弟石喻,轻声交代了几句,石喻领命,立即转身招呼弘历与弘昼。石喻这几年在椿树胡同读书,虽然年岁不大,身上却出落了一股子极秀逸的书卷气,弘历见了,也不敢将他当等闲人看待,待听说是师父的弟弟,赶紧带着五弟一起见礼。 石咏这边则已经遣人往后院女眷那边去送信了,好让女眷们有个准备。这边石喻则带着两个小阿哥一起往后院,去见见伯父的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石咏知道伯府老太太和石大娘等人都稀罕孩子,由她们出面招呼这两个小哥儿,再合适不过了。 可石咏没想到的是,弘昼的顽皮绝对超乎他的想象,他安排的这一切虽然看着稳妥,但到后来还是出了岔子。 * 新房那边,如英已经在望晴等人的服侍之下卸去了凤冠钗环大衣裳,将脸上那厚厚的脂粉全都洗去,又重新梳了头发换了一身簇新的氅衣,独自坐在榻上。她在新房这边,能稍许听见前面喜棚的动静,知道前面且还要再闹一阵,她且还需要独自坐着等一阵。 如英正默默出神的时候,忽听榻旁的窗下有动静,一个六七岁孩子稚嫩的声音在说:“五弟,这样不太好吧!师父毕竟是师父!” 如英一怔。 便听另外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来:“王府侍卫们都说了,闹洞房就是这么闹的。回头听师父进来,跟新娘子都说些啥!待明日我们将这一句句的都转说出去,师父就能早生贵子,我这可都是为了师父好!” 如英尚且不知这是哪个王府来的皮猴,心知不晓得这俩孩子究竟是被哪里来的狭促侍卫给撺掇了,竟要这样“闹”她的洞房。如英眼珠转转,登时计上心头。按规矩,她不能下地,这会儿只能远远地给守在新房门口处的望晴使眼色比手势。 望晴进来,如英低声吩咐了,望晴差点儿笑出声,赶紧掩住了口,匆匆忙忙赶出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糖蒸酥酪进来。 这糖蒸酥酪是刚蒸出来没多久的,上面还撒着干焙过的杏仁片,香气扑鼻。如英便自言自语地道:“到底是五月的天气,有些热,望晴,把那边玻璃窗给开了吧!” 石家的新房,全安了玻璃窗,且不是那等只能推开三寸的窗屉,而有几分像是后世对开的玻璃窗,向外一推,便觉凉风习习。那糖蒸酥酪甜滋滋的香味便送出了出去。 不多时,两个小阿哥已经实在耐不住这样的香甜,齐齐从窗外探出个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碗酥酪。 少时石咏满头大汗地寻到新房这边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四阿哥五阿哥两个,头凑着头,正在共享一碗甜滋滋的酥酪,吃得连头都不抬。如英则正盘腿坐在炕上,微笑着看着这俩“熊孩子”大快朵颐,适时给小哥俩递上一块帕子。 弘历最先发现石咏进来,颇不好意思,赶紧用帕子擦了嘴边的酥酪,讪讪地叫了一声:“师父!” 弘昼却还埋头吃,吃完了一抹嘴,才转头对石咏说:“师父,我终于知道您为啥要娶师娘了。”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突然说了这样的话,石咏与如英都是一怔,彼此对视一眼,多少都有些羞意,石咏脸一红,如英则一低头,着实没忍住,唇角又挑了起来。 “所以……现在知道师父为啥要穿新衣了?”待问过情由,石咏这才后知后觉地省过来,他倒是没想到弘昼这孩子这么多心眼子,早先刚进喜棚那会儿说的话全是在装。 弘昼却一点儿也不怕,嘻嘻地点头拍着手笑道:“是呀,师父娶这么美的师娘,自然要穿的光鲜些,才能与师娘相配呀!” 如英听见弘昼嘴巴这样甜,实在没忍住,用帕子掩口,轻笑出声。 石咏却早已看透了这个笑嘻嘻的大尾巴狼,温和地说:“还记得师父上回布置的功课么?待师父忙完这一阵,就会上王府去检视。” 熊孩子怕作业,古今皆同,一听说这个,弘昼果然苦了脸,转脸去看兄长,目光中尽是求援。弘历却板着脸,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似乎在向师父表态,甭管弘昼怎么求他,他都不会捉刀代弟弟做功课的。 “师父……师父,您如今成婚,可觉得快活?”弘历却没有弘昼那等小机灵,他见到石咏与如英目光一触,便各自转开,实在好奇,干脆开口直接了当地询问。 石咏根本没过大脑,开口便答:“快活!” 听了这等大实话,身边如英登时红了脸,低下头去。 岂料石咏接下去认认真真地说:“四阿哥,你须记住,以后你也会有这样一天,找到注定要与你相守的另一半,在她面前,你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将与她分享,未来一切波折风浪你都将与她一起分担……她总是你的,而你,亦是她的……便是这样一个人,四阿哥,再过得个几年,你终将遇见。” 如英听到这里,微微一怔,再抬头,便见到石咏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两人的视线就此胶在一处,难以分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5.第22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将弘历弘昼两名小阿哥送走, 石咏回到新房内, 松了口气, 无奈地冲如英那里耸耸肩、摆摆手。如英这也才刚刚命人将那碗糖蒸酥酪收拾下去, 冲石咏报以理解的微笑。 两人一起都想:也不知是什么狭促鬼想出来的, 让这么小的孩子来闹洞房、听壁脚。 殊不知两人之间尚存的那一点生疏,因为两个孩子一闹,竟凭空消失了。石咏很自来熟地走到如英身边, 在炕沿坐下, 笑道:“若是没事先发现这两个娃娃,今夜恐怕难得安生。” 他指的原本是, 若是失了两个小阿哥的下落, 雍亲王府岂肯干休,石家赐宅这里岂不得挖地三尺? 岂料如英听他提起今夜,俏脸一红,目光却倔强地不肯闪避,只管盯着石咏。 石咏待话出了口, 才觉出失言,不免有些讪讪的, 他本不善与如英这样年纪的女孩子相处,这时少不了别过头去,却依旧感到如英那里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 过了片刻, 石咏觉得如英支起身子, 朝自己靠了靠。 石咏:……这是要做什么? 他越是紧张就越是不敢看, 只觉得脸红耳热心跳,只不晓得如英是否也是如此。 渐渐地他觉出如英靠得愈近,气息可闻,他心内痒痒的,脸上却依旧绷着,忽然觉得如英手中的帕子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擦过,如英在一旁吐气如兰:“这是,那时候……那时候伤的?” 石咏右边面颊上有一道疤痕,如今已经淡了许多,不仔细看已是看不出,可是如英在烛光下看得一清二楚,突然莫名的有些心疼,记起那时才是两人头一回真正有机会面对,只是当时她隔着帘子,不晓得对面是怎样的一个人,唯有小丫头望晴事后曾经告诉过她,当时来人那副形容有多么可怖。 如今两人已有白首之约,如英望着丈夫,记起一路走来种种波折,心内生出无限感慨,口中却说不出其他,隔了半天,轻轻问一句:“还疼么?” 石咏有一答一:“早已不疼了。” 这样的对答在新婚夫妻之间原属寻常,只是由如英之口问出来,石咏来答,便有点儿稀罕,好在再没有人守着听壁脚了,否则传将出去,又是一桩好笑。 石咏听到这样温柔的言语,就算是个木头,也终于晓得回过头来,正对上一对明眸、一张俏脸,瞬间觉得好不真实:他竟然,也将这心上一直默念着的人儿娶了来。而且对方当初也是毫不犹豫地选定了他,缘分之外,更有些默契。 如英一双大眼睛此刻一瞬不眨地望着自己,毫不回避,石咏突然有种预感:他新娶来的媳妇儿,可能远比他想得更加直率大胆而勇敢…… 榻前一对龙凤大烛,便一路高烧直至天明。 * 第二日小夫妻起得不算晚,望晴等几个丫鬟一待夫妻两人叫起,便打了热水进来服侍夫妻两人盥洗。石咏却依着老习惯,自己动手。 老尚书府原本打听过,知道石家人口不多,家人仆役亦是有限,因此总共只陪送了两房家人共八口人,并四名侍奉如英的丫鬟,其中望晴与望雨是大丫鬟,但都已经快到将要放出去的年纪,只待过个两年便要择配的。另外两个是小丫头,一个叫盼秋,一个叫盼夏,现如今都只能做些简单的杂役。 四个丫鬟,都对姑爷身边从来没有过贴身丫鬟这一件事实感到惊讶不已。倒是如英,早在她下决心要嫁石咏之时,十三福晋就曾以石家的实情相告。如今得知丈夫的一切起居都是自己动手,如英并不意外。 小夫妻两个都是喜简不喜繁的性子,不多时,已是双双收拾停当,并肩走出新居,往石大娘的上房过去。石大娘与二婶王氏早已起了,正坐在一处说话。石喻则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一旁并不说话。听说小夫妻过来得这样早,石大娘略有些吃惊,与王氏对视了一眼。 新婚第二日,照规矩应是新妇认亲,再祭拜祖先。石家好在人口简单,石大娘与王氏都见过如英好几回。但规矩依旧是规矩,如英过来给石大娘磕过头,然后恭恭敬敬地敬了茶。 石大娘打心眼儿里喜欢如英,她直到如今,尚且以为是因为自己在儿子面前将老尚书府两个姐儿赞了又赞,才会令儿子起心,托良媒上门求亲的。早先听说小夫妻这么早起身,石大娘原本还稍稍有些担心,怕儿子儿媳处得不谐,然而见到石咏扶着如英进来,两人都是容光焕发,神色间又都隐隐约约地透着欢喜,石大娘这才彻底放了心,接了如英的茶,又赶紧塞了早早就备下的红封在如英手里。 接着如英过来拜见二婶王氏,王氏依旧温柔沉默,一个字都不多说。如英原本道王氏是与外人交际时才会如此,但是见到她在自家也是这副模样,才明白过来这份温柔沉静乃是本性。 接下来便是石咏的弟弟石喻。石咏向如英介绍时,便明说了他们两人一处长大,虽然是堂弟,但实际上与亲弟并无两样。听到这里,石喻立即站起来,向大嫂行礼,并肃容道:“长兄如父,弟弟一直将大哥当做父亲一般来敬着的。” 石咏听着这话,又见石喻一张小脸此刻绷得紧紧的,心里知道二叔的事对这个小皮猴的影响并未全过去,这个孩子心里只怕正憋着一股劲儿,当即在石喻肩上拍了拍,轻松笑道:“傻弟弟,如今家里正是多了个人来疼你。” 如英亦事先有礼给喻哥儿备下,当下从小丫头那里取了来,送给石喻。石喻一见,倒都是他平日用得着的东西,晓得嫂子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脸上一下子绽放笑容,赶着向如英道谢。 他这样一笑,才露出他这般年纪孩子应有的天真,如英则略略躬身见礼,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二弟千万莫要外道。” 石喻听了如英的话,登时更加高兴。这孩子对于“一家人”的认同感格外重视,石咏早先就与如英提过这一点,此刻见妻子料理得周到,石咏心里也是熨帖非常,暖融融的。 拜过自家母亲婶娘之后,石咏又少不得带如英见过住在自家客院的舅母和表兄,跟着他便带着如英过去隔壁忠勇伯府,先去伯府后面的祠堂拜祭先父牌位,之后便去拜见同宗亲眷。因此刚才在自家乃是“小认亲”,如今才是“大认亲”,石咏带着如英一个一个地拜见过来,倒也收了好些见面礼。 富达礼等人此前并未见过如英,此刻见石咏娶来的媳妇儿行动大方得体,都为石咏感到高兴。老太太富察氏见了如英更是欢喜,拉着石大娘的手,只道:“讨了这样的儿媳妇,你可算是熬出头了!” 石大娘连忙谢过老太太,她知道儿子的婚事借了伯府不少力,心里颇多感激。 王氏却依旧缩在石大娘身后,老太太富察氏不提她,她便也不吱声。 * 新妇进门的第三日,便是三朝回门的日子。这日一早,石咏就张罗了带着如英出门,往老尚书府过去,在老尚书府门前依旧等了一阵,等哲彦与如玉的车驾先进了,才进的老尚书府。 老尚书府那里,说是哲彦夫妇已经在祠堂等着了,石咏由如英带着,两人脚步轻快,一起往祠堂过来。他早在下定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哲彦,这时候连襟两个友好地点点头,打了招呼。 然而石咏却是第一次见到如玉,只张了一眼,便见识到双胞胎的威力,姐儿两个的相貌眉眼,几乎一模一样,完全没差。 然而只这一眼,石咏依旧多多少少能辨出姐妹两个气质上有些不同:如英与他一样,喜简不喜繁,因此首饰与衣饰都颇为简单,整个人显得清爽而干练;如玉则戴了几件价值不菲的首饰,打扮得雍容华贵,甚至隐隐有些别苗头的意思。 如玉与如英互视一眼,大约也觉得有些怪异。她们是双胞胎,从小到大,大人们都为她们准备一式一样的衣服首饰,姐妹两个也已经习惯外人几乎区分不出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然而各自成婚之后,姐儿两个可以各自做主,可以按自己的品味来,甚至还需要多少考虑一下丈夫的审美与喜好,各自妆扮之后,竟然差别不小。姐妹两人相互看看,惊异过后,彼此礼貌地对视片刻,再各自转开。 两对夫妇在兆佳氏祠堂内拜过祖宗牌位之后,再到正堂上来拜见兆佳氏诸位亲眷。姐妹两人的父母穆尔泰夫妇并不在京中,因此在老太太喜塔腊氏下首设了两人的位置,往下才是白柱夫妇。除了兆佳氏族人以外,兆佳氏好些已经出了门的姑奶奶也大多回了娘家来看望两对小夫妻,见了两边的气色,大抵知道两个姑娘都过得不错,大多放下心来。 午间按规矩是老尚书府请两个女婿吃回门酒,白柱尚未脱孝,不便饮宴,只稍坐了一会儿相陪,另有兆佳氏几个族里与石咏一辈儿的年轻人陪席。另外达山与达春两个小哥儿也一起出来,拜见两位姐夫。 哲彦与石咏都事先给这两个小舅子备下了礼物,然而石咏因为教雍亲王府两个小阿哥的关系,与这样年纪的孩子交道打得极多,见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收了礼物,晓得他们心下还没法儿对自己这个姐夫生出亲近,当即笑着招招手,将两个哥儿招过来,问两句功课与日常起居。 孩子毕竟是孩子,三言两语之间,达山与达春见石咏平易近人,一点儿不端着架子,便一下子与石咏亲近起来。而另一头,哲彦却只顾着与白柱说话,偶尔掉头望望那边,实在想不通,石咏怎么能与两个半大小子有这么多话可说的。白柱只看在眼里,笑笑不说话。 女眷那头,十三福晋头一个将如英拉到内室去单独问她话,只问石咏可还好。因为这门亲事背后其实是十三阿哥夫妇两人大力撮合的,若是如英与石咏处不好,十三福晋定会后悔不已。 十三福晋只道新媳妇向来羞怯,因此问得委婉,如英却笑着冲姑母直点头,也不说什么,但是喜悦之情却溢于言表。十三福晋怜爱地摸摸如英的头发,只说:“可见是个傻孩子了,怎么嫁个傻小子,竟欢喜成这个样子?” 石咏在十三福晋心中,到底还是那个“实心实意”的傻小子。 如英却答:“姑母放心,这人是我自己睁大眼睛选定的,无论是好是歹,我都要同他过一辈子。所以我就干脆天天多惦记两遍他的好,这样日子过得也欢喜些。” 十三福晋听了忍俊不禁,笑道:“我们英姐儿果然与众不同,说出来的看似胡闹,仔细一想却有意思。” 她细细回忆,觉得她与十三阿哥十年来相濡以沫,互相支撑,不也一样,多看着点儿对方的好,日子便能过得舒心点儿么。 然而如玉见到妹妹,则又是另一番情景。她待要问问妹妹嫁过去之后如何,却又觉得难以启齿。 安佳氏有族人曾经前往永顺胡同吃喜酒,自然有人将三位皇子阿哥前来道贺的事转告了如玉。如玉原本猜到七姑父可能会去上石家道贺,但完全没想到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两位也会前往,更别提雍亲王府的两位小阿哥,竟然亲自上门道喜,并亲口称石咏为“老师”。 原本如玉听说妹夫只是个内务府的五品小吏,官位并不高,本家也只是旁支,并不显赫。她的夫婿哲彦身上虽无功名官职,可胜在出身门第都不错,公公济兰已经升至工部左侍郎,之后应当便是放外任出京,一转身便是地方大员。 然而如玉却始终想不通,看似平平的妹夫,结亲时怎么会有这么些皇亲贵胄登门道贺。甚至她今日回门,也事先精心打扮了一番,衣裳首饰都捡的是最出挑的,以期不要被妹妹压过一头。 待一见到妹妹,如玉才晓得,如英根本就没有压过自己一头的意思,她今日这番做作,就如一拳打出去尽数打在棉花上,对方软软的根本就不受力。 如英却冲她一笑,道:“姐姐怎么尽盯着我?是我有哪里不妥当么?” 如玉:“……没,没什么。” “若是没有,妹妹便先告辞了。”如英看看外头刚刚西斜的日头,想起石咏嘱咐她的话,向如玉作别,“姐姐,待一个月之后咱们没那么多规矩束着的时候,我上舅舅家来看你!” “这么早?” 如玉吓了一跳。 京里的规矩,新婚一月之内新房不能空置,所以小夫妻吃过回门酒,便大多会在傍晚之前赶回夫家。 可是,这太阳还挂得老高,距离日暮还早,如玉猜了半天,也没想通为什么妹妹要在这时候就早早转回夫家去。 ——莫不是,石家的规矩太大了? 这样一想,如玉的心气儿立刻顺了不少。 * 石咏与如英一道乘车,从老尚书府出发,慢慢回转。 “茂行,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如英好奇地问丈夫。 “等到了地头,我一样样说与你听。” 石咏想得很周到,他知道如英近来又是备嫁忙碌,又是婚仪繁复,多少有些疲惫,偏生规矩又拘着,她这新娘子在新婚一月之间,哪里都不便去,不像后世里新婚夫妇一结完婚就能借口蜜月遁走,躲到个没熟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享受甜蜜的日子。 偏巧今日是回门的日子,石咏便暗地里安排,从老尚书府早走一刻,回永顺胡同则晚回一刻,中间稍许留些工夫,让他能带着如英去京里某个轻松惬意的地方,一起看看景致,也松快松快。 如英则全不知丈夫会带她到哪里去,坐在车内,只睁着一对明眸,望着石咏。随丈夫一道,偷偷溜出门,谁也不告诉,这种感觉令如英又好奇又兴奋。有时如英想瞧瞧外头经过的热闹街巷,石咏便会主动效劳,坐到她身旁,代为掀起车帘,让如英也能随着他的指点,一起见见外头的景致。 少时,车驾驶进了一处窄巷,如英初时还觉得颇为颠簸,可行了片刻,车驾里突然不颠了,稳稳当当地行了小半里地,直到大车停下来。 如英好奇地“咦”了一声,那边石咏已经从车驾上跳了下去,亲自抱了下车的脚踏,扶如英下车。 这时候李寿早已候在车前一处院落的门口,见到石咏小夫妻两个到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即将院门推开。 如英随丈夫一道,立在这小院门口,初夏傍晚时的风伴着各种花香与阵阵清凉,一时扑面而至。 石咏侧身望着妻子,柔声道:“媳妇儿,欢迎来到‘百花深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6.第22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百花深处?”如英对这名字觉得很是新鲜, 即便此刻她立在石咏身边, 亦是微微踮起脚, 翘首往那小院里望着。 石咏当即伸臂让如英挽了, 一面给如英讲了这地界儿的由来、得名的缘故, 一面携妻往园中过去。 李寿非常乖觉,将院子两爿木门虚掩上,自己守在门外, 不打扰主家夫妇的清静。 石咏与如英定亲之前, 这百花深处还是一处荒园。如今夫妇俩新婚燕尔,如英眼前则已经是一处玲珑精致的园林。 入园处便是以堆石为翠嶂, 石间栽种着几株栎树并几株鸡爪枫, 石上有一处石额,上书“枫径”两个字①。如英便点点头,笑道:“我们来得早了,若是再晚上两月,此景定然更加出色。” 石咏便笑道:“也不尽然, 你再往里看看。” 如英“嗯”了一声,当即沿着路径南行, 只见道路两侧都是以山石堆砌,石墙作虎皮纹,石料上粗下细。待转过翠嶂,便见一亭, 亭前遍植芍药, 亭上镌着二字, 叫做“药栏”。药栏跟前面对着荷花池,池畔有一小小的船房,背亭向池,叫做“荷舫”。 如英迈步走入荷舫,只见荷舫不设窗牖,四面通透,自每一面望出去,皆是图画。如今已是初夏,荷池上小荷才露尖尖角,然而荷叶入眼满目清新,鼻端则是药栏那里传来的淡淡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如英登时转脸看向石咏,笑靥如花,一个劲儿地轻轻点头。 “如英也觉得这地界儿不错?”石咏笑问。他一挽自家媳妇儿,带她离开荷舫,转向一座小小的红栏板桥,跨池穿荷,来到一处敞阔的五间长房,房上挂着匾,上书“藕花书屋”几个字。 夫妻两人并肩立在书屋跟前,见到书屋另一侧有一观花台,台前栽种着杨柳、桃杏、垂丝、辛夷一类,观花台远处,更有十几处小小房舍,或连或并,散落在花木深处。 “百花深处,”如英望着眼前之景,忍不住叹道,“果然名符其实!” 这百花深处经过石咏带着内务府的工匠,和左近莳花的人家一道,勉力修整,如今已初现了昔日繁盛。 石咏见她喜欢,心里也欢喜,但也不得不老实交代:“这是内务府的产业,如今刚刚修成,我便带你来看看。之后这里还要派用场,但是你若喜欢,咱们以后可以照着这个样子,慢慢地修自家的园子。” 他尚在“婚假”期间,但是早先已经与十六阿哥商量过,等假一休完,就要开始运作“拍卖”之事,待到那时,倒是不方便再带如英过来了。 岂料如英一对美目笑得弯弯的,只说:“这园子这么好,自然是更多人能看到才妙。我想那始建这园子的张家夫妇,一定也是出于这个心。今日见识到了这样精致的花园,倒觉得若是将它藏着掖着只供自己赏玩,才是可惜了呢!” 如英说这话的时候,石咏正立在她身后,自然注意到初夏傍晚的夕阳将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少时影子化为一对,依旧是明时冠带,看形貌是一对夫妇。两个影子齐齐地朝石咏行了一礼,张菜园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恭喜石小官人!” 石咏手忙脚乱,赶紧要回礼,又怕被如英看见吓到她。正没奈何间,如英已经转过身,笑问:“茂行?” 地面上的影子依旧是一对,只不过另一枚已是如英的影子。如英走到石咏身边,歪着头,循着石咏的眼光看去,见两人的影子倒是相依相偎,比他们两人实际相处的情形更要亲密几分。 如英登时稍许有些脸红,拈着衣角垂下头去。 “石小官人,千万别害羞呀!这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儿,”张菜园登时给石咏打气,“你须记住,此间可真没旁人!” 石咏心头一热,登时往前迈了一步,靠近如英,伸双臂将如英的双肩一环,但却再也不敢有所动作,只傻愣着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自家媳妇儿。 夕阳柔和,映得如英一张小脸比花更娇,然而她见石咏这般呆呆地望着自己,实在忍俊不禁,“嗤”的一声轻笑出声,随即也伸出双臂,轻轻环住石咏的腰,将半边面颊贴在他肩上,额头靠在他颈窝里,口中轻轻道:“茂行哥!谢谢你带我来此!” 石咏的心登时飞快地跳了起来,在胸腔之间通通地直响——如英的温柔与大胆是他绝没预料到的,可是细想起来,当初在清虚观外相见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他打定主意要娶的这个媳妇儿,注定不会是那等谨小慎微的性格。 于是他轻轻托住如英的纤背,让她整个身躯轻轻偎在自己怀里,于是两颗心一起飞快地跳着,彼此都能感觉得到。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石咏看看日头西沉,便对如英说:“时候不早了,咱们一起到胡同里转转,四下里看看,然后便回家,可好?” “出去转转?” 如英面上再度流露出兴奋。 过去十七年,她身为尚书府的千金,出门的机会本就少,一出门又是限制颇多,这个不许,那个也不给的。如今竟是丈夫提出来带她到街面上去看看,如英心里一阵雀跃。 “嗯,对了,这里有几处莳花的人家,如英的眼光好,挑几本好看的花草,放几盆放在娘和二婶那儿,余下的咱们自己赏玩。”石咏给自己偷偷带媳妇溜出来玩找了个绝佳的借口。 如英一听觉得是个好主意,当下使劲儿点头。 接着石咏就给如英介绍,住在这百花深处胡同里,都有什么样的人家,两家莳花的人家,蒋家擅养什么,李家又擅种什么,货郎擅捕什么样的鱼,大娘又擅熬什么样的汤,琐琐碎碎,都当好玩的事儿一一都与如英说了。 如英听得饶有兴味,她前半生都生活在宅门里,还真从来不知道寻常人家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待听说数年之前婆母还曾带着丈夫生活在这样的胡同小院里,如英不禁对独自支撑拉扯丈夫长大的婆母更多生一份敬意。 石咏也提到了那位据说是天启年间就生活在这里的老太太,提起她那双永远纤尘不染的绣花鞋……说到这位老太太的时候,石咏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竟然还有点儿紧张,压低声音道:“如英一会儿替我好生看看这位老太太,我实在是没想通……” 居住在百花深处的老妇人,每天都穿着簇新簇新的绣鞋在胡同里出入,每天跑一趟地安门,看看良人归未归,这个故事感人至深,但也总令石咏背后有些发凉。 他与古物儿打交道打得多了,免不了会与百岁千岁的灵魂打交道,导致有些时候他分不清与自己交流的究竟是人还是魂。 这位百花深处的老妇人,他搀扶过,背过,帮人摆过花盆儿,知道对方身体不算很轻,日头照有影儿,但是他却从没听对方说过一个字,甚至也没怎么见过街坊邻里与老人家互动,因此石咏渐渐地起了疑心,不晓得这一位是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人物”。 偏生这种“疑心”他又不能与旁人交流,万一冒冒失失问出去了岂不是对旁人绝大的不礼貌? 今儿有如英在,石咏便想借妻子的眼光,来看一看这位老人家。 这话他并未明说,但是如英在石咏身边,盯着石咏看了一会儿,嘴角微翘,已经有了主意。 少时夫妻两人已经来到了胡同里,石咏早就与大杂院那边的街坊都混熟了,见了人一一打招呼:“蒋大娘、李婶儿……这,这是我媳妇儿!” 大杂院的人听说石咏带了新媳妇到此,纷纷跑出来看,见了如英,纷纷都赞是好模样。如英听石咏的描述,已经将胡同中众街坊都记住了,此刻也跟着一一招呼,竟没有一个叫错的,一下子赢得了全部街坊的好感。听说小夫妻打算挑些花草,莳花的两家赶紧将她们近日养得最好的盆花都捧出来。 如英的记性与品味都不错,她惦记着石家人的喜好,给石大娘挑了两盆茉莉,两盆栀子花,都是花色素淡但是香气馥郁的那种;给二婶王氏则挑了两盆颜色鲜艳的月季,另外又剪了两枝素馨准备给王氏插瓶用。至于她自己……如英扭头看看丈夫,见石咏冲她点点头,让她自己放手去挑,如英才依着自己的喜好挑了两盆。 一时石咏付了账,李寿赶着进来,帮忙将盆花一盆盆地都搬了出去。 石咏则陪着如英来到大杂院外胡同里,一扭脸,见到那位百岁老太太正扶着墙,慢慢朝这边挪过来。 “就是那一位!”石咏与如英咬耳朵。 如英则反问:“哪儿?” 石咏朝老妇人那里努了努嘴,他视力不错,看得一清二楚,老太太今日脚上依旧是一双簇新鲜红的绣鞋,纤尘不染,走在乌青色的柏油路上格外显眼。 “哪儿呢?我没瞧见人那。”如英探头张了张,扭过头,睁大了眼,无辜地望着石咏。 石咏的脑海里登时“嗡”了一声,后心有点儿发凉,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他很清楚自己与旁人的区别,他知道自己能听见什么而旁人听不见什么,然而他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却还是头一回。 一想到这里,石咏并不算太害怕,可到底是有些惊异,一时便也瞪着眼望着如英。忽见如英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笑意,唇边一对小酒窝开始若隐若现,显然是在憋着笑。 “你——” 石咏反应也快,马上明白过来:如英这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她其实早将老人家瞧得一清二楚。 早先他谈及这位老人家之际的犹豫与委婉,早就引起了如英的注意,她不用多想,已经猜到石咏在担心什么,索性便顺着石咏的担心往下说,果然瞬间吓了石咏一大跳。 “太皮了!”石咏牙痒痒的,这个媳妇儿,实在是太顽皮了,他伸出手,真想伸指在如英小脑门儿上弹个脑瓜镚儿,如英眼里的顽皮与好笑一下子转为乞求,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石咏,石咏那脑瓜镚儿自然就弹不下去。 如英见石咏一脸想发火又发不出来的表情,赶紧低眉顺眼地做乖巧状,她扭头见那老妇人正扶着墙走得缓慢,赶紧冲石咏做了个讨饶的神色,然后快步走上前,伸臂搀住那位老妇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老妇人偏过头,看了看如英,那苍老干瘪的一张面孔,竟然难得地露出笑容。如英便扶着老人家慢慢地一步步向前挪,一直挪到大杂院门口。 蒋大娘见了这情形,连忙笑道:“石大人,可见您是个尊老敬老的,你是如此,所以娶来的媳妇儿也是一样。” 石咏在一旁看着,正好见如英也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如英眼神灵活,好像在小声小声地认错:人家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了…… 石咏一颗心早已化了,哪里还有半分脾气在。 如英则继续扶着老妇人进院。那老妇人也凑在如英耳边说了句话,似是要她等等,然后自己慢慢挪进屋,少时取了一对大红绣鞋出来,塞到如英手里,要她收下,如英待要谦让,老妇人总是不肯。 这时候蒋大娘又出来,笑道:“老太太做了几十年的绣鞋,手工是极好的。这样的好鞋她还有一大箱,平时又爱惜,轻易穿不坏的。石奶奶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老太太总有百岁了,沾沾老人家的寿气也是好的。” 石咏恍然大悟:人家竟是做这个营生的,难怪这许多新绣鞋。 如英听说,当即将那对绣鞋收下,捧在胸前,往心口贴了贴。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登时笑开了一朵花儿。 * 一时天色不早,石咏与如英算是满载而归。一路上石咏盯着媳妇儿,总还记得如英刚才好好地“皮”了一回的事情。 可不能这么便宜了她,总得找回场子来才行。 如英偶尔见到丈夫的眼神,大抵便能猜到丈夫在想些什么,突然觉得好像是自己挖坑给自己挑了,于是头一低,那张俏脸便慢慢涨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7.第22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小夫妻新婚燕尔, 鱼水相谐, 唯一遗憾的是十六阿哥还未等他将婚假尽数休完, 已经亲自上永顺胡同来, 提溜了他赶紧去上班, 因为差事等不及了。 其时西北形势已经明朗,拉藏汗已经败亡,策妄阿拉布坦几乎以一己之力将西北搅得鸡犬不宁。若朝廷再无动作, 等到对方能与朝廷分庭抗礼之际, 其他漠南漠北王庭大约也不会再听朝廷号令。到那时,即便再向西北增兵, 只怕也晚了。 康熙皇帝宣了十六阿哥奏对, 问过内库的情形,十六阿哥从御前下来,便去翻内库的账簿,心知大军到时说走就走,筹措粮饷之事决计耽搁不得。虽说筹钱这并不是他内务府一家的事儿, 但十六阿哥受了康熙皇帝的叮嘱,知道事关重大, 因此不敢耽搁。 他抱着内库各种前朝旧物古董的单子去寻石咏,石咏一听也有点儿傻眼: “八十万两?” ——目标订得好高!上回在松鹤楼,内务府精品尽出,再加上造办处玻璃厂的能工巧匠倾尽心力制作的珍贵玻璃器, 才拍出了超过一百万两的高价。 “这还只是第一回, 爷从内务府过来之前算过账, 这样的拍卖恐怕今年还得多开几回,才能填上那个皇上说的那个窟窿。” “为什么会这么多?”石咏实在是搞不懂,他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多了,对内库的情形多有些了解,内务府产业不少,每年的进项总有数百万两,没想到十六阿哥竟然还要这样辛辛苦苦地抠钱。 “别提了,你想想,已经花出去的先不提,单只皇上去热河避暑,巡幸塞外,调动行围官兵,随行官员大臣也总不能让人家自己掏腰包吧!这就小一百万两银子花出去了,再加上对蒙古王公的赏赐,总在一百五十万两上下,内库如今也就三百多万两银子,这一下就去了一半,别提年底还有太后的周年,皇上那意思,也铁定是大办的……” 石咏无语,原来康熙的旅游费用就已经这么高了。他突然记起以前曾读过史料,说是四阿哥登基为帝之后,这塞外行围,是一次都没去过。石咏突然很能理解如今的雍亲王:贵,太贵,旅游一次,实在是太贵了! “咱们先别提到底怎么节流的问题了,这也不是咱能管得着的。总得先想着开源才行。”十六阿哥无奈地叹了口气,“内务府库存的好东西都在这清单上,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把眼前的难关先度过去,再说其他。” 石咏想想,也只有这样了。 于是两人便一道坐下,飞快地翻阅内务府库房里堆积的那些古董物件儿的名录。 石咏聚精会神地看着,十六阿哥却有些心神不宁,隔了一会儿,便将簿子放下,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道:“茂行,你说爷需不需要跑一趟百花深处?” 石咏只道十六阿哥要亲自莅临现场检查拍卖会的布置工作,只点头应道:“好啊,十六爷想去指点指点,卑职实在是求之不得。” 十六阿哥扭过脸,白了石咏一眼,道:“不是咱们内务府那座园子,也是说……十四哥的那处,外宅……” 他自己说出来也颇为无语。如今已经有些流言蜚语传了出来,说十四阿哥时常在这座外宅里招待他“看重”的谋臣与将领,甚至有人传说,若是想结交十四阿哥,只消将厚礼送给百花深处住着的那一位,将人哄高兴了,便能搭上十四阿哥这条线。 石咏也听过这等传闻,也觉得颇为无语:国家大事,怎么到了十四阿哥这儿就听着这么儿戏呢?可这到底为何,竟连十六阿哥也动了心,想往十四阿哥那里靠一靠。 “十六爷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石咏问。 他晓得十六阿哥是在御前跑得最勤快的皇子阿哥之一,而且康熙对这个汉女所出的幼子颇为宠爱,好些政务并不避忌,会透露给十六阿哥知道一二。 “是的,”十六阿哥一点头,“我看圣心已经拿定了主意,十四哥代天子出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那平郡王呢?”石咏突然想起了他家拐弯抹角的亲戚荣国府,平郡王乃是荣府的女婿。 “也一起,十四哥是主将,但还需要一位能镇的住的,互为倚仗,也是以防万一……” 万一十四阿哥出个什么问题,平郡王纳尔苏作为爵位最高的宗室,一样可以号令众将,节制三军,反之亦然。石咏忍不住想,老皇帝这心思,真不晓得是夸他好……还是损他好。 然而十六阿哥却愁眉苦脸地说:“就因为如此,爷才想着,是不是到了该往十四哥那里稍靠一靠的时候,毕竟爷如今就是个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难保。” 如今储位迟迟未定,若说立长,除去被圈的大阿哥二阿哥,还有诚亲王三阿哥在,若说立嫡,雍亲王四阿哥算得上是半个嫡子,若说立爱……这就难说了,十四阿哥若是被指代天子西征,定然会被认为是圣心属意之人,然而如今京中还有另一个说法,说十六阿哥如今才是最得圣心,最受宠的皇子。 十六阿哥心里非常清楚:身为一名汉女所出的小皇子,他算哪根葱? 若是当真能确定十四阿哥是康熙属意的继承人,十六阿哥当然要表表态。 石咏当即道:“别——” 他待要为雍亲王说项,可是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眼下雍亲王还是一位不显山不显水的实干阿哥,半点儿不招摇,就算是石咏说了,十六阿哥也未必会信。若是历史不出现巨大的偏差,从现在起到康熙龙驭宾天的那一天,大致还有四年的光景。 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应该慎之又慎才是吧。 于是他只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皇上前些日子是不是龙体微恙来着?” 十六阿哥听了这句,锁了眉头思考。龙体有恙的消息不是秘密,五十六年的“遗诏”曾叫人看得胆战心惊,所以石咏提醒他的应该是……皇帝在身体衰弱老迈,自知去日无多的时候,将十四阿哥远远遣去西北,这难道不是变相绝了十四阿哥即位接任的可能么?若说皇帝心中尚无属意的继承人便罢了,但若说皇帝心中已有人选,那这人选也绝对不会是十四阿哥。 十六阿哥一凛,背后登时有冷汗渗出,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早先是想错了,扭头看看石咏,无言地点点头,心想:这站队,也真是一门大学问呐。 想到这里,十六阿哥苦笑一声,点点头对石咏说:“爷明白了,只不过百花深处那里好歹是咱们拍卖行的对门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咱们便只维持个大致礼数,面子上过得去便罢了。” 石咏与十六阿哥当即将拍卖的事大致商议一番,两人各自抱着账簿名册回去,打算尽快将这次“拍卖”的名录做出来。 回到家中,石咏问过母亲,便知弟弟石喻已经侍奉着母亲王氏搬回椿树胡同住去了,毕竟那里距离姜夫子的学塾近一些。如英则已经陪着石大娘说过话,一起侍弄过花草,看了一回织金所的花样子,又料理一回几房家人的事务……忙活了一整天,却还精神奕奕,看似一点儿也不累。 “对不住,我今儿还有些差事没办完的,如英,晚间怕是没工夫陪你。”石咏对如英颇为抱歉。 如英却摇摇头笑:“无妨的,这两日我得闲就看看你案头那些书,看得正有趣。你没工夫陪我,我也还在愁杂事太多,没工夫看那些书本子呢!” 石咏知道妻子故意这么说,好让他安心办差。他案头那些,正是林如海遣了林南从南边送来的书本,他还未细细看过,一起都放在案上,没想到如英有兴趣,便让她自看去。 于是乎,晚间新婚夫妻两个各自挑灯夜读,石咏必须要在长长的古董名录中选出那些看起来会有价值的物件儿,一一勾出来,明日等十六阿哥那里命人从库房里调出来,一一看过,再确定适不适合拍卖。 除此之外,他还要为这次的拍卖想一个主题,毕竟是百花深处的拍卖行头一回开张,绝对不能搞砸。 他一面看,一面提笔在一旁做记录,浑然忘了时间,待到再抬起头,直起身,瞅一眼自家的自鸣钟,竟然已经晚上十点左右了。 他赶紧起身,去如英那里瞅瞅媳妇儿怎样了。红娘教过他,就算是媳妇儿摆出一副不需要他帮忙或是关怀的架势,他也得时不时自觉主动地过来关心一下,不能就此把人家撂在脑后不闻不问,那个绝对是大忌。 牢记着这一点,石咏赶紧奔到英姐儿身边,望着她手里的书本,柔声问:“在看什么呢?” 如英则正捧着书本,歪在一只大迎枕上出神,见石咏过来问,赶紧坐正了身体,答道:“也没有什么,就是以前闺阁里旁人抄来的诗本子。只觉得这些诗一句句都绝了。” “什么句子,说来听听?”石咏干脆在媳妇儿身边坐下来,他自认没什么文采,但好在读过的比较多,记性也还算不错,遇上诗文总能鉴赏一二。 “嗯,你看这一首,是写《问菊》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我若是花,无需作答,便晓得作诗的人定是个知己……” 石咏:……这句子,好生熟悉。 “也是同一首,‘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说实话,读到这里,我若是花,亦盼着能解语,好与这样才情的作者对答一二。” 石咏挠挠头:“如英想不想认识这诗的作者?” 如英登时将书本子一抛,将一张小脸凑近了,瞪大眼盯着石咏,看了半天才道:“你知道这位……诗小姐?” 石咏:“——嗯!” 如英知道丈夫是个整天忙于差事的内务府属官,自然没承望石咏能关注她所喜的诗词小道。可待听说她喜欢的句子丈夫不仅知晓,而且竟然还认得自己喜爱的偶像,赶紧伸手牵住石咏的衣袖,睁圆了眼望着石咏,满怀期盼,只等他开口。 石咏想了想说:“就是一位长辈亲眷家中的千金,说来这位长辈曾对我多有照拂指点……对了,咱们成亲,这位也送了厚礼。”他说着伸手拍拍案上的书本,说:“这些都是那位送来的。” 他想起远在扬州的林如海父女,自然想起陪伴在林姑娘身边的武皇宝镜,算来多年未见,还怪想的。 “若是如英想结交那位姑娘,不若干脆趁我这次去信感谢的机会,也给那边写上一封信?” 如英兀自有些震惊,隔了片刻才道:“这样,妥当吗?会不会太唐突?” 石咏自然说妥当:“若是你也喜欢写些诗歌小令,不妨写了也一并寄过去,请那位姑娘给你评点评点。” 如英一张脸又红了,伸手捂着面颊笑道:“茂行哥又说笑了,我那几乎只能算是打油诗的,怎好如此献丑?” 石咏回想起林黛玉曾经教香菱写诗的事,便说:“这……大约也是不碍的吧!那位姑娘指点旁人作诗据说非常精辟,若是错过了,可就真的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他满心想鼓励媳妇儿在空闲时候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儿,这个时空里女子抛头露面的机会少,将好些有才情的女子都给埋没了。若是有这机会,能与旁人交流交流,哪怕只是笔谈,对于如英来说,亦是为她打开了一扇窗。 如英也不是个一味只会扭捏的女子,当下便咬着唇笑说:“这可是你说的,若是你不怕我替你丢人,我还真有这心要献一回丑的。” 石咏也笑:“我媳妇儿写的哪里会是献丑,若是你将为夫所写的那些‘打油诗’都传扬出去,那才真真是丢人呢!” 如英想起石咏写过的“打油诗”,就忍不住想笑,句子都长长短短,不合格律,而且大多数时候词句直白得可爱。石咏偶尔还会教她单押、双押、三押四押什么的,那些个句子念起来也的确颇有韵味,特别有节奏感,只是……真不适合传扬出去。 此时已是夜深,但石咏将这事已经牢牢记下了,第二天他就让李寿去打听一下,林家的大管事林南是否还在京中。 林南如石咏所料,还留在京中,有些林家的产业需要他处理一二。听说石咏夫妇有信带给南边林老爷林小姐,当下满口答应,只说了自己离京的日子,石咏只消在那之前,将书信交给他,他保证替石咏将书信带到。 如英经石咏鼓励,便真将以前自己咬着笔杆写出来的几首小令都一一抄录出来,并写了一封措辞恳切的信,详述自己读过对方的著述,才真正对这诗词一道生了兴趣的经过,又说独自在京中无人切磋研讨,因此只献丑附上些旧作,恳请指点。 石咏则给林如海去信,郑重谢过馈赠,并提及若是林如海再来京城,必当亲来拜见。 林南不日便办完了京里的差事,带同石咏夫妇给林家父女的两封信南下。林如海得知石咏的新婚夫人给自家闺女寄来了书信,只道是女儿在京中的旧识,并不在意。 林黛玉收信倒觉得有趣,偶尔问宝镜:“世上少有人知道我写诗教诗的事,怎么石夫人好似一早就知道的?” 宝镜听说了此时,倒也为石咏欢喜:“哟,那个傻小子,终于娶上媳妇儿了!” 它想了想又笑说:“无妨,石咏那个小子的确有些不同常人,只是他行事自有分寸,费了这半天劲儿娶来的媳妇儿么……也绝不会是心思险恶之人。绛珠便当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便是。” 林黛玉便应了,提笔给如英写回信。 待如英真的收到回信,一时半会儿竟有些不敢拆了来看,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了,又喜得抱着信笺自己坐着发一回笑,然后将信妥帖收好,自己又去寻了些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诗书搁着,一待空闲,便会读上一读。 自此京中与扬州那里便一直有书信往来,此乃后话。 然而石咏如今最急需要办妥的,便是在“百花深处”举办的第一次拍卖会,这不仅仅是内务府头上的差事,更是拍卖行的“首秀”,将决定这一行当的将来,石咏绝不敢怠慢。 而如英曾给他念诵的那一首《问菊》也给了他启发:既然时人都喜欢应景,喜欢围绕一个主题做文章,那么他们这次的拍卖,便也来应个时令的景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8.第22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石咏与十六阿哥商议之后, 定下了“百花深处”拍卖第一个大单的时令主题——“夏荷”。 抱着这个主题, 石咏与十六阿哥两人花了不少工夫, 分头翻阅内务府的账册清单, 勾出适合拍卖的物件儿, 列了单子由十六阿哥去库房征调,调出以后给康熙上折子请求销账,待康熙批了之后, 东西就可以从宫禁中送出来准备拍卖了。 十六阿哥在内务府走流程的时候, 石咏则忙着赶制名录,同时安排外面的人造势。 上回在松鹤楼的一场拍卖, 迄今京里不少人家依旧记忆犹新, 而且此时距离当初那场拍卖已过去两年,当初错失机会,没拍下心仪物件儿的买家听说了消息便开始摩拳擦掌。 石咏如今已经深谙“吊胃口”之道,他故意通过琉璃厂的杨掌柜“泄露”了一小部分拍卖名录出去,据杨镜锌说, 他手上那张不知是真是伪的“名录”,短短一天功夫, 便被人抄了二十几份走。 石咏稍许松了口气,上次拍过一百余万两之后,这京中的古董市场依旧有很强大的购买力。 没想到在这紧锣密鼓地筹备之时,十六阿哥那里又出了岔子。他苦着脸来寻石咏, 指着当初两人一起拍板的名录, 说:“这单子不行, 里头有一半儿的东西得换。” 原来,十六阿哥早先拿来的账簿中,有不少是前朝留下的物件儿,待石咏他们敲定了之后,十六阿哥去调库,这才发现好些东西根本就不在库房之中。 据十六阿哥说,这根本就是一桩“无头案”。东西是前朝的,账簿也是在前朝的基础上誊抄的,这宫里宫外的确有传闻,前朝时候不少太监宫女监守自盗,将宫里的东西偷出去变卖,甚至当年闯王攻入紫禁城的时候,也有不少宫人卷了东西出逃。 可问题在于,前朝距今已经七十年了,宫中库存早已清点过重新造册,怎么账实之间,还有这么多不符的? 若不是十六阿哥这回突发奇想,将宫里所藏的古董物件之中,特地选了那等没有“内造”、“上造”字样的东西出来发卖,短时之间,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些东西已经悄没声儿地就消失了。 十六阿哥与石咏两人面面相觑,可又无法,只能老老实实地另行选取其他,再由十六阿哥前去调库,短时间内要全面清查宫中所藏,是不可能的了。 石咏提醒十六阿哥:“十六爷,这回销库的时候您可得提防着点儿。” 十六阿哥在内务府总管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好几年,这些分寸他都有,当下应了,自行去忙。 半个月之后,完整的拍卖名录终于面世,正式对外发放的时候,旁人都注意到这名录与早先流传出来的那一份“不完全抢鲜版”有不小的差异,去问杨镜锌,杨镜锌只管耸耸肩,说:“当时就说了,做不得准,只是给诸位爷做个参考而已。” 石咏也暗自庆幸,好在当时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将全部名录传出去,给他们后来修改替换拍卖品留了不少余地。 这次拍卖的古董之间,石咏特地安排,分出了几个梯队。 最顶级的一件拍品,是明代吴圻所做的一幅缂丝图轴《夏荷幽赏图》。这幅缂丝图轴乃是临摹的吴门画派沈周原作花鸟图。缂丝作为织料本身,就已经是极其昂贵,一寸缂丝一寸金,再加上用缂丝作图临摹明代大家的花鸟画,缂丝作品能通过丝线的光泽及通经断纬的特殊织法,展现雕琢缕刻的立体效果。 原本宫中所藏的另一件南宋朱克柔所作的《荷塘乳鸭图》,也算是与主题沾边的,十六阿哥也曾动念将那一幅拿出来拍卖,石咏却觉得那一幅太过珍贵,无法估价,若是冒冒失失在首拍中拿出来,万一没拍上个合适的价钱,他们究竟该是守信好,还是该毁约好? 除了这一件《夏荷幽赏图》之外,年代较久远的,是一件汉代的莲纹瓦当,历经千余年,保存得极其完好,没有半点缺损,这在市面上极其少见,因此也价值不菲。 另外就是一件北宋汝窑青瓷莲花温。时人所说的“温”即温碗温壶,其实就是温酒器,用时在里面盛上热水,酒盏盛于其中。这件温酒器形似莲花,因此叫做“莲花温”。 汝窑与柴窑一脉相承,烧出来的颜色乃是“雨过天青云破处”。这一枚汝窑青瓷莲花温,便是烧的“雨过天青”釉,屑玛瑙入釉,烧出来的釉汁莹厚如堆脂。釉汁中有棕眼,宛若蟹爪,底有芝麻花,钉痕细小①,据石咏判断,的确是汝窑无疑。器型于大方简洁之中透着一丝婉约,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 这一梯队之下,尚有不少以“夏荷”为主题的图轴、扇面、彩釉器皿,价格稍逊。这其中不止是大内所藏,也有十六阿哥暗中托付“松竹斋”的白老板,批量淘来的精品,打算在拍卖会上转手,中间得到的差价便折到内库里去。 最便宜的依旧是玻璃器,造办处玻璃厂那里,由唐英特别选了些式样精美,色彩绚丽的莲花形器皿,还未标上“内造”印记的,交付给十六阿哥。然而据石咏看起来,唐英主持烧造的这些玻璃器,工艺水平已经又上了一个台阶,到时拍卖,身价未必会比前朝古董更低。 * 待一切准备就绪,“百花深处”的帖子便散了出去。 因为拍卖会的地方有限,总共有二十间投暗标的包间,另外“藕花书屋”那里,有五十个公开竞买的席位,总共只有七十张帖子。 鉴于上回松鹤楼拍卖时送出去的帖子曾经被热炒,石咏这次除了极少数“人情帖”给了十六阿哥分派之外,其余帖子都直接明码标价,放在琉璃厂公开售卖。公开竞买的席位一百两一位,暗标的包间三百两一位,包间可带亲友五人,一起出席竞拍,所以其实暗标更值,因此包间的帖子一下子就全被抢没了,而且据说后来在黑市上炒到了五六百两一张。 这也在石咏的意料之中,但他不管这些,反正光靠帖子他就收回了一万两,虽然距离目标八十万两还很遥远,但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但石咏看着白老板那里报过来的账,也忍不住唏嘘,这年头,寻常百姓只要二十两银子就够过一年了,早年间他一家子更是曾经为了二两银而捉襟见肘,可如今这些大户,几百几千两银子,连眼都不带眨的——这天下的钱,竟全在这些人的口袋里。 待到拍卖这日,还发生了一件刷新了石咏旧观念的事情,二十个包间中,有四个包间,事先打了招呼,说是会有女眷到场,其中有两个包间来的全是女眷。这就意味着在那些包间侍奉招呼的伙计,最好还要安排些仆妇丫鬟;此外进场退场时要给女眷们专门安排,单独进场退场。 于是事先已经做好的安排又临时要改,一场人仰马翻下来,石咏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时空里,女性朋友们虽然饱受约束,但是还是有一部分人掌握了主动,取得了一定程度的财权,并在这种投资机会到来的时候敢于出手。石咏原不该小觑这部分实力的。 一番检讨之后,来宾已经陆陆续续到齐,十六阿哥颇有些紧张地站在石咏身边,低声问:“茂行,有把握么?” 石咏点点头,然而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 这次与上回松鹤楼的拍卖相比,少了半场玻璃器皿行销权的拍卖,而且拍卖的物品数量和等级也要比上回稍逊一筹。上回单一件北宋定窑的孩儿枕,就拍出了十四万两的高价,这次吴圻的缂丝图轴虽然名贵,但石咏估计还是会比孩儿枕要略逊一筹,能拍到七八万两,已经算是很高。 石咏很清楚,拍卖行要做细水长流的生意,就要珍惜市场资源,不能一次性将生意全做光。他如今最需要的,乃是积攒口碑,并且勾起人们的重重兴趣。这第一单拍卖,石咏其实只需要主顾们一句话,“下次还来!”这样他不仅为以后的拍卖铺平道路,同时也能吸引其他手中有古董想出手的主顾前来拍卖行委托。 然而十六阿哥却需要八十万两银子。 矛盾就在这里。石咏自己预估的,所有这些拍品拍出总价大约会在七十至七十五万两之间,至于能不能达到十六阿哥的目标,真要看运气了。 一时,公开竞价那边已经热热闹闹地在“藕花书屋”开拍,与此同时,公开竞价那边的拍品也会送到包间去,请主顾们过目,若是这边也对拍品感兴趣,可也遣人前往“藕花书屋”,一道参与竞拍。 但这样做的人并不算多,因为但凡出了大价钱坐在包间里的,大多是冲暗标那十几件金贵物件儿来的。 石咏前后张罗着,在藕花书屋忙碌了一会儿。拍卖的成果证实了石咏的预感,造办处玻璃厂制的玻璃器果然大受欢迎,拍出的价格比好些元明时的古物更要好,但是总体拍卖的成交价格并未给石咏带来惊喜,如果最后这些暗标价格没有大的突破,最终目标还是难以完成。 忽然,前来帮忙的白老板匆匆忙忙来寻石咏,说是十六阿哥请他到“福乙”号包间去。 “百花深处”总共建了二十间掩映在百花深处的小包间,分别以十天干配上“福”、“喜”二字命名。石咏匆匆赶到“福乙”号,一进门,正见到十四阿哥与十六阿哥坐在一处。 石咏无奈了,如今他与十六阿哥走得较近,十六阿哥从来不跟他客气,一向直接免去他的礼,然而十四阿哥却不能这样。石咏只能老老实实地向这一位请了安,心里暗想,姑且算是对门邻居到这里来捧场吧! 包间中,除了十四与十六两位,还坐着一位女眷。石咏也反正不敢多看,但大致扫了一眼,便知道是十四阿哥的外宅吴氏。 “石咏,听说你前日成婚了,爷那一阵子忙于兵部的事儿,还顾不上向你道喜,现在有工夫了,贺你大喜啊!” 石咏哪里还敢计较这“贺喜”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以十四阿哥的身份,能记住他前日里成婚的事儿,已是不容易,他只管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地谢过对方。十四阿哥便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茂行,你先去将那件‘汝窑青瓷莲花温’取来吧!”十六阿哥没啥表情,只管吩咐。 石咏一怔,带着疑惑看了回去,十六阿哥只得耐着性子给这耿直的下属解释:“虽说最后这几件暗标的拍品,会依次送到每个包间供人观赏一回,但是十四哥还是想先瞧一瞧那件‘莲花温’。” 十四阿哥也在一旁点了点头。 石咏除了听命,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当即转身出了包间,亲自去了那件汝窑瓷器,盛在囊匣中小心翼翼地捧过来,呈至十四阿哥面前。 十四阿哥则笑着一扭头,望着身旁坐着的吴氏,笑道:“你看这件怎么样?喜欢么?” 吴氏那边以帕子掩口,然而她那柔美的笑意正从眉梢眼角里漫出来,只听她莺声婉转,对十四阿哥说:“爷说是好,自然就是顶顶好的!” 十四阿哥当即一拍双手,道:“今日你且看着,爷就替你将这件东西‘拍’下来!” 他一面说,还一面回头拦十六阿哥:“十六弟千万别跟我客气,知道你身上也是领着差事的,张罗这么一场也不容易,咱们就照你这拍卖行的规矩来,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但是这件东西,爷是志在必得!” 他这般豪气干云地许过愿之后,又柔情似水地转向吴氏,低声说:“爷头一回见你,你就是在为爷温酒。你那温酒的本事,世上再无旁人及得上你,爷可是心悦诚服的。你小字又是‘莲儿’,爷怎么会容这件东西落到旁人手中?” 石咏在一旁看着,突然像是明白了。 这十四阿哥口中所说的,莫不就是那“一事精致便能动人”的典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9.第22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 顺带地, 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 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 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 就算是买了地, 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 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 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 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 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 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 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 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 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0.第23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位梁嬷嬷,名义上则是代讷苏之母,富达礼之妻佟氏到石家来送谢礼来的。 石家人丁兴旺, 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 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 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 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 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 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 只是富达礼拘着, 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自从他修复了卫子夫的金盘,金盘和宝镜这两件器物儿就自己聊上了,虽然一开始大家的口气有点冲,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机,眼下竟是再也顾不上石咏了。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一头偏圆,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凑到鼻端闻闻,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1.第23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昨天刚“窃听”了对方与别人谈话, 今天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而这冷子兴, 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见石家地方狭小, 便邀了他出来喝茶,口中的称呼也渐换, 原本叫“石小哥”, 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 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 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 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 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 便更进一步, 问:“怎么样, 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 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 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 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 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 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 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起点。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2.第23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 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 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 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 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 上至豪门贵戚, 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 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 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 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 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 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 这笔钱, 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胤禄的二嫂,自然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那一位,按辈分算起来应该是石咏族里的堂姑姑。 石咏听了心里十分崩溃,心想,陆爷……您这是,打算主动掉马么?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3.第23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 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 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 “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 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 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 自相攻讦, 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 “太|子年纪渐长, 羽翼渐丰, 现在又值盛壮, 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贾琏当初信誓旦旦告诉石咏,这只是赵飞燕当初立着舞过的金盘。然而金盘自己开“口”,却是以汉武帝刘彻皇后卫子夫的口吻。 说来赵飞燕与卫子夫两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两人都是出身寒微,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女,却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机会,登上后位。所以史上这枚金盘传下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将两位皇后给记混了。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4.第23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所以贾府是石家的大仇, 而石家导致了贾府之败。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 单看扇柄竹质, 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 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书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石咏双手颤抖, 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 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 渐渐地, 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 ”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 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 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 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 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 听了母亲的问话, 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 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 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 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书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书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 * 石咏借了贾琏成亲时候捡来的二两银子喜钱,完成了那只成窑青花碗的“金缮”。 二两银子,虽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样能成事儿。 这回石咏假扮成一个给寺院里打杂的小工,拈着二两银去金漆店买红漆与金粉。红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这一开口,金漆店里的人全无怀疑。 然而石咏只买二两银子的金粉与红漆,数量太少,金漆店的人开始不肯卖,但是经不起石咏的软磨硬泡,又想着寺院里的工程,多少该结个善缘,于是卖了给他。价值二两银的金粉与红漆,金粉虽然只有一钱不到,但这对于石咏来说,已经足够了。 待到石咏重新将那只成窑青花捧至石大娘面前的时候,石大娘惊讶不已,仔细辨认,这才认出了这是自己当初陪嫁带来的名贵成窑瓷。 这只成窑碗已经完全补好,昔日碎裂的痕迹宛然,然而一道道耀眼的金线弥补了裂纹,并顺着裂纹的枝丫,在整个碗身上用力蔓延,仿佛这器物本身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经受了命运的磨砺,也一样坦然接受着残缺,同时绽放着光华。 石大娘见到这只被石咏亲手补起的“成窑碗”,忍不住欢喜得热泪盈眶,点头道:“好,好……还是咏哥儿孝敬我。” 二婶王氏则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望望那只碗,又望望石咏。她心里大约在想,有这闲钱买金粉金箔,这闲工夫来补这么一只碗,还真不如拿这钱来补贴补贴家用。 只是她生性柔顺,见石大娘珍爱这只成窑碗,石咏又是将近成丁的侄儿,王氏即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肯直接说,只在心里嘀咕。 这时候石咏开口了,说:“娘,这只碗,我可还暂时不能还给您——” 石大娘吃了一惊,问:“咏哥儿,你……你是要把这只碗拿去卖了还是当了?家里其实不缺……你这点儿钱。” 她和王氏最近一直都在赶各种女红活计,争取将未来半年一家人的生活费挣出来。对于石咏整天捣鼓一只碎碗的事儿,石大娘多是纵容。可能也正因为石大娘总是对石咏无条件的溺爱,而石咏的前身确实又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总有人在外头说他败家。 石咏却笑笑:“都不是。娘,我借用一下这个碗,正是想让您和二婶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补贴家用了。” “大叔啊,请问您铺子里有生漆么?”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店主呆了呆,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5.第23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 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 为人冷面冷心, 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 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 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 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 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 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 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 石咏于雍亲王府, 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6.第23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要知道, 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 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 拎着小桌小几, 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 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 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 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 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 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 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 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7.第23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喻在学塾门口, 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 说:“石喻, 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 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 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 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 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 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 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 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 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 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8.第23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 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 石家即便住在外城, 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 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 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 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 永顺胡同那里, 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 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 等年节的时候, 娘再想个由头, 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 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9.第23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 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 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 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 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 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 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 “哼”的一声, 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 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 石咏转头去看, 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0.第24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说:“你也该知道的, 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 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 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 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 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 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 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 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 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 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佟氏这话说出来,瓜尔佳氏就有些担心地望着石大娘。她也觉得佟氏的口气太大了,生怕表姐听了不高兴。 石大娘抿了抿嘴,微笑道:“谢谢大夫人关心。我那个小侄儿,已经拜了师,进了学了。” 佟氏一听这话开始还有些吃惊,后来却双眉一挑,眼中微微露出些不悦。可这是在旁人府上,又是瓜尔佳氏的生日整寿,她便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是静了片刻,便转头对瓜尔佳氏说:“我们五姑奶奶如今被点了做皇子福晋,我也真是犯愁,头回操办这么大的事儿,真是战战兢兢呢!” 在座之人,大多已经听说了伯爵府的喜事。举座唯独石大娘没听说过,连忙向佟氏道贺。贺喜之后,石大娘便一直沉思着,不说什么,待到瓜尔佳氏的席面吃完,石大娘向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去。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1.第24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跟随杨镜锌, 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 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 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 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 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 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 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 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 ”胤祥认得杨镜锌, 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 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 再转告四哥, 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起点。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2.第24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 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 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 自己赶紧冲下楼去, 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 这才晓得, 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 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奇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3.第24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你教我耐心, 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 “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 要送去宫里尽孝的,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 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 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 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 ”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 凑上来看了一眼, 说, “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 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 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 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 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 直接越过两名长随, 背着手, 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 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要送去宫里尽孝的,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4.第24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 这份手上的感觉, 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 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 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 再加个纯金的金盘, 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 也觉得有些道理, 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 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 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 似乎不敢相信:难道, 对方竟然这么神通, 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5.第24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 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 武皇就是武皇, 有这样的气概, 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 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 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 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 年深日久, 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 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 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 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宝镜说得掷地有声,石咏既愕然又委屈:“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说,你家藏着的宝扇被贾家豪夺,贾家后来也因你家的宝扇而获罪……” 石咏赶紧点头称是。 “……你道贾家获罪的缘故真是因为你吗?” 石咏愕然:“您的意思是……” “呆子,贾家获罪,显然是为政敌攻讦所致。就算没有夺你家扇子,也会有其他由头获罪。贾家事败的根子,根本不在你,也根本不在这二十把扇子上!” 石咏被当头棒喝了一记,明白过来,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炮灰啊炮灰,你都已经是炮灰了,竟还以为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炮灰不成? 只听镜子继续说:“按照你所说的,这件事情上,你既丢了扇子,又丢了性命,而贾家一朝事败,百年大族,灰飞烟灭,你倒霉,贾家也倒霉,这件事,真正唯一受益的,其实是谁?” 石咏被宝镜一点,突然间福至心灵,猛然醒悟,一拍后脑说:“是贾雨村!” 贾赦夺扇一案,石家与贾家是典型的“双输”,只有贾雨村一个,可以左右逢源,坑了石呆子不说,贾府若不倒,贾雨村这是卖了贾赦一个好大的人情;贾府若是要倒,贾雨村手上则多一条对贾府不利的把柄,而他自己则可以洗脱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贾赦指使便可,转脸把贾府卖了数钱。 石咏点点头:“明白了,根子还在那个贾雨村那儿。” 他想,难怪有人称这贾雨村为“奸雄”。 到了此刻,他对宝镜已经非常佩服。他只短短地将扇子的事儿一说,镜子立即判断出前后因果,分析得鞭辟入里。石咏当即十分狗腿地问:“则天大皇帝陛下,依您之见,我应该怎么办?” 忠勇伯府就坐落在四九城中永顺胡同的尽头。京中百姓,直到现在还经常管永顺胡同叫做“石家胡同”,就是因为忠勇伯府的主人原本姓“石”。 当今太|子妃的父亲,“福州将军”石文炳过世之后,石家长子富达礼蒙恩袭爵,没有降等,依旧是三等伯,此外还任着正白旗都统。除了太|子妃瓜尔佳氏之外,石文炳还有一女嫁与裕亲王保泰做了继福晋。石家一门,出了两位王妃,也算是荣耀了。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6.第24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 不过十来岁年纪, 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 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 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 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 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 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 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 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 伸手一拍大腿, 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 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 多以竹木扎成, 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康熙五十一年秋,康熙帝自塞外回京,立即诏谕诸子群臣,“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 皇太子胤礽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立为太子,却是废了又立,立了再废。二废之后,康熙帝下旨圈禁太子。只不过这太子二废的风声由来已久,自早先“托合台会饮案”之后,众人心里都明白太子大势已去,二废只是早晚的事儿。 即便如此,永顺胡同忠勇伯爵府那里,较之从前,更是门庭冷落。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石家即便住在外城,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7.第24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 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 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 自然没机会当旗兵, 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 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 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 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 说:“石咏, 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 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 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 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8.第24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借了家里一张小桌, 一只小几, 在琉璃厂西街上摆了个小摊儿。 他的摊子上摆着亲手补好的那只成窑碗, 碗下押了一张纸,“专修各类古董古玩,硬片硬彩。” “硬片硬彩”乃是这个行当里的行话,所谓“硬”者, 以古瓷为主,旁及古铜器、三代鼎彝、汉魏造像、唐三彩之类。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其余如古书画、字幅、中堂、对联、横披之类,他则更喜欢鉴赏,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 觉得新奇。一问价格,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 你修个碗, 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 价格比你便宜得多, 你降降价呗!” “锔瓷”, 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书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松竹斋的杨掌柜替石咏备下了所有“金缮”需要的材料,包括大漆、金粉、红漆等等,另外还附赠了一些工具。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9.第24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接了贾琏带来的那只金盘,盒子一入手就觉得不对。 “这么轻, 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 我还有点儿不信, 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倒是信了。石兄弟, 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 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 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 再加个纯金的金盘, 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 只不过, 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 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 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0.第25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 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 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 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 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 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 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 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 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 说:“我这石兄弟啊, 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1.第25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府里的管事将杨石二人请进内院见胤祥,一来是因为胤祥的病,二来这位失宠阿哥也不耐烦见人。只是他素来与四哥胤禛亲厚,府里的人不敢怠慢, 才将两人一直迎到内院上房。 石咏跟随杨镜锌, 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 扑鼻而来的, 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 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 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 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 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 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 ”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2.第25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跟随杨镜锌, 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 扑鼻而来的, 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 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 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 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 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 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 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 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 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 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 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 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 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 再转告四哥, 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在座之人,大多已经听说了伯爵府的喜事。举座唯独石大娘没听说过,连忙向佟氏道贺。贺喜之后,石大娘便一直沉思着,不说什么,待到瓜尔佳氏的席面吃完,石大娘向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去。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①。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金盘、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3.第25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哦, 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 干净利落地回答, “没有!” “那, 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 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 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 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 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 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 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 石咏转头去看, 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放置在山西会馆正院中的是一只三足镬鼎,两尺来高,圆底深腹,鼎足与鼎身上饰有夔龙、夔凤、蟠螭、兽面纹,鼎身上铸有铭文。 整个鼎呈青绿色,上有古青铜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朴雄浑。石咏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已经能断定,这是一件“老”物件儿。可这鼎究竟有多“老”,才是决定古鼎价格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4.第25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听了心里十分崩溃, 心想, 陆爷……您这是, 打算主动掉马么?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 我……先父早逝, 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 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 年纪够不上, 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 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 大约是有事, 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 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5.第25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喻在学塾门口, 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 说:“石喻, 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 叫姜鸿祯, 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 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 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 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 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 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 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 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石咏独自背着手立在阶下,仰着头,透过自家院儿里槐树斑驳的叶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凉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袭。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当时不及细想,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6.第25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只见店里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发脾气:“不是号称自己是百年老店,什么都懂的么?这南边进上来的螺钿插屏, 怎么就没人知道怎么修呢?” 这管事大约三十来岁,身穿宝蓝色缎面缂丝长衫,站在柜台跟前,身后还跟了两三名长随。他面前的柜台上则放着一扇两尺来高的花梨木插屏, 上面用螺片钿出“洪福祥云”的图样。那螺片色泽光润,反射着五彩光芒——挺好的一幅插屏,可是在插屏正中的祥云图案则被碰落了两片螺片,恰恰是在那最扎眼的地方,图案效果被破坏无疑。 店里除了那名伙计在瞎忙活,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之外, 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始终在管事跟前点头哈腰地听训。看他那身富贵穿着, 倒像是“松竹斋”的老板。只不过, 无论多富贵的老板, 在这管事面前都只能点头哈腰,连声致歉:“这真对不住,我们店的杨掌柜是家里临时有事刚出了京。我们已经派人飞马去追了,请大人再耐心等上片刻。”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 “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 要送去宫里尽孝的, 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 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7.第25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 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 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 说:“在下孤陋寡闻, 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 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 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 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 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 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 小弟都能想到的, 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 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 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 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 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除了李家人之外,村里不少人听说城里来人,也都跑到村口来看热闹,教石家哥儿俩体验了一回被人围观。 这一世石咏的相貌,说实话是个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普通人一个,但是看久了才会觉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没变黑,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齐齐地盯着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8.第25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 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 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 现在估摸着烫熟了, 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 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 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 旁人听说, 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 没想到, 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 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 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 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 这荒山,美则美矣,却没什么产出。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心头已经有数了。 之后李大牛提溜了庆儿和喻哥儿两个皮猴先回李家去,石咏自去见里长。 待到石咏从里长那里回来,到李家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李家正炊烟袅袅。陈姥姥和李陈氏两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的菜。 这里的农家虽也不是过午不食,可晚饭大多简单,晚饭过后不久便熄灯睡了。李家今日也是因为石家兄弟俩过来,才张罗了一大桌。李陈氏特地宰了一只鸡,切了一大块腊肉,加上李家之前晒的那些干菜,和茄子西葫芦之类时鲜的菜蔬,做了好些个菜,满满地都堆放在堂屋里的圆桌上。 石咏见李家人客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大家一起上桌,李家人倒是扭捏推让了一番,最终一家人都挤了挤,在桌边坐了下来。 陈姥姥辈分最长,先提了筷子,往石咏和石喻碗里各自挟了个鸡腿,几片腊肉,这才点了头,李家的儿郎们便不再客气,飞快地吃起来。几个大碗里还剩的那么点儿荤菜,转眼之间就被抢空了。 倒是石咏和石喻,吃着农家各色干菜野菜,倒觉得味道新鲜,哥儿俩就着饭都吃了不少。 一顿饭将将吃完,李大牛才小心翼翼地向石咏问起:“大爷,您拿了主意没有,这回打算买上多少地?” 石咏“嗯”了一声,吞下一块炖茄子,才回答道:“我已经和里长商议好了,这回把村北面正好十九亩的荒山买下来。这定金都已经付了,只等明日签文书!” 他话音刚落,李家堂屋里立时静了。 李家人盼了许久,才将石家哥儿俩盼来,只想着这哥儿俩能多置办几亩地,反正李家的人手够,把荒地垦了能多打几石粮食。可谁曾想…… 李家人见石咏说话时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想,谁家的小子,不买那些容易开垦的荒地,反而要买没出产的荒山? 陈姥姥进过城,也听街坊邻里说过一耳朵:石家这个咏哥儿,莫非真……是个呆子? 他望着对面看上去焦头烂额的赵龄石,冷笑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赵龄石赶紧道歉:“我……这不也没想到父亲会……”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借那只“周鼎”做个局,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9.第25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 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 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 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 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 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 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 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 石咏于雍亲王府, 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而镜子大约觉得这问题太过小儿科,更感叹世上竟有这般淳朴不晓世事的臭小子,真是呆得可以。于是这面宝镜只是懒洋洋地回答:“你,去仔细想想,故旧亲朋,乡亲邻里……有什么靠山,可以用来靠的吗?”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0.第26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 上回修风月宝鉴, 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 这样还能弄错? “唔, 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 知道咱们小户人家, 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 这是你挣的, 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 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 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 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 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 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 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当日冷子兴答应得好好的,保证不会将石家有扇子的事情向其他人透露。可一转脸,他就去告诉了贾琏。 “琏二爷,您听我分说。”石咏当真有点儿紧张,毕竟原书里害得他石家家破人亡的,就是眼前这个贾琏的亲爹。 “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1.第26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李叔, 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 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 再佃上三四亩薄田, 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 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 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 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 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 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 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 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 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胤禄的二嫂,自然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那一位,按辈分算起来应该是石咏族里的堂姑姑。 石咏听了心里十分崩溃,心想,陆爷……您这是,打算主动掉马么?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2.第26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 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 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 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 除了从土里刨食儿, 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 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 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 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 多以竹木扎成, 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3.第26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咦, 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 爽快地说:“走, 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 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 拐了向北, 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 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 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 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 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 问起石咏的家世, 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 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4.第26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 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 你降降价呗!” “锔瓷”, 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 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 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 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 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 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 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 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 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 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书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宝玉一旦想明白,抬头见石咏也明白了,登时冲石咏一笑,掉脸冲薛蟠说:“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只不知哪里有个‘庚黄’,一时想不起来。”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5.第26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现下还不曾, 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 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 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 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 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 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 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 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 这还钱的事儿, 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 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 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 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 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他如今一穷二白,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6.第26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 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 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 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 小弟都能想到的, 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 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 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 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 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 说:“我这石兄弟啊, 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石咏在心里默算,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其实所费不巨,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7.第26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他如今一穷二白, 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 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 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 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 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 好说, 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 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 问过这掌柜姓杨, 便匆匆告辞, 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 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 这还钱的事儿, 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 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 石家两房人口, 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8.第26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他想了想, 开口便问:“姥姥, 那树村附近, 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 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 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 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 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 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 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 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 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 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9.第26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 其余如古书画、字幅、中堂、对联、横披之类,他则更喜欢鉴赏,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 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 觉得新奇。一问价格, 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你修个碗, 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 找我, 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 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 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 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 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 找我, 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 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书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0.第27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 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 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 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 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 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 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 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 自己赶紧冲下楼去, 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 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 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 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奇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1.第27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要送去宫里尽孝的, 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 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 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 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 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 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 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 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 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 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 背着手, 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 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2.第27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 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 可语速很快, 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 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 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 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 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 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 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 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 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 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 当做周鼎卖给旁人, 这商人, 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石咏立刻哑了,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听路人说起,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3.第27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喻在学塾门口,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说:“石喻, 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 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 面色白净, 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 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 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 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 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 石喻说饼子不够吃, 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 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 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单看扇柄竹质,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书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石咏双手颤抖,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渐渐地,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4.第27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 上回修风月宝鉴, 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 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 这样还能弄错? “唔, 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 知道咱们小户人家, 大银锭子用得不便, 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 这是你挣的, 娘给你收着, 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 对了, 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 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 说:“若有二十两银子, 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 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 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 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 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 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5.第27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 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 连连发问,三言两语, 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 “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 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 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 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 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 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 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 羽翼渐丰, 现在又值盛壮, 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 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宝玉一旦想明白,抬头见石咏也明白了,登时冲石咏一笑,掉脸冲薛蟠说:“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只不知哪里有个‘庚黄’,一时想不起来。”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7.第277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那个声音, 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 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 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 一点就透, 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 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 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 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 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 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 依旧坐在身边, 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 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 听说顺风顺水, 薪水也很优厚, 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 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 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书,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书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书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书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书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8.第278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 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 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 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 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 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 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 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 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 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 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 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 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 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 她那句道别, 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 待说完, 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 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9.第279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当今太|子妃的父亲,“福州将军”石文炳过世之后, 石家长子富达礼蒙恩袭爵,没有降等,依旧是三等伯,此外还任着正白旗都统。除了太|子妃瓜尔佳氏之外,石文炳还有一女嫁与裕亲王保泰做了继福晋。石家一门,出了两位王妃,也算是荣耀了。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 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 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 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 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 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 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1.第281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 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 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 不见天日。而他, 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 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 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 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 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 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 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 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曾有红学家沿着曹公在书中的文字抽丝剥茧,追着各种伏笔,竟然考证得出结论,曹公所写的贾家被抄家,与贾赦夺扇一案大有关系。 所以贾府是石家的大仇,而石家导致了贾府之败。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单看扇柄竹质,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书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石咏双手颤抖,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渐渐地,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书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书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2.第282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咏掐指一算, 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 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 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 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 确实是真的, 不是灌了铅的, 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 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 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 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 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 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 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若是武皇遇到这等情形,会说什么?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3.第283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皇太子胤礽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立为太子,却是废了又立,立了再废。二废之后,康熙帝下旨圈禁太子。只不过这太子二废的风声由来已久,自早先“托合台会饮案”之后, 众人心里都明白太子大势已去, 二废只是早晚的事儿。 即便如此, 永顺胡同忠勇伯爵府那里, 较之从前, 更是门庭冷落。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 石家即便住在外城,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 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 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 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 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 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 永顺胡同那里, 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 去走动走动, 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5.第285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要知道, 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 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 石咏也不摆摊儿了, 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 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 连忙带了石咏, 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 确实是真的, 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 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 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 这些钱, 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 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 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 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 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在这三百年前的古代京师,外城夜间灯火稀少,深蓝色天幕上的星星点点便看得格外分明。 石咏独自背着手立在阶下,仰着头,透过自家院儿里槐树斑驳的叶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凉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袭。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当时不及细想,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6.第28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这只香囊, 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 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 石咏明白过来, 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 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 不见天日。而他, 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 细细地问了, 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 并无半点隐瞒, 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 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7.第28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石大娘抿了抿嘴, 微笑道:“谢谢大夫人关心。我那个小侄儿,已经拜了师, 进了学了。” 佟氏一听这话开始还有些吃惊,后来却双眉一挑,眼中微微露出些不悦。可这是在旁人府上,又是瓜尔佳氏的生日整寿, 她便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是静了片刻,便转头对瓜尔佳氏说:“我们五姑奶奶如今被点了做皇子福晋, 我也真是犯愁, 头回操办这么大的事儿,真是战战兢兢呢!” 在座之人, 大多已经听说了伯爵府的喜事。举座唯独石大娘没听说过, 连忙向佟氏道贺。贺喜之后,石大娘便一直沉思着, 不说什么,待到瓜尔佳氏的席面吃完,石大娘向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去。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 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 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 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 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①。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金盘、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毕竟以前还是太子妻族,现在啥都不是了。 红线胡同这边,石家即便住在外城,京里的百姓对于“废立”这样的大事还是极为敏感。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听说这个消息,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8.第28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 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 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 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 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 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 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 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 原本全是荒地, 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 没有赋税, 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 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9.第289章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 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 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 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 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 ”胤祥认得杨镜锌, 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 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 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 稍许变变脸色, 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 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然而石咏记忆中后世那座永远香烟缭绕的喇嘛庙,却并未就此模糊远去。他曾经在后世的雍和宫参与过修复工作,对这里熟悉无比。此刻无数细节瞬时涌上心头,与眼前的景象一一对照,一下子令他几乎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石咏便整个儿看呆了。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0.第290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我却说啊, 咱没这富贵命, 就不想这些了!”陈姥姥笑着说, 石大娘在一旁点头称是。 石咏在旁边,听了地名和方位, 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 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 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 那么大约没多久, 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 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 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 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 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 就算是买了地, 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1.第291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我却说啊, 咱没这富贵命, 就不想这些了!”陈姥姥笑着说, 石大娘在一旁点头称是。 石咏在旁边,听了地名和方位, 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 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 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 那么大约没多久, 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 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 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 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 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 就算是买了地, 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整个鼎呈青绿色,上有古青铜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朴雄浑。石咏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已经能断定,这是一件“老”物件儿。可这鼎究竟有多“老”,才是决定古鼎价格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1……”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 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2.第292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石家人丁兴旺, 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 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 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 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 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 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 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 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 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 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 半咸不淡地说:“是呀, 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东西还挺应景儿,是粽子,用绳子将一个个都拴起来,每个粽子上还特地绑了不同颜色的丝线,示意里边是不同的馅料。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白绳儿的没馅儿,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奇:“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做这粽子的是婶娘,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3.第293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石咏失望不已, 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 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 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 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 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 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 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 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 “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 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 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 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 听听街谈巷议, 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这么轻,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我还有点儿不信,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4.第294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石咏一听, 也觉得有些道理, 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 只不过, 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 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 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 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 似乎不敢相信:难道, 对方竟然这么神通, 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 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 宽高各四寸, 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 却见里面黑漆漆的, 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 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1。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5.第295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要知道, 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 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 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 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 收了一锭假银子, 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 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 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 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 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 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 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1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 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2,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6.第296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 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 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 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 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 ”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 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 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 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 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 说:“娘, 不用动这个, 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1。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 石咏呆了片刻,赶紧走到差役身旁,大声说:“差爷们小心些……对对对,这鼎的重心在这头,扶这里,千万别摔着它了。虽说是青铜的古物件儿,可也不能轻易摔着……” 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金盘、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咏哥儿,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这是你挣的,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对了,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能买点儿什么么?”石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7.第297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府里的管事将杨石二人请进内院见胤祥,一来是因为胤祥的病,二来这位失宠阿哥也不耐烦见人。只是他素来与四哥胤禛亲厚,府里的人不敢怠慢,才将两人一直迎到内院上房。 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 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 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 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 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 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 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 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 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 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 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 ”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 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8.第298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 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 收了一锭假银子, 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 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 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 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 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 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 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 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赵龄石吓得魂不附体,一转身,才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半大少年,他怕个球?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9.第299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 爽快地说:“走, 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 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 拐了向北, 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 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当即进去,找了个临窗的位置,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 此时更是人来人往, 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 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 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 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 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书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 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 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 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奇,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奇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除了李家人之外,村里不少人听说城里来人,也都跑到村口来看热闹,教石家哥儿俩体验了一回被人围观。 这一世石咏的相貌,说实话是个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普通人一个,但是看久了才会觉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没变黑,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齐齐地盯着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0.第300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要知道, 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 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 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 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 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 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 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 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 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 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 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 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 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他昨天刚“窃听”了对方与别人谈话,今天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而这冷子兴,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见石家地方狭小,便邀了他出来喝茶,口中的称呼也渐换,原本叫“石小哥”,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1.第301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石咏到了“松竹斋”, 正赶上杨掌柜不在, 而“松竹斋”店里正乱作一团。 只见店里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发脾气:“不是号称自己是百年老店,什么都懂的么?这南边进上来的螺钿插屏, 怎么就没人知道怎么修呢?” 这管事大约三十来岁,身穿宝蓝色缎面缂丝长衫,站在柜台跟前,身后还跟了两三名长随。他面前的柜台上则放着一扇两尺来高的花梨木插屏,上面用螺片钿出“洪福祥云”的图样。那螺片色泽光润, 反射着五彩光芒——挺好的一幅插屏, 可是在插屏正中的祥云图案则被碰落了两片螺片, 恰恰是在那最扎眼的地方,图案效果被破坏无疑。 店里除了那名伙计在瞎忙活, 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之外, 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始终在管事跟前点头哈腰地听训。看他那身富贵穿着,倒像是“松竹斋”的老板。只不过, 无论多富贵的老板, 在这管事面前都只能点头哈腰, 连声致歉:“这真对不住, 我们店的杨掌柜是家里临时有事刚出了京。我们已经派人飞马去追了,请大人再耐心等上片刻。” “你教我耐心, 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 “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 要送去宫里尽孝的,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1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4.第314章 “咋, 咋会有人问起我?”稀世奇珍一捧雪此刻正蹲在东厢的架上,声音瑟瑟发抖。 “年, 年羹尧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过啊!” 石咏也想不通, 为什么年羹尧的人会将贾琏叫去, 然后传话问他知不知道“一捧雪”。 “我也不知, 为什么那边会问起这个。但是你原本是贾家之物,所以我不能隐瞒我的朋友,我必须要告诉他, 你的存在。”石咏认真地向“一捧雪”解释。 他早先问过了贾琏, 贾琏完全没听说过此物,更加没曾听说过家中曾经私藏过这样一件珍品:“那……那不是戏文里才有的物件儿么?”贾琏当时问。 “唉, 这下子日子可难过了, ”一捧雪萎靡不振地道,“不怕贼偷, 只怕贼惦记。往后我怕是要日夜难眠, 无法安枕了!” 身为一具瓷枕的红娘在一旁插嘴:“你本来就没法儿安枕!” 一捧雪:“你咋也不安慰安慰我……” 武皇的宝镜这时候恰如其分地出声:“别闹!” 东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宝镜这时候开口问石咏:“咏哥儿,你打算怎么做?” 石咏想了想道:“自然是把一捧雪还给琏二哥!” 旁边一捧雪还没吱声,红娘先哭出了声:“好不容易聚了那么久, 竟一下子就要分了……”一捧雪则瑟瑟发抖, 颤声问:“咏哥儿,是真的……真的吗?” 宝镜继续出来维持秩序:“别闹,大家都稍安勿躁!” 东厢又一次安静下来,宝镜终于问:“咏哥儿, 你是信得过贾琏的人品,所以相信将一捧雪交出去之后,对方还会将它再还给你么?” 石咏想了想,又斟酌着道:“是!我若告诉琏二哥,说我修起了一捧雪,他会二话不说就让我自己留着。” “但是如今年羹尧的人正追问着他……”武皇插口。 石咏续道:“与其说我信琏二哥,倒不如我说我更加相信年羹尧,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就像一捧雪刚才自己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可若是咱们明示一捧雪现在是一件毫无价值的破碎玉杯……” 年羹尧早年一手布下了针对忠勇伯府的局,可是现在二阿哥彻底失势,远离大位,他便彻底放手,连过问都懒得过问了。所以石咏相信,若是他晓得了一捧雪早就碎成了二十七片,已经不再存有世俗的价值,想必会不屑一顾。 旁边一捧雪听说,立即“嘤嘤嘤”地哭了起来,石咏只能改口,道:“一捧雪在我们这些人眼中,有非常高的美学欣赏价值,可是落到旁人眼中,在市面上叫不上价的东西,才不会惹他们惦记。” 这只玉杯总算是听懂了石咏的话,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半晌方问:“你当真吗?” 石咏认真地道:“我自然当真!另外,还有一件紧要的事,要与你说清楚。” 一捧雪这时已经稍稍鼓起些勇气,问:“什么事?” 石咏说:“一捧雪,你已经是一枚成熟的文物了,你若是听见什么对你不利的言语,或是感知到什么危险的时候,你能够表现得镇定,坚决不露出破绽吗?”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他曾经威胁要用一捧雪的碎片给如英磨制玉石戒指玉耳坠,那会儿一捧雪每一片碎片都能剧烈抖动。回头按照石咏的计划,送“一捧雪”出去的时候,这枚玉杯若是照样如此,未尝便不会露馅。 “我,我……”一捧雪连声音都打着颤,但是宝镜与瓷枕都好生劝它,只说这世上再没有比石咏更可信的,要他一定要信得过石咏,照石咏说得去做。这枚玉杯才终于应下。 第二日石咏便将一捧雪盛在一只玻璃匣子里带去给贾琏过目。 石咏为了故意表现一捧雪碎后的状况,故意将那片从未曾粘合的碎片从玉杯杯身上取了下来,粘在玉杯一侧的玻璃底座上。玉杯则安放在玻璃底座的另一侧,有一个支架将玉杯支起,玉杯下方则是那片镜面,可以叫人看见玉杯底部的种种细节。 贾琏见了,简直叹为观止,道:“这真的是从我那只藤箱里取出来的么?我在府里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精巧的玉器。” 石咏见那单独的一片碎片微微摇了摇,心知这个一捧雪大约是在暗自得意,赶紧咳嗽了两声,将发现这一捧雪时候的情形都解释了,又问起贾琏,可还记得那些碎片又是如何得来的。 贾琏努力回想了一回,说:“那只藤箱里的东西,大多是两府有些名贵的器物,打碎了或是有了些瑕疵,但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匠人修起,于是都放置在库房一角。我当日情急,就将里面零零碎碎地都倒了出来,装了那只藤箱,然后就来寻你了。” 他想了想,又说:“我很小的时候是听说过家里有只很漂亮的玉杯的,但没听说过‘一捧雪’这个名头。那时候还在南边……对了,家里有一回遭了贼,听说那只玉杯就被摔碎了。” 贾琏努力回想,石咏又见这一捧雪的碎片微微抖动起来,似乎回忆起了当初被打碎时候的惨烈情形。他连忙又咳了两声,道:“琏二哥,你今日去年府,要不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毕竟这只玉杯是我修起的,若是那边有什么要问起的,我也好帮你回答一二。” 贾琏点头笑道:“茂行,我这是求之不得啊!”他想了想又说,“这只玉杯既是你修起的,就该是你所有之物,处置的权力原本在你。只是……” “琏二哥,年府既问,想必也有对方的道理,咱们要是不出面,便也永远不知对方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不如干脆大大方方地展示一二。”石咏抱着一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 如今他已经从贾琏口中略知一些一捧雪的经历,晓得当初贾家还在金陵织造任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觊觎这只玉杯。但是此后那么多年,却再也没有人提起,直到前日里年羹尧见贾琏,才终于又问起了“一捧雪”这三个字。 一捧雪,和它所知的那些《天水冰山录》之外的宝藏,以及石家的二十把旧扇子,外人究竟知道多少,又都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呢?所以石咏无法置身事外,不得不随贾琏一道去看一看。 于是两人一道去了年府,贾琏递了帖子,只说年大将军昨日见问,他今日是来回话的。门房问过了贾琏名姓,就将贾琏与石咏二人一起带到了年府上一间空屋子里。两人一处坐了一会儿,就有上回来见贾琏的一名大管事出来见贾琏,还带了一名琉璃厂珍宝斋的老掌柜,姓孔。 这名孔掌柜却认得石咏,他日常使用的老花镜与放大镜,都是石咏替他置办的,因此孔掌柜没见过贾琏,先来向石咏行礼,还顺便帮年府管事介绍:“这位是我们古董行当里的行家,石大人。” 贾琏也帮着石咏向那位管事介绍:“上回年公所询的‘一捧雪’玉杯,下官回去查问了一番,却发现这枚玉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打碎,数年前下官将其交给了茂行,由他将这枚玉杯修起,如今便是这副模样。” 年府管事与孔掌柜听说“一捧雪”这样的宝物,竟又是被打碎,又是被修起的,都吃惊不小,一起聚过来看。孔掌柜见了那只盛放宝物的玻璃匣子,已经叹为观止,待石咏将经过修复的一捧雪玉杯取出来,托在手中,用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终于得出结论:“是……真是‘一捧雪’,真是它……” 接着他万分惋惜地对贾琏说:“贾大人啊,这枚传世玉杯,怎么就被府上打碎了呢?” 贾琏挠挠后脑,说:“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总之我找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是碎片了。” 孔掌柜惋惜地摇了摇头,道:“这件东西,若是当初没有碎,放在我们珍宝斋寄卖,少说也能给您卖出一万两银子去,这么有名的东西……”他在打广告之余不忘顺便恭维一下石咏,“若是放在石大人他们那个拍卖行,行情更且不止这么些……可惜啊可惜啊,如今……什么都说不上了。” 石咏耳中听着孔掌柜大叫可惜,眼见着一捧雪那片碎片微微颤动,连忙又咳嗽几声,紧跟着向几人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冬日里烧了炕就一直嗓子发干,扰了各位了。” 余人都说没事。孔掌柜又仔细地将那玉杯的修补痕迹一一看过,道:“石大人这真是修得天衣无缝,令人叹为观止。可是……你为什么不将这最后一片碎片也一并修起呢?” 石咏当然不好说这是这枚文物本身自己的要求,只能斟酌着解释,说:“这玉杯碎了就是碎了,但即便是残缺的古物,在我眼中,也极具美感。为了让观者能感受到这种美感,我才刻意将这枚碎片单独摆放。其实将这最后一枚一起拼上,也是做得到的,但似乎便没有那么美了。” 年府的管事却似乎完全不在乎这古董的价值与美感,一味只关注这玉杯碎裂时的状况,絮絮地问了贾琏不少关于这玉杯被打碎时候的情形,包括当时织造府有没有将案子报给应天府等等,事无巨细。贾琏有的还记得,有的记不起了,只大约描述了一番。 管事便又转向石咏,问起石咏将这玉杯修起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石咏答:“能有什么异样呢?当时不过是捡了二十几片碎玉,随手拼了做耍的,也没曾想真能拼成一只玉杯的样子。哦,要说异样,只有这一件,”他伸手指着玉杯杯身上一条玉筋,道,“刚开始见这玉杯周身晶莹剔透,是稀世之珍,却没想到检查碎片,才发现这里有一条玉筋。若没有这条玉筋,这件器物放在我的拍卖行,可以拍到十万两;有了这条玉筋,就绝拍不了那么多了,最多四万两;可是偏又碎了……” 他言语中的惋惜溢于言表,旁边孔掌柜也一副心中暗恨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的表情。然而他们说的这些,贾琏和那管事却完全不懂。当真是隔行如隔山,石咏长长一番话,完全是鸡同鸭讲了。 年府管事咋舌半天,方应道:“请各位在此稍候,我去向年公禀报一声。”说着便去了,少时年羹尧过来。 这年羹尧一进屋,顾不上与贾琏石咏他们等人见礼,只淡淡瞥了一眼桌上摆着的“一捧雪”。 石咏只看他这一瞥之后的眼神,便知年羹尧对这只玉杯已经绝无兴趣。他规规矩矩地起身,站在贾琏身旁,一起与年羹尧见礼,只觉年羹尧的眼神飘过来,颇为随意地问:“又是你?” 石咏赶紧道:“是,早先在雍亲王府上就见识到了年大将军的风采,只恨无缘与年大将军多说两句……”他一番恭维话唠唠叨叨,如车轱辘似的便说了下去,身旁贾琏直侧目。年羹尧却不耐烦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转向贾琏。 “真是难为你,竟然费这么大的周折,将这东西送来。”年羹尧声音平平的,“不过既然已经送来,不如就留在年某人这里吧!” 石咏赶紧轻轻地咳嗽两声。 贾琏想了想,往石咏那边看去,见石咏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便道:“难得年大将军对这件物事如此喜爱,请将军尽管收起。只恨当初那盗贼可恶,昔年竟将这样一枚珍物打碎了……” 他还未说完,年羹尧已经哈哈大笑,伸手拍拍贾琏的肩膀,故作亲热地说:“只是一个玩笑而已,阁下真当我年某人是这等贪图小便宜之人么?你既如此爽快,我又怎好夺人所爱,这枚物事,还是交还阁下吧!” 他说着对身旁的管事说:“替本将记下,贾府的这个小朋友,我算是交下了!” 这话说完,年羹尧举手告辞,没有半句废话。这边管事便也敦促着贾琏与石咏两个将东西收拾了出府。 两人走出年府,彼此对视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贾琏释然地道:“这回总算没得罪这一位。” 说实话这石咏背后也是出了不少冷汗。他刚才就是赌年羹尧是出言相激,不是真心想要这枚玉杯,所以才怂恿贾琏大方了一把。但若是歪打正着,年羹尧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他可真的哭都没处哭去。 不过石咏刚才也不是全无把握地赌了一把,他是见到了年羹尧的眼神,便猜他已经对“一捧雪”完全失去了兴趣,开口向贾琏讨此物只是最后试探一把,看这东西在贾琏等人心中是否还有价值。若是“一捧雪”在贾家人眼里都已经没什么价值,年羹尧更加不会要。要知道,这年头,人情往来都是要还的,年羹尧怕才是懒得欠贾府什么人情,才会有这么一出“玩笑”。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关已经过了,年羹尧不会再强讨“一捧雪”了,石咏一颗心完全落了地。 贾琏当即将那只盛在玻璃匣子里的一捧雪交还给了石咏,道:“茂行,这东西理所当然该是你的。尽管拿去吧!” 石咏想起早先年府管事问过贾家在金陵织造时候的事情,便提醒贾琏在金陵暗中打听一下旧事,看看这消息是不是从金陵传扬出去,传到年羹尧耳中的。毕竟年羹尧是凤阳府人,故乡与金陵也不算很远。 贾琏应了,约定明日再见一回石咏,他需要再问一些其余的事。石咏哪有不应的,当下两人别过,石咏带着一捧雪,匆匆赶回椿树胡同小院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5.第315章 待到石咏将盛着一捧雪的玻璃匣子抱回家, 刚好石喻来寻他说话。石咏便将玻璃囊匣抱至东厢,先去与石喻将家事都一一说过, 这才赶回东厢。 这会儿一捧雪也哭得差不多了。武皇的宝镜无奈地道:“朕怎么劝它都不听, 都说了咏哥儿指定是以退为进, 故作姿态以便绝了对方的指望。这不, 那边这才没有再强留它么……” 石咏一竖大拇指,心里赞这武皇虽没有亲见当时的情形,只是听一捧雪回来以后转述的只言片语, 就猜出了自己的全部心思。 一捧雪依旧委屈万分, 道:“咏哥儿还说我身上那一道玉筋,说没这道玉筋我能值十万两银子, 有了这道就只剩四万两了……怎么了?人家就不能有点儿个性了?” 石咏:……搞了半天是为了这个! 红娘也在旁边劝:“你看看你好好一个玉杯, 总该有点儿‘源自和氏璧,传世奇珍’的金贵样子, 如今却总哭哭啼啼的, 连人家安姐儿和沛哥儿都不如, 你羞也是不羞。” 还是这话有点儿效力,一捧雪被红娘捧了捧,心气儿稍微顺了些, 哭声也渐小。 可就在这时, 石咏一推东厢的桌面,一脸惊讶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武皇的宝镜吃惊地道:“咏哥儿……” 石咏耳边隐隐地传来木鱼响。 东厢里几件文物全部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连一捧雪也止了哭, 只听外头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那声音就如在耳边,听得如此真切。“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1!” 石咏一个激灵,披了外头的大衣裳,赶紧出门。依稀听见武皇的宝镜在背后说了句什么,但他也没顾上,径直出了椿树胡同,踏上琉璃厂大街,立在店铺林立的街道上两下里观望。果然见迎面行来一僧一道,癞头和尚手中敲着个木鱼,微闭着双眼,一面走,口中一面喃喃自语。但是石咏如今站在琉璃厂大街上,反而听不见木鱼声与适才的人语声了。 癞头和尚身边是个跛足道人,手中持着一柄铜镜。石咏紧紧地盯着那柄铜镜,只见铜镜上錾着“风月宝鉴”四个篆字。他只管傻看着,那跛足道人已经来到了石咏面前。大约上一回相见,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儿了,这回这跛足道人完全没将石咏认出来。相反,他冲石咏和善地道:“小哥是这琉璃厂收古董的吧!对不住,我这镜子可是宝贝,不卖!” 石咏:…… 果然自己并非同道中人,自己当年收了两人的定金却没交货,这么多年之后,这一僧一道却认不出来了。 这一僧一道就这么从石咏身边经过,那和尚始终敲着木鱼,而道士偶尔会拉住个路人随口问道:“阁下可有冤业之症否?” 被拉住之人往往啐一口那道士,骂一句“有病”,然后匆匆离开。 石咏立在琉璃厂大街上,一直到这一僧一道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慢慢转回椿树胡同,回到东厢。 东厢里武皇的宝镜已经在自我检讨:“刚才那一刻,朕本来想让你带着朕这面镜子一道出去的。可是后来才想起,要是朕一起出去了,那一僧一道反而更容易发现咱们。” 石咏点点头:“他们又得了一面风月宝鉴,所以这一回不是来找你的,也不是来找我算旧账的……他们已经连我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不过石咏距离当初修武皇的宝镜那会儿已经确实多少有了些区别,当时他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如今他已经娶了亲,有了子女,将弟弟抚养成人,同时他的唇上也开始蓄起一点短须,免得他看上去太过稚嫩,没有半点官威。 “风月宝鉴啊……”武皇的宝镜也陷入沉思。 “你说说看,风月宝鉴,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它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便突然发问。 石咏只能尝试回忆红楼原书中关于风月宝鉴的描述,想了半天只想起贾瑞那一段,但那一段实在有些不纯洁,他只能试图委婉地向东厢里的众物解释: “那风月宝鉴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是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但据说只能照反面,千万不可照正面。” “但万一照了正面又会如何?”宝镜不依不饶地问。 “……这个,”石咏有点儿尴尬,只能斟酌着说,“比如有一名心中存了淫思邪念之人,照了反面,便见一只骷髅,但若是照正面,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佳人……” “朕明白了!红粉骷髅!”石咏这样一提,武皇的宝镜已经将这因果全明白了,“这风月宝鉴镜中所见,颇含佛理,看来那警幻仙子也不是等闲之辈。” 但是宝镜明白了,其他人都还迷茫着,宝镜只得慢慢解释:“这宝鉴的正面,所映出的,便是人心中所存的渴望,如咏哥儿所举的例子,好色之徒,便自然见到一名美人,没准还能梦见与美人共赴巫山什么的;但是那宝鉴的反面,才是真正以佛家万物无常的眼光去看待,红粉娇颜,待百年以后,不过一具骷髅而已。” “所以这宝鉴只能照反面,看透了反面,便是看透了贪嗔痴念,若是只照正面,自是沉溺温柔乡无法自拔,这风月宝鉴,便没什么用了!” 说到这里,武皇的宝镜冷笑道:“朕倒不知道,朕的这面宝镜,竟还曾做这个用途。这和尚道士,施得好幻术。” 石咏想:不过总算可以放心了,此前宝镜所担心的一僧一道,看起来并不是专为宝镜而来的,他们甚至连石咏的样子都认不出来了。 “不过,要做这么一面宝鉴,也挺简单的。咏哥儿,当初你从朕这面镜子镜身上取下来的‘风月宝鉴’那几个字,如今还在吗?” 石咏听了心想:难不成武皇的宝镜还有兴趣再装一回风月宝鉴不成? 然而他却只能老实回答:“不在了。当时将那四个篆字卸下来之后,我明明记得将几个字放在桌上,回头去找就不见了。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后来我琢磨这可能就是封印什么的,一旦从镜身上取下来,就没有法力了。” 武皇的宝镜听了,终于“唔”的一声,道:“也无所谓了。只消知道这个道理,对方渴望着什么,你便给他看这东西于虚无处是什么样子,这效果便达到了。 石咏想想,也是。只是武皇的宝镜难道依旧有这个兴致,想要去充当风月宝鉴么? 第二日,石咏依约去见贾琏,但是等了一阵,贾琏始终未至,倒是兴儿匆匆赶来,对石咏行礼道:“石大爷,请您再稍等一会儿,我们爷马上就到。” 石咏赶紧问:“是府上出了什么事了么?” 兴儿已经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一面跑一面远远冲石咏摇手:“石大爷,我们府上没事,是东府敬老爷宾天了。” 石咏没想到贾琏回家几日,竟遇上了贾敬过世。想那贾府能出面操持事务的人本就少,贾琏还不得多帮着一二?即便这样,贾琏还惦记着要来见他,足见有要紧的事儿要与他说。 果然,少时贾琏过来,已经换了素服,见到石咏,连连为来迟而致歉,但是不知为何,石咏却总觉得贾琏面上稍许透出几分释然之色。 “伊都立大人已经准我留下来帮着料理一二。但是头七之后,我就要启程回山西去了。内子与孩子们都在山西,在京里待久了我放心不下。” 贾琏在石咏面前,总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稍许能说两句真心话:“我家东府那里,原本已经着实闹得不堪,但如今借着这办白事的缘故,许是能收敛一阵。” 原来宁国府贾珍那里,的确是每况愈下,府中奴才往往有借势行凶、作威作福的,贾珍也丝毫不管,只一味饮酒寻欢作乐。贾敬则一心想修个神仙,更加不理会家中俗务,一味修炼,以求飞升,如今终于飞升了。 石咏听贾琏说得虽然隐晦,但对宁府的不满已经无法掩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只有贾敬过世,贾珍等人守孝三年,或许才能将这些人稍许约束一二。 他只能点头道:“看着如今京中的情势,贵亲恰于此时治丧守孝,待三年之后再说,可能确实……不是一件坏事。” 只是贾珍等人当真肯乖乖守孝么? 贾琏便低了头,小声问:“兄弟,哥哥这次回京,多少也听说了些那郑家庄的事,是否,是否那……”他一面问,一面伸出两个手指。 石咏点点头,贾琏便扭过头去,面上不知是喜是悲,隔了半晌,方道:“早年贾家在这位身上,付出甚多,如今回首,当真是不值得……” 这便是直承贾府早年曾经趟过夺嫡的浑水,如今看来,曾经的那些付出一起都付之东流了。 “……然而东府那边却还只信着弘皙阿哥!”贾琏小声说。 石咏只能搓搓手,道:“连忠勇伯府都不信这种事儿了!” 忠勇伯府是弘皙阿哥名义上的母族,都早就不抱这种幻想了,宁国府竟然还有这种想法,这宁府简直有毒。 “所以说,若是能守孝三年,消停一阵,许是会好些。”贾琏无奈的咧了咧嘴,似乎也觉得这种期望可能是将宁府高估了些。 “也只能这么盼着了。”石咏也无奈地想了想,印象中宁府在贾珍手上的时候是最混乱最肮脏的一段时间,家孝国孝之中也概莫能外。 “行,哥哥过来只为从你这儿打听一句话。茂行,咱们后会有期。”贾琏说着起身,匆匆作别,看样子还要再回府去张罗为贾敬治丧的事。石咏算了算,以他们家与贾府的关系,有可能也需要送上一份奠仪过去。 “琏二哥,”石咏见贾琏要走,忽然想提醒一句,若是见到两个姓尤的小姨子,就赶紧都嫁了吧别留着,可是他如今再见贾琏,却突然意识到,贾琏早已不是当初南下扬州时的那个纨绔子弟了,这世间的繁华与险恶都经过得多了,却渐渐明白生活本来的样子。 如此一想,石咏便放下了心,不再多说,只预先祝贾琏回山西时一路顺风。 果然,石咏与贾琏道别之后没有多久,宁府就有报丧的人将丧信送了出来。这正月未出,宁府已经要忙着治丧,确实是一件辛苦且晦气的事。但是亲朋一概念着敬老爷乃是“飞升”去了,算是一件“喜事”,且宁府的“孝子贤孙”们也不见多么悲恸,这丧事,便算作喜丧来办了。 宁府这里料理贾敬的后事,荣府因同出一脉,所以也无法置身事外。且不说宁荣二府,待进了二月,内务府明显忙碌起来。因康熙皇帝今年年届六十九岁。时人过寿,过九不过十,所以今年内务府要筹办预贺皇帝七十大寿的万寿节事宜。 原本在正月里康熙皇帝已经办了千叟宴。正月初二日,皇家在紫禁城中乾清宫前,设宴招待八旗文武大臣、官员及致仕官员年六十五岁以上者六百八十人。自康熙皇帝以下,在京诸王及闲散宗室成员都出来为老人们授爵劝饮,分发食物。正月初五日,皇家再宴汉族文武大臣、致仕官员等年六十五以上者三百四十人。老人们共贺天下太平,民生富庶。 千叟宴办过,内务府便接到通知,说是今年三月间万寿节的庆典尽数在京郊畅春园举行。 石咏头两个月依旧将各种功夫花在郑家庄的营建之上,但是进了三月,十六阿哥见他手下靠谱的人不够,诸事实在忙不过来,只得又将石咏调去畅春园。石咏索性将家里人都接到树村,这样他依旧能够差事家庭两不误。 这日他在畅春园大宫门与九经三事殿之间,带人按照礼部规制修饰殿宇,增加各种装点,以筹备三月间的万寿节大典。石咏手下的工匠忙忙碌碌,这畅春园内也有不少大臣进进出出。 石咏知道这年是“京察”之年,吏部要按照“四格”、“六法”来考核京中任职的各级官员,决定各官员是否有资格升迁。此前京察结果已经出来,各部官员任命调整马上就要开始,因此不少官员或是递牌子觐见,或是被康熙召见。石咏所在之处是进畅春园,前往清溪书屋陛见的毕竟之路,半天下来,遇上的官员有小二十位。 “茂行!”有人招呼石咏。 石咏转身,见是此前见过一面的户部郎中李卫。 “李大人这也是被传召来觐见皇上的?”石咏好奇,顺嘴问了一句。他从昔日上司王乐水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李卫此人的“奇事”,晓得这应当是个“奇人”。 果然,李卫冲石咏笑笑,却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是被传来觐见,是被传来‘挨骂’的。” 石咏登时尬笑,心想这位还说得真直白。李卫本人是个捐官,学识不算出色,吐属又有些粗俗,所以石咏听说这位在京察考核里得了个“中下”的考评。 他并不为李卫担心,毕竟李卫在历史上是个名臣,模范总督。但是王乐水一直与李卫在一个司办差,石咏可并不希望王乐水因与李卫在一处,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待遇。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一段是第二十五回红楼梦通灵遇双真时候的原文。后面还有很小的一段第十二回原文,出自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一段。 2本文时间线与红楼的时间线有不小的区别,部分事件发生的先后次序是打乱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6.第316章 至于李卫做好准备“挨骂”的原因, 石咏也听王乐水说起。 李卫不是科班出身,因此有时与一路科举靠上来的同僚说不到一处去, 但这倒也罢了, 李卫在户部时办差勤勉, 但也因为他是个直肠子, 有一说一,直来直往,一下子得罪了不少人。 据王乐水说, 前些日子李卫在户部负责各省钱粮收缴。庄亲王博果铎分管户部, 他当时提出要求,每收钱粮一千两, 便要在旧例上加收“平余”十两, 归他庄亲王所有。 “平余”又叫“余平”,是从明代便延续的旧例。这些钱是各省上缴赋税时, 加派加征的部分, 并非送入国库, 而是专门送给户部官员的,相当于上官的一点“好处费”。但是庄亲王这样横插一刀,开口便讨了百分之一的额外“平余”, 要装入自己的腰包, 这贪婪的嘴脸毕现无疑。 果然各省上缴钱粮的时候被这额外加征的“平余”难住了,不少省份的赋税迟迟无法入库。因为西北兵事的关系,国库本就空虚,这样一拖延, 负责征收的李卫着急不已。他身为一名五品的郎中,与庄亲王博果铎理论对方根本不理。于是李卫干脆直接在户部正堂里弄了一个大柜子,外头上锁,上面贴着四个大字“某王赢余”,示意这所有省份征收上来的额外“平余”,都盛在这个大柜子里。 这一下庄亲王可就难堪了。“平余”本是旧例,但是他额外讨要却是为了中饱私囊,原本这混在户部“平余”里看不出来,但李卫这样一闹,把庄亲王的私心嚷得人尽皆知,老王爷一张老脸根本无处去搁,大怒之下,只得收敛了一二,抹去这“某王赢余”,只在户部堂官们的“平余”之中分去一份。 如此一来,征收入库的进度一下子就加快了。但是庄亲王也恨极了这一点儿不肯给他面子的李卫,在京察时动了手脚,给他加上了“不谨”“浮躁”“才弱”之类的评语。 若论李卫的性格,他的确是有些“不谨”“浮躁”,他又是个捐官,论起读四书五经的才能,他的确是比同僚们要弱一些的。 但这些,写在京察时的考评上却显得过分了,得了这种考语,轻则降职,重则革职免官。虽然人人知道这是庄亲王博果铎公报私仇,但是无人敢驳这位“铁帽子”亲王。所以李卫的京察结果就这样最终定了下来。李卫虽然敢怒,却不敢言,此刻听说被康熙传召,猜想怕是因为这事要被好生训斥一顿,然后再宣布罢官或是降职的结果。李卫满腔愤懑,脸上却必须要忍住,所以他见到石咏,才会冒了这样一句出来,“来挨骂的!” 石咏见李卫耷拉个脑袋,随着引路的内侍进畅春园,往清溪书屋过去,心里也颇为感叹,时下吏治腐坏,好容易得个愿意实心做点事儿的人,却被人这般摆布。难怪旁人在官场上愿意随大流,毕竟枪打出头鸟么。 他心里暗暗感慨一阵,想起当初王乐水所说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如今他在内务府管着营造司,也无法完全独善其身。只不过石咏自有分寸,影响工程质量的,即便有好处也半点不能沾。余下的,但凡有点儿好处,他都分给手下的工匠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尽心尽责地办差,决不能有半点差错。 石咏感慨了一阵,收束心神,继续指挥手下的工匠开始赶工。这万寿节时的各种装点,礼部亦是有一套繁复的定例,是一点儿都错不得的。石咏少不得亲自一项一项地复查,免得出了什么错,将来他自己也得个“不谨”的评语。 少时李卫由宫中内侍自畅春园中引出来,李卫则是一副如在梦中的表情。石咏担心他出了畅春园之后连北都找不着,赶紧上去轻声唤道:“李大人,李大人!” 李卫看着石咏,那眼神终于慢慢亮起来,望着石咏说:“茂行!” “快,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李卫说。 石咏虽不知李卫出了什么事,但看这位着实是欢喜得有点儿糊涂,当下也不犹豫,二话不说,伸手在李卫手心狠狠一掐—— “哎哟!”李卫一张脸登时疼得整个儿皱了起来,几乎像是个满是褶子的包子,“叫你掐你就真掐这么狠啊!” 这李卫,直来直去,言语毫不避忌,还真没说错他。 石咏伸手拍拍李卫的肩膀,小声说:“恭喜李大人,这该是,守得云开了吧!” 李卫这时眼神才渐渐清明,想起了适才的情形,忍不住喜笑颜开,点点头:“还真是了!” 原来,早先李卫去清溪书屋陛见,唯一抱着的念头就是他一个小小五品官,在被革职之前能见一回天颜,哪怕是回乡之后做个富家翁,也可以在他们乡下的小地方吹一辈子了。 谁知一进清溪书屋,李卫便先见了张廷玉,张廷玉随意问了他几句户部的事情,才带他进清溪书屋陛见。 待进了清溪书屋,李卫行过大礼,他本是个粗人,此刻也不避忌,直接抬起头,睁着一对眼,直勾勾地盯着康熙。康熙平生见过的臣子多了,武将中也有不少人是与李卫一样直截了当的,因此康熙并不在意,但是这样的人,文官当中,到底不多见。 接下来康熙便随意问了李卫两句户部钱粮的事,李卫一一都答了,但凡在他的职责之内的事,他件件都了如指掌。康熙见他的确不是那等尸居素位,敷衍了事的官员,只微微点点头,又问起李卫当初与庄亲王博果铎争执的事。 李卫自然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早先雍亲王曾经上过折子,所以李卫与庄亲王之间的这段争执康熙尽知,只不过是又听李卫说了一遍。他当下便直接问李卫:“你当初为何要让庄亲王难堪?” 李卫想了想说:“本没有想着让王爷难堪,只是一心想着先将各省赋税收上来入库再说,否则国库当真就要见底了。如今全国上下还有这许多要用钱的地方,西北在等着粮饷,黄河河工等着银子,浙江海堤等着银子,山西与河北都闹了春旱有好些地方等着赈济……小臣,小臣不能因为小臣这一点儿差事办不了,就误了这么多要紧的事儿!” 康熙点点头,知他是为了分内之事,又见他户部的差事精熟,问一句便对答如流,知道是个勤勉的官儿,刚想随意勉励他两句,让他一次京察不如意之后,不要灰心,以后还有机会。岂料李卫还没有说完,梗着脖子又加了一句。 “既然王爷要平余,那小臣就专门给他一个柜子,让搁着王爷的平余呗!” 康熙登时一哑,知道李卫的言下之意。庄亲王博果铎就是为了私欲,倚老卖老,任性妄为,毫无大局观,所以此突然多征一分的平余,导致户部钱粮征收难度加大,银钱无法及时入库。李卫的意思,若此事是光明正大理所应当,庄亲王便不应惧这“某王赢余”的柜子,但既然庄亲王拉不下这面子,便证明此事见不得光,不是什么正道,户部上下官员,便也不应听这等昏聩之命。 “你这话说错了!”康熙立即出言反驳。 李卫登时一傻:他错了? “若是博果铎老脸皮厚,当真往那柜子里装银钱呢?”康熙反问回去。 李卫当即悻悻,他原也没想过,万一那庄亲王当真不要脸至斯,那该怎么办。 “年轻人,还是太过意气用事,思虑未必周全。”康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雍亲王上了折子,极力为你叫屈,盛赞你在户部当差时的表现,认为你能不畏权贵,仗义执言……” 李卫到此刻方知他这次有机会来康熙面前“挨骂”,乃是雍亲王保举的缘故,此刻愣在当地,当真如在梦中。那个一向看他不顺眼,指摘他差事中的谬误,时不时就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的冷面王?写折子替他叫屈? “……可是朕见了你,也不过尔尔么!”康熙此刻再给李卫泼了一通冷水,随即提高声音道,“张廷玉!” 张廷玉一直候在外间,此刻听见康熙传唤,当即进屋,将李卫带了出来,命他在室外稍候,随后自己入内听候康熙的吩咐。少时张廷玉又出来,对李卫说:“皇上已经发过话,你可以回去了。” 李卫此时已是如在梦中,他陛见一回,得知上司对自己真正的态度,已经觉得此生不枉了。此刻听见张廷玉的话,他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准备出去,只听张廷玉又在自己身后补了一句,道:“皇上说了,‘此人取其心地’,放心吧,京察上那些评语,吏部会有数的。” 康熙说“取其心地”,大概意思便是说,才能不足可以慢慢提升,但是这份心地颇为难得,因此暗示他此次京察考核的评语,会改过来,他依旧有机会在户部做官。 就因为张廷玉一句话,李卫一路出畅春园的时候都恍恍惚惚的,见了石咏,才会要求对方好生掐自己一把。石咏竟也丝毫没客气,使劲儿掐了一把,将李卫掐醒了之余,这一位三言两语,便将适才在清溪书屋的经历,和他心中的感激之情,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说给这位并不算相熟的“小友”知道。 石咏听说,自然为李卫和王乐水两人高兴,心中更生出一些念头:康熙皇帝对时下官场弊病一定心知肚明,只是年老体衰,更兼西北正动着刀兵,因此老皇帝实在无力推动改变,只是见到一些心地正直的能吏,敢于挑战诸般弊端的,康熙能护下来便护下来……留给,下一任继承人使用? 石咏发呆,那……难道康熙已经心中有数,选定继承人了? 的确,这康熙朝表面看上去是个盛世,但是壳子光鲜,底下是个烂摊子。这个烂摊子若是没个妥当人来收拾且得烂下去。 石咏正发着呆,李卫已经完全醒过神来,此刻似乎浑身是劲儿,动了动胳膊腿,对石咏说:“茂行,哥哥要回户部当差去了,今日定能看遍我司三百本账簿!”说着,背着手,大踏步地走出畅春园的大宫门。 李卫离开,石咏兀自暗中琢磨,不知康熙如今心意到底如何。此前他与李卫说话,因此立在九经三事殿的一间偏殿外面。转角过去便是背影处。他正沉思着,忽然觉得衣角被一只手拉了拉。 老实说,石咏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激灵之下,一抬头一探身,正见到小徐立在转角过去的墙根儿下,脊背紧紧地贴在红墙上,极低地开口:“石……石大人……” 他目光中露着乞求,几乎令石咏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紫禁城里值夜,见到小徐的情形。那时小徐还是个头回在乾清宫值夜的小太监,因为弄坏了康熙的自鸣钟,所以过来求援,当时也是那般乞求的目光,听说石咏愿意帮忙之后便欢欣地道:“多谢石大人……” 如今小徐已经是乾清宫的内侍副总管,若纯论品级,比石咏只高不低,他紧紧盯着石咏,低声乞求:“帮我给师父带句话!” 小徐的师父就是魏珠,算是康熙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总管。小徐命运多舛,石咏还记得当年魏珠与梁九功较劲,梁九功便拿小徐作伐,险些将他活生生打死。 只是石咏不明白,小徐为何会求他来给魏珠捎话——自己说不行么? 他随即看出异样,连忙问:“徐公公,你可需要太医?” 小徐脸如白纸,嘴唇却鲜红欲滴,这一张面貌,十足十的诡异。 “请带话给我师父,我这一生,恩怨明明白白,不欠谁的,唯他老人家的深恩,虽死不足报……” 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小徐唇角直接垂落,石咏见此人怕是命在旦夕,一扭头,就要转身去找大夫。就在此刻,小徐一伸手,紧紧掐住石咏的手腕,这一掐,当真是用尽全身力气,根本无法挣脱。 正在这时,石咏见到畅春园门口处行过来一队侍卫,为首的正是丹济,他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冲丹济比了个手势,丹济见状,当即命手下继续巡逻,自己快步赶到石咏身边来。 “石大人,请你务必带六个字给我师父,‘风月宝鉴……’” 小徐一张口,口中鲜血涌出,此人的身体也再站不住了,缓缓坐倒,依旧扣着石咏的手,余下的话却哽在后头,嘴唇动了动,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一定给你带到便是!”石咏见再这样下去只怕此人走也走得不安心,赶紧答应。 这时候丹济已经赶到石咏身边,一探脉象,便道:“人已经不中用了!” 果然只见小徐眼珠动了动,眼神颇有些凄凉,望向石咏的眼光中到底带上了些感激,但渐渐的,那眼光也散了。石咏觉得手腕间的劲也一点点地松了去,他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从小徐手中抽出来。 丹济检查了小徐的眼睑口鼻,下了断语:“是中毒!”但他直到这会儿才认出小徐,问:“怎么是徐公公?” 石咏:我也正懵着那。 小徐已经是乾清宫内侍副总管,丹济也是相熟的,此刻看了小徐的死状,叹了口气,道:“怕回头还是要报个暴病而亡。这事儿交给我吧!”宫中一向报喜不报忧,御前侍卫为了减少麻烦,会在加强戒备、暗中查访的同时,尽量将这等事随便找个由头先行盖住。 石咏点点头,心知怕也只能如此。他惦记着在小徐临终之时答应的事,还得给魏珠传讯——可为什么,“风月宝鉴”,会是六个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7.第317章 “既是如此, 那麻烦丹济大哥请人帮此人装裹装裹,稍许收拾得体面些。” 石咏见丹济挥手叫人过来, 立即有御前侍卫领了小苏拉, 抬了担架过来, 给小徐身上盖了一块粗布, 将人罩了抬走。石咏倒是希望这小徐走得能有几分尊严。 丹济点点头,道:“都是相识一场,这个你放心。” 丹济一直在宫里当差, 后宫里这种事他见得较多, 此刻虽然震惊,却并未流露太多情绪。 但是石咏不然。虽说他与小徐没打过多少交道, 可是见到小徐死在自己眼前, 他的心实在久久不能平静。尤其此人死前说的:他这一生,恩怨都明明白白。的确如此, 这个小徐, 早先将他的人情, 十六阿哥的人情,都认认真真地还过。只是石咏不明白的是,小徐的死因到底为何, 是否也是为了还魏珠的恩情, 所以才会这样搭上一条性命……他临死之前拜托石咏传话,又到底是什么深意。 这些,小徐已死,便再也无人能知了。 按说石咏该寻个机会去找魏珠去的。但是他是外官, 等闲进不得内廷。此外魏珠是皇帝身边得用的人,整日侍奉在康熙帝的身侧。即便魏珠陪着康熙帝从清溪书屋一带出来,到二宫门之外转悠,石咏也找不到与魏珠说话的机会。 因此他只能等待。 果然,没过多久,魏珠“奉旨”亲自到九经三事殿检视万寿节诸事预备的情形,四下里看过之后,来到廊下立着的石咏身边,也不转向他,只并肩与石咏默默站了一会儿,两人视线一致,都在打量着大宫门前脚手架上的工匠,仿佛两个正在严密监视的监工。 石咏却听见魏珠轻轻开口:“小徐那孩子,临走留了什么话没有?” 石咏微微偏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边这位魏大总管。只见心爱的弟子殒命,魏珠面上看不出半点儿情绪波动,他甚至也没有半点儿人类应有的表情,甚至此人与死人的唯一区别,就是胸口里还有些起起伏伏,还能说上两句话。除此之外,魏珠整个人都是死气沉沉的。 石咏记性甚好,当下将小徐临死之前说的所有言语都一字不落,全部转述给魏珠听,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指指点点,仿佛他在替这位魏大总管讲解营造司的工程进度。 待魏珠听石咏转述小徐所说的“唯他老人家的深恩虽死不足报”之时,他依旧面无表情,唯有喉咙深处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噜呼噜”的声音,表达了魏珠内心的波澜。 “他说托我转告六个字,‘风月宝鉴’……” 石咏说到这里顿住,魏珠等了半天,才侧过脸来,看了石咏一眼,似是终于明白过来,小徐没能将该说的话都说完,就此故去了。 “风月宝鉴……是什么?” 魏珠回过头,仰头望着大宫门,低声问出一句。 石咏觉得他对这风月宝鉴,知道得恐怕还没有自己多,当下只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只斟酌地说:“既然叫做宝鉴,便应当是一面镜子吧……” 听到这里魏珠已经大致了然,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随即提高声音:“石大人近来辛苦,万寿节之后想必十六爷会论功行赏的。” 说着,魏珠丢下了一个“好好干”的眼神,转过身,将一直持在背后的尘帚抱在手中,转身便走,走进二宫门的时候,那边跟着两个魏珠徒孙辈模样的小太监赶紧跟了上去,跟着“魏爷爷”一起回畅春园园中去。 待石咏将这件奇事转告他私藏的那几件文物们,武皇的宝镜很明显是最关心的,毕竟它就曾经被充当“风月宝鉴”使过一阵,所以一旦听说这桩东西被牵扯进了皇家秘闻,宝镜立刻上了心。 “你是说,那个小太监临死的时候,说转托你说六个字,但他只来得把话说了一半,只说了‘风月宝鉴’四个字,后来他想说什么你再没听清,但是把话带到之后,对方确实心里有数,大致明白的?” 宝镜这么问,石咏便点点头。他有一种感觉,虽然小徐的话他没有办法完整地传到,可是魏珠还是明白了小徐的意思,有可能是因为小徐前后语境的关系,也可能是他们师徒一早就有过约定。总之魏珠可能是已经明白了,但他还完全蒙在鼓里。 红娘在一旁插嘴,说:“但光是个宝镜的名字等于什么都没说呀!那个中毒的小太监可能是想说,‘风月宝鉴不好’,也可能是想说‘风月宝鉴很好’,有可能是想说,‘风月宝鉴,别沾!’,也可能是‘风月宝鉴,抓牢!’这太多可能性了啊……” 武皇的宝镜在一旁表示同意,“是太多可能了,我们在这里猜这个,其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岂知这时候一捧雪在一旁突然高声道:“我知道了!” 石咏这时候福至心灵,也跟着说:“我也明白了。” “可能魏珠与小徐这师徒两个早就约定好了,最后两个字是什么。他托我传话的时候只说了前面四个字,就故意不说了。因此我这个带话的人,即便传了话,依旧被蒙在鼓里,不知小徐到底想说的是什么。而魏珠,他即便从未听说过‘风月宝鉴’这四个字,但听说我转述,说小徐想留‘六个字’,也立刻能猜到小徐到底向他表达了什么。” “咏哥儿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一捧雪在一旁表示,石咏抢答有效。 武皇的宝镜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当即说:“但不管怎么样,这个以一条性命为代价,送出去的重要消息,总是与‘风月宝鉴’相关。咏哥儿,不管怎么样,你近来还是要小心些。毕竟那一僧一道已经回到京城,谁知道他们会用现在手头那面‘风月宝鉴’来做什么。” 石咏赶紧称是。 一转眼进了三月,万寿节将近。但今年万寿节因为正月时已经办过了千叟宴,规模反而较以前几年有所缩减。待到节前几日,康熙皇帝下旨,只安排各宗亲与在京文武官员在畅春园觐见贺寿。畅春园举办寿宴的规模亦较小,只有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有资格赴宴,除此之外,就全是宗室。 如此一来,石咏与麾下工匠的压力渐消。但是随着天气渐暖,反倒是宫中对莳花匠人的需求越来越多,海淀一带,皇园王园甚多,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少不了要人修葺园林,培育名品花草。 石咏早就将他在百花深处大杂院认得的两处莳花人家请来了城外,又请这两家各自荐了几家相熟的,一起过来海淀打理王园,总算是没有怠慢什么差事,也让这几家得了丰厚的报酬。 同时他还从莳花的蒋大娘那里听了一出八卦:十四阿哥的外室吴氏娘子,被十四阿哥千里迢迢,接去了西宁。据说这位吴氏娘子在西宁过得甚好,十四阿哥派了属下千里而来,在蒋大娘处采购吴氏喜欢的盆花,又千里送到西宁去。石咏想,如此看来,十四阿哥当真是个多情的,难怪他在京里听了不少十四阿哥在西北的传闻,什么引河水结冰以逗美人一笑之类,恐怕也并不“尽是”传闻。 石咏时常听十六阿哥提起,知道十四阿哥曾经多次上书要求回京,康熙均没有搭理,这次他六十九岁的万寿节,康熙依旧没有同意十四阿哥的请求。如此看来,十四阿哥既然无法回京,自然只能将他在西宁的小日子过好些。 这日十六阿哥过来寻石咏:“茂行,爷答允了四哥府上那两个小的,明儿去圆明园看他们骑车,你也一起来。回头万一要是爷也想试试,你就也一起教教爷!” 说这话时,十六阿哥一直笑嘻嘻的,显然对石咏折腾出的这种“车”非常感兴趣,跃跃欲试。但他毕竟觉得这是个“玩意儿”,大约与幼童所玩的“竹马”之类相差仿佛,所以他自己想试试,却又开不了口。正好雍亲王府上四阿哥五阿哥提出来要学给他看,十六阿哥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其实是想顺带满足一下自己的私心。 石咏早就看透了这位爷的小心思,当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十六阿哥所说的“骑车”,就是骑自行车。当初石咏选择做这自行车的时候只想着,既然橡胶轮胎已经成熟可用,只需再增加一个菱形框架结构,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自行车做出来。岂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已经拥有了得天独厚条件的石咏,最后难倒在链条上。 后世的链条都是滚子链,用高强度的碳素钢制成,耐磨经用。可是这个时空里铸铁技术远未成熟到可以做出滚子链的程度。这一下子就给了石咏不小的打击——满以为有橡胶轮胎,可以减小车身与地面之间的摩擦,并减轻车身的震动,他甚至连刹车也做了出来,但没想到传动装置竟这么困难。滚子链的工艺精度要求非常高,且石咏不是专业人士,他完全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做出来。 这个打击不小,甚至石咏一度有点儿觉得他好像点错了科技树,自行车这样东西,或许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世上的。 然而平静一阵之后,石咏再次完成了自我调节——科技树这东西,有时很难说到底该是什么个顺序。就拿玻璃来说吧,其实玻璃这种材料,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出现了,历经各朝各代,都只作为制作精美工艺品的材料出现,却始终不是主流。但是一直到了近现代,这种材料才终于获得无限生机,成为人们生活中处处可见、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 因此,石咏想,这科技树,点了便点了,大不了就亮亮堂堂地挂在这儿,总会有后人来继续完善,接着点下一盏。 想到这里,石咏的心态就放平了,能制出自行车便好,便制不出,或是制出了以后有些缺陷,也能留待后代的有识之士进一步加以完善,等着其他领域的科技手段慢慢跟上来。 岂知他心态一旦放平,问题反倒迎刃而解。石咏向其余工匠讨教了一些当代的传动装置所用的材料,终于得到了灵感——可以用皮带来代替滚子链,作为传动装置。经过特殊糅制方法,做成的皮带,坚韧而有弹性,在后世也有用于传动装置使用的。石咏便顺着这个思路,改变了传统自行车链条的设计,用皮带套齿轮完成自行车的动力装置。 这种设备的强度自然与后世的滚子链没法儿相提并论,但是在眼下却很实用——皮革容易得而且价格很便宜,在真正的钢铁产业链形成之前,这怕是滚子链最好的替代品。虽然皮带可能比较容易坏,但是一辆车可以一次性配备很多备用皮带,一旦坏了,换上就是。 于是乎,石咏的“初代”自行车,竟就这么生产出来。石咏自己试过,只要不是猛蹬猛踩,或是负重上坡,随意骑一骑,真的没问题。甚至他自己也尝试过,不用传送设备,甚至不骑上车,只侧立着,在平地上蹬一蹬,那速度也是嗖嗖的。迅逾奔马是不可能,但是比起市面上常用的马车,这种交通工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十六阿哥见了石咏又折腾出了一件新物事,心痒难搔,但是自矜身份,石咏推荐了多次,他到底还是没曾试过。倒是随父亲前来圆明园小住的四阿哥弘历与五阿哥弘昼偶尔见了石咏尝试这件东西,都觉新奇得不行,一下子都上来缠着石咏,师父长师父短的。这两个小子,石咏各自教了两年,从没叫师父叫的这么亲热过。 于是,在两个小阿哥的强烈要求下,与十六阿哥的旁敲侧击之下,石咏总共给雍亲王府送了四辆大小不同的“自行车”,并且请了一位王府里专门负责弓马教习与小阿哥安全保卫工作的弓马师傅,专门教了这自行车怎么给车胎打气、换车胎、换链条,调整座椅高度,以及怎么骑这车。 待将怎么骑这车教会了弓马师傅之后,石咏又与十六阿哥一道,专程禀明了雍亲王,又亲自演示了这东西的“骑法儿”,总算让这位冷面王点了头,同意让这两个小阿哥在教习的指点之下尝试这种新鲜的“自行车”。 弘历与弘昼两个,大约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这种车驾一学就会。短短几天之后,就已经骑得很溜了,在圆明园里来去如飞。据雍亲王府内宅的人说,从圆明园最深处出来,到最外头的明堂,原本两个小阿哥要走上一刻钟的路,如今只小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唯一的缺点是这两个小的时常骑得太快,路上遇上雍亲王府其他人,难免避让不及,但好在后来这两人都学会了刹车,一见到人,“吱”一捏闸,这车就能停下来,最多吓人一跳而已。 这会儿十六阿哥提出明日去圆明园,石咏能猜到他私心是想自己去试试,只不说破。第二日大清早,他便赶到圆明园门外,候着了十六阿哥。两人一起去圆明园后头的花园处寻弘历与弘昼两个阿哥。 他们倒是不知,就在他们进了圆明园不久,雍亲王得到圣驾亲临的消息,毫无准备,但也只得携福晋一道,匆匆出来,给康熙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康熙只说是一时兴起,又因圆明园就在畅春园不远,见春光尚好,便过来幸园子。雍亲王自然不好拂了这位的意,当即将圣驾迎进王园,往后头花园慢慢巡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8.第318章 康熙帝进园的时候, 石咏正立在牡丹台跟前,旁观四阿哥与五阿哥这两位在牡丹台前的一片空地上骑着自行车。 圆明园初期营建时, 石咏就曾经参与过, 并且见证过雍亲王大刀阔斧地砍掉了园中不少景观。所以石咏非常清楚此刻他所在的牡丹台, 就是后来圆明园四十景中的“镂月开云”。 这座景观位于后湖东岸。有小小的殿宇三间, 殿前是一片空地,空地外围则以文石为坡,种植了牡丹数百株。因此这牡丹台的所在又叫“牡丹园”。 如今天气已经渐暖, 但对于牡丹开花来说, 依旧略嫌早了些。好在早先雍亲王福晋曾经打过招呼,事先请了莳花的工匠过来园中, 检查了牡丹的品种, 补植了一些早开的牡丹。因此这三月里的天气,已经有牡丹初绽娇颜, 陪着远处湖岸边的杏花与李花, 景致确然不错。 石咏顾不上赏景, 他的注意力全在两个小阿哥身上。 四阿哥弘历与五阿哥弘昼,都做过石咏的学生。但这些年一过,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了, 不再是昔年雪团子一般的人物, 两个少年都是生得容长脸儿,眉眼俊秀,教人一见便觉这爱新觉罗家的基因竟如此强大。 弘历如今已经十一岁,身材已经甚高, 比弟弟高出半个头,因此不屑尝试最矮的那两驾单车,而是和他的弓马师父一样,尝试适合大人身高的那一挂自行车。弓马师父早先得过石咏指点,将座椅调至最低,再交给弘历,便勉强能骑了。 弘昼比哥哥小一岁,还没有怎么开始蹿个子,只能骑小车。但是他骑起来技术甚好,喜欢撑住龙头,整个人立在两只脚踏上,龙头拐来拐去,拐到哪里就骑到哪里。他还有一个毛病,见到跟前有人会心慌,刹车时会慢半拍,一刹车便往车下跳,于是乎他冷不丁一转过身,见到自己那位弓马师父,一捏车闸,便“啪嗒”一声,摔在地面上。 另一头弘历已经径直甩开他那架自行车,赶过来看弘昼,将弘昼此地面上扶起来,先弯下腰去检查弘昼落地时先着地的一只膝盖,一面轻捏,一面柔声问:“疼不疼?” 弘昼本来甚疼,但是看见的兄长这样急急忙忙地奔过来看自己,连车都不要了,直接扔在一旁,心里颇感温暖。这么点儿的孩子,便是原本没有这打算逞强,也当即决定逞强了,当下一挺胸,骄傲地说:“弟弟不疼——” 石咏一直与十六阿哥站在一处,见到弘昼摔了这一跤,他眉头一皱,马上要上前查看,但又见弘历奔过来扶着弟弟站起身。他见弘昼起立,自行弯腰伸手去拍拍膝盖上的灰,便知这孩子应当没事,当下松了一口气,又退回半步。却忽听康熙的声音在身后道:“这是你的两个小阿哥?” 石咏与十六阿哥同时吓了一跳,都是赶紧回身,果然见康熙正由雍亲王陪着,往这边过来,魏珠带着几名侍卫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只听康熙在问身边的雍亲王:“他们刚才所用的,究竟是什么?奔行甚速,朕从未见过。” 十六阿哥赶紧带着石咏向康熙行礼。石咏被十六阿哥的身体遮住了脸,于是偷眼往康熙那边看过去,只见老爷子康熙脸色甚好,而身边雍亲王的脸色却莫名有点儿黑。 石咏脑海里“嗡”的一声,他似乎想起什么来了——这牡丹园,难道不就是相传康熙皇帝第一次见到皇孙弘历时候的地方么? 康熙膝下皇子众多,皇孙更是一大把。弘历与弘昼都是庶出,生母份位不显,在众多皇孙中根本没有机会出头。此前康熙大约也没怎么见过。 若是野史里记载得不错,正经的剧本应是康熙巡幸雍亲王的王园,头一回在王园里见到了孙子弘历,对答之下,觉得弘历天资不错,当即将弘历带在身边教养,先是择定了皇孙,继而才择定了皇子。 可是见了眼前的情形,石咏突然悟过来,他……他这是不是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正带弘历与弘昼学骑车的时候,谁曾想到,康熙皇帝竟会捡了这个节骨眼儿到圆明园来幸园子? 任何一个剧本都不会写,康熙皇帝幸园时,雍亲王家的两个小子,正在学骑自行车啊! 石咏非常能体会雍亲王本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并在心中为对方默默点蜡。 康熙一眼瞅见十六阿哥与石咏,便伸手指点,冲雍亲王笑道:“又是这两个,如今京里但凡有什么新鲜物事,都是内务府这俩人折腾出来的。” 十六阿哥当即落井下石,伸手一指石咏:“皇阿玛,与儿子无干,都是他,都是他折腾出来的!” 石咏无奈了,只能默默上前行礼,同时还要向十六阿哥送去“感激”的眼神,感谢这位将“功劳”全推在自己身上。 康熙皇帝却精神矍铄,见到石咏,笑道:“又是你?朕的万寿节还没让你忙够,竟有这功夫琢磨这些个?” 石咏无语,康熙的话又不好答,只能勉强谦虚两句,心里盼着雍亲王莫要怪罪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才好。 所幸康熙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两个小的身上:“胤禛,这是你的两个小子?”雍亲王当即老老实实地应了,又命弘历弘昼两个,过来给皇玛法请安。 弘历与弘昼听说,一起过来向康熙行礼。这临时在园中遇到的,半点做不得伪。因此康熙见到这两个小皇孙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礼数半点儿不缺,心里暗暗点头,随即免了两个小孙子的礼。 弘历与弘昼起身,两兄弟似有默契,弘历向前迈了半步,登时遮住了弘昼的大半个身体,而弘昼则将一半身体缩在兄长身后。 康熙见了奇怪,便问弘历,弘历只道:“适才五弟不慎摔了一下,衣上难免有尘埃痕迹,恐在君前失仪,污了皇玛法青目。但五弟一心仰慕皇玛法,绝不愿错过此次觐见玛法的机会,但又唯恐失礼,两难之间,唯有暂避在孙儿身后,盼皇玛法能够原宥一二。” 弘历答话的时候,连十六阿哥也忍不住侧目。毕竟弘历这话说得既恭敬又有条理,语调平顺,没有半点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之态。很难想象这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仓促之间面圣时的反应。 弘历这话说完,康熙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朕适才亲眼见到你弟弟摔倒,你去搀扶,又怎么因这点小事怪罪你兄弟二人?”这一位九五之尊面上神色颇为和蔼,当是适才见到弘历与弘昼两个兄弟颇为友爱,互相扶助,又见弘历大方有礼,并无半点王孙贵胄子弟的骄矜之态,心中很是欣慰。 弘昼这时低着头往弘历身边站了站,低着头跟着道:“乞皇玛法原宥!” 弘历则轻轻拉着弘昼的衣袖,让他与自己并肩而立,轻声在弟弟耳边说:“皇玛法已经不见怪了!”又伸手在弘昼手背上拍了拍,维护之意尽显。这点小动作落在康熙眼里,更显弘历对兄弟友爱亲密,有长兄之风。 康熙便稍稍叹了一口气。 他随即将这些都抛在脑后,命弘历兄弟二人的弓马师父速速将那单车推过来,问石咏:“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石咏只得硬着头皮将这单车介绍一回。康熙上下看过,疑惑地问:“朕见这车驾形态奇特,只有两轮,连站都站得稳,又如何行得?身在车上,岂不是犹如作杂耍一般?” 石咏摇摇头,只说寻常人只消稍加练习,不消一个时辰,定能掌握这种车驾的骑行之术,若一定要比较,其实比骑马更要容易。 “启禀皇玛法,若是皇玛法不嫌弃,可否由孙儿为您演示一二,这车驾骑行的方法与效果?”弘历在一旁朗声开口。他在自告奋勇之前,曾经向父亲雍亲王那里看过,得了后者眼神暗示,这才开的口。 康熙便点头,道:“朕倒要看看,这车驾行驶起来究竟如何?丹济——” 丹济原本一直默默跟在魏珠身后,此刻听传,赶紧站出来。 “寻一名擅跑的侍卫,与朕的小孙儿比赛一回。”康熙突然来了兴致,想知道这车与人较量,究竟谁更胜一筹。 “遵旨!”丹济登时领命,去跳了一名擅长跑步的侍卫出来。康熙便指指后湖最远处堤坝上的一株垂柳,道:“奔到那里,随后再折返回朕这里,先到者,朕有赏!” 弘历与那侍卫齐齐地应了声是,便各自下去稍许准备。弘历的弓马师父在后面帮弘历扶住了车驾,弘历双脚一蹬,那车便歪歪扭扭地骑了起来。 旁边侍卫一见,也立即出发。这侍卫先天条件甚好,一跑起来似乎脚下生风,瞬间将弘历和他的单车甩在后面。但是弘历骑着车,着实比那侍卫跑起来轻松得太多了,用力蹬了几脚,便已经渐渐赶上,待骑到那株垂柳处,已经将身后的侍卫甩开了老大一截。 一时弘历顺顺利利地将单车骑了回来,双手一捏车闸,“吱”的一声,那车便停住了。早有弓马师父上去帮弘历扶住车驾,弘历“刷”地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赶上,冲康熙行礼道:“皇玛法,孙儿回来了!” 康熙见他气定神闲,不气喘,脸上不见汗,只是少年人一张俊雅的面孔因为运动的关系显得红扑扑的,在这春日的艳阳照耀之下显得格外有朝气,忍不住笑道:“好,好——” 这时候那名侍卫也拼了老命赶了回来,在康熙等人面前拜倒,胸口起起伏伏,气息甚急,但愧疚更盛,连声道:“卑职惭愧,请皇上责罚,丹济大人责罚!” “皇玛法,”弘历这时候开口帮这侍卫说话,“这一名侍卫奔行神速,耐力又好,若是孙儿没有这车驾的助力,与他比赛,是一定比不过他的。因此孙儿不敢居功,恳请皇玛法允许,孙儿将赏赐转赠此名侍卫。” 弘历这样一说,康熙身后的御前侍卫们齐齐地松了一口气,觉得雍亲王府上的小阿哥这事情办得真漂亮。连石咏都觉得,弘历这个小子真是个人精,这小小年纪,已经会收买人心了。 “好,好!”康熙听闻,便更加喜欢,随口对魏珠道,“传朕旨意,两个都赏,两个都赏!” 这一下子皆大欢喜,弘历得了实惠,御前侍卫的面子也分毫未失。 康熙就又接着问起自行车的事儿:“这种车驾叫什么名儿?” 十六阿哥在旁边抢着答:“在皇上赐名之前,咱们只暂且‘自行车’、‘自行车’这么叫着。” 石咏偷偷瞅了十六阿哥一眼,心想:皇子皇孙们都是这么人精的么? 十六阿哥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回看石咏一眼。 康熙却觉得这个名字够好了,拈着须道:“‘自行车’,无须外力,自能行之,这名字挺贴切,且这么称呼吧!弘历,来,与玛法说说,你觉得这车驾如何,若是将来这车驾多了,又可如何使用?” 弘历似是早已将这问题思考过了,开口便道:“回禀皇玛法,这车驾名曰‘自行’,虽然比行走甚至奔行要更快些,但用的乃是人力,而非如马匹、马车一般,用的是畜力。孙儿愚见,这种车驾适于短途传讯、代步,却不适于长途奔行与负重。车驾适于平坦光洁的路面,但在粗砺路面上依旧骑行艰难。因此孙儿以为,这自行车,将来可应用在宫中、在京城里,用的人会越来越多,但是远途交通,依旧无法取代现有的车驾。” 这番话说得颇有见地,而且滴水不漏。连石咏听了都暗暗喟叹,他可从来没教过这孩子这些。若全是这孩子自己个儿琢磨出来的,弘历便真的是早慧了。 康熙显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转头问雍亲王:“胤禛,你此前可知这件新奇物事?” 雍亲王正要摇头,十六阿哥已经抢上说:“回皇阿玛的话,四哥尚不知道,是这两个孩子在儿臣这里见到了,所以就磨着儿臣教他们两个。儿臣想,反正这车驾都已经做出来了,搁着也是搁着,不如便让两个小阿哥试试……” “……回头你见两个小的骑得好,自己便也一起试试,不是么?”康熙一下子戳破了这个“十六叔”的私心。 十六阿哥却丝毫不觉羞愧,点着头道:“皇阿玛说得是,儿臣正是这么想的。” “做人长辈都没个正形!”康熙丢下一句话,随意转身,道:“老四,叫这两个小的随朕来,朕要问问他们的功课。” 康熙说出这话,雍亲王面上的神情陡然便松了松,带着感激的目光看了看十六阿哥与石咏,随即转身,唤上弘历与弘昼,随着康熙一道,往牡丹园中那小小三间殿宇里坐了。圆明园中的仆役立即奉上茶水。 石咏在一旁,与十六阿哥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石咏知道,这剧本骑着自行车绕了一圈,如今终于回正轨了。果然,康熙问过弘历的功课,觉得这孩子不错,当即便带去了畅春园,要留在自己身边教养。 雍亲王对此这种安排没有过多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命人将弘历随身的文房四宝之类略收拾一二,送去畅春园。一向焦不离孟的兄弟二人中,弘昼陡然没了哥哥,满满的失落,一直立在牡丹园中,不肯挪窝,连他一向最喜欢的十六叔劝都不管用。 石咏目睹了这次牡丹园祖孙欢聚的经过,心里不知是喜是愁。他这次到底算是见证了历史,而且还多少改变了历史。历史是可以被改动的,但是一转弯,就又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9.第319章 万寿节之后, 石咏在海淀的日常工作暂且告一段落,昌平郑家庄那里, 他也已经不用每日都去了。因此石咏干脆将家人都送回京中, 毕竟石家人在海淀的时候, 他家二弟石喻只能一人留在京中, 难免孤单。石家一家全回去,椿树胡同的小院便立即起了生机,仿佛又有一大家子的模样了。 康熙牡丹园偶遇弘历阿哥, 并将小阿哥带至身边, 亲自抚养的消息,并未在京中引起多少波澜。毕竟弘历阿哥并不是头一个得到这种待遇的皇孙, 如今弘皙也都还每天在阿哥所晃悠呢。因此这事情本身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石咏倒是听说雍亲王府那里传出消息, 弘历生母钮钴禄氏病了一回,被雍亲王送去海淀庄子上休养。他自然晓得母子连心, 弘历被康熙养在身边之后, 就连亲生父母也少有机会能亲自探视, 钮钴禄氏自是心疼不已,但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又强自忍耐, 这样两种情绪作祟, 钮钴禄氏病倒也属正常,挪去海淀庄上,怕也是觉得多少离儿子近那么一点,聊以慰藉罢了。 一时到了四月初一, 正是如玉的周年,也是石家养子沛哥儿的周岁生日。 如英早就往佛寺送了香油钱,请僧人为如玉做了法事。在朔日这天,如英亲自带了沛哥儿去寺中,在佛前告慰如玉在天之灵,发愿她一定会好好地将姐姐的孩子抚养长大。 沛哥儿如今已经满了周岁,按照京里老人的说法,小孩子满了周岁,那魂魄就轻易不会丢了,因此可以起正式的大名。因为安姐儿的名字叫“庭安”,沛哥儿顺着姐姐的名字排下去,叫做“庭沛”,也挺好听的。 这日惯例要给沛哥儿抓周。石大娘、王氏与如英一起张罗了一大桌的东西,尤其是毛笔、官印之类寓意不错的,都放在最扎眼的地方。但是家里女眷都比不上石咏脑洞开得大,石咏在桌上放了放大镜、太阳镜、玻璃瓶……还有一架做成球面的舆图。 于是如英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的,眼看着沛哥儿抓起一柄放大镜——难道这将来是要做古董行的大掌柜?好在沛哥儿一松手,那放大镜又掉回桌面上。接着沛哥儿伸手一抄,又抓起了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如英听丈夫说起过,有那等专门品鉴美酒的“鉴酒师”,可是如英却无论如何不希望自家小儿变成一个酒鬼,所以只管在心里默念:放下,放下—— 沛哥儿果然甩开玻璃瓶,爬了两步,抓住了那只地球仪,抱在怀里,便再不撒手了,一只小手在那球面上砰砰地拍着。石咏便大笑:“乖儿子,以后做个大航海家……嗯,你说你要去那里啊,那是亚美利加……那里是欧罗巴,别,别!” 石咏伸手把沛哥儿连地球仪一起,从桌面上抱下来,伸手将地球仪从沛哥儿嘴里解救下来,笑道:“可别上嘴啃那!” 如英可没想过儿子将来会做个大航海家,但是对于那舆图上标出的好些地方,她有时想起,也心存好奇。若是儿子能代她出出远门,见见世面,也是件好事。于是如英也欢欢喜喜地将儿子从石咏怀里抱了过来。 夫妻两个一致认为,沛哥儿真是个好养的孩子,又乖又可人疼。 然而这孩子的亲爹一家才是真正能气死人的。这边沛哥儿抓周,安佳氏那里一点表示都没有,但是如玉周年的第二天,安佳氏就送出喜帖,急不可耐地要为哲彦续弦娶亲。 如英听到消息气愤不已,恨恨地道:“这世道真是不公平,若是表哥过世,我姐姐得服丧三年,如今是我姐姐死了,表哥只过得一年便能再娶。这凭什么,男人女人,难道便不都是人么?” 石咏也觉得这世道男女之间的地位相差太远,但这没法儿一下子改变。唯一好在他们石家是绝对男女一视同仁,哥儿姐儿都一起教,家里的事也大都是女眷们在拿主意当家做主。“将来总会慢慢变好的。”他这么安慰如英。 到了安佳氏办喜事的那天,椿树胡同石家这里也有喜事要办。这回是如英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望雨要出嫁了,对方是薛家的一个管事,非常能干。这个管事原本是雇工,将来也不一定要继续在薛家,出来单干也是可以的,前景不错。街坊邻里听说了,也多有夸望雨嫁得不赖。 如英的另一个丫鬟望晴早已嫁给了同仁堂的大夫靳勤,如今要好的姐妹出嫁,望晴自然回来相送,顺便给旧主请安。 如今望晴出入早已是一副少夫人的气派,连如英见了她,也笑着打趣她这个“靳奶奶”。望晴早羞红了脸,谢过如英当年帮她张罗了这么一门姻缘,如今她才有这等舒心的日子可过。 一时望晴去见望雨,在望雨待嫁的闺房里,望晴与望雨咬起耳朵。望晴笑道:“总算是死心了吧?” 望雨非常不好意思,只能啐望晴一口:“说什么死心不死心的,谁等了,谁拖了,我这不,左挑右选地挑花了眼,如今才挑中了么?” 望雨比望晴小两岁,心思也多些。早年间觉得姑爷家里人口简单,日子又过得滋润,自然生出过一些儿攀附的心思。她曾暗暗将这心思向望晴提过,望晴一早劝她死了这条心,但是望雨不听,要继续留在石家“看看”,再者望晴一嫁,如英身边得力的人就只有望雨一个,暂时也离不得。 曾经一度望雨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儿希望的,尤其是在如英开始守母孝的时候。因此,在过去一年里,望雨时不时地让自己在石咏面前出现的机会多些。然而一年过去,望雨终于死了心。 “姑爷这个人吧,在小姐面前十足的体贴,在旁人面前就是个十足的木头,”望雨对石咏做出了公正的评价,“有时我觉得姑爷根本不耐烦跟我们这些丫头打交道,有这功夫,他还不如在东厢捣鼓他那些古玩去。有时路过东厢,便能听见姑爷自言自语,偏生见了我们,半个字都没有!” “就是这个理儿!”望晴没好气地教训望雨,“我那会儿不就是这么与你说的么?姑爷根本不会在旁人身上生出心思。当年我头回见他,就觉得他只认得咱们小姐一个,旁的女子,他都眼瘸,认不出来的。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咱们姑爷以前有个外号,叫‘石呆子’了么?” 望雨没好气地反驳回去:“你当年眼光不也不怎么样么?瞧中了李大管家……” 李寿的事是望晴的禁忌,当下望晴老实不客气,伸手将望雨一通胳肢,望雨登时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连连求饶。 如英在屋外头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笑笑离开。她曾经一度看出望雨心思不妥当,但也看得出石咏完全无心。她选择了无条件地信任丈夫,知道石咏会让望雨“知难而退”的。因此如英从未将这事儿放到台面上提起。果然,望雨渐渐息了心思,又见有望晴的先例在前头,正好薛家的管事求了上来,她觉得对方人也不错,嫁过去可以自己独门独户地独当一面,当下便应了。 这头望雨嫁出去,石家循望晴出嫁时候的旧例,赠了嫁妆银子和头面,体体面面地送望雨出门。同时如英也告诉了家中所有的仆役丫鬟,只消认认真真当差,等到了年纪,主家一定给安排着寻个好出路。 等到石家的喜事办完,石咏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宝二爷,您怎么来了?” 石咏见宝玉愁眉苦脸地登门,一如他参加过乡试之后,登门向石家致谢的那回。 “茂行兄,可否找个妥当的地方说话?”宝玉瞅瞅石家送茶水上来的小丫鬟。 “妥当的地方?”石咏看了看宝玉,宝玉便小声追了一句,“最好别教嫂子知道的!” 石咏无语:什么事是不能教如英知道的?宝玉这么说,简直是挖坑给他跳了。 于是他没挪窝儿,宝玉一急,赶紧道:“您有一位故人,如今被九贝子府强抢去了!” 石咏听了吓了一大跳,赶紧将宝玉拉到东厢,要宝玉将事情“说清楚”。 “是妙玉姐姐临走时,托我前来的!”宝玉低着头,红了眼眶。宝玉一向多愁善感,天生喜聚不喜散,此刻想起妙玉提着一只小包袱,被迫离开时的情形,一时便悲从中来。 原来,前些时候九贝子府四处打听妙玉的下落,从潭柘寺到牟尼院,一直打听到贾府。妙玉在贾府中已住了数年,但是贾府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寓居于此的女尼而与九贝子府为难,当即替妙玉收拾收拾,将她送去了九贝子府。 宝玉对此事敢怒不敢言:“茂行,你说说看,妙公是一介妙龄女尼,气质脱俗,才华出众,可这一旦送去九贝子府,这岂不是就羊入虎口,这不就……” 他一时说不下去,赶紧转换了话题,道:“听妙公曾经提及,茂行除了与妙公有北上同行之谊,更曾数次出手相助。茂行兄,请你看在旧日情分上,一定要搭救她于水火之中啊!” 石咏无奈了,宝玉口口声声地说“旧日情分”,可是他与妙玉明明没有“旧日情分”,妙玉还曾很不待见了他一阵,最后好不容易因为两只“颁瓟斝”的缘分,两人才算是和解了。 “等等,”石咏赶紧阻止住了宝玉的多愁善感,低声问:“妙公临去之时,曾经请你到我这里来求援么?” 宝玉点点头,满怀期待地望着石咏,“妙公转托我,来给石大哥你送个信。”若不是妙玉自己提起,贾府中人是不知道她还认得石咏的。 “对了,妙公还转托我捎这个给你,说是你一望便知!”宝玉终于想起了要紧的物事,将东西从袖中取出来,递给石咏。 石咏见是一只小小的囊匣。他将东西接过来,刚刚将囊匣的盖子揭开,耳边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小石咏”。石咏努力做到面不改色,伸手“啪”的一声,将那囊匣的盖子扣上,将那声音生生地捂在了匣子里。 “宝玉兄弟,多谢你特地跑这一趟,过来送信。” 石咏想:妙玉对于荣府而言,不过是府里供养的一个女清客般的人物,大约从没有什么人当真将她当回事,因此九贝子府上门讨人,贾府二话不说,就把人打包送到对方府上去,丝毫没曾考虑过妙玉本人的意愿,没有替她想过分毫。却唯有这个宝玉,秉持着一份悲天悯人的心肠,愿意去见一面妙玉,也愿意出面替妙玉奔走。 宝玉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能耐,但他的优点是,始终用一颗真心去对待其他人。 想到这里,石咏对宝玉的态度更加改观了几分,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定会想法相助,请你放心!” 宝玉似乎欢喜得快要哭出来了,当下郑重谢过石咏,告辞出门。 石咏送走宝玉,再回到东厢,这回他有了心里准备,小心翼翼地揭开囊匣的盖子,里头颁瓟斝一声大叫:“小石咏,我想死你啦!” ——是石崇的声音。 石咏早在宝玉取出这枚囊匣的时候,就已经在暗赞妙玉聪明。将颁瓟斝送来,这传话的效率比由宝玉传话效率高多了,也隐秘得多。 “咦,架上这几位是——”颁瓟斝意识到了其他几件与它一样的文物正蹲在架上虎视眈眈。 “各位,这位是石崇,金谷园的石崇。”石咏介绍得简单扼要。 “诸位好,各位……想必都听说过我吧!”颁瓟斝一点儿也不谦虚。 “架上这几位,生得都比你晚,你肯定都不认识,以后你们几位慢慢再叙也不迟,”石咏飞快地将架上的文物全部介绍完,二话不说便问,“妙玉小师父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了九贝子府?” 石崇倒吸一口冷气:“感情这样就介绍完了呀!” 不过他也知道一些分寸,晓得妙玉送它到此,是想向石咏求援的。 “是这样的,早先妙师父听说城中八贝勒府与九贝子府的人在四处寻找征召奇人异士,能算命的,能解天象的……不管是什么能耐,都统统笼至那两位府上去。妙师父一听说,便立即向荣府里提出,想要速速回南。但到底是晚了一步,还未等荣府答应送她回南,九贝子府的人就找上门了。” “小石咏,你可不知道,这荣府的人头回听说妙师父是九贝子亲口下令要找的人,那瞅着我们妙师父的眼神,可全都不一样了。”石崇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快感,估计以前荣府实在是没把妙玉当一回事儿。如今九贝子找来,荣府的嘴脸立马不一样,就忙不迭地将人送了去。 石咏免不了叹气,权贵面前,到底还是摧眉折腰者多呀。 “你们妙师父以前曾经在八贝勒府上住过,这事儿你知道么?”石咏问颁瓟斝。 石崇立即回答:“知道,当时是妙师父的师父给八爷算先天神数。说是算了好几回,把八爷的劫数都算出来了。但就因为这个,九爷才将我们妙师父又请了去。但是妙师父说她其实并未将师父的先天神数尽数学来,因此也窥不破天机。这次去那边府上,只盼着能说明白,她其实并没有这个本事。最好那边能将妙师父顺利放出来。” 石咏想了想问:“那妙师父将你送到我这儿,是想要我怎么帮她?” 颁瓟斝斟酌了片刻,道:“妙师父大约也不知道你能怎么帮她,但想你总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石咏:……还真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0.第320章 石咏行事一向是无不可对人言。因此他要出面帮妙玉的忙, 就一定会向妻子先打过招呼。于是石咏趁如英哄了两个孩子先睡下,自己来到上房里, 将此前如何认得妙玉的经历尽数和盘托出, 只掩去了颁瓟斝的事情不提。 偏巧如英也是认得妙玉的, 她以前曾经去荣府做客, 认得荣府中的几位姑娘,甚至还去过栊翠庵喝过妙玉的茶。此刻听说妙玉被九贝子府上的人带走,如英也有些忧心, 皱着眉头道:“那位师父当真是好相貌、好气质, 兰心蕙性,就这么被人请了去, 也不知该如何了局。” 石咏却觉得, 妙玉因为有个会先天神数的师父,在她向旁人老实交代, 她其实并不是个“神棍”之前, 旁人并不会为难她。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让妙玉想办法保持她师父生前神叨叨的气质, 维护自己一时的安危,然后静待救援。 如英便问石咏,想要如何帮一帮妙师父。石咏心里已经大致考虑过, 当下便答:“最好能去金鱼胡同, 问问姑父的意见。”他跟着如英一道,管十三阿哥叫做姑父。 如英想了想,道:“这个简单。后儿个是七阿哥弘晓阿哥的周岁生日,我原本就打算明儿个先带安姐儿和沛哥儿一起上金鱼胡同去, 预先贺一下七阿哥,也帮衬一下姑姑。你便索性送我一程,一起拜见一下姑父。” 石咏见如英安排得周到,赶紧谢过媳妇儿。如今如英已经出孝,孩子们也乖乖的晚间不会再闹人了,夫妻两人少不了温存一番。第二天石咏一大早起来,神清气爽,来到东厢一瞅,桌上搁着的一只颁瓟斝,架上一只瓷枕、一枚玉杯和一面铜镜,此刻都已经混得非常熟络了。 这几件文物中,颁瓟斝是年代最早的。这颁瓟斝的所有者石崇,也能算是个聪明人。虽然他出生的时候较早,他与“一捧雪”一样,几乎是个过耳不忘的人。这么多年来,经历过的事情着实不少,因此石崇听说过武则天,知道她做过女皇,也听说过红娘,知道“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唯独“一捧雪”雕琢的时代较晚,因此石崇没有怎么听说过。 对于其它几件文物来说,石崇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只不过大家都有些不以为然罢了。 武则天是头一个觉得石崇斗富斗得毫无道理的:“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与人斗富。朕富有四海,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民富,则朕富,相反,若是朕朝中唯有一二人富而天下人贫,朕如何对得起朕的子民?自然是要先拿斗富的人开刀的。” 石崇对此言论毫无反驳之能,之能唯唯地道:“是,是!您是皇帝陛下,您说了算。” 而一捧雪这时候则大显身手,将石崇身后一千年的《天水冰山录》里记载的各种财富与宝物一件一件都报了出来,要石崇自己判断他自己到底富不富。 千年以降,老实说,石崇已经不再觉得自己很富了。一来这位经过生死剧变,知道财富对于人生其实并无多少意义;二来这么多年过去,世人对“奢侈品”的概念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石崇当年用来炫富的东西,有好些到如今已经不再流行,比如再没谁往自家墙壁上刷花椒泥做“椒房”了,如今谁再抬了锦缎做步障上街,十九被人认为是傻缺……就拿《天水冰山录》来说,世人都认为严嵩严世蕃父子抄家抄出的最值钱的财物,根本不是那些金银,也不是那些锦缎衣料,而是书画古籍:严氏父子拥有的书画件件上乘,各类典籍,经史子集,样样俱全……单凭这个,石崇认为他早已经被比下去了。 “我,我不富,我一点儿也不富,我只有绿珠一个,就够了!”石崇连忙说,“对了,绿珠那只颁瓟斝还在妙玉师父身边,石咏,你一定要再想办法将我送回绿珠身边去才是啊!” 这时武皇的宝镜便开口问石咏,现在打算怎么办。 石咏非常清醒,道:“我觉得此事非同寻常。毕竟康熙皇帝早已年迈,健康状况也大不如前。再加上去年朔日日食的事儿,可能都会这一位的心理有些影响,因此很可能是这一位提出要求,或是给诸皇子一些暗示,表明他现在对天命或是定数这一类的东西是感兴趣的。而如今储位未定,八阿哥与九阿哥此举可能是有针对性的,试图通过这些人这些手段,去影响皇帝立储的决定。” 宝镜点头:“这很有可能,毕竟人年迈的时候,开始觉得身体不受控制,能够完全掌控的事儿越来越少。有时候便会相信一些,以前并不愿信的事。朕是亲历之人,相信如今龙椅上那一位应当也是如此。” 它话头一转,问:“咏哥儿,你的立场是什么,可想清楚了?” 石咏一怔,当即道:“我?我可没有立场!” 他的确是没有立场的,毕竟与他走得最近的十六阿哥如今已经无欲无求了,对于大位完全没有半点不该有的指望;而他家的亲眷,二阿哥,如今也已经全断了指望了。 “你怎么能没有立场?你仔细想想,你心里不是早有偏向了么?”宝镜问。 石咏一怔,仔细一想,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些倾向的。但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事先被历史“剧透”了的结果,所以他深信雍亲王会是那个在角逐中脱颖而出,笑到最后的人。就他现在的心境而论,他确实希望最终能见到这个结果。 八阿哥拉拢得他极其不舒服,九阿哥是他永远的竞争对手,动不动就想把他好好修理修理,至于十四阿哥,石咏觉得,这一位可能去做言情剧的男主,会比做个人君更加合适。 “既然有个偏向,你便不能在旁坐视,放任事情发展!”宝镜提醒他,“免得将来后悔。” 石咏刚想说:他一直觉得,历史在这个时空,似乎是严格循着应有的轨迹一点一点地走下来的。但是他听了宝镜的话,心里突然一凛:万一呢?万一到最后一刻,他发现天不遂人愿,那他岂不是会彻底后悔自己荒废了那么多的时光,最后将曾经拥有的机会都尽数错过? 这到底是一个陌生的拼接时空,谁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呢? 于是,石咏再一次起身,郑重向宝镜道了谢,谢过武则天的指教。毕竟他如今有家有室,再不能如以前那般无所顾忌,没多少牵挂。 “对了,咏哥儿,你还得好生想一想,妙玉小师父的这一件事,与宫里那件因‘风月宝鉴’而起的命案有没有关联!”宝镜似乎一直对小徐那一桩案子念念不忘,什么都能联想到风月宝鉴上头去。 石咏想想,也是,毕竟那持有风月宝鉴的一僧一道,也属能人异士之流,没准一样被八阿哥九阿哥拢了去。 待到如英和孩子们都准备好了,石咏便陪妻子一起去十三阿哥府上,给弘晓阿哥庆生。 十三阿哥府上是出了名的嫡子多,十三福晋自入府以来,已经生了四个阿哥,两个格格。如今再加上了安姐儿和沛哥儿,简直是孩子遍地跑。十三福晋与如英一道四处张罗,抱起这个,再掂掂那个,一院子都是孩童嬉闹之声。 那边如英一道帮着料理弘晓抓周的宴席,十三阿哥与石咏在一旁,都是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少顷,石咏只听身边十三阿哥说:“茂行,来!” “茂行今日过府是找我有事?”待到了外书房,十三阿哥坐下,直截了当地问。 石咏点头,他对十三阿哥无可隐瞒,直接将打听到八阿哥与九阿哥等人正在四处征集能人异士的事儿说了,也顺带提起妙玉,只说她一直在荣府带发修行,但因为有个曾经投效过八阿哥的师父,所以这一会儿也一起被九阿哥给“请”去了。将事实说完,石咏便试探问起十三阿哥,能否考虑帮一帮妙玉此人。 “所以你来请我帮忙?”十三阿哥好奇地看了石咏一眼,“你要搭救一名代发修行的年轻女尼,这事儿,英姐儿知道了么?” 石咏老实地点头:“如英知道,所以让我今日陪着她一起过来十三爷府上。” 十三阿哥登时笑着点头,道:“看来你是将家事理得挺明白。”他说着敛了笑,沉吟道:“你此前说的,八哥与九哥四处寻找能够推算命数天意的得道高人,这事儿我已经注意到了。按照我得到的消息,他们都只推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石咏心道:果然! 十三阿哥不知为何,突然双肩一耸,微笑道:“如今也不知为何,京城里就时兴这个。八哥信这个是出了名儿的,早年间他自己就吃过大苦头,如今却都忘了。对了,前一阵子年羹尧回京,还特地去清虚观寻张真人合过八字……” “连他也要算命?”石咏心想,这真是人心苦不足啊,年羹尧已经是川陕总督,定西大将军,位极人臣,难道他还指望得到的更多么? “倒也不全是,年羹尧是去合了他与长子年熙的八字……合出来,有可能是他们父子相克,所以年羹尧这么多年与长子一直分开,双方才得以相安无事……”十三阿哥缓缓地道。 石咏便道:“这……真与如今的年夫人无关么?” 十三阿哥哑然失笑,随即叹出一口气,道:“便是年夫人特意安排的又如何,张真人合八字,自然是将天意摆在了前头,他是个修行多年的道士,既然他说是天命,那便是天命了。” 石咏觉得这样看来,画大饼也实在是太容易了,那些和尚道士,嘴一张便是个说辞,可谁当真有本事能将康熙皇帝驾崩的日子算了出来,那不是就能一切尽在掌握了? “皇上也是这个意思,所谓天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八哥九哥他们折腾,皇上也不拦着,若是真能寻着得道的高人,那边姑妄听之罢了。” 说到这里,十三阿哥对石咏说:“就因为这个,八哥九哥他们打着皇上的旗号在京中请了这许多高人,我也无法拦着。你说的那位妙玉师父,若是一直在九阿哥府内,一时半会儿我可能也帮不上她什么。但依我看,她既然有一位精擅先天神数的师父,她本人应当多少有些道行,倒不如先混在众人之中,先捱上一阵,且不要出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应当可以安全脱身。” 石咏心里暗暗揣摩,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说她是姑苏人士?”十三阿哥冷不丁问。 石咏点头应了:“是!当年上京时就是从苏州织造府上京的。” “苏州织造府?我晓得了!”十三阿哥听见苏州史侯府,并未露出什么异色,只点头道,“那位小师父但凡是个有造化的,应当会平安的。等到事情了了,我自然会安排,送她回苏州去。” 说到这里,十三阿哥便不再多透露任何消息。石咏无奈,只能坐在十三阿哥下首干喝茶,不说话。十三阿哥颇有些歉然的眼神便递了过来。 一时如英那边已经向十三福晋告辞,十三阿哥这边也将石咏送出去,临别时对石咏说:“茂行,以后咱们爷儿俩有的是说话的机会,且不急在这一时。” 石咏赶紧应了,却觉得这个十三阿哥越发神秘:京中的一切暗流涌动他都了如指掌,并且有所安排,只是这种安排却不足为外人道。 石咏从金鱼胡同回来,东厢里颁瓟斝它们都在等着消息。 “石咏,你跟人提起我了么?”颁瓟斝着急地问,“我有什么法子可以混进九贝子府,到妙玉小师父身边去呢?” 石咏答:“将你送去并不难,但是我看,妙玉师父可能需要在那边多住上一阵,许是没那么快能脱身。” 这下子大家一起来了兴趣,东厢里四件文物一起七嘴八舌地问起来:“究竟是什么情况?” “妙玉小师父的安全能得到保障吗?” “难道他们真的是要这么多和尚道士挨个儿推演天意?” “……” 石咏想,他这才不过是区区四件文物而已啊,怎么七嘴八舌起来就是这样的?若是他有朝一日真的能修出盛满一间博物馆的馆藏,那盛况简直……不能想象啊! 还未等他来得及回应,外头丁武过来报,说是松竹斋的杨掌柜过来寻他。石咏急忙出去,杨镜锌便拉着他问:“我记得你曾经在琉璃厂摆过摊儿修理古董器件儿?” 那时石咏刚穿来时候的营生了,后来他早已不用亲自去摆摊——但杨镜锌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 “我店里这刚来了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一见了我就向我打听,问早年间有没有一个少年,摆摊修理古董器件儿的。我想来想去,就只有石大人您了啊!” 石咏一凛,赶紧拉着杨镜锌问:“他们寻到您这儿,是不是打听此人,想要从那人手里讨回当初他们手里的东西?” 当初的确是这一僧一道将武皇的宝镜交给石咏修复的,石咏收过他们的订金,可一直还没收到过尾款。当然了,他自己这边已经修复的宝镜便一直没再还回去。 杨镜锌却摇着头说:“这倒不是,他们急急忙忙地向我打听是不是你,是因为手上有一面碎成两半的铜镜,正着急想要找人修起来呢!” 石咏:……怎么又碎了一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1.第321章 石咏当即随杨镜锌去了松竹斋, 果然见那一僧一道正在松竹斋殿门外候着。一见到石咏,那一僧一道齐齐盯着他看了半天, 登时一起冲上来道:“是你!” 石咏:“……是我!” 一僧一道对视一眼, 同时露出一副“有救了”的眼神。 “这个你还能修吗?”跛足道人从怀里抽出两个半爿铜镜, 递到石咏面前。 石咏无语凝噎:“怎么又碎了一面?” 他眼前这一面铜镜, 应当就是此前石咏在琉璃厂见到这一僧一道的时候,见到他们手持的物件儿,上面还錾着“风月宝鉴”四个字, 只是这铜镜与当初武皇的宝镜一样, 碎成两个半爿。 “要得急!两天之内,能修吗?”那癞头和尚问, “我们加钱!” 这两位, 似乎终于记起了石咏的套路。只是石咏此前曾经修过的那一枚宝镜这两位却绝口不提了。 “两天?”石咏一听,双手一摊, 说:“两天怎么也来不及啊!” 他可是记得, 头一回修武皇那枚宝镜的时候, 他可是约定了十天再交货的。虽说那时十天的时间有些富裕,但是维修铜镜的工序复杂,两天的功夫无论如何也不够。 然而那一僧一道却不容他推脱, 直接将两爿碎了的铜镜塞到石咏手里:“拜托这位小哥, 一定得两日之内修起!”另一个则问:“要定金吗?二十两够不够?” 石咏摇头表示:给定金也没辙,工期太紧,本研究员做不到啊!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候着的杨镜锌出来打圆场了:“我看,不如这样, 小石大人如今的确是公务繁忙,这件东西他若是有功夫修理,是一定能修起的。但如今这铜镜的情形么……他可能还需要再看看,明日再给你们回话,可好?” 这时候石咏自己也让步了,毕竟武皇的宝镜提醒过,任何与“风月宝鉴”相关的线索都不要放过。他当即道:“若是能修,我就立即修起了,也耽误不了你们的事儿。若是不能修,明天一大早便立即给你们回话。此前两位应该已经在这琉璃厂都问过一遍了吧,除了我,应该没有别家有这个底气,能应下这件活计的不是?” 一僧一道互视一眼,连连点头。 石咏当下连定金也没要,径直将这两个半爿铜镜包起就走。只听见杨镜锌在他身后对那一僧一道说:“两位想不到吧,这位小石大人可是一直在内务府当差的,造办处的那些能工巧匠,全都是他的手下。他自家宅院就在这附近,什么?……对对对,都包在我身上。再说了,小石大人说话一言九鼎,他说了明日给您答复,就一定会给您答复……” 石咏脚下飞快,他不免觉得杨镜锌对此事有些格外热心,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可是却不及细想,径直回到自家小院,打开东厢的门,将手中两个半爿铜镜往桌面上一放—— “咏哥儿,这是……”武皇的宝镜陡然见到了同类,几乎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一见我,就着急想让我帮着把这面碎了的铜镜修起来,以前的事儿绝口不提,而且要的非常急,两日之内就要修好,显然是有急用。”石咏三言两语,将刚才松竹斋内的情形都说了。 “这可是被咱们猜中了!”宝镜的语气里莫名带着兴奋,“这一僧一道,一定是被八皇子九皇子传召,要带这一面‘风月宝鉴’进宫。结果宝镜意外受损,才会这样急切地找人来修理。” 石咏想:八阿哥九阿哥寻人是占卜天象、计算天命,好像与这风月宝鉴“济世保生”的实际功能并不相符。 可是武皇这话他竟无力反驳,毕竟小徐临死之际也提到“风月宝鉴”四个字,若说这一僧一道要带着风月宝鉴参与皇家之事,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不过他们一定要在两日内将这一面铜镜修复,但以我的本事,两日之内,是绝对没有可能完成的。所以我只能明日回复他们一声,让另请高明。”石咏叹息一声,他所感慨的是,这一僧一道也太不爱惜文物了,好好的铜镜,以前碎过一面,这回竟又一模一样地碎了一面。 “他们提出要两日之内修起这一面……”武皇的宝镜听了石咏的话若有所思,突然道:“不如这样,你明日便对这一僧一道说,虽然你赶不及在两日之内修好眼前这一面,但是你手头有一副多年前他们交付的铜镜,是老早就已经修好了的。问问他们要不要,要就拿去!” 石咏:…… 他着实是没想到宝镜会提这么个主意,一旦想象着武皇的宝镜就此离开他们,随那一僧一道而去,石咏心里一阵绞痛,口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朕相信,待朕这面宝镜到了那两位手中,朕便是真品,这一面碎了的镜子,方才会被弃置不用,成为赝品。”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您这是要离开我们吗?”红娘突然省过来,惊惶地大声发问。 “傻孩子,朕不过是随这一僧一道走一遭,看看有没有机会见识见识如今皇位上的这个康熙皇帝。以后又不是不回来!”武皇的宝镜听石咏说过不少这位在位之人的特点,一直对千年之后的这位“同行”很感兴趣。 “可是,可是……”红娘的声音转小,语声里稍许带上几声饮泣之声。 “武皇陛下,我记得您提起,早年间您在他们手上,是曾被封印过的。如果我这次再将你送回他们手中,少不得又受一回封印,遭一番罪……再说了,您若是离了我们这些人,无人扶持,到时候您如何回来?万一泯然于宫中那成千上万的物件之中,到时候……到时候您叫我们到何处去寻找您?” 石咏说这话的时候,真情流露,字字为宝镜考虑,句句透着不舍之情。一时宝镜听着也无法不动容,当即放低了声音道:“咏哥儿,你其实无需如此为朕担心。朕这不还有……妙玉小师父和石崇吗?” 颁瓟斝在一旁听傻了,陡然听见武皇的宝镜提起它的名字,忍不住吃惊地问了一句:“我?” “对,你!咏哥儿此前曾经提过,他要想办法将你送去九贝子府上,与妙玉小师父聚首,并不是什么难事。等你回到妙玉小师父身边,便立即指点她,千万不要露怯,一定要显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并且立即想办法与朕会合……” 石咏已经顺着宝镜所说的想象下去,似乎见到了宝镜入九贝子府之后的情形,颁瓟斝指点妙玉,妙玉有宝镜在手,能时时扶乩,与宝镜沟通……那她便不用再自己装什么高人了,高人就在她身边。只是,这一切当真能顺利吗?那一僧一道是否又能容许妙玉使用风月宝鉴,而风月宝鉴的“封印”,当真不会影响镜中这一缕武皇的魂魄吗?…… “咏哥儿,朕意已决。”宝镜说出了她的决定,“朕明知此事有风险,可是朕就是这样一个人。” 石咏立在东厢的桌面跟前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点了点头,表示他无条件地接受武皇的决定。 “陛下,此去……请您,多保重!”石咏只觉得胸中有股子情绪在翻涌。他无论如何都会尊重文物自身的意见,但是却无法阻止他心中涌起这些离愁别绪。 “在明日之前,我还要为您最后做一些修饰!”石咏这么说着,伸手取出一小瓶无水酒精,然后取过两片紫胶,泡入无水酒精之中,开始准备虫胶漆。 “咏哥儿,你这是……”宝镜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石咏将紫胶在无水酒精中渐渐泡开,然后开始调色。紫胶除了用作粘合剂之外,调制出的虫胶漆是一种文物修复时常用的涂料。不少出土的青铜古物被修复之后,都使用虫胶漆“上妆”,能够很好地模拟铜器的光芒与色泽,使经由后世手段修复的文物,看起来毫无修葺的痕迹,真正做到“天衣无缝”。 当初石咏用“失蜡法”铸接起了宝镜的两爿残片,所使用的铜锡合金多少与原本的镜身有些色差,以至于常人都能看出宝镜经过修铸的痕迹。但是既然宝镜想要作为“风月宝鉴”进宫,去会一会它的后辈康熙皇帝,石咏就要让它成为一枚完美的铜镜。 早年间他头回经手武皇的宝镜之时,手头还没有虫胶漆,待到傅云生给他送来了虫胶漆,那时宝镜还未回到他手中。 如今石咏小心翼翼地对照宝镜的镜身,努力调出与镜身一模一样,没有半点色差的漆色。他一面忙着,宝镜一面与颁瓟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石咏偶尔留神,便听说这两位竟是在模拟进九贝子府之后的各种状况,一起讨论该当如何应对。 “陛下,得罪了!”石咏稍稍打断这两位的谈话,然后取过砂纸,将宝镜当初那一道接缝处轻轻打磨,将当初修葺之后镜身表面形成的一部分氧化物重新打磨掉,然后再取了些调制成铜镜表面一样颜色的虫胶漆,小心翼翼地为接缝处填色。填完一面之后,石咏有取了两块木块充作支架,将宝镜翻过一面,将接缝处的颜色一点点填满。 接下来便是等这虫胶漆干透。干透之后,石咏且还需要再上一回漆,如此往复三遍,保证虫胶漆严密附着在铜镜表面,平匀而细密。这便意味着将耗去石咏一整夜的时光,于是石咏事先去向如英打了招呼,要如英先睡。 在这一整夜里,石咏果真将宝镜镜身那道接缝修得消失不见了。在此期间,宝镜也向石咏细细发问,让石咏将他所知的一切,包括各项朝政的利弊,诸位皇子阿哥的性情脾气,优点与缺点,甚至还未发生的一些事,都说与它知道。最终宝镜问起石咏自己的倾向,石咏便老实答了。 “我的想法与私人恩怨并无关系,也不是因为那位近来对我二弟曾有过照拂。”石咏扪心自问,多年来,他与雍亲王府其实并无太多交集,走得并不算近,远没有他与十三阿哥府走动得频繁,但是他私心里依旧偏向这一位,“我倾向于那一位,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一位是每日每夜都在思考着怎样能将这样庞大的一个国家顺利运转下去的……” 他承认,固然人人都有时代局限性,永远谈不上哪个选择是“最好”,但是在这个时代里,若是顾念着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的普通人,顾念着他们都有妻儿老小,渴望安定,惧怕动荡,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可能只有那一位,是在诸多局限之下最优的选择。 石咏待到宝镜镜身上的虫胶漆都干透,便去东厢外墙根儿处取了点儿青苔,将苔藓抓在手里,在宝镜镜身上稍许摩擦,接着又去厨下抓了一把膛灰,尽数洒在宝镜镜面上,搓了搓,再细细吹去。 这下子宝镜镜身上那一道接缝,除了与周围镜身色泽完全贴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之外,也不会看上去簇新簇新的,似乎这面宝镜完全修复,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待到他做完这一切,武皇的宝镜还在于石崇、红娘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家都已经预见到了分别,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互相致意。然而石咏是血肉之躯,实在是撑不住了便趴在东厢的桌上眯了一会儿,迷糊之间依稀觉得有什么人进来过,待清醒过来,他才发觉一条薄毯披在自己肩上。 “你媳妇儿对你真好!”红娘感叹了一句。 “那可不!”石咏得意了片刻,一抬头,见玻璃窗外天色已明。他立即一撑桌面,道:“陛下,我带您去松竹斋!” 武皇的宝镜却开口拒绝了,道:“先别着急!你还是按原先说的,过去给人回话,只说你无法在两日内修好,看他们急了,才提出朕这面宝镜的事,这样他们要接受起来会容易得多!” 武皇深谙人心,石咏受教,当下抱了昨日那两爿铜镜残片去了松竹斋,不一会儿急匆匆地赶回来,点头对武皇的宝镜说:“成了!” 这便是真正分别的时候了,东厢里瞬间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武皇的宝镜沉默片刻,当即笑道:“大家,不过是瞬时的分别而已。诸位都是经历过百年千年人世沧桑变化的,须知这一点点分开的时候不过是白驹过隙。将来再见时,待朕与诸位笑谈别来之情。” “陛下……” “陛下,保重!” 东厢里零零散散地响起几声,毕竟没有谁真的能将武皇此去真当做是千百年之间的短暂分别。石咏心中尤为不舍,但依旧忍着离愁别绪,用一面软绸将武皇的宝镜包好,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口,带去了松竹斋。 “这实在是……完美!” 古董行的掌柜杨镜锌见了这一面被修复完好的宝镜,忍不住啧啧赞叹,同时带着钦佩的眼神望着石咏。 那一僧一道也聚在松竹斋小小的店面里,头凑着头,一起细细打量这面早已经被他们遗忘了的宝镜。那癞头和尚伸手,在原本宝镜上錾着“风月宝鉴”四个字的地方轻轻摩拭。 “这个真对不住,当初确实是我将上头錾着的四个字取下来的,可是一旦取下,没过多久便自己消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所以除了那四个字之外,其余我都原样修好了。” 跛足道人在一旁,微笑着对石咏说:“不妨事,不妨事!”又问,“上回还有多少钱没给你?” 石咏茫然地道:“五两吧!”事情过去了太久,连他也记不大清了。 那跛足道人当即笑道:“小石大人现在应该也不在乎这五两银了,不如我们这两片铜镜残片就送给石大人了。” 石咏心想:这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时只见那癞头和尚一伸手,在武皇的宝镜镜身上轻轻一拂,宝镜镜身上便慢慢浮现“风月宝鉴”四个篆字。 这时宝镜突然对石咏说了一声:“咏哥儿放心,朕没事的。” 石咏偷眼看去,只见那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是你亲手将朕的宝镜修起的,所以你与朕之间的联系,再不会因法术而中断。放心吧!”宝镜极力安慰石咏,但是宝镜的声音里多少有一丝紧张,可见癞头和尚所施的法术多少对这宝镜有些影响。 待到癞头和尚施法已毕,宝镜镜身上浮现的篆字已经变成了冷硬的铜字,似乎这宝镜当初铸出的时候,镜身上就已经铸有这四个字。 这一僧一道随即向石咏与杨镜锌告辞,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松竹斋。 杨镜锌回头,似是要再说两句恭维石咏的话,却见石咏低头凝神着被那一僧一道留下充当尾款的铜镜残片。只见那两片残片上,早先錾着的“风月宝鉴”四个字,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2.第322章 武皇的宝镜被那一僧一道携了带走, 石咏剩下的任务便是将石崇那一枚颁瓟斝再送到妙玉身边去——这就又得找贾府帮忙了。 于是石咏去找了宝玉。宝玉听说石咏已经有法子能帮到妙玉师父,自是喜不自胜, 石咏交代他的, 他一概全答应下来, 当下请石咏在外相候, 自己回到贾府园中。 妙玉走后,栊翠庵无人主持,便自此锁住。原先栊翠庵中还有个道婆帮妙玉做些杂事的, 妙玉此去一个人都没带, 那道婆便被贾府留在了自家园中,当个杂使婆子使唤。 当初妙玉离开贾府的时候, 随身只带了些衣物, 和她日常要用的沙盘乩笔之类。她随身带着的茶具,就只有绿珠那一枚颁瓟斝, 妙玉之前所有的不少书籍与茶具, 此刻都一并锁在栊翠庵中。原本王夫人曾经起过心思, 要将妙玉的东西收入荣府库房中,毕竟妙玉的东西,没有一件不是上佳的古董。但是王夫人这点儿贪念到底被儿媳宝钗劝住。宝钗的道理, 毕竟妙玉只是被人请去算先天神数, 万一妙玉算得好,日后当真飞黄腾达了,东西指定还是要还给妙玉的,倒不如现在就做个样子出来。 就因为宝钗一句劝, 王夫人总算是忍下了那一点贪心。可谁也没想到,这日宝玉带了人,直接命人开了栊翠庵,将妙玉日常用的几件茶具,什么点犀啦、绿玉斗啦,连带那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盏,一起都盛在一只巨大的藤箱里,并请出了一直服侍妙玉的那名道婆,由这道婆扛了那只藤箱,一起上九贝子府去,寻到当日上门“请走”妙玉的那名管事,大喇喇地说:“这是妙师父日常所用的茶具,以及日常服侍的人,当日妙师父走得匆忙。但她离了这些茶具和服侍的下人都是不行的。” 九贝子府的管事也有些懵圈,毕竟当时与荣府说得清楚,只要妙玉一人便可,不需要她带任何物事,过来这边贝子府里自然将一切安排得妥当。 但是荣府这边看似放心不下,将人和东西送过来,九贝子府的管事也不便拒绝,当下道:“人就算了,东西要一件件查验无碍,没有挟带之后,就可以收下,这边一起转交大师。” 岂料宝玉啰嗦得不行,听说要查验东西,干脆亲自将那只藤箱打开,将里面盛放茶具的囊匣一只一只尽数取出来,拿给贝子府的管事看过,一样样地向他讲述,这点犀是什么,颁瓟斝又是什么,苏轼当年在哪里一处秘府见过的珍玩……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将那管事烦了个不住,偏生是他自己提出要一样样查验所有的物事,检查没有挟带的。 待宝玉滔滔不绝地将所有各色茶具介绍完,又非常热情地对那管事说:“这位是一向服侍妙玉大师的道婆,便由她代劳,与管事一道将东西送进去吧!” 那管事心想:我可真怕了你了。他怕一旦出言拒绝,又惹宝玉再唠叨上一个时辰,赶紧道:“好好好,这位道婆请这边。” 他说着起身,又赶紧拦住正要张嘴的宝玉,说:“我丑话说在前面,将东西送进去可以,人还是要请出来的,毕竟里面自有人服侍。看在您这边巴巴地跑来一趟的份儿上,且让这道婆进去见仙师一面,以后就到此为止吧!” 说着这管事转身就走,不敢再给宝玉留半句开口的机会。 宝玉总算是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都按石咏所说的,一一都做到了。但是此刻他回想起来,突然觉得,怎么好像妙公珍藏的茶具里,那枚颁瓟斝好像不大一样,上头苏轼刻着的那行字……怎么他原本记得好像没这么多字儿来着。 少时这道婆向妙玉交过了东西,被管事带出来,宝玉便领着婆子去见石咏。 石咏听那道婆转述,说是妙玉气色甚好,看上去一如往常,知道她应当未受苛待。他又赶紧问起:“妙玉师父收了这些茶具,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 他暗自猜想,妙玉应当能猜到他们这是辗转将颁瓟斝送进去的吧。 果然,那道婆听了就点点头,说:“妙师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日常爱用的那几件茶具都翻出来看了看。就再没说什么了。我见她忙得很,又去将沙盘拿出来,似是要准备做法呢!” 石咏一听便知,妙玉取沙盘,就是为了扶乩。想必那位已经发现了石崇的颁瓟斝回到身边,赶紧扶乩问一问这位。他想,只要颁瓟斝能将武皇宝镜的消息送给妙玉,两头能牵上线。将来那几位即便身处险地,自保应当也是无虞的。 想到这里,他赶紧谢过宝玉。宝玉却搓着手说:“石大哥,将这些茶具送给妙师父,真能帮到她么?” 石咏点点头,道:“一定能的。” 宝玉兀自不大相信,但也别无它法,只带着那道婆离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京里就又传出消息,八阿哥九阿哥府上请来的那些“高人”被尽数遣散,其中不少人被送出京“清修”。但石咏猜测,这些人的实际情况应当是被送出城去软禁着了。毕竟城外距离畅春园更近些,且少受些约束。 而且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康熙皇帝已经宣布了四月末启程,巡幸塞外,开启新一轮“烧钱”之旅。这些“高人”们总不能一股脑儿也跟着巡幸塞外去。但是八、九两位估计又舍不得放这些人走,只能用这种法子变相软禁着,且先等到康熙回京的时候再说。 石咏觉得这对妙玉来说可能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多年修佛,她自是能忍耐这样平静寂寞的日子。而且在城外佛寺里住着,总比住在九贝子府来的安全。在那里妙玉也多少能在小范围内享有自由行动的权利,这样也许能为她创造机会,与武皇的宝镜相遇。 妙玉在暑热来临之前就已出城,入住潭柘寺清修。 虽然此间都是方外之人,当终究是男女有别,妙玉只住在潭柘寺后一处清净小院中。每日有一对老尼过来洒扫烧柴炊饭,其余一应饮食起居,皆需妙玉自己动手。妙玉经过起起落落,晓得这些不过是世间常有之事,当下也不抱怨,只在此间默默住着。 这一日,她正坐在静室中参禅,忽听屋角颁瓟斝那里传来石崇与绿珠两人的声音:“妙玉师父,妙玉师父!快请神,有人要降坛了!” 妙玉一怔,忽听小院外有人说话。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赶紧取出日常扶乩用的沙盘,焚香祷祝之后找了一名老尼一起过来帮她扶住乩笔。只过了片刻,只见那乩笔在沙盘中飞快地动了起来,写写画画,却不成字迹。 那老尼也是个懂的,连忙道:“小师父,您赶紧问您想问的。” 妙玉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连忙问:“降坛的是哪一位高人?” 只见那乩笔在沙盘上立即飞快地写起来:“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1” 这时候妙玉已经确知是武皇降坛了,赶紧问:“我究竟该如何寻到您,得您的指点?” 乩笔又动了两下,那劲力却突然一松,就此落在沙盘之中,一动不动。妙玉失望地抬起头,忽听她所在的小院之外有人叩门。待她与老尼一起过去开门,只见一个癞头和尚立在门口,向妙玉双手合什。他身边石阶上则坐着个跛足道人,此刻正袒胸露怀,背着身,费劲地捉身上的虱子。 “小师父,”那癞头和尚和颜悦色地开口,“好教小师父得知,我与这位道友就住在距此不远的院子里,日后大家是邻居,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提。” 妙玉循着他所指,转头望望距离她所居数十步之遥的一个荒僻院落,颇有点儿吃惊。他们这些“高人”之中,这两位的待遇明显是最差的。那癞头和尚便道:“没办法,我们来得最晚么。” 妙玉明白了,二话不说,便双手合什,冲那癞头和尚纳头行了一礼,道:“大师!大师怀中的铜镜,可否借来一观?” 癞头和尚吃惊地按按胸口,道:“你怎知我怀中揣了一枚铜镜?” 妙玉低眉道:“贫尼先师精擅先天神数,早在数年前就曾经断言,贫尼与‘风月宝鉴’有缘,将来在此必有一会。”其实颁瓟斝早已将风月宝鉴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妙玉,甚至连这一僧一道的形貌都已经向妙玉形容过了。 癞头和尚吃惊不已,瞥了一眼跛足道人,将信将疑地将怀中的铜镜取了出来,交给妙玉,道:“小师父年纪尚小,日常揽镜自照,也是寻常。但须知此镜有一事要紧……” “不可照正面,只能照取背面,”妙玉登时接口,“先师亦曾提点,红颜槁木,不过色相之别,贫尼看去,俱是空矣。” 这癞头和尚听妙玉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无怀疑,知道妙玉定是与这铜镜有缘,便将铜镜交与妙玉,双掌合什,道:“原本就是女子所用之物,暂且交与有缘人保管也未尝不是坏事。” 说着,这癞头和尚一提跛足道人的后颈,将他动地面上拽起来,道:“走吧,走吧,眼看着他人已经自有主张,你我还在这里蝇营狗苟,瞎忙个什么劲儿……” 说着,唠唠叨叨,一起往那破败的院落过去。 妙玉接了宝镜,赶紧命人闭了院门,自己回到禅诗中。原本已经静静伏在沙盘中的乩笔突然又动了起来,刷刷地在沙盘中落下三个字:“好样的!” “什么,您点了我一道随扈出京?”石咏吃惊不小。 十六阿哥双手一摊,道:“怎么是我点的?明明是皇上钦点的,他老人家说了,你这么闲……” 石咏摸着后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哪里闲了?就因为得空捣鼓出了自行车,就证明他很闲么? “唉,其实是最近蒙古那一条商路发展得不错,皇上让你去看看,蒙古那里还有什么缺的。”十六阿哥终于将他们这次去塞外的主要目的点了出来。 “你呀,就当是出京避一回暑,松快松快,别总将自己那根弦绷得太紧。”十六阿哥好言安慰,“要是实在惦记媳妇儿,那就把媳妇儿也一起带上么!” 石咏想想也是,毕竟石大娘与如英都是多年没有出过京了,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出京去松快松快。想到这里,他已经大致知道该怎么安排了。 “对了这次,三哥、八哥、十二哥、十三哥,爷,还有十七弟一起出京。皇上还命带了好几个十岁出头的皇孙。”十六阿哥最后又补了一句,教石咏知道他这次与多少大人物一起出京。 石咏想:诚亲王一直担着礼部的差事,十七阿哥则管着理藩院,十六阿哥日常随扈,十二阿哥近几年复起,也有随扈与代为祭灵之类的差事。这几位随扈都不奇怪。这次康熙皇帝竟然点了八阿哥与十三阿哥一起随扈,倒是一件稀奇的事儿。 他从十六阿哥这里听到消息,就立即着手安排。因为这次十三阿哥也一起随扈的关系,如英特地去问了十三福晋,得知十三福晋也有意一起前往承德,男人们往科尔沁去的时候,女眷们就在承德住着。十三福晋听说如英也想去,自然乐意。她膝下孩子多,如英陪着石大娘妯娌一起过去,可以稍许帮她分担一点儿压力。 两下里当即说定,石家与十三阿哥府上的女眷一起过去承德,两家合住当年老尚书马尔汉在承德的别院,顺便将别院也修整修整,免得常年没人住,院子失于打理。 女眷这边都有了着落,石喻也来告诉兄长,说他夏天暑热的时候想随老师朱轼出京走一趟。 原来朱轼一直任着左都御史,如今御史“风闻奏事”的权力已经被弱化,朱轼要上奏折弹劾朝事弊端,必须要拿出真凭实据。因此朱轼想要亲自走一趟河南、山东一带的河工,顺便带年熙与石喻这两个弟子出京,到民间去看一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3.第323章 石喻原本就认为他的见识不够广博, 书读了一肚子,但若是不能学以致用, 那就也是白搭。于是石喻铁了心要与他的老师朱轼和师兄年熙一道出京, 令王氏担心得不行。 石咏却觉得, 石喻已经快要十六岁了, 当年他独自出远门下江南,也不过比这略大一点儿,是该让这孩子自己出门历练历练去了。再者, 他与朱轼和年熙一起出门, 年熙那里,应当会有雍亲王府的人一路照应, 安全应当不用担心。但饶是如此, 石咏还是将石柱与石海父子两个全交给石喻,让这两位护着石喻出京。 此外, 石咏命李寿夫妇留在京中坐镇, 代他出面打理京中一切事宜。其余石家的仆役家人全部随石大娘、王氏与如英出京, 前往承德。 待到五月初,圣驾已经先行出发往承德去,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随扈一起前往。石咏这边则跟在圣驾后面, 算是护送家眷, 护送着十三福晋一大家子和自家女眷一起出发上承德。 石大娘与王氏已是多年没有离开过京城方圆五十里地,而如英上回来承德也要追溯到十几岁选秀之前,因此一大家子人都很兴奋。沛哥儿年纪小,由乳娘抱着, 一路上便乖乖地不哭不闹,唯有安姐儿,像是个片刻也坐不住的皮猴,一旦车驾停下就想撩开帘子往外跑,气得如英牙痒痒的,恨不得给她找根小皮绳儿拴着。连石大娘都说,安安大约是个男孩子投错胎了。 好在京城距离承德不远,行不了几日就已经到了地头。众人抵达之前,老尚书府已经有管事过来,将院子大致收拾过一番,众人一到了就能住。大家终于可以将孩子们都放在一处玩耍,大人们自忙各自的去。 石咏到此也颇为忙碌。这一次圣驾巡幸塞外,并将在科尔沁一带围猎。一向往来科尔沁与承德之间的商队,打算这次紧跟着圣驾一起北上,所以石咏少不得要陪着十六阿哥一起,在承德当地见一见商队的首脑,顺便检查一下商队备货的情形。 如今往来科尔沁,卖得最好的产品是“太阳镜”。这虽然并不出石咏的意料,但是看到一向往来科尔沁的大掌柜眼眶上顶着圆圆的两个白眼圈儿,也有些吃惊。 “您瞅着是挺怪的吧!可眼下蒙古王公们就时兴这个,这证明他们买得起这太阳镜儿,又总在外头打马狩猎,所以晒成这一副样子。” 大掌柜脸上的晒痕,自然是长年累月戴太阳镜的缘故,满脸黝黑,只有眼眶附近依旧是本来的肤色。 石咏无语,实在没想到这种在后世被欧美人士作为度假“证明”的晒痕,竟然提前三百年,在蒙古流行起来了。 不过他这“太阳镜”如今确实做出了不少花样。首先镜片就分成了好几种,有在炎炎烈日下用的,有用于早晚,日光并不强烈时的,也有可以随光线变化而变换色泽的……还有些是专门用于打猎的,遮蔽强光的同时,也避免看不清躲在暗处的猎物。 其次便是镜架,镜架的材质多用牛角羊角,但是上面的装饰则可金可玉、可玛瑙可祖母绿,若用十六阿哥的话,什么材料金贵就往上面堆什么,反正蒙古王公们出得起这钱。 十六阿哥说得不错,如今蒙古王公的确出得起这钱,而且越来越大方。来自中原的商队,不仅给他们源源不断地带来各种商品,也从他们这里买走牛羊牲畜、皮毛、马匹、药材。双方各取所需,近两年来每一年双方的贸易额都在上升。 见过行商首脑,十六阿哥心怀舒畅,伸手从荷包中取出自己惯用的鼻烟壶,凑到鼻端下闻了闻。如今这鼻烟壶也已经成了销往蒙古的拳头产品,材料大多以玻璃和铜胎珐琅彩材质为主,尤以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最受欢迎,鼻烟壶盖儿则有金有玉,设计上也改良得更加精巧,只需拇指轻轻一弹,那鼻烟壶盖儿便自动打开,闻着混有丁香、冰片等香料的鼻烟,非常简便。 十六阿哥见石咏注意自己手中的鼻烟壶,定睛一看,才晓得他这也是一枚“外销款”的鼻烟壶,便嘻嘻笑道:“回头你到了科尔沁,你就瞧着吧,瞧瞧那些蒙古人是怎么对待这鼻烟壶的。” 然而不用等到科尔沁,石咏隔天随十六十七两位阿哥在承德见了几名特地来承德觐见“阿木古朗汗”的蒙古王公。只见来人是两名身材高壮的蒙古壮年,眼圈上都带有“晒伤妆”,见到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这两位,都是恭恭敬敬地一弯腰,各自双手奉上一枚鼻烟壶。 十七阿哥管理理藩院多时,这种情形也是见怪不怪了,当下与十六阿哥相视一笑,两人一起,也是双手接过对方的鼻烟壶,打开,稍稍倒出一些鼻烟,倒在自己的手背上,象征性地闻了闻,然后将鼻烟壶还给对方。 石咏在旁,心想:好么,如今这已经成一种礼节了! 接下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人各自又将自己的鼻烟壶拿出来,也是双手奉给对方蒙古王公,对方接过,仔细欣赏了一番,连连点头赞好,随后也象征性地倒了一点儿鼻烟,将鼻烟壶还给这两位阿哥。他们两人将鼻烟壶收起的时候,那两名蒙古王公眼巴巴地看着,似乎很是艳羡。 十六阿哥便笑着用蒙语道:“放心,这就是最近的新品,很快就会随阿木古朗汗一行送往蒙古各部。”那两位听见,这才露出点儿笑模样,似乎终于放心。 见过这两名蒙古王公之后,石咏赶紧去商队检查了他们所带的鼻烟壶数量,见果然不少,而且新品迭出,他这才放了心。 十六阿哥也说:“你就放心吧,有唐英在,咱们这里的鼻烟壶,永远有更新更好的样式。” 这些“外销”的鼻烟壶,也大多是由唐英设计,然后由玻璃厂“来样加工”,批量生产出来的。除了玻璃鼻烟壶以外,唐英还改良了铜胎珐琅彩的工艺,用于鼻烟壶和玻璃镜子的镜盒,都是极受欢迎,只不过蒙古人更青睐玻璃制品,而铜胎珐琅彩则在广东口岸那里大受欢迎,出口订单络绎不绝。 石咏非常同意上司的话,觉得唐英这位精于业务的造办处郎中,距离他走上那作为景德镇御窑督陶官的人生巅峰,也并不遥远了。 除了与商队交流一二,石咏人在承德,多少也需留心一下京中诸事,毕竟今年已经是康熙六十一年了。如今诸皇子在外,唯有雍亲王在京中主持大局,有心人细细回想,便能发觉,近三五年,每年夏天,几乎都是雍亲王在京中留守,出京的阿哥轮流换,唯独留京的人不怎么改变。这至少表明康熙对雍亲王的态度,放他留在京中,康熙多少是放心的。 然而今年却出了一件岔子,是关于川陕总督年羹尧的,就是年羹尧此前算命的事。 早先年羹尧寻了清虚观的张道士算他与儿子年熙的八字,说是算出来两人八字犯冲,所以京里一直有传言,说年羹尧想将他的长子过继出去1。 若年熙只是年羹尧的幼子,这么做原也没什么,关键年熙是嫡长子,而且是先室所出,这样看着就实在有点儿欺负人的意味。 不晓得康熙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在批年羹尧的折子时,直接斥责年羹尧“不慈”,竟听信道听途说之言,而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年羹尧自然吓得赶紧上折子自辩,陈述他一向心怀亡妻,年熙这个儿子又是少而聪慧,他寄予厚望,万万没有想要过继出去的想法云云。 十六阿哥看完折子,笑嘻嘻地对年羹尧表示了幸灾乐祸:“皇上才不会管年羹尧的家事,不过就是年羹尧在陕西折腾得太狠,皇上有些看不过眼,随便找个理由敲打敲打而已。” 原来年羹尧在陕西肃清官场,的确是风风火火,飞快地肃清了一把,可是他随后又培植亲信,打击异己,几乎将陕西倒了个个儿。可是这位却没想到,康熙皇帝固然觉得陕西官场需要肃清,但是他并不希望肃清之后由年羹尧再一手遮天,全部放上自己人。若是如此,一旦年羹尧欲壑难填,想在陕西捞一把,那陕西岂不是与原来一样没区别? 只是康熙老爷子敲打人也比较委婉,用的是年羹尧的长子年熙,算是提点他,长幼伦常有序,让他不要纵着身边的人由着性子胡来。 也不知道年羹尧能不能领会康熙这拐七拐八的意思,但看着年羹尧匆匆忙忙上折子自辩的样子,朝中不少人还是觉得很舒心。八阿哥等人也自是乐得在一旁看笑话,十四阿哥人在青海,听了这消息,也给八阿哥九阿哥等人写信,说他与长子弘春八字非常相合,父子相得得很。朝中之人听说了,自然纷纷借此笑话年羹尧。 石咏偶尔会想,眼下旁人笑话年羹尧,等过几个月他们许是就笑不出来了。 年羹尧是川陕总督,节制着西北大军的粮草,又卡在十四阿哥回京的必经之路上。石咏想,若他是十四阿哥,这时候决计不会这般暗讽年羹尧。年羹尧……绝对会记仇的。 想来想去,十四阿哥这么做的理由,一来可能年羹尧被封了“定西大将军”,和他的“大将军王”有的一拼;二来么……可能是大家都觉得康熙如今身子骨还好,又是巡幸塞外,又是承德避暑的。众人都指着康熙明年能过七十万寿,却想不到…… 不过,也因为康熙驾崩得太过突然,所以雍亲王的即位始终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甚至连那传位诏书上“传位十四阿哥”都能说成被改成的“传位于四阿哥”,殊不知那传位诏书有满文版本,且“十”字也没法儿轻易改成“于”字。 年羹尧上了自辩折子之后,这件事在康熙那里就被揭过了。听说年羹尧在陕西官场上消停了许多,不少老人也因此能够回去重新任职。可见此人是个非常清醒,非常懂得揣摩上意的人,是个聪明人。 不多时康熙圣驾也开拔,渐渐向西北,往科尔沁那里去。 随扈的人中,八阿哥借口身体不适,留在承德。康熙没有说半个不字,也没有过问八阿哥的病情。自从“毙鹰”事件过去之后,八阿哥就再没有得到过康熙的青睐,康熙对他,始终处于一个不闻不问的状态。八阿哥自己可能也习惯了。 而石咏则需要与一大家子人道别,他除了嘱咐家人万事小心之外,还要将死活抱着他不撒手的安安从自己脖子上揪下来,然后答应这个假小子,回头一定从蒙古给她带一点好玩的物事回来做礼物。 这次去因为要去科尔沁,康熙会亲自接见卓礼克图亲王,并在他的王府附近扎营,因此贾府与如英都托石咏捎了不少东西给亲王世子妃探春,将石咏私人的行李装得满满当当的。 石咏在这个时空里从未踏足比承德更北的地方,但是在另一个时空他是坝上草原的常客,他的马术也是在那里学的,所以塞外草原这“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令他感到很熟悉,且很亲切。只是这种风景行个数日之后,始终都一样,石咏多少便有些腻味,非常怀念日后的火车飞机高速路。 一路行去,他距离康熙圣驾较远,因此一整日也与十六阿哥打不着照面。十六阿哥随扈惯了,每次随扈都会陪伴在康熙圣驾身边。只不过这一次又多个弘历。 石咏大多数时候与十三阿哥的车驾靠得比较近。十三阿哥因为腿疾的关系,很少骑马,但偶尔会邀石咏上车与他说话。石咏发现,十三阿哥的车驾行驶在塞外的所谓“官道”上,依旧颠簸得厉害。他忙问十三阿哥因何不使用内务府准备的橡胶轮胎,十三阿哥却道:“这边路面不平坦,稍许走出几里便有轮胎破了,又要劳烦侍卫们下车更换。” 没想到这位爷竟是为了节省物力,因此牺牲了自己的舒适。 石咏待要劝,却发现这位其实也是个性子执拗,百折不弯的,既然说了不愿用橡胶轮胎,便坚持不用。石咏无奈,最后只得说:“将来总有一天,咱们会将‘皇家御道’那样的柏油路一直铺到这里,车驾轻便,奔得又快又稳……” 十三阿哥笑道:“这个好!我也盼着这么一天。” 说着他揭开了车驾的帘子,向南面望了望,道:“以前年年随扈不觉得什么,后来隔了许多年,再出来这一回,才深切觉得,当年还是年轻,觉得诸事太简单了。” 他说着伸手指指队伍前进的方向,说:“当年只觉得在塞上围猎,追风争快,能尽显我好男儿本色。后来多年留在京城,偶尔会想念,可是如今再踏上这一程,才明白过来,四哥为什么那么不喜欢随扈。”他说着忍不住露出笑容,伸手指着一行人往前的方向,学着雍亲王的口气说:“御驾一行,御前侍卫五百,护军一行,后宫随行若干,用银几何,用粮几何;召见科尔沁王公,赏银几何,赏物几何;围场围猎,用银几何,赏银几何……全都是要从咱们自己口袋里掏银子,你说他能愿意吗?” 石咏点点头,暗想:的确,正史上记载,雍亲王就算是即位称帝以后,也从来没有去围场围猎过。倒是弘历,就因为这次经历,日后便对这种远程旅游活动乐此不疲……若是能让这孩子明白雍亲王的初衷就好了。 他惦记一回弘历,晚间的时候,弘历就过来营帐这边探视。 “十三叔,石师父!”弘历进了十三阿哥的营帐,抽了抽鼻翼,忍不住叹道:“好香啊!” 石咏以前曾经做过一阵弘历的教习师父,弘历念旧,就一直管石咏叫做“师父”。 草原上天气凉爽,十三阿哥的营帐里做了羊肉锅子,用野蒜捣碎了混上香油做蘸料,自然是香得诱人。他一人独食无味,便邀了石咏过来一起食用,正好赶上弘历过来请安,十三阿哥自然吩咐给他添一双筷子。 “十三叔,皇阿玛今日教我使手铳了!”弘历坐在营帐里的矮桌跟前,挟了一片羊肉,却急切地向十三阿哥提起这件事。少年人初次见识那等威力巨大的火器,憋不住激动的心情,想要找人说一说。 十三阿哥与石咏对火铳都不陌生,十三阿哥当即笑道:“头回使那手铳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吧!” 弘历点着头道:“是呀,手臂麻了半天,根本抬不起来,只是在皇玛法跟前,那么多人盯着,不敢说便是了。” “不过那手铳的威力,真是大!”十来岁的少年,回忆起早先见到那手铳射击,直接将一块大石崩去了半边,忍不住心生感慨。 十三阿哥听了便笑,道:“是呀,这世上怕是没旁人比你十六叔和你这位石师父更知道手铳威力的。” 石咏便也点点头,转过脸偏向弘历,指着自己右边面颊上一道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来的伤疤说:“确实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1历史上年熙是过继给了隆科多,用的理由就是年家父子相克之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4.第324章 石咏面上不打眼处有一道伤疤, 就是当年在承德被火铳所伤。当年他只是被波及而已,依旧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只不过年深岁久, 这道疤痕早已不明显了。 “十六叔, 十六叔……也曾被伤过吗?”弘历见了石咏面上的伤痕, 已经觉得骇然,待听说十六阿哥曾经为火铳所伤,而且死里逃生, 弘历立即缠着石咏, 求他讲讲当时的情形。 还未等石咏开口,十三阿哥营帐的帘子一动, 十六阿哥闻香而至, 一面吸溜着鼻子一面说:“十三哥,茂行, 你们这真是不厚道, 这么香的锅子, 却藏私,不来叫我!” 十六阿哥似乎完全没听见营帐中的人此前在谈论什么,一屁股坐在弘历身边, 伸手自己拿了个捣了野蒜碎的香油碟, 低头一闻,满脸都是胃口大开的神色,伸手已经从锅子里挟了一片羊肉出来,送入口中。 “十六叔, ”弘历欲言又止,颇想问问前事,但又怕问得不妥,惹十六阿哥不喜。 十三阿哥便不客气地开口相询,道:“弘历想问你当初为火铳所伤的旧事。” 十六阿哥脸上的肌肉抽动一记,却继续伸筷子挟羊肉,一面挟还一面转向十三阿哥,故意提高声音问:“啊?十三哥,您说什么?” 十三阿哥登时笑了,不再重复这问话,反而朝弘历使个眼色。 弘历一下子明白了,少年人眉眼细细,望着十六阿哥,点着头小声道:“十六叔不想说的事儿,侄儿自然决计不多问的。” 十六阿哥有个“十六聋”的外号,一来他确实有时耳力不好,偶有左耳耳鸣失聪,需要针灸服药调理,二来他也想开了,听见旁人有时叫他,问他些不入耳的话,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儿,十六阿哥索性就装聋。如今在这里,十六阿哥是故技重施。 然而弘历懂事,却叫十六阿哥心肠放软,当下放下手中的碗筷,转向弘历,肃然道:“弘历,火器威力巨大,想必你白日里已经见识到了。十六叔当年遇上,几乎是九死一生,直到如今,每逢阴雨,依旧隐隐作痛,时时提醒当时的情形……” 弘历咬着唇听,这时已经有些后悔,觉得问起十六阿哥当时遇险的情形,实在太过冒失了。 “经过此事,你十六叔唯一的感受是,火器凶猛,威力无敌,施用之后几乎没有可挽回的余地,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万万不可妄用。”十六阿哥沉声向弘历解释。 弘历一面听一面点头。十三阿哥在一旁也说:“这便是《道德经》里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以而用’的道理。” 石咏想了想却道:“我却以为归根究底,火器不过是各种武器之中的一种,武器并无对错善恶之分,关键是用着这些武器的人。若是人能秉持着本心,将这利器用于正道,那么武器便是用于正当;若是掌握武器的人本身就是为了侵略或是劫掠,那么便更需要正义之师,使用更加高明的武器,救民于水火。火器这东西,人无我有时,我自当慎用之;但人有我也有时,应当时时居安思危才是。” 石咏说这话,也是他有感而发。他对热兵器的接受程度必定要比十三、十六、弘历等这几位的接受度更要高些。而且一想到日后国人面对海外侵略者的洋枪洋炮,就只有土枪土炮、大刀长矛可以应对,石咏心里便不舒服。眼看着康熙皇帝本人曾亲自体验当时算是先进的各种火器,却并没有将其推广,仅仅作为了享受犬马之乐时的玩物,甚至清军军中的火器装备于一百多年之中,竟一直未有过更新换代。石咏每每思及此处,都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他这一番话说得并不激昂,只是经过考虑之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待说完,才觉得帐中一片寂静,抬头时才见十三阿哥他们都抬着头望着他不说话。 弘历听明白了石咏的意思,当即说:“师父的意思是,只要用于正道,即便是这般凶猛的利器,也应去学习去使用?” 石咏赶紧道:“在十三爷、十六爷两位面前,焉有我置喙的地方。但在我看来,确实是如此。兵器固然不可滥用,但是当用时也一定不能手软,该出手时就出手才是。”他先假谦逊了一回,但说到底那意思还是坚持的。 十六阿哥当即挥挥手,说:“茂行,你少来这一套。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年挨了那么多铅子儿的人是爷,不是你!”然而他听了石咏一席话,也有些警醒,知道这话传到康熙耳中恐怕会不妥,遂转脸对弘历道:“皇上教你使手铳,你自当好好学着。但是今日咱们这里说的这些话,你十三叔十六叔说的,和……你石师父说的这些,都盼你能记住。” 弘历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此刻听了十六阿哥的话,赶紧点点头,表示他都记住了,随后那目光,便都又转向了的锅子里上下翻腾着的羊肉。 十六阿哥哄完了小孩,也欢然提起筷子,问石咏:“这下咱们可以专心吃饭了吧?” 石咏无语,提筷子表示他完全赞成。 唯有十三阿哥坐在对面,透过锅子上方氤氲的水汽,认真打量了石咏一回,什么都没说,手中的碗已经默默放下。 这日之后,弘历自然也随康熙继续学习手铳的使用,然而他年小力弱,手铳使用起来不容易掌握好力道和准头,因此不过是了解一二而已,距离真正上手,还遥远得很。 如此这般行不多时,圣驾一行已经抵达科尔沁,在和硕卓礼克图亲王府附近扎营。康熙在此接见蒙古各部王公。石咏则找了个机会,递帖子拜见世子额尔德木图的嫡妻探春,借托的名义自然是探春娘家人随驾前来探视。 石咏以前没什么机会见过探春,但是如英与她相熟,两人感情非常好。石咏这次从承德出发,如英自是打点了不少物事,托石咏捎给探春,其中不少是汉医的药材、成药,各种植物花草的种子,甚至还有一盆名品兰草,也让石咏任劳任怨地给背到科尔沁来了。 石咏见到穿着一身蒙古服饰的探春,也见到她脸上时新的“晒伤妆”。看起来,探春在这远离故土的草原上,一样生活得颇为滋润,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融入得不错。 探春也确实如如英所描述的,性格爽利,快人快语,见了石咏,当即谢过他千里迢迢,给她带来那么多需要的物资与礼物,又谢过石咏这两年里对商队的照顾。 两人寒暄几句,探春知道石咏能够逗留的时间不长,当即将商队的大管事,和她这边帮忙料理账目的一名女账房请了出来,由两人核对账目。而探春则大致与石咏谈了谈如今蒙古与中原之间往来贸易的行情,两人很快便议定了下一期商贸的重点应放在何处。探春亦对京中的玻璃厂、眼镜厂等处都有些建议,石咏素知探春对事极有见地,当下都一一记下。 一时两人简短谈完,探春有不少交由石咏再带回去的物事,有给贾府的也有给如英的,石咏一一代众人谢过。探春则将石咏送了出来。 这边世子妃探春将石咏送出来,外头正巧世子额尔德木图的两个侧妃带着她们的子女由外进来,见到探春,两个侧妃先过来行礼,接着是她们的两子一女,众人都用蒙语行礼问安,探春亦用蒙语作答,石咏的外语程度不过关,只让在一旁暗中观察。 只见探春“名下”的两子一女,对探春都颇为礼敬,管探春叫“额吉”,待探春向他们点头微笑致意之后,孩子们一起退到一边去。而额尔德木图的两个侧妃,对探春的态度都隐隐有些轻视,虽然探春的地位比她们高,可是毕竟远道而来,在此地没有半点儿根基。两个侧妃大约也没有怎么将探春放在眼里。 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忍不住也暗中生出些感慨——清廷对蒙古一向以拉拢为主,所以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一向都是抚蒙古的命。清廷的做法很明白,就是想让爱新觉罗家的外孙们一代一代地成长起来,从而加强两族之间的纽带,世世代代将这份“亲善”保持下去。 可是蒙古人也并不都是傻子,黄金家族的血统又怎可能因为外族女子的关系渐渐被稀释。因此,虽然清廷不断指婚,在蒙古王族的身边都指了正妻,可皇帝也拦不住这些人纳妾啊。 额尔德木图身边便是如此,除了探春这个正妻之外,更加宠爱两个侧妃,与侧妃们育有子女,与探春大多数时候只是表面夫妻。探春也明知如此,但却照样将日子这么过下去。 这边探春向两名侧妃点头颔首,又笑着向两个男孩说了几句。那两名侧妃便对视一眼,各自流露出一点点敌意与戒备,随后又都掩了,转身向探春行过礼,带着子女一起往后面过去。 探春这边再转向石咏,见他若有所思,便知她这里的情形已经都教石咏看穿了,当下苦笑一声,对石咏说:“石大人,回京见到尊夫人,我这里的情形,请尽量往好里说,别让她挂心……” 说着她将石咏送出王府,临别时,大大方方地道:“其实要真看起来,我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王府内院的勾心斗角与我无关,两个侧妃暗地里再怎么对我不服,她们两人既然相争,便少不了讨我的欢心。” 感情这位超然世外,坐看旁人你争我抢,自己在旁边将自己的日子打理得舒服。 “至于世子,他反正没法儿左右我的地位名分,我又能管家理事,商路上得来的利我分他三成,他看在钱的份儿上,也舍不得与我过不去啊!” 探春说起额尔德木图时,嘴角含笑,仿佛丈夫是个非常精明的商业合作对象。至此,石咏也大致明白为什么探春这商队的生意一直都做得顺利了——感情这生意一直是在卓礼克图亲王府的保护伞下进行的。如此看来,探春分给对方三成的利,应当是当做保护费给交的,换取额尔德木图的庇护。 石咏想了想,道:“我心中对世子妃只有佩服万分的份儿。” 他确实是佩服探春的,远离故土,只有她孤身一个人,却依旧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这并不是世上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事。这份顽强的心志,与聪慧的头脑,足以当起曹公那“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评价了。 “佩服?”探春闻言苦笑一阵,微微摇头道:“如果当初有的选,我宁可不要石大人佩服。只是人生既然已经如此,便不由得人不为自己争一争。” 这话说得,石咏对探春便钦佩尤甚,有什么能比身不由己地陷于困境之中,依旧没有半个字轻言放弃,更加令人刮目相看的呢?于是他向探春郑重作别,祝愿她在此地生活得畅心顺意。探春也一样执礼道别,临别时提了一句,道:“石大人,我近日听说,西面喀尔喀那里,从鄂罗斯那里得了不少火器,偶尔有一两件流传到我们这里。我曾经亲眼看人演示,的确是携带轻便,威力无穷。因此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石大人,要小心喀尔喀……” 探春正说到“喀尔喀”三个字,远远的卓礼克图亲王与世子额尔德木图陪着理藩院的十七阿哥已经过来,探春不便多说,只得匆匆告别,转进内庭去。 石咏待十七阿哥等人离去,便匆匆去寻十三阿哥,将喀尔喀的消息说了。十三阿哥知道事情重大,马上去禀报了康熙。当夜,便有侍卫护送着几个探子,紧急赶往喀尔喀去。 当晚卓礼克图亲王设宴招待康熙与随扈的诸位皇子皇孙。石咏亦陪在末席。探春亦在列。 为了迎接康熙皇帝驾临,她特地换回了旗装,坐在额尔德木图身边,夫妻两人男的英武,女的秀美,看上去确然一对璧人。康熙皇帝自己对当初的赐婚安排也非常满意,命赐了黄金酒爵给额尔德木图,白玉如意给探春。于是这夫妻两人一道起身相谢,虽说看不出感情有多深厚,但至少外人看来,他们是默契十足的一对。 石咏在末座稍许有些感慨。虽然命运被旁人安排,但探春始终不肯放弃,这样看来,将来生活也一定会厚待她的吧。 圣驾在科尔沁盘桓数日,便即启程前往木兰围场,木兰围场位于昭乌达盟、卓索图盟、锡林郭勒盟和察哈尔蒙古四旗的接壤处,这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繁衍,是围猎的好去处。 抵达木兰围场之后,石咏才发现,这木兰围场的设计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整个木兰围场范围相当大,东西、南北各相距约三百里,其中又按地形与主要猎物的种类分成了六十几个围猎区。这次随康熙北上的八旗兵丁人数并不算史上最多的,但是要围住一整个围猎区还是绰绰有余。 八旗兵丁们先将各区从外部围住,将猎物赶进一个小范围的包围圈,随后由康熙皇帝象征性地先射,再是皇子皇孙入围射杀猎物,最后方轮到普通八旗兵丁。但凡猎中猎物的,无论是皇子皇孙,还是八旗兵丁,都会有赏赐。一场二十几天的行围下来,参加行围的八旗将士固然荣耀,但是那赏赐也如流水一般,哗哗地赏出去。 十六阿哥自然是最肉疼的,皇帝亲自颁发的赏赐,都是从内库出的,都是之前内务府费尽心思赚来的银子。 “十六爷不想去试试手气,猎两件猎物,分点儿赏赐么?也好为咱们内库省几个钱。”石咏故意调侃这一位。 十六阿哥气得恨不得在石咏脑门上崩一记:哪有这样省钱的? “爷如今与四哥一样,吃斋念佛,见不得杀生,”十六阿哥这么解释,“所以行围就不想去了。” 吃斋念佛?石咏听见这一位口不对心的解释,心想是谁前几天还抱着羊肉锅子不肯撒手? 哪知道十六阿哥又讪讪地补了一句,道:“十三哥腿脚不便,在皇阿玛面前露了一回脸之后就不去了,若是只有他一人不去……” 石咏心想:原来竟是这个原因。他不得不在心里暗赞这位皇子,在这潭夺嫡的浑水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此人还保有这样的良善之心,确实值得钦佩。 十六阿哥眼见着石咏眼里流露出“明白了”的神色,当即笑道:“茂行,这么些年,你确实长进了不少,没刚进造办处时那么一股子呆气了……” 这时候十六阿哥手下的随侍太监小田过来,告诉十六阿哥:“您不去看看么?御前侍卫们猎下了一只熊!” 十六阿哥登时来了兴致:“走,去看看,许是爷在御前凑个热闹,回头分个熊掌来尝尝鲜……” 石咏再次无语:刚才是谁说要吃斋念佛的呢? 可是这消息怎么听起来好生熟悉,康熙六十一年围场,猎到了一只熊。 石咏想到这里,赶紧加快脚步,随十六阿哥出帐。他依稀记得,野史上记载,弘历的确与他的皇玛法康熙一道,遇上了一只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5.第325章 十六阿哥听说御前侍卫猎了一只熊, 兴冲冲地出去看热闹。石咏则是因为记挂着弘历。 “你说弘历?弘历这几天一天到晚跟着皇阿玛身边,丹济带着几十个御前侍卫护着。弘历能有什么事儿?” 石咏明知道弘历应当能够逢凶化吉, 可是依旧忍不住担心这小小少年。毕竟曾经做过自己的弟子, 而且心性纯良, 他实在怕见弘历受到什么波及, 哪怕是一场惊吓,对这点年纪的少年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 一时胤禄与石咏等人上马,往康熙所在的围场过去, 远远地就闻到不少血腥味儿, 石咏想到这行围竟只是为了取乐与“练兵”,到底心中有些不忍。 他们一行人赶到行围营帐之前, 那只熊刚好由早先猎杀此熊的侍卫十余人从密林中抬出来。一只巨熊, 倒卧在临时扎制的木排上,抬至康熙面前。有这只巨大的死熊躺在康熙面前, 其他诸如羊、鹿、锦鸡之类, 便都入不了康熙的眼。 只见熊身上累累的都是伤痕血迹, 到处都是侍卫们的羽箭扎在厚实的熊皮之下,可见适才猎熊的场面无比激烈。 康熙今年已是六十九了,年近古稀的帝王, 已然在追忆当年他亲手猎熊时候的英姿。如今康熙只能象征性地射上一箭, 其余都只能由侍卫们代劳了——可是,他依旧有皇子皇孙们在,有他的血脉延续,能够将这等勇武英姿传承下去。 于是康熙伸手推推一直立在自己身边的弘历, 道:“去,弘历也去射上两箭,这熊便也算是你猎的。”十一岁的皇孙也能猎上一只熊,康熙身为祖父,一股子自豪油然而生。 弘历大声应了一声是,当即持了他的小弓箭,上前,来到那熊的面前,张弓搭箭,嗖嗖嗖的三箭连发,三箭都正中熊身。 一时四周彩声雷动。弘历这时距离那熊身极近,射中是在情理之中,再说他小孩子力量尚弱,射出的箭都软趴趴地扎在熊身上,能穿透熊皮已经是不错了。但是弘历这一手三箭连发,极有章法,懂行的人见了,都知道这孩子确实是下过好一阵苦功,再不然便是天资聪颖至极,总之前途无限。 弘历不敢稍露得意之色,只回头看了一眼康熙,见祖父面上也露出赞许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这回总算没有搞砸,于是将手中的弓放下,走回康熙身边。 周围的彩声中,弘历清晰地听见一声:“弘历小心!”似是他师父的声音。 紧接着康熙也变了脸色,微微仰头,弘历身后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咆哮。弘历一回头,只见刚刚还好生生卧倒在木排上的黑熊,此刻一下子人立起来。原来这熊适才虽遭围猎,但是并未死透,此刻被弘历射中三箭之后,竟又醒了过来,要做最后一搏。而它面前几步处,就是弘历与康熙。 弘历陡然见黑熊人立起来,一伸手,又从箭匣中抽出三枚羽箭,三箭连发,射向黑熊咽喉处的要害。可是他毕竟力气太小,三箭连发的技术果然漂亮,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那黑熊又是一声嘶吼,继续往前迈了一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这时候离得最近的御前侍卫也都还未反应过来。弘历的箭囊已空,随手将弓一抛,从腰间拔出一柄金柄小腰刀,护在康熙身前。 这时候丹济等人方才反应过来,高喊着:“救驾!”一起要冲上去,奈何这熊距离康熙距离太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熊已经冲到康熙与弘历的面前,冲着两人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长长的獠牙,两只巨大的前掌伸出,眼看就要暴起伤人。 只听“轰”的一声,那人立起来的巨熊陡然晃了晃,胸前出现一大片血点,再也无法支持,向后重重地倒下,激起一片烟尘。 丹济等人早已冲了上去,谁也不敢怠慢,一起拿刀又将那熊戳了戳,那熊这回终于是一动不动了。见这一回这熊的的确确是死透了。丹济才回身,冲康熙皇帝单膝跪下,道:“臣等救驾来迟……” 饶是他这等七尺男儿,余下的话也哽在喉头有些说不下去。刚才那一刹那,着实是千钧一发的危局,若是康熙皇帝没能以手铳自救,他早已成了千古罪人。 康熙缓缓地将手中虚虚捏着的一柄手铳放下,淡淡地说:“弘历,皇玛法这柄手铳,就赐给你了!” 其实此刻康熙心头,与丹济等人一样后怕。 康熙适才抬起右臂,正要扣动手铳的扳机之时,忽然整个右臂一麻,右手发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火器。他登时心道不好,一低头,见到弘历正紧紧地贴在自己跟前,小小的身躯整个儿护住了自己。 康熙瞬间心生畏惧:难道这一次他真的要带着他的孙子一起,祖孙两人一道葬身熊腹? 谁知就在这时,弘历手中的小腰刀一丢,已经伸双手托住康熙的右臂,右手握住康熙的右手,祖孙两个几乎是协力,将手铳的扳机一扣—— 手铳的后座力让祖孙两个的手掌同时一震,康熙尚好,右手麻痹,原本就没有太多知觉,可是弘历的虎口已经被震裂,鲜血顺着手掌流下。此时弘历顺势一收,将双手收进袖中,然后弯腰低头,将自己那柄小腰刀还刀入鞘,赶紧转至祖父身边。刚才他动作太快,周遭又是一片慌乱,再加上康熙祖孙二人都是面向那只巨大的黑熊,几乎没有人看清是弘历与康熙祖孙两个一起扣动的扳机,都道是康熙自己以手铳为他与皇孙解的围。 康熙却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弘历小小年纪,竟没有半点讨要救驾大功的意思,当下也不动声色,将手中刚刚使用过的手铳赐给弘历——这枚手铳,他已经将将握不住了。 弘历过来,从康熙手中接过了那柄手铳,叩谢皇恩之后,再抬头见康熙眼神深邃,望着自己,稍一思量,便又站到了康熙身边去。康熙伸出右手,搭在弘历肩上,轻轻拍拍他的肩,道:“好孩子!” 康熙转脸望向跪成一片的御前侍卫,见丹济等人都早已吓得脸色发白,额头沁出汗珠,当即朗声道:“今日朕与皇孙弘历亲手猎成年黑熊一只,所有参与猎熊的御前侍卫,个个有赏!” 围场跟前的气氛登时由紧张转为轻松,听说非但不用担这惊了御驾的责任,反而会有赏赐,侍卫们一下子都放了心,围场跟前欢声雷动,不少侍卫由衷地大声赞道:“皇上才是我大清第一神勇巴图鲁!” 康熙似乎很喜欢这顶高帽,右手扶着弘历的肩,左手冲众侍卫挥挥手,低声对弘历说了一句什么,弘历当即点头。随即这祖孙俩就这样紧紧靠在一处,康熙始终半揽着弘历,两人状似亲密地一道回帐休息。 弘历却觉得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但他知道干系重大,当下一言不发,默默地任由康熙扶着自己回到帐中。一回帐,弘历立即返身扶住康熙的右臂,一抬头,只见康熙脸色发白,额头有汗,此刻右肩到右半身都在轻轻颤抖。 “皇玛法,三伯就在外面,要孙儿去请三伯进来吗?”弘历口中的三伯正是诚亲王胤祉,刚才事发的时候,胤祉一直候在康熙身后。 康熙半闭着眼,回想刚才胤祉的反应。刚才诚亲王一直就在康熙身后不远处站着,可是事发之时,始终不曾见到胤祉冲上来,要么是吓傻了,要么是存了私心,没有赶上来救驾……总之康熙此刻已经半点都回忆不起,这位诚亲王究竟做了什么。丹济等人的反应都在情理之中,只有诚亲王的反应不大合理。 康熙登时道:“弘历,去将你十三叔……不,去将你十六叔请进来!” 弘历当即躬身应是,走出营帐,这时诚亲王与十二、十六、十七阿哥都在营帐外面候着,弘历说了请十六阿哥入内,诚亲王面上多少很有些挂不住。 一时十六阿哥入内,过了片刻又笑嘻嘻地出来,说:“皇阿玛说了,经过刚才那一出,他老人家要稍歇一会儿,要三哥继续主持围猎。皇阿玛还说了,要咱们的巴图鲁像刚才一样勇武,要教蒙古王公们都刮目相看才是。” 说着十六阿哥伸手拍拍弘历的肩,道:“这小子刚才就很不错啊!” 诚亲王胤祉立在营帐跟前,望着弘历,心里有些古怪,心想:要论起来,这小子还真是命大。刚才弘历自己跑去那黑熊面前发了三箭,那会儿要是黑熊突然起身发难,熊的要害都被弘历挡着,康熙的手铳也救不了弘历。可偏偏弘历跑过去的时候,那熊一点儿异状也没有,只有等弘历回到康熙身前的时候,熊才暴起袭击。 胤祉哪里想得到这时候已经被自家老爹猜疑了,他只管盯着弘历这个侄子,心里想:若是真的说弘历是身负天命之人,就刚才的情形来看,真的像是了……如此一来,老四当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三哥,三哥……”十六阿哥大声提醒诚亲王,将他从满腹思虑中惊醒过来。 诚亲王这才“啊”的一声如梦初醒,突然省过来康熙这是要支开自己,可他又无法,当即对几个弟弟道:“十二弟、十七弟,走,咱们一起替皇阿玛盯着行围去!” 十二阿哥与十七阿哥都拗不过这个兄长,当下一起去了。十六阿哥则弯腰小声对弘历说了一声:“好生照顾你皇玛法,十六叔去去就来!” 这边十六阿哥就找到石咏,道:“快走!” 石咏还不大清楚出了什么事,就已经被十六阿哥拽上了马,两人一阵疾奔,奔至康熙本人驻地的皇帝金帐附近,将随行的太医寻了来。十六阿哥又命带上金针,随即几人一起,悄悄折返。太医赶到行围处的营帐,背着药箱已经悄悄进了营帐,十六阿哥则带着石咏与弘历,大摇大摆地立在营帐跟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早先石咏随着十六阿哥赶到的时候,正是那只黑熊人立起来,向弘历扑过去的时候。石咏鞭长莫及,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声提醒,让弘历小心。 他骑在马上,远远地也看得清楚,亲眼见康熙拔出手铳的那一刻右手突然一抖,那手铳没有立即响起,最后是弘历帮着,祖孙俩合力才击毙的那只黑熊。 那时石咏已经大致猜到康熙的身体出了些状况,后来去带了太医过来,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时候弘历蹭到石咏跟前,小声对石咏说了声:“师父,谢谢您!” 说完这话,弘历就又挪开脚步,离石咏远了些。弘历未曾解释,这一声道谢究竟是为了刚才石咏那一句“弘历小心”,还是此前他谈论手铳时所说的“该出手时就出手”……但总之见到弘历无恙,石咏已经长舒了一口气,知道弘历的这一关已经过了:从此以往,弘历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已然大不相同,不仅是个实心实意的孝顺孩子,更是个天命护佑的“有福”之人。 少时,魏珠请十六阿哥与弘历阿哥入内。石咏自觉溜到营帐一侧无人处静静去候着。不多久十六阿哥便与弘历一起,陪着康熙现身。早先诚亲王等人对康熙的情形多少都有些担心,但此刻康熙现身,这种担心立即便都去了。诚亲王立即带着众人,山呼万岁,一时呼声震天动地。康熙左手一挥,盛赞了今日围猎的八旗子弟们几句,接着便说了一个字:“赏!” 在众人听来,没有比这个字更加动人的字眼了,一时谢恩声不断。人群跟前,唯有十六阿哥龇牙咧嘴的,在暗自心疼他内库的那点儿子存银。而弘历此刻正立在康熙右手边。 康熙的右手看似轻轻扶着弘历的肩膀,但弘历能很明显地感觉得到皇玛法将一部分压力压在他肩膀上,同时皇玛法的手一直在不断地轻轻颤抖。但是弘历知道皇玛法选择了他,就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实情,因此弘历面上半点不显,只摆出一个恭顺的孙儿应有的样子,见到十六阿哥唤过御辇,弘历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康熙的右手,将康熙扶上了御辇。 “弘历也一起来!”康熙随意地朝弘历招招手。 可这话一出口,诚亲王等人全都变了脸色——康熙将小小年纪的弘历一并请上御辇,这意味着什么? 弘历却并不直接上御辇,他应了一声“是”,身边便有侍卫牵了一头温顺的小马过来,托着弘历上马,弘历自行控缰,那马便行得稳稳的,随在康熙的御辇一侧,缓缓朝康熙的金帐行去。 诚亲王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这时十六阿哥已经悄悄地退到石咏身边,小声道:“万幸,万幸啊——” 他感叹万幸的是,康熙的症状并不明显,不过是半边身体手足麻痹,但是有弘历在一旁,他这点症状很容易掩饰。眼下八旗兵丁当着蒙古诸王公的面行围打猎,康熙作为八旗共主,并不希望将自己衰老病弱的一面让蒙古人瞧见,也不希望动摇自己麾下众兵将的军心。 虽然康熙并不相信身边的人,但此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选择了十六阿哥与弘历一道帮自己掩饰。 整个过程中,十三阿哥因为没有参与行围,所以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 然而到了晚间,石咏独自一人,在自己的营帐歇下的时候,忽听营帐外有些动静—— “茂行!” 是十三阿哥的声音。 石咏一个激灵,连忙披衣起身,匆匆套上鞋子,一揭营帐的帘子,转出来,果然见十三阿哥背着手立在帐外。 “姑父?” 塞上七月中的天气,却也凉爽得很,石咏一出帐,立即裹紧了身上的外袍。十三阿哥却似乎全然不畏寒,只管对石咏说:“快随我来!” 十三阿哥带着石咏,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灯火渐稀的一大片营帐,慢慢往石咏白日曾随十六阿哥去过的天子金帐赶去。待到近前,有戍卫的御前侍卫拦住二人,一声低喝:“什么人?” 十三阿哥寒声道:“是我!”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牌模样的物事,送到御前侍卫面前。御前侍卫手中一概都提着马灯,此刻提起马灯找了找,赶紧躬身道:“十三爷,您快请,快请,早先皇上已经问过您一次了。” 十三阿哥“唔”的一声,道:“茂行,快来!” 石咏随即快几步跟上。这时候十三阿哥低声对石咏说:“茂行,待会儿若是……若是你发现了什么不妥,千万要忍耐,一切……我之后自会向你交代!” 石咏不知就里,只得胡乱应了,随十三阿哥进了金帐。 金帐里,康熙一人独自坐着。旁边榻上睡着一个孩子,石咏认得,正是弘历,此刻鼻息沉沉,早已睡得熟了。康熙见到十三阿哥带着石咏进来行礼,便冲魏珠比了个手势,魏珠会意,立时传了一名御前侍卫过来,将弘历轻轻一抱抱起,转到康熙金帐后面一间去休息。 康熙面前,灯火幽暗,只余十三阿哥与石咏两人。康熙眼神略有些浑浊,抬眼盯着石咏看了片刻,终于问:“听说你能摹写旁人的字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6.第326章 康熙问了石咏一句, 接着便紧紧盯着石咏,目不转睛。 石咏心头一惊, 终于明白了十三阿哥适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康熙问他这话, 必是已经知道了他能够摹写。而十三阿哥早先那样说, 这个信息应当是十三阿哥告知康熙的。石咏一下子觉得芒刺在背, 极不舒服,虽然此刻十三阿哥低着头,安静地坐在阴影里, 可是石咏还是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 始终在盯着自己。 石咏知道雍亲王府有粘杆处,康熙手头也有十三阿哥的人马, 甚至江南三大织造一直与皇家有往来密折禀报江南的种种动向。可是他自己的隐秘就这么暴露在康熙面前, 石咏仿佛自己被一盏明晃晃的灯照着,无所遁形。 “回, 回皇上的话……卑职年少时学书, 曾经练习过摹写。”石咏硬着头皮答道。 细想来, 知道他会摹写的人就那么几位:贾雨村是一个,他自然没有义务帮自己保守秘密,可是他曾经从贾雨村手里将顺天府那封匿名的举告信硬生生临摹了去, 贾雨村应当不会轻易外传才是;另一个知道的人是他的二叔石宏武, 但是石二叔这时候早已去西面戍边去了,也不像是轻易会透露他秘密的人。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十三阿哥的手下在京中各处都安插有人手,自己当初那点小动作早已落在十三阿哥的眼里, 只是对方始终不说,一直等到需要用时,才将这点儿隐秘告诉了康熙皇帝。 “你的意思是,你只会摹写,但是却不会仿写?” 康熙皇帝此刻坐在灯下,右手轻轻地放在案上。石咏不敢抬头看他的面容,但他眼光扫去,只见康熙手上尽是一点一点的老人斑,除此之外,这只放在案上的右手,兀自不停地轻轻颤动。 石咏将心一横,决定将这一点咬死,道:“是,卑职只会蓦写,要卑职临碑临帖,都能临得很像,但是要卑职模仿他人字迹,是决计模仿不来的。” 若是他说他能仿写,那么如果康熙要他模仿自己的字迹,仿写奏折信件,甚至仿写……诏书,那他也真的替康熙皇帝去写? “嗯!”康熙淡淡地应了一声。石咏依旧不敢抬头,但能感到康熙一对目光森然,坐在座上依旧打量自己。 “真的不会仿写?”康熙最后问了一遍。 石咏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就算会也说是不会。都说伴君如伴虎,若是他当真因为写字这一手本事,掺合到什么皇家隐秘当中去,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不妥当,他冤不冤呐? 石咏这般坚决否认的同时,坐在阴影里的十三阿哥则缓缓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帮石咏佐证——毕竟石咏此前唯一在人前显露他这一手本事,就是原样摹写了一份顺天府的匿名举告信,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仿写的才能。 “很好!”康熙似乎放了心,随口道:“替朕研墨!” 石咏一怔,搞了半天,不是要他写字,竟是要他侍候笔墨吗? 但不管如何,石咏面前就放着文房四宝。康熙如此说,石咏也不敢违拗,当即将袖口一翻,伸手取了墨锭,在砚台中点上水,慢慢研出墨汁。在这过程之中,康熙的金帐中始终静悄悄的,石咏只能听见康熙与十三阿哥两人和自己的呼吸声。少时墨已研得,石咏无声无息地退下,束手站在一旁。 康熙似是很懊恼地嘟哝了一声:“你就这么怕朕?” 石咏心想:不是怕你这人,实在是怕你强迫我做什么我不想做的事。 “摹写便摹写吧!”康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石咏说,“你既说不会,朕也不想勉强。但是这几天必须撑过去,等过几天回到承德见着张廷玉,朕便也不用操这份心了……” 石咏闻言心头大震:野史上一直传说张廷玉于康熙末年时实际是康熙皇帝的代笔,替他亲笔批了无数折子,亲手写就无数诏书,甚至有人说康熙的传位诏书是否真由康熙皇帝亲手所写,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从眼下康熙的反应来看,当是此言非虚。 正想着,康熙已经将一本折子翻到其中一页,推到石咏面前。 石咏赫然见到上面四个大字:“朕知道了”。 石咏眨眨眼,明白过来,康熙皇帝是要他摹写这四个字,略抬起头,只见康熙微微偏头,努努嘴,示意石咏将他惯用的御笔提起来。他忍不住犹豫了片刻,伸手提笔,双眼紧紧地盯着这四个字,一面比划打量康熙的笔法,一面在心中暗暗地想:他应该抖出真本事,教康熙知道他能分毫不差地摹写出康熙的字迹么? 一旁立着的十三阿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石咏一凝神:他虽然会摹写,可是他从未借着这本事作奸犯科。再者他隐隐约约地明白,这件事是十三阿哥透露给康熙知道的,十三阿哥一向待他如子侄一般,他至少不想让十三阿哥失望,更不想让十三阿哥背上个欺君的帽子。于是他凝神细看康熙的字迹,右手已经虚握一笔,提在空中,似乎在模拟康熙用笔的力道与笔法。他全神贯注,便丝毫没有注意到康熙与十三阿哥交换了一个神色,康熙稍稍点了点头,十三阿哥则轻轻吐出一口气。 石咏细看良久,闭上眼,眼前的想象中,自己仿佛已经在笔走龙蛇。待他在心中模拟一遍,石咏眼一睁,提起御笔,蘸饱了墨汁,登时落笔:“朕知道了”四个字立刻跃然纸上。 康熙皇帝一伸左臂,将写了那四个字的字纸取了过来。对比之后,康熙微微点头,眼光却从字纸上端冲石咏扫了过来,寒声道:“大胆!” “你可知这四个字里,有一个字是你本不应写的么?” 石咏当然知道,他下笔写那个“朕”字之前,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妥。“朕”这个字,自秦始皇以来就一直是皇帝的自称,他一介小吏,有什么资格亲笔写下这个字?然而此刻听了康熙的话,石咏心里拼命吐槽,要写也是你,不让写也是你,这个做皇帝的,怎么年纪越大就越麻烦呢? 他这时候少不得行礼请罪,但却灵机一动,忽然想起来:他这是摹写啊! “回皇上的话,卑职这是摹写,在卑职眼中,只见其形,不辨其意!”石咏的意思,就当这四个字乃是个花样子,他一丝不苟地临摹下来,根本不在乎这花样子到底画了什么。 听见石咏如此答复,康熙的气登时顺了,与十三阿哥对视一眼,彼此点点头。十三阿哥便道:“儿臣去唤魏总管过来!” 康熙点了点头,十三阿哥便去将魏珠唤来。康熙道:“准备朱笔吧!” 原来,刚才那当真只是试试石咏的水准,康熙批折子一概都用朱笔,而朱笔一向都由魏珠准备,少时魏珠将朱笔准备妥当,还特地让石咏又试了试,康熙那边便有折子递了过来。 康熙伸出一只左手,将折子折到朱批的那一页,递给石咏:“朕知道了!” 石咏目不斜视,根本不看那折子上批了别的什么,接过来就写:“朕知道了!” 他刚刚写完,下一本折子又递了过来,石咏又写:“朕知道了!” 这本写完,却暂且没有新的奏折递过来,只见康熙捧着一本正在沉思。石咏看着康熙的侧影,很难想象这竟是一位已近古稀的老人,且今日又经过那样一番惊吓与病魔的侵袭…… 弘历就在金帐后面,他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此刻应当是早就睡着了。石咏鼻端能够闻到药味,想是太医给康熙皇帝开了方,后面正由人煎着药——然而这位老人竟然依旧在捧着折子,在思考他的国家大事。 且不论康熙晚年是否昏庸,至少他依然勤政。 石咏想着想着,眼神中多少流露出几分钦佩。一时康熙思索已毕,掉过脸来,正对上石咏的双眼,康熙自己也微怔。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早年间他在乾清宫修自鸣钟的时候,也来过这么一回,少年人不知轻重,这么大喇喇地直视圣躬,令康熙印象深刻。此刻他见到石咏眼中颇有关切之意,忍不住心中微暖,可是脸上却不显,见到石咏的眼神,他只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将手中的折子递过去,道:“朕知道了!” 石咏一怔,只觉康熙语意双关,既是说他知道要保养龙体,又是让石咏继续批这四个字。石咏当下接过折子,丝毫未看什么内容,只继续批上那四个字。 然而康熙却全没有休息的意思,看过一本折子,飞快地甩给石咏:“朕躬安!” 石咏:这…… 康熙忽然省过来,晓得石咏只会“摹写”,还未摹过“朕躬安”这三个字,当下又在昨日已经批过的奏折中挑了挑,找出一本,丢给石咏:“照这个去摹!” 石咏打开,见是一本请安折子,大抵就是臣子们在康熙面前刷一下存在感,问候一声:皇上,您安好吗?康熙便回一句:“朕躬安!” 石咏则只能兢兢业业地揣摩好一阵,先找了张纸,试了试,才觉得有了把握,取过来在那请安折子上写下“朕躬安”三个字。 康熙看了看,也觉得和自己亲手签的差不多,隔了一会儿,又递了一本过去,这本的答复甚至略去了中间一个字:“朕安!” 石咏摇头,表示不行:他只能摹写,不能仿写,虽然从“朕躬安”到“朕安”中间只差了一个字,可是毕竟写字人都有中间连笔的习惯,不能简简单单抹掉中间一个字就算了。于是康熙只得又费劲寻了一本“朕安”的奏折给石咏做样子摹写。 一晚上,石咏大约帮着批了几十本“朕知道了”和“朕躬安”、“朕安”。待到夜深了,康熙才将需要处理的折子一一处理完,放石咏与十三阿哥出了皇帝金帐。 “茂行,我……”回到自己的营帐跟前,十三阿哥满怀歉意,对石咏说。 石咏却直接拦住了对方的话头,道:“姑父,我这边没事的,如今天色已晚,也请您多顾念身体,我这边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说着,他对十三阿哥长长一揖,转身便走,语气里多少还是流露出几分不领情。不是他不能体谅十三阿哥的苦衷,但是他至少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极不喜欢这种“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感觉,他更加无法接受,出面操办此事的,竟然是他一向当亲长般对待的十三阿哥。 回到自己的营帐里,石咏帐中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此刻依旧亮着。石咏走过去,盯着那盏灯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伸手旋灭了灯,倒在榻上,无情无绪,闭上眼,心想:他终究是来到了三百年前的古代。 待石咏再睁眼,营帐的布帘已经透进了些许清光,天已是大亮了。外头十六阿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茂行,茂行!别懒了,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睡着?” 石咏匆匆披衣起身,胡乱用凉水擦了一把脸,总算是清醒了些,听见十六阿哥在外头说:“快收拾收拾跟爷走,皇上说要问你通商的事,命你将直接搬到金帐旁边去。” 这康熙皇帝,在科尔沁的时候不问通商的事儿,反倒是到了这里开始问起来了,明显是个借口。但是石咏便有些尴尬,毕竟康熙皇帝的金帐附近,要么是随扈宫人的居所,要么是诚亲王等皇子皇孙的住所,夹了他一个在中间,着实不伦不类。 “对了,十三哥说是身子骨不大好,好像是腿疾又犯了。你这个做人侄女婿的,回头记着好生去探视探视,去太医那里张罗一点药物来!”十六阿哥不忘了指点石咏。 石咏心头一震,昨夜他向十三阿哥告辞的时候,心中确实是有些怨怼,但是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位也有不小的苦衷?听着十六阿哥这么说,石咏已经等不得了,拔脚便走,一溜烟已经去了十三阿哥的营帐,竟似忘了十六阿哥。这位被他抛在身后,哎了两声,见石咏头也不回,立时忍不住嘟哝道:“这可见真是亲姑丈了!” 石咏正如十六阿哥所言,三步并作两步,已经来到了十三阿哥的营帐跟前,等不得侍卫去通秉,他一揭营帐的帘幕,已经大步迈了进去。只见十三阿哥脸色灰败,坐在榻旁,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一对又红又肿的膝盖。他的随侍小厮手中正拿着一瓶药酒,准备为十三阿哥上药。 石咏一伸手,就对那小厮说:“我来吧!” 十三阿哥声音沙哑,低声道:“茂行,你……” 石咏没吱声,手再度向那小厮一伸,那小厮见他如此气势,话都没敢说就直接将药瓶塞到了石咏手里。石咏在营帐里又看了看,转头找了个小杌子,往十三阿哥跟前一坐,接过用来擦药酒的棉布,凝神往棉布上倒了一点儿药酒,小心翼翼地沾在十三阿哥的膝盖上。 他心知定是十三阿哥昨夜在康熙处,站立的时间过久,导致腿疾复发。石咏难免自责,他怎么就没想过为十三阿哥求一句情,让这一位早点去休息呢?康熙固然是勤政,这都险些半身不遂了,晚间唯一惦记着的竟还是批折子;而十三阿哥也是硬气,明明身子骨不妥当,偏也死撑着,就是不愿向康熙提出早退。这一对父子啊…… 十三阿哥一挥手,命那小厮到帐外去守着,当下低声道:“茂行,昨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他一面说着,一面闭上眼,脸上肌肉偶尔抽动,似乎在竭力忍受病痛。 “您多歇着些,不用向我解释什么!”石咏不觉心里竟有些微恼,恼自己。 他觉得昨夜自己恼得有些没道理,这是三百年前的时空,这里既有粘杆处的存在,也有三大织造上的密折,君权无时无刻不笼罩着着这世上所有的人,十三阿哥身在其中,这本就是他的职责,所作所为也是应有之义,自己又有什么权利怪责? “只是这件事,您做来,何尝不是……”石咏费劲地斟酌,在想这话究竟应该如何表达,犹豫了片刻,才终于直白地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您在暗中为皇上做的这些事,难道就没有想过可能会损及自身么?” 他昨晚在榻上想了一宿,他终于明白了康熙交到十三阿哥手中的虎符,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权力。但任何权力都是双刃剑,十三阿哥掌握着这样一股力量,难道康熙就不会疑心十三阿哥可能暗中掣肘?既是如此,以康熙的心性,又怎么可能没有安排反制十三阿哥的措施? 石咏此刻有些不敢想,他一旦记起远在承德的妻儿,背后便一阵一阵地发寒。 “你放心,茂行!如英她们一定会安好。”十三阿哥终于从疼痛中缓过来些,低声对石咏说:“非常时候,这种事情,始终得有人去做!” 低声说出这话的时候,十三阿哥双目低垂,神态安详,可是在石咏看来,他面上却始终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7.第327章 上过药酒, 十三阿哥面上痛楚之色减轻,双目低垂, 默默坐在暗影之中。 起先石咏难免为他觉得可惜, 当初曾是那样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子, 如今病体孱弱, 犹要暗中帮康熙料理那许许多多见不得光的事,简直是明珠暗投,大材小用, 且更加摧残这一位的心志。然而听了十三阿哥自述心曲, 说“总有人要去做”,石咏对这一位又有改观, 原本只觉得这位是死气沉沉地缩在暗处, 如今却觉这位是一枚明珠,即便蒙尘, 依旧是明珠。 “茂行, 今日我不在, 你自……小心些!”十三阿哥嘱咐石咏。 石咏应下,向这位道别,又暗中将随驾太医请过来, 请教一番十三阿哥的病情, 晓得蒙药当中有几样是对症的,探春当日所赠的礼物里正好有,石咏当即一点儿不剩地全取了出来,奉给太医, 命其为十三阿哥治疗。 他自己还得忙搬营帐的事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搬到了康熙的天子金帐左近,与十六阿哥比邻而居。旁人只听说是皇帝要过问商贸之事,因此召见石咏,但是他一个外臣,只是晓得些商贸琐事而已,竟得康熙如此厚待,颇令人意外。只有蒙古王公们听说了石咏的身份之后,对石咏兴趣大增,纷纷使人奉上礼物打点,卓礼克图亲王与世子额尔德木图更是止不住地套近乎,这也是石咏始料未及的。 然而在康熙那里,他却又吃了挂落,原因不外乎业务能力低下。 康熙取了他以前批的满文折子出来给石咏“摹写”,石咏这辈子还未摹写过满文,正费劲研究这些文字,忽听康熙在一旁冷森森地问:“朕写的这是什么?” 石咏老实巴交地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话,卑职不认得!” 康熙皇帝登时挂下一张脸,道:“朕记得你是内务府造办处笔帖式出身?” 石咏心想:完蛋,老底都被人翻透了。不过他既然被点来御前,又怎么可能不被人将履历一一问遍? 当下石咏硬着头皮答道:“是!但是卑职不通满文。” 康熙冷哼了一声,道:“蒙文呢?” “也不识!” “都不识,又做得什么笔帖式?”笔帖式原本就是负责翻译满蒙汉文字的翻译文职人员。康熙听说石咏是个外语盲,登时觉得痛心疾首,八旗下的子弟竟然不识满蒙文字,而且还顶着笔帖式的名头混进来当差,这位当皇帝的当真是气到了。 石咏赶紧提醒这位老皇帝,身体要紧,不要气坏了身子:“皇上请息怒,龙体要紧!” 康熙记起医嘱,吐了一口气,总算放缓了口气,淡淡地问:“算了,朕不与你计较。你早年失怙,没有机会进官学读书,小小年纪,便出来当差奉养寡母,朕要是再挑你的毛病,就显得是朕的不是了。”他话头一转,问:“满文……也能摹写不?” 石咏点点头。他就是有这么一手本事,就当那文字是图画,他只是临摹一幅图画而已,甭管什么文字,他都能依样画葫芦,摹写下来——文物研究人员发现三代青铜器、甚至发现殷商甲骨文时,上面的文字很大机会都是不识得的,但照样通过拓印、摹写等手段先将文字复制出来,再慢慢研究。所以他也有这么一手本是,能在完全不认识这文字的前提下,空手摹写,复制文字,这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石咏揣摩一阵,摹写了一份给康熙皇帝看过,康熙皇帝见果然是摹写得一点儿不错,宛若自己亲笔。他点点头,问:“你可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石咏想了半天,问:“四个字的?” 康熙:“……对!”算你这小子聪明! 四个字的,就是“朕知道了”,石咏不便用皇帝的自称,于是干脆用四个字来代指。相对的,“朕躬安”是三个字,“朕安”是两个字。康熙皇帝批折子,无论是满文还是汉文,基本是都是这三个选项反反复复地使用。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石咏摹写的这三套,撑过木兰围场的这一阵子就应该足够了。 “你摹写朕的字,总也不能次次都摹写得一模一样,总要那里稍许改动一点,收笔时笔锋略干一点,或是笔势向别处稍许偏一偏,你这每一幅写出来都是一模一样,要是真有人比对起来,也挺怪的。”康熙将右手缩在袖中,左手伸出,将石咏写过放在一旁晾干的折子反复看着,横挑鼻子竖挑眼。 石咏苦着脸,还是那一句话:“卑职,不会仿写。”写得不一样,让他自由发挥,那就是落入仿写范畴,石咏是打死也不肯的。康熙却也拿他没办法。 康熙自从与弘历一道遇熊那次之后,表面看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太医、十三阿哥以及石咏三人都知道,康熙右手颤抖,无法执笔,而且有时他的半边身体都不听使唤,恐是大病之兆。然而康熙的性子,老而弥辣,只要他还能动弹,他就不肯服老。表面上他一切如常,依旧每天指挥着儿子们主持围场的围猎,暗地里每天抓着石咏“批”折子,这位每每一看折子就看到半夜,时常盯着臣子们呈报上来的消息发怔,看过良久,才长长地叹息一声,最后命石咏代批“朕知道了”四个字上去—— 只是知道了而已,却不采取行动。 于是没过两天,石咏终于又多摹写了几个字:“着雍亲王查办,钦此。” 石咏进出康熙的天子金帐多了,便发现周围人看待自己的眼光有所不同。原本见了诚亲王要老老实实行礼的,如今他刚翻下马蹄袖,诚亲王就会和蔼可亲地阻住他行礼,说:“都是亲戚,这么多礼做什么?” 魏珠待他也多少有些不同,总是石大人长石大人短的。石咏其实很想问一问上回“风月宝鉴”的事,奈何他们身在天子金帐中,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石咏心知万万不能刻意结交内侍,因此只当魏珠是个寻常“大总管”看待。 弘历就住在康熙金帐后面,由随扈的宫妃照看,打理饮食起居,石咏等闲也见不着。直至行围的最后一天,康熙在金帐之外大宴随扈众臣与蒙古王公,石咏才有机会见到了弘历。 弘历这时没有随在康熙身侧,而是一个人躲在金帐旁的高地上,背着手,默默望着面前的情景,听见脚步声,转头见是石咏过来,赶紧冲石咏点了点头,叫了声“师父”。 石咏与他并肩而立,两人都是目力很好,能清晰地看见围场盛宴的情形。只见场中燃着数堆篝火,将宴席照得明亮。几名蒙古的厨子将全羊架在木架上现烤,烤熟的羊肉现切下来,源源不断地递到酒席上去。场间觥筹交错,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这两个比较年轻,正在与蒙古王公比拼酒量,诚亲王、十二、十三这几位却对这种游戏敬谢不敏,只能在一旁干坐着。 此间有蒙古乐师奏乐,几名穿着民族服饰的女郎载歌载舞进场。场中的气氛极尽欢乐。然而石咏却听见身旁的小小少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 “怎么了,弘历阿哥?是觉得这样的场景太热闹了,不喜欢?”石咏小声问身边的孩子。 弘历赶紧摇着头道:“不,很好,弘历很是喜欢……不过想着,如果弘昼在这儿,就更好了!他一向最喜欢热闹。” 石咏没想到,弘历在此刻,所想着的,是他的弟弟弘昼。这小兄弟两人此刻的感情这样好,可是将来,却一样要被摆到互为竞争对手的地位上去,石咏难免暗中唏嘘。都说天家无骨肉手足,但仔细想想,这何尝不也是封建帝制的锅? “师父,”石咏正在出神,身边弘历小心翼翼地往周围看了看,见确实没有任何人能听得见他们说话,便小声地说了一句,“弘历觉得很累……在皇玛法身边,皇玛法固然照顾,可每日都有这么多人盯着弘历,弘历绝不敢出半点岔子,叫别人看去了,让皇玛法失望……” 这一次弘历随扈,绝对是收获最多的皇孙。且不说遇熊一事为他营造了“天命”之说,弘历在世人面前的表现,绝对叫人挑不出刺。很明显,康熙对弘历日渐亲近,祖孙两个感情深厚,老皇帝显然是对这个孙子寄予了厚望。 可是谁能想得到弘历心中却藏着这样的心事。这小小的少年,在无数双眼睛和无比复杂的人心面前,不过是咬着牙苦撑罢了。 石咏听得心酸,弘历虽然不复当年那个圆乎乎、小小的雪团子模样,可是他在石咏眼中,依旧与当年那个聪明而刻苦的孩子一般无异。这样的孩子,竟然在此刻向石咏大倒苦水,石咏难免心疼,低声道:“在师父这里你尽管松快!” 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想想这孩子也是可怜,在康熙面前,要努力表现出聪颖与勤奋,在群臣面前,则要表现自己是一个完美的皇孙。一个十余岁孩子的天性,便在这种“表现”中被完全压制。 塞外八月初的夜风有些寒冷,弘历便慢慢往石咏这边靠过来些,石咏则伸手搭在他肩膀上,盼着能多给他一些温暖与力量。 “令尊当年也是如此,也与你完全一样。”石咏小声提起雍亲王,用以勉励弘历,“每次你觉得辛苦的时候,便想想令尊。世上没有容易的人生,甚至要实现心中所想,总会比平庸地过日子更多几分辛苦,多几分隐忍……不过,你须记住,眼下木兰围猎,固然轰轰烈烈,表面看着光鲜至极,可是大军北上,大展军威的背后,却有令尊一直在默默无闻地支持。一国之事,有些是面子,有些是里子,有令尊在,将里子忙活得厚实了,外头面子上才会显得光鲜……日后弘历切不可凡事只看表面。” 石咏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教育这孩子切切不可铺张靡费,追求什么“十全武功”。弘历听见石咏提起他的父亲,赶忙垂手听了点了点头,道:“师父指教的是,阿玛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阿玛指教的,我也一定会好好地学。” 这孩子微微侧过脑袋想了想,便道:“师父说的面子与里子,皇玛法也明白得紧。他在围场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若无其事,其实暗地里一点儿政务都没放松过……” 石咏:额……要不要告诉这孩子最近每天都是自己在帮着批“朕知道了”呀! “而且皇玛法即便是身子不适,也绝对不在外人面前稍露一点儿!”弘历说得很骄傲,显然对祖父康熙也是充满了景仰。 恰在此时,忽听围场上鼓声隆隆,石咏与弘历远远地见到,康熙帝与在座诸人,全部站了起来。康熙左手高举起酒爵,说了一句什么,与座诸人轰然应是,随即纷纷仰脖,饮下酒浆。 康熙身边的十六阿哥已经觉出有什么不对,他的酒杯放在一边没有饮,而是赶紧上前扶住了康熙。 弘历见此情形,当即大叫一声:“皇玛法!”童音清脆,却传不远,围场宴席那里,半点儿都听不见。弘历拔脚就跑,要奔到康熙身边去,却被石咏一把拉住,对他说:“慢慢走过去,千万别慌。皇上不希望旁人知道他病症之事,切切不可反应过激,引人误会,那就不好了。” 弘历在天子金帐冷眼旁观了这些日子,自然心里有数,得了石咏提醒,赶紧收了慌乱,稳了稳心神,慢慢朝大宴现场走去,可是脚下难免急切,走得甚快。 石咏在他身后看得清楚,康熙皇帝的身体往十六阿哥身上一歪,手中的金爵“当”的一声,掉落下来,十六阿哥赶紧扶住父亲,另一边坐着的诚亲王也上来帮忙。御前侍卫首脑丹济快步上前,背转身子,伏在地面上,十六阿哥与诚亲王两人连忙将康熙扶至丹济身边,由丹济负着康熙,匆匆往天子金帐里赶。 康熙苦心经营,想要在木兰行围之时掩饰一二,不让他的真实病情泄露出去。可到底还是没能瞒住。此刻管着理藩院的十七阿哥站出来临时主持大局,但是在场的人,无论是八旗诸将,还是蒙古王公,此刻都得知康熙龙体染恙。 这消息,自然也会飞快地传至承德、京中,传至全国各处去。 是夜,石咏在帐中等候,不敢睡去。果然,三更时分,魏珠过来,请石咏过去金帐。 他随着魏珠抵达天子金帐的时候,诚亲王与十七阿哥等人正从天子金帐中出来,诚亲王见到石咏,随手摆了摆,让他进帐去。可是等石咏进去了这诚亲王才反应过来:康熙皇帝都已经病倒了,还传什么人来谈什么两地商贸? 他一回身,刚要问出来,十七阿哥一把拉住诚亲王的胳膊,道:“三哥,都这早晚了,咱们赶紧先回去!” 石咏随着魏珠进入康熙皇帝的金帐,只听帐中一片死寂。他眼前案上放置着一盏马灯,被调得黯淡无光,石咏依稀可辩出康熙皇帝正仰卧在榻上。榻旁坐着一个人,半低着头,从他的背后看,头发有些花白。 石咏兀自努力让双眼习惯这幽暗的环境,那人已经开了口,道:“茂行啊!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皇上已经决定,由你来书写一道手令。” 是十三阿哥的声音。 “茂行,这次是非常之时,还望你不要推脱。”十三阿哥转过身,一对幽深的眸子里映出那盏马灯黯淡的灯火。 石咏想了想,道:“回十三爷的话,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要凭空写什么手令,他真的做不到啊。 十三阿哥有些没想到石咏在这个时候还会出言拒绝,一愣神之下,忍不住睁圆双眼,瞪着石咏。忽听榻上康熙咳嗽了一两声,十三阿哥连忙转过脸,去将康熙从榻上扶起。 经过前几日的辛劳,康熙的病情显然是加重了。此刻他不仅右边身体不大听使唤,整个身体都显得非常沉重,行动迟缓,唯独一双眸子依旧灵活,目光凌厉,只看了一眼石咏,便道:“朕的手令,除了朕亲笔之外,另有大内特制的纸张与御墨,和朕随身携带的印章,就凭你小子……绝对仿制不出朕的任何谕令。” 康熙这么说,石咏倒有些放心。 随即康熙伸手一指,案头:“去将朕旧日的文书一一去看过。合适的字就摹来用!” 石咏这下子没有理由再推脱了,人家到底还是给了摹写的范本的。 “朕金口玉言,这绝对是最后一次要你摹写朕的笔迹,往后就算是你想要……咳咳,想要朕的墨宝,也没有了,一件都没有!”康熙即便在病中,依旧傲气得很。 紧接着康熙口述了他的手令,魏珠进来研墨,十三阿哥则在一旁帮石咏翻捡康熙旧日的墨宝,将得用的字一个个挑出来。 然而石咏却目瞪口呆,他听了康熙手令的内容,心中莫名紧张:康熙的手令,是命随驾行围的八旗兵丁南下后向西,转由张家口一带进京,直接回畅春园,不入京师。原本大军折返承德,再转回京城的计划,就此取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8.第328章 八月十五, “圣驾”返回承德。一直“因病”驻守承德的八阿哥自然是早早就在避暑山庄之外迎候。 待到“圣驾”行来,八阿哥望着兄长诚亲王有些发愣, 少不了问:“三哥, 父皇呢?” 诚亲王胤祉冲着这个兄弟“呵呵”的笑了几声, 心道:“你说呢?” 原来康熙龙体有恙的消息一旦传出, 这位龙椅上的老人立即想到了留守在承德的八阿哥。他对八阿哥充满了疑心,自然不愿直接从承德回京,立即下令, 大军调转方向, 往西南方前进,从张家口一带回京。 与此同时, 康熙还派诚亲王去做了“疑兵”, 命诚亲王与十七阿哥两人领去一半的八旗兵将,留在木兰围场恭送所有的蒙古王公离开, 然后按照原计划往承德过去, 每日行程、扎营的地方, 都与原计划一模一样,甚至诚亲王还得负责护送康熙皇帝那座金碧辉煌的銮驾。沿途一路行来,众人都以为皇上是按原计划回程。 此刻胤祉将前因后果说与胤禩知道, 他见到胤禩吃惊的面孔, 心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得意:父皇摆明了信不过你,以前不信,现在还是不信。 胤禩的吃惊却丝毫也不作伪,拉着兄长道:“这可怎么得了!张家口一带, 如今听说有大批马贼出没,万一惊扰了圣驾,这可怎么办?” 胤祉:这个…… 石咏知道自己暂时是不能去承德接母亲媳妇孩子了,但只有他能够平安回京,回头才能顺利与亲人们重聚。所以他按捺心中的不安,每日与十二、十三、十六三位阿哥一道,护在康熙圣驾左右。 至于康熙,石咏不得不承认,这位真是个顽强的老人家。自从在行围大宴上第二次发病之后,康熙病情最严重时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只有靠针灸与药物勉力支持。 十三阿哥几次询问,要不要就地扎营,等皇上的病情稳定之后再继续前进,康熙都予以拒绝。他指令全军白日行进,夜晚就地扎营,避开各处行在,急速往张家口前进。因此,白日康熙皇帝便昏昏沉沉在车驾中休息,夜晚则由大夫为其针灸并按摩麻痹的手足。 早先石咏为十三阿哥准备的那许多橡胶轮胎,这回终于派上了用场。安上了橡胶轮胎的御用车驾,行驶起来又快又稳,老皇帝在其中能够好生休息一二。只是每走几里便要好几名侍卫一道用力抬起车驾,拆换一次轮胎,石咏见了这情形便想,回京之后还是得抽个空儿,赶紧将配套设备千斤顶研制出来。 自从离开木兰围场,弘历便一直陪伴在康熙皇帝身侧,竭尽一切所能,照顾他的皇玛法。这点大的孩子,不眠不休的,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婴儿肥一下子全没了,虽说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可到底教人看了可怜。康熙有时醒着,面对着这个极尽体贴的皇孙,回想起早年间他那些儿子们年纪尚小的时候,那副父慈子孝的情形,心底唏嘘之余,对弘历更多些疼惜。 如此这般赶了四五天的路,十三阿哥接到了京里的人送来的急信。 来人不过三骑,奔袭到此之后马匹极度疲敝,为首的一匹奔到十三阿哥面前,在骑手提缰的那一瞬间,当场倒地毙命。但是马上的骑士却强悍无比,直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跪在十三阿哥面前,双手奉上信件。 来人赶到的时候,石咏恰好跟在十三阿哥身旁。只见那三骑之中,骑手都是穿着黑衣,裹着头巾,领口拉得很高,低着头时便看不清形容。只是为首那人一眼瞥见了石咏,便好奇地抬头,打量了一眼。 阅信后十三阿哥脸色凝重,知道决断的时候到了。他将那信件收在袖中,转身便走,顺便抛下一句:“茂行是熟人,你们见一面叙叙旧也无不可!” 为首那名骑手当即摘下头巾,露出一张清秀俊美的面孔,上前向石咏拜倒,口中道:“石恩人!” 事出意外,石咏往后退了一步,这才认出来人,登时又惊又喜地道:“五凤,你是五凤!” 五凤是昔日郑板桥的书僮,但是为豪强所掠,被迫做了戏子。后来石咏与薛蟠、柳湘莲三人撞见五凤为安郡王府华彬所辱,义愤出手,柳湘莲暴打一番华彬之后远遁山西,而五凤则被石咏救下,拜托十三阿哥安置。十三阿哥当时答允了,并曾提及五凤可能需要暂时换个身份过活,尚且不能回扬州与郑板桥重会。 只是石咏再怎样也没有想到,五凤竟然投入了十三阿哥麾下,看他这般坚毅英武的模样,直如脱胎换骨一般。 “恩人可有郑先生的消息?”五凤依旧是难忘旧主。 石咏点点头,他一直与郑板桥有书信来往,知道如今他已经回南,在扬州卖画为生。前阵子安姐儿出生,石家收养沛哥儿,郑板桥各自托人送了一幅书画上京,石咏自然当是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准备当传家宝。 听说旧主尚好,五凤面上露出笑容,但又与石咏无话可说了。石咏知道他在十三阿哥手下,诸事隐秘,索性也不问,只与五凤谈谈书画,拉拉家常。 少时十三阿哥快步赶过来,面见五凤等三人。石咏很识趣地避开,远远地只见十三阿哥先交了一封手令给五凤,紧接着又从袖子中取出一枚数寸长的玉质虎符,郑重递给五凤,并低声口述,面授机宜。五凤双手接过虎符,珍而重之地收在怀中,单膝跪地,向十三阿哥行礼,随即迅速起身。十三阿哥的手下立即又牵过三匹健马,给五凤等人换上。 五凤别过十三阿哥,伸手将头巾扎好,立即翻身上马,绝尘远去。他临行之前曾经往石咏这边看过来,石咏知道他是想将自己平安无碍的消息送到扬州郑先生那里,石咏稍稍点点头,五凤便精神一振,一提马缰,带着两名手下,绝尘而去。 十三阿哥则道:“茂行,走,上马!从今日开始,我们可能要赶几天夜路了。” 石咏担忧地看着十三阿哥。他知道这位为了送圣驾平安回京,早已豁出去什么都不顾了。十三阿哥如今每天早晚要针灸一次,并非为了治疗腿疾,而纯粹是为了镇痛,让这一位可以暂时化身矫健儿郎,像年少时一样,骑马奔行。 但石咏很难想象,赶起夜路来又是个什么情形。 “还好咱们之前多长了个心眼儿,将所有的马灯都留下,这几天恐有阴雨,马灯刚好得用。”十三阿哥庆幸无比。原本八旗兵将都配备了马灯,但是诚亲王他们往承德去的时候,十三阿哥做主,将那一半兵将所用的马灯尽数截留下来,配备给这边使用。如今既有需要赶夜路,这些便都派上用场了。 “姑父怎么知道这几天恐有阴雨的……”石咏这话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犯蠢了。 “我就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这时十六阿哥与十二阿哥一道,打马自后而至,“这阴雨天将至,爷可是两天之前就有能知道的。哪像你!”石咏被他抓住了语病,只得开口道歉。 “这都没什么,”十三阿哥全然不以为意,开口向十二、十六这两位道:“十二哥、十六弟,适才京里有要紧的消息送来,我正想与两位商议一下。” 石咏正想推开,却听十三阿哥补了一句:“茂行也来!” 他只得随这几位皇子一道,过去一道临时扎营的营帐中,没有座椅,所有人都站着说话。只听十三阿哥说道:“早先京里送来消息,说是张家口有大批马贼出没,正好迎着咱们的归路。” 在场四人中,十二阿哥并无多少应变之才,但毕竟是皇子出身,近年来又执掌正白旗,处变不惊的本事已经好了不少。十六阿哥则是鬼精鬼精的,麻烦一概不沾,当下便忍了没开口,所以只有石咏吃了一惊,问:“真的是马贼吗?” 十三阿哥眼里精光乍现,随即又掩了去,淡淡地道:“问得好!” 到底是不是马贼,眼下讯息不够,真的很难说。 “咱们这里有四千精兵,寻常马贼,是决计不怵的。若要真遇上了,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怎么就能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十三阿哥说得霸气,可随机话锋一转,道,“怕只怕,不是马贼……” “皇阿玛由我等护送回京,龙体违和的消息想必此刻已经四散开去,不怕别的,只怕是有心人想要刻意接近,探听圣躬违和之后,可有什么旨意送出,什么话撂下,甚至搅扰皇上回京之路,让皇上这一路养病也养得不够安宁。” “而咱们,咱们哥儿几个绝不是想动这等念头的人,咱们唯一想的,都是皇阿玛身子康健,平安回京,出面主持大局。”十三阿哥这话触动了另外兄弟两人的心思,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一并点头。 “十二哥,十六弟,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咱们哥儿三个聚在这儿,再加上有这么多人手,若是还不能护得皇阿玛平安,咱们还有脸回京么?” 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显然是都被激起了血性,当即道:“十三弟!”“十三哥,有何差遣你直接吩咐!” 石咏没说话。他知道十三阿哥的话里是有水份的。所谓四千精兵,其中真正的八旗精锐有三千人左右,其他有康熙随行的文官、侍从、后宫中人,以及一部分后勤人员。真正的战斗实力没有十三阿哥所说的那么强。但很明显,十三阿哥抛出的数字令另两位都吃了颗定心丸,所以才这般昂扬地一起请命。 石咏则更加谨慎缜密些,他知道这些精锐对付普通马贼是绰绰有余,可万一京郊驻防八旗随便哪里调动个一万人过来,他们就立即吃不消了。 “此前我已经在皇阿玛跟前请示过,咱们再向南两日,立即转向东,过赤山镇,从古北口回京。”十三阿哥所说的安排,更加坐实了石咏的猜测,他越发觉得这一行人正在慢慢步入前所未有的危险中去。 “这几日我们将疾行一段,我在前打头阵。十二哥,此处道路曲折,请你负责殿后,谨防有人跟随刺探。”十三阿哥得了两位兄弟的首肯,当即分派重任。十六阿哥跃跃欲试,问:“十三哥,我做什么?” “请十六弟妥善照料皇上与弘历阿哥。”十三阿哥简短地说,十六阿哥“哦”了一声,拍拍胸脯,“兄长请尽管放心。”他随即又一转,指向石咏,道:“那这小子又是做什么的?” 十三阿哥凝神考虑片刻,道:“茂行马术不赖,让他每日在前队、御驾和后队之间联络便是。” 石咏当即得了这个最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旁人日行百里也就顶头了,他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的,算起来且得行个两三百里。好在无论是哪位阿哥,都认为他是值得信任的人,他穿梭其间做个联络官,对几位皇子来说,都是令人放心的。 如此这般疾行了两日,十三阿哥又命大军就地休整,一来让八旗子弟们稍歇,补充些补给;二来虚虚实实,迷惑暗中盯着他们的人,是似松实紧的方略。 休整这日,石咏依旧前前后后地往来传讯,并且亲眼目睹了一向军纪严明的十三阿哥究竟是如何管辖这些向来桀骜的八旗子弟的。一名年轻的八旗校尉违背军令,强夺了当地一名猎户的米粮,并闯入人家,意欲对女眷行那不轨之事,被那猎户发现,厮打起来,双方都受了点伤。十三阿哥非但没有怪罪那名猎户,反而命捆了那校尉,强令他去向那猎户认罪致歉,并予赔偿。 岂料那名校尉不仅没有收敛,还对伤者口出羞辱之言,被十三阿哥听见,索性以违抗军令为由,当着众人的面,干净利落地斩了。这一手震慑了随行的所有八旗兵丁,便有人吃惊地议论道:“总以为这位爷是个病秧子,没想到竟有这等胆气,他难道就不怕镇不住手底下这拨天不怕地不怕的兵痞子吗?” 便有那老成的听见了冷笑着说:“当年拼命十三爷在军中的时候,你敢在他面前高声大气一丁点儿,就算你有胆子。哦,对了,当年十三爷在军中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还根本就没机会在十三爷跟前高声大气!” 这下子军中终于全知道了十三阿哥昔年的威名,军中的老将只管呵呵笑着教训后辈:“老虎不发威,别当人是病猫成么?” 这三四千人休整一日之后,又疾行两三日,到了赤村镇,立即转向东,快速往古北口疾行。这一路过去道路艰险颠簸,自不必说,连石咏也不确定事先备下的那些橡胶轮胎,够不够安然护送康熙这位老人家顺利返京。 好在这时终于已经能看见古北口的关隘了,十三阿哥在队伍最前头,支起身体,朝关隘的方向望去,忽然记起什么,赶紧取过了随身带着的瞭望镜,托在手中,将镜身左右旋转,终于调至最合适的焦段,将眼凑在瞭望镜一段,看了一会儿,突然放下了瞭望镜,长长舒出一口气,露出笑容,道:“五凤果然没让人失望!” 他将瞭望镜随手递给石咏,石咏接过,往古北口关隘看过去,只见关隘上的旗号打着一个“佟”字。 一时十三阿哥急命随行众人减速缓行,大军护着圣驾,缓缓行至古北口关隘跟前。立即有一队人马匆匆从关中疾奔至御驾跟前,大军冲圣驾齐齐拜倒。为首一名武官快马赶至十三阿哥面前,跃下马,冲十三阿哥打个千儿,道:“臣请十三爷安。” 十三阿哥此时也跃下马,将对方扶起来,道:“隆科多大人切勿多礼,快快请起!圣驾就在后面。” 石咏一瞅,还真是认得的。这位正是出任步军都统兼任九门提督的隆科多。但是步军统领与九门提督,辖区都在京中,与古北口这里的驻军没关系,隆科多能带兵赶到此处,听起来,应当是那枚虎符发挥了作用。 这时候隆科多颤着声音问十三阿哥:“十三爷,圣躬安?” 石咏在旁有些明白隆科多这种情绪,他们这样紧赶慢赶,又数次改了行进的路径,对于世人而言,相当于圣驾失踪了。且想必京中什么样的传言都有,隆科多被虎符调度至此,显然也心中惴惴不安,感觉自己押了一把很大的赌注。 正在这时,只听车辙声响动,康熙皇帝所乘的车驾驶上前来,一时停住。魏珠从车驾后面跳下,赶上来将车帘揭开。 康熙皇帝一弯腰,扶着弘历的手,从车驾中出来,立在车上,俯视着隆科多,微微点头,道:“隆科多,果然不曾负了朕对你的厚望。” 隆科多见康熙皇帝如此,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忙手一挥,带同身后的兵卒们一起拜倒,山呼万岁。 康熙一摆手,中气十足道了一声:“平身!” 隆科多等人伏在地上,听见这一声,几乎都以为早先塞外传出圣躬违和的消息是假消息。 “万幸没有赌错,万幸,万幸啊!”隆科多这么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9.第329章 康熙皇帝在从塞外疾行回京的过程中, 身体已经逐渐好转,这在古北口一露面, 便令八旗兵将与隆科多带来的京畿防卫诸兵将们打消所有疑虑, 纷纷拜倒在康熙面前。 就在这一刻, 石咏忽觉身旁十三阿哥一个踉跄, 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扶着双膝,面色苍白, 额头上冒出虚汗。他赶紧凑近十三阿哥身边, 让对方将身体的大半重量倚在自己肩上。 原本这会儿站在康熙车驾后面的十六阿哥这会儿见机甚快,从后面绕过来, 来到十三阿哥另一侧, 扶住十三阿哥另一边胳膊,与石咏两个, 一左一右, 同时架住了十三阿哥。 那边康熙沉稳地冲隆科多带来的兵将挥手致意, 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石咏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十三阿哥呼吸急促,痛楚难当。石咏心知肚明, 此前十三阿哥完全是凭借着一股劲儿, 从塞外硬撑撑到了这时候。如今见到大局已定,情势再无凶险,而皇父病体亦大有好转,他心里一松, 病魔立即战胜了心志,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偏生十三阿哥也是个要强的,康熙皇帝与众将相见,再缓缓进入古北口镇,全过程他都死撑着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好容易康熙进了古北口镇,于驿馆下榻,石咏才和十六阿哥将十三阿哥扶去休息。石咏急匆匆地转出去寻太医,又拿了药赶过来,进门之前,只听十六阿哥对十三阿哥说:“……十三哥你这又是何必,回头朝中自然又少不了有攻讦之人……” 十六阿哥一贯是个明哲保身的性子,此刻肯对十三阿哥说这番话,是真拿这位当兄长来看待的。 石咏赶紧伸手一拦那太医,生生将太医拦在门口。 只听十三阿哥哑着嗓子道:“事到临头,哪里能想那么多?不过就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果然,康熙皇帝在这边缓缓回朝,一面命张廷玉快马来见,一面下令追查张家口“马贼”的真相。木兰围场的这次秋狝,就像是一枚试金石,试出了康熙信谁不信谁:比如康熙是信隆科多的,但绝不相信八阿哥,因为他的关系,连承德都不愿经过;又比如康熙深心里是信任十三阿哥的,毕竟他选择留下来伴驾的三名阿哥之中,只有十三阿哥有大将之才,有勇有谋,敢于决断,能够带领一队人马护着圣驾顺利回京。 可是这份信任,丝毫没让十三阿哥的日子好过到哪儿去。除了这次随扈,几番折腾,旧疾复发之外,正如十六阿哥所料,果然有不少臣子上书弹劾十三阿哥“自专”,指十三阿哥擅作主张,致使圣驾陷入险地。这些上书弹劾的朝臣之中,多以八阿哥九阿哥的旧党为主。 康熙皇帝将所有弹劾十三阿哥的折子都留中不发,只管命十三阿哥安心养病。但是对外,康熙皇帝始终没有半个字替十三阿哥解释的,石咏知道这一位想必心中苦涩,时常去探视,却又不敢劝,生怕这位触动了心事,更加难过。 除此之外,石咏还听说他此前“摹写”的折子都顺利“瞒天过海”,所有朝臣都一致认为康熙皇帝的身体直至木兰围场最后一日的大宴之前并无大碍。无人怀疑康熙批阅的折子乃是有人代笔。 很快,关于张家口的“马贼”也已查实,也当真是小股马贼。消息一出,朝臣们对十三阿哥的指责加剧,毕竟他当时手下有三千八旗精锐,竟被小股马贼吓退,带着圣驾拐弯绕道,实在是有失康熙皇帝身为人君的威仪。 然而十三阿哥却于此时振作起来,不再理会流言蜚语。一面日日接受太医的诊疗,一面时常召见些私人。这些人大多如当日五凤一般,做黑衣打扮,往来低调。 但是石咏再也没有机会见过五凤。他隐隐也有种感觉,他修起的那一枚虎符,此刻也并不在十三阿哥手中。似乎那日匆匆一瞥之后,虎符便随五凤一道,消失在人世间了。 据石咏与十六阿哥猜测,十三阿哥应当是对“马贼”的结论存疑,因此索性自己动手调查。石咏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能让十三阿哥打起精神,或许便能忘却一时病痛。 十六阿哥却笑他傻,只说:“能查实又如何?且不说这马贼到底是什么人搞出来的,这次圣驾的行程一变再变,改了数次,皇上是个要面子的,弹劾十三哥的折子被留中不发,看似护着十三哥,其实一样是教十三哥背下这个‘自专’的责任。十三哥真是个实心实意的汉子,要我做这等事,出了力还不讨好,我才不干呢!” 如此,圣驾通过古北口,缓缓回京,确然没有回宫,直接去了畅春园。一到畅春园,便传了雍亲王来见。 石咏暗中揣度,这位做祖父的,应当是传了当爹的来见儿子的。毕竟康熙皇帝曾一度短暂地失去消息,弘历与他在一处,雍亲王想必心里不好受。 紧接着好消息传来,如英与石大娘她们,一起从承德顺利归来。这娘儿几个也没有回城,而是回到了石家在海淀的院子。石咏闻讯赶来,见到母亲妻儿,各自说起别来的情形,都少不了感慨。 石大娘与如英见着石咏“全须全尾”地返京,都放了心。石咏则听说自家人是由八福晋看顾着一起回京的,心里却颇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十三福晋听说了丈夫腿疾复发的消息,急着赶回京照料,于是将侄女一家子并自己的几个孩子托付给八福晋照料,请八福晋捎带她们一程。八福晋一向对如英颇有好感,便应了。这次石家人拖家带口地回京,得八贝勒府的助力颇多。 “八福晋看着说话不怎么饶人,其实心直口快,是个爽利人。”如英这样评价八福晋,“只是可惜了……” 如英没说下去,但石咏也大致猜得到。这位八福晋在世人的评价中是一位“妒妇”,不仅妒,膝下还无子。但是石咏但凡冲这位肯照顾如英她们母子几个,他就对这位八福晋生不出怨怼。 “八福晋对你……也评价颇高呢!”如英望着丈夫,抿着口微笑。 石咏愣了片刻,一下子反应过来,八福晋对他评价高,一定是他只守着如英一个,身边再也容不下旁人的缘故。听如英说起这个,石咏免不了也要挠着头得意几分。只是他难免对八福晋也生出些同情:只是因为求仁不得仁,八福晋才会隐隐对如英这样的小辈生出羡慕吧。 见到安安和沛哥儿,石咏这才发觉,自己对这两个小家伙当真是想得不行。他伸手去捉安安,安安跑得顺溜,一晃就没影了,再去掂掂沛哥儿,果然又沉了好几分。 石咏便将他事先给安安和沛哥儿准备的礼物取了出来,给安安的是一副羊骨的嘎啦哈,是有年头的古董,表面是一层温润的包浆。石咏就是看在这包浆的份儿上,才将这嘎啦哈买下来的。给沛哥儿的则是一柄小小的蒙古刀,没有开刃,但是非常精巧好看,是石咏打算挂在沛哥儿屋里让这小娃干看着看一阵再说的。结果这蒙古刀被安安先瞧中,一把夺了去了。 石咏与如英夫妇两个相对无言,谁也没想到安安这个假小子竟无法无天至此。 于是如英轻咳两声,石咏也板下了脸,夫妻两个端正坐在堂中,等着安安。石家将这种“仪式感”用在教训子女上,也是无奈之举。只见他们夫妻两个不红脸也不大声,但就是溜出去的安安立刻知道自己错了。于是小丫头垂着头进来,叫了一声爹娘,石咏夫妻两个都不作声,只等安安自己开口。 小丫头有过无数次经验,爹娘沉默的时间越长,她犯的错误便越严重。安安也是个机灵鬼儿,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指着哭声能将石大娘引来。但是她越是哭得满脸是泪,越是哭着喊着说爹娘不要安安了,石咏夫妇两个就越是冷静。 石咏:小家伙,请继续你的表演。 小家伙终于没辙,奔到石咏跟前,将蒙古刀递回给了父亲,伸出一双短短的小胳膊要抱。石咏将她抱起来,让她立在自己膝上,父女两个就这么对视着。安安终于承受不住石咏目光中的压力,低下了头,小声说:“安安错了,不该抢弟弟的蒙古刀!” 这时候沛哥儿正蹲在如英怀里,听见自己的名字便“嘿嘿”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拍手,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父亲也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父亲事先没有问过你,不知道你更喜欢蒙古刀。”石咏也自我检讨,“只是你年纪还太小,用这样的刀具容易伤到自己。等你年纪再大些,父亲也送你一柄这样的蒙古刀好不好?” 旁边如英轻咳了一声,不同意石咏的提议。安安却一声欢呼,道:“我爹最好了!”说着扑上来抱着石咏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自家老爹,然后顺溜无比地从石咏的膝头滑下去,欢声道:“爹答应我了,这下可好。表舅们都有蒙古刀随身佩着,就我没有。” 安安口中的表舅,自然是十三阿哥膝下的几个小阿哥,年岁比安安大不了多少,都当安安是个小妹妹,在承德的时候带着她一块儿玩。 这头安安心满意足地跑了出去,如英非常不满地瞪着石咏。石咏却摇摇手笑道:“这也没啥,不用谢我……” 如英一哑,心想这对父女也当真是绝配,只能无奈地道:“茂行哥,安姐儿是个女孩子!”大家出身的姐儿,可不能这么野着放养。 石咏却反问:“难道如英小时候没有动过念,想要一两件家中兄弟们才能用的物事?”他觉得,一味按照性别区分孩子的教育,最终只能扼杀孩子的天性,让孩子长成个父母“想要”、社会“要求”的人。可是他自己的闺女他只想让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哪怕养成个无法无天的假小子,他也不觉得后果如何严重。有爹在呢,不怕! 如英被石咏反将了一军,倒是想起自己年幼时那些淘气事儿来,一颗心登时也柔软了些,小声道:“七岁以后才行!”这就是变相同意了,只不过七岁以后才能给安安置办一柄小蒙古刀玩。石咏在旁笑着点头,一瞥眼看见沛哥儿依旧在傻笑,也伸手过去摸摸头,道:“你小子也一样,蒙古刀七岁以后才能随身佩着。” 石家人一家团聚,石咏又收到了弟弟石喻的信件,说他不日便回京,石咏心头的大石头就全都放了下来。 紧接着有雍亲王府的管事送信送到树村,请石咏到圆明园一见。 石咏猜测大约是雍亲王要过问在塞外的情形,不敢怠慢,连忙换了出门的衣裳,随那管事去了圆明园。到了雍亲王府,岂料却不是雍亲王要见他,竟是弘历陪着生母钮钴禄氏缓缓步出,钮钴禄氏冲石咏郑重行了个蹲礼,拜谢石咏在塞外对弘历的照料。 原来,康熙回到畅春园之后,因惦记着这次弘历随着自己一路回京,吃了不少苦头,于是大发慈悲,放弘历回圆明园探视自己的嫡母与生母。弘历向钮钴禄氏提及师父的种种照顾与提点,钮钴禄氏心中大慰,心想当初给弘历寻启蒙的师父,可算是找对了。 石咏哪儿敢怠慢,赶紧回礼,一面谦虚,只说是分内之事,实在当不起这般大礼相谢。 正说着,只听外头一阵慌乱,似是不少仆役从人正来回奔走。有个婆子进来向钮钴禄氏禀报,说是皇上传她陪四福晋到畅春园谒见,弘历阿哥也请一起陪着。钮钴禄氏这下吃惊了,指着自己问那婆子:“你听清楚了?真的是我?” 这也难怪钮钴禄氏吃惊,她品级不高,只是一介庶福晋。康熙皇帝就算是传召,也该传召年氏或是李氏啊。 石咏算算日子,却觉得该是时候康熙传召钮钴禄氏了。野史言之凿凿,弘历阿哥的发迹史乃是牡丹园祖孙相遇,木兰围场熊口下化险为夷,紧接着康熙传召钮钴禄氏,盛赞此妇有“福相”。因此后世不少人言之凿凿,雍正就算是得位“正”,也是沾了儿子的光,才被康熙立为继承人的,仿佛康熙当年书写遗诏时,他们亲见了似的。 他知道面圣是一件极为要紧的大事,当下不敢多耽搁钮钴禄氏母子二人,赶紧告退,给弘历使个眼色,嘱他万事小心。 这之后自然是钮钴禄氏赶紧去按品级大妆,接着与嫡福晋一道,带着弘历,三人一道前往畅春园。在畅春园,康熙亲自召见四福晋与钮钴禄氏,见钮钴禄氏安静贤淑,又出自满洲大姓,便盛赞了几句,对四福晋说:“你与此女,往后都是有福的!”并赐下一对如意,一柄白玉的,一柄铜胎珐琅彩的,赏给二人。 钮钴禄氏不解此意,四福晋却是晓事的,当下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管带了钮钴禄氏一起谢恩。她们两人一个嫡母,一个生母,与弘历分别,竟也什么话都不敢多嘱,只由弘历向她们拜了拜,这两位便携手一起退了出去。 潭柘寺后,一名在宫中执役的高品级内侍过来敲小院的门,待妙玉的道婆出来开门,那道人便问:“仙师会算八字么?” 那道婆便道:“我们师父会算先天神数,会起爻,不算八字!” 随即“砰”的一声,那院门就被关上了。门外的内侍直发愣,心道:能算先天神数难道就不能算八字么? 这名内侍转身刚要走,那小院院门又被打开了,妙玉盈盈立在院门处,双手合什,向那内侍行礼。那内侍一见觉得有门儿,赶紧也向妙玉合什还了一礼,道:“小师父,敢问愿算个八字么?” 妙玉莫测高深地抬了抬嘴角,淡淡地说:“算八字有什么难的?” 这内侍一点头,心想,的确如此。这潭柘寺里,请来的这么多奇人异士,哪个不说是“铁口直断”,万试万灵的?却只听面前这名带发修行的尼姑接着道:“最难的,难道不是算了八字,又没算过这八字么?”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乾清宫内侍总管魏珠。他听了妙玉的话,方知面前此人虽然年轻,可是却通透。在康熙提出这要求之后,魏珠便知他怕是万万寻不到哪个傻子来为康熙算八字——这不是算旁人的八字,这是算自己的死期啊! 如今储位虚悬,众人都没把握圣上许心哪一位,那么无论圣上算什么八字,都意味着泄露他内心所想。当然了,康熙也可以选择将他膝下所有成年皇子的八字都算一遍,可是康熙这样傲性儿的帝王,还真没无聊到这等地步。 于是乎,即便是八阿哥九阿哥等人费劲搜罗,将全城稍有些能耐的奇人异士都聚在了潭柘寺这里,听闻替圣上算八字这等请求,还真没几个敢应的。一夜之间,竟还跑掉了好几个。 魏珠也犯了难。他也知道潭柘寺这些人大多与八阿哥九阿哥有些关系,就像昔年那道士张明德一般。若是一味愿往,恐怕别有用心;没有用心的则只怕都跑掉了。可是如此一来,他的差事该怎么办? 此刻听了妙玉说的,魏珠双眼一亮,望着对方,双手一拍,心想:就是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0.第330章 康熙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近来时时心里发虚。他年少时只信自己,到老来却越来越相信天意—— 比如去年的那次朔日的日食, 瞬间白昼转为黑夜, 伸手难见五指。他立即意识到, 这恐怕是上天示意, 当日自己所选的,绝非自己想要的。越是如此,康熙在决断之时就越是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甚至连属意一个孩子,竟也想起要先问一问八字。 他问起魏珠, 才晓得京城里的“神仙”们, 竟都被他的几个儿子们拢到了一处:这是有备而来啊!他这些儿子们,都在想什么?难道真的以为他们的皇阿玛已经年老体衰, 脑子糊涂了吗? 康熙冷笑, 索性放出话去, 他要问“一个”八字。 敢来的,不是死士就是傻子,竟不怕皇家事后灭口的。 这日魏珠却来报, 当真寻了一位妥当的, 能为皇上算这八字。说算,也不是真算,那位带发修行的年轻尼姑说是只会扶乩,请教过往的神明。也就是说, 她完全不需要知道那个八字是什么、是谁的。她只是帮皇上搭一座桥,请来古往今来的神明,来为康熙答疑解惑。 康熙闻言犹豫了一回,他倒是没想过竟有扶乩这种方法——那便试试吧。 “朕还真该谢谢他们,替朕想得周到!”康熙冷笑道,“把人带进畅春园吧!怎么?竟是位年轻女尼?好,那便安置在无逸斋之后的庵堂里,非经传召,不许接近清溪书屋!” 魏珠听得一脑门子汗,心想,好不容易寻着一个肯给皇上算八字的,这位竟当了是洪水猛兽,生怕这背后八阿哥动了什么手脚——这八字,到底还算不算啊! 结果这八字还是得照算。康熙过去无逸斋时,带了和妃同去。和妃瓜尔佳氏,是康熙五十七年封的妃,比康熙小三十岁,如今正是温婉柔和的年纪。她家世不显,背景不盛,加之膝下只有一女早殇,在后宫里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和妃得了旨意之后,就已事先沐浴斋戒。她见过旁人扶乩,知道扶乩乃是两人同扶,她知道康熙带着自己,就是要做那个相助扶乩之人。 无逸斋之后住着的那个年轻女尼,和妃已经见过,问过几句话,知道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因为幼时久病,才舍身入的空门。和妃不禁为这位有些可惜——眼下这位是身在死局之中,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她想到这里,亦有些胆战心惊,若说这妙玉小师父身在死局之中,她自己……难道不也是么? 一时康熙御驾已至,和妃上前行了大礼。妙玉却是淡淡的,只双手合什,微微躬身。她是方外之人,自不行那世俗之礼。康熙也没有见怪,只命妙玉扶乩。 妙玉低头领命,随即焚香,自己取出沙盘乩架,与和妃一道,并肩立在乩架跟前祷祝行礼。一时礼毕,妙玉亲手书了一符,对空焚化,口中念念有词,随即转向康熙皇帝。 康熙知是请他将所问的“八字”焚化,当即从袖中抽出一道小小的灵符,符面背后书写着细细的八个小字。康熙迈上一步,举左手一引,那道灵符便着了。那八个细细的小字始终对着康熙自己,并且迅速地消失在火焰之中,待最后一字化为灰烬,康熙手一抖,那灵符往空中一飘,整个儿焚化了,化成几朵黑灰,在空中翩翩地舞了一阵。 和妃与妙玉此刻并肩跪在沙盘跟前,一起扶着乩笔。这时,那乩笔突然飞快地动了起来。康熙立在和妃身后,侧头望去,只见妙玉气定神闲,双目轻阖,而和妃则多少有些紧张,微微侧着头,双目紧闭。康熙心知她是闭眼闭给自己看的,但和妃一向无争,康熙便也不与她计较,只将眼光挪到沙盘上去—— 只见那沙盘上出现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哈、哈、哈!” 康熙陡然色变,心想这是哪里请来笑仙? 只是那乩笔一动,瞬间在沙盘上扫了扫,将这字迹全部抹去,紧接着一行大字写了下来:“以孙立子,荒天下之大谬,可笑啊可笑!” 康熙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早先焚化的灵符背面,确实写的是弘历的八字,所以对方才会说他是以孙立子。仔细想想,此事确实挺荒谬:弘历眼下不过才十一岁,虽说他自己在这年纪早已登基了,可是康熙清楚得很,若论政治成熟,他是直到削了三藩之后,在政治上才真正成熟起来。 弘历等到那年纪还有十来年,难道在这些年里,他要在自己与弘历之间,立一个“过渡”的君王不成? 陡然间被人戳破了心思,康熙有些恼羞成怒,立即命和妃:“请教降坛者是何人?” 和妃紧闭着双眼,颤声问了,只见那沙盘上的字又刷刷刷地被抹去。妙玉与和妃两人一道扶着的乩笔大开大阖,在沙盘表面激起扬沙一片。只见那乩笔又写道:“身不修则德不立,德不立而能化成于家者盖寡矣,而况于天下乎?” 康熙熟读史书,此时已知降坛者是武则天了,正沉吟着不知该再向这一位请教些什么,只见乩笔又动,将现有的字迹再次全部抹去。最后沙盘之中只出现三个大字:“镜中人!” “镜中人?”康熙又惊又疑,忍不住出口问道。 他这一声问出了口,这边只听“啪嗒”一声,乩笔摔落在沙盘之中,一动不动,似是降坛之人已去,只留康熙皇帝一头雾水地立在原地,盯着妙玉。 妙玉于此刻睁开双眼,双手合什,向康熙行礼,并道:“回禀皇上,乩仙已去。” 康熙却觉得意犹未尽,他实实是没想到请神降坛扶乩,竟然会请来这一位。康熙心中瞬间迷茫,又似瞬间有些开朗,但觉无数的问题想要追问,此刻急不可耐,只管开口问道:“镜中人,镜中人乃是何意?” 妙玉微微迟疑片刻,道:“回禀皇上,贫尼此前于潭柘寺清修,曾得一僧一道,以一面宝镜相赠,有言道此镜与贫尼有缘。因此此镜贫尼一直带在身边。这镜中人……” 康熙一听,便命:“镜子取来朕看。” 妙玉合什道:“谨遵钦命!”她转身便去乩架一旁取了一名软绸包裹着的铜镜出来,双手奉给了魏珠。魏珠扫了一眼,见是一面铜镜,便双手捧着要递给康熙。 他身后妙玉却出声道:“皇上且慢!” “高人以此镜相赠之时,曾有言道,此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镜有灵性,一向只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看照。但有一样,千万不可照正面,只能照它的背面。” 康熙觑着眼,紧紧盯着妙玉,见她神色无异,并无心虚慌乱躲闪之态,知她没有说谎。但是这位帝王本身,心中早已先入为主。他低头看着那铜镜镜身上的宝相花纹装饰,以及镜身的形状,大致能推断出是唐时所铸之物,更与此前武则天降坛的事实能够对应。 于是这位帝王便听不进什么只可照正面,不可照背面的鬼话,寒声道:“照了正面,便又如何?” 妙玉一窒,没想到帝王便是这样完全不信邪的,当即老实答道:“照了正面,便是直视内心所想所愿——” 康熙一怔,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答案。但是他是千古帝王,又有什么所想所愿,是他自己不能直视的?当下康熙全不顾妙玉此前的提醒,一低头,便向那镜子正面凝神望去…… 旁边魏珠轻声问妙玉:“大师,此镜既有这样的禁忌,敢问是什么来历啊!” 妙玉便答道:“那镜身上錾着的,就叫做——‘风月宝鉴’!” 魏珠登时一凛,记起了他爱徒的遗言,赶紧凝神往康熙那里看去,只见康熙左手持着那面宝镜,正望着宝镜的正面,早已是痴了。 不几日石喻随朱轼从直隶一带转回京城。他们师徒三人这次去了不少地方,年熙与石喻都长了不少见识,石喻更是坚持将每日所想都记录在一本小册子上,几个月下来,小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几乎记满。 朱轼考校了两个学生的学问,都挺满意。单论学识阅历,年熙自然高出石喻不少,但是石喻胜在观点新颖,总是能从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出奇制胜,而且他小小年纪,一手文章总是写得真情实感,颇能引起旁人的共鸣。朱轼对他的进步很满意,知道这孩子再沉淀一两年,会试高中的机会便很大了。 朱轼一行三人走访了不少地方,朱轼身为左都御史递上的折子有厚厚一叠,除了一小部分被康熙帝批上“朕知道了”四字以外,有不少都转了刑部与吏部,命两部详察。 待到秋凉,年熙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朱轼不敢怠慢,立即带着两个弟子回京。一回京年熙便病倒,还曾惊动了雍亲王府怀着身孕的年侧福晋亲自探视。只不过年熙并无大碍,只要慢慢将养,便能好转。 这段时间里朱轼索性放石喻几天假,命他与家人团聚之后再回景山官学读书,并布置他写了好几篇策论。石喻一一记下,随即便出了京,到树村来与母亲和兄长一家相会。 “大哥!”石喻数月不见石咏,大呼一声,热切地赶过来相见。他一直随在朱轼身边巡视各处,有机会能读到邸报,自然知道发生在木兰围场,和后来圣驾回京的事儿。石喻便一直揪着心,直到后来得到石咏的平安信,这才好过些。此刻见到兄长,石喻眼里竟沁出泪水——只有出门在外的时候体会才如此真切,有亲人在身侧,家中有主心骨在,实在是太重要了。 石咏拍拍他的肩,见石喻又长高了些,看上去黑瘦黑瘦的,但是精神非常好,当即伸手比了比,道:“个头快赶上大哥了,这副样貌,出去说媳妇儿也是一说一个准的了!” 石喻一呆,露出赧容,自是全没有心理准备。石咏知他一门心思读书,还没工夫惦记这些,当即随口把话岔开。虽然石喻的婚姻大事已经被石大娘和王氏点名提上了议事日程,然而石咏却不想弟弟这么早就成婚,最好让他趁着有名师指点,再一门心思地攻读两年,等参加过会试之后,说亲也不迟。 兄弟两人初见正在叙话,外头李寿已经在大声招呼:“十七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李寿早年随石咏东奔西走,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认得的,这时候他一团和气,赶上前去给十七阿哥行礼,颇有些大管家的风范。 石咏便在石喻肩上轻轻一拍,道:“这才刚着家,快去见见长辈们去。安安还念叨着你,整天问二叔怎么不见了。” 石喻心中温暖,“唉”了一声便进内院去。石咏自己迎出去,向十七阿哥拱手,道:“十七爷大驾光临寒舍,是寻我有事么?” 十七阿哥皱着眉头,道:“茂行,可不是就心里有事,随意打马走走,结果路过这里,想起十六哥提过你就住着附近,所以过来看看。” 石咏心知,一准是十六阿哥将他的住址给卖了。可是事到如今,十七阿哥他不得不招呼,便道:“十七爷心里有事,卑职愿陪您聊聊,虽说卑职才疏学浅,帮不上什么忙,但或许能分忧一二。” 十七阿哥连连点头,显然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两个人为求隐秘,一起去了石家的后山。此时中秋早过,重阳未至,后山一片红叶蹁跹,风景不错,但是十七阿哥与石咏两个人都无心欣赏。十七阿哥开口:“茂行也知道,我如今管着理藩院。前阵子你从卓礼克图亲王世子妃那里听说的消息,皇上已经遣人快马前往喀尔喀查实。但是我一回理藩院,已经收到驻守喀尔喀的人送来密报,证实世子妃所言非虚,鄂罗斯确实向喀尔喀赠送了火器手铳,看似有意拉拢。” 石咏心头一惊。在他的印象里,喀尔喀蒙古对清廷的态度一向暖味,若即若离,今儿投过来收些好处,明儿就又离远点,一直如此,没想到这根墙头草还与鄂罗斯暗中勾连。虽然接受对方赠礼未必就能说明什么,但是鄂罗斯的狼子野心可见一端。 “十七爷的意思是……”石咏斟酌着问。 “这口气当然咽不下!”十七阿哥一转身大声说,“总得想个办法敲打敲打鄂罗斯人才是!”他管着理藩院,这些职责是他分内之事。十七阿哥实在没有想好到底用什么法子敲打,心里烦闷,所以十六阿哥建议他与石咏谈谈,看石咏又能出什么歪主意。 “十七爷,”石咏想了想,问,“敢问京中可有鄂罗斯的公使常驻?” 十七阿哥点点头:“有!” “这就简单了,您管着理藩院,不如便直接向鄂罗斯公使发出外交照会,直接抗议呗!” 十七阿哥显然是早就想过这个法子,道:“向公使抗议,不疼不痒的,怕是对那些鄂罗斯人没什么触动。” 石咏便道:“若是对该国进行制裁呢?比如禁运,停止一切商贸往来,逐回公使,断绝外交关系,若是断交还不成,那就只有……”他越说越多,越想越远,十七阿哥那边,则瞬间如在迷雾之中,见到一点光,但是还未全想明白,只喃喃地道:“鄂罗斯驻京的公使,只怕与那些前去拉拢喀尔喀的人,不是一拨的……” “十七爷,鄂罗斯也一样有政治朝堂,不如将这问题踢回去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厘清了再与咱们交底,到底是拉还是打,到那时决定也不迟。”石咏提醒十七阿哥。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十七阿哥一下子明白了,当即点着头,搓着手应道:“是,该是这个理儿。来来来,茂行,你我索性商议商议,议定该如何向这鄂罗斯公使发难,怎么对付他们。” 于是十七阿哥跟着石咏回了石家的别院,两人商议一番。十七阿哥掉脸就转回京中,翌日便向鄂罗斯公使发出外交照会,正式抗议鄂罗斯不通过清廷,直接向喀尔喀出售各种武器。 提交了抗议之后,十七阿哥找了个机会,私下里向鄂罗斯公使提出这一点,悄悄地提醒这位公使大人,许是有“自己人”在给他下绊子呢。 “其实您若是通过我,与我国进行正常的商贸活动,我国非但不会抗议,反而会很欢迎。尤其是这种轻便灵巧的手铳,您也知道的,本国的皇帝陛下一向很欣赏,也很希望与贵国进行技术交流。可是您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喀尔喀呢?要知道,喀尔喀与贵国交好,并不能为您‘本人’带来任何的好处!” 鄂罗斯公使哪里不懂这种弦外之音,当即表示他完全不知道喀尔喀的事,并且向十七阿哥郑重表示,他会立即遣使回国,将此时作为重要的外交事件提交本国朝廷。并且公使再三保证,对中华的外交,理应有且仅有他一人全权负责,喀尔喀那边提供手铳的事,一定是一起事故!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老康会看见什么,相信你们一定猜得到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1.第331章 鄂罗斯公使得到消息之后, 立即遣使回到莫斯科。其时彼得大帝正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反复纠缠,暂且无暇顾及东方。于是鄂罗斯公使果断与主张拉拢喀尔喀的朝中大臣一阵大撕, 所撕不过就是对东方外交政策谁来主导, 谁来当头儿的问题。 争权夺利, 无论搁在哪个朝堂上都是争先恐后的事, 鄂罗斯也不例外。莫斯科自然是上演一出好撕。在最终权属浮出水面之前,鄂罗斯拉拢喀尔喀的脚步,总算是暂时停滞不前了。 只是这些是鄂罗斯的政局, 清廷无人知悉, 连十七阿哥这个始作俑者也没有想到,他这么文绉绉走官样文章的一出“照会”, 真能让对方的远东政策消停两年。但是喀尔喀手铳事件已经足够让人警惕, 知道喀尔喀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鄂罗斯。 所以,西北不能乱, 在西北的人, 也不能先自乱了阵脚。 八阿哥自从“毙鹰事件”之后, 就再也不为康熙所喜,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已经看开了。就因为这个, 康熙从塞外回京, 避开承德他所在之处,朝中说什么的的都有,八阿哥自己却并不在意——他原有的力量都还在,只是一部分转给了十四阿哥而已。 眼看圣驾回京约有一月有余, 这日九阿哥匆匆来寻兄长,说是接到了十四阿哥从西北来的信:十四阿哥进京陛见的请求,再一次被康熙给毫不留情地摁了回去。 “八哥,你看这事儿整的,十四弟在西北,战又不能战,归又不得归,皇阿玛如今这情形……八哥,不能再犹犹豫豫了!”九阿哥是个急性子,在兄长面前,再无隐瞒,将心中的忧虑全说了出来。 八阿哥将手背在身后,想了想道:“九弟说得没错,此事亦不可不防。这样吧,正好前些日子里出了木兰围场的事,十四弟忧心皇阿玛的龙体,纯孝之下,单骑疾驰入京,探视皇父,亦是人之常情。就这么去办吧!” 九阿哥听了精神大振,当即向兄长一拱手,应下转身要去。八阿哥却闲闲地道:“九弟,这些事吩咐下去即可,原不用你亲自去办,咱们兄弟好几日没有聚在一处,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了,既然九弟今日来了,就让你八嫂好生整治一桌酒席,咱们哥儿两个,好好聊聊,说上几句闲话。” 九阿哥从来不对这个八哥说个“不”字,当即笑道:“好啊!” 八阿哥施施然地道:“在那之前,咱们先见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 九阿哥没想到有这样一出,惊讶地问:“那进献‘风月宝鉴’的一僧一道?”他愣了愣神,已经猜出了兄长的安排:“八哥的意思是,这‘风月宝鉴’,已经送到了皇阿玛身边了?” 八阿哥默然点点头。 “可那一僧一道咱们怎么还能见得到?”九阿哥陡然记起了“八字”的事儿,心想若是那一僧一道真的有幸受康熙召见,此刻不应当是早已被皇阿玛“喀嚓”了? 八阿哥摇摇头,道:“宝鉴是那名懂先天神数的女尼送进畅春园去的,僧道之流大约以为甩脱了烫手山芋,结果却被我请到这里。” 九阿哥一怔,记起昔年那个在风雪中求见自己的妙龄女尼,忍不住脸一沉:“原来是那个臭小娘?” 八阿哥点头道:“就是她,是她将宝鉴送入宫中的,听说在宫中只施展了扶乩之术。性命么……当时暂时无碍的。但无论如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九阿哥心头一转,立即反应过来,当下沉着一张脸,说:“八哥,那便见见那一僧一道吧!看看那些人能说出什么道道来。”他对于这些僧道之流没什么好感,并无八阿哥那样热衷。 少时,一僧一道进来,两人亦是不肯行世俗之礼,癞头和尚不过是合什躬身,那跛足道人却一屁股坐在八贝勒府上铺着的青石地板上——谁让他跛呢? 九阿哥脸有点儿黑,但是八阿哥见惯了异人,丝毫不以为意。他抬起双臂,冲两人拱了拱手,道:“久仰两位仙师,听闻那风月宝鉴乃是神物,如今已经顺利送入宫中,余下的,便要请两位仙师指点。” 那癞头和尚一张笑脸非常温和,冲八阿哥笑嘻嘻地道:“不敢,不敢,承蒙八贝勒多方照应,我等焉敢不尽力效劳?” 那跛足道人依旧坐在地上无动于衷,伸手又开始挠头抓虱子,态度与癞头和尚截然不同,九阿哥在一旁看得直翻白眼,当下冷笑着道:“两位仙师莫要忘了,这‘风月宝鉴’早年间可还是看死过不少王孙公子的。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都有案卷。所以这等妖镜入宫,圣驾但凡有半点闪失,必定拿你们是问!” 八、九这两位心有灵犀,自觉地一个唱起了红脸一个唱起白脸。而跛足道人则依旧无动于衷,仅有那癞头和尚连连念着佛号,向眼前这两位皇子阿哥奴颜婢膝地问道:“敢问,贝勒爷、贝子爷,两位想要问什么呢?” “‘风月宝鉴’可以直视人心,这是当初仙师您亲口说过的。”八阿哥脊背一听,目光转凌厉,言语里丝毫不让人,寒声问:“我要知道的是,‘风月宝鉴’中,皇阿玛见到了什么?” “风月宝鉴”足可以见人私藏于内心,甚至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渴望,八阿哥费尽周折,这般辗转,将这有“妖物”之名的宝镜送到皇父身边,就是为了这一刻。他为了辨清皇父的心思,早就病了,病了这许多年,一向都只在反反复复地想,皇父到底要什么,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今,竟然是老天将这个机会推到了他眼前,八阿哥明知储位无望,他依旧想弄明白这个问题,无论可信不可信,他都要试一试。否则他真会怕他这辈子都无法安宁,哪怕是死了没气儿了,在地下也会被这疑问反复搅扰,魂魄无法安息。 那癞头和尚依旧谦卑,躬身道:“八爷您切勿着急,待我等施法!” 于是他将僧袍下的木鱼捞了出来,用木槌一下一下地敲着,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念起了经文。八阿哥只觉得这木鱼一声一声的,仿佛每一下都是敲打在他的心上,他外表无事,内心早已被敲得支离破碎痛哭流涕——这几年来,他早已不是他了。 “八哥,八哥……”九阿哥察觉不对,在一旁轻轻推推八阿哥。八阿哥这才省过来,那癞头和尚的木鱼声已停,正眼巴巴地望着他,那跛足道人也不再捉虱子了,此刻正盘坐在地面上,双目低垂,似乎正在打坐。 “您没事吧?”九阿哥关切兄长。 “没……没事!”八阿哥转向癞头和尚,开口问:“大师可是已有了结果?” 癞头和尚点点头,双掌合什,道:“皇上确实已经看过了风月宝鉴的正面,他从镜中看到的只有一样——长生!” 八阿哥万万没想过这个答案,一时脸上血色尽褪,脚下发虚,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想要去扶什么,被九阿哥一把抱住。八阿哥扶着九阿哥的手臂,那一对膝弯似乎怎么也直不起来,软软地想要跪下: 他花了那么多年,肖想皇父想要一个怎样的继承人,却全没想到皇父根本就不想要一个继承人,他想要的乃是——长生。 康熙皇帝猛地抬起头,视线从“风月宝鉴”镜面挪开,一样血色尽褪,双脚发软,被人直击了心扉。 他照了这风月宝鉴的正面,才晓得他就算自诩是个明君,永远将理智放在第一位,他也没法儿逃脱那些或贤明、或昏庸的帝王们一成不变的心思,他想要长生。 远有秦皇嬴政为了长生,遣徐福入海,却到死也等不来不老仙丹;近有嘉靖皇帝,沉迷炼丹,却险些被宫女勒死丢了性命。康熙自忖绝不可能重蹈这些人的覆辙,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生出这样的渴望:他想要长生。 “皇上,皇上——” 魏珠已经扑上前来,看见康熙这副样子他已经快要吓死了,康熙皇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就是死路一条,要被千刀万剐的。当下魏珠几乎要夺下康熙皇帝手中的镜子,同时高声叫道:“皇上,这面莫不是一柄妖镜!” 康熙此时醒过神来,茫然地道:“不,这不是一柄妖镜,这面镜子照得没有错,照的就是朕的深心!” 他突然一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妙玉,压低了声音忍着怒气喝问道:“既已看过了正面,又……又有何法,可以解救?” 难得妙玉并不怵康熙,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照反面!” 康熙皇帝登时将镜面一翻,低头往镜中一望,只见那反面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镜面磨得光亮至极,将他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照出来,纤毫毕现,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白眉白须,满脸的皱纹,混浊的双眼,不容人忽视的老人斑……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康熙皇帝自己,这冷硬的现实,他愿长生,可是世间没有长生。 他不是个昏庸的帝王,不会废那劲去追逐世间没有的东西。 “镜中人……朕可还有机会再见?” 康熙的左臂软软地垂下,那面宝镜似乎太沉重,他已经托不住了。 妙玉当即答道:“回皇上的话,乩仙已经离去,皇上若是还有想问的,请等贫尼下一次扶乩的时候再来问吧!”说着她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和妃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心道:果然这些世外高人,都有世人见所未见的脾气。 此刻康熙也已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将手中的宝镜交给魏珠,道:“风月宝鉴——交这位师父妥善收着!” 魏珠无奈至极,但是圣命在此,他又不敢违抗,只得重又将那宝镜交给妙玉,妙玉用那软绸包上,再度向康熙与和妃合什行礼,随即退回她自己的禅房里。 八阿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稍许清醒了些,再度转向那一僧一道,问:“自从那风月宝鉴进宫,已经一月有余,这边也时不时听说皇上时常亲临无逸斋,与那名女尼对答一两句。可否请教仙师,皇上日后可曾再次照过那风月宝鉴,仙师可有能再透露一二的么?” 癞头和尚态度非常好,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再次敲起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八阿哥只得一旁屏息候着,一转脸,见到身边的兄弟正拉着一张脸,用饱含着猜疑与不信的目光盯着那和尚。他知道九阿哥必听不进这个,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和尚适才所说的,正中他的心坎,他不能再多信一点儿了,因此更盼着皇父在那面风月宝鉴面前,能多泄露一点,让他好好看看,皇父真正的面目。 “对不住,在那之后,皇上再未‘亲自’看过风月宝鉴的正面。”癞头和尚一收木鱼,捅捅身边的跛足道人,示意东西都收拾了,他们两个可以走了。 “等等!这是八贝勒府,哪里容得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九阿哥看不过这两个自说自话的,登时一声大吼。 八阿哥却依旧意在挽留,道:“两位仙师,你们……” 正在这时,只听那跛足道人口中爆发出一阵大笑,接着这一位高声道:“你们真的不懂吗?不懂吗?” 九阿哥不信邪,也一样怒气冲冲地反诘道:“你这妖道,又明白什么?” 却见那跛足道人浑不在意,竟开口哼起小曲儿来。他嗓音沧桑浑厚,歌声悠扬,却带有南音,八、九两位久居京师,其实听不大懂这口音,只依稀听那道人唱着什么“陋室空堂”,什么“衰草枯杨”,又是什么“歌舞场”,一面唱,这跛足道人就抬起头,望着八贝勒府富丽堂皇的这座偏厅,面上露出笑容。 九阿哥气得忙命人进来,想要将这一对妖僧妖道打出去,一偏头,却见八阿哥已经听愣了。听着这些词句,似乎是悲从中来,八阿哥面上始终似笑非笑,看在九阿哥眼中,却是一脸的凄凉。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正唱着,这一僧一道已经伸手相互搀扶,齐齐向这偏厅外走去。 九阿哥登时起了杀心,一偏头道:“八哥,这一对,留不得了。”他伸出右手,在自己喉间一划。恰于此刻,听见那道士高声唱道:“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九阿哥背心登时一寒,接下来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倏忽间那道士的歌声已经远去,这时听来,似乎已经在八贝勒府的院墙之外,却不知为何,那歌声在深宅内院里一样听得如对面说话一般清楚,“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1” 待听清了“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八阿哥身体往前一栽,两眼一黑,喉间发烫,顿时咯出一口鲜血。九阿哥痛心不已,又怒在心头,立即命八贝勒府的家丁出门去拦阻那妖僧妖道,必要锁来由他千刀万剐,方能解那心头之恨。八阿哥吐出一口血,神智却清明了许多,拉着兄弟苦笑着道:“他不过也是说了实话,你我经营了这许多年,不过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目下却还有最后一步未能做到,十四弟,十四弟可千万不能……” 他的话未说完,但余下的未免不祥,使劲儿忍住了,九阿哥却知道,十四弟千万不能再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西直门那里,数骑疾奔而出,向西北疾行。座上的骑士都并非差役,座下却都是驿马,每日换马,可供这几骑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到西宁。 这日一行人到了张家口,暮色已深,几人换过驿马,沿着官道继续赶路。遇一林,为首一人犹豫了片刻,下马将驿马身上挂着的马灯点亮。就在灯火点亮的那一瞬间,无数羽箭向这几人射来。“嗖嗖”响声过后,官道旁只余尸首。 密林之中,走出几名黑衣装束的汉子,上前挨个检视,确认地上的人都已无气息,赶紧搜身、换衣裳,地上抛下一两件金银财物,再丢几件马贼所用的刀剑马具,做出马贼劫掠往来客商,杀人越货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为首一人摘下头巾,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孔,轻轻叹了一口气,口中不无嘲讽,幽幽地道:“张家口有小股马贼出没?藉此攻讦十三爷?也好,现在轮到你们自己尝尝马贼出没的滋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一段为原著第一回甄士隐所作的《好了歌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2.第332章 香烟缭绕中, 和妃抖抖索索地帮妙玉一起扶着乩笔。 她也不知道皇上为何执迷于请眼前这位妙龄女尼扶乩。她私心里承认,这位女尼相貌既美, 气质更是秀如空谷幽兰。但是这位的年纪比不少皇孙女年纪都小。若说皇上看上了这女尼……那是不可能的事儿。 再不然就是为了那面宝镜。皇上每次来, 都会默默地凝视那面宝镜, 还曾经问过“镜中人”的话, 似乎一直盼望能与宝镜对答几句。到后来,这位终于发现,扶乩, 是这位现今的帝王与这面镜子唯一的沟通方式。 和妃渐渐听出畅春园中有些传言, 说那一面宝镜是妖镜,那名女尼也是个妖尼, 曾有贴身服侍那女尼的宫人看见女尼与器物说话的, 与宝镜说话,与茶具说话, 偶尔私下扶乩, 乩笔乱动之余, 那女尼亦喃喃自语。然而和妃却很明白那女尼的心思,孤身一人在这宫禁森严的所在,身边并无半个熟识的人, 有时偶尔自言自语几句, 却被认为是妖尼,这实在是太冤。 但和妃一向知道这宫禁之中,三人成虎,流言既已传出, 便再难挽回。和妃以后还要在这深宫里过日子的,自是半点为妙玉剖白的话也不敢讲,也不敢接近此人,只是在每次皇上传召妙玉扶乩的时候,才敢出面见一回妙玉。 妙玉却始终对周遭的流言与和妃的态度不以为然,气度依旧,教人心折。和妃再见妙玉时,心里多少存了一两分愧疚。 此刻和妃与妙玉一道扶着乩笔,那面宝镜,却正执在康熙本人手中。 “阁下是说,若是朕设身处地,将朕摆在这些与朕血脉相连的儿子们所处之境,朕亦能在风月宝鉴中看见他们想要什么?” 乩笔哗哗地动,沙盘上显出四个字:“确是如此!” 康熙皇帝一时很难接受这一点,左手捧着宝镜,在无逸斋之中踱了几步,道:“朕不相信!” 乩笔又动,留下一行:“又不是朕的儿子!” 武皇的字迹龙飞凤舞,大开大阖,但这话写出来满满的都是嘲讽,似乎在说:自己儿子的心思都不懂,可笑啊可笑;又似乎在说,不相信你就憋着吧,看你能憋到几时。 康熙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来回踱步那步子越来越急。他终于忍不住了,想测试一下宝镜所说是否是真的,于是他捡了个心思最容易猜的,一面踱步一面说:“胤禟,朕第九子,宜妃郭络罗氏所出,母家显赫,生来聪颖,偏生此子自幼爱财,擅长从商,生意做得一流,就是不肯将心思放在朝堂之上……” 和妃在一旁红着脸听着,恨不得自己从来没进过无逸斋,这可都是康熙皇帝对自己那些儿子最真切最直接的评价。 康熙想起这个第九子,自然也会想起,这个孩子年纪与老八相近,自幼与八阿哥要好,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对这个儿子的了解,怕是远没有那兄长对九阿哥了解得多。所以也难怪这个儿子与八阿哥结党,拆也拆不开。 想到这里,他便道:“胤禟心中所想,定然是铜钱银子,他大约恨不得自己生来就是个貔貅吧!” 想到这里,康熙低头往镜中一望,果然如乩仙降坛所言的,他在宝镜的正面,看见了什么——却不是铜钱银子,他只看到了八阿哥。 康熙愣住了没有言语,他确实是没有想到,九阿哥精于敛财,却不是爱财,他唯一想的,只是帮扶他的兄长而已。康熙一闭眼,这种手足情深像是在他心里扎了一根刺一样,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对八阿哥成见已深,也带累了九阿哥。 和妃见康熙胸口起伏,面色有些发红,心里惊慌,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皇上?” 却见康熙一咬牙,继续开口道:“胤禩,朕的第八子,辛者库贱……出身低微的良妃所出,母族无可倚仗,年幼时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庄,及至后来,却窥伺大宝,柔奸成性,素蓄异志……”他一面试图评价胤禩,一面试图设身处地考虑这个儿子的处境,心里忍不住一紧,好好的一个孩子,变成当今的这副模样,这究竟是谁的错处? 这时康熙再低头望向风月宝鉴,隐隐带了求援之意,甚至盼这宝镜能为他解开心中的疑惑。 望着镜中,康熙忍不住再次轻呼一声,他又想岔了,他看见的不是胤禩身登大宝的样子,他看见了良妃,辛者库宫女出身的良妃卫氏,在镜中,卫氏言笑晏晏,正抬起头,望着身边立着的康熙皇帝——卫氏与康熙皇帝,此刻正并肩立在一处,仿佛帝后一般…… 卫氏从进宫之时,一直到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不止卫氏,宫里好些其他的女人,也一直都没有。能与康熙皇帝一道并肩而立的女子,此刻已经都过世了。 康熙只觉自己胸口一股子热潮直往上涌:果然,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儿子们,一个都没有…… “胤祥,朕第十三子,母敏妃章佳氏……算了,胤祥大约与胤禟一样,不过向着兄长,当年他一味向着二阿哥,如今他大约也一味向着四阿哥吧!”康熙一挫再挫,想起胤祥,随口问起,却无人答应。和妃与妙玉两个极有默契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偶尔一低头,再度望向宝镜之中,发现自己依旧想错了,镜中是胤祥年轻时宫中大宴的场景,他们兄弟十几人,自大阿哥胤禔起,全聚在一处,人人面上都挂着笑,相互敬酒、攀谈、打趣儿……兄弟几个不存半点芥蒂,友爱且和谐。宝镜没发出半点声响,可是康熙耳畔却情不自禁地响起他这些儿子们的笑语声。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双眼难免有些湿润:他这些儿子们那……他曾经骄傲地认为,他的儿子之中,没有一个孬的,个个都一顶一的出色,可是如今,这些儿子们,圈的圈,病的病,剩下还有些却乌眼鸡似的不停争斗,似乎不死不休。 康熙望着这面宝镜,突然间生出冲动,真想将这镜子顺手砸了,谁让这宝镜太过诚实,让他看到的,都是直戳他心窝字,他这辈子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如此,他还未问完。 “朕的皇四子胤禛,生母乌雅氏,幼时曾为皇后佟佳氏亲手抚养,人品贵重,才德兼全,当差勤勉,知人善用……唯年轻时曾失于急切,喜怒不定……”康熙默然评价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平心而论,四阿哥胤禛一向沉默寡言,韬光养晦。康熙对其他几个儿子都看得不清,自忖也很难对这个胤禛看得明白。 然而康熙望着宝镜,却沉默了,良久再也没有说过半句话。 和妃不敢吱声也不敢动,只与妙玉一道并肩默默候着,半晌,只听“啪”的一声,她们此前一道扶着的乩笔倒在沙盘中一动不动,显然是乩仙已经离去。 那边康熙皇帝已经醒过神来,缓缓放下手中的铜镜,背着左手,慢慢踱出无逸斋。魏珠一直在无逸斋外候着,此刻高声道:“皇上摆驾清溪书屋!” 康熙则吩咐下去:“急传张廷玉,命他速速来清溪书屋见朕。” 无逸斋里,妙玉再度若无其事地收起沙盘与乩架。和妃在她身后叹了一句,道:“小师父,难道你就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怕么?” 妙玉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手心早已汗湿了。 未进十月之前,康熙曾有口谕,命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立即着手安排,御驾将于十月前往南苑行围,并召见外藩。接到口谕的当时,掌管内务府的十六阿哥与掌管理藩院的十七阿哥两人几乎想要抱头一起哭一场——怎么才刚刚回京一个月,皇上就又想着行围了? 为了早先木兰行围之事,内务府早就将内库的家底儿都掏尽了,而理藩院则不断地往户部那里去支着银子,雍亲王那张冷面,十七阿哥已经不怎么敢看了。可是如今皇上又下令移驾南苑,十七阿哥欲哭无泪,望着兄长。十六阿哥则幽幽地叹出一口气,道:“皇上龙体约摸是大好了,所以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康熙皇帝就是这样一个不服软的性子,早先他在蒙古王公面前露过病容,就一定要在病愈之后再找补回来,让世人都知道皇上还好得很。 十六阿哥伸手拍拍兄弟,道:“你这边忙完南苑,今年的差事就忙得差不多了,可以好生歇到明年五月。哥哥这儿,转过头去就是皇阿玛的七十万寿啊!” 虽说皇帝的七十万寿是一件大喜事儿,然而十六阿哥只要一想到内库的家底儿,就只想唉声叹气。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回头将差事都推在石咏头上,推这小子再去动点儿脑筋,给内务府敛点儿财去。 结果距离南苑行围还有几天的时候,正式旨意下来,却全没提御驾前往南苑的事儿,召见外藩亦改在了畅春园。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面面相觑,着实没想明白为什么皇上会突然改了主意。 但是康熙虽然不再劳师动众地前往南苑,内务府与理藩院这两处的差事依旧未歇。十七阿哥要安排外藩觐见,而十六阿哥则要准备给外藩的赏赐。除此以外,康熙皇帝还命理藩院邀请所有在京的各国公使,于十月上旬前来畅春园觐见,觐见之后尚有饮宴,除了各国公使之外,这次觐见还邀请了一部分在京的传教士、在宫中各处所供职的外国人,一起前往畅春园。 这时天气已经渐冷,石家人已经由树村的别院搬回了椿树胡同。然而十六阿哥考虑到石咏平日不怵洋人,又指着石咏将造办处折腾出的几样精巧饰品推销到海外去,自然又将石咏提溜去了畅春园,命石咏一道赴宴,帮着招呼各国公使。 石咏自然明白这种级别的国宴绝不止是吃吃喝喝而已。康熙皇帝召见各国公使,一来是想向各国展现国威,二来经过了前次鄂罗斯的事,康熙也想多少了解一下如今欧罗巴大陆的政局,考虑其对中华有何影响。 石咏打听了康熙接见各国公使与传教士的安排,晓得觐见时,各国公使将在畅春园二宫门外九经三事殿等候,依次觐见,然后再陆续进入饮宴场所寿萱春永殿。诚亲王、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等几位皇子会在寿萱春永殿相候,并负在席间穿梭走动,招呼洋人。此外,待康熙皇帝见过所有的公使之后,也会亲临寿萱春永殿,与前来赴宴的众人相见。 石咏听说了这样的仪程,便索性建议十六阿哥将寿萱春永殿的宴席做成后世西方冷餐会的形式:所有事物盛放在一边,由个人自由取用;有专人负责侍酒,不断为众人添加酒水;饮食并非最紧要的安排,关键场地要宽松,便于来回走动,与不同人交流。同时席间安排了会使用西洋乐器的传教士演奏音乐,尽量营造出一种轻松优雅的气氛。 略出乎石咏意料的是,十六阿哥对这种形式的饮宴接受度很高,连连点头说:“以前爷的西洋算学老师就提过,说是西方宫廷里的沙龙,大抵就是这样。对了,茂行,你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石咏刚要推脱到他造办处两个西洋画工身上,十六阿哥就夸张地一拍头,说:“明白了,一定是你年幼时比邻而居的那个广州工匠说知的对不对?” 石咏无奈,早年间自鸣钟的事还能推给广州工匠,如今这些事关西洋宫廷,再推给广州工匠就非常不合适了。 十六阿哥不等他解释,就露出一副“可以理解”的表情,拍着石咏的肩膀说:“爷懂的,爷不问就是。” 石咏:…… 一时诸事妥当,寿萱春永殿的玻璃窗上甚至挂起了几幅西方外国公使昔年觐见时奉上的传统挂毯。殿中灯火通明,将殿侧事先预备下的几百只玻璃杯映得熠熠生辉。 这次应约前来的外国公使并不算很多,但是据石咏所知,与本国有商贸往来的国度,都有公使、传教士等人出面,比如鄂罗斯、佛郎机、比利时、意大利、法兰西等等。来的全是成年男子,没有哪一位公使是带夫人出席的,可能是在京中入乡随俗的缘故。 这些洋人对灯下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樽并不陌生,但是大多对制成这样杯壁极薄,全无半点杂色的玻璃工艺很惊叹。玻璃在西方也一样能够生产,并且也已在宫廷之中流行起来。但令这些洋人们惊讶不已的是,这些玻璃器皿在东方已经可以量产,这里一大批玻璃酒樽,足有两三百枚之多,据十六阿哥说,生产的成本只有一两个银元。 公使们听了大为惊叹,眼光越发热切地在这些玻璃器皿上流连,心里飞快地盘算本国的商人若是在这里低价吃进,然后贩运到本国去高价贩卖,到底可以赚多少钱。虽说这玻璃器皿易碎,可是瓷器不一样易碎?往来欧罗巴与中国的瓷器贸易已经持续进行了几百年,没有听说瓷器易碎大家就不做生意的。 这些公使之中,就只有鄂罗斯的公使神情沮丧,望洋兴叹。他们的皇帝彼得如今正奉行贸易保护主义的政策,一切都从保护本国商贸出发,大范围禁止商贸往来,这种贸易哪怕再有利可图,他们也不敢做。 宴席举行的过程中,石咏全程在一旁冷眼观察,留意前来赴宴的公使与传教士们的一举一动。席间也有些人是石咏熟识的,比如以前他属下造办处的两个画工,一个比利时人,一个意大利人。两人热情地向石咏打招呼,那名比利时的画工还用蹩脚的汉话问起石咏:“咏,你那本小册子,都翻译出来了没有?我这里有位朋友,能读荷兰的文字。” 石咏一拍头,不禁有些懊恼。他早就将当初那本薛宝琴赠给如英的小册子全给忘光了。若是他能早些记起这事儿,过来畅春园的时候顺带将这小册子带来,许是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咏,没有关系!”那名比利时画工摇着手说,“我介绍这位朋友给你认识,你们以后可以多多……多认识!”比利时画工的汉话还算不得太流利。 于是石咏又多认得一名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此人有个汉名,叫做马国贤。马国贤大概四十来岁,据说曾经壮游整个欧罗巴,自然曾经游历过荷兰,在那里住了不少时候,因此识得荷兰的文字。石咏虽然懊悔没有随身带着那本小册子,但是他与马国贤交换了一回住址,知道马国贤就住在外城,在宣武门附近。石咏心想,反正这两人住得挺近,完全可以等回京了之后再拜访他一回。 不多时,康熙皇帝已经见过了所有的外国公使,他由魏珠陪着,缓缓来到寿萱春永殿见一见各国前来赴宴之人。 石咏只管缩在殿内一角,默默望着康熙皇帝,自从他们一行人顺利回京之后,石咏就再也没什么机会见过康熙皇帝。早先他听说康熙已经身体复原,石咏心中兀自隐隐担心。当初在木兰围场的时候他见识过康熙的症状,知道恐怕是心脑血管疾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容易好的。 但此刻见到康熙,只见这一位的确面色红润,脚步轻健,看上去气色不错。只是石咏远远望着,觉得康熙的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除此之外,他始终将右手拢在衣袖中,唯独露着左手。因此石咏暗暗怀疑:康熙皇帝取消了南苑行围,可能不是因为这位转了性子,想着要为儿子省点儿钱,而是在担心,木兰围场之事,会在南苑再上演一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3.第333章 一时康熙皇帝出来见过众人, 在场的外国公使大多盛赞这畅春园的美景,又夸奖这里的宴席是难得一见的高尚典雅。康熙便命人给各位公使奉上礼品, 示意众人不要拘束, 宴席继续。 旁人尚且畏惧康熙皇帝的威仪, 十六阿哥早就在一旁与人高谈阔论起来。十六阿哥是所有阿哥中最精于术算的, 对西方算学非常了解,甚至对天文一道也有些研究。 公使中便有人提及去年四月的那一场朔日日食,说是那样一场精彩绝伦的天文现象, 似乎中华的钦天监完全没有事先算出, 因此没有给研究人员予以观测提醒,导致他们错过了这次难得一见的观测机会。 十六阿哥心想, 当时钦天监的确是一群脓包在管着, 所以该算的都没有算出来。可是这话不能这么说,说了就露怯了。于是他假装惊讶地道:“什么, 去年那一场日食, 各位竟然事先没有得到提醒?”他拍拍头, 假作懊恼,道,“这确实是疏忽了, 日全食而已, 我国钦天监哪里有算不出来的道理?对了,下月月食,各位都知道了吧?” 公使们突然听说下个月要月食,一起懵了, 连连摇头,追问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大方地道:“下月十五,也就是十一月十五,将有月食。其实不止下月的月食,未来十年之间的月食,我国钦天监都已经算好了。若是公使们有兴趣,不妨来我这里讨这十个日期,到时核对一番,看看我国钦天监算得对与不对。” 他说毕又冷笑一声,道:“不过这月食的日子可以计算,到时候的天气无法预计。各位公使可别到时候天公不作美,没见着月食,就将这算错的责任记在我胤禄头上,这我可不干!” 公使们听了都半信半疑,他们不比天文学家,术算甚至还比不过十六阿哥,对于月食日期的计算,他们大多一知半解,见十六阿哥说得言之凿凿,气势唬人,大多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打个哈哈,就将话题岔过去了。 康熙皇帝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冷笑。他晓得这次召来的几名公使与洋人传教士中,殊乏真正与才学之士,与当年汤若望、南怀仁这些人比起来,眼前的这些人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对于十六阿哥的对答,康熙则觉得颇为顺意,总算胤禄这个儿子没有丢中华的脸,没在洋人跟前露怯。他低头向魏珠吩咐几句,随即走出寿萱春永殿。魏珠反倒有些迷茫,立在门口,望着殿中一大群高鼻深目,各种发色都有的洋人们发呆。 待到宴会即将结束,石咏手下那一名来自比利时的画工匆匆跑来找石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咏,你们的大皇帝陛下是不是身体不大……康健?” 石咏吓了一跳,赶紧看向那名比利时画工,也是压低了声音反问回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了,马国贤人呢?” 他才认得的“新朋友”马国贤,这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的朋友,马国贤,会一点点的医术!”比利时画工苦着脸说,“除了马国贤以外,还有好几个懂一点点医术的朋友,都被你们的大皇帝陛下留下了。” 石咏匆匆扫了一眼,还真是。寿萱春永殿里人多,所以看着不明显。但是仔细数数人头,确实少了几个。没有想到他才刚认识马国贤,这马国贤就被留在宫中,那小册子的事儿,好像暂时又泡汤了。 十六阿哥浑然不觉,依旧在与洋人讨论术算与天文。十七阿哥则正在准备欢送诸位外国公使。而康熙皇帝本人则已经悄没声息地从寿萱春永殿退了出去,还有几名洋人传教士,正由魏珠安排着,在畅春园中安顿下来…… 石咏心想:康熙一向笃信西医西药,所以愿意采用西洋大夫也并不出奇。只是,这情形当真这么糟糕,康熙皇帝连太医院的大夫都不肯信,需要这些西洋传教士最后“救驾”了么? 这边接见西洋各国公使的差事才刚办完,石咏又立即得了一门“好差事”——教人骑自行车。 然而这决计没有教弘历弘昼两个小阿哥骑车那么轻松愉悦了,甚至将这差事踢给石咏的十六阿哥本人也非常抱歉:“爷向你保证,一旦忙完这件事,爷立即放你的大假,让你回家陪老婆陪孩子去。” 石咏无奈地摇摇头,道:“其实十六爷也无须如此。不就是去趟通州吗?” 他这次是要到通州去,演示给各粮仓的廪役和负责清查粮仓的官员看,这“自行车”到底该怎么使用。可若真是这么简单的教学活动就好了,偏生石咏卷进的这桩要务乃是清查“京通十三仓”。 民间提起京城,常说“五坛八庙十三仓”,这十三仓,便是京城与通州十三间储藏皇粮与俸米的十三间皇家粮仓。十三仓的粮米绝大多数由漕运抵达通州,并通过通惠河由东直门大通桥进入京城各粮仓。除了供应皇家的御米之外,另有供给各王府、八旗兵丁、文武官员的米粮,都是从这十三仓所出。 但是今年却因十三仓米粮出了些问题,新米通过漕运入京之后,无人愿领陈米,反倒就开新仓起了纷争,负责官仓的仓廪侍郎不敢担得罪哪家皇亲国戚的责任,索性将事情往上一捅,要求清查京通十三仓。 说实在的,若是陈粮出问题,并不是这一任仓廪侍郎的责任。但是前几任仓廪侍郎,既有八阿哥门下,也有各王府的私人,若是牵扯起来,纠缠不清,怕是要四处得罪人。偏雍亲王眼里揉不得砂子,遇到这种事儿,索性公事公办,借此机会,盘清十三仓的老底,也免得日后被这账面上的数字迷惑。 然而石咏沾上这桩差事的主要原因是,通州仓太大,在一件件仓廒之间巡视、核查、登记是极其花时间的事,若是再加上上传下达、往来通秉,算起来就有太多时间耗费在交通上,雍亲王一算,觉得不合算。 可是粮仓之间的道路又不适合骑马,雍亲王当即想到他家那两个小子骑过的自行车,当即向十六阿哥提了一句。他那意思,不仅京通十三仓需要,户部辖下各处仓廪,恐怕都会需要。十六阿哥一听就来了精神,反应过来这又是一桩来自户部的集中采购,岂有不帮石咏想着的道理? 就这么着,石咏不仅成功售出他存货之中的自行车三十余驾,还将自己给搭了进去,需要教会巡仓的主事们使用自行车,除了教导如何骑行以外,还有保养、打气、换轮胎……成套的总要教个十足十才好。 “最后辛苦你这一回,不过你要做好准备,你虽然是内务府的郎中,可是到了四哥眼皮子底下,你若是指使不动,不能帮着干活,四哥指定以后不待见你。而且这次清查十三仓琐碎又繁忙,但凡有半点对不上的,少不了重头再核。爷估摸着去了通州,你且得待上十来天。天气冷,让你媳妇儿多给你备点儿衣裳,且得在通州‘小住’上一阵。” 十六阿哥提醒石咏,还真是替石咏考虑,怕石咏万一没有心理准备,触怒了他四哥那位冷面王爷。 石咏倒真的没想过这个,赶紧谢了十六阿哥。果然他一到通州就被抓了壮丁,除了教导巡仓的户部主事和负责十三仓的廪役骑车之外,又被编进一只巡仓的队伍,陪着户部几个主事,一道巡仓。 这次清点京通十三仓,由雍亲王胤禛主持,户部牵头,户部尚书孙渣齐坐镇,另有国公延信、恒亲王世子弘升、九门提督隆科多、兵部侍郎查弼纳、内阁学士吴尔台,会同漕运总督张大有,一并勘察。仓场总督、仓场侍郎配合。 待石咏亲见了通州仓的规模,便知为什么雍亲王惦记着自行车了。 通州仓分为西、中、南三仓,共三百七十六座仓廒,以及数量超过仓廒总数的露囤,全部需要清点。一处仓廒是就是一栋粮仓,粮仓里大约能储存粮米一万石。三百多座仓廒,光是走下来就要花不少时间,更何况带人一间间仓廒盘查下来,各处都需要将仓廒里具体的情形记录下来,并随时居中汇总各处的信息,以备核查。 有了自行车,比之默默步行要快太多了。 对待自行车的态度,有些官员是认可的,但也有些官员不屑一顾,甚至端着架子,不屑一学:毕竟这种“车驾”怪模怪样,只是光秃秃的一具铁架子,又无畜力拉动,那里能省上什么劲儿?唯独因是顶头上司雍亲王指下来的,所以不少官员们对石咏的车驾不屑一顾。 但是石咏在户部有人:前来参加巡仓盘库的户部官员里,有李卫。 据李卫说,他早就想买一架这样的车驾了,回头回徐州老家骑去,叫家人都看看,人家京里连骡马都不用,自己蹬着走,比骡马都快,准保羡煞乡里。回头他在自家田里的田埂上骑,一准有一拨孩子,跟在他身后瞎跑。 石咏凭空想象了一下:还真形象。 李卫上回被康熙点评了一回,说他“取其心地”,就是说李卫心性儿好,但是业务能力还有待加强。李卫听了丝毫不以为忤,他本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他文墨上多精细风雅,简直要了他的老命了。但是李卫胜在体魄强健,运动能力很好,这“自行车”,他一学就会,踩了两脚,就立即像模像样地蹬了起来,只是有时官袍的袍角会卷到车轮里去,石咏便去驿馆借了根针,将李卫的官袍袍角别起来,自此便一切顺利——李卫骑了个车,在通州仓内像一条游鱼似的乱逛,比步行慢慢巡仓的同僚要快了不少。 有李卫做样子,人们才逐渐觉得这“自行车”有用,渐渐地去了抵触的心,开始老实向石咏请教起来。有些人悟性好,一学就会,也有些人学得格外艰难,摔过几回,才磕磕绊绊地会了。 雍亲王那头,也已经将巡视通州仓的方案拿了出来:众人分作三路,分头巡西、中、南三仓,其中雍亲王与九门提督隆科多带着仓场侍郎一道巡西仓。石咏被抓了壮丁,与李卫一道,也恰好在这一组。他与李卫直接要了十两车,分给一起巡仓的众人,雍亲王与隆科多则押后,由他们这些官员先巡,巡毕向雍亲王与隆科多两人禀报,雍亲王得晓详情以后,李卫他们便可继续。 三百七十六座仓廒,以及数量在此一倍以上的露囤,一座座全部巡下来并一一记录在案,势必要花不少功夫。据李卫估算,要花个十来日。石咏倒是盼着有自行车在,能将这日期缩短些,这样他可以早些回家。这心思与李卫一拍即合,两人登时干劲十足,带着属下沿着路径,一间仓廒一间仓廒地清点起来。 巡仓麻烦的是,每巡过一间仓廒,就需要向雍亲王等人禀报,并由那位决定是否当场复核。雍亲王也很可能等巡过几间仓廒之后,点其中一间复查,但是禀报还是少不了,石咏与李卫两个车驾都骑得甚熟,当下由这两人轮流,骑车去向雍亲王和隆科多禀报。 雍亲王与隆科多此刻正候在仓场外,石咏要做的只是骑到这两位那里,将早先户部官员记录下来的仓廒实情交与主官,由主官决定是否亲自详察即可。李卫已经去过一回,并且向石咏指点了冷面王所在的位置。 石咏便顶着寒风,骑着他的小单车,哼哧哼哧地赶过去。远远地见到雍亲王正立在两间仓廒之间的空地上,背着手,目光森冷,望着对面。他对面大约三丈开外则立着隆科多,半偏着身子,微垂着头,双手互握,十指拼命绞着。 石咏没敢骑近,远远地就跳下车来,立在原地。他实在没闹清楚,为什么雍亲王会显得这样愤怒而激动,而隆科多又怎会这样畏缩,低着头实在不敢正视雍亲王。 这会儿他感到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石咏竟非常想念后世的自行车铃铛,但凡有那个在手,只需拨一拨,发出清脆的“叮叮”的铃声,就能引起对面两位的注意,没准儿还能缓解尴尬。 可是他又立即想到,自行车铃铛里的弹簧簧片还不知上哪儿去找,他眼下正处在工业革命前夕,处于要啥啥没有的状态,倒不如先从哪里借个风铃来,挂在车龙头上…… 正在胡思乱想,雍亲王已经发现了石咏。这位如今的养气功夫到如今已是不凡,瞬间那气已经平了,目光温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望着石咏道:“茂行来了啊,先去将仓廒的情形说与舅舅知道,这次由舅舅决定如何复检好了。” 石咏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雍亲王管隆科多叫舅舅。在他眼里,隆科多的表现也颇为低调,只听这位恭恭敬敬地向雍亲王躬身道:“不敢,不敢,待奴才先替王爷过目,再向王爷请示。”说着,便亲自朝石咏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石咏手中由户部官员所写就的巡仓记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4.第33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 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 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 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 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 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 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店主呆了呆,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5.第33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这一世石咏的相貌, 说实话是个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 普通人一个, 但是看久了才会觉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 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 一个夏天没变黑, 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 齐齐地盯着他, 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 这是庆哥儿, 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 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 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 走, 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 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 这荒山,美则美矣,却没什么产出。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心头已经有数了。 之后李大牛提溜了庆儿和喻哥儿两个皮猴先回李家去,石咏自去见里长。 待到石咏从里长那里回来,到李家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李家正炊烟袅袅。陈姥姥和李陈氏两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的菜。 这里的农家虽也不是过午不食,可晚饭大多简单,晚饭过后不久便熄灯睡了。李家今日也是因为石家兄弟俩过来,才张罗了一大桌。李陈氏特地宰了一只鸡,切了一大块腊肉,加上李家之前晒的那些干菜,和茄子西葫芦之类时鲜的菜蔬,做了好些个菜,满满地都堆放在堂屋里的圆桌上。 石咏见李家人客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大家一起上桌,李家人倒是扭捏推让了一番,最终一家人都挤了挤,在桌边坐了下来。 陈姥姥辈分最长,先提了筷子,往石咏和石喻碗里各自挟了个鸡腿,几片腊肉,这才点了头,李家的儿郎们便不再客气,飞快地吃起来。几个大碗里还剩的那么点儿荤菜,转眼之间就被抢空了。 倒是石咏和石喻,吃着农家各色干菜野菜,倒觉得味道新鲜,哥儿俩就着饭都吃了不少。 一顿饭将将吃完,李大牛才小心翼翼地向石咏问起:“大爷,您拿了主意没有,这回打算买上多少地?” 石咏“嗯”了一声,吞下一块炖茄子,才回答道:“我已经和里长商议好了,这回把村北面正好十九亩的荒山买下来。这定金都已经付了,只等明日签文书!” 他话音刚落,李家堂屋里立时静了。 李家人盼了许久,才将石家哥儿俩盼来,只想着这哥儿俩能多置办几亩地,反正李家的人手够,把荒地垦了能多打几石粮食。可谁曾想…… 李家人见石咏说话时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想,谁家的小子,不买那些容易开垦的荒地,反而要买没出产的荒山? 陈姥姥进过城,也听街坊邻里说过一耳朵:石家这个咏哥儿,莫非真……是个呆子?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6.第33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向贾琏详述了他发现这只银香囊的经过:这只香囊外面是用了软木与布匹包裹,而香囊一头镶有银链, 所以用软木包裹之后, 显得一头尖, 一头圆, 再加上年深日久,众人口口相传,原本一只绝美的香囊, 竟以讹传讹,变成了“木瓜”。 贾琏听了石咏说的经过,双眼望着手里捧着的香囊,也赞叹不已。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 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 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 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 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 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 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7.第33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 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 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 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 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 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 听说顺风顺水, 薪水也很优厚, 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 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书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书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书,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书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书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书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书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8.第33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只见店里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发脾气:“不是号称自己是百年老店, 什么都懂的么?这南边进上来的螺钿插屏,怎么就没人知道怎么修呢?” 这管事大约三十来岁,身穿宝蓝色缎面缂丝长衫,站在柜台跟前, 身后还跟了两三名长随。他面前的柜台上则放着一扇两尺来高的花梨木插屏,上面用螺片钿出“洪福祥云”的图样。那螺片色泽光润, 反射着五彩光芒——挺好的一幅插屏,可是在插屏正中的祥云图案则被碰落了两片螺片, 恰恰是在那最扎眼的地方,图案效果被破坏无疑。 店里除了那名伙计在瞎忙活, 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之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 始终在管事跟前点头哈腰地听训。看他那身富贵穿着,倒像是“松竹斋”的老板。只不过, 无论多富贵的老板, 在这管事面前都只能点头哈腰, 连声致歉:“这真对不住,我们店的杨掌柜是家里临时有事刚出了京。我们已经派人飞马去追了,请大人再耐心等上片刻。” “你教我耐心, 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 “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 要送去宫里尽孝的, 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9.第33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入秋之后, 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 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 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 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 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 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 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 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 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 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 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 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 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他如今一穷二白,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0.第34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望着李家人惊讶的目光, 就知道大家伙儿都想岔了。 他石咏虽然生就一股子呆气, 可还没呆到会因为荒山看上去很美就把荒山买下来的地步。 这回,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 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 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 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 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 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 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 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 再佃上三四亩薄田, 努力耕种了, 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 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 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1.第34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 也是后怕不已, 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 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 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 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 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 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 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 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 赔足了笑脸, 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书房念书。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书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奇,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2.第342章 康熙曾有遗命, 宫中丧服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后除服。但新帝坚持认为太短, 不肯受, 因此宫中到了正月才除的服。而国丧时禁音乐嫁娶, 官停百日, 军民一月,除此之外京中还有四十九日禁宰牲的禁令,因此京里的官宦人家, 这个年也过得冷冷清清的。 雍正元年, 京中各部于正月初八日开印办公理事。然而内务府在正月初十就出面蹦跶,指证任苏州织造的史家兄弟。 江南三大织造是内务府属官, 因此这“告状”的任务, 就落到了内务府头上。但幸好石咏手上只剩营造司一个司还需要管着,因此“举发”史家二侯的任务, 与石咏无关。 史家被举告的原因是人参——史家兄弟于正月初五向新帝举奏, 奏请由王修德主持内务府采参之事。而内务府上奏称, 这王修德与其关联一干人等,乃是一群恶棍,实不当承担这项重任。史鼐史鼎兄弟二人, 身负织造之职, 随意掺合采参之事,言行不当,甚属不合。 雍正帝当即在折子上批,史家一门二侯, 妄行若此,实在有负先帝厚望,着内务府复议后查办。内务府复议之后,便又提及史家谎用、亏空织造衙门之银颇多,应有两江总督查弼纳,将史鼐、史鼎二人及其府中办差的各色人等、织造衙门的所有下人,尽皆拿获,并将史家所有的房屋、产业、买卖、铺子、所放贷款等项全部查实具奏。 别看这说的是“查实具奏”,这便是将史家抄家了。 石咏如今是个“南书房走动”,史家的事情他也听了一耳朵。那王修德是什么人,以前他在内务府的时候也打过交道,尽知其底细:王修德出身正白旗包衣,王氏一家为内务府世仆,是皇商世家,王氏子弟,亦官亦商,在内务府当差多年,世代承办人参、盐引、铜铅等项的贸易,与薛家相差仿佛。若说王修德是“恶棍”,那么那些行商做生意的大致人人头上都能被打上个“恶棍”的标签,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怪只怪史鼐财迷心窍,在苏州织造的肥缺上待了这么多年,依旧处心积虑地要将手伸到别出去。其实行商王家采不采参,关苏州织造什么事,史家非要横插上一脚,却没想到他们算计这钱财的同时,背后有人在算计着他们。此刻正值新帝立威,惩贪腐、抓典型的时候,史家便是正正撞在了刀口上。 石咏内务府,还听了一个消息,说是史家获罪,腾出来的位置,应当会转给年羹尧的人。石咏听了心想,果然,雍正帝这是以肥缺来犒赏功臣了。听说年羹尧这阵子在西北卡住了十四阿哥所有的人事与粮草,令十四阿哥动弹不得。如今国公延信已经奉命前往西宁,去接管十四阿哥的抚远大将军权柄,而十四阿哥则被迫单骑回京,为大行皇帝守灵。由此看来,这年羹尧在保雍正顺利得位这件事上,立的功劳,并不比隆科多的功劳小多少。 这日石咏从宫中出来,便接到帖子,说是贾府政公请的石世兄前往,走一趟。 石咏接了这帖子,觉得贾政多少是有些托大了——如今他身有爵位,有官职,都不在贾政本人之下,贾政还是这般大喇喇地下帖子请他去“走一趟”,着实让石咏心里有些不舒服。此外,如今史侯府出事,贾史两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姻亲。这时候贾政定是病急乱投医了才找石咏来打听情况,却没有想到,石咏如今虽然官职不算太高,可是位置敏感,消息灵通——他也是要避嫌的。 石咏放下帖子,叹了口气,心道:贾家这真是无人,若是贾琏在京中,也定不至于如此。但是贾府急成这样,他又是晚辈,就这样断然拒绝了,将来贾琏面上也不好看。于是石咏只能去请了二婶王氏和媳妇儿如英出面,借口二婶登门探访贾政的夫人王氏,石咏夫妇身为晚辈,侍奉长辈前往,用了这么一个理由,去的荣府。 到了荣府,王氏与如英便匆匆被迎进二门。石咏望着荣府这份急切劲儿,伸手揉揉额角,心道:这样看来,王家杭州织造的位置应当也不大稳当了。 三大织造,苏州织造史家首当其冲,最先被查,接下来是杭州织造王家,现任江宁织造陆文贵在过去几年里不曾与人结党营私,官声尚好,但估计官位也保不住,可能会调到别的地方供职。 而在任上欠下巨额亏空的前任江宁织造贾家,就在石咏眼前。 石咏一登门,贾政便将其迎至外书房,命了亲儿子贾宝玉作陪。石咏与贾政打的交道并不多,原因大多因为贾政从康熙五十七年始,被点了学政,一年到头不着家,给自己的亲闺女探春送嫁都没赶上。 然而到了这时候,贾政不得不打点全部精神,来招呼石咏。偏他为人方正呆板,表面上对石咏恭敬客气,但是心里依旧在暗暗腹诽,觉得石咏是怡亲王福晋的侄女婿,凭着裙带上位。 石咏隐隐能感觉得到这种不齿,淡淡地笑着望着贾政,贾政这副看不服他偏又没什么办法而且还要有求于人的样子,让他心里很舒畅。 一旁宝玉则涨红了脸,石咏知道宝玉不喜这种应酬,也知道宝玉更不喜欢父亲的这副做派,当下只冲宝玉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的。而对贾政的各种提问,他除了对目下已经公开的一系列消息加以双重肯定之外,旁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贾政也看得出来他谨慎,知道从石咏口中套不出什么话来,无奈地叹一口气,寻思着另外再去寻一些故旧打听打听消息。 正在这时,贾赦忽然闯进贾政的外书房,指着石咏的鼻子道:“好小子!现在出息了哈?” 贾赦的突然出现,让石咏吓了一大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如今已是再也不用怕贾赦强抢他那二十把旧扇子了。石咏定睛细看,见贾赦一身的酒气,双眼迷离,显然是喝多了。 “你……你家里,那二十把旧扇子还在不?”贾赦笑嘻嘻地问石咏,接着双手一拍胸口,“要想卖,先卖给我?” 贾政与宝玉一起去扶贾赦,贾政扶着贾赦的胳膊,道:“大哥,你喝醉了!” 贾赦听见一个“醉”字,当即奋力一甩,道:“我没醉——” 石咏心里叹息一声,心道:喝醉了的人,都这样。 他想着贾赦,如果是雍正登基之前,就这般难得糊涂每日纵酒,而在那之后,拿出一副清醒的劲头要认真谋一份差事,可能还会被人待见些;可这位偏生是尘埃落定之前四处钻营,到了如今反而糊涂起来了……换谁都不可能待见这位啊! 贾政与宝玉一边劝住贾赦,贾赦却一边冲石咏嘻嘻地笑,道:“你看中我书房里那只杨玉环的银香囊,琏儿那混小子偷偷地借过一回,这我知道!怎么样……用那二十把扇子来换一回?” 他这么一说,石咏倒有点儿心动了。那二十把旧扇子,对他而言已是烫手山芋,能就此换回杨玉环的香囊,让那几件文物团聚,是他所乐见的事。 贾政赶紧说:“大哥在说什么呢!怎么又在谋旁人的东西?” 宝玉也道:“大伯,石大哥不可能贪图您的东西的。石大哥……最是信得过的人。” 听见宝玉如此说,石咏心里暗道惭愧,他确实在盘算着将杨玉环的香囊换出来,可是眼下时机不合适,他眼下与贾府往来,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行——决不能因为龙椅上那位对自己的小聪明印象还不错,就言行失当,授人以柄。 这边正在闹着,忽然外头乱糟糟的,紧接着有人进来命贾赦贾政出去接旨。贾政是唬得脸都白了,贾赦也片刻间酒醒了些,赶紧命人去拿热水,他要洗脸更衣。 瞬间贾政与贾赦都去换官袍准备接旨,外书房里只剩石咏与宝玉。宝玉紧张地直搓手,在外书房内转来转去,突然停下脚步问石咏:“这旨意……不会也是要查抄咱们家,就跟抄史大妹妹家一样吧!” 石咏口中安慰,说是不会,但是他心里却想起一茬儿,史家的大姑娘湘云,是出嫁守寡之后,又被遣回母家的。这位……不会也这么倒霉,跟着史家一起被抄了吧! 片刻后贾政回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到石咏,忍不住舒心地道:“真是虚惊一场。皇上只是命人来收缴先皇朱批的密旨奏章而已……” 石咏:“只是”来收缴旧奏章?拜托,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人家苏州织造史侯府就是在收缴了昔年所有康熙亲自朱批的奏折之后,便立即获罪抄家的。为什么贾府经过这一回,竟然半点儿警惕都没有? “……我贾家当年上京之时,将江宁织造的一切旧物都移交下任织造,一应密折都留在了织造府。这些我已经据实禀报给天使了。”贾政依旧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过昔日长房曾任江南通政司,当时有一部分密折带回京中,我也尽数告知天使,盼大人转告圣上。” 石咏扶额,他实在是想为贾政的智商点蜡:咋就将宁府也顺带手卖出去了呢? 经历这场虚惊之后,贾政也无心再问石咏,他早就忘记了当初是自己下帖子请石咏来的,此刻竟端茶想要送客。石咏无奈,只得找了个由头,与宝玉说了几句话。 他对宝玉说:“且将今日皇上遣使前来宣旨,收缴旧折之事,尽数写信告诉琏二哥。切记只要平铺事实,绝不能做半点评论。只要将发生了这回事告诉琏二哥,想必他自有考量。” 宝玉听了,点头应了,但是眼里惊惶毕现,突然一伸手,拉住石咏的手说:“石大哥,我家这是……我家这是要出事吗?” 石咏摇摇头,对宝玉说:“没有的事。你们在京城,不惹事端,就是为你们琏二哥省心了。”他想了想,有句话原本不忍说出口,但看情形又不得不说,“今年新君即位,想必是要开恩科的,此时与其担心自家,倒不如去温一温书,若是乡试能中,对自家也是个助力。” 宝玉一听这话,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低着头望着地面,鞋子在地面上磨了磨,这决心下得似乎痛苦万状,又或是上次乡试对宝玉的身心都是双重打击。到了这当儿,宝玉使劲咬了咬牙,才冲石咏点了点头。 石咏亦心生无奈,他知道宝玉厌恶科举仕宦道路,更痛恨那些沽名钓誉的“国贼禄鬼”,若是放在后世,宝玉或许能成为一个有先进意识的前卫人士。可是人生便是如此,有时就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想要选的路,毕竟宝玉有整个家族的责任背负在肩上,他必须像贾琏那样,能自立起来才行。 将这些说完,如英那边陪着王氏从后院出来。一行人回到家中,如英只说老太太听说史侯府出事,哭得不行,旁人也劝不了她。而王夫人则偷偷与王氏交了底,说是杭州那边也不行了,王家,看着这情形,也要举家上京。 石咏忍不住悄悄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也是一桩麻烦事。毕竟以前石家二房的纠纷,王氏背靠杭州织造王家,而孟氏背靠的则是年羹尧。后来虽说年羹尧撒手不管,而王氏又析产别居了,但眼下这背后的力量此消彼长,难免不会再生出事端来。 他带着这忧虑,第二天又到内务府打听了消息,坐实了苏州织造的大肥差交到了年羹尧妹夫胡凤翚手中。胡凤翚一定程度上能算是雍正帝的姻亲连襟,雍正在这要紧的职位任用亲人,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石咏正暗中寻思这苏州织造的事,不防十六阿哥来找他,这一位大声道:“茂行,快来,就算你任了旁的差事,爷也要好生盯着,看你这营造司的活计都做完了没!” 石咏老老实实地拿出了他的小本本,新旧交替之年,营造司的事务格外繁忙,因此石咏做了详细的计划,各项工程在现有的人手和财政安排之下,已经排到了明年去。 “清溪书屋改造工程、养心殿重修工程、圆明园扩建改造工程、若干王府兴建与改造工程……”十六阿哥接过小本本,一气儿念了下去,念着念着,这位念得出了神,手中的本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这位随即口气有些发虚,问石咏:“若是爷也就此住进了一间王府,这王府改建……你会替爷也一并张罗张罗么?” 石咏一听:这怎么……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十六阿哥,明显这一位待周围人都去了之后,只面对石咏一个,就有些发懵,像是梦游一样地问石咏:“茂行,你还记得那‘铁帽子王’的事吗?” 石咏心想,难道这真成了? 十六阿哥转过头来,费劲地点了点头,道:“爷好像真的……快掐爷一把!看爷是不是在做梦。” 石咏画风也不带换的,当即伸手一掐,十六阿哥“嗷”的一声,道:“你掐那么狠的呀!” 说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道:“爷这真是欢喜糊涂了。不过……不过谁能想得到这种事儿?”他说着一转脸,盯着石咏,逼问道:“你怎么就好像能未卜先知一样,你怎么知道爷就能弄顶铁帽子戴戴的?” 石咏丝毫不怵,当即回答:“卑职那会儿年轻识浅,哪儿知道什么金帽子银帽子铁帽子铜帽子的,随口那么一说,您怎么就记住了?” 十六阿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3.第343章 十六阿哥这回是真捡了个漏。 原本雍正即位之后加封兄弟, 除去七、八、十三三位封的是亲王之外,余下加封的都是郡王。十六阿哥年纪较轻, 生母又是汉女。而且他在畅春园最后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里, 在得康熙明言传位雍亲王之前, 十六阿哥从未表现出半点倾向, 一直装聋作哑,用这一位自己的话来说:“不见兔子,实在是不敢撒鹰啊!” 因这些缘故, 十六阿哥一直以为自己最多得个郡王就谢天谢地了, 甚至可能只是个贝勒或是固山贝子。 谁知道雍正帝竟然命他出继庄亲王博果铎。 庄亲王一系从皇太极第五子硕塞沿袭。硕塞之子庄亲王博果铎死后无嗣,其弟惠郡王博翁果诺膝下有两支在世, 分别是伊泰一支与福苍一支。若论宗法, 博果铎无嗣,当从小宗中择一人承嗣袭爵, 也就是从伊泰和福苍两人之中选一位。 博果铎生前这两支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都觉得自己才是袭庄亲王爵位的不二人选。博果铎曾被闹得不堪其扰, 临终之时便上书雍正,请新皇为他从这两支之中挑选一人作为嗣子。岂料雍正非但没有从这两支里挑选,反而将十六阿哥推了出来, 命十六阿哥出继, 承嗣庄亲王。 所以这顶铁帽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十六阿哥头上。 外人只道十六阿哥运气好,然而十六阿哥却对此心知肚明:皇帝这是变相抄了庄亲王的家啊。 庄亲王博果铎,便是昔年李卫在户部柜子上大书特书“某王赢余”的“某王”。历年来在户部搜刮了个盆满钵满, 单只是王府的户下人每年领的禄米,转手一卖,都是一大笔钱。据说这庄亲王府上光专门盛放现银的银库,就有好几个,但是历年赈灾救济,这位却如铁公鸡一毛不拔,一两银子都没出过。 这次雍正命十六阿哥承嗣庄亲王,也是对十六阿哥的一出试炼:毕竟十六阿哥当日在畅春园表现得不偏不倚,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但是新君登基之后,他是不是一定会向着新君,至少十六阿哥还没有经历过考验。 旁人羡慕十六阿哥运气上佳,有皇兄眷顾,得了这么一顶铁帽子王爵在头上,然而十六阿哥却知道,他只是个替雍正前来接收博果铎财产的,他自己没有半分权力染指博果铎的家产。但是这毕竟是个和硕亲王的王爵,每年靠几万石的禄米,一家老小也可以活了,所以十六阿哥对皇兄依旧心存感激,并且打算将兄长交到自己手里的“差事”兢兢业业地办好。 于是,庄亲王博果铎家中数以百外计的“浮财”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户部,一下子解了户部的燃眉之急。此时负责户部三库的李卫笑着安慰十六阿哥:“十六爷……如今该称呼您亲王殿下了,李卫可得在这儿多谢您,替李卫出了这一口恶气。老王爷不是爱财么?攒了这么多年的浮财,最后都是给户部攒的,可印证了一句老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可千万别觉得心里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全天下的百姓,听说有这等事儿,都得谢过您!” 十六阿哥双手直摇,道:“千万别,可千万别将这事儿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回头叫人指着脊梁骨骂我。”他既然承嗣庄亲王,就是成了庄亲王一脉的孝子贤孙,结果把自家的家底儿给掏空了,还不会惹人骂么? 就这几日,他已经在庄亲王府听够了惠郡王博翁果诺这一脉的冷嘲热讽。甚至惠郡王的老福晋会拿着鸡毛掸子责打两个已经成年,比十六阿哥年纪还大的儿子,一面追着打一面骂,口口声声道:“都是你们两个臭小子作妖,好好的兄弟偏要相争,争了这么多年,争到最后,教这小宗里的家产便宜了外人。” 十六阿哥正好听见这话,顺手摸摸鼻子,心知他就是这一宗口中所说的“外人”。然而他现在也学了石咏的做派:我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将这些闲言碎语都抛诸脑后,毕竟惠郡王一脉不是铁帽子王爵,一代一代地降等,等降的只剩辅国将军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得依附庄亲王府? 想起这些个,十六阿哥的气儿就都平了。此外他的付出也得了回报:献了庄亲王府近百万两白银的家私,雍正那头又将十几万两,相当于皇子封王出宫建府的花销,又给十六阿哥送了回来,并且传了口谕:朕的兄弟,怎么能没点儿银子在手里过日子? 这次十六阿哥老老实实地将老王爷博果铎的家产尽数奉上,自己并未藏私。雍正对这一点非常满意,认为十六阿哥是个直肠子,皇父在时他一心想着皇父,皇兄在位时他则一心想着皇兄。雍正就是这个脾性,他下面的人越是无私,他就越发想要赏赐。除此之外,雍正还下旨,尊十六阿哥之母王嫔为皇考太妃,并准许王太妃每年一次驾临庄亲王府“巡视”,这便是变相地让十六阿哥与生母团聚一回了。 原本十六阿哥作为嗣子,从礼法上讲,生母便也不再是生母,但谁能想得到雍正竟然想出了这么一招。虽然一年一次有点儿少,可是原本十六阿哥是完全没机会在自己的王府里接待生母的,这样一来,倒名正言顺了些。 正月各部开府之后,石咏忙于各处“行走”,以及熟悉理藩院的差事,因此往来永顺胡同伯府的机会也多了些,多见了几面二伯庆德,因此也多些机会劝慰这一位,千万莫再做那皇子岳父的白日梦了,礼部差事清闲,俸禄与兵部比起来并不欠多少,如今这般,不是挺好? 庆德却神神秘秘地拉着石咏说:“咏哥儿,话不能这样说,当今得位不正,这消息,你听说了么?” 石咏一凛,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真话,迄今为止,雍正帝已经即位一个多月了,刚刚即位的时候没有这等传言,反倒是一个月之后这种传言才慢慢起来,这难道不蹊跷么? “说是十四阿哥回京,在先帝灵前,当场与新君对质了!”庆德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石咏说:“那又如何?” 他倒是没告诉这位二伯,他也是那一场争执的亲历者。 据说,在康熙帝崩逝的第二天,国公延信就得雍正之命,赶赴青海,传十四贝子回京奔丧。其时十四阿哥已经觉出不妥当,八阿哥九阿哥原本约定了与他定时通信的,但是通信的人一直未到。十四阿哥便决定从肃州出发,火速回京。 可是十四阿哥出发了三四天之后,却得到了兄长们的信使被“张家口马贼”误伤的消息,便打了退堂鼓,打算返回肃州。毕竟如果康熙无恙,他无诏返京,是容易被人诟病的罪过一桩。 岂料刚刚转身,他立即听说了皇父驾崩的消息,立即坚定了回肃州的决心:就算是他已经失却了先机,也绝不肯坐以待毙,要靠手下兵马搏一把。然而十四阿哥却没回成肃州,而是被属下劝住了,依原计划继续返京,随后便路遇延信,确证康熙丧信以后,与这位宗室国公一道,抱头痛哭一场。 岂料延信并不是纯粹是来报丧的,他还奉了雍正的密诏,要从十四阿哥身边搜去一切与康熙往来的文书。不止如此,延信还瞒着十四阿哥,打听了十四阿哥家眷回京的路线,从十四阿哥的“小福晋”吴氏那里,将十四阿哥与京中往来的一切书信、奏折都搜了去,送去京中。 十四阿哥得到消息,才明白上了延信的恶当,在回京路上的整整一个月之中,都耿耿于怀,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自己才是皇父属意的传位之人,否则人家搜去他的书信做什么?待十四阿哥回京之后,这种激愤被压抑到了顶点,以至于在见到皇兄的那一刻,激愤完全爆发出来——十四阿哥就在景山停放先皇灵柩的寿皇殿,在雍正面前,当了一回咆哮帝。 石咏因为依旧任着内务府的属官,刚巧那天不幸在景山当差。经历了那一回之后,心内多少对这位十四阿哥也有些失望。他不得不承认,十四阿哥若是放在后世,绝对是个热血青年,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轻率与意气用事,实在与康熙皇帝封他为大将军王时候的厚望并不相符。 如果十四阿哥不当着雍正那么咆哮,他的日子会更好过,而廉亲王允禩的日子也会更好过。 当时在寿皇殿内,十四阿哥见到雍正,死活不肯下跪,御前一等侍卫拉锡出面拉他,十四阿哥却大发雷霆,指拉锡以下犯上,并且亲口道:“我怎么样都是皇上的亲兄弟,侍卫拉锡乃是虏获下贱之人,若我有不是之处,求皇上将我处分,若我没有不是的地方,求皇上立即将拉锡就地正法,以正国体。” 在那一刻,石咏已经听得出,十四阿哥早已经放弃了,他早已承认了自己的失利,他也没有任何勇气继续与雍正抗衡,所以他口口声声自己是“皇上之弟”,面对一个侍卫,先拔高了自己的地位再说。 雍正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见十四阿哥如此咆哮,自然气青了脸,将这个兄弟斥了两句。岂料十四阿哥越发蹬鼻子上脸,只管指着自己的鼻尖,高声道:“我若有不是之处,皇上自然将我处分了去啊!” 他明知雍正即位之初,正努力营造一种兄友弟恭的和谐气氛,否则雍正也不会将廉亲王任命为议政王大臣,总理八旗诸王议政之事。因此想当然的,雍正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难道还能就此将他砍了?送上一杯鸩酒?从此博得个“弑弟”的好名声? 岂料就在这时,廉亲王允禩从寿皇殿一旁的值房中走出,对十四阿哥平静地道:“你应当下跪!” 十四阿哥应当是习惯成自然了,听见廉亲王这么说,当即“啪嗒”一声,跪了下来。 就因为廉亲王一句话,十四阿哥自此消停,廉亲王自己也未想到,随即便察觉雍正脸色不对,目光如刀。廉亲王是个聪明人,想必立刻就明白了,暗恨这个十四阿哥乃是猪队友。要知道,雍正是新君,是亲兄长,十四阿哥尚且桀骜不驯,廉亲王一句话,十四阿哥立即就跪了,这一来,雍正对十四阿哥的怨恨,多半立刻转移到了廉亲王头上,认为若为廉亲王教唆,十四阿哥必定不会有此狂悖的言行。 当时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只觉得十四阿哥不仅坑了自己,也顺带手坑了廉亲王。说实在的,十四阿哥若论“成熟圆滑”,实在与廉亲王不在一个段数上。只可惜廉亲王早早就被一对海东青毁了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否则临到最后得位者何人,恐怕还真的不大好说。 然而如今皇家那里已经事过境迁,石咏的二伯庆德,却这么神秘兮兮地跑过来与石咏说:雍正得位有问题!接着庆德还口沫横飞,说起圣祖驾崩那夜隆科多乃是一人承诏,承诏时并无他人在场,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本人当时就在畅春园一般。 石咏细想,为什么伯府这许多人,在这月余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旁人提起过,觉得雍正得位有问题。为什么就是庆德?后来他总算是想明白了,庆德自从亲女指给弘春做嫡福晋的时候,就一直心心念念地盼望十四阿哥能够顺利等位。他早已将自己当成是既得利益者,如今却发现根本押错了宝,下错了注,这哪儿能心甘情愿呢?后世还有在网络上吐槽抱怨发泄情绪的键盘侠呢,如今像庆德这样,心有不甘之人,自然热衷于传播这些“阴谋论”、“夺位说”。 石咏无奈,只得将十四阿哥如今被囚禁在景山先帝灵前的情形说了,吓唬一番庆德。岂料庆德不知悔改,只道:“皇上固然能囚禁十四贝子,又如何能掩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这便有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意思了。石咏固然有些警觉,岂料数日之后,待他接任了理藩院侍郎的职位之时,更加遇上一件奇事。 先前石咏认得的那位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神秘兮兮地跑来向石咏告辞,说他要回国去了。 “咏,我见证了你朝皇帝即位的大秘密,我怕在这里待不住了,因此打算跑路了。听说你已经升任了理藩院的官员,你能够给我开具一张曾经在这里传教的证明吗?” 石咏:……什么情况?什么叫做“我朝皇帝即位”的大秘密? 不过马国贤在康熙驾崩的那天晚上的确是留在了畅春园中,应当的确是见证了一些什么。但是,马国贤身为洋人传教士,多少懂一些外科医术,据说最拿手的诊疗办法就是放血。但是康熙皇帝是千金之躯,即便按照传教士的说法,死因是受了风寒,血液凝结,为这一位进行放血疗法,可能性并不大。 石咏想了想,便对马国贤露出一副相当八卦的表情,向他虚心请教:“来来来,马国贤先生,我当日不曾在畅春园当值,因此想问问你,那天晚上,你在畅春园到底见到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4.第344章 其实马国贤在畅春园的经历并不算出奇:康熙帝当日在海子边上受了风寒之后, 立即命那几名懂医书的传教士传入畅春园。马国贤也一并去了,并曾有机会面谒康熙, 试图为他诊病。 据马国贤所说, 康熙那时虽病, 但是并不严重。几名传教士与御医一起推荐了“断食疗法”, 也就是清清静静地饿几天,待风寒过去,便好了。 但是康熙帝的病在十一月十二日突然恶化, 等到传教士与御医们发现不妥, 康熙已经病重。此时另有三名传教士被传进畅春园,已然是回天乏术。 马国贤本人并没有机会亲历康熙传位的时候, 他被拦在清溪书屋外面。但可以肯定的是, 当晚畅春园里一直不平静,四处都是奔走呼号之声, 园中值守之人面上都是不安惶惑之情, 因此马国贤断言:就算不曾有鸩毒弑君之事, 当晚曾有大变,这一点可以断言。 石咏与这马国贤认得不过两个多月,算不上熟识, 对马国贤的品行也不算有多了解。单听他这番表述, 觉得也算是合理。但若仅仅是如此,马国贤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回欧洲去呢? 他也是这般问马国贤的,马国贤便神神秘秘地摸出一本日记,说:“我们意大利人出过一位非常有名的, 叫做马可波罗的,他曾经游历中国的土地,写了一本行记,在我们那里很风靡,人人都想造访神秘的东方。而我,我也想把我的日记出版,让我们那边的人也见识一下东方最神秘的宫廷。” 他伸手拍拍自己那本日记的封皮,说:“我这本日记,出版商一定会喜欢!”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知道马可波罗。他心中暗想,毕竟世界各国人民都钟情于王室秘闻,古今如一。马国贤此举,也算是迎合市场口味。 “马国贤先生,我可以先看一看你的这本日记吗?”石咏向马国贤提出请求。 “咏大人,难道你可以阅读我们传教士的文字了?”马国贤面露惊奇的表情,“我记得你上次还说有一本荷兰文的小册子,想向我请教的。” 石咏连头都不带抬的,望着马国贤那本日记的封皮,说:“阁下的日记,是以拉丁文记载的吧!” 马国贤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双手在空中挥舞,大声说:“咏大人,您真的是个奇迹,竟然认得拉丁文。” 然而石咏是不认得拉丁文的,他只是知道欧洲这个时代里,拉丁文多作为一种记录与通信的文字使用,马国贤是意大利人,用拉丁文记载见闻是可能性很高的事,结果就被他蒙对了。 石咏从马国贤这里“借”来他的日记之后,便去找了十七阿哥。如今石咏已经“官宣”升任了理藩院的侍郎,正在慢慢熟悉上手理藩院的各种事务,岂料他头一件去寻十七阿哥的“难题”,便是去理藩院借个懂拉丁文的通译。 理藩院的主要职能是管理本朝境内的少数民族,同时还负责对鄂罗斯的外交事务。对欧罗巴诸国的外交关系,尚未明确纳入理藩院的职能范围,但是理藩院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管着,懂拉丁文的通译也确实有一名。 于是石咏借来那名拉丁文通译,将马国贤那本日记,自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初开始,一直到雍正元年的记录,全部翻译出来。译出之后,石咏嘱咐这名通译守口如瓶,自己去寻十七阿哥,两人看了译稿之后,面面相觑。 原来这马国贤,非但没有按照他与石咏说的那样,将他在畅春园所见证的实情记录下来,反而添酱加醋,增加了很多异想天开的“细节”,比如,雍正在康熙病危的时候进了一碗参汤,进了参汤之后没多久,康熙就驾崩了;十四阿哥回京的时候,在城门外被拦住并被绑缚送入宫中,他沿路高喊,大声指责九门提督,说他是“一人承诏”等等。 总之,若是马国贤这本日记流入欧洲,而且当真出版,成为一本《清宫秘史》,恐怕那些没影的传言,就会变成是板上钉钉,雍正本人就算是满身是嘴,也辩白不清了。 “我去将这马国贤扣住,不允许他回国!”十七阿哥一拍桌子站起,义愤填膺地说。 石咏早就知道十七阿哥是个隐形的“四爷党”,他支持雍正,远比十六阿哥要坚定得多,所以此刻这一位也显得格外的激愤。 “十七爷请稍安勿躁!”石咏赶紧提醒,“马国贤是传教士,有教廷庇佑,若是随意将他扣留,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倒不如,先将这马国贤观察一阵,看他是自己突发奇想,还是有什么别的人从旁指使。总之莫要打草惊蛇才好!” 十七阿哥这时候冷静了,便道:“难得你将这些也知道得清楚,你以前与教廷打过交道么?” 石咏:当然没有,他这就是“想当然尔”。 于是十七阿哥出面,安排了理藩院的人偷偷去盯着那马国贤,过了几日,探子回报,说是马国贤这几日频繁出入辅国公阿布兰与贝勒苏努府上。 十七阿哥当即皱了眉,道:“苏努倒也罢了,说是全家上下都信了天主教,但这阿布兰……” 阿布兰就是康熙五十四年那桩“矾书案”的主人公之一,是他检举揭发的普齐与太医贺孟頫。然而这一位在“矾书案”之后异常明显地靠向十四阿哥,曾经在十四阿哥康熙六十年那次回京时当众跪迎,并且为这位大将军王撰写碑文,歌功颂德,与十四阿哥结党的嫌疑很明显。 这下十七阿哥犯了愁,背着手在理藩院里走来走去,不时抬起眼,瞅瞅石咏,道:“茂行,怎么我将你讨了来,你竟然给我找了这么一桩差事?” 石咏很平静,说:“所幸马国贤找上门来,要求发放传教证明。否则咱们就这么放他回国,到时鞭长莫及,那谣言一发不可收拾,可就不好了。” 十七阿哥心想也是,难怪几个兄长总说石咏是一员“福将”,自己总算是见识到了。于是他也学聪明了,问石咏:“依你看,马国贤这人应当如何解决?” 整个事情中,马国贤是最麻烦的。他是教廷的人,清廷自从康熙朝始,就一直与教廷保持了稳定的关系,此时但凡一个处置不当,便可能引起朝廷与教廷的冲突与纷争,并可能与如今欧罗巴若干个信奉天主教、但又与中华有着频密贸易往来的国家反目。 石咏想了想,道:“辅国公阿布兰与贝勒苏努都不归咱们管对不对?” 十七阿哥点头:“对!” “若是只有一个马国贤,那就好办了!”石咏搓着手说。 果然不出石咏所料,京城中关于雍正得位“正”与“不正”的事,在十四阿哥回京之后,渐渐又被掀出来说了,当初对雍正即位后一系列措施心悦诚服,三呼万岁的人,这时候也一样能变了面孔,拉着旁人悄悄地说:“你听说了么……” 流言之可怕,便在于此。你若自辩,旁人认为你心里有鬼;你若不辩,旁人认为你就此默认了。所以世间才会有“百口莫辩”之说,面对有人刻意营织的流言,当事人往往纵有一百张利口,也是无用。 就这事,石咏与武皇的宝镜私底下也讨论过。宝镜冷笑着道:“咏哥儿,这不关你的事,你但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便好。这不过是对人君的一场考验,若熬得过去,在位之君自然大柄在手,无往而不利。若是熬不过去……哼哼!” 这宝镜又说:“应付这种事,不外乎两种态度,一种是将其视若无物,千秋功过,自是身后人才有资格评说,时人妄动口舌,有甚必要与这些人理论?当年骆宾王骂朕‘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1’朕有说什么么?” 石咏一想,也是。据传武则天当初听骆宾王那一篇将她骂到狗血淋头的“讨武曌檄”,曾经拍案叫绝,大赞说这等人才,竟然流落而成为反叛,着实是宰相的过错。足见武则天根本就没有将檄文中直斥之非放在心上。 “还有一种呢?”石咏忍不住问。 “还有一种,自然是任用周兴、来俊臣这等酷吏,告密罗织,动辄株连,教世人知道,强权在我手。如此一来,满朝势必噤若寒蝉,绝无半个人敢提起此事!” 宝镜这话说得霸气,石咏听见“告密罗织”四字,确实有点心里发毛。毕竟雍正上台之后便推行密折制度,臣子但凡有不同寻常的“见解”,都可以以“密折”上奏。石咏听宝镜提起这茬儿,忍不住伸手挠挠头,心想自己日后还是要谨慎行事、勤勉当差才是,否则被人以密折参上一本,自己毫不知情,那可就惨了。 正想着,他突然想起雍正中期才推出的那本《大义迷觉录》来。于是便将这本《大义迷觉录》的来龙去脉,向武皇的宝镜一一都说了。 宝镜待问清了大儒曾静是何许人,这位是怎样去游说名将岳钟琪造反的,又问起《大义迷觉录》的内容,待听说这书的主旨,就是与曾静这样的汉家大儒,辩论“朕到底是不是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诛忠、好谀、奸佞的皇帝?”宝镜实在是没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道:“朕倒是没想到,这个四皇子,竟是这样天真,这样幼稚的一个人啊!” “天真?幼稚?”石咏登时懵了,但是细想想,雍正将全天下的人都想象成了清明而理性之人,愿意相信真理越辩越明,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政治幼稚?不像他的宝贝儿子弘历,一上台就直接将老爹精心写就的《大义迷觉录》禁了去,以高压手段严令禁止议论皇家,按照武皇说的,这才是真正成熟的政治手段——这也导致了雍正在后世留下的最多传说都是关于夺嫡的阴谋,而乾隆却一直以风流才子的形象出现,留下的传说大多是关于大明湖畔夏某某的。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笑了半天,才渐渐地失去了笑声,转而喃喃地道:“这样一个性子,又坐在那样一个位置上,怕有许多事,也只有他能做得到吧!朕……朕自忖,未必能如他这般……” 的确,论起政治手腕成熟,雍正可能确实不如其父,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如,可能也就是这种不成熟,令这一位施政起来,有一种旁人所没有的“莽劲儿”,能够一往无前,冒着得罪整个阶层的风险,去努力实现他的政治理想,哪怕身后骂名滚滚。 石咏忍不住叹息,若论政绩,雍正在位十三年的政绩不可不谓出色,但是偏偏世人提起“康乾盛世”,建树颇多的雍正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与宝镜一番交谈,石咏大致想好了要怎样处理马国贤的事儿了。 与此同时,发生了一桩与马国贤一案性质差不多的案子,乃是八旗驻防都统图腊、副都统鄂三与群小怨望诽谤圣躬,捏造拘拿诸大臣,凌逼众阿哥,纵恣隆科多、年羮尧擅权之类的言语。雍正披览后将奏折发回,“令两营大臣官员俱行观览,并朕朱批谕旨亦令观之,使众各一笑。” 雍正的这一次处理,与武皇所说的第一种处理方式相差仿佛,也是将各种毁谤冷笑置之。如今京中诸大臣都好好的,众阿哥也都在,旁人自然不会将这些说辞当回事。这流言随即便消了。 而马国贤则等来了他的传教证明。 这日,马国贤被请到理藩院,十七阿哥亲自出来见他,与他握了手,请他坐下。石咏这时候跟在十七阿哥身后,一言不发,却一直向马国贤使眼色。马国贤见他面色凝重,禁不住有点儿紧张。 十七阿哥一伸手,“啪”的一声,将马国贤那本日记,拍在桌面上,淡淡地道:“阁下这本书,我们大皇帝陛下非常感兴趣,已经连夜看完了,盛赞你的文笔非常不错!” 马国贤万万没想到他借给石咏的日记,竟然入了皇帝的眼,而且竟然得了这样一个评价,一下子喜笑颜开,心中想:等回了欧洲,在出版商面前,自是有的吹了。 然而十七阿哥一板脸,冷然道:“只是看过了这其中的内容,我们大皇帝陛下问你,你们十条最重要的戒律当中,第七条是什么?” 马国贤本身就是传教士,岂有不知戒律的道理,被十七阿哥这样猛然一问,登时慌了神,支支吾吾地道:“不……不可伪证毁谤……可我这不是伪证毁谤呀,我这是出于对贵朝的浪漫幻想,对于贵朝大皇帝陛下的崇敬……” 完了,他也编不下去了。 这时十七阿哥又冲他拍出一张“证书”,的确是一张传教证明,只是上面用拉丁文写上了“违背戒律第七条”的样子。 马国贤双手齐摇,冲十七阿哥抗议:“不,不,我没有,我不是存心的……” 十七阿哥这时已经将椅子向后一推起身,将座位让给石咏,对后者说:“你来劝劝他,我反正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石咏赶紧给马国贤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我是来帮你的!” 马国贤伸双手拉住了石咏的手,说:“咏,你一定要帮帮我!” 石咏赶紧让他稍安勿躁,待十七阿哥离去之后,才小声说:“你的这本日记,连我们的大皇帝陛下都看过了,说你的文笔不错,描写得很……生动。只是不符合事实,所以他们坚持要在你的传教证明上批注,曾经犯戒的字样。我向他们说明了你并不想将这本书在这里宣扬,但他们不听,我也没办法!” 马国贤一时万念俱灰,心想就算是回头这日记能够出版,但是自己成为了一名犯过戒律的传教士,还有什么意思,写出的书又还会有什么人看? 石咏却非常真诚地望着他,说:“我相信你,相信你根本没有犯戒的心思。” 马国贤这时候却松开石咏,双手互握,将手肘搁在桌面上,自己冲石咏跪了下来,沉痛地道:“哦,咏,感谢你愿意相信我,让我向你忏悔吧!” 作者有话要说:  1骆宾王《讨武曌檄》 2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确有其人,也确实亲历了康熙在畅春园驾崩的那一晚。他的记录是“驾崩之夕,号呼之声,不安之状,即无鸩毒之事,亦必突然大变,可断言也。”该传教士并未有其他添酱加醋之言,本文所述乃是一部分当时流行的“阴谋论”“篡位说”,实为杜撰,不可尽信。但是康熙驾崩之事,当时在京中的不少传教士都有记载,以及朝鲜在李朝实录中也有反应。其中的记载多有自相矛盾、对不上事实的地方。因此真实情形到底是什么,可能只有人类发明时空穿梭机之后才能完全掌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5.第345章 欢迎进入前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当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 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 半咸不淡地说“是呀, 如今天气又暑, 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 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 这石家的女眷, 也是见过世面的, 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 避免了一场骨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 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 赔足了笑脸, 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子也不算好过。那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cāo)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在伯爵府,亲眷多,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这一世石咏的相貌,说实话是个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普通人一个,但是看久了才会觉得他看上去舒服的。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没变黑,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齐齐地盯着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后直躲。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奇,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奇。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6.第346章 欢迎进入前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硬片硬彩”乃是这个行当里的行话, 所谓“硬”者,以古瓷为主,旁及古铜器、三代鼎彝、汉魏造像、唐三彩之类。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 其余如古书画、字幅、中堂、对联、横披之类,他则更喜欢鉴赏,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 觉得新奇。一问价格, 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你修个碗,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 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 转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 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 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 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dàng)dàng)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可是这副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1”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书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隔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石咏一下子来了兴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双棉布制的“手”,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秃的竹笔过来,用笔端轻轻地将附在“木瓜”表面几乎已经粉末化的软木扫去。 片刻之后,他就感到笔端触到了非常坚硬的结构,应该就是这软木中包裹的器物。石咏心头激动,知道他已经离这“木瓜”的真相越来越近——这,真的会是杨贵妃的木瓜么?千年以降,这木瓜又会向他传递什么样的故事? 石咏上辈子在博物馆里工作好些年,此刻即便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迫切,手下也是稳稳的,一点儿也不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软木包裹的器物表面已经被渐渐清理出来。这是早已是夜深人静,喻哥儿在石咏边沉沉睡着。而石咏则屏住呼吸,看着这枚“木瓜”露出真容。 这是一枚金属器皿,看着器皿表面一层灰黑色、光泽柔润的包浆,石咏基本能断定这该是一件银器。虽然包裹了软木时,这东西看着是椭圆形,待石咏慢慢清理出来,却发现里面是个镂空球体,一端系着银链。球体分成上下两个半圆,每个半圆上各自是镂空的六出团花纹样,雕工精妙绝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7.第347章 欢迎进入前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若是武皇遇到这等形,会说什么? 石咏今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 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 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处的困境 看这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 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 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上, 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 便真相大白, 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就走。刚才的事,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而唐开元天宝前后,正是唐代金银器工艺登峰造极的时候,虽然没有现代先进的技术设备,石咏也大致能够判断这该是一件唐代器物。只是一旦他想起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那哀婉的故事,心头便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凄凉滋味。 这只香囊,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侧。 他天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8.第348章 欢迎进入前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金缮”是一种传统的瓷器修复术,又叫“漆缮”,是使用大漆粘合填补破损的瓷器, 并在修复处用金粉或是金箔装饰。修复之后的器物, 沿着本碎裂与缺损的纹路, 会多出一道金色装饰。从这个角度上说,经过“金缮”修补的瓷器就此得了重生,并且成为一枚世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金缮”还不怎么流行。普通人家破了个碗,大多会请锔碗匠上门做“瓷锔”。 “松竹斋”掌柜听石咏说了“金缮”的大致做法, 颇感兴趣, 当即命伙计去用竹筒盛了一桶提纯过后的上等生漆,又用油布细细地裹了密封。掌柜将东西递给石咏“这位小哥, 这点儿大漆值不了几个钱, 便送你也无妨。只是你那只成窑瓷碗修起之后, 能否借我一观?”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当即点头应下,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 还要用到金粉金箔, 这些东西,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 他如今一穷二白, 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头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cāo)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布衣,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份。新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这事儿的起因是荣府大老爷贾赦喜欢古玩,看上了石呆子家的二十把旧扇子,给了钱要强买,石呆子不肯卖,贾雨村便给石家冠了个“拖欠官银”的罪名,抄家发卖,扇子折做官价给了贾赦,石呆子本人不知死活。而贾赦之子贾琏对此事看不下去,说了几句公道话,还曾被贾赦痛打了一顿。 曾有红学家沿着曹公在书中的文字抽丝剥茧,追着各种伏笔,竟然考证得出结论,曹公所写的贾家被抄家,与贾赦夺扇一案大有关系。 所以贾府是石家的大仇,而石家导致了贾府之败。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单看扇柄竹质,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书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石咏双手颤抖,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渐渐地,石咏开始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书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书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书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9.第349章 欢迎进入前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下午晌喻哥儿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学塾门口,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 说“石喻, 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细布衣裳, 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 叫姜鸿祯, 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 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 平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 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 还都将菜里的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 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 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吃。哥,鸿祯家的炖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听起来更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说来赵飞燕与卫子夫两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两人都是出寒微,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女,却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机会,登上后位。所以史上这枚金盘传下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将两位皇后给记混了。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家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bi)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0.第350章 欢迎进入前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 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 杨镜锌耳提面命, 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 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 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 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 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 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 ”胤祥认得杨镜锌, 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 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 “雍亲王命小人过来, 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 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又见碗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书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1.第351章 欢迎进入前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当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 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 只是富达礼拘着, 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 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 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 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 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 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 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 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 赔足了笑脸, 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子也不算好过。那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cāo)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在伯爵府,亲眷多,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石咏见义勇为,却被人误解,一时百口莫辩。 ——若是武皇遇到这等形,会说什么? 石咏今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处的困境 看这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就走。刚才的事,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2.第352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 我看旁人做锔瓷的, 价格比你便宜得多, 你降降价呗!” “锔瓷”, 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 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 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 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 找我, 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 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 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 到了傍晚, 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 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 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1”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书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书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整个鼎呈青绿色,上有古青铜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朴雄浑。石咏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已经能断定,这是一件“老”物件儿。可这鼎究竟有多“老”,才是决定古鼎价格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1……”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 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3.第353章 石咏万万没有想到原本是九阿哥麾下的票号, 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改弦更张,投到了年羹尧的麾下。 他摇摇头, 继续快步离开。如今大行皇帝的百日早已过了, 灵柩即将送往皇陵奉安。十四阿哥一直被“责令”在景陵“读书”, 实际是被软禁, 与魏珠为邻。除了十四阿哥以外,九阿哥与十阿哥两位也多有被防范,出入受限。旧日“八爷党”之中, 唯一日子还算好过的, 就只有廉亲王允禩,在大行皇帝一过世时便封了亲王, 并出任总理事务大臣, 转眼又任了议政王大臣——只可惜这一位如今也只是孤家寡人了。 石咏一面走一面安慰自己,心想刚才只是擦了一耳朵, 并不知晓详情。许是这票号并未从九阿哥麾下转投年羹尧, 也许只是以前与年羹尧麾下的管事有往来, 所以才有此热情的一声招呼。 可是这样翻过来一想:年羹尧手下的大管事早年间就与九阿哥麾下票号有往来,这就更加惊悚,叫人不敢细想了。 但无论如何, 这些人都不会肯帮织金所的忙。石咏只能另想办法。他在京城中将各处钱庄票号都跑遍了以后, 还打算再去拜访几位以前熟识的皇商,看看那几位有没有灵活的头寸,能够在短时间内调入京城,解织金所的燃眉之急。 在石咏奔走之间, 这一日飞快地过去。到了晚间,织金所依旧灯火通明。如英特意打发了人过来给石大娘和铺子里所有的掌柜与伙计送了晚饭。众人也只是稍许用了些,待最后一名兑取存银的主顾离开,才终于有机会松快下来,填饱肚子——不管怎样,薛家送来的五万两现银给了大家不少底气,但是一想到还有百来号领了号牌的人说是明日来,大家又都觉得心里没底: 毕竟存银数量金额巨大,这般兑取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因光景太晚,如英遣了石家两个管事李寿和石海一起来接,将石大娘接回家中,特地泡了胖大海茶,准备了热水供石大娘沐浴。石大娘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再问起石咏,如英便答:“原本说是到晚间忙完了直接去织金所接您的,可是临倒头又送了个信,说是去金鱼胡同了,让媳妇来接您。” 石咏这会儿的确在金鱼胡同怡亲王府。如今内务府营造司已经在旧怡亲王府旁侧圈了快地,准备修建新王府,但是怡亲王十三阿哥本人一直在旧府邸中生活,对新王府没有兴趣。按他所说,旧府邸距离东安门还近些,方便他进宫办差。 石咏在傍晚时接到了十三阿哥的口讯,命他速来怡亲王府。石咏赶到之后却发现不赶巧,十三阿哥与几名户部的官员在外书房有个小小的“闭门会议”,无奈石咏只能在外等候。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待到十三阿哥终于有空,请石咏来见之时,天已墨黑。府里外书房透明的玻璃窗将他与石咏二人的影子映得清清楚楚。 十三阿哥一脸严肃,先命石咏坐下,才缓缓开口,道:“荣府那里今日又送来的消息,贾琏夫妇两个都已经点了头,愿意将织金所缴入国库,抵还贾府的亏空。” 十三阿哥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石咏却睁圆了眼,隔了半天方道:“姑父,您……这没与小婿开玩笑吧!” 十三阿哥听石咏叫他“姑父”,心里很受用。如今他贵为亲王,乃是雍正在朝中倚重的第一人,威重令行,旁人无不对他毕恭毕敬,少有人敢露出半点亲昵,偏生石咏待他一切如旧,虽然亲近,但是所执的晚辈礼数分毫不差,这让十三阿哥心生暖意。 偏生这个家伙这会儿愣愣地问十三阿哥是不是在“开玩笑”,十三阿哥心内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依旧板着脸,冷然道:“怎么,你觉得不应将织金所缴入国库?” 石咏这回真的急了,双手一起摇着说:“真的不行,真的不行!” 十三阿哥故意虎着脸,佯作怒容,瞪着石咏,问:“因何不行?难道你石家舍不下每年那点儿分红银子?” 石咏继续摇手,他只说:“真的不行,绝对不是小侄舍不下那点儿钱,织金所这铺子生意虽好,还没有好到一成的分红都教人放不下的地步……” “那为何不可,贾琏今儿又上了一回王府的门,亲自上我这儿来说过了,他们一家甘愿献织金所,用织金所的产业变卖款项抵充贾府昔年的亏空。”十三阿哥未等石咏说完,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石咏的话,语气咄咄逼人毫不客气。 石咏心里一震:贾琏确实曾经当着他与十三阿哥的面,说过有心上缴织金所这产业入官中的话。但是织金所是贾家眼下最重的筹码,他们前儿个刚商量过,贾琏也不会乐意见到织金所被挤兑成个空壳了再来填补亏空。所以贾琏今天再次上门的用意是…… 他突然记起宁国府刚刚被抄家,贾珍贾蓉父子下狱不说,一家子男女老幼衣食无着,前途未卜。贾琏今日十九是要在刑部与内务府两头奔走,绝难有功夫再上怡亲王府来提抵还亏空的事儿。那么,十三阿哥这样说,难道是想要试探自己? 石咏想到这里,偷眼看看坐在对面的怡亲王,只见这位正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外书房内的一座屏风。石咏皱眉微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他一定要精心答好了才是: “姑父,我的意思是,若是只把织金所当成一处产业,就此没入官中,现银没收,铺子发卖,铺子里的存货也贱价发卖,依眼下的情形,可能确实能得个十几万两白银,但是在您看来,是眼下得十几万两的现银划算,还是让这产业继续存在,成为一只能下金蛋的鸡,在往后的十年里,每年还个三五万两现银划算呢? 石咏这是根据石大娘每年的分红保守估计了一下织金所每年的利润率。 十三阿哥连忙咳嗽两声,似乎想要遮掩这外书房内其余的声响,随即淡笑着道:“你这是在笑姑父杀鸡取卵?” 石咏摇头道:“不敢!但是织金所经营那么些年,生意稳健,利润可观,在京里是有目共睹。与其将其一杆子打死,折成现银填补亏空,倒不如让织金所活着,让它源源不断地生出利钱,岂不比现在的一锤子买卖好?” 十三阿哥板着面孔,不置可否,漠然地道:“接着说!” “还有,织金所名下有一处产业,名叫‘信合行’,乃是给京城里一些小本生意提供低息信贷,支持这些人将小本生意做大。让他们的营生能够养活自己之余,还能再雇些人手,让更多的人有营生可做,更多人能自力更生。信合行名下的财产,总共大约在十万两银子上下。若是贾家上缴织金所,是不是连这‘信合行’也一并要上缴,将贷款全部收了回来,缴到户部的国库去?” “接着往下说!”听见石咏说起信合行,十三阿哥微微有些动容,命他继续说。 石咏登时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照着念了起来——这不经过上回“各国事务衙门”的事,他终于摸清了上面的人喜欢言之有据么,于是信合行自从开业以来的所有成就数据,全被石咏搜罗了来,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信合行自从开业以来,总计放贷五千七百四十一笔,已有一千三百八十九笔到期,到期还本付息的比率约为百户中还九十九又七分户(99.7%),总收到归还银两五万五千六百四十七两有余,坏账率不到半分(5‰)。其中到期的一千三百余户之中,有一千零十一户再度申请了借款,根据其信用值的提升,信合行向这一千零十一户发放了新的贷款。” “我们也统计了这些小本生意在借贷前后的一些变化,所有的借款户都有增加雇佣人手,包含业主在内,这些借款户的人员在借贷前后增加了八成六,而作为商户所缴的商税总额,在借贷前后增加了七成四……” 石咏念的这些数据,每一项都是可以追溯复核的,所以他当着十三阿哥的面儿这么说出来,底气十足,丝毫不怵。 这些都是在后世被验证过的理论与实践,向信誉良好的小型商户提供资金支持,可以提高产出率就业率、提高居民消费水平,这影响可不止在一家一户。譬如石咏当年曾经以自己的信用作保,贷了十两银子的一间豆腐脑小摊儿,如今已经开了十几家分店,各处生意蒸蒸日上,当年的摊主现在也绝非吴下阿蒙,如今已经用自己的钱买地,在郊外垦了一块田,正在研究大豆与粮食的间作与套种,指着他的田能多产些质优价廉味道好的豆子出来,供应城里的总店与分店。 这些变化,若是没有信合行的参与,是不可能发生的。 石咏所说的,十三阿哥默默地听完,一直没说话,思索了一阵才问:“茂行,世人皆知你与贾琏交情匪浅,你石家又与贾家有些姻亲的关系在,若是旁人问起,你是不是为了私心,才这般替织金所与信合行说话,你该如何作答?” 石咏想了想,摇了摇手中的那张纸道:“人说话时会带了偏向,可是数字不会。我今日固然可以为了琏二哥说尽好话,但是这些数字却是造不来假。这上头每一个数字都可供核验。” 他越说越觉得胸腔里有股子气,热热的直往上冲,一时控制不住,直接道:“姑父,我这个人您也知道,一向就事论事,不会因为这产业涉及到朋友就昧着良心说话。是,眼下将织金所直接抄了,将信合行贷出去的钱全都追回,的确能填补了贾家当年的亏空,并且充盈国库一阵子,可是在这之后呢?十几万两银子,放在户部的司库里,又能顶得了几时?可在这之后呢?商税也收不到了,小生意人们也没营生了,这些已经能自给自足的人许是过一阵子受点儿小灾就又要国家赈济了,到时再提国帑空虚,是不是得再找几家富户抄了?依我看,这真是两败俱伤,谁也捞不着好才是。” 石咏越说越是激动,说得太快,十三阿哥想打手势拦着他说话,已经来不及了,竟让他一气儿将这些全说出了口。十三阿哥听了这话,额头上竟然生出一层薄汗,登时一挥手道:“茂行,你在本王面前说这些,怕是有些太僭越了。先回去好生反省反省,织金所与信合行的事,你就不要再掺合了,本王自有决断。” 十三阿哥将这“怡亲王”的架子摆出来,甚至连自称都改了,而且严令他继续参与织金所的“自救”,这令石咏意识到事态严重,一转念,心里也有点儿吃不准,连忙按着礼数行了一礼,然后告辞出去。 十三阿哥连忙下炕,往屏风那里踱了两步,躬身行礼,低声道:“皇上!” 那屏风之后,一个穿着明黄色袍服的身影转了出来,手一伸免了十三阿哥的礼,迈着稳稳的步子自行上炕,在十三阿哥刚才坐着的地方坐了,而十三阿哥则在刚才石咏坐着的地方陪坐下来。 “却不能说全是一派胡言!”雍正照旧冷着脸,却不见愠色,“只不过他说的并不对——朕抄家根本不是为了充盈国库,朕抄家是为了整饬吏治。朕要教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都看清楚,贪污国帑与鱼肉百姓的下场。” 雍正说得坚定,十三阿哥继续出了一头汗。 石咏走的时候,将他袖子里那张记满了数据的纸落在了十三阿哥书房里的炕桌上,这时候雍正饶有兴致地拿了过来,随手戴上了眼镜,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而十三阿哥因为石咏早先的一番话,额头微微见汗,低声道:“皇上,茂行这个孩子,一直是这么个敢说敢讲的性子,再说,他的确不知道您在臣这儿……” “朕不会怪他,更不会怪你!”雍正随意地说,“朕治下就是太多满口打着官腔的臣子,成日只晓得拉帮结派,朕在他们那儿,听不见一句关于民情的真话,更见不着这样的!”说着雍正将手中那张字纸一扬。 十三阿哥稍许放心一二,接着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往后打算拿织金所怎么办?” 雍正颇为不满地抬头,望着十三阿哥,记起刚才那小子一口一个姑父,连句“王爷”都没叫过,待十三阿哥如此亲热,真是叫人羡慕——偏生自己和昔日最亲近的手足,到底是分了君臣。 这念头一闪而过,雍正立即转过别的念头,道:“听说贾家要献织金所的念头,是年羹尧手底下的人放出去的?” 十三阿哥点点头,将织金所前后的情形都一一向雍正说了。但他知道雍正与年羹尧眼下正是最最君臣相得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动不了年羹尧分毫。偏生这话是雍正自己问起,十三阿哥又不得不说,此刻便又将城中各处票号与钱庄得到消息,借口风险一起联手拒绝向织金所放款的事给说了。 雍正听了淡淡地说:“年羹尧也是个实心办事的人,他人不在京中,若是在京中也断断不肯如此的。想必是他的手下与那贾氏一族有什么过节与误会吧!” 十三阿哥凭空一想年羹尧的性格,若说这“实心办事”这四个字么,年羹尧这些年却是办了不少大事,但是不是真的“实心实意”,就着实不知道了。 正想着,雍正已经手一挥,冷然道:“朕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之,心甘情愿肯吃亏的人,朕不会教他们吃亏;但凡那些挖空心思要占朕便宜的,朕才会教他们一分便宜都占不到!” 说着,雍正的铁拳“砰”的一声,直砸在炕桌上,这位帝王本人也起身下炕,快步离开十三阿哥的外书房,径直回宫去了。十三阿哥连忙恭送,心想:这一位已经身登大宝,竟然还不改旧日的习惯,依旧躲在这屏风后面听这些年轻小辈们说话。十三阿哥早先确实见这位皇兄流露出亲近之意,他见了心里也暖暖的,可是他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心知必须谨慎——毕竟他身为亲王,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盯着,而他们兄弟,终归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第二日,宁国府的事尘埃落定,贾珍父子待在刑部大牢里捞不出来,但是也还没有大苦头吃。而贾琏已经终于有功夫腾出手来过问织金所的事。他跑了一趟平郡王府拜见福晋堂姐,平郡王福晋元春那里日子也并不好过,但听说娘家有事,多处要用银子,到底还是咬咬牙掏了一万银子出来,交给贾琏带回府去。 钱虽不多,可贾琏知道堂姐也不容易,平郡王府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他心生犹豫,不知该不该将堂姐的钱用在织金所如今的挤兑危机上。若说不用吧,回头真的兑不了存银,贾家名誉受损,往后翻身无望;但若说用,他又唯恐织金所是个无底洞:钱填进去了,上头一句话便将产业没入官中,他哭也没处哭去。 正煎熬着,兴儿忽然来报,说是不好,织金所那头闹起来了,好些人说是要砸了织金所,抢了织金所里的货,去冲抵他们的存银呢! “这京里还有王法了吗?”贾琏大怒起身,带上几个人就往前门大街赶去。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固然能够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地办理盗匪案,也能提着文刀武刀去妹夫家为妹妹撑腰。眼下听说有人要打砸抢,这叫他怎么能忍得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4.第354章 贾琏一听说有人要去打砸织金所, 便知道有人在背后搞他:来织金所存银的大多是女眷,有好些甚至是亲戚家人都不愿告知的, 就因为织金所信誉颇佳, 而且严守秘密, 绝不会对外随意透露主顾的信息, 才将银两存在织金所——这些女眷们,怎么可能纠众上门,叫嚣打砸生事? 更何况, 石咏昨儿这才刚从薛家调了五万两头寸过去, 再加上织金所账房处理起账目来都是控制时间的,他与石咏共同的预计都是织金所至少还能撑上个五六天。 岂料今日就人来上门打砸了。贾琏早明白了, 石咏提醒得对, 旁人是“趁他病,要他命”, 根本见不得织金所苟延残喘, 一定要立刻置他于死地不可。 若是来人毁了织金所, 就等于毁了他贾家最后的希望,他和朝廷再无讨价还价的筹码。此外,此举还会彻底毁了织金所和贾家的信誉, 从今往后, 生意上再也不会有人愿与他贾琏往来,列在全城各处“黑名单”上的,会是他贾家的姓氏。 他可不想这样,就算是不得已为了祖上留下的亏空, 注定要失去织金所,他贾琏也会竭尽所能,保留将来东山再起的本钱。更何况,信用与名声,虽然无形无迹,不可用金钱衡量,贾琏却知道,这两件才是需要他努力去捍卫的要紧物事。 于是贾琏带着几个人,快马奔赴前门大街。果然,织金所门前早有一群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手持着棍棒板砖,围在织金所门口,高声叫嚣着说是主家昧着良心向朝廷献了织金所,将主顾们的钱一起都献了上去。所以他们撺掇着路人与他们一道,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织金所现有的布料抢出来,变卖了冲抵他们存在织金所里的银两。 有些路人听了就有心动了起哄的,毕竟常在这前门大街的人都知道,织金所为什么叫织金所,就是因为这铺子里出售的衣料,大抵都是一寸衣料一寸金的,每一匹都价值不菲,且时时上新,每一年都有主推的花色,这都开业快十年了,主推的花色纹样都还未重样过。 若是真的冲进去,将那里的料子抢上几匹,对于那些平民百姓而言,是一笔小小的横财。而且这么多人一起打砸,又“事出有因”,因此众人都以为法不责众,就算回头真的被官府追责,这处罚又能重到哪里去? 一时当真便聚了不少人,挤在织金所门外,随着那几个手里有武器的要往里冲。他们都知道织金所里最多的都是女性,女主顾女掌柜女伙计,焉能抵抗?殊不知,这织金所隔壁是眼镜铺子,这家是男掌柜男伙计。见这情形,掌柜的想了个主意,直接拖了一辆马车过来,堵在织金所门口,然后将马匹解了。一辆沉重的马车就这么堵在织金所门前,谁也挪动不得,登时先将贼人挡住了一大半。 可那些地痞也不愿私心,想着那些价值不菲的料子,回头哪怕是送往当铺里当当,也能换一笔不小的钱财,于是又纠集了人,上来要将那马车拖开,再推开那几个伙计,一起冲上楼去。 岂知这时候织金所二楼的玻璃窗竟然都推开了,一群仆妇立在楼上高声叫骂,大意只是说着东家正兑银兑得好好的,哪儿来的闲人打扰账房给她们兑银子? “要抢织金所,先问问老娘同不同意!” 须知,这织金所的主顾固然多数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但是前来兑银子的人,却未必如此,其中有不少是二等三等仆妇,奉命来跑一趟的。遇上这种事儿,已经有那脾气躁的推开了窗,大声喝骂起来,而且各种市井俚语,未必比底下的男人们弱到哪里去,底下但凡有敢回嘴的,立刻便是对骂的局面,随即那瓜子壳儿、果皮、喝剩的茶叶渣儿就全从楼上飞了下来,场面壮观,令恰于此时赶到的贾琏叹为观止。 “谁敢抢织金所?” 贾琏舌绽春雷,一声怒喝。他连马都未下,径直奔至织金所跟前,马鞭在手中劈空一声大响,怒喝道:“谁说织金所兑不了存银?” 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贾琏在山西为官已有几年,并且曾经亲自动手办过盗匪大案,举手投足之际自然而然有一股子官威。前门大街上聚着的地痞们登时一起往后退一步。 “有我贾琏在此,我应承过,每一个到本店兑银的主顾,都应得到她们当初存下的本金。当初她们存银在此,就是因为信得过小店,如今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但凡我贾琏在世一天,就没有一笔债务能从我这里昧了去。” 面对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贾琏胸中激荡,既然说了这样一番话出来:当初接下存银的是织金所,就冲这份主顾的信任,他也要将这份信任给担下去。他们贾家的事,凭什么最后要损失到这些主顾的头上? 他这话刚说完,织金所楼上响起一片彩声,竟有女眷为贾琏大声叫好,还有人在四处询问:“这位就是东家大爷吗?” “啧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为什么这位东家的大爷,就能生得这么俊?” 贾琏后背有些发寒,心想,这话千万别叫凤姐儿听见才好。 他一凝神,立时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抛开去,反而冷笑着提起马鞭,指着带头闹事的一人,道:“光天化日之下打砸商铺,凡有毁坏,按照《大清律》,视同劫掠。是何下场,你可知道?” 被贾琏指着的一人吓了一跳,手中的棍棒往地上一扔,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就是听说……” 正在这当儿,忽听有个人在人群里高声发问:“你贾家荣宁二府,同气连枝,宁府被抄家了,你们荣府正在想办法筹钱让本家的人出来,又要归还祖上欠下的亏空。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织金所献到国库里去,这又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琏二爷,你嘴上话说得漂亮,可是谁知道你真的行事怎么样?” 贾琏循声望去,只见那人用衣袖掩住了面孔,似乎刻意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贾琏心知这必是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此时要是无法服众,且得还要乱。 贾琏登时开口道:“好教你得知,这件织金所,是用我媳妇的嫁妆开立的。是我媳妇儿的私产,我贾氏欠下的债务,自然由我姓贾的担着,哪有用媳妇儿的私产来还的道理……” 其实织金所主要是贾家的钱办下的,凤姐只出了一小部分嫁妆银子,薛家也出了一点本钱。但是大部分经营都是凤姐亲手打理的。必须说,早年间凤姐在这间铺子上花了巨大的心力,因此贾琏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他媳妇儿创办的产业。他原本确实生过上缴织金所还亏空的心思,可是到了这个当儿,见到有人要将经营了这么久的织金所毁于一旦,登时激发了贾琏的高傲心性,在这一刻,他已经决意,无论如何,他都要稳住眼前的这些人,他要保住织金所,至少他要让凤姐儿再见到这间铺子的时候,织金所是完整无缺的。 岂料这番表白再次感动了所有二楼的女眷,无论是正主儿还是仆妇,连女掌柜也拍着手去抹泪:“东家大爷这气度……我们东家奶奶真是有福啊!” 外头始终掩着面孔的那人这时候又阴阴地开口,“话说得漂亮……” 只听贾琏这时候断然一声大喝,他座下骏马一动,已经在人丛中朝前迈了两步,贾琏手中的马鞭一声脆响,鞭梢已经在那人面前掠过,卷下一片衣袖,贾琏瞬时看清了来人的面孔,登时一呆:他不认得啊,这无冤无仇的…… 那人见贾琏欺到跟前来,登时往地上一躺,撒泼似的高声道:“杀人啦,为富不仁的荣府公子琏二爷,为泄私愤当街要打杀小人啊!这等卑劣人品,我等就算是打砸了他的店,也不为过啊……” 竟还是要煽动聚拢在织金所门前的闲人,将织金所打砸了去,是他们的唯一目的。登时有两个勇武的,上来就要扣贾琏坐骑的缰绳,抱着他的腿要将他拖下马。贾琏甩了两记马鞭,不得已,控着坐骑往后退了退。立时有人上去就要将堵在织金所门前的空马车拖开,好冲进店铺去。 “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在此,看谁敢妄动!”前门大街尽头一声断喝,登时有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卒列队过来。织金所跟前,安静了片刻,登时炸了锅似的,在此处凑热闹的,都是最怕“官爷”的,这会儿听说一个衙门的人都过来了,还不吓得四散乱跑? “谁——敢——妄动——” 又是一声长长的呼喝,这些地痞并路人们,就又都全定在当地,当真一动也不敢动了。 贾琏乖觉,赶紧下马,提气高声道:“步军统领衙门哪一位大人在此?” 对面远远的声音传过来:“隆科多大人在此!” 隆科多如今炙手可热,身为总理事务大臣不说,还顺利袭了老爹佟国维的一等公爵位,如今正分管着吏部,同时身上的步军统领衙门与九门提督两处职务,隆科多还依旧兼着。但这样的人物,要为了地痞们当街打砸一间铺子给赶来,又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贾琏知道离开,赶紧快步上前,过来给隆科多行礼,心里则在暗暗疑惑。他来的时候,就已经遣人去报官了,报的是顺天府衙门,可怎么顺天府半天都没有动静,反倒是步军统领衙门来人了? “不管这许多了,”贾琏一咬牙,上前就给隆科多行礼,自报家门与名姓。他以前没有见过隆科多,少不了留神打量这位今上最为推崇的臣子之一,只见隆科多身量不高,见了贾琏,亦是满脸堆笑,向贾琏拱手道:“贾大人辛苦了,本官正是奉了皇命到此,给贵店奉送御赐招牌来的。” 贾琏万万没想到这一出,探头一望,果然见到隆科多身后有一队兵丁,正扛着一幅硕大的匾额,正用红绸布盖着。 “贾大人,怎么,皇上既有这样的恩典赐下来,还不赶紧地,快安排将这招牌挂到贵店门楣上去?” 贾琏连忙躬身道:“下官听命,还请隆科多大人移步,下官定要给大人奉茶。” 他与隆科多在这边对答,那边早先带头闹事的几人已经渐渐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围了起来,包括早先那一直蒙着头暗中挑拨的,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锁拿。 贾琏将一颗心放了下来,赶紧命人去将自家旧的招牌匾额取下,并且恭请那几名兵丁一起上前,将新的招牌挂上去。 那块招牌挂上去的时候,那块红绸一直盖在上面,因此贾琏也心里没底,不晓得御赐下来一块怎样的牌匾。 折腾了好久,待一切都停当了,这揭开红绸的荣耀自然是属于一等公、总理事务大臣隆科多的。贾琏恭恭敬敬地请这位上前动手,隆科多也当仁不让,向前迈上一步,朗声道:“跪!——” 于是余人一起都聚在织金所店铺跟前,拜了下来。就连二楼的女眷们也在其中几位“知礼数”的大户人家贵太太的带领下,一起行了蹲礼。正在此刻,隆科多一伸手攥住那块红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红绸揭了下来。 只见乌木的牌匾上,三个烫金的大字“织金所”依旧未变,但是那字迹,贾琏尚且不大熟悉,但是想了想便知道了:“呀,这是今上御笔!” “正是!”隆科多惜字如金。 贾琏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地跳,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竟能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织金所”三个大字旁边,还镌了四个小字,一样是御笔,只见那四个字是:特许经营—— 特许经营织金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5.第355章 贾琏看见这“特许经营”四字, 脑海里“嗡”的一声,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忧。但是这“特许经营”四个字, 连同这御赐的牌匾, 给围观旁人的直接感受便是——这织金所, 龙椅上那位给出手护住了。 贾琏立在那牌匾跟前, 呆呆地望着织金所的御赐烫金招牌,心内五味杂陈,一会儿觉得这店好像距离自己无比遥远, 再不是自己的产业了, 一会儿又觉得被套上了一个枷锁,短时间内很难挣脱开……可是, 这毕竟保住了织金所。 他一时感慨, 只管背着手立在当地。好在旁边眼镜铺子的掌柜与伙计机灵,去找了两挂千响的爆竹一放, 织金所跟前立时彩声大作, 红纸飞扬, 现场全都喜气洋洋的。随着早先前来闹事的人被步军统领衙门带走,前门大街上织金所这一带全是看热闹与前来贺喜的人。 原先聚在织金所里,等候领取存银的人也有不少走出来, 一起观赏这店铺新得的御赐招牌。立时便有人一拍大腿说:“咱们傻了!皇上都给这织金所下御赐招牌, 咱们还怕个什么劲儿!” 早先人们听见传闻纷纷赶来提存银,就是因为怕皇家查抄织金所的财产,连他们的存银也一块儿抄没了去。可是眼下皇上都赐了一块御赐招牌下来,明言是皇家“特许”织金所经营下去的, 这以后织金所的存银还有什么风险? 于是,还没等到兑现存银的人家喜笑颜开,这边刚刚将银子提到手里的则马上后悔了,二楼有不少人围住了女掌柜,吵吵嚷嚷地要让女掌柜再把她们的存银再收回去。这变脸变的比翻书还快,女掌柜也一概虚与委蛇,只说慢慢来,辰光有的是。 贾琏听着耳边的爆竹声,登时醒过神,精神一振,转身向隆科多躬身,问:“素闻隆科多大人公务繁忙,不知大人可愿入小店内稍坐一二,好让下官有机会奉茶奉水,当面相谢?” 隆科多这时候手中还捧着一幅黄绫圣旨,听了贾琏说的,登时一笑,点头道:“听说织金所中各色货品极其出色,本官难得到此,岂有不入内欣赏一回的?” 他见贾琏的目光望向他手中那一幅黄绫圣旨,登时笑道:“这一幅圣旨,也是与府上有关的,少时本官自然与贾大人一道去贵府上传旨。” 贾琏恍然大悟,雍正并非没头没脑地赐下这样一块招牌,给贾府还另有圣旨。贾府的亏空,贾赦的爵位,他自己的前程……可能都由这一卷黄绫圣旨全部决定了。此刻贾琏又是焦急又是紧张,但看隆科多笑嘻嘻的似是没有恶意,且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又将前来织金所与他过不去的人尽数擒了。想到这里,贾琏稳了稳情绪,只管请隆科多入内。 因有外客在,女眷们全部避到了二楼,腾出了清净的一层供隆科多与其随行之人小坐。 隆科多始终捧着那卷黄绫圣旨,只随意在铺子里踱了几步,看见桌面上放着的名录,眼前一亮,停住脚步。织金所立即有伙计上前,替隆科多揭开这名录,低声细语地将这季京中最时髦的衣料稍许解释了几句。隆科多见眼前一片鲜亮,登时抬起头来,要向贾琏开口。 “对了,”贾琏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开口截住隆科多的话,“尊夫人好像一直都是敝店的座上贵宾来着。” 其实他压根儿不知道隆科多夫人有没有来过织金所,但是他即便在山西的时候,也听说过这位隆科多大人宠妾灭妻的传闻。眼见着隆科多要开口,贾琏料定了必然是索贿。与其让他这般索贿,倒不如先一步,将这主动权抓在手里。 隆科多开口,确实是为了如夫人李四儿。李四儿生性喜欢颜色鲜亮的织物,又喜摆阔,每季都裁八至十身新衣,一旦过季,这些新衣就再也不穿了,说是不喜穿重样的。所以织金所的时新衣料格外合李四儿的口味,隆科多早先开口,便是想讨要一本织金所的名录去,回头李四儿爱什么衣料,就让贾琏送什么衣料上门来——岂料贾琏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隆科多将眉一皱。 只听贾琏说:“佟大人,敝店的规矩,每位贵宾那里,每季都奉送一本名录。今年的名录怕是还未给府上送去。一会儿给府上送去时,会顺带将这名录上的每一款衣料都送上一匹,夫人喜欢就留下来。” 他应承将织金所新季名录上所有的新料子每样送上一匹,几十匹织金衣料,已是价值不菲,而且堵住了隆科多夫人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就算是有损失,也算是将损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隆科多听贾琏这样说,丝毫没察觉对方的小心思,只觉得这小子会做人,出手大方。名录上每样时新的料子都送上一匹,花团锦簇的,李四儿那样招摇的性子,一定喜欢。隆科多当下再未多说什么,只捧了捧手中的黄绫圣旨,道:“贾大人,这边一起过去府上吧!” 一时步兵统领衙门的兵卒在前,隆科多与贾琏并骑,众人浩浩荡荡,离开前门大街,直奔荣宁街。 荣宁街上则是一片凄凉,宁府被查抄,原本高大的“敕建宁国府”的牌匾已经被摘下,朱红色的府门上贴着惨白的封条。荣府尚好,看似尚未受到什么影响,可一旦走近了,便能感觉得到,这府里透着一股子惶惶不安的情绪,连蹲在门口的门房也只两眼无神地望着天际。待听见动静,一见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过来,那门房宛若惊弓之鸟一般腾地跳起来,没命地往府里奔。 连跟在后面的贾琏都能听见那门房在大喊:“不好了,不好啦……” 于是贾琏微微偏头,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长随兴儿使了个眼色。兴儿明白,立即跃下马,悄悄从荣府角门入内,进府报讯去了。 少时贾政迎了出来,见隆科多手捧圣旨,忙命开中门。他自己又赶紧与贾琏一道下去,换了吉服,又忙忙地摆了香案,齐齐拜倒。隆科多便在香案跟前立定了,展开手中的圣旨,开始宣读。 雍正这通旨意,却是来势汹汹,一开始便是痛陈贾家的斑斑劣迹。头一桩便是贾家在织造任上造成的亏空,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亏空是怎么来的,但是雍正还是在旨意上痛陈,他与皇考不同,但凡为官者发现钱粮亏空,立即革职查办。 贾政与贾琏听到这里,都是背后一身汗,知道雍正如今狠抓吏治,正好拿贾家杀鸡儆猴。贾琏还好,毕竟有了织金所那一层的铺垫,贾政当真吓得战战栗栗,汗如浆出。 隆科多继续往下念诵,那旨意却一转,转到贾赦身上,隶属贾赦若干条大罪,结党营私、乱跑门路、强买古董、结交外官之类。旨意上说,贾赦本应重重查办,夺爵革职,然其人重病卧床,并有悔改之意,托其弟将世袭爵位让与长子贾琏,可见此人良心未泯,因此免于夺爵,其世职由其子贾琏继承。 至此,在场的贾府之人都松了一口气,唯有贾政,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多少又添了些惆怅。 至此,隆科多顿了一顿,贾政与贾琏便要谢恩,岂料隆科多又念了下去,这旨意竟还未念完,接下来是织金所的安排:旨意上说,贾家织金所财产,本应没入官中,以抵偿贾家以往的亏空,但念在织金所经营尚可,多年来信誉卓著,有口皆碑,此外织金所怜贫惜弱,扶助不少贫民小户,令其得以谋生,今上不忍,因此命贾家继续“奉旨”经营织金所。 贾琏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这就是“特许经营”四字的来历了。 接下来是关于贾家祖上亏空的安排,荣宁二府,两家总共亏空五十五万两,因为两府早已分家,因此每府共计亏欠二十七万五千两。织金所如今是“特许经营”,因此皇家特许以其中十万两转为织金所的股本,由内务府代持,每年的分红转入内库。其余款项,着荣府于三年之内还清。 这旨意一出,贾政这等不通庶务之人,早已听得晕乎乎的,愣在当地,唯有听清楚了三年之内要还十七万五千两,一时便苦了脸。 贾琏心里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晓得上面手下留情,这一关他终于过了。 皇家竟然想出了这么一个“债转股”的法子,最终将贾家十万两的债务转成了织金所的股本,每年从织金所滚滚而来的红利里吃分红。估计如此这般吃上几年之后,内务府会慢慢退股,再将十万两撤出来。 这样一来,贾家的股份和薛家的股份全都被稀释,两家的分红各自被吃掉一大块,给石家的分红也无法再持续了,这就是贾琏早先为什么会觉得织金所被套上了个枷锁的缘故—— 但无论如何,织金所被保住了。那许多人曾经付出的心血,都被保住了。织金所的名誉依旧是白壁无瑕,得了“特许经营”四字之后,生意上更是如虎添翼。 贾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赶紧去隆科多那里接旨。 隆科多笑着对贾琏说:“贾大人,恭喜啊!” 贾琏以为他在恭贺自己袭爵的事,岂料隆科多接着说:“吏部的任命马上就要下来了,贾大人难道还没听说么?” 贾琏确实没听到任何风声,但他知道隆科多如今正管着吏部,所以这位说的,应当是真话。 “恭喜贾大人,升了一级,过不了几日,就要去保定府上任了。”隆科多笑笑说。 贾琏一呆:升一级,去保定府的话,那他是……升了知府了! 隆科多笑着点点头。贾琏这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赶紧道谢。这一瞬间,贾琏心中自是波澜起伏:他原本以为前程已经无望了,可偏偏在这时候,自己的才能与政绩竟得到了认可——保定府啊,这保定府的知府……与别处的知府是不一样的。 保定府地位有点特殊,因为这是直隶总督府所在地,虽然只是一府长官,可是每日所接触的,都是不止是一府数县之地,而是整个省份的管辖与实务。因此保定府的知府往往升迁较快,任上政绩出色,往下便是顺天府或是应天府,再升一升便是巡抚、总督。 贾琏也实在是没想到,自己竟被放到了这样一个位置上。听说侄子得了保定知府的衔,贾政在一旁也听呆了。 一时隆科多还要回宫复命,贾琏与贾政赶紧将人送出荣府的府门。这叔侄二人回过身来,默默相对的时候,贾政才半是酸味半是羡慕地道:“还是老太太见事最准,晓得琏侄是最有出息的。” 贾琏不理会叔叔的酸话,说:“二叔,将来侄子要做外官的,京中……京中的事,就要全靠二叔了!” 贾政一凛,这才省过来。贾琏这是要去做外官的,往后贾家在京中能奔走料理的,就只有贾政自己了。想想这个任务非常艰巨,贾政一时便也头疼起来,无心再酸。 这边叔侄两个赶紧进府,去将这边得来的好消息告诉阖府的女眷。虽然说荣府往后还有十七万多的债务要还,而且织金所的分红以后也会少不少,但是一直悬在荣府头上那柄“抄家下狱”的剑,终是暂时被挪开了去。而且贾赦以前劣迹斑斑,因为他这一病,也将牢狱之灾尽数免去,到底能在病榻上安然终老,不能不说,也算是一种运气。 荣府阖府松了一口气,却又立即心疼起钱来。 王夫人的意思,既然荣宁二府,能将以前的亏空这么辟一半各还各的,那么荣府这头,长房与二房,何妨也分开来还?她前一阵子把持荣府的家务,私房银子攒了不少,公中的账上反而没多少钱,眼看着又要背上债务。王夫人就想着,各还各的,免得到时候自家还得补贴公账。 贾琏听着这意思不大对,便直截了当地问王夫人,这是不是算是“分家”了。 贾琏这“分家”二字刚一出口,贾政就立即怒斥王夫人:“老太太还在,你怎么就敢提到“分家”两个字?” 王夫人:……不是我提的呀? 王夫人素性糊涂,这几日贾政总算是比她看得多明白些——长房长幼传承,爵位已定,贾家往后,必然是靠贾琏一人的;二房没有已经出仕的子弟,将来必须仰仗贾琏之助,偏王夫人眼里只看得到财帛,全无远见,在这节骨眼儿上说这等话,实在是让人心寒。 王夫人被贾政这么一吼,立即反应过来,涨红了脸双手齐摇,只道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为家里多出点儿力,二房虽然不才,也应担下家里一半的债务……她越说越乱,越说越给自己下套。说到最后,贾琏只得做出一副非常感激的表情,说: “二婶真是深明大义,愿以一己之力负担府里一半的债务,侄儿真是感佩得很。咱们府如今还有十七万五千两银子的债务,一半是八万七千五百两。侄子给您将零头抹去,二婶三年内就还上八万两的银子就成。” 王夫人:……啥? 这套儿究竟是她自己给自己下的,还是侄儿给她下的?怎么总觉得不大对? 她身边,贾政也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心想:这个侄儿,给人下套的本事太厉害了。 这边荣府正商量着还债的事,外头来报,石咏来寻贾琏。 贾琏赶紧迎出去,他见了朋友,当真满怀感激,兜头就是一拜,道:“这真要多谢贤弟。那个‘特许经营’的说法,一听就知道只有贤弟这样的人,才能想得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6.第356章 石咏听贾琏道谢, 连忙双手齐摇,说这个“特许经营”的点子不是他想的, 而是皇上拉着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他们几个在南书房里一起琢磨出来的, 只有“特许经营”这四个字, 是石咏想出来的。 其实这主意完全来自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在内务府办差多年,眼红织金所也眼红了好些时候。这时听说雍正有意暂缓贾家的债务,让贾家分几年把亏空还清, 十六阿哥就想起了这么一个主意, 将贾家的债务化成股份,这样他内务府可以安安稳稳地吃上几年分红。多了这么个稳定的进项, 许是他就不再需要像往年那样, 一到年底就到处去找钱。 雍正也觉得这个法子甚好,给他往后“抄家”提供了新思路。以后但凡查抄人家的产业, 也不需要将这产业关停, 而是直接让内务府接手, 留着原本的掌柜与伙计,待遇一切如旧,让这产业好生经营下去, 但是赚取的利润也都归入内务府或者户部, 以后天天吃分红,比直接抄没家产,变卖不了几个钱好好得多。 而石咏想出来的这个“特许经营”的名号,雍正也觉得颇为满意, 有“特许”二字在,内务府与户部可以限定这产业的经营条件、利润分配方式、人员配置,当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这是皇家罩着的产业。 这时贾琏吁了一口气,对石咏说:“不管怎么样,兄弟,这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而且今日得了这一枚御赐的招牌,织金所想必能在京里好生再经营一阵了。” 石咏笑:“琏二哥,你可知今日得御赐招牌的,并不止织金所一家?” 贾琏这还真的不知道,忙问:“还有哪一家?” 石咏笑道:“是信合行的头一位主顾,乐凤鸣。” 说来也巧,今日雍正心血来潮写御赐招牌,刚好写了两家,一家是织金所,另外一家就是同仁堂。这同仁堂如今已经被雍正钦定,供奉宫中御药房用药。乐凤鸣也自此跻身于京城最有名最显赫的药材商人之间。这两间产业,都与石咏和贾琏有些关系,听说这个消息,两人都是欣慰不已。 “对了,如今你们隔壁府的事情如何了?”石咏关切地问。 “珍大哥哥和蓉侄入了刑部的大狱,到现在都还打听不出究竟会是个什么罪名。”贾琏听见问宁府,眉心登时也拧成个疙瘩,“倒是宁府的人都发去了崇文门人市发卖。老太太不忍,命我去将人都买下来,找地方安置。” 石咏想了想,道:“若是贵府的亲戚,自然是要找地方安置的,但说实话以前宁国府人口众多,管事们无人管束,伤天害理的事做不过少。据我看,这些人是罪有应得才是。” 他还记得那个故意给雪灾的灾民送湿炭的那个钱管事,这种人若是还花钱买了回来给好生安置,这不是给自己讨嫌吗? 贾琏听了,便点点头,道:“自当排查其品行,确实忠心可靠,又是得用的人手,才会买回来……往后宁府的亲戚们,自然是再不敢招摇,要人口简单的过日子。” 就这么短短两句话,贾琏已经完全明白了石咏的意思。 石咏这是在暗中提醒他,要摆正与宁府旧人的关系。宁府是获罪被查抄的人家,而荣府是雍正手下留情放过的人家,若是荣府此刻帮宁府帮得太过,就是给雍正难看了。 再者,这也是为荣府着想,宁府毕竟是贾琏祖父的长房。若是荣府完全袖手旁观,自然被人指责太过凉薄,但若是荣府真的费心费力,把人都一个个捞回来好生供着,回头那边无法无天惯了,再犯出事儿来,荣府这边也难免受其连累——荣府总不能好心帮忙,然后迎回来一堆祖宗供着吧? 贾琏听了这话,心里立即改了主意,当即决定,届时去崇文门人市,先将自家亲眷先都赎出来,然后再考察品行,只赎几名忠心耿耿,且无错失的,随后在京城之外找个跟石家别院差不多的地方,将那一家子都安置了,也免得他们住在京城里,对着旧府邸触景生情,更紧要的,也免得他们再生事端。 “对了,茂行,你在南书房行走,你可曾听说过关于珍大哥哥到底犯了什么事?”贾琏百思不得其解,开口问石咏。 他早先听说宁府的罪名,一是国孝家孝两重孝之间聚众赌博,二是有康熙朱批过的密折不曾上缴。可是贾琏思来想去,觉得头一个罪名虽是真的,可不至于抄家削爵下大狱这么惨;而第二个罪名是够重的,可是宁府那些密折都是织造时留下的旧折子,上面俱是江南的气候、水利、收成、民情之类,没什么特别的,宁府又怎么会那么傻,明知新帝要收缴密折,自家还扣留几份? 石咏满面是笑容,冲着贾琏摇摇头。 两人原有默契,贾琏立时明白了,晓得石咏知道宁府所犯之事,但是却不能说。贾琏就也不再追问。 石咏却知道得很清楚,上头要抄宁府,一是因为贾家以前的亏空,二是怀疑宁府暗中结交理郡王。这次恒亲王带人抄了宁府,细细检视从贾珍书房抄出的文字,果真发现有与弘皙往来的证据,虽然宁府所有与弘皙的往来都发生在新皇登基之前,但是因为弘皙身份敏感,足以使雍正深深厌弃宁府。再者贾珍虽是个武职,但是毫无军功在身,全靠祖宗荫庇。因此据石咏的判断,宁府的事,贾琏最好别掺合,别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我听说宁府的家产已经尽数被清点出来了,大约是八万两左右,距离宁府那边欠下的亏空,数目还远。远不足以冲抵宁府的亏空,琏二哥若是真想减一减宁府众人的罪愆,怕还是得在这上头想办法。” “八万两?”贾琏呆住了,“宁府抄家,一大家子的财产,竟只有八万两?” “是,内务府有个折价表,宁府抄没的东西,除了真金白银,都是往那个折价表一对,就将折成的银两数目记下来。” 贾琏急了,连忙问:“可是宁府那么多书画珍玩,又是怎么折算的?” 想到这一点,石咏也有些无语。原来内务府计算抄家财产的时候,哪怕见了个元代青花瓷杯,市面上能值几百两银子的那种,官员们也只会长声诵道:“旧瓷器一枚,折银,五文——” 五文正是那折价表上旧瓷器的统一行情。 因此,宁府当初购置府中的这些东西,可能曾抛费了几十万两银子,如今被内务府这样一折价,便只折出区区八万两,而宁府被抄出的这些珍宝,也会被当成不值钱的旧器物,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算起来宁府这查抄的八万两家产,绝大多数是地产铺子这些不动产的价值。 “琏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你放心,我会尽快撺掇庄亲王那边再办一次拍卖,尽量将宁府的物品拍出高价,既丰盈国库,又能弥补宁府上下的过失,想来上面应当是肯的。你这边,也要拿个主意,回头宁府那里财产拍卖了之后,可能还会欠着个几万两银子,你拿个什么态度出来?” 听石咏这样问,贾琏凝神想了想,拿定主意,道:“好兄弟,有你这话,我心里有了不少底。我承袭世职,还未上谢恩折子。既然如此,我就干脆在折子上写,将宁府的债务也担下来,但愿皇上能看在我这一家老小要养活的份儿上,能多宽限通融一年。” 石咏道:“琏二哥放心,这话我可以帮你带到。” 他支持贾琏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贾琏才能成为雍正需要的那个典型:虽然先人钱粮上有亏空,但只要后人肯努力还上,一样可以得世职、得重用;更紧要的是,正如武皇的宝镜所说的那样,贾琏当真跟个不知计较的傻小子一样,把本不属于他的债务也一口气背下来,上位者才会心生怜惜,从其他方面给与补偿。往后说起来,贾家也能保得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只是您要不要与府里商量一下?”石咏问。 贾琏果断摇头:“不必,先斩后奏罢了。如今这府里我能说了算了。” 他既然到了贾家的世职,就是名正言顺的贾府掌舵人,一切决策,都由他来做,他来承担责任。 “好!”石咏见贾琏已经有这般气魄,兴奋地拍拍他的肩,准备告辞。贾琏却拉住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问。 “隆科多此人如何,茂行以前打过交道么?”贾琏三言两语,将今日隆科多在织金所索贿的事说了。 石咏想了想,便道:“琏二哥做得对,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隆科多大人么……是不便得罪的。” 贾琏听他骂人不带脏字,险些笑出来,又道:“我见他颇有善意,是否应趁我还在京的时候与他多来往一回?” 石咏赶紧摇头:“千万别……” 他清楚得很,隆科多对贾琏友善,纯粹因为在背后搞贾家的是年羹尧的人。所谓对头的对头就是朋友,隆科多与年羹尧是如今皇帝座下的左膀右臂,两大宠臣。就因为年羹尧背后摆布贾家,隆科多才会对贾琏和颜悦色的。 只不过,年羹尧与隆科多这两位,虽然眼下风光无限,但俗语说登高必跌重,这两位以后盛极而衰,也不过是前后脚罢了。 “不过琏二哥既然答应了送,就还是赶紧安排了送去吧。”石咏想了想道。隆科多的如夫人李四儿如今名声在外,京城里都知道这位如夫人架子堪与正室比肩,气量却只有一点点,最是得罪不起的人物。石咏也晓得贾琏这样做是破财免灾,无奈之下,他只能支持朋友这么做。 于是,贾琏赶紧安排了织金所的人,送了织金所的名录与早先应下的料子上门。隆科多那边立时就有反馈,说是夫人非常喜欢,以后每季的名录一定要早早送到他们府上云云。 贾琏与石咏这一次长谈之后,果然上了袭爵的谢恩折子。投桃报李,贾琏的承诺立即有了回报,雍正直接在谢恩折子上批示,贾琏于山西盗匪一案办差稳妥,“能堪一用”,特恩赏不降等袭了贾赦身上那个“一等将军”的爵位。 然而贾琏清楚得很,若不是他将宁府的亏空也一气儿应下,这个“一等将军”的爵位,是万万得不来的。 于是贾琏与凤姐儿两个,立即开始清盘荣府所有的财产,着手盘算怎么在四年内将宁荣二府的亏空都还清。平郡王福晋元春那里借给堂弟的一万两银子,贾琏思前想后,还是拿回去还给了元春——毕竟平郡王从西北战场回京之后,就一直赋闲在家,怕是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带兵了。而且元春膝下有四个儿子,经济负担十分沉重。 剩下贾琏又命织金所盘清了账目,将石家和薛家在这次“挤兑”风波之中援手的银子全部还了回去。 他这番不愿亏欠任何人的坦荡态度,自然得了石咏等人的钦佩,然而荣府里却多少有些人不满,不敢明着说什么,暗地里指责贾琏,说他傻,“只晓得掏自家银子,先苦着自家”,还有在贾母王夫人跟前嚼舌根的。 贾琏听了这种议论,冷笑之后便置之脑后了。然而凤姐却没有那么好性儿,捡几个跳得欢的便随意找个错处拉出去打板子撵出去。贾府众人终于想起来,这一位,才是个真正脾气暴,不好惹的,只不过前阵子离京的时间有点儿长,回来就装成了大尾巴狼。如今这些荣府的世仆等板子挨到臀上,才悔之无及,牙痒痒地恨着这一对夫妇。 可是恨又如何,荣府里照样有人支持贾琏夫妇。 先是老太太将自己所有的体己银子和首饰全都拿了出来,总共凑了八万多两。她给府里所有的晚辈留下了八千两的嫁娶银子,其余都命贾琏缴了去内务府,作为他们第一批归还亏空的款项。 而贾政满脸写着“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个字,对于贾琏将宁府的亏空也扛下来没有半点异议,私底下则将满腹委屈嘟嘟囔囔的王夫人一顿好训。王夫人表面委屈,心里却暗自庆幸,幸亏上次说死了二房只还八万两,反正要多出一文钱,她也是肉疼舍不得了。 而石咏那边则很快说服了十六阿哥和内务府总管伊都立,将此前从宁府抄出,没入内库的各种古董、瓷器、书画、名贵家具等进行一次拍卖。拍卖的底价都报得极低,而且十六阿哥与伊都立各自向宗室勋贵和朝中重臣放出风去,只说这次拍卖绝对是捡便宜,一时京中不少人家对此格外感兴趣。 石咏见拍卖的势头非常好,便也通知了贾琏,示意荣府不妨也拿出一些日常不用的物品和书画,接着这次拍卖会的东风,一起给卖出去,拢了款项,用以抵偿以前的亏空。他保证百花深处的拍卖行一定能给贾琏拍出个好价钱去。 于是贾琏去了贾赦的外书房,将贾赦私藏的各种好东西搜罗了一回,只留下了几件贾赦素日最心爱的,一起都挂在贾赦的病榻前,其余的全部打包装了起来。贾琏则亲自到贾赦面前来请罪,将自家准备拍卖私产抵债的事情一说,贾赦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可还是气得脸通红。 “父亲,儿子不孝,可是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了。”贾琏感慨地道,“眼见着东府那样,好一个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一朝便树倒猢狲散,旁人欲救而不得……儿子也一样生为人父,实在不愿等子孙后代长大以后,才来埋怨我们这些人,生生将清白世家的名声作践了,落个千古骂名……” 贾琏越说越是出神,浑没有注意到病榻上贾赦的满脸怒容渐渐去了,终于流露出些许哀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7.第357章 贾琏从贾赦外书房取出的各种字画古玩, 其中就包含那件杨玉环的银香囊。他记起石咏曾将这枚银香囊借出来看过,便想顺势将这件东西送给石咏, 但为石咏婉言所拒。 石咏考虑到贾家如今背上了巨额亏空, 正在能还一点是一点的时候, 自己怎么好白占人家便宜。于是石咏暗自打算了, 要在拍卖的时候将这件银香囊买回来,这样他的东厢“小博物馆”里就能多凑一件文物,大家在一起时能热闹热闹。 听说贾府如今落到个发卖物品以偿还债务的地步, 东厢里贾府出身的文物大多有些唏嘘。红娘的瓷枕虽然当年被人摔碎时很不甘心, 可是听说宁府已经没了,也很是惘然了一阵。 然而一捧雪却咋咋呼呼地问:“贾府这样大喇喇地发卖家中的财物, 会不会被认为是故意卖惨, 与皇家过不去啊?我记得以前十皇子府上也这么干过。” 石咏一想,瞥一眼这玉杯, 心想:果然是一捧雪, 知道得还真不少。据说当年龙椅上这位还是个户部的掌部阿哥的时候, 就清查过亏空,逼到每个人头上。十阿哥当年就这样干过,不过他不是委托拍卖行拍卖, 而是将家中的古玩珍器直接铺在他郡王府的府门口, 还派了几个小厮来吆喝——这岂止死卖惨,这明明就是打脸,打四阿哥的脸,也连带打了康熙的脸啊。 估计就因为这个, 如今十阿哥摊了个苦差事,前阵子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前来京师谒康熙帝停灵的寿皇殿,不久就在京病卒,谒见康熙本人去了。雍正便命十阿哥遣送灵龛回喀尔喀去,十阿哥轮番大闹,后来又托病不去,如今还真不知是什么个了局。 武则天的宝镜则在一旁闷闷地说:“不会!” 一捧雪问:“为啥?” 宝镜说:“眼下贾府这么做,是为了将这些旧物卖得个高价,所以才特地托付了拍卖行,且并未大事张扬,如今龙座上那位若是不蠢,便不会以此见怪的。” 一捧雪这才恍然大悟。石咏也点点头,表示正是这个理儿。除此之外,贾琏还委婉拜托了十三阿哥代为向雍正解释,又有那么多铺垫在前头,龙椅上那位应当能明白。 只不过如今石咏比以往更加忙碌,拍卖行也已运作有些年头,是个成熟的产业了,拍卖时石咏便安排了李寿出面。他估计了那只银香囊的拍得价大概在千两上下,唐代珍品、原件、保存完好,但是材质不算太惊艳,这个价格应当差不多,便大致交代了李寿,命他在银香囊拍卖的时候叫价,两千两之内都可以接受。 岂料等石咏总算下衙,回到椿树胡同的时候,却见李寿哭丧着脸在胡同外等候,搓着手道:“大爷,这回真是……小的把你的差事给办砸了。” 石咏见他两手空空,又是这样说,必定知道拍卖场出了幺蛾子,连忙安慰两句,再问起详细,这才晓得,杨玉环那只银香囊,竟然拍出了七千六百两银子的高价。 “小的见叫到两千两,想起大爷的嘱托,咬了咬牙,跟着喊了两千五百两。可是女眷那边眼都不眨地,就直接叫了三千两……”李寿颇郁闷地说。 这次百花深处的拍卖,因考虑到荣宁二府有不少陈设摆件古董器具,都是内宅使用的,所以送帖子出去的时候,就有选择地送了些给大户人家的内宅,而拍卖的时候也专门辟了一个区出来,与其他地方用屏风隔开,也专门安排了女掌柜和伙计,让女眷们能够进场竞拍。结果女性可以顶半边天,据李寿所说,当日所拍的物件,起码有一半以上是那些女眷们拍走的。 “后来小的气不过,特意去打听了最后是哪家拍下了大爷想拍下的那件香囊,谁想得到竟然是隆科多大人的爱宠……” 石咏登时扶额,有心安慰李寿,幸亏他早早罢手,否则得罪这位京里最具有战斗力的小妾,恐怕难有好果子吃。岂料李寿继续说:“陪着佟夫人一起叫价叫到最后的,是二房那位孟……孟氏夫人……” 石咏伸手在额上重重一拍,心想怎么会是这么两位? 可是要真论起来,也不奇怪,孟氏与李四儿,一个是年羹尧心腹的女儿,在京中简直已经以年羹尧一派的代言人自居了;另一个是隆科多宠上了天的小妾,为了她宠妾灭妻气死老母在所不惜。这两位都是那样的脾性,同时看中了那只银香囊,自然相互别苗头。 七千六百两,为了一只银香囊,可以较劲较到最后,这两位都挺财大气粗的。 不过,石咏翻过来又想,这对贾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凡这次拍卖拍出的价格高些,将来贾琏还债的压力就小些。 “怎样,百花深处那里的账目算清楚了没有?总价拍出多少?”石咏惦记起这事。 李寿赶紧将袖子里小抄取出来:“算了个大概出来,我从掌柜那儿先抄了个粗略的,您要精细的数字怕是要等明儿个了。” 石咏接过那字条一看,见宁府之物拍出了十一万两之多,荣府拿出的东西件数不算多,但因为都是贾赦的私藏,件件质量过硬,所以也拍出了将近三万两白银。这样一来,再加上宁府早先抄没的八万两家产,宁府的亏空还剩八万两左右,而荣府则还剩十四万五千两,两者合计二十二万两上下。三年还未开始,总债已经还了一半儿去。 石咏这会儿还不知道贾府的老太太已经又掏了八万两的体己出来,而荣府二房也已应承了八万两,剩下的对贾琏来说已经不算太难。石咏只是深信贾琏的能耐,相信这些债务绝对没办法把贾琏击垮。 唯一可惜的是,那只银香囊落到了隆科多府上,石咏忧伤地想:那他是不是还得等到隆科多被抄家的时候再想办法把这枚香囊赎出来? 这场拍卖会之后,京城里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荣府终于看到了还尽亏空的希望,而雍正听说贾氏两府都将府里值钱的古董玩器拿出来拍卖还债,想起当初这些亏空都是他那位皇父下江南时游山玩水的“享乐钱”,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因此指示了刑部,说是贾珍与贾蓉一案,如今宁府的亏空已经折抵了不少,余下的有人担下了,便说还是网开一面,可以放这对父子一条生路。 同时住在永顺胡同伯爵府附近的孟氏,心里却很是不爽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隆科多那位如夫人在拍卖会上与她别苗头。 孟氏受父亲之托,借自己的铺子锦官坊的便利,在京里打听各种消息,报到年羹尧处去,自然知道,西北的官员任命有个“年选”,那么相对的,京官文职武职的任命,就有个“佟选”,隆科多可以不经奏请,任意挑选,跟“年选”对着干。 年羹尧任着抚远大将军,风光无限;而隆科多则被皇帝称为“舅舅”,尊敬而亲密。 到了女眷这里,孟氏便实在是看不服那李四儿,明明出身不高的,还只是个妾,怎么就能如此张扬。早先拍卖会时,孟氏一时心热,看中了那只唐代的银香囊,但是后来叫价超过七千两,她的理智就告诉自己,该收手了。结果那只香囊就落入了李四儿手中。 孟氏丝毫不知李四儿平日里是何等挥金如土,她只是一想到七千多两买个香囊,就觉得肉疼,越发觉得自己当初能在拍卖会上悬崖勒马,免去一番后悔,心里还挺得意。 这时候她将孟大叫来,问起孟二的情形,孟二前阵子被步军都统衙门拿去,虽然很快孟家使了点钱将人捞了出来,可是毕竟挨了一顿军棍,得静养一阵,不能当差。孟氏想起当日带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去拿人的也是隆科多,心里就更加不爽快。 待孟大回报了孟二的情形,孟氏点了点头,随意问:“咱们哥儿过了府试的事,报给石家知道了吗?石家怎么说?” 孟大是孟氏手下最得力的大管家,一切出面的事务都由他负责,闻言笑道:“石家自然有所表示,石家大爷连日里忙碌,轻易见不着人影的。但是石家二爷听说咱们哥儿过了府试,亲自过来见了哥儿一面,勉励了哥儿好些话,指点咱们哥儿的院试,还送了哥儿不少书本,并一方好砚……” 管家越是将石喻的表现说得热络,孟氏便越是不爱听,懒懒地道:“咱们哥儿也长大,以后府里就管叫大爷,人前就叫三爷。别搞得咱们家就跟矮了旁人一辈儿似的。” 说实话,她此刻甚至有点儿后悔自己当初带了石唯和石真回京认祖归宗。她将与石宏武相识的过往细细回想了一遍,心想,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依赖过石宏武,需要过石宏武,那么话说回来,石宏武只是给她带来了两个孩子的工具而已,这两个孩子究竟是姓石还是姓孟,其实都无所谓。 但是如今木已成舟,两个孩子都成了石家人,而石宏武那个驴脾气的也去了四川到岳钟琪麾下当炮膛灰,据她父亲说,这个女婿,早晚要“殉职”的,到时京里,她再和王氏撕一场,王氏那等柔弱性子,自然也只有当炮膛灰的份儿。 想到这里,孟氏觉得志得意满得很,可是冥冥间又觉得这样争来争去,自己真的累了,当下以手支颐,微微闭上眼,随口问管家:“听说喻哥儿马上也要参加会试了吧!” “不,”孟大疑惑地问,“早先与您说过一次,二爷的业师是今年的主考,所以二爷主动避嫌了。” “避嫌?”孟氏陡然睁眼,突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高声道:“避嫌?你说喻哥儿要避嫌?” 管家呆若木鸡,没想明白自己说的这两个字有什么好笑的。今年加试恩科,石喻拜的老师朱轼,就是今年的主考,石咏避嫌空开这一年,等明年正科的时候再考,又有什么不妥的? “哈哈……”孟氏却笑得前仰后合的,“喻哥儿这是第几回找借口不愿参加会试了?上一回是策论还没到火候,干脆再多学一阵,这回是……是避嫌?依我看那,喻哥儿明摆着就是不敢去会试,怕在人前露出了他就是个方仲永……” “娘,谁是方仲永?” 恰在此时,石唯进屋,听见自己的母亲这般毫不留情地批评石喻,石唯这孩子对石喻天生有种崇拜感,虽说两人接触不多,但是石喻毕竟是石唯的兄长。这次石唯过了府试,虽然有些得意,但是想想自家哥哥可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轻轻松松考过了,不止如此,人家还在同一年过了院试,十四岁的时候中了乡试。 石唯也是个考生,自然知道寒窗苦读多么不易,县试府试算不了什么,越往上才越难。此刻听母亲无端对石喻指责,说他“不敢”应试,又说他是方仲永,石唯至此终于忍不住了,径直踏上两步,道:“娘,二哥不是方仲永。二哥的老师是主考,他避嫌一回也是常理,因为明年才是正科啊!” 孟氏登时收了笑,拉下脸,冷然道:“跟你娘怎么能这样说话?去一边墙根站着去。今日的两篇策论写完了没,要你临的字临过了吗?看来你如今的课业还真不够多,竟然还有功夫与你娘来理论这些?” 石唯就说了一句话,得了孟氏反过来骂他这么些,一时心情激荡,抿着嘴靠着墙根儿站着去了,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服。 他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对哥哥成见那么大。此前石宏武与王氏是析产别居,此事的详情并未向外透露。但是石宏武一走,孟氏便在京中大肆渲染,说石宏武与王氏乃是和离,因此无人得知真相,就连石唯与石真都不知道其实母亲已经“被”降格了。外人听说了这种说辞,多数会偏向弱者,也就是王氏一家子,石唯与石真时常听到些传言,也都以为自家亏欠了二哥母子两个。 可即便如此,二哥石喻对他们兄妹的态度一直如旧。就如石唯这次过了府试,消息送到石家去,石咏没有功夫,便是石喻亲自上门相贺,并且诚挚地与石唯分享了昔日自己是怎样准备后面的院试的,还赠了石唯一些书本,和一方端砚。 石唯日常在瓜尔佳氏子弟的族学里读书,日常极少接触像石喻这样年轻而稳重,肚里又有墨水的翩翩少年郎,这人又是自己同父的哥哥,这崇拜之情是免不了的。此刻孟氏一味责罚石唯,只有推石唯离自己越来越远,而往石喻那边越靠越近而已。 至于石喻自己,他做出“避嫌”的决定,打算等一年再参加会试,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今他的水平不出意外可以摸到二甲,但是明年他一定有十足的把握,能顺利参加殿试,在金銮殿上当着天子的面作答。 经过了不少事,又得遇名师,如今石喻的心境已经完全平和,他一点儿也不急躁了,早一年晚一年,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因此如今石喻也愿意花点时间来点拨点拨昔日同窗和亲朋好友熟人。今年乡试也有恩科,不少人都是要考的。这不,石喻如今就带了个年轻人,到椿树胡同来拜见姜夫子,想问问这剩下的几个月里,姜夫子愿不愿意指点一下这一位,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姜夫子见了来人,通身的贵公子气度,但是面相却清秀,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当下请教起名姓,对方答道,姓贾名宝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8.第35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 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 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 杨镜锌这一吓, 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 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 雍亲王不喜便罢了, 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 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 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 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 竟然双手一拱, 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 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 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整个鼎呈青绿色,上有古青铜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朴雄浑。石咏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已经能断定,这是一件“老”物件儿。可这鼎究竟有多“老”,才是决定古鼎价格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9.第35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 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 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 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 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去了上房念。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 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的, 不过混几天, 稍许识几个字, 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 挣点儿禄米, 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 穿过宽阔的前庭, 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 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 不仅目不斜视, 甚至一点儿好的表情都不露, 都暗暗称,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0.第36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东西还挺应景儿, 是粽子, 用绳子将一个个都拴起来,每个粽子上还特地绑了不同颜色的丝线, 示意里边是不同的馅料。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白绳儿的没馅儿,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 “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 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 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 做这粽子的是婶娘, 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 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 当下拜别了姜夫子, 又与弟弟说好, 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石咏擅长“硬片”,如果对方想要修的是字画之类的“软彩”,他就只能请贾琏另请高明了。毕竟术业有专攻,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应下,回头要是将东西修坏了,那可对不住贾琏。 贾琏便神秘兮兮地推了推身边的包袱,说:“总共两件,一件汉,一件唐!” 石咏双眉一挺,心想:有门儿! 古代字画储藏不易,两晋时传下的字画已经是国宝,甚至唐宋时的摹本都能价值千金。若是从汉唐时留下来的古物件儿,是“硬片”的可能性更高些。 果然只听贾琏小声说:“一件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还有一件……” 贾琏自己说来似乎也颇为羞耻,左右看看,没人听他在说什么,这才小声说:“还有一件,是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的木瓜!” 石咏眉心一跳:“木瓜?……一千年的木瓜?” 他好死不死地又追问了一句:“安禄山怎么会用扔木瓜伤了杨贵妃?” ——又不是铅球? 贾琏被他问得龇牙咧嘴,伸出双手,在胸前舞动着胡乱比了比,从牙缝儿里挤出来:“这些都是香|艳典故,自是知情识趣的人才懂得的……” 他斜眼瞅瞅石咏,看看十几岁的少年那张年轻坦白的面孔,只得小声说:“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儿,自然就明白了!” 说话间,菜都上了。这饭铺一向做琉璃厂的生意,虽说是家常小炒,可是一道道菜式也做得颇为精致,很合商人富户们的胃口。贾琏赶紧岔开话题,劝石咏吃菜。 可是石咏却还在念叨:“一千年的木瓜啊!” ——都快成化石了吧! 贾琏当即嘻嘻一笑,说:“也就是这么个说法,在家里搁了好多年,库房里登记的就是这么个名儿,也没人当真研究过是个什么东西。说真的,兄弟,你要是能帮哥哥一把,好生检视检视,翻新一回,没准儿是个更值钱的古物呢!” 石咏“嗯”了一声,又问贾琏:“好端端的,二爷怎么想着要把家里的旧物件儿拿出来翻新呢?” 贾琏“咳”了一声,笑着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一直搁我东府侄儿房里的。他最近手头不大便利,琢磨着要拿这东西去当铺里换点儿钱。我就说他,这东西是古物儿,懂的人知道值钱,那些光知道压价的当铺朝奉又知道什么呀?不如先找个人修一修,回头看着光鲜,就算是真的要当了,也多换点儿银钱。” 石咏:原来还真的是要去当铺呀! 少时两人匆匆将午饭用毕,贾琏当即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先取了一只扁平的锦盒出来,递给石咏。 这个形状……石咏目测了,觉得该是金盘。 等他拿到手里一掂,才觉得不对:“怎么这么轻?”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1.第36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 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 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 店主呆了呆,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 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 干净利落地回答, “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 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 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 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 冲周围人点头笑笑, 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 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 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 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 甚至走路的姿势, 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2.第36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大叔啊, 请问您铺子里有生漆么?”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 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 店主呆了呆,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 “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 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 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 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 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 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 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 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 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其余如古画、字幅、中堂、对联、横披之类,他则更喜欢鉴赏,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觉得新。一问价格,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你修个碗,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3.第36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 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 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 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 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 如今京中, 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 伸出两根手指头, 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 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 刑部尚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 这一回, 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 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 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4.第36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当今太|子妃的父亲,“福州将军”石文炳过世之后, 石家长子富达礼蒙恩袭爵, 没有降等,依旧是三等伯, 此外还任着正白旗都统。除了太|子妃瓜尔佳氏之外,石文炳还有一女嫁与裕亲王保泰做了继福晋。石家一门, 出了两位王妃, 也算是荣耀了。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 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 胡同里很是干净, 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 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 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 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 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 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 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去了上房念。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这么轻,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我还有点儿不信,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5.第36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 上回修风月宝鉴, 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 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 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知道咱们小户人家, 大银锭子用得不便, 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 这是你挣的, 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 对了, 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 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 说:“若有二十两银子, 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 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 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 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 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自从他修复了卫子夫的金盘,金盘和宝镜这两件器物儿就自己聊上了,虽然一开始大家的口气有点冲,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机,眼下竟是再也顾不上石咏了。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一头偏圆,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凑到鼻端闻闻,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性、隔热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石咏一下子来了兴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双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秃的竹笔过来,用笔端轻轻地将附在“木瓜”表面几乎已经粉末化的软木扫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6.第36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两人作别之后, 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 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 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 王氏也是往他的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 石喻说饼子不够吃, 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 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 但是石咏却想,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 我和鸿祯是好朋友, 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石咏连忙答:“是,做这粽子的是婶娘,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7.第36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地问:“可这金盘该是由人立着在上头起舞的……”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 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 能作掌上舞, 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 也就是歌姬, 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 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 雕虫小技而已, 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 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 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 问:“我不能, 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 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金盘:“诸葛亮是谁?” 石咏:…… 宝镜则解释:“也就是个意思,朕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在事后加以评说罢了,当事人决断时自有考虑,原不该由外人枉加评判。” 石咏心想,武皇的气度就摆在那里,这一番安抚与致歉,的确既显雍容,半点儿也不掉份儿,又的的确确将歉意都表达到了。 “对了,在朕之前,你已经是在位年限最长的皇后。以后历朝历代,无人能超过你。史官更曾赠你一个‘贤’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宝镜难得以最温和的口吻安慰。 石咏心想,在位年限最长的,除了卫子夫以外,历史上还有一位。只不过那一位在武皇之后,所以连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咏也就不插嘴了。 于是,武皇的宝镜又说了不少安抚卫子夫金盘的话。金盘总算好了些,一时又觉出,便出言相询,问:“我听你乃是女子声音,为何竟能自称为‘朕’?本朝高祖吕后当年权柄在手,最终都未能登基称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吗?” 宝镜登时得意了:“是!” 金盘自然咋舌不已。 宝镜之前闯了祸,这会儿却谦虚下来,柔声向金盘说起武皇的经历:“其实这一路行来,也颇为坎坷,即便在那个位置上,也只觉得孤独无比,高处不胜寒罢了……” 这一对宝物,各自修缮完毕之后就能够交流,渐渐地它俩不再争执,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细语,倒像是在说体己话。 石咏却渐渐困了。他在修复金盘的工作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与精神,到了这时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就发现日头已经偏斜。他得赶紧去椿树胡同接喻哥儿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气很重。石咏接了喻哥儿,哥两个就专捡街边浓郁的树荫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红线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远房堂弟讷苏当街被人“拍花”之后,石咏就下定决心,哪怕再忙,也要亲自接送弟弟上下学塾。 两人走进红线胡同,路过邻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姐姐,好几天都没见着呢!” 石咏点点头,说:“方叔他们家许是走亲戚去了,这两天都不在家。” 早先端午节的时候,石大娘就命石咏往隔壁送点儿粽子去。石咏敲了半天门,里面却没有人应。因此石大娘猜测这对父女可能是过节的时候往亲戚家走动去了。 石咏则知道方家这对父女早早就付了石家半年的租子,而且又有雪中送炭的这份恩义在,所以只要方家一天不搬,隔壁那个院子就始终是留给这对父女的。只是他总觉得方大叔那气度,倒实在不像只是个卖艺的。 哥儿俩回到家,竟然发现一向冷清的石家竟然来了客人。石咏一看,竟然还是认得的。 “嬷嬷你好!”石咏向梁嬷嬷致意。 永顺胡同那边,堂叔富达礼到底还是惦着同出一脉的情分,遣了梁嬷嬷过来看看石家孤儿寡妇过得如何了。 跛足道人付给他了定金,一出手就是一锭五两的银锭子,据说完成之后还有另一半酬谢。 石咏在心里默算,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其实所费不巨,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8.第36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 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 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 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 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 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 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 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 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 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 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 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 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9.第369章 奈特听说, 震惊无比,盯着石咏, 微张着口, 说不出话来。 石咏却微微笑着, 耐心向与座各位使节解释是怎么回事:“事情是这样的, 荷兰国海商打人事件发生之后,奈特先生一面出面与我交涉,想利用管辖权问题来保护本国商人的合法权益, 因为这是他的职责。可是另一面, 他也通过我,对被打之人进行慰问, 并且赠送了接近等价的礼物, 来赔偿伤者的医药费、误工费和店内的损耗。” “我非常钦佩奈特先生,奈特先生的所作所为, 足以证明他是一位绅士。一面坚守他的职责, 一面又有一颗柔软的心肠……因此我对诸位的行为, 完全理解,有什么争议,大家都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谈。” 石咏说到这里, 奈特已经彻底晕了, 他被石咏打一记,又拉一把,拉一把,又打一记, 几个回合下来,奈特已经彻底失去了掌控局面的能力,干坐在一边,眼见着别国使节带着各种情绪的眼神递过来,奈特只能尴尬地露出微笑。 石咏说到这里,此事已经暂时没有再议的必要。石咏动作非常快,将他事先列出的“议题”中,没有争议的几条全都勾了,并表示即将作为正式规则颁布。至于有争议的几条,则待各位使节提出具体争议点之后,大家再议。 然而在再议之前,奈特又吃了一个瘪。那名犯事的海商还是经由广州知府审讯,问明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判处公开向伤者道歉,赔偿损失,并且挨了二十棍作为惩罚。当然,因为有奈特送那副红宝石首饰在先,损失的赔偿算是已经完成。那海商敢于冒这样的风险,来往远东贸易,也是个吃得了眼前亏的,咬咬牙,挨了二十棍,道了歉,这事儿算完。 奈特急了,去找石咏,质问他:“咏大人,不是早说好了,待一切都议定了再处置这名海商的么?” 石咏则惊讶地反问:“奈特先生,我以为你在上次会议时已经表了态,贵国也认为那名海商这种行为是一种犯罪,所以我就按照贵国也同意的方式给处置了呀!” 奈特咬咬牙不语,心想:这个石大人,真是随手给人挖坑,一挖一个准,一不小心就要掉坑。 “再者,我也是为了贵国海商的切身利益考虑。您想想,贵国来的商船,在广州停泊的时间能有多久?不过卸货与装船而已。如果这名商人,在中国的牢狱里待的时间太长,他将面临巨大的损失。再者,不久台风季将要到来,适合航行的天气就将结束。我们这样做,迅速了解这桩案件,也是为了贵国商人的利益着想。奈特先生,您应该谢我才是啊!” 奈特:谢……谢你个头啊! 但是他又无法不承认,石咏太了解他们这些商人的心理了,刚才那一番话,奈特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而且那名涉事海商能够提早脱身,恐怕心里还真的是感谢石咏的。 于是奈特只能支吾着谢了两句,最后道:“咏大人,您真是我认得的,最难打交道的中国人!” 石咏听了这句,双手直摇,笑道:“不不不,您这真是恭维我了。我一点儿也不难打交道。您若是与贵国公使大人一样,常驻京师,您就知道了,我是最好打交道的人!” 石咏名声在外,是在京的外国人认为最容易“沟通”的官员,广州这边知道的一清二楚。奈特此刻听他谦虚,心里唯有“头疼”一词而已。 “不过我还是想提醒您。这次海商的事件,毕竟没有涉及到人命。但是如果涉及按照贵国的法律,需要处决的案件,我们这些使节会全力以赴,阻止贵国处决我们的公民。”奈特抛下这一句就离开了。 果不其然,没几日,各国使节的反馈陆陆续续地给到石咏这里,他们的意见与奈特差不多,觉得像早先荷兰海商那样的寻常案件都可以按照中国的律法处理,但是一旦有涉及人命的,需要处决外国人的案件,他们绝对无法接受他们的公民被处决,因此要求将他们的公民交付领馆,进行领事保护。 单独就这个议题,石咏照旧将使节们召集起来,召开圆桌会议,一起商讨。 “各位,据我了解,各国的刑律,与我国相差并不多。各位既然能认可寻常案件可以按照我国的律法进行审判,为什么涉及人命的就不可以?”石咏很坦诚地问。 各国使节登时找出了各种理由,有的说,按照他国的律法,死囚若逢特赦可以生存,改为服苦役;有的说,他国可以尊重中国的刑律,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外国海商唯恐遭受到司法不公,原本不该处决的被处决了,人的性命只有一次,处决了的就活不过来,所以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希望中国将犯人交由本国自行审判。 “很好!”待各国使节各抒己见之后,石咏望着自己面前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说:“各位的意见我都听进去了。但是这件事……我无法完全做主。因此必须向京里的理藩院总管和皇帝陛下请示。请各位稍安勿躁,这件事半个月之后,应当便有结果。” 各国使节没想到石咏竟以这样一种态度,全盘接受了所有的意见,一时都感欣喜。但是他们对与京里的皇帝陛下是否能够同意使节们的意见表示怀疑。 事实上,各国使节的等待期没有那么长,他们只等了十天之后,便等来了石咏的反馈:依旧是圆桌会议,只不过石咏并没有事先给他们议题。 “诸位,针对上一次各位提出,但凡有需要处决外国刑事案犯的情况,我国的回复如下:在三个前提条件都满足的情况下,我国可以考虑将案犯移交贵国司法处置。” 石咏一说,外国使节们的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咏大人,这太好了!” “感谢你的斡旋!” 只有奈特在一旁凉凉地说了一句:“别高兴得太早,还需要听一听咏大人那三个前提条件。”他掉坑掉惯了,本能地觉得此间有坑。 果然,只听石咏开口道:“第一,我国要求对等的条件。但凡我国商人在出海贸易时遇到类似情况,我国也要求贵国将我国的国民移交我国处理。” 这是天经地义的,总不能外国人来华有免死金牌,国人去海外经商便也应有对等的权力。 各国使节倒是真没想到石咏会提出这个,但是眼下掌握欧洲到远东几条商路的,以欧洲的商船为主,中国人有到南洋贸易的,但是再远就少了。使节们登时心里一松,觉得无所谓,反正也没有多少中国人到他们的国土去贸易。这么一想,大家就决定满足一下“咏大人”,同意便同意吧。 “第二条,将人犯移交贵国,我国需要贵国司法部门给我国一个交代。因此我国会直接照会贵国皇家、议会。” 这一下议论立即起来了。在此之前,使节们总想着若是有本国商人触犯当地法律,将人捞回来就是了。可谁知道,石咏竟然提出来要直接照会本国的皇室与议会,这岂不便是丢脸直接丢到本国去了? “咏大人,敢问你打算通过什么渠道照会我们的皇室与议会。”问话的是葡萄牙商会会长,他知道中国在欧洲诸国并无使节与外交机构。 石咏莫测高深地一笑,道:“我们目前就已经有渠道联系欧罗巴诸国的王室与议会,这一点,不过会长多操心。” 众人听了,大多心里咯噔一声,一起想起:难道是教廷?中国的皇帝一直与外国传教士有往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而且最近还传出消息,有传教士打算回欧洲之后出版关于中国的书籍,好像还是中国人赞助的。 虽然与座有些国家已经脱离了罗马教廷的管辖,但是教廷要是递个信,而且是递这种颇为羞辱打脸的信,还是做得到的。 甭管众使臣怎么猜,石咏一个字也不多说,而是双手撑着桌面站起,直接继续往下说第三条。 “各位,我们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听说过。我国的意思,若是贵国有一人犯罪严重到以我国的刑律需要处决,可能确实是其品行败坏,与他人无干。但若是这种人多了,我国可能真的要重新考虑,与该国贸易的条件!”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一名使节,不少人这时候都在听通译的翻译,一面听,一面紧张地额头见汗。 “咏大人,什么叫做重新考虑与该国贸易的条件?”有人忍不住了,大声问石咏。 “各位还记得我上次提到过的,差别关税的话吧!”石咏淡淡地道。 在座的公使彼此对视一眼,大家突然都明白为什么石咏总喜欢这种圆桌会议的形式了——他们眼下在座的每一位,都是竞争者。如果中国真的对某国施行差别关税,那么意味着该国在欧洲与远东之间进行的海上贸易完全无利可图,将被别国直接挤出这种竞争。 “所以,如果发生两次以上这种移交人犯的事件,我国将对该国商人统一施行差别关税。” 石咏朗声宣布结果。 “两次以上……”各国使节听到觉得这条件苛刻,当下也不要通译了,各自以能交流的语言,直接与它国使节商议起来。大家一致都觉得这个要求太过苛刻。登时有人开口询问:“咏大人,若是这几个前提条件,我们觉得太过苛刻,无法接受怎么办?” 石咏没回答,反而一提袍角,施施然又坐了回去,笑而不语。 立即就有人明白了:“您是说,若是我们不接受,我们现在就会获得差别关税的待遇对吗?” 石咏笑着点头,似乎在赞对方聪明。 “对了,各位还有个选择,就是大家一起拒不接受。我国就一起给各位提供差别关税的待遇,这样大家就又再次回到同一起跑线上,便也无所谓这‘差别’了。” 他这话说出口,倒是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心想如果大家一起抵制,你中国总要贸易的吧,如今广州聚集的手工业者越来越多,什么自鸣钟、玻璃镜、鼻烟壶……几乎都是专供出口的。如果所有的海商一起抵制,看你怎么办? 不少人这么想着,却见石咏面带诡笑,缓缓地环视一周,目光与各国的使节依次接触。人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心想:他们当真能信任自己身边的使节么?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石咏看见众人的表情精彩纷呈,心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之所以安排众人都这么坐在一起,就是无时不刻提醒他们,他们是竞争者中的一员。且以欧洲大陆如今的局面,各种矛盾层出不穷,各方乱战,若是这些使节与海商们能够相信彼此,那真是见了鬼。 既然效果已达到,石咏再次出言安抚:“不过诸位也不用着急,我们今天商议的这份重要文件,一定是需要我国与贵国公使都同意之后,具体签订条约,才能生效。所以必须要等我回到京里,向我的上司们禀报此行结果,并再行与各国驻京的公使沟通过之后才会最终敲定。” 这样啊!——倒是有不少使节放松了一些,他们大多名义上是公使辖下的官员,有人在上面顶着,回头这事儿就不是他们的责任。这大厅中的气氛立刻就轻松起来。 只有奈特在一旁冷眼旁观,最终叹了一口气,心想:他们这边多人,其实一直在被石咏牵着鼻子走,情绪一直受到石咏的控制而起起伏伏,然而却并无一人意识到,人人都只顾着考虑自己的利益,最终被石咏抓住弱点利用了,偏生还都对他感恩戴德——这个咏大人那! “咏大人,请问你什么时候回京?”有人好奇地问。 石咏微笑着答道:“很快,就在这几天了。” 石咏的确已经将在广州需要办的各种事宜料理妥当,该见的人都见了,该收集的数据也已经收集了。最终他将此行的见闻与成果分成主题,写成折子,请岳父穆尔泰帮忙看过,确认没问题,使快马往京中送去。 而他与如英则开始收拾,准备回京。这段时间在广州逗留,石咏一直忙于公务,如英除了与使节夫人们交际之外,带着安安在广州走了不少地方,见识了许多在京中她们从未见识过的。此外,十三阿哥名下的两处厂子,也是如英带着管事们去交代的。 听着十三阿哥的意思,这两处厂子,十三阿哥也打算拾掇拾掇以后转交给内务府,他身为和硕亲王,说是手中的禄米够用了。 石咏也不得不感叹十三阿哥真是一心为了国库着想。其实和硕亲王府看着排场大,每年的俸银与禄米都不少,但是花销也一样多。他其实有心劝十三阿哥,至少留几分股权在手里,这样至少十三福晋身上的担子能轻一点。岂料那两个管事都是十三阿哥一手带出来的人,不敢违拗亲王的意思,石咏只有作罢了。 大约只有国库的状况好起来的那天,怡亲王府的财政状况才能好起来。 转眼到了回京的日子,石咏与如英一起辞别穆尔泰,带着安安回京。在广州过了两个月,安安与姥爷生出感情,临走的时候抓着穆尔泰的胡子不肯撒手。 穆尔泰也舍不得安安,差点要把胡子都修了下来送给安安玩,结果被石咏夫妇两个赶紧劝住了。 傅云生知道石咏离开的消息,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约定与石咏继续按照老方法通信。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各自在为将来准备着、打算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0.第370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石咏跟随杨镜锌, 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 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 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 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 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 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 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 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 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 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 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 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 ”胤祥认得杨镜锌, 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 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 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1.第371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陈姥姥听石大娘问起树村, 便打开了话匣子,只说是近来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在修园子”,征了不少地去。而华家屯那里原来住着的百姓得了银两,大多迁走,往房山一带去了。树村没落着好,少不得有人埋怨运气差的。 “我却说啊,咱没这富贵命, 就不想这些了!”陈姥姥笑着说,石大娘在一旁点头称是。 石咏在旁边, 听了地名和方位,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 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 开口便问:“姥姥, 那树村附近, 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 说:“还没怎么见到, 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 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 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 顺带地, 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 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书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书、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书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1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2,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2.第372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而唐开元天宝前后, 正是唐代金银器工艺登峰造极的时候, 虽然没有现代先进的技术设备,石咏也大致能够判断这该是一件唐代器物。只是一旦他想起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那哀婉的爱情故事,心头便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凄凉滋味。 这只香囊,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 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 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 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 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 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 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 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 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 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小子谨受教诲!”石咏明白武皇这是在用心指点他,即便是站在当街,也情不自禁地躬身,算是向武皇拜了拜。看得路人莫名其妙,笑骂一句“呆子”,从他身边走过。 宝镜则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朕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指点你!” 石咏登时想起,武皇的宝镜曾经提过,想去荣国府中,陪伴绛珠仙子。上回他们一人一镜琢磨过一次,暂时没想到什么妥帖的办法进府。如今他却认识了贾琏,石咏当即提出,要不要让贾琏帮着一起想想办法。 宝镜却断然拒绝了:“这事儿急不得,朕算过,入秋之后,就该有结果了。” 这位梁嬷嬷,名义上则是代讷苏之母,富达礼之妻佟氏到石家来送谢礼来的。 石家人丁兴旺,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3.第37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自从他修复了卫子夫的金盘, 金盘和宝镜这两件器物儿就自己聊上了, 虽然一开始大家的口气有点冲, 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机,眼下竟是再也顾不上石咏了。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 一头偏圆, 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 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 凑到鼻端闻闻,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 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 轻轻掂了掂, 继而又摇一摇, 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 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 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 “这不合礼法规矩啊, ”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 “水松”就是软木,耐腐耐蚀,气密性、隔热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现代,都有人专门将其加工了用来储存、保护工艺制品的。 然而这毕竟是经过了千百年,这软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时也早已变得酥松无比,石咏的手指轻轻一触,软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块。顿时,石咏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石咏一下子来了兴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双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只半秃的竹笔过来,用笔端轻轻地将附在“木瓜”表面几乎已经粉末化的软木扫去。 片刻之后,他就感到笔端触到了非常坚硬的结构,应该就是这软木中包裹的器物。石咏心头激动,知道他已经离这“木瓜”的真相越来越近——这,真的会是杨贵妃的木瓜么?千年以降,这木瓜又会向他传递什么样的故事? 石咏上辈子在博物馆里工作好些年,此刻即便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迫切,手下也是稳稳的,一点儿也不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软木包裹的器物表面已经被渐渐清理出来。这是早已是夜深人静,喻哥儿在石咏身边沉沉睡着。而石咏则屏住呼吸,看着这枚“木瓜”露出真容。 这是一枚金属器皿,看着器皿表面一层灰黑色、光泽柔润的包浆,石咏基本能断定这该是一件银器。虽然包裹了软木时,这东西看着是椭圆形,待石咏慢慢清理出来,却发现里面是个镂空球体,一端系着银链。球体分成上下两个半圆,每个半圆上各自是镂空的六出团花纹样,雕工精妙绝伦。 石咏将这个镂空银球翻来覆去看了看,虽然这球体内部此刻还满满地淤着不少从镂空缝隙里挤压进去的软木碎屑,他却知道,这球体内部一定还别有洞天。果然被他找到了令上下两个半圆闭合的绊扣,轻轻一拨,上下两个半球就此分开。 石咏又是好一番仔细清理,果然在银球之间,清理出一只纯金打制的半圆形金盂。 这只金盂与外面的镂空银球之间还有一对同心机环,各部件之间以铆钉相连。内部金盂的构造仿佛是现代的陀螺仪仪一般,可以各自灵活转动。然而不管外面的镂空银球怎么动,里面的金盂却始终稳稳地保持水平状态。 待石咏清理出这只“木瓜”里的银球与金盂之后,他实在再难抑制心里的震撼与激动,干脆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出屋子,来到室外透一口气。 外面更鼓刚刚敲过,石咏这一忙就已经是大半夜过去,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这“木瓜”里,果然别有玄机,竟是另一件物事被重重包裹在“木瓜”里。 至于里面的物事,石咏见过类似的,知道这是一只用来佩戴的银制“香囊”。这香囊的设计巧夺天工,外面镂空的银球,美观大方,可以随时供人佩戴,而里面用来盛放香料的金制香盂却始终能保持平衡,令香料不致洒出。 石咏只觉得胸腔内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知道这一件器物若是放在现代,绝对会是一件国宝级别的文物。 可是,只要他一想到这文物的主人,石咏心头就莫名涌起一阵伤感,甚至双眼有些发涩。 《旧唐》上记着,杨贵妃死于马嵬坡兵变之后,玄宗自蜀中返回长安,密令将贵妃遗体改葬。内官发现,贵妃墓中,“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4.第37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 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 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 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 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 命人取笔过来, 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 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 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 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 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 小弟都能想到的, 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5.第37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 玩物丧志, 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 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 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 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 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 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 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 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 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 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 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说罢这差役转头就往外走。赵老爷子怒气填膺,大步赶上,要从后拉住差役的衣袖。只差了半尺,这时候有人自后上前,抱住赵德裕的腰,大声哭道:“爹啊,为了一只鼎,咱们这么些本钱都折进去了,您为了子孙计,能不能别再这么折腾了?” 赵德裕被儿子这么一哭,突然觉得心灰了半截,觉得明明有理却怎么也斗不过那偏了心眼子的京官、如狼似虎的差役、公堂上笑嘻嘻的奸人……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京师说是首善之地,也不过如此。 片刻之间,赵德裕老泪就这么下来,流了满脸。 只为了一只鼎! 为了一只鼎,可难道就全是他的错吗? 不行,赵老爷子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拓片,一抹泪,脸上重现倔强的神色,心想,他决不能这么善罢甘休。这事儿,决不能完! 刚想到这里,赵老爷子突然伸手抚着心口,身子就这么晃了晃。 围在山西会馆跟前看热闹的不少人都是一声惊呼。 “大夫,还不快去请大夫!”赵龄石一副孝子模样,前后张罗着,给了山西会馆的伙计跑腿钱,让他去请大夫。 石咏挤在人群里,冷眼瞧着赵龄石一副焦急面孔之下,微微挑起的嘴角,心里忍不住发寒…… * 当天山西会馆就有消息传出来,晋商赵老爷子“小中风”,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看着情形不大妥当。按说老爷子这把年纪,得了这个病,该是送回故土,好生将养,落叶归根的。可是在赵老爷子寓居的屋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老东西,到死都抱着东西不撒手吗?” 赵龄石正使劲儿从父亲手里抢一只红漆面的樟木箱子。顺天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来查抄过一回,如今老爷子这里就剩这一只体面箱子,当初因为藏在床底下,才没被抄走的。 老人家即便是在病中,一只右手也死死地扣着箱沿儿,死活不肯撒手。赵龄石恼怒之下,伸手去将老人家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抠开。 “你在干什么?” 石咏推开赵老爷子的房门,刚巧看见这一幕,当即大喊一声。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6.第37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太子妃娘娘, 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 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 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 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 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 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 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 “只是, 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 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 他过二十岁生日, 寿宴之外, 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觉得新。一问价格,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你修个碗,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7.第37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 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 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店主呆了呆, 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 干净利落地回答, “没有!” “那, 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 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 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 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 冲周围人点头笑笑, 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 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 说出来, 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 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 甚至走路的姿势, 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 这石家看上去并不富裕,倒是没想到竟然藏着这么高级的成窑瓷器。后来石咏偶尔听见石大娘和妯娌石二婶说话,这才晓得,原来这只成窑青花碗竟是石大娘的陪嫁,从娘家带来的。 “大嫂,你也忒傻气,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递给咏哥儿用。他摔到了头,那会儿神志不清也是有的。” “看见咏哥儿醒了的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挑什么器皿,随手就捡了那只碗盛药。唉,后来的事儿,你不也见了,咏哥儿自己也是不愿的……” 石咏一面听着壁脚,一面暗暗点头,表示他肠子早已悔青。 “当初陪嫁带来石家的,这碗原本是一对。咏哥儿他爹过世的时候刚巧碎了一只,我就当是他带了一只走,留了一只给我,做个念想,谁曾想……” 石大娘说着,话语里忽然带上了点儿鼻音。 外面偷听的石咏愈发羞愧得厉害。 “……看这征兆,许是我不久也就追随他爹去了。” 听石大娘这么说,石二婶连忙低声相劝。 门内妯娌两人长吁短叹,门外听壁脚的石咏则满心的不是味儿。他暗暗发誓,既然是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自己来弥补——说做就做,所以石咏今儿个就到街市上寻摸修补瓷器的材料来了。 * 店主大叔虽然嫌弃石咏砸碗败家,可是见他挺有诚意,到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咏哥儿,咱们这附近就算是有人用大漆,也是木匠用来漆家具,棺材铺漆棺材用的,大多不纯。你若真想修这件成窑碗,就去琉璃厂那附近,去那收古董文玩的铺子问问,那里没准儿会有。” 石咏闻言大喜,问清了琉璃厂的方向。他对后世的琉璃厂很熟,倒是不大清楚自家所居的红线胡同到底在城里是个什么方位,顺带也问了一嘴,这般呆气,将那店主大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问明方向,石咏立即动身,赶到琉璃厂大街,见满街都是经营文房四宝的商铺,也不乏好些买卖古玩器物的店面。 石咏随意捡了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走进去,铺子里的伙计出来招呼,见他周身衣衫有些陈旧磨损,可是衣料不错,手工也不俗,一时摸不清石咏的来路,赶上来招呼:“这位小爷,您有什么需要?” 石咏说了来意:“请问贵店可有大漆?用来修补瓷碗的那种。” 伙计一听说,脸上笑容立即敛了好几分,言语透出冷淡,说:“我们这间铺子专营古董文玩,您若是只想补个碗……” “补个成窑的碗!” 石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地补充。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他昨天刚“窃听”了对方与别人谈话,今天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而这冷子兴,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见石家地方狭小,便邀了他出来喝茶,口中的称呼也渐换,原本叫“石小哥”,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8.第38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当即点头应下, 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还要用到金粉金箔,这些东西,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 他如今一穷二白,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 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 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 问过这掌柜姓杨, 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 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 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 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而这冷子兴,显然没怎么将石咏当回事儿,见石家地方狭小,便邀了他出来喝茶,口中的称呼也渐换,原本叫“石小哥”,后来就改口叫“石兄弟”。 石咏心里暗自警觉:他知道这群古董商人,大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冷子兴这样殷勤亲热,显然是背后有什么别样的目的。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9.第37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然而石咏记忆中后世那座永远香烟缭绕的喇嘛庙, 却并未就此模糊远去。他曾经在后世的雍和宫参与过修复工作,对这里熟悉无比。此刻无数细节瞬时涌上心头, 与眼前的景象一一对照,一下子令他几乎辨不清什么是真实, 什么是梦境。石咏便整个儿看呆了。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 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 两人一道, 先在门房等候通传, 随后有人引着, 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 两人沿廊庑入内, 穿过一进院子, 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 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 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 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 有案有架, 架上磊着满满的本子,看着是个外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借那只“周鼎”做个局,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0.第380章 待到两人一起从步军统领衙门里出来的时候, 贾琏疑惑地问石咏:“就这么结了?”他实在是觉得有些儿戏。 石咏点点头:“就这么结了!” 贾琏摸着脑门,向前快走几步, 犹犹豫豫地道:“那……我这就该回去了?若是京里再有什么事, 你又将怎么办?” 石咏已经唤过一直在步军统领衙门外头相候的李寿, 问:“给琏二爷雇的车驾都准备好了吗?” 李寿点头, 石咏立即吩咐:“今日你送琏二爷回保定去,一路平安送他到地头了,你再慢慢回来也不迟!”他转头看向贾琏:“琏二哥, 你毕竟是地方上的父母官, 事务繁多,非是小弟不想留你, 但你若没能及时赶回去, 怕是又会有人抓住这机会攻讦……将来你回京之时,咱们再一处痛饮!” 贾琏不是那等婆婆妈妈的人, 将适才步军统领衙门里的情形在脑子里都转了一遍, 觉得他确实已经将事实全部说清, 其他也很难再帮到石咏。贾琏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估计确实需要在大车上休息一会儿,才能顺利赶回保定。 于是贾琏点点头, 拱手向石咏道别, 迈出两步,突然又转回来,凑近石咏,在他耳畔轻轻地道:“我左思右想, 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无聊,竟要弹劾你,刚才在堂上灵光一现,许是年羹尧想要动尊岳父,插手广东政务了!” 石咏不动声色,拱手与贾琏作别,心想连贾琏都看出来,是年羹尧在针对他了。如今“年选”之名大噪,不少人求官都求到了年羹尧头上,连东南数省的官场年羹尧也开始染指,所以贾琏就顺着想到了广东巡抚穆尔泰头上。 早先,在步军统领衙门堂上,一道问案的年羹尧自始至终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而怡亲王十三阿哥则始终皱着眉头,面露忧色。 石咏心知十三阿哥是知道方世英与他的那一段渊源的,唯恐此刻会有人将后来方世英在拍卖会上买参的事揭出来,到时便更加缠夹不清。 可是石咏自打知道了贾雨村是幕后策划此事的人之后,就打消了这方面的担心。于是他只是将当日微山湖遇袭的事老老实实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也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方世英,但是当年羹尧问及方世英与人对那句“地振高冈”切口的时候,石咏只说:“没听见!” 一会儿换了贾琏来,贾琏与石咏答得一模一样,一应细节,完全一致。待年羹尧问及方世英与人对答切口时,贾琏也一样毫不犹豫地回说:“没听见!” 两个人全都矢口否认了。 堂上五名总理事务大臣也都没有想到石咏竟然能找来贾琏这样一名证人:四品官,政绩优秀,挑不出毛病;又与石咏一样,同是当日微山湖上水匪案的亲历见证,是曾经在江夏地方官的案卷上按手印儿的——当然了,当年江夏地方官的案卷也已经被调至京中,案卷上也一字未提那“逆党”之事。在座的廉亲王、隆科多与马齐三人都以为,御史依着匿名信举告便要弹劾石咏这样“年轻有为”的臣子,是否是太冒失了。 “石咏,怎么好像都察院与贵府上有仇似的,总是因为这种摸不着边儿的事儿来状告你和你的家人?”廉亲王温煦无比地笑着,却微偏着脸望着年羹尧。 “回廉亲王的话,”石咏在步军统领衙门堂上答得铿锵,“大约也是都察院的御史们觉得微臣兄弟二人的表现太过无懈可击了吧!” 廉亲王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望着与他坐在一处的其余四名大臣,“看看,看看现在的年轻臣子们,心气儿都挺高的啊!” 马齐、隆科多一概赔笑,十三阿哥面露忧色,叹了口气,而年羹尧闻言则面色铁青,盯着石咏,好像要就此从他身上找出漏洞把柄一样。 石咏这两年来的表现确实无懈可击,就像当年石喻当年在顺天府乡试,应试的结果也无懈可击一样。 可是石咏却明白这种“无懈可击”并非意味着政治上“无可攻讦”,这事儿既然由年羹尧身上起,石咏就做好了自己需要吃一点小亏的打算。 果不其然,这件弹劾案由五大臣问过之后,最终以御史全身而退,而石咏得了个“不谨”的批语,受了怡亲王训斥告诫,并且罚俸一年而了结。石咏自己倒觉得没什么,毕竟他故意稍许说出些“狂妄”话语之时,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他听说贾琏也被罚俸罚了半年之后,却格外郁闷,忍不住向十三阿哥抱怨,岂料十三阿哥却说:“有贾琏这样一个朋友,世人羡慕都还羡慕不来,你还有啥好抱怨的?” 石咏:……他竟无法反驳。 “皇上已经露出口风,年羹尧再过十日就要启程回西宁去。所以你不过是多受两天委屈,等到年羹尧回了西北,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十三阿哥安慰他。 “年大人……真的不能在会试之前回西宁吗?”推算时日,年羹尧将刚刚好在会试开始的前后日子返回西北。 会试共考三场,每场三天。阅卷后放榜,若是中了贡士,便还要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若是殿试能中,那便是真正“金榜”题名天下知了。偏生年羹尧要在会试开始之后才离京,虽说听起来两者没有多少关联,可是石咏总觉得不大稳妥。 十三阿哥登时板了面孔,嗔怪石咏一句:“国家取士这等大事,年羹尧有哪来的胆子能够左右的?再者等会试交卷之时,年羹尧早已出京,你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石咏想想也是,会试由大学士、尚书等朝中大员领衔,考场的监临由礼部侍郎担任,同考官二十余人,多为翰林院翰林。顺天府丞任提调,御史任监试。年羹尧如今在官场中突然权势熏天,但若要说他能左右考试的结果,对取中石喻有什么影响,可能性也极小极小。 既然如此,石咏只得郑重拜别十三阿哥,可事实上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依旧有几大疑点未解: 一是关于年羹尧。康熙六十年那次年羹尧进京陛见,石咏见过年羹尧一面,当时年羹尧感兴趣的是是贾家祖上传下来的玉杯一捧雪,待见到“一捧雪”之后,年羹尧见这玉杯是碎了修起的,就彻底失了兴趣。但这次贾雨村重提年羹尧相中了“一捧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一条线便是贾雨村,贾雨村与他结仇的经过与冷子兴有关,而冷子兴当年到石家是去偷石家那二十柄旧扇子。 一边是一捧雪,一边是二十柄旧扇子,看似并无关联,但是石咏心知肚明,这两条线汇在一处,便是指向前朝奸相严嵩留下尚未见踪迹的巨额财富宝藏。 许是这扇子的秘密早就由冷子兴告诉了贾雨村,然而这么多年贾雨村却始终不言不语,直到现今年羹尧得势,贾雨村才将这秘密献给年羹尧,借年羹尧之手,摆布石咏。 石咏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儿,毕竟贾雨村在顺天府送他出门的时候,曾经说过:不止是一捧雪,暗示之意很明显,目标应当就是严嵩父子历年积攒的大量财富与宝物:一捧雪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咏哥儿,你……唉,你这不就是朕昔日所说的,‘三岁小儿,身怀异宝’吗?”武皇的宝镜听石咏说起这一段经历,登时长叹一声。 “你再想象一下,身怀异宝的三岁小儿,世人岂能容你摇摇晃晃地招摇过市?咏哥儿呀咏哥儿,你想想看,你哪儿来的这种幸运,这案子能怎么轻易地了结?”宝镜提醒石咏。 石咏也觉得这桩“党逆”案了结得太过简单,案子虽然了结,可是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旁边那枚玉杯一捧雪,听说它又给石咏惹来了祸事,忍不住又小声哭起来,道:“咏哥儿,都是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给你惹来了祸事……” 石咏摇摇头,顺手将一捧雪杯身上一片始终未曾最终固定的玉块轻轻摘下,并柔声安慰:“这怎么是你的过错?记得吗?咱们说过的,我可没将你整个儿修起。所以旁人不可能是针对你,定是针对我家藏的旧扇子才是。” 他又说:“正是因为你,才让我意识到我家藏旧扇子的特殊,也才能早早地预备些措施,提前防备!” 他见这枚既骄傲又敏感的玉杯还是哭声不止,忍不住微微提高声音,说:“旁人心怀不轨,觊觎珍宝,错自然不在珍宝本身,错在欲壑难填的人。对了,一捧雪,你若还是这样难受,定是不信任我能护得你周全,不肯相信我!” 石咏的语调里也稍稍现出些受伤,一捧雪吓住了,连忙解释:“不不不,我……我只是……舍不得……咏哥儿,我怎么可能,不信你?” 石咏当然明白他身边这些文物的心思,古物有灵,不同于普通人,数百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因此更明白这知音的可贵。与其说一捧雪是自怨自艾,怕给石咏一家带来灾殃,倒不如说是一捧雪舍不得石咏,生怕被人巧取豪夺,日后再难与石咏重聚。 “那就好,说实在的,我也信你!”石咏柔声安慰,“我也信你,你问世也不过数百年,却经历过这许多是非曲折,我自是信你的阅历,信你能帮我走出困境,只要你自己也愿相信……” 一捧雪听了石咏所说,终于不再哭泣,武皇的宝镜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问:“咏哥儿,朕记得当年头一回来到你这儿的时候,你就曾提过你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生怕被人强夺了去。你那时是怎么知道有人觊觎你家传之宝的?再说一回与朕听听。” 石咏赶紧将当初红楼里记载的“石呆子”旧事一一说来。宝镜又追问了许多细节,石咏却懵圈了,毕竟在红楼里整个石呆子的故事,就只是借平儿之口道来,不过一千来字的叙述。石咏便只知道是贾琏曾看过石家旧扇,告知贾赦,贾赦心痒要买,石呆子死活不卖。贾雨村摸着贾赦的心思,便给石家安上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将石呆子抄家下狱,那二十把扇子自然落入贾赦囊中。 当然,红楼梦未完,石呆子的故事绝非曹公信手写来,只怕日后贾家事败,也有贾雨村的幕后推手,举告贾赦强买古董不成,仗势强夺之类的戏码。这些曹公便没再写出来,石咏便也无法推测。 宝镜听说了石呆子的故事,淡淡地道:“贾雨村……果然是个奸雄。此人野心不小,年羹尧今日接纳此人,日后怕是要后悔死。” 它话锋一转,又问一捧雪:“孩子,说说看,当日严嵩父子强夺你这只一捧雪的玉杯,又是如何行事的?” 一捧雪便大致将旧主莫怀古的事一桩桩说来,不过就是严嵩父子强索珍贵玉杯一捧雪,莫怀古便献上了一只赝品。严世蕃发现是赝品之后,便立即下令抄了莫家,并上书弹劾莫怀古。莫怀古恐惧,便弃官逃走,被严世蕃下令擒住。莫怀古被生擒之后,严世蕃便命莫怀古的好友戚继光,将莫怀古就地正法。最后是莫怀古家中忠仆莫成替死,爱妾雪艳嫁与仇人汤勤才让莫怀古勉强熬过这一关的。 “打住!”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连忙叫停,对石咏说:“你想一想这几件事的异同!” 石咏登时沉默,只听宝镜缓缓地道:“咱们且先不管对方求的到底是扇子还是一捧雪,我们都姑且笼统称之为‘宝物’便是,前阵子贾雨村见你,以‘结交逆党’的罪名相要挟,便是想迫你做出决定,要么据理力争,死活不让出宝物;要么企图瞒天过海,蒙混过关——但是你什么都没做,既没咬死不让,也没有想歪招送什么假扇子之类,你没有表示出任何态度。” “结果对方下一步便是真的出面弹劾你,告发的罪名还不小。偏生你有个靠谱的朋友,甘冒风险愿意出面帮你作证,将这天大的罪名消弭于无形。可是你想想,以那种罪名,即便你有贾琏相帮,又岂是那般容易全身而退的?” 石咏震住了,他心中原本早有个答案且呼之欲出,偏生这答案太凶险太丑陋,是他自己都有些不敢去想去面对的。 “武皇陛下,您,您的意思是说……”石咏心里紧张,忍不住开始结结巴巴起来。 “旁人的打击,都还未真正开始,即便这些人远不及朕昔日所用的周兴来俊臣等人,也绝不会如此不济,”宝镜语气异常严肃,缓缓地道:“咏哥儿,你须做个万全的打算!” “二十把旧扇子的事,我早已有安排。”石咏小心翼翼地道,“但只是怕……” “只怕对方会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寻个名头直接将你抄家下狱。你固然早有准备,可若这世上你只单独一人,便也罢了。但如今你家中有高堂尚在,子女尚幼,娇妻待产,你兄弟即将步入考场,一展胸中抱负与才学……你若连累了他们,你有何面目在世为人?” 石咏被宝镜这样一激,登时肃然道:“是,若是如此,我有何面目在世为人?又有什么资格做人丈夫,为人兄长?” 只是以他这点力量,斗得过炙手可热的年羹尧,和老奸巨猾、始终藏在暗处的贾雨村么? 想到这里,石咏心知肚明,他的确需有个万全之策。只是这等万全之策,依旧需以不影响他的妻儿家人为前提,若是像莫怀古那样,要忠仆莫成替死,要爱妾雪艳嫁与仇人,那又算得什么“万全之策”? 于是石咏匆匆去见弟弟石喻,并带着石喻去忠勇伯府见伯父富达礼。他打算让石喻暂时在忠勇伯府借住备考。石喻免不了一头雾水,问:“大哥,是要我暂且住在赐宅里备考么?” 石咏摇摇头,道:“不是,是暂住在伯府后院的客房里,宗祠跟前,有一排房舍,正好供你清净读书备考。”他托付给富达礼,富达礼自然会命人稳妥照料,食水住宿这些小节上绝不会亏待石喻。 可是这却瞒不过敏感的石喻,石喻连忙问:“大哥,可是公务不顺,可是朝事不谐?有什么是弟弟能帮上忙的?” 石咏却说:“都不是……就是昨儿个夜里你伯父给你大哥托了个梦!” 石喻:……托梦? 石咏说的是他自己的亲爹石宏文:“你伯父告诉我说,你这一科是必中的。但是这一科开始之前十日,你必须在伯府宗祠跟前住上十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备考,直到会试之日。我本来也不待信,可是醒来之后,这话却一清二楚,我每一个字都记得住。许是你我兄弟自幼与族中疏远,先人才会这样托梦。我想,这也是拉近你我与伯府的一个好法子,大伯父为人也是极稳妥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照办。” 石喻一听,想了片刻,点了点头,满口答应下来,但是他还是有个要求:“大哥,以往弟弟去应考,每次都是大哥亲自去送。这一次,大哥能否答应弟弟,也来送一回弟弟?” 石咏当即拍胸脯答允:“那自然没问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1.第38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金缮”是一种传统的瓷器修复术, 又叫“漆缮”, 是使用大漆粘合填补破损的瓷器, 并在修复处用金粉或是金箔装饰。修复之后的器物, 沿着本身碎裂与缺损的纹路,会多出一道金色装饰。从这个角度上说,经过“金缮”修补的瓷器就此得了重生, 并且成为一枚世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金缮”还不怎么流行。普通人家破了个碗, 大多会请锔碗匠上门做“瓷锔”。 “松竹斋”掌柜听石咏说了“金缮”的大致做法,颇感兴趣,当即命伙计去用竹筒盛了一桶提纯过后的上等生漆, 又用油布细细地裹了密封。掌柜将东西递给石咏:“这位小哥, 这点儿大漆值不了几个钱,便送你也无妨。只是你那只成窑瓷碗修起之后,能否借我一观?”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当即点头应下,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 还要用到金粉金箔,这些东西,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 他如今一穷二白, 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当时他只顾着试图鉴别是不是唐伯虎的画,线条如何,用色如何,压根儿没多去想,可是那图景毕竟在脑海里留了印象。如今夜深人静,石咏反倒浑身燥热,一念及那画儿上那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场面,他自己倒没什么:算起来这种类型的文物,他其实也见过不少。可毕竟这具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很是不舒服。 石咏索性不睡了,先去灶下舀了一瓢凉水喝了,然后披着衣去屋外小院里坐上一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2.第38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两人作别之后, 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 叫姜鸿祯, 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 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 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 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 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 外头脆里头韧, 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 但是石咏却想,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 我和鸿祯是好朋友, 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除了李家人之外,村里不少人听说城里来人,也都跑到村口来看热闹,教石家哥儿俩体验了一回被人围观。 这一世石咏的相貌,说实话是个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普通人一个,但是看久了才会觉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却继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岁,就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再加上进学堂以后,喻哥儿不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没变黑,反而白净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齐齐地盯着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后直躲。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3.第38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 连连发问, 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 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 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 得保自身大权独揽, 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 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了,连忙小声问:“陛下, 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 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 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 羽翼渐丰, 现在又值盛壮, 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他石咏虽然生就一股子呆气,可还没呆到会因为荒山看上去很美就把荒山买下来的地步。 这回,他没问过李家人的意见,就自己做主拍板定了买荒山,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买荒山更加有利可图,而且也是因为他想让老实本分的李家人也能稍许转变一下思路:不是只有从土里刨食儿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4.第38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松竹斋”掌柜听石咏说了“金缮”的大致做法,颇感兴趣, 当即命伙计去用竹筒盛了一桶提纯过后的上等生漆,又用油布细细地裹了密封。掌柜将东西递给石咏:“这位小哥, 这点儿大漆值不了几个钱,便送你也无妨。只是你那只成窑瓷碗修起之后, 能否借我一观?” 这其实正中石咏下怀,当即点头应下, 只听那掌柜问:“听你说的这‘金缮’方法, 还要用到金粉金箔, 这些东西,小哥可曾备下了?”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 他如今一穷二白, 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 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 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 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 好说, 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 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众人正在门口拉扯,突然门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声的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一身布衣,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石咏。石咏听自己娘应了一声,招呼一句,便知道这该是他们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儿遇到个老乡,家里给小雁捎了点儿银钱,我就想把这一季的租子给付了。”姓方的大汉语调平平,仿佛根本没听说此前房东家里关于印子钱的纠纷。 说着他就掏出了半锭银子,顺手递到石咏手里,“这是二两!” 石大娘惊讶不已,说:“二两……二两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头也不抬,带着女儿方小雁径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咏手里接着那锭沉甸甸的白银,这是他在这这世上接到的头一笔“钱”。可是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 ——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难受了。 他伸手把这二两银递给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还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解围”而惊讶不已,半晌才偏过头来望着赵氏,颤颤巍巍地说:“你把借据还我,咱们两讫了吧……” * 当晚,石咏将母亲和婶娘都早早赶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取出那只成窑青花碗,石咏先将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损坏的情况,然后取出一把借来的小钢锉,细细地将瓷片碎裂边缘挫出一圈浅浅的凹槽。 室内只响着悉悉索索的锉刀声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静。 石咏心内也很安静。 每当他面对需要修补的老器物时,就会这样,物我两忘,连自己人在哪里,身处怎样的时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却了。 待瓷片全部处理过,石咏又取了少许面粉,用细筛筛过,与生漆调在一起,用毛笔蘸了,细细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将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时候,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咏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咏放下笔,将补起来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则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夜很静,偶尔有凉风拂过,星空比在现代看得更清楚一点。 石咏在心内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咏,虚十六岁,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婶,还有一个五岁的堂弟——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着新的责任,当石大娘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石咏其实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来了,他就要将照料亲人责任就此担起来,让他,让他这一家子,都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内里他依旧是他,他的灵魂依旧是那个痴迷于修补老物件儿的研究员。石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时空里站稳脚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施舍。 * 三天之后,用来粘合瓷片的生漆彻底干透。石咏再用水磨法缓缓打磨,将这只成窑碗的裂缝接口处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缮”,可就只缺个“金”字了。 石咏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斋”找杨掌柜问问。 岂料一进“松竹斋”的大门,那伙计还认得他,袖子一挥说:“小哥,对不住,我们杨掌柜不在,店里正乱着,您别来搅和,成不?” 石咏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知约摸是白天里在那间古画字帖铺里见到的画儿内容太……热辣了。 当时他只顾着试图鉴别是不是唐伯虎的画,线条如何,用色如何,压根儿没多去想,可是那图景毕竟在脑海里留了印象。如今夜深人静,石咏反倒浑身燥热,一念及那画儿上那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场面,他自己倒没什么:算起来这种类型的文物,他其实也见过不少。可毕竟这具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很是不舒服。 石咏索性不睡了,先去灶下舀了一瓢凉水喝了,然后披着衣去屋外小院里坐上一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5.第38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 我……先父早逝, 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 当下他只哈哈一笑, 就将这话岔了过去, 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 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 他虽属汉军正白旗, 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 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 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 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 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 大约是有事, 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 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 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 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6.第38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 腿脚一软, 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 用帕子垫着, 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 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 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 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 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 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 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 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 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 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7.第38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 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 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 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 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 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 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 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 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 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 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 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 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 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 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大叔啊,请问您铺子里有生漆么?”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店主呆了呆,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 石咏立即转头看四周,只见床头小几上正好放着一枚铁镇纸,顺手取了过来,冲着这枚青花碗就此砸了下去,同时还不忘了配合地大声喊一句:“假的——” “哐”的一声,那只青花碗碎成几片。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没有主持人出现—— 这间昏暗的小卧室里,只有那名妇人抖了抖,颤声呼了一句:“咏哥儿!”随即抱着他开始痛哭。 石咏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觉出不对的:那名妇人的哭法,即便让他听了也不免动容,心生感应——只有身为人母者,才会抱着他哭得这样忧急心痛。 他赶紧抢过一片碎片仔细端详,敲碎之后更见那只青花碗胎如薄纸,釉美如玉。 石咏的心一下就慌了: 难道他,真的穿了? 而且他,一名终日与古董文物相伴的研究员,刚刚竟然亲手砸掉了一只成窑青花碗? 想到这里,石咏白眼一翻,再次在那妇人面前晕了过去。 如此反反复复,梦梦醒醒,真真假假……待到石咏彻底清醒,他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的确是“穿”了,穿了之后,依旧姓石,叫做石咏。当初那位抱着他哀哭不已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亲妈石大娘。 而他,一穿就手贱,亲手砸了一只石家精心保存了多年的成窑青花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8.第38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 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 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 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 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 喘着粗气, 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 眼里露出的, 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 抱到榻上去, 自己赶紧冲下楼去, 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 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 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9.第38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 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 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 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 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 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 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 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 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 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 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 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 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 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宝镜说得掷地有声,石咏既愕然又委屈:“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说,你家藏着的宝扇被贾家豪夺,贾家后来也因你家的宝扇而获罪……” 石咏赶紧点头称是。 “……你道贾家获罪的缘故真是因为你吗?” 石咏愕然:“您的意思是……” “呆子,贾家获罪,显然是为政敌攻讦所致。就算没有夺你家扇子,也会有其他由头获罪。贾家事败的根子,根本不在你,也根本不在这二十把扇子上!” 石咏被当头棒喝了一记,明白过来,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炮灰啊炮灰,你都已经是炮灰了,竟还以为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炮灰不成? 只听镜子继续说:“按照你所说的,这件事情上,你既丢了扇子,又丢了性命,而贾家一朝事败,百年大族,灰飞烟灭,你倒霉,贾家也倒霉,这件事,真正唯一受益的,其实是谁?” 石咏被宝镜一点,突然间福至心灵,猛然醒悟,一拍后脑说:“是贾雨村!” 贾赦夺扇一案,石家与贾家是典型的“双输”,只有贾雨村一个,可以左右逢源,坑了石呆子不说,贾府若不倒,贾雨村这是卖了贾赦一个好大的人情;贾府若是要倒,贾雨村手上则多一条对贾府不利的把柄,而他自己则可以洗脱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贾赦指使便可,转脸把贾府卖了数钱。 石咏点点头:“明白了,根子还在那个贾雨村那儿。” 他想,难怪有人称这贾雨村为“奸雄”。 到了此刻,他对宝镜已经非常佩服。他只短短地将扇子的事儿一说,镜子立即判断出前后因果,分析得鞭辟入里。石咏当即十分狗腿地问:“则天大皇帝陛下,依您之见,我应该怎么办?”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借那只“周鼎”做个局,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石大娘想想也是不用着急,当下便不再催。 第二天,石咏将弟弟往学堂里一送,再从椿树胡同里出来,转到琉璃厂大街上的时候,便觉得不妙: ——出事儿了! 只见山西会馆跟前围得人山人海,却听里面一声大喊:“顺天府差役办案,闲杂人等,立即避让。” 人群循声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几名顺天府的差役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头几人或扛或拎,抄了几口箱子出来。最后一名为首的差役,竟是手中捏着几张银票模样的纸张,从山西会馆里走出来。 跟着这几名差役一起出来的赵老爷子赵德裕,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大声质问:“我是原告,是苦主,你们怎么竟罚没我的财产?” “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因何竟会出这样的事?”赵德裕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的。 顺天府,不仅未判冷子兴返还赵德裕那只鼎的定金,更加判了赵德裕还给冷子兴三千两“赔偿”。顺天府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抄没”罚金,自然是看到好的就顺手牵羊。这一下,赵家何止又损失了三千两,只怕一早备下准备购入这只“周鼎”的钱,已经全都没了。 “府尹老爷就是这样判的,我们只管听命行事!” 为首的差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还边将一张小面额的银票直接塞进袖子里。 赵老爷子看了,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这……这欺人太甚,我……我要叩阍,我要告御状……” 那差役转过身,冲赵老爷子拱拱手,笑笑说:“这位爷,您这还是先想想清楚吧。越诉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杖五十,您觉得您受得住这五十杖再说其他吧!” 他还笑笑:“我这也是为您好,反正您不管怎么告,都告不着我身上!” 说罢这差役转头就往外走。赵老爷子怒气填膺,大步赶上,要从后拉住差役的衣袖。只差了半尺,这时候有人自后上前,抱住赵德裕的腰,大声哭道:“爹啊,为了一只鼎,咱们这么些本钱都折进去了,您为了子孙计,能不能别再这么折腾了?” 赵德裕被儿子这么一哭,突然觉得心灰了半截,觉得明明有理却怎么也斗不过那偏了心眼子的京官、如狼似虎的差役、公堂上笑嘻嘻的奸人……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京师说是首善之地,也不过如此。 片刻之间,赵德裕老泪就这么下来,流了满脸。 只为了一只鼎! 为了一只鼎,可难道就全是他的错吗? 不行,赵老爷子摸了摸怀里藏着的拓片,一抹泪,脸上重现倔强的神色,心想,他决不能这么善罢甘休。这事儿,决不能完! 刚想到这里,赵老爷子突然伸手抚着心口,身子就这么晃了晃。 围在山西会馆跟前看热闹的不少人都是一声惊呼。 “大夫,还不快去请大夫!”赵龄石一副孝子模样,前后张罗着,给了山西会馆的伙计跑腿钱,让他去请大夫。 石咏挤在人群里,冷眼瞧着赵龄石一副焦急面孔之下,微微挑起的嘴角,心里忍不住发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0.第39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其余如古画、字幅、中堂、对联、横披之类,他则更喜欢鉴赏, 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 过来问津的人不少, 但大多是寻常百姓,觉得新。一问价格, 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 你修个碗, 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 我看旁人做锔瓷的, 价格比你便宜得多, 你降降价呗!” “锔瓷”, 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 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 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 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 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 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 找我, 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1.第39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 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 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 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 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 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 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 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 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 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2.第392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石咏向贾琏详述了他发现这只银香囊的经过:这只香囊外面是用了软木与布匹包裹, 而香囊一头镶有银链, 所以用软木包裹之后, 显得一头尖,一头圆, 再加上年深日久, 众人口口相传, 原本一只绝美的香囊, 竟以讹传讹,变成了“木瓜”。 贾琏听了石咏说的经过,双眼望着手里捧着的香囊, 也赞叹不已。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 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 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 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 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 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 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1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br />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2。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太子妃娘娘,这……可惜了。” 石大娘嫁入石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当时的太子妃一面,印象绝佳,是个极贤惠知礼的女子。只是嫁入皇家,便意味着命运再也不由自主,将随皇权之争起起伏伏……而如今,却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咏哥儿,永顺胡同那里,只怕如今日子难过的。你若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能寻个什么由头,去走动走动,问个安。”石大娘吩咐石咏。 “是,娘!”石咏应下,“只是,寻什么由头好呢?” 娘儿俩一起犯了愁:两家多年不走动,空口白牙地,贸然上门也不大好。 “罢了,等年节的时候,娘再想个由头,过去永顺胡同那边看看吧!”石大娘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石咏收到了贾琏送来的帖子,他过二十岁生日,寿宴之外,又私下邀了几位相熟的好友与亲眷,在前门一家酒家里吃酒,特地也请石咏过去。 送帖子过来的是个小厮,叫做兴儿的,再三向石咏相请:“我们二爷说了,务必请石爷赏脸。贺礼什么的,都是不必的,二爷不兴这些个虚礼儿。” 石咏见贾琏盛情相邀,又多方为他考虑,自然不好推却,点头应了,说是到时必去的。他又揣了点儿钱,去琉璃厂淘换了一只西洋舶来的鼻烟壶。那只鼻烟壶完好,只是金属壶盖有些旧了,卖家要价不高。 石咏将鼻烟壶带回来,将金属壶盖重新打磨之后,又细细上了一层金漆,鼻烟壶看起来立即光鲜了十分,用个锦盒一装,立即拿得出手了。 这天他按时辰赶到了前门那家酒楼,报了贾琏的名字,小儿当即带他去了楼上的雅间,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坐了七八人,连唱曲的姐儿与唱戏的伶人,都已经到了。 石咏奉上贺礼,然后又向贾琏郑重拜了寿,这才准备入座。 他一回头,见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多有些不同,又见在座诸人,都是锦袍玉带、美服华冠的打扮,唯独他只是一身布衣而已,因此与座之人看他的眼光,也多带了些吃惊与打量。 石咏一愣,正琢磨这席上的座次,却被贾琏一拉,拉到身边位置上坐了。 “诸位切莫以衣冠看人,我这位石兄弟,年纪虽轻,可是个能摆弄金石古玩的行家!” 贾琏说着向石咏飞个眼神,拍拍他的肩,又介绍起与座诸人。 贾琏这日请的,大多是他贾家的兄弟与亲眷。头一个就是他荣府二房的堂兄弟宝玉。 石咏忙不迭地起身,与这鼎鼎大名的贾宝玉见礼,心中同时暗暗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此时的宝玉,不过九岁十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但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俏。石咏与他见过礼,心里暗想,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接触在酒楼里吃酒听曲儿,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间,石咏却觉得宝玉对自己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一团心思,都放在另一头那名叫做“离官”的戏子身上。那名离官据说是唱小旦的,在一副俊秀面孔之外,更加有些娇羞腼腆的女儿之态。宝玉便有些心神不属,总是偷眼向离官那边瞧过去,神情之间有些若有所失。 宝玉身旁一名少年便推推他,低声唤一句:“宝叔……” 宝玉这才省过来,不失礼貌地冲石咏点点头,神色之间淡淡地,就此坐下。 石咏知道宝玉看不起这世间的“须眉浊物”,自己当然就在其列。只但凡这宝玉格外欣赏,又出身寒微的人物,如秦钟、蒋玉菡之流,莫不是以颜值取胜,而且是让宝玉一见便心服的。 ——这样直截了当地以貌取人?石咏弄不懂宝玉到底是什么心思,当下也不去深究。 坐在宝玉身边的,刚才唤宝玉“宝叔”的那位,则是贾琏宝玉的侄子,宁国府的贾蓉。他与贾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贾蔷自然就坐在贾蓉身旁。 除此之外,与座的还有些贾府的旁支兄弟,外加一两名清客之流。只是到了午时,却还不开席。 宝玉便问贾琏:“薛大哥哥说准了今日要来吗?”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粗豪的一声笑:“琏二哥,老薛来迟!别是耽误了哥哥的寿辰席面!” 一时雅间里走进个年轻公子,与石咏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再小点儿,冲贾琏纳头便拜。 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3.第39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事实证明,石咏的态度收获了相当高的好感度。 松竹斋的杨掌柜替石咏备下了所有“金缮”需要的材料, 包括大漆、金粉、红漆等等, 另外还附赠了一些工具。 除此之外,杨掌柜还塞了一包碎银子给石咏, 石咏回家之后请石大娘用戥子一称, 竟有十两之多。 “这么多, 咏哥儿, 你确定旁人没弄错?”石大娘惊讶无比地询问。 石咏也有点儿晕乎乎的, 上回修风月宝鉴,总共才得了五两银子,还是包材料的;这回只是两个碗, 竟然有十两? “没……没弄错!” 是杨掌柜硬塞到他手里的, 这样还能弄错? “唔,你说的那掌柜想得周到, 知道咱们小户人家, 大银锭子用得不便,尽数给的是碎银。”石大娘喜孜孜将这包银子收起来:“咏哥儿, 这是你挣的, 娘给你收着,以后给你娶媳妇儿!” 石咏:…… “娘, 对了, 咱家若是能存下个二三十两银子的话, 能买点儿什么么?”石咏问。 石大娘想了想,说:“若有二十两银子,按说城外的寻常庄户人家可以过一年了。咱们在外城,二十两银子自然过不了一年,不过若是家里有个稳定的进项,或许二三十两银子能在城外咱家那五亩田旁边,将那几亩荒地也买下来。” 石咏登时生了兴趣:天呐,石家在城外竟然还有地。 按石大娘所说,石家在城外是树村村东那口儿有五亩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咏的父叔还在的时候垦出来的。因石家在旗,没有赋税,便赁给了当地的农家耕种,地租收的并不多,因为原本出产就少,倒是给石家种田的佃农人很不错,每年按时送地租上来,还总给石家捎带点儿土产什么的。 “娘,眼下正是农忙,咱先不张罗这事儿,等咱家佃户上城里来的时候,您再问问,若是能垦几亩荒地,咱家也多个进项,也算是多些恒产不是么?” 石咏早就算过,他老石家的稳定进项不过就那几样,隔壁院的房租、乡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婶王氏的女红绣活儿。 前两样都有定数,而后者也就是这么些,毕竟女红绣活儿费时费眼,石咏说实话舍不得家中两位女性长辈这样操劳。 认真算起来,这石家的财产也并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里还藏着二十把旧扇子——但是问题出在可以随时动用的财产太少,所以一到着急用钱的时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咏一想到这儿,立即说:“算了,娘,咱先不着急买地的事儿,等多攒点钱,家里底子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喻哥儿年纪也差不多,我想给他找个师父开蒙,到时候买笔买纸都是费钱的,咱先别把这些钱都花出去。”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到堂屋那一头有人影一动,似乎是二婶王氏走开了。 石咏顾不上考虑二婶的想法,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将那一对白釉碗都妥妥当当地修至完美,才能问心无愧地将这十两银收入怀中。 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4.第39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 去了上房念。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的,不过混几天, 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 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 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 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 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 不仅目不斜视, 甚至一点儿好的表情都不露, 都暗暗称, 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 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 富达礼对待贾琏, 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石咏随着众人,一拐进永顺胡同,便见胡同两旁一水儿砌的青砖墙,胡同里很是干净,可也透着点儿清冷。走不多时,路过一扇院门,突听院墙里一片喧闹,尽是孩童与少年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石咏就猜到石家族学,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他听见身旁贾琏笑着与石安攀谈:“说实话,族学都是这么热闹的,我们府里,也是一样……”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房念。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的表情都不露,都暗暗称,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5.第39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心想, 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 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 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 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 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 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 你有这门手艺在, 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 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 心内满满的, 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②。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石家人丁兴旺,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石咏则有些好:“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6.第39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 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 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 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 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 不过十来岁年纪, 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 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 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 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 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7.第39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这只金盘的大小比两只手掌并在一处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盘上起舞, 那舞技也该是高超至极了。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 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 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 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 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 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 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 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 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 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 问:“我不能, 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 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 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金盘:“我……” 即便是卫子夫,在如此气魄的武皇面前,竟也百口莫辩。 “若是有把握打赢,倒也罢了,可是太子与你,根本没有抗衡刘彻的真正实力,这才输掉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宝镜的口气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也包括你们母子的!” 当年巫蛊之乱,乃是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在皇后卫子夫的支持下,太子无奈起兵杀了江充,却也坐实了谋反一事,最终为汉武帝刘彻出兵剿灭,太子死,皇后自尽。 “试想,江充诬陷,你若第一时间亲自携太子前往甘泉宫面圣,豁出性命,哪怕在刘彻跟前一头碰死,血溅当场,刘彻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会信江充还是会信你儿子?” 年迈帝王,正值盛壮的太子,一旦太子起了兵,此事便注定没法儿善了。也许照武皇所说的,由卫子夫护着太子前去见汉武帝刘彻,父子两人坦诚相见,令刘彻知道太子并无异心……那么卫子夫付出的努力,可能会更有价值。 听了宝镜这样振聋发聩的一席话,石咏不得不感慨,揣摩圣意,看待人心,的确还是武皇更加锐利,眼光更为独到些。这可能也是她本人在那个位置上待过的缘故。 宝镜说完,金盘便一直沉默着,良久良久,石咏与宝镜竟尔听见盘中传来轻微的啜泣之声。石咏与宝镜,一人一镜面面相觑。宝镜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个儿说得太多,说得太狠了,哪有这样一上来就血淋淋地揭人疮疤的。 石咏皱着眉头望着宝镜,宝镜也讪讪地开口:“朕……其实也不该这样说你。这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金盘:“诸葛亮是谁?” 石咏:…… 宝镜则解释:“也就是个意思,朕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在事后加以评说罢了,当事人决断时自有考虑,原不该由外人枉加评判。” 石咏心想,武皇的气度就摆在那里,这一番安抚与致歉,的确既显雍容,半点儿也不掉份儿,又的的确确将歉意都表达到了。 “对了,在朕之前,你已经是在位年限最长的皇后。以后历朝历代,无人能超过你。史官更曾赠你一个‘贤’字。往事已逝,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宝镜难得以最温和的口吻安慰。 石咏心想,在位年限最长的,除了卫子夫以外,历史上还有一位。只不过那一位在武皇之后,所以连武皇也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石咏也就不插嘴了。 于是,武皇的宝镜又说了不少安抚卫子夫金盘的话。金盘总算好了些,一时又觉出,便出言相询,问:“我听你乃是女子声音,为何竟能自称为‘朕’?本朝高祖吕后当年权柄在手,最终都未能登基称帝。你,你竟然走到那一步了吗?” 宝镜登时得意了:“是!” 金盘自然咋舌不已。 宝镜之前闯了祸,这会儿却谦虚下来,柔声向金盘说起武皇的经历:“其实这一路行来,也颇为坎坷,即便在那个位置上,也只觉得孤独无比,高处不胜寒罢了……” 这一对宝物,各自修缮完毕之后就能够交流,渐渐地它俩不再争执,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细语,倒像是在说体己话。 石咏却渐渐困了。他在修复金盘的工作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与精神,到了这时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就发现日头已经偏斜。他得赶紧去椿树胡同接喻哥儿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气很重。石咏接了喻哥儿,哥两个就专捡街边浓郁的树荫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红线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远房堂弟讷苏当街被人“拍花”之后,石咏就下定决心,哪怕再忙,也要亲自接送弟弟上下学塾。 两人走进红线胡同,路过邻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姐姐,好几天都没见着呢!” 石咏点点头,说:“方叔他们家许是走亲戚去了,这两天都不在家。” 早先端午节的时候,石大娘就命石咏往隔壁送点儿粽子去。石咏敲了半天门,里面却没有人应。因此石大娘猜测这对父女可能是过节的时候往亲戚家走动去了。 石咏则知道方家这对父女早早就付了石家半年的租子,而且又有雪中送炭的这份恩义在,所以只要方家一天不搬,隔壁那个院子就始终是留给这对父女的。只是他总觉得方大叔那气度,倒实在不像只是个卖艺的。 哥儿俩回到家,竟然发现一向冷清的石家竟然来了客人。石咏一看,竟然还是认得的。 “嬷嬷你好!”石咏向梁嬷嬷致意。 永顺胡同那边,堂叔富达礼到底还是惦着同出一脉的情分,遣了梁嬷嬷过来看看石家孤儿寡妇过得如何了。 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8.第39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石安登时干笑两声, 觉得贾琏还真是会说话。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 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那是没办法,去了上房念。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 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 去做个旗兵,挣点儿禄米, 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 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 不仅目不斜视,甚至一点儿好的表情都不露, 都暗暗称, 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 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 富达礼对待贾琏,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想:这会儿他的清白,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来到那名男童身边,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9.第39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陈姥姥听石大娘问起树村, 便打开了话匣子,只说是近来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在修园子”, 征了不少地去。而华家屯那里原来住着的百姓得了银两, 大多迁走, 往房山一带去了。树村没落着好, 少不得有人埋怨运气差的。 “我却说啊,咱没这富贵命, 就不想这些了!”陈姥姥笑着说, 石大娘在一旁点头称是。 石咏在旁边,听了地名和方位,便知道这大约是康熙老爷子给雍亲王胤禛赐园子了。而这座园子,便是以后大名鼎鼎的万园之园“圆明园”。 他想了想, 开口便问:“姥姥, 那树村附近, 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 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 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 顺带地, 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 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觉得新。一问价格,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你修个碗,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①……”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0.第40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独自背着手立在阶下, 仰着头,透过自家院儿里槐树斑驳的叶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 任夜凉如水, 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袭。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当时不及细想, 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 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 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 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 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 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 都不带挪窝的, 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 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 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要送去宫里尽孝的,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他想了想,开口便问:“姥姥,那树村附近,有八旗兵丁驻扎么?” 陈姥姥笑道:“哥儿太客气啦。”她想了想,说:“还没怎么见到,只是以前看见有官老爷在左近来来回回地丈量土地呢!”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那么大约没多久,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李家是巴不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1.第40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小师妹天真活泼, 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 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 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 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 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 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 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 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 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 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 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 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 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话说“石呆子”这个人,在红楼全里完全没正脸儿出现过,乃是通过贾琏之妾平儿的转述,将这一桩人间惨事娓娓道出。 这事儿的起因是荣府大老爷贾赦喜欢古玩,看上了石呆子家的二十把旧扇子,给了钱要强买,石呆子不肯卖,贾雨村便给石家冠了个“拖欠官银”的罪名,抄家发卖,扇子折做官价给了贾赦,石呆子本人不知死活。而贾赦之子贾琏对此事看不下去,说了几句公道话,还曾被贾赦痛打了一顿。 曾有红学家沿着曹公在中的文字抽丝剥茧,追着各种伏笔,竟然考证得出结论,曹公所写的贾家被抄家,与贾赦夺扇一案大有关系。 所以贾府是石家的大仇,而石家导致了贾府之败。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单看扇柄竹质,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石咏双手颤抖,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渐渐地,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却还藏着这些宝贝,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他使劲儿摇头,“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 * 石咏借了贾琏成亲时候捡来的二两银子喜钱,完成了那只成窑青花碗的“金缮”。 二两银子,虽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样能成事儿。 这回石咏假扮成一个给寺院里打杂的小工,拈着二两银去金漆店买红漆与金粉。红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这一开口,金漆店里的人全无怀疑。 然而石咏只买二两银子的金粉与红漆,数量太少,金漆店的人开始不肯卖,但是经不起石咏的软磨硬泡,又想着寺院里的工程,多少该结个善缘,于是卖了给他。价值二两银的金粉与红漆,金粉虽然只有一钱不到,但这对于石咏来说,已经足够了。 待到石咏重新将那只成窑青花捧至石大娘面前的时候,石大娘惊讶不已,仔细辨认,这才认出了这是自己当初陪嫁带来的名贵成窑瓷。 这只成窑碗已经完全补好,昔日碎裂的痕迹宛然,然而一道道耀眼的金线弥补了裂纹,并顺着裂纹的枝丫,在整个碗身上用力蔓延,仿佛这器物本身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经受了命运的磨砺,也一样坦然接受着残缺,同时绽放着光华。 石大娘见到这只被石咏亲手补起的“成窑碗”,忍不住欢喜得热泪盈眶,点头道:“好,好……还是咏哥儿孝敬我。” 二婶王氏则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望望那只碗,又望望石咏。她心里大约在想,有这闲钱买金粉金箔,这闲工夫来补这么一只碗,还真不如拿这钱来补贴补贴家用。 只是她生性柔顺,见石大娘珍爱这只成窑碗,石咏又是将近成丁的侄儿,王氏即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肯直接说,只在心里嘀咕。 这时候石咏开口了,说:“娘,这只碗,我可还暂时不能还给您——” 石大娘吃了一惊,问:“咏哥儿,你……你是要把这只碗拿去卖了还是当了?家里其实不缺……你这点儿钱。” 她和王氏最近一直都在赶各种女红活计,争取将未来半年一家人的生活费挣出来。对于石咏整天捣鼓一只碎碗的事儿,石大娘多是纵容。可能也正因为石大娘总是对石咏无条件的溺爱,而石咏的前身确实又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总有人在外头说他败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2.第40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我还有点儿不信, 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 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 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 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 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 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 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 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 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 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椿树胡同的头一天显然很开心,被石咏牵出门,就叽叽呱呱地说着学塾里的新鲜事儿。 石咏听弟弟说他写字得了夫子好大的称赞,怕他翘尾巴,连忙开口要教他为人谦逊的道理。岂料石喻却接着告诉石咏,学塾里其他孩子也得了夫子的夸赞,有些是背背得好,有些是答题答得快,“我只是字好些,别的都不及大家!”石喻说,“哥,我可得好好用功,否则跟不上同窗们,多难为情。” 石咏听了,倒有些吃惊:所以这个姜夫子,用的是“鼓励式”教学法?激发孩子们的主观能动性,再根据资质,因材施教?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姜夫子这位夫子会有些毁誉参半了,毕竟世人都道“严师出高徒”,姜夫子这样做,旁人难免会心存疑虑。 石咏想想今天在学塾里看见的大孩子,大多是十来岁,再算算姜夫子的年纪,便知道这一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 石咏瞅瞅身旁兴高采烈的石喻,心里暗暗点头,知道只要能让喻哥儿乖乖进学的师父就是好师父。这种夫子如今大约可遇而不可求,看起来喻哥儿还是幸运的。 他回到家,石大娘和二婶王氏就围上来问学塾的事儿。听说夫子很不错,喻哥儿学得很开心,两位长辈都很欣慰,一听说束脩那样贵,又都犯了愁。 石咏赶紧将贾琏给的两锭金子取了一锭出来,交给母亲和二婶收着,同时告诉这两位长辈,他今天揽了一门大活计,要费个十天半月的功夫才能好好做出来,但报酬也是相当优厚的。 “娘,二婶,我如今能挣钱了。弟弟上学的束脩,只要我勤快些,铁定能挣出来的!”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先去钱铺将贾琏给的另一锭金子给兑了,然后去金银铺买材料。金银铺子的人还记得他这个给寺院干活的小工,问清楚了他要做铜鎏金的工艺,就把用于炼化的金子和水银都卖了给他。 接下来石咏就去找李大树,要请他帮忙拉风炉,并借坩埚一用。李大树接了石咏的二两银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石咏还送给李大树一只口罩,让他戴着,免得他吸入挥发后的水银,李大树却嫌他婆妈,不肯戴。 不过,这个时代的口罩,其实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无奈石咏只得将操作铜鎏金工艺的地点挪到了铜匠铺最通风的地方。 铜鎏金的工艺是古法,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这工艺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黄金与水银合成金泥,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挥发,金则牢牢地附着在铜器上,不易脱落。 准备工作就绪,石咏就从贾琏给他的锦盒里取出了那只号称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他事先仔细看过,知道确实是铜鎏金工艺,只不过天长岁久,表面的鎏金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铜胎,铜胎上则有青绿色的铜锈遍布。石咏花了不少功夫,将表面铜锈和各种杂质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窥这只盘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盘和赵飞燕有半文钱关系。 金盘器型简约端正,没有过多修饰,只是正面錾着卷草纹,反面盘底则錾了“长乐未央”四个篆字。 “长乐未央?” 石咏知道这四个字是汉代的吉祥话儿,在各色汉简、铭文、瓦当上经常见到,甚至汉代很多人以此起名,仅凭这四个字,的确什么也不能说明。 石咏凝神想:也不知当真将这金盘修起的时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宝镜一样开口说话。 在石咏准备修复金盘的这段时间里,武皇的宝镜一直非常兴奋,总是缠着石咏问这问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多一个“同伴”。石咏心想,若是这件金盘补得未臻完美,没能唤醒这物件儿,教宝镜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来就越发精心,将金与水银在坩埚里融化了,涂在清理干净的铜胎表面,再用炭炉熏烤铜器表现,令水银挥发,最后才用坚硬的“压子”,将镀上一层金的铜胎表面反复磨压,让金质紧贴表面,同时也让器物显得光亮照人。 像这只金盘,表面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纹和背面铭文的地方会显得太单薄。所以这“鎏金”的工艺,石咏做了五六次,才觉得将将满意了,这才最后用“压子”将表面压实磨光。 趁弟弟去学塾上学的时候,他独个儿在家完成了这道工序。 武则天的宝镜被他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宝镜自然兴奋不已,一叠声儿地问石咏:“你快问问它,真是赵飞燕么?” 还没等石咏接茬儿,那金盘里突然有个沉稳的女子声音在问:“赵飞燕又是何人?” 不是赵飞燕? 所以贾琏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3.第40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当日冷子兴答应得好好的,保证不会将石家有扇子的事情向其他人透露。可一转脸,他就去告诉了贾琏。 “琏二爷, 您听我分说。”石咏当真有点儿紧张, 毕竟原里害得他石家家破人亡的, 就是眼前这个贾琏的亲爹。 “咦,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的?”贾琏笑得温和,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相处。 石咏立刻哑了, 顿了片刻,才想起来个借口:“曾经见过二爷成亲时的盛况, 听路人说起, 这才晓得。” 当即成功地圆了过去! 贾琏听人提起他成亲的事,一下子也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搭在石咏的肩膀上,爽快地说:“走,爷请你去喝茶!” 这琏二爷对茶楼食肆的要求,比冷子兴要高出不少, 两人一直走到虎坊桥,拐了向北,快走到厂甸那附近了, 贾琏才找到一家熟悉的茶楼, 当即进去, 找了个临窗的位置, 与石咏两人一道坐下。 时近端午,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用的粽子、菖蒲、艾叶、五毒饼之类。厂甸这一带本就商铺云集,此时更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贾琏与石咏坐下,问起石咏的家世,多少起了些敬意:“石兄弟,莫不是贵府上,就只你一个男丁撑着?” 石咏点点头。他弟弟石喻年纪太小,还未成丁。 “这可还挺辛苦!”贾琏对石咏很同情,抬手给他斟满了茶碗。 而石咏对贾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在原中贾琏就是个贪花好|色的标准纨绔,可到底也有那重情重义的一面,在贾赦夺扇一事上也曾经开口为石家说公道话,为此还挨了他爹贾赦的一顿好打。 石咏当即抬起茶碗,恭敬说一声:“谢琏二爷!” 贾琏一挥手:“一盏茶,谢什么谢,对了,你家那二十把扇子……” 石咏赶紧解释:“二爷这是听冷世叔说的吧。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知道,那几把扇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祖宗给后辈留的,算是个念想而已。” 不值得二爷惦记!——石咏在自己肚子里补上这话。 贾琏却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年轻识浅,又是天天见惯的东西,自然不觉得值钱。可没准儿拿出来,给那古董行的行家鉴赏鉴赏,却发现是古人真迹呢?” 他说得诚恳:“石兄弟,我见你家并不宽裕。这世道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算不上容易。你何不干脆拿几把扇子出来,换些银钱,你家中寡母寡婶幼弟,有了这笔钱,大家也都能过得轻省些。” 这番话,还真是站在石咏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石咏叹了口气,转脸往窗外看了看,这才回过头来,盯着贾琏,说:“实不相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宗有遗训,说了不许卖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脚,世道虽然不易,我还勉强能撑起这个家,实在不打算变卖祖产。请二爷见谅。”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贾琏便知道难再强求,当下笑道:“你这主意已定,我还劝个什么劲儿!来,今儿就当是二爷请客,认识了你这么个小兄弟。以后要有难处,往荣国府来给我递个话便是。” 石咏没想到贾琏这么爽快,赶紧点了头谢了,末了又迟疑着说:“琏二爷,我这还有个请求,您看这个……我家是有几把不值钱的扇子,可这回事儿,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请您别再告诉旁人。毕竟这些是祖产,再不让卖的,教旁人知道了,也无益处……” 贾琏一听,倒想起家中那位酷爱金石字画的老爹贾赦。贾琏自己是个随和性子,旁人不愿让的,就干脆作罢,只当结个善缘。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论是美人还是东西,不弄到手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贾琏便应下:“这个你放心,我今日既点了这个头,就再不会有旁人从我口中听见这桩事儿。” 他慨然允诺,态度恳切,与冷子兴的随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语。 听见贾琏承诺,原本压在石咏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去了。石咏稍稍舒了口气,这会儿他终于有心情与贾琏坐在一处,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贾琏抓了两颗五香豆扔进口中,见到身边石咏扭过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 石咏突然一按桌面,站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外冲。 “怎么了?” 贾琏大声问。 “有拍花的!”石咏丢下一句。 贾琏一听,大声问:“是拐子吗?” 听不见回答,石咏早已从茶肆里冲了出去。 贾琏一抬脚,尾随而去。他是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无人拦他,伙计只管给他记在账上。他奔到门口,果然见到石咏已经冲到街对面,当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锦衣幼童。 贾琏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见到石咏来了帮手,当即放开了幼童,将石咏使劲儿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石咏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牵住那名幼童。倒是贾琏,大声喊一句:“拐子往哪里走!”抬脚就追了过去。 * 石咏能在这往来如织的行人当中,认出一名被拐幼童,这得益于母亲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在他耳边不断的碎碎念。据她们多次反复强调,庙会、集市、城门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会有“拍花的”。 这“拍花的”并不是一般的拐子。据说这些人会在街头巷尾,专门找落单的小孩,看见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头,孩子便迷失方向,跟着坏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适才石咏坐在茶肆里,远远见到有个布衣男子,身边带了个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违和。可是在这个时空,原也并不出,这可能就是哪家的长随侍奉着小公子出来看热闹。 出的是,这名布衣男子,一面走,手里一面执了个铜壶,在喂那个小童喝水。 石咏当时就想,什么人给自家孩子喂水喝,会这样一面走一面喂,难道不该是找个地方,站定了,把铜壶抱给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饱了,然后再安安稳稳地接着往前么? 可是这人却一边走一边喂,似乎急不可耐。铜壶里的水也顺着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渍反射着日光,偏巧就晃了石咏的眼。 石咏的行动有点像是本能,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出去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当街拦住那拐子,结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他见贾琏径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松,也顾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赶紧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这是好生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身上穿着竹青色纱衫,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瓜皮小帽,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甚至一张小脸与喻哥儿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孩子目光呆滞,嘴角边还流着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样。 石咏一见,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么“拍花子”一拍脑袋孩子就傻了,这明明是拐子给孩子喝了不知道什么液体,让人暂时失了神智,才会迷迷瞪瞪地跟着人走。 看着这孩子与弟弟年纪相貌都差不多,石咏一阵心疼,扶着左腿起身,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还……还记得吗?” 那孩子已经傻愣着,石咏的话他只充耳不闻。 石咏心里着急,还待再问,忽然一阵大力袭来,他又被横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咏摔得不轻,扶着腰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几个义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长随模样,腰间挂着腰牌,几个人围着自己。另有人过去检视那个男孩子的情形,反复呼唤:“少爷,讷苏少爷!” 石咏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大约是这小公子的家人寻来,却见他伴在这孩子身边,又是一副布衣贫家打扮,所以将他认成了拐子。 “这么年轻,却不学好!”那几个长随看看石咏,神色里都是鄙夷,“一会扭了去顺天府。”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石咏打开贾琏交付给他的那只“木瓜”,发现在布帛软木包裹之中,竟是一只精巧无比的六出团花银质香囊,内中另有一只金制香盂,用以盛放香料。 而唐开元天宝前后,正是唐代金银器工艺登峰造极的时候,虽然没有现代先进的技术设备,石咏也大致能够判断这该是一件唐代器物。只是一旦他想起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那哀婉的爱情故事,心头便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凄凉滋味。 这只香囊,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4.第40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李叔, 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 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努力耕种了, 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 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 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 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 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 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 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宝玉一旦想明白,抬头见石咏也明白了,登时冲石咏一笑,掉脸冲薛蟠说:“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只不知哪里有个‘庚黄’,一时想不起来。”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姜夫子听了很好:“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做这粽子的是婶娘,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5.第40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石咏听了心里十分崩溃,心想, 陆爷……您这是, 打算主动掉马么?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 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 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 他虽属汉军正白旗, 可是这才将将成丁, 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 只能这般自己努力, 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 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 大约是有事, 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这还没完,在他背后议论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问:“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晋,可是这位琏二爷的长姐?” “不是,平郡王福晋是二房长女,和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这下子石咏更是如坠云里,所以说,这个时空,它到底是…… 这个时空里有荣国府,可能也会相应地有个宁国府,与之联姻的姻亲王家也在,只不过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竟是杭州织造;而荣府二房长女也确实嫁得荣耀,只不过不是进宫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晋。 这是个……这是个清朝与红楼世界拼接起来的时空啊! 脂砚斋曾经评赞红楼中的种种设定是“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则更是荒诞玄幻,以贾府为中心,芯子看着依旧是红楼的,然而这世界慢慢向周边延伸出去,却越来越像是红楼世界原型的模样。 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个时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完全无法区分。 这时候石咏身边的人正在前挤,要去抢贾府小厮洒出来的喜钱。只听有人高声喊:“小心了啊,这可有盛了二两银锞子的送喜荷包,数量不多,大家可得睁大了眼接准了啊!” 眼见着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着的喜钱里抛了出来,石咏恍然不觉,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绣着大红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该是如前面那人所说,有二两的小银子锞子包在里头。 “……穷酸傻样儿,运气倒好……” 旁人在石咏身边嘀咕,对石咏抢到荷包觉得十分嫉妒。 石咏却继续望着手中的荷包发怔:这个世界,有人为了二两银子被借贷的喝血,有人却将二两银当做喜钱,在街面上随意抛洒。 他将那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一转身,挤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红线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即便是与旁人撞着踩着,旁人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终在想,自己穿到这个“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进红线胡同口,便有人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咏脚下却越来越快,几乎止不住地飞奔起来—— 他全想起来了,石呆子! 石呆子——这特么原本是他石咏在现代的外号。 就因为在研究院里得的这个外号,他还特地去看过红楼里关于贾赦夺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转述而说出的悲凉故事。 石咏大踏步冲进石家的小院子,大声呼喊:“娘,娘啊——” 石大娘应声出来,见石咏奔得满头大汗,忍不住也唬了一跳,赶忙来问。 石咏怕吓着母亲,赶紧强自镇定,擦了把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咱家,是不是藏了……二十把旧扇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6.第40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 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 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 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 一点就透, 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 都不带挪窝的, 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 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 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 依旧坐在身边, 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 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 听说顺风顺水, 薪水也很优厚, 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 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 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若是喻哥儿聪明,学得顺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员的话,就有机会能考进八旗官学。进了八旗官学,再往上进学考试,相对会容易些。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小院门口,杨镜锌敲敲门,就有门房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杨掌柜大约是熟人,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院子里。 刚才石咏在外面听见的朗朗声,就是从这间院子的正厅堂屋里传出来的。读的,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儿大了不少。喻哥儿见了,再没有在家时候那一副皮猴样儿,反倒往哥哥身后缩了缩。 里面姜夫子迎了出来,先与杨镜锌见礼,转过来望着石家兄弟俩。 喻哥儿往哥哥身后躲了躲,探出半个头,乌溜溜的一对眼正望着和蔼的夫子。石咏心里叹气,知道喻哥儿积习不改,对陌生的人和事总喜欢这样躲起来“暗中观察”。 “这就是石喻吧!” 姜夫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喻哥儿既好,又有些害羞的样子,当即探身弯腰,冲着喻哥儿笑着指指自己:“我姓姜,他们都管我叫姜夫子!” 石咏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这位夫子的不同:这位夫子竟然一点儿都不凶,看上去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严厉。可是不凶的夫子,学堂里的皮猴都皮起来的时候,夫子又怎么压得住? “你叫什么?” 姜夫子非常柔和地问。 石咏在家教过石喻,这会儿喻哥儿听见人问了,赶紧从哥哥身后转出来,冲夫子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回答:“姜夫子,我叫石喻!” 姜夫子便即起身,冲石咏点点头,示意他觉得这孩子不错,算是合眼缘。 接下来杨镜锌告辞,留石家哥儿俩和这姜夫子详谈。 姜夫子将石咏和石喻带到他教蒙童的后一进院子里。石咏这边将石喻的水平说了说:说实话,喻哥儿还没怎么好生启蒙,如今只是读了两本蒙,识了几个字,并且开始习练法。 “已经开始练字了?”姜夫子一下子很感兴趣,转身取了纸笔来,递给喻哥儿,笑着鼓励他:“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可愿意给夫子写一个看看?” 喻哥儿点点头,抓了笔,一本正经地拉开架势,在纸上写了个“永”字。 世人都知这“永字八法”是练字的起点,而喻哥儿虽然别的学得还不多,这个字却真写得有模有样。姜夫子见了,都免不了目露惊异,将喻哥儿好生赞了两句。 喻哥儿开心至极,转脸就朝哥哥笑着,那意思是说:哥,你看我没给你丢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资其实不错,只是学什么全凭兴趣,有兴趣的事儿,就能一头钻进去学,要是不感兴趣,就总是偷懒犯困……” 石咏向姜夫子解释了弟弟的脾性。 姜夫子点头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石咏听杨掌柜说过姜夫子的履历,知道他十几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法儿再进一步,总是与举人无缘。后来无意中发现有一份教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别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这里,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读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绝了科举进学的心,开馆授课,教育人。 “我这做夫子的,就是得让这些孩子喜欢上自己学的东西才成!”姜夫子微笑着解释。 石咏登时大喜,问:“夫子,那您是愿意收下我弟弟了?” 姜夫子点点头,却说:“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先将弟弟送我来这儿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喻哥儿若是学得好,我也教得开心,咱们再行这拜师礼也不迟!” 石咏索性不睡了,先去灶下舀了一瓢凉水喝了,然后披着衣去屋外小院里坐上一坐。 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此时夜气侵衣,石咏却觉得冷静了不少,仰头望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忽听隔壁院墙上“咭”的一声轻笑。 石咏循声望去,墙头上却不见人影。石咏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听岔了还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结果又是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低唤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咏登时臊得满脸通红,他刚才还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乱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被个年轻女孩子家笑了一声,石咏仿佛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满心的不好意思。 却听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里说:“石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咏听着赶紧站起身,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冲那边拱了拱手。 却是方世英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石小哥,日后江湖……有缘再见吧!” 石咏抬头望望夜空,声音传来的方向根本就没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并非寻常人,这时干脆老老实实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这对父女作别。 果然,方世英的声音又“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礼数非常满意。方小雁则轻轻笑了一声,说:“再见啦!” 说来也怪,她那句道别,刚开口时听着像是在耳边,待说完,似乎说话的人已经飘然远去,那声道别也只剩袅袅余音,随即在这静夜里悄若不闻。 第二天石咏赶紧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门儿。那院门儿却是没拴上,母子两个一推推开,只见隔壁小院里,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上,一段乌木压着一封信,石咏递给石大娘。 石大娘也认得几个字,当下拆了信,草草读过。原来这是方家父女的道别信,信上只说他们决定举家南迁,投奔亲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说任凭石家处置,尽可租与他人。 石大娘读毕,望着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家是特别省心的租客,又是热心肠的邻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见到石大娘她们,都会热情大方地招呼。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更别提上回给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儿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却就这样悄没声儿地一搬了之,连道声感激的机会都没留给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怅惘。 “咏哥儿,虽然人家说这院子咱们可以转租,可毕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与儿子商量,“要不,咱们还是把院子给人家留着,万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将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这样说,石咏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 又过了几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结果出来了。永顺胡同这边,伯爵府的当家人富达礼送走传旨的太监,盯着手里的黄绫卷轴发呆。 “恭喜老爷!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晋。” 佟氏听到消息,从内堂转出来,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说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参选的五姑娘,被选了做十五阿哥胤禑的嫡福晋。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边养大,与十四阿哥胤祯非常要好。虽说是汉女所出,储位无望,但将来至不济也总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能落在头上。 事情还不止如此,这桩赐婚还表明了皇家的态度:虽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晋娘家忠勇伯爵府并未党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晋依旧是德行无亏,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晋。 皇上虽然对二阿哥不满,但也没有将气撒到二福晋的娘家来。 “老爷,虽说十五阿哥还没爵位,可毕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抚养成人的,这嫁妆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这上头脑筋动得比丈夫快,赶紧出言提醒。 富达礼明白,这旨意一下,距离五姑娘入宫与十五阿哥合卺的时日也不远了。虽说入宫之事内务府会有安排,但是娘家人给添上些嫁妆却是必不可少,若是妆奁薄了,十五福晋日后在妯娌之间,难免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虑甚是,”富达礼点点头,“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说:“老爷您就瞧着吧!” 宫中旨意下了没多久,红线胡同这边并不知道伯爵府出了这么一桩喜事儿。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寿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觉罗氏的两姨表妹,娘家姓瓜尔佳氏,嫁了个宗室红带子,身上有着辅国将军的爵位。瓜尔佳氏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时候十分惊讶,自从石家同伯爵府闹翻,从永顺胡同搬出来,她与这位表妹就稍有来往。后来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儿子,这些老亲戚们就再不走动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却是对方过三十岁生辰,是个整寿。 石大娘思前想后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昔日的亲眷加老友。这日她妆扮素淡,带上些自己做的绣活儿,登了辅国将军府的府门。 刚进内院,石大娘就远远地看见梁嬷嬷正与一群仆妇坐在一处吃茶,显然是陪自家主人过来的。石大娘便皱了皱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进了瓜尔佳氏的屋子,一抬头,就见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便雍容地点头微笑。 瓜尔佳氏赶紧迎出来,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绍:“你们这还没见过吧!说起来,这还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这位,便是佟氏。瓜尔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辅国将军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亲眷,与瓜尔佳氏又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甚至这次瓜尔佳氏下帖子邀约石大娘,也是佟氏怂恿的。 石大娘听表妹说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随后在炕桌对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说:“确实,大夫人这还是头次见。” 富达礼是石宏文的兄长,论理石大娘该称呼佟氏“大嫂”才对。 佟氏一挑眉,没说什么,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剥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里还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与石大娘沾亲带故的,大家多年未见,纷纷与石大娘寒暄,问起过往,少不了唏嘘一两声。 佟氏却只慢慢地等着,待到众人都与石大娘说过话,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弟妹啊……” 石大娘年岁比佟氏大上不少,这样一声招呼,显得十分怪异。 “我听说石家二叔叔还留了点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岁了。我就想着,我们讷苏也一般大的年纪,自家堂兄弟原该多帮衬帮衬。不知弟妹是否愿意,将侄子送来永顺胡同的族学,给讷苏做个伴读呢?” 石大娘颇有些诧异,一抬头,正对上佟氏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店里除了那名伙计在瞎忙活,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之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始终在管事跟前点头哈腰地听训。看他那身富贵穿着,倒像是“松竹斋”的老板。只不过,无论多富贵的老板,在这管事面前都只能点头哈腰,连声致歉:“这真对不住,我们店的杨掌柜是家里临时有事刚出了京。我们已经派人飞马去追了,请大人再耐心等上片刻。”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这心?”那管事显得很急躁,“这是十六爷亲自在南边挑了,要送去宫里尽孝的,都已经跟宫里说过了,竟被碰坏了两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间铺子,竟然没一间能修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个‘松竹斋’有个南边来的杨掌柜,你们却告诉我他不在,杨掌柜不在了就没旁人了么……”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①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7.第40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其实石家的嫡系子弟, 像讷苏的那些兄长们,有些被点了皇子伴读的, 那是没办法,去了上房念。其余的大多是专门聘了饱学的师父一对一教导。而族学里则是旁支子弟居多, 在这族学里哪里是来读的,不过混几天,稍许识几个字,反正成丁以后就去求一求正白旗都统,去做个旗兵, 挣点儿禄米, 一样过日子。 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 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 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 不仅目不斜视, 甚至一点儿好的表情都不露, 都暗暗称, 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 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 富达礼对待贾琏, 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8.第408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心里有数:既然圆明园开始修建, 那么大约没多久, 八旗兵丁就要出城驻防了。他因为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清代三山五园有些了解,顺带地,对于三山五园周边历史上的情形也知道一二。 他又大致问了地价,陈姥姥报了个数, 却又对石大娘说:“太太若是再想买几亩荒地, 就交给大郎二郎他们吧!秋收之后正好再忙活几天, 把地垦出来。” 李家近年来壮劳力多了,巴不得能多几亩地耕种,但碍于没有买地的银子,就算是买了地,若是挂在他们自己名下,赋税也重。所以听说石家想垦荒地, 李家是巴不得的。 石大娘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是自然!” 两家合作已久, 佃农愿意佃,石家也愿意租给他们。 然而至于石家到底想买几亩地,石大娘母子两个倒一时犯了愁。石咏干脆拍板,说隔天他们石家去树村亲自看过再定。 送走陈姥姥祖孙之后, 石咏一起和石大娘将手里的银钱算了算, 加上李家送来的几吊钱, 石家眼下总有二三十两的碎银子在家里, 另有一锭五两整的金锭子。 石大娘见不得大钱,总是提醒吊胆怕被偷了,于是和石咏商量,他们娘儿俩带了那锭金子去乡下买地。 石咏却觉得不妥。 一来他觉得土地是不动产,将家里现钱的一多半都砸在土地上,万一有着急用钱的时候,怕是又要抓瞎了。另外,石家若是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在乡下小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于是石咏与母亲商量,回头他们只带二十两银子去树村,看着买,若是没有合意的,不买也没啥。至于那锭金子,就留在家里,若是石大娘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的话,就早些去钱铺兑了,都兑成银锭子放在家里。 一时计议已毕,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弟弟石喻。这几天,暑意已经渐渐退去,晚间越来越凉,而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也挺舒服。 然而石咏却觉得弟弟对学习的热情,也如这暑气一般,渐渐地退了不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闷闷地,一脚踢起路面上的一枚石子,说:“哥,你说我怎么总也不及鸿祯呢?” 石咏一向心大,随口便答:“不及便不及呗!他是夫子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开蒙又比你早,一时赶不上有什么?慢慢来呗。” 石喻却耷拉个脑袋,斜过脸,瞥了瞥石咏,见大哥没有刻意安慰他的意思,这才重新低下头,跟在石咏身边,越走越慢,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向石咏说:“大哥,我觉得累了……” 石喻的小箱早就被石咏提了在手里,所以石喻说这话的时候,石咏这做哥哥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累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说实在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是坐不住的。喻哥儿在夫子的教导下,已经能算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孩子了。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都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总让他像根弦似地这么绷着。 石咏便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么着吧!” “你若是在这两天之内,能把夫子布置的课业都赶出来,我便带你去向夫子请假,咱们俩一起去乡下玩儿,住一夜,再回城来!” 石喻听了,一双眼倏地就亮了,见到石咏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登时拉起哥哥的手,就往红线胡同那个方向走,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快点,大哥,快点走!” 石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孩子大约古今都一样,一听说可以出去玩儿,立时就有赶作业的动力了。 * 姜夫子给石喻布置的课业,多是背、习字这些。喻哥儿回到家中就开始动手,果然在两天之内,把未来几天要写的字都赶了出来,也叽里咕噜背得烂熟,石咏检查过,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就也不在乎该背了多少遍了,只管去向姜夫子请了假,说是要走亲戚,去乡下一两天就回来。 石大娘那边,他也打了招呼,只说是去树村看地的事儿,他带弟弟两人去就好。 石大娘见他们哥儿俩兴兴头地要去,又想起树村李家是信得过的老佃户,便点头应了。近来家中有不少事儿都是石咏做主拍板的,石大娘见儿子渐渐大了,有了主意,便索性放手让他自去处理。 二婶王氏却千般不舍,即便这哥儿俩只打算离家一宿,她也挂心得不行。偏生她性情柔弱,拦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在两人出发之前,准备了烙饼、白煮蛋、一点儿子肉干和一葫芦凉水,交给两人好生带着。 红线胡同里有认得的街坊是拉车的,石咏一早就打听好了价钱,这天直接请这街坊套车,去一趟城外树村。 车驾从广安门出城,缓缓北行,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才到树村。 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9.第40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见义勇为, 却被人误解, 一时百口莫辩。 ——若是武皇遇到这等情形, 会说什么? 石咏今日与贾琏一起出门,走得急,就没带上宝镜。可是这会儿, 石咏脑子里却似乎能听见武皇的声音:“呆子, 自己想!” 武则天不可能指点他一辈子。 石咏当即一个骨碌撑起来, 来到那名男童身边, 像是老鹰护着小鸡一样护着那孩童,大声说:“这孩子是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的。你们……你们凭什么说你们是这孩子的家人?有什么凭据吗?”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 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 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 二来么, 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 心里却暗暗叫苦, 想:这会儿他的清白, 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 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便真相大白,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店主呆了呆,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0.第410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答, 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 他虽属汉军正白旗, 可是这才将将成丁, 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 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 只能这般自己努力, 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 大约是有事, 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 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 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 说:“石咏, 若是爷哪天要用人, 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 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 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硬片硬彩”乃是这个行当里的行话,所谓“硬”者,以古瓷为主,旁及古铜器、三代鼎彝、汉魏造像、唐三彩之类。 石咏最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硬片硬彩”,其余如古画、字幅、中堂、对联、横披之类,他则更喜欢鉴赏,而不长于修复。 在琉璃厂摆摊摆了一天,过来问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寻常百姓,觉得新。一问价格,立即被吓回去了:“我说这位小哥,你修个碗,怎么比买个新碗还要贵啊!” 石咏淡定地回答:“什么时候您想修个比我要价贵十倍的碗,找我,就对了!” “切——” 来人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种横向比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锔瓷的,价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价呗!” “锔瓷”,是修补瓷器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瓷器裂纹两侧钻孔,打上铜锔钉将瓷器重新固定,同时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补裂缝。这种修法比石咏的“金缮”更为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咏一抬眼皮:“什么时候您想修个薄胎碗,薄到锔钉都打不进去的那种,找我,就对了!” 来人也只是随意问问,听石咏这么说,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气,在户外呆着却还嫌冷。石咏在免费解答各种器物修补问题的过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风,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荡荡的瘪口袋,回家去了。 他这是头一天出摊儿,石大娘则在家整治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石咏刚走到胡同口,就觉得那香味儿直往肚里钻。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石咏精神上虽然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可是这副身体却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闻见这香味儿,简直是胃口大开。 可巧在饭桌上,二婶王氏开口问了一句石咏今天生意的情形,石咏筷尖本来已经挟了一块肉,听见王氏这么问,只能尴尬地笑笑,将那块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里,柔声说:“喻哥儿,多吃点。”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设,才厚着脸皮对母亲和婶娘说:“今儿头一天,我才晓得,想要开张……真是挺难的。” 岂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没说什么,王氏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石大娘则更多鼓励儿子几句,说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来的。 然而石咏却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捷径,他只消拉下脸,去“松竹斋”看看杨掌柜回来没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板,说自己就是当初给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伙子,没准儿就能得店里高看些,赏口饭给他吃。 只是石咏骨子里有股傲气,再加上研究员做惯了,总觉得耻于求人,但凡还能靠自己一天,就还不想在人前低头。 所以他又一无所获地坚持了两天,喝了两天的西北风。 * 现实给了石咏沉重的一击。两天之后,石咏已经暗下决心,要是再没有任何进项,他就一准拉下脸,爬上“松竹斋”去求人去。 石咏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母亲兄弟家人,要是连这些人都养不活,清高管什么用,尊严值几个钱? 他明白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来。 岂料正在这时候,事情来了转机。 这天石咏的古董修理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则是个癞头和尚。见了石咏摊上写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时来了兴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当即开口:“这位小哥,古铜器能修不?” 石咏没有先行答应,而是径直伸出手:“拿来看看!”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对视一眼,都是眼露兴奋,跛足道人就从怀中取了两爿古铜镜出来,镜面上布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石咏接过铜镜的两爿,只见这面铜镜乃是从正中碎开,裂成两半。他双手一并,见这面铜镜原本的形状是个瓶形,正中是一个圆形的镜面,周围修饰着宝相花纹,上面该是镜面把手,可悬可举。石咏接着便双手托起两片镜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镜面大约是经过大力撞击,已经不再平整。 检查过正面与侧面,石咏双手一番,将那面铜镜翻过来。 古代铜镜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则铸有精彩纹饰。出乎石咏意料的是,这一面铜镜,正反两面皆可鉴人。只是在反面镜面周围铸着的是一圈瑞兽纹。 石咏一低头,看向铜镜把手,只见上面铸着四个凸起的篆字。 “风月宝鉴?” 小篆对石咏没有难度,于是他诧异万分地将那四字一起念出了声。 “是啊!此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①”癞头和尚得意地说。 石咏抬眼,冲眼前这一僧一道瞅瞅。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又得了什么无药可医的冤业之症,要靠这个救命?” 他可是记得红楼原里提过风月宝鉴,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治无故骚扰她的贾瑞,贾瑞因此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不得已才照这风月鉴的。 一僧一道彼此对望一眼,一点也不怕被石咏窥破了秘密,两人一起笑道:“先备着,等要用的时候再修也来不及了。” 石咏“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检查这碎成两爿的“风月宝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这“风月宝鉴”的镜把。 他记得原里记着“风月宝鉴”这四字乃是錾上去的,也就是用“錾刻”的工艺,将小錾刀用锤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阴文的图案文字。然而这柄铜镜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则是阳文,是凸出来的。 “假的!” 石咏斩钉截铁地说。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时被唬得变了神色。 石咏则压根儿没顾得上他俩,继续低下头去看那柄铜镜。果然,越看破绽越多。石咏将铜镜平放过来,觑着“风月宝鉴”那四个字与镜把之间几个肉眼可见的焊点说:“字是后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个字说:“甚至这几个字的铜质也与镜身的铜质不一样。” 字是白铜的,镜身则杂质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咏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一件赝品无疑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风月宝鉴”。 一僧一道的脸色转为凝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跛足道人却又转过头问:“这位小哥,且不管这一件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你且说说看,要将这两爿镜面合二为一,你……能修么?” 若凭石咏原先那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绝了。 可是这……好不容易才上门一趟的生意。 再说了,这“风月宝鉴”,一旦修复了,真的能如中所记的,那样神乎其神吗? 石咏抬起头,双眼直视跛足道人,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你们也知道,这面铜镜,不仅是一件赝品,更是由不同时期不同工艺拼接而成的,修起来难度更高。” 石咏特地强调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渐渐觉出些不确定,也不知石咏肯不肯修。 只见石咏一点头: “得加钱!” 石家事先其实早就将喻哥儿进学的束脩准备好了,没想到夫子却不收。石咏无奈,只得将另一样事先备下的礼物取出来: 东西还挺应景儿,是粽子,用绳子将一个个都拴起来,每个粽子上还特地绑了不同颜色的丝线,示意里边是不同的馅料。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白绳儿的没馅儿,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做这粽子的是婶娘,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就没推辞,当即收了,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厂大街上,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1.第411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石咏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石大娘珍藏在箱底的二十把折扇, 单看扇柄竹质, 已是不凡。他生平见过不少折扇,可是在此也只能辨出湘妃竹、棕竹、玉竹三种,中说过还有一种叫麋鹿的,也不知到底是竹扇还是骨扇……可这都不影响, 石咏双手颤抖,捧着缓缓在他面前打开的折扇, 看着上面的古人真迹, 渐渐地, 石咏开始热泪盈眶。 “咏哥儿,”石大娘瞧不见石咏的神情, 但见儿子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祖上传下来的二十把扇子, 生怕是儿子觉得家里明明度日艰难, 却还藏着这些宝贝, 不肯卖了换钱。因此石大娘非常担忧地问了一句:“这些……你不会是想卖吧!” 只听石咏流着泪颤声答道:“不卖,谁来也不卖!” 望着那扇面上的画,石咏似乎一下就真的成了中的那个石呆子,听了母亲的问话, 他使劲儿摇头, “为了能守住这些东西, 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石咏本人原本是个文物研究员, 能在这一行踏踏实实地做上好些年, 性格里没一点儿“呆气”是不行的——石咏就是这么个人,他只要看到珍贵的文物,就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对美好器物的欣赏里,忘却一切,所以才得了“石呆子”这个外号。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珍贵的老物件儿,他怎么可能乐意这些东西落到贾赦那样的人手里再经历风雨? 旁边石大娘也觉甚是心酸,说:“你爹过世之前也说过,你们石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二十把扇子,若是你,也一定不肯卖的。” 石咏一面流泪,一面感叹,这真是,知子莫如父,连他这个从异世穿来的灵魂,石老爹也预料得一丝不错。 可是他一想,赶紧伸手盖上箱盖,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娘,咱家有这样的东西,财不外露,可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石大娘一怔,说:“你二婶也是知道的。” 石家没有分家,所以这二十把扇子,算起来是石家公中的财产。 石咏摇摇头,说:“大家先都暂且少提这事儿吧!” 在原里,那毕竟是一个以命守护却最终失败的故事。石咏想想,若是只为这二十把扇子,他被官府打下大牢,生死不知,那石大娘岂不是失去一切依靠,以后还怎么过活?还有他的堂弟喻哥儿,不过年方五岁,失怙之后再失去他这个长兄,那石家……石家还剩什么呀? 正想着,喻哥儿就跑了进来。五岁小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玩得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冲进来冲石咏高声喊:“大哥!” 石咏赶紧神袖子去抹眼泪,却教喻哥儿看见了。五岁小儿已经很是懂事,早已敛了玩闹时的兴奋,而是安静地望着石咏,小声安慰:“大哥,你……怎么哭了?” 石咏伸手摸了摸喻哥儿的脑袋,说:“没事儿!喻哥儿,大哥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个贾府散的送喜荷包,此前那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已经被他取出来另行收着,这个荷包就能送给喻哥儿玩儿了。 喻哥儿很有礼貌,冲哥哥鞠了一躬谢过了,这才转身跑出去。 石咏望着他的背影,点头道:“二婶将喻哥儿教得不错!” 石大娘看了他一样,神情颇为复杂地说:“你二婶是汉女。” 石咏:……啥? 这是他今日自拼接世界、以及他是石呆子本尊之后得到的又一个足以惊掉他下巴的消息。 原来他虽然姓石,本来的姓氏却是瓜尔佳,先祖是满人,与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同出石廷柱一脉,因为历史原因,属汉军正白旗。当年石文炳那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的时候,他们这些石氏旁支却都还留在汉军旗里。 他的祖父早年入关之后,一直在广州一带经商,曾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后来到了石咏的父辈,父亲与叔叔都得了军职,随军向西征伐,据说他二叔与年羹尧还有同袍之谊,后来父亲与叔父先后战死,年羹尧还曾遣人上门探望,给过抚恤。只是这一两年年羹尧一直在外征战,就再也没来往了。 石咏的母亲石大娘出身满族大姓舒舒觉罗氏,而他的二婶王氏则是汉人,而且严格来说王氏并不在旗。因为有“旗民不婚”的规矩,所以石二叔私自娶了王氏之后,连带石家的这一支,都在宗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石大娘却并不觉得王氏有什么不好,她性子刚强,而王氏性格柔顺,这么多年一处寡居育儿,两人倒也互相扶持,不仅相处得来,而且情逾姐妹。 “上回那个赵大娘叫你上石家族学,娘是听说官学族学里乱得很,咱们家没钱没势,又与族里没什么往来。长相稍微俊俏些的哥儿去了那里,就……就容易给人带坏。所以娘一直不愿意,让你去受那个罪……” 石咏的相貌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打眼,但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类型。若是进了八旗官学、或是石家族学,保不齐便会被人使银钱包下。那天赵氏所说的,“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此,石大娘终于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送石咏去进学,而只是给他买些本,教他几个字,让他自己学去。 石咏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再说他已经“这把”年纪,虽然原身也就十五六岁,可是他的心思也并不在读考试上——毕竟那个急切不得。眼下他只想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护住全家,培养幼弟,在这时空混出个人样来。 * 石咏借了贾琏成亲时候捡来的二两银子喜钱,完成了那只成窑青花碗的“金缮”。 二两银子,虽然不多,可是只要花在刀刃上,一样能成事儿。 这回石咏假扮成一个给寺院里打杂的小工,拈着二两银去金漆店买红漆与金粉。红漆就是刷金粉、上金漆的底料,所以他这一开口,金漆店里的人全无怀疑。 然而石咏只买二两银子的金粉与红漆,数量太少,金漆店的人开始不肯卖,但是经不起石咏的软磨硬泡,又想着寺院里的工程,多少该结个善缘,于是卖了给他。价值二两银的金粉与红漆,金粉虽然只有一钱不到,但这对于石咏来说,已经足够了。 待到石咏重新将那只成窑青花捧至石大娘面前的时候,石大娘惊讶不已,仔细辨认,这才认出了这是自己当初陪嫁带来的名贵成窑瓷。 这只成窑碗已经完全补好,昔日碎裂的痕迹宛然,然而一道道耀眼的金线弥补了裂纹,并顺着裂纹的枝丫,在整个碗身上用力蔓延,仿佛这器物本身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经受了命运的磨砺,也一样坦然接受着残缺,同时绽放着光华。 石大娘见到这只被石咏亲手补起的“成窑碗”,忍不住欢喜得热泪盈眶,点头道:“好,好……还是咏哥儿孝敬我。” 二婶王氏则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望望那只碗,又望望石咏。她心里大约在想,有这闲钱买金粉金箔,这闲工夫来补这么一只碗,还真不如拿这钱来补贴补贴家用。 只是她生性柔顺,见石大娘珍爱这只成窑碗,石咏又是将近成丁的侄儿,王氏即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肯直接说,只在心里嘀咕。 这时候石咏开口了,说:“娘,这只碗,我可还暂时不能还给您——” 石大娘吃了一惊,问:“咏哥儿,你……你是要把这只碗拿去卖了还是当了?家里其实不缺……你这点儿钱。” 她和王氏最近一直都在赶各种女红活计,争取将未来半年一家人的生活费挣出来。对于石咏整天捣鼓一只碎碗的事儿,石大娘多是纵容。可能也正因为石大娘总是对石咏无条件的溺爱,而石咏的前身确实又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所以才总有人在外头说他败家。 石咏却笑笑:“都不是。娘,我借用一下这个碗,正是想让您和二婶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补贴家用了。” 石咏无奈,唤来李家的庆儿,对石喻说:“看,这是庆哥儿,和你一般大。你们一处去玩,好不好?” 李庆儿一拉石喻的手,说:“我早起去树上摸了几只鸟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里头,现在估摸着烫熟了,走,带你去尝尝去!” 石喻听说,也觉得新鲜,当下就随着庆儿往李家过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咏的,当下就有人拉着陈姥姥悄声问:“这是哪家的小伙儿,说亲了没?” “人家在旗!”陈姥姥半句废话不多说,没戏。 旗民不婚,旁人听说,立刻再也不问了。 陈姥姥则带着她女婿李大牛来见石咏:“咏哥儿,没想到,竟是你带着喻哥儿一起来的。” 李大牛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说话声特别响,一开口就将石咏吓了一跳:“人家哥儿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当家做主的时候?” 的确,前两天石咏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领那里去领禄米丁银去了。只是他前阵子忙着金盘和香囊的事儿,还没顾得上去办手续。 闲话不多说,一时李大牛先带了石咏去见里长。石咏向里长问了问这附近的地价,又问了南面华家屯的事儿。里长只说:“只听说皇上给皇子阿哥赐园子,所以征了不少地。只是这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咱们头上呢!” 这里长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树村这边也修园子,迁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点儿补偿,然而他们也听说了华家屯附近前些日子里有不少强征强买之事,回头要真落在树村头上,到底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然而石咏却知道最后这好运气到底没落在树村头上。他问过里长,知道村里东西两端已经垦出了大几十亩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现在可以买了去垦荒。只是荒地现下也不便宜,要五两银子一亩,而北面的荒山则更便宜点儿,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 他们在里长家正说着话的时候,就来了一人,见到石咏,大约觉得石咏身上穿着的衣料寻常,年纪又轻,当下就有些不屑,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径自去寻里长说话。 可是一听里长说起,石咏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石咏的身份,知道他是个在旗的,那脸色登时就变了,满脸堆着笑,与石咏打招呼,亲切得像是处了十年的对门邻居。 石咏不想理他,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问清对方姓王,就不再说话了。 随后石咏央了李大牛带他去村落两边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咏问了问李大牛家里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岁,膝下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他的长子已经满了十六,次子也即将成丁,将将也快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几亩地种着。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饶是如此,李家也只是将将糊口而已,经济压力很大。所以听说石家想要买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们先转去了村西头。李大牛给石咏指点看了几处容易开垦的荒地位置。 石咏见这里虽然是没有垦过的荒地,但是总体地势平坦,容易开垦。就像李大牛说的,秋收之后一鼓作气,再忙上两天,就能将地平出来,第二年开春,犁一犁就能播种先种一茬什么了。 然而石咏的考虑却是,地势平坦,不止容易开垦,自然也容易驻扎行辕营房。如果他记得不错,将来八旗出城驻防,树村东驻扎的是正白旗,树村西则是镶黄旗。如果此时买地,就得买在树村东。将来若是这地被征了去,凭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纠纷,也有办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开垦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咏心里有些犹豫不决,便央了李大牛去带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两人刚到村北口,已经见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庆儿两个,齐齐从山坡上冲下来。 石喻见到大哥,双眼一亮,大叫一声:“哥哥!”扑过来,拉着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显,在此之前,石喻已经和庆儿在这儿玩了好一阵了。 石咏被弟弟拖着,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土坡背后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个浅塘,浅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着山间溪涧向东面流去。 眼下刚刚有些秋意,山间兀自郁郁葱葱。说来也,这里泉眼附近,山坳里背风处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阳的山坡上则长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间很不常见,这里生了一大丛,倒也出。另外据李大牛说起,这里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别提多美了。 石咏站在山坡上,一阵清风袭过,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大爷,”李大牛从后面赶上来。他不好意思像岳母一般管人叫“咏哥儿”,便老老实实地这么称呼他,“这里好是好,只可惜,是山地,难开垦,山间没什么出产。就那么一汪浅水,也养不了鱼。” 这荒山,美则美矣,却没什么产出。 石咏点点头,表示他心头已经有数了。 之后李大牛提溜了庆儿和喻哥儿两个皮猴先回李家去,石咏自去见里长。 待到石咏从里长那里回来,到李家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李家正炊烟袅袅。陈姥姥和李陈氏两个下厨,整治了一桌子的菜。 这里的农家虽也不是过午不食,可晚饭大多简单,晚饭过后不久便熄灯睡了。李家今日也是因为石家兄弟俩过来,才张罗了一大桌。李陈氏特地宰了一只鸡,切了一大块腊肉,加上李家之前晒的那些干菜,和茄子西葫芦之类时鲜的菜蔬,做了好些个菜,满满地都堆放在堂屋里的圆桌上。 石咏见李家人客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大家一起上桌,李家人倒是扭捏推让了一番,最终一家人都挤了挤,在桌边坐了下来。 陈姥姥辈分最长,先提了筷子,往石咏和石喻碗里各自挟了个鸡腿,几片腊肉,这才点了头,李家的儿郎们便不再客气,飞快地吃起来。几个大碗里还剩的那么点儿荤菜,转眼之间就被抢空了。 倒是石咏和石喻,吃着农家各色干菜野菜,倒觉得味道新鲜,哥儿俩就着饭都吃了不少。 一顿饭将将吃完,李大牛才小心翼翼地向石咏问起:“大爷,您拿了主意没有,这回打算买上多少地?” 石咏“嗯”了一声,吞下一块炖茄子,才回答道:“我已经和里长商议好了,这回把村北面正好十九亩的荒山买下来。这定金都已经付了,只等明日签文!” 他话音刚落,李家堂屋里立时静了。 李家人盼了许久,才将石家哥儿俩盼来,只想着这哥儿俩能多置办几亩地,反正李家的人手够,把荒地垦了能多打几石粮食。可谁曾想…… 李家人见石咏说话时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想,谁家的小子,不买那些容易开垦的荒地,反而要买没出产的荒山? 陈姥姥进过城,也听街坊邻里说过一耳朵:石家这个咏哥儿,莫非真……是个呆子? 下午晌喻哥儿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学塾门口,似模似样地与一位同窗行礼告别。对方冲他招招手,说:“石喻,明天还是记得带饼子哈!”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2.第412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想到这儿,石咏就开口,将他早先问过李大牛的李家财政状况又问了一遍。李大牛不解其意, 但是他生性老实,一五一十地又答了。石咏便替他算: “李叔, 你家转眼就是五位男丁, 有五口人的丁银要交;除此之外,大郎和二郎眼看着就要准备说媳妇了, 喜儿姑娘也是要备嫁妆……” 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 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 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 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 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刨去丁银和地租, 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 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 除了从土里刨食儿,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多以竹木扎成,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3.第413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这位梁嬷嬷, 名义上则是代讷苏之母, 富达礼之妻佟氏到石家来送谢礼来的。 石家人丁兴旺,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 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前年放了外任, 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 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 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 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 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 也是后怕不已, 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 只是富达礼拘着, 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 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石大娘说起这话,脊背挺得直直的。石咏在一旁,也不开口。他认为母亲既然不愿收,必定有她的理由,这些人情往来,收礼送礼,他既然不在行,就干脆全凭母亲做主。 梁嬷嬷见石大娘坚持,只得讪讪地将捧盒收了回去,闲聊两句就准备告辞。 岂料石大娘却将梁嬷嬷叫住了,去内室取了一只棉布小包出来,在梁嬷嬷面前打开,说:“难为嬷嬷今儿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过来。我们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表示的,这里是我与弟妹平日里闲来无事,做的几条抹额,许是嬷嬷日常用得着的东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几条去吧!”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挪不开。 这小包里做好的几条抹额,做工与绣活儿都没得说,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绣出来的纹样却格外鲜活灵动。石大娘说得没错,的确是她们这些上年纪的仆妇用得着的东西,粗看不打眼,细看却体面。 梁嬷嬷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再三谢了石大娘,挑了两三条,藏在袖子里,这才告辞,沿着红线胡同出去了。 石咏在旁看着,觉得母亲颇有些给了人一巴掌然后再喂个甜枣儿的感觉。 石大娘见石咏在一旁待着,连忙问:“咏哥儿,你不会怪娘把伯爵府的谢仪给推了吧!” 石咏摇摇头:“当然不会!” 当初石大娘宁可借印子钱,也不肯向伯爵府那边的“亲眷”开口,石咏自然知道母亲性子里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气,见不得对方这样“施舍”式的谢仪。 石大娘当即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里最是心眼子多。你们哥儿俩以后出去,旁人少不了将你们和伯爵府扯在一处说嘴。今日娘若是一时眼皮子浅,受了伯爵府的这些‘谢仪’,明天就会有人说咱家攀附。” “当年你爹和你二叔是为了争口气,才从永顺胡同那里搬出来的。到了你们这一辈,娘不想让人糟践你们父辈的名声,更不想让旁人将你们哥儿俩看轻了。” 这时候二婶王氏从里屋走出来。适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约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当年都是因为我……” 王氏一向柔弱,头一低,眼里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说什么瞎话呢!从永顺胡同出来,你大伯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一样……” * 晚间,伯爵府富达礼的继室夫人佟氏从老太君那边下来,在正房门口见到梁嬷嬷,连忙问:“老爷那里都回过话了?” 梁嬷嬷点点头:“老爷将红线胡同的情形问得事无巨细,有一两回我都被问住了。” 佟氏“嗯”了一声,说:“老爷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对石家的子侄却还是关切的。只没想到,那边竟然这么大气性,竟将五十两的谢仪都给拒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原本想着,那头喻哥儿年岁和讷苏差不多,不如让他进府,在族学里给讷苏做个伴读,喻哥儿也能识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咱家也好有个由头贴补他家一点儿子钱,回头挣个怜贫惜弱的名声,多好?可听起来这情形,那头哪怕是穷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嬷嬷附和一两句,见佟氏面露疲累之色,凑到她耳边,说:“内务府那头,将今年新上的荔枝送过来了!” 佟氏听说荔枝来了,登时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说:“叫人用那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盛些,给老太太房里和二房各送一盘。” 毕竟,也只有她这个有娘家兄长在内务府当差的,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南边上来的新鲜荔枝。 红线胡同,喻哥儿先睡了,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许有点儿关系的事儿。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宝镜说得掷地有声,石咏既愕然又委屈:“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说,你家藏着的宝扇被贾家豪夺,贾家后来也因你家的宝扇而获罪……” 石咏赶紧点头称是。 “……你道贾家获罪的缘故真是因为你吗?” 石咏愕然:“您的意思是……” “呆子,贾家获罪,显然是为政敌攻讦所致。就算没有夺你家扇子,也会有其他由头获罪。贾家事败的根子,根本不在你,也根本不在这二十把扇子上!” 石咏被当头棒喝了一记,明白过来,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炮灰啊炮灰,你都已经是炮灰了,竟还以为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炮灰不成? 只听镜子继续说:“按照你所说的,这件事情上,你既丢了扇子,又丢了性命,而贾家一朝事败,百年大族,灰飞烟灭,你倒霉,贾家也倒霉,这件事,真正唯一受益的,其实是谁?” 石咏被宝镜一点,突然间福至心灵,猛然醒悟,一拍后脑说:“是贾雨村!” 贾赦夺扇一案,石家与贾家是典型的“双输”,只有贾雨村一个,可以左右逢源,坑了石呆子不说,贾府若不倒,贾雨村这是卖了贾赦一个好大的人情;贾府若是要倒,贾雨村手上则多一条对贾府不利的把柄,而他自己则可以洗脱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贾赦指使便可,转脸把贾府卖了数钱。 石咏点点头:“明白了,根子还在那个贾雨村那儿。” 他想,难怪有人称这贾雨村为“奸雄”。 到了此刻,他对宝镜已经非常佩服。他只短短地将扇子的事儿一说,镜子立即判断出前后因果,分析得鞭辟入里。石咏当即十分狗腿地问:“则天大皇帝陛下,依您之见,我应该怎么办?” 而唐开元天宝前后,正是唐代金银器工艺登峰造极的时候,虽然没有现代先进的技术设备,石咏也大致能够判断这该是一件唐代器物。只是一旦他想起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那哀婉的爱情故事,心头便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凄凉滋味。 这只香囊,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4.第414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 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 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 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 是非功过, 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 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 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 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 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 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 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 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宝镜说得掷地有声,石咏既愕然又委屈:“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说,你家藏着的宝扇被贾家豪夺,贾家后来也因你家的宝扇而获罪……” 石咏赶紧点头称是。 “……你道贾家获罪的缘故真是因为你吗?” 石咏愕然:“您的意思是……” “呆子,贾家获罪,显然是为政敌攻讦所致。就算没有夺你家扇子,也会有其他由头获罪。贾家事败的根子,根本不在你,也根本不在这二十把扇子上!” 石咏被当头棒喝了一记,明白过来,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炮灰啊炮灰,你都已经是炮灰了,竟还以为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炮灰不成? 只听镜子继续说:“按照你所说的,这件事情上,你既丢了扇子,又丢了性命,而贾家一朝事败,百年大族,灰飞烟灭,你倒霉,贾家也倒霉,这件事,真正唯一受益的,其实是谁?” 石咏被宝镜一点,突然间福至心灵,猛然醒悟,一拍后脑说:“是贾雨村!” 贾赦夺扇一案,石家与贾家是典型的“双输”,只有贾雨村一个,可以左右逢源,坑了石呆子不说,贾府若不倒,贾雨村这是卖了贾赦一个好大的人情;贾府若是要倒,贾雨村手上则多一条对贾府不利的把柄,而他自己则可以洗脱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贾赦指使便可,转脸把贾府卖了数钱。 石咏点点头:“明白了,根子还在那个贾雨村那儿。” 他想,难怪有人称这贾雨村为“奸雄”。 到了此刻,他对宝镜已经非常佩服。他只短短地将扇子的事儿一说,镜子立即判断出前后因果,分析得鞭辟入里。石咏当即十分狗腿地问:“则天大皇帝陛下,依您之见,我应该怎么办?”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5.第415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 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 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 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 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 王氏也是往他的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 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 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 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 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 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 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 我和鸿祯是好朋友, 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 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咏轻轻地点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贾琏托付给他修复这两件器物,他便需谨守承诺,将这两件器物修复完成之后,物归原主。 这两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美绝伦的银香囊。贾府的人见了之后,未必真的会把这两件东西送进当铺里。所以金盘与香囊的去向,石咏也没本事预知。但他想武皇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京中世家勋贵的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是分开,也许过个几年,也终有机会能重聚呢? 石咏越是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发百味杂陈。 他特别特别想让他经手的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边,尤其这些,由他亲手修缮、重现光彩、甚至通了灵的古董物件儿。 可是细想想,在现代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有时他们那些研究员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成功修缮的一批文物,说送走就送走了,那时候心里还真是会空落落的难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馆的大厅里,看见人们围着展柜隔着玻璃观赏文物,听到一声声赞叹的时候,却立即感受到无限满足。 被修复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些老物件儿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 几天之后就是石咏与贾琏约定的日子,两人在琉璃厂碰了面,贾琏还是扯了石咏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得了吗?” 他见石咏还是带了上次那两只锦盒,当即捧了第一只,说:“这只赵飞燕的金盘……” “不是,是卫子夫的金盘!” 石咏若无其事地纠正。 贾琏:“……你这样说也对!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钱么?” 顿了片刻,贾琏省过来:“不对,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有这个名头在,才最值钱!” “卫皇后虽然出身歌者,可是当年也一样善舞。你回头这么说,准保旁人觉得耳目一新。而且,卫后是位贤后,这金盘,即便堂堂正正搁在正堂里,也没人会说嘴的。” 石咏向贾琏委婉解释,隐隐约约地听见金盘在锦盒里向他致谢。 贾琏想想也是,点头应了,打开锦盒,只见里面重新鎏过金的圆盘华贵璀璨,与原先简直不是一个器物,可是仔细看,却见金盘表面的卷草纹却依然清晰如旧,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贾琏“啪”的一声扣上盒盖,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石咏:“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不简单!”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盘太过精美,令贾琏有点儿不相信这东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学会这手艺的呀?”贾琏冷不丁就问。 “这个么……”石咏笑了笑,“琏二爷住惯了内城,不知我们这些外城长大的小孩子家从小就在各种手工作坊里到处跑来跑去玩儿的,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点儿。上回凑巧,修了一只碗,叫杨掌柜见到了,他就将我记住了。” 他避重就轻,蒙混过关。 贾琏从来没在外城那些各业百姓杂居的胡同里待过,石咏这么说,他也辨不出真假,当下只得信了,又问:“对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样,你琢磨出来什么没?” 石咏将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锦盒递给了贾琏。 贾琏打开锦盒,伸手要将里面盛着的物事取出来,被石咏拦住,塞了一块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垫着再动手。 贾琏见他紧张,便也依他教的,垫着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银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几乎倒吸一口气。 这只银香囊,由石咏去除了表面布帛与软木两层保护之后,又由石咏用专门给银器抛光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过,此刻银质表面包裹着一层上了年头的银灰色“包浆”,显得光润古朴。镂空的银质花纹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只半圆的金盂璀璨夺目。 “这是……” 贾琏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贵妃亲自佩过的香囊!”石咏平静地答道,“我亲口问过‘它’的。”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竟被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石咏,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嗤”的一笑,说:“石兄弟,你这拾人牙慧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啊!”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6.第416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果然只听见冷子兴絮絮地说起昔日认得石咏的亲爹石宏文的经过,又提及石老爹曾经将这二十把扇子拿出来,请他一一鉴别。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 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 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 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 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 心中雪亮。 原里, 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 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 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 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 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 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 祖传之物, 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法的起点。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他望着对面看上去焦头烂额的赵龄石,冷笑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赵龄石赶紧道歉:“我……这不也没想到父亲会……”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借那只“周鼎”做个局,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①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7.第417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 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 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 两人沿廊庑入内, 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 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 架上磊着满满的本子,看着是个外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 这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 叫人闻了, 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 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房里退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赵龄石吓得魂不附体,一转身,才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半大少年,他怕个球?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8.第418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困境: 看这情形, 对方十九就是这男童家里的长随, 一旦发现小主子不见, 立即追了出来,正好撞见刚刚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石咏, 自然当他是歹人。 石咏眼下一来急需表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二来么,他还需要拖一拖时间:若是贾琏能将那个“拍花的”抓回来,他就不会再被人冤枉了。 这时候他护着那名男童,努力表现出一脸正气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 想:这会儿他的清白, 竟然全维系在贾琏身上, 若是贾琏能抓住拐子赶回来, 便真相大白, 可若是琏二爷没能抓住拐子,又或是觉得事不关己,就此扬长离去, 那他石咏可就惨了! “那你说你不是拐子,又有什么凭据没有?” 对方的这些长随, 对于石咏螳臂当车似的举动, 觉得有些好笑。 石咏一急, 扭头看向周围的路人。路人见他的眼光扫过来, 要么摇摇头,要么转身就走。刚才的事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路人只听到有人喊“拐子”,根本来不及辨谁是谁非,就已经是眼前这副情形,自然无人能为石咏分说。 石咏当下干脆不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是没有凭据,你们就不能轻易将这孩子带走!” 他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全心全意为孩子的模样。 登时有人议论起来:“要真是个拐子,肯定早就心虚了,干嘛还这么较真呢?” 也有人不大看好石咏:“不也有贼喊捉贼的么!” 对方见石咏这样,反倒一愣。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位中年管事模样的人物,身后还跟着个年长的嬷嬷。那位嬷嬷虽然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可一见到被石咏护着的男童,立即扑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小主子啊!” 恰好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石咏怀里的男童竟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子一动,挣开石咏,抱着那嬷嬷哭道:“梁嬷嬷!” 孩子这一哭,就更确证无疑了,必然是这名男童的家人寻了来。看着那管事和嬷嬷的穿着打扮,更加印证了这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也预示着石咏的情形愈发不妙。 中年管事见到石咏,听了底下长随的禀报,扫了石咏一眼,只淡淡地说:“拿忠勇伯府的帖子,送顺天府吧!” 忽听人丛外有人笑道:“送顺天府?这可不行!这位石兄弟在旗,要送也得是步军统领衙门啊!” 清初旗民有别,若是纠纷的双方都在旗,便不会去顺天府,而是去步军统领衙门解决。来人这么说,一来点明石咏的身份,二来,对那男童的家世也该是一清二楚。 石咏听见这声音,顿时大喜。 中年管事听见则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石咏,仔细辨认了一阵。 少时人丛外头贾琏扭着一人,费劲地挤了进来,说:“要送顺天府也得送这厮!” 贾琏说着,将扭着的人朝前一推。石咏一看,正是早先给孩子喂水的那名布衣男子。那人大约被贾琏扭得胳膊脱了臼,双臂都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 石咏当即指着这人说:“就是他,就是这人!这是个拍花的!” 围观的人一听说是“拍花的”,立即联想到各色关于“拍花”的恐怖传说,登时一起大声议论起来。 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名男童扭头看了看四周,在嬷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嬷嬷登时一脸肃穆地直起身,戟指着那个拐子冷然说:“是这人,这人拐带了小主子!” 中年管事舒开眉头,登时挥挥手。立即有两名长随过来,将贾琏擒住的拐子一扭,先押在一旁。那名中年管事立即上前,冲贾琏打了个千,开口道:“给琏二爷请安!多谢琏二爷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公子。” 竟是认得贾琏的。 贾琏却摇摇手,指指石咏,说:“石安,别谢我,该谢这位石兄弟!” 石咏这时候伸手扶腰,一瘸一瘸地走到贾琏身边。他在很短时间里一连摔了两跤,没那么快能复原。这位中年管事石安,看看石咏,脸上就有点儿尴尬。 贾琏却是个机灵的,知道石安等人此前认错了人,把石咏当成了拐子,当即开口,将他们从茶楼追出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这石兄弟是个谨慎的,没认准了你们是孩子的亲人,自然不敢交人。两下里本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石安听了,只得过来给石咏作了个揖,说:“这位小兄弟,刚才确实是误会了你!我是永顺胡同那里忠勇伯府的管事石安,这位是我们家的小主子,今日的事,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 石安的话还未说完,贾琏却在一旁旋了旋手上的玉石扳指,笑道:“石大管事,我怎么觉得,我石兄弟没准儿还是你主家的亲眷呢?” 他一拍石咏的肩膀,说:“我这兄弟姓石,正白旗下,和你们老爷,没准儿有点儿渊源。” 这时候梁嬷嬷过来,与石安面面相觑一阵,老嬷嬷颇为疑惑地开口:“这位小哥,令尊是何名讳,家住何处,可知道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石咏依稀记得听谁提起过“永顺胡同”,这会儿却一时记不起,听见对方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当即答:“先父姓石,讳上宏下文,家母姓舒舒觉罗,住在红线胡同。永顺胡同么” 石安听了,与梁嬷嬷又对视一眼。 贾琏在旁笑道:“怎样,是亲戚不?” 旁边石安只得又打了千下,朝石咏拜去:“见过嗯那个” 他不知石咏的名讳与排行,支吾了半天,说:“见过堂少爷!” 石咏着实是没想到,他和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不仅是亲戚,而且还是很近的亲戚。 忠勇伯府如今是昔日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嫡长子富达礼由袭了爵。这富达礼是当今太|子妃瓜尔佳氏的亲哥哥。 石家原本是满人,早年间迁去辽东的时候改了汉姓,后来入了汉军旗,祖上算是显赫,曾经出过和硕额驸,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到了石文炳这一代,他这一支被改入满洲正白旗,所以石文炳的几个儿子起的都是满名。 而石咏的祖父,则是石文炳的同胞手足。算起来石咏的父亲石宏文,正是富达礼的堂弟。而石咏今日救下的锦衣小童,则是他自己的堂叔伯兄弟,富达礼的幼子,叫做讷苏。 富达礼已经年逾四旬,这小儿子是一把年纪上得的,自然爱如珍宝。可以想见,若是讷苏真的被“拍花”的给拍去了,忠勇伯府得急成什么样儿。 而石咏,一下子从被怀疑的对象,变成了伯府的恩人加亲眷。可是伯府下人的神情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对石咏既不热情,可也不敢太疏远了。 贾琏很好奇,两人一起去顺天府的路上就偷偷地问石咏。 石咏原本也只以为自家是石家远房旁支,没想到竟然关系会这么近。如此一想,肯定是当年二叔私娶二婶,和族里闹得太狠,这才会和永顺胡同彻底断了往来。 他听见贾琏问,但因涉及到尊长,只能委婉地说,因为一点儿旧事,与族里闹翻,就不往来了。 贾琏却是个热心的,当下拍着石咏的肩膀,说:“没事儿,你不过是个小辈。尊长的事儿,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就算旁人要给你脸子瞧,这不还有我么?” 他们两人先是跟着忠勇伯府的人去了顺天府,在那里看着衙役将“拍花”的拐子收监候审。随后他们便一道去了位于永顺胡同的忠勇伯府。 忠勇伯富达礼早就在伯府里候着。 他听说荣国府琏二爷是自家恩人,心里很是感激。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近日因为储位不稳的关系,忠勇伯府作为太|子姻亲,几乎门可罗雀,甚至端午节的节礼也少收了好些。京里不少人家显然对忠勇伯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这荣府的子侄不仅救了小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拜会。 “什么?荣府琏二爷还带了个咱们家的堂侄儿?” 轮到富达礼吃惊了。 石咏听了心里十分崩溃,心想,陆爷您这是,打算主动掉马么? 表面他只得故意装作惊讶地样子:“陆爷,我先父早逝,因此家母较少带着我和石家族里走动。实在是认不得陆爷,陆爷请见谅!” 胤禄的性子却十分开朗活泼,当下他只哈哈一笑,就将这话岔了过去,转脸又问起石咏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石咏答,只凭手艺挣几个钱,勉强糊口。 实情确实如此,他虽属汉军正白旗,可是这才将将成丁,年纪够不上,族里又无人替他张罗,自然没机会当旗兵,因此也领不了旗兵的禄米,只能这般自己努力,挣点儿小钱糊口。 胤禄一面听着一面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靳管事给他使个眼色,胤禄就从怀中掏出个金表壳儿的怀表看了看,大约是有事,这就要动身走了。 只见他起身,露出腰间系着的黄带子,见石咏站在原地呆看着,似乎浑然不知这代表着什么。胤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招呼这傻小子,说:“石咏,若是爷哪天要用人,点你进养心殿造办处,你可愿意?” “养心殿造办处?” 石咏几乎倒吸了一口气。 ——养心殿造办处啊! 对石咏他们这些文物研究员来说,养心殿造办处是一处极为重要c极其神圣的一处存在。那个机构专事制造c储藏宫中的器用物件儿,那里也曾经集中了这个国家里最优秀的工匠,产出了无数国宝级的艺术品。 还未等石咏答话,宝镜已经在暗暗提醒石咏:“石小子,听着,这厮口气敷衍,别抱什么希望,没戏!” 的确,今天恐怕是胤禄偶然过来松竹斋,又偶然听说了上次螺钿插屏的事儿,有点儿闲功夫,就偶然见了石咏,见他会几手修补的工艺,就随口这样一问。 然而石咏却丝毫没有将宝镜的话听进去,他纳头就朝胤禄长长一揖,用最为诚恳的口气说:“谢陆爷提携,小子愿意!” 别人敷衍是一回事,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无论胤禄是有心还是随口说说,石咏只想表达一点:那是他毕生所愿,若有人能给他机会,他必将万分感激。 石咏深深拜下去,因此没机会看见胤禄长眉一挺,略有些吃惊,眼中流露些许思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一提袍角,径直从石咏身边经过,向松竹斋院外走去。 靳管事赶紧贴在胤禄身后跟了上去。松竹斋院门处是白老板和店伙计两个齐齐地伸出手去给胤禄打帘子。 胤禄走后,石咏稍稍松了口气。店伙计过来,小声向石咏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您竟是陆爷的亲戚,以前多有得罪,请请千万莫怪。” 石咏哪里会怪他,只再三嘱咐了要将那只木匣妥善转交给杨掌柜,这才作别白老板,离开松竹斋。 他从琉璃厂出来,往正阳门溜达过去,一面留心给弟弟买点儿纸笔之类,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也算是让武则天的宝镜也能看看时下的街景。只是他一介七尺男儿,手持一把古镜,在街上走着,模样也很有趣。 靠近正阳门,宝镜突然对石咏说: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c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c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听宝镜问,金盘只幽幽叹道:“起舞金盘上,也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营生,雕虫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咏一想,也是,卫子夫是出身平阳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经过苛刻的训练,除却歌艺以外,乐器和舞技应该也有所涉猎。 只是金盘这话,宝镜却不信,带着疑惑问了一句:“真的吗?” 这下子大约是伤到了卫子夫的自尊心,只听那金盘当即反唇相讥,问:“我不能,难道你能?” 石咏在一旁“哼”了一声,捂着嘴就转过身去。 他这是生怕武皇的宝镜看到他在笑,可他却真个儿险些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要知道,唐时以体态丰盈为美,武则天就算是长于舞蹈,可若要她在这两个手掌大小的金盘上起舞,那也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为难托着金盘的人。 卫子夫的金盘这样反唇相讥,立刻惹恼了武则天的宝镜。 宝镜当即冷笑了一声:“卫后!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竟然依旧看不透枕边人的心思。巫蛊变乱之时,你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错特错。” 金盘听了宝镜这样说话,颤声问:“你你在说什么?” 它顿了顿,又问:“你又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 石咏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双方话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后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汉皇后,另一位则是不再拘泥后位,干脆自己身登大宝,世所唯一的女皇,这两位论起心智与手段,都该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则天此刻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熟读史书,自然对汉代兴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卫子夫却吃亏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盘又只是器物,没机会知晓后世发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则天究竟是何许人也,又哪有机会回击? 石咏在心里感叹:信息不对称,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果然只听武皇的宝镜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当初你见小人江充心怀异志,就该当机立断,及早铲除” 金盘:“你说得轻巧!” 宝镜不理它,继续:“太子被诬,你本该亲自安排,接引太子直接前往甘泉行宫面圣。” 它说到这里,金盘再度出声反驳,却被宝镜打断:“江充事小,圣心事大,你不想着安稳圣心,却听从太子之言,开武库,发宫卫,坐实太子之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9.第419章 最快更新我在红楼修文物最新章节!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寻找隐藏的彩蛋, 发现新惊喜!  “红绳儿的是赤豆馅儿, 蓝绳儿的是咸蛋黄肉馅儿,白绳儿的没馅儿, 但是蒸熟放凉了蘸白糖也是很好吃的。”石咏解释, “夫子若是不急着吃也没事儿, 但是白的红的都能再摆上两天,这蓝绳儿的得尽快蒸熟了才好。” 姜夫子听了很好:“咸蛋黄肉馅儿?” 石咏连忙答:“是, 做这粽子的是婶娘,自幼在南边住惯了的, 南边粽子就有这个口味的。” 这粽子都是二婶儿王氏所做, 王氏嫁给石二叔之前, 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边的风味儿, 导致石家的伙食南北混杂,石咏也分不清自个儿是甜党还是咸党。 姜夫子见石家这份礼物应景又周到, 就没推辞, 当即收了, 末了又带喻哥儿去收拾了个小小的位置出来。喻哥儿的学塾生涯就此开始。 而石咏则不愿打扰学塾的教学, 当下拜别了姜夫子,又与弟弟说好, 自己晚些时候过来接。他自己离开椿树胡同的小院, 回到琉璃厂大街上, 想着该怎么打发掉这两个时辰。 ——或许以后在这儿继续摆摊子修器物? 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 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 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石咏擅长“硬片”,如果对方想要修的是字画之类的“软彩”,他就只能请贾琏另请高明了。毕竟术业有专攻,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应下,回头要是将东西修坏了,那可对不住贾琏。 贾琏便神秘兮兮地推了推身边的包袱,说:“总共两件,一件汉,一件唐!” 石咏双眉一挺,心想:有门儿! 古代字画储藏不易,两晋时传下的字画已经是国宝,甚至唐宋时的摹本都能价值千金。若是从汉唐时留下来的古物件儿,是“硬片”的可能性更高些。 果然只听贾琏小声说:“一件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还有一件……” 贾琏自己说来似乎也颇为羞耻,左右看看,没人听他在说什么,这才小声说:“还有一件,是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的木瓜!” 石咏眉心一跳:“木瓜?……一千年的木瓜?” 他好死不死地又追问了一句:“安禄山怎么会用扔木瓜伤了杨贵妃?” ——又不是铅球? 贾琏被他问得龇牙咧嘴,伸出双手,在胸前舞动着胡乱比了比,从牙缝儿里挤出来:“这些都是香|艳典故,自是知情识趣的人才懂得的……” 他斜眼瞅瞅石咏,看看十几岁的少年那张年轻坦白的面孔,只得小声说:“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儿,自然就明白了!” 说话间,菜都上了。这饭铺一向做琉璃厂的生意,虽说是家常小炒,可是一道道菜式也做得颇为精致,很合商人富户们的胃口。贾琏赶紧岔开话题,劝石咏吃菜。 可是石咏却还在念叨:“一千年的木瓜啊!” ——都快成化石了吧! 贾琏当即嘻嘻一笑,说:“也就是这么个说法,在家里搁了好多年,库房里登记的就是这么个名儿,也没人当真研究过是个什么东西。说真的,兄弟,你要是能帮哥哥一把,好生检视检视,翻新一回,没准儿是个更值钱的古物呢!” 石咏“嗯”了一声,又问贾琏:“好端端的,二爷怎么想着要把家里的旧物件儿拿出来翻新呢?” 贾琏“咳”了一声,笑着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一直搁我东府侄儿房里的。他最近手头不大便利,琢磨着要拿这东西去当铺里换点儿钱。我就说他,这东西是古物儿,懂的人知道值钱,那些光知道压价的当铺朝奉又知道什么呀?不如先找个人修一修,回头看着光鲜,就算是真的要当了,也多换点儿银钱。” 石咏:原来还真的是要去当铺呀! 少时两人匆匆将午饭用毕,贾琏当即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先取了一只扁平的锦盒出来,递给石咏。 这个形状……石咏目测了,觉得该是金盘。 等他拿到手里一掂,才觉得不对:“怎么这么轻?” “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