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上寒》 正文 第一章 纪玄者 纪玄到达酒馆的时候,天上刚飘起雪花。零星的冰晶缓缓降落,街道逐渐安静下来。酒馆门内温暖如春,一如既往地放着安静的歌。下午来的酒客不多,毕竟是工作日,天还大亮,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纪玄扫视一圈,嗅到了淡淡的香味,后背因为温度陡然上升而微微发痒,肩上还带着雪化后残留的水滴。 酒保看见纪玄,微笑道: 像以前一样? 纪玄点头致意,酒保便调起酒来。在酒馆寻找故事,在咖啡馆创作故事是纪玄的习惯。这附近只有这家酒馆可以交谈,纪玄感兴趣的故事一般不会从那些受到酒精刺激c情迷意乱摇摆抽搐的人口中讲出。路过一对推杯换盏笑意盈盈的微醺情侣,纪玄来到他常坐的酒馆角落,却看见那里已经有一个人。 第一眼,他就意识到今天可能会有一个好故事。这是他几年访谈的经验。今天他走进酒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是初见 老哥,快过来,屁话少说,先躲这。 向往手里拿着手机,招呼着喋喋不休的刘希望。 唉,别急,还有二十分钟才关门啊。我跟你说,咱们搞这个直播真有人看吗?别我们忙活大半夜就几个人,那可就血亏了,不如早点回去玩会游戏睡觉,省的这么大冷天在这里过夜。今天挺冷的啊,我手刚刚都麻了。你穿得多,围巾借我呗 再不闭嘴老子现在就直播给你打的叫妈。 向往一句话噎住了絮语不止的刘希望,他们两人找了扇常闭防火门钻了进去,应急出口指示灯的幽幽绿灯打在他们脸上,显得有几分阴森。此时两人身处一个商场,时间已是深夜,提醒顾客即将关门的广播响完一阵了,现在商场里只剩下这两个不安分的人和少量工作人员。 向往和刘希望是大学同学,在校时整日厮混,平时吹牛打屁,考试出成绩以后在系成绩单的后半部分找名字,一般看见一个另外一个必定也不远了。毕业以后两人又双双失业。在大城市生活惯了,他们都不想回去让爸妈托关系塞进单位,于是就做网络直播挣点钱,一边找工作。刘希望一直对向往言听计从。他很羡慕向往,因为虽然两人都闲着,不肯赖着家人,但是他已经不止一次问家里要钱了,向往却总能想到办法来钱,一直自食其力。向往提出网络直播赚钱,起先是打游戏,但是刘希望实在玩得稀烂,向往也算不上什么高手。凭着嬉笑怒骂留住了一些观众。两人广泛网上的段子,皓首穷经,一边背诵一边玩游戏,总算留住一些看客,不至于颗粒无收。最近向往心血来潮又有了新点子,走出出租屋上外面直播。有天晚上直播人行天桥的行人,没成想看得人还不少,竟然小红了一把。此后观看他们在游戏里被花式虐杀的观众多了不少,送礼的人出手也阔绰起来。见到良好的回报,向往就又策划了一些内容新颖奇特的直播。 夏夜里,刘希望举着手电游荡在市郊的田野里,耳边是潮水涌动般的蝉鸣,头顶是市区罕见的星空,身上布满了蚊子留下的印记,发梢滴落汗水,脚底升腾热流,嘴里有一句没一句诅咒着蚊子及其祖辈。向往拎着把扇子直播抓青蛙。坐在家吹着空调看直播的看客被这种怪诞的行为吸引,纷纷进入直播间。 而冬天,两人依然没能找到工作。刘希望已经丧失了信心,直播的收益勉强能维持生活,他也就不怎么着急。向往生财有道,做直播之外好像还有其他收入。白天出租屋里只有刘希望一个人,向往不知所踪;晚上他带着快餐回来,吃完后开始直播。 刘希望一度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不错,就是找不到女朋友。这么混下去两人光棍生涯还得持续,甚至发生大家都不愿看到的事。 哎,别走神,我和你讲一下一会怎么办。 向往打断了刘希望的神游。后者脸上露出痴傻的笑容,想必是脑子里装了些骚东西,多半是暗恋两年的学妹。 过会保洁阿姨会来清扫厕所,等她从女厕出来进了里面的男厕,我们就进女厕所躲着,保安还会来转一圈,但没人会再进女厕所。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就成功了。如果出了岔子,那今晚我们就去派出所过夜吧。 除了最后一句,没毛病。 刘希望满脸激动,这种潜入躲藏的情节光是臆想就十分刺激。他分泌出大量肾上腺素,腰部因为紧张隐隐作痛。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两人蹲在女厕里伸手不见五指,门外传来保安的声音: 吴阿姨,这没人了吧?没人我先走了。 哎哎好,我也快走了,你去吧,下面的门我会关的。 好,快走吧。两人心想,屏幕另外一端的观众也这么想。 向往和刘希望暗中无言。将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向往在评论区打字回复弹幕。刘希望看着墙,想起意中人可爱的脸,浑然忘记自己是和一个男人蹲在女厕里。 漫长的等待后,向往从厕所出来,外面已经没有人了。摄像头会记录下他们的举动,为谨慎起见,向往探头观察门外有没有摄像头的红光。外面一片黑暗,只有商场外城市大楼的光从窗户里投射进来,照亮了一个角落。 招呼一声刘希望,向往走向商户区,小心躲避摄像,同时和观众互动。 晚上好!谢谢礼物,谢谢刘希望,有人问你为什么下午直播的时候接了个电话,是不是女朋友找。哈哈哈,刘希望这么个空巢儿童哪来的女朋友? 刘希望对一切都很好奇,头探来探去,一反常态地沉默了。逛了一圈,新鲜劲过去,他又显示出懦弱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总关情 醉生梦死十余日,向往的酒量涨了不少。虽然日夜共处,向往和颜羽仍觉得话题无穷无尽。醉倒前向往总是抱憾慨叹不能多谈几句。 一日寒风稍止,日光倾城,向往忽然感到浑身奇痒难耐,一想自己已经十多天没有洗漱,虽说冬天不流汗,半个月时间身上也脏了。而且他席地而坐醉卧房顶,衣服都变了色。这一想,头皮顿时发痒,挠了两下,胸口c小腹c大腿都痒了起来。 午后时光他本该酣睡,迫于身痒难耐,不得不从床上蹦起来,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山城隐 先生,机票给我看一下。先生先生!你不能就这样过去! 机场出口前查验行李的工作人员一把拉住行李箱,握着拉杆的人一脸迷茫,眼神空洞,对查问置若罔闻。直到行李箱一顿,他才恍然大悟似的从口袋里取出机票,道了两声抱歉。工作人员核查无误,皱着眉头松手放行。这人收回机票,闲步踱出门,目不斜视经过快餐店和便利店,走到停车场,摸了摸口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和颓色。四下望了望,他很快看到远处站在车边的人,眯着眼确认了一下,才靠上前去。车边的人也迎了上来,两人在绿化带边相遇。 向兄,好久不见。 曹兄,别来无恙? 哈哈哈哈哈 老气横秋的客套后,一直面色沉郁的向往有了点笑意。接机的曹揽仁是他多年挚友,两人志趣相投,一见面就称兄道弟然后开始胡说八道,给对方冠以粗俗不堪的外号并以此为乐。两人涵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万里行 十一月的东北大雪早飘,气温始终在冰点以下,向往和曹揽仁去的又是疆域极北之处,更冷到难以接受。向往下飞机时不防备,吸进一口冷气,鼻子都冻硬了,连忙搂着阿椒往室内跑。曹揽仁预先戴上了帽子口罩,加上一身膘,慢慢悠悠在后面跟着走。进了机场大楼,气温回升,向往搓搓手,运起火术拉起阿椒的手帮她焐了焐。阿椒看着窗外,问道: 爸爸,为什么这里没有雪啊? 从山城过来要飞五个多小时,阿椒睡了一路,被冷风一吹才醒过来,立刻惦记起向往同她描述的北国雪景。向往解释道: 这里是机场,不能留着雪的,不然飞机打滑就飞不起来了。就像在我们家门口的瓷砖上走路,如果阿姨刚刚拖过地,人就会滑倒。 那哪里有雪呀? 我们马上去山里,山上到处都是雪,树变成白白的一团,我们堆一个雪人,堆成曹叔叔那样的,大脑袋大肚子,肥溜溜像个球。 阿椒吃吃笑起来,曹揽仁正走进门,摘下口罩道: 教孩子什么呢? 机场位于边境,曹家的人在此处落脚,派了人来迎接。这里有举世闻名的草原,在冬季只剩下两种颜色,黄色的枯草和土地,白色的雪。因为气候干燥雪迟迟未下,地面还裸露着。出了城市,茫茫草原显露真容。阿椒一开始对于辽阔风景感到新鲜,一小时后她就不再盯着窗外了。 满天星斗中一行人抵达第一站,曹揽仁要在兴安岭中谈生意,所以自草原驱车进山。安顿了一下,几人都有些疲劳,对付了晚饭各自回房间休息。阿椒睡了一路精神抖擞,叽叽喳喳说着话,还在床上蹦来蹦去。向往躺着看电视,和阿椒聊起一路见闻。向往在某年夏天来过这里的草原,阿椒听说夏天草原不是黄色,而是满眼葳蕤绿草,牛羊遍野,天蓝如洗,又开始期盼夏天来这里了。向往陪阿椒聊到她睡眼朦胧,就开始讲睡前故事。这些故事经过精心挑选,这些日子他讲的是在欧洲一度流行的儿童故事《教海鸥飞行的猫》,说到大黑猫谈判时,阿椒闭上了眼,于是他轻轻拍着被子,哼起舒伯特的《摇篮曲》。他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哄他入睡的,此情此景触动了他,哼唱的声音依然低沉舒缓,一滴泪从颊上滑落。 次日曹揽仁自去谈生意,向往带着阿椒由曹家接待人陪同在周边转了转,问起东北术士家族,那人答道: 现在这边没有实力雄厚的家族,以前有过,前些年出事了。我接到东家的消息以后也打听了一下,只知道余下的人最后出现在一个小县城里,过两天我们去那里碰碰运气。这家人的御鬼术很出名,不过现在的世道这种老东西不合时宜,迟早要没落的。 向往明白术士的处境,凋零是大势。超自然现象正在逐渐消失,偶发的也都以个案解释,绝大部分时候自然科学可以解决问题,不能解决的就搁置,让时间来解决。但向往总有一种感觉,灵异事件正在重新复苏,与上一辈说的“千里之中难有二三冤魂”的情形不太相同。他在曹家主管药房,对此有直观的感受。近几年鬼精明显多了起来,在他接管之前老药稀缺,价格走高,现在因为产量增加,价格降了下来。他想起白马老巫师的话,或许是翻译有偏差,回来的也许不仅仅是妖,还有一系列灵异之事。 术士大概气运未绝吧,向往心想。 曹揽仁洽谈完毕,几人又向山中进发,触及深山,雪景开始呈现。由于是背风坡,水汽不足难以形成大规模降水,内陆来风带沙不带水,只有在高处才能见到银装素裹。阿椒见到白雪十分兴奋,满手抓起。就地休息时离目的地已经不是很远。入山越深,天气越冷。在山路上行驶时阳光疲软无力,无法将热量送达地面,过了一定高度眼中就只剩下皑皑白雪,林海雪原果然名不虚传。阿椒惊叫连连,趴在窗户上四望,拉着向往指指点点。 抵达山区县城,曹揽仁订了度假酒店。此时因为酷寒并没有多少游客,大部分酒店业已关门,只有这个还算高档的酒店仍在营业。裹得分外严实的几人下车前往大堂,阿椒走近边上的雪堆,一脚下去雪没过了肚子,三个大人哈哈笑了起来,阿椒不以为意,从坑里爬出来,往边上一滚,在雪地上印出一个人形。向往也不阻止,躺在女儿身边,印了一个巨大的人形。父女俩咯咯笑着,曹揽仁摇摇头,说: 爹比女儿大不了几岁,没正形。 向往捏了个雪球突然丢在曹揽仁脸上,后者不加防备,眼前白花花一片,冰凉透骨,只听见两个人的笑声爆发出来,阿椒滚到一边压没了人形。曹揽仁遭到袭击童心也起,大叫一声扑向阿椒: 你爸搞偷袭,我不找他,砸你。 阿椒尖叫一声,起身想跑,“噗”一声又陷进雪里,向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寻魔踪 此番进藏二人做了充足的准备,提前半个月吃起耐缺氧的药物,喝了不少散发异味的红景天泡水,此外向往还从古籍中找出一个龟息术,可以提高耐缺氧能力。飞往阿里的时间比自山城去拉萨还长些,阿里的海拔极高,向往决定先休息几天,等身体适应再走向西南。这片广阔土地是名山大川源头,风景独特,不过这时候天气太冷,又时时大风,二人没能四处游览。除了修整以外,曹揽仁还租了辆车。冬季走藏区公路对车的要求很高,如果不是可靠的牌子,很可能抛锚在数百里杳无人迹的冰天雪地里,误事不说,还会当场冻毙。阿里广阔无垠,市区却是弹丸之地,两人很快走遍。住在森格藏布边唯一一家像样的酒店里,二人还能一览这条国际大河的风光。森格藏布汉名狮泉河,南入克什米尔就化身印度河。 曹揽仁租好车,二人收拾装备,就要启程。向往拎包走在过道上,脚下的地毯有几块变了色,散发淡淡的霉味。“叮”一声后,电梯抵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邪祟平(上) 这就是我昨天的经历。 曹揽仁目瞪口呆,昨天他不过在招待所里枯坐一日,向往就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向往同样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一梦。他早年间常在书中读到劫后余生的桥段,当时尚无法理解那些描写,如今才真正体会这种滋味,明白死生之外无大事的虚无感。 接下来怎么办? 回山城。 李家人那怎么说? 我去解释,这东西惹不起,你爹来也未必镇得住。 于采薇呢? 之后再说,我想想,先去找李志毅。 两人穿戴完毕,来到对面李志毅房里,向往又简述了昨日经过。轻飘飘几句话说得李志毅咋舌不已,当下决定退回洛阳,同家中商议此事。剩下于采薇这边,向往斟酌以后还是决定托出他的真实身份,于采薇会做何反应不得而知,总之对他来说影响不大。 午后于采薇才从房中出来,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头红发草草梳了,乱发丛生,也没了光泽。向往几人在房间等她,于采薇见到几人,神色悲戚,向往从她眼中看到欲垂泪的反光。李c曹二人都纳罕道:这姑娘性格坚韧,现在竟然也要落泪,转念想到她遭遇重大变故,死里逃生,折了十几个族人,便不觉奇怪。 向往让出椅子,自己坐到床上。于采薇一言不发,气氛冷了下来。李志毅只得安慰几句,曹揽仁也宽慰数言,待她平复,向往才道: 于姑娘,这事只能先揭过,咱们这些人拿那畜生没办法,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先回去,从长计议,你的意见呢? 向往的语气让于采薇有些奇怪,这些话不该由他来说,李家的规矩严整,颇有古风,下决定的应是李志毅,“李慎”只是普通成员,怎么能统筹两家,还来征求她的意见?虽然不解,她还是答道: 我要回去请罪,这事让长辈来处理吧。 三家意见一致,这桩事算是结束了。李志毅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魔狗,但于家折损殆尽的结果给了明确答案。了结此事,向往继续道: 于姑娘,我们昨天共历生死,我再三考虑,觉得不能瞒你。我不是李慎,也不是李家人,我的名字你一定熟悉,就算你没有见过我,东南火这个名号你应该不陌生。 东南火向往,江南名动一时的年轻术士,后来堕入魔道,与厉鬼为伍,被于家族长驱逐出境。于家人人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也知道他的作为。于路清亲自给出这个描述,于家佼佼者五人死于厉鬼之手也是全家族有目共睹之痛。当时亲历搜捕的人记得向往与厉鬼同居数月,还伤了不少术士。只是鲜有人知道于路清安排人害死向往全家,逼他走上绝路。于采薇回国以后也耳闻向往的行径,将其他,每个人都会在最后加上一句:此人手段毒辣,不要落在他手里。这句定论是于路清的抹黑,当然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向往的确做过狠毒的事,毁他全家的肇事司机审判后,向往郁郁难平,愤怨交加,离开老家前杀了那司机全家。 那一夜他在殡仪馆后山公墓驱赶漫山新鬼,悉数涌入仇人家中。封死户牖,用了显影诀,一干死后未能立时投生的鬼魅在向往驱使下猎杀了司机的父母妻子。司机的儿子患病需要大笔钱财救治,这才令司机铤而走险做了害人的勾当。世间本就难分谁是谁非,那司机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去害别人家人,其情可鉴,其行可诛;向往被害了亲人,来杀凶手无辜的儿子,是以暴制暴心魔乱神。当夜向往还去了那于家远亲父母家中,这座拆迁房位置显眼,就在大路中央。 深夜里向往执一面黑锦,身后是一队厉鬼。他没有收显影诀,怨气侵扰得路灯忽明忽暗,监控失灵。没有人看见这番诡异可怖的情景,幸好无人,否则向往会毫不犹豫将其收入身后队列。 魔意与杀意一起增长,进入路中平房时,老两口酣眠已久。骤降的温度唤醒老妇,一睁眼,满屋森然厉鬼吓得妇人登时气结,魂魄出窍遭到撕裂吞噬。老汉醒来时妻子冰凉,他颤巍巍探了探鼻息,发出凄厉的惨叫。这时墙角一只鬼幽幽说道: 父债子偿,拆迁款你拿不到,以后亲戚烧纸你也用不上了。 向往在路另一头的行道树下坐着,等最后一只鬼来到他面前,去怨送离。次日他飞往山城。 这些事于路清知道,他从连灭两门的举动中看到向往的强硬。但是那时向往已经出逃,受曹家保护,他找不到铲除的机会,只能告诫族人小心,这一误便令向往成了当今奇门扛鼎的人物。 于采薇听到向往的名字,自然想到族人的告诫,然而她自幼不喜人云亦云,前日向往舍命救她,又带她走出冰原,足见他和于家的仇隙不像传闻那么大。三人对于采薇的反应捉摸不透,他们不知道于采薇对向往不甚了解,不知仇怨始末,族人灌输给她的邪魔外道心狠手辣等形象均没有盖过昨日死生间向往给她留下的稳重沉毅。 向往猜到于采薇不清楚三年前发生的事,于是简略提及这段过节。得知向往全家离世,于采薇不禁低呼。自她幼时起,于路清便待她温和宽容,她无法想象于路清会做出这种事。二人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她信任她的伯父,向往也没有说谎的理由。 向往准备好应对激烈反应,但是出他意料,于采薇仍然十分平静。这样的态度不是坏事,只是有点反常。向往因此可以越过这一节,直接来到谈话的重点,于采薇父母的死因。 他清了清喉咙为开口做铺垫,接下来他要说的是于家一段秘辛,在座其他人都不知道这段故事。得知这件秘而不宣的事出于偶然,因为向往与鬼魅交流的习惯,很久之前他就知道了这件事,出于好奇还追查了一阵。 二十多年前,于家上一任族长突然离世,没来得及安排家族后事,族内一片混乱。于路清在夺权时显示出铁腕手段,收拢族人,成为新一任族长。这场内耗使得于家元气大伤,表面上仍然名列三大家族,实际能力已不及曹c李两家。于路清惨淡经营,情况有所好转,但就在他培养出新一代精锐时,颜羽摧毁了他的成果。那一次损失让于路清实力大损,这也是他怒不可遏的原因,导致他疯狂报复。向往要说的就是他夺权时的作为。 在平辈中于路清从来不是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他在修术方面不及兄弟,因为性格原因与人交往也有问题,鲜有挚友。于采薇的父亲于信清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们两人不是亲兄弟,于信清的才能犹在于路清之上,但一直对于路清言听计从,关系胜似同胞。老族长死后于路清告诉他自己要争夺族长的位置。于信清当时刚得一女,对于争权之事没有兴趣,但兄弟有求,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袖手旁观,当即表示会支持于路清。只凭他们两人势单力薄不能成事,难以撼动长兄的地位。于路清虽然在术法上不及旁人,但胜在老谋深算心思缜密,他谋划了一系列事件获得族人支持,笼络人心。说来奇怪,平时于路清为人处世并不得法,这段时间却和许多人搞好了关系,修为也大有长进,大概是野心给了他力量,促使他快速突破。 无人知晓于路清得到一份残卷,领悟了其中晦涩的内容,修为才飞速提升。这奇遇可遇不可求,于路清命中注定拥有成为族长的机会。老族长丧事结束前几日,于路清自残卷中读出一种异术,以于家血术为根本,可以速成,威力惊人。卷上记载这是某位先人探索得出,但其道近魔,本该毁去,不知为何留下了记录。这好像是为于路清量身定做的术,他坚信这个术除了创始人和他肯定还有其他人用过,偷偷记了下来。用这邪术可以放大血术的效果,其限制弊病同样也被放大。血术根本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献祭自身血肉获得力量,要获取更多便要献出更多。邪术练成的条件便是取亲眷骨肉,提炼精血为己所用,血脉越近威力越大。 于路清反复考量,觉得丧事结束后他胜算不大,难以撼动长房地位。最后的希望就在邪术上,权力欲刺激着他,对族长的渴望终于演变为可怕的病态。为练成邪术,他诱骗于信清,只有于信清足够信任他,会配合他做完一系列前导。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于路清杀死了亲人c挚友,邪术大成。唯一的变数是于信清的妻子前来找丈夫回家,说女儿生病要去医院,彼时于路清血气正炽,杀意方织,又取了于采薇母亲的性命。在连杀两人后他神智恢复了些,于采薇在襁褓之中父母便接连惨死,于路清到底尚有天良,抱着女婴上了医院。 之后于路清一帆风顺,用了简单的计谋就把于信清的死嫁祸给了长房。擅杀族人是人神共愤的恶行,于路清借此向长房宣战,以暴易暴。没人会怀疑他杀死自己的亲信,而他主动承担起于采薇的抚养让族人相信了他的可靠。实力人心倒向于路清,他邪术大成后心性改变,由气量狭窄转为杀伐暴烈,打压异己的手段狠毒决绝,那时他一朝视业,风头无二,又兼心思阴险,与他为敌的族人都被清理一空,最终如愿坐上族长宝座。 三言两语道出于路清所作所为,真实情景其实要复杂得多。争权夺利自古以来无论规模大小,都是血腥残忍的。在权力欲的腐蚀下,谁敢说自己心性坚定?便没有邪术,流的血也不会减少。 伴随于路清上台的是于家的支离破碎,人丁凋零,经过二十年都未能完全恢复。因为同门相残,于家余下的人其实只剩下于路清一支及极少数旁支。 你不知道这些事是正常的,现在你家的长辈都是于路清的拥护者,这段沉痛往事没人愿意提及。你如果不信,可以回去观察你的伯父。夺权时他还没有生子,而于式是他就任次年生的,他的痼疾便是邪术的后遗症。这术还有后遗症,大成后只能维持很短时间,随后就会迅速衰退,直至功力消散。你可曾见过于路清用术? 于采薇本不相信向往所言,可是听到于路清从不出手时,细想之下惊觉果然不对,即使这样她还是不能接受这段讲述。向往知道她的挣扎,又道: 你大概想知道我如何知道这些消息,往事来自我偶遇的残魂,而这邪术的副作用来自曹家典籍对于三家先人的记载。 他拿出手机,打开网盘给于采薇看了一个扫描件,上面写了三百多年前于家一次内乱,作乱的人使用邪术,三家共同围剿才将其击杀。这事因为不光彩,于家便从家史上抹去,三百多年后无人知晓,向往却从故纸堆里找出了这段描述。 虽然仍存在作伪构陷的可能性,于采薇的头脑已经相信了这些证据。相信的口子一打开,情感就会渗透进理性的缝隙。这些信息冲击力太大,于采薇不知所措,眼前失色。众人知道她的感受,向往让另外两人随他出去,留下于采薇单独静静。 李志毅交代手下雪停回家,随后无事。他在擦剑,向往抽烟,曹揽仁用手机看网络。饭点了,于采薇仍没有出来,向往打了饭菜送进房里。于采薇坐在床上,微微侧头仔细盯着向往,道: 昨天的事是你安排的吗? 向往知道她猜到了些什么,这番疑问总不能避免,于家人的死虽有他推波助澜,归根结底是于家的决策导致了覆没。除了视业惊动了魔狗,他与此事的联系只存在于理论上。魔狗首次袭击的不是他,引向残部的是于采薇而不是他,于家人自己完成了寻死的全部过程,向往只是冷眼旁观。沉吟片刻,向往道: 没有。 于采薇神色没有丝毫波澜,目不转睛。 我不说假话,如果我要杀你们不用去湖边。我也不是没有想法,报仇是我的夙愿,但眼下魔狗对我来说更重要。你的手下虽然不成器,不过聊胜于无,没有必要除去。所有的事不论有没有我都是一个结果奥,有一件事不同,你活下来了。如果不是你我遭际相近我不会救你。 相信仇人疏离亲人是一件不合理的事,但于采薇接受了向往的说法。这两天的经历彻底打碎了她的生活,她身后有一道鸿沟,隔绝了过往。一番思索后她下了决定: 我不回去了,我没法再面对 那你去哪? 不知道。 她拢了拢头发,捧起饭菜,幽幽道谢。她意识到向往对她的原来别有用心,心下又添凄然。 向往对曹揽仁说明了结果,曹揽仁一面剔牙,一面说: 我看呐她对你有点意思,你收了她吧,正好阿椒少个人陪。 别放猪屁,正经事。 这不是正经的说着吗?我可以安排个去处,来了你一个,再留一个也不是问题。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向往一眼。向往不想理他,移目窗外,心中却考虑起此事。当夜向往并没有表态,躺在床上。曹揽仁只当他默认,便去找于采薇商议,向往也没有阻拦。 两天后去往阿里的路抢通,一行人回到机场作别,向往特嘱李志毅向李遗带好,就此分道扬镳,于c曹c向三人飞往山城。洛洛开车来接机,见到于采薇一愣,曹揽仁做了介绍。向往几日不见阿椒,时时挂念,将女儿抱了起来。天色不早,曹揽仁不便带于采薇回族里,因此找了一间酒店安顿,自己回去报告情况。次日他给于采薇一串钥匙,让她住在向往隔壁。 安顿毕,几人上堂口拜见曹镇通。于采薇在阿里机场向家里讲明情况后就丢了手机卡,与家里断了联系。曹镇通知道事情始末,没做评论,曹揽仁近些年慢慢掌管家中事务,这是他的决定,曹镇通并不过问。收留于采薇对曹家没有大害,同于家的关系自从向往来投奔就形同陌路甚至有些敌对,如今多了一人也不过是多几句龃龉。 抵达住处,于采薇没回自己房子,而是坐在向往客厅里。向往想着应该让阿椒如何称呼于采薇,叫阿姨显老,叫姐姐又差着辈好像占了便宜,踌躇一番方说: 阿椒,叫姐姐。 阿椒就等着向往提点,她觉得叫姐姐没错,立刻打了招呼,凑到于采薇身边。于采薇前日听出阿椒是向往的女儿看着,但是向往成熟不过三十来岁,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儿稍显奇怪,应了声: 阿椒你好呀! 气氛冷到向往脸上有些不自然,他憋出一句: 这是我女儿,以后我不在的时候,还要劳驾你照看。她很听话,你陪她看看书聊聊天,教些留洋时候学到的东西,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于采薇并不擅长同小孩子打交道,之前同本家的小孩也没有多少接触,不过阿椒生的可爱,让人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并感到心情愉悦,她不自觉地和阿椒交谈起来。向往见状心想这是件好事,只是于采薇毕竟是仇家人,不得不防,总得多看一眼。他走进厨房查看冰箱,里面几乎没有食物,前些日子是洛洛领着阿椒,家里的东西清了,于是他出门买菜。 回家时他拎了好些日用品给于采薇,一进门,他惊讶地发现于采薇和阿椒竟然已经熟络了。他微微一笑,放好东西,坐在沙发上,告诉于采薇附近各类生活设施的位置。阿椒靠着向往,央他讲这些天的经历。向往看了一眼于采薇,后者起身要走,他便道: 于姑娘待会过来吃饭,我做。 好的,我待会再过来。 于采薇也不客气,她自幼独身,如今竟然和仇家比邻而居,实属造化弄人。她自从知道向往的过去以后就明白自己难以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不过知其不可并不意味着就此死心。晚饭时三人交谈自若,并没有隔阂。向往和于采薇见解各异,又都博闻强识,一个醉心怪力乱神,一个则是学识过人。谈话间流光易逝,夜已深沉。两人兴犹未尽,只是身心疲惫,元气未复,亟待休整。于采薇告辞休息,向往清理桌面后嘱咐阿椒先睡,照例念了故事,哼起故乡民歌。阿椒渐渐入睡,向往看着女儿不舍得起身离去,默默凝望良久,才关灯带上门。 窗外灯火阑珊,长江水位偏低,滚滚之势却不减。向往举起左手,寒意漫过肘关节,而且变得更为凛冽。他虽然功力日进,可是持续的痛苦折磨不会有丝毫减弱,虽说尚可忍受,但令他产生疲惫厌世的情绪,即使经历了舟车劳顿,仍不能立刻入睡。 是夜风平浪静。曹揽仁与女友小别胜新婚,;于采薇在黑暗中想起身世,仍为自己突然转变的人生轨迹而不能释然;向往日复一日地沉溺在记忆碎片中,家人c恋人一帧一帧呈现在眼前。 他最害怕忘记,忘记那些再也见不到的容颜,因此时刻提醒自己回忆过往的点滴。 世上没人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入睡的。在开始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向往看见初遇颜羽时妖冶的青年形象。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世间唯有一人独立。他不知道自己睡着前嘴角浮上微笑,眼角渗出泪水,淌过脸颊落到枕头上。 入梦后是另一番光景。无边血海上腥风阵阵,粘稠的红色海水翻波时产生了大量泡沫,全不透明的渗人血水下隐约涌动着骇人的怪物。远处有一座铁山,看不真切,只有黑色的轮廓。天空映海变成赭色,厚重的云层覆压至海面转为血痂的深色。血海涛尖开放莲花一朵,一个红衣女子站在莲花上。向往迫切地想目睹女子的正面,可是不论如何努力,见到的只是一个娉婷背影。 这个梦不是第一次出现了,醒来后向往可以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恍若亲历。窗外还是幽深的夜色,他没了睡意,披衣起身。下床时他眉头一蹙,瞥见墙角出现了一只鬼。这鬼怨气不重,不过主动找上门来的鬼肯定不简单,向往学会御鬼术后对鬼物的掌控上了一个台阶,本可以直接进入野鬼的意识,但他还是保留了与鬼交流的习惯,刚学术时王大叔就对他说人和鬼是殊途同归,怎么待人就该怎么对鬼,这一条他贯彻得不太彻底,可总归留下了影响。 什么事? 向往问道。那鬼听了从墙角站起,走出阴影,拜倒在地,讲道: 天师,我受人指点,来求往生。 向往仔细端详一阵,只见它生前身材孔武,棱角分明,四五十岁没的,穿着现代服装,身上业力稀薄,理应业报不重,不知为何不能投胎。 谁让你来的? 我不认识那位,他让我给你看这个。 说完它伸出手来,向往定睛一看,什么也没有。他心中闪过一丝疑问,用业视再看,只见指尖上有一条丝线。 怨凝。向往吃了一惊,在怨气稀薄的鬼物上使用怨凝术,恐怕只有王大叔能做到;以此显示身份,派这个鬼来的人无疑是王大叔了。向往立即兴奋起来,如果能找到王大叔,颜羽或许有救,他急切问道: 他现在哪里?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那鬼一脸茫然,只道: 我不记得了,只知道他让你赶紧去鬼市,还说见到你以后就可以往生。 还有呢? 没了。 向往没明白王大叔的用意,差鬼过来只带这么一句口信,为什么他不能亲自前来?转念一想他觉得王大叔可能在鬼市等待,登时有了信心,顺手在怨丝线头上继续运术,很快抽出了全部怨气。那鬼千恩万谢投胎去了,向往拿起手机订了去咸阳的机票。 天亮后向往知会曹揽仁一声,带着阿椒来到机场。因为先前他已经托洛洛照顾阿椒好些天,这次不能再留在家里,只能带上。阿椒听说要出远门十分高兴,父女二人同于采薇打了声招呼就走了。于采薇留学期间学过商,曹揽仁便请她打理生意,也算是为她谋了差事。 d看小说就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邪祟平(中) (中) 冬季咸阳气候干燥,空气质量不高,自西北而来的大风不时带来遮天蔽日的沙尘。北风呼啸使得此处比山城更为寒冷,向往父女进入酒店以后都不愿意出门,晚餐时找了家咸阳出名的饭店品尝了特色。阿椒吃得津津有味,向往却不由想起故乡菜来,产生羁旅之情难以下箸。阿椒看到父亲食不甘味,兴致低落,便想方设法引他讲话疏解心结。她在和人交谈方面有特殊的天赋,不一会向往就暂时忘记忧愁,一心在女儿身上。 夜间依旧。进入鬼市后街道熙熙攘攘,丑二的铺子毫无变化。向往多年未见王大叔,进门时还有些紧张。不过当他将视线投向柜台时,只有丑二佝偻着站在台后。行礼后丑二问他近况,他捡要紧的说了。得知他已和魔狗打过照面,丑二沉默半晌,说: 一魔狗的确不好对付,但一切自有天命,只要勉力总有机会。前几天你师傅来了说有几句话要带给你,他让你戴好临别时送你的玉。 一他还说了什么? 一他说让你不要忘了定心养性,不要深陷诸般,否则一身修为不仅不能为善,反要添恶。 这话令向往悚然一惊,他发觉自己早就偏离修术本心,但因为世上术士大多痴心名利,没人提点他,这时方才醍醐灌顶。反思这几年他确为外物牵绊太深,可是这些羁绊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如果舍了,他再无留恋的东西。 看到向往深思,丑二明白他的状态,拍拍他的肩膀,道: 一你会明白的,去吧。 向往恭敬告别,他也不知道自己行礼时为什么特别正式,只是心中若有所思,下拜就更深了些。望着向往离开,丑二叹道: 一业报啊 他身后出现一个人影,同他一样,望着向往离开的方向。 入冬以后再去魔湖已经不现实,向往也找不到击败魔狗的办法,只能等待开春。他带着阿椒在秦晋大地游玩数日,兴尽而归。此后三家族长就魔狗一事通电洽谈,但未能达成共识,三家同征无法实现,这事就被搁下了。 山城阴冷的冬天终于过去,藏区开春更晚一些,向往再等不下去了。这几月于采薇和阿椒同情好日密,向往出门时便由她代为照顾。正月里洛洛和曹揽仁的婚礼提上日程,丁屁家添了新丁。冬去春来,新年肇始。 向往每天都擦拭丑二给他的剑,喝中外烈酒。自从离藏后烟又戒断了,他给了阿椒不吸烟的承诺,不能食言。 一日,山城风和景明,春光乍泄,向往决定只身进藏,找机会除掉魔狗。给曹揽仁发了条信息,把阿椒托给于采薇,他带着剑开车上路。此行吉凶难料,出门前他十分犹豫,看着未醒来的女儿挪不动腿。指上寒气一吐,他决心方定,轻吻女儿后离开家。 三入藏区,他不打算带任何人,即便毫无胜算,他也要全力伏魔。三大家族不插手对他来说是好事,不用考虑琐碎的世故,只要一往直前。这次出发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精心休养后精力充沛,又画了不少符箓。由于带剑,不能乘坐飞机和火车,只能自驾,向往在车后箱装了补给,将剑放在杂物堆里,打开音乐摇下车窗,驶上入藏公路。 一路上多是货车,偶有自驾游车队,甚至还有摩托车和自行车。过了拉萨,车越发少了,路况比川藏线好了许多,向往独自翻山越岭,在垭口的休息站和人交谈几句,除此以外他只剩下投宿时说上几句。高原上冬天徘徊未去,积雪不化,气温尚低,生机蛰伏于地下。一路自荒野穿过,眼中只有白黄蓝黑四色,晴日里风光不错,遇上阴天,压抑感铺天盖地而来。向往所处的明明是辽阔天地,窒闷却如影随形。 抵达魔湖边的县城,向往找到上次来住过的旅店,推开门,他愕然看到坐在大堂的曹揽仁,后者拿着手机盯着屏幕,见了向往笑道: 一斩妖除魔的事,怎么不叫上我? 向往喉结动了两下,眨眨眼,愣了一会才道: 一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样的大事本大爷肯定要亲自参与,老了多有几个故事好讲,怎么样,我来以后胜算大了不少吧? 向往苦笑道: 一你知道这趟多半是有来无回的,我可以考虑请你为我收尸,这样更现实一些。要是你出了事,洛洛怎么办? 曹揽仁起身说: 一别丧气,这忙我一定要帮,它强任它强,我们兄弟齐心,宰头畜生算不得大事。你有法宝我也有,曹家祖传的激雷阵符,在祠堂里供了几百年了,这回就由我来试试究竟有多大威力。 一你偷了祠堂里的东西?你爹能饶了你?激雷阵是传家宝,你可真是个孝子贤孙。 一你别放屁了,大逆不道我比不了你,有这张符我想轰不死也能麻翻了它,你一个人肯定不成,有激雷阵多点胜算。 向往说话间没有表示,心里着实为曹揽仁的义气感动。他飘零几载全靠曹揽仁照应,这次又得他倾力相助。他们初识便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向往落难曹揽仁慨然伸出援手,东北雪原二人出生入死情谊更深。向往暗下决定,日后曹家有事他一定全力回报。 二人相视一笑,将凶险前路置于脑后,回房后二人也不谈来路上的琐事,立即商量诛魔事宜。向往说: 一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以我的能力,全力一击伤不到它。说实话我们两个的身手比不了于家和李家的人,他们练剑c用匕首,身体素质比我们好得多,那时候也躲不开魔狗的扑杀,那畜生撞瘪车头毫发无损,我们被带上一下就非死即伤。打它不痛,周旋不了,很棘手。 一你不是有剑吗?插它啊。 一我用不了,这剑上业力很强,可是我不会剑术。李家人可能有办法,这把剑业力太强,要找到能发挥威力的术也不容易。 一唉,在我手上的激雷阵也比不上在祖宗手里,现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使出一点算一点。这么一想我们还是锤不死这畜生啊! 一边走边看吧,我们先去探探,不交手就跑,套出点信息来。上次我只看到它逞凶撕人,还有催雪令人失聪的邪术,或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能力,不知道怕是会吃亏。 第二天向往与曹揽仁同旅店老板打了招呼就出了门。从县城赴魔湖的公路上还有积雪,天寒地彻宛若严冬。向往车去步回,这条路走熟了。由他开车,曹揽仁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之后困意袭来,一歪头睡了过去。 曹揽仁睁眼时车外飘着大雪,他用了五秒才发现车停了。向往放倒椅背盯着车顶,见他醒了,说道: 一我疏忽了,没看天气,上次留心查了,这回不巧又撞上下雪天。前面路不通,你觉得我们是下车走还是撤? 一妈的,这天气走管什么用,没车待会我们怎么逃命? 一也是,那我们折回去等天晴好了再来。 话音未落,荒野中驶来一辆越野车,开着双跳,绕着向往的车掉了个头,停在一边。曹揽仁骂了一声。 越野车里下来一个人,皮肤黝黑,个子粗壮,身着土色藏袍。他靠近向往车侧,合十行礼。向往见他打招呼,不好在车里坐着,给曹揽仁一个眼色,开门下车还礼。此时向往还不明白这人来意,曹揽仁在车里没动。 来人问候一句,然后用汉语说道: 一两位贵客,上师预言贵人会在这几天来临,安排我来迎接你们到寺里相见,请开车随我来。 向往朝着车里看了一眼,曹揽仁一脸茫然,不知什么情况,只是见来人恭敬邀请,不好拒绝,就应下了。回到车里曹揽仁率先发问: 一往儿,这还有这么个高人,能算到我们这会儿冒着大雪来,道行不浅啊。别是什么旅游公司的高级托吧? 一旅游公司开到这份上,咱们照顾一下生意也应该。这么冷的天还到公路上接客,你也是做生意的,第三产业不是这么个发展法。 在野地里颠簸行进,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海子,海子边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寺院。因为天气阴沉,海子呈现翠色。这座寺庙修建的相当考究,向往对这方面不太了解,看不出所以然,只有土红苍穆入眼,与天上湖泊相依,净土庄严。他略微放松,走进庙门,接引人退到一边,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僧人上来行礼祝福,身后几个僧人按次行礼,向c曹两人还礼后。二人受到如此规格的对待顿觉受宠若惊,连忙表达谢意。为首的年轻僧人用藏语说了一串话,向往只听懂问候语。先前引路的人走上前来为二人翻译。 一两位客人你们好,让你们冒着风雪来这里不礼貌,请你们原谅,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们商量。我是翻译普布。 原来年轻僧人就是庙里上师,向往不甘怠慢,答道: 一上师请讲,我们洗耳恭听。 上师吩咐一句,便有僧人引二人去后堂落座,普布走在向往身侧,其他僧人则各自散开。向往仔细打量他,出于礼貌没有视业,但是察形观势可知他修为不弱。一个僧人斟了茶,向往喝不惯酥油,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曹揽仁倒是几口喝下大半。向往嘴里带着一股油腻的奶味,感到很不自在,用舌头将残液送入喉咙,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才稍减异味。他尽力表现得自然,等待上师说话。 上师首先大致介绍了寺里情况。这是本地区最大的庙宇,周围信众不少。寺中常驻修行者二十余人,普布不是出家人,身份类似杂役,打理一切俗务,并且精通汉语,可以去市镇采买。这座寺庙历史悠久,历代大德在此修行坐化,说起本寺发源,不得不提古老的传说。远古时藏地邪魔横行,在各地盘踞为祸一方。后来天降格萨尔王降妖除魔,荡平四方,可尚有遗祸。此处镇压的是魔王鲁赞麾下魔狗古古然杂,它与和萨尔王还有一面之缘,在战争中苟活,此后一直蛰伏。几百年后它自沉睡中苏醒,格萨尔王已经返回上界。世间平定,英雄不再,无人管理此处,因此古古然杂重现世间横行一时。后来一位云游上师经过此地,见了古古然杂,发誓要将其收伏。经过鏖战,魔狗败在上师手下。上师由于体恤众生的慈悲心不愿将其消灭,而是费些周折让它心甘情愿受封原来居住的湖泊内,由上师进行镇压。上师修建本寺,教化百姓,消减魔氛。为使水源清洁,上师还将海子一分为二,从此这里有了两个湖泊,一个水草丰美,一个了无生气。伏魔后上师证道,飞升而去。这便是本寺来源。 翻译说完,向往明白魔狗失控是这座寺庙要处理要务,所以邀他们来到庙中。但他还有一事不明,问道: 一上师,请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这时候停在路上? 一莲花生大师前日托梦,说有除魔人会在近日前来。冬天这里是无人区,没有旁人,所以路通的时候我就让人去路边等待。如果有缘就会见到的。 向往斜觑一眼,不经意间用了视业,查知上师修为不俗。上师微笑道: 一你的修为很高,伏魔大事有几分成功的希望。我的老师一生立志效仿建寺祖师伏魔证道,二位务必帮他完成愿望。 一上师,我们此来正是为了魔狗,我原先担心力有不逮,如今既然得到尊师帮助,事不宜迟 一不可,正面与古古然杂争斗恐怕难以取胜,他老人家早有安排,二位暂歇几天,等我准备完毕,再谈诛魔的详情。 向往应是,既然有计划,自然好过他无端搏命。又说了些左近的事,他和曹揽仁就到僧舍休息。此后几天他们和修行者同吃同住,僧人们律己刻苦,每日精研佛法,皓首穷经求索,向往闲来就在寺边游荡。寺庙装修华丽,金顶红墙,天气好时黄澄澄的反光在极远处都能看见。庙宇的红又分几种,上层的红墙胜火,与金檐相映成趣,而下层的绛红更加沉稳,又贴近黑窗的颜色。晴日里从海子边走过,碧海如镜,能一览亮眼的水面倒影,好像一步在地,下一步就走进天空。曹揽仁乐不思蜀,号称在这里修行也是一件美事,只是没有吃的,天也太冷了些。 五日后,向往与曹揽仁照常起床。普布在门口说上师要见他们。二人跟着他来到后院,上师正襟危坐,在室中等待,见了二人,微笑招手,说道: 一时候到了,今天就是伏魔的时机。 二人点头,听得他说了一长串话: 一老师自幼在寺里,终身修行。他认为今世的业就是降妖除魔。可是藏地百年没有魔迹,若不遇魔,就不能证道。数月前魔湖异动,他感应到森然魔氛,远压过寺中正气,因此不敢轻易动手。直到莲花生大师梦示,他才明白经书不仅仅用来诛邪,更重要的是平定心魔。证道的执念就是心魔,有执着就会裹足不前,患得患失,以致人畜遭难。为赎罪业,他愿全力降服古古然杂,只有这样才能使今世圆满,不白费从前苦修。也许是他的业吧,开悟后不久先师就圆寂了,不能亲自看到魔物伏诛,不过他往生后留下了秘宝,可以帮助你们。 在一间空置的房舍前,众僧围坐诵经。活佛对向往说了几句,普布沉思片刻,说道: 一由您来请出法宝。 天上的云矮了下来,原本就昏暗的高原被阴郁侵袭,似乎又要下雪了。活佛身披红黄法袍,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四周僧人也是如此,一时梵音阵阵,涤荡人心。曹揽仁双手握拳,眉头紧锁,向往面目苍白,左臂上寒意直抵意识深处。高原上纵横无阻的罡风舞着经幡。忽然天上滚动的云静止下来,风也偃旗息鼓。寂灭深处,所有人听到一声叹息,随之而来的一束天光刺破云层,照射在房上。一时间金光四射,好像天神降世,又似罗汉现身。向往知道时候到了,缓步走到台阶上,提手按门。黑云更垂,衬出金光夺目,房子好像放射出万丈光彩,被笼在光中的向往看着异景,心中似乎有所领悟。这时他视业,只觉金光中的业力浓厚到令人目眩的地步,好像凝成实体,凝神观察,他感到意识一轻,之后探入房中。 房里空空如也,好像虚空,向往动念探索,忽然觉得内心烦躁难安,一阵恶意贯穿全身。要取秘宝需要经历心魔劫,向往有着深深执念,面对的痛苦自然也更为凶猛。 是痛,也是恨。世间的魔不过是因为贪嗔痴怨,它们又成为痛苦的祸源,轮回业报的根本。向往深知个中滋味,魔意早酿,在业火中轰然炽烈。目不视物,杀意凛然,耳际鬼哭如排浪,却听不真切,鼻腔里满是浓郁的焦土味。一念成魔,心向何处? 向往脑中浮现无间的烈火,烈火中人鬼无形,痛苦是唯一有形的存在。随后一幕幕厮杀,妖魔血战,狰狞鬼物,刀枪相击。天边彤云如火,断体残肢遍野,哀嚎不绝于耳。这一切好像就在眼前,而后空中投来一道黄芒,饱含摧山蹈海的忿怒,向往感到自己倒飞出去,跌进血水里。焚烧全身的感觉再次出现,他看到一片血红,紧跟着失去了视野。须臾,他感到有人将他托起,他竭力睁眼,从睫毛中觑到一人抱着他坐在地上。这人白衣染血,晕至好像红衣沾雪,脸上写满了焦急怜悯。向往定睛一看,原来是颜羽,他喜极而泣,腰上用劲想起来,却见边上夜叉持刀扑来,他目眦尽裂,怒喝一声,只听声如雷震,那两个夜叉惊恐万分,拖刀逃窜。喝退夜叉,向往正要同颜羽说话,颜羽却结印将他送了出去。向往飞速穿越战场,飞向一座石桥。他盯着渐远的颜羽满心不甘,但身上受封,挣脱不开,只能空自喊叫。正张嘴大呼,他感到一蓬水扑面而来,闭嘴不及咽下大半,随后世界一片寂静,身着血衣的颜羽消失不见。 向往此时就像这么舒适安逸的躺着,不愿醒来,之前的生离死别不复存在于记忆中。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强光穿透眼帘,他倏地睁开了眼。 金光不见了,乌云退散,雪止转晴。围坐的僧人不再诵经,跪伏在地。向往推开门急走两步,捡起地上的金纹舍利。 一你已经得到法器,拿着它可以击伤古古然杂,至于怎么除他,就交给你想办法了。执着是无涯苦海,我已经放下了。不亲历生死,就不能忘记外物执念,有赖你的帮助我即将脱离欲界。你的业还没有结束,冥冥自有天意,保重。 向往脑中响起先师的话,却不受语言制约,直接以念头的形式呈现。他合掌称善,用白布包起舍利,收进口袋。曹揽仁过来问道: 一没事吧?刚刚你被卷进金光,我还怕你出问题。 一我没事。让我歇会就好。 次日凌晨,向往睁眼。曹揽仁正自酣眠,他悄然起身,走到院里。夜色明朗,月光皎洁,银华映雪。向往感到冷意,只有左手一向冰冷,在空气中并无不适。因为没有睡意,他踱步出门,来到车上。他早就习惯了夜不能寐,车里放着一箱酒,每天行程结束他都会喝一点。起了盖,醇厚的酒香逸散,随后点燃了他的胃。 多久了,难求一醉? 向往无数次回忆起颜羽家屋顶上他沾酒即醺的场面。每逢酒入愁肠,总化作往事。灌了几口,他拿出剑袋,解开绳子,露出一截剑柄,抽剑一震,红色的剑身被月光照亮,炫然中好似有微微剑吟。向往愁绪稍平,用袖子擦了擦剑。 天微微亮,曹揽仁醒来,向往坐在门前闭目养神。 一你醒了?今天就要见真章了,我们来了几回,能不能成就看待会法宝起不起作用了。 一成事在天,要是费这么大劲都斗不过它,那就是天意让邪魔猖狂。 两人准备停当,叫上普布,交代他在魔湖二十里外等待,他们开车过去。若事不成,他们就开车逃出来;事成就通知普布开着寺里的车载魔狗的尸体。无论发生什么,普布都不能擅自接近魔湖,假如魔狗追到十里外,就立刻逃跑,不要管他们。 同僧侣一一致意后,他们开着两辆车前后驶离寺庙。一路上曹揽仁寻找话头缓解紧张的气氛,但说了两句自己也接不下去,只能讪笑两声。这次不同于初冬时的勘探,即便是上次探索也损失巨大,这一次正面作战更加凶险。地面还没有解冻,路上的积雪也无人清理,这几个月除了运送必需品的卡车,没人会走这段路。熟悉的雪山出现在天际,这次天气晴朗,天蓝雪白,相映成趣,只是三人都无心赏景。距山还有十里,普布在此等待,向往再次强调不要贸然靠近,普布应是,站在车边目送二人继续前进。 从后视镜里看见普布回到车上,向往的精神紧绷起来,张开业视以防古古然杂突袭。气氛顿时凝重许多,曹揽仁四下观察,捕捉风吹草动。绕过山,魔湖像是自天空坠落般出现,这一次魔湖显现深蓝色,远处转为墨绿,还有漆黑的阴影。水仍然清澈,了无生意一片死寂。向往不敢直接开到湖边,就在几百米外停车,这个距离暂时没有感受到威胁。下车后曹揽仁拿出一沓雷符,最上面就是祠堂里供奉的古符激雷阵阵眼。事到如今对付这个量级的敌人不需要任何保留,一切杀招都要尽快使出。事关生死,一念之差就可能是阴阳两途。 向往一言不发,将剑绑在腰际。下车时他就蓄力捻诀,业火术叠了一道道,似谷中作坝,将业力挡住,一开闸就是山洪暴发,雷霆万钧。他左手握紧口袋里的舍利,眼神示意曹揽仁跟进,缓步走向魔湖。他暂时没有发现魔狗的踪迹,料想也不在这片水域,徒步搜索速度慢危险性大,他决定使用活佛的方法。 格萨尔王征讨魔王鲁赞时路过此地,只见湖水漆黑,守湖的正是古古然杂。格萨尔亮出魔女戒指后吓退了魔狗,又赏它一块肥牛肉,随后往红三角城去了。魔狗嗜牛肉,向往早有准备,从车上拿了一块,又拿木柴,为牛肉涂上香油,架火烘烤。香味很快飘散开去,古古然杂嗅觉灵敏,应该不时就会现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邪祟平(下) (下) 极目远处白雪皑皑,在天之涯有紫火升腾,须臾紫点变大,涉水而来。向往知道正主现了身,沉声道: 一不要托大。 曹揽仁来到侧翼,扣住怀里的雷符,手心微微泛潮。向往一手按剑,一手紧握舍利,后退几步,微伏身体,迎着湖面备战。 一只脸盆大小的爪子踏上雪地,紫焰顺着地面吐开,升起,回拢。第二只爪子踏上雪地,几片晶体翻飞起来,轻轻附在毛发上。第三只爪子踏上雪地时,五滴水珠落下。第四只爪子上岸,向往拔剑。 然而他的剑没能出鞘,剑袋的绳子缠住了剑柄,他的脸顿时红了一下,但倏忽恢复正常。失去先机,向往只能被动与魔狗对峙。牦牛般的魔狗立在二人面前,魔火过处光线扭曲。它睥睨众生,昂首而立,身上还有水滴下。魔狗止,风亦歇,人未动。 向往全神贯注,盯着古古然杂的眼睛。暗红的眸子里是向往的影子以及雪域,邪眼之后则是无尽魔意与浮世之恶。忽然魔狗眨了眼,向往没动。它的一条后腿挪了一步,向往下意识侧过身。古古然杂身上的魔火骤然大作,水花四射,它的身体竟扩大了一圈。向往眯起眼,曹揽仁沾了一身水。 向往熟知犬类习性,涉水后肯定要甩动全身,那眨眼和移步就是前兆。他见到落水狗下意识避开,而曹揽仁不明白,又在侧面,迎着水幕受洗。古古然杂毛发油光可鉴,水过似玉盘滚珠,片刻甩干。向往肩上湿了一块,曹揽仁湿了半身。 一畜生找死。 曹揽仁骂了一句,除了发泄,还有为自己壮胆的意味。他先前没见过古古然杂,乍看到心里一惊。世上的猛兽不外乎狮虎狼熊,寻常猛兽在电视里见的多了,遇上真的还难免腿脚发软,何况是世上绝无的凶兽,狮虎在魔狗面前不值一提。此时是向往与它四目相对,直接承受着对峙的压力,分摊到曹揽仁身上的威胁已经小了许多,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詈骂为自己壮胆。湖边本来静谧无声,曹揽仁的声音像一阵风拂过湖面,向四方传开。只因地形平坦,过了很久才听见“找死c找死”的回声隐隐传来。 向往被古古然杂的气机锁定,动弹不得。他没有打猎的经验,也不懂搏斗,直到和魔狗交手前,才想起他和曹揽仁身手太差,不说破开魔狗的防御,便是肉身较量就可能输的一败涂地。曹揽仁在一般人中分量不算轻,但他的一身赘肉在古古然杂的吨位前毫无可比性。向往的额角上慢慢形成了一滴汗水,吸收附近的潮湿,逐渐变重,朝太阳穴流去,途中遇到一绺头发,汗水攀上发丝,拉着发尖伸向眼角。 。向往暗骂一句,极速眨了次眼。火辣的感觉在眼眶里打转,他忍不住又眨了几下。魔狗歪着头,狗嘴显露出一丝嘲弄。由静入动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这样的对峙中双方都在思考应该如何打破平衡。因为只有冲破气机锁定的压力才能有所行动,而在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情况下,眨眼打破了平衡。 他又失了先机,魔狗没有犹豫,当即发难。曹揽仁反应很快,擎着激雷阵符,正要激发,但古古然杂更快,一道紫影闪过,下一刻曹揽仁就飞在空中。向往眼前一花,只捕捉到曹揽仁跌落在地的画面。他脸色一变,脱口喊道: 一曹揽仁! 古古然杂没有给他回神的机会,紫影电光般来到他面前。向往有所准备,右手捻了个诀,积蓄已久的业火轰在魔狗颈侧。按魔狗的速度向往决计躲不开这一击,但是古古然杂腾空而来,向往就势躺倒在地,测滚一圈,又爬了起来。古古然杂的直线速度令人咋舌,但是势猛力大,回转不便,向往起身时它还未止住身体,露出侧面牙床。 一畜生,还敢伤人! 向往喝完这句,调动起浑身肌肉做好下一次躲避的准备,一切风吹草动都在他警戒范畴中。古古然杂有足够的智慧听懂藏语,不过普通话对它来说要求有点高了。向往也不管它能不能明白,总之语气上已经给以足够的警告,他想起活佛说古古然杂可以口吐人言,不过说的应该是古藏语,他肯定听不明白。如果可以交流,他还想同这百年第一魔物聊聊。胡思被他瞬间移出意识之外,他知道这时候分心是要命的事,看向刚刚攻击的地方,古古然杂的脖子上受了为这次大战准备的第一招,这次的业火术与数月前仓促出击完全不同,经过预谋和精心准备,他挑选了魔狗最薄弱的部位,叠加了数十道业火术的威力,此外活佛焚身奉道时他也经历自炼,对火的领悟更深一层。他的境界又有所突破,就咒术造诣而言,当今三大家族的族长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即便如此,他对于这招并不抱太多希望,事实也如他所料。魔狗颈上有一块毛发烧焦了,除此以外,魔焰之下看不出太多损伤。能够击穿魔火攻击到古古然杂的皮毛,向往对自己的实力已经足够满意,毕竟不用法宝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魔狗的皮毛再厚,主要防御还是由魔火充当,现在它的薄弱点留下了一个记号,之后的攻击便可以朝这个点集中。向往重新握住剑柄,后退两步,余光扫了一眼曹揽仁。后者生死未卜,倒地不动。向往收回心神,他没有多少机会担心同伴,虽然战斗伊始就减员打破了他的安排,但他还得顶着更大的压力继续。如今向往已经被切断了所有退路,没有确认曹揽仁的生死前不可能丢下他逃命,你死我活的态势已经形成。 激雷阵失效,他的底牌就少了一张。他只能寄希望于舍利宝剑一击得手,否则今日是跨不过去了。第二次攻击像夏夜的电光,向往朝左横倒,蹬了古古然杂腹部一脚,堪堪从它身下滑过,裤子开了个口,背也磕得生疼,手上出现些许红血丝。他感觉脚底并没有灼热的感觉,松了口气,原来魔火并不具备高温。对于倒地的身法他很满意,向往拳脚兵刃比不上李家于家人,但单论摔倒这一动作却是熟练无比。他上学时体育不差,常常踢球,场上必备的技能就是摔倒,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能制造犯规。这一手拿来对付魔狗收获了奇效,不过他知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经过两次试探,古古然杂也在调整攻击方式,下一次进攻双方都会拿出真正的实力。 决战马上到来,向往痛骂一句,原来刚刚被缠住的剑柄仍没有解开,两次躲避后脑子空了一阵,忘了这事。古古然杂后腿下砂石一动,向往无法抵挡,只得急念轻身咒,腾身一窜,惊险躲过。幸亏他提前起跳,否则在半空中就会被古古然杂咬住。轻身咒上次使用还是在万户城背负颜羽翻墙逃走时,这一次又救了他一命。在空中他扯过剑袋,两股绳子交错,使劲拉了两下没有解开,他落回了地面。虽然心里焦急得很,但向往还是保持基本冷静,落地刹那向右边跃出,一阵劲风从后脑掠过,向往背后冰凉,毫厘之差躲过了袭击。 一。 向往骂完,下身止不住的一麻,刚刚几个瞬间他在鬼门关走了几遭,当时全靠本能救命,稍微回想一下后怕好像风后的浪一样拍来。现在没了激雷阵,剑无法抽出,光有舍利不能击杀魔狗。它的攻击虽快,但有迹可循,回转蓄力留了喘息的空当,这给了向往躲避的机会。饶是如此,向往背后还是冒着冷汗,在低温环境里凉了一大片。他知道轻身咒也将失去作用,他在判断局势时魔狗做着同样的事,而身体上的差异使他逐渐陷入劣势。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妈卖批,撞死老子了。 向往听见曹揽仁的声音,嘴角一动,能骂出声说明还有救。向往脑中念头急转,决定主动出击改变颓势。曹揽仁情况很不利,他就在身后躺着,如果向往仍然一意躲避,那么就是曹揽仁直面魔狗的愤怒。他一下子只能想到自己的一双拳头,拳打魔狗吗? 向往想起来自己还带了不少符,这些符数量众多,杂取百家,但是威力不大。这是十余年修行的成果,向往除了业火术以外还掌握了大量的画符术方。只是他不习惯用符纸,所以只以念术纵火,这次拿出了所有老本,搏一搏争取进攻机会。 他甩出一把符,喝了声“疾”,半空中火光四射,一沓符都燃烧起来。本来不同的术对应各自的咒,向往简化了符的使用流程,将咒画入符中,只留一个字催发。火焰稍纵即逝,十余张符纸化为灰烬,几道光闪过,向往面前出现一排银甲神人,手持钢矛,屹立不动。向往扫了一眼心痛不已,这些神人身上业力浩浩荡荡,他境界太低看的不真切,但隐隐感觉每个神人都比魔狗还胜一筹。这符可以召出神人,却没有操纵的办法,假如能够取用神人的业力,向往何惧古古然杂,如今只能用以恫吓,摆出阵法迷惑它。他暗叹一声鸡肋,自己怎么会学到这么高级的咒术却不学全呢?假如操纵十余神人,不说古古然杂,便是它的主子鲁赞魔王也能斗上一番。 没有攻击性的神人只能发挥威慑作用,古古然杂低吼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尾巴夹到股下,警惕地盯着眼前神兵。它吻中传出几个音节,应该是藏语,向往不懂,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符,舌尖抵触上颚,“疾”憋在嘴边。古古然杂摆了架势随时准备逃走,向往不能让他就此离去,否则再要找它就困难重重了。这些神人吓走了它,以后向往一出现在它感知范围内就会将其惊走。自千年前格萨尔王征战时起他就深谙保命之道,这也是它至今仍存活的原因,此时不敌大不了遁走,来日魔湖称霸的不还是它? 它很紧张,神人太强,没有把握全身而退,此刻十几道气机将它锁定,令它更加畏惧。压力随着实力莫测的神人的目光传导而来,冲破气机需要巨大勇气,它不敢。 向往也很紧张,神人的气机是真实的,实力却不能发挥,一旦被魔狗识破,他艰难获得的先机又将失去。只要古古然杂一动,就会识破气机是虚。向往脑门又开始淌汗,眼睛又得痛一次,他不敢轻举妄动,双方之间产生了微妙复杂的制约关系。之前汗液流动的轨道还在,向往不愿再辣一次眼睛,于是瞪大了眼,一口气自丹田上升,经过喉头,破开舌尖,化为白雾散去,他喊了声“疾”,将手上的符催发。 古古然杂听到向往的大吼缩了一下脖子,只见到向往手上的符燃烧起来,它转身就跑,向往嘲讽地一笑。 神人没有动,古古然杂发现了这个事实。它多疑善谋,立刻怀疑咒术的真实性。没等它反应,天上忽然落下几滴雨水。 天寒地彻的雪域还未开春,怎么会下雨。古古然杂满心不解,也不见雨云笼盖,白日青天哪来的雨。 一滴水落在它身上,它就不敢再动了。狗颈一颤,它从这滴水里感受到浩然业力,如果释放出来,魔火再盛一倍也抵挡不住。这次它感受到了真实的威胁,却不敢向魔湖移动。落在它光滑如镜的毛皮上的雨水没有迸开,它松了口气,不禁想到:眼前人没有什么战斗力,除了逃命有两下子,攻击不值一哂,可是他用的咒术却是惊世骇俗,好在他没有把术用实,不然老狗的性命今天难保。估计他和老喇嘛一样又想把我关在湖里,罢了,不过几百年,再逃就是了,可惜这次逃出来还没做什么事,连救我那小子的事都没办。 向往此时努力分析着局势,曹揽仁失去战力,他刚刚使用的雨帘也是徒有其表,这样的符还有,但装神弄鬼的招用几次就不灵了。如今魔狗受控,趁着时间他必须想出制服魔狗的办法。舍利和剑配合使用需要近身,可近身缠斗是向往的弱项,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诸路不通,难道要放弃?他稍作挣扎,就打消这个念头。不诛魔狗,颜羽无救,今日不杀,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等他思考完毕,雨歇神人散,符灰被风抹去。古古然杂好像识破了向往的伎俩,重新昂起头。它不甘心,它不信向往还有手段,决定再试一次。向往没有选择,翻出两张符,微俯身体,盯着古古然杂。魔狗强忍甩水的冲动,蓄力将扑。向往左手敲着裤缝,右手拇指夹住符。古古然杂眨眼,向往右拳击出,喝声“疾”,符纸脱手而出,化为火焰。下一刻向往消失了,一道白烟出现在古古然杂背后,而古古然杂一头撞进向往原来所在处一道水幕中,冲势一缓。撞碎了水幕后它立即回头跃起,呲牙直取向往。 这一次不经蓄力的攻击缓慢了许多,但是向往技穷,没法闪避,正当他要被扑倒,眼里尽是恐惧不甘之情时,方寸还未乱,左手握着舍利擎至胸口,右手握剑运起业火焚尽剑袋,缠绕的绳子顿时化灰。 天怜我,让我刺死魔狗。向往祈祷道。 危急时刻思绪飞转,电光火石之中他发现古古然杂没给他留举剑的时间,他没有机会一刺得手。一击不中,古古然杂在他身上碾过就足以杀死他。 十死无生。 他还没放弃,已生悲情,痛恨时运不济,今日葬身此地。死后也不得转生,与颜羽残魂一起被魔狗吞噬。他与颜羽共死也算善终,只是连累曹揽仁枉送性命,有负恩情。 转腕提手时古古然杂来到面前。向往想到:就要死了吗?父母家人,学道运术,生离死别,一幕幕光影流转。 这便是将死的预兆吧。 暗红的剑刃来到腹前,剑尖上指。向往不屈大吼一声,再给我一秒!一个音节甫出,他看到魔狗身上电光蹿动,狗尾缩至腿间,舌头脱在吻侧,它哀鸣一声,身形停滞,将要落地。向往余光扫见曹揽仁一手支地,跪着摆出激雷阵。地上的符纸尽数燃烧,放出光亮惊人的电弧,连接着魔狗的躯体。电光流动时古古然杂身上魔火一熄,饶是它皮糙肉厚也受了伤。耀眼电光映得向往脸色苍白,他眼里杀意吐火,不抓住这个机会他枉为人,不取了魔狗性命就是自己丧命。 踏着轰然的雷声,向往头发飘起,滚雷引起地面震动,传上发梢,雷阵声势威力都落在隆隆巨响中,四方寂静陡然被打破。曹揽仁这一刻像极了他的先祖,天降雷罚不义,曹家雷打祟邪。向往转腕出臂,左掌扼向魔狗咽喉,剑指身前,向前一步,左脚落地时,几粒碎石弹起。 古古然杂感受到死亡威胁,它身上的电弧刚刚散去,肢体麻木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向往一掌打来,它的毛发遽然立起,一只狗耳翻向脑后,睁圆眼露出眼白,利齿毕现唾沫横飞。 但它阻止不了这一掌,也挡不住这一剑。 向往的手掌触及狗颈时,钢针般的狗毛贯穿了他的皮肉,血来不及流出。如果不是经年寒冷麻木了他的左手,这穿透的剧痛可能使他剑锋失准。不过如今他面色不变,一手将舍利按出,另一手全力刺向舍利破开的伤口。指缝间舍利大放异彩,炸翻了魔狗的皮毛,向往出剑不快,却精确地从指缝穿过,顶着舍利送进古古然杂颈内。 剑刃全部插进古古然杂的身体,它身上紫火发疯似得跳动,眼睛里放出垂死的凶戾。舍利遇上魔血一如碳粉遇火,金光自撕开的口子里迸射出来,晃得向往一闭眼。 魔狗死了。向往还没有脱险。他和魔狗的尸体贴在一起,小山般的尸首下落不止,他没办法阻挡落势,也无法躲开。狗毛不仅钉穿他的手掌,也刺透了他的大腿。魔狗死亡后的片刻毛发没有软化,向往将被万箭穿体碾烂在冻土地里。 还是要死吗?没死在魔狗爪下,却要被碾成肉糜,看来是命定了我不能生还。向往向后倒去,随即魔狗将他覆盖,落地时发出炮炸石山的响动。 天际飘来一大片云,遮住了太阳。魔湖被阴影遮蔽,极远处扬起狂风,蹭过湖面带起巨浪,却在抵达彼岸时消散。雪山上出现一个人影。 曹揽仁从地上起身时,向往已经被尸体压住。他感觉自己像被火车顶了一记,当时眼睛看不见了,意识也模糊了一阵,醒来时四肢百骸欲裂,强撑着起来就看见向往用符移动,古古然杂撞破水幕回头扑去。他把雷符抛在地上,念动咒语,由于被撞的七荤八素,中间念错了一次。终于激发雷阵,古古然杂已经逼近向往面前,曹揽仁对准魔狗后再次失去平衡。他看到向往决死的目光,看见他举掌提剑,然后被压倒。曹揽仁翻倒在地,咳了几声,口鼻渗出更多血来,牵动全身各处刀剐般痛。他顾不上伤,全力起身挣扎靠近向往。这时候原本失色的狗尸紫火猛地一吐,他吓得跌坐在地,以为古古然杂没死透。 下一刻他看到牦牛大小的尸体腾空起来向边上翻了两圈,腹部朝天落在湖畔,原来的位置上露出一个大坑。曹揽仁叫苦不迭,但没有力气再逃了,索性不问生死,向坑里看去,至少死前看一眼兄弟的遗体。看清楚后他有点惊讶,向往没有血肉模糊碎成饺子馅,只是倒在坑里不动,身上还燃着魔火。 这怪异的一幕令曹揽仁大惊失色,他呆在原地,不敢乱动。 雪山顶的人摇了摇头,凌空一步消失无踪。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普布没有听从二人的建议,开着越野车向湖边驶来。向往身上的火直到普布下车才完全熄灭,曹揽仁怔怔地坐着。 一没事吧? 普布冲下车,喊了句,搀起曹揽仁,两人上前查看向往的情况。向往在古古然杂压出的大坑里又倒出一个小坑,正好将他全身容纳进去,没有被狗尸碾到。他身上混杂这魔狗血和自己的血,脖颈和脸完全染成紫色,面色狰狞,令人望而生畏,双目紧闭,嘴巴大张,口中也尽是紫血,想来最后时刻魔狗的伤口正对着他的嘴,喷涌出的血液灌进口中。剑还插在古古然杂身上,在向往下巴边的地上有一个剑柄压出的洞。看到向往胸口尚有起伏,普布赶紧跳进坑里扶,碰到他手臂的一刹那,向往睁开了眼。普布怪叫一声后退几步,被坑沿绊倒,曹揽仁定睛一看,向往骇人的紫瞳也唬了他一跳。 那紫瞳里魔意滔天,便是古古然杂的眼神也没有他这一眼骇人。人世间不可能有这样的邪祟,唯有传说里才有这样的眼睛。曹揽仁肝胆震颤,后脑痉挛,不敢再看向往的眼睛。他和普布都丧失了逃跑的能力,只剩等死这一选择。就在二人万念俱灰时,向往站了起来,他看看自己的左手,又摸了摸大腿,扁了扁嘴,眉头微皱,咳嗽几声咯出一口血,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捂着肚子走向曹揽仁。 曹揽仁下意识向后瑟缩,但向往的眼睛好像复原了,变回深褐色,他才问道: 一向往? 一嗯,没想到能活下来。 一你伤重吗? 一本该不轻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创口都不见了。怪事,你怎么样? 一断骨伤筋,加上内伤,死不了。 普布听两人说了几句话才敢靠近,向往见了他,不禁摇头道: 一不是让你不要接近吗? 普布正色道: 一二位受伤,我怎么能当贪生怕死的人。我送两位回寺,再去县里医院。上师,刚才你的眼睛太吓人了,比壁画上的魔王还可怕。 听到这句,向往挠了挠脸颊,脸上又白了一分。他转身看向古古然杂,良久不动。 一你们等会。 留下这句,向往朝湖边走去,绕过尸体,盘腿在湖边坐下。他胸前佩戴的墨玉是王大叔送给的礼物,本无花纹,现在却孕育了一团紫胎,颜色浓艳,好像要破壁而出。向往闭目打坐,灵念张开,破空抵达湖心。刚才与曹揽仁说话时他察觉湖底还有业力波动,虽然不及古古然杂强烈,但也不是天然事物。果然这是道残魂,飘到水上来见向往,被向往业视锁定也不惊慌,仍是浮浮沉沉涉水而来。向往不及细想自己的业视范围显著扩大,见到残魂是寻常人死后没能投胎滞留此处,揣测是先前的受害者之一,就和他交谈起来。 听完他的话,向往盯着魂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细想之后,原来是三年前他和颜羽逃命时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身受重伤,见到这个年轻人身上血光正盛,大概是新背人命债,可是神色平静从容,毫不惊慌。向往猜测他与自己情况相近也在逃亡,脸上都是一副漠然,看似稳如泰山,若不是煞气骗不了人,向往根本猜不到这个人刚刚行凶。正是如此他才对此人留下印象,这时认了出来。 这鬼说了他的故事,也令人唏嘘。与他生前所行相比,更惊世骇俗的是他投湖而死后怨恨唤醒了古古然杂,他与魔狗共生,将古古然杂从封印中释放出来。魔狗作祟原来源自这个青年投湖之举,向往这才明白这段因果。他本想超度了这个青年,但青年表示不想离开此处,向往便作罢,只令其不可为非作歹,阳寿尽后自去投生。 收回神念,向往眼前又冒出几点紫芒。他痛苦地咳嗽几声,又感到生气快速消散,左手小指寒意大作,整个身体像裸露在高原上,如坠冰窖,牙战不止。这时,他颈上的玉佩吸走了魔意,释放出一道暖意,护住心脉,将寒霜压制在左半身。寒意平稳,消逝的生机却一去不复返了。向往本来预计自己还有十来年好活,经这场磨难,怕是又折损了一半。 曹揽仁和普布疑是自己眼花,被太阳晃了眼,但不管怎么看向往的头发都在这半日里白了大半。发丝没有变作银灰,而是漂过似的白,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向往自视生气流失,业力却浑厚无比。令他不解的是即便喝了魔血,它体内也不应该有这么多业力。这样大规模的业力流动超出了他的感知范围,即便他对于业力有全新的认识,但是还是无法估算自己身上究竟蕴含了多少力量。假如他能够发挥出身体里的全部实力,那么任意一个咒术都会拥有改天换地的威力。自视没有外视那么消耗精神,但向往还是感到不轻的眩晕感,他吐纳几次,睁眼起身。 就算我能毁天灭地,也改不了命,救不了自己。术士求道问命,越进一步,越明白定数难违。向往调动身体里的小股业力就可以在周身百米制造火海,届时玉石俱焚,万物成灰,但他无法驱散身上的半分寒意。他还是一个小人物,被命数裹挟着和芸芸众生一道踉跄前进。 向往掸了掸身上的雪和土,说了句: 一走吧。 湖岸的积雪被阳光暖到,显出消融的痕迹。春意抵达随后几块土地,严寒的冬天总算落下帷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虚实间 (上) (上) 大理石桌板发出一声鸣叫,纪玄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他的手机没有反应,向往的手机屏幕亮了。扫了眼时间,纪玄惊讶地发现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从故事里收回心思,他感觉自己的腰像是被卡车碾了一样,好像与魔狗打斗的是他,稍微挪动就痛得眼前发黑,一路延伸到肩膀,又下落到尾骨。 边听边记了四五个小时,他全神贯注时不在意身体状态,所以现在才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回过神来感到一阵恶心,想来是精神损耗过度,眼睛都失去了对焦能力。放下纸笔,他深呼吸几次,想拿起酒杯,却发现方才二人已经喝罄两瓶,纪玄无意识中喝超了量,不过竟然毫无醉意。 向往看了眼手机,沉默到纪玄感觉有些尴尬的时候,抬头说: 一今天先到这吧,不早了。 说罢起身就走,纪玄忙道: 一你明天还来吗?要不一起吃个饭? 向往的目光在纪玄身上游离两圈,道: 一我有事,明天不来,你要找我拿着这个吧。 他从包里取出一本笔记,翻了翻,递给纪玄。纪玄说: 一那有机会我再去找你,听完你的故事。祝你如愿——找回她。 向往一愣,随即淡淡说道: 一你很特别。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望着深沉夜色里消失的背影,纪玄揉揉脖子,收了纸笔,拿起手机去酒保那里结账。顺手看了手机里的消息,他看到朋友发来一条本地命案的新闻,点开链接却显示已经被删除。看了眼标题,是一起灭门惨案,在社会秩序良好的万户城很少发生这样的恶件,真假莫辨,被网络监察删除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经济条件优越的万户城里大家都惜命,不会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然而接下来朋友们的讨论却让他喉头一紧。 “这户姓于的人家真惨,儿子发疯连自家人都不放过,死的差不多了。” 于路清。向往。纪玄后背一阵恶寒,不自觉回到故事里。回家路上他整理思路,到楼下才想起来没吃晚饭,就找了家小店随便吃了点。吃完饭他拖着腿上楼,提腿时腰部阵痛。疲惫的倒在床上,他耳边响起向往的话: 一你很特别。 念及此处,他拿出向往交给他的笔记本,想读一读。不过眨眼的时候上下眼皮如胶似漆,像磁铁一样粘在一起,海枯石烂也不愿分开,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纪玄神清气爽的醒来,身上的不适已经消除。他从床下捡起向往的笔记,无暇洗漱就翻看起来。笔记不厚,只有前几页写了字,大半本都是空白的。他猛然想起应该问向往要联系方式的,但是现在没有机会了。头一页留白,没写名字,之后记了一串地名,前几个纪玄认得,是向往去过的地方,之后几个想必也是按照他的经历所写。其中有一个地名出现了好几次,纪玄搜索了一下,发现是万户城以南的一座小城市,应该是向往的家乡。其中一个在城市名字后跟了一个明心寺,引得他多看了几眼。 往后翻了几页,所没有写字。又翻了几面,笔记里加了几张符,纪玄如获至宝,将符取出仔细端详,然后在笔记上找到了用法。向往给了两种符,开目镇邪。开目是非常基础的术,一般不用符箓,但对于纪玄这样的外行,符却必不可少。向往写了用法口诀,并说这几张符可以帮他掌握这两道术,训练几次就可以脱离符纸使用。纪玄激动万分,但还是心存疑虑,为什么纪玄随身携带这么一本笔记,好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 他猜不到原因,也顾不上深究,就像得到梦寐以求的玩具的儿童一样仔细看起咒诀。反复默记,又闭目背诵数次,只有最后催发的“疾”字没有出口,不久就将几句话印在脑中。 纪玄将用了一个上午昨天记下的要点转述出来,添上一些自己的加工,列出前半部分的故事纲要。正午前后,他妈来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去上班,他才懒洋洋洗漱出门。因为奇遇,他工作热情异常高涨。愉悦的心情提高了办事效率,尽管旷工半日他还是在下班前做好了全部工作,拎着包去咖啡馆。他父母习惯了这种情况,也不管他。在高昂的创作热情下他连续写作,没多久就完成了故事初稿。写作和阅读一样有强烈的惯性,只有一半的故事让他坐立不安,很不自在。就像读了一个月的小说忽然没了下文,让人七窍生烟。他想去找向往,可笔记里并没有联系方式和住址信息。向往匆匆离开就像消失了一般,纪玄总觉得这个笔记本既然作为线索一定还有其他信息,但从封面到封底翻阅了不下十次,还用紫外线灯扫了一次,都没有发现更多的内容。 好吧,既然故事进行不下去,那就只能在已有的部分做文章了。纪玄没有太多考虑,就决定去笔记上写的地方看看。他走过不少地方,对旅行有不小的兴趣,不过毕业以后给家里打工,拿的工资就是全部收入,虽然不愁车房,但依他钱不留手的性格,旅费成了问题。成人工作后又不好问父母要钱,思忖再三,只能平日省吃俭用,攒一笔钱。卡里的钱还不够一个地方的花销,他还需节衣缩食苦干一阵,才能开启旅途。为了尽快集齐资金,他厚着脸向父母提出加薪,并表示会减少娱乐。他父母以为儿子谈恋爱了开销大,便爽快的加了工钱。 纪玄终止了大部分娱乐活动,工作兢兢业业,主动加班,他的父母以为他终于懂事开始奋斗,内心高心不已。三个月以后,他拿着工资和加班奖金向老娘请了假,飞往山城。 他妈看他苦干了几个月,准了假,但得知他一个人出去旅游,大摇其头,说: 一老大不小了,天天吃喝玩乐,这些天我以为你长进了,没想到是攒钱出去玩啊。你过来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去啊?怎么不找个姑娘一起啊,你有这功夫,不如约人吃吃饭,送点东西,终身大事可比玩乐要紧! 听了一顿唠叨,纪玄诚恳地不住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逃也似得收拾行李。独自出远门这还是少有的几次,纪玄按捺不住激动,随意拿了些东西就前往机场。候机时他在手机上阅读先前写的稿,揣摩字句,不停修改,但是小屏幕编辑不便,他看了几页就疲乏了,戴上耳机玩起了游戏。 飞抵山城时天笼阴云,一出机场就飘起了雨。纪玄与向往有了同样的遭遇,鞋子泡水,顶着瓢泼大雨赶往酒店。他唯一的鞋子在山城蜿蜒起伏的道路上饮饱了雨水,脚底先是冰凉刺骨,然后逐渐发胀发热,好像踩在蒸笼里。他咒骂着落后的排水系统与不给面子的贼老天,淌着水走路,掀起波浪没过脚踝。此时山城正处冬季,纪玄的脚先冷后热,然后渐渐又冰了下来,慢慢发麻,脚趾由五合一,然后与大脑失去联系,浸湿的裤腿贴上肉,冰冷刺骨。刀割火烧的感觉刺激着他,刚出现这个感觉的时候他还有些发愣,不知怎么联想到了烫伤的感受,仔细一想,冻热两种刺激果然有相似的感受。 街上或快或慢的车里没有一辆的士,纪玄带着行李走不动了,躲在屋檐下,不停屈伸脚趾,以免自己的脚失去控制。等到寒意都爬上膝盖了,他才想起可以用手机叫车。耽搁了好一会,他终于来到预订的酒店。怕一出来就受冻感冒,他放下东西就要洗个热水澡驱驱寒。他把手指放进水流,估摸着温度差不多了,就准备凑上去淋,可是手臂刚刚碰到水流,他就一阵痉挛,触电似的抽回手。冬天洗澡,裸露的皮肤对于热度更为敏感,身上不同部位对于同一个温度有不同的感应。他将水龙头往热的方向挪了一点,一咬牙,钻进水帘中。 水流汇集在脚下,热度非凡,身体和脚好像拥有两套截然不同的感知体系。纪玄联想到向往数年如一日忍受左手冰冷,而且寒冷的面积还不断扩大,洗澡时肯定不好受。如此几年,可以说是毅力非凡了。 独自出游虽然自由,但若是没有计划,惰性掌控了大脑,旅行就会变成宾馆昏睡。挨冻后的纪玄一上床就睁不开眼,让他重新起来的是潮水般的尿意。上完厕所,肚子开始叫了,他不得不出门觅食。山城饮食丰富,名菜不少。纪玄找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川菜馆,品尝了火焰般的菜肴。每一口都辐射着热量,来自辣椒的炽热能量在嘴里冲撞,又从每一个毛孔里释放出余温,伴随而出的是一串串汗珠,鼻腔喷出炙热的气息同时分泌大量粘液,抽纸喝水比夹菜更为频繁。 肚子里装满山城的火,纪玄满面油光地来到室外的寒冷中。 四个小时后医院急诊的走廊里,纪玄面色如纸,垂头瑟缩在椅子上不停颤抖。由于水土不服,加上一顿重辣的晚餐摧毁了他的肠道,辗转流连厕所无数次后他抵挡不住,来到医院。他一进门腹中就绞痛不止,快走两步到厕所里蹲下。医院的厕所给人一种极度肮脏的感觉,即使清扫的十分干净,也在心理层面使人不适。纪玄觉得自己蹲了一个世纪,脚跟犹如针扎,脚板抽筋,两腿发麻,脑袋发昏,直肠里万马奔腾,到关口时化作凛冽刀意,斩得四下狼藉,剧痛难忍。 好容易起身,眼前光线陡然暗了下来,纪玄赶紧扶门而立,待缓过来才走出卫生间。回到走廊他也坐不住了,仰着头瘫在一角等前面的人看完。这个点来医院的都是危重急病,车祸的高烧的喝多了的。纪玄面前推走了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走廊另一头入口处传来响亮的干呕声,听得他喉头一紧,意识模糊起来。一个男人被架着走过来,一边干呕,换气时才呻吟两声。纪玄听得胃里酸胀,食道里好像涂了润滑油,一道激流扶摇而上。他使劲低头锁住喉咙,两眼一翻,强行忍住没吐出来,不过鼻子一酸,嘴里出现一股发酵的味道。 那人被拖行着经过他的面前,纪玄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一颗毛发旺盛的头颅,这颗脑袋正发出怪响,拖着他的两个人交谈着,纪玄听到他们说: 一原来还有往儿搭把手 一老麻烦你们。 对话和嘈杂声混合,听不真切。纪玄神志不清,也不在意,闭着眼压制吐意。挨过一阵绞痛,纪玄扶着墙走进诊室。值班医生正在对一个妇人交代注意事项,紧接着一个胖子架着醉汉往外走。纪玄蹒跚挪至椅子上坐下,医生问道: 一怎么回事? 一医生你好,我拉肚子,想吐。 一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晚上。 一拉了几次了? 一基本上没出过厕所。 一疼吗? 一一阵阵的绞痛。 问了这几句,医生摸了摸他的腹部,确认痛点后说: 一是吃坏了吧,急性肠炎。挂点水,回头吃的清淡些,现在别吃东西,先排空。拿着这个单子付钱拿药去楼上。 一行,谢谢医生。 纪玄努力起身,走到门口腹内又是一阵痉挛,顾不得取药,跑进厕所。 挂上水后纪玄上下眼皮已经分不开了,好在住院部有空床位,他一躺倒就蒙了。因为没人照顾,他嘱托护士留意他的药瓶,别回血了,交代完他闭眼睡了过去。再睁眼窗外天放亮了,他往侧柜上看了一眼,最后一瓶药已经挂上,还要吊一阵。边上床位躺的是昨天那个醉汉,照看他的妇人趴着睡了,那胖子拿着一本书在看。 稀奇了,现在还有人通宵看书?纪玄想到,这人难道是个老师?眯眼看胖子手里的书,他更确定这是个文化人。胖子看的书他没读过,不过作者有所耳闻,上学时看过这个作者的其他作品。胖子的打扮也不像个大学老师,一身衣服和手表值不少钱,虽说大学老师里不乏富裕的,可他的气质介于草莽和文人之间。纪玄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相面,这种感觉很奇妙。看到纪玄盯着自己手上的书,那胖子笑道: 一小哥你醒了。 纪玄正在回忆学生时代看过的书名,听到胖子打招呼,应道: 一嗯,咳咳,是。 一夜折腾下来纪玄的嗓子哑了,发不出声。胖子打完招呼又看起书,纪玄闭上眼又休息片刻。精神恢复一些,他说道: 一这个作家讲教育学的书也很不错。 胖子吃惊的看着他,道: 一看不出来小哥你还知道这个,你是学社会学的吗?研究生? 一不不我就是一本科,上学的时候瞎看。倒是你很了不起,随身带着民俗学的书,看这个打发时间。 一这不是上学的时候没学好吗,现在补一补,时间不够只能抽空看。 一你不是老师? 一哈哈哈,不是,前两年我念了个研究生,博士实在没空念了。 一佩服,大哥你真是好学的典范。 一哪里,我是在我妻子的督促下才勉强完成了学业,真是吃尽了苦头,都走出校门好些年了,根本安不下心。 聊了几句,纪玄清醒了,坐起身来,继续说道: 一那大哥你是做什么的呢? 一做生意,看着家里的产业。 一哦?巧了,我也是给我爸妈打工。 一你不是本地的吧? 一嗯,我是万户城来旅游的。 一万户城? 胖子话音一顿,眉毛动了一下,但随即恢复正常,说: 一我有个朋友也是万户城的,有日子没见他了。你来了几天了? 一刚来,谁知道头天就吃坏躺医院里了。 一一个人来的? 一对。 一那也太糟了吧,女朋友不来? 一我也得有啊,哈哈哈。 两人聊的投机,纪玄看着躺着的醉汉,别的特点没注意,只留意到浓密的头发。之后纪玄挂完了水,与新结识的朋友告别,按着手背上的针孔走出医院。直到上了的士,他才想起来刚刚没有互通姓名。 算了,萍水相逢,过去就过去吧。 回酒店闷头睡了一天,傍晚时他又有了精神,于是去山城出名的夜市逛了逛,看着满街的辣椒花椒,酸辣粉小面,纪玄内心毫无波动,捂着肚子走过,目不斜视。只逛不吃,山城十分诱人减去七分,纪玄走累了,就随便买了些吃的,返回住处昏睡。次日恢复良好,他前往山城左近的景点,一个人倒也自在逍遥。回来时天已黑了,大巴转了一圈,纪玄选择在闹市下车,寻了一家素食餐厅,走了进去。 他只恨肠疾未愈,却来山城吃素食。随侍者往里走,在转角他听见一桌人的谈笑声,一个声音很耳熟: 一丁屁你这宝批龙,喝多了酒三天回不过神,倒让我们陪你吃草。 一哈批山猪儿吃不来细糠,素食主义在国外流行的很啊。 纪玄心头一跳,鼻翼一皱,“丁屁”二字入耳,立刻想到向往,心里十分激动,抬眼看去。 原来是他啊! 正在说话的正是前天遇到的醉汉和胖子。如果没有猜错,纪玄想到,我已经来到了故事里。他靠近问道: 一曹揽仁? 正吃着东西的胖子一愣,茫然抬头,惊喜道: 一哟,这不是病友小哥吗,又见面了。刚才谁叫我? 边上的女子看到纪玄,满脸疑惑。曹揽仁明白了,问道: 一小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前天我还挺遗憾没和你留电话,也没做自我介绍。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纪玄大脑飞转,向往的故事以一种非线性的形式跳出来,因为信息繁杂,他一时语塞,捡不起话头,只能张口道: 一有个问题请教,什么是业? 曹揽仁迅速抬头,纪玄看到他蹙眉眯眼。曹揽仁用视业观察纪玄,却没有特别的感应,纪玄实在不像奇门中人,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纪玄没有得到答复,也不追问。在座的人面面厮觑,曹揽仁是席间唯一洞悉他提问含义的人。洛洛略知一二,但她从不关心这些事。曹揽仁说道: 一借一步说话。 纪玄点头称是,与他走到边上空桌坐了下来。曹揽仁问道: 一兄弟是做门外生意的? 纪玄没明白,疑道: 一嗯? 曹揽仁又说: 一你不是上下走的? 纪玄还是不明其意,尴尬地侧头表示不解。曹揽仁知道纪玄不是行内人,就不再用切口,问: 一小哥贵姓。 一免贵姓纪,纪律的纪,纪玄,玄而又玄,呃 一纪兄弟,你是哪户人家的亲戚?据我所知万户城里奇门里没有姓纪的。 一我不是术士,我是个写字的,知道你是因为向往 一向往?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一几个月前,他对我说了他的故事。 一都和你说了? 一没说完,后半截他没说什么时候补完。 一既然你知道他的事情,那也不是外人。你清楚他的情况,见一面少一面,这一年我也没怎么见过他。你很特别,能和他聊起来。 “你很特别”这四个字纪玄印象深刻,这是向往说的最后一句话。曹揽仁也这么说,但他不明白自己特别在哪里。可能由于机缘巧合遇到了向往,又碰到曹揽仁吧。 一那你能告诉我魔狗死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古古然杂?我和向往把它弄死以后想尽办法拖走了尸体,剥皮切肉,卸了骨头都冻起来。狗肉也不会坏,装了好几冰柜,现在还在。 一然后呢? 曹揽仁低头不语,良久才道: 一之后他好像变了个人,他搬出了山城,我和他见面就少了。有一次我家有麻烦,请他帮忙。那次以后我就没见过他。 一他离开了山城? 一是,他去湘赣边住了几年,好像是在深山老林里,我不太清楚他具体去了哪。 一那阿椒呢? 一不知道。我也正担心她,向往身体垮得厉害,能活多久没准。阿椒跟他走了,到现在我都没见过她。想来这姑娘离开向往也能过得不错,就怕她伤心过度,做出什么事来。去年我这里出了点问题,向往来看了,也不见阿椒,那时候他的状况已经不容乐观,我自顾不暇,没多问他。办完事他立刻就走了,之后竟然杳无音讯。 一于采薇 听到这个名字,曹揽仁面露尴尬,摇了摇头。纪玄知道于家出了事,连忙问道: 一不会没了吧? 这话没头没尾,曹揽仁却懂了,叹道: 一不,她行踪不定,比向往还神出鬼没。 纪玄心中才定,想到曹揽仁与向往多日不见,知道的也不多,一切只能等再见到向往才有答案,于是道: 一曹兄在我这里吃点? 一不不不,你来我们这吃吧。怎么能让客人另起一桌,我来。 一那叨扰了,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虚实间(下) (下) 两人回桌,丁屁夫妇带着孩子。曹揽仁介绍了纪玄,落座后纪玄讲起他搜集的故事,其中不乏新奇精妙的,吸引了桌上所有人,连小朋友也安静听着。一顿饭工夫,他和两家人已经熟稔。 饭毕,曹揽仁邀请纪玄去堂口小坐,纪玄想自己也无处可去,就在堂口聊了半夜。说起咒术,纪玄请教开目和镇邪术的使用方法。曹揽仁表示开目不难,但他不知道镇邪术是什么,应该是向往的独门术法。纪玄领会了开目法门,又同曹揽仁谈起民俗风气。曹揽仁是社会学硕士,于此道有独特见解。在他入学深造之前就在洛洛的帮助下写出论文,现在更写了不少文章,名副其实的学术型术士掌门人。谈话中纪玄问起向往同于家的过节,他想知道向往是怎么在七年后完成复仇的。 曹揽仁想了一会,说道: 一这件事他很少提起,我想是因为每次想到他就会很难受吧。细节我不了解,他只大略说过几句。他在于式的身上种了一道叫“目不见睫”的咒术,人是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睫毛的,开目视业也无法探查到自己睫毛的异常,他用了秘法把怨凝术产生的毛发安在于式身上。这一招有点阴毒,于式先天不足,这一丝睫毛用怨气代替生气,于式表面上身体康健,实则日夜受怨气影响,心性日渐阴暗,最终导致他发狂。要说起来他的天分还真不错,十几岁就练了于家血网。这件案子的始末估计只有向往自己清楚,我知道的就这些。 纪玄依靠见闻与曹揽仁谈话不止,一直坐到深夜,有些乏了,才收了话。临别,曹揽仁表示之后几日可以陪他在山城转转,纪玄已经有了下一步计划,就婉拒了。于是曹揽仁取出几张符,在上面画了几道,赠与纪玄,说: 一别的送不了,我也学向往送你几张符吧。这是我精简的雷符,不是我族人也可以用,咒诀就一个字,不过需要先用明火点燃才行。遇上一般邪祟,这几张足够保平安了,你开目以后基本可以无惧寻常凶鬼。不过还是慎用符咒,你知道奇门的东西声势大了不好解释,这是潜规则,小心做事总没错。 一谢谢曹兄,那我告辞了。 一我送你去酒店。 一不用了,曹兄快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一慢走,以后再来山城玩! 睡下后纪玄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身处无尽冰原,漫天风雪蚀人肌骨,他冒风行走,几乎要冻毙。在弥留时他看见冰层以下密密麻麻全是尸体,不仅如此,他的身边也全是冻尸构成的山包。眼前茫茫冰雪化作奇怪的景象,他知道死亡前的极乐开始了。尸体消失,绚烂斑斓的色彩,光怪陆离的世界让他感受到癫狂般的喜悦,他走向死亡,没法停下。 前面是死亡,我愿意奉上一切接近它。 抵达极乐时纪玄丧失了大部分生气,可是死亡降临前一刻,一段字符终止了这段经历,生机重回他的身体。浑身湿透地醒来,纪玄口干舌燥,宛如涸辙之鲋。他起身找水喝,不料四肢衰弱,滚倒在地,身上还凉飕飕的。他喘着粗气支撑起身体,喝了口水,打开所有灯,又去拉窗帘。天色蒙蒙亮,纪玄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只觉劫后余生后怕不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差点猝死,刚才的死亡感实在过于真实。走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缓了缓,他感觉有什么不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看见有一股黑气缠在额头。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冲出卫生间,从包里抖落笔记本,取出符纸,捏起开目符,急喝咒诀。手上的符冒起火焰,他眼里的世界发生些许变化,大吼一声,他又使了张镇邪咒,捻着火冲进厕所,凌空击出。墙角有一只青面小鬼,对纪玄呲牙怒目,但一见到镇邪咒的火团,即尖叫逃开。向往的术岂能轻易躲避,纪玄手指之处,小鬼像脱水蔬菜一样萎缩,最后变成一粒黑色小石子。使出这两道术,纪玄隐约感觉自己对于咒术有了全新的理解。他刚才运用的镇邪符可以引动天地间的业力流入他的身体,然后又随着符咒释放。他没有视业,所以无法观察这一系列变化,只知道自己引符收鬼,完成了人生首次除秽。想来是因为向往给的符咒威力够大,所以收鬼异常轻松。他看了眼捻符的手指,不痛不痒,没有烧伤。 这真是奇妙的体验。纪玄不知道向往送给他一桩怎样的机缘。现代人的体质由于气候c环境等各方面条件变化,已经不适合修术。传说中那些手段通天的术士,现代基本上不会再次出现。视业本来是术士入门的要求,如今却成为高手的象征,实在令人叹惋。一般术士一生都无法使出一次镇邪咒这样的术法,就算是三大家族的精英,手上的术c符也比不上向往。只要纪玄熟练掌握镇邪咒,就在奇门术士行里拥有了进身之阶。当世鬼物大多尔尔,凭一个术足够行走江湖,若是不敌,纪玄还有逃跑的机会。 把玩着手上的小石子,纪玄想到自己也算是向往的传人了,不知道向往此时实力究竟到了哪一步。就算他生机消逝,业力却不会因此逸散,只会日积月累。曹家解决不了的问题需要求助向往,说明向往已经胜过曹家力量之和,如此说来,向往难道当世无敌? 旋即纪玄想到鬼市,想起向往的师傅王大叔,这个念头便动摇了。胡思乱想一阵,他从刚才的恐惧紧张喜悦等一干情绪中脱离出来,喝了口水又躺回床上。化成黑石的小鬼来势汹汹,几乎就要杀死他。像这样不需要依靠消耗阳气致人死命的鬼等闲难得一见,如果没有记住镇邪咒,在小鬼发力害他时他就无法脱离梦魇,现在恐怕尸体都凉了。在床上小憩后他洗澡更衣,坐在椅子上打量黑色石子。默念开目诀,不出所料,没有符的帮助,他也开了眼。这么轻易就入门,还是小鬼帮忙,两张符在他体内留下不少业力,让念术得以成功。 开目是方士入门第一步,但诸人的开目诀有所差别。有一些开目诀只开阴阳眼,有些却是五感齐开,这样就可以不用借助请灵等术就可直接与鬼魂交流。向往传下的开目五感齐开,纪玄看向小石子,只见一青面小鬼伏在桌上瑟瑟发抖,眼里没有厉色只剩恐惧。这小鬼除了肤色渗人,长得还算端正,纪玄问道: 一起来,你叫什么? 听见纪玄的声音,那小鬼抖得更厉害,蜷缩成一团,不敢答话。纪玄纳罕道:怎么这么胆小,难道被我打傻了? 一别抖了,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鬼闻言仍然不动,但可以看出它强忍惧意抵制颤抖的冲动。 一不会说话?我又不会弄死你,你都死了一回了,还怕什么。 一 一好吧,那你呆在石头里吧,什么时候我想起你了你再出来。 听了这句,小鬼才像是松了口气,舒展开身体。纪玄翻了个白眼,闭目收诀,把小石子收回口袋,整理东西离开酒店。 他下一步计划是进藏,临时起意没做准备就买了票。入藏不比来山城,有一定危险性。纪玄早年上过高原,知道高反的厉害,但雪域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冥冥之中使他产生了不能抑制的前去的冲动。走进向往的故事以后,他感觉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说不清道不明,像业力的流动,明知道其存在,可就是弄不明白。 因为有经验,纪玄没有直接前往拉萨,从低海拔缓慢上行。这么一来多走了不少路,不过见到了激荡人心的景色,看到远离人世的净土,一路劳顿也也值了。在旷野中独行有一种怀抱悠悠天地的壮阔,纪玄出于对倒地暴毙的恐惧,没敢走远。从拉萨继续向西,纪玄的目的地是魔湖。他搭上了一辆货车,司机是汉人,非常热心,将他送到湖左近藏庙边。纪玄想拜访这座寺院,并请普布载他往返。纪玄塞给货车司机几包好烟,再三感谢,然后徒步穿过野地。他把行李放在招待所,本来以他逢人就聊的性格可以从招待所前台问出一些向往当年的情形,不过他急着前往魔湖,就没有废话。 抵达藏庙耗尽了纪玄全部体力,如果不是适应了缺氧环境,这段路难如登天。从远处看,海子反射日光,将寺墙映照得色彩鲜明。他走过一辆吉普车,走了百余米抵达庙门。门内传来诵经声,喇嘛正齐聚修行。进门后有一个未穿僧袍的藏人上前来,纪玄料定这是普布,就问: 一请问你可是普布? 藏人一愣,答道: 一是我,你有什么事吗? 纪玄说: 一我是向往的朋友,想去魔湖看看,麻烦你引路。 普布惊讶地说: 一你是向往上师的朋友,快到后面稍坐,我给你倒茶。 纪玄体力消耗的厉害,也不推辞,跟着普布来到后院,接过茶碗,顾不上酥油的怪味,喝了一大口,调匀气息,才向普布说明来意: 一谢谢。我是万户城人,听了向往的故事以后想来魔湖看看。 一好的。你不是唯一一个听了上师事迹后来这里看湖的人。魔湖自从几位上师除邪祟后就安稳了,如今寺里恢复正常,上师自那以后就出去云游了,这里也没有人主持。向往和曹揽仁两位上师如今怎么样了,我们都很挂念他们。 一他们都好,在这里结下善缘,降魔是大功德你们不用太过挂念。 纪玄没想到向往在这里地位颇高,因此有些话不如不说,免得僧侣担忧。普布又为他倒了一碗茶,纪玄喝完后说: 一请领我在庙里参拜。 普布也想带着他去见僧侣,闻言领他去了另外一间房子,里面有两人正在墙上作画。壁画正中自不可见的高空投下一道金光照在房舍上,周围坐着无数僧人,空中诸神佛c菩萨c天龙八部降下神通,为画中人加持,在僧人边上站着一个装束异常的人。这幅主壁画讲的应该是向往取宝,现代着装的想必就是向往。房间左侧墙上画着几幅降魔图,应该是前代高僧大德伏魔的经过。狮首虎爪的魔狗被拴在湖底。右侧的壁画上正中是一个金甲神人,左手放出异彩,右手执剑,在他身前魔狗腾空而起,凶相毕露,紫火大作。一旁半蹲着一个银甲神人,身上放射出闪电,直劈魔狗。 原来如此,向往曹揽仁除魔以后已经和前代高人地位相仿。纪玄啧啧称赞画师的高超技艺,僧侣还礼并祝福他。 湖区放牧禁令解除以后,牧民前往魔湖查看,冻雪消融,古古然杂残血染紫的石头,砸出的大坑历历在目。牧民将大坑围了起来,建起石台,不时有人来此参观。 在前往魔湖的路上普布对纪玄说了这些,纪玄愕然。转过雪山,入眼的是石台经幡,魔湖水文依旧。藏人说古古然杂留下的气息仍然毒害着这片区域,纪玄却认为即使把水烧干,湖也只能越来越咸,自然还是寸草不生。停车以后纪玄走近坑址,从规格上可以感受到古古然杂的体型。他的脑海里展现出向往一剑击杀魔狗的场景。 剑如流光,金纹舍利大放异彩,锥子般的狗毛刺入向往的身体,一人一魔倒地。剑刃渴血,豁开骨肉。向往在及地时全身火光暴涨,业火由红转白,将触碰到的一切焚烧殆尽,只留下虚无。地上的冻土瞬间消失,千钧一发之际他烧出一个深坑,超过了魔狗在地上碾出的深度,虽然保住性命,但一时间动弹不得,正对着古古然杂颈上的伤口,紫血扑面而来,如果不张嘴咽下,就可能被溺死。剧烈的搏斗和临死挣扎放出的业火榨干了他全部力量,在呛咳中他抽进几口气,才不至于窒息。 纪玄走到湖边,有几块紫黑色的石头,他在石头边坐下,努力想象当时的场景。开目后放眼望向湖心,他没有向往的能力,所以搜索不到湖里的鬼影。他想了想,拿出口袋里的小石子,召出青面小鬼。这几日他已经驯服了这只小鬼,只是还不敢开口。纪玄让它去湖里引出鬼来,它便头也不回的扎进水中。少顷,它从水里窜出来,跑回纪玄身边。水面起了些微波动,一个面色从容乃至有些麻木的年轻人慢慢出水,来到纪玄身边坐下。 一你好,我是向往的朋友。 一看出来了,你好。 纪玄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看起来他不是很危险,还挺礼貌。 一我想 一听我的事? 一对。 一我的事要讲清楚得花不少时间,你既然是他的朋友,那么这些东西我可以交给你。 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拿出几粒白色的东西,交给纪玄。纪玄接过来,发现是几节骨头,他在手心里拼出一根指骨,不禁白了脸。那鬼说道: 一这根手指你拿着,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言毕,他就退回湖中消失不见。纪玄看着掌中的指骨,一是反应不过来。普布全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他第二次碰到这种情况,也不以为意,只见到纪玄面湖而坐,同几年前的向往一样。接着他伸手,一直盯着掌心。不久纪玄合掌为拳,起身对普布说: 一我们回去吧。 对藏人来说山川河流有灵不算怪事,普布虽不知情,也不多问,返回车上。回到庙里僧侣已经结束诵经,四散休息。普布和众人讲了几句,他们纷纷过来和纪玄见礼。纪玄和僧众吃了饭,便告辞了。由于他是向往的朋友,每个人对他都很尊重。他最后看了一眼壁画,画师正在做最后的修饰。披金甲的向往从这里开始成为一个传说,纪玄觉得恍然如梦。 普布将纪玄送回县城,再三告别后载着生活必需品返回寺院。纪玄在招待所里修改自己的故事,不知不觉睡去。在醒来后短暂的意志薄弱期,他发觉自己想家了。此行为他带来不少收获,他从故事外走进故事内,见到了曹揽仁,又亲至魔湖,见到了湖中神秘的存在。他感觉自己同纪玄又接近几分,对于这个故事他也有了新的想法。 但是何日能再见到向往呢? 回家以后纪玄收拢心思老实工作,他的父母见到被高原日晒风吹磨砺的皮糙肤黑的他,心痛不已,勒令他不准再随意出行。纪玄不断修改他的故事,又找到方法阅读魔湖带回的指骨。纪玄进入那鬼的人生,重新经历了从生到死的历程,相比起道听途说,指骨展现了更为直观的细节,给与纪玄全新的体验。他没办法一次性读完所有的信息,一方面因为其中信息繁杂;另一方面其中充满诡异阴郁的内容,让他不得不经常停止沉浸式体验,以免陷入病态与疯狂。一段时间后,他看完了所有信息,依靠强大的内心没有患上抑郁症,但还是形销骨立,让他父母怀疑儿子得了不治之症,拉着他去医院检查。身体自然没毛病,咨询心理医生时却发现了一些问题。纪玄身上出现不安的第二人格,来自指骨中的经历,亲历一次死亡可以给心理带来巨大压力,留下难以磨灭的影响,短时间无法恢复。总结那鬼的症结,在于知空知苦不知欢,而纪玄也被卷入其中,一时间对人生感到失望。 这样反科学的经历肯定不能和父母说,不然纪玄可能会被关进精神科接受治疗。这种结果纪玄设想了许多次,基本无解,所以他只能把话咽进腹中,推说写作遇到了瓶颈。 湖中少年的故事比不上向往的传奇,可是这个少年对于现代社会的思考与对于人性的内省相当有深度。纪玄自忖暂时没有如此笔力驾驭这样的题材,因而只记录了一些片段。在结束向往的故事以后他还需要更多的人生经历,才有足够的勇气动笔。他的思维不够丰富深厚,根本无法表达湖中少年的想法,而且他怕自己一动笔就会深陷其中,做出和少年一样偏激的举动。他还有一层考量,现下的舆论环境下这样题材的故事肯定无法出现在公共视野中,也许以后也只能秘密流传。 罢了罢了,先放下吧。 纪玄经常去酒馆等待向往再次出现,可是未能如愿。天气慢慢热了起来,纪玄迎来无所事事的夏天。太阳制造携带热量的聒噪虫声,他成天提不起精神,在各个拥有冷气的场所穿梭。在咖啡馆里他一次又一次阅读向往的前半部分故事,产生了大量疑惑,设想各种各样的后续发展。在矛盾处他猜测是向往讲述过程中避重就轻或者刻意改口,抑或是记录出错。总之他越来越不能放下这个故事,因为进入其中后他自己变成了情节推动者。向往让他不要太过执着,这句话很有道理,但他没能做到。晚上闭眼后,故事里的人纷纷活过来,在脑海里自由活动。过去他只能当一个观察者,现在却深入每一个人物的内心,历经诸般人生。也许是湖中少年给他的指骨令他打开了这样思考的大门,也许是每个故事创作者都会有相同的体验。他从讲故事的人变成故事本身,他成为每一个人,与不同的自己对话。这样的坏处是个人的特点渗透进故事人物的性格中,所有人都会带上他的烙印。对纪玄来说,下一步是从人物中出来,让他们变成自己。 就在他苦苦思索文学问题时,曹揽仁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重要消息。纪玄顷刻间兴奋起来,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激动程度有些异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不见君(上) 于采薇重开堂口的消息不仅令纪玄激动万分,也震动了整个奇门术士界。半年前于家覆灭,大家都以为此后三大家族仅余其二,传承千年的于家断了血脉,日益凋敝的术士行又少了一门血术。可是这样的大族历史悠久,即使受到重创,几乎被向往设计铲平,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向往作为奇门中人,虽然恨极了于路清,最后还是没有赶尽杀绝,留下于采薇作为火种。 经营一个堂口并非易事,除了修为之外,综合能力也十分重要。曹揽仁知道于采薇有才能,不过听到她集合外围族人重建于家时还是略感吃惊。据曹揽仁说,于采薇近来的手段不比于路清差,可能也是受了这位伯父的影响,她果断凶狠,操纵局势雷厉风行,与在山城时判若两人。 于家式微的半年多里小门小户活跃起来,与奇门内外其他行当联合起来抢占生意。这些人的活动范围迅速延伸到于家失去控制的领域,渗透到于家原有的产业中。于采薇起家后为了重夺控制权无所不用其极,大小手段层出不穷,比起于路清更具野心。她与老一辈的不同点是在打压方式中增加了许多依托制度法律的新方法,在一系列举措下,于家重新竖起倒下的旗帜,迅速恢复经营。 因为于家的动作都在暗处,直到结果出来尘埃落定,曹家才得到消息,这更显示出于采薇的能力。如果让李家曹家知道她的动向,肯定会插上一手。实际上两家早已将手伸向万户城,东南部分生意正是他们在操纵。万户城地下世界局势动荡,其余两家没有太大的反应,也是因为于采薇放过了两家操纵的部分,作为谈判的筹码。于采薇声名鹊起,成为万户城地下世界新的枭雄。凡是有点地位的人都听说了于大姑娘的手段,原先同于家有联络的名流纷纷选择和于采薇合作,一些新势力也瞅准机会,希望搭上于采薇的顺风车。 对于抛来的橄榄枝,于采薇照单全收,下至骗道末流,上至庙堂人物。对于拦路者,她用雷霆手段,斩下蛇头,下面就不能兴风作浪。对此她没有丝毫妥协,于路清的结局给她上过一课,放虎归山等于自掘坟墓。诸事甫定,她就邀请曹c李两家到万户城参加她开堂大典。照规矩,三家齐聚的仪式规格很高,往常族长交接时三家来人共贺,这次开堂的意义又胜过族长换代。即便在战乱年代,诸姓西迁,也没有举办过开堂仪式,通常只有在巨大浩劫伤动根本导致闭户以后才有这样的仪式。 于采薇发出邀请,其余两家就得给予足够重视。不过三家的联系实际上并不紧密,还出现了相互倾轧的状况,两位族长想到于采薇是晚辈,他们就不便出面,只派了继承人做做场面。于采薇知道于家实力大减,即使于路清办开堂,两位族长也不见得会赏光,所以在请柬中只以晚辈自居,不劳动曹镇通李松枝亲自动身,只请曹揽仁和李遗捧场。 三家难得相聚,万户城的三教九流头面都收到于采薇的请柬,众人均知于大姑娘要借此一宴平定之前的混乱,把于家重新推上西南奇门魁首,请各方势力来作见证。筹备这场宴会还需要时日,曹揽仁没有立刻过来,只和纪玄说了一声。纪玄等不了他,讨要了于家堂口的位置,想先行拜访。曹揽仁提醒他于采薇孤傲之外又添了果决,不是好相处的,他不是行里人,没有身份,就算前去拜访,忙于筹备的于采薇也不一定见他。纪玄搬出向往来,曹揽仁却叫他少在于采薇面前提起向往,纪玄询问原因,曹揽仁语焉不详,只让他不要有这念头。结束通话,纪玄三思不解曹揽仁的话,但总得到于家堂口走上一遭。他深陷向往的故事,顾不得其他,立刻就要动身,但转念想到于采薇是有身份的人,他空手前去一定无法得见。要进堂口,需要准备礼物,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入不了于大姑娘的眼,纪玄手上也没什么奇珍异宝,就算有他也舍不得当见面礼。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以术士的身份前去,向往的符不能送人,那就捉鬼为礼。 与曹揽仁交流时他知道了一些奇门的常识,譬如鬼物有三种,曰凶煞厉。常见的是凶,不论是否作祟,统称为凶;煞比较罕见,尤其在太平盛世,人间和乐,没有那么多怨气。现世歌舞升平,鬼不能存,术士道也衰落了,煞自然极少见。要对付煞,需要多个术士协作,并有高手坐镇。厉对于年轻一辈来说已经成为传说。厉鬼是民间对凶煞的指称,够得上厉的寥寥。向往的传奇在于没有视业,就和颜羽打交道。颜羽是在万户城多年未见的厉,通常只有在战场上和屠杀后会出现厉。目前尚不知晓她的怨气从何而来,万户城悲苦的大有人在,她也不过是家室不幸情途坎坷。如果于路清知道对手是厉,他也不会如此托大,只派五个人。这五名精干用来收伏煞确实绰绰有余,血网阵下煞基本无处遁逃,哪怕报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只要五人付出一些代价就足以收场。可是面对颜羽,五人性命相搏也只斗得两败俱伤,如果不是向往在场分了她的心,颜羽本可以全身而退。 在东北,向往收赵溪音。赵溪音蛰伏深山,盘踞已久,也化为厉。有赖向往命大,险胜一筹。在世的术士里见过厉的不多,见过两个的仅向往一人。更不必说古古然杂,魔道不存已逾百年。阿椒也是皇帝倒了以后人间屈指可数的妖类。 这么一串经历令向往的资历足以高出三大家族老一辈一成,他虽然和曹揽仁李遗等人平辈论交,不过地位十足是三家之外的一大势力。他一人就是东南之冠,于家相形失色。不过除了曹家以外,清楚他作为的人不多,直至于家生变,曹家才放出他的消息。原本备受瞩目的李遗隐然是年轻一辈翘楚,与向往自然有云泥之别。就是曹揽仁,自藏区归来后也跟上了李遗的步伐。 向往和于家的纠葛令人遗憾,销声匿迹生死不明增加了他的神秘性。在年轻一代术士心目中,向往成为奇门的高山,以他为标杆的人都希望他能重回视野,带来更多的传奇。 纪玄不断钻研,开目和镇邪已经可以脱离符纸施展。他试手的地点是医院,凡是没有正常随鬼差离开的鬼物,都被他收入囊中。走了十几家医院,他不问缘由,念咒起诀,百发百中,口袋装满了各色石子。回家后才细细查看,只是这些鬼物表现得和青面小鬼一样,什么也问不出来,只是抖如筛糠。纪玄不会解术,没法放走这些鬼,只得全部放进罐子里。如此几日,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干扰了轮回进程,有几次人刚咽气,没等鬼差出现他就施了术,可能拘下了正常往生的魂魄。难怪鬼差见了他虽然没有什么反应,可是颜色不善。这么下去他不但会变成鬼见愁,恐怕不轻易开口的鬼差也要找上他。 他悚然大惊,立刻停手,琢磨着手上的石子足够当见面礼了,便带着罐子前往于家在万户城里的堂口。出门前他精心挑选服装,路上专程理了发,维持良好形象。在抵达前他心中惴惴,不知道礼物能不能撑起场面,那青面小鬼他辨认不出实力,说不得要把它也送出去。搭上它纪玄有些不舍,除了不言语,这只小鬼十分听话。不过常和鬼物打交道,阳气肯定有损,对身体有害,不如趁早送出。 对着手机里的地址,他走到于家堂口的位置,没想到是在一幢写字楼里。堂口挂着公司的名字,纪玄心道:还能这么安排?别是弄错了。 上楼见到前台,他用从曹揽仁那学来的切口问道: 一这儿是做门外生意的吗? 前台会意,应了声是,问道: 一请问您找哪位? 一找你们老总。 一您是? 一上下走的,特来拜会,劳驾你通报一声。 一不好意思,于总不在,您可以和于总联系了再来。 纪玄一阵头大,这摆明了不见生人。刚刚他说明自己是奇门中人,地上人和地下鬼打交道,便是术士。想见于采薇的人恐怕每天有不少,纪玄被拦下不奇怪,不过他不死心,继续说道: 一我是于大姑娘的朋友介绍来的,请你记个名字,就说是西南曹揽仁的朋友拜见,改天于大姑娘方便劳你通知一声。 前台见纪玄还算懂规矩,她也知道曹揽仁的名号,便让纪玄稍等,她同上面商量一下。通话后,她搁下话筒,说上面同意留他的信息,并允诺会在合适的时候联系他。纪玄报了姓名电话,下楼后打电话给曹揽仁,说明情况,请他打个招呼,曹揽仁支支吾吾没有应承,推托不过,只得给了纪玄一个地址,告诉他这是于家的宅院,老实说登门并不合适,但要见到于采薇只有这么一种途径。曹揽仁建议纪玄等到正式典礼再为他引荐,不过纪玄铁了心要先登门,曹揽仁无法,说道: 一你如果见到她,陈年旧事少提,她是个有棱角的人,你可能需要适应一下。 一好的,我这就去了,回见。 挂了电话,纪玄想到不说向往,不谈旧事,那还有什么好说,遂将曹揽仁的话丢到一边,去公司向老娘借了车,开出城区。于家堂口设在市里,住宅在近郊。原先的老宅因为变故荒废了,于采薇另选一处产业迁了过去。纪玄驾车抵达时保安将其拦下,他说要拜访于家,保安一乐,说这里都是于家的房子,纪玄不禁咋舌,这一块地价值不菲,可见于家虽然变故不断,但家底仍然殷实。他和保安闲扯几句,告诉他自己是来作客的,报了楼号,给保安塞了一包烟,就进了门。刚停下车,有个男的凑到车窗前问: 一您哪位? 一我是曹家的朋友,来拜访于大姑娘,请你通报一声。 那中年男子身着正装,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道了句请稍等就进屋去了。纪玄看着房子四周的绿化,显然有专人设计打理,此时草木葳蕤,绿意盎然。花草中的洋房层数不高,间距很宽,式样上可以看出与主楼风格一致,只是规模较小。于采薇所在的房子应该是最大的一栋,高大的树木组成栅栏隔绝视线。纪玄再次感叹于家的财富,这些大族经营无数载,个个实力非凡。于家虽说经历灾变,重建后还是与普通人绝缘。纪玄到过曹家大堂,五百米外就是市心,但环绕房子三百米都是苍翠树木,幽静出世。他想李家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在路上转悠一阵,正装男子出来请他进门。纪玄心想于家的门并不难进嘛。门后富丽堂皇,侧面还有连廊接通其他房子,看起来这座主楼不是住宅,像是公共区域,有不少人走动。正装男子领他进门后就走开了,一边过来一个姑娘询问道: 一先生贵姓? 一免贵姓纪。 一纪先生您好,我现在向姑娘通报,请您稍坐。 纪玄端着刚才从古玩市场买的赝品瓷瓶到边上坐下,这个假东西让他有些尴尬,总觉得其他人盯着他看。买这个瓶是因为当初挑着装石头的是个饼干罐子,出了门才想起来有失体面,路上也没有其他店,只能在地摊捡了个百来块的瓶子,就是拿来腌咸菜糟肉的款式。半晌,那姑娘回来,开口道: 一不好意思 纪玄听见这四个字开路,心里凉了半截,正当他皱眉时,连廊口跑过来一个小男孩,和纪玄面前的姑娘说了两句,之后又跑开了。那姑娘转头道: 一纪先生和我来,姑娘在会客室。 一劳您引路。 穿过连廊,纪玄看见窗外房屋围住的绿地被改造成园林,与大门外截然不同,虽说风格并不一致,但也有独到之处,可见园林修造的好不单可配中式建筑。盘虬的树木错落有致,隔几步就有树荫,人工渠道流水潺潺,太湖石垒成假山,石缝树杈间可见远处山包,借景万户城唯一一座小丘。地上铺的石子和石板,整个院子古意盎然。纪玄没料到这里别有洞天,又在心中为于家加了财大气粗的印象。他被景致吸引,慢下脚步,但总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快走几步赶上了领路的姑娘。转进一幢小屋,纪玄抬头一看,上面挂着匾,自连廊以来房子的风格也渐变了,逐渐向中式靠拢,这一间“乐友厅”就有明显的中国特点。 一这是会客室,姑娘在里面,纪先生请进。 正对门的是一副屏风,上面是山水。室内装饰也是古色古香,以木结构为主。纪玄绕过屏风,走向屋里,感觉好像走进了影视剧,乐友厅正中放了两张太师椅,一张几案,两排椅子茶几,地上铺的暗红绒毯,踩着感觉奇妙,只想多走两步,抬头挂着一幅画,一副联,一块匾。纪玄没有细看楹联和匾,只定睛看画,画上山野间的粉花便是古人所说的薇,现在划入豌豆花一类。 墙角窗前,一位女子娉婷而立,望着户外。听见动静,女子回身,纪玄心里跳出一句诗,也不知哪来的曲调,耳边响起吟唱: 秀色掩今古。 怎么和向往描述的一点都不一样! 在藏地向往初见于采薇,彼时她刚从国外回来,一头红色短发,一袭冲锋衣,英气逼人,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孤傲。纪玄在故事中的定位就是独立个性的现代女性。向往没有多提于采薇的相貌,只是贵养的姑娘不论长相,在气质上就有独特之处。纪玄见到真人,不免眼睛发直。初次见面盯着陌生姑娘实在失礼,纪玄从小受到的教育重视礼仪,但这时他顾不得这些,只是目不转睛。 窗前的光线绕过她的身体,从纪玄角度看去,仿佛是她在发光。不见红色短发,但见青丝及肩,目似秋水一泓,唇如春花二点。她本该是干练模样,不成想美的极为古典,好像于家的宅邸,中西和谐。 向往无意识地咽了口水,这个动作好像傻小子看街上的雪白大腿。于采薇嘴角一挑,露出半分笑意,本是嘲弄,纪玄却看得心中一动。笑意转瞬即逝,于采薇的脸色冷下来,纪玄这才回过神,想起刚才失态,抿了抿嘴。 实在太失礼数了。他自责道,急忙说: 一于大姑娘,唐突了。久仰大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的确不同凡响。 于采薇微微应了一声,道: 一请坐。 竟没了下文。纪玄心中苦笑,果然于姑娘说话还是这么简单,半句客套都没有。这时门外进来一人倒茶,侧身是对着纪玄戏谑一笑,纪玄一窘,想来刚才痴相被她瞧见了。 一听你说话,是打卦的还是打人的? 打卦和打人都是骗道的勾当,前者是算命,后者则是行骗的统称。这个词不是老话,出现在传销黑话里,后来被奇门引来,就同搞传销的人一样把骗人叫打人。在传销盛行时,某些城市的人见面问候都以“你今天打了几个人?”开头,听来好像黑帮,其实就是拉人入伙。 一于姑娘说笑,我是上下走的,初次拜见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我这里有些小玩意,请姑娘过目。 纪玄拿出瓷瓶,捧着来到于采薇面前。他注意到于采薇穿着艳色长裙,这么明显的颜色他刚才竟然没留神,可见她的脸着实吸引眼球,不过他被于采薇的装束吸引,又没注意到于采薇在他走近时露出一丝不耐,可能看出瓷瓶做工不好,是个仿的。她不看瓷瓶,问道: 一东南没有纪姓的世家,你是哪门的亲戚? 纪玄想了想,说道: 一东南也没有向姓的世家。 说出这句话前他仔细斟酌了一番,考虑到于采薇可能会有反应,他咬了下舌尖才说出口来。果然于采薇眉心一动,不过没有发作,知道她和向往恩怨的人并不多,于家自己以为有损门风,所以从不提起,曹家也没有张扬。她认定纪玄或是不想言明来历,或是存着挑衅于家的意思,一时不能确定,她就看了一眼瓶内。这一看她“啧”了一声,喃喃道: 一御鬼术? 纪玄没有听清,接话道: 一这是我捉的鬼,送给姑娘驱使,我下了咒,这些虽不入流,但是对人言听计从,姑娘当个玩意。 被纪玄赶开的鬼伏地不动,于采薇脸上显露出疑惑的神情,当纪玄从口袋里拿出黑色石子,她脸色一变,从椅子上直起身,将要站起,但还是慢慢坐倒,声音高了几分: 一你究竟是谁? 听到语气不善,纪玄愣了,心想:礼物轻了,要轰我吗?没办法,赔笑一声,自我介绍道: 一我姓纪,学术不久,手法拙劣,您见笑。 于采薇冷哼一声,说: 一你这是向我施压? 纪玄摸不着头脑,怎么于采薇忽然严厉起来,事已至此,他只好把话讲明: 一于大姑娘怎么这么说,我还是讲明我的来历吧,半年前我在酒馆遇到向往,术是他教的,他告诉我他的事,之后就没再见面了。 听到向往的名字,于采薇舒展眉头,略微放松了些。纪玄察言观色,看到如此情景,暗暗松口气,接着说: 一我为了找他去了一趟山城,与曹揽仁偶遇,是他告诉我你的地址。 一向往和你说了什么? 一我喜欢写东西,所以他把经历告诉我了,只是没能讲完。 于采薇不语,良久说道: 一嗯,你很特别。 一我沉迷此事不能自拔,找不到向往,藏区也去过,这附近搜索没有消息,有了你的地址我立刻来了。 一你想知道什么? 一呃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纪玄想知道的细节很多,几乎是多多益善,又不知于采薇是否讳言向往的事,所以话到嘴边说不出来。憋了好一会,只说了句: 一恕我直言,你比向往描述的更好看。 于采薇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轻薄的话,微怒道: 一他怎么说的? 一就是因为没有细说,我看到真容才觉得如果不加以描绘实在对不起你。 于采薇微笑,毕竟是年轻女子,听见有人盛赞自己的容颜自然高兴,便说: 一你真不是做诈骗的吗? 一不是,我句句真心,有半句假话刚刚进门时也不会唐突了。 一你很会说话。 一我是写字的,东西得靠嘴打听,不过我不会扯谎,待人凭着这颗真心。 纪玄想到与女性打交道少不得用这样的方法,于采薇自幼听了无数褒奖,但没有人会讨厌赞美。他紧绷的脊骨略微松懈,换了个坐姿,端起茶杯。他看见杯中茶叶颗颗竖立,嘴里余香悠久,隐隐泛着果味,唇齿生津,便觉神清气爽,未放下杯,又抿了一口。 一你想知道什么? 纪玄语塞,抬头看到被他驱散的鬼物,招手收了起来,就问道: 一这术是向往教给我的,但他没有详细说明,曹揽仁也不知道,请问这术的底细? 一我也不清楚,你业力稀薄,用不了咒术。但你刚才拿出来的石子里封印着煞,这很奇怪。 一这青面小鬼是煞? 一是,它身上怨气很重。接近活人就要耗散阳气,动辄取人性命,如今的于家,能制住它的人也不多。 这只青面小鬼的反常使于采薇多说了几句话,纪玄听到镇邪咒的威力,心中一喜,说: 一难怪刚才姑娘怀疑我,这只鬼的底细我不清楚,不过收伏它时全靠向往留给我的符,凭我自己还没有那个能力。 一现在你有能力了。 于采薇指的是役使青面小鬼,寻常凶煞耐他不得。靠向往的符收煞可以理解,但是煞畏服刚入门的术士仍然匪夷所思。依靠这一咒术,哪怕凭着青面小鬼,到任何术士家族都可以列为上宾。于家百废待兴,于采薇不禁产生招揽之意,现在做门外生意的除了骗道都不景气,穷则思变,老规矩慢慢淡出人们视野,尤其是年轻术士,其中更以留洋归来的于采薇为最。老一辈对门客的要求很严格,招徕门客等于投入族中,即便不改姓,也要修行家族咒术,终身侍奉族长。现在邀请门客十分自由,虽然不传家族咒术,也不要求门人始待在堂口,向往就是以门客的身份执掌曹家药堂。纪玄又拿起茶杯,称赞道: 一好茶。 于采薇决定尝试延揽,直说道: 一纪先生是否有意做我于家的门客,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东南有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我之幸。 纪玄猛然听到这一句,呛了一口,鼻根一酸,咳嗽起来,他越着急忍住,就越不能自已,断续说道: 一承咳咳,姑娘抬爱,我这点微末道行,入门才几个月,怎么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一你不要谦虚,你手上的术放在早先于家没有一败涂地前,也足够带队了。我不说虚话,现在于家实力整体不济,培养新人需要时间,我请你帮我。 于采薇执掌家族以后改了原来的性子,放在之前她倨傲出名,现在果断邀请纪玄,并且放低姿态。这一举动吃准了纪玄,他本来就对于采薇充满好感,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对于自己地位的提高也感到惊喜。自从遇到向往以后,他先受到曹揽仁款待,又在藏区成为贵宾,如今于家也抛来橄榄枝,这一串经历真像向往的故事一样奇幻。 于采薇的凝视打消了他的一切顾虑,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考虑的,别的不论,常常见到这样出色的面容,这邀请接得也不亏。 一姑娘看得起我,却之不恭,以后凡有需要,愿意效劳。 于采薇达成目的,点头微笑,这些言语动作都是她预先构思好了,面对不同对象就有不同应答。她其实十分蔑视这样的逢迎,可在其位就要有相应的城府,否则她也不会扬名奇门了。纪玄陷落在她的绰约风姿里,想不明白里面关节,他天真的以为于大姑娘为他解了冰霜,和对待别人不同,心中愉悦,说话便放松了些,道: 一于姑娘,向往离开山城时你是否和他在一起? 一是,四年多前他到了湘赣交界处,住在一个小县城里。那时他神出鬼没,直到一次说了要出去一段日子,然后消失了一年。这一年我带着阿椒四处游玩,他给阿椒留了一笔钱,一时花不完。之后遇到不少事,他彻底消失后我就一个人四处流浪。 纪玄紧锁眉头,原来于采薇对于那段时间的事也不甚清楚,期间细节非得向往亲自解释不可。听到阿椒,他又问道: 一那阿椒现在哪里? 一阿椒她的情况很复杂,一时说不清,总之她也走了,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一什么?向往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吗? 一这件事比你想象的更复杂,以后有机会再说。既然你愿意帮我,现在我带你去见家族管事的人。 纪玄唯唯,跟着她出了乐友厅。他这时恍惚察觉于采薇想利用他的力量在奇门术士行立足,有些事她不好亲自办,必须交给门客,族里不能胜任的事务也要在外寻找援助,他正是于家真空期的雪中之炭。但是他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毕竟全无经验,他自己又不具备过人天赋,只依赖青面小鬼,能办成什么事? 于采薇很清楚自己的境况,正因为纪玄没有资历,才能够为她所用。小门小户里找不出有足够实力的人,即便出现,也会自矜身份不愿寄人篱下。纪玄怀璧不知,正是她所需的。虽然只靠他一人不够,但总胜于无。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向往曾经提到过天下太平可能即将结束,厉鬼魔物现世都是征兆,东南上下平衡一直由于家掌控,如果诸鬼横行或是妖潮乱世,多一份力量有百利无一害。而对纪玄来说,唯一让他答应的原因就是于采薇,即使明白几分于采薇的手段,也甘愿被其利用,只要在她左近,余事无憾。 门外的姑娘见到于采薇出来,就去叫管事的几人,纪玄由于采薇领着穿过连廊,来往族人都止步靠边,以示对于采薇的敬意。不久管事的人来齐了,于采薇宣布此后捉鬼驱邪这类业务上的事情由纪玄统筹。几人听了这个决定脸上显露不自然的表情,有人正要张嘴,于采薇扫视一眼,便令他们平复了神色。 一于家之前确实没有门客总领咒术事务的先例,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要行非常之事,纪先生境界高深,由他带领大家,可以让后辈们进步更快。各位也要督促族人尽力修术悟道,于家复兴看的是你们。 诸人默默点头,于采薇便为纪玄介绍各位管事。听到于采薇对自己的评价,纪玄不禁汗颜。于家各项事务都有专人联络,有几人已经脱离祖业,不修咒术,只有一个管家还是奇门中人。如今于家的政商沿袭旧制,因为远离原来的家族核心,所以体系尚完整,于采薇提了两个心腹,管家是在远房里找的,此人早年和她的父母交往,所以于采薇执掌全族后就找到他帮忙。纪玄与于采薇初次见面,就同这些人平起平坐,如果不是于采薇在家族里势力如日中天,大权独揽,难保不会有人出来反对。这么一来,于采薇给予纪玄足够恩惠,可以牢牢地拴住他。 纪玄了解于家状况后,于采薇还设宴款待,同于家交好的要员悉数到场,此举便宣布了纪玄的身份。席间他只是盯着于采薇看,一面想着自己受到的礼遇太过,总觉得不太真实,同时又被于采薇吸引,一时移不开眼睛。好在二人并不熟悉,于采薇只当他看人向来如此,不以为意,和桌上的人谈笑。 酒宴结束,纪玄开车回去,他推托不善酒力并没有喝酒。在离开前他和于采薇说明了自己家里的状况,原来的工作可以辞去,只要给的工资足够生活,他对于金钱也没有太大的渴求。 一那行,我明天到哪里报道,堂口还是府上? 一到堂口吧。 纪玄还想说什么,碍于第一次见面,有些话不好说,犹豫了一下,只说了句: 一晚安,我回去了。 于采薇笑着挥挥手,纪玄看得身上一轻,飘然上车。返家的路上眼前全是于采薇的笑靥,挥之不去,别无他想。回家后纪玄坐在客厅里,对着茶几上白色玻璃碗里面的葡萄发了会呆,构思好对父母的说辞,等着电视上放起广告,瞅准机会开口。不料二老不假思索的答应了,顺便让他换个环境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掰扯了几句这事就定了。 纪玄来到堂口时大部分人还没有开工,堂口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于家的实业,有具体商业活动;另一部分是办事处。洽谈规划等事在楼上讨论,纪玄进门后径直上了楼,碰到的人纷纷和他打招呼。前夜有人专门为他整理了一个办公室,用具都是现成的,早上还搬来盆栽,开水打好了放在门边,茶也泡好了摆在桌上。他坐下喝了口水,也不知要做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待遇好像退休干部,就差一份报纸了。这时候有个年轻人敲门进来,说要领他走一圈,纪玄满是新鲜感,和那青年交谈着来到过道上。 堂口里面的产业是于家十分冷门的一支,为了带动人气于采薇特意将堂口设在这里。这个青年是于家上下走的领头人,如今是他的助手,他的母亲是于家人,父亲是赘婿,就跟了于姓。纪玄不知这个叫于康裕的年轻人血术到了什么程度,他自称修炼不久,小时候练过,荒废了一阵子,总算有童子功,捡起来并不难。于康裕简单介绍了堂口,又讲明新一代术士的情况。纪玄知道自己的任务不是教于家人血术,只是为了处理棘手的情况,所以对于新一辈的修行并不上心。走到于采薇门前时,于康裕顿了顿,随后满怀倾慕地说起这位族长,言语中透露出情感。听了几句,纪玄皱起眉头,几乎就要给于康裕打上一个极低的见面分,不过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扳回思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不见君(下) (下) 二人回到纪玄办公室时于采薇到了,她见纪玄来得早,微露喜色,道了声早。纪玄心里一暖,觉得工作热情高涨。于采薇也没给他留时间适应,立刻同他谈起业务。于采薇给了他一个优厚的薪酬,交待他的任务是领队外出,他不用亲自出手,只要保证安全,其余时候都交给于家人练手。魔湖事件以后于采薇对自己人的安全格外重视,革新了团队工作模式。无论是七年前颜羽的事还是她亲身经历的魔湖之变,都是因为风险评估不足,而队伍里又没有硬手。这两件事是于家衰落的重要原因,于路清凭借一生积累的声望勉强顶住压力,可是到于采薇手里的家族就是一个空壳,这些余苗无论如何不能出事。 纪玄拿着这笔薪水当顾问,没有具体工作,这令他有点忐忑。好在于采薇立刻给他分派了工作,领队前往金陵收伏新出现的凶鬼。当地术士伤了几个,无可奈何,只得向于家请援。金陵甘式颇有几分手段,他们无能为力,这只凶鬼或许已经接近煞。于采薇特意嘱咐他不要轻易出手,这个实力的鬼物对于于家人来说是很好的历练,另外她又让他小心行事,不要折损了人手。 一上任就出差,纪玄却乐意的很。原来给父母打工时,干得不上心顶多被念叨两句;现在拿人钱财,又倍受重视,自然要十分卖力。于采薇言简意赅布置完,纪玄还盼她多说几句,但扭头就走,纪玄也不好留她,只得想办法去她的办公室再聊。苦思冥想以后他想出几个问题,走进于采薇的办公室以后却说不清话,支支吾吾说了些废话,他自己都觉得异常尴尬。于采薇只是自顾自着事,他只好退了出来。 既然将要带队,纪玄决定先了解一下手下的术士。他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好在堂口里都是年轻人,交流起来不费劲,一顿饭之后众人就熟络起来。这些年轻术士清一色是男性,平时于采薇对他们的训练十分严苛,具体修行方法纪玄不好过问,不过他们的作息几乎和中学生相同,可见平日相当辛苦。纪玄用了一下午时间分别谈话,能够脱离训练令他们很兴奋,好像学生课业之余总希望可以走出教室。纪玄对此感到惊讶,不过众人都习惯了族长的作风,对于采薇的严格并无怨言。 次日,纪玄领着几人来到金陵。抵达火车站时正是饭点,于康裕和金陵的人接头以后安排了中饭,随后几人前往甘家。甘家族长在接口迎接,引纪玄等人来到堂口。客套一番,说到正题,甘家族长甘长水脸上愁云密布,说那厉鬼已经害了好几人,他派人过去,不仅没制住它,还伤了几个人手。他没了办法,只好请于家的高手帮忙。他表示今日先为纪玄接风,明日再劳他们出手。 纪玄应下,甘长水的儿子便送他们去酒店休息。他一个人住单间,余下四人则住了两个标间。在房里他忽然想到刘希望是金陵人,不知道向往给他九尾羊皮以后他是否痊愈了? 晚宴上甘长水极为客气,推杯换盏中纪玄喝了不少酒,这次他领队出门,酒局推脱不得。甘长水喝得兴起,嗓门大了起来,和纪玄称兄道弟,就差结拜联姻了,这一来纪玄更感嫌恶,他素来不喜喝酒闹事的人,只是在席间不好表示,随意答应几句了事。他的儿子甘其善倒很克制,看上去兴致不高,礼貌地敬几回酒,说话始终没有放肆。酒酣饭饱,甘长水还要安排唱歌,纪玄不想闹腾,加上甘长水已经口齿不清,和他勾肩搭背时嘴里散发出一股恶臭,让他皱起眉头。甘长水的儿子见状立刻拉开他父亲,尴尬的笑笑,纪玄趁机婉拒了饭后活动,让手下人回去好好休息,回房喝了一杯茶解酒,也睡下了。 天刚放亮,金陵的于家人送来铜匕,这些还是制式装备,只有族中要人才会有专门打造的匕首。纪玄吩咐他们消毒包好,然后坐进商务车,甘长水在酒店门口送他们,甘其善驾车驶向目的地。 问题出现在金陵郊区,这里聚集了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混乱无序。甘其善在前面带路,有一个阿姨和他打了声招呼: 一好久没来啦! 甘其善轻轻应了一声,纪玄问道: 一这一片你很熟? 甘其善没有立刻回答,低头看着脚下,纪玄以为他要面对鬼物有些紧张,拍拍他的肩,让他放松,不料这个动作激的甘其善缩了一下脖子,纪玄微笑不语。走到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楼房前,甘其善停下脚步,指了指头顶,道: 一就是这里的顶层,现在整幢楼都封了,手下人看着。 坐在铁门前板凳上的一个男人起身过来,对着甘其善道: 一少爷来了,这铁门坏了有不少天 一闪开,于家的高手要上去。 那人没料到甘其善语气不善,呆在原地,不过很快退了开去。纪玄听他这句话来得突然,甘其善看上去不像盛气凌人的人,怎么对手下颐指气使?当下也不好说什么,看了一眼铁门,便随着甘其善上楼。进入楼道后,不仅几个年轻术士,纪玄自己也激动起来。来之前他为了保险,带了镇邪咒和雷符,如此可以确保他出道之行不会出岔子。他暗暗将手放在口袋上,隐隐感觉到符纸,心中安定下来。于康裕等人抽出匕首,神色凝重。纪玄为了缓和气氛,就说道: 一其善啊,你们之前派来的人有没有反映这是只什么,是凶还是煞? 一我们不能确定,我爸说还没有完全迈进煞,不过差不远,就是为了这个我们才要劳动几位来这里,一般的凶我们下点本钱也就处理了。 甘其善的脸有点泛青,纪玄挠了挠下巴,觉得这事有点棘手。甘家也算是金陵乃至一省有名的术士家族,底子不差。于家的情况他们也知道,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纪玄作为总管都亲自来了,甘家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小。如果是煞,这几个于家青年不够看,还是要纪玄亲自料理,这一次纯当观光了。纪玄想不到鼓舞士气的办法,只好默默爬楼梯。几人走上六楼都有些气喘,甘其善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601的门,逃也似得来到一边。纪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这样纯直觉的判断难觅源头。因为自身修为的限制,他无法察觉屋里的业力波动。这时候他紧张起来,想到这还是自己第二次正式捉鬼,全靠青面小鬼才有搏鬼的实力,与成名术士比不仅眼力有限,经验也不足。甘其善一开门,他强压紧张,握紧黑色石子,念动开目诀。 屋里阴气摄人,纪玄第一个进去,快速扫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异常,他感觉自己好像走进恐怖电影里。虽然他不懂风水,但是房子里有一堵突兀的墙破坏了房屋结构,同时也使房子采光受到影响,任谁看上一眼都觉得不舒服。非常之处见妖,纪玄盯着这堵墙,开目后只看到一团黑影,这面墙好像就是为了遮光而建,而且整个房子都十分阴森,阴气使毛孔收缩,纪玄不由打了个寒战。 于家几人相继进来,于康裕走到纪玄身边,也看着位置奇怪的墙。于康裕好像发现了什么,欲言又止,纪玄让身后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回身时见甘其善还在屋外踌躇。他忽然想起刚刚甘其善开门时钥匙串进钥匙圈里,和他常用的几个放在一起,这座凶宅难道被甘家买下了吗?还是这座房子一直就是甘家的产业?如果是最近才得来的钥匙,不会串进随身的钥匙串里,不然取用不便,并且又不是长期保管,何必费力。联想到和他打招呼的妇女,纪玄推断这可能是甘家的产业。这一点颇耐人寻味,一个术士家族拥有一座凶宅,还放任其产生了一个自己控制不了的怪物,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因为写东西的习惯,纪玄对于小事的观察十分敏锐,这样描写时才能得心应手。甘其善的举止反常,他立刻发现了,只是具体原因不明,现在也不是问询的时候。门外甘其善犹豫许久,终于走了进来。就在这时,于家一个青年大喝一声,纪玄触电似的回头,只见客厅遮光墙上的黑色动了起来,向外扩散。纪玄说了声小心,挥手让他们后退,自己两步来到门边,黑色就蔓延到他身前两米。甘其善为了让出退路,推了一下门,自过道上投进一束阳光,照射在黑影上。 纪玄看见一具蓬头老鬼屈身伏地,见光非但不惧,还昂起头,在打结的毛发里露出一对无瞳眼。 一妈的,是煞,你们出去! 纪玄喊道,一动念召出青面小鬼,心里兀自骂娘,甘家乱送情报,碰上这档秽物,于家几个小子来了根本没用。这一喊不仅惊了几个活人,那蓬头老鬼也受了刺激。于家人一哄而出,只有甘其善还在纪玄身后,刹那间老鬼扑出,直抓纪玄面门。纪玄脸上一冷,急忙闪身,露出身后的青面小鬼。青面小鬼怪叫一声,一巴掌掀翻蓬头鬼。纪玄余光看到此景,松了口气,局面可控,能够收场。这时他不免想到于采薇决断的正确,即便只是为了捉凶也让他亲自带队,如果他不来,这些年轻人不但要受伤而返,于家的面子也挂不住。 没等他反应,蓬头鬼的攻击又至。这个节奏令纪玄措手不及,不防备时蓬头鬼已经向着甘其善纵去。纪玄来不及下指令,青面小鬼对身边跃过的蓬头鬼视而不见,蹲在地上看着纪玄。甘其善脸色刷白,一翻手拍出一张符,疾念咒诀。一丛火后蓬头鬼身形一滞,被符阻挡,但是符纸只燃烧了一瞬,蓬头鬼好像被激怒了,鬼躯化影,直取甘其善。 刚才的短暂停滞给纪玄思考场上局势的机会,他见这一击甘其善势必中招,急忙叫道: 一逮住! 他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心中所想却准确传达到青面小鬼处,它回头一拳,比起蓬头鬼还快了不少,简直像电光一窜,它的拳头只有鸭蛋大小,可是拳势如雷,擂中蓬头鬼的后心,一下将其捶倒。落地后蓬头鬼还不罢休,爬向甘其善,但它挪动不得半分,因为青面小鬼抓住它的头发,将它钉在原地。 蓬头鬼受制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刺耳乱神,纪玄没有反应,甘其善却神色大变,捂着胸口退到墙根,门外的于家人也后退几步。一声尖叫后,蓬头鬼不甘的扭动几下,想挣脱束缚,被青面小鬼踏了两脚,呻吟着老实下来。纪玄搓了搓鼻子,刚才被冷风一灌,鼻腔发痒。他走到蓬头鬼边,念起镇邪咒。由于受制,蓬头鬼反抗并不激烈,纪玄没有用符就将其收伏。 一听到镇邪咒,青面小鬼跪倒在地,只是揪住头发的手没有松开。术毕,老鬼也恭顺地跪下,它不像青面小鬼那样露出怖畏的神情,反而不时看向甘其善,怨气不减。 一怎么回事,甘其善,它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纪玄说着招手让于家人进来,众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手段,对他多了几分敬意,站到他身后。甘其善背靠墙壁,咽了几口唾沫,脸上没有血色,吓得不轻。刚才纪玄出手缓半刻,他就会被发狂的蓬头鬼扑倒。他深知这鬼的厉害,看到于家来的都是年轻人时还捏了把汗,甘长水也并没有什么信心。如今纪玄轻易拿下了它,他心里又敬又怕,不敢开口。纪玄看着蓬头鬼若有所思,沉寂了半晌,他忽然说道: 一我听说人死后因为执念化为凶,滞留人间,直到达成心愿才会往生,所以对于渴求的东西强烈。怎么,它对你很感兴趣,你们认识? 甘其善听到这句,脸上风云变幻,纪玄见他挤眉弄眼,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也一愣,紧接着甘其善脚一软,贴着墙向下滑去。纪玄一扁嘴,腹诽道:这样的胆子做这一行,迟早要被吓死。因为甘其善始终没有说话,纪玄也不令人去扶他,继续说: 一其善啊,今天你不太对劲,来来,到里面坐,我们聊聊。这煞比你们反馈的厉害得多,这个先不提,它刚才除了第一击冲着我来,之后只和你过不去,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难道是本地人优先? 甘其善心神不宁,仍不回答,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一纪先生,我以为我们还是先回堂口和我父亲说一声。 一不急这一时,你先打个电话报信,我们查看一下这座房子有什么古怪,怎么就养出了这个孽障。 甘其善五官大动,表情狰狞,想说话,但张嘴无声。纪玄朝房里走去,绕过墙,来到客厅。于康裕等人跟了进去,甘其善想起身,却被地上两只鬼挡住,纪玄一走,两只鬼站立起来,蓬头鬼仍然直勾勾盯着他,让他挪动不得。里面传来说话声,甘其善隐约听到他们谈论甘家的辅阴术,又提到甘家和于家的关系。他被蓬头鬼盯得后背发毛,唯恐其失控暴走,无心听纪玄他们说话,只听到“哦”的一声,随后众人回到玄关。 一甘其善,这个地方你应该挺熟悉的,柜子里放着你们家奉的《太平经》,墙角供的牌位和你们堂口里的也一样,别和我说你们金陵术士的牌位都是一处批发的。你告诉我,为什么用辅阴术辅出这么个玩意? 甘其善嘴巴开合数次,眼睛使劲闭上,眼球不规律的转动几下,停顿片刻后睁眼,纪玄感觉他就要说实话了,就收了两只鬼。 一纪先生,不是我有意隐瞒,这只煞和甘家确有关系,和于家也密不可分。 听到这句话,纪玄微微抬头,于家众人也睁大了眼睛,甘其善继续说: 一我们家的辅阴术有一定的控制鬼怪的能力,上一任于家族长同家父交往颇深,两人共同从古籍里研究出一套术,威力不小,不过实在太过残忍。这术用活人养鬼,取生人求死不得的怨气,可以制造更强的凶,甚至培育煞。这术的初衷是批量生产药物,取得更高品质的鬼精。原本还要研究傀儡,但不知为何停止了。 养鬼邪术?纪玄心想于路清的邪门套路不少啊。停止的原因也很简单,于路清禁术的副作用开始了,他失去了开发咒术的能力。 一我也是成年以后才知道这个计划,我觉得折磨活人不可接受,但家父不听我的劝告。甘家能力有限,秘密继续这个计划后成功率极低,只有这一例机缘巧合成功了。当时抓到了合适的胚,又找到了宿主,没有于老前辈的援助,我们只能自己摸索,没想到自食其果。这个项目因为有悖天道,没有几个人知道,于家原先也有这样的项目,不知道现在如何。 纪玄沉默,于康裕原来不在族中枢纽,又年轻,这样的事恐怕那时候的于采薇也不知道。众人都认为这样的事实在不光彩,与奇门大家的身份极不相符。于家镇守东南,竟然做出邪魔外道养鬼的勾当,令人费解。几人还有所怀疑,纪玄却想起向往曾经提到过于路清养鬼,说是将鬼胚打进流浪汉体内,施术使其不死,受尽折磨后产生巨大怨气,达到养鬼的目的。 难怪甘家要挑选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少个人稀松平常,也没有人调查,早先黑户遍地,失踪不会引起重视。生人养鬼比养小鬼更骇人听闻,捅出去必定天怒人怨,甘家自然成为众矢之的,于家也要承受巨大压力。纪玄虽然觉得这件事丧心病狂,于路清遭厄可以说是报应不爽。不过现在他为于家做事,还需好好处理这件事。他不想擅做决断,决定先告知于采薇,让她处理。 一康裕,这件事我知道一些,这是老于家过去的事了,与你们无关,于大姑娘一定反对这件事,我们回去看她的态度。 回到甘家堂口,甘长水知道事情败露,但于路清亲自授意他做这件事,所以他也有恃无恐,不怕纪玄声张,凭着老交情,这件事可以对付过去。他诚惶诚恐接待纪玄一行,承认罪责,听凭于大姑娘发落,这一套做给纪玄看后,他认为于家就不好严厉追究,因为两家均牵涉其中,于家还没有恢复元气,这时候必定隐忍。纪玄知道他草菅人命后说话便不客气,他表示自己不是于家族人,现在看在于采薇的面子上暂不追究,不过他既然知道有这种事,肯定要管一管。他的威胁就放在桌面上,甘长水知道不能翻脸,只好唯唯应是。纪玄内心愤慨,但还没有失去理智,开堂在即,和一向支持于家的甘家翻脸一定会影响时局。于采薇果然也是这个意思,先搁下此事,日后再议。纪玄理解她的苦衷,拒绝了甘家的午宴,立刻赶回万户城。 向于采薇回报情况时,纪玄对甘家语气仍然不善,于采薇明白他的心思,道了句辛苦,接着解释道于家养鬼的事情她也不清楚,已经让人调查老堂口,并没有凶煞流窜。随后她和纪玄商量开堂事宜,时间定在一周以后,虽说是商量,她提出的建议纪玄也不会反对,就此说定一些事项,于采薇便让纪玄回去休息,之后一周不再安排具体工作。 于是纪玄过起日日读报喝茶的生活,比起先前上班的日子还清闲。有了办公室他甚至不用再去咖啡馆,公然在上班时间干私活。此外他闲极无聊,来到于家训练的房间,一推开门,里面人声鼎沸,噪音冲出房门,整层楼都喧闹起来。这个房间的隔音极好,里面背诵咒诀的人扯着嗓子,门外却听不见丝毫动静。见到纪玄,里面的人安静下来。纪玄带上门,问道: 一你们就这么练吗? 一是,每个术都需要咒诀激发,不使劲背根本记不住,记得不熟用的时候就会卡壳出岔子。 一那还有什么项目? 一手诀,符箓都是基本功。练完这些就要学用匕首,再往上我们也不清楚。 一行,你们辛苦了,继续吧。哦对了,刚刚饭送到了,下面取完你们就出来吃吧。 纪玄这才明白术士也需苦功,不吃苦学不会手艺,他的术算是武侠小说里的奇遇,但也是生死边缘走一遭才掌握。行路难,运气十分重要。 他每天有事没事还会去于采薇的办公室转悠,送饭送水浇花草,把杂役的活都干了。这么殷勤,堂口里每个人都看出了端倪,于采薇当然心知肚明,但她未做任何反应,只任他走动,熟视无睹,不搭腔也不赶人,自己做事。纪玄遭到冷处理后也不灰心,仍然常驻她办公室。两个都不是轻易动摇的人,各自行动互不妨碍。纪玄猜不透于采薇的心理。若是他在于采薇的位置上,有个人天天在眼前晃悠,不出两天也烦了,但于采薇就是不驱赶;如果说她对自己有好感,除了公事她又从不接话,只有自言自语,也不像。既然猜不透,那就放下不管,纪玄依旧干着杂役的活,问几句奇门的事情,隐约吐露些心迹。 纪玄自以为读了许多书,也写了不少故事,在这方面或许能成熟一些,然而感情方面纸上谈兵没有多大作用,他成为痴人也不自知。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呆傻后,他还自我安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纠缠着有些俗,但脱俗的方法想来不适合自己,如果像金岳霖先生那样,大半生爱一个人,虽然浪漫,但终究是镜花水月。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于采薇动心,这个孤傲的女子内心的柔软究竟在何处?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求不得,求不得啊。 一周后,于家的开堂典礼如期举行。万户城名流齐聚,可谓高朋满座,各道的熟人生人都应邀捧场,足显得于家的气派并不输从前。此次典礼挂名为企业上市,毕竟怪力乱神不能光明正大的操办。于家包了整个饭店,上层人物安排在包间,普通宾客坐满了大堂。这个饭店是于家一个合作者的产业,由他安排,加上族人调整,一切都妥帖严密。 官面上的人来时,于家从政的管事从侧门迎接,直接上了楼;商界巨头从正门进来,同于采薇寒暄后也由专人送进包间。各路宾客由管家招待,排好座次,命手下人领过去。饭店里外热闹非凡,宾客里有认识的也三两成谈。纪玄坐在饭店大门边,他没有去迎接奇门小户,以他的身份,只有曹c李两家来人才能让他起身。 东南各族纷纷进场,于康裕为他一一介绍,来的人一多,他也忙着接引,只留下纪玄一个人坐着。甘长水和甘其善进门时看到纪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纪玄只是木然看着他们,二人便加快脚步躲开了。枯坐良久,纪玄看见门口停下一辆车,下来的总算是故人。 一曹兄,别来无恙? 一哟,小哥,几月不见气色很好啊。在山城没和我说实话吧,你藏着什么绝活,一回头就在于家管事了? 一运气运气,来来来,贵客临门,里面请,于大姑娘等了很久了。 一等等,李大姑娘的车就到了,我和她一起上去吧。 一李大姑娘?麻烦引见一下。 一来了嘛。 另一辆车停在饭店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女子,衣着素净,看着年轻,初看容貌平平,不似于采薇美得惊艳,只是气质出众,十分耐看,这便是与向往相交甚厚的李家下一任族长李遗。 纪玄疾趋几步,微微侧身,摆出请的姿势,道: 一李大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告罪。族长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里面请。 李遗微笑道: 一劳您迎接,还未请教 曹揽仁接道: 一这位是于家的管事,姓纪,是向往的朋友。 听到这,李遗眼睛一动,看向纪玄的神色复杂起来。纪玄闻到一股淡香,让他身心一松,李遗说话温和可亲,谈话中自然生出吸引力,令男性忽生表现欲和保护欲。纪玄觉得这位李大姑娘比于采薇更成熟,想来在家族里管事已久,才有这样的气质,温柔而不失镇定。李遗的随从到了,她便说道: 一我们这就进去吧。 于采薇在电梯口等候,身后是硕果仅存的老一辈,这几人早就不参与族中具体事务,先前也隐居乡下,为了典礼才特意赶来。见到来客,于采薇上前笑着说: 一姐姐,我们多年没见面了,还是那么温婉,让人不自觉想靠近,连我都忍不住要凑上来呢! 一采薇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长得好看嘴又伶俐,真是挑不出毛病了。 两人一见面就像亲姐妹似得执手交谈,曹揽仁被搁在一边,纪玄觉得场面有点尴尬,不过曹揽仁好像没有不悦,笑吟吟看着。于采薇与李遗说了一通话,这才转向曹揽仁,招呼道: 一东家,里面请,欢迎欢迎。 曹揽仁笑意凝固,忙答道: 一哎这个称呼就不要再用了,于大姑娘折煞我了。 于采薇用的是她在山城做事时的称呼,此时不仅戏谑,还有些疏离感。纪玄摸不着头脑,觉得这两人谈话不太正常。李遗拉着于采薇笑着说: 一你们两个别贫了,上楼。 一请。 纪玄在前面领路,于采薇和李遗并肩走,曹揽仁苦着脸跟在后面。纪玄找了个机会来到他身边,小声问道: 一怎么回事? 一说来话长,不提这个。 三家的头面在包厢中聚首,入座后于采薇首先表示欢迎,然后表示她要先去大堂主持仪式,每个包间都可以通过闭路电视看到实况。众人让她先忙,此处由几位长老和纪玄作陪就行,于采薇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纪玄在空着的主座边,其余两家各占一面。酒宴开没有开始,席上众人闲聊起来。曹揽仁询问纪玄怎么修为突进,听说最近又降服一只煞,纪玄便从山城遇到青面小鬼说起,讲起之后的经历。谈到入藏时李遗说了句: 一纪先生和向往很熟吗? 一算不上太熟,不过我们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可能是人以群分吧,我和曹兄也是交谈甚欢。 李遗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纪玄讲完自己的经历,众人先称道他的手段,随后谈起向往,均表示他是百年内术士之冠,举手间的术就有这样的威力。纪玄发觉李遗没有说话,就问道: 一李大姑娘,向往他和你缘分匪浅,你有他的消息吗?我找他很久了。 曹揽仁也附和道,李遗盯着筷架边的手巾半晌不言语,抿了抿唇,才开口: 一他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通幽术(上) (上) 纪玄闷哼一声,左手使劲抓了把脸,脑袋向后仰去;曹揽仁一巴掌扇倒了茶杯,桌布瞬间变成深色,茶水蔓延至桌边,他将手巾随意覆在桌上,顾不上擦,也不扶杯子,后退一截站了起来,急切追问: 一没了?哪没的,怎么没的? 李遗低眉,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举桌沉寂下来,曹揽仁呆立不动,抬眼看灯,纪玄咬着牙,只觉舌尖漫开血腥味。于采薇出现在屏幕上,仪式开始了,列席诸人中只有几个人在看,主客均各有所思。李遗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睁开,接着众人听到了向往的最后时光。 万户城酒馆中,向往收到一条短信,发信人是李遗,内容是李家或许可以帮他。 向往亲眼看到于路清阖族覆灭,大事已了,生平遗憾只剩一件,却是希望渺茫遥遥无期,大概难以完成。既然救不了颜羽,他生无可恋,此后本要返回湘赣边了却残生,静待魄散之日,与颜羽或能再见一面,若见不到,他也能在一个山清水秀之处离世,算是完成最后的愿望。但李遗为他找到一个办法,向往看见一丝希望就不愿放过,他得信后告别纪玄,当夜就前往洛阳。临别赠送咒术是无意,只是觉得有缘。 随身物品带不上飞机,他就交给快递,只身先行。抵达洛阳已经是后半夜,下着小雨。出机场门,他见到一身黑衣的李遗打着伞。这个场景令他回想起多年前在山城,他也等候在机场外,旧事似在昨日。 一来了,上车吧。我知道你急,但不在这一夜,先去休息。 两人许多年没见了,举止间却还能通心意。他们两人都变了许多,可是此时却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向往点点头,上了车。开车的是李志毅,他依然是李遗的得力助手,与向往也是旧相识。一路上三人都没有说话,在漆黑空荡的机场公路上后座的向往李遗相视不语,暗中有一双明亮的眼,一双渗进夜色的眼。 李遗身上亲和温婉的气息没有改变,只是少了青涩。向往十分熟悉这股气息,他还知道这些只是李遗性格的一部分。一个自幼就是族中娇子,领衔年轻一代的人,怎么会没有几分骄傲,在柔和的气质下她还有一颗执着的心。向往了解她的执着,他仍从她星空般的眼睛里读到旧日的感觉。他知道李遗的高傲掩埋了她的情愫,她已经习惯藏起一切。 向往自问对李遗的感情相较颜羽不分轩轾,只是二者不同。他选择忠于颜羽,忠于生死游离的经历,忠于苦难与承诺,但他背叛过自己的承诺。当年海誓山盟言犹在耳,李遗在侧,他不能否认自己对她的感情。 人间繁琐难言的事,情字为首。他曾负李,不愿负颜,然而负李日深,令他饱受挣扎,如同透骨寒冰。不是日久生情不及惊鸿一面,也不是相濡以沫胜过柴米油盐。波澜壮阔处产生的情感,和日夜朝夕间的情感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向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选择,大概是前生缘定,这一世注定如此。 二人见面后没有对话,李志毅在车里感到有点尴尬。但对于后座上的两人来说,却是无声胜有声,尽在不言中。 只有热恋中的男女才舍不得眨眼,只为多看伴侣一眼。向往和李遗四目相对,睫毛没有丝毫颤动。向往觉得痛苦随着沉默越来越深刻,帮他脱离挣扎的是他的一个小动作。他将左手举到耳边,三指搓了搓,可以听见窸窣的皮肤摩擦声,接着他将手指移动到右耳边,用食指敲了敲脸。这个动作是为了防止寒意冻僵手指,并自测左边的听力触觉衰退了多少。行将就木的他几乎丧失了左耳听力。由于很久没有表情,左脸虽然生硬,却看不出太大的异常。李遗观察到他在无意识时左手五指微微划动,这个动作也是为了防止冻僵。 冰冷的感觉习以为常,生意流逝的虚弱也不再折磨他磐石般的心性。哀莫大于心死,肉身的痛苦自丧失希望后只能算作等闲。 李遗为向往安排了住所,她让李志毅先回去,她稍后自行回家。李志毅点点头,将车钥匙留给她。两人独处时还是不言语,枯坐良久,李遗伸手触碰向往发白的鬓角,摇了摇头。向往没有躲闪,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眸。李遗叹道: 一你啊 遂起身离去。 次日李松枝在堂口等待向往上门,即便向往拒绝入赘李家令他大感惋惜,自己的女儿为此受情伤无意婚嫁,他还是要给予向往足够的善意和尊重。奇门里轰动的两件大事:百年难遇的妖魔,术士大族的覆灭使向往拥有只手翻天的名望,即使他形容枯槁,余生无几,短暂三十年中的成就已足够留名。李松枝以平辈礼仪和向往相见,这些礼节在年轻人里已经匿迹,可是李家对此十分重视。向往答以晚辈礼。在堂上闲叙几句,李松枝感叹天道无常,这样的人物偏偏命途多舛,心中更后悔没有招向往进门,如果当时松口,恐怕向往也不会遇到后面的事,就算不当赘婿,他也会为李家做事。心中虽然有这点遗憾,他也知道为时已晚。 向往正要进入正题,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正式会面时接打电话十分无礼,李家又拘于此道,后辈闲谈中都不容许这样的情况,可向往直接取出手机应了。李家人纷纷皱眉,李遗知道他不会倨傲至此,心里也暗暗揣测他为什么这么做。向往自然明白这通电话会让李家人反感,不过和接下来的事相比,这样的惊讶可以忽略。 一告罪,伯父,有件快递到了,是你们家的东西,我给送回来。 这话令所有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向往素来特立独行,这些年神出鬼没,有些惊人之举也不意外。他拱手出门签收了包裹,提着长方形的盒子回到屋里,站在李松枝面前。李松枝问道: 一请问里面是什么? 向往提臂,将盒子端在胸前,火光闪过,最外层的纸板烧尽,没有一点飞灰。这一手术令众人暗叹,向往手上木盒的尺寸他们很熟悉。 一把剑。 向往两指推开盒扣,取出里面的剑,李志毅上前接过盒子。众人都不识此剑,从鞘上也看不出信息,不过形制像是唐剑。 向往后退两步,拔剑指天。 一声沉吟自剑鞘中传出,附在剑身,从剑尖吐出,冲撞屋顶,撼动整间屋子,众人都感受到地面震动,听到盆景的叶子簌簌作响。 龙吟?李松枝迅速想起一个人。余下李氏族人也想到这个名字。 但这声音更像叹息。龙叹,是另一人。 向往未等余音散尽就还剑归鞘,随着剑身没入鞘口,龙叹戛然而止。堂中留下嗡嗡余音,没人说话。李家众人自忖接不下向往这一剑,纷纷揣度这柄剑究竟是什么来头,能有如此威力,向往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剑术? 一剑名踏歌,不用我多说了吧。 人群中传来吸气声,众人脸色多少发生了变化。向往双手捧剑,奉至李松枝面前。李松枝先一步辨出龙叹,猜到了来历,郑重接过。向往以为众人会哗然,不过堂上李家人只是瞠目结舌,无人作声。李松枝垂下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昂起头。中原道魁,李家族长,竟红了眼眶。 李家中兴奇才剑仙李南来留下传说无数,只要提起术士,必说李家,谈及李家,首说李南来。踏歌是他的佩剑。 李松枝拿着镇族重宝热泪盈眶,方才向往一剑动天地,真伪不需辨了,他抽剑两寸,见红色刃上刻着两个篆字,依稀认出“踏歌”。向往说道: 一物归原主,这把剑我借用来杀了魔狗,不算辱没了它。 一向先生对李家有大恩,李松枝代全族拜谢。 一伯父折煞我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何况伯父还要帮我救人。 向往扶住李松枝,假如让这个老头拜下去,他这几天还怎么和李家人相处。余人回过神来,也激动万分,看着族长手上的剑。李松枝抚着剑鞘,转头唤道: 一遗儿,来。 李遗上前,不知何事。令所有人意外,李松枝直接将踏歌传给了她。 一遗儿,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明白了吗? 授剑意味深长,李遗当然猜到了父亲的意思,说: 一爸,我知道。 她三拜后执剑归座。此时李家下一任家主正式产生,授剑的同时李家大部分权力也发生了转移。李松枝对于隐退一事考虑已久,这把剑提供了一个契机。踏歌自从李南来仙去就不知所踪,当时李氏极盛,这把剑就是兴盛的标志,如今现世意味不言自明,这一代必然大有可为。在场的李家元老都承认了这个结果,李遗继位是众望所归。但对于向往的剑招,管事尚有意见,一人说道: 一请问向先生刚才一剑是什么招式? 这也是所有人的疑惑,向往答道: 一这一招是剑仙的剑法,招名将芜。 众人议论起来,这是只存在于记载中的剑法,传说是李南来晚年所创,但没有流传。 一向先生从何处学来? 管事提问时语气强硬了几分,这个问题也具有一定攻击性,术士家族对于自家的道术隐秘异常重视,向往运用李家失传的剑招,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得到了剑谱。 一罗霄山中石碑上学来的。 果然有剑谱。虽然如此,李家也不能责难,毕竟他送回了踏歌,也坦然承认学会了李家的剑术。李遗怕管事再问向往要不快,便接过话头,道: 一往儿你还学了什么? 一那块石碑我只见到过一次,学了三剑,除了将芜,还有出岫c孤往。不瞒各位,那块石碑是我偶然遇到,让我再去寻找也不可能找到了。 一你能演一次吗? 李家人大多是剑痴,方才管事询问也正是这个意思。向往虽然不想虚耗时间,到底有求于人,便来到院子里。他不敢再用踏歌,方才出剑时他小心收回大部分剑意,仍然使屋宇震动,这时便借了李遗项链上的黑剑。他捻个剑诀,提剑起势,自将芜出剑,转腕出岫,继而孤往。三招均一往无前,煌煌然难以直视锋芒。李家人浸淫剑道,此时眦目强看,眼睛酸胀充血,流出泪来。 众人长叹李家以剑术闻名,不想向往信手几招,只有寥寥数人能勉强观看,又哀叹先祖的绝技失传,今日难窥高深。见到绝技自然人人想学,向往明白他们的心思,先说道: 一这三招本就是李家的,我不会藏技,稍后我与遗儿探讨。 李松枝点点头,请向往回到室内。完成还剑,向往忍耐不住,问道: 一伯父有什么办法救我?请明示。 一我族中有一门咒术可以送魂魄下黄泉过鬼门关。在冥界生气不散,时间更充裕,此外枉死城里奇技异术多过人间,或许有破解血术的方法。 一请伯父施术! 一此事急不得,这门通幽术禁忌繁多,几十年来没人使用,枉死城终究只是传说,不知实情。通幽一事还要从长计议 一听凭伯父安排,只是我命不久,余下时间不多了。 一是是,我立刻着手准备,遗儿会和你说明禁忌,最快明天就可以准备妥当,但其中风险还是得说明白,通幽术成功率十中无一,九死一生,发动条件也十分苛刻,因此极少使用。 一我不在乎。 一好,松村,去看看饭好了没,我们先吃饭。 向往惜时如金,可应酬推脱不得。因为送还名剑的缘故,李家人更加热情,敬酒不绝。向往自感身体每况愈下后戒烟酒,忌油腥,生活规律,穷极养生之道只求多活几日。在万户城见到于家覆灭后才百无禁忌,反正无望,这几日里饮酒无算。李家宴席丰盛,他只当上路饭,旁若无人地吃喝。李遗从未见过他饮酒如渴的样子,沉着脸看。 人散后向往回到房里,上完厕所毫无醉意,出门时李遗已经坐在椅上。她的声音很低,但在静室里足以听清: 一往儿,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向往故作轻松,想一句带过,但他半生苦厄,这一句又怎么轻松的了? 一还不是这么过来 李遗盯着他。 一好吧,好吧。 向往逃离万户城后李遗曾去电询问,那时他说起同她分开以后的事情,现在便三言两语带过前半段,正要继续说下去,李遗打断他问道: 一你后悔吗? 向往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眼神始终不敢朝向李遗,沉重的吐气后,他的声音好像蚊蚋的叹息: 一不后悔。 李遗使劲眨了眨眼,没有说话,随后向往开始讲述他之后的经历。 白了半头,藏地留名,威震奇门,这些都不是向往的目的。他想尽办法将古古然杂的尸体运回山城,买了几个冰柜速冻尸块,为了不让家里变成肉铺,他特意租了一间库房。自从喝下紫血,他就感到体内出现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先前附着在小指上的业力已经散去,与之不同的是新力量不仅在体内流转,还不断试图取代向往体内原来的业力,并经常扰乱他的心智。饮血时部分魔业转化成天地间自然业力被他吸收,余下的魔业原封不动进入他的身体,数量巨大,将他原来的业力逼迫在一角。向往无法动用这股力量,他猜测完全掌握魔业时他就接近传说中羽化的境界,只是运用魔业成仙,还能叫仙人吗? 无暇多想,向往自觉生机有限,所以没有休息,直接飞往咸阳寻找丑二。阿椒见到向往说什么也不肯分别,向往也不好再把女儿丢给于采薇不管,向于采薇致谢后,携阿椒去了咸阳。 这些日子阿椒同于采薇一起生活,已经关系密切,无话不谈。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为什么有这样亲近人的能力,也许是身为妖类的缘故。这些天阿椒又长大了不少,已经出落成十五六岁模样的碧玉少女。三两年间她就长成,精怪的生长速度令人咋舌。向往却丝毫不奇怪,只觉得这么长才是正常的。 到咸阳时天还大亮,向往对于这个城市已经比较熟悉了,他想到几个月没有好好陪阿椒,就带她去市中心逛街。在服装店里向往手足无措,对于姑娘的打扮他真是一窍不通。好在于采薇对服饰有独到的看法,受她影响阿椒也有了自己的意见,向往不需要拿主意,只要付钱拎袋子就行。正是青春好年华,阿椒又天生丽质,换了几身衣服,店员和其他顾客纷纷夸她漂亮。听到对阿椒的夸赞,向往久违地笑了笑。这个女儿是他在人间的记挂之一,也只有她还能让向往松开眉间的川字。 买了衣服买了包,路过表店,向往还为她挑了只手表。向往自己并不知道怎么花钱,拿到钱以后除了生活开销和旅费都存在账上,手头相当宽裕,随手就花了几万。只要阿椒高兴,他便是花空了户头也不会眨一下眼。路过造型店,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白发苍苍,好像垂垂老矣,看着背影都可以当阿椒的爷爷了,于是进店染黑头发,阿椒也修饰了发型。拾掇妥当,父女二人吃了晚饭。向往点菜时使过了劲,卯足了劲吃还剩下大半桌。向往看着阿椒,觉得打扮得有些成熟,不过粉雕玉琢的姑娘蒙上世俗衣着,看不出妖气,倒是仙气盈然。 午夜时他独自向西,路边景色变了不少,公路扩建,沿途多了不少住房。向往在三十里外的小山包下车,却不见了大树。他绕着小山包走了一圈,也不见超过一米高的植物。树不见了并不严重,向往搜索左近,业力波动也完全消失了。 没了?向往心里一紧,又围绕小山按寸搜索,仍无所得。他骂了句娘,没忍住又骂了第二句。 魔意狂涌,叱天詈地,冲天业火烧的山上寸草不生,映亮半边天空,星辰失色。无人经过,也不见鬼c妖的影子。鬼市不见了,向往的祈望随之消失。他坐在焦土之上,狠狠抓住自己的头发,手却颤抖不已。 我这一生所求不多,却事事失意。痴情总被情伤,造化还要弄人。眼见我九死一生就要成功,鬼市竟然离奇失踪,天要绝我与颜羽,天要绝我啊! 怨命途无常,恨情深不寿,他痛得发狂,体内的魔意再也压抑不住,掀起惊涛骇浪,他的虹膜转紫。假如魔意再深一分,咸阳就将面临魔患,修罗化的向往屠杀平民没有难度,寻常热兵器在业火前效果不大,术士界也无人匹敌,恐怕在动用重火力前咸阳不宁,人间遭厄。 天际传来闷雷滚滚,向往的眼睛恢复一丝清明。他脖子上的玉再次压制魔意。怨恨稍退,浓郁的悲戚和绝望支配了他的心。 不能救她,苟活有什么意义? 向往在彻寒的荒郊野外坐了一夜,身上起了白霜,寒风入骨,他却像石像一样坐着。北风凌冽,也寒不过心死。 东方既白,向往挪动僵直的身体回到车上。他在恍惚中回到城里,所幸为时尚早,路上没有人,否则他神志不清,必然有磕碰。在路上他决定活下去,大仇未报,他不能死在于路清之前。阿椒也不能弃之不顾,他同从小带大的女儿感情匪浅,一时割舍不下。此外,诛杀魔狗后他对于人间已经无所畏惧,没了鬼市的门路,大不了再寻门路。虽然总觉恹然,向往想通以后还是摒弃了殉情的念头,强打精神,又与阿椒在咸阳闲逛几日。先前一直是丑二引领他按部就班行动,忽然失去方向使他一时不知所措。 回到山城以后向往过得十分消极,在江边一坐就是一天。于采薇见他消沉,有意接近他,希望他能走出阴影,这段时间细致地照顾向往父女的起居。向往独身多年,又连遭打击,于采薇的照顾令他感到一丝温暖,他们三个好像一家人,只是关系颇为微妙。 曹揽仁也发觉向往状态不好,就让他去乡下一处产业休养散心,那里有曹家的农庄,环境优良。 在农场住了月余,向往觉得自己调整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计划。苦苦思索无果,他认为还是得四方游历才能有所收获,因此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某日他带着阿椒走进农庄的养殖区看动物,曹家雇的农民养了不少鸡鸭鹅,还有数头牛。向往看见其中有一头牛神骏异常,便留心观察,只觉得灵气充裕,开目一看果然有异。 百年内兽类成精凤毛麟角,这只牛精应该有些道行,向往所知世间精怪只有阿椒,鬼市里倒有一些,但从不出来。曹家农场里有一只牛妖令他大吃一惊,在此休养期间他怕体内魔业失控没有感知业力,也没有来过牲畜区,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存在。牛妖发觉向往认出它来,遂打开灵识与向往交流,问道: 一阁下可是东南火? 向往一惊,应道: 一你是谁? 一我从鬼市里来,向往天师还记得丑二爷对你说过的事情吗?我就是为他传信的牛精。 一是你,鬼市究竟怎么了? 一向天师,丑二爷托我给您带话,幽冥不知为何来人封锁了鬼市,据说是灾变将至。他说您得了魔狗皮就自己做个氅子吧,那个消息他老人家打探到了,说是让您去湘赣边罗霄山中寻找您手上剑的剑鞘,之后的事他帮不了你,只能看您造化。这是原话,我修行不足还不能化作人形,是丑二爷打开幽冥封界将我送出来的。不是我不想早点带到消息,这个样子在人间行走着实不便,在这片山里转了不少时日,直到前些天被赶进圈里,我怕伤到人就没有硬闯出去。如今话带到了,您行行好,别让他们赶着我干活,也别想着宰我,我就在这等鬼市重开。 一好,辛苦了,我这就去罗霄山。 一向天师请便。 向往偶得此信,欣喜若狂,正所谓久旱逢雨,雪中得炭。阿椒比向往更早认出牛妖,上去摸了几下,牛妖俯首伏地,任她抚摸。向往立即找到掌管农庄的曹家人,叮嘱他好好养着这头牛。这个农场主是曹家外围的亲戚,一直巴结着向往,他清楚向往和曹揽仁的关系,因此拍着胸应下此事。 行装早就准备妥当,于采薇也想同向往一道离开,向往没有拒绝。三人来到山城与曹揽仁告别,曹镇通与曹揽仁都挽留了几句,不过他们清楚向往的情况,也不多说。向往于采薇两人办事得力,为曹镇通做了不少事。曹揽仁因为向往要离开有些不舍,他组织了一场正式的告别宴,随后叫上丁屁又喝了一顿。 丁屁如今被老婆管得服服贴贴,好容易得到这个机会,鲸吞虎吸,倒像是几人送别他似的,不一会就醉倒了,扒桌子说胡话。曹揽仁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没讲几句话,舌头也开始打结。从不喝酒的于采薇好像来了兴致,痛饮之后脸红如发。只有向往匀速喝着,目光清明不改,阿椒喝着饮料,吃着无人着筷的菜。丁屁道: 一往儿就要走了,嗝,唔,我代表我的头发,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真的感谢你 向往见他醉得厉害,随口应道: 一都是兄弟,说这些做什么,倒是你以后要少喝些酒,不然四十开外顶上又要反光。 曹揽仁道: 一往儿,你诸事小心,像进藏这样的事,不要一个人闷头就上,我帮的上的事尽管开口,希望你有好报,前路顺风。 一不多说了,我干了这杯。 是夜几人举杯纵酒,醉后于采薇对向往表示了倾慕,曹揽仁却向于采薇倾吐衷肠,此举事后令曹揽仁相当尴尬,再见于采薇总是极不自在。向往只道众人都喝懵了,和阿椒说着话。这夜痛饮后向往戒酒,制定了严格的作息,为了多活些日子。在山城的最后一夜,向往和阿椒将不省人事的于采薇扛回公寓,怕她出事,向往在她身边坐了一夜。 在山城住了三年有余,这一夜好像初来那晚,深黑的天空下江水滚滚,江水依旧,人依旧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通幽术(下) (下) 罗霄山的夏天并不凉快,灼热的暑气和聒噪的蝉声一样无孔不入。向往三人至此已经两个月,租了房子置办家具,落脚之处已经收拾妥当。两省之交地产开发快过人口增长,大片空置的房子使得县城犹如鬼域。新城空空荡荡,即便日间也只有几辆车经过,店铺稀少,店主也经营得相当随意。向往选择住在新城是因为此处接近山区,他不知道剑鞘的具体位置,想来在山里某处。沿山搜索,以他视业的精度和范围,难度不算特别大。这几日他频繁进山,暂时没有收获,却在一个人走动时静心思考了许多事。 第一件事是身体内部的魔意。这股力量好像炸弹埋藏在血脉中,不时波动令他十分紧张。上一次爆发时鬼市入口处的小山包被他烧出一层灰烬,如今依然十分危险,城里人虽不多,绝不能伤到他们。况且阿椒和于采薇可能因此受伤,他不得不慎重。他清晰地记得魔湖边饮血的痛快,好像枯木逢春,魔意发作时就像是吸毒上头,这便是他担心的根源。 痛苦犹能忍,像他这样饱尝离恨的人,舒适才是难以抗拒的致命诱惑。他一向明白自己心志不坚,为了避免魔意侵袭,不进山时他终日卧床,诵经自制,以求心境平和。闭口静心是佛家的修行法门,向往学术之初就听说此法,焦虑时常常使用。此刻深受魔意之苦,他隔日就要用经文压制,这也是他选择隔天进山一次的原因。然而这样虽然压制住魔意,却不是长久之计。向往此时无暇寻找驱魔咒术,在曹家的典籍之中也没有发现相关记载。 第二件事是自己的命数。这些年丑二指点他东奔西走,初时向往还不留意,等到此时出局细想,才惊觉自己除了被丑二指引外,好像还有什么力量安排了他的行动。自从遇到颜羽以后,向往身上发生了太多巧合,如果不是冥冥之中有此定数,稍逊机缘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向往相信天道命途难以预测,可是他的命途太过明确,像是有人在筹谋一样。这种宿命感令他感到煎熬,他本以为虽然人生不如意事常,但选择权在自己手里,可是他的命轨太过曲折,不像随波逐流,倒像是有东西在推波助澜。 但愿这样的感觉是妄想,向往不禁苦笑。他身在奇门,经历诸多怪力乱神之事,因而相信鬼神。如果是鬼神拨弄他的命数,那他前生一定恶贯满盈,今世才会遭此报应。向往渴望探求命源,他想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受如斯苦痛。然而被闷热的暑气一蒸,他醒悟过来,如今自己半身入土,还想探究命运,也太过狂妄了。 这样妄揣天意的想法好像幼童。人人幼时以为世间唯我独尊,万事万物顺我心意,我可以肆意掌控世界。心理学家认为这种心理来自婴儿时的认知,由于长辈悉心照顾,婴儿的任何需求不需要自身行动就可以满足,所以在婴儿的意识中世界是唯心的,动念就可以获得一切。当婴儿长成儿童,与外界接触增多,他开始明白世界并不是围着他转的,动念并没有现实效力。随着对现实认知不断深入,他距离命运就越来越远,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彻底臣服于命运。这个过程充满无奈与失落,因此结果令人痛苦。而婴儿时掌握一切的美妙深深镌刻在意识深处,这才在成人世界催生出。不能满足,幻想就会替代现实给予人慰藉。这就是各类网络爽文令人沉迷的原因,逆天的主题大受追捧,正是为了寻找初生时的极乐。 幻想总是虚妄的,向往不愿意执迷于逆天改命的幻念,他只求命途不要待他如此残酷。 第三件事是牛精提到的灾变。依它所言幽冥唯恐生变,鬼市封门,人间即将有难。史上有记载的鬼浪妖潮都是乱世。战火连天生灵涂炭,人间血光冲天,才有邪祟横行的状况,他没听说盛世忽生鬼浪。以目前术门凋敝的情形,鬼浪一起,妖邪恣肆,鲜有人能抵挡。就是古时全盛世家,抵御这种百年不遇的灾难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更何况如今昌平已久,世人不识不可知物,无从抵抗。 据曹家旧书记载,番邦也有鬼浪。旧时有族人出海,在欧洲遇到鬼浪。西洋邪灵和东方又有不同,但本质上并无差别,当今西方又有几人能够降妖伏魔? 鬼浪在人间的危害不尽相同,有瘟疫恶疾夺人性命的,譬如史上几次大瘟疫,黑死病便是其中之一;也有惑人心智使人行事无端的,古时朝代更替战火肆虐常常引起鬼浪,比如唐末混战 向往曾疑心近代浩劫也是鬼浪的产物,否则一场动乱难以突然兴起,又经久不停。只是那时术士家族噤若寒蝉,没有任何活动,奇门来到灭绝的边缘,所有人自保不暇,蛰伏不动,对此没有判断。那些年出现了奇门真空期,没有任何记载,只有口述。 如果鬼浪再次出现,后果不堪设想。向往如果还是五年前踌躇满志的青年,抑或是十年前胸怀热血的少年,得知此讯必然奔走筹谋,以期救世。现在,他不在乎。 人间颠覆与我何干? 我救了爱人,就躲进深山不问世事;若是身死,哪管得上洪水滔天? 除了这些,向往自然时时念及颜羽。他跋山涉水,踽踽独行,她的音容萦绕心间,每每悲不自胜,就在树下苔上坐下,轻抚小指,泪常盈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在人前,茕茕孑立时悲不能抑,泪怎能禁? 隔日进山持续了一年,向往逐端搜寻,几乎踏遍左近山脉,饶是如此,剑鞘依然杳无踪迹。 一日,阿椒发现向往垂泪不止,神色凄凉,上前一看,他正在读《浮生六记》。阿椒轻声道: 一爸 向往挤了挤眼睛,叹道: 一阿椒,你也看过这本书。沈三痴情,与我相似,但他还和妻子厮守二十三年,我却只有几十天。我读到他们举案齐眉,羡慕得很。文淡情深,我也想过上这样的平淡日子。阿椒啊,你以后一定要找到心上人,让我放心地将你交给他,这样我就无牵无挂了。不知谁有福能带走我家阿椒? 话至后半,向往强作笑颜,阿椒先红了脸,随即红了眼,嗔道: 一爸,我要一直陪你,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了。 向往抚着她的头,微笑道: 一总是要走的呀 阿椒抽了一下鼻子,依着向往坐下,这一年间她好像不在成长,一直是十五六岁模样。于采薇闲不住,在县图书馆谋了个职位,她乐得在老旧的图书馆里翻书,同时一心修术,遇到疑难同向往讨论,收益良多。向往进山之时她和阿椒讨论,帮助尤胜与向往交流,只是她要借此机会同向往说上几句。向往除了进山之外便躺在床上,阿椒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有于采薇照顾两人起居。让留洋归来的于采薇做这些连向往都有些过意不去,然而于采薇却做得心甘情愿。如此大家都明白于采薇的心意,向往佯作不知,阿椒却劝她别再屈居此地,山外的生活更自在,于采薇摇着头,将阿椒搂入怀中笑道: 一你不懂。 一年搜索无果,向往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心境也不能平静,魔意再次蠢蠢欲动。向往觉得自己行将失控,不敢再住城里,只能搬进山中。林场里有护林员居住的小屋,如今荒废了,向往稍作整理,于采薇和阿椒帮他搬了些必需品,想陪他住下。向往担心自己发狂会伤到二人,执意让她们离开。 一别担心我,山里什么都有,说不定还能捉到野味,这山里只有怕我的东西,没有我怕的。隔天我会打电话出来,你们想来只要给我来个电话,随时可以上山。 他摸了摸阿椒的头,拉开车门,让两人上车。目送汽车远去后,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阳光从茂密的叶缝里落下,光线泛着绿意,空气中丝丝清甜,深山幽谧,向往复得返自然,感到亲切舒适,躁乱不再。老屋前竹篱残破,人迹和环境经过岁月沉淀合而为一。向往记得离此不远有个水库,于是向林中走去。过了半个小时,他果然从树间窥到粼粼水光。水清如镜,深处泛着松石般的蓝色。南方微生物滋生迅速,水本不至于清澈如此,这个水库是异数。 天气炎热,向往除去衣服,纵身跳入水里,沿着库岸游了一圈。这里人迹罕至,他索性全裸。游得暑意尽消,他才上岸,赤身回到房舍。 这里大概可以当终老之地,向往心想。 夜晚,虫声不绝于耳,林中还有萤火虫,如天星坠地。向往不畏蛇虫,肆虐的蚊虫被咒术挡在门外,即使没有用咒,向往的身上的气息也会令虫兽趋避。 之后三天向往日间游泳,随后在林中静坐,夜间悟道,压下魔意,这才松了口气。他用浣花术在院子里种满各式鲜花,在室内放了一盆兰,两株佛手。佛手柑的气味和兰香沁人心脾,向往施咒变出的鲜花可以常开不败,也无需打理,因此花香盈室,门内外各有一番风景。 某日,挂在墙上的剑长吟一声,似乎要脱囊而出。向往急忙取出来,有一道业力自剑尖渗出,凝成细线伸向门外。向往见之大喜,捻疾行咒冲进林子里,被业力指引着在山中腾挪。因为前行心切,他也不记得走了多远,直到一处开阔地,业力趋于稳定,向往收了脚步走上前观察。在空地上有半截残碑,被植被覆盖,仔细搜索之下才能发现。 他上前拨开草木,之间碑上字迹模糊,这样的古碑本就不易辨认上面的内容,何况残破如斯。向往猜测这上面或许可以找到剑主人的信息,于是视业洞察。只见石碑内业力磅礴,隐隐可以看到业力构成的字迹。向往十分吃惊,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有这样的功力,经过百年以上风雨侵蚀,还能留下业力组成的文字。他自忖用业火烧出文字不难,只是能保存多久不得而知。 向往细看之下读出碑文,原来是一篇自传,字里行间狂妄扑面而来,刻字人仿佛睥睨寰宇。初始他不以为意,待看到结尾笔势惊人的署名,才明白这人真是如实自述。 “一生恣意,于此上青天,立碑以志。李还。” 李还字南来,传说里弃名取字,奇门便多知剑仙李南来,少闻李还。向往本来不太相信李南来的传说,因为他不像葛洪陈抟,有仙名传世,即便奇门以外也有盛名;而李南来却只在术士道中闻名,一切事迹口口相传,并无实证。与他同时的曹家先祖也是这样的情况,这两人像是凭空而来,又神秘消失,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此刻向往见到石碑,明白自己手中的剑应该就是李南来的佩剑,受到石碑感召带他来这。他摸索石碑四周,又探查碑下,均不见剑鞘。他心中焦急,扩张视业范围,却在不远处发现了端倪,有一道活动的业力,强度不逊魔狗。 向往一跃而出,要去看看是什么东西。他如今已不惧魔狗,自信可以降服此处孽障,因此落在那道业力附近。在他面前是一个洞穴,吹出阵阵腥风。向往嗅到蛇臭,便猜是蛇精,持剑向内走去。初进洞,眼里没了光线,目不见物,向往闭眼前进,四周业力十分清晰,那妖魔就在几十步外。这洞穴极为宽敞,可是腥臭味令人窒息,向往再睁眼时,如他所料,洞穴里盘踞了大小各种蛇类,纷纷摆出攻击姿态对着他,虽然畏惧他身上的气息不敢靠近,可也令向往后脑发麻。 他心里厌恶,掌心业火亮起,就要火烧蛇洞。这时山洞深处传来人言,语言奇异,像是当地方言。他勉强听懂一句,原来是让他手下留情。自阴暗处探出一只蛇首,蛇信率先暴露在视线中,有手腕粗细。蛇首大似牛头,贴地而来,蜒至向往身前。 一先生你终于来了。 向往没有应声,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同蛇妖打过交道。这巨蛇莫非是要诱害他?向往并不畏惧,说: 一你认识我? 一是,剑仙令我守碑,先生也在,今日重逢,正应了您当年话语。 一什么? 一您说日后还会再来,届时让我告诉您开启石碑的方法。 一 向往有些糊涂,不知道这蛇妖意欲何为。蛇妖又道: 一先生,还有三日才到启碑之期,您可以稍作准备,三日后再来。 向往不明就里,问了几句,巨蛇只道启碑后他就会知道一切原由。向往遂退出洞来。回去的路上向往费了一番心思找路,此处环境十分陌生,难道过去一年之中竟然没有到过此处?这里离县城不甚远,隐居的小屋半年多前就到过了,按照他的搜索方法,要漏过一只至少数百年道行的蛇妖绝不应该,这件事着实令他费解。 回到林场小屋后他联系了阿椒,让她这两天过来。他只说要去山里待些日子,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三天后会发生什么。在县城时他就把交给曹揽仁周转的资产放在阿椒名下,她可以衣食无忧很多年,又有于采薇照顾,山外的事情并不需要担心。 次日一早,于采薇载着阿椒来到山里,带了些食物进来。三人在林间漫步,向往领二人去水库,地图上没有注明这个水库的名称,他起名为碧水潭。入夜后于采薇做了饭,三人在院中摆起桌椅。阿椒对院落的布置赞不绝口,于采薇也细细观看花草,两人拍了不少照片。在吃饭时向往交代自己会进深山一些日子,出来的时间不定。因为此处没有电,他的手机是老式的诺基亚,可以待机一周,每次将电池替换下来交给于采薇带回城中充电,这次进山不知多久,所以不一定能及时联系上她们。所以向往让二人不必时时进山,只要保留县城的住所,他回来后就去那里。 阿椒在院里迟迟不肯离去,推说爱花,其实是不舍向往。向往心中也不忍抛下阿椒,便让她留在山中陪他住两晚。这一年里他与阿椒聚少离多,总是于采薇在照顾,所以向往心中愧疚。阿椒前几年生长迅速,向往不敢让她进入社会,因而阿椒没有见过多少陌生人。虽说走了不少地方,但她和外界总有层隔膜。人与妖的阻隔难以消弭,向往也没有办法。近来阿椒形貌不再有巨大变化,总是原来的样子,于采薇细心教授世间诸事,让阿椒对于浮世有了一定理解。在图书馆工作时于采薇带着阿椒见了不少同事,阿椒先天使人亲近,一则她容貌出众,二则她身上浓郁的灵气使常人不自觉被她吸引。小城市人情味浓郁,这对于初入社会的阿椒也是一件好事。 于采薇虽然不愿离开,但向往说如果他们都留在这里他就只能睡在地上了,于采薇这才上车,说定两天后来接阿椒。向往在车边和于采薇交谈半晌,他说自己也许会离开很久,阿椒还得由她照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本练习本,塞进车窗,说道: 一我从前研究过你们家的术,写了点东西,可能对你有帮助,这里找不到别的纸,就这么个练习本,前面是阿椒练的字,你从后面开始看。 两日后的清晨,阿椒睁开眼,向往正在墙角的灶台前做饭。他的厨艺源自颜羽传授,成熟于阿椒断奶后。他学习了各种菜式,在于采薇到来前一直是他做饭。煮完面条,他把煎好的鸡蛋放进碗里,端到八仙桌上。阿椒从床上起来,向往便去院子水井打了水,让阿椒洗漱。 吃完面,向往将阿椒揽入怀中,微笑着摸摸她的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拿起一支筷子,放进水桶,捞出来时上面开出一朵花。 一爸爸走了,听采薇姐姐的话。 阿椒点点头,拿着筷子走到院里,把筷子插进土里,接着筷子开始扎根生长,开枝散叶。 向往几度回望,硬下心来使疾行术,往残碑蛇窟赶去。 夏季日长,向往赶到石碑边上时天色反倒暗了下来。一场大雨正在酝酿,黑云就在山巅,清晨好似将夜。空气中的湿度迅速上身,林子里泛起土味。向往走进蛇窟,洞壁已经开始滴水。蛇群蜷缩在洞里,为他让出一条路,向往仍然不能完全克服对于这类动物的厌恶,扯动脸上的肌肉,快步穿了过去。蛇妖盘踞在一块黑色巨石上,见到向往抬头起身,说道: 一先生,异状已生,等雨过后,就是碑启之时,请稍待。 说罢,它口中作嘶嘶声,几条环纹花蛇爬出洞去,不久后洞口来了几只猴子,抓着几片蕉叶。巨蛇让出一条路,猴子举着蕉叶到洞深处水洼里舀起水,递给向往。 一先生,这泉水上有一株尚未成型的仙草,仙气入泉,饮下可以强身健体。我守卫了数百年,等仙草长成我也该得到道了。 向往喝了泉水,猴子急忙取走蕉叶,舔舐起来,随后窜了出去。洞外雨势倾盆,遮天蔽日,打落一地叶片。 两小时后雨才停下,巨蛇对向往讲了碑上所记内容。李南来勒石记录自己生平,虽然都是只言片语,但听来就令人惊叹不已。巨蛇说话没有条理,又带了古方言口音,向往只听懂小半,但这小半令他确定李南来绝不是这一界的人,因为其中李南来与庙堂打交道的部分不可能不出现在历史中。 最后巨蛇交代道,启碑后他会进碑一年余,取到剑鞘,他才能返回现世。向往给阿椒发了一个信息,说定一年之期。关了手机,他背剑出洞。蛇妖能告诉他的信息只有这些,他在关键部分询问了不止一次,也没弄明白碑中情形。 无论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向往凭着手段都要闯一闯。踩着湿润的泥土,雨水从脚下涌出,附在鞋上,潮湿的空气沾衣欲湿,杂草泛着荧光。向往清理碑边杂草藤蔓,使半截残碑露出真容。他持剑在手,尝试运剑,剑内业力自然流动,带着他的手臂移向空中。 剑光一闪,一个字凭空出现,随后剑行如笔,写出了碑文。剑势斗转间积压起威能,向往逐渐感到不能控制剑柄,如果他修为稍弱,此时剑早已脱手,四散的凌乱剑意会将他击伤。银芒停留了片刻,向往静待石碑发生变化。按照穿越小说里的记载他应该会被一道刺眼的白光吸入,或者眼前一黑,醒来就置身异界。 然而碑文逐渐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向往纹丝不动,心中却惊恐起来。 这就完了?然后呢? 他凑近伸手,指尖被硬石阻挡,无法穿过。他心中惊疑,正要去蛇窟询问,刚转头,巨蛇已在他身后。不等言语,它甩尾扫来,腥风裹着凌厉气劲,恰似刻石的剑意,劈面斩来。 这一尾远超巨蛇本身实力,向往几近窒息,不及细想它发难的原因,扬手横剑,尝试调动体内魔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鬼潮生 李遗说到这,纪曹二人讶然,却没有听见下文。向往讲到这里晚饭的时间到了,之后时间仓促,他只来得及将剑仙的三式剑招传授给她,如果不是李遗天资过人,恐怕三招都学不全,后事竟不得而知。 关于通幽术李遗语焉不详,因为是家族之秘,众人也不能询问,最后向往只剩一魂续命,二魂七魄下往幽冥。李松枝同他约定人间七日他必须回来,可是直到一个月后,他依然神魂游散,没有醒来。这时李遗想到幽冥的时刻与人间可能有所不同,为时已晚,尽管有通幽秘术,仍不能维持他身体的活力,无奈之下李遗只好将他放进冷藏室中。 通幽两月余,向往残魂离体,术隳人亡,最终没能从鬼门关回来。 通幽前向往将记载了李南来三剑的笔记本交给了李遗。她练成后就从父亲手里接过家族权力,距离族长只差一个仪式。 得知向往去世的始末,纪玄和曹揽仁面如死灰,他们都不愿相信这样的结局。正当席间沉默之时,于采薇走了进来。 一大家兴致不高啊,招待不周,请见谅。 于采薇以为是纪玄冷落了众人,剜了他一眼。纪玄还处在混沌中,未注意她的眼神,直到她坐下,才回过神来,侧身轻语: 一姑娘,向往没了。 于采薇一怔,隔了一会,她长吸一口气,道: 一嗯? 纪玄道: 一李大姑娘的消息,他在李家没的。 于采薇并不看纪玄,向李遗问道: 一他现在在哪? 一葬在北邙。 于采薇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曹揽仁冷静下来,诸人对这一桌菜一言不发。纪玄一脸怆然,喝了口茶。许久,于采薇道: 一逝者已矣,我们几人与他有缘,这杯敬他。 四人举杯饮尽,各家的人也拿起酒杯,唯有于家四位老人端坐不动。于采薇接着说: 一诸位拨冗前来,不胜荣幸,这一杯敬各位。 于采薇极力活跃气氛,总算挨过晚宴。送走各路来客,于采薇叫了纪玄来到大堂,李c曹二人正在角落喝茶,她道: 一走吧,去家里坐坐。 乐友厅中,三家领袖屏退众人,只留下纪玄陪同。座谈伊始,三人交换了族中信息,都是客套话,问候长辈打听平辈,随后几人表达了年轻一代强化合作,重振术士行的愿望。纪玄除了倒茶,就坐在末位听他们说话。他发现如今三大家族中竟有两位女性掌权,这一景象前所未有。奇门各种手艺的传承自古是传男不传女,近现代才有所改变,没想到如今是两个姑娘掌管着术士行大半天下。对于古板的老一辈来说,这样的结果似乎难以接受,可是这两位继承人都显示出不容置疑的实力,无人能够阻挡她们手握权柄。 纪玄想到远古母系社会中所有巫祝角色都是由女性扮演,女性在术士一道似乎有着先天优越性。这样的结果好像是自然趋势使然。关于术士起源,曹揽仁有一定研究,之后一定要请教一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听天清 (因网站规定略去部分情节) 日夜兼程抵达洛阳后纪玄直奔李家堂口。他早就以商议鬼浪应对事宜为由通知了李家,所以有人迎接。送的礼物由司机放置,纪玄立即走进会客厅。首座上李松枝起身见礼,纪玄因为有求于人,特意演练过行礼,此时有板有眼。李家重礼,堂中人均点头微笑,对这个年轻人相当满意。 然而当纪玄表明来意后,有几个老头立刻跳出来反对: 一不行,踏歌是李家至宝,只有族长才能使用。 一剑法不外传是祖训,不可能教给你一个外人。 纪玄早就料到是这个反应,便将自己的经历计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有他有机会尽早结束灾难,现在多耽搁一刻,便是害了无数性命。他义正言辞说道: 一诸位既然重理,那可记得维护一方安定的家训? 反复协商后,李家的态度仍然很不明朗,纪玄也知道困难重重,但还是耐着性子谈。李遗坐在次位,始终一言不发。李松枝给出一个解决方案: 一如果纪先生愿意入赘,便不算外人,李家的剑术可以传你。若你不弃,我有个侄女正当年纪。 当年他招揽向往用过结姻这个手段,李遗如今无心婚嫁,只好搬出侄女。李松枝阅人不少,看出纪玄很有价值,如果招进族中,或许能够替代向往的位置。比起那时的向往,纪玄实力还要更胜一筹,错过了一个,他不想再错过纪玄。李遗知道纪玄和于采薇的关系,李松枝何尝不知,这样生拉硬拽,使她娥眉微蹙,别过头去。纪玄答道: 一承蒙李老看重,如今是新时代了,婚姻还是要看个人意愿。我心有所属,李老的侄女是大家闺秀,不敢高攀。 下座有个人说道: 一纪先生口口声声为民而来,借剑保民,却连儿女私情都放不下,怎么能担此大任? 这句话来得突然,显得很无礼,也没有道理可言,李松枝听到话头不对,眯着眼就要岔开去,纪玄应声答道: 一我一向听说李家以理服人,现在我们讲道理。贵门不愿为天下弃门户之见,而要纪玄为天下出卖感情,是什么说法?如果我未救天下,先伤伴侣,德行败坏至此,又怎么担当大任? 李松枝圆场道: 一纪先生如果愿意做李家的门客,这事也好商量。 一不敢当,晚辈才疏学浅,技艺不精,何况已投于家,怎么敢改入贵门? 一先生是执意不肯入我李家了? 一李老,我们只谈天下灾变。我知道鬼浪再强,以李家深厚根底,不会受太大冲击,于家也是这样。邪教北上,却攻不进于家地界,我不管,尽可以躲在小楼中。只是我不愿看到焦土废墟,生灵涂炭,这才四处寻访,如果李老坚持门户有别,我也不能强求,只好回去。 李松枝叹了口气,说道: 一术门百年无宗师,向往曾经有希望,却被孽缘断送前途。你也有潜力,如果肯入李家,我必然倾囊传授,你一定能够用踏歌平乱,建功立业。不然,就算我答应,族中总管长老也不会答应。 一功业对我来说没有价值,我本来就是半路出家,术门的纷争兴衰与我无关。入李家负我本心,本心移,事难成。我再次谢过李老盛情相邀,告辞了。 李松枝惋惜地摇摇头,下首几个老头倒是松了口气,巴不得纪玄快离开。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一留步,我可以教你。 是李遗,她起身对堂中众人道: 一族中规矩是术不外传,只要纪玄在族中用剑,离开时不带走剑术就行。 一遗儿 李松枝想制止她,不过她紧接着说道: 一纪先生,你用完剑后留下手,我可以教你。 留下手。纪玄几乎就要翻脸,但是强行定神,快速考虑李遗的话。以纪玄对李遗的了解,她不是这样凶狠的人,两人虽不熟,也没有过节,看在向往的面子上她必不会害他。稍加思考,他就知道李遗是在帮助自己。剑术学成后不论能否收伏鬼将军,他都能寻机离开。事成,谁能阻他;失败,他也尽可以逃走。手一定剁不了,他便答应下来。李家长老也知道剁手一事必不可能做成,纷纷出言阻止,但李松枝没有表态,李遗的决定就可以生效。 纪玄见借剑之事已经敲定,心中十分感激李遗。同李家人聊了几句时事,话不投机,他便告退休息。下午,他找到李遗,表达谢意并请教剑术入门。李遗说了自己的打算: 一你没有基础,时间也不多,我只教你一剑,你苦练一招,有机缘便能够驾驭踏歌。当年向往也没有基础,还是练会了,想来你也可以。 她要教的就是将芜。这一式虽只一剑,却包含出剑收剑两步,这同样是一切剑术的根本。李遗没有多说什么,演了一次,便交给纪玄一把剑。 一剑势看天赋,剑招怕苦功。练吧。 一嗯,谢谢。 纪玄站在院子里拔剑,收剑,拔剑,重复了数千次。傍晚时天上下起雪来,万籁俱寂,有利于他排除杂念。天气转冷,户外积雪活动不便,纪玄就站在走廊继续。他本是好动不喜静的人,缺乏恒心,做一件事难以长久,机械的活动对他来说是煎熬。但是学术以后,他可以整天临摹符箓,又可以整日拔剑收剑,浑然忘我不知外事。 漫天飞雪中纪玄一直练到天色昏暗,李遗过来看他。出了冥想,纪玄感到自己的手腕酸痛,臂上肌肉肿起,脚也冻麻,只感觉蜂刺蚁噬,站立不稳,倚着墙壁坐倒在地。 一开始得不错,能耐住性子的人不多。 一多谢姑娘夸奖,我现在提手都费劲,这么练一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天我握不住剑,以后不劳几位长老我的手便废了。 李遗自然知道纪玄对几个古板的长老有意见,向往曾经有同样的感受。李家世世代代重视规矩,能够长期立足中原不倒,这样的坚持很重要,只是如今时代不同了,李遗虽然志在改变,但老一辈大多健在,不能大举改弦更张。术士行的年轻人都想着革新,条件最好的反而是于采薇。于家在废墟上重开堂口,于采薇独揽大权,主事的都是心腹,所以她的意志可以毫无阻碍地贯彻。于采薇建设的便是她想看到的于家。反观李家,由于传统的巨大惯性,任何改变都难以一蹴而就。李遗选择温和过渡,用时间换结果,正是考虑到老一辈的意见。一旦操之过急,她难以承受来自传统力量的反弹。不过她性子坚定,既然认准了一定会推行下去,李家将会逐渐展现新气象。 她向纪玄解释了家族的情形,纪玄听后深以为然,认为李遗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他感激李遗顶着压力帮助自己,起身行礼,李遗笑道: 一你看,你也没能放下老规矩,现在你多少可以体会我叔伯们的想法了吧? 夜间纪玄收到活血化瘀的药膏,想来是李遗吩咐的。她的细心使纪玄深受感动,叹道这样一个姑娘竟然为了向往无心婚嫁,真是造孽。 之后日日下雪,纪玄的手一直肿胀。 出剑已然纯熟,收剑还欠火候。纪玄拔剑带风,俨然是剑客的样子,然而没有后招,还鞘也不潇洒。李遗将将芜细细分解,让纪玄将每个细节都琢磨至极。他的领悟能力还不错,气象日新。如此三月有余,纪玄闭目塞听,一心练剑。除了和李遗略微交谈几句,和家里通电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苦思苦练。冬雪未融,院中积雪被他踩了一层又覆上一层,纪玄的掌心磨出老茧,腕力也增强不少。李遗已经把招式完全教授给他,但是纪玄的将芜还差一点火候,这点火候李遗自己也没有领悟通透。 向往曾经指出将芜要旨所在,此招乃是李南来沧桑看尽,暮年隐居时所创,没有一生经历,体会不到剑招的真正含义。向往虽然年轻,但饱尝苦楚,心中千疮百孔,对于人世感悟极深,所以才能做到剑势剑意合一;李遗的剑势强过剑意,使得招式看起来惊天动地,威力却逊色不少。纪玄同样面临这个问题,他向李遗求教,李遗只说: 一先祖一生纵横,人人只道他一剑鬼神惊,怒掴天子c醉搏蛟龙的盛名,却不知道他看尽世间百态的别样情怀。将芜内含的精神需要时间和际遇才能体会,我教不了你。 纪玄出师了,他召出大个子,问道: 一怎样才能找到鬼将军? 一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吗? 一是。 一好。 纪玄等着下文,大个子却闭口运功,在院子中激起漩涡似的黑气。剧烈的业力波动惊动了李家视业的数人,怨气肆虐间李松枝c李遗以及几个长老出现在小院里。他们抵达时,纪玄已经和一名黑衣刀客相对而立。 刀客身上的业力逸散十分缓慢,李家几人只能隐约感觉到流出的部分,往刀客身上看时,却像见到一个普通人。李遗手持踏歌,随时准备递给纪玄。李松枝和长老十分紧张,他们知道这个刀客是他们平生所遇最强的敌人。如果不是鬼将军身上的浓烈怨气,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类。纪玄本以为鬼将军是厉,现在看来,却极似活人,这令他十分不解。 一阁下便是鬼将军? 一正是,鬼将阳展。 一你一直跟在我身边? 一上人分离出我的一段记忆造了煞,它来到人间的作用就是引我找到你。在南方我尚缺几段记忆,只能从你的术中确认身份。怨意凝是枉死城最负盛名的一式,本是上人用来统御枉死城的手段,后来在魔族中也闻着色变,遇鬼凝怨,遇魔凝魔。你用的手段虽然只是入门,却可以看出上人对你的重视,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纪玄惘然,上人听起来像是仙人,用的术却是邪术。他以为镇邪术是正道,原来是以邪御邪的法门。 一你还未视业,为什么召我前来?不过既然来了,那就打打看吧。 阳展从背上取下长刀,换到左手,垂刀而立。纪玄还有话要问,不待开口,阳展便道: 一无需多问,你胜了我自然能知道一切。 纪玄缓慢点头,回头向李遗行礼借剑。李家几人此时面色铁青,他们已经确认数人联手也敌不过阳展,站立在此好像引颈就戮的猪羊。收了一世邪祟,此刻却毫无办法,几个老人都感到崩溃。李遗对纪玄没有信心,递剑时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为了缓解紧张情绪,纪玄故作轻松道: 一放心,它不会伤人。 纪玄双手接剑,手按剑柄,缓步来到阳展身前几步。阳展见到踏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纪玄没有看阳展,他感到手心冒汗,目视斜上方,努力回忆着三个月来重复同一动作的体悟,寻找最佳状态。他看见檐上积雪,又有垂冰,天阴多云,墙外有树,梢上无叶,土黄色细枝伸到院子里。眼中没有任何新鲜的色彩。 手有点冷,纪玄握鞘的手微微发麻,汗降温后温度丧失得更严重,小指寒意最甚。他不禁想到向往,上千个日夜他都在彻寒中度过,不知道他在枉死城里有没有见到颜羽? 纪玄左手握得更紧了,这使剑鞘微微转动,出剑的最佳角度已经找到。 他想起色泽如玉的魔湖,古古然杂葬身处的经幡,海蓝的天和无垢的云。魔湖中有一个奇怪的少年,对他讲起自己的故事。少年死时二十岁,也是一生。纪玄大概知道过完一生的感觉,剑意比李遗更完整。他想起和于采薇的初见,光落在地上,她落在眼里,玻璃的反光有几个层次,一席红裙蒙住他全部心神。他再也没有见过这身红裙,只听她说起曾穿着这条裙子在天山夏牧场浪迹。纪玄想到万户城,他把一部分留在那里。将芜,心若是无人打理,亦生芜秽,田园将芜胡不归? 踏歌震动,纪玄知道时机已到。阳展自恃身份没有出手,提刀静立。纪玄右手小臂使劲,每一块相关的肌肉都产生反射,比意念动得更快。 南来一剑鬼神惊。纪玄初窥剑道,依仗神兵,一式将芜竟然发出轻微龙叹。阳展猝不及防,不明白纪玄一剑怎会有如此声势。他第一次正色,挥刀平砍。纪玄没有移动脚步,剑气模糊化成龙形,直扑阳展。阳展不退反进,黑刀战破北风朔雪,手上再加了一分力气。李遗和几个长辈瞠目大惊,她惊呼一声,想到纪玄哪怕超常发挥,也是势大于意,阳展不明情况,以同样力量来接,纪玄剑招必破,还会身受重伤。 她脑中所想正在成为现实。阳展从纪玄一剑中感到威胁,不敢随手接招。刀锋触及龙首时它再次加力,这一分力道打破了阴阳平衡,惊动天道,它很快就会被发现并被遣回幽冥。当刀劈开龙首时,刀刃受到的阻力比起预期小了很多,随即龙形崩散,刀锋长驱直入,直劈向往面门。阳展不及反应,硬收大半力,余下的刀意随着它手腕抖动卸除不少,可还是有一部分刺向纪玄的眼睛。 纪玄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他被刀光笼罩,看不分明。他以为阳展手下有分寸,就是败了自己也不会受伤,所以全攻无守。 他错了。一道刀意扎进他的眼睛,这股力量只是残存的刀风,劈在身上不过破个口子,可眼睛是脆弱的要害。纪玄只看到像太阳般的明亮白光,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他没有闭眼,他知道自己睁着眼。他的鼻梁没有受伤,眼中留下两行血。 我的眼睛怎么了? 纪玄还举着剑,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没有还鞘。他察觉到眼睛的异常,但潜意识里否认着可能的推测,直到滑过嘴角的血留下味道。 纪玄收剑。阳展知道自己违背上人的意愿,伤了纪玄,一刀破空招来天道,误了大事,他弃刀坐地,不知如何收场。 纪玄盲了。他听见破碎的声音,他感到心死。还未到而立之年,忽然丧失了视力。这好像是场梦,或许他睁开眼,一切如旧。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双目失明的现实。他又出了一剑。踏歌不屈地抖动,却在他手里稳如泰山。龙叹响彻碧霄,剑气成蛟龙。将芜第二次在李家堂口完整。 阳展毫无抵抗,受了此剑,一只手飞了出去,落地处出现一座桥。天道在不远处造出生死桥联通阴阳,阳展就要离开。 一阳展误伤了你,万死难偿,回到阴间我自会领受惩罚。那只断手仍可化作鬼形,保你周全。阳展叩首请罪。 纪玄听不清他说的话,他深陷难以置信的绝望,丢下剑,跪在地上吐了起来。 一天道降世,鬼浪即将结束,大部分鬼物会被摄回阴间,余下不足为虑。 阳展说不下去了,它将断臂化作青面小鬼的样子,随后拾起刀,走上生死桥。纪玄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呕吐不止,涕泗带血,落在雪上。阳展消失后,震惊的李家诸人才扶起纪玄。几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眼睛难保,李遗想宽慰几句,只是言语在这样的深切痛苦前毫无力量,只好搀着他走向前门,紧急送医。洛阳城还在运营的只剩下官办大医院,受到严密保护,但凡举止异常或者集群靠近的人都会被驱赶。焦急的李家人打了声招呼,直接将车开到急诊楼,将纪玄搀进诊室。 经过检查,医生表示眼球不必摘除,但是视力恐怕无法恢复。听到诊断,纪玄一阵痉挛,脸色煞白,又吐了起来。李遗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一直对他抱有成见的两个长老也叹了口气。为鬼潮之事纪玄付出了巨大代价,五感失一,比起断手更为严重。纪玄并未经历过磨难巨变,抗压教育始终停留在纸面上,遇到真实剧痛他根本不知所措。 于家随从匆匆赶到,在门口遇到李家长老,急忙问道: 一我们家姑爷怎么了? 一被邪物所伤,在里面。 一怎么回事?姑爷要是出什么事,回去我怎么见姑娘! 纪玄正在清创包扎,听见随从来了,还提到于采薇,脑中嗡得一声,意识模糊几秒,从椅子上滑倒下来。李遗急忙拉住他,看向医生,医生说: 一他没有别的伤,只是打击太大接受不了。 包扎完,医生嘱咐定时换药。纪玄任人搀扶,一言不发。此后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外伤痊愈摘下纱布后,纪玄的眼睛好像没有受过伤,但是瞳孔浑浊了,刀意摧毁了内部。他不愿意再滞留洛阳,立即就要返回万户城。随从早就通知家里,纪玄拒绝和家中通话,他失去视力后便将自己彻底封闭。 阳展断臂化为黑石,李松枝将其交给纪玄。这枚黑石是当世重宝,在李遗没有完全掌握踏歌前,大个子足以横行术士界。众人都相信纪玄是这件物品的理想保管者,他舍己为人,力阻鬼浪,显示出非凡的牺牲精神。可是对于纪玄来说,这枚黑石毫无作用。他志在平鬼浪,待天清后与于采薇厮守。术士界的力量制衡与他无关。鬼浪已定,他却失去了看人间重回太平的机会。他会进入三家的族史,会留下令人称道的事迹,可他并不想要这些。用一对眼睛换取身后名,虽是功成名就,但纪玄是现代人,他更看重现世。他痛。 分别时李遗将她用过的黑剑吊坠送给纪玄。纪玄没有作任何反应,任她把项链塞进手里。李遗说: 一用时只需要念咒,咒诀如下路上保重。 李松枝道: 一纪先生为天下苍生做的事,大家有目共睹,不会忘记。我先前说过你会成为术士界的宗师,现在我仍持这个观点。保重。 纪玄神情木然,也不答话。他敏锐捕捉到“有目共睹”这个词,心中绞痛,原本要施礼告辞,结果只抬起手便转身走了。看着纪玄上车离去,李松枝喃喃道: 一这一行多久没有高山了 车子驶进于家,于采薇和纪玄的父母在门前等候,看到汽车就拥了上来。纪玄的母亲不禁垂泪,他父亲狠狠抽着烟,于采薇拉住他的手。 一苦了你了 纪玄用一个浅不可查的微笑向家人打了招呼,听到父母的声音后他也哽咽了,但没有落下泪来。于采薇安慰着纪玄的父母,让开车的随从去领犒劳,于康裕引走了司机,随后她道: 一上楼歇会吧。 纪玄点点头,由于采薇搀扶着上了楼。两人走得很慢,纪玄嗅到她身上的香味。打开房门,于采薇想去倒水,但纪玄夹紧手臂,不愿放开,于采薇便随他来到床边坐下。他说出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一我们结婚吧。 他的喉咙如同多年未用的陈旧机器,像是风吹日晒半辈子的自行车,声音好似磨砺锈刀。于采薇听出纪玄这些天来的痛苦,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纪玄松了口气,脸上又显露遗憾的神情,继续道: 一我没法挑戒指给你,也没有像样的求婚,委屈你了。 一没关系,我去选。我不在乎这些。 一没想到你先前说的成真了。 纪玄的眼角有些苦涩,于采薇起初不理解他的意思,随后想起他们在书房里的交谈,认真地说: 一我照顾你。 二人订下盟誓,约定白首,好像把三个月没说的话都补上了。于采薇小心避开会刺激到纪玄的话题,二人也没有提到鬼浪。纪玄讲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提及那身红裙,于采薇立即起身去找,在冬末换上夏装。于采薇说: 一你是我的了,éteellent 横扫全球的鬼浪退去,被蹂躏摧毁的地区开始重建,人们从失智的狂热中醒来。矛盾并没有改变,可是问题表现得不再那么尖锐,在人们的努力下开始慢慢解决。三家族人忙着善后,处理漏网之鱼。于家的任务最轻,大个子独自清理着东南诸省。于家的人却不清闲,因为于采薇要结婚了。 纪玄的名字在奇门传开,原来流传在术门的是“东南火西北电,中原斩龙剑”,如今向往不在了,于家血术回到这个位置。纪玄则成为三家之外的高山,衰败百年的术门重新有了希望。有人说他得到向往真传,有人说他用的是业已消失的东北唐家咒术,也有人说他会用李家最厉害的剑术。大家好像都忘了他的眼伤。老行当重视辈分,纪玄的术来自向往和李遗,但都没有正式收徒,于采薇与他平辈,为此,他还是与术门壮年一代同辈。李c曹两家的族长之位都交接了,曹揽仁和李遗正式执掌家族。举国上下民生凋敝,传位仪式从简,三家齐聚留到纪c于的婚礼上。整个于家都在为这场婚礼积极奔走,于采薇和纪玄的父母操持一切,纪玄什么都不管,也管不了。 鬼浪之乱开始后,万户城就没有这样规模的喜宴了。纪玄如愿以偿娶得佳人,童男还是当时初到于家宅邸时传话的男孩,因他一句话纪玄才见到了于采薇,成就了一段姻缘。在奇门望族和名流豪强的见证下,他为于采薇戴上戒指。这个动作在他脑子里重复了无数次,之前也练习了数日。他说: 一见之不忘,初会便已许平生;思之如狂,两情即在久长时。 他开始明白向往的选择,他感谢上天的眷顾,可以遇上伴侣。婚礼之后,他没能成功隐退。鬼浪带来深刻的变化,之后几年里,各地精怪滋生,人间尤不太平。三大家族均发现人们又拥有了能够修术的体质,原来的世界观因为新情况出现变得不再适用。 上帝死过,如今回来了。曹揽仁在关于鬼浪研究的书的结尾写道。 李遗仍在练剑,踏歌的威力越来越大,她还是孤身一人。 纪玄有了自己的名号——听天清,他在于采薇的陪伴下便访名山,有妖为恶,他就出剑除之。因他从来不会出第二剑,所以妖鬼畏避,遁入深山,东南风气井然,邪祟不行。为了彻底解决妖物流窜的问题,他还促成了封闭部分山林的协定,未雨绸缪,防止冲突,为妖留一些生存空间。 在川北,纪玄来到白马,这里已经没有白该,山神的旨意无人承接,白马人离开了神灵,从此不再是白马人了。在县中的酒店里,纪玄独坐大堂,于采薇出门去买东西,他拿着盲杖等她回来。这时,他身边传来一个女声,听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声音灵动,让他不禁想象这个少女的模样。 一你好,你袋子里的石头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纪玄讶然,这个小姑娘怎么会知道他袋中的大个子,莫非她已经视业?纪玄至今没有视业,他是迄今所知第一个没有视业便名动天下的术士,他自己却不愿意以术士自居。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底细,问道: 一小姑娘,你是? 一我叫向思颜。 纪玄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忘记是在哪听过。是因为向往和颜羽吗?向思颜白马纪玄愕然张大了嘴,他后脖津津冒汗,哑了半晌,念出一个名字: 一阿椒? 故人之后时隔数年重新出现。好多年前白马山中重现精怪,纪玄见到了阿椒。 一嗯,你口袋里的石头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纪玄取出黑石递出,他看不见阿椒,但根据向往的描述,她应该有引人注目的容貌。光听声音,他就感到阿椒奇异的吸引力,和李遗不同,阿椒更纯粹。他手上一轻,黑石被取走。收回手,他问道: 一这几年你去哪里了? 阿椒把石头放回纪玄口袋,答道: 一回去了。 一哪儿? 一我来的地方。 一为什么不和你爸待在一起。 一向往?缘尽了。 纪玄有些疑惑,没有接话。阿椒表现得和故事里并不一样,她真的是阿椒吗?见纪玄不语,阿椒继续道: 一你可能不明白,我还有点时间,可以和你讲讲这件事。首先,你相信有神仙吗? 纪玄想到阳展,想到他说的话,“嗯”了一声。 一我便是了。 纪玄右脸颊跳动。 一你可以选择不信,但是下面的话我要说完。 我本是上界百花仙的侍女,领了文书入世。我在人间六年,期满复职,期间记忆逐渐恢复,完全记起时就是回去的时候。向往,或者,叫他上人吧,可是名人啊。和其他应劫入世的神仙不一样,他时而是鬼,时而是魔,时而是仙,游历六道,踏遍轮回。上界对他讳言忌语,但是大家都知道他重情守理。无论人道鬼道,他都留下情事,花神殿的侍女思凡入世,都想碰见他。 我也这么祈祷,没想到成了真,只是略有偏差,没有成为他的情人,却成了见证人。我本意不是要当他的女儿啊!可惜劫雷落下,他就在雷边。如果我长成以后再见他,或许他就不会吃这些年的苦。不,我六年之后便走了,相见争如不见。 我没什么遗憾啦,比起没有见到他的同僚,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慢慢恢复记忆,他的痛苦在我眼里就越来越真切,可是我无法改变。西海里的那位都没能改变他,我又能做什么呢?就连说上一句实话都不行。我离开前告诉了他来历,他很难过,可是他那时候还不是上人,而是向往。他身上的魔意肆虐,那是先前轮回的痕迹。 那天夜里我本想告诉他前世的事,但是天上紫电滚雷不容我提起话头,就强行摄我回去,我只给他留下几滴眼泪。人间鬼浪后,上界出入管理松懈,我就央百花仙让我下来看一眼,一到白马就见到了你,你用的是他的术,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认识我,就肯定和他有关。 神仙。纪玄喃喃自语,他放下盲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一上界,究竟是怎样的? 一我不能多说,但是上界和阴阳两界差不多。佛说三千世界,我们只是散布在各处而已。有的完整,有的粗疏,一花一世界。你一念也是一世界。向往不就活在你的故事里吗? 一我想知道什么是业。 一我不能给你答案,你只能自己发现。你的身上不止有上人的气息,还有一股,我似乎也见过。 一我还练过剑仙李南来的剑术。 一李南来?他来拜访过百花仙。 一他真的成仙了? 一对,他从异界萍飘而来。 一萍飘是什么? 一他悟道后离开自己的世界,不像此处飞升,而是受天道影响任意漂流,恰好落在上界。 一他不是此界人? 一不是。 一那李家的剑术是哪里来的? 一各界之间存在联系,李南来的剑术如何传到这里我不能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三家的术都是外来的,本土咒术早已消失。 一那些小门小户 一不过是三家衍生而出,最后一门本土术士是东北唐家,几十年前没了。 一那我练的,都是外来咒术了? 一你的魔道术来自向往,剑术来自李南来,都不是本土咒术。不过你有些特别,我说不清。 “特别”这个形容词纪玄听到过许多次,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特别在哪里。失去眼睛以后他对此更敏感,急切追问: 一能否明示? 一我看不出,也许你不是人。 一我不是人? 一你有现实的躯壳,却不具备普遍的灵魂。你好像写在纸上的字,把笔画擦去揉碎纸张后,消失的只有墨,字依然存在。也许可以这么说,你像是一道意志,或者说,一双眼睛一张嘴。 听到“眼睛”二字,纪玄眼睑一紧。对于阿椒的解释他感到不解,正要提问,阿椒却打断了他: 一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办,告辞,后会有期。 阿椒逃似得忽然离去,使纪玄感到有些奇怪。阿椒的话暗涉天机,她自觉失言,所以急忙住口离去。这时于采薇回来了,拎着袋子说道: 一久等啦,我在路上接了个电话,耽搁了一会。嗯,你怎么呆呆的? 一刚刚阿椒来过。 一阿椒,哪儿? 一走了。 纪玄复述了她的话,于采薇同阿椒相处数年,关系亲密,自然知道她的身份。她和纪玄初见时谈起阿椒,因为事情复杂避过不谈,后来没再想起。 一我受过十多年无神论教育,却始终不怀疑鬼神的存在,我写了那么多虚虚实实的传说,不知道哪些真的发生过,说不清道不明。 一如果没有鬼神,我怎么会遇见你? 于采薇搀起纪玄,向门外走去。白马之后,二人深入西北,在戈壁上,于采薇讲起她的流浪。 当时她搭乘一辆货车走国道进入天山地区,司机开了一夜,破晓时她醒过来,司机停车休息,在车头下抽烟。大漠无边,天低野旷,星辰满天,夜空深紫,辽远处隐隐出现渗血样的红色,阵风掀起沙尘,也撩起于采薇的头发。她向司机借了火,靠着车头点燃烟,迎着东北方远眺。有风东来,随风而至的是第一缕晨阳。日轮跃起,阴阳之交,于采薇忽然有所感悟,深吸一口烟,就此视业。 纪玄看不到日出,他伸出手想抓住罡风,风从指间流过。橘红色的光映亮于采薇的脸,色彩好像油画。风大了起来,纪玄听见无垠旷野的吼声,松开了挽着妻子的手。他示意她后退两步,从颈上取下黑剑,念咒抚剑,指天而刺。 风被斩断,失去方向。混乱的气流四散开来,将碎石细沙悉数卷起,猎猎风声骤然一停,纪玄手中的剑内无龙,仍然发出龙叹。于采薇站立不稳,沙粒迷眼,正运术抵御剑风,纪玄一把揽住她,将她拉近风眼。漫天风沙许久才停下,两人往回走。向导脸色煞白,以为两人遭遇暴风凶多吉少,于采薇笑着安慰了两句。 下一站陇西。鬼浪后术士回春,原先籍籍无名的家族涌现,陇西秦家就是其中一支。滇南c粤中c鲁东均出现势力不小的家族。纪玄夫妇没有拜会秦家人,他们游览后就直奔咸阳。纪玄念念不忘鬼市,咸阳以西三十里,子时开市。虽然数年前向往发现入口不见了,纪玄还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鬼浪之后鬼市便重开了。 寻访无果,三十里外如今是一家工厂,内里没有任何异常业力。纪玄自从目盲以后便不再执笔,生平最后一个故事就是向往的经历。现在向往除了留下一柄剑道术块石头以外,别无他物,故址也很难寻访。 湘赣边山中小屋还在,石碑的位置却无人能寻。金陵,甘家热情招待了两人。见过鬼浪的惨烈后,甘家和于家曾经的行径已无法刺激纪玄的神经。虽说这样的恶行仍不可原谅,但是他的义愤已经冷却。这次浩劫践踏了全体人类,向往既然派了鬼将军总领鬼浪就该尽早制止灾难,纪玄不能理解他的不作为。可纪玄怎么也无法痛恨这个人,哪怕他在世时也不是善类,哪怕他为可以负天下人。纪玄只当他是酒馆里千杯不倒的人,与鬼生情继而将自己的命运和恋人联结的人,在术士行中成为传说,在高原声名卓著的人。 纪玄分不清自己笔下的向往和真实的向往。自他动笔以后,故事里的所有人物都在他的世界里活了过来。一开始他在梦里出入这些故事,后来他亲自走进了故事里。旅途接近尾声时,就算在日间,他也好像置身离奇中。 金陵是最后一站,纪玄将要迷失,他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他觉得自己也成为字里的人物,他的故事究竟是谁在写? 于采薇刻了两方印,递给纪玄。纪玄摸了摸,上面分别用阴阳文雕,上书“生生世世”。金陵飘雪了。于采薇和纪玄坐在饭店靠窗的位置,一人观雪,一人出神,饭店里没有几位食客。 一当时也是个雪天,我走进酒馆避雪,想来也没几年。 纪玄叹了口气,握住于采薇的手,发现有些冷,就用两只手捂住。于采薇看着窗外,纪玄听着。原来雪也是有声音的。纪玄第一次听到雪声,像是细微的水流,像羽毛拂过耳朵。 两人对着一桌菜一言不发,于采薇的左手小指动了一下,纪玄睁开眼。 他没有看见妻子的脸,他看见业力。 开目术失灵很久了,感业不需要视力,这一刹那他体会到纪玄c曹揽仁c于采薇描述的业力流动的景象。 于采薇发现纪玄的变化,欣喜地说: 一视业了? 纪玄点点头。这一年来他没有点过头,凡需要出声时他一定会开口,点头摇头的动作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沉浸在业力的层面的世界,纪玄的感知能力迅速增强。等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阻止这一感知进一步扩大时,已经太迟了,他陷得太深。 耳鸣越来越严重,听触味嗅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融合,然后消失。世界上只剩下业,见业不见人。 萍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故人来 纪玄从床上腾起,关掉闹钟跳下床时是七点四十五,早上第一节课八点。 当他拿起脸盆时室友翻了个身,打起了呼噜。他抬头一看,发现三个室友都没有起床。这件事十分蹊跷,不可能四个人都睡死过去忘记上课吧,难道他们三个串通好铁了心逃课吗?他第一反应是今天周四,整天上课,错不了,于是准备敲锣打鼓把几个室友叫醒,正要砸脸盆,脑中忽然一片混乱。刚才做了一个细节相当真实的长梦,在记忆中一次次重复,虽然醒来后有许多不合理的情节,但是十分完整。他揉了揉脸,确认自己真的醒了,又挠了挠屁股,一拍腚,他发现了真相。 昨天考完本学期最后一门,放假了。他从下午开始打游戏直到晚上十点半,出门吃了个饭,回来写小说到凌晨四点,天快亮了才上床。由于睡眠不足,又做了个梦,这才混淆了虚幻和现实。他抓抓头皮,调整了一下内裤的位置,去了趟厕所,又爬回床上。 大二结束,暑假第一天,室友们都还没走,四个人没了上午。一点多几人才陆续起床,蓬头垢面地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纪玄感到后脑勺像是中了一铁锨,眩晕中带着阵痛,又饥肠辘辘,便用压麻了数次的手点了外卖。电脑没关,他动了一下鼠标,屏幕亮了起来,光标跳动处是他收工时按出的乱码。他看了看,最后三段话自己都读不懂,全部删了。 这是他首次尝试写长篇小说,本来是作为消遣,后来逐渐变成比考试复习还重要的事。书可以看不完,笔一天都不能停。写至酣处便会出现天亮收工的情况。这个故事的主干来自梦境,纪玄连续几天遇到光怪陆离的梦,醒来以后觉得很有意思,便串联成文。陆续写了半年多,他失恋后生活闲暇,便花了大量时间在写作上。如今写了大半,他仍然是单身,还越来越孤僻。对着屏幕,他感到灵感消失了,刚刚的梦正是前夜写完的部分,接下来他不知道情节应该如何发展。他想放下这个故事,把写作过程中出现的新想法组织起来新开几篇支线,譬如魔湖少年,譬如鬼浪,譬如李南来,但是这个故事进行到一半如鲠在喉,难以静心构思新的大纲。 大学放假没有作业,他将有两个月时间在家无所事事。他感觉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在等他,或者什么人在等他?大概是缺爱了吧。 纪玄扣上电脑,整理东西准备回家。与室友道别后,他拖着行礼走出学校。父母给他钱让他自由活动,万户城虽然极尽繁华,每天逛街总会厌倦,朋友不少,整日厮混也会有无话可说的一刻,学习是不会学习的,实习又嫌累。思前想后,纪玄还是决定出门旅行。去不同的地方可以带来灵感,在脑子打结时更需要一场旅行打开思路。纪玄躺在沙发上刷着旅行应用,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血海殷红,腥风刺激鼻腔和咽喉,血气升腾的朦胧海面上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再靠近,黑影显出本来面目,原来是一座嶙峋的山。山色漆黑,没有草木野兽,也没有沙石泥土,竟然是纯铁之山。纪玄仰头观山,之间山侧有一部分与众不同,别处山形奇诡,只有这部分平滑无褶。未及端详,他发现自己双脚未动,铁山却向他靠近。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是在船上。一回头,船尾艄公披蓑戴笠,面容隐藏在影子里,手执长杆,只在水面上一点,船就向前滑动。纪玄正要询问自己身在何处,脚下一震,小船已经靠岸。血雾变淡,不远处显出一扇巨门,门上便是光滑的山壁,好像补丁一样打在山体表面。艄公跳到岸上摘下斗笠,纪玄看着他的后脑,感到有些眼熟。他静立不动,望着头顶的山坡。许久,纪玄忍不住开口,张嘴时一阵怪风伴随巨响传来,吓得他跌下船去,落入血水中。 一睁眼,纪玄听到父母的声音,原来是关门声入梦把他惊醒。他看了一眼手机,在昏睡前他打开了地图,现在标记着一个地点,他半入睡梦时按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址。 山阴炎县明心寺。纪玄看着这个地址,忽然想到他在写向往离乡时提到的寺庙,当时随便一写,不料真的有这么一座庙。他觉得这个巧合很有趣,便决定去炎县游览。查了车票,挑了次日稍早的一班,他和父母交待了一声,往背包中塞了几件换洗衣物,想了想,又放了一支笔一个笔记本。 在大巴上纪玄订了住处,又搜索旅游信息。他发现炎县除了不少美食,没有别的特色,倒是临县有不少去处。不过他的主要目的是访明心寺,无处可去少呆几天就是了。 炎城看起来有些陈旧,车站还保留着上世纪的观感,纪玄边找路边步出车站,头顶日光毒辣刺眼,走了十几步,背上的衣服就开始潮湿变色。明心寺在城郊的一座小山上,离汽车站只有一公里路程,但纪玄无法顶着烈日步行,只能叫了的士。在山脚下车时,纪玄看见自己写过的老城赫然就在眼前。狭窄的道路,密集的小商铺,枝叶遮蔽道路的老树,汽车压过井盖发出巨响,倾倒在人行道上的厨余废水糅合了所有食物的气味,树下的垃圾混在煤渣中散发出令人掩鼻的臭味,空调外机沿街安置,从各个方位吹出热风。纪玄落荒而逃,钻进山里。蝉鸣和热浪一样无处不在,出梅后三伏天初展威力,纪玄反手从包里拿出水杯,喝完最后一口后向山上走去。 山脚下是上了年纪的老城,山上是已经衰朽了的村落。无人居住的房子被藤蔓覆盖,久不行车的石子路千沟万壑,在正中间长出一人多高的树。明山在距离城市一步之遥的地方,却好像一片被人遗忘之地,山上可以看到炎县全貌。路尽于一片空场,一座寺院背崖而建,从山崖的形状可以看出这块空地是采石挖出的。 这便是明心寺了。纪玄抹了把汗,走入庙门。明心寺不大,正殿比山门高出一截,正殿后还有一排僧舍。经过迎香客的弥勒,四大天王,纪玄回头看了一眼持杵的韦陀,然后迈进正殿。寺中的僧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纪玄正要走进后院,却见侧门前卧着一直黑狗,门槛下坐着一只白猫,纪玄第一感觉便是这只白猫很漂亮,几乎没有缺点。白猫注视着纪玄,自上而下打量一会,纪玄感觉自己像是在过安检,不知为何挪不动腿。白猫眯起眼睛起身走了,黑狗懒洋洋走两步,伸头在纪玄腿上嗅了嗅,吓得纪玄不敢动弹,就要退出门去,不过紧接着黑狗在他裤腿上蹭了蹭头,回到门边躺下了。 纪玄惊魂甫定,溜进一间房里,四下一看,墙上挂的画又令他出了一身冷汗。画中正是前日梦中的血海,铁山有缺,一个女子坠向缺口,山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画边隐隐有金色波纹,久视便像是要荡漾起来。笔笔透着绝望挣扎。画中透出的情绪将纪玄钉在原地,血海波涛就要涌出画面,将他吞噬。正当他直面画中戾意,耳边忽然响起磬音,令他灵台清明。转头看,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和尚,模样周正,对他合十行礼,说: 一施主,延幻法师在禅房等你,请随我来。 纪玄心神不宁,还在偷觑那幅画,小和尚的话也没听清,见小和尚走出了门,他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打眼看院子里,黑狗还趴着,猫却不见了。走进最深处的禅房,榻上坐着一个和尚,须发泛白,可深情不显老态。纪玄硬着头皮招呼道: 一法师你好。 一纪玄,好久不见,坐吧。 纪玄听到和尚直呼其名吃惊不小,使劲看着和尚,怎么也找不到熟人的痕迹,支吾着无法答话。和尚又道: 一你说过要为我作传,现在我要讲完后半部分。 纪玄的眼睛凸出眼眶,还引动脖子向前,好像一只龟。他彻底懵了,这个和尚怎么回事,他写的故事除了自己,还没有第二个人看过,连室友也不知道具体内容,这和尚怎么能讲出小说里的情节?难道自己辛苦写出来的东西和其他故事雷同了吗?听这个和尚的口气,不仅认识自己,还知道他写作不顺,对于向往的生平有一些想法。 纪玄几度张嘴都没能发出声音。他心里乱作一团,产生了虚实莫辨的荒谬感。虽然他很喜欢自己笔下的人物,可是如今的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了。 一先给你介绍两个人,进来吧! 纪玄侧身,看到刚才的小和尚和一个高大的和尚走了进来。 一大和尚是你的熟人阳展,小和尚是烟水,如今都在明心寺出家。 一这,这 纪玄脑中嗡得一声,他似乎被卷入虚幻的故事,在构思小说情节时他常常沉浸其中,慢慢沉浸在文字世界里,可当下的情况匪夷所思,令他满头雾水。两人朝纪玄行礼,他讷讷还礼,在不经意间施了古礼,动作流畅自然,无需考虑。 一你萍飘以后失去部分记忆,这是正常的。这一界与那边有所不同,天道有异,不过不用担心,会回来的。先请你帮两个忙:第一件事是川北白马山中这个月内会出现一个婴儿,请你带话去于家,让他们派人去接,好生抚养,这个孩子长大后能救于式的命;第二件事,你把这柄剑带去洛阳。 一什么?阿椒,踏歌? 一对,正是阿椒和踏歌。 纪玄深吸一口气,觉得气息有些不畅,延幻法师从背后的柜子里取出一把剑,递给他,这时候他仍觉得难以置信,结结巴巴想问话,延幻法师微笑着说: 一你只需去院里出一剑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纪玄起身接剑,下意识按住剑柄,延幻法师制止道: 一这里可不行,房子坏了得花钱修。 纪玄讪笑着走到门外,刚立定,手里的剑就震动起来,像落网的鱼一样挣扎着,他倒吸一口气,使劲握住,但无济于事,眼看就要抓握不住,他当即拔剑。幽幽剑吟止住山风,他耳边一静,视线一暗,天上迅速笼集起乌云,一场雷雨就要降临。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天要下雨,和尚骗人。 正当他觉得保持举剑的姿势有些愚蠢,想要收剑时,劈头盖脸的大雨泼至,一道粗壮的紫电向他刺来。纪玄大喊一声“救命”,声音却被滚雷的前奏盖过。他丢下剑鞘,剑却不及丢开。 被雷打中那一刻纪玄万念俱灰,心想我才二十就遭天打雷劈,恐怕前世作恶不小啊。电光蹿动间纪玄从映亮半边天空的闪电枝桠中看到一团龙形的云彩,再端详时,却见一条真龙在雾中翻滚。纪玄想到原来被雷打了以后会出现这么真实的幻觉,死前看到这样奇异的景象也算死得壮阔了。须臾,一声沉郁龙吟响起,和雷声融为一体,响彻整个炎县的天空。 雨止转晴,彩虹当空,刚才的一幕仿佛是梦境,突如其来的雷雨后,纪玄举着剑呆立原地。延幻法师在身边说: 一萍飘以后又强了不少,这一式颇有剑仙的感觉了。 纪玄兀自沉浸在震撼里,没有发现自己从雷击中死里逃生,过了很久才回答: 一你没给我下药吧?这一剑也太玄幻了。 一你可以再试一次。 一不来了,吓人。 一哈哈哈,去正殿坐吧,踏歌就交给你了,下一任李家族长继位时请你送去,就当贺礼了。 一下一任族长是什么时候? 一还有十几年吧。 一十几年,那之前这剑怎么办? 一由你保管。阿椒的事情也拜托你了,既然你能够萍飘,那业火术可以教给你了。近来人间昌平,不过天道难测,恐怕你另有奇遇,或许用得上咒术。 一法师要教我咒术?我不学镇邪咒。 一镇邪咒我已经教过你了,毕竟是魔道术,虽然术无正邪,全在人心,但是旁门左道总是令人侧目。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将前尘了却。 纪玄此时已经开始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向往,拿出纸笔,说道: 一那么,开始吧。 湘赣边,罗霄山中。 石子投入湖中,火星粘上炸药,向往引爆了体内的魔业,他的瞳孔瞬间变色,周围的世界扭曲起来。怒涛般的业力涌上剑尖,踏歌发出刺耳的尖啸,紫光暴涨,与蛇尾相击。接触,交锋,然后炸裂。业力的密集程度已经超过空间承载的极限,溢至界外的业力被石碑吸入,而碑上的业力浓度竟然比周围还要还要高无数倍。这不合天道。 向往紧盯石碑,生恐有变,这个浓度石碑早该爆炸了,如果不是天道出了问题,那么只有一个解释,石碑里的天道和外面不一样。巨蛇吐出一根深棕色的树枝,说道: 一启碑了,先生快进去吧,这是踏歌的剑鞘,剑入鞘,人入碑。 向往这才明白,之前他一直没有听懂巨蛇的话,方才猝不及防时动用魔业,两股力量相撞正好制造了足够的业力打开石碑,这才是巨蛇的本意。他捡起滑溜溜的剑鞘,将踏歌插入其中。周身的业力忽然清晰起来,向往的感知能力迅速变化,他感觉自己掉进一口井,现实离他越来越远。 萍飘。 碑里究竟是什么? 向往赤身躺在一棵树下,茂密的灌木触着他的身体,有一丝痒。他挠了挠关键部位,坐起身,头皮一沉,肩背上又有瘙痒感,他反手去摸,才发现是自己的头发疯长,已经垂下,胡子也有数寸长。 我已经是个野人了吗,这是哪里? 向往住了抓头和背,坐在地上回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是进入碑中。他立刻想起踏歌,四下张望,不见踪影。开启业视后向往惊讶的发现探索范围变小了许多,周围业力极其充裕,只是没有踏歌的影子。向往扯了些藤蔓枝叶蔽体,但制作草裙不容易,他转念想反正边上无人,也无妨,就随手丢了草叶。向南探索了半日,林子好像没边一般,身边都是一样的草木。他终于忍耐不住,使了轻身诀,想跳到树顶上看看,不料一跃之下身体一凉,已经飞到高空,视线穿过云雾,可见自己身处苍茫森林中,树木如海无边无际,继续上升,在目力之极有隐约水光。一转身,有一山如剑,直插云霄,尖端隐藏在云里。向往以为自己该下落了,没想到林梢上起了阵风,不仅令他身体一冷,还把他吹向更高处。向往骂了句娘,心道轻身诀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威力了,我都成塑料袋了。 他被风吹走,离山越来越远,而潋滟水光越来越清晰。漫长的水岸c比森林更广阔的水域显示这里很可能是一座岛。借助风力飘到树林边缘,他收了术缓缓落地,在天上御风飞行了许久,身上有些冷,不过他早就不是怕冷的人了。 碧海沙滩已入视野,他决定走到海边看看。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嘶吼,一只熊人立而起,怒视着他。他当然不怕野兽,这只熊灵智未开,遇到向往不知畏惧,扑了上来。一声惨叫后,熊身上冒起黑色火焰,火势直冲半空,皮毛却没有焚烧的痕迹。熊几乎没有挣扎,就翻倒在地不再动弹。向往手心黑火未熄,他也没有想到许久没用炼魂火已经有这般威力。熊灵燃尽,身体却没有损伤。向往自此不愁吃穿,从地上找了石头砸出刃来,切开熊腹,剥下熊皮在海里漂了漂,切了几块肉烤食。之后几天他沿着海岸线探索,证实自己确实是在一个岛上。岛内灵气冲天,向往深入森林后发现一些业力旺盛的灵兽,离岸越远,灵气越足。因为岛上环境的原因一,他身上的寒意退了几分,这令他万分惊喜,于是决定去岛心的高山探查。在几天的跋涉中他发现所有咒术的威力在此处都放大了,可能是业力充沛的缘故,疾行轻身二术合用不仅行动迅捷,还能在空中飞行。刚开始在天上难以控制方向,他因此常常落进海里,练习数次后便熟了。依照他的观察和地理知识,晚上飞行可以借助风势飞往岛内,所以等海上生明月时他纵身飞起,向高山进发。 飞行途中他尝试着搜索踏歌,但一无所获。在林中有不少妖兽,察觉到向往在上空,这些妖兽纷纷远遁,不敢接近。向往也无心纠缠,自顾自飞行。过了半夜,他的手脚因为不着力微微发麻,终于来到山麓。这个岛面积不小,可是如此高山矗立岛中还是十分突兀。山上风景宜人,称得上造化钟神秀,很适合开发旅游业。他攀登而上,感到灵气像是树林里蒸腾的水汽一样浓郁得要溢出。令人不解的是,山上却没有兽类,按照他先前的观察,所有妖兽都具有灵气趋向性,这里应该会出现许多成精的妖物,到达山顶则会出现化作人形的巨妖。他本来对于山上的妖王颇为忌惮,但是在岛上业火术威力不凡,突破了原来的壁垒,向着更高境界靠拢,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放心爬山。 行至山腰,向往看见一处石壁整齐的一线天景观,似刀劈斧斫。他走进石缝,摸着光滑的石壁啧啧称奇。向前走了几十步,他才发现事情不简单。穿过一线天后立着一道石崖,上面密密麻麻布满劈砍的痕迹,显然不是天然形成。莫非岛上有人?业视石崖,向往只觉触目尽心,这些痕迹上的气劲不散,有风拂过好像刀剑交加,令他感到有些心悸。他若有所悟,回头一看,果然一线天也是人为斩开,这样的气势他见过,石碑上的字与此如出一辙。 这是李南来劈出来的吧? 绕过石崖,向往轻身纵跃,一晃来到山巅。灵气凝成雾瘴,好似实体,他只能通过业视移步。摸索一阵后,忽然雾散天清,眼前出现一座庄园,亭台楼阁,泉池水榭,不似人间。向往眼前一亮,不禁称赞。这时曲桥上走来一个童子,见到向往“呀”了一声,退了回去。向往见到人影自然要问个清楚,抬腿追了上去。进入园中,内里别有洞天,他曾数次游览姑苏园林,与这里比起来只能说是等闲。不过他无心赏景,一心想追上那个童子,不知不觉来到一座高楼前,楼门虚掩,童子不见踪影。他这时发现自己贸然闯入有些失礼,但既已追到这里,又不甘退出去,干脆上楼看看。 推开门,第一层没有人,只有一张屏风,上绘茫茫大海,正中岛上竖立高峰,四角零星散落几座岛屿,向往认出上面画的就是这片海域。拾级而上,他隐隐听见琴声,他不懂音律,只知道楼上有人。来到顶层,他从楼梯口探头,看见一个中年人正在弹琴,刚才那个童子侍立一旁。随后他听见那个中年人说: 一来客请进。 中年人的口音好像和李遗说的方言有些类似,应该洛阳官话,并不难懂。向往摸了摸身上的熊皮,心道不好,我这身原始人的打扮实在是丢人现眼,和这庄园的雅致格格不入。中年人却不在意,吩咐童子看茶,问道: 一客从何处来? 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用河南话说出来有股梆子味,向往听着别扭,思索一阵,用普通话答道: 一萍飘而来,不知道碑里别有洞天,请问阁下是? 听到萍飘,中年人眼睛一亮,颇感兴趣地打量着向往,说道: 一想来不是入碑,而是以碑为媒,来到这里的吧在下李还。 向往虽然猜到中年人的身份,但得到证实后还是有些吃惊,他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剑仙,这样的奇遇不但匪夷所思,可谓惊世骇俗了。他猜测自己是在李南来的安排下来到这里,这样的会面有什么深意呢? 一久仰剑仙之名。 一哦?你知道我。 一我便是通过剑仙的石碑来到这里的。 一嗯你就是来帮助我的有缘人,请教阁下名讳? 一向往。 一向兄修为精深,想必来处修行风气盛行吧? 向往心想术士都快绝户了,谈何盛行,答道: 一不,我是异类。 一向兄身上有隐疾啊。 向往听到李南来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顿时有了希望,声音提高了几分,几乎要从榻上站起,问道: 一有办法医吗? 一我无能为力,只是命势,不是凡人能改变的。 又是命势,向往紧咬牙关,在腿上锤了一拳。李还又说: 一向兄既然来此,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请帮我完成夙愿。 一请说。 一我自知道有萍飘之后,就开始构想能不能将此界的道术传到界外。我设计了一个阵,可以吸收业力作为萍飘的能量,我想请向兄将我的道术传到你来处。 一斩龙剑在我那里已经有传人了。 一啊,甚好,我第一次尝试成了,送了几个晚辈出去。既然如此,那我就可以安心了。我研究萍飘许久,总算成功了一次。 一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一因果已生,一切均有定数。我重新准备阵法,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去了。 李南来得意之际说起他原来的计划,他准备在仙去之时连开几阵,将他的随身物品送到异界为钥,又设石碑为锁,利用萍飘的时间控制规律,有缘人启碑后就能来到这里。向往的到来证实了他的猜想,眼下要做的就是完善这个构想,如今还有许多细节和现实操作问题亟待解决。 向往听李南来讲起时空因果变换头头是道,他一向不擅长逻辑推理,为了掩饰茫然避免尴尬,他不断喝茶,腹中很快波涛滚滚,渐生尿意。这时候童子走了进来解救了他: 一先生,今日有客,午膳备好了,请移步。 一好,莲生,你去取一坛龙醺,难得有客 一先生,龙醺上月送去曹先生那了。 一那拿一坛凤醉。 一凤醉没酿成就被你喝完了。 一呃,那还有什么? 一还有酒胚,凡是有点味道的都被你偷喝了,这些胚还是糟肉剩下的。 一什么什么偷喝,一定是你疏于看管,被山下的猴子熊罴偷去了! 一先生,山下的猴子从来不喝没酿完的酒,熊的嘴可刁了,能喝半成品的岛上只有你一个。 一这这,不是你偷喝了吧? 一先生,您不承认我以后可再不酿了。 一你不酿?你敢不酿你——好吧是我喝的,这不能怨我,你知道我没酒喝浑身难受。这件事要怪你,你把酒酿得太香了。 李南来风格突变,和童子对话时毫无剑仙气概,全然是个酒徒,童子好像习惯了他的抵赖,不假思索面色如常地拆穿了他所有的借口,堵得李南来张口结舌。 一先生,我已经几个月没酿成一缸酒了,你总是喝半成品,龙醺凤醉就永远酿不成。 一好了你不要说了,快去布置席面,去去去。 一是。 李南来愁眉苦脸地转向向往,说道: 一小童无知,见笑。 向往心想原来传说中剑法如神的李南来是这样的人物,不禁莞尔。李南来引向往到另外一间房舍的厅堂上,吩咐莲生招待,自己出门腾身而去。莲生放好碗筷汤匙,抱歉道: 一先生一向是这个性子,向先生莫怪。 向往一面应答,一面打量着这个童子,心想这对主仆有趣得很。童子身上灵气四溢,向往仔细一瞧,原来并不是人,而是莲藕所生的精怪,难怪取名叫莲生。他正纳罕莲生道行不浅,已经化作人形,不免联想到阿椒,心中十分记挂,李南来回到厅里,手里拿着一只葫芦,高声吟道: 一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酒。 他手上的葫芦不知从何处得来,童子却道: 一先生,你又去偷猴子的酒了。前两天不少猴子来找我讨要公道,我给了不少果子才打发走。 李南来大窘,随即说: 一果子这不是回来了吗?果子酒,猴儿酿,好得很,好得很啊!下次不偷猴 一熊精也来过了。 一你过来盛菜。向兄,这酒好,你尝尝。先喝汤再品酒,不仅养胃,而且这碗芝灵汤还能吊出酒里的果香,再吃松尖雾化的云吞,唇齿留香。 向往依次品尝了这些天才地宝,果然口味绝伦。他受身心折磨久无胃口,李南来一桌菜肴引得他食指大动,边吃边赞。李南来笑看他吃喝不停,说: 一我一生所长只有三件事,吃喝剑。酒虽然喝得多,可是不会酿造工艺,全靠莲生童儿。 一先生,做饭的也是我。 一拿着你的碗一边去! 酒足饭饱,向往忍不住打了一个嗝,觉得不雅,连忙捂嘴,李南来道: 一向兄好酒量,不必拘谨,我的庄里没有繁文缛节,我让莲生给你拿几身轻便衣服,午后雾散天不凉快。 一多谢了。 一待会无事,我们去山里转转,有几式剑招和向兄探讨。 一悉听尊便。 向往在山中漫步时一如既往得悒悒不欢,李南来看出他脸上的忧色,也注意到小指的异常,便旁敲侧击谈到此事。向往大略说了情由,李南来听罢,长叹一声,道: 一向兄原来也有伤心事,我很想帮你,但是有心无力。 一我知道这件事大概不可为了,等到人事已尽,便交给天吧,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一这里灵气充裕,可以延缓生气逸散,只是一年以后你回去了 一我知道,无妨,当日结生死时我就有了觉悟。 一这一点我不及你,我妻离世时我俗务缠身,竟不能在她身边,也不曾过想和她同去,而我完善通幽术后,她已经往生,无迹可寻。 李南来沉声低眉,酒浸剑咆,纵横世间的剑仙,背负丧妻之痛后原来也是黯然模样。 一自我妻弃我,世间事慢慢无可留恋,我远渡重洋,来到这座世外荒岛隐居,如今仙去之期已近,都说成仙要忘却人间羁绊,可是我不愿,这才用了半生来研究萍飘。 一忘情以后,得长生又有什么用? 一忘情去欲得长生,忘长生又能否拾起旧情? 两个鳏居男子产生了共鸣,坐在剑痕崖下。李南来摸了摸腰间,笑道: 一没酒了。 然后他纵下山去,不一会拎着一只巨大的石槽回来了。 一喝酒,这是本岛另一样特产,问熊精借的。 向往也不推辞,两人举槽而饮,他想到自己在林中杀过一只熊,恐怕是熊精的子孙,如今又喝它的酒,似乎有点过意不去,然而酒兴已起,不一会石槽便空了。李南来酒后恢复洒脱本色,捡起一根草秆,舞了起来。原来石壁上的剑痕并非金铁留下,只是草秆的痕迹。向往悚然一惊,不过旋即释然,更加佩服李南来的修为。李南来舞得性起,一边讲解用剑方法,向往于诸事都不着意,反而内心空寂,学习极快。之后二人日日饮酒论剑,向往在业力感悟上更上一层。李南来介绍说视业以上还有一层悟业,悟业之上就是羽化飞升,由于业力流转的复杂性,这种划分并不实用,所以每一界都有各自的力量衡量方式,在此便是灵力。向往早达悟业,但仍难窥天机。除了论剑,李南来常谈起生平经历。他生于波折动荡的乱世,和向往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平,他总是波澜不惊地讲起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像用草秆在石壁前轻轻挥动,整座悬崖都会颤动。随着时间流逝,李南来的招式越来越少,向往练成第一式时,他手上仅剩十招。 李南来还会说起岛外俗世的情况,虽然他隐居已久,但莲生偶尔会回到尘世去,所以他还不致与外界完全绝缘。向往对此不感兴趣,若不是一年以后不回去会出现天道悖论,他愿意在此多待些时候。安守一隅不仅是他的想法,也是颜羽的想法。他同李南来在岛上采集耕作,和莲生一同酿酒栽花,主仆斗嘴时插上几句,时间飞逝,一年易过。 两人讨论出了萍飘的执行计划,总体仍然按照李南来的构想,向往完善了一些细节,比如将蛇妖送去指引,将剑鞘置于蛇腹之内等等。李南来进行了大量运算,但向往见他一边牛饮烈酒一边数算,总觉得不妥。李南来说各界的时间独立,毫厘之差可能产生巨大的谬误,但他从未得出过两个相同的结果。终于诸事齐备,李南来成仙的日子就在眼前。莲生侍奉李南来已久,十分不舍,但它还需要漫长的修炼才能飞升,如今只能滞留在岛上。李南来嘱它勤加修炼,他在上界等着莲生的酒。他将运算的结果留给莲生,到时候它也可以通过萍飘阵法与李南来重聚。 这一年里向往帮助莲生改进了酿酒方案,使得效率显著提高。由于向往能够精确控温,莲生总算在半成品被偷喝完之前酿出了龙醺凤醉。这两种酒用料珍奇,李南来足迹遍及周边群岛,根据口味不断调整,才有了配方,这也使得这两种酒拥有与众不同的特质。凡酒类都是越陈越香,这两种却从酿造第一步起就香气逼人,之后反而减弱,酿成时香味到达和谐,之后一日日散去,变成寻常美酒。他在不断调整配方后将这个方子留作自饮,而送去尘世的酒则经过精密控制,使得运抵之时香味和谐。作为数算爱好者,李南来以此为乐。 仙去前一天,李南来一改往日作风,在堂中正襟危坐。他的亲朋好友早在一年多前就收到他的邀请,来岛上同他最后告别。莲生去海滩迎接来客,庄中只有李c向两人。李南来交待几句,告诉他将三式剑招带给后人,其余的便当没有创出来,剑法的名字是向往起的,七式“胡不归”。其余琐事二人不屑再谈,萍飘阵已经布置完毕,只等时间到了就可以发动。 门外传来人声,李南来起身走到门外,寒暄过后堂里涌入一批人。为首的是曹家和于家族长,与李南来一同闯荡,是他最早认识的好友。紧随其后的两人形貌酷肖,应该是两兄弟,但是气质截然不同,一个英武正直,一个藏锋养晦,这两人曾是李南来的追随者。他们身后是一对夫妇,两人修为不凡,虽然先后进门,气息却始终粘连,好像合而为一,可见恩爱非常。这二人以及之后的人都是李南来的后辈。向往不认识来客,就站在一边。 幽寂了许久的庄园人声鼎沸,全不似往日气象,酒宴开始后山下的熊精和猴群被叫来干活,巨熊捧着菜肴往返于厨房餐厅间,猴子洗菜剁肉,倒也热闹。喧闹声中李南来暂时忘却即将离世的现实,与故人畅饮阔论。酒阑灯灺人散后,向往来到剑痕崖。月色正明,山风拂面,林涛阵阵,这一年如梦似幻,明天就要回去了,多少有些怅然。 在崖上坐了一夜,次日清晨天刚放亮,乌云便开始卷集,时间推移,天色却越来越暗了。剑痕崖下的空地就是阵法所在,李南来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一群人。 一诸位,时候到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以后想我就上来说一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到庙里拜一拜,说不定管的上,哈哈哈。莲生,难得成仙一次,你去拿一坛凤醉来。 一先生,所有的酒昨天都喝完了,你得等我再酿。 莲生有些哽咽。 一别闹,我知道你藏了一坛,快拿出来,我走了以后你给谁喝? 莲生从包袱里取出酒坛,交到李南来手里,李南来摸着他的头说道: 一好好修炼啊。 他一仰头喝了一半,将剩下的递给向往,说: 一上路了,醉生梦死半坛酒。 滚雷从海上逼近岛心,李南来拔剑使将芜,蛟龙倒海,剑威动地,云水相接,剑仙一醉。李南来和龙对视,重重叠叠的云层里发出一声叹息,虽然远在天际,却响在心中,连惊雷也无法掩盖这一声轻叹。 剑归,龙隐。剑来到向往手里。 电光越来越盛,八方雷电拧成一道,在无法直视的光亮后,退至山脚的人们回到剑痕崖,空地如旧,只是不见了阵法中的人物。 李南来对向往说的最后一句话本来是:痴情难免作云烟。但随后他大叫一声,由于雷声向往只听见“算错了”三个字,随后坠入业浪。 萍飘。 李南来究竟算错了什么无从得知,向往醒来时手上拿着踏歌,身上穿着衣服。在草地上坐了许久,他起身业视,发现这就是当时石碑所在地,只是碑不见了,这在意料之中。他准备去蛇洞与巨蛇告别,但是洞口也不见了,巨蛇的业力失去踪影,这和计划有出入,巨蛇莫非在过去一年中得道成仙了吗?他揉了揉肩膀,不去考虑是否出现悖论,只想之后应该怎么做。他尝试打开手机但没有成功,按照约定他需要回到县城住所找阿椒和于采薇,只要回到县城就知道萍飘位置是否准确。 适应了疾行术,他直奔山下。在异界饮露餐风的生活在他身上增加了不少生气,寒意稍微稀薄了些,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他拥有了更多时间。然而这些时间或许只是延长了他的苦难,有时候终结是更好的选择。 回到现代社会,即便在偏远山区小县,也令向往感到拥挤嘈杂。来到住处,房门半掩着,他知道自己应该准时回到了正确的地点,快走了两门,推门时却迟疑了一下。 父女俩在玄关相遇,阿椒眼圈泛红,轻轻叫了声,向往将她揽入怀中,于采薇从里屋出来,微笑着看妇女团聚,眼睛有些湿润。这一年里于采薇和阿椒情意日深,她知道了向往的执着,认为自己不可能代替颜羽的位置,甚至比不上李遗在向往世界里的地位。她回顾时发现自己对向往只是一时激情,此时已经释然。 重聚的喜悦过去,向往对于前路又感到迷茫,鬼市牛精的线索断了,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救人之事没有头绪,阿椒回天的时间也不断逼近。阿椒和向往坦白身份时天机感应,罗霄山劫雷裂空。丧妻之痛尚未痊愈,又遭遇失女之痛,向往的求生消失殆尽。阿椒离开后他入魔发狂,击伤于采薇,冲进深山。 地震局在地震带以外监测到一次轻微却罕见的地震,派人查看后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生后事 (上) (上) 延幻法师提到阿椒回天时三言两语带过,时隔多年还是不忍说起前尘往事。之后所述乃是遇到纪玄以后发生的事。 入魔后他本将不可自持直坠魔道,但胸前所挂王大叔赠送的玉佩再次令他恢复清明,他想起王大叔传授的保命之术,第二式去妄可以镇服魔意。那时他刚刚发泄出怨气,击垮一座大山。他虽然力能拔山,却还是对手指上的寒冷一筹莫展,不禁悲恨至极。玉佩的效用逐渐减弱,体内龙卷鲸翻的力量又开始兴风作浪,他知道一旦入魔必然遭到天诛,立刻运起去妄,艰难压制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他才彻底平静下来。 去妄的副作用极大,他身心如死,倒在地上昏睡过去。贪嗔痴怨,邪思魔意,乃至悲恨都是妄,去妄便是抛开这一切。向往只要不断使用去妄,欲绝之时便能得到解脱,一切困扰都会烟消云散,但他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自欺,于现实毫无作用。他不愿放下情事,便不能放下妄念。妄见是业的源头,通晓妄见,悟业圆满可以一步登天。向往离天很近,但他用尽全力奔向相反的地方。 肉身尚未朽坏,心已成飞灰,这就是万户城酒馆里向往的状态。纪玄的到来令他稍有动容,但是刻墓志铭的人来了,他的大限还会远吗?他本想再看一眼万户城就回山中度过最后的日子,不料变数忽生,李遗的短信给了他一点希望。习惯了希望破灭的他还是一次次被渺茫的信息支配,一切方法都值得一试。他在离开酒馆之前发现纪玄的不凡,于是传给他两道术,几张符,之后到来的鬼浪中纪玄果然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无心的设计使得人间浩劫减少了破坏性。 李家的通幽术来自李南来,大概是研究萍飘的产物,本质上就是低级的萍飘。向往一见到李家的布置就知道其中端倪,对于这个阵法他比李松枝c李遗等人了解得更多。这个粗疏的阵法已经有了结果,只是缺少足够的业力发动,也没有驱动的钥匙,所以极难控制,失败率自然奇高。如今向往拥有足够业力,又带来了踏歌,可保证无失。准备妥当后,李松枝亲自主持阵法,他手执踏歌虚劈一剑,顿时光芒大作,阵上出现庞大的业力。李家人不知道这股业力从何而来,还以为是踏歌放出,他们尚未悟业,无法察觉向往的动作,他暗自调整了通幽阵,修正了误差,随后沉入业海。 飘飘悠悠好像过去千年万载,种种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死后原知万事空,向往亲历身亡,站在漆黑中时神情恍惚,等他回神,眼前的黑暗中显现出三个字,他不认识,再细看时,这三个字刻在一扇阴森可怖的门上,门后是忘不穿的死气。向往觉得膝盖一软,肩上承受巨大的压力,心中不由产生怖畏,想跪在门前。他皱着眉头稳住身体,默诵心经抵抗这种压迫。这恐怕就是死亡的压力。 隔绝阴阳,想来是鬼门关到了。既然到了鬼门关,那自己就在黄泉路上,迈过去这辈子就结束了,虽然事先有约定,七日之后他就要返回人世,可没人知道来到幽冥会发生什么,他早有打算,通幽便如同身死。向往毫不犹豫走进门里,回望时一切都消失了,他身边是燎原的彼岸花,滴血的红色令人目眩神迷。彼岸花中小径直通枉死城,若非枉死,鬼魂一定有鬼差引领,绕过枉死城前往丰都出生入死大殿受审。 百里彼岸花田是幽冥胜景之一,可惜过往的只有鬼差和魂魄,鬼差来往无数次早已麻木,而鬼魂还沉浸在新死的悲哀中,或因恶贯满盈而害怕审判,还有的恍然不知自己身死浑浑噩噩竟无人能够欣赏这一片景色。向往驻足黄泉路一侧,身边鬼影憧憧,他视若无睹,甚至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一张照片。记起自己已经死了,他把手移到花上,摘下一朵揣在怀里。如果在枉死城里找到救治颜羽的方法,重逢时可以送给她。二人都到了彼岸,正和花名,到时候一定要带她来看看百里花田的景色。 黄泉路笔直延伸,向往怆然独行,如身边经过的新丧人一样回忆一生,不知不觉来到枉死城郭。他一抬头,眼前景象令其一震,真是一道雄关,百丈高墙绵延无际,城门上的铆钉有磨盘大小,木门黄钉,青砖白旗。关上三个巨字,虽在高空,仍然气势凌人。如此雄壮的关隘,却只有门下数个鬼卒守卫,与城门的高大对比几乎不能入眼。向往走近后发现所有鬼魂都绕城而过,没有一个进城。他观察守卫,为首两个身着绿色差衣,胸口有一个“丁”字,腰挂戒刀腰牌,他们身后还有五六个鬼卒,灰色差衣,胸口“戊”字,拿着长枪。这些鬼卒歪歪斜斜靠墙而坐,三两闲谈,门边放着一张几案,上面有一块头颅大小的黑石。这几个鬼卒实力最强的不过是凶,如此宏伟的城门不知为何而修。 走到门洞下,一个绿衣鬼卒看到他,上来问道: 一哪来的? 后面鬼卒窃窃私语,向往隐约听见枉死城管理变严,入城条件收紧,以致大多时候关口无鬼通行,守卒也一削再削,诸鬼见了他都有些惊讶。他回答: 一遭人陷害,怨恨不平,所以来这。 一孤魂野鬼?没人领你? 一是。 一那就进去吧,我们这有年头没新鬼了,你运气不错,没有被抓去立刻送审。 听到向往要进城,另一个绿衣鬼卒也走上来,打量着向往说: 一看不出你有多大仇,勾魂的竟然带不走你。 先前的鬼卒道: 一莫管闲事,既然没人引领又不是缉鬼录上的逃犯就符合条件,手拿过来放石头上,录魄入籍。 黑石原来鬼籍管理工具,这令向往有些惊讶,枉死城还有这么先进的系统。他看到黑石时感觉有些眼熟,近看果然发现这石头和镇邪术的产物十分类似,只是型号更大。镇邪术是他糅合怨凝和御鬼术,催动魔业创造的咒术。这块黑石能够收录一魄,与镇邪咒也有些相似。他问了鬼差两句,得知黑石与生死簿互联互通,算得上幽冥高效治理的重要工具。向往心想这一魄看来非交不可,强行闯关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还是暂时隐忍低调行事,于是伸手探石。两个鬼卒盯着石头看,想知道向往的生平,可半晌石头毫无反应。他心中一紧,坏了,我不是正常死亡,通幽前来恐怕不在鬼籍中。看着脸色变化的鬼卒,向往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一坏了吗?你拿开手,我看看。 鬼卒脸上惊疑不定,伸出手放上去,石头上立刻显示出“丁十四,东军鬼卒”等等字样,另一个鬼卒也伸手过来,石头上又显示出“丁十七”来。确认石头没有问题,那出问题的就只有向往了。这块叫鬼事通的黑石不仅可以照鬼,还能照人,凡是有灵的魂魄都可以显示出来,可对向往无用,只有两种可能,丁十四道: 一你难道不是从人间来的? 丁十七驳道: 一放屁,能到这来的除了人间幽冥还有哪里? 丁十四说: 一你不懂,我听六将军说过,上界的仙人也能越界而来。请问您是哪位?不要戏弄小的们了。 两个鬼卒顿时恭敬起来,向往为自己穿帮感到担忧,听到鬼卒的话也好奇起来,为什么照见人鬼妖魔的黑石独独对他无用?他无法回答,丁十四只得摇头道: 一不论您是谁,不入籍就不能让您进去,这事从没遇到过。您是在城外转转还是自个儿去丰都转世?不过您没有鬼籍,丰都也管不了你。 向往听口气是不打算放自己进去了,也不愿多费口舌,决意不再耽搁,直接闯关。丁十四还在说要上报将军送他去丰都,并让手下去城中,向往打断他,警告道: 一我在人间受尽磨难,无意轮回,只想在枉死城定居,我劝你们不要拦我,否则只会枉送性命。 丁十七笑嘻嘻地说: 一口气不小啊,我们都是鬼,哪来的性命。受苦受累的多了去了,哪能说不轮回就不轮回,城里的水可一点不比人间浅,你进去得不了好。这么不愿去阎殿,难道你背了一身恶业,怕进地狱? 向往虽不想生事,如今也由不得他了,正待出手,城门另一头出现一股业力,他察觉业力不弱,便收了手,静观其变。来鬼露头,七倒八歪的鬼卒瞬间跳起来站成两排,丁十四丁十七丢下向往,走到队列头上。来者实力和向往差距很大,因此没有注意到他,虽然如此,他也不敢轻易视业,怕惊动城里高手。走进前来的是个鬼将,身着红袍,丁十四恭敬地行礼,道: 一乙六将军。 众鬼卒礼毕,丁十四说明向往的情况,乙六饶有兴味的看着向往,似乎在考虑应该如何处置。向往不担心它会看穿自己的实力,即便发现了也多半不敢说出,向往已经表现出足够的强硬,若是要拦只能怪它命歹。丁十四紧张地看着乙六,后者说道: 一你想进城? 一是。 向往思忖着怎样能说服乙六,既然是乙等,想必在城里有一定地位,有它的帮助后续行事能更方便些。如今向往身无长物,只有一身咒术,硬闯之下乙六必然留不得,少了一个将军不是小事,他不清楚城里的情形,不能贸然动手。乙六身居要职,举止威严,与鬼卒大不相同,大概有厉的实力,比起颜羽和赵溪音更强几分,若是放在人间可能会掀起轩然大波,只是在向往面前不值一哂。向往脑中飞转,决定利用乙六。只要它有胆量接受无籍野鬼,向往也许可以帮它获得权势,作为交换向往也可以让它在城中打探消息。 打定主意,向往决定显示自己的价值,他朝乙六行礼,并道: 一乙六将军,我生前是术士,虽然比不上您,还算有几分手段,您让我进城,我可以在您麾下效命。 乙六听到向往的话,眼睛一转,似乎有些诧异。他微微侧身,注视着向往。向往将实力控制在视业上下,用了一道低级咒术,提起右手念诀,挥手时狂风大作,将丁十四等鬼卒掀翻在地。这一式风起诀并没有实际作用,只是用来乘凉或者生火时使用,在向往手中施展便有了不凡的威力。乙六双目发亮,拍手叫好,大声说道: 一好,你竟然是术士,这些年人间术士可不多见啊! 向往知道有门,忙说: 一区区小把戏,何足挂齿!将军肯用,我一定唯您马首是瞻。 乙六哈哈大笑,心中已有计较。丁十四这时不敢怠慢,退回门洞中,乙六领着向往进了城门,边走边道: 一你肯帮我做事再好不过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鬼籍的事你不用担心,鬼事通出点纰漏是正常的,我帮你解决。 向往连连道谢,他先前试探中发现这个乙将似乎喜欢阿谀奉承之言,便说了些谄媚的话,乙六听到吹捧忘形大笑,不复之前的威严。向往通幽之后对为人处世有了新的体会,此时满脸堆笑逢迎,内心却冰冷坚硬。他生前从不喜欢讲违心的话,但为达目的他已经费尽心机手段,此刻为了省事只得抓住乙六。从前他绝对说不出谀词,现在张口就来,令乙六连连大笑。乙六着丁十四继续守关,领着向往走到城门后巨大的瓮城,这片空地巨大空寂,向往不知道这么大的瓮城是做什么用的,几乎与人间的城池一样大。他虽然不解,但没有发问,乙六问他道: 一你生前叫什么? 一向往。 一哦,向往。这座瓮城是冥界混战留下的,四方正门都有这么一座,为了避免城里再次生乱一直没有改建,一旦发生战乱就可以屯兵,城内动乱时也能够快速弹压。你刚才遇到的丁十四丁十七是枉死城卫戍部的兵卒,我主管城防,此外治安押解等事务各有乙将掌管,城中还有五位甲将统领。以你的实力可以列入乙等,暂时委屈你一下,放进丙卒。等帮你弄到鬼籍以后我会酌情上报军部,到时候你就会有正式的将领身份。 一多谢将军,我初来乍到,全靠将军提携。 一哈哈哈,好好干,枉死城里前景无限,要注意的事我慢慢和你讲,先去军府,帮你弄个鬼籍。 二人穿过瓮城荒地,来到真正的枉死城中,向往这才发现百丈雄关并非白建,枉死城的规模超出想象。他本以为枉死城就在关后的山脉之间,事实上山脉是城中一部分。谷中房屋鳞次栉比,只是全城一角。与枉死城相比,人间城市的规模真不值一提。正南门后恨命山区长五十由旬,一千六百里山间住户漫山遍野,亿万鬼物。这只是四区之一,枉死城四面高墙,各长一百由旬,里面山林川泽齐备,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个国度。因为面积大鬼口多,管理不易,因此军政合一,顶层鬼将掌管军队治理一切事务。 枉死城里的鬼魂除了无需饮食,不能生育以外与人间无异。因为已经经历过生死,城中鬼众全无人间禁忌,寡徳鲜耻,肉欲横流,导致城里混乱不堪。鬼卒又极尽虐待压榨,只要没有鬼物流窜出城,便可以为所欲为,时候到了把鬼物交给鬼差,没有其他任务。 在这么一个百无禁忌的城市里,由恶斗造成的魂魄消散屡见不鲜,但没有武器的鬼物无法造成大规模混乱,赤手空拳格杀同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鬼籍并不难得,随便消灭一只鬼占用它的籍贯就行。鬼卒鬼将代表城中的秩序和力量,所以它们同寻常鬼魂泾渭分明,军队内部有完善的制度,一般鬼众只要实力足够就能够进入戊部,甚至丁部,丙部大多由受审后善业大于恶业,无需进入轮回受难的鬼魂组成。 以鬼治鬼,设立丁c戊部是前城主提出并付诸实践的方法。前城主是枉死城乃至幽冥中的一个传奇,他发明鬼事通,建立丁c戊部,选取城中鬼众填充基层管理结构,使原先全然无序混乱凄惨的冥府情形大为改观。虽然城内问题仍多,但是改变有目共睹,如今前城主仍然活跃在大家的谈话中,只是关于他的消息被官方抹去,并且禁止军民提及。 枉死城无主,甲大爷是东军部第一人,有实无名。甲大爷是丰都下派接管枉死城的鬼将,虽然位列枉死城首位,但实力只能排到二三。这位钦差身负阎殿任命,极工算计,稳坐枉死城第一把交椅。但论起实力,军部的军士都不认可这位甲大爷,他们心向的是前城主的亲信,甲二鬼将军。 枉死城中有甲将五员,乙将七十一员,鬼将军只有一个,甲二阳斩。 城内任职的鬼将中有一部分经历过幽冥剧变,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动乱中,枉死城东军部的刃尖便是这位鬼将军。在漫长血腥的厮杀中,阳斩立下赫赫战功,不仅深得城主器重,也在军中获得无上声名。 后来城主兵败,一人担责,坠入轮回受业。他麾下的将领仍复原职,只是受到丰都严密监视,甲大爷便是为了控制枉死城而来。跟随城主作战过的军士因此更加敬重他们的领袖,虽然丰都为其定下重罪,却没有几个将士认同丰都的做法,但受时事所逼他们无法开口,只敢暗自议论。枉死城不仅有反史,现在依然保留着反意。城主留下的痕迹留存至今,可见他在枉死城地位之高。这股精神现在为丰都深恶痛绝,因为枉死城是幽冥五城中最混乱难治的一座。丰都出于维持稳定的考虑没有实行清洗,只是严加管控暗中削弱,严格的入城条件由此产生。 关于前城主的传说乙六一时讲不完,提起这位曾经的领袖语气不免激动起来,正说得兴起,它忽然闭嘴,神色尴尬起来,四下看看,低声道: 一多嘴了,城里有两条规矩你首先记住,不要妄议前城主,不要妄议甲大爷。我方才说的话丢哪烂哪,你就当没有听见。 向往只觉得前城主的事迹令人生敬,从乙六的讲述中可以发现此人才能卓越,有胆有识。一个失败者还能得到尊重和怀念,一定是个人物。他想到自己本该在术士界开宗立派,成就声名,再不济也能成为一个民俗学方面的专家,却被于路清所害,如今人形鬼迹,不禁叹息。乙六见他兴致不高,知道他新死放不下前尘旧事,开导说: 一你既然来到枉死城,就忘了人间的无常变幻吧。安心在此,以你的身手必定不是池中物,如果干得好,丰都选你去中军部,那脱鬼入仙也不是没有希望。 在山间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乙六的军府。向往在山道上目睹了几场斗殴,维持治安的鬼卒只有在遇到械斗时会出手制止,所以赤手空拳的搏斗他们不会干预。向往有些好奇,鬼物不受到咒术攻击不会消散,那么为什么要制止械斗?乙六解释道: 一人间对于冥界有一些误解,譬如枉死城的功能规模,幽冥各司的运作等等。在冥界的鬼就像是阳间的人,互相攻击都会致伤致死,只是鬼魂消散以后不知去到哪一界。你如果没有在人间学道,那么也不会知道幽冥,人死后的归宿只是一掊土。 一我知道有一本书记录阴间的状况 一杜撰而已,没有人能把这里的情形带到人间,就算有人通过特殊方法还阳,也不敢详细说出幽冥的状况,只能粗略描述。泄露天机会受天罚。你投胎的话就会知道,孟婆汤不管喝不喝,前生的记忆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孟婆不过是北军轮回司一部,凡轮回都会抹去记忆,这是天道。 一原来如此。 一先进去,我让手下告诉你城里的情况,我去巡城,顺便帮你找找鬼籍。 一是,将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生后事(中) (中) 乙六招来一个丙等鬼卒,交待几句,出了府。那鬼卒来到向往面前,自我介绍道: 一向将军,标下丙四十一,六将军让我为您介绍枉死城概况,请到后堂稍做休息,我着人准备茶点。 一茶点?鬼不是不需要饮食吗? 一下等鬼物无权饮食,吃喝在幽冥可是奢侈的事,向将军以后是乙将,这些自然可以享用。 一食品是哪里来的? 一鬼奴种的,还有采集c豢养的,枉死城里有川林荒泽,不同的地方各有特产。 一既然多处出产,为什么饮食还成为奢侈活动? 一呵,将军,你以为这些冤死鬼到城里是享福的吗?不说食物产量不大,城中鬼众不可胜数,若是放开吃喝,标下这等军卒,还有将军们吃什么?枉死城不是城市,而是牢狱,暂时收容鬼魂,对于寻常居户来说擅自饮食是绝对禁止的,凡查出违禁,立即送行刑处消灭。 向往沉默了半刻,才道: 一还有这种规矩? 一是,在城里有些事管得严,有些事得过且过,一句话,大人你在这一定比在人间舒坦,而平常鬼魂个个巴不得早点投胎。 向往品味着丙四十一的话,看来城中等级分化非常严重,难怪城门守卫说里面不比人间。丙四十一正要继续介绍,向往又想到一个问题,无论守卒还是乙六c丙四十一,说的都是标准的越地方言,向往是越人所以交流毫无问题,但是正因越地没有统一官话,他才十分困惑。他说惯了普通话,家乡话一出县就难以沟通,在此处倒是突然进入了方言环境,便问道: 一你们说的话怎么都是一种口音,乙六将军属下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吗? 丙四十一摇头,笑着说: 一不是,我们讲的是枉死城官话,因为先前城主定例,规定了语言,所以入城的鬼魂都要学说。向将军想必是越人,和我们交流毫不费力,这可省了不少心力。一般新鬼进城,最难的就是学说官话,越语佶屈聱牙,没那么容易学。 这倒是十分新奇有趣,向往从来没听说过把越语作为官方语言的,笑道: 一那所幸城主不是瓯人c闽人,不然更难学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乙六将军和我说了前城主的事迹,似乎城里军民对他很是推崇,可是官方却讳莫如深,可能我不该问,但是你也说到了,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丙四十一顾左右而言: 一军府里说这个不方便。 向往会意,便搁下话头,直到进了室内坐定,丙四十一才说: 一前城主是幽冥最大的叛乱者,也许是唯一一个叛乱者。 向往没有料到是这么一种情况,眉头一皱,丙四十一意味深长地看了门外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到向往身上,向往颔首道: 一那你给我说说冥界的情况吧。 一是。 枉死城位于丰都以东,是鬼门关内第一座城池,围绕丰都的还有南部罗浮山城,西部九莲华城,北部罗丰山城。忘川两支东流,绕过丰都后合而为一,枉死城北依忘川,东望苦海,南面百里花田。忘川汇入苦海,海中有斫迦罗婆罗山,是冥界最黑暗可怖之处。这山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铁围山,其中是无间地狱,至恶至苦悉在山内。冥界除了五城一川一海一山构成冥府以外,还有魔域妖地,此外还有尚未勘探的空寂旷野。 在枉死城里山林荒泽四区各占千六百里,南方恨命山区是枉死城乃至整个幽冥最繁华热闹的所在,恍若人间,甲大府邸就位于此区,近半乙将在此任职;东方泪苦泽是漫漫水域,岛屿棋布,军民都居住在岛上,来往乘船。泪苦泽是幽冥第一大清水湖,枉死城外有血污池连接苦海,面积虽大,均是血水,泽区有乙将十二员,由甲三统领;北方坟哀林,无边树木组成一千六百里林海,其中只有黄昏和黑夜,地形平坦,只见树冠起伏,鬼物都住在树中,凿木为屋,有乙将十七员,甲五住在通天巨木中,传说这棵树与若木同种,顶天立地;西方叹空荒,脚踏实地眼不见天,扬沙走石尘土蔽空,被分进叹空荒的都是身负恶业没有定罪的厉鬼,在荒野里日夜受风吹沙蚀,然而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叹空荒成为鬼卒的鬼魂最多,鬼将军据传在叹空荒某处,甲四的军府建在黄沙深处地陷坑中。 甲大爷是东军统帅,总领城内事务,甲四甲五两位将军是甲大爷的左膀右臂,分管军政要务。乙将大多听这两位将军的差遣。鬼将军自甲大爷来了以后就离开了恨命山,不知行迹,也从不管实事。甲三将军情况也比较特殊,甲大爷差不动她。 冥府有东军,自然也有西军。九莲华城市地藏王到场所在,西军虽是丰都设置,但为地藏殿办事;南军是罗浮山城以及南关防御的鬼军,魔族时常进攻冥府,罗浮山城首当其冲,因此南军是各部之中最精锐的一支;北军守轮回,处在大后方,没有太多兵力;中军拱卫丰都,自然不必多说了。 五级军制由前城主首创,后来逐渐推广到全冥府,甚至魔族也依照这个体系重组了自己的军事力量。西方妖族长时间受地藏王教化,早已无害,全族研习佛法,安居一隅,妖军业已解散,现在划在九莲华城治下。 一这便是冥府概况,标下日后便跟着将军做事了,琐碎事项等将军遇到了我再做解释。 一好,你先去吧,我在这里等乙六将军回来。 支走丙四十一,向往思考了自己的计划。冥界城池中枉死城成分最复杂,这一点利于行事。他需要找到解开生死结的办法,还有除去血术后遗症的办法,这需要靠得住的人在城里探访。丙四十一是乙六派给他的助手,让它做事应该没有问题,但还需观察。正像丙四十一所说的,鬼军水深,他没有办法立刻放手大干。他还隐约察觉乙六对他的态度过于重视,里面也有问题。他喝了一口茶,没想到唇齿留香。他在世时喝的都是质量上乘的茶叶,即使在深山破屋里泡的也是曹揽仁给他的名贵茶叶。这冥茶比曹家用来迎宾的茶叶还好,丙四十一说冥界物产匮乏想来也有夸大的成分。他自然无暇关心死鬼的凄惨境遇,自己能够过得舒坦,管不了鬼众的吃喝。 乙六回到军府时给了向往一块腰牌,他对向往说: 一乙九手下正好没了一个丙部,我讨来鬼籍给你。你以后就是丙十三,马上有演武会,到时候你随便露一手,按照你的实力,与乙将较量也不见得落了下风,演武以后升为乙将我们就是同僚了。 一不敢,全凭将军提携。 一哈哈哈,主要是你有实力,把这里的事情办好,到时候有用你的时候。 乙六让手下去拿了一身丙部服装,黑衣黑裤,丙字在衣襟上。自丙部起就算是正规军,服装制式与丁c戊部有所差异。作为鬼军的中坚力量,丙部是重心所在,枉死城丙卒过万,只有前一千有名号,至丙一千为止,之后仍然以俗名称呼。乙六给了向往丙十三的身份,肯定花了不少力气,他轻易取而代之,可见枉死城管理的松懈。他换上衣服,乙六问道: 一使兵刃吗? 向往思索一下,答道: 一用剑。 一用剑?这个库房里没有,一般军士用的都是刀枪斧,只有几个将军用剑,这样,我让军需处打造,过些天给你。 一多谢将军,我先佩刀吧。 向往其实不需要兵器,李南来的剑法过强,他还不能收放自如,容易招惹事端,但是不带兵器又与鬼卒格格不入,只能暂且找口刀挂在腰上。 一今天先不管其他闲事,我在青竹居摆了桌酒给你接风。 向往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大拍乙六马屁,他们谈笑着出了军府。青竹居在竹海深处,外简内奢,向往以为按枉死城的生产水平来看肯定不如现代人间,可青竹居的内饰精巧绝伦,即便高档会所也比不上这里。侍女受过严格训练,酒菜的质量也属上乘。向往东张西望不住赞叹,乙六以为他没见过世面,就介绍到: 一青竹居可是恨命山最好的馆子,甲大爷也来。我是常在这里的,军府就在几里外,沾了位置的光。你升上乙部后庆祝宴会也会安排在这里,寻常的鬼卒可进不了外面的竹篱,你看门口守卫的黑衣,比城门规格还高。 一那在这里吃喝花的是什么? 一花什么?脸,我这张脸就是凭证。金银这些是下面人的玩意,我乙六到哪里靠的都是脸面。你的面子也够大了,这里的管事我熟得很,待会我叫他来给你敬酒,你以后天天来都不是问题。 一哈哈哈,那我沾将军的光,粗人一个也享受一下锦衣玉食。 一在枉死城里你拿着丙十三的牌子,横着走就行了。红袍的先不要冲撞了,紫袍的你也碰不到,下面随你招惹。 正说着,陪酒的酒妓来到诸位将军身边,几个乙将揽住酒妓,只有向往还不太适应,众人都大笑起来,酒姬也出声撩拨他,乙六道: 一向兄弟初来乍到,还不会喝花酒,姑娘你教教他,以后就熟门熟路了。 既然有酒,向往便很快调整好状态,和席间的将领拼起酒来。饶是乙六等行伍出身,也没见过这样喝酒的,向往无论上来什么样的酒器都是一口喝完,青竹居供应的都是透瓶香的美酒,便是军中武夫也知道要一盏一盏细细品味,向往却在顷刻间喝了半坛。侍应已经抬来两坛酒放在门口备用,众将见向往痛饮,心中顿生豪情。他们囿于城管琐事多年,上一次行军打仗还是无数年前城主征伐时。为了不落把柄,他们行事一直十分谨慎,如今起了酒兴,便顾不上许多闹了起来。向往喝得多说得少,酒妓陪饮都有些吃不消了,倒进他怀中假寐。诸将互相斗酒,嗓门忽大忽小,好在包间隔音很好,在青竹居这样的场所喧哗实在不雅。当值的掌柜进来敬了几次酒,被乙六拉住灌了不少才抽身。 最后一个和向往称兄道弟的鬼将滚到桌下时,席间七倒八歪,酒妓伏在桌上,或倒在客人身上。向往吃了一粒葡萄,将坛中余酒饮尽,跨过一地杯盏来到门外,招来侍应将酒妓拖走,再令鬼卒把各自的将军搬走。丙四十一看到指挥士卒的向往时十分惊讶,这些将军个个饮酒如水,今天却败在向往手下。丙四十一知道向往在这场宴饮后将进入恨命山高层,乙六栽培的意思十分明显,这些将领肯定也能会意。它取来一块热毛巾递给向往,向往慢慢展开,问了句: 一我住哪? 一将军给您置了栋楼,您先住着,等乙部的任命下来了您再选址自建。 一带我去。 向往的脸色忽然白了起来,他的视线定在毛巾上,随后猛烈呕吐。解开压制酒意的术,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他故意让酒劲上头,这样一醉解忧,百事皆忘。他的精神太久没有放松了,人间酒无力,所以一发现幽冥的酒可以醉人后就忍不住狂饮,为了不在席间醉倒失态才施了术。他既然已经是一道魂魄,离开肉身也不用担心生气流逝,通幽术的好处在于避免了自然死亡时的鬼差拘捕,而且他不清楚生死结生气散尽的后果,如今算是个好结果。在幽冥虽然彻骨寒意不变,不过停止了扩散,占据了他整个左半身。向往现在有了足够的时间,身处人间时的紧迫不复存在。他打定主意在枉死城常驻,以他的实力足够在此地立足,如果颜羽得救,他更愿意在无限延长的轮回间隙中与她长相厮守。没等他细想救人计划,凶猛的醉意就麻痹了他的意识,他沉入黑暗中。 幽冥的日夜与人间不同,明暗无论在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是随机的。向往醒来时天是黑的,丙四十一端着漱口茶水进来,见向往兀自恍惚,就解释了冥界的日夜更替。这里的日光是随即投射的光束,举头只有青天没有白日。鲜有人能够知道光束投射的规律,只知道光束内区域天亮,光束间则是暗夜。光束在冥界扫过,速度和路径不断变化,所以日夜无定。幽冥的昼夜和枉死城的秩序一样混乱,能洞悉明暗交替的只有地藏王,以及前城主。前城主之前枉死城没有历法,他编订了冥历并在整个冥府乃至魔域推广。他作战时曾借助永夜之地以及黑夜移动奇袭,将阎君打得落荒而逃。 向往洗漱完毕,看了看自己的住宅。这栋房子显然不合人间的物理法则,这种构造在人间不可能支撑起五层的建筑。整栋楼只有他和丙四十一居住,大部分地方空置着,乙六购置得仓促,也没有摆放器物,院中建了花圃放了些盆景,也有池塘,方圆十几亩中只有这一处住宅。丙四十一道: 一这里虽然偏僻,但环境清幽,将军新来,可以在此处修身养性,城中杂务由下面人去做就行了,反正横竖就是这些事,管不管都会过去的。 向往走到山道上,丙四十一替他叫来车夫,命它去赶车,然后对向往说: 一您以后和乙六将军一样都会配给坐骑,现在只能坐府里的公车。 一嗯,这个拉车的是什么东西? 一这是恨命山特产的牛,母牛温顺,多用来拉车,雄牛凶猛,在军中当坐骑。 一这牛不太健壮,怎么和马差不多? 一这是雌牛,您见到雄的就知道了。 向往钻进车里,撩开帘子,山道两侧的风光极速后退,他不禁道: 一跑的挺快啊,这车造得不错,不颠。 一是,不光车子质量好,路也修得平整,都是军队修造,自然马虎不得。这一条是主道,可以八车并行,原先修建的时候发动了百万鬼夫,造了数年才将千六百里山区贯通,现在还有数万鬼夫日夜巡检维护。 一你说前城主制定了历法,那他是如何授时的呢? 一虽然冥界之前没有定历,但是鬼事通有授时功能,在枉死城里昼夜更替都是按照城主府中胜正浮屠的明暗来决定,传往鬼事通。除了九莲华城,其余诸城也有授时浮屠,也是前城主建造的。 前城主的地位越发扑朔迷离了,这么一个变革幽冥的反叛者,是非功过难以评说。丙四十一又道: 一您休息了十四天,还有十几天就演武了。 一什么,我睡了十四天?这样的时制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一习惯了,这里不缺时间。 车行至军府侧门,向往步行进入,上次来的时候没有细看,原来恨命山军府占地辽阔,主楼宏伟气派,府里忙碌的不是鬼卒,而是各种各样的侍从。鬼将公干时也离不开浮华享乐,茶饮美食,姬妾伴身。向往心道难怪丙四十一说枉死城胜过人间,这些被强征为奴的鬼魂则是死不如生。 在丙四十一的协助下向往很快熟悉了职务,公务并不复杂,他知道乙六请他不是让他干杂活的。与他毗邻的几个丙部头目过来见礼,他们都知道向往的来历,能让乙六下这样本钱的人物一定不会耽于丙部,所以一开始他们就尽力巴结,赠给他美女玩物。向往也不推辞,在这里他不用顾忌名声,与土著沆瀣一气才好做事。枯坐了许久,丙四十一也不知所踪,向往无事可做,只好翻看卷宗。数百页的卷宗都是同样的记录,没有任何突发事件。枉死城早已是一潭死水,只有视线不能及处才有暗流涌动。户外暗了下来,不及夜色深透整片天空,光线最早消失的地方又泛起金色。他正要出门,丙三走了进来,掩上门。 一十三兄,请稍等,我有事同你商量。 向往打量着丙三,后者身材高大,修为在煞的顶点,距离厉不过一步之遥,算是个好手。向往从柜子里取出茶叶,呼唤门外小厮沏茶,丙三等到小厮退出门外,才说道: 一十三兄知道城里有两派力量,一股是前城主派,一股是丰都派。甲大爷严密监视防鬼之口,便是丰都忌惮前城主的残余势力,但是甲大爷知道分寸,普通鬼魂胆敢妄言,遍布城中的明暗哨会立刻抹杀,但在军中行事不能如此直接,两方势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现在你是一个变数,很可能成为左右稳定的力量之一,演武会以后肯定会有不少将领拉拢你。 一丙三兄的意思是? 一十三兄是乙六将军提拔的,自然是站在我们这边。城里的势力盘根错节,之间的小动作不断,我提醒十三兄小心。你所在这个位置的上一任主人就是因为说错了话得罪了上面,才被动了手脚。这段日子十三兄不要太过张扬,吃喝嫖赌尽可以随意,但涉及立场的问题还是不要轻易触碰,也不要乱说话。枉死城不是人间,乱说话会出大问题。 向往唯唯称是,他料定丙十三这个位置是乙六下的手,本以为是专为他谋进身之阶,如今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枉死城的派系倾轧早就成为常态,鬼卒鬼将没有那么容易当,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向往取得丙十三称号后没有一个人追查,大家都默认了这件事,和他和气见礼,显然是习以为常。向往感到这件事背后的角力可能超过了乙六的层面,果然城中水深。 一乙六将军让我和十三兄聊聊,府里的同僚都是脸面交情,十三兄记住只有我和四十一是自己人。 说完,丙三告辞。向往听完它的话,知道乙六对自己的手下也并不信任,丙三应该是它的心腹,此外,从言谈中可知乙六属于旧派,暗中和甲大对抗,如此一来乙六拉拢他的目的便浮出水面。丙三走后丙四十一拿来一块鬼事通,现在向往有了履历信息,他浏览了丙十三的生平,然后问道: 一我不用录入魂魄吗? 一将军比较特殊,无法入籍,只能将丙十三的信息套在你身上。 一丙十三是谁的人? 一大爷派来的。 一甲大的人你们也敢动? 一嘿嘿,乱民做的,六将军下令处决三千乱民平息此事,上面不会说什么的。 一我直接顶上也没有问题吗? 一六将军早有准备,你到之前就一切就绪了。如今你是六将军的嫡系,不必担心。 原来乙六野心勃勃,早就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在恨命山丙部中向往已经列入前五,参加演武争夺乙将席位名正言顺。甲大爷会在演武会上放出乙部名额,各方势力都盯着这个位置,竞争应该会非常激烈,耍手段便不足为奇。向往不怕明争暗斗,他早已不惜手段,任何阻挡他做事的障碍都会消失。等到立足已稳,他就可以开始行动。丙四十一向他简略介绍了军府里的成分,丙二和原来的丙十三是大爷的手下,属乙十九管辖,乙六能剪除的顶点就是丙十三,再往上便不能轻举妄动。丙九丙十是甲五的手下,由乙三十三管辖。这两方与乙六是恨命山最大的势力,其余乙将也有各自的队伍,虽然都在甲大甲四甲五三人手下,互相攻击也是层出不穷。末了它总结道: 一这些关系你慢慢就清楚了,总的原则就是但求得利无关道义,各位将军日夜宴饮,席面下都举着刀。 谈话间乙六差人来请向往随他巡城,丙四十一看了眼鬼事通,说: 一应该是演武会快开始了,六将军有话要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生后事(下) (下) 向往见到乙六后照例吹捧了一番,这次他留心观察,果然发现这个好听逢迎的鬼将眼里的轻浮后有着机敏老辣,能在枉死城身居高位,除了绝对实力以外,心机也是重要的条件。向往识人还算准确,加之跳出了争权漩涡,头脑尤其清醒。乙六同他说了一些演武的注意事项,十几日转眼过去,演武场并不远,所以他们没有必要赶路。去甲大爷府邸不过二百里,牛车半日也到了。乙六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走向恨命山深处,路上向往看见大队囚徒,便问道: 一这么多鬼魂是押往丰都送审吗? 一非也,转世的哪有这么多,这都是违反甲大爷禁令的平民,造谣生事妄议政令,送斩的。 一这么多? 一斩首以后残魂会被罗丰山城轮回道吸入,重构出可以投胎的魂魄。世上那么多鬼魂,没有这样的调控那还了得。这些乱民管不住嘴,上头不高兴,斩就斩了。 一这未免 一向兄弟见多便不怪了,不说幽冥,人间历朝历代哪个不是这么做的?咱们乱说几句还不要紧,这些东西自以为看得清局势,嘴一动,头落地。枉死城鬼魂亿万,杀几十万不过九牛一毛,我们还得留下一些种地干活,杀不尽的。 向往摇摇头,虽然乙六所说是实,但裸的表达还是令他难以接受。他随乙六看了城内繁华光鲜,也穿过饿鬼遍地的贫民区。鬼虽无需饮食维生,但食欲不减,饿鬼永远处于极度饥饿中,又没有人间一死了之的退路,人间苦痛吃尽后还得饱尝幽冥之苦。这样的鬼魂是枉死城主要构成部分,甲大爷的妄言斩令其实也可以作为它们的解脱,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恳求斩首的不在少数,铡鬼刀运作不停,为了提高效率,前城主还设计了一套全自动杀头机,目前有五百台分布四区。 向往抵达演武场时,城池四方的大部分鬼将都到了客舍,乙六四处招呼寒暄,向往放眼望去都是些煞c厉之属。演武是确立座次的重要活动,也是枉死城中的盛会,为此各区全力准备,鬼卒鬼将跃跃欲试。除了改变排名,演武场也是各方势力角逐的重要平台。大胆的鬼将在荒区已经开始私斗,围攻刺杀屡见不鲜,只是进入恨命山,一切活动都收到甲大爷暗线的监视,大名鼎鼎的枉死衫军渗透在每个角落,为甲大爷监控一切不安定因素。 向往虽然不惧甲大,他料定甲大没有脱鬼入仙,既然还是鬼物就有战胜的可能,但是他不愿意惹来甲大背后的阎君。假如被阎君追杀,救人的希望就十分渺茫了。他决定按部就班,先依照乙六的安排行事。他被带进一栋装饰奢侈到夸张的房子,乙六为他引见甲四。甲四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将,全城追随前城主,是死忠部下,现在虽然在甲大手下,但是势力不可小觑。前城主的遗部占据了三个甲将席位,只是甲二甲三不参与实际事务,所以丰都派的实际权力更大。 向往审时度势,觉得乙六的利用价值不及甲四,于是适当提升了实力。他决定赌一把,看甲四能否容下自己。乙六脸上显示出些微忌惮,他心中的波澜远胜表情变化,向往竟然能隐藏实力,恐怕真正的力量还要更强。乙部也不是他的归宿,乙六强行控制惊愕,虽然心中闪过万千盘算,神情却恢复了冷静。甲四“哦”了一声,点头说道: 一没想到人间有这样的高手,好,你待会对阵不要出全力,乙部的位置有你一个。记住,不要放浪,你这样的变数不仅甲大,连丰都都会注意。 向往点头称是,退出房门。乙六的目光已经有了变化,向往解释道: 一六将军,我隐匿实力是为了自保,我对权位没有追求,只有一桩心愿需要借助这个位子了结,六将军如果能够帮我,我会全力报答。 一你很有意思,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相信你,兄弟我求权,以后得依仗你了。 一六将军言重了。 一演武要开始了,不要忘了四爷的话。 一六将军,我的兵刃还没到手,你看 一哎对,军备所还没有打好,这样,我替你去借一把来。 一多谢。 乙六快步去了另一间房中,随后出了客舍。丙四十一拎着一篮果品来到向往屋中。之前的各种会见让他轻松不起来,丙四十一负责他的生活起居,与他形影不离,相当于乙六的眼睛,自己凡有异动乙六乃至甲四都会知道,他不会幼稚到随便信任乙六,这样的监控令他有些不舒服。这时候乙六借到了剑,来到向往房里。他使了个颜色,丙四十一便走了出去。 一演武会开场是丙部之争,你无需参与位次争夺,定前五十的时候再去就行。对决的名册我已经拿到,第一场你打丙七。这是五爷的安排,丙七是叹空荒的狠角色,别人遇上得发怵,你不要担心,但是注意分寸,他是大爷的人。 丙七使刀,上一次演武从千名之外直接升到丙部第七,是最亮眼的新星之一,据说甲大爷着重培养它,派它到荒中和鬼将军学刀,从他上升的速度来看,这次升将的机会有很大概率由它获得,赌坊里他的呼声最高。甲五如此安排,一是让丙七探探向往的虚实,二则不会影响自己的人,此外,丙十三被掉包,甲五把报复的机会给甲大爷的手下,也是向甲大爷示好。 向往抽出剑来一看,意外地发现这柄剑相当好,绝非军备处能够打造。他见过踏歌,知道如何评判剑的好坏,眼下的剑比起踏歌略逊些光泽,或许是不得明主才黯淡了。他看了一眼乙六,后者说: 一这是一位将军的藏剑,你可以用利器藏锋,不用施展全部实力。 这一项优待实在有些过了,向往已经显示了超出乙六掌控范围的实力,甚至可能成为它的对手,它这样支持于理不合。在权力斗争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乙六总不会因为相信向往重情重义而对他施恩,它肯定有自己的目的。向往虽然疑惑,但没有太大兴趣知道乙六的盘算。凡是与他计划没有冲突的事情他都不想过问,可是如果有人拦路,那么稳定了多年的枉死城就会被他点燃,到时候即便城主再世,也难以轻易熄灭这蓬业焰。 向往跟随者乙六穿过十来丈高的石门,人声鼎沸的演武场展现在他面前。争夺名分的较量已经开始,数万丙卒都指望一个名号,只要冲进前一千,身份就有巨大差别。没有名分的丙卒任期一满就会被接触军职重入轮回,一旦拥有了丙九九九的称号,任期能够延长无数倍,从亿万鬼物中脱颖而出,来到真正的上层。演武求名是枉死城中所有下等鬼魂的终极追求,枉死城中的尊卑制度激励着普通鬼物追逐功名,一朝得势鸡犬升天。然而演武会的门槛就是丙部,这个层面的活动对于鬼众来说已经是望尘莫及,直上青云不过是传说和幻梦,城中千万户只能在无穷的轮回里随波逐流。 演武场是军部训练的重要场地,在河谷宝贵的平原上占据了数十里土地。演武场西流过恨命山第一大河忆起河,这条河脱胎于山间支流,浩浩荡荡汇入泪苦泽中。为了演练方便,演武场模拟枉死城地势修建了小型的山林荒泽,丙部之争由甲大爷的监视情报机构衫军组织,此时有几百场同时进行,上层将领在演武场中的神武楼上观看角逐。 向往扫视一周,满目红袍皂衣,它们一团和气谈笑风生,楼下却在进行着抛头洒血的恶斗。正出神,乙九走了过来,乙六做了引见,乙九仔细打量向往,想要看出他的深浅。向往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力量控制入微,示敌以弱不是难事,迄今为止他失手次数寥寥,只有在洛阳时因为不了解踏歌的威力出手略重差点掀翻了李家堂口。 乙九回头看了一眼,向往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一个抱刀而坐的丙卒,想来是丙七。目光相接时丙七眸子里闪过一点寒芒,随即黯淡下去。向往点了点头,它知道藏锋,说明已经窥到用刀之法,实力确实能够跻身乙部。在向往眼中周围鬼将的深浅一览无余,至少在丙七身边的几个红衣都不是它对手。 乙九笑谈几句,确认向往的实力尚可,但不是丙七的对手,便凑近低声说: 一十三啊,你第一场不会赢,这是五爷的安排,怨不得我,你前途无限,这次不要结怨,明年演武还有机会。 向往似笑非笑地应承了几句,乙九认为目的达到了,约定演武后设宴请他,然后回到丙七边上,乙六附耳道: 一他不清楚情况,既然这样你给个面子,别结束得太快。 向往点点头,抚着剑柄,忽然道: 一六将军,衫军 一这里说不得这事。 乙六像是有点紧张,向往笑道: 一明白了。 乙六狐疑地看着向往,向往却转过头远眺,不再说话。求名战打得几度天明天暗,终于有了结果。依照规章,原先排名最后一百位要同晋级者对垒守卫自己的位置。这一次演武空前激烈,各方好像拿出了全部隐藏实力,一百位中有九十多个新人,有几场比试瞬间就结束了,可见实力差距巨大。 乙六获得了所有晋级者的资料,求名战最大的黑马是一个女卒,据说来自泪苦泽,是甲三的手下。她没有一场比武出手,仅仅站在场中就获得全胜。向往见到这个女卒使用媚术时心里一跳,因为这术他再熟悉不过,赵溪音曾教他媚术,和这个女卒用的一样。向往没有张开业视,但他敢肯定丙七不是这个女兵的对手,演武会果然卧虎藏龙,乙六分析了几个变数,但只是草草带过,它知道向往至今还有隐藏的力量,以他暴露过的实力便在乙部罕有敌手,他究竟能掀起怎样的波澜无人知晓。 乙六说了向往之后的对手,头一场遇到丙七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击败它后之后的对手就会看清形势知难而退,以后的对决可以少费些周折。向往觉得很无趣,想到要和它们演足戏就心生不耐。浮火刚起,他就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演武按部就班进行下去,神武楼上皂衣渐渐消失,有名号的鬼卒开始下场准备。向往位居十三,出场自然在最后几个,他不急着下楼,盘算着演武以后的计划。不知多久,乙九动了起来,向往回神看向楼下,丙部前百的比武已经开始了。此时演武场大半笼在夜色中,只有湖面还泛着波光。向往看着煞之间的打斗如同儿戏,这个层级的战斗对他来说早就无关痛痒,可能乙将交手才有那么一点观赏性。其他乙将的想法和他不同,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势力鼓劲,乙六也坐不住了,来到栏前张望。 丙七起身时神武楼里只剩寥寥几个丙部,剩下的黑衣全都起身下了楼。上头似乎很重视丙七丙十三新人较量,将比武放在倒数第三场。向往和丙七站在拒马前没有任何交流,此刻丙五正和宿敌丙四交手,刀枪相击声不绝于耳,它们修为非常接近,只要任何一方出现失误就能够分出胜负,然而双方似乎极为默契,两鬼相争已久,十分熟悉对手。丙五枪法仍然严整,但强压的乱势逐渐浮现;丙四的大刀更加沉稳,只是守多攻少,为了不出错它放弃了许多进攻机会。 向往察觉丙七一直在看他的兵器,偷觑一眼随即移开视线,这些动作相当隐蔽,但向往何许人也,目光如电尽收眼底。丙七很可能认识这把剑,难道它畏惧利器吗? 丙四丙五漫长的比武总算结束,遍体鳞伤的丙四再次获胜,衫军将场上伤员抬出,然后让向往和丙七进去。这时演武场复归天明,首轮丙部演武最后散场同时进行。 向往缓步进场,扫视四周。神武楼上的看客已经挤在栏前,之前受伤不重的军士则聚集在场边,最后三场是焦点所在,首轮演武中黑马的表现虽然吸睛,但都被控制在固定层次,像求名战中的女卒就不可能来到压轴位置,最后的巅峰之战是上一次演武的延伸。 丙一对丙二,丙三对丙六,丙七对丙十三。 向往挠了挠肚子,按剑而立,直视丙七。耳畔响起喧哗,丙一已经出手,围观的军士一震,叫出声来。演武的规矩,自入场伊始就可以施展一切手段,唯一的目的就是胜利。丙七还算光明正大,来到场中和向往行礼,才拔出刀。向往没有练武经历,光凭身手肯定不如行伍出身的丙七,但他依仗咒术闪躲腾挪能力过人,李南来和他讨论过剑法的基础剑术与基本步法,配合轻身疾行后最简单的身法也可以玄奥莫测。另外,他就算一动不动,丙七也不可能取胜。 丙七亮刀,向往使用腕力抽剑,直刺而出,前几步没有用咒,离丙七尚有几丈,他骤然减慢步频,却因为疾行咒提升了速度。丙七眼前一花,下意识提刀架在胸前,正碰上向往的剑刃,金铁相击,丙七的刀嗡嗡怪叫起来,向往的剑只响了一声。丙七神色变换,转瞬即逝的讶然后面露不解,手上的动作未停,立刀斩下,推出左掌。 一好快! 丙七刀掌皆空,喝了一声,向往已经退到几步之外。丙七毫不犹豫前窜扎刀,向往也不躲避,看准来刀格挡。丙七刀贴剑身,变招一荡,震开向往的剑后上撩,眼看就要砍中。向往知道寻常剑招不及丙七的刀法,将芜这样的绝技又惊世骇俗,所以根本不打算用剑,他早准备了对策,刀将触及身体时他左手一指,阴火大作直奔丙七胸口,为了给丙七回防的机会他可以加大了阴火的声势,放缓指速。火光中丙七撤刀格挡,仓促间刀身中指,一道灼魄火焰从刀柄进入手掌,皮肤无恙,神智却一痛,紧接着向往剑至,丙七忍痛一架,却感到这一剑和之前一样没有多大力量,被它轻易格开,只是刀剑撞击的声音依然惊人,他的刀像琴弦一样发出激越的响声,向往的剑几乎没有声音。 几息中二者交手数次,向往摸清了丙七的真实水准,决定三十招结束战斗。正当他思考疾行咒下原来一步要拆开几步走时,丙七却停了下来。 一我认输。 不仅向往,场边围观的将士均吃了一惊,只有乙六在不远处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丙七果断认输令在场众鬼不解,向往揣度着丙七的意图,将剑还鞘。对面的丙七行礼退走,向往应付了一句: 一承让。 演武场中一片哗然,众鬼不明就里,议论纷纷。向往走出场地,与丙七打了个照面,搭讪道: 一丙七兄刀法过人,胜负未分为什么不打了? 丙七满脸轻松,似乎并未受败北影响,笑道: 一接下来好好打,剑上无力总不像话。 向往尴尬地笑笑,换了持剑的手。他的兵刃的确是摆设,丙七久经较量,自然发现向往的剑术水准十分一般,关键时刻依靠咒术解围。好在刀剑相交的声势比较骇人,似乎每一招都是高手搏命,丙七没有继续解释,向往懒得追问,便同它回到神武楼上。乙九原本一脸忿忿,听丙七低语几句后才舒展眉眼,来到向往面前道: 一没想到丙十三兄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之前是我眼拙,恭喜你拿下首局。 向往觉得这二鬼话里别有深意,但无从猜测。乙六自然笑脸相迎,交谈几句,演武场上的角逐已经结束,次轮演武将在休整后开始。向往回到客舍,不久便被乙六带到一处门面气派的酒楼。 一六将军又要请客? 一这次可不一样,是正事,甲四爷的席面。 向往总觉自己的身份有些奇怪,区区丙卒而已,乙将拉拢不说,丙七和乙九对他的态度十分怪异,甲四好像也对他很感兴趣。这令他有些不解,闷头往里走,乙六肘了向往两下,示意他抬头看,前面站着一群鬼,向往道: 一酒楼生意不错。 乙六让他再看,向往扫视一眼后发现这些鬼卒都穿着衫军的服饰,其中空出一块,里面站着两个紫袍,一个年轻俊美,另一个和甲四模样相似。 一甲大爷和甲五爷。 乙六低声道。 向往这才仔细打量,三个甲将齐聚这家酒楼,这里倒像是枉死城东军府一般。他和乙六绕过甲大和衫军,随后乙六介绍了甲大爷,向往听毕啧啧称奇,说: 一没想到偌大一个枉死城竟是个白面小生在经营。 乙六慌忙四顾,让他噤声: 一这里遍地衫军,你对大爷不敬我可保不了你。 向往诡异一笑,推开身前木门,走进厢房。席首正是甲四,见礼后向往落座,侧面竟然是哪个泪苦泽女卒,再仔细看,席上大多是黑衣,有几张熟面孔,都是首轮演武表现可圈可点的士卒。向往心说原来是拉拢新秀,他腰上还挂着剑,正想找个地方放置,忽然感到不对:依照军规出入宴乐场所时不得佩戴武器,有甲四这样的上将在场,门口的卫兵肯定会要求解刃。如今则不然,席上人人携刃,连甲四身边也放着刀架。 鸿门宴? 这是甲四沉声说: 一诸位,有一桩大富贵要与你们同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乱中求(上) (上) 一言既出,厢房四边业力狂涌,像是发动了阵法。向往粗略一探,知道房间内外已经隔绝,其余丙卒也发现这一点,露出各种神情。向往内心却没有波动,阵法拦不住他,甲四所做的正合他的考量,若不是预谋大事,甲四何必笼络这些丙卒。枉死城里能让甲四称为大富贵的,只有城主的位置了吧? 这么一句开场白听起来像是要拉鬼入伙造反啊。 一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诸位可知若干年前枉死城极盛时的情形?上人平内乱征外敌,兵锋越过丰都,城中秩序井然,鬼物安定,修订历法打通官道,外事内政无不欣欣向荣。但自上人堕入轮回,丰都派来甲大监视,城中处处尽是耳目,失言者或斩首或刺杀,鬼灭魂消,不能再入轮回,也失去前世来生的业因果报。甲大恶行罄竹难书,除了防口,还有清除异己,倾轧后进,前后有数十乙将在他手上丧生。这些都是跟随上人奔走的老将,在座诸位如果不反抗,迟早难逃毒手。你们的来历我都清楚,我提供两条路。 甲四说话声戛然而止,席间诸鬼神色不定,不过多少明白了情况。 反,或者死。 暂时没有鬼表态,向往倒希望混乱扩大,他可以浑水摸鱼乱中牟利,于是问道: 一不知甲四爷有几分把握? 一五成。 向往眉间一蹙,觉得其中有问题。甲四要是真有这样的实力,那么席间鬼卒只有他和那个泪苦泽女卒有较大利用价值,剩下几个再强也就是丙部实力,而且并不冒尖,这么重要的场合让丙卒参与并没有必要。他又问: 一四爷知道衫军的厉害,您怎么确认席间没有奸细? 甲四爽快一笑,答道: 一我相信我的判断,也相信你们。 一个丙卒问: 一如果我们不参与,四爷怎么处置? 一你手上有刀,可以杀我,也可以自裁。 不合作便只有死路一条,甲四只要一句行刺,便能够搪塞甲大,甲大不能因为丙卒的死怪罪他,心机如海的它可能还会亲自谋划一场清洗来安抚甲四。唯一的破绽就在奸细上,甲四何来信心能够确认席上没有奸细?不过这个问题不重要,向往已经做出决定,他开口道: 一愿为将军效劳。 向往开头后,余下众人纷纷下拜,丙四的目的达到了。敢在衫军密布的酒楼行此事,向往佩服甲四的胆量,甲大就在不远处,这个包间里却在商量推翻它的统治。阵法散去,甲四没有交代具体事务,想必是留了后手。众人知道自己手上捧了一件随时爆炸的珍宝,无论对甲大还是甲四来说都价值连城,只是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气氛慢慢缓和下来,甲四勉励诸鬼卒几句,官话讲完,菜肴流水似得上桌,美酒经过美人之手斟入玉杯,筷动杯交,一切就像是寻常的军中宴饮。 酒阑鬼散后向往回到客舍,他问乙六: 一六将军早就在筹谋此事? 一四爷安排,我只是奉命做事。 一这种事,衫军探不到? 一这道这件事的只有那么几人,都在席上,要告密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衫军再跋扈也不过是不入军籍的外编,没有确凿证据,捕风捉影只对平民和低级军卒有用。 一衫军究竟是什么来头? 一衫军是甲大爷就任后一手接收改建的监视机构,原来的意图是遏制城主残余势力,避免作乱。然而随着衫军的发展,它的功能超出了监视的范畴,在甲大爷的默许下这个机构急速扩张,渗透到城中每个角落,同时开展清洗活动。现在的衫军已经成为甲大爷手中最重要的力量,护卫它的十二死士是衫军的头目,据说每个都有超过乙将的实力,而衫军统领除将军是枉死城最神秘的鬼將之一,极少露面,见过它的鬼寥寥无几。 一除将军? 一对,除了甲大和十二死士以外没有鬼见过它,传闻多年前乙一同甲大爷生隙后销声匿迹,这件事就是除将军亲自做的。 向往瞥了乙六一眼,缓缓道: 一正规军外高手如云啊,那我们做的事岂不是铤而走险。 一正是因为衫军势力太大,触动根本,四爷才忍不住生变。 一就算事成,丰都也饶不了我们,前城主都败了,甲四爷还要挑战阎君吗? 一你不明白,城里闹得再厉害,只要不打出城门,丰都都不会管的。四爷是城主旧部,忠心耿耿,必然不会坐上那个位置,他只会要求丰都不要过多插手城内事务,这个条件应该能够谈下来。丰都怕的不是枉死城,而是上人,损失一个甲大虽然不是小事,但不算彻底翻脸。说到底,阎君早就放弃了这座城,前城主掌权那一刻起,枉死城就再不属于阎君了。 乙六一顿,喃喃道: 一安逸得太久了。 向往生于太平盛世,打仗的地方远在万里之外,所以他对于战争没有直观的概念。他并不知道甲四的打算,也不知道战乱的结果,只是莫名其妙卷入政变中。他的目的只在于动乱能为他提供机会,这个理由足够了,在混乱中他可以随意行事不用担心被丰都查知,只要政变没有被扼杀在襁褓中,他就能够引燃持续内斗。向往觉得差不多该开始自己的计划了,于是向乙六询问道: 一六将军,您是城里的头面,对枉死城了如指掌,我有一事想请教。 一向兄弟尽管开口,别的地方我不敢说,恨命山可以有求必应。 一我想问,冥界是否有疾患? 一疾患?有,城里的鬼物住得密集,瘟疫之苦也是一大劫难,症状不一却极难致死。 一那有没有诊治鬼疾的大夫? 一寻常鬼魂都是自生自灭,谁有空管它们。倒是军部有军医,向兄弟问这个做什么? 一我在人间留下魂魄上的隐疾,进枉死城的初衷就是为了诊病。如果仍旧带着这个疾患转世,那轮回之中必定世世受苦。六将军如果认识名医圣手,烦请为小弟引见。 乙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思索一番后说道: 一军部的庸医只能医治外伤,我看不出向兄弟的毛病,它们肯定也没办法。据我所知斫街口好像有个大夫精通医术,造诣颇深,等演武结束我带你去。 一下一轮演武什么时候开始? 一这几日吧。 一那就有劳将军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向往退回自己的房中,丙四十一正在煮茶,见他进门,贺道: 一恭喜将军首战告捷。 一你不也赢了一场吗? 一我才守住位次,将军如今已经位列丙部第七了。 一正式排名要等下一轮结束才出,我只胜了一场,不足道也。 一将军不用自谦,请用茶。 向往结果茶盏,抿了一口,说: 一四十一,和我讲讲衫军的情况。 一衫军? 丙四十一脸色有些不自然,放下茶壶,考虑词句后才说道: 一您今天在演武场也看到了,衫军是甲大爷的亲军,那些台面上的衫军并不可怕,渗透进各个部门的影子才是主力。大家都知道甲大爷的护卫厉害,可是它们几乎不出手,将军们怕的是只有声名无人得见的除将军。我劝您还是不要和衫军打交道,这些人惹不起。 向往端着茶盏,似笑非笑,露出两排牙齿。 第二轮演武在丙部前五百中根据首轮表现划分擂台,共设五十个。向往被划在第一梯队,甲四爷特意关照没让他打首擂。一番角逐后台下仅余他一人,台上是丙部之首丙一。五十个擂台的目的是筛选前五十,本擂失败后还可以去其他擂台挑战,全部擂主决出后便开始擂主之战。向往兀自出神,丙一让衫军提醒他,这才来到台上。因为考虑着斫街口鬼医的事,他一直心不在焉,上台后也不抬头,盯着地面,在旁鬼眼中倒像是目空一切,不将丙一放在眼里。 丙一大怒,手上两柄短剑一交,纵身来到向往面前,左手攻右手防,剑指向往喉咙。向往在剑锋加身时眨了眨眼,一脸漠然。丙一见状怒火更盛,大吼一声,运起术来,在剑上加了一分力。只见向往缓缓抬臂,將掌心对准丙一。丙一心道以手挡剑简直找死,连运两术,使剑势提升到顶点。 此时神武楼上的鬼全部站了起来,向往和丙一之战本就是焦点,他如此托大,令鬼将们相当吃惊。然而很快神武楼里飘出一阵惊呼,坐在顶层的甲大眼睛一亮,俊美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玩味,边上甲五不露神色,唯有甲四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丙一的短剑消失在向往苍白的掌心,如果凑近看,他的掌心中嵌着一粒光线暗淡的火星。 熔断一把剑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向往眨了,丙一没有,神武楼上的鬼将也没有。丙一心中过于惊骇,没法稳住身形,它扭曲的脸撞向令它极度恐惧的手掌。它看见向往眯起眼睛,嘴巴微微张开,便心如死灰,知道向往还要念咒激发后招。不过令所有鬼震惊的是,向往收回手掌,按在自己的嘴上。 打了个哈欠。 随后他一脚踢飞了丙一。这时向往有点后悔,刚才用的业火术太强,可能会招来麻烦,虽然没有给丙一实际打击,但是威力惊人,说不定几个甲将能够借此推测他的真实实力。他紧急收手没有杀死丙一,本想掩饰,不料适得其反,连边上几个擂台上正在交手的鬼卒都停下来看向他。 麻烦了呢。向往舔了舔上排牙齿。 丙一一招惨败,这个消息足够震撼,很快传遍全军,丙十三的名字也成为热议焦点。向往一掌打出了名堂,刚下擂台甲大爷的任命就来了。向往获得乙七十二的名号,退出本轮演武。 空出一个擂台,落败的丙一仍占据擂主位置,一时没有挑战者。神武楼上甲大爷亲自授他红袍腰牌,另换了鬼事通。甲大的表情有些复杂,刚才向往的实力初露,由于演武时有规定将领不得视业观战以免干扰战局,所以它没有发现向往施展业火术时的真实实力。众将以为向往已经接近厉中上,只有甲大怀疑他远超乙部。 甲五和甲四过来同他亲切交流,都有拉拢的意思。甲四只是走个过场,甲五却重视自己的势力,它虽支持甲大,却明白自己的实力够硬才能生存。不过当它看到向往的佩剑时,说话一顿,之后表面上仍然很客气,拉拢的意思倒是淡了。应付完几个甲将,楼下的乙将也纷纷过来道喜,乙六堆笑着上前贺道: 一早知道兄弟身手不凡,原来藏得这么深。 演武仍在继续,擂主基本确定下来,向往看到出席密宴的还有六个在台上,心道甲四眼光果然独到,算上旧部丙部前五十中占了不止三分之一,盖过了甲大,不知道乙部中情况如何。因为不慎展露实力,他现在希望出一件更大的事盖过他的风头。 进入乙部后演武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以趁此间隙前往斫街口拜会鬼医,这倒是一件好事。丙部的位次排定后次轮演武结束,下一轮将会争夺乙将席位,向往无需出场,便请乙六带自己去斫街口。 斫街在居民区深处,,向往一路行来见到了枉死城真正的面目,拥挤的住房,破烂的屋宇,以及比住户还要多的流民。大多数形销骨立的鬼魂倒在街头,忍受着病饿,渴望轮回之日到来。有许多魂魄不成人样,奇形怪状,令人望而生厌。向往经过肮脏的街道时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乙六着实佩服他的定力,初次进入这片区域的鬼从没有这样淡然的。它自矜身份从不来此处,此时也不想多待。 来到斫街口,一下子豁然开朗,压到头顶的密集房舍丢在身后,眼前是一大片空地。 一这里是屠场,妄言生乱的鬼物都在这里受戮。 向往看着漆黑的泥地,鬼血如墨,斩首后残魂不散,往西北飘去,吸入六道轮回重塑生魂。除了少数威力巨大的咒术能够不留残魂,大部分鬼物被打散后下场都是如此。颜羽所中的沥血阵即是咒术,牵连向往的魂魄现在也淡了几分。向往对于家家风咒术多有不屑,然而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确实无解,他有能力避开,却不敢说能用肉身魂魄硬抗。 斫街口有个疯老头每天观看衫军屠杀,这一片居户都知道他的住所。这鬼虽然疯癫,却很有本事,独住一栋小楼。因为疯老头每天看杀头看得过瘾,就会诊治一些病鬼,手到病除,斫街的居户都对他十分尊敬。它无名无姓,认识的鬼都称呼它糟老头,倒不是蔑视,这是它的自称。糟老头收了一个徒弟,住在隔壁,说来奇怪,斫街上的鬼换了一茬又一茬,糟老头却始终的在那里看杀头,等不来轮回。乙六将向往送到门前,自己到屠场中找了块石槽坐了下来。向往伸手推门,周遭鬼物何曾见过红衣鬼将,全聚在一起观望,又怕生事,所以倚着柱子躲在檐硬里。贫民区的房子大多破边,这一所也不例外,因为老式结构采光本就极差,房子又密集,整个内室都笼罩在黑暗中。 向往开目,将灵觉缓慢覆盖整座楼,在二层发现了一道气息,应该是糟老头。这股气息很敏锐,立刻察觉并且锁定了向往的业力,只是灵觉被阻挡在向往身边,随即缩了回去。糟老头的业力十分浑浊,向往不能完全开启业视,因此竟无法完全看透,正要迈步上楼,就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一来客请上来吧。 声音的主人确实是糟老头。这老头可真是糟,从里糟到外。向往也不用确认对方身份,只需要伸出左手小指,便知道它医术如何。糟老头见了向往,鼻翼扇动两下,扣了扣老眼上的眼屎,弹在地上,又用指头剃了剃耳道中的耵聍,向往很怕它最后用指甲剔牙,所幸它掏了耳朵就垂下手。它躺在一张竹制摇椅上,椅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口粗瓷大碗,里面倒了半碗水。糟老头抓了一把纠缠不清的头发,原本黄褐色的指甲里出现了黑色的油垢,它努力探头瞪眼看着向往,然后缓缓起身,说: 一不知乙将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一听说老先生医术高明,在下有事请教。 一不敢当,我糟老头救人不高明,看了这些年杀头,对于杀人倒是颇有心得。 果然又糟又怪,向往心道。 一老先生,您给看看。 向往把左手伸出,糟老头并没有注意他的手,还在喋喋不休: 一不用老先生老先生地喊,街坊邻居都叫我糟老头,我本来就糟透了 一这怎么行? 一怎么不行?我姓糟,有问题吗? 一糟先生,闲话不叙。 向往把手又往前伸了几寸,糟老头“哦”了一声,端详着他的左手,顺着经脉移目,停在胸口处。它闭眼思索后道: 一噬魂不净,寒气攻心,你能完整来到幽冥挺不容易啊,把手给我。 糟老头用鼻尖观察向往的手掌,它满头污垢摇摇欲坠,向往虽然欲呕,可一动不动。糟老头一边看一边问: 一看你面生,红袍是新的吧? 一是。 一死了多久了? 一冥界几十日吧。 一几十天?那可真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啊!这么说你这个毛病是人间带来的? 一嗯。 一人间还有练噬魂的?有意思。你的气息还算清明,应当没有在噬魂这一道上走远。你的身手便是在枉死城也能排上前列,在人间大概冠绝一时,怎么会练这种左道邪功?而且你吞噬的这个灵体本来就要消散,你吞魂后反而保留至今 糟老头一眼看出症结,对于病情分析相当准确,向往看到了希望,急忙问道: 一有没有办法将她取出来? 一取出来?我想想没有。 向往下半身一冷,糟老头接着说: 一不过我有办法化去这团魂魄。 一只能除去吗? 一啊对啊,怎么,你还想留作纪念?你吃这东西不少苦吧,都凉了半截了。 一我想救她。 糟老头没有料到是这种情况,呆了半晌,放下向往的手,挠了挠耳根,说: 一你应该知道噬魂是不能逆转的,这道残魂一旦进入你的身体,就只有一条路。即使现在郁结在你的元神中,迟早要消亡。 一我不是用噬魂吞的她,这是生死结元神封鬼,咒印没有下全,或许还有机会 糟老头眼珠快速转动几下,也不问来龙去脉,从屋角取来三根针,说道: 一你的咒术造诣过于诡谲,我不敢乱说,用过这三根探针再看结果。 它在粗瓷碗里过了水,将针刺进向往小指c掌心和脉门。向往感到激烈的疼痛,身体内的力量似乎失控般涌动起来,一瞬间高速运转,连尘封的魔业都活跃起来抵御疼痛,紧接着他的力量汇往手心,眨眼间蓄力完成。向往心中大叫不妙,立刻运起去妄安抚业力,并运术将三枚探针逼出,重新封锁经脉。所幸及时制止业力波动,否则泄露一点,城中高手就能感应到他。方才的业力涌动可能会吸引全城鬼将的注意,如此一来他肯定无法继续暗中行事,并且丰都一定会来使调查。如果糟老头刚才笃言能医,他倒不用忌惮,可是现在结果不明,他不能轻举妄动。 糟老头讶然挠头,等它捡起地上的探针时,一个没站稳,把摇椅桌子全部撞翻,自己也跌到在地,抓着两根银针,声音都变了: 一苍天有眼啊,你是寒 还没说完,它手中的针发红泛紫,中间黢黑,碎成齑粉。向往以为这不过是糟老头怪诞的行为之一,伸手搀扶,问道: 一可有办法? 糟老头心神未定,喘着气爬起来,对向往摆摆手,示意无事,脑中却惊涛骇浪:当年寒极上人还没有坐上城主位置时曾同它会面,在鬼将军的陪同下上人遍访城中能人异士。他试了十二枚探针,每一针都是酷刑,但依旧谈笑如常,还邀请鬼将军一同试针,收针后的情形与现在如出一辙,三色业力融化了探针,鬼将军的黑色业力也将探针熔断。当时糟老头就断言,鬼域英雄仅此二者。后来它受上人赏识,成为首席军医。寒极上人兵锋挥至九莲华城,眼看就要一统幽冥,却被地藏王化去修为投入轮回。盛极一时的枉死城军队将亡兵败,如今处处掣肘,不复往昔风光。兵败后它遁入枉死城中化名糟老头,原来同僚都不知道它的下落,也认不出苟活藏污纳垢之地的旧日神医。 幽冥除了寒极上人,再无能掌握火魔怨三种业力的,而上人最强大的业却是无情。传说中的寒极上人专情无比,但与恋人分隔。当他召来绝情去性的冰霜时,地藏都不得不暂避锋芒。糟老头虽然没有发现绝情业,但它第一眼就发现了向往身上的攻心寒霜。 寒极已死,他的名字还活着。有的鬼在缅怀,有的鬼在忌惮,有的鬼在期待。糟老头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它知道上人回来一定会在幽冥掀起轩然大波。它不清楚向往是否做好了准备,也不知道他能否唤起前世的记忆。糟老头在冥界之战中只是一个小人物,玉石俱焚的征战中军医能做的事情有限。现在它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完成向往的心愿,自然也就没有能力帮助上人重回冥界之巅。 这件事,鬼将军会做的吧? 糟老头重重摇了摇头,对向往说: 一老朽才疏学浅,医道不精,束手无策。将军日后有命,老朽奔走驱策,绝无二话,这腌臜的地方您不用再来了,日后有需要直接差鬼来叫我便是。 向往叹了口气,糟老头这是送客了。他虽然早就习惯希望落空,此时难免还是怅然。临出门,他问道: 一请教一句,为什么生死结收鬼容易,放鬼却如此艰难? 一元神封鬼就像往巨石下垫纸,使劲抬起半寸往里塞尚且不易,遑论抬起石头把垫纸往外抽。就算抽出来,仍是支离破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纸烂在石下。 一有劳了,我找到释魂法后再来拜会,糟先生能医治血术伤吗? 一凡咒术伤都有办法,不过也要看程度。将军有需要,我立刻开始准备,届时还有几分希望。 一谢谢。 一将军不必多礼,我知道甲大修炼噬魂,将军或许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信息,只是甲大奸猾,将军要十分留心。 向往听它这么说,郑重行礼道: 一多谢指点。 糟老头一揖及地,送走了向往。乙六在刑场坐了半日,才等到向往出来,见他面色便知道事情还没解决,凑上前打听。向往简要说明了经过,最后告诉它自己要和甲大会面。乙六面露难色: 一现在甲大爷可不好见啊。 一你帮我安排,日后还你情。 向往知道乙六的野心,他们可以相互利用。他也知道乙六的底细,这个要求隐含威胁。如今向往无需再对乙六客气,乙六也知道向往不是易与之辈,他的心机虽然不比枉死城里的老滑头,但是胜在目的纯粹,用不着虚以委蛇。乙六理解了向往的意思,很快应了下来,它清楚向往可以为它带来利益,甚至能够彻底颠覆它的计划,它产生了一个念头。 成为乙将后向往有了择址建宅的权利,大部分鬼将都将住所修在商区边上,或者占用耕作土地役使鬼奴生产。鬼奴是枉死城里的重要群体,入奴籍和从军一样都有记录,假如得到赏识,为奴也能在地下做鬼上鬼。向往在意起河边随便划了块地,立时就有鬼卒驱赶役夫过来,为首的朝向往行了礼,问道: 一将军您要怎么建,亲自设计呢还是用我们现成的图纸呢? 一你看着办吧。 一得令,将军如果有要求可以随时提出来,我和鬼匠就在工地上。 一嗯,在院里修一座花园,移些彼岸花来,主楼建一座台,可以远望的那种,别的我没要求。 一将军,别的都行,彼岸花不好种,城里的老花匠都没培植成功过 向往没有听完鬼卒的话,他径自前往军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乱中求(下) (下) 役夫的效率很高,向往仍然住在乙六的别院,很少去工地查看,不久乙部演武开始,向往行将前往泪苦泽。在先前的丙部争夺中向往直接被甲大任命,余下的一个名额不出所料被那个女卒夺得。她披上红袍后众鬼才探听到她的来历,原来是甲三爷的妹妹,如今得名乙七十三。知道这个消息后诸鬼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向往以为是甲三爷的缘故,遇到她时只是寻常行礼。 这次乙部演武在泪苦泽沉戈岛举行,众将不像丙卒那样紧张,像游玩似得乘船前往比武地点。丙四十一仍然跟着向往,新晋的两个将军无暇发展自己的势力,乙七十三身边就没有随从。向往低声问丙四十一: 一好像将军们都轻松得很啊。 一将军们的比武都是点到为止,大家都是同僚,这么多年对彼此实力心知肚明,哪怕真输了不过改个名字,大家都安逸惯了。 丙四十一好像还有话要说,但他们身边走过几个鬼将,它便闭口不言。向往从过去的鬼将身上收回目光,盯着丙四十一。丙四十一张望一番,才说: 一从前不是这样,城主在的时候有汰选,末了几名退回丙部,之后甲大爷掌权这个规矩就改了。 泪苦泽茫茫无涯,航船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冥界独特的光线造就奇景,水色分为四种:金碧墨白。所谓十里一昼夜,一山不同天。视野中常有岛屿,有几座岛上的山峰直插云霄,如同天柱。向往乘坐的大船上下四层,长三十丈,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朝歌夜弦,声色犬马。将军们早就相中了面容姣好的艺伎,饮酒作乐,恣意欢谑。船中的鬼奴尽态极妍,媚态摄魂,对它们来说只要博得鬼将欢心,就能离开此处,脱胎换骨。歌舞暂歇,左拥右抱的鬼将蹒跚着回到房中。将七十余鬼将分到五艘大船上的宽松安排就是为让它们享乐,随行部下都能沾光。 甲大的策略是为鬼将提供稳定的地位,利用娱乐消磨意志,达到稳定枉死城的目的。先打压顽固派,拉拢温和派,然后夺其权力弱化职能,甲大的路线十分正确,它执行的是阎君的意志,这样的枉死城腐朽,可是平稳。 军部的享受和鬼众的悲惨形成鲜明对比,在宴饮贪欢策略下枉死城享乐之风尤盛。向往没有纵欲,他在甲板上眺望泪苦泽远景,他不会把人间的公平正义套到幽冥,可是他在内心中不认同这样的状况。有浓妆艳抹的歌妓过来撩拨他,他不为所动,只是看到丙四十一佯装无事,眼神里却跃跃欲试,便让它退下。丙四十一恭敬行礼告退,甲板上只剩向往。他看到甲大的航船在船队首位,心中盘算着与如何从甲大处得到救人的方法。他还在犹豫,究竟是强逼还是设计套出。他掌握甲四谋逆的消息,是否可以当做交换的条件?这么做好像不义,但是人间的价值观既然不适用此处,那么信义有什么价值呢?甲大或许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按它的心计不会这么好摆布,或许自己的短板一旦暴露,就会任它操纵。向往左手小指上的一抹寒意是他的一切,甲大一定会发觉这一点,而他无路可退,一旦妥协就会完全落入彀中。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把甲四杀了献给甲大应该足以展现诚意,只是这个筹码并不好用 而且,向往想到,甲大修过噬魂不代表它一定有逆噬魂的办法,此行的基础只是糟老头的一句话。向往屡经挫折,早凉了热血,想到之前的失败他心便一沉,只是极力驱逐消极的念头。要逼迫甲大说实话,又不能受制于它,用强应该是最直接的办法。不过要等到甲四举事以后,按向往的实力对上十二死士不见得会败,但肯定束手缚足,让甲大逃走,再寻它就难了。 看来要造点乱子让甲四速反,这样我才能找到一击得手的机会。既然如此,那我先杀几个护卫敲敲警钟。 来到沉戈岛前船行过一座云蒸雾笼的大岛,丙四十一介绍道: 一这就是甲三爷居住的岛屿,从前叫做乐岛,后来三爷改了长名,叫做越人语,这也太难记了,大家还是叫乐岛。 船队过后乐岛上驶出一艘画舫,应该是甲三爷遣使前来。登岸时岛上驻军早已列队夹道迎接,甲大c甲四c甲五站在码头,等画舫入港。此举倒令向往以外,他问丙四十一为什么甲三的使者也有这么大的面子,后者回答说甲二甲三是上人亲信,论资历论实力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丰都没拿这两位怎么样,所以即便来的是使者甲大爷也得给足脸面。向往望着画舫,想看看这个使者的面目,当他看清时,猛吸了一口气,眼睛也瞪圆了。这是他死后遇到的最惊奇的事,从画舫里出来分明是赵溪音。在东北的雪原里便是向往超度的她,不料在此重逢。向往神色凝滞,丙四十一还以为他是因为看见使者是女子吃惊,解释道: 一将军,甲三爷巾帼不让须眉,她一个妹妹你已经见过,这也是她的妹妹。 向往不知道要不要上去相见,这番偶遇令他有种隔世之感。彼时在东北他视业不久,借赵溪音悟业火,如今他自己也成了鬼魂,其实不过六七年光景,对他却是一生了。 赵溪音怎么会和甲三有关系?向往不解,之后定要询问一番,现在还是不上前了。乙七十三从群鬼中走出,同赵溪音站在了一起,确实有几分相似。向往不管码头上的事,和乙六一道进了馆舍。在院里向往问道: 一六将军,我什么时候可以和大爷会面? 一再怎么也得演武之后,你看这几位不都忙着招待三爷的使者吗,顾不上别的。 乙六一顿,说: 一三爷也是关键啊。 甲二孤身就有万夫莫当的实力,甲三能在幽冥称霸一方,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无论对甲大还是甲四,抑或是追求权势的乙六,甲二甲三都是决定性因素,即使无法拉拢,也不能放任不管,让敌对势力获得机会。所以当向往提出要拜会甲三爷的使者时,护卫只当他是来送礼讨好的。他的地位在访客中毫不起眼,因此被安排在安排在一列乙将之后。他也不着急,排在最后他才有时间和这位故旧谈话。 不过他没能按部就班走进使者行辕,沉戈岛上漫过一阵业力波动,所有鬼将都感知到了。甲大的行辕躁动起来,巨大的业网张开,罩住全岛。向往立刻意识到甲大遇袭,恐怕是甲四动手了。他立刻同面色紧张的同僚们赶往甲大处,一面暗暗探查封住岛屿的业网,如今业力混乱,他可以浑水摸鱼张开业视。查知支撑业网的阵枢合九之数,击破五个以上才能踏出岛屿。九处阵枢自然是由甲大爷的死士把持,每一个的实力果然可以在乙部排到中上。甲大行辕里的几道业力更为明显,似是暗夜流星一样令人注目。位列甲部的鬼将虽然未能入仙,但也相差不远,已脱鬼道,窥探仙门,如果在人间相当于悟业以上。它麾下死士里也有高手,只是和甲大相差甚远。除了三个甲将,岛上还有陌生的气息达到悟业,这两股业力藏得很深,向往多次掠过,这才发现端倪。其中一道往使者行馆去,另外一道正往甲大行辕靠近。向往面上露出一丝玩味,他猜到这个深藏不露的鬼将是谁,脚下加了几分速度。甲大行辕里有一股不弱业力正在散开,看来有一名死士已经殒命。向往想到殒命这个词语可能不适合形容鬼物,但是身死,暴毙这些都是用在人身上的,一下子也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动手的应该是那个离开甲大住处的未知鬼物,能在甲大眼下动手而不露马脚,甲四甲五都做不到,唯有善于隐匿业力的鬼才能完成。向往从来对于业力掌控细致入微,这才拥有辨识业力归属的敏锐感知,凶手做了相当高明的掩饰,将自己的业力转换为自然业力,足够蒙蔽甲大一时。 这样的局势有些出乎意料,向往收了业视,封岛大阵已经完成,沉戈岛如今完全与外界隔绝。赵溪音随从中的一个挑起了向往意图挑起的混乱,不管这个与他有相同计划的鬼究竟处于什么目的刺杀甲大的侍卫,结果很可能就是本就相互猜忌的甲大甲四当场翻脸。向往期待甲大对此事的处理,若是甲四就此发难,全面叛乱,它又会如何应对?向往名义上是甲四的部下,既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上一次宴会后毫无联络,那么全面举事应该不可能,甲四想来不会仓促行事,它对此又会作何反应? 甲大行辕前所有乙将已经齐聚,大家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并等待此事进一步发展。大阵启动不是小事,三个甲将应该在府中紧急磋商。向往见三将不出来,恐怕是在谈判。甲四没有当即发难算是明智之举,向往此时不能张开业视,便观察起身边的乙将来。乙六这时靠了上来,拉向往到僻静处说: 一向兄弟可知发生了什么? 一甲大爷那好像死了一个手下。 乙六眼珠小幅快速晃动两下,点头道: 一动手的鬼很厉害,不是我们这边的。 这个“我们”用的十分微妙,向往知道它的意思,接道: 一你查到什么? 一刺客是三爷的人,动机不明。 不愧是衫军,乙六明白自己的身份在向往面前藏不住,便坦然承认了。它虽然不明白向往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但是辩解无用。它道: 一三爷是想这里动起手来,你的意思呢? 一有道理,为什么? 乙六询问的自然不是向往是否赞同它的观点,而是向往是否希望甲大甲四翻脸。向往本来一直疑惑为什么乙六对他总有非同寻常的重视,方才得知乙六的真实实力,便知道自己先前的掩饰有瑕疵,或许被乙六窥知了。乙六说: 一我说过我求权,这个位子再好也不能永远坐下去,我想再进一步。富贵乱中求,请向兄弟助我一臂之力。 想坐城主的位置吗?向往摩挲剑柄,思考着乙六野心的底气所在。光靠权谋心机真的能够胜过绝对实力差距吗?乙六虽然比表面上厉害得多,和甲大比起来还逊色不少,它有什么本钱让自己爬上顶峰? 乙六见他不语,又加了一句: 一现在打不起来,向兄弟再添一把火,枉死城就会彻底焚烧,假如事情顺利,我能够让甲大说出你想知道的。 衫军的人可不可信,向往不确定。但这个条件足够了,乙六的言行只有两种可能,替甲大试探,或者真有吞象的野心,不管它想做什么,向往只有一个目的。他用食指扣了两下剑柄,问: 一六将军,我的剑打好了吗? 一借来的剑还需要再用上些日子,日后我亲手为向兄奉上宝剑。 一要我做什么? 乙六简述了计划,它的身份在甲大方和甲四方都十分显赫,乱中求利非它不可。双面间谍掌握全局走向易如反掌,向往需要甲大,武力上成功率不高,借助阴谋家的计划未尝不可。乙六再高看向往,也不至于认为他可以正面同甲大对抗,以此为基础它制订了利用向往的计划。可惜他的判断不太准确,牵制向往的备案毫无作用,说到底它不过是被利用的一方。 甲大和甲四默契地终止了混乱,双方还没有作好彻底翻脸的准备,二鬼自行辕一同出来,安排了缉拿刺客的任务,给部属传递稍安勿躁的信号,同时提醒手下小心。 当夜,甲四爷的贴身侍女暴亡,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大家都选择了忽略。因为在甲大爷行辕正门前留下一具缓慢消失的无头鬼尸,大家都认识这是十二死士之一。一日内十二死士去其二,刺客的胆量令人佩服。为什么尸体倒在门外,乙将们多少有些猜测。恐怕是大爷令手下报复,却被刺客守株待兔,这么一来刺客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了。等死士杀了四爷的侍女后才动手,刺客也许不是四爷的人,那么它究竟从何而来? 接受调查时向往陈述自己一直同乙六在一起,谈到这次稍显漫长的夜晚,他说自己新死,还不适应幽冥长短无定的昼夜,所以和六将军一起饮茶到天明。乙六当然证实了他的话。 死士的头颅在使者行馆,没人敢进去搜查,送头去的是向往。他趁夜埋伏在甲四院外,一剑斩下使者的头,为他提供情报的是乙六,除将军。这一剑动静不大,但足够惊动甲四和甲大,同样是乙六帮他隐瞒了过去。 杀死士时向往发现鬼事通的新用法,当镇邪咒渗入鬼事通后,他能够从里面提取所有鬼将鬼卒的信息,修为招式兵器惯用手,短暂评估后他使用最精确的一招瞬间得手。把无头尸身丢在甲四门前时乙六策划的,门口的卫兵亲眼目睹死士返回,却在门口倒下。乙六深知甲大性情,这么一来事情不仅更加复杂,而且甲大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燎原之火已经初露端倪。 知道甲三的立场以后衫军死士的鬼首是个不错的见面礼,乙六也渴望得到甲三的支持,所以它请向往出面和使者洽谈。悄无声息地翻进墙里后向往故意释放些许信息,让暗中隐藏的高手发现自己的踪迹。 引诱的信号十分明显,不止一个守卫发现了他。向往从窥探他的业力追溯回去,通过鬼事通获取了全部信息。他手上的鬼事通真正拥有通鬼事的能力,在甲大身上都能越权查看。这个功能也令他最终确认了乙六的身份。前城主研发的这套系统一度推广到整个幽冥,现在仍然具有重要作用,但是又很多功能随着城主的陨落而失传,逐渐被遗忘。向往手握打开黑石的钥匙,用镇邪咒复活了尘封的功能。那道最强的业力没有在鬼事通上留下记录,向往鼻尖一皱,没有入籍建档的鬼物怎么可能在枉死城活动?即便是他也要盗用一个身份,他猜测这是一个追随城主的旧臣,或许地位不低,因此没有收录进鬼事通。轮回的善恶因果都在籍中,理论上没有鬼籍便不能转世,但是向往自己的情况就十分特殊,他不知道自己的前尘记载在哪里。 很快守卫将向往团团围住,它们没有立刻动手,因为向往盘腿坐在地上,身前的地上丢着一颗头,在场的鬼卒都认识这颗头的主人。 几道白光后鬼卒全部湮灭,这些都是甲大从衫军中选出负责警卫的鬼卒,既然让它们看到死士的头,便留不得了。业力利用效率最高的业火术可以避开封岛大阵的监视杀死守卫,这个术在演武会上已经出现过了,但至今没有甲将对此表示过重视。正主来了,刀客一身黑衣,装束类似乙部军服,只是形制略有不同,别处不及细看,来者掩面,一身上下尽是黑的。刀客的气息收敛得像是丙部小卒,但向往清晰感受到面前刀客磅礴气势。甲三手下有这么一号,难怪甲大如此忌惮。向往见它没有动手,应该是明白了地上头颅的意思,于是道: 一三爷部下身手了得,劳驾引我去见使者,我准备见面礼可花了点心思。 刀客左手微微使劲,这个动作落在向往眼里,他留意到刀客握着鬼事通,解释道: 一不用费心了,我是借尸还魂,鬼籍是假的。 刀客像是没听见这句话,它眼光中透出一丝疑惑,死死盯住向往,一时间气氛微冷。向往的坦率表现出信心,他不会多费唇舌,刀客不该拦他,如果阻挡,那便用一式孤往。 一我不是烟水的手下。 刀客撂了句话,转身走了。向往咂摸这这句话,第一时间只觉得这个鬼的口气令人生厌,不过他很快抬起头跟了上去,用大拇指搔了搔人中,露出了然的微笑。 没想到是甲二爷。向往本不知道甲三的本名,但依照语势,“烟水”应该错不了。不是甲三手下,又直呼其名,背一口刀,鬼将军的名字呼之欲出。甲二孤傲孑然,修为惊人,枉死城自城主以降第二,这么多年没有变过。如此想来向往探知到的应该不是它的真实实力,鬼将军可以做得更干净,为什么留了痕迹? 为了让我来走这一趟吗?向往跟上阳斩。如果甲二甲三立场相同,那他大可不必掺入甲四谋反的事中,只要这两鬼开口,一切都可以简化。他有了新的计划,想和阳斩套上话,但是后者的冷淡如腊月冰倒春寒,任他说话,一言不答。来到使者的馆舍前,阳斩才说了一句: 一烟水见你的时候会说清楚的。 甲三爷也在岛上。枉死城五个甲将都来到了这座小岛,看来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推开门,轻纱后隐隐绰绰有两个影子。门口的侍女退下,只留下阳斩和向往。 一姐姐,人来了。 一个不陌生的声音响起,向往循声望去,果然是赵溪音。她坐在榻上,身侧是一个面容慵懒的女子。 一见过三爷。 一不必多礼,你救了我妹妹,我本应该在你进城的时候就把你接来。不过我不问城务已久,你看起来混得不错,也用不着我照应。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告诉我,现在我能应下大部分,甲大的位子你也坐得,有想法吗? 向往一听自己还没开口求人,机会已经来了,立刻伸出左手,说: 一请三爷救她。 甲三没有说话,侧头看着向往的左手小指,随后转向阳斩,问: 一这噬魂的毛病,谁能看? 一老肇。 一能找到它? 一恨命山里。 向往默念“老肇”二字,想起“糟老头”的“糟”字在越语中便是如此,脱口问道: 一可是城主征战时的军医? 烟水纳罕道: 一你认识? 一我已经拜会过肇先生了,他让我找甲大想办法。 一这样啊,那去见吧,欠它个情。 和两个甲将谈完,向往又同赵溪音叙了一回旧。自东北一别赵溪音就来到幽冥,穿过彼岸花,因为无人引领不能进入阴司,只好来投枉死城。还未进城,就在泪苦泽外受到鬼差抓捕,但它业力强劲,用媚术混过了鬼差,流窜进泽中。在城内因为没有未录籍它举步维艰,用了几次媚术后烟水知晓,引起了注意。这媚术是它们三姐妹为妓时蒙高人传授习得。它们三人本因淫业在铁围山无间狱受刑,因乱逃出,在枉死城流落,仍陷在之中,在红楼里度日,学得媚术以后声名鹊起,遂成了头牌。寒极上人进城后曾流连烟花风月场,遇上三姐妹以后收做侍女,后来起刀兵劫数,它们三个也是随侍左右。上人兵败后烟云同他共坠轮回,只因奈何桥毁于战乱,所以没有彻底失去记忆。回到姐妹身边后它渐渐回忆起前世种种,就此留在泪苦泽。前日它见到向往,惊喜之余思恩图报,便请烟水安排了会面。 一天师,你的修为大有精进,今非昔比。你指上的隐患由来已久,那时就显露端倪,如今积痼难愈,为什么不就此化去,平白吃苦? 向往神情落寞,许久才说: 一放不下。 烟水仍然是懒懒的姿态,略显出愿闻其详的样子;阳斩自然还是一副冷脸,上面找不到一丝波动。只有赵溪音,或依本名流云,露出好奇的神色,但揭人痛处毕竟难以开口,所以也是欲言又止。 向往早习惯了这种讲述,简要交待始末。他下意识选择信任阳斩c烟水和流云,就像理所应当一般。他和盘托出自己的经历就是为了显示指上魂魄的重要性,哪怕没有办法施救,他也愿意共同灭亡。回应他的是沉默。说完这些,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取出鬼事通看了看烟水,果然没有记录,他问道: 一鬼事通上连甲大的底细都能看到,为什么没有你们? 此言一出,阳斩和烟水脸色遽然一变,齐声说道: 一你怎么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忆前世(上) (上) 寒极上人知道兵围九莲华是一件危险的事,不过即使身居至尊之位,也不是事事都能顺他心意的。站在冥界最后一座尚未征服的城池外,看着关上曾被他追得仓皇逃窜的阎君,寒极有些后悔发兵来此。 攻打九莲华城不是他的想法,而是见证他荡平幽冥不世功业的军民的一致热望。他清楚这里是阎君最后的堡垒,是他登峰造极的最后一级台阶,也是迄今置身事外却是幽冥最强大的力量的所在地。地藏王没有参与冥界之战,但寒极上人赶尽杀绝的作风以及阎君和西城的关系一定会令他出手。寒极想到将要面对地藏,心中的战意不免有所削弱。 但是他不得不来,九莲华城里隐藏的秘密,比称霸幽冥更加重要。他早就规划好了一旦失败以后的事,正因为一向拥有完全准备,他才能攻无不克。但是这次他比以往更全面细致地部署了后续事宜,他有预感,这一次战斗的激烈程度将是前所未遇的。果然,在城下之战中阎君一落败,地藏就袭击了中军大帐。寒极抵御了地藏的进攻,但不得不退至忘川边,形成背水之势。 忘川之战是幽冥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甚至不逊色于上界的天仙之争。寒极上人将鬼军的潜力发挥到极致,地藏僧军的多次攻势均被瓦解。在绝对的实力差面前鬼军显示出闻所未闻的战斗意志,僧军每一个都有甲将的实力,但这样的精锐之师却无法击溃鱼龙混杂的鬼军,反被鬼军逼退数里。这样的表现令之后研究这场战役的鬼军将领以及上界天官都惊诧不已,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仙鬼妖魔会相信鬼军能有这样的战斗力。 不过同寒极和地藏的对决相比,鬼军的超凡表现很容易被忽视。忘川之战在上界广为流传,乃至在西方净土也有罗汉为此著诗。地藏化为忿怒明王身,无能胜金刚明王出现在战场上时无论鬼卒还是僧兵都虔诚伏地叩首,以示敬畏。唯有上人毫无惧色,须发上指,召出冰封一界的末世寒霜,冰线本可以覆盖整个幽冥,他却将所有业力集中在一指之上,郑重稳定地刺向地藏。他身上亦有不能直视的盛光,众军五体投地仍战栗不已。 上人全力一击没能得手,他令无能胜明王退避的战绩已经震古烁今,但这不能改变他的结局。他被洗去记忆投入轮回,身上背负无尽恶业。 战前他曾对阳斩和烟水嘱托过冥界的管治思路,鬼籍系统在征服过程中已经建立起来,这是一项利器。寒极上人通过怨意凝实现了对幽冥兆亿鬼魂的掌控,在实际运用中他开发了可供任何鬼物使用的功能,作为管理工具。一直沿用的鬼事通就是去除上人意志后留下的功能,这也是上人自己的打算,治理要放权,不能由一人独断,也正因为他分离出鬼事通系统,他的理念才延续至今。阳斩和烟水是这个系统的维护者,这是上人留给他们的筹码,能够保住他们的地位。 怨意凝名震幽冥,能够运用鬼事通以外功能的只有寒极,再无第二人。向往跨越公共管理功能逾越权限检索了甲大,这连系统维护者都做不到。向往手中所持是乙将的设备,阳斩只能用它的黑石调取甲大的资料,如果用其他的黑石便不能完成。寒极上人在战前提到如果他遭遇不测,只要黑石还在,他就不会就此湮灭,他转世后一定会重返冥界,总有一世轮回能够发现黑石的秘密。在鬼事通中他留下一缕魂魄,可以重聚生魂。地藏没有选择打散他的魂魄,而只是抹去记忆令他经历轮回之苦,这样一来他就更容易找回自己的过去。 阳斩率先坐不住了,他抓住向往的手臂,喊道: 一快用你的镇邪咒! 烟水严肃地点点头,也说: 一请你取鬼将军一缕魂魄。 向往不知两鬼从前的经历,但阳斩都激动起来,事情一定不小。他依言施术,阳斩在他克制威力的咒术中一阵颤抖,烟水则拜倒在地。向往手上多了一粒黑色石子,他侧头望向烟水,心中急转。阳斩从离魂的脱力感中回过神来,反手解下背上的大刀,跪在地上。 一末将(奴家)拜见上人! 突如其来的大礼打乱了向往的思路,他虽然一直对寒极上人的事迹很感兴趣,但从没有设想过自己和他会有什么交集。他扭头看了看背后,呆了半晌,讷讷说道: 一你们拜的是我? 二鬼仍伏地不动,向往见到它们微微颤抖,显然心绪难平,也不知所措,只得说: 一起来说话吧。 一是。 起身时阳斩满脸激动,它轮廓僵硬的脸上双目圆睁,牙齿微露,烟水泪眼朦胧,说道: 一我们日夜期盼上人归来,您离开太久了! 之前出门的流云也回来了,听到上人这个称呼很是意外,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冲向往下跪,向往赶紧搀住它说道: 一先说清楚,我怎么就成了上人? 阳斩以一如既往的沉着声音作答,只是几个微小的波动出卖了它的内心。讲明来龙去脉,阳斩最后笃定地说: 一上人驱策百万鬼军,在魔族御使修罗,凭的就是怨意凝。这一式我见过无数次,绝不会出错。 向往不能理解这几个上人旧部忽然的热血,他关心的是应承下这个称呼会有什么结果。仔细权衡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救人的事 一我立刻去带甲大。 一慢,事关重大,丰都恐怕不能容我,现在我的身份还不能确定,这事不能张扬。 一上人既然回来了,阎罗小儿何足挂齿,只要您发出号令,必然应者如云。 一我既不知道上人的作为,也不清楚你们的言辞究竟是真是假,以我的实力,对付甲大固然足够了,恐怕还不能出城。你们说我是上人,总得告诉我寒极上人的生平吧! 诸鬼默认,阳斩自知口才不佳不善言辞,虽然追随上人的时间更长,怕说不清楚,便由烟水讲述。 寒极这个名字出现在幽冥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原因无他,铁围山无间狱里除了痛苦别无他物。 铁围山外廓不及恨命山广大,进入山腹却是另一个世界。两万由旬的地狱之中身形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趣果无间,五事业感。无数极恶之徒充塞其间,不死不灭,不得超生,直堕极苦。填满无间狱的厉鬼代表三界之中的恶,一切恶业都会在幽冥折成刑罚,或滞留枉死城,或受审后押往各处地狱。进入铁围山无需受审,这些恶徒的业由天道判别,死后立即锁入不可想象的巨创极痛。 没人记得自己造的业,因为业火焚尽了一切。魂魄每一刹那都在毁灭,每一刹那又在新生。在无间狱有一个传说,向地藏c阎君乃至诸天神佛祈祷忏悔可以减轻罪业,于是这里成了三界中最虔诚的地方。不记得自己的恶,却要剜心剖腹般诚恳的悔罪,所有的鬼都自述想象中的极恶,可笑的是它们的行径总比忏悔中的还要凶残。 某日无间狱中多了一鬼,他在极苦中表现出前所未见的挣扎,不过很快他就能抵抗身上的业火烧灼,安静地坐着了。没有忏悔,没有哀嚎,没有形形色色的煎熬和发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可以忍受无间重刑,他的恶毒一定空前绝后。无间中的鬼物极力压缩自身空间,在他身边留出了一丝空隙。 此后无数劫,看守无间的天官定期开合铁门,投入三千恶鬼。无间本不能多容一身,但不论多少劫,里面的情形都不会变化,新来的鬼物挤入其中,严丝合缝,只在坐地鬼身边由一块空隙。他渐渐移向铁门,不是自己动了,而是其他鬼物在业火里动作剧烈,将他推向了入口。 无间狱没有出口。 无数劫里是否有恶鬼通过悔罪在这个不得超生的地方洗净罪业不得而知,坐地鬼的名号却传遍了整个无间狱。老鬼抗火能力稍强,它们注意到最近天官送进来的鬼数量变少了,数字越来越小,直到有一日天官开启铁门,众鬼热切观望唯一的通道,一则期待什么人来共同受苦,二则对狱外世界仍有希冀。 没有鬼进来。门开了,鬼物通过猛烈燃烧的眼球眼睑望去,什么都没有出现。它们的角度不对,只有坐地鬼和身后鬼物看得见门外的情况。这一异象让所有鬼顿生妄想,以为出狱的时候到了。 坐地鬼睁开眼,无间业火突然熄灭。排浪似的呻吟声席卷整个无间狱,这是否极泰来的畅快感叹,是永久黑暗中见到一丝光明的狂喜。无间狱滋生了除苦以外的其他情绪。下一刹那,诸鬼的情绪就随着另一极端湮灭,彻寒代替炽热继续行刑,极苦再次蔓延至各个角落。在新的折磨前没有一只鬼拥有抵抗能力。巨变中没有鬼留意到铁门外进来一个身影,来到坐地鬼面前。 天官入狱,无间火熄,亘古未有的情形出现。铁门闭合后寒霜褪去,几个鬼看到坐地鬼闭上眼,随即业火大盛。它们猜测是他召来冰霜,火刑很快剥夺了他们的思维,没有鬼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你,不怕? 一我不怕火。 一那你怕什么? 一不知道。 一你叫什么? 一寒极。 坐地鬼从何而来,他是谁?铁门开合数次后鬼物确定坐地鬼睁眼时万里冰封,闭眼则烈火焚身,只是还没有鬼看见进门来的天官。 一为什么要徒耗业力造出这么多冰?它们看不见我的。 一因为你穿着白衣。 寒极小视无间的至苦,却有怖畏之物。他忘记了过去,却了解自己最大的弱点,甚至在业火燃烧里还是清晰记得摧人的感受。他的过去尤为丰富,所以燃烧时格外痛苦。 明知粉身碎骨还要走向深渊,说的就是寒极。他避无可避,陷入天官的眼睛里,一往无前。 一你嫁给我,我用幽冥一座城当聘礼。 一你用整个冥界换我吧,就算那样我师父也不会同意的。 一王灵官那老头拦不住我。 一你根本走不出这道门,连普通鬼物都不能重返轮回,你这样的重犯插翅难逃。 一 一我会救你的。 一你来的太频繁了,外面不会起疑吗? 一铁围山里还有谁能管我? 一我擅开无间的事情被上面知道了,有人参我触犯天条要革职查办,我师父出面才让我留任察看。 一他知道你跑进来私会情人,肯定气得把山门都砸了。 一幸好师傅保了我,否则你可再也出不去了。 一我出去以后天兵天将抓我归案,罪加一等永不翻身,你怎么办? 一你悄摸摸跑出去,不会被发现的,然后我们就私奔。 一私奔?哈哈哈,好啊!可是拐带天官还怎么悄摸摸的? 一我觉得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出去了。 一你不会惹麻烦吧? 一我师傅在,不会出事的。 一我是要犯,查验的时候怎么办? 一你以为除了我真还有人会进这里查验?我主动上报事故请罪,师傅打圆场,不过就是调离此处,你在幽冥五城也许就能见到我了。 一你要是被调去上界怎么办? 一不可能,这里是苦差事,我犯错了怎么可能回去享福?多半是降级给阎君打下手,或者到师傅那里看门。假如真去了上面,那你就自投轮回努力修炼,早日成仙上来找我吧。 一 一别担心啦,我用的办法一定是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知,不会被发现的,你就是去神仙面前晃悠也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一好吧对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第一次没问之后就一直忘了,还没有请教芳名? 一嘻嘻嘻,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还说要娶我。我生气了,猪。 一诶,别走,别生气啊,你不告诉我我以后怎么找你啊! 无间狱自背负永世不得超生的恶名起,就没有出口。寒极感受到铁门开启,睁眼时天官却没有出现,他铺好了万里冰霜,铁门外空空如也。无数劫来他第一次起身,一步踏出,三千恶鬼从无间苦中超脱。只是简单一步,命无间的天道便被撕裂。每一步都有罪恶施放,在雪上结成黑色冰花,身形无间的铁律也被打破,寒极身边空出大片雪地。他消灭了无数恶业,或许超度了大量亡魂。他发现消灭比教化更容易,更彻底,那些在永恒中忏悔自己想不起来的错误的鬼魂也许永远不会明白自己为何受苦。化为冰花破碎在结果上符合它们的过往行径。寒极觉得自己闲庭信步肆意屠杀有理,但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承载的究竟是什么,来到铁门前也没能想起来。 站在门前,寒极思索着:他度诸鬼,度他的人在狱外,只要走出这扇门,一切恶斗将褪尽,全无恶业的净体即刻脱胎换骨,由鬼入仙。这是度,无间狱却从未曾度过一魂。天官为他开启铁门,自然是要他从这里出去。他步出苦海,却不想就此登仙。以情度人将要成功,无间狱度的是罪大恶极,他度的是求死不能,天官度的是款款深情。 寒极身后跟着几只小鬼,在绝望的冰面上爬行。寒极屠戮了无数鬼物,却故意纵容几只和他一起离开此地。根据天官的计划,小鬼四下逃窜也是一环,他恪守着天官的要求,没有除去靠近的小鬼。 对于寒极的畏惧令诸鬼伏在冰上战栗,不敢稍动。离他最近的数只鬼物忽觉身上一轻,紧接着暴雨山洪星辰大海般的畅快迎面砸来。多少劫的刑戮骤然散去,原来不吃苦是这种滋味。快活啊,快活! 铁围山外的驻军都昏沉睡去,铁门洞开无人知晓,在山外血海上飘着一艘小船,上面站着一个面目祥和的中年人和一个白衣女子。 一师傅,真的要这么做? 一这是命数,逃不过的。 白衣女子的脸在血海红芒的反射下呈暗红色,她的衣服也染上薄薄的血色,因此中年男子没有察觉她微红的眼睛。 寒极穿过铁门时感到虚无,他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空寂感几乎要凝成实物将他压倒。他再一次忘记了一切,新生时躺在血海的滩涂上。逃出无间狱的记忆消失殆尽,他忘记得比业火焚命时还彻底。在视力恢复前他恍惚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 一寒极,我叫 他决定自己的名字就是刚才听到的头两个字,即使失忆,他也知道“我叫”应该不能用作称呼。与他一起离开无间的亡魂被冲散至各处,不过它们最终都会来到临海的枉死城。 一我名寒极,你出钱,我办事。 进城千余日,寒极吃遍城内名馆,逛遍四区青楼。游魂皆知有个野鬼胆大妄为,杀鬼越货坐拥巨富,平时只在风月场里流连。这次来找他的不是寻常鬼物,一进门来红楼里的莺声燕语醉话浪言均一滞,来者青袍白靴,手执一柄玉如意,容貌并不出众,但贵气逼人,气质卓然。坐在寒极对面后他也不言语,招来一个姑娘斟酒,独饮起来。寒极不以为意,他见过不少特立独行的鬼,没有怪得过他的。多日来他没有想起任何事,虽然章台走马,骨子里的去却是根深蒂固。现在他长发长须,衣着华贵,手里的把玩能让甲将眼红,他却决定把这件宝物送给怀中的酒妓。来者饮尽一壶,道: 一我很欣赏你,帮我做事。 一什么好处? 一半座城。 一要我干嘛? 一治城。 一为什么? 一你有眼光,连续七天把我看中的姑娘选走了。 青袍的是枉死城主吴悦,他为寒极带来一个职位,此举的影响将会辐射至整个幽冥。此时枉死城由城主属下东军部管辖,有甲乙丙三级将士。除了枉死城外其余四城都有官兵驻扎,丰都不必说,幽冥中心官多过卒,北部有司执掌轮回,南方重兵抵御魔族,西部是地藏和信徒,只有枉死城繁华恍如人间。城内的声色犬马和混乱无序并存,坊市吸引各城官兵前来寻欢作乐,不得往生的鬼魂则饱受刑狱。鬼口管理漏洞百出,没有历法,各种语言互不通用。 寒极走过恨命山,见到鬼奴犹如牲畜,即便这样尚存人形,贱民全无可以着眼之处。他在坟哀林诛杀鬼将,恢复白身的鬼奴反而泣不成声。他在泪苦泽路遇饿鬼,邀其同食,才知道城中规定贱籍不得饮食,劳作所得尽归军府。叹空荒中有聚落,与世隔绝,其中鬼物脱离军府管理,生得精壮,众鬼志在从军,苦于贱籍不敢踏出荒区一步。三千二百里寸寸是血泪,寒极知道城中疾弊严重,一言以蔽之,城内无理。拳头,大刀和断头台不是秩序,他既然去情,追求的只有一个理字。 吴悦仿佛知道了他的想法,风花雪月只是表象,寒极在脂粉香里构想了治城方略。吴悦需要他的计划。 一半座城,你来当副城主。 一加上这三个姑娘。 一天亮上任,我在城主府等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忆前世(中) (中) 寒极在不小的动静里就任,依照军府的传统,贱民不得参军,寒极直接成为城中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吴悦,自然令大部分将领不服。震动从枉死城蔓延开去,鬼语纷纷,全冥府都在议论此事。寒极不在乎,他驱使三百鬼奴拉着家产,带着一个护卫和三个侍女,当街鸣锣大张旗鼓走进军府。 敢于对寒极表示不满的将领消失了一半,剩下一半收到了同僚的首级。动手的是寒极的侍卫,从贱民堆里捡来的阳斩。那时候寒极自青竹居出来,里面最大的厢房已成屠场,没有鬼敢拦他,寒极的煞名早就与青竹居一般响亮。路边横七竖八倒着一地贱民,其中一个起身对他说: 一里面有吃的吗? 寒极扫了一眼,这鬼看上去十分面熟,他稍稍思索,大笑道: 一有吃有喝,走! 阳斩是无间狱中逃出的恶鬼之一,生前毒杀了整条巷子的街坊。他父母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人,经营小餐馆,因为遵循吃亏是福的道理所以屡受邻人欺侮,后来遭受陷害无法辨明,夫妇也是烈性人,选择双双自尽。因为朴实的性格,他们配制毒药的时候明明只需两服,却调了几罐。夫妇激烈挣扎后还是不忍杀死幼子,于是弃目睹他们惨死的儿子而去。这孩子也早慧,怨气来得凶猛,趁傍晚家家户户打水做饭的档口将毒药悉数投入井中。也不知这对夫妇从何学来的制毒方子,人畜饮水后尽数暴毙,这孩子也投井自尽。因为怨气未平,它游离人间继续害人,终于罪大恶极,打入无间。 寒极和阳斩吃尽盘中食,饮罄坛中酒,寒极破门而入时宴席上还在推杯换盏,菜已上齐,却一筷未动。酒酣饭饱,寒极捡起地上的佩刀递给阳斩,从此多了一个护卫。阳斩这个名字是寒极起的,因前者用刀天赋卓绝,像是为此而生。千日内阳斩破厉,甲将中罕逢敌手。阳斩对寒极忠心不二,接过刀,它就成了寒极的刀。“上人”的称呼最早就是由它喊出,本意取“人上人”,后来以讹传讹,寒极便成了道士。阳斩的名字和寒极一起惊动冥界,有鬼将问阳斩的宝刀叫什么名字,它看了眼上人,上人淡淡地说: 一叫杀头吧。 三个侍女乃是红楼头牌,吴悦看上的是为首的烟水。这三姐妹也是无间中来,卖入风尘。三鬼初到时,新妓按风俗价高者得,三人姿容出众,被一个道人重金包下。因这道人嫌其有容无技,乃传授房中之术,并授媚术。此后三姐妹遂成红楼花魁。 虽然吴悦委寒极以重任,但在治城过程中仍然坚持自己的思路。彼时寒极怨意凝初成,鬼事通还停留在构想阶段,其他变法方案没有得到吴悦的支持,有位无权。吴悦许他的半城财富倒是真的,他便整日不在军府,携妓同游,踏遍冥府。在九莲华城时他感到极度不适,退出城门后才恢复过来,自此再也没进过这座城。 枉死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鬼口普查,实际操作过程中为了减少工作量,有计划的大规模屠杀持续进行,最后完成登记的魂魄数还不及抹去的。军民鬼籍统计完成后得到的材料仍然堆积如山,负责整理的军士苦不堪言,亦是草草应付。吴悦选择进一步扩大军民差距,强化等级体系来得到取得支持。这些举动在寒极看来本末倒置,鬼口普查以杀止乱,虚报数字,统计结果尽是捏造的,分化军民只能导致僵化和堕落,一切都不合理。吴悦知人不善任,求贤不用贤,寒极这一段时间最大的贡献是发明了全自动杀头机,经他改造的新式刑具替换了斫街口的简陋器具。他对于自己刑具创造的天赋感到十分惊讶,也许是因为忘记了一切,所以内心麻木无情。 管理层的腐朽,变法方向的偏差,各种矛盾失调共同导致了失败。枉死城今不如昔,吴悦十分苦恼,他有一次走进红楼,这时红楼的主人正在花楼顶与侍女下棋。寒极闲散无聊,买下了城中大半酒楼妓院,垄断了风月场。红楼作为总部扩建至占地十里,幽竹中雅乐阵阵,花团内倩音连连,亭台楼阁更胜人间。 吴悦酩酊大醉,含糊说道: 一今天让烟水陪我 一不行。 一我用这座烂城很你换。 一不行,你只有半座,没道理。 一半座可以换什么?我想改变—— 一改变这座城,还是你自己? 吴悦瞬间清醒过来,站起身来,风拂起青衣,飘到塔外,遮了半城灯火。 一改变自己?不妨试试。 他放下玉如意,又抓起来挠挠背,随后搁回案上。天边出现第一缕光,寒极拾起玉如意,笑道: 一我名寒极,你出钱,我办事。 说完,他从案上拿起一支玉箸,轻描淡写的挥出,楼台却像是要被冰冻了一样。吴悦被筷子斩成两段,身边缀饰的花朵上结了一层霜。阳斩击杀了楼外为吴悦背剑的侍卫,取得东军部的指挥剑。寒极带着吴悦的两截灵体来到楼下,交给阳斩,吩咐道: 一把他送去轮回司,记得拼好以后再放进人道。 他抽出吴悦的佩剑,看到剑名知欢,不禁摇头叹道: 一知欢啊 寒极上人杀旧城主自立的消息令阎君摔了茶盏,茶水从碎瓷片间流到地毯上,缓缓渗进紫云纹,使其化为黑云。他即刻就要发兵讨伐,还没发出号令,接下来的消息却让他执印的手一颤。魔族大举进攻,击破南关和落马关,直逼罗浮山城。他权衡之后下令集结鬼军去南方御敌,调北军驻扎丰都防备枉死城生乱。 寒极因此获得了发展的机会,上任后他并举数策,首先普及鬼事通,随后制定历法;改革军制c增设丁戊部c废除贱籍,准许平民参军;分离军政权力,分别训练领兵c行政能力;重整鬼军,分设刀枪营,严肃军纪;猎捕恨命山区野牛设立骑兵;废除食物特供,准许平民饮食;统一城内语言;以民治民,增设底层管理机构;建立防军负责监察;设置演武优胜劣汰 一系列措施为他赢得空前声望,由于发动起大量普通鬼魂,削弱消灭了部分旧派,在重新分权以后他得到一座完全符合他意志的枉死城。举措实施不久,南方军情告急。政变后东军部没有接到丰都的军令,寒极知道巩固地位的时候到了,他也需要检验手上的军队战斗力如何。 向往得知魔军入侵后在军队训练中优先制订了对魔作战计划,新设的骑兵依托高机动性作战,消耗是主要思路。魔军与鬼军单兵力量完全不平衡,南方魔族总数不足一万,除去老弱还有七八千战力,妇孺都能上战场,就是这样的军队逼得冥府号称百万大军节节败退。由于长期依靠绝对力量碾压,魔军已经形成各单位单独作战的习气,统帅为了简化命令谋求最大战利,没有纠正战术。这样的作战方式对于机动不足,完全依赖力量的旧式战争尚有优势,寒极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他要终结魔军的进犯。 旌旗猎猎,长虹掩日,罗浮山城中重兵集结,阎君下令死守城池不能后退半步,假如城坡,魔军便可直取丰都。几舍外八千魔军只等统帅下令,今日就要踏破南关攻入冥府之地。罗浮山城城主正站在阎君身边,此时面色凝重,几度按剑,终于忍不住说: 一君上真的不调枉死城东军来援?毕竟还是五城之一 一乱臣贼子不可与谋,宁可到西边请援也不要他来插手。先攘外再安内,退了魔军我和他慢慢计较。 丰都进行了不少针对的寒极分析,动乱后枉死城城门紧闭只进不出,消息闭锁,加上南方告急,阎君也不清楚城内情况。三位城主一致认为大乱后枉死城必然实力大损,难以有所作为,殊不知寒极获得变法红利,城里动静结合,实力更胜往昔。寒极在副城主位置上虽然没能大刀阔斧地行动,但是构想趋于完整,同时做了不少准备。骑兵计划由来已久,在购置青楼酒肆之前就已经购置土地大规模养殖坐骑,并且驯化改良品种。掌权后骑兵训练立刻开始,在他的严苛要求下这只新军已经初具战力。 近战对于鬼军不利,因此机动性提升的同时中远程攻击能力也尤为重要,寒极利用各种手段拉拢能工巧匠,赶制强弓劲弩。他的核心技术团队早在初任副城主时就已经建成,更新弓弩技术的匠人均来自民间,人才发掘得益于他长期混迹市井的经历。为降低战损,他还开创性设立医疗队,鬼医肇先生就是他亲自从酒楼请出来的。 丁戊部的出现使枉死城军队规模庞大,鬼军管理本就是难题,寒极将鬼事通发到每个丙部士兵手中,丁部十鬼一队共用一块黑石。戊部在战争中的用途不大,留守城中维持秩序。这样所有丙卒就可以从繁冗的杂务中解放出来进行军事训练,加上演武会的举行,枉死城的尚武之风大涨。鬼事通将寒极的指令即时准确传达到每一个军士,甲c乙部将领也能够快速获得战况情报,迅速应对。信息系统保障军事机器的运作,这才是寒极统帅的东军部的王牌。 当整齐的军队出现在明暗交接的地平线上时,群魔抬头观望,脸被虹光映亮。它们从来没有见过骑牛而战的鬼军,且不是零星几队,而是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紧接着来军阵型变换,迅速脱离行军阵摆出进攻姿态。魔军发现第一波攻势抵达时还未能作出反应,因为按照原有的指挥效率和攻击方式,至少还要半炷香的时间它们才会遇袭。前几波攻击之间毫无间歇,枉死城的第一个震撼冲击着城下的魔族,也令城门上的阎君结舌。镞飞如蝗遮天蔽日,但有箭形不见人影,故名无影箭阵。炫耀式的攻击并不会给魔军带来大量伤亡,但寒极的进攻不仅针对魔族,也要对守军产生深深的震撼。阎君和几位城主使劲按着城墙,伸头观看箭阵。假如鬼军面对这样的攻击,那么罗浮山城已经失守了一半。 魔军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在全新战争节奏下它们尚未组织起有效防御。鬼事通传递的一条信息促使骑兵一夹牛腹,杀声动地。十万骑兵严格按照作战计划,分歼魔军士兵。阎君反应过来下令全军出击配合作战,不料前锋刚出城门,枉死城后阵突然掉转头来将弓弩对准城下士兵。三军不敢轻动,阎君脸色煞白,气得砸碎了城头砖块。这时一骑从东军阵里飞出,直奔罗浮山城。 一君上,东军统帅来信。 传令兵来到城头急报,阎君阅信脸上更白了一分。寒极来信致歉,委婉表示守军进退无度,参战会影响骑兵,只要枉死城一力就能退魔。用词固然谦逊,用意却透露出狂傲来,寒极对于用箭阵阻止守军出城深表歉意,只是战时便宜行事只能如此。 这封信显然早就写好了,寒极完全掌控着战场,一切尽在算中,罗浮山城c魔军都在局里。魔军伤亡惨重不得不急退,寒极下令步兵待命,骑兵追击,并传信令阎君一并进攻。阎君带领鬼军追至数十里外落马关时,寒极已经在关上等候。表情复杂的阎君被请上关楼,此时骑兵正好凯旋,一路清扫后割下的魔军头颅堆在关下,几万骑兵齐列沙场。落马关内的谈判情形隐秘,事后寒极的城主地位得到承认,阎君登辇时掰断了扶手。 这一役是鬼魔漫长战争里最重大的战役之一,双方几乎投入了全部力量。寒极用全新战略取得了战史上最辉煌的胜利,元气大伤的魔族缩回老巢蛰伏,罗浮山城即将迎来久违的安宁。这次胜利充分显示了寒极治军的成功,技术和战略的优势弥补了力量的差距。如果不是新军和鬼事通协同作用,魔族猝不及防,这场仗不可能这么轻易结束。阎君早就下令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不料以固有战法对抗新式战略的魔军一触即溃。迟滞的节奏将全军拖入泥淖,骑兵像箭镞一样横冲直撞,缺少有效防御反击的魔军完全丧失主动性,寒极完全掌控了局势。 为庆祝胜利,阎君在罗浮山城设下庆功宴,不论君臣是否愿意,寒极作为首功坐到了大宴的核心位置。五城之主列席夜宴,他们盛赞寒极的功劳,阎君也亲自斟酒慰勉。东军自为首的鬼将军至普通士卒都得到了嘉奖。阳斩在寒极身边侍奉,后者把玩着夜光杯,笑着对大将道: 一用拳头讲理果然错不了。 东军中有很多新提拔的将领,这些鬼物第一次参加大规模宴会,身处权力上层的美妙展现出来,寒极在它们心目中的地位进一步提升。宴会之后还有种类繁多的娱乐,几位城主邀请寒极观赏歌舞。在群鬼中寒极看见一个包扎头c手的鬼将,他记得这个将领在先前作战中十分骁勇,尤其是手上兵刃很有特色,激战中发出激越响声,好像击筑鼓琴一般。他召来这个鬼将道: 一你叫什么?我记得你,你今天打仗很勇猛,是个可塑之才,你的剑也很有特点。 那鬼将满面崇敬,受宠若惊,急忙答道: 一标下曲承,上人谬赞了。 曲承听到寒极的夸奖心中激动,它的乙将服饰全新,想必是刚刚提拔,对于寒极和阎君的勾心斗角还不了解,只是敬重英雄。寒极问它的剑,它解剑回答: 一剑名筑击,因为击物有声,所以取击筑竹尺的名字。 一好,好啊,你好好磨练一番,日后来枉死城东军,我给你留席位。 一多谢上人。 曲承多年后果然来到枉死城,只是那时它已不同往日,击筑的年轻将领不见了,筑击宝剑也封入剑阁。它仍然是上人的追随者,延续着治城思路,只是代表着另外的立场。 班师回城后变法继续实行,寒极为了防止军部滥用权力,抑制官僚作风,加强了监察机构防军的力量,防微杜渐,避免肆意妄为。这支力量成为衫军的前身。说服阎君在全境推行鬼事通没有费太多口舌,见识过东军的实力,阎君明白军队变革的必要。寒极隐瞒了怨意凝的大多数功能,出让了部分管理功能,以此手段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冥府每一座城。骑兵的训练紧锣密鼓地继续,为了应付阎君他象征出了五千头公牛,假称城内暂时没有多余野牛了,要等下一个繁育周期。技术方面寒极没有作任何共享,强弩等装备物资可以用各种条件来交换,没有核心技术团队,阎君就不能仿制,只能受制于他。 应罗丰山城主邀请寒极前往忘川,利用怨意凝建立的鬼籍系统竖起三生石。揭幕时寒极心有灵犀,却不知为了何事,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鬼将军练兵有方,各军部都来请他治军。只是禁得起阳斩操练的鬼卒并不多,享受惯的丙卒吃不得苦,倒是枉死城充满平民的军伍能够承受高强度的训练。 魔军溃败令阎君产生根除魔患的念头,他请寒极出击歼灭魔族。寒极不是傻子,偶胜的原因很复杂,有许多难以复制,魔族根深蒂固,夷灭不是一日之功。鬼军进逼太甚会遭到疯狂反扑,寒极没有决战必胜的把握,他也不想付出巨大代价为阎君卖命。魔族入侵与他没有太大干系,即使罗浮山城破,魔军的下一个目标也绝不会是枉死城。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阎君的目的都是让魔族枉死城互相消耗遏制双方力量。如今崛起的枉死城名义上仍归冥府,实际上高度自治,是第三方势力。阎君c寒极c魔族三股势力中任何一方消失都会打破平衡,为此寒极甚至不希望魔族过于羸弱。他给阎君一个选择,如果要他消灭魔族,就要交出五军军权,练出必胜大军;阎君如果不信任他,那就安于现状。阎君与群臣商议,得出结论:寒极更加危险,三方制衡是目前的上选。 既然无需开战,寒极便开始着手改造枉死城。他划分四区,选拔军官作为行政长官,防军全面运转。一时间城内大搞建设,四区的官道开始铺设。由于吏治清明欣欣尚荣,枉死城吸引了大量外城将领前来观摩,而发达的娱乐设施给当地带来了更大的收益。寒极的理在城内得以贯彻,他开始放眼冥府。漫长的安逸造成了许多问题,魔军的压力难以渗透进落马关,最多来到罗浮山城。寒极最初尝试上疏阎君全面变法,他的枉死城是一个完美的样板,能够证明变法的功效。但是一致的攻讦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上位者对于可能触及他们利益的事物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掌权的中层也不愿意交出自己的权力,丰都朝堂激烈批判了变法刍议,枉死城特使狼狈退出殿外。 如此,寒极便知道冥府病已入骨,非得开膛破肚凿骨刮筋才能根治。他在血海边的苦海涯建了一座高楼,他记得自己就在这里上岸,并得到了名字。从楼顶远眺看不见铁围山,不过他能够猜到自己的出身。这个猜测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于铁围山,寒极只有耳闻。这是独立于冥府的机关,地位十分特殊,长官的等级同阎君一样,虽然位于幽冥,却很少与五城来往。 寒极不记得也不想记得自己的力量来自何处,他认为自己的力量不合理,却能够为他的理服务。这个矛盾很早就开始困扰他,如今愈演愈烈,弑城主自立不合理,同阎君谈判不合理,建造望海楼不合理,他逐渐迷失,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是未经仔细推敲强欲名之的理吗? 寒极上人日日耽在望海楼上,与侍妾饮酒下棋,鬼将军打理着城务。上人为枉死城定好了道路,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东军实力空前,甲将三十,乙将盈千,丙卒无算。五城中的鬼才向上人手下流动,足以让阎君忌惮的力量中有一半来自鱼龙混杂的平民,这样的潜力让发掘者都感到惊讶。上人听完阳斩的汇报,放下酒杯起身佩上知欢,道: 一你准备一下。 阳斩肃然立正,等待指令。 一我要整个幽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忆前世(下) (下) 东军未经调动擅出枉死城,向南关开去,大军来到关下时寒极的书信抵达丰都,探子刚通报完使者就奉上了信笺。 一我此去必定大破魔军,踏平邪坛,为君呈上魔帅首级。 丰都一片混乱,阎君与幕僚都不知道向往意欲何为。寒极的行动不合常理,令阎君无法应对,他本来打算缓慢消耗枉死城实力,再令其压制魔族。然而寒极忽然倾全城之力远征魔域,虽然暗合阎君的打算,但满朝文武竟不知其真正目的。阎君不信寒极会无故动重兵打破平衡,为丰都谋利。 东军行军神速,辎重从简,似乎不准备长期作战。阎君接到东军眼线的情报,寒极亲率全军,只留下少量行政官守城,驱出南关开进荒原。就在阎君踌躇着是否应该派兵应援的几日内,丰都派出的探子一个都没有回来。朝臣开始揣测战况,有些将领跃跃欲试,请战出征,尤其是罗浮山城的戍边将士战意高昂。阎君还算沉得住气,在他看来枉死城和魔族的战斗不会立刻结束。双方力量没有悬殊的差距,一旦战争持久,一定会两败俱伤,到时候他就能趁机收回枉死城,并一举根除魔患。 幽冥百日弹指一挥,南关外依然只有黄沙茫茫,荷矛而立的鬼卒望着万古不变的景色日复一日的执勤,轮岗后在城内酒肆痛饮几杯是军旅生涯唯一的享受。它们都在幻想传说中的枉死城究竟是怎样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景象。自从上人执政后枉死城拥有独立的人事,除了将领不接受调入。这些士卒十分后悔从前怎么没有想办法调去东军部。有些渴望战斗,想加入骑兵建功立业;有些士卒则厌倦了沙场,想成为行政官。下层丙卒希望提高地位,在枉死城可以差遣丁戊部,上层将领出入枉死城没有限制,它们希望没有军务,然后终日寻欢作乐。 阎君为寒极杳无音讯焦躁不已,他怀疑自己被上界的仙人戏弄了。他原本不过是二流仙官,忽然山水轮流转得到幽冥之主的位子。他着实庆贺了一番,不想来冥界以后才知道这是个弃地,如今还出了这档子事。部属被杀,枉死城脱控,除了魔族外又多了一个对手。寒极假如出身鬼域修为不应该入仙,可是依他看来竟然深不可测,也不知是那个上界的真仙应劫下界。现在他的情况十分被动,一旦开启内战他的位置恐怕坐不稳了。上界虽然极少干预幽冥事务,可一旦动荡波及人间,仙府使节就要降下问责。冥府内战必定造成鬼潮,他不愿在生涯中背上这个污点。 南关外渺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支军队,关上士卒一见立时行动起来。全关将领来到关上,认出这是枉死城的队伍。 阎君从丰都大殿的宝座上拍案而起,着全部探子出发。寒极攻破魔域,夷灭全族,砍倒了邪坛上象征魔族的紫幡,熄了万世不灭的魔火,在与魔帅旷世之战中负伤,伤情不明。枉死城军十去其九,损失惨重,为了应付魔族的垂死挣扎寒极押上了全部身家。魔帅的头颅放在丰都出生入死金殿正中,满朝官僚面面相觑。早在丰都大帝主宰幽冥时魔族就已经盘踞南方,如今亡族灭种,阎君述职时履历上可以加上一条非常光鲜的功绩。寒极爆发的实力令他暗暗心悸,他认为自己与魔帅交手没有十足的把握取胜,否则早就亲征出关。多年前他与魔帅交手数招,深知后者的厉害。寒极竟然真的将其斩杀,仅仅受伤。假如之前他选择向寒极发难,恐怕自己也会向吴悦那样断成两截吧。 现在外敌已灭,阎君要做的只剩探知枉死城残余实力。如今正是收复的绝佳机会,趁东军疲敝元气大损,可以一举夺城。 看来我官运亨通,还能回上界做几任上仙。阎君想到。 上朝通报军情的是鬼将军阳斩,寒极因伤休养。在对魔战争里阳斩被血与火磨砺得更为锋利,它的气势压得文武官员不敢抬头。阎君心中暗叹这样的鬼才不能为己所用真是可惜。他嘉奖了东军全体将士,宣布大赦,地狱中造业恶鬼减刑,削减南军士卒回调丰都。为了慰勉阵亡将士,阎君还亲自主持祭典,以最高礼节举行仪式。 枉死城门上挂起白幡,阎君下令攻城。阳斩守城百日,最终不敌,护着烟水姐妹逃往北方轮回道,被重兵追捕,只能向南方流窜。 阎君重新入主枉死城,志得意满之际巡城查看,不免惊叹寒极的才干。几千日在幽冥无限时间中只是短暂一瞬,寒极却将枉死城改造成全新面貌。阎君手下没有合适的人才担任城主,亲信中只有曲承有潜力,不过资历太浅,而且又是寒极的拥趸,现在不能用。寒极留下的影响比阎君想象的还要深刻,保守派听说寒极死后欢欣鼓舞,一度策划反弹重获绝对权力,料到这点的寒极早有准备,即便脱离了他,牵制旧派的力量仍然能够持续产生作用。这些将领失败后向阎君请求援助,可向往提拔的新势力已经扎根,想要彻底推翻必定会伤筋动骨,阎君的刀始终落不下去。 悬而不决是处理烂摊子最稳健的办法,阎君深谙此道,他没有任命新城主,军官微调,行政不变。他分析自己任期中有这样的成绩,不久就可以离开此地,所以把问题留给后来者处理。阎君和幕僚冷静分析了寒极的变法模式,寒极的个人声望带来巨大执行力的同时,也会造成严重的问题。寒极尝试用制度代替自己,但没有完成就道消魂灭,枉死城这座高速运转的机器原本由天才操纵,如今掌控者没了,机器仍会朝一个方向前进,却没人修整机器修正路线了。机器停摆代价太大,只能任其盲目前进,最终各种矛盾难以调和,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一切事物都难以达到理论和时间完美协调,阎君能够指出问题,却不能解决问题。寒极比他更早发现问题,但再也没有机会改正了。在他眼里寒极是个可敬的对手,最后的胜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起以及寒极的错误决策。发动与魔族的大战是寒极最大的错误,不管他之前有什么丰功伟业,这一个错误就足够让他万劫不复。虽然破魔的盛名还会在幽冥流传无数劫,但寒极什么也带不走。阎君没有毁去寒极的陵墓,冥府也是轮回的一环,阎君看惯了人仙魔妖卷进轮回道,自然不会同坟冢计较。 寒极的墓冢葬了三样东西,知欢剑,一副玉箸,一枚黑石。 东军派系矛盾持续升级,诸将只服上人,只畏惧鬼将军的杀头刀,现在阳斩拖刀离去,最后的制衡力量耗尽,倾轧变得激烈起来。阎君束手无策,他没有上人的威望,也不能像阳斩那样以杀止杀,不堪其扰所幸不闻不问,任由东军自生自灭。他一心求稳,只想任满后回上界谋个好职位,再不来这等是非之地。 不久,阎君的愿望开始破碎。风声四起,传说寒极未死,仍会归来执掌枉死城。阎君对这样的谣言深恶痛绝,他本来就只能靠婢女按摩才能小憩,如今更是难以入眠。诛杀造谣者控制传谣者后,风语仍在秘密蔓延,丰都的反应给全冥府的士卒传递了错误信息。上人毕竟拥有盖世功业,不论立场都在军中拥有重要地位,连深受阎君器重的曲承都以上人为标榜。当丰都朝堂都开始怀疑流言的真实性时,阎君紧张起来。为防止枉死城沉渣泛起,在委任曲承镇守枉死城时他着重叮嘱: 一一定要严防死守,决不能让情绪被挑动起来。 严防防不住有心煽动,死守守不住民意倾斜。经历上人离去后的乱象的军民开始期待他的回归,放出谣言者带着反馈逃出南关,前往魔域。 此时站在神骨殿上的是魔族最后的将领,正中青铜华盖下端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他百无聊赖地剥着指甲。宝座前黑衣刀客纹丝不动面如止水,与魔将保持着一定距离。来自南关的探子疾趋上殿,报上冥府舆情,言毕,黑衣刀客上前一步禀道: 一上人,时机成熟,发兵吧! 主宰魔族的正是已立陵墓的寒极,他自从击杀魔帅占领魔域之后就没有离开,与魔族作战的损失并不像阎君见到的那么严重,他受的伤也不致死。一切假象都是为了征服幽冥所做的准备,他用虚实相间的计策预备着最终的进攻,这段时间里他将魔兵和鬼卒协同训练,而后一举踏平冥府。 寒极与魔帅交手时用尽了手段,他没有想到计划第一步就遇到巨大难题。魔帅实力之强令他猝不及防,他本以为用对付阎君的招数就能够将其斩杀,先前罗浮山城一战中也不见魔帅出手,此时搏命竟然技逊一筹。他没有完整的记忆,实力虽可诛仙,但有许多咒术无法施展。魔帅拥有长期斗争经验,与鬼帝交手无数次,连丰都大帝都默许魔族存在,可见要连根拔起魔族困难重重。寒极缺失了一环记忆,找回记忆的钥匙恰好就在邪坛之上。 业火可以焚命终结,也可以化死为生。紫幡下跳动的魔焰便是焚命业火的对立面,幽冥魔族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便是源于这里。从对立到统一发生在魔帅蓄力一击后,寒极身受重创跌入邪坛魔火里,浑身燃起熊熊紫焰。坛中火源是魔族先辈在不可知外域寻获,先时有一名叫梵天生火,供奉在此。以此为根基,这一支魔族才发展起来。后世只道这紫火有妙用,是全族精神所在,也不清楚来历,称之为圣火。 寒极涅槃,焚命业火炼去的记忆不及恢复,坛中本不旺盛的火苗就熄灭了,他皮肤上的火焰也钻进体内。他的脑海里同时涌现诸般景象,无间狱里与天官缠绵,魔族世代的记忆,种种相扰乱意识。所有魔物一震,它们与寒极体内的圣火产生共鸣,寒极拥有了魔族的全体记忆。 入狱为恶鬼,出世又成魔。寒极像是魔族天选的君主,在他面前所有魔兵都停止了抵抗,魔帅挣扎以后授首,魔域平定。魔意凝改变了寒极原来以战伏魔逼迫其为己所用的计划,他可以更轻易地指挥余下的魔兵。这个发现使他以极小的代价控制了幽冥最强大的军队,征服变得越发简单了。魔意凝不会出现背叛者,魔族本来也信奉力量和强权。寒极坐上神骨宝座接受全魔叩拜,这个位子仿佛就是为他打造。阳斩随后带领部分军士扮作残军回到枉死城,伺机生乱。为防止丰都派遣探子检视魔域,寒极在边境上设置了小股魔兵和游骑,诛杀了几波探子后故意放回几个,令阎君得到魔族流离失所的消息,另外也借助探子畏罪之心传递虚假消息,让阎君相信魔族根基已废。 寒极记起了无间狱中的一切。他明白自己不是因为以理治世的理想才渴望统一幽冥,而是因为永堕无间时的承诺。 一你嫁给我,我用幽冥一座城当聘礼。 一你用整个冥界换我吧 天官现在在哪里,久别带来激烈的热情,他渴望立刻回到血海中寻找她的踪迹。若按先前所料,她应该在冥府之中。五城内只有九莲华的仙官不为人知,想必她就在那里。 情无因无理。寒极信奉的理再一次被爱欲干扰,他的决策原来根本不是以理为基础。为了天官,他不惜重回上界视野,在幽冥制造一场震古烁今的动乱,换取昙花一现的圆满恋情。 一我要整个幽冥。 魔域里分开训练的东军魔军迅速集结完毕,鬼将军在阵前等着上人号令。“出征”二字一出口,它一催坐骑,领大军北去。 阎君得南关急报后没有任何反应,他平静地下令集解全军,然后将手下诸将全部派出行事,留他独自一人坐在出生入死殿中,不知道做了什么。多日前他隐隐预感寒极破魔的事有蹊跷,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现在既然成真,他只好尽力周旋。东军的威名已令冥府震动,当斥候报称行伍中还有大量魔族,鬼军士气再次暴挫。南关落马关应声告破,阎君赶在上人打进罗浮山城前来到前线,随后被围。 一名使者来到城外军帐里请和,它没有回去。城下之盟不可行后,漫长的攻城就开始了。被封锁的阎君不愿意弃城突围,他认为守城没有难度,冥府能调用的所有鬼军都在此地,寒极的兵刃再锋利,也无法刺进铁桶般的罗浮山城中。寒极手上兵将实力有余数量不足,失陷城墙很快就被夺回。由于消息闭塞,阎君不知道冥府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寒极和阳斩兵分两路绕过落马关直取枉死城,在正面大军牵制下他们的行踪没有被侦知。寒极和阎君在情报系统上有天壤之别,鬼事通以及细作源源不断送来消息,即使其余军部没有完全普及鬼事通,他也可以将阎君玩弄于股掌之间。鬼军主力一入重围,枉死城便易帜。阎君没有想到围住自己的不是寒极也不是阳斩,虽然进攻极为猛烈,却没有给守城带来太大压力。事后他明白是因为少了骁勇的主将,他才能固守城池。 鬼将军奇袭丰都没有受到任何有效阻击,骑兵一直开到出生入死金殿前,从枉死城赶来的寒极踏上重九台阶,抬望眼,劈手斩落匾额,随后信步走到宝座前,转身坐下,一时间“万岁”如潮,直上九霄。 北部轮回道进行了象征性的抵抗,上人破城后将城主钉在城门上示众。收拢鬼军残部时寒极深谙底层军士的作用,他们易煽动,数量大,在处理新旧矛盾时是很好用的力量。他从全冥府角度考量,要改变轻视民籍的风气,实现后从军同待遇,鼓励幽魂勤修苦练,需要长效机制的帮助。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就能在冥府实现这一点。 决战来临前阎君才得知后院失火,他的退路已被斩断,仅剩一个选择——去西边求助地藏王。寒极清楚记得当初走进九莲华城的不适,不过既然认定天官在里面,就必须进去搜索一番。在那之前,要把阎君和他手下的乌合之众处理干净。南军原是五军中最精锐的一支,长期在南方对抗魔族,只是任其战斗经验丰富,在寒极军碾压的装备和战术前也是枉然。阎君未战先怯,与僚属酝酿了七套撤离方案,唯一坚持要战的是曲承。它渴望同偶像一战,在上人第一次称赞它时就有了这个愿望。因为崇敬,所以渴望对决。阎君不允,曲承痛斥鬼军将领软弱畏战,幕僚无能,不再参与问计。 阎君心中悔意正盛,早知如今的困局,当时就该安心做个二流仙官,何苦来趟这一潭浑水。上仙们必定料定有这一劫,所以才让他来坐这个位子。虽说阎君的身份尊贵,但形同远调戍边。冥府今成弃地,无大功有大过,这一战无论输赢,他都得脱下官袍了。既然前途渺茫,那保住这一世的修为才是上策,阎君决定弃城突围,去西方求救。 为迷惑外敌,阎君令罗浮山城主亲率麾下坚守,他领军突出。这是北方罗丰山城的消息还没传到,如果上人屠戮城主被此地将士知道,那守城势必成为一句空话。阎君封锁避战的消息,只让亲信筹备,连曲承都以为阎君要坚守反击,跃跃欲试,谁知他要可耻地逃走。 阎君的幕僚中也有散仙之辈,因为寒极不在军中,所以阎君突围无人能挡,他同一小股亲信仓皇逃窜,狼狈前往九莲华城。为了赢取足够时间,他还将灭城枢交给了罗浮山城主。这本是应对叛乱的最后手段,五城之中均有灭城大阵,乃是丰都大帝所留,发动之后玉石俱焚。孰料丰都阵眼先落入寒极手中,这阵局限显著,失了丰都威力大打折扣。同时阎君也没有胆魄运用这一阵法,他把一个阵枢留下以期拖住追兵,让他能顺利逃去西边,罗浮山城主不知道玉石俱焚的后果,也不知道完整的用法,只能苟延残喘一阵。 南军在常年征战中锻出不屈的意志,即使怯战,即使主帅不知所踪,即使结局显而易见,仍然没有崩溃,反观中军的意志已经开始动摇。城防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城内的周转运度却出了问题。罗浮山城主对阎君的欺诈感到忿忿不平,却无可奈何。冥府的体制决定了阎君的权威,上位者无需考虑下属感受。他在漫长任期中消磨,恪守阎君的命令,与魔族作战,与寒极作战。他同样来自上界一个不知名的仙山洞府。从奉道童子到冥界要员,他感叹过自己的时运,如今也是时运。他镇守的地方决定了他在幽冥的地位仅次于阎君,一把手的位置他不是不眼红,但他更希望可以在任满后回到上界。寒极之乱后他再也不要在此逗留了,即便是童子也比这里过得更畅快,假如他还能离开的话。 寒极以一贯的手段处理了罗浮山城,恩威并施之下产生大量降卒,它们被编入战斗序列。至此冥府只有一城不在他掌中。如果破了九莲华城,西方妖地信手可灭。阎君逃窜时寒极派了一支骑兵骚扰,将前者的逃亡之路变得更加狼狈。寒极还在顾忌,这样的动静已经足够上界来使调查,如果自己的无间重犯身份被发现,几乎没有逃脱的机会。如果逃过追查,上界可能招安他,如此一来大事就成了。寒极挥兵横扫四城看似令幽冥变成兵连祸结的凶地,其实过程轻描淡写,没有造成大规模的动荡,尤其是枉死城易主十分平和,并没有引发鬼浪。只要阎君不死,这片弃地就不会引起上界过多关注。在幽冥传说中有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自丰都大帝消失后冥界辉煌陡然终结,原先上仙云集的情形不再,逐渐衰落到现在的惨淡光景。丰都大帝的消失至今是一大疑案,迄今没有定论。 寒极希望能够亲手复兴幽冥,这一壮志从攻下丰都,坐上帝位时产生。他暂休兵戈,经营四城魔域。他信奉变法,认为解决冥界痼疾别无他法,用制度来体现理可以推动整场变革,他的目标明确坚定。原本的计划是变革结束后他就同阎君谈判,届时军民必定不会再允许阎君统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冥界之主。可是来自大半个冥府的狂热崇拜干扰了他的计划,心中对天官的眷恋也促使他发兵。他明白如果不让狂热宣泄,变法就会受到影响,在运用底层力量获利之余也会面临非理性的问题,与它们相比,寒极的野心称不上过火,令他兵围九莲华的还有他自己的执念。 于是寒极赌了一把,试看旌旗十万能否斩阎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苦海涯(上) (上) 寒极上人没能回到望海楼。他倾尽全力击退忿怒身的地藏,到底还是伤在无能胜金刚明王的杵下。他没有逃走,因为天官来到忘川边,从血水中捞起重伤的他。见到天官的那一刻寒极无憾,即便再被封入无间也无怨无悔。他在血水里五感尽失,即使恢复神智以后眼前还蒙着血水,但当天官一碰到他的脖颈,他就知道了手主人的身份,牵记了多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费力睁眼,只见天官一席红裙,脸上溅了血污。扯动嘴角时他再次昏厥,嘴角漏下的血冒着紫焰。天官泪涌如泉,即便褪去明王身的地藏来到她面前也不抬头。随后,她将寒极推向忘川彼岸轮回司,自己也纵身跃入红尘。 无间之苦,抵不过轮回人世,生老病死,意乱情迷。 向往听罢烟水的讲述,只觉不论人鬼仙魔,但涉情事总是迂回曲折。虽说上人的生平引起他的共鸣,他仍然不能将这个故事与自己联系起来。阳斩知道向往还没有获得寒极的记忆,就说: 一望海楼下有衣冠冢,上人只要去那里看看就能获悉前生事。鬼事通里有冥府巨细事务,不用我们赘述,上人自然能知道。 向往对此并不热心,这个危险的身份可能引来阎君和地藏的关注,不过这同样也是一个筹码。他从烟水的讲述中得知甲大是筑击的主人曲承,这把剑现在就在他手里。谈话间一夜过去,照乙六的安排他要回到馆舍中,短暂考虑后向往还是决定静观其变,任事态发展,因此仍以乙将身份行事。 交代完前夜的去向,向往从甲大行辕里走出来,乙六正在门口等待,满脸焦虑。向往知道它素有心机,表面上喜欢谀词,其实心性难测,写在面门上的情绪自然多半非真。回到馆舍,乙六沏了茶,对向往说: 一怎么样? 一我认为会打起来。 一那边的意思呢? 一打。 一向兄弟,你的身手能坐上头把交椅,两边打磨得差不多了,由你首倡能够服众 向往盯着乙六不说话,后者握了一手汗。良久,向往端起茶盏,用盖抚着茶叶,说: 一我要什么你知道。 甲四不清楚是谁暗中催促它起事,在它看来岛上不存在能连杀两个死士还不留痕迹的高手。暗中的力量动机不明,结果却很明显,甲四已基本部署完毕,虽然仓促,但将计就计立刻发难说不定能毕功于一役。向往投靠了甲四阵营,却未收到任何指令。乙六自然是遇上了好时候,它掌控两边的消息,又有野心,所以忙得不可开交。向往无人过问,乐得清闲,岛上就要火起兵动,他却悠然自得呆在馆舍沏茶,衡量着是卖甲大一个人情好还是强逼好。他不想被甲大牵制,也不想惊动阎君,阳斩和烟水虽然能够帮它找回记忆,但现在他对幽冥争霸毫无兴趣,传闻里的天官也许还会干扰他的情志。 沉戈岛大阵破碎,战火即将席卷全城,处心积虑的甲四和成名已久的甲大会把全部力量投入战争。事态对甲四来说更紧急,只有掌控枉死城,它才有谈判的资本。率先发难的甲四凿沉港口的大船,破坏封岛阵,可是在死士护卫下的甲大从容离开了泪苦泽。要对付甲大当然不易,甲四也料到自己一时留不住它,所以全速赶往恨命山召集军队。 双方的决战在山区展开,甲大领军入谷的时候脸色轻松,看不出压力,他知道除将军在甲四处身居高位,有它在甲四必然不能成事;而甲四也是胸有成竹,它布下重围,只等甲大入彀。乙六以为自己的身份瞒天过海,自己的意图也隐藏得很好,殊不知左右战局没有那么简单。甲四离开沉戈岛前书桌上出现一张字条,上书“陆瓷”两字,它一见就明白了意思。它早就怀疑自己的手下里有甲大的细作,揣测起来乙六嫌疑不小,蛛丝马迹中乙六和衫军的关系隐约露出端倪,不过它没料到乙六就是久有恶名的除将军。本来这张字条不足以取信,但是特殊时期它的行辕戒备森严,能留下字条的多半是刺杀衫军死士的杀手。据它推测是三爷的手下,没有必要使诈。得到这个消息,它心中早有筹谋的计划便清晰明朗起来,乙六将会成为决战的关键。 向往不在军中,他觉得乙六的利用价值不大,此战他选择甲四,也有自己的打算。当两军对峙时,双方主帅都是一脸淡漠。乙六率先倒戈,配合甲大军夹击。乙六不知道甲四看似仓皇实则早有预谋,这场溃退在甲四的谋略中,却将彻底打乱乙六的计划。甲大主导战场后乙六意图悄悄离开战阵,出于谨慎它不想将除将军的身份暴露,这是枷锁,也是它的护身符,只要它继续蛰伏,甲大就还会用它。向往的失踪令它寸步难行,如今上策是击破甲四立下大功,再伺机而动,说不定还能坐上甲将的位置。可惜它站错了队,甲四设下四重围,这一战甲大一定会失败。 甲四军中的衫军同时反水将甲四逼得溃逃,甲大率军追击,在接到初步战损统计后却大呼不好。它发现歼敌太少,甲四行伍中衫军的比例太高,而这时它已经身处谷地,第二重围内。兵围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东军全部打击手段都在此出现,甲大军处境不妙。在此前甲大已经身处围中,第一重围就是利用乙六将计就计,引大军进入谷地深处。第三重围在甲大军苦苦抵抗时出现,用间是兵家常法,甲大用,甲四也用。乙九倒转兵锋向身边甲大部发起进攻,另有几名乙将反水,将甲大的防御阵型打乱,此时围攻部队中零星的漏网衫军被杀,严整队伍后甲四挥军碾过敌人。任凭甲大智计出众,这环环相扣的计谋也令它措手不及,不过它事先为防不测安排了一支奇兵,甲五率部来援,激战后救出甲大,死士力战仅寥寥数将成功突围。 乙六看清形势时大势已去,它现在只剩最后的底牌,如今即使诛杀甲大献给甲四也难以保命,向往不在,它倾尽全力不过能杀死几个死士,根本留不住甲大。可叹除将军机关算尽,在乱军中沦为战俘。它本以为自己无论战局如何变换都能屹立不倒,现在却明白身份不仅早就暴露,还成为甲四用计的跳板。它想逃,可是仓促流窜怎么躲得过甲四精心设计的抓捕,它隐藏实力再深,也难敌四手,被押回甲四阵中。狼狈至此,乙六还没有完全绝望,看到甲四为活捉自己派遣的鬼将就知道它还没有完全失去价值。衫军对枉死城任何一个领导者来说都是利器,在这关头乙六也没有乱了方寸,它知道自己手里还有牌,甲四不至于立刻处死自己。甲四想要新建枉死城,情报机构至关重要,历上人c曲承两任长官,衫军才有这样的规模,可知这样的机构并非朝夕可成。当时甲大接手城池时也没有废去防军,而是换上自己的心腹,乙六就是头一批效忠甲大的防军士卒,后来成为衫军统领。甲四如果聪明,就应该留着乙六维持城中稳定。乙六明白自己不会遽死,受缚时就开始构思说辞。 第四重围在苦海涯,荒圮无数载的望海楼下。阳斩出面安排破绽将甲大放出重围,由甲五护送来到这里。曲承和向往见面时,后者手持玉箸,腰佩知欢,垂下的锦囊里装着黑石,一席白衣竟是往昔上人风骨。阳斩立在曲承身后百步,烟水随侍,拿着筑击,襦裙飘动,流云漱露也在望海楼前。曲承并不惊讶,一揖到地,道: 一您回来了。 向往眯着眼睛问道: 一你多久不拿剑了? 一自您扬手击飞我兵器那天,我就再也握不住剑柄了。 一这坟冢,是你替我立的? 一是。 一多少年了,都变了。 一您没变。 一没想到第一个认出我来的是你。 演武会前向往下榻馆舍,正遇到甲大。只是任意一瞥,曲承便感到异样,未及细看,向往随着乙六去了甲四房中。它以为丙十三只是拥有特殊气质的新鬼,只这一点就让它生出招揽之意。乙六报称向往身手了得,惯使剑,就取出尘封已久的筑击。这一举动刺激乙六将重注押在了向往身上,身为曲承心腹,乙六怎会不知筑击是曲承的成名兵刃,因此它想法设法搪塞了甲大,没有将它的意思传达给向往。等到演武场上向往引剑,虽未出鞘,曲承分明看到了故人当年风姿。它对于向往的态度十分矛盾,出于立场向往始终是敌人,可它又十分渴望上人回来。它叹了句: 一乙六误我。 向往这时候知道甲大早就脱鬼入仙,实力与阳斩难分伯仲,此前它亦隐匿修为,苦心按照上人遗愿治城。他自嘲当时还以为能够轻易战胜甲大,不曾想冥府五城怎么会有非仙的统领。不过即便身份早就被曲承知道,向往也顺利设计重围引曲承来此,后者早猜到了设局者,却甘心步入彀中。 寒极上人曾是它的动力,它的目标,也是劲敌良师。上人索回枉死城天经地义,城池在它手里日渐腐朽,上人可以为其重新注入活力。向往不是寒极,拿起玉箸c知欢和黑石后依然不是,在枉死城的城主府中,寒极才会真正归来。曲承知道上人做事绝不会不留余地,忘川之战中上人用的黑石有了微小变化,保留记忆的凝怨石封存在衣冠冢内,等他回来。上人殁后,曲承接手枉死城,奉阎君令清除寒极的痕迹。它没有毁掉坟茔,而是迁至望海楼侧,它明白上人不论何世必会来此。向往来了,为一见苦海涯上望海楼,为一睹天官行过的滩涂,为一眺业火熊熊无间狱。 向往打开寒极的坟墓,照见前生苦厄,仍然悟不了五蕴皆空。血海危楼腥风如旧,天官不知去了哪里。向往有强烈的感应,来自左手小指。前世的羁绊他不甚在意,可是记忆淹没心神时留下刊心刻骨的印记,无间狱中的剧痛以及天官带来的狂喜同时出现,刀劈斧斫,不能忘怀。颜羽是今生的劫,天官是前世的难,抉择谈何容易,两生记忆如此真实又好似虚幻。最终手指的冰冷让他下了决定,未能了却今生的事,焉能顾及前世冤孽。他取石挂剑,对阳斩说: 一带曲承来。 曲承来了。向往记得它与魔族作战悍不畏死,也记得它躲在帐后操纵全城的如海心机。甲四怎么可能胜得过它,胜过它的从来只有寒极。向往问: 一怎么救她? 一她有救,你无救。 曲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将手背到身后,它不想让上人看见自己颤抖的双手,可是即使手抖不止,它的声线稳定如常,眸子里还闪过久违的火光。向往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一要解生死结,并去痼疾,非你不可,但便是由你来做,也只能活一个。解法在血海里,风急浪高时茫茫海中升起血火,触火即可解脱。 相传血海之火是铁围山中的焚命业火,大罗真仙遇到也要受伤,凶险异常。曾有蒙受巨大冤屈的孤魂野鬼深入海中寻找这种火,后来以自己为火种,回到幽冥与仇家同归于尽,誓要其感受最剧烈的痛苦。寒极深知这种火焰的威力,无间狱中无数毁灭由其造成,恶业不消神魂不散业火不止。 曲承从向往的反应中读出他的决定,它感到悲哀和畅快。偶像固然无法超越,现在它却能将其毁灭。它的手停止颤抖,向往注意到他的变化,令烟水将筑击还给他,对他说: 一你又变了,拿着剑回去吧。 曲承接过兵器,一拜到底。向往摇头时扯动了一下嘴角,看着曲承郑重退走,经过阳斩时没有转头,直到一里外才回身昂首,扬长而去。 向往知道这一劫自己避无可避,为了颜羽这已是唯一的办法。他记忆中没有关于分离魂魄的记录,现在要像前一次那样留下些什么已经不可能了,而且这次是自炼魂魄,不同于坠入轮回,再无复生复死。他召来阳斩,交待道: 一自你第一天跟我时起我就觉得你有能力当一城之主,你自封脱鬼入仙的道路知道现在还是鬼籍,苦了许多时日,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去人间找我的传人,今后你改个名,阳斩不好,入仙后用展翅的展吧。 说完,他把先前从阳展身上抽取的记忆塑成小鬼形状交给它,让它带去人间。随后又对烟水说: 一你们服侍了我许多年,不说日久生情,总归是朝夕相伴。以后修行要走正途,虽然咒术无善恶,但旁门左道不入大流,进益也慢,生长在风月场里,未必要走这条路。 这是向往的最后叮嘱,数鬼满脸戚色,它们知道上人的性情,知道劝也无用,只能各行大礼。向往等它们起身,才说: 一我有俗务未了,你们还要帮我做些事再各奔前程。 望海楼前残霞如火水如天,向往在黑石里写入从前未完成的治城方略,随后面海而坐。 甲四依鬼将军言,放甲大西逃,四重围牢不可破,结束战事后它迅速掌控全城,并致力于稳定军民,修理城池,铲除异己,培植亲信。枉死城的动乱使得魂魄流窜,虽然人间还没有形成鬼潮,但是已有了预兆,甲四清楚安置流民的重要性,这是和阎君谈判的基础。人间一旦产生鬼潮,不要说它的前途,即便阎君也要解冠请罪。如今为了保证地位,它准备将鬼潮作为底牌,这样要挟阎君可以令其投鼠忌器。 乙六松了口气。只要甲四没有立刻处决它,它就还有存在的价值,衫军蒙受的损失不小,但是渗透进行政系统的和监察民事的鬼卒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乙六想通了甲四的处境,短时间发动鬼潮的钥匙在它手里,战后局势任它左右。它在狱中觉得自己残损的红袍又鲜艳起来,囚室的光线也明亮了很多。拒绝了甲四回到帐中议事的建议,它只同意继续执掌衫军。乙六老谋,明白自己和甲四的打算阎君一定也能想到,刺杀它的刺客应该已经离开丰都,甲四也面临着被暗杀的风险,他们俩的命完全绑在了一起。鬼潮成为威慑,实力占优的丰都不得不妥协。威慑平衡不仅在阎君和甲四之间,乙六和甲四也暂时和解。在囚室中乙六重整衫军,对它而言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它已经成为博弈的重要砝码,甲四被杀则乙六无所依傍,做困兽之斗发动鬼潮玉石俱焚;乙六死则甲四不能立刻搅动全城,并将灾难推向人间。故而乙六是打破平衡的关键,阎君必然不能留它。 衫军在民间的力量不容小觑,曲承尚未启用这股力量就兵败流窜,并没有发挥出全部实力。为了根除他返回城中借衫军东山再起的机会,甲四才设了四重围。甲四始终认为布局的是阳展和烟水,并没有注意到向往。当时阳展留下“陆瓷”字条值得玩味,在枉死城官话里这两个字念作“六除”。直到时局稍定,这两个字显示出第二层意思。 枉死城还没来得及恢复平静,甲四在东军府批阅卷宗时东门守将乙九加急来函,称城外发现甲大。甲四嗤笑一声,下令道: 一一个败军之将还敢进城,谁给它的胆子,让乙九守好城门,不用抓,赶走就行。 甲四虽然不屑,但也知道手下的乙将难以擒拿甲大,如今它最大的短板就是手下无将,甲五战时唯一的表现就是接应甲大逃走,事后它的队伍被冲散,如今不知所踪。以驱代剿是上策,它不可能再付出巨大代价以求杀死甲大,相比而言驱赶的成本更低,并且放任甲大在城外流窜也改变不了大势。它疑惑的是甲大为什么能从四重围中逃脱,莫非鬼将军也除他不得? 甲大独行至东门,褪去了一身紫袍,只着青白色披挂,左手执剑,右手下垂,面百丈雄城而立。乙九在城上问手下: 一你们谁见过大爷拿剑? 有几个遗将旧臣应声,乙九还是马前卒子时曲承就是声名显赫的悍将,当时也算是冥界翘楚。只是那时上人风头正盛,鬼将军又名动一时,曲承的名声被盖过,筑击宝剑的名声却因为上人的夸奖流传开来。乙九经历过不少战事,见过筑击,演武会时它一看见向往的兵刃就知道他一定是曲承的重要棋子,它知会丙七不要出全力,这才有了向往最初接招感到轻飘无力的情形。曲承心性受创的秘辛鲜为人知,大家都看到他接受枉死城后弃剑修噬魂,放弃武道转以心计摄人。现在剑归原主,乙九不禁回想起曲承剑挑魔军时的情景,因而下令紧闭城门,严阵以待。 曲承面对箭阵露出嘲弄的笑容,大门紧闭,他抚摸着剑鞘,心中升腾起昏死了无数年岁的战意。他不再是一城执政,变回刃上武夫,上人的箭阵都拦不住他,东门焉能不破?霜刃久未饮血,剑出破军,东军府里的僚属怎么也没想到旧主杀戮起来比斫街口的屠机还要可怖。泪苦泽一区之兵竟当不得他三日,最令甲四胆寒的是甲大一路屠杀的煞名使城中秩序崩坏,鬼物流窜致使阴阳失衡,鬼潮一触即发。这时候乙六被刺的消息传来,衫军无主,甲四失去了最后稳定城池的力量,动乱一发不可收拾。阎君还不知曲承正大开杀戒,刺客以得手他就率问责的军队前往枉死城平叛。局势瞬息万变,甲四现在已经没有谈判的筹码,打破平衡的不仅是阎君的刺客,中邪一般屠杀的曲承重返舞台,成了乱局中搅动风雨的主要力量。中军部的鬼卒尚未开进城中,四散溃逃的鬼魂已经成势,人间浩劫在所难免。 向往完成了治城方略,前世愿望完成,现在只剩下今生的事情要了解。他走出望海楼,身前绛色的海天连结,忽浓忽淡的腥风撩起发丝,他拢好飘动的头发,将黑石交给阳展,道: 一放进我的墓里,然后去人间吧。 阳展拜别,退下修缮坟冢。寒极又拿出知欢c玉箸和一封信,对流云c漱雾说: 一剑送去枉死城,玉箸带去魔域,让魔帅看我的信。 向往身边只剩下烟水,后者一言不发,静立栏前。向往叹了口气,道: 一这么些年了,你还记得红楼里的事吗? 烟水不答,眼圈却微微变色。向往又说: 一你和阳展羽化在即,只是你没有了断尘缘,恐怕不能成仙。你是不是还在怪我绝情?如果吴悦比我先到,你大概会选择随他。他有性情,你该选他的。可惜了,拿着知欢却不知欢,你本多情却遇无情。 向往的苦笑落在烟水耳中好像信手弄琴弦,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烟水泪眼婆娑,向往便知心意,续道: 一我知道他往生之后的所在,他还是陷在悲苦里,滞留在藏区一个湖底。你去劝他投生,然后也入世吧。 烟水郑重叩首,施然离开。向往现在两手空空,只剩一身白衣。血海潮涨,红色的沫子漫到脚边,他忽然想起曾经无数次入梦的情景,与此何其相似? 曲承屠鬼如麻,杀得血流成河,挡路的不挡路的全都命丧剑下,鬼魂望风哭嚎四散逃窜。只有曲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将继承上人的意志,用的也是寒极的方法,他终于杀穿了整座城。残骸遍野的枉死城好像成了无间狱,狱卒见到这样的景象也要动容,鬼军将士个个惴栗,曲承像是修罗浴血而出,有谁记得面容俊秀的甲大。筑击裂骨开颅的怆然鸣响在红云中经久不散,乐音在尸体里共振,只有久经沙场的老兵大将见过类似的景象,可是这一次没有敌人,只有曲承。阎君听说曲承发狂的消息后急急赶来,他想看看自己苦心栽培的手下到底得了什么癔症疯病。曲承是阎君得意部下,对寒极的治城思路颇有研究,又有统领才能,这才被派到枉死城执政。他刚上任的时候尚有雄心壮志,虽然武道受挫,可有信心在政治上追赶上人。他确实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上人留下的摊子并不好收拾,他没有决绝的勇气和实力,来自同僚c上司等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给他带来无尽的压力。长期执政将他打磨得圆滑,困境令他主动隐匿到阴影里,连模样都变得苍白阴冷。 阎君见到曲承时后者像是从南关外厮杀归来,那时他腰系魔首入关邀功,浑身是血精疲力尽,眼中满是桀骜的火焰。阎君恍惚看到另外一个影子,他怒极而喝: 一曲承,你要做什么! 曲承很多年没有听到自己的本名了,他抬了一下头,似乎在回忆着这个有些模糊的名字。他站正说道: 一君上,我要辞去甲大将军职务。 一你想干什么? 一请君上封我枉死城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苦海涯(下) (下) 阎君脸上的阴翳引得周围一冷,天色沉了下来,他厉声责问道: 一你扰乱冥界,滥杀造反,还敢要城主的位置?你束手就缚,我押你去上界受惩。 一君上,我杀是为了治。枉死城早就烂透,要有全新气象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变法积弊日深,到时候的后果就不是一场鬼潮那么简单。 一不要狡辩!你造无量杀业,罪不容诛,还要妄谈治城,去无间狱变你的法吧,把他拿下! 阎君幕僚中闪出几个身影,曲承面色不变,慨然横剑道: 一君上,我以功抵罪,请君上三思。上人前日现世,我令他出冥府,再不会回来。 阎君的鼻翼剧烈抖动几下,再开口时语速快了三分,声音也重了不少,引得黑云压城: 一你还要妖言惑众! 领军诸将哗然,多数认为曲承已经癫狂,这不过是试图脱罪的妄语。阎君任何时候都不会对寒极的消息掉以轻心,揣测着曲承的用意。这时城里走来一名女子,来到曲承身边,将手上的东西给了他。阎君倒吸一口气,来者他认得,交到曲承手里的东西更是眼熟——知欢剑。阎君心思急转,莫非寒极真的重现出现?他知道曲承迁上人墓的事,由于各种原因他选择了默许,知欢大概那时候就落入曲承手里,那时候幽冥动荡,新立城主可能会刺激城内军民,恐生动乱,所以让曲承全权代理,之后也沿用了甲大治城的制度。现在曲承讨官,又拿出知欢剑,想必志在必得。鬼浪既然已经成势,阎君头上的罪名难以洗脱,他本准备擒拿首恶曲承上界领罪,免了职务赋闲,等事情过去了再谋一个闲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上人得势时他就有抽身的想法,因不甘心又干了这些年,到头来还是不能全身而退。他恨极反笑,又感叹自己命途多舛,说了句: 一你拿了剑,那就让你过过瘾吧。我现在封你城主,你受缚和我走。 正说话,一名甲将匆匆赶到阵前,对阎君耳语几句。听毕,他下令大军入城维稳。曲承只是抱剑不语,又过片刻,一个甲将急急送来一封书信,阎君阅后神情大变,望向曲承时神色复杂。得令的军士不敢惹了煞星,绕过曲承进城去,阎君也不说话,还是曲承先开口: 一上界责难的消息想必来了,南关也有军情,我当了城主能够快速平乱,缓和事态,君上未必就此断了仕途。 曲承知道人间已经发生鬼潮,上界虽然视幽冥如弃履,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也不能不管不顾。南方魔族在上人殁后退军,仍然侵扰南方边界,不时来犯,这时得知冥府内乱一定回来浑水摸鱼。阎君得到的消息和曲承的猜测有所出入,上界的诘责固然到了丰都,南关传来的却不仅是军情,还有魔帅的信函。 这一任魔帅是寒极亲手栽培,一接到上人的信魔帅就点将兴兵进犯南关,并给阎君拟了一封信,信中要求阎君妥善处理枉死城事宜,否则魔军将打破默认的平衡,越过南关和落马关围攻罗浮山城。上人要魔帅支持枉死城,拥立城主,这份压力来到阎君手上。任命曲承竟然成了最好的办法,如果内部不稳定再遇外敌入侵,就不是摘下官帽那么简单了,冥府至尊不得不放弃缉拿罪臣。事情如向往安排的那样发展,曲承拿起知欢,魔帅陈兵南关,阎君在丰都大殿惴惴不安。诸多繁杂事毕,向往只剩小指上那一处关心。 望海楼由向往修缮后恢复了往日气派,他即将乘舟深入这片他长久凝望的海水。造好木船后他推倒了望海楼,仅留下寒极坟冢。他在废墟里捡起一片琉璃瓦,放在墓碑前,又将怀里藏了许久的彼岸花置于瓦上。就算颜羽重生,他也见不到她了,只盼她能在此登陆,这样就能看见自己的坟墓,这样也算了结此业。 西风正盛,宜出航。向往推舟下水,以废椽为桨,张帆离岸。近水处风平浪静,血海里的魑魅魍魉从不靠近岸边。苦海无涯,向往头也不回,跟着一阵强风来到浪潮涌动鬼魅蹿行真正的血海。无间痛血海苦,自古情不能已恨不能平,不能超生的鬼魅落入忘川,最终汇聚到血海里。万顷赤波下是无数愁仇憾恨。每一个不屈的鬼魂都有或悲或慨的故事,它们只能栖居在血水中,倘若离开半刻就会受到业火灼烧。放不下前因,就没有脱离苦海的机会。在血海深处,执迷的还是执迷,不愿松手的鬼魂在痛苦中掀起巨浪,它们冲向海面,在短暂跃出的瞬间里借助业火烧去记忆。当它们最终决定时,会漂浮在海上,任自己和记忆一起湮灭,唯有如此才能解脱。 向往需要的就是这种火。在海上不知漂流多久,苦海上的风向不定,乱流就像是冥府的日夜一样无迹可寻毫无规律。他没有漂到铁围山,而是顺海流任意游荡。期间也有血雨腥风的状况,只是都没能引燃血火。他本想从海中捕捉鬼魂放在船上引火,但怕不是自愿焚身所得的血焰不纯,因此没有贸然下手。海水由赤转紫,又自紫变黑,不知是夜至还是雨至。向往须发飘动,拄着船桨望向远方。他感到脚下的激流不同往日,鬼魅迅速游动,不知是赶向哪里还是逃离何处。思索一番后他决定去云最低处等风来推浪。 一帆出海后向往便再没见过除红紫之外的颜色,即便深夜身边也是万里赤色。此时天空竟然露出清明色彩,海水虽仍是暗红偏黑,久违的青天还是令他一扫长途航行的颓郁,感到莫名的轻松。可能是预见自己命不久矣,他倒能够以平和的心态来观看周围景致。逆着鬼流来到一片宁静海域,头上的青色变成暗色,暴风雨前的压抑出现,奇怪的是海水中不见一只鬼物。向往在永无光亮的深海视业搜寻,直到极深处才发现几处活动的迹象,像是要来浅海。他预测这些快速移动的鬼魂就是他苦苦搜寻的对象——在痛苦深处徘徊,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除了毁灭以外的解脱方法的鬼魅。向往和它们一样,也没有其他选择。他开始期待真正的死亡,期待血液燃起熊熊烈火,期待欲火新生——他渴望追求太久了的新生。 血雨落下,风起浪跃,小舟在激荡之中稳如磐石,风雨不能撼动向往的决心,连他脚下的一叶扁舟都没有晃动,直到海面上溅起第一颗火星。 向往纵身跳进海里。 世上没有几个人明白跌进血中的真实感受,即便参加过大型阵地战的士兵,也只见识过血流成河的景象,并不能明白落入血海的粘稠。血泊浸泡意味着惨绝人寰的屠杀已经发生,人对伤痛死亡具有原始恐惧,在周身黏着腥臭血液时不用联想到背景,也会感到激烈的不适和反感。向往拥有寒极杀伐无数的记忆,可在眼前一红时还是轻微震颤了一下。红色入侵眼眶,向三百六十度扩散,乃至渗透进脑中,闭上眼也觉得染红了记忆。向往没有关注身上的触觉,专心搜索海底上泛的求涅槃的屈鬼。 细微的上升流触及向往的手指,他侧了一下头,朝海面靠拢了一点。他知道业火焚身的痛苦,预先封闭了自己的感官,留下业网遍布海面,像是狩猎的蜘蛛一样等待。首个入网的鬼魂狠狠冲破海面,向往应声而动,倏忽间来到那鬼身边。血火初露端倪时他伸出右手仅仅攥住那鬼的手腕。跳动的火焰流到向往手掌上,他封闭的感官一时间大开,灼烧带来的极致痛感经一处爆开,使他闷哼一声,几乎要沉到海下,但死死扣住的右手没有丝毫放松。与此同时,通感随着血火传了过来,向往看到令这鬼死不瞑目的记忆。 我爱诗,从幼至死,都没有停止过热爱。我一生做了三件事,爱一个人,想念北方,写诗。 那年我还没有考取功名,不是没有考,而是未被录取。我已经深深爱上诗,只是勤奋有余,未得其法。毕竟年少,为作诗而作诗,没有早慧的过人天分,写出来的只能是庸品。后来我做官,文名远播,大家都说我是天生诗才,我自己知道,我只是爱诗而已。此外我一生失意,临了也不过是小吏,由此可见我也不是一个人才。十几岁时我坚信自己日后必定是匡君辅国的重臣,可是屡试不第的现实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低能儿。不过有一件事很确定,我的诗虽然写得不过尔尔,但这一生我都不会停笔。 不能做官,我几乎愁白少年头。北方沦陷已久,念及此处,我常在深夜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捶胸顿足痛不可言。当时有不少人晚上睡不踏实,有些人和我一样想念北方,在月圆之夜为山河破碎而射出热泪;还有人怕南方也会沦陷,在没有月光的朔夜抖如筛糠,暗地谋划着讨好北地虎狼,让他们不要挥兵南下,至少等到自己死了再来践踏南国,至于子孙为奴,只能说是时乖运蹇,管不了那么远了。 做不得官,就不能成为匡君辅国的重臣。我说的话没人听,大军知耻后勇北进雪耻收复失地的主张如同春梦,只能在卧榻上酣想。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梦就是一生。 我的政治生涯迟迟不能开始,文学生涯倒是踉跄着冲出一步,只是很快又跌倒了。“金榜题名”c“北定中原”的幻梦大概一时不能实现,都是梦啊,倒大大挤占了我春梦的好辰光。我异常苦恼,因为我自诩诗人,没有春梦的诗人到哪里去寻找灵感呢?更何况我还年轻,除了幻想荣华名利,就只剩想女人这点消遣。无奈前者地位坚实,怡人心神的佳人被刀光剑影庙堂象笏遮掩,累得我拂尘也弄不得,每逢晨起便感神气郁结,日日梆硬。 我的救星来得正是时候,人间之乐失了及第,不就只剩洞房花烛?她从进入我的世界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离开。我那时不信道,远鬼神,但成婚那天我改变了想法。月老必须升官,他理应是天宫重臣。新婚岁月里我已饱尝欢乐,这令我如痴如醉,也给我余生留下持久绵长的苦恨。她离开时带走了我余下人生中的所有快乐。我不想谈起别离,只想一次次回味昙花萤火似的欢乐时光。那年我二十岁,刚起航的年岁就用尽了一生极乐,我不后悔,但想起来每每心如刀绞。 她让我放慢了成熟的脚步,我以为这是纯粹的爱情。其他人催我成熟,可成熟会杀死爱情。我不明白为什么成熟杀死爱情,这两者不应该矛盾,快死的时候我才想通,杀死爱情的不是成熟,而是众人想要的“成熟”。二十多岁的我不敢想“成熟”是错的,就算敢想,也不敢说。母亲告诉我:“你要成熟。”然后赶走了我的妻子;我的朋友说:“你要成熟。”,然后我终了一生仅是小吏,他们苟安一时,富贵也最终化为泡影。圣人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活到一定岁数就再做不了出格的事,我七十岁时回忆过去,还是更喜欢不成熟的自己。 成熟杀死欢乐。我的极乐结束了,诗却写得越来越好。我的名字传到京城,上头给了一个机会,不管怎么说,政治生涯算是开始了。这一开始,就是案牍劳形,手难释卷。我不怕辛苦,始终兢兢业业,虽然官卑职小,总是个官。劳碌多年,官位没有寸进,离我的理想实在太远,暗弱的朝廷也没有丝毫改变,我痛恨,不但在诗里发牢骚,还要上达天听,让皇帝看看我的奏折。天子应该知道我所代表的北击外敌的决心,也应该知道我的官该升了。奏折写得文采斐然,便是天子也该夸上一句。他的确欣赏我的文采,但夸完就痛恨起我来。这么好的文思不用来粉饰太平,总写不合时宜大动干戈的气话,这是诚心让天子难堪。朝中两派倾轧不休,政敌攻击我的主张,我的官像是蹴鞠一样,随便一脚就踢没了。我身无长技,只有做官一途维生,所以我还要处心积虑把蹴鞠捡回来。因为丢官太过频繁,我开始怀疑人生信念。眨眼生了华发,重臣们在这个年纪早该站在京都朝堂之上,我则远调至千里之外,古往今来贬谪之地。 若不是缺钱,若不是这一家人靠我维生,我一定不去蜀地,不再给朝廷卖命。 有一年我丢了官,黯然回到家乡,挖空心思筹谋发一笔财然后归隐山林,不再受那四处乞官之苦。乞官不是为了前程,纯粹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在饥肠前其他事放在一边。匡君辅国的理想还在,但越来越像是个梦。诗写多了囿于题材难以出新,吃不饱饭灵感被腹中雷鸣袭扰,我只能写尽琐事。把诗写成日记,写成回忆录,写成自传,我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话说三次淡如水,我写了千百首北方,发了无数牢骚,为爱人咏叹一次又一次,只觉得得不到的永远写不尽。逃回故乡正是烟花三月人间春好时,我假意踏青,一人垂丧德游览家乡名胜。走进一处园林时我饿了,但是没带随从,无处寻找食物。我听见草上的露水滴落,一抬头,她在那里。 从前翻涌上来,百感交集的我难置一言。我大概在狂喜吧,走近她是不自觉的c惯性的,她亦应如是。我在她眼里看到春夏秋冬,青丝白首,笑泪忡愁。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我为了不错过她的眼神,也将尘世忘却。 发乎情,止乎礼。 她的丈夫催促她离去,我胸中有一股酸血,也许他丈夫也是这样吧。悠悠苍天,我非人哉。坐在石头上一步也走不得了,她刚刚就在石畔。后人以为我在这时仍在回忆与她共度的岁月,其实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没有再来见我,我余生再没有见过她。她令人拿来酒菜,我刚刚一言不发,她仍然看出我腹中饥饿。吃完喝尽,我更饿了,食物提供的能量远不及我郁恨发狂消耗得多。我想起分开前她藏在我置办的别院里,那时我年少有闲钱,还做得出金屋藏娇的事,中年后我就只会在勾栏里寻欢作乐了。 我作诗一首献给曾经的和永恒的爱人,这是我一生中最早的杰作,也许是最好的作品。酒,花,眼泪,言不由衷,为什么当初离开她。 然后她死了,惊鸿照影竟成最后一面。我从此死了一半,某一天我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再也没有匡君辅国的机会,也不能踏上怀念的北方大地,我剩下的一半也死了。临死前我让儿子过来听遗言,我既一生作诗,肯定要用诗来结束一生。我已经看见死亡,一切都化做虚无,我在诗中写道我明白万事空,其实并没有,下句一转又提到一生的执着。为了韵律我只提到北方没有收复,而匡君辅国的迷梦还没有结束,她的样子越来越清晰。这一辈子模糊了,我只能看见她耳后的发丝,大概是离她近了吧? 其实我在快死的时候说我想念北方只是习惯性的嘴硬,毕竟抱怨了一辈子,改口不易。后人会记住我写过诗,会记住我忧国至死,也会有人明白我还不想离去,同时渴望离开这个世界。 什么是最长久的? 鬼魂燃尽了,向往在火中看到没有和它一起消失的不甘,不免由人及己,悲从中来。他恐火不够猛,又扯住另一只出海的鬼物。灼烧的痛苦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强,向往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他已经开始消失,右半身焚烧猛烈,右手已经失去形状,所以换左手抓住求涅槃者的脚腕。海上出现连片血火,浪随火起,风助火势。向往的左手融化,他进入另一段记忆。 我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杀死了我。东方有一个作家创作了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主人公和我有着同样的结局。 我是一国之君,拥有整个文明中最强大的力量,刚刚结束了一场扬名千古的战役,九年血与火,无数阵亡人,正因为胜利不易,我凯旋时才更志得意满。敌人是唯一能与我争雄的强国,受到神的垂青。我用刀和箭粉碎坚城,碾碎了所有的敌人,最终还是没有获得胜利,死在无耻小人手下。 谁能不恨? 东方作家笔下的鄙陋草民猥琐不堪,而妻子拥有诱人迷乱的美貌,她用一根晾衣杆开启淫事,断送四条性命。我是一方霸主,仪表堂堂,又在功业之巅,同样的下场,哪一出悲剧更能博人同情c催人肠断? 九年的战争足以改变一切,城郭崩毁战士丧亡发妻变心! 我在军中是统帅,从不思及家庭,这却成了妻子背叛的理由。大概是我无暇经营情感,所以她报我以毒药。我攻下敌城,自己的国度却被窃夺,死不瞑目。死在战场上,我会和诸贤一起定居冥国,可惜我死在功成名就以后,如此不堪的死法会玷污冥国,带着怨气我不知到了哪里,经历不可计时的漫长漂泊后跌进血海。 我在这听到各种各样的悲剧,来自不同文明的剧痛超越时代和地区,剧场里上演的与此相比根本不具有悲剧性。我听到同我一样的遭遇,每一个故事都像是在说我自己。 有一个丑陋的鬼魂生前才华横溢,他告诉我生前最后十年的故事。他遇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女,文思容貌都揪住他的心。可是他已经老了,年龄的巨大差异c世俗的道德约束阻止他迈出禁忌的一步。他死后一度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是血海里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存在。一切都会崩塌,他开始后悔。少女堕落了,她声名狼藉后创作了许多优秀作品,她对于爱情的追求同她的才华一样持续到生命尽头。不知道是因为社会礼教还是薄情郎,她陷入疯狂。最后她从受害者变成迫害者,两重身份送她上了刑场。这个姑娘也来在血海中,只是两鬼从未相见。 我不关心少女的堕落,我关心的是她的文采盖过品行,令人忽略道德称赞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可是作家笔下的千古第一淫人难道不是在追求爱情吗,她如果文采出众,世人又会怎样看她?道德和情感,应该如何选择,我的妻子也是在追求爱情吧。 假如我的妻子久负盛名,那后世是否会经常提起她的成就,而将我遗忘? 烧吧,把我身上的坚冰点燃。人间七载,死后经年,该了结了。别人纵有千般苦楚,我能见到的只此一生。血海的冤孽都聚到我身上吧,我宁愿切身体会别人的苦难,也不愿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见你。 此时海上火光冲天,无数冤魂连接在一起,向往卷入其中,刹那间阅尽离合。他开始忘记自己,万户初见动情,炎县生离死别,山城千里奔走,藏地伏魔平祟,赣边萍飘奇遇,洛阳通幽身亡,冥府前生如梦。一切付之一炬,在火里消失殆尽。向往记起傍身保命的咒术里还有一式存灵,肉身损毁灵智受创还能保存神识,他艰难的用左手结印使出此咒。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一张熟悉的脸,视野变得一红一黑,随后意识抽离。 血海的大火慢慢熄灭,风停云散,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海面上漂着一只小舟,舟中躺着一个人,她手里紧紧攥着一颗暗红色珠子,双目轻合,鬓上一道泪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山无棱(上) (上) 一声轻叹,一声啜泣在悠悠天地间回想。舟中女子醒来,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恍如隔世,但掌心里的珠子冰冷,囚禁其中的魂魄先前不屈的挣扎还在她脑海里勃勃跳动。从生死结封印她时起,她就再也没有闭过眼。她本可以选择长眠,可是恋人的一切怎容错过。直到爱人自我毁灭,她才因为撕心裂肺的痛苦闭上眼睛,这一闭眼便昏了过去。 两生纠葛,换几次擦身。她记得开铁围山看到冰封时的喜悦,坠入轮回前自己虔诚的祈愿。死后动情,人鬼相依,乃至横祸出,生死结一路走来经历多好磨难,结果仅仅是擦肩而过吗? 他真傻,怎么会猜不到我就是 这都是业,是逃不开避不过的命。 女子的面容忽然凝滞,她的脸色转青,眉上掠过一丝痛苦,连血水的反光都不能改变她的苍白。她记起自己背负的重任,从何时起就被盖过。百感纠缠凝成前所未有的恨意,向往的不平,血海冤孽的不平,都集中在她身上。 原本平静的海面又涌动起来,一躁动扩散开来,兆亿鬼魂感受到强大的恨意,无关情境的恨催化着每段痛苦过往,现在的血海如同无间狱,漫开极苦。 颜羽的恨令血海翻腾。恨产生破坏欲,她决心要搅动幽冥。扬手间她朝苦海涯掠去。随着她的是百丈巨浪拔海而起,其中冤魂前仆后继,露出毁天灭地的气势。仙魔隔一念,寒极迈过的坎,颜羽也毫不犹豫地逾越。 枉死城正在紧锣密鼓筹谋重建,长久封锁的城主府重新挂匾张灯。满目疮痍中全城军民都在期盼此后莫要再有浩劫,甲大爷坐上城主之位以后不要再发狂。从大小风暴里闯过来的旧臣不多了,枉死城元气损耗太重,难以恢复,如果不是南关魔军虎视,城里的形势只怕要更坏。先前疑被阎君刺客斩首的乙六其实是被胁至丰都,现在发回枉死城听曲承调遣,已经升任甲六。曲承十分感激向往为他留下的遗产,他不知道血海上冲他而来的颜羽已视他为死者,任他保命之术如何,这次也再无生路。他钻研着鬼事通,正摸索用法,东城外哨站传来急报,血海上风急浪高,形成海啸,正对枉死城而来。 曲承的面颊抽动几下,震悚之余,生死间翻滚的经验令他隐约猜到实情。他把黑石置于岸上,想起身,却觉双腿乏力。当年凭着一腔孤勇直击寒极上人后也有这种感觉,这次的敌人不是上人,实力也不可小觑。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愚鲁将军,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是对手,不会再去送死。 以上人和天官念力之诚,情思之切,人间时空怎能隔开他们?向往说起指上有恙,我就该明白的。他固然出海一去不返,我废剑术修噬魂达成毁灭他的夙愿,没想到还是引来了祸端。当时传授我噬魂术的高人说的果然不错,要胜过上人,便是牺牲自己做代价也难做到,我又怎么逃得出死命。天官现世只怕要淹城,幽冥之大,我能去哪里躲避?——只有九莲华城能够保我平安。 曲承吩咐探子再去查看,嘱它不要走漏消息,城中的事情自有军部处理。探子领命离开,曲承却匆匆出府,身上只带着筑击。有鬼看见城主从西门出城,但出于畏惧不敢靠近,看不真切,悄悄议论他先前的暴行,末了以城内正流行的祈愿结束谈话——城里闹够了,别再生事了。 很不幸,它们的愿望无法实现,幽冥正面临巨大劫难,枉死城首当其冲。与战争不同,这次劫难的目的就是毁灭。 曲承没有去丰都请求庇护,他和阎君的关系已经恶化,而且天官的怒火凭阎君也无法平息,在幽冥能保全他的只有西方地藏。九莲华城主与他是旧识,如果能藏匿在地藏殿里,这场风波尚能避过。来到九莲华城时城门守将认出了曲承,立刻着人去军部汇报,自己迎了上来同他见礼,也不问来意,只是引他到门楼上坐下,设茶奉果招待。吃淡了两道茶,才有一个使者匆匆赶来,带来城主口信,请曲承去府上。曲承也顾不得被怠慢,随来使走进城里。 见到城主客套一番,他们如今是平级,但九莲华城主是幽冥硕果仅存的老前辈,他还是小卒时这位就是城主了,所以他还是以晚辈自居,处处奉迎。对于曲承的到来城主似乎并不感到惊讶,闲言数句后片刻无语,城主也不送客,曲承为求一线生机只能和盘托出,说明来意。城主听毕大惊,道: 一你怎么不去丰都禀明,反而跑到我这里来? 一大人知道天官和君上原是平级,实力无差,如今又激愤异常,凭君上拦不住她。我来此地是为了请地藏王出手,再三考虑觉得这是上策,为枉死城免遭灭顶之灾只能如此。 一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你稍等,我去地藏殿通报。 曲承再三道谢,目送城主离去。他从不信命只信自己,但这次着实忐忑起来。西城主回来时面无表情,曲承读不出信息,耐着性子等他坐定,才问道: 一菩萨怎么说? 一今天我没见到他老人家,只见到灵官。灵官说菩萨知道这件事,但是不在城内,让你自己找个牢靠的地方躲避,不要殃及冥界。这里留你不得,找个不怕血水淹没的地方,你或许还有生路。 曲承一听心里成灰,想辩解几句,但想到终归是于事无补,竟不能开口。西城主看了一眼茶壶,茶水早就见底,就道: 一天还大亮,我这里也不开宴,不留你用饭了。念在你我共事多年我给你提个去处,祸患自血海来,海里有个最不怕涛拍浪卷的所在,你可以去那里避避。 曲承乍听,觉得此言不善,好像是催他送死,心中一乱,脱口说: 一水淹枉死城菩萨也不管吗? 说完他就后悔了,西城主说的有道理,自己造次了,讪讪告辞,推门就走。出城以后他觉得西城主的确指了一条明路,铁围山重地金刚山壁,只要大门一关,内外隔绝。天官虽然是无间狱旧主,现在应该也没有能力冲破铁山,要避难只有这一个去处。如今的问题是他怎样才能躲过海上的风浪,逃进铁围。一面踌躇一面向东走,他不敢进丰都,更不敢进枉死城,只敢在野地里打转,时时震恐,怕遇到天官。早先勇冠五城的大将这般畏死,佩上城主印信后把从前的一股气势全抛却了。曾几何时他还悍然屠城,如今枉死城眼见又要翻天,他只想着保命,不管城中无主。 颜羽带着一腔怨恨直奔枉死城,来到苦海涯时忽然止住身形,她身后的巨浪暂歇,百丈血浪轰然崩解,激起血雾一直覆盖到东军岗哨,惊得探子四散逃命。它们见到海啸退了,急报城主,却不见其踪影。问遍了军府也不知道城主去了哪里,幕僚众将原本不知海啸的事,主将不在只得暂作打算,命探子紧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回来禀报。 颜羽缓步登陆,穿过望海楼的废墟,见到上人坟冢,墓碑上刻“寒极之墓”,右上还有两个小字,正显出墓主人的独特——“自立”。颜羽抚着墓碑,泪未垂落,只见坟边扣着一片琉璃瓦,放着一枝彼岸花,想起向往新死时为重逢做的准备,如今永世隔绝,这才泫然,站立不住倒在坟前。她这一恸,海中鬼魂都想起伤心事,一时间鬼哭如风,悲声一直传到枉死城里。军民都感到奇怪,这阵风来得突然,又夹带异响,没人敢妄加揣测这是不祥之兆,只是各自祝祷。 不知哀痛几时,颜羽忘了自己要冲毁枉死城,只想去城里重访旧居,寻找些微的念想。当她伸手去取彼岸花时,忽见这花已经扎根,发了新芽,竟然活了过来。彼岸花依着黄泉路生长,吸收阴气不腐不朽,采下可以久置,但从没听说过彼岸花插进地里复生的。这一枝冥花虽归花神掌管,但上界的神仙怎么到这里来为一束花复生。颜羽不解,也不管,起身面海,挥手间又起了望海楼,一如旧制。她没有登楼,而是转头走向枉死城。她身上的颜色变成了彼岸花红,虽然和上岸的时候稍有差异,但不妨碍她的身影融入海景里。 由于海面风平浪静,城外的岗哨又恢复原先无所事事的状态,没见到城主的哨兵回岗,抱怨几句后席地而坐,接着躺倒,身上的甲片碰撞发出轻响。它看着头顶,忽觉一凉,身上拂过一阵腥风,它揉了揉鼻子,困意袭来就要合眼,昏沉之际听到同班丙卒的调笑。行伍中没有什么乐趣,收工回城喝酒赌钱,精力充沛的去红楼潇洒一番,这些低端鬼卒能够讨论的也只有哪家酒馆酒香,哪处姑娘活好,征歌逐色对它们而言太过高雅,不过是挥霍饷钱。这个哨兵正要打盹,耳边一静,反而不习惯,一个打挺起来,就看到同伴瞠目结舌望着血海方向。它一转头,吓了一跳,平地拔起一座高楼,正是先前无故坍塌的望海楼。自从曲承坐上城主位,苦海涯一带就成了禁区,这一岗靠海最近,隐约看得见血水。这一惊非同小可,它必须立刻上报,但想到曲承不在,这样的事难以决断,只能上去查探清楚了再做定夺。几个丙卒商量一番,留了一鬼守岗,其余的全朝海岸线走去。 颜羽离开上人冢,向城门走去,那时候哨兵已经离岗,正好与她错开,只有留守那丙卒见到一抹红色移过,也不留心。枉死城的东门内外都是浩渺烟波,填湖造陆建起城墙。颜羽径直走进门洞,守卒见她面生,但器宇轩昂,料定是甲三爷门下,不敢盘问,只有值守东门的乙将不曾见过她,上来行礼,问道: 一大人可有腰牌,进出要登记,这是城主的规矩,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颜羽瞥了一眼,那乙将脑内炸响一声惊雷,身上业力乱流,只觉魂魄剥离,喷出一口血向后跌飞出去。守卒见了不仅不敢上来擒拿,心中恐惧,以为惹了丰都的使者,齐刷刷跪倒在地。颜羽没有放慢脚步,她要进城岂能容人阻拦,那乙将说到“城主”已经勾起她的不悦,一眼之间结果了它。五体投地的守兵直到四肢发麻都不敢抬头,换班的军士来打听了情况,急奔向城主府报告。如今主事的是甲六,甲四命丧曲承之手,甲五不再执掌实务,阳展和烟水去了人间。甲六听到这个消息心急如焚,曲承不见踪影,又有来路不明的高手进城,只能下令暗中搜索,并派出通信兵在全冥府打探城主的下落。 颜羽十分了解城内地形,穿过泪苦泽来到恨命山,首站就是冥府第一风月宝地红楼。累经动乱城里产业多有变动,唯有红楼岿然不动。战乱后兵将更求温柔乡里的慰藉,所以勾栏酒肆也越做越大。如今红楼坐拥千间房舍,正中高耸花楼,是上人亲自建成,任副城主时常在此寻欢作乐,杀吴悦也是在花楼之上。十里章台日夜宣淫,歌舞声不绝于耳。颜羽来到红墙外,未近大门,已有小厮上来招呼。一街全是红楼的地产,凡走进街口,其目的就不言自明了。女官来此纵欢的也不在少数,小厮客气地领颜羽走向一扇门,其中是相公,专供女子和特殊癖好者享用。颜羽不瞧两边的男妓,小厮便知道这不是个随便的客,匆匆退下,换来一个眉清目秀c行止风流的少年,领她进了另一扇门,穿过一个园子,来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里。以这扇门为隔断,外面的喧嚣嘈杂悉数隔绝,之间幽竹雅径,小楼隐匿在竹间。这是为达官贵人准备的静室,可以作画谈诗,也可以琴瑟和鸣。上层将领在漫长任期中也有这些雅好,酒宴欢庆之余红楼里训练有素的姑娘构成它们生活的另外部分。少年请她来到一间两层竹楼前面,说道: 一大人稍待,茶点已经差人备好,您是好琴呢,好曲呢,还是好棋好书画呢?我给您预备着,有什么吩咐只要唤一声我就来。 颜羽不是来寻欢的,她要上花楼,只不屑同这样下等的鬼物说话。那少年也是老手,见颜羽还不满意,也不说要求,只能赔笑道: 一大人还有别的雅好,那还是请您移步,只要说得出的我都能给您安排妥当。 颜羽被竹子挡住视线,看不到红楼,虽然不屑说话,但也懒得找路,就道: 一我要上红楼。 少年一听,眼珠转了两圈,心想这不是来捣乱的就是一个大主顾,花楼虽然声名在外,里面却没有几间房子,每层都是数丈高的大殿,装饰极尽豪奢,胜却人间帝王家。能上花楼的在全冥府也寥寥无几,在城内的都是熟客,颜羽面生,莫非是丰都来的?这少年还不够资格接待那样的客人,心里只是纳闷,这样身份怎么从偏门进来,也没个使唤熟的引导。不过这一行讲究见怪不怪,什么样的怪癖都有,要上花楼的客人有点异常不足为奇。少年心想要是捧好了这个主顾,日后就能出头,于是领着颜羽走向花楼。它也不怕闹事,谁敢在这里生事撒野? 偌大的花楼边并没有客,城中的纷乱多少影响了生意,原先花楼的主顾死的死,剩下的也忙于事务无暇抽身。颜羽见到楼边花团锦簇,争芳斗艳,楼上也是层层装饰,无愧楼名。在城里种植的花都有花匠专门移植看护,使用秘法使其常开不败,单这一项就要无数财力心思;此外红楼还养了一批培植异种花卉的花匠,不断研发。上人建楼时就留下按时令更改花种的习惯,沿袭至今,此处是群芳荟萃,然而斯人不知何处去,徒留胜景供后来者观赏。 颜羽黯然变色,止步不前,那小厮侍立一边,看出颜羽的哀伤,只是不明详情不敢妄言。环顾之后颜羽问道: 一为什么没有彼岸花? 一这里的花只有城里自产的和师傅培植的,彼岸花虽说是冥府一绝,但城中不易栽种,移植屡次失败,只能作罢。 颜羽听罢即道: 一我要上去。 一大人喜欢哪个殿? 颜羽既然已经来到花楼,那小厮就没有用处了。她不想被打扰,挥手令其退下,自己拾级而上。小厮退下前补了一句: 一那请您自便,只要不是顶层花间醉忘,其余的都闲着。 颜羽要去的正是花间醉忘,上人篡权后再也没有来过花楼顶层,后来这里成了烟水三姐妹的起居之所,移居泪苦泽后这里便成了禁地,不再开放。颜羽几步登顶,抬头见到一联“不敢高声语”,脚步未停,来到门里。 花楼是上人买下红楼之后建的,他还是无籍杀手时这里是一座别院,当时老板是一个甲将,被上人杀死在青竹居中。出任副城主后他购置红楼,之后失意,整日在花间醉忘。为了显示烟水姐妹的不同地位,他特意选择接受半城之邀的别院起了花楼。那时起花楼顶层就只为上人开放,除他以外仅吴悦进过花间醉忘受烟水奉酒,后者在此被斩成两段。 颜羽是第三个客,她在一尘不染的榻上坐下,歪着身子。花间醉忘里没有花,整座花楼只有这里最简朴,布置和望海楼顶层完全一致。不在花间,酒难醉人,也不知要忘记什么。花间醉忘是一个矛盾的地方,寒极没有再回来,向往也没有来过这里。在苦海涯边有一间一模一样的房子,在那里寒极知道应该记住什么。颜羽在这里度过了几个昼夜,然后离开红楼,前往青竹居。离去时花楼下有不少招待,它们在楼中搜索颜羽,只是不敢上顶层。颜羽飘空而去,底下的鬼奴抬头望着青天中一点红,随后越来越多的鬼探出头看她,慢慢骚动起来,颜羽不管这些。 青竹居不远,颜羽步入竹海,飒飒风声拨响竹叶,落下几片混入遍地松软的谷壳。厚厚的谷壳不仅是为了踩上去舒服,还利于笋的生长。竹林里只有风,上人曾经见过竹间裸露的土地,那时候他还是刺客,在竹林里击杀了几个乙将。青竹居外围着饿鬼,一道低矮的篱笆隔开两个世界。 寒极捡了一截竹枝,推开竹扉。这扇门很轻,连饿鬼都能推开,但是它们不敢走进去,原因是院中守卫的要员随侍。那时寒极的名字已经传开,见过他的鬼却不多。当他推门时,饿鬼中的一个眼里闪过一道亮光。青竹居里只有风声,哀嚎被挡在篱笆外,丝竹声和谈笑声隐隐约约传到院子里。侍卫上来盘诘,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 凶器是林里随处可见的竹枝,守卫是皂衣丙卒。寒极稳定而随意地舞动竹枝,刻意不带起呼啸。每一个守卫都清楚看见迎面而来的黄芒,却什么也做不了。寒极走到院落尽头,身后倒了一地鬼卒。他想丢了手上的兵器,因为上面沾染了秽物,可是扫视一圈也没看到替代品,便抖动几下,朝里走去。他出来两手空空,门外有一个饿鬼站起身,问道: 一里面有吃的吗? 寒极投去目光,仔细打量后笑了起来。他和这鬼回到凶案现场,与尸首同席,吃喝谈笑,最受从地上捡了一把刀,带着饿鬼离开。不久后,使杀头刀的阳斩血洗枉死城将门。 颜羽推开竹门,如今竹林不让孤魂野鬼进入,篱笆外冷冷清清。长久以来青竹居没有变化,清净其外,侈靡其中。院里的侍卫坐在石墩上,即便百废待兴之际,来此处饮食的鬼将也不少。颜羽走向最大的厢房,笃定得小二以为她时应邀前来。她一推两丈高的木门,里面正有一桌筵席,所有鬼将都看着她。 主座上时甲五,它在最近的风波中明哲保身,现在仍居高位,权势与先前无异。城中凋敝不能影响到它,珍馐美酒一如往日。一声脆响,甲五手中的筷子落在桌子上,它从太师椅上微微挣起,按着扶手,虎口发青,怔怔盯着门外来人,后背立起一片汗毛。颜羽环视摆设,与寒极第一次来时没有变化,她闭上眼,没有见到尸横满地,只见寒极与阳展饮酒。甲五认出了颜羽,虽然容貌不同,但它见过抱着寒极伤躯的天官在修罗场上落泪。 颜羽说: 一曲承在哪? 甲五不敢抬头直视,战战兢兢地答道: 一他出城去了,还没有回来,不知去向。 颜羽慢慢转身,迈出门,留下一句话: 一你见到他,告诉他不必躲。 甲五不知道事情始末,不能理解颜羽和曲承的矛盾。不过事情既然摆在它面前,总得有个对策。它没有当城主的野心,也明白自己无法掌控枉死城,所以并不希望曲承死。短暂衡量以后它决定赶去军部派所有通信兵出城寻找曲承,让他千万不要进城。甲五乘车返回军部时,颜羽也正在去军部的山道上。所有山道都是寒极下令修建拓宽的,路边不时出现上人时代兴建的房舍,令颜羽感到四处都是他,四处都是自己。 军府大门前有两座小山似的石狮,相比之下辕门显得稍逊气派。甲五的车冲进偏门,不等挺稳它就跳下来跑向通讯处。传达命令以后它颓然瘫倒在椅子上,不知不觉也默念起草民祈祷的话。 颜羽进入辕门时鬼卒都避之不及,她径直来到正殿,坐在正中。 一众军听令,全速前往罗浮山城,击溃魔军。 一众军听令,出南关。 一我要整个冥界。 上人在这个位子上发出一道道军令,在这里步入神坛。枉死城制霸的鼎盛时期丰都使者只能站在正殿外递上信函。上人意气风发,连破三城,令阎君惶惶如丧家犬,他离理想只差一步。 我用冥界当聘礼。 颜羽笑着,衣服上出现几滴深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