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梦回录》 飞絮乱. 引子 行香子. 乱世群芳 · · ЦΥ z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飞絮乱. 引子 七、芳草斜阳 中秋渐至,节度使府满园菊花绽放,一朵朵,一簇簇,缀金笼紫,绚丽灿然的开在那儿。风吹过的时候,直把菊香吹漾飘远,园里园外,在哪都可闻到淡淡的清香。花开得好,令人神清气爽,府中没有人不喜欢的。往年这时节,南宫府便会邀朋聚亲,设宴赏菊,好不热闹。 可是今时,阖府上下全有游宴赏菊的兴致了。各人不是愁眉不展就是强颜欢笑,就连那菊香也似沾染了哀愁,隐隐戚戚的。 十一娘立在窗下出神了一回,小丫鬟已端来了药。十一娘亲自端至里间,服侍南宫夫人喝药。 南宫夫人轻轻推开药碗,叹气不止:“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怎么就没了……她小小年纪,父亲早违,母亲新丧。今又遭此大难,这叫我如何向老太君交代啊?”说着又落下泪来。 十一娘劝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难料。夫人要保重身体,切莫伤心忧虑啊。璇儿都平安归来了,兴许四姑娘她也能逃过这一劫。她聪慧过人,定会设法躲过贼匪。再者少爷他们已出兵剿寇,相信可以寻回四姑娘。” 十一娘再三劝慰,南宫夫人方渐渐收了泪。服侍南宫夫人歇下后,十一娘退出院来,一眼就望见墙下的小丫鬟徳儿向这边张望。 徳儿跑上前行了礼,声音略低道:“少爷遣派了个人回来报信,才在外书房上报了老爷。” 十一娘急问道:“报信的人怎么说?” “回来的人说雁逝山那一带并未发现贼寇,显然是闻风而逃了。少爷和范公子他们依照姑娘所说,往四姑娘当时去的方向,沿途发现一些被树丛勾下来的白布。他们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寻至一悬崖边,就无路了。而在悬崖边,也发现了一块撕扯下来的白布。所以推测四姑娘她……” 十一娘不觉就怔住了。天妒红颜,不从人愿!她的未来弟媳,那么好的一个女子,才貌双全,恬静宽和,温婉娴雅,万人不及的人儿啊,竟是薄命如斯! 徳儿又道:“少爷他们要到崖下搜寻,所以还得再拖一两天才能回来。都隔了这一个多月了,山里豺狼野兽又多,只怕连遗体都寻不回了。老爷的意思是,后事从简,并通知京城那边。” 十一娘半天没言语,含悲垂泪,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叫喊:“不可能!不可能!”十一娘主仆两个顿时吓了一大跳,回身去瞧时,却见是璇儿,她哭喊着:“雪姐姐答应过我的,她会回来的。她不会骗我的!”说完疾奔离去。 “璇儿,你去哪儿?璇儿!”十一娘焦急唤着。 南宫璇一边跑一边抹泪:“我要去找她回来,我要她回来!” 两岸蛮野的山峰。飞鸟归巢,峰尖开始浸着粉红的霞光。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半山腰上,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 溪水静汩流淌,树荫遮着的寂静的人家。 “爹,你回来了。”春分正和弟弟们玩耍,见她爹回来,欢笑着跑上前,接下他肩上的锄头。 林大川笑问:“手里拿着什么?” 春分得意洋洋,展示着手中一个小小的花篮:“这是我编的小篮子。好看吗?” “嗯,好看!二丫的手真巧啊!”林大川夸赞道。 另外两个孩子也都围了过来,争先展示自己编的东西: “爹,我的好看吗?” “我编的比他们好,是不是?” 林大川夸了谷雨,小寒就不高兴了。夸了小寒,小雪就不乐意了。正闹时,张氏从屋里走出来嗔道:“一回来就和孩子们闹个没完,也不进屋喝口茶歇会儿。还有春分你也是,弟弟们不懂事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这么不懂事。” 春分低头不语。林大川笑呵呵的:“今儿个又是为了哪般,这么大火气。” 张氏白了他一眼,自进屋去了。林大川安慰春分道:“你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丫头别不高兴了。带他们玩去罢。” “我还能了解娘。”春分抿嘴笑了,领了谷雨、小寒去玩。 林大川进屋后,倒了碗茶喝,对在桌旁择菜的张氏笑道:“你猜我今天挖到什么?” “能挖到什么,金银财宝?”张氏冷嘲道。 “就知道钱!”林大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个布裹:“你瞧,这是什么?” 张氏随手接过布裹,打开一看,惊道:“野参!”寻常人家哪有这东西,她也只是在上浦口白家里见过人参,还是那白家媳妇特地拿出来,在她面前显摆。张氏马上喜上眉梢,瞧着得意洋洋的林大川:“虽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但这玩意儿也是很值钱的。你哪里挖到的?”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在那附近只见到这一株,要多也没有了。”林大川喝了口茶,又道:“你明天就将这支野参给云家送去。”张氏正眉开眼笑,闻言瞬间变了脸色:“你脑袋坏了?就这么一支野参,不自个儿留着,送他家做甚?” “他们家现在需要这个,你也瞧见那位姑娘那光景……” “那也不行!”她宝贝似的将野参藏在怀里。 “唉!你说你,跟云大哥家还计较这些?”林大川指着外面:“就咱们那几个孩子,可没少麻烦人家罢。就说二丫,体弱多病,每每生病,哪一回不是哑哥给治好的,这两年身体渐好,不知吃了多少他们家送来的好东西。人家又是送药,又是送野味,几时跟你计较了。” 张氏道:“村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不都是找哑哥看病,也没见得他们这么大方!平时送点东西就行了。这野参,咱们就自己留着罢。”说着,就要拿进房里藏去。林大川快步过去,将野参夺过:“你不送去,我去。”秦大川不理会后面唠叨嗔怪的张氏,径自出门。 春分在外面早听得清清楚楚,见她爹出来,立马上前要揽下美差:“爹,交给我送去罢。” “也好。”林大川便把野参交给春分。 张氏出来嗔春分道:“还不是他们家的人呢,就开始向着他们了。” “娘你胡说什么!”春分微红了脸,转身快步而去。张氏在后像是指责,又像是在担心她:“日头就要下山了,他们家离这又有段路,呆会儿摸黑回来,你就不怕草里的蛇咬?” 林大川劝道:“让她送去罢……” “二姐才不怕呢!云大娘肯定会叫哑哥哥送二姐回来,或是留二姐住下。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二姐都巴不得呢。”谷雨笑道。张氏轻拍了一下她儿子的头:“就你聪明!”抬眼又见春分臊得快步跑起来,张氏便在这边对渐远去的春分嚷道:“女孩子家的,瞎跑什么!小心别摔着!” 重峰叠翠,山脚下坐落着数楹竹篱瓦舍。炊烟袅袅,在夕阳中静逸而祥和。 春分远远望着,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片刻就到了云家院外。 “云大娘。”春分唤着,推开柴门进院,只觉药香扑鼻而来。她探首往西边的院子瞧去,还未瞧到什么,云大娘便应声出来:“是二丫啊。你身子骨弱,别吹风着了凉,快进屋坐。” “大伯和轩哥哥呢?”春分问。 云大娘牵着春分的手进屋:“你大伯到镇上去还没回来。焕轩这几天劳心劳力,累得很。方才帮我烧火做饭时,竟在柴堆旁打起盹儿。我刚叫他回房睡去了。” 春分“哦”了一声,又问道:“那,那位姐姐怎么样了?” 云大娘慈和的脸上渐渐起了悲伤的神色,长叹一声:“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这两日神智清醒了很多,也开口讲话了,再不像先前那样昏迷不醒。想想你云大伯刚救她回来那会儿,她浑身是血,不省人事……”云大娘说着说着,不禁掉下老泪来:“可怜的孩子!” “大娘你不要难过,”春分安慰道:“既然缓过来了,现在只要慢慢调养,再不必太担心了。”云大娘自知失态了,忙擦了泪,笑道:“闺女说的是。你瞧我这,让你看笑话了。” 春分微笑了笑,拿出野参:“这是我爹娘叫我送来的,给那位姐姐补身子。” “哟,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爹娘不留着给你补身体,倒给她送来了,这……这我可不能收。你们的好意,大娘心领了。”云大娘推拒道。 “大娘你收下罢。她比我更需要这个。我们两家都希望那位姐姐快点痊愈。大娘你为了她就收下罢。” 春分左说右劝,好不容易把云大娘说服了。 “真是好闺女,”云大娘又道:“天色晚了,你今晚别家去了,就在云大娘这边住。” 春分笑着点点头。正说话时,西边屋里忽然传来含混不清的哭叫声。云大娘叹说:“必是又魇住了。闺女你坐会儿,我去看看。”便往西屋去了。 春分听着那惨然的哭叫声,坐立难安,便踱到西屋去。在门外微挑起帘子,往里边瞧。只见那位姑娘孱弱的伏在云大娘怀里,不停地哭:“怎么办啊,大娘,他们都不在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惨死……我很害怕,我不要再做这样的恶梦!可是每次一醒来,知道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会更加痛苦……我不要再这样醒来,我不要……” 春分见她哭得悲痛,心酸起来,忍不住滴下眼泪。云大娘搂着尘雪,抚摸着她的头,温言软语:“生死无常,节哀顺变啊孩子。你现如今身负重伤,那些事就不要去想了,要好好保养身子。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人,我们会在你身边……” 云大娘一句一句地哄着,尘雪渐渐止了哭,安然入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一、惊鸿落羽 至道元年,七月。 荒寞古道。瘦马孤车,扬起黄尘滚滚。 “芳龄永继,长乐无极,”錾着篆文的长命锁摩擦着素白衣襟,一排小银珠穗子摇晃相撞,发出泠泠的微响。景初替尘雪将长命锁璎珞放进她衣里。尘雪木偶人似的无动于衷,只抬手撩起车窗的白绸帘。马车外萧索的景物飞掠而过,她的目光却是一瞬不瞬的。天际灰沉沉的,愁云浓重。遥遥一点孤雁彷徨旋飞,若有失去同伴的沉恸,无可依恃的怅惘怯惧,撕扯开长空无边的寂寥。 只影何处去? 尘雪低垂下双眸,眼睫微颤。苍凉指尖抚着膝上的木匣子,只觉得喉中若有硬物哽塞。 雁过也,那哀鸣还回绕在耳畔…… 只影向谁去? 马车进了城,渐闻喧嚣热闹之声。景初向马车窗外探了一回,又惊又疑:“这是莫州城了啊?!” 尘雪亦望着外面,微笑道:“是了。”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嘈嘈杂杂中挤着一个稚嫩的女孩声:“卖花,卖花——” 尘雪的视线拨开人群,落在前方孤小的身影上。那卖花的小女孩衣着缝补破旧,苍黄的小脸上似乎总是凄戚哀求的神情。她不停地向路上行人兜销,却总是遭到冷漠的拒绝和嫌弃。 在绸帘微掀的缝隙里,尘雪愣愣凝望着渐渐相靠近的卖花女孩。马车慢慢行着,与那女孩相互交错而过。尘雪又听见有人大声粗鲁地撵着:“去去去,什么顽意儿!” 她不禁转身去望,却忘了自己身在马车内,所见不过车壁而已。 “怎么了?”景初问。 尘雪只对着车帘外道:“停一停。” 马车停下了。车外的何叔和车内的景初都有些不解。尘雪对景初道:“方才有一卖花的小女孩过去,你去把她那一篮子的花买了来。” 景初略显迟疑,哀低劝道:“暂时不该买那些艳花娇蕊的……”她近来说话很是谨慎。 “娘亲也是爱花的,而且……”尘雪一句话犹未说完便顿住了,勉强微微一笑,才又道:“那就拣白色的花买罢。”景初想了一下,微笑道:“也好。”便下了马车,追寻卖花女孩去。 尘雪只在马车内静候。忽然外面有人念念有词,若叹若吟,风吹了一两句进来:“……天妒也,奈若何?奈若何……山河路故国万里,风雨岸飘帆十年。千劫万难君未死,归来血泪故人前……” 尘雪听得心下大惊,不觉就怔住了。半晌回过神来,掀帘向外探望。人群中但见一落拓道人摇头缓步的背影,渐隔得远了,听不清他还在念着什么。只瞧见有些行人指着他讥笑。她放下帘来,又细细思忖,更觉所闻只字片语中大关人事机锋。可是那言语中,何等不详! 尘雪翻来覆去地思索,心里异常烦闷难安。恍惚愣怔间,景初买花回来了。尘雪便不再多想,接过景初手里的花。这花束清香淡淡,一色叶绿花白。她极轻极慎地抚触着洁白花瓣,唇角笑意清浅。景初笑道:“只除了白菊,其余两种花我都叫不出名儿来。” 钟形的小白花像羞婉的美人,一朵朵低垂向下。尘雪指着它道:“这是草玉玲,又名君影草,芦藜花。” “那另一种呢?”景初问。 尘雪容颜上恍惚是笑意:“玉簪,又名白鹤花。”稍顿了顿,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花诉说:“能在这里见到她,着实难得。” 景初又问:“怎么说?” 尘雪只凝望着玉簪花,半晌才慢慢吟出两句诗:“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 景初起初没觉得什么,后来想到“江南”,不由微怔了一怔。觑着尘雪神色,只见些微的怅惘偷藏在她的眼角眉梢,若有似无。那样的静默惆怅,莫名令人不知所措。她强笑着提过别话:“没想到会提前一天到达莫州。看来今晚真的得在归云客栈住上一宿,好等明日表少爷来接应。” 尘雪淡淡“唔”了一声,又是半晌静默。细细闻得空气里无声无形弥漫着的清雅花香。那花香沁入心里,便如有姣花香瓣轻落在心湖上,点碎一池涟漪。这涟漪,是千回梦里,与江南的絮语…… 唉…… 马车又行了半日,方才停下。外面何叔道:“小姐,归云客栈到了。” 景初先下了马车,挑帘扶出尘雪。何叔和车夫忙着搬出马车里的行李。尘雪拿着那束花,立在车旁,随意往来路扫望。目光不由停住。那边有一位清贵的年轻公子跨马慢慢而来。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上提着花篮。她的面纱下微漾了笑意。欲进客栈时,听那方有男子的声音:“雨声啊,你隔三岔五地买花,是送给哪位相好的?” 尘雪略略一愕,和景初皆顿住脚步,立在门槛前往右方望去。因为遇见熟人,他已下马。只见他俊朗的眉目间尽是玩笑的神气:“你就是我的老相好啊!喏,花全送你了。”便见他把花篮扔给那人。 景初在她耳畔低声道:“姑娘,那人叫雨声。” 难道他就是范雨声……尘雪略一思忖,轻轻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罢,虽然她不大记得雨声哥哥的样貌了,但印象中雨声哥哥讷口少言,而此人诙谐谈笑,举手投足间风雅自若,当不是雨声哥哥。尘雪淡笑:“天下同名之人多的是。”如此说着,忙拉了景初进去。 当晚他们在归云客栈住下。边塞之地常受胡人外族侵扰,已是不得安宁。而近又闻有贼寇作乱,因此尘雪的姑姑更加不放心,便叫自己的儿子,莫州都防御使南宫瑞,护送他们回雄州。原预期明日才会到达莫州城,故在信里约定明日在归云客栈相等候。尘雪他们却提前一天到达了。 何叔警惕得很,夜里执意要坐守她们的房门外,保护两丫头。 黑暗中模糊传来打更声。三更了。外面微有鼾声。尘雪心里辗转忧虑,无论如何不能入眠。长叹了一声,推醒景初:“再去劝劝你爹,可别真让他在外面坐上一夜。边塞之地不比别处,虽才入秋,夜里却是风寒天冷得很,仔细着凉了。” 景初睡意朦胧,强打起精神道:“我爹固执起来,再难劝动。既然只有在外面守着,他才会稍稍放心,就由着他罢。我已给他备了酒、手炉等物驱寒,连冬袄儿也拿出来了。又放了一床棉被在他旁边另一张椅上,他若冷了可以加裹,不会受冻的。姑娘且安心睡罢。”尘雪只好作罢。 “脚还冰冷吗?”景初问着,把脚伸进她的被窝里,“脚这么冰,我给你焐着。” 尘雪轻“嗯”了一声,无声而笑。在梦里都觉得温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二、风云暗涌 次日用了午饭,南宫瑞仍未到来。尘雪只在房里看书。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琵琶声,像是有突然裂开了缝的瓷器,慢慢的,不停地碎。 她凝神细听,甚觉音调清切中有丝丝缕缕的悲凉,一时触动心意,黯然感怀。适时景初给花换了水回来。尘雪因问:“看见谁在弹琵琶了吗?” “唔,是一位卖艺姑娘,生得好齐整,也是……”景初自察差点失言,连忙顿住。 “也是什么?”尘雪追问道。 景初思绪飞转了一下,笑道:“也是十五六岁年纪。” 尘雪听了心下暗暗叹喟:“无几年纪,弦音里竟有如此悲凉况味,可知沦落天涯之艰难。”正愣怔出神,乍闻外面“砰”一声似是重物落地,她猛然一惊。外面渐渐喧嚷起来。她和景初对望了一眼。也就是这时,何叔来敲门。 他一进来便开口道:“小姐和景丫头只在房里呆着,不要出去。” 尘雪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何叔心下怅然,却只平淡道:“三个军士喝酒闹事。”又叮咛道:“你们切莫出去。” 尘雪点了点头。待要凝神看书时,却听见外面粗言狞笑中,有女子怯弱的哭叫声。她惊骇莫名:“那位姑娘——”立起身就要往外面去。何叔和景初连忙拦住:“姑娘出去了能做什么?不但无济于事,反而自身都难保了。” 尘雪又怔了一怔。是啊!她能做什么?能做什么!无可奈何的事,她还遇得少吗? 女子的哭喊越发刺心。外面也都没人伸出援手? 尘雪神色不豫,心中忧愤交加。何叔和景初在旁好劝歹劝,半拉半扶她回桌旁时,却见她目光突然亮烁,竟是笑了。尘雪胸有成竹:“何叔,您不要拦我。玉衡自有分寸。” 确如景初所说,那姑娘生得齐整好看,亦是一身缟素。尘雪这才明白了为何景初说到“也是”时突然停顿。 她自交代了何叔和景初几句话后,便避在这拐弯通往客房的门后观望。琵琶被弃在楼板上。三个兵猥琐恶态,那柔弱的女子被推搡得发鬓凌乱,哭成了泪人。楼上另外几桌的客人,面对那场景,或战战兢兢自顾吃喝,或若无其事临窗眺望……她的目光慢慢扫望着,手中的白色绢花被攥得细皱。 人心竟冷漠至此! 当中那个应是少尉衔的军士搂着那位姑娘,强灌她酒,那姑娘只摇头挣扎,不肯喝。忽见靠窗那一桌三人中,有一人愤然站起。尘雪盯望着他,虽然只见他的侧脸,但还是看得出他的愤怒。她满怀希望。然而他又慢慢坐下,垂首。她瞧见他翕动的唇形言“是”。尘雪便望向他对面那个悠然把玩白玉闲适非常的男子。她心下立时憎厌起那人来。三人伟岸高大,对付起那三个兵绰绰有余,而他们就是坐视不理! 姑娘越发无助,哭喊求饶不成,便拼了命挣扎起来要逃离,却被校尉一把拽住:“给爷回来!” 尘雪呼吸一窒息,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被摔撞向一张木桌,那一身惨叫尤为凄厉痛楚,伴着一阵碗碟碰撞脆响。众人震了一震,目光齐投过去,但依旧是麻木,极麻木的样子,任那豺狼虎豹肆意妄为。 姑娘哭喊求救,抵死反抗。校尉一怒,扬起爪子就要掴下去,却被人从后面握住。众人一阵嘘唏。那三个军士往后一瞧,登时呆了。 尘雪端着酒,浅浅一笑:“三位军爷有礼了。”便径自绕过他们,扶起姑娘,对他们笑道:“我妹妹年纪尚幼,不知好歹,若有得罪三位军爷的地方,还请三位军爷见谅。” 他三人看得如痴如醉,满口“见谅,见谅”。那姑娘原本满布恐惧的眼眸中多了无限惊疑。尘雪将她交给何叔,继续笑对他们:“她在这边搅了三位军爷的酒兴,不若让她回房去,我这个做姐姐的替她陪三位喝几杯。可好?”尘雪也不理他们是否应允,就使眼色让何叔送姑娘回房去。 “当然好!好极了。”有如此美人,自动送上门来陪酒作乐,那个校尉巴不得呢,只管乐呵呵的答应。 尘雪坐下时,不经意望见那个靠窗玩玉的男子微挑浓密有致的眉,饶有兴致地望过来,他嘴角又带有一抹嘲讽的弧度。也听见了邻桌那几个酸儒的窃窃私语讥讽。她心中憎厌极了,外面却不肯露出,只管微笑着给三个军兵满斟了酒杯:“小女子曹玉玲,敬三位军爷一杯,一来向三位陪罪,二来谢三位军爷不与我那妹妹一般计较。” 他们眉开眼笑地饮了酒,校尉乐道:“这姐姐不但长得比妹妹俊,而且也更明白事理啊!” 尘雪继续给他们斟酒,容颜上微浮笑意:“军爷谬赞了。”一只爪子抚握着她的手,她不露痕迹地抽手,递送上杯酒,柔声笑道:“军爷喝酒。” 三人神魂荡漾,酒入口都不知其味,只管一杯又一杯地吞饮了。少尉欲揽尘雪入怀,却见她突然起身。少尉疑道:“你这是……” 尘雪笑道:“玉玲想为三位军爷献上一曲,助助酒兴,还望三位军爷不要嫌弃玉玲艺拙。” 他们对她可是千依百顺呐!她拾了琵琶,便坐到另一条长凳上,转轴拨弦三两声,调好了音,嫣然而笑:“三位军爷喝好。”便弹奏起琵琶。 三个军士贪婪的盯望着她。她甚是从容,拨弦间还不忘笑劝他们饮酒。她自幼得母亲教授,精通音律,犹擅抚琴。弹琵琶的技艺虽不及方才那位姑娘好,却也是纤指生秋水。 一曲尚未终,她便等到了她要的结果。她望着那三位渐感身体不适的军士,微笑了笑。 那三人数杯下肚,起先微感喉咙疼痛灼热了,不以为意。又饮了数杯,竟突然腹痛起来,也开始觉得酒味有点不对劲。他们还来不及细究,恶心、喉中疼痛、腹痛、心律不齐,一连病症冲袭得他们身体难受不已,连连苦叫*。 旁人皆疑惑骇异。琵琶曲依然回旋流转,舒卷徐疾自若。那三个军士却极痛苦难受,突然间皆抱着肚子慌忙奔滚下楼去了。在客人们投射过来的一片惊惑的目光下,尘雪仍只自若弹着琵琶,波澜不惊得令人纳罕。有几个怕事的客人,见事态不妙了,匆匆离去。 她突然顿住,停止拨弦,转头向窗边,冷然对上她极憎厌的那人的诡异目光。她不想深究他目光里的东西,只回过头来,瞧见何叔等候在方才她所站的拐角门后,关切地望着她,对她点头示意。 尘雪收了琵琶,便立起来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姑娘请留步。” 她兀自走开没停步。身后之人又道:“我们恒公子愿出二十两银子,请姑娘弹奏一曲,陪饮一杯。” 二十两!够寻常人家过一年的了。她一个“卖艺”的,听此是不是该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尘雪站住了冷笑。何叔早已出来,甚是关切忧忡,拿眼示意她快回房。她却慢慢转身。见身后之人是方才站起来的那位,她神色略转和了些,清澈的眼眸凝望着眼前的男子,玩笑似的道:“我愿出四十两银子,请你们恒公子,”顿了顿,她伸手指向通往后面客房的门,道:“倚在那门边,卖我一笑。” 叫人倚门卖笑,这是何等的侮辱!眼前之人闻言陡然变色,低沉地说:“姑娘你说笑了……”但见他晦如深海的眼里闪过一丝忧忡的情绪。尘雪微微笑,随他一起望向那位恒公子,只见那人嘴角勾起一抹笑,目光如炬望着她。她依旧淡笑,但眸里不觉多了冷蔑,慢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两人风平浪静的笑与对视中,气氛莫名凝冽。何叔道:“姑娘,回房吧。” 尘雪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可就在他们正要离去时,忽有人急踩着楼梯“噔登”上楼来了。是客栈掌柜,他一来就气呼呼地质问何叔他们:“怎么回事?下面那三位军爷腹泻不止,虚脱得都快昏厥了。说是喝了你们送上的酒。我们归云客栈的酒绝对没问题,肯定是你们在酒里动了手脚,肯定是你们!”因为是何叔下去买酒的,掌柜便指着何叔:“你在酒里下了什么药我不管,我如今只将你们送官查办,别你们闹了事,把我归云客栈带累了,叫我担了罪名……” 掌柜的“噼里啪啦”的还未讲完,堂倌嚷叫着也跑上来了:“不好了,掌柜的,外面突然来十几骑兵马,停在咱们门口。” 尘雪和何叔神色始终冷漠,听说如此,相视一笑。倒是客栈掌柜唬了一大跳,脸色铁青,惶恐道:“这么快就来人!哎,我这小店怎么办……”又喝命何叔他们:“你们赶紧跟去他们解释清楚怎么回事!” 何叔正要开口,楼梯处突然传来男子淳厚的声音:“怎么回事?就是有三名身为军兵者,不守军规,横行跋扈,酗酒闹事扰民。” 众人望去,但见一年轻公子悠缓踏阶上来。其人气宇轩昂,相格不凡,客栈掌柜暗暗诧异。 他又问掌柜:“掌柜的,这解释恳切否?” 掌柜虽疑异怎么突然冒出个多管闲事的人来,但一看便知这人身份不一般,便不敢贸然作答。 何叔微躬身:“表少爷,您来了。” “你们久等了。”南宫瑞说着,笑望向尘雪。这就是玉衡妹妹了!数年未见,她出落得越发清丽娉婷了。只是一袭白衣素孝,她显得楚楚柔弱。 尘雪早已展开了笑颜,行礼如仪:“玉衡见过瑞哥哥。” 掌柜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因不知下面一帮人马是南宫瑞带来的,便要发作,却被人挤开了。上来的范家家将松河奏报道:“禀告南宫将军,三名违纪士兵已送去军营,待军法处置。” 掌柜听了惊疑不定,忙陪笑招呼,南宫瑞待理不理,只管问松河道:“你们少主呢?”他回头往楼梯处望时,松河飞速觑了一眼尘雪,笑嘻嘻对他道:“少主亲自押人回营。” 雨声这小子,居然临阵脱逃!南宫瑞如此一想,微皱了皱眉,对松河道:“那你还在这干嘛!” 松河只管呆笑,又瞧向尘雪。尘雪心下明白,有些赧然,对她瑞哥哥道:“我回房收拾一下。” 南宫瑞轻“嗯”一声,突然抬手拍打了一下松河的头:“你眼睛往哪瞧啊!你家少主自己临阵脱逃,倒派了你来当细作。” 尘雪只装作没听见,又不禁掩嘴而笑。 二十来骑人马护送着一辆马车,逶迤行在街上也颇引人注目。南宫瑞和何叔领在前头,一路谈话,略略相告了两府的近况。又说起方才之事,南宫瑞问:“你们究竟在那酒里掺了什么?” 何叔笑道:“昨日在路上,玉衡见卖花的小姑娘可怜,便去买了几枝花。其中的草玉玲,说是汁液有毒,叫景初碾碎了取汁,掺进酒里。” 南宫瑞叹了一声,责怪道:“女孩子家原不该多管闲事。像今日这等事,更该躲着些才是。玉衡倒好,反而凑上去。何叔你也是的,不拦着她,任由她铤而走险。” 何叔笑道:“我阻拦了,只是反被她劝服了。这孩子,冰雪聪明,随机应变,那一计真为良策。想想梨欢那孩子,着实可怜,既然有法子助她脱困,何乐而不为。我又寻思着表少爷您也快到了,待您一来,诸事便可迎刃而解。” 南宫瑞脸上浮起笑意,不禁脱口赞道:“以弱制强,以智克武,确实不简单呐……”南宫瑞忽地想起临窗的那三个人来,虎势龙威,气度不俗,定非等闲之辈。尤其是那个悠然玩玉观景的人,他闲适的神情下,有一双阴骘而凌利的眼,高深莫测!若自己晚去了一步……南宫瑞不觉皱起眉头:“还是太危险了!下次无论如何不能强出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三、尔虞我诈 议事厅中锦裀绣屏,焕然一新。鼎内焚着百合香,萦萦袅娜的细烟,四散开来。 青家合族皆居汴京,雄州老宅这边只派家奴看守。尘雪他们抵达雄州城时,只有一帮仆妇在南门等候迎接。回到这自家中,也是举目无亲。 尘雪款步入厅。原在廊下候着的七八个执事媳妇们围随了进来,皆是满脸堆笑。 此前十五年间,她只有回过雄州一次。这是第二次来。呼吸间闻到幽香。原本闻惯了的香,此刻竟也觉得有点陌生了。 身后那些面孔更是陌生。那些虚意奉承的人! 矮板榻上铺了簇新的大锦褥子,设着青缎靠背引枕。尘雪归了坐。已有一小丫鬟,捧着一个海棠式雕漆填金的茶盘来,盘内一盏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尘雪也不喝茶,只瞧着下面的一个捧着书册的妇人道:“拿上来吧。” 那周智家的殷勤堆笑着捧书上前。景初接过册子,转奉上。尘雪慢慢翻看着看守房子的仆役名册。 统共就只有六名园匠。早上到府时却见园子里花木繁盛景观,不见荒废。然而是新近修剪锄草,翻天覆地的迹象。 他们这些人啊!尘雪施施然又翻过一页,嘴里淡道:“你们幸苦了,这几日。” 她一语中矢,叫底下那些媳妇们都讪讪的,个个陪笑着说了堆闲话掩过。又皆暗自纳罕,四姑娘才到府,还未四处巡视查看,单翻着一本名册,便知他们“辛苦了”——只“这几日”。 这些看房子的仆妇原本就懒性。又因雄州老家一向没主子在,山高皇帝远,这些人更加取便恣意了,素日不修花补树,打扫房舍,只知一味的吃喝聚赌玩乐,更有甚者,仗着主子家势,在外横行放诞。如今因她来了,他们恐担失职之罪,才赶着将府内前前后后修整一番。 偌大的花园子,尚且能在短短数日里修整妥善,那各房各院自然也是打扫干净的了,好待她去巡察了。尘雪忽然抿嘴一笑,随手将名册撂在梅花式雕漆小几上,端了茶来喝。那眼中只是淡漠。 诸事俱妥,那些媳妇们心里着实得意,岂会怕她巡察?众人心下又轻视她不过是个年轻姑娘,就是聪明了些,那又能厉害到哪去!他们自然暗喜,过了这一遭,再没有怕的了,往后的日子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尘雪始终不再发一话,只管慢慢喝茶,神色闲淡,似在等待什么。厅内悄静极了,略微尴尬。金德家的等总理家事的三个媳妇们互递了眼色,上前说话陪笑。一为打破僵局,二为摸准这位主子的脾气性情。其余媳妇们附和着。但奉承了半日,却见四姑娘只是待理不理,无动于衷。众人有些悻悻然。 金德家的早盘算着把自家女儿安插在四姑娘身边,因道:“姑娘此番回雄州,随带来的丫鬟只有两个,哪够使唤……” “难为金嫂子想到,”尘雪不待她说完,便开口了,始终含笑:“回头我亲自挑两个来。” 金德家的给梅晓晖家的递了个眼色,晓晖家的会意,荐道:“现就有一个好的,就是金……” “各位嫂子姐姐是管大事的人,像挑丫鬟这种小事,就不劳各位费心了。梅姐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尘雪谦和地说。 金德家的等闻言只好作罢,心下既恨且疑,这四姑娘是怎样心思,是真的谦诚,还是早已看透她们的意图,有意推拒? 一时梨欢捧着两本破旧的书进来。众媳妇中忽然就有人变了脸色,笑语声逐渐弱下来。 尘雪瞥了一眼梨欢捧的书,搁下茶盏,一面闲闲的道:“叫你去书阁拿两本书,你倒捧了一堆灰尘来。” 众人一阵心虚惶惑。尘雪淡笑。他们果然是百密一疏。她原不想这般寻隙找过,小题大做,只因雄州老家的这些仆妇趁着主子不在,闹得太不像话了。临来雄州前老夫人和大爷就有交代了,须得好好整顿。她在汴京时又是见多了家下婆子们心术厉害极难缠的。她若这头一次宽了,以后就再难管束这些人了,保不定反叫她们治倒了。所以少不得自始从严抓起。历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是有缘由的。 她黑汪汪的眸子随意一扫望惶惶然的一帮人。那眸光散漫而不可侵犯。 景初在旁冷着脸骂梨欢道:“书上这么多灰尘,也不掸净了再捧进来给姑娘。你这小蹄子,究竟是糊涂还是懒怠坏了?” 在旁的媳妇们听此似大有弦外之音,一时又惊又羞,又悸又气:原来都打量错了,这两丫头年纪虽小,却是极鬼精,一个笑里藏刀,一个指桑骂槐,哪是省油的灯啊! 梨欢跪地连连求饶,眼看着就要哭了。景初苛责更甚:“一日不挨两顿打,你就浑身骨头痒了。给四姑娘办事,由得了你这般疏忽不周?前日那一顿毒打竟没让你长记性,看我今日不揭了你的皮!” 景初一顿厉声海骂,别人倒还可,在那金德家的听来可是字字句句如狼似虎。金德家的心有余悸:差点把自己女儿推下火坑啊!幸喜方才没说成。她陪笑劝道:“妹妹息怒罢了,值得为一小丫头,大动肝火,气坏身子么?” 其他人也劝了一回,景初方稍减了怒色,夺过书,喝命小丫鬟道:“滚出去候着,回头再收拾你。” 梨欢一面忍泪吞声,一面退出去。厅内的这些媳妇们此时多是提心在口,全没方才的得意之色。回头是收拾小丫鬟,那现在是收拾谁?上面那主仆二人一静一动俨然两种苛严路子。“给姑娘办事,由得了你这般疏忽不周?”而她们真疏忽了。姑娘家的无才便是德,她们料着四姑娘不会进书阁,或要书看。所以那书阁……怎么就这么巧,百密里的一疏,一下子叫她给抓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所措时,但听尘雪慢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瞧这书被虫蛀的,灰尘积累的……”顿了顿,她问:“林文家的是哪位?” 底下的人小小喧动,推推搡搡出一人来。林文家的战战兢兢:“是奴婢。” 尘雪笑道:“方才翻看名册,得知含章阁属林嫂看管。请教林嫂,你是如何看管含章阁?一年打扫几回,晒书几回?”话到最后,尘雪已沉下脸来,将书往她脚边一掷。那书落地松散,尘土轻扬。林文家的哆嗦跪下:“奴婢知罪,求姑娘开恩。” 众人屏息静气。尘雪道:“别处都是收拾的好好的,怎么偏你看管的含章阁就不成样子了。看林姐姐不像是糊涂人啊。” 林文家的磕头如捣蒜:“求姑娘开恩,饶过初次。求姑娘开恩……” 尘雪不理会,略扬脸:“金嫂子,像她这样的,一般怎么惩处?” “打四十板子,再撵出府。”金德家的答道。 尘雪倒没想到家法苛严至此。只见林文家的哭道:“求姑娘饶过这次!主子回府来,奴婢岂敢在这种时候有所懒怠,奴婢是糊涂,忙着收拾别处,给别人当……” “笑话!别处与你何干?”金德厉声堵住她的话:“那是人家收拾的妥妥当当的,你失职怕受罚,竟在这边抢功起来。” 众人也都附和道:“姑娘,这种人不能再留在府中了,尽早将她撵了出去。” 见众人不但不替求情,反而过河拆桥,林文家的又气又恨,但百口莫辩,只能掩面哀哭。尘雪心中一软,又深厌那些妇人的嘴脸,因沉着脸道:“你们说够了没?”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听她指示。尘雪才淡道:“且打二十板子,革去三个月的钱粮。之后每月月钱减半,仍旧管含章阁。你若不愿领这罚,要出去,我也不拦你,连那二十板子都给你省了。” 林文家千恩万谢,哭道:“奴婢领罚,谢姑娘开恩。”说着又磕了三个头,被拉出去打了。这里尘雪故作冷笑:“若有下次,定叫打死,让她没命出去才好!” 众人只觉得一阵寒意,不敢搭腔。尘雪转而一笑:“各位都是办老了事的人,我才回雄州,又年轻没见识,往后家中事务,还得多*赖各位了。” 众人赔笑:“姑娘自谦了。早曾听闻姑娘聪慧过人,如今一见,真真叫我等敬服了。难怪老太君素日最疼爱姑娘了……” “没什么要事,大家散了罢。”尘雪略显疲意,吩咐道。 说话间,外面几个丫鬟捧着食盒进院来,一个婆子进来问午饭摆何处。尘雪命摆在东边耳房内。 执事的媳妇们忙笑道:“好歹伺候姑娘用了饭再去。” 景初仍将她们打发走了。众人退下后,尘雪长长吁了口气,径自躺下。只觉得乏透了,闭目养神。景初笑道:“难为你了。” 梨欢走进来笑道:“尔虞我诈,我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那日梨欢得救,求何叔他们收留。何叔和尘雪见她孤苦无依,便带她随他们回雄州了。 “这才刚开始呢。”景初笑道。 尘雪怅然如叹息:“用术者拙,必不能长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四、转烛飘蓬 “雪姐姐来了!” 后面四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跟着跑,南宫璇不管不顾,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上房。只见满屋的女眷,有西府的,也有几位范家的,或惊愕或不悦地望着她。 上面她母亲板着脸嗔道:“你越发没礼数了!女孩子家的,成天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南宫璇撅了撅嘴,不作声,只管拿眼寻找她的雪姐姐。但见东边挨炕坐着一位清美姣好的女子,正含笑望着她。她忽然把脸一红,走过去,有点羞涩:“雪姐姐……我是璇儿啊,你还记得我么?” 尘雪柔婉笑道:“岂会不记得?只是你这样打扮,差点没叫我认出来。” 南宫璇低头笑着。她母亲对尘雪笑道:“偏她爱这样,成日家扮成个小子模样,闹着要舞枪弄棒,最是叫人头疼。” 尘雪笑道:“数年未见,璇儿这豪率性子,竟是一点没变。”尘雪又端详了南宫璇一回,含笑道:“璇儿越发俏丽了。 南宫璇莫名脸红,女眷中有一人笑道:“瞧这璇丫头,见到她雪姐姐,便全无了素日的疯野,脸红成这样。”说话的是南宫瑞之妻范氏。她未出阁时因在家里族辈中排行十一,所以大家都叫她“十一娘”。 那璇儿闻言越发脸红,急道:“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众人都笑开了。只南宫璇气得跺脚,便要离去,忽又顿住,回身来拉尘雪一起出去。尘雪只好含笑忙忙向众人告退。众人都笑道:“且去罢,随处逛逛。” 因屋内也有范家的女眷在,尘雪当时只觉得羞赧,略有些不自在,如今被璇儿拉了出来,倒觉轻松多了。 南宫璇不停地聒噪,尘雪一面听一面笑。 南宫璇道:“雪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所以你要笑口常开,不开心的事都不要去想……”南宫璇突然掩嘴不言了。汴京来的信她读过,“……父之早故,孤女寡母。今母亦逝,孤女若何?至悲至痛,一病月余,望多照料之……”,她讲“不开心的事”,岂不是会让雪姐姐再往那些事上想。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怎么不说了?”青尘雪笑问,声色不动。 南宫璇见问,指着身后树上的小鸟,低声笑道:“我怕惊扰了那两只小鸟。雪姐姐,你看它们。” 青尘雪遂她意转身去看,嘴角笑意凝淡。 所有的悲与痛,就都埋在心里罢。 她在南宫府留住了两日。回去时南宫璇定要跟着她,南宫夫人想尘雪有璇儿陪着也好,便同意了。青尘雪回府后,家下人已托法师择定了吉日。祭祀先祖,灵位入祠,忙了四五日,大事俱毕。 这日青尘雪为完成母亲遗愿,往南归义县白巨河来。唐时置归义县以白巨河为界分为南北两县,南归义先属后周,次年属宋,而北归义属辽涿州。 十岁时,她第一次来这里,是因为父亲逝世,她和母亲一起来的。五年后,再次来这里,是因为母亲。 她曾在母亲寂冷的房里,写着以前母亲教的诗,等着她醒来。安安静静地,一遍一遍地写着。她痴痴地以为,母亲醒来后肯定会夸她的字,会宠溺地将她搂在怀里……夜里她忘了冷,冻得通红的手执着笔,很认真地,重复地写: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诗经里赞颂母亲的诗《凯风》。半个多月,她不哭不落泪,就是要写着那首诗。风吹进来,漫天漫地乱飞乱铺的白纸黑字哗哗作响。她便蹲跪在地上,着魔似的,将纸一张一张地拾起,放好,然后继续写。 而今她一身缟素男装,立于岸边,将罐里的骨灰扬撒入河。 终究是失去了…… 人生长恨水长东,白巨河烟波浩渺,尽是没有尽头的山河泪,愁人意! 南宫璇仰脸望着尘雪,难过地说:“雪姐姐,你不要伤心了。” 尘雪凄楚一笑,泪凝于睫。何叔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姑娘节哀啊,夫人在天有灵,看到姑娘这般憔悴,岂会安心?” “是啊,姑娘要保重啊。”景初道。 尘雪强忍住泪:“我明白的。你们不用担心。” “既然夫人遗愿已完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罢。”何叔说道。 近两年宋辽两国虽无大战事,然而这边界之地胡贼流寇,时常活动,实在危险。随护的二十几个家下仆人,哪个不是提心在口。所以何叔的顾虑不无道理。 眼看已近午时,尘雪他们自当先到南归义县城内打尖,用过午饭后再启程回府。 马车赶得快,一路颠簸,三个女孩子都有些吃不消。尘雪晕车得厉害,景初道:“要不要叫他们停下,稍作休息。” 尘雪有气无力地说:“不必了。尽快到城内是要紧。” 才这么一说,马车却骤然停下了。只听马车外阵阵喧乱: “前方有贼寇!快往后退!” 人人惊恐失色,仓惶回马。尘雪她们在马车里,摇摇晃晃间听着外面“嗒嗒”杂沓慌乱的马蹄声,三人惶恐悸怕,紧紧抱作一团。 南宫璇毕竟还小,吓哭了。尘雪顾不得晕车的难受,紧紧抱着南宫璇,言语有些颤颤的:“璇儿不怕,有雪姐姐在。”她现在深悔璇儿也跟着出来,真要是个不测,如何是好? “怎么办?”景初忧灼地问。 尘雪咬着牙,强自镇定,掀帘往外面瞧。拂面的风阴恻恻的寒意。他们队伍后面的匪寇,气焰嚣张,唔哇乱叫,犹如一大片浓厚的乌云,紧追不舍。 他们人多势众,而且个个彪悍,以这二十几个家仆绝对抗争不过!尘雪当机立断:“何叔!” 何叔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块,向她一点头,大声命令随护家仆:“往树林里去!” 一声令下,整个队伍直奔进树林里去。 原本想逃进山里,躲藏贼匪的追捕,可是没过多久,贼匪开始用箭,专射马!落后数骑的马匹当场就被飞箭射伤,应声倒地,摔下马的人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越到树林深处,马车越不好驾驶,拖慢了速度。何叔突然下令:“所有人都停下!” 众人皆以为又有了良策,虽心惊胆颤,悸怕后面狼虎,却还是都勒马暂停下。何叔匆忙下马,掀开车帘对尘雪她们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们快下马车逃去,我带领众人引开贼寇。” “不可以,爹……”景初紧紧拽住何叔的衣袖,回头哀求地望着尘雪。尘雪也失了主意,左右为难。 何叔焦灼道:“都什么时候了,景丫头你该带着她们逃去……” “他们快追来了!快跑!”一个家仆大叫。 大难临头,谁去分主仆尊卑,各人都只求自保,慌忙策马逃散开来,哪顾尘雪他们的死活,连车夫都弃马车而走了。 何叔既怒又忧,眼看贼众气势汹汹的轰隆而来,他俨然对尘雪她们道:“你们快下马车藏起来,我驱车引开他们。” “何叔……” “快啊!”何叔大吼,不让尘雪有丝毫犹豫的机会,直接伸手拉她们下马车。 “爹……” 景初哭喊着不肯离去,被尘雪和南宫璇强拉走。 可是,来不及!贼匪一阵风似的呼啸而至,马蹄将地皮踏得震天价响。一眨限的工夫,她们,还有驾着马车往另一个方向去的何叔,都被拦住了,四面受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五、暗夜血殇 旷野上,回荡着俘虏悲绝的哭声,和贼寇粗宁的笑声。 俘虏原来很多,被分成了两批。尘雪和何叔在这第一批里。另一批暂时关押起来。这第一批足有一百多人,够那些人折磨玩乐了的。 一个妄想逃跑的人,被逮回来抽了十几鞭后,身首异处了。 青尘雪按耐不住的恐惧,浑身颤抖。何叔紧紧地抱着她,将她的脸藏在他怀里。她听着何叔的心跳声,感觉着他身上的温暖,可是她还是觉得很冷,很害怕。 伴随着杂沓马蹄声的传来,那些贼寇一阵阵呼喊,似在拥戴什么人的到来。 “是他!”何叔嘴唇颤动了一下,将尘雪藏得更严。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惊诧之意,可是她不敢抬头,不敢动,周边的情况如何,她不想也不敢去看。她缩在何叔的怀里,颤抖,啜泣,也绝望。 贼众一阵一阵的喧闹,说些什么都听得不真切。但过了许久,有人对他们清楚地宣布了游戏规则:到达壕沟者生,赐金百两,美人两个。未到达者,那必是死了,壕沟便是他们葬身之地。 “跑罢,宋国的小儿们!” 很高扬欢悦的一句话后,极度恐慌无助的一群人,带着一丝渺茫可怜的希望,在阴霾的天地间,尖叫、泣喊、拼了命地奔跑逃离。一场决定生死的豪赌,惊天动地,而又悲凉无限。 他们的身后是一阵阵粗恶的笑声,无情地嘲笑着濒死挣扎的可怜虫。 突然间,有人大喊:“箭!箭……”尾音未完,声已顿止。无数支冷箭“嗖嗖”划破晦暗的天空,像一张无情的死亡之网,猎杀那些无辜可怜的逃难者。 尘雪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只剩一个声音:“快跑!快跑——” 风在耳畔不断呼啸。那一道壕沟边缘堆着刨开的土,隔远望着像是一条黑色粗线,死寂躺着。这么远,这么远! 忽然有人从后面将她撞倒,她低呼一声,不经意转头,登时被一张近在鼻端的圆睁双目的面孔怔住了。那人搐了两下,嘴里涌出更多的血来,便咽气了。那面孔上的双目仍是恐怖地圆睁着,眼珠子要掉出来似的。 她顿时尖叫出声,惊恐万状。何叔慌忙回身,躲过飞箭过来扶抱起她。她直直盯着插在那人后脑勺上的冷箭,面白如纸,只觉得浑身无力,凭由何叔扶抱,踉跄迈开步子逃离。可是眼前看不到别,还是那一张死状恐怖的脸,久久挥之不去。 血腥味弥漫,尸横遍野。那样多的血,漫天漫地的涌着,视线中只有一片血海似的殷红。 这一刻的幸存者濒死挣扎。 何叔一心一意保护着她,他们还在跑……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死去……他们还在跑…… 何叔说:“不怕——快到了,我们快到了。” 她仰着脸望他,岁月风霜的痕迹刻写在他瘦黑的脸庞上,他略显暗浊的眼里透着难掩的焦灼和喜悦。她瞬间有了莫大的勇气,望向前方,那一条黑色的线早已放大清晰,是壕沟的模样,是刨开土后的赭石色。哭声、喊声甚至生死,都不去管了,只要达到那赭色的壕沟。 何叔突然一顿,倏地变色。尘雪只觉得臂上突然被加大的力度抓握得生疼。抬头望他时,心若被一箭射穿惊痛,泪已夺眶而出:“何叔……” 何叔恍若未闻,只是带着她跑,眼里是天际黄昏晓的微弱星光。尘雪忍着泪,抬手握住臂上他的手,不让掉下。 背后寒气袭来,何叔猛然将她按倒。 仿佛世界一下子静了。仿佛时间断裂了,涌出殷浓的血来,如海汹涌,像是要淹溺死她。暮风凄寒,翻卷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抖动着何叔的如霜鬓发。只是在眼错间,他已苍老去。她心下寸寸焦痛碎裂,抱着他,眼中的泪直流下来:“何叔……” 两支箭上的翎羽白耀无尘,像两片冰片子,毫不留情地扎着她眼眸和心口。万分凝惧,又无助极了,只能用颤抖的双手捂上他背上两处血如泉涌的箭伤。滚烫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滑淌而出。她那样绝望害怕,却又不肯放手,声音低哑哽塞:“怎么办……怎么办……” 何叔老泪纵横,吃力地翕张着毫无血色的双唇:“景……”一顿,嘴里登时涌出大量的血来。骇得尘雪“哇”一声哭出声来,慌忙用衣袖去拭那些血,语无伦次:“没事的!没事的……何叔你不会丢下我和景初的,对不对?” 四面渐渐渗起黑。那些一动一动地幽暗身影,形如鬼魅,一路踏过尸体,慢慢向她走来。何叔用尽全力抬起粗糙的手,颤颤指向一丈远的壕沟:“快……跑!”又瞬间落下手了,双目慢慢阖上了。 “何叔!不要丢下玉衡……玉衡害怕……” 只剩她了。只剩她一人独自面对这梦魇、这广阔无边的暗夜、这惨绝人寰的阿修罗场。她惶悚失措,衣裳早已被冷泪凉汗浸湿,整个人浑身冰冷,在夜风中得瑟瑟发抖。他们重重围着,嘲戏般指着她又说又笑,满口急促难懂的胡语。原来这些汉人装束的贼匪实际上是胡人! 尘雪只能紧紧抱着何叔,泪如雨下,言语颤抖:“不要丢下玉衡……” 当中忽有一人狞笑着上前。那彪形大汉力大无比,一把将她拽起。尘雪锐声尖叫起来,抵死挣扎。而原来何叔口内尚有一丝微气,伸手死死拽住那人的袍角。那人冷笑一声,将尘雪推给另一人,自己“呛”一声拔出佩刀,不由分说地向袍角上那一只手砍去。 “不——”任她撕心裂肺地呐喊,终是无能为力,暗夜中分明看见了血肉飞溅的一幕。刹那间,如有轰雷掣电,她身体瞬间如被抽空似的无力,直直跪下。 十五年来,待她如己出,一直如父般守护着她的这个人,何叔——她的至亲啊!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 只觉得五脏六腑崩裂,痛不可遏。而那一把刀又在她的泪光下,闪着寒光,插向他胸口! 黯淡的夜幕里,回荡着她凄厉痛绝的叫喊…… “何叔!” 尘雪于昏迷中大喊了一声,仍是不省人事。大帐内灯火通明,给她换衣裳的两个婢女手中顿了顿,相视了一下,继续给她穿上干净的衣裳。这里方给她盖好了被子,便见王爷进帐来了。两个婢女忙上前行礼请安。 耶律隆庆往东瞧去,但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回头又瞧着案上那碗里的药粥丝毫未减,他微皱了皱眉,过去端起那碗药粥。 两个婢女已唬得“扑通”跪地:“姑娘牙关紧闭,故而没能喂下药粥。求王爷恕罪。”说着都连连磕下头去。 耶律隆庆神色只是淡然,命道:“扶她起来。” 婢女如闻大赦,连忙爬起来,至榻边扶起尘雪。耶律隆庆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捏住她颊上颊车穴,她的双唇便微张开了。他便将粥一口口灌了进去。 宏岷奴和褚风在外求见,获准进帐后,见了这情形显然一阵惊愕。待喂完粥,两个婢女又退下后,宏岷奴禀告道:“已将那老仆厚葬了。” 耶律隆庆不以为意,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名女子的身世,问褚风道:“查到了什么?” “她是南宫府东府大夫人的侄女。姓青,学名尘雪,小字玉衡,宋邦魏国府之四姑娘。其父于数年前战死白巨河,追封忠靖侯。其母不久前病故。”褚风稍顿了顿,又道:“南宫府的家将现在还在四处寻她,主子……”褚风欲言又止,偷觑了一眼耶律隆庆的神色,只见王爷嘴角勾着一丝笑,不知何意。 “有话直说,”耶律隆庆坐在案后微扬眉,施施然道:“只要不是劝我将人送还的话。” 被洞察了心思,褚风默然无话,暗自思忖了片刻才道:“王爷此番出来,随行的人马不多,而南宫府和范府在雄莫势力又极大,若是与之交锋起来,有诸多不利。” 他耶律隆庆岂会把南宫府和范府放在眼里!他轻蔑一笑,微哂道:“这就是你的理由!”稍顿了顿,他忽有疑惑,问道:“这关范家什么事?” 褚风道:“范、青、南宫三家世代姻亲,据闻青府四姑娘已受了范家公子聘定。” “哦?”耶律隆庆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间更见峻峭,“那我岂不是又夺人之妻了。” 褚风默不作声。旁边的宏岷奴嘻皮笑脸道:“反正王爷夺人之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话犹未完,迎面迅疾飞来三支笔,虽只是笔,却带足了寒锐之气,直如利镖。他闪身一避,眼疾手快握住了飞笔。他知道,王爷若是真想要他命,那他哪里还会有避开的机会!便赔笑道:“谢王爷饶过。不过属下的话也还未说完呢。王爷想要的女人,就算是他宋国的皇后公主,他们也得乖乖献来。” 耶律隆庆朗声大笑:“这才是话。” 说笑间,那边传来模糊微弱的呓语。耶律隆庆往那边瞧了一眼,命他们退下了。 已近三更了。她仍未醒来,方才好像魇住了,现在倒较安稳了。 耶律隆庆负手立在榻边,望着昏睡中的青尘雪,嘴角慢慢扬起笑,甚是得意。 没想到他还是得到她了。真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原本归云客栈那会儿他就该得到她了,可是半路上杀出了个南宫瑞。当时事态不利,只好作罢。他心想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不值得在敌国的地盘上泄漏自己的身份。不过有那么几天,还是会偶尔想起这个女子。 虽然这次相遇的情景比上次的还要糟,糟糕透了,不过无所谓,他耶律隆庆补偿得起,绝对的! 耶律隆庆伸手抚着她的面颊。 其实她并不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她面色莹白如玉,楚楚动人。那下颌的弧线,又是极柔美姣好。 而他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除了岚之,他还不曾把哪个女子稍微放在心上呢。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叫他倚门卖笑的丫头片子,真叫人印象深刻!仍记得她回眸时的从容和清冷,柔弱下的倔强与胆识,当时心中着实激赏她处事不惊,心思玲珑。 还有她的笑。那笑靥,如梅蕊初露,芳宜而清冷。耶律隆庆忽闻幽香袭来,又觉身后之人步态轻盈,他不回头去瞧便也知是芍舞。 她的声音娇婉如莺啼,有几分揶揄:“王爷,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偷觑了一眼那昏睡的女子,心想这女子姿色不过如此,心下顿时如释重负,绝美的容颜上不觉微漾了笑意。 耶律隆庆且不理她,走回案后坐下。芍舞赔笑道:“芍舞怕王爷此时饿了,所以送些酒菜过来。” 她使眼色命丫鬟将食盒里的酒菜摆出,自己解下了身上大红羽缎披风,便见她身上穿着平金绣彩蝶大红衫,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柳腰上系着绿沉色洋绉裙边,整个人艳丽夺目。她见恒王向她伸出了手,便嫣然含笑绕到案后,才触及他的手,便被猛地一拉,落入他怀中。因是晚上,她只松松的挽着髻,斜插的一支凤纹步摇簌簌摇曳,更让人觉得风情万种。她在他怀中笑得明艳灿烂,直能醉到人心里去似的。 耶律隆庆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你进来时说什么来着?” 她连忙掩嘴,乌黑如点漆的双眸里光华流转,声音里满是笑意:“再不敢说了,芍舞怕被剪舌头。”烛火滟滟明光映着,更显她肤如凝脂。 耶律隆庆似乎心情颇好:“知道就好。” 两个丫鬟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四更已过,尘雪深而缓地呼吸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 内帐里那两人一番云雨欢爱后似已睡熟了。这是她逃跑的最好时机了! 之前恶梦不断,那个女人进来时,她就已经从梦中惊醒了。她忍听着内帐里恶心的*,一动不动地躺了那么久,只是因为她不敢醒来,也不能醒来。 装睡时,恨意悲愤在她胸中沸腾,直如要喷薄而出,可是绝不可以!她尚不知道璇儿和景初境况如何,她必须保全自己,设法营救她们。而思及自己亦深陷险境,举步维艰,前路胜败难料,生死未卜,恐惧便一回回从心底漫涌上来,瞬间又浸得五脏六腑都寒彻了。就这样,她的一颗心在水深火热中轮回煎熬,她只能一次次用理智把这些烈焰和巨浪压抑下去,坚忍着,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匀平。 她轻轻掀被下了榻,扫视了一眼四周,目光锁住搭在椅上的大红披风。她很是小心翼翼,一切动作轻无声息。欲离去时,忽然滞步,回眸凝视着案上的匕首,略思忖了一下,蹑步回身去取。匕首离案时,擦出微微的声响,她吓得屏住呼吸不敢动,一手紧紧握着匕首悬在半空,一手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细听大屏风后传来的鼻息出入之声。片刻之后,内中之人似仍然熟睡,并未觉醒,尘雪方暗暗吐了口气。 出帐时,她披着大红披风,掩着面,十分坦然从容。两个值夜的侍卫原本困意难禁,见有人出来,立时打起精神瞧着尘雪,暗夜里也看不清什么,只当她是芍舞,也就没有阻拦了,由着她去。 尘雪从那两个侍卫眼前逃过一劫,才要松口气,旁边便有一队巡夜的侍卫走过,尘雪尽量使自己步态从容,免得被看出了端倪。 无人起疑。想来这披风的主人,位份不一般啊! 尘雪闪身躲到一个营帐后的阴影里,暂缓了口去,开始四处张望。 她听见几个营帐里传出凄惨的女子尖叫声,哭喊声,心坎别是一番疼痛悲愤。然而她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现在只想找到景初和璇儿,然后一起逃出生天。 可是,俘虏营在哪?璇儿和景初在哪?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时间紧迫,她惶惑焦灼至极,却毫无主意,渐渐地又起了一种绝望之感。 一定能逃离这里!一定有办法的! 她心下不断地跟自己说要镇定,镇定!忽见两丈许外的一个营帐里有人出来。她一骇,屏息静气,生怕被发现。那营帐里先后出来了两三个人,抬着一具半裸的尸体。恰巧那死者的脸是朝向她这边,尘雪见了,宛若五雷轰顶,瞬间怔住了,心里只是不断地想:怎么会……怎么会是景初!她穿着男装,不会被发现是女儿身的…… 那女尸圆睁着眼,就好象在定定地望着尘雪。尘雪大张着嘴,整个人僵在那儿,任由眼泪在脸上奔流肆虐。 是景初!她的景初!他们杀死了何叔,现在是景初!她在这个世上身边的最后一丝温暖,就这样,眼睁睁的再次失去了。 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嘴,喑哑的哭声在手心下变得模糊,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那悲苦,那锥心刺骨的痛楚,不可抑制,像是要从胸口迸发出来。 是谁说过她还有她的?是谁说过会陪在她身边的? “景初,你自己说过的话,你怎么可以反悔!母亲走后,只剩下那些面慈心冷的亲戚,你说过我还有你,你说过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说过的!景初,我不要失去你们……” 抬架的人要把尸体处理掉,他们慢慢向南而去。尘雪沉痛中完全失去了理智,就要追去。 “谁在那!”前面巡夜来的人中有人喊道。 尘雪一惊,顿住脚步,回头去望时,猛然被人拉回了暗处。巡夜的人举着火把走过来,尘雪睁大着泪眼,仰望着紧紧拥着她的人:“是你……” “是褚爷吗?”来人止了步,在后恭敬问道。 褚风紧捂着尘雪的嘴,微回头:“嗯。你们去罢。” “是。” 巡夜的几个人去后,褚风才放开了尘雪,望着她,叹了一声:“死者已矣,生者保重。” 尘雪闻言,突然捂着嘴莫名低笑起来了。 死者已矣,生者保重,多么轻巧的一句话!可是叫她如何保重?那不是别人啊,是景初!是何叔!他们含恨惨死…… 她又像是在哭,眼泪滚滚落着。 褚风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最终只是收回去了,叹了口气:“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快回帐里去罢。” “回那里去?”尘雪瞪着眼眸瞧褚风,心下怒愕难平。虽然她此前不是昏迷,就是装睡,没看到大帐里那个“王爷”的面目,但如今见到这个“褚爷”,她已知晓那“王爷”是谁了。要她回到那样禽兽不如、作践人命取乐的人身边,回到害死何叔和景初的人身边——屈意迎合,那她宁愿即刻就死! 尘雪深深呼吸一下,隐忍着哀痛拭了泪,平静地说:“虽然与你素昧平生,但我相信你的为人。如今我有一事相求。我妹妹南宫璇也被抓来了,我恳求你,保她周全,放她回去。” 褚风道:“你与其求我,不若回去求王爷。只要你开口,王爷肯定会放人的。” 尘雪只道:“我妹妹就拜托你了。公子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惟有铭记于心。”尘雪屈膝行了个礼,转身欲去。 她姿态从容昂然,褚风突然想到汉人的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一怔,没有多想,立马拦住她:“你跟我来!” 集营地位于峡谷之中。褚风拉着尘雪,谨慎避过了巡夜侍卫的耳目,悄悄到了集营后方,将她藏在一处野丛中:“你在这等我,我去把你妹妹带来。半个时辰后,我若还未归来,你可先行逃去,我会想方设法保你妹妹平安回家的。你须沿着你身后小径出谷,然后一直往西而去,翻出山林,方可择南回宋。” 褚风交代完毕,径自离去。尘雪藏在木丛中,心下阵阵悸乱,难以平静,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胆颤,紧张不已。 四下里掺了墨似的黑,寂静如死,偶尔有秋虫“唧唧啾啾”的一两声。一弯残月如钩,暗淡无光地抛在西边天际,像是一抹昏淡的眸光,漫不经心地斜睨着她的劫难与挣扎。 在痛苦煎熬中,似乎等了很久很久。尘雪背里早已虚虚地生出凉凉的冷汗来,想到何叔和景初时,又是泪流满面,襟袖湿尽。夜风微袭,她又冷又怕,蜷缩成了一团直打哆嗦。 她怎么会沦落至此!一切就好像是一场不现实的梦魇。只愿是一场梦,只愿可以醒来。 突然“唦唦”的一阵草木撩动的急促声响。尘雪猛然抬起头来,模糊只见一团黑影向这边快速来。她料想是那个褚爷,可仍是提心在口,不敢松懈,死死盯着那团黑影,直到听到他低沉地说:“别怕,是我。” “雪姐姐。”南宫璇低低哭唤了一声,从褚风背上下来,扑进尘雪怀里呜咽。 尘雪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没事了,璇儿。没事了。”又对褚风道:“公子大恩大德,我青尘雪没齿难忘,请受我们一拜。”说着,就要让南宫璇和她一起跪下磕头。 “你们快起来!快点离开才是。”褚风一把搀起她们,也不让她们再多说,便叫她们快点走。 她们万分感激,但也知此时此地不容多说什么,形势所迫,只好匆匆别过了。 她们离开后,褚风立在原地长叹了一声。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她们能否平安逃回,就要看天意了。 他回身定定地望着那些营帐灯火,方才来不及想的事现在在脑中一一涌来。他与她素昧平生,却不顾后果出手相助,放走了她而违逆了王爷,他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 他又叹了一声,迈步回去了。 尘雪带着南宫璇,依照褚风所言,也不知在黑暗中跑了多久,摔了多少回,再累再痛都不曾多停。 暗夜没有尽头似的。十五年来,尘雪从未觉得过去有哪日哪夜,似今时今夜这般漫长,漫长…… “啊!”尘雪不慎被树藤绊倒,连带南宫璇也摔了。 “雪姐姐,你没事罢?”南宫璇问。尘雪只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须臾,匆忙坐起来回头去望,黑暗深处,远远的一点一点火光跳动。 “后面有人追来!”尘雪忙爬起来,拉了南宫璇就跑。 可是,他们是骑马而来,这样下去终会被追到的! 尘雪如此一想,忽地顿下脚步,气喘吁吁的,望着那越来越亮大的火光,下了决心:“璇儿你听好了,一会儿雪姐姐将他们引往另一个方向,你便先往西逃去,下山后直接往南而去,不要等我。我不在你身边,无论再苦再累,你都要坚持下来,平安回到家里。” “我害怕,我要你在我身边。”南宫璇双手紧紧拉着尘雪,哀求地望着她。 “璇儿不怕!即使回家的路再艰险黑暗,再漫长曲折,你都不要害怕,因为那是回家的路,因为你并不是孤身一人。”尘雪快速解下披风和贴身戴的长命锁,交给南宫璇:“你戴着雪姐姐的长命锁,便是雪姐姐与你同在了。还有,不要被眼前的黑暗吓倒,天很快就亮了,黑夜总要过去的。假使不慎迷失了方向,你也不要慌张,只要坚持希望不放弃,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明白了吗?” 南宫璇攥着长命锁,突然勇气十足,点了点:“嗯!” 尘雪放心而笑:“好!聪明勇敢的璇儿一定能克服种种困难,平安回到家的。那雪姐姐去了。”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一言为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六、万丈晨天 黎明时分,天灰蒙蒙的,空旷而寂冷。青尘雪一抹剪影,茕茕然立于危崖畔。 边塞之地,虽才入秋,便也是极料峭寒冷的。何况这高处更不胜寒了。而她却丝毫知觉不到似的,任刺骨的寒气侵袭,青丝衣裙被风吹得翩飞乱舞,她只纹丝不动的立在那。身影单薄而悲绝,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被风吹落崖头去。 耶律隆庆皱了皱眉,略抬手,身后宏岷奴、萧泽等数骑护卫立时皆屏息噤声,原地待命。他自己跳下了马,慢慢走过去。 望眼苍山雾霭,聚了,散了,茫茫之中,不知遥遥昭示着什么。东方山尖的云层,颜色瑰丽参杂:乌蓝、醉紫、绛红、嫣红、橘黄、绯粉……浮卷不定,变幻莫测…… 恍若身在梦中。渺万里层沙,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青尘雪只觉自己左手心里突然有热烈的暖感,陡然震了一震,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有多冰冷,和刺骨的寒意。 她慢慢侧仰头,望住他,眼神极是空洞。恍惚愣怔如丢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躯壳。她极力凝神思考,只觉得自己是在做了一个很荒唐很可怕的梦魇。眼前这如同神祗一样俊朗分明的容颜,似真似幻…… 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为何梦醒还在梦中? 墨叔和景初在哪里? 她定定地望着他良久,眸子里慢慢浮起水雾,被握的手亦不禁微微颤抖。倒叫他莫名有几分不忍,加力握着。他只是觉得奇怪,面对她时,自己就与素日判若两人了。 他复望她时,只见她雪白的容颜上,两行清泪无声无息滑落,却有浅浅的笑,洁如莲瓣漾在她的唇角。她轻声地说:“告诉我,你的真名。” 他缄默地望着她,但见她澄澈如水的眼眸里瞧不出任何端倪。迟疑了片刻后,他开口道:“耶律隆庆。” 青尘雪微微笑,声音有些颤抖:“耶律隆庆,”顿了一顿,又道:“我觉得好冷。” 她语意凄凉,神色哀婉得叫人心怜。他情不自禁拥她入怀。 他的臂怀温暖而坚固,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心已坠在万丈冰潭里冷彻,包裹身体的温暖,无论如何都化不开那里的冰雪。泪眼朦胧时,她将脸埋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他的气息如此陌生,夹着淡淡的女子脂粉香。她低低泣诉:“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身边的最后一丝温暖,却在一夜之间,都被毁灭了。” 他紧紧的搂着她,整个人本来冷峻非常,此刻目光却渐渐融软。吻了吻她头发,温存地说:“从此以后,你还有我。”他会补偿她的,他真的会! “耶律隆庆。”她仰脸望他,泪光隐隐,无比柔婉的笑意在玉颊上晕散开来,如梨花堆雪,美得不可方物。 他一瞬恍神。 “主子小心!”树林里的护卫队突然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声“哧”早已入耳。 背后剧痛钻心,他震了一震。环抱着她的双臂一分一分松了。有些难以置信,普天之下有谁敢算计他!就算有,又有谁能成功!而今他竟如此大意,栽在她手上!分明是蛊毒,他何以甘之如饴? “是你毁了他们!”滚烫的血在她冰冷的手下迅速的涌着。只在转眼间,她的神情已换,阴狠冷彻,眸光里则是灼人的恨意。她一字一字地咬着:“我恨你!以我全部的生命恨你!”她手中粘腻,捂着何叔血如泉涌的伤口时,她是那样的害怕绝望,可是这一刻,她异常冷静。她什么都没了,无须再害怕失去了。只剩下恨了。恨都聚结在这右手上,她目光愈狠,拼尽全力,只想把匕首再插入一分。 耶律隆庆只觉得后背痛得更甚。怒极,一手扼住她的喉咙,声音森冷得可怕:“不识抬举!”他的目光早已狠绝寒彻。 护卫向这面飞奔而来,见到这场景,也就都立住了。 她却没有挣扎,只静静地笑,望着他,那目光却是虚的,仿佛穿透他不知落在何方。很大一颗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涌出,就那样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刹那间像是被什么掏空了所有的气力,他再无力扼死她,一分一分松了手。 是身上的伤痛,只是因为身上的伤痛。他这样想着,立刻就觉得那痛愈加剧烈,像是要将他挫毁。踉跄一下,单膝跪下,一手撑在地上,沉重地呼吸着。 青尘雪凝望着他,脚下踉跄后退了两步。 杀了他又能怎样,何叔不会回来了,景初不会回来了!世事如此无常得可笑可悲。只在转瞬间,真心爱她待她的两个至亲都离她而去;只在转瞬间,她从锦绣繁华丛中,跌入万丈迷津炼狱,尝尽人世间死生离合锥心刺骨之痛! 为什么,她的生命里要出现这个人?! 尘雪突然嗤的一声笑,笑靥凄美而绝望,快步后退。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都不敢冒然上前。耶律隆庆死死盯着她,咬牙命令道:“给我回来!” 她兀自站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般,望着他,目光里溢满了仇恨。泪簌簌落下,所有的悲、痛、愤、恨都仰天呐喊而出:“皇天后土为证,这山河间所有神明魂灵为证,我青尘雪今日以死发愿!他耶律隆庆死则死已,若不死,愿他永永远远得不到所爱!生生世世活在失去爱的痛苦之中……” 阴毒的诅咒在天地间流传回荡。山河惊恸,群鸟仓惶!东边天际冲破出一隅亮光时,她像一片洁白的花瓣,从高高的枝头飘舞坠落。她听见自己的青丝白衣飞舞的猎猎响声。崖下的雾霭聚了,散了……生无可恋了,化作烟云去。自由自在,无悲无苦。 她张开双臂,仿佛一只蝶,又如同从天际流卷下来的云霞。冰冷的泪被风吹离了,嘴角晕散开来的笑,如初放的莲花,不惹片尘。渐渐迷失在茫茫云雾里…… 天已亮透,晨辉稀薄洒照。 耶律隆庆的手生生僵握在半空,方才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扯下了这一方白绸。他紧紧攥着白绸,似要将它粉碎。额上青筋迸露,黑深阴骘的眼里,渐渐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苗。 青尘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二十、还君明珠(二) 楼下门前的帘幌写着“茶”字,在风中一荡一荡地摇曳。尘雪往窗下站,望见范翎墨和松河出了茶楼,转眼两人拐进前方巷子里去了。 尘雪想,赎出梨欢后,仍让梨欢跟着她。家下人谁要是敢说三道四,她就跟谁翻脸。 或也可将梨欢送至江南外祖母家。这样最好了,江南离这里远,消息阻隔,不会有人清楚梨欢的事,那样梨欢可以过得更没有负担,将来再为她寻一好人家,让她过安稳日子。这样最好了! 尘雪一心盘算着梨欢将来,一会儿在厢房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到窗前眺望。 房门轻轻“咯吱”一声被推开。尘雪转身而望,只见梨欢慢慢走进来。她穿着海棠红绣花绫子袄,衣上隐隐泛着浅红朦朦的光泽,她脸上却是毫无血色,苍白憔悴。莲步微移,白绫细褶子裙波澜不惊,微颦黛眉,盈盈有泪的黑眸望住尘雪。 尘雪展颜一笑,快步上前握她的手。梨欢仓促往后退了一步,尘雪这一握,手生生僵在半空。梨欢是恨她的,理该恨她的。是她青家毁了她一生,这亏欠如何偿还得尽! 梨欢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看。那凝脂如玉的手上,赫然爬着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么鲜明无法消去的印记,每时每刻提醒她,一切回不去了。眼泪滴在手背上,她低低说一声:“我脏。” 原来她躲开,并不是因为她恨她。尘雪心中说不出是惊是痛,是苦是悲,上前抱住她,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不许你这么想。我不许!” 梨欢无语凝噎,将泪眼埋在她肩上:谢谢你,玉衡。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尘雪泣不成声,她真的很恨自己,恨青尘霆。 “这不关你的事啊,你不要自责。”梨欢苦笑安慰着,尘雪更加心痛愧疚,只是摇头落泪,将她抱得更紧。 梨欢心中阵阵酸楚,当日在归云客栈时,若不是尘雪他们相助,她就已是这样的命运了。只是那时以为逃过一劫了,谁曾想,她终是难逃宿命。天涯沦落,如萍飘蓬转时,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遇见了尘雪、何叔和景初。爷爷去世后,是他们给她了温暖,让她过了段安稳日子。那么珍贵。那么短暂…… 她们相拥而泣。许久后,梨欢渐渐收了泪,说道:“自听说你平安归来,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惦着我,但你不必赎我了。” 尘雪望着她,难以理解:“为什么?” 梨欢凄苦道:“我回不去了。” “谁说的!回得去的,你现在跟我回去啊!”尘雪固执地说,紧紧握着梨欢的手,目光里是哀求,是期待。 “你别傻了,”梨欢凄凉一笑,“不是谁都有资格不认命的。”她已沦落风尘,走到这一步,外面天下之大,却已无她容身之处。而她难,尘雪亦难。她眼里又浮起了水汽:“我现在已是肮脏之人,就算你容我,可青府其他人岂会容我?而我,又有何面目见人,又岂能连累你?玉衡,我累了,我认命了……” “我不要听这些!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尘雪迫切地诉说:“你可以去江南我外祖母家安顿下来,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 梨欢略显疲惫,轻轻一笑:“玉衡,你死过一回,我也死过了一回。你死里逃生后是什么际遇,我又是什么际遇!”窒息灭顶前,她从水里被捞起来,自那起粗绳紧紧勒得手脚动弹不得,嘴里堵了布。她愤恨,她不甘心,她挣扎,手脚磨破皮,磨出血,浸染得绳子都成了殷浓的绛红色。那个畜生面目狰狞,拳头无情地打在她身上,她蜷缩在地上无力地哭,疼痛到麻木。那一次挨饿受冻,虚脱濒死,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死了也好,倒如愿了。可是她又醒了过来,躺在长芳楼的床上。她惊悚至极,她绝望无助。最终再也无力抗争,不想抗争了!心灰意冷,她认命了。尘雪待她的情分,都叫她辜负了。她淡淡说道:“此心已死,至于此身在哪,都已经没有区别了。玉衡,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别管我了。” 尘雪望着平静的她,缓缓放了手,退步,扶住桌角,颓然坐下。每个动作都如此绝望,如此痛。 梨欢望着哀绝的她,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我走了。你珍重。” 尘雪似有怨恨,别过头去不看她,任她离开。痛苦地闭上眼眸,泪珠滚落。 茶烟袅袅消散,淡静无声。外面灰暗的天色,就像是那一幅冰冷无情的世相。由相至心,冷意侵袭。仿佛天地里的万物皆逃不出这冰冷寂寥的灰暗。 范翎墨走到尘雪身边,缄默地望着她。 她未回转过头,只瞧着窗外楼下,眼底那一抹薄弱的身影最终消失去。她神情哀婉,慢慢地说,像是在问范翎墨,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明明我们是受伤害的,可为什么最后我们不但得不到怜悯理解,反而要受尽鄙夷辱骂?错的不是我们啊!” 他心中蓦地一酸,却也是无奈,叫了一声:“玉衡……” “南宫府、我青府、这昏浊俗恶世间,”她极尽冷蔑而又悲凉地笑着:“雨声你说,这都是些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 她说这话,分明是恨世厌世,范翎墨听了惊骇,连忙劝说:“玉衡,你不要这么悲观啊。”深情凝望,又道:“不管这世界怎样,不管那些人如何,你还有我范家,你还有我。” 尘雪陡然悸动,转眸望着他。 “你还有我,”是这一句,当日雁逝崖上亦是这一句!一瞬间一道道旧疤新伤无处遁形,剧烈疼痛起来。 母亲病故后,她一直努力着从悲痛中走出来。可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何叔和景初饮恨黄泉,璇儿小小年纪饱受艰辛、阴影弥心,而她自己负伤累累,九死一生。遇见焕轩,明知不该爱不能爱,然则情难自禁,最后与她心意相通、她最想执手相伴的他却是与她的金兰姐妹举案齐眉。翎墨他跋山涉水踏破铁鞋,岂知是枉费苦心、迟来一步。她郁郁归来时,人心冷漠,众口诋毁,无立锥之地……这些还不够?所以!所以,天教梨欢受尽折磨、沦落风尘,让她归来时看清世事是怎样的残酷无情,刺心刺目! 尘雪眸子里的清泪簌簌落下。红尘纷扰,恩怨轮转,而今又是这一句“你还有我”!翎墨他不离不弃,可她历经种种,除了小桐安村,她哪儿都不想去了;除了焕轩,她谁都不要!纵然那世外桃源她回不去了,焕轩与春分共结连理了,缘生缘灭,她的心就是不在了,让她如何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余生? “雨声……”尘雪语气稍滞,泪眼望着范翎墨,他目光诚挚,叫她心中忽然一软,一句话哽在喉中,再狠不下心说出口,掩嘴而泣。 她凄苦万状,范翎墨心如刀割,轻揽她入怀。她经受了那么多苦痛,他不要她哭,不要她再受半分委屈。 尘雪一颤,脸已贴在他衣襟上舒软的玄狐风毛上,他暖暖的呼吸拂在她的鬓角。她想挣开这温柔的怀抱,可是只觉得整个人浑身无力,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温热的泪不断地从眼角溢出。看见了,看见了,自己被荆棘捆绑的心,无力挣扎,不能挣扎,越是挣扎就痛的越厉害! 他微低头在她耳边认真地说:“你还有我。我守护你。” 那样温存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条皮鞭,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她揪心地哭出声来,身体微微颤抖。 “玉衡你别哭啊,”他心里焦痛,搂着她温和地说:“回去后咱们就把日子定下来,好不好?”想到这,他自先转而欢喜了:“让他们尽快把咱们的日子定下来。” “雨声你退亲罢!”到了这一刻,她终是说出口了!这一句话,像是冰冷尖利的刀子,突然吐出时自己都怔了一怔,刹那后,从心底到喉间一路已被剪剌开似的,猛然惊痛。尘雪紧紧抓着他臂上的衣布,在他怀里痛哭,“你退亲罢!” 范翎墨宛若五雷轰顶,怔了很久,将她揽得更紧,低声责怪:“你说什么傻话。”心迹苍凉,笑得微苦,抬手替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我知道近来这么多事情,对你的打击很大。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 她挣开他,那么果决,那么无情,仓惶退后了两步,凄楚地望着他:“雨声,若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情,若没有遇见焕轩……”她顿了顿,自己摇头否定了。世间最不得一‘若’字!她痛苦地说:“我就是遇见他了,即使他只是我梦里的一个背影,可……” “残忍的话不要说了。”范翎墨打断她的话,眼眸最深处蕴着绝望的痛楚。她字字句句如刀尖锋利,剖开他自欺的谎言,露出残忍的真相,只觉得痛苦不堪。他等待七年,思念之苦,失去之痛,复得之喜,一路走来生生死死聚散离合,各中滋味他悉数尝尽。他以为千山万水已过,悲辛苦痛已尽,他们近在咫尺,再无阻隔。岂知是一厢情愿的以为,他心如松柏,而她心复何似? “我也不想这样。”尘雪苦到极处。对梨欢,对翎墨,她说再多的“对不起”又有何用! 范翎墨望着她,这红颜玉容,梨花带雨。他却是不能怪任何人,只恨造化弄人,在她最需要帮助时,守护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自己。他喟然长叹: “玉衡,我可以等,等你淡忘他,等你爱上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一、东风吹乱花枝絮 佳木葱茏,春花烂漫,远处空中数只风筝随风飘飘摇摇。时有女孩子的笑语声传来。 熄纹说:“姑娘,咱们也把风筝拿出来,放放晦气。” 景初说:“姑娘,你瞧,风筝做好了。” 她欢喜极了,撂下笔,离开书案跑上前去看。两个风筝十分精致,色彩缤纷艳丽。她对景初笑道:“真好看!” 她母亲说:“你哥哥们送的几个都还搁在屋里头,不见你玩过,又烦何叔给你做风筝做甚?” 她回身向她母亲说:“外头买的我不要,我只要何叔做的风筝。他做的风筝最好看了!” 景初眉笑颜开,悄悄向她说:“是哦。” “哪个是我的啊?”她问。 景初说:“我爹说,这个大凤凰的是给姑娘做的。” 她说:“我倒比较喜欢这个大蝴蝶的。” 景初便把大蝴蝶风筝给了她。她牵了景初的手,飞跑至院外敞地上放去。她母亲在身后一直叫她们小心点。春风和暖,她们将风筝放飞的很高很远。父亲闲时,也会来陪她们放风筝。记忆里那个明媚的春天,仿佛满满的都是他们的音容笑貌。 春天有再来时,却已不是那段时光,那些人了。他们一个个离她而去,留给她无尽痛苦,却要她好好活着。 尘雪微转头过来,无精打采地说:“你和姊妹们玩去吧。不用在这伺候了。” 熄纹欢天喜地的,屈膝行礼答了声“是”便飞跑下阁楼,自去找姊妹们玩去。尘雪仍纹丝不动地坐在美人靠上,望见下面金德家的找来。 金德家的上来,因不见个伏侍的丫鬟,便道:“那些小蹄子都哪里野去了,独留姑娘一个人在这?” “是我让熄纹玩去的。”尘雪漫不经心应着。 金德家的说:“姑娘太惯着她们了。” 尘雪不理会,忽瞧见底下有人仓促躲到树后,她略坐正了些,问道:“金姐姐何事?” 金德家的说道:“南宫府那边从关外回来的人说云、秦两家执意不肯收谢礼。南宫府派了个人来,告知姑娘一声。” 尘雪默然不语,隔了好一会儿,见金德家的还在等回话,才定了定神说道:“嗯,知道了。还有事么?” 金德家的回道:“那边欲接姑娘过去。外面又闹乱了,姑娘只身在雄州,若是去姑夫人那住着,好歹有个照应啊。” 尘雪嘴角微牵,他们那些人是懒得管她死活,担心她的人是雨声罢。再不然就是雨声向他们表明决意,才使得他们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一丝嘲讽的笑意还未晕散,便就消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哀伤。她说:“替我传个话,就说他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请他们勿牵挂。”不待金德家的多劝,她又说道:“若无别事,你退下罢。” 金德家的也知劝不动,不过是把话带到了,便自去了。待她走远了之后,林文家的才从树后出来,匆匆上阁楼来见尘雪。 自失去了何叔和景初,尘雪在这府中无人可依,举步维艰,惟觉林文家的为人和善可靠,私底下甚是器重,若有机密之事,全交由林文家的去办。而林文家的是曾受尘雪恩情,感念于心,兼知尘雪私心倚重,待自己与众人不同,所以更加忠心不二,大小事情听从吩咐。 林文家的递上一封书信。尘雪拆信阅之,思忖了片刻,对林文家的:“我记得咱们家的听泉庵附近,有个盈虚亭。那里倒是偏僻。” 听泉庵原是青府的家庙,在城郊鸣珂山脚下。天气渐暖,杨柳吐绿,芳草泛青,本应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但近来时局混乱,进出城门都须经盘查搜检,所以也就无几游人了。 梨花提前到了听泉庵,打发了老嬷嬷和小丫鬟回去,自己径自绕过听泉庵,择幽僻小道进山。走了一会,果见盈虚亭,只是这亭子年久失修,已是残破不堪了。 来时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该怎么向尘雪开口,而尘雪又会不会帮忙。不用说她也知道,尘雪在生她的气,更是恨极了契丹人,然而她真的无计可施,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尘雪身上了。 两天前的夜里,她看见一个黑影翻墙近来,她当时吓了一大跳,失声欲叫时他捂住她的嘴,幽暗的眼眸冷冷地警示她。距的近,她看清楚了,认出来了——是他!他的手是灼热滚烫的,她微点了点头想让他放心,那手便忽地一松,他整个人也倒下了。那时他的伤口就已发炎,高热不退。次日各处贴满告示,全城戒严。她不敢请大夫,不敢买药——官府定会严密监查买置治伤之药者。他伤势严重,昏迷不醒,若再不医治,性命堪虞。现今除了尘雪,她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可求助的人。可是尘雪,尘雪会救他吗? 梨欢心绪不宁,不经意转眼,瞧见尘雪已然走至亭下。尘雪抬步上阶,面带微笑:“是不是想通了?” “今日约见,不为赎身之事。”梨欢望见尘雪笑容微敛,那神情分明是失望。梨欢咬了咬下唇:“而是为了别人,有事相求。” 尘雪轻轻一笑,转身望向亭外翠烟春色:“你的心不是已经死了吗?那这世间,还会有什么人是你牵挂关心的?” 她言语淡淡,却是刻薄冷嘲,着实叫人心里难受,梨欢也更羞愧了,立在尘雪身后,半晌才低声说道:“恩人。”只见尘雪微微一顿,髻上的紫玉蝶纹步摇轻轻晃动,妃红剔透的琉璃珠穗折射着晶亮的光。她不知道尘雪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尘雪的回答。 尘雪转回身望着梨欢,开口了:“需要我做什么?” 梨欢却是支支吾吾的:“他……身负重伤,需要救治……” 尘雪登时起了疑心,说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身负重伤?他那伤是怎么来的?”雄州城内人心惶惶,街头巷尾贴满告示缉捕一个身受重伤的辽朝细作。非常时期,她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她又问:“他既需要救治,那你要找的人应该是大夫,而不是我啊。你是没银两请大夫呢,还是你不能请、不敢请?” 梨欢始终不作声,也不敢看尘雪。尘雪察言观色,越发惶恐,逼问道:“梨欢,你跟我说实话,你那恩公到底是什么人?” 梨欢阵阵心虚,绞着手帕:“玉衡你何须多问,你不是已猜到他是什么人吗?”尘雪何等机敏,岂是她欺瞒得了的! 尘雪还是怔了一怔,如闻晴天霹雳。官府四处追查搜捕的细作竟然为梨欢所藏!梨欢遇细作不但不报官,反而出手相救!藏匿敌国奸细是死罪啊!尘雪一时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半晌说不出话来。梨欢拉住她的手,恳求道:“玉衡,他是个好人,我要救他。可我不敢也不能请大夫,所以我只能找你了。我知道府上备有一些药材,我需要……” “你要救我一个契丹奸细?!”尘雪难以置信地反问,怒恨、悲痛全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几欲失控:“他们契丹人害死了何叔和景初,而今你却要我救一个契丹奸细?!”梨欢焦慌极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安抚她道:“我明白你的苦处……” 尘雪甩开梨欢的手:“你不明白!你若是明白,就不会救他了。”她苛责更甚:“梨欢啊梨欢,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但不报官,反而要救他。就算那个人是你所谓的恩人,可他是细作,是我们大宋国的敌人!”她自己亦曾深受他人之恩,亦知受恩慎莫忘,然而此事到底关系重大,当中陷危厉害,不可胜言,断不能因为个人恩怨而酿成大祸。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很坚定地说,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眸:“是,他是辽朝奸细,可我不要他死。当日归云客栈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虽然后来他还是没挺身而出,可是我已经很感激他了。” 尘雪闻言愣了一愣,像是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归云客栈……”这无异于又是一个晴天霹雳,脚下一阵虚软,几乎站不稳,抬手扶靠着亭柱。 “玉衡,我不要他有事,你帮帮我罢。”梨欢见她脸色忽然煞白,不知何故,只哀求着她,再次握住尘雪的手,但觉冰凉。 尘雪怔怔地瞧着梨欢。梨欢在遇见她之前有什么际遇,她不是很清楚,梨欢此前也从未提到什么恩人。她以为,梨欢口中的恩人是在遇见她之前帮助过梨欢的人,而绝没想到竟是那个救了她和璇儿的褚公子。她扶着亭柱,颤巍巍立着,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带我去见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二、三千杏花泣还诉 马车进城时仍需盘查。外面林文家的报了青府名号,又说车里头是女眷,守城的什长不敢怎样,只微掀了一掀帘,也不敢认真瞧,便算是查过看了,令手下人放行。 为妨碰见人,尘雪一路上都是绣帕掩面。马车在长芳楼的后门停下后,尘雪毫无下车之意,呆坐了很久,把梨欢和林文家急得如油煎水沸。 “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林文家的还在为青尘雪今日的行动心惊肉跳,更不敢想今日之事的后果。 尘雪转头望着忧心如焚、满怀期待的梨欢,淡默无言,掀帘下了马车。梨欢一喜,急跟着下车。 “林姐姐,你回去准备些治伤之药送来。”尘雪淡道。 林文家的诚惶诚恐:“姑娘三思啊。” 尘雪不愿多加考虑,只说道:“烦请林姐姐务必谨慎!今日之事,不可泄露。”说罢便于梨欢一同进长芳楼去了。 眼前先保住褚公子的性命是要紧,至于往后当如何,她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长芳楼里有一偏僻小院,除用以收置杂物外,也用来禁闭逃奴、惩治犯过的人。又因这里死过几个人,太晦气,故而长芳楼里是人人避忌这小院。梨欢带尘雪进了一间屋子。屋里光线昏暗,尘雪瞅着窗下摆放的那些东西:绳子、铁链、皮鞭、拶子、烙铁、廷杖……五花八门的刑具,有些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直叫人望而生畏,骨子里都觉得森冷了。 梨欢打开了地窖,回头见尘雪瞧着那些刑具呆呆站着,她走了过去,云淡风轻地说:“他们总是很有办法,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求死不得!死不了,就有没完没了的痛苦。在没完没了的痛苦中,总会有那么一时,很脆弱到屈服。屈服,然后方能解脱那极致的痛苦。 尘雪的目光在梨欢手背上的伤疤只略停了一停,却被逼出了眼泪。若无其事地转身下地窖。梨欢点了灯盏,紧跟其后。 地窖里更是黑暗。微弱的灯火光下,每靠近墙角一步,尘雪便似耗费了很大的心力。 雁逝山无边的黑夜、营帐的灯火、惨痛喧乱的哭叫声……惊心动魄生死关头,忽得萍水相逢之人出手相救,她说:“公子大恩大德,我青尘雪没齿难忘。” 那一幕幕历历在目。她摊跪在昏迷的褚风身边:“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是辽朝奸细?” 契丹人杀死景初和何叔,她恨死契丹人了,偏偏她的救命恩人是契丹奸细。她即不能姑息包庇而救之,却也不能见死不救,叫她如何如何抉择。尘雪握着他滚烫的手:“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他微睁了睁眼,干裂的嘴唇微动了一下:“水……” 梨欢急忙地倒了碗水来,送至他唇边,细心喂他,又拧了两条湿巾帕放在他额上和颈下。尘雪旁观她一举一动,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褚公子对梨欢究竟意味着什么,梨欢豁出命的要救他。梨欢的泣诉仿佛重现耳畔:“……当日归云客栈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虽然后来他还是没挺身而出,可是我已经很感激他了……玉衡,我不要他有事……” 心被逼向绝望崖谷时,有那么个人出现。有那么个人出现,是多么美好的事。或许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濒死的心被拯救的那一刻、那美好和那个人,想来毕生难忘。 焕轩于她是如此,褚公子于梨欢亦是如此。 竟都是孽缘啊!尘雪扶墙站起,望着跪在褚风身旁、细心呵护他的梨欢,心中生出另一种愁虑,却也知已是无可奈何的了。 —————— 契丹人杀死景初和何叔,褚风是契丹奸细,其罪当诛! 褚风是好人,是她和璇儿的救命恩人,况梨欢又心系于他,她不能害了他,要救他。 傍晚时分,尘雪拖着一身疲惫,回到青府。 杏烟汀一树一树的杏花疯长,被风卷得纷纷扬扬,漫天漫地,霞烟氤氲。她只是想寻个僻静之处整理繁乱的思绪,不觉间又来到了这里。 她曾自作主张,悄命林文家的在这杏花林里埋葬何叔和景初衣物,聊作茔冢。 清明节也快到了。 尘雪命熄纹取了壶酒来,倒了一杯,洒在地上。又倒一杯,一饮而尽。熄纹劝了一句,被她责令退下。 只剩下她了。天地间迷离的杏花飞落,静静的,好似在哭泣。她仰脸望着: “杏花何故翩飞雪?欲寻故人,欲寻故人,空向尘埃祭亡魂。 依约儿家同笑语。今酹山坟,今酹山坟,子规长歌啼血痕!” 长歌啼血痕,若可一醉尽休矣。尘雪灌下了大半壶酒,微有醉意,挨着一株树坐下。酒壶倾倒,她温柔地抚着铺满落花的土地。 藏匿敌国奸细,可是按通敌叛国之罪论啊!她已失去了景初和何叔,她不能再让梨欢出事,受褚风连累。 杏花落了满身。尘雪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是躺在卧房床上。天已黑透,问了熄纹时辰,方知已过二更了。 “这一睡,倒耽误事了。”尘雪喃喃着。雄州城行宵禁令,一更三点响暮鼓后禁止出行,只有等到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街道城门才开禁通行。 熄纹端来了解酒汤。她因伏侍不周,被金德的家骂了一顿,满肚子的委屈不甘:“姑娘你也真是的。喝酒也就罢,还睡倒在地上,这若是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谁要笑话尽管笑去!尘雪喝了两口汤,说道:“有些饿了。” 熄纹这才想起尘雪未进晚膳,因回道:“有预备的人参鸡肉粥和湘莲江米粥。” 尘雪素来喜欢清淡的,所以只叫送江米粥来。一时外厨房的嬷嬷送来了粥。尘雪一看,并不是江米粥,而是枣熬的粳米粥。白米红枣,色香已具。尘雪望着,猛然触动往事,记忆里也曾坐在灯下,面前放着一碗枣粥。 那一次夜半醒来,听笛声悠扬婉转。她觉得饿了,焕轩便到厨房点起灯,细火熬粥。她等得无聊,在他屋子里翻览书籍,正觉困倦时,一碗大枣粥端放到她面前。红枣点点缀在晶润的白米粥里,轻烟散着温热,是很朴实的稻香味。她精神一振,心中欢喜,傻傻地笑着。 焕轩疾书如飞,字迹潇洒飘逸:“大枣粥养脾气,平胃气,润肺止嗽,补五脏,和百药。你脾胃虚弱、食少,这大枣粥再适合不过。” 她笑道:“你啊,三句不离本行。” 他要帮她加糖,她怕甜腻,他便只加了少许的糖。她尝了一口,只说糖还是加多了。其实并不怎么甜罢,是心里已灌满了甜蜜。家中玉盘珍馐,亦不及他为她细心熬的那碗粥来的珍贵。 “怎么不是湘莲江米粥?”熄纹责问老嬷嬷道。 嬷嬷陪笑道:“听说江米粥脾胃虚弱者不宜多吃,更不宜夜里吃。所以老奴自作主张,给姑娘另熬了红枣粳米粥。” 熄纹还要嗔怪,尘雪开口说道:“枣粥很好。嬷嬷有心了。” 得到了赞许,老嬷嬷很是受用,洋洋得意的退下了。尘雪拿羹匙舀了一口粥喝,并不甚甜,心内大异,待要问老嬷嬷话,可是那老嬷嬷已去。尘雪又想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便也没让熄纹把那嬷嬷叫回来,不由叹了一声,慢慢喝着粥。 “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 焕轩坐在她对面,一直笑望着她喝粥。她赧然羞涩,只想快点吃完回房,他移过纸张时,她差点呛到,越发羞窘起来。他微笑,温和得令人舍不得。 千思万绪堆上心头。尘雪吃了半碗就搁下,漱了口,叫熄纹将粥撤下去了。自己盥手添香,坐于琴前,调上弦,对着窗前一弯娥眉月,一曲《忆故人》清亮飘逸的在朦胧夜色里荡漾开了。万籁俱寂之时,缠绵悱恻的曲调,绵延不断的琴音尤为清回动人,慢慢倾诉着一种温婉而绵长的思念与惆怅。 熄纹在旁默默听琴,她不通乐律,只觉琴声清越好听,萦绕不绝,但静夜之时,残月之下听来,似叹似诉,有些凄然。她是怎么想都想不通这四姑娘的心思。她伏侍的这段时间,只觉得这四姑娘冷淡孤郁,行为又多怪异,就如半夜三更的,她这凄凄切切地弹着琴;又如白天时独自饮酒,醉倒在杏花林间,让人抬了回来,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都说四姑娘自死里逃生归来,性情大变,冷漠乖僻,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贞静、知书达理的尘雪了,落得惹人嫌的地步,真是可惜了。不过她待下人宽宏,不苛求计较,太好伏侍了。跟着她犯错不用担心被罚,有不满可以抱怨,时常得便宜好处,真是令人称心如意。 熄纹神思漫游,竟没听见尘雪的叫唤。尘雪又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姑娘有何吩咐?” “你可听见什么声音?”尘雪问道。 “姑娘的琴声啊。” “不……我说的是笛声。”尘雪细听着,静夜里隐隐约约的似有一缕呜咽之声,又疑是自己的幻觉。 熄纹摇着头,大半夜的,会有哪个家下人那么没规矩、不知死活!可是,她认真听了一听,说道:“嗯?果然有啊!” 尘雪才灰心了,听她那么一说,心里马上激动起来,猛然站起身奔出房门。 “姑娘你做什么去?”熄纹惊惑不已,只得取了尘雪的大氅,匆匆跟了出来。 尘雪直跑出院外,院门上的一对灯笼照射下昏黄朦胧的光,她在灯下茫茫然而焦急徘徊着,抓住了一丝缥缈之音,循声而去。前方沿路的灯逐渐放大,又一一被她抛在身后。来来回回寻找,若有似有的笛音越来越清晰了,是《忆故人》,是第五段曲调了,渐趋平静的音调在四下里缓缓流转着委婉的思念。尘雪一边跑,一边寻找笛音的来源。庭院何重重,她迫切希望他就在前面的转角处,等她。等她啊! 她心里那一种狂渴不断袭上来,然而笛声突然停了。曲子未完,笛声却突然停了!尘雪亦猝然顿住脚步,霎那怔愣后更慌乱了,仍是没有方向的寻找奔跑。 天空地静,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始终没找到吹笛之人。她靠着墙,气喘吁吁。他在哪!他在哪——抬头望去,只有一盏盏悬空的灯笼透着昏然朦胧的光在黑暗中延伸,迷幻如梦,若即若离。 吹笛的人是他吗?会是他吗? 冷静一想,尘雪忽然发觉自己的想法和举动是多么疯傻可笑。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而这又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她是该忘记他了,再这样一厢情愿下去算什么。 “姑娘,你跑这做什么?” 尘雪失魂落魄,抬头见是熄纹追寻来了,又瞧了一瞧周边,才知自己原来跑到外厨房附近来了。她面无表情,答非所问:“回去歇息罢。” 天亮后,还有大事要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三、鸟覆危巢岂待风 含章阁是尘雪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或看书或抚琴,是她的养静之处。她以此为由,下令未经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涉足含章阁院。 熄纹突然病了,尘雪特地让她挪到含章阁后的小院静养。每日厨房下熬了药,都令送到含章阁去。大家都知道尘雪待身边的人一向宽仁,所以她此举并没引起别人疑心。 这日正是清明节。五更时下了点小雨,清晓起来四下里土润苔青,天空仍是冥冥漠漠,酝酿着新雨。小丫鬟将药送至含章阁,只在院外将药交给林文家的女儿。小丫鬟问道:“林花姐姐,昨夜里有人瞧见熄纹姐姐在园子里游玩,她的病是不是好点了?”林花手里接过药,说:“她啊,昨夜里才好了点,就嚷嚷着要下床走走,结果在园子里转了两圈又着凉了,反添了病症,还得继续灌这苦药汁子。四姑娘交代了,让她好生养着,等病大好了再出来……” 二人正说话时,只见四姑娘花拂柳正往这边走来。尘雪是只身来含章阁,身边没有丫鬟伴随。因听见她们二人的谈话,心里不由暗叹,熄纹若是有林花一半懂事,她就可以少点担忧了。要她操心的事已经有很多了。她瞟了一眼那个小丫鬟,问林花道:“熄纹怎么样了?”林花明白尘雪的用意,回道:“一直发着热,大夫说脉象虚浮,病症甚重。” “我去瞧瞧她。”尘雪和林花进了含章阁,往阁楼后面的小院来。在屋外听见里面林文家的低低的说话声:“府中的备药也并不多。这是最后一点金创药了。可他伤势严重,药石无效,伤口已有溃烂化脓之象,再这样下去,终究难保他性命。既如此,代姑娘何不就此主动放弃,免得让四姑娘履险蹈难,大家岌岌不可终日。”林文家的一番劝说后,梨欢未发一言,屋里久久沉默无声。 林花十分尴尬,想为自己娘亲说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尘雪声色未动,说:“你送药进去,叫你娘来见我。”便转身去了东边耳房等候。她不怪林文家的,相反的,她感激林文家的一番苦心,同时也深感愧疚,无端牵累了她们。而令她最不安的是,褚公子重伤不愈,命在旦夕。虽然她在小桐安村时跟焕轩学了点岐黄之术,可并不精通,医术粗浅,而家中的治伤之药也快用尽,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耳房里熄纹正闷闷的做着针线活,见了尘雪,慌忙站起身来行礼。尘雪不言不语,在炕上坐下。熄纹连忙撂下针线,去倒了杯茶来,低声下气道:“奴婢知错了,求姑娘饶过。”尘雪余气未平,未接过茶:“刀尖浪口上的,你总该审慎些。虽说成天呆在这里,不能随意走动是闷得很,但总比事情败露而大祸临头的好。你心内怎么就没个成算!” 熄纹微低着头,答了声“是”,心里暗自窃喜尘雪果然不会因昨夜之事责罚她,不过说她两句罢了。进门来的林文家的斜睨了熄纹一眼,向尘雪屈膝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地站着。尘雪这才抬手接过熄纹手中的茶:“罢了。你且到那边帮代姑娘去。” 待熄纹出去后,林文家的吐露心里的忧患:“姑娘,奴婢总不放心熄纹……”在尘雪的示意下,她往椅上坐了,又愤愤不平地说:“那蠢丫头,就该受到重罚,让她学聪明点儿,也知道知道事情的利害。” 尘雪嘴角微牵起笑,说:“她会知道的。”林文家的听她这话里似有深意,细心揣摩,不觉微点了点头。忽听尘雪一声轻叹,抬头只见她目光饱含歉意。 尘雪说:“让你们履薄临深,提心吊胆,实非我本意。将来若是有什么不测,所有罪难,我一人承担,绝不叫你们受牵累。” 林文家的摇着头说道:“兹事体大,个中险难,岂是姑娘一人可担戴得了,只恐将来会累及青家全族。”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现今当周密行事,以保万无一失。总之……”尘雪幽柔的眼底蕴起令人无可辩驳的坚定:“褚公子的命,我是一定要救的。” 林文家的苦口婆心:“姑娘,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褚公子伤势愈重,刻不容缓,可眼下咱们已是山穷水尽,如何救之?既知回天乏术,为何还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做徒劳无益之事?”话到后来,她反诘的语气渐渐严重,尘雪不由苦笑,说道:“林嫂你别说了,容我再想想法子。” 林文家的无奈地长叹了一声,终于放弃劝说。室内沉默压抑,尘雪出言打破尴尬:“来了这么多时,我还没去那边瞧瞧。”说着起身要出去。她方出耳房,就瞧见廊檐下林花向她小跑过来。林花报道:“璇姑娘来了。” “璇儿来了?”尘雪诧异道,现在她姑母心底里很讨厌她,一般不准璇儿与她亲近的啊,怎么还肯让璇儿来她这里呢? 林花点了一下头:“嗯。璇姑娘一进府,等不及通报,就直奔内宅寻姑娘,约摸这会儿快到含章阁来了。” 尘雪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好几念头,璇儿是可以替她保守秘密的,她倒不怕被璇儿知道了这含章阁里的密事,再者褚公子也是璇儿的救命恩人,璇儿一定也会尽全力救他的。家中的备药几欲用尽,她已是走投无路,而南宫府那边肯定是有治伤之药的,现今只有璇儿可以帮她了。迟疑了这片刻后,尘雪蹙起的眉略略舒展了:“璇儿没关系,你们这里无需紧张。”说罢亲自去前面迎接南宫璇。 老远就能听见南宫璇快乐的声音。无忧无虑如她,真好!尘雪心里顿时明朗,暂时消解了长时间以来的郁悒忧愁。 南宫璇在院门外瞧见迎出来的尘雪,格外的高兴,激动地朝她招手:“雪姐姐。” 尘雪望着院外笑容灿烂的南宫璇,欣然而笑。可就在南宫璇带着笑容大步跨进院门时,尘雪却忽地一震,心里生生害怕起来。含章阁这里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谁卷了进来,谁就凶多吉少。眼看着璇儿的笑容渐渐的近在眼前,尘雪微笑着两步迎上去,拉住南宫璇的手:“有些日子没见着璇儿了。快让我好好瞧瞧。” 南宫璇“呵呵”笑了一声:“雪姐姐想我了,是不是?” “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尘雪玩笑着,装作不经意,携着南宫璇往外走,一边含笑问道:“家里可好啊?” 南宫璇没有多想,跟着尘雪出去,说道:“一切都好,就是大哥和雨声哥哥最近东奔西走,劳累得很,因为要协助雄州都指挥使司追查契丹细作的缘故。” 尘雪轻轻“哦”了一声。敌国细作是在莫州被发现的,给潜逃到了雄州,身为莫州防御使的范翎墨和都防御使南宫瑞自然得和雄州这边的军政司署一同查办此案。当然,为追查细作下落而忙得焦头烂额却仍然一筹莫展的那两个人,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苦寻的细作被尘雪所藏。 尘雪想从南宫璇这里探听范翎墨他们掌握了哪些线索,问道:“那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一无所获。据悉那细作重伤在身,我估摸着他这会儿快死了吧。若是可以逮到活的就好了,到时候就可以严刑逼供,叫那契丹贼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等他什么都招供出来后,再处以极刑,以儆效尤,震摄震摄胡贼……”南宫璇走在尘雪前面,比手划脚,慷慨陈义,压根儿不知道身后尘雪实在听不下去。 尘雪蹙着眉,轻轻咬着下唇,心里左右为难。璇儿浑然不知,自己口口声声诅咒的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岂不悲哀;褚风忠义之士,救人危难,却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所救之人贬低痛恨,岂不凄凉。而她只能缄口,听不下去时也不能说,不能辩护。 南宫璇又回身拉住尘雪的手,笑道:“雪姐姐你还不知道罢,那契丹细作还是被哥哥识破认出的,这当中也有你的功劳。” 尘雪怔了怔,脸色极难看:“怎……怎么会呢?”南宫璇解释说:“你说过飞狐山的贼寇实际上是契丹人,他们头目耶律隆庆和两个属下还曾在归云客栈出现过,哥哥也见过的。别人原都不知他们的底细,恰巧你那么一说,哥哥知道后,偶遇他们当中一人时,便认了出来,识破了他的身份。可不是雪姐姐帮了大忙?” 尘雪呼吸都停了一停,脑子里轰轰作响,像是要炸开似的。褚公子放她走,她大难不死,尽述所知,结果……结果……她害了他…… 南宫璇嘈嘈切切地说着什么,尘雪再没听进去半句,心里辗转起伏,万般难处而欲哭无泪。南宫璇见她怔怔的,摇了摇她的手:“雪姐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尘雪强自镇定,不去思量,说:“哦,你接着说。” “虽然雨声哥哥奔波劳碌,但他仍时刻挂念着雪姐姐,心里放心不下。”南宫璇是范翎墨的忠实拥护者,认定了他和尘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心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所以总为范翎墨说好话。 尘雪不知道南宫璇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范翎墨身上,只随口问道:“他不放心我什么?”前面到了若水居,她踏过小桥,吩咐了迎接过来的小丫鬟准备茶水果点,回头对南宫璇说:“看这天色,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雨了,就不能带你逛园子。咱们进屋说话吧。” 南宫璇握住尘雪伸出的手,接着方才的话茬:“今日是清明节,雨声哥哥担心你思念亡亲,伤心过度。前几天你去听泉庵,就不是什么好征兆,我们真担心你会想不开,生出落发出家的念头。” 南宫璇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然而尘雪听了只觉得可气可怕。她去听泉庵的事都被南宫府那边知道了,只怕她这边一举一动都在南宫府的监控之中。她不由从头细想,近来自己和林文家的所言所为是否有让人起疑的地方,一时心里又是七上八下,骇惧莫名,脸色都变了。 南宫璇自顾欢喜,未察觉尘雪的种种异样,嘴角眼里都藏着笑意:“所以咯,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她踮起脚尖,神神秘秘的在尘雪耳下小声说:“来看雪姐姐了。” “你说雨声来了?”尘雪微愕,又道:“金管家怎么没差人通报?”雄州老家中无主事之人,少有宾客登门拜访。若偶有客人来至时,自是不能因主子家的不在而拒人门外,一般是管家们在前堂接待客人,会着人告知她一声的。可今日,前面竟未曾差人通报范家少主来至。 “嘿嘿,因为没人瞧见他来了啊。”南宫璇一边雀跃地进若水居,一边说:“其实小土也来了,他去开西北角上的街门,好让雨声哥哥进来。”南宫璇仿佛看到她雨声哥哥为进内宅又躲又藏、鬼鬼祟祟的样子,想来就觉得好笑。 尘雪一时被弄糊涂了,为什么雨声放着大门不走,偏要从后门进来?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来见她,而内宅是女眷居住的地方,外男是不能进入的,所以他得悄悄地从西北角上的街门……尘雪脚步突然一滞,抬头望向西北角的方向,心下暗叫了一声“不好”,对屋里的南宫璇道:“璇儿,你且待在这别走开,我去去就来。”便快步而去,原路折回。 南宫璇从屋里跑出来,满嘴里还塞着糕点,望着尘雪的背影,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四、讳莫如深 五更街道开禁后,天还不亮,人们晨梦初醒,尚不出门,街上没什么人。趁着那时机,将人用马车秘密转移出长芳楼,青府这边悄悄地开了西北角上的街门接应,神不知鬼不觉。 从西北街门进来后入花园不多远就到含章阁了。 小土跨进院中,环顾着四周,但觉这书阁还真是偏僻安静。冷不防头:“脚滑了一下,并没摔着。”轻轻挣了一下,想挣开他的手,可是他握得紧,不松手。 “我扶你过去,”范翎墨微笑道:“怎么放着好好路不走,往这里跑。” 尘雪默不作声,低头慢慢地走着。抄捷径还不是为了阻止他进含章阁。她问:“贤哥儿呢?” “我们以为你和璇儿还在含章阁,所以他进去找你。” 尘雪一顿,神色惊惶地瞧着范翎墨。范翎墨询问道:“怎么了?”他抬手替她撩开落在脸颊上的一缕鬓发。尘雪震了一震,连忙别过头去,自己动手将发拨到耳后。范翎墨慢慢放下手,凝望着淡漠疏离的她,心中怅然。她未曾再抬起头望他:“我去叫贤儿。”重重心事已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而面对他,又添了许多愁绪。 林文家的带着小土出来,和尘雪走了个对面。小土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尘雪瞧,尘雪没注意,只对他笑了一下,便将视线移到他身后的林文家的。两人互递眼色,林文家的摇摇头,只动嘴唇不出声音:“没发现。”尘雪心下暗松了口气,对小土道:“璇儿来了之后,我就带她去了若水居,也是刚刚得知你和雨声也来了。他在那等着,咱们过去罢。” 小土也没说什么,跟着走。及到范翎墨跟前,他也是默然不语。范翎墨瞧他一反常态,心下纳罕。 “我带你们去若水居。璇儿在那。”尘雪说着,领着他们去若水居。她在前面带路,后面两个人很有默契的,走着走着就一起拖慢了脚步,落后她一段距离。 范翎墨用仅小土可以听见的声量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土皱着眉,郑重其事地说:“进去后想多转转来着,却被催赶着出来。雪姐姐圈为禁地的含章阁里,药味充斥,可我无意间从窗户缝里瞧见据说身染重病的熄纹——是活泼乱跳的。还有紧张兮兮的林家母女,墙根下围着的许多苍蝇。” 范翎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些能说明什么?你别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了。”他的目光却是凝沉,定定地望着尘雪的背影。 那药是熬给谁喝的?林家母女在担心什么?墙根下为什么会围着许多苍蝇?禁止他人出入含章阁的原因真的如她对外声称的那么简单吗?玉衡,你到底瞒着什么事? 小土瞅了他一眼道:“装什么糊涂。就我方才所见,足以断定含章阁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哥若想护着雪姐姐,该向她问清楚啊……” “你们聊什么呢?”尘雪转身过来笑问。 小土跳窜到她身边,笑道:“我们聊《诗》呢。大哥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就问他什么意思了。他说……” 尘雪连忙打住他:“小滑头!油嘴滑舌的,什么时候是个正经。” 他们继续走着。小土摘了一片叶子玩,随口道:“我不想骗姐姐,其实我和大哥聊的是《谷梁春秋》。但我想姐姐一定不想听,所以就没说了。”他知道她一定会想听的。 后面范翎墨也知道,所以想不通小土到底要做什么,只听尘雪“哦”的一声,她大为惊喜地说:“贤儿入学才不久,就看起史书了?且把你们方才切磋的说来我听听。” 小土正了正色道:“庄公三十二年,‘公子庆父如齐。此奔也,其曰如,何也?讳莫如深,深则隐。苟有所见,莫如深也。’庆父明明是逃亡到齐国的,《春秋》里却说是到齐国去。按《谷梁春秋》这里的阐释,《春秋》之所以那么记载,是因为君被弑而贼臣奔,事件重大,如实记载会扰乱民心,所以把事情紧紧隐瞒起来不说。孔子没有将那一段历史撰入《春秋》,人们便说他是讳莫如深。” 一番话说完,三人都止步立足了。尘雪即惊又疑,惶然端详着小土,又望了望范翎墨,他们缄默沉着地盯着她,那情形像是在等待她开口,仿佛已是洞察一切,不戳穿只是为了给她个坦白辩驳的机会。 “很好。孺子可教,果然不能小看了贤儿。”她夸赞道,可眉目间还是泄漏出了一丝愠色,稍纵即逝,她装笑着说:“那就是若水居。你们稍等片刻,我去遣退丫鬟。”转身时,心虚不已,只闻身后叹息不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五、但饮若水两心苦 一波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作尘 临溪数楹竹舍,小巧别致。卷起了帘栊,便是窗外花枝横斜。花开得盛极,胭脂万点,清姿丽色占尽春风。再远处,是草色如烟,小桥下流水娟娟。 小土和璇儿那两个孩子在屋里呆不住,跑到在外面玩水。尘雪亲自寻出茶器,沏茶待客。 茶是雨前龙井,她二哥尘霁特地命人给她送来的。只可惜有好茶,而没有上好的烹茶水来泡。单勉强用的这旧年雨水,还是去年九月梨欢蠲的,那时青尘霆还没来……那时,她还和焕轩在雨中欢笑着携手奔跑…… 温茶烫杯之后,她悬壶冲茶。茶叶在白瓷盖瓯中翻滚,舒展,茶烟袅袅腾起,清香四溢。范翎墨透过薄烟,盯了她许久,问道:“你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尘雪面不改色,慢悠悠地说:“你倒是说说看,我这有什么事是必须向你们汇报的?又有什么事,是你们那边不知道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她认真只顾斟茶,不抬头瞧他,不想看到他闻言之后的尴尬神情,但知他缄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叹道:“我不希望你事事都要独自承担,心事重重,忧思太过。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可以和你一起分担。” 尘雪这才抬眸瞧他,听他这话,明白原来他尚不清楚真相。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微微一笑,将茶放置在他面前:“没有。我这里并没什么事,倒是你,有很多紧要事儿等着你回去处理罢。” 她不但矢口否认,还催他离去?范翎墨心里极不是滋味,面前那一杯茶清翠明亮,宛若碧玉,他看都不看,只望着她,话里说不出是急是责,是气是悲:“你到底是不肯说……” “你要我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尘雪截断他的话,反唇相讥:“现在我这里不论大小事情,都会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你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有什么不清楚的,耐心地等他个两三日,也自会有人弄清楚了向你们告禀。既如此,你何必特地地跑来质问,又何必我来说?” 范翎墨猛怔了一下,心下不觉又是阵阵凉寒。一瞬间又有些错愕,茫茫然望着她,只觉得今日眼前言语刻薄、偏激乖张的她不是自己所认识的尘雪。 尘雪冷傲的,回视着他,果真像是自己全占着理。而其实家下人人多嘴杂,与南宫府那边通风报信,这些都不是他的错,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可她就是要借此讥讽,甚至故意曲解他今日来的目地,令他无话可说,不再逼问。 范翎墨的眼睛里满满地溢着悲伤,深吸了口气,最终不问,不辩解。如果她能照顾好自己,如果她真的不需要他的帮助,他放心,他不逼她。可最是失望无奈她这样冷漠拒他于千里之外。 尘雪端起茶慢慢地啜吸了一口,品其味,回其甘。放下茶杯时说:“恕我不能留你多坐,这内宅后院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按理你我也不便见面。” 她借口诸多,就这么不想见到他?范翎墨一笑,苦涩的,自嘲的。端起茶一饮而尽,茶早已经凉了,吞饮下去,不知其味,只觉得冷浸浸的。他撂下茶杯,随即起身要走。 “对不住。” 柔弱地声音里夹着愧,苦,悲。范翎墨和尘雪同时转头往门口望,不知何时,梨欢来至,神色哀戚地站在门口。 范翎墨惊疑梨欢怎么会在青府里,瞧了瞧尘雪,又望着梨欢。尘雪心下也是疑惑,只是她疑的是梨欢跑出来做甚。 梨欢是走小路,从若水居后门来进来的,所以没人发现她来。她目光绝望哀伤,望了一眼尘雪,转对范翎墨:“对不住,范公子,我们欺瞒了你……欺瞒了含章阁外的所有人。” 尘雪迅速站起身,几步过去握住她的手,脸带怒意,警告地瞪着她,靠近她耳畔:“我不管你是什么打算,不、许、说!”言毕转身面对范翎墨,手在背后仍紧扣着梨花手腕,轻描淡写地说:“我接了她回来,让她在含章阁里住着。秘而不宣的原因,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用我说了罢。” 范翎墨细瞧了瞧梨欢,只觉得她甚是憔悴,略一思忖,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想了想,若公然接了梨欢回府,必定是众人反对,梨欢难处,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岂不把事情弄糟。所以,那就难怪尘雪“讳莫如深”。他微笑了笑,对尘雪道:“但这事你也须连我都瞒?” 尘雪露出轻蔑的神气,顺口应道:“我就是不想事事都叫你们给监管着。” 梨欢空漠地望着尘雪,谎话连篇而面不改色,不知惭愧,竟还强词夺理,反过来怪别人的不是,这个人还是尘雪吗? “你姑妈也是不放心你孤身在这。”范翎墨说。 尘雪冷笑:“得了罢,别尽捡好听的话说。她打什么主意我还能不清楚。” 梨欢和范翎墨都很尴尬,注视着尘雪,皆是哑然无声。范翎墨轻轻摇头叹息。心知当到此为止了,不能再与她多说下去。事情差不多弄清楚了,他略放心。虽还有疑点,但她正气头上,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压根儿不需要他在这瞎操心,自己还是识趣点。他便告辞出去,叫了南宫璇和小土。梨欢回避到别屋去。 “怎么样了?”小土见范翎墨出来,跑上前,迫切地问道。 范翎墨避重就轻:“什么怎么样。咱们回去了,快进去跟你们雪姐姐道个别。” 璇儿道:“这么快就回去了?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我还没来得及和雪姐姐说说话儿呢。” 范翎墨凝望向窗户,花影簇簇妖娆,如浮霞掩映,影影绰绰间见她静立在窗后,淡青色的身影显得冷淡孤远。她的容颜半隐在花烟里,瞧不清神情。他深深地望着,说:“来日方长。”又道:“今日天色不好,若还不回去,你娘可要担心了。”到时候又要埋怨尘雪带累了璇儿。他特地嘱咐小土道:“只道别,别再多嘴多舌的。回头我会与你细说。 ———————————— 雨终于落下来了,淅淅沥沥的,丝丝缕缕缠绵不断。落在溪流里,闹出一圈叠一圈的细细涟漪。打碎了杏花点点。屋檐上落下一排排水滴,像晶莹剔透的珠帘。 她喜欢雨,喜欢水。北地干燥,多风尘滚沙,一春里像这样细雨绵绵是不多见的。她想,江南就一样了。春到江南时常见的莺飞草长,烟雨朦胧;花红处,绿漫天;虹桥画里,船影诗中,春江绿雾起凉波。家中的小花园,水榭花木,再怎么仿真临摹,也不是她心中的风景。 她还能再回那里去么,远离是是非非,哪怕只能是孤身只影而归? 梨欢收放完茶器回来,说:“你怎么可以对他说那样的话?” 尘雪转眸漠然瞧了一下她,待理不理,复望回窗外,自顾倾身去抚摸露光泫然的花枝。玉青色的衣袖用竹绿色精致绣纹滚边,雪白的手腕露在袖外,停落着剔透的雨珠。纤指轻轻抚过粉红的花瓣,衣袖和手都被凉雨打湿了,她也不肯收回。 梨欢等了许久,瞧她那态度,不由动气,过去要拉回她的手,而她说话了:“我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梨欢蹙着眉,语气嗔责:“你打心里从来都是不屑礼教,方才搬出来,不过是拿它当借口,伤了他的心。这样还说没错?” “那是他自找的!”她拿绢子揩着手上的雨水:“他若是厌恨我,再好不过了。”言罢不耐烦了,转身要走开。又停住了,回头对尚是愕然的梨欢命令道:“梨欢你听着,事情该怎么办现在由我抉择,你不要擅作主张,轻举妄动。”又不快于方才之事,冷嘲道:“要我救他的人是你,现在要放弃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样?” 梨欢愣了愣,她想怎样?她只是不想再连累大家了,尤其是尘雪。她痛心地望住尘雪,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望见了无形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上:“玉衡,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你真的太……” “是不是连你也要说我性情大变、冷漠乖僻判若两人?”尘雪立即恼了,不等她说完,冷笑着截道,“是的话你大可省了,这类话我听腻了,你尽管说些新鲜的来训斥我。”其实她也感觉到,今时今日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可她就是抑制不了胸中的激切躁意,仿佛只有把它们化为尖酸的言语吐出来,心中才痛快些。 梨欢凄凉含笑:“你一直是你,固执的青玉衡。”尘雪不屑理会,别过头去。梨欢凝望着冷漠地她,继续说:“固执地替别人着想,固执地扛起一切,固执地不肯屈服。这样固执的你,真的太累了。” 尘雪心中突然就是一软。他们怎么怪她怨她骂她都没关系,只别这样包容她,会令她无颜面对他们的。心中感触,温柔若水,她微低着头,喃喃地说:“就算再累再难,也不能放弃,不能屈服,知道吗?” 梨欢见她转和了许多,说道:“我原本是想放弃,但现在认真想一想,方才若对范公子说出真相,或许他会是帮我们的,以他对你的……”她突然顿了一顿,改口道:“你大可不必独自扛着重担。” 尘雪轻轻叹息,显然是疲乏了,往凳子上坐下,娓娓道出本意:“秘密要不要告诉别人由我们自己抉择。我不告诉他,不让他帮我分担不代表我亏欠他的。可是如果我将褚公子之事告诉了他,他断不会袖手旁观,定想帮我们,到时候他左右为难,或许会徇私枉法。可他不能那么做啊,错在我们自己身上就够了。况且,我再不能欠他更多恩情了。我还不起啊!” 梨欢认真聆听,望着她,心里怆然慨叹,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好苦的一句“还不起”。她坐到尘雪身边,轻轻抱住她,想着她与范公子这样下去,将来该怎么样啊?将来,许是日复一日的很久之后,也许就是下一刻的事,然而感觉都是那么遥远,那么渺茫,因为还未触及,因为难以预料……尘雪他们将来怎样,褚公子将来怎样,她自己将来又是怎样,都难以预料,只叫人彷徨感伤,无奈。 “如果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也只好……利用他了。”尘雪伏在梨欢肩头出神,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话。她累极了,轻轻地阖上眼眸。莫道玄机的前因后果,纠缠不清的恩怨是非,乱世红尘之中,身不由己。你救了我,我害了你,还了一个人的恩与罪,又欠了另一个人的情与债,如此轮回,此身此心,何得自由。 自由——她的梦在江南,在小桐安村。原来所在的都是过去。 ———————————————————————————————————————— 璟尘说:偶然读到王安石的《北坡杏花》,感觉与自己的小作挺应景的,挂在上面与大家分享。真心希望大家对小作多提意见,不足之处多批评指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六、一夜风吹瘦 这一日下来,熬到夜幕降临,仿佛十分的不易。 当烟雨渐消,人声已静,沉寂如死的夜里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风云暗涌。 熄纹吹灭了灯,刚躺下,便听有人扣门。她心里犯嘀咕,他们无端把她拉进这趟浑水里,什么大事要事急事,总不消停。她烦躁地爬起来:“就来了!”摸黑点了灯,便去开门。 她微愕:“是姑娘啊?” 叩门之人正是尘雪,她手里捧着盘子,盘中放着一个青花粥罐并两副餐具,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嗯。” 熄纹忙让了进来。尘雪走进屋内,将盘子搁在桌子上:“要你每天装病,委屈你了。” 熄纹瞟了一眼粥罐子,笑道:“奴婢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她忙替尘雪挪出凳子:“姑娘坐。” 尘雪笑得柔和:“我命人熬了燕窝粥,咱们一起吃罢。” 闻知是燕窝粥,熄纹更加喜难自禁:“谢姑娘赏!”眉花眼笑地揭开粥罐盖子,给尘雪舀了一碗燕窝粥后,自己也盛了一碗,站在桌旁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尘雪并不动用,只望着她,似笑非笑的,手指轻无声响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熄纹吃了几口,因不见尘雪食用,便问道:“姑娘为什么不吃啊?” 尘雪没有回答,一笑低头,从袖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儿,举在面前如在观赏般,嘴里淡淡地说:“这小瓶儿里装的,是由十几种辛毒草物炼制而成的毒液,只须两三滴,便可致哑。” 熄纹一时没听懂,愣愣地瞧着尘雪手中的小瓶子一会儿,眼睛慢慢瞪大,脸色大变,手中的碗忽然“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摔碎,一些粥洒在她的裙子上。她张嘴结舌,惊恐万状地瞧着尘雪,手捂着脖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尘雪笑了笑:“先不必紧张。你那碗没毒。” 熄纹自觉逃过一难,大松了口气,略略平复才说出话来:“姑娘你吓死我了。”因惊吓过度,她脸上冷汗涔涔,浑身倍感无力。仍是惊魂未定时,只见尘雪拔出瓶塞子,往自己的那碗粥里加入毒液,她心里惶惑,整个人又呆若木鸡了。 尘雪拿羹匙搅匀燕窝粥里的毒液,一面闲闲地道:“与其费尽心思地管束你的双腿、你的性子,倒不如将你毒哑。这样要是哪天你又觉得闷了,跑了出去,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她将粥往前一放,抬眸望住凝惧的熄纹时,眼里如冰如雪:“吃这碗!对外我就说,你是因为得了怪病才哑掉的。” 熄纹大骇,“扑通”跪地,又是磕头又是大哭:“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奴婢可以发毒誓,只求姑娘开恩。姑娘是菩萨心肠,不要让奴婢变成哑巴……”她死死抱住尘雪的腿,涕泪涟涟地哭嚎求饶。 “我谅你没那个胆子了。可是你行事素来轻浮大意,我实难信任你。为求万无一失,我必须这么做。你快给我吃下它,省得我叫人来灌!”尘雪无情地说。 “我不喝,我不喝……”熄纹嗫嚅着,一个劲地摇头,恐惧无比,坐在地上身体一点一点往后挪退。 尘雪拍桌大喝一声:“林嫂!” 屋外待命的林家母女“啪啦”一声地推门进来,迅速按制住地上的熄纹。熄纹吓得魂飞魄散,脸上泪涕狼藉,面色惨白如纸一般,瞧见尘雪端起毒粥,她一边奋力地挣扎,一边乱哭乱叫:“我不要喝,我不要变哑……” “老实点!” 林家母女使全力钳制得她动弹不得,她圆睁着眼,望着一步一步逼近地尘雪,绝望害怕到极处,大哭乞饶:“姑娘不要,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奴婢发誓,以后绝不擅自踏出含章阁半步,行事定当小心,如有违誓,不得好死。到时候姑娘就是要赐奴婢一死,奴婢也领了……” 尘雪正欲灌粥,闻言手中一顿,勾唇笑起,伸手扼住熄纹的双颊,爽快的话语中带着些阴狠:“好!就依你说的,这次且饶过你。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若是再管不好自己,那么下次加在你饭菜里的,就是鹤又是轻而易举之事,刚才那碗吃了一半的粥只是没下毒而已。熄纹越想越怕,越悔,过去自己太把这位主子看懦弱了,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尘雪放开手,使眼色也让林家母女放了手。熄纹便如糖稀一般瘫软下来,手撑地地上,抽抽噎噎的。尘雪俯视着脚边的她,唇角若有似无地浮着笑:“希望事情不会弄到要杀人灭口的地步。你若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待此事一了,我断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她俯身勾起熄纹的下巴颏儿,迫她与自己对视,眉目里笑意温柔却直叫人觉得萧冷:“你可要好自为之了。” 熄纹揩了揩着脸上的泪,乖顺地点了点头。目地达成了,尘雪嘴角牵出一丝满意地笑,带了林家母女出去。在屋外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无端又想起了焕轩。诚善如他,若是看见她今日所作所为,一定会吓傻了罢,一定会很失望罢。 连她自己也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心中又烦躁起来,不愿再想焕轩,也不愿想她自己怎样,抬眸凝望着西厢房里透出来的灯光,嘴里吩咐林家母女道:“把钥匙给我。你们休息去罢。” 林文家的欲劝难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西厢的钥匙交与尘雪,便与女儿回去休息。尘雪径自往西厢走去。 褚风咳得厉害,牵动了左胸口上的伤口,剧痛难忍,紧蹙起眉心,急促地呼吸着。病痛缠身,连呼吸都觉得钻通。梨欢心中如刀绞一般,忙扶住他,一面抚他的背,一面劝道:“是熄纹,打碎了一个碗,被林嫂责骂了几句,就哭了起来。真没什么事,你赶紧躺好了,安心睡罢。” 褚风直咳得说不出话,待缓过一口气来,已是支撑不住,重重躺下了。他发着高热,全身如烧炭一般的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 梨欢替他盖好了被子,便拿帕子拭去他额上的汗珠子。他的脸色是那么憔悴,阖目时眉头也是紧皱着,显然是很难受。她在床榻旁坐下,伸手温柔地抚着他紧锁的眉头。他的眉头在她的手下渐渐舒展,呼吸也平稳下来。 她静静地望着安睡的他,望着望着,眼角就溢出了出泪。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但仍是阖着眼。老母亲让他不要有牵挂,说男儿当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他随王爷南征北伐多年,刀光剑影中,亦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今时今日,他极渴望能够活下来。生之意愿前所未有地强烈,只因他有了牵挂——身边的这位女子,她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了。他沙哑地说:“别哭。” 梨欢鼻端一酸,泪水更加汹涌,只是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加力握了一握她的手,便如睡着了一般。 尘雪立在门外,握着锁头的手慢慢放下。她仰起头,自言自语道:“别哭。” 总归还是有希望的。她心里道:“雨声,我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七、知君几曾到人间 这沉沉的夜未央。 另一边金香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笛子,欢快地往厨房去。一跨进厨房院子,便瞧见墙角下有一团黑影。 她吹灭灯,放轻脚步走过去。刚要出声吓人,焕轩就转过头来瞧她。 她笑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呢?” 借着月光,焕轩看清是金香,便不想理会,扔了手中的药渣子,起身走开。 金香忙追上去:“你且站住,我有东西要给你。” 焕轩置若未闻,只管走着。金香快一步超过他,将笛子往他面前一横,神情得意,仰头等着看他的反应。 焕轩低头怔怔地瞧着笛子,抬手欲接过时,金香立即收回了笛子,娇笑道:“我可是费了很多唇舌,才从梅管家那替你要回了笛子,你如何谢我?”其实没费多大的劲,梅金两家是一气儿的,她金香向梅管家讨要这支被没收的笛子只是一句话的事。 焕轩缄默地望着她,等她提出条件来。她微笑了笑,拿笛子轻敲手心,绕着他踱步:“我也不要什么谢礼。你只须为我吹奏一曲。嗯,半夜里吹笛未免会惊扰了别人,也不合府里的规矩,只恐再被没收笛子,受责罚。但若在你屋里吹奏,声音传不远,外面听不清,也就没事了。”她说着说着,就把手搭在了他臂上,故作媚态,眉目流波地望住他。 焕轩瞥了一眼身侧的她,又瞧了瞧她手中的笛子,便往厨房后面自己的小屋子走去。金香心中一喜,跟随其后。 他神情冷淡,月光照在他脸上,更像是落了一层霜似的。到了他的屋外,他推开门,一跨进去就转身把门关上,插上了门闩。金香没料到他会这么着,立在门外呆愕了一下,拍门叫道:“哑哥你怎么不让我进去?你不要笛子了?快开门啊!” 焕轩在屋里不但不理会,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只顾洗净手,吹了灯,和衣躺下。金香见里头突然一暗,便不闻声响了,气得骂骂咧咧起来:“快给我开门!莫要装聋作哑,不识抬举!你当真不知道你这一间屋子是谁给你求来的?你以为梅晓辉会有那么好心,会让你这个新进来的无钱无势的闷葫芦独住一间?还不是我替你要来的,家下仆奴老的小的谁有你这样的待遇。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如今竟把你姑奶奶锁门外……” 焕轩不屑一听,自闭目静心疏理这几日的发现和存在心中的疑惑。 据闻尘雪的贴身丫鬟熄纹得的是外感风寒,寒饮内停之症,可是每日厨房这煎了送过去的药却分明是治外伤之药。当中地榆、白芷、土茯苓、算盘子根、黄花演、火参等药合用,可以起到止血敛疮、消肿解毒、去腐生肌之功用,但并不能治外感里饮之症。就算该主诊大夫医术不精,也不至于糊涂到连这一点药理都不懂,胡乱开药罢。堂堂青府,请用的大夫又岂会是庸昧之辈?那么,便是熄纹没有感染风寒,而是受伤了。然若是如此,对外为什么不如实以告?即使外面正对抓药疗伤者盯得紧,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尘雪定不会是因此多费周章,掩人耳目。那究竟是何缘故,使得尘雪隐瞒熄纹受伤之实? 焕轩是越想越不明白,坐了起来,叹她从来心思重,谁能猜得透!而他进青府已有数日,与她相隔虽近,奈何尊卑规矩、世俗礼制所限,总是无法见她一面,无法一问究竟。 他想问她的又岂止这些。 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金凤自讨了没趣,早走了。焕轩便下床点起灯,寻出自制的药膏,涂抹手上一处处溃破的血泡,再拿干净的麻布包扎手。他一山野村夫,不是没做过粗活,但像在这里每天没命地干重活还是头一次。任人使唤,种种杂活,有时累到觉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手中血泡相继磨出,夜里虽涂了药,但次日干活也是要再磨伤的,着实很疼。就这样,一双手溃脓红肿,总不见好。 焕轩包扎完手,吁了口气,忽然怔了一怔,起身去开了窗户。 已经很晚了,她还没有睡吗? 轻渺若无的琴音里为什么总是那么哀伤? 《忆故人》,她所思所忆之人是他吗? 自遇见她,他的笛只为她奏响。历经死劫的她,虽痛彻心扉,但仍旧坚强善良。在那个阳光嫩暖,落木翩飞的秋日里,为一把菊花瓣倾城一笑。林中安宁,他们一起走过小径。她仰举着脸庞,沉醉在凉柔的秋风里,她说时光就那样过去就很好。他何尝不是那样想的,可是后来才知,在无奈离散之际,在无情世事面前,他们是那么卑微渺小,那时光是那么容易破碎。 他们都喜欢孤风渡,可唯一一次同驻时却是离别,让他看见了寻她而来的范翎墨。范翎墨,人中龙凤,当真与她是天作之合。对尘雪的亲友来说,她是生死未卜。而就在她生死未卜之时,那范家少主竟痴心不渝,踏破铁鞋,千山万水寻她到世外。其心可表!相较之下,他有什么资格挽留她? 然而,他真的放不下,惟愿她在他身边。 她曾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他来了,他们可否一起重回到那样的时光里? 若可以与执手她同归,时光怎样过去都很好。若不能,他不会叫她为难的,她过得好便好。 可是谣言讹传,诽谤不断,她在这里会过得好吗?范翎墨有没有照顾好她?夜半无眠,琴音悲伤,她有多少心事?有多少难言之苦…… 他想问她的,太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八、君心燃红尘 他很晚才睡下,次日起得比平时稍晚了点,就有人在外面“啪啪咚咚”的要把门敲破。杂役房的头儿黄赖子喝斥了他一顿,便将前面厨房那儿的一些粗重活儿单指派给他。 忙活到午饭时,杂役房和厨房里的人也都不管他,自顾先吃。等他歇手进去要吃饭时,连残羹剩饭也是不多了。他本来就不是挑三拣四的人,况且又累又饿,就有什么吃什么了。他在角落里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边吃边盯着对面小火炉上熬着药的药吊子,心里正筹划时,只见两个婆子撤下饭菜回来。 厨娘们和丫头婆子们都围了过去,瞧见各盘菜馔未减,道:“怎么又都没动啊?” 焕轩顿时忧心,尘雪寝不安席,食不甘味,长此下去,如何是好?他翘首望着那堆人。一个婆子说道:“天天山珍海味,吃腻了膈,如今这个不要那个不吃的,越发难伺候喽。”另一个道:“依我看,就是想要新鲜东西吃,大枣粥次数多了,不能再送过去,得再想其他的?”说这话的徐嬷嬷抬眼四顾,寻望到了焕轩,便端了一盘菜堆笑着走过去:“来,哑哥,这个给你吃。”焕轩接过后只搁置在一边,她又笑道:“哑哥能想到什么新鲜东西,让四姑娘换换口味。” 焕轩对这些人惜字如金:“野菜。” “野菜?哎呦呦,要新鲜也不是这么个新鲜法儿。她一千金小姐,我拿什么不好孝敬,巴巴的送上野菜让她摆寒酸相?你再多花点心思,没得叫姑娘把菜全泼我脸上。”徐嬷嬷道。众人都好笑起来。 焕轩坚持己见,只道:“园子里就能挖到野菜罢。马齿苋炒蛋、荠菜山鸡片、苦菜肉丝汤都可以。”小桐安村没有山珍海味,野菜野果倒是很多。那里也没有千金小姐,却曾有个山野丫头,挎了篮子,跟着大娘去挖野菜。她未嫌贫贱寒酸,反而因劳作而乐,知足而乐。采摘回来的野菜没有肉炒蛋炒,只是焯一下,拌点油盐就上桌了,她一样吃得很香。他相信,那才是最真实的她,荣华富贵不上心,但得真善情,粗茶淡饭也合意。 只见徐嬷嬷很不放心,将眉头拧得很紧,焕轩便又淡道:“仍和先前一样,若有赏,你们得。若是罚,我来领。” 徐嬷嬷瞬间眉开眼笑,道:“瞧你说的,我们尽都成了自私自利之人?咱们一心为主子着想的,岂为赏,岂惧罚。主子高兴了,大家欢喜,若不高兴,也不能都推你头上啊,我们也该担戴的。” 另有一个婆子也走来笑道:“细想来,正值春季,野菜新嫩繁生,弄了些来,做成肴馔也有点意思。午饭时姑娘还是喝了碗汤,这一顿就算过去了,哑哥说的那些,咱们晚上再弄给她品尝,看究竟如何。” 尘雪午饭没吃多少,她们就算她吃过一顿了,繁衍了事,还说什么一心为她着想。就焕轩这么一个随和的人,见了这等虚情假意的人,心里也厌恶起来了。他随便扒了两口饭,只想快快离了这些人。他走得急,踏出门时差点撞到要进去的金香。 金香拿手指戳他的胸口,笑嗔:“你赶着去投胎啊。” 他面无表情,从她身边走过去。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挑逗道:“你的笛子还在我那,我该拿它怎么样呢?” 焕轩头都不回,用力甩了一下手,摆脱掉她,自到柴堆旁抡斧劈柴。金香恨他总是这样冷心冷面,正要破口大骂,只听厨房里众人招呼她道:“金香妹子,这么得空啊!”她且作罢,只冲他闷哼了一声,便转身进去,笑道:“饭后无事,找你们唠嗑来了。” 饭后有一段时间厨房里会比较清闲,众人没事就在一处东家长西家短。她们拉过金香:“你真是来找我们唠嗑的,还是专程来看你的情郎啊?” 金香佯怒嗔道:“这里哪有我什么情郎,只有一帮老骚娘们,并几个歪瓜劣枣似的浑小子。我真心来找你们说话,竟要被你们疑心。” “瞧这牙尖嘴利的!”众人一阵笑喧。跟金凤较要好的厨娘卢氏向外面努了努嘴:“那一个,也是歪瓜劣枣?那你就是寻到天上去,也找不出个端正的来了。”金香脸上微微一红,众人揶揄道:“别嘴硬了!真看上了,那就叫你娘去求姑娘作主,将你配了他罢。” “呸,她自己怎样,还有脸定夺别人的终身大事?”金香忽然变脸啐道。她因尘雪几次婉拒她娘亲,不让她贴身伺候,使得她至今还不过是个二等丫鬟,心中早存了怨恨。而怨恨久了,见仇敌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心下更是不甘,便又多生出嫉妒来。所以每每有人在她面前提及尘雪,她心头便如长着根刺一般不爽,冷嘲热讽,说话越刻薄起来。而她爹娘在青府中很有权势地位,众人只有奉承她的,没训斥的。 “金妹子越发没个高低上下。” “这样不敬的话可不能说。”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言地说教,脸上却都是带笑的。金香轻蔑回道:“什么敬不敬的,那一位现今还能尊贵到哪里去。落入过贼窝里的,哪还能是干净的?纵她出身富贵,今也只是残花败柳了。又是险些被退亲的,我可不要这样的一个人来指点我的终身大事!”说话间,外面“噼里啪啦”柴木劈裂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众人不以为意,继续取笑: “你别说,姑娘那里是好说话的,只怕是你爹娘指望着你攀上高枝,不肯要一个挑水砍柴的小子作女婿。” 金香手中玩着发:“我也没说我要啊,美得他!” 卢氏笑道:“那昨晚是谁偷会他来着?” “若是为这个,别说我啊。有其主必有其仆,我也只是主子怎么做我就怎么跟风而已。”金香理直气壮地说, 人人精神一振,悄悄问道:“难道昨儿个真有若水居幽会一事?” 金香笑得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昨日在若水居,四姑娘遣退当值的丫鬟,她们退下时都瞧见的,树丛后面的人影就是范公子。估摸着还是四姑娘亲自到哪个角门上迎接,带路到若水居的。” 众人唏嘘不已,顿时纷纷议论起来。金香又道说有人看见他们在若水居如何诙谐谈笑,狎昵调情,分别时又是如何的依依不舍,相约再会。她说得绘声绘色,如同她亲见了一般。各人闻说,连连摇头贬责。徐嬷嬷叹道:“真不成体统了。下过聘的,未过门前更该回避着些啊。” 金香挑了挑细长的眉:“我就说啊,难道失了身,就越发不知廉耻了。” 卢氏轻推了一下她,笑道:“那你还‘跟风’?” “我这不是不懂事嘛。”金凤撒娇道。 一个婆子道:“那范公子原是个痴情人物,有那样的行为也是可以体谅的。可她一个女儿家的,啧啧……她如今都这般沦落,不守闺训,范家长辈怎还容得了她,竟没退亲。娶回家就不怕玷污了门楣? 金香这儿一向有很多小道消息,她向众人解释道:“咱们那位啊,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范公子真叫给迷得神魂颠倒,不离不弃。范家二老之所以没有提出退亲,除了范公子的坚持外,还是因为念在以往的交情上,见故友之女几多可怜,不忍弃之。” “这样啊……” 这厨房里头正议论得热闹时,忽然跑进一个小丫鬟来,众人忙止住话茬了。小丫鬟进来是看药熬好了没,她向众人笑道:“你们快出去看看,外面有好玩的事呢。哑哥劈柴的样子,竟像跟柴木有深仇大恨,玩命似的劈砍,恨不能将它们碎尸万段!” 被她这么一说,金香她们才注意到外面柴木劈裂声如雷大响,便真出来瞧“好玩的事”。 焕轩满腔怒恨,抬头冷冷地瞪着她们。众人大骇,笑语声顿时弱了下来,皆不明白他因何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焕轩恨恨地撂下了斧头,就转身走开。斧柄上竟全是血迹! 他的手还在慢慢地滴血。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入他走过的尘埃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廿九、相顾无言 又一日,厨房如往常一样将熬好的药送至含章阁院外。 “这药有问题。” 林花自在院外从送药的小丫鬟手中接过药时,就觉得今日药的汤色不对。当时没有表露出来,也只是疑心,打发了小丫鬟去后,转身进院,方端起药细闻。连日来药都是从她手中经过,她又是个心细之人,药的汤色、气味怎样她都知道的。但看今日这碗药,不但汤色清浅了很多,就连气味也与以往的药大不相同。 她连忙到后院,将情况告知她母亲和梨欢。 梨欢端过药来看,道:“果然不对劲。”三人越发焦虑不安,林文家的责问林花道:“是不是你抓错药了?” “我就是怕错拿了或少拿了药,所以每次抓药完,当即在药珍阁里再三检查,确定无误后才敢送至厨下。今日亦然,送至厨下去煎的药断不会抓错。”林花急急辩道,激动得脸都红了。 梨欢道:“那便是煎药时出了问题。如果是谁的无心之过,倒也罢了。但若是有人存心动手脚,他目的何在……”治伤的药材已经所剩无几了,突然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且先不去心疼药材,单想此事若是有人心存企图,那事态就严重了,就不是少了一剂药这么简单好说了。三人顿时分寸大乱,梨欢又道:“事情现在还很难说,先禀报姑娘。” 林文家的道:“也不知道姑娘这会子出门了没?我这就赶过去,兴许她还没外出。” 梨欢闻知尘雪要出门,心下疑异不解,微蹙起秀眉,因林文家去得匆忙,她便来问林花:“姑娘要去哪里做甚?怎么我不知道?” 林花细述道:“我们没来得及跟你说。姑娘她决定求范公子帮忙,今天一大早便派人送了本书到南宫府给那个小土,假说是小土昨天要借却忘了带回的书。范公子他们机警,必会起疑。为解疑思,又必会阅书。书中做了暗记,约范公子未初在仁安堂附近的酒家相见。” 前日尘雪对范公子那样冷漠,今日却又不得不反过来求他帮忙。梨欢听了只怔怔的。那种内心里的挣扎、无奈和羞愧,她深有体会,不由替尘雪心酸。 “她要让范公子当即请位大夫来……”林花都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了:“她说范公子必须答应帮忙。” 梨欢却是一笑:“是不是觉得她很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的青尘雪!她说她还不起,可是终究别无他法了。她被逼得太苦了! 林花瞧见梨欢眼眸里泪光闪烁,微微讶然,垂下头去,盯着盘中汤药不作声。梨欢别过脸去,目光微错,见尘雪和林文家的匆匆赶来,她连忙拿手背揉拭湿润的眼眸。 原来尘雪尚未出门,听林文家的表明了情况,急急撂下诸事赶了过来。她神情端肃,二话不说,一过去就端起药来看。嗅了一嗅,微微怔住,汤药的气味竟这般似曾相识。 她病中恶梦不断,迷迷糊糊时,瞧见耶律隆庆坐在自己的床旁,猛然惊吓,也没再认真瞧,便发疯似的拼力挣扎起来,边哭边胡乱打骂,一碗药全泼他身上了。他揽住她想要安抚她,她惊恐下尖叫排斥,抱着被子缩到床角颤栗抽噎。云大娘她们闻声而来,连忙把焕轩他拉了出去,可是他何错之有?云大娘心疼地搂着她,安抚她。她大哭不止,是惧,是痛。春分另端来了碗药给她喝,那药好苦,好苦!一连几天跟药,病渐好了,知道自己误会人了,心里感激时又深深愧疚。药灌下去,则是另一番苦味。那药味药气她便再熟悉不过了。 她端着药,蹙眉道:“竟是小青龙汤。” 梨欢她们大惑不解,面面相觑,只待尘雪的解释。 “这才是治外感里饮症的药,”尘雪望着手中的药,目光渐渐冷利起来。她们对外谎称熄纹得了外感里饮症,是有人看出了她们药不对症,故意换了她们的治伤之药,送上这小青龙汤,敲山震虎! 梨欢她们也推想到了,不由肃然而恐。尘雪即忧又愤,放下药碗时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能耐!” “姑娘打算如何?”林文家的问道。 “此事当速决,以免多生事故。”尘雪略略思忖,林文家的只负责管理这书阁的,厨房里的事她不好越权过问。尘雪便转眼望着林花,道:“林花,你马上去查探明白,究竟是何人所为。让那人来我这‘领赏’!” 林花答应个是,便要去,梨欢忙道:“且慢!”她拉住林花,对尘雪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府里那些人怎么刁钻,让林花去,只怕问不出什么,反要受他们的刁难。到时候未免也会打草惊蛇。依我看,还须你亲自出马,现审现拿。” 林文家的道:“姑娘亲自去?这不妥罢……” 尘雪觉得梨欢说得很是,道:“现在不是理会那些破规矩的时候。我这就去弄个明白。”她便带了林花,径自往外厨房去。 途中只见金管事的女儿迎面走来。金香见到尘雪,满脸轻蔑神气,慢吞吞地福身:“姑娘万福。”话里也是没有一丝诚意,倒像是反话。 尘雪无所谓,只盯着她手中的笛子,含笑问:“手里拿着什么?” “姑娘不都瞧见了吗?还问什么。”金香哂笑道。 尘雪心内着实不快,笑容微敛:“笛子哪来的?” 金香斜睨着尘雪,反问道:“怎么我的东西,姑娘要问打哪来的?难不成我偷了抢了,所以我的东西是贼赃,姑娘要这般追问?” 问她一句,她不但不正经答话,还牵扯出一大堆牢骚来。林花气愤不过:“金姐姐你……”尘雪却抬手止住林花了,对金香冷淡道:“你去罢。” 金香自然得意,勾着嘴唇笑,悠悠答了声“是”,便摇摇摆摆地从尘雪身旁走过。尘雪微微回头向林花道:“咱们还有正经事……”未走远的金香听见了,回身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有人越发上脸了,尘雪不得不端出点威仪来:“你是什么身份!我要往哪里去,还得跟你禀报不成?” 金香哑口无言,也不请退,就恨恨的一甩袖子而去。尘雪懒得与她一般计较。但因她手中的笛子,心头疑云笼罩,望着她背影怔怔出神,心里空落落的无所依归,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声,只得和林花往外厨房去。 进了厨房院子,只听厨房里笑语声不断。尘雪立在院中,那些诋毁中伤之语一句句清清楚楚地传到耳朵里,她胸中怒火熊熊燃烧,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盯着厨房的目光一分分地冷冽。这些人!这些人—— 虽然她知道府内府外对她诸多诽谤,但这样亲耳听见,还是无法淡然处之,忍不住怒火中烧。 “这些人太无法无天了。”林花恨声道,见尘雪面色铁青,不由忧心起来,连忙挽住她的手,转而劝慰道:“姑娘息怒,莫因那些人气坏了身子。” 里头传出来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了!尘雪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过身去,咬着牙,闭目深深呼吸了一下,逼迫自己冷静。再睁开眼时,瞥见外面一挑着水的家仆正要跨进院来,她方要转身回避,可是心中莫名地若有所触,不由自主地向那人望去。这一望顿时大震,目瞪口呆。 焕轩跨进院来,低头看路走时,眼角余光瞧见院中站着两个人。他不经意抬头,在望见尘雪的那一瞬间,登时怔住,手不觉一松,一担子水从肩膀滑了下来。木桶“咚”地撞地,顿时水花乱溅,水“哗哗”地从倒地的桶里流出来,漫了一地。 她脸上泪水亦如泉涌,喉中哽塞,水光盈然的眼眸凝望住他。是他!真的是他!她以为,她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目光交接处,那些静好岁月如清澈的细流一般慢慢淌过他们的眼眸。然而往昔越美,只衬得今时越悲。别后纷纭世事,多少辛酸,乍得相见之时,万语诉不完悲苦。 水漫湿了他的鞋,他未察觉似的,只站着不动,定定地望着她,仿佛在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清澈而温和的眸子里浮起了微微的茫然和浓浓的悲伤。而就在这时,尘雪身后的林花连忙上来挡住他的目光,指着他喝命道:“没规矩的东西!四姑娘在此,还不速速回避。” 焕轩恍若未闻,仍旧怔怔的,目光越过林花,深深望着她身后的半面容颜。终于见到她了,他呓语般地说:“玉衡……”尘雪听这一声唤,凝噎难语,望着他掩面低泣。他来了,千里迢迢,入府为仆,来唤她一声“玉衡”。他真的就在她的面前。 林花被他们这光景吓到了,望着他们俩惊疑不定。厨房里的人听见外面有人说四姑娘来了,慌慌张张地都涌了出来。林花最先回过神来,急忙替尘雪擦拭眼泪:“姑娘,来人了,可不能这样。”厨娘婆子们赶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姑娘万福。”尘雪泪痕未干,和焕轩只木然不动的。身边有这么多人在,可他们只觉世界只剩下他和她,相望如梦中。 婆子们只恐被尘雪听见了方才的话,一个个不敢瞧尘雪,行礼毕只低垂着头相互递眼色。最后徐嬷嬷赔笑道:“姑娘千金之躯,怎么屈尊到这庖厨之地来?”她问时,后面有两个婆子去推焕轩走。焕轩被迫移动,可是望着尘雪的目光却是一刻不曾移开。 尘雪久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突然命令道:“住手!” 登时众人都抬头望她,她顿了一顿,望着焕轩,强忍着泪,为自己不合“规矩”的行为解释道:“我有话问他。” 焕轩正担心自己让尘雪为难了,果然卢氏就说道:“这小厮若有什么不是之处,交由杂役房管事处治就好了,岂能劳动姑娘亲自审讯?姑娘如此抛头露面,亦有失尊重,不成体统。”只见尘雪轻哼哂笑,道:“了不得!我以为你们只敢在背地里嚼舌根,没想到你们竟也有胆量当面教训我。这样的规谏之勇、之心,着实难得——稍后咱们可要好好立一立规矩了。” 众人恐惧,方才取笑犯上的话全叫她听见了,所谓“立规矩”,还不是要找她们算账,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分明是暖春三月,可就有人觉得是数九寒天,冷得叫人哆嗦。 尘雪见众人莫敢多言了,方撂下话来:“带他到议事厅。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审问他。” 她以坚强的姿势转身,行步端庄,然而背过众人,压抑的心终于又猛然惊痛,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悄然滑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八、横塘秋月 一枚新月,悄然爬上,犹如一朵洁白的梨花,闪着银色的清辉,宁静的开放在墨蓝墨蓝的夜空上。整个世界都被月色浸成了梦幻般的银灰色。 夜里空灵清悠的笛声与月光一起流漾生辉,让人心神宁静。 春分从榻上爬起来,望着那边炕上的尘雪。这两日她都是住在云大娘这边,白天帮忙做饭煎药,晚上就替云大娘守在尘雪病榻边照料她。 尘雪睡得很熟,春分披了衣,轻手轻脚的出来了。 这里与西边的院子中间只有一道矮篱笆相隔。春分站在屋外,瞧见那边屋外阶上一团灰白影。清冷的空气里,笛音还在悠然回转。 春分慢慢走过去,低声道:“轩哥哥,你不冷吗?” 笛声停住了。借着如水月光,春分看见焕轩对她笑。她在他身边坐下,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儿?” 焕轩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她只觉得他的指尖微凉,在她的手心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因距得近,闻得他身上淡薄的药香。 她脸上忽然发烫,夜色朦胧遮掩了她脸颊上的红晕,但她还是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声音低微:“不知道你写什么。” 焕轩便不写了,微笑着拿笛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像是在说她笨。 春分只微笑了笑,静默了一会儿,慢慢道:“那天她是把你当成那个耶律隆庆了,所以才那么害怕。轩哥哥你别往心里去。” 焕轩点点头,“嗯”了一声。 春分凝望着焕轩,想想那天尘雪高烧不退,焕轩进去替尘雪诊脉时,恰巧尘雪梦中惊醒,睁眼瞧见了他,便又是哭叫,又是挣扎打骂,万分凝惧地缩到床角去。当时她真替她轩哥哥心酸!还不知道他心里会怎样的难过。 春分又笑道:“还有啊,你的笛声果然能令她睡得安稳。” 焕轩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她现在睡得很熟,你可以去给她把脉了。”春分道。 焕轩应了一声“嗯”,便起身去了。 一缕清柔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屋内如笼了银雾一般。 焕轩走到炕边,轻轻扶出尘雪的手,伸手按在她的脉搏上。凝神细诊了一回,又伸出手轻按在她额上。他心下了然,替她掖好了被角,就要离去时,衣袖忽被扯住。 “对不起。”尘雪望着焕轩的背影说道,手里慢慢放开他的袖子,又说:“谢谢。” 焕轩微回头一笑,便出去了。 次日尘雪起得较早,连日躺得腰酸背痛,便自己挣扎着爬起来,靠在枕头坐着。 那边春分还未醒来,尘雪也没叫醒她,自己坐在炕上发呆。 想来真是上天垂怜,让她死里逃生。 听云大娘说,云大伯进山打猎时,在蒲溪下游发现了她,救了回来。而这里是小桐安村,属北容城的一个极偏僻的小村子。北容城,属易州,也就是说,这里契丹境内。 想到契丹她就心有余悸。不过好在这里远隔尘世,民风淳朴,人心慈善,她倒可以安心了。 “你醒了,”春分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去端水给你洗漱。” 尘雪柔婉笑道:“劳烦你了。” 春分一边穿衣,一边笑道:“姐姐客气了。” 她端了水进来,帮尘雪洗漱。没多久,云大娘端了早饭进来,吩咐她道:“这里有我,你去吃饭罢。” 春分便端了水,出去吃饭。云大娘在床沿坐下,要喂尘雪吃饭。尘雪连忙道:“大娘,我现在好很多了,可以自己吃饭了,哪还能再劳烦您……” “你才退了热,身体虚弱得很,哪来的力气。还是我喂你。”云大娘把一小勺子粥送到她嘴边:“想不让我喂你,那你就要快点痊愈喽。” 尘雪心下感动到极处:“你们真好。谢谢你们。” 云大娘笑嗔:“傻丫头,说这些做甚。”她见尘雪忽然落下来,惊慌道:“嗳,怎么好好的就哭了呢?” 尘雪擦着泪,破涕一笑:“没有。不是哭。只是因为各处伤口很疼。”只是因为心里很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九、晴兮雨兮 云秦两家悉心照料尘雪,她伤势好转得算快了。然而待她能下床走动时,也已是九月了。 天高气爽,秋的蝉翼纱凉而清柔。她在林中信步走着。 在小桐安村这里,似乎一切都平静缓和下来了,不受干扰:脚步,微笑,和情绪。但看青山碧水,津渡船影;斜晖脉脉,炊烟袅袅;让人心逐渐回到一种宁静从容的状态里去。 林中落叶纷纷翩飞,像轻盈妙舞的黄蝶。尘雪闭眼深深呼吸,醉在这如诗如画的秋色秋韵里。 活着真好! 她发现自己对这人世间是如此眷恋与信任!即使亲历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劫难,亲睹了滔天罪恶,即使她曾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即使那些伤痛刻骨铭心,梦里犹现,可是在这里,心又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重新燃起了生的意念,重新开始相信这人世。而且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她更加珍重生命了。 明晃的秋阳穿过树木枝叶,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一小丛山菊也兜了不少细碎嫩暖的阳光。她蹲身下来,细嗅菊香,容颜上漾起清浅的笑。 微凉的秋风摇曳着山菊的欢笑和淡香,片片黄叶唱着静默而欢乐的歌,飞舞翩跹。 一切如此美好。 时光就这样静静过去就很好…… 尘雪见叶上和草地上落了很多菊花瓣,便兴致勃勃地拣起花瓣来。拣了一会儿,忽听身侧有人走来。尘雪转头去瞧,对那人虽觉得面生,但她知道他就是哑哥——焕轩。她卧病在床时,时常听见外面云大娘他们叫唤这个名字。 他在落叶纷飞里慢慢走来,笑容明朗美好得令人恍神。 尘雪微怔了怔,慢慢站起来。她夜里听着这个人的笛声入睡,负伤生病又是由这个人诊治采药,可是她与他竟从未真正见过面。现在这样仓促遇上了,尘雪手无足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微笑颔首。 他脸上似乎随时带着明净和熙的笑意,瞧了一瞧她手中的花瓣,突然伸出拳握的手悬在半空,看样子像是要给她什么东西。尘雪疑惑不解,抬眼望他。他只是无声笑着,眼眸清亮如水,令人不由想起稚气未脱的婴孩。尘雪略一迟疑,伸出了手。他便慢慢摊开手,是一把菊花瓣,有素白的、淡黄的、还有浅紫色的,明艳温软,轻轻落到了她手中。 尘雪慢慢展开了笑颜,欣喜不已,连眸光里都是清明如水月的笑:“谢谢焕轩。” 他忽地微微一愣,随后仍旧笑了。 尘雪拿绢子包了菊花,便和他一起散步。 林中地上铺满了落叶,踩时窸窣作响。尘雪一边走着,一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背影。他真非俗世中人,是这世外之仙啊!盖此地山川灵秀,红尘不到,得毓出如此清朗诚善,不惹片尘的人物。尘雪如此想着,忍不住开口唤他,却不发出声音:“焕轩。”而他像是听到了似的,突然微转身过来瞧她。尘雪一惊,不禁连忙掩嘴。焕轩瞧着她,眼神里满是疑惑和询问。 尘雪放下手来,讪讪地笑:“没什么。”焕轩到底也是一笑了,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小株野菊。雪这才知道,原来他转过来是为提醒她不要踩到路中的野菊,而自己却多想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树木枝叶飒飒摇晃,又是阵阵落叶飘飞。他们的衣袂也被风吹得轻扬翩舞。一群鸟儿“噗啦啦”地拍着翅膀,在林木间飞掠。他们仰头去望,看那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飞翔! 树木参天而上。枝叶稀疏处,剪下了湛蓝明净的天,悠游洁白的云。尘雪闭眼感受着清风从她仰举的脸庞上轻轻抚过:“时光就这样过去就很好!” 焕轩笑望着她:“嗯。” 知音啊!尘雪既惊且喜,横眸浅笑。 焕轩想,世间大概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笑容了。 回去时,云大伯已经从镇上回来了。早上云大伯去镇上时,带着尘雪所修家书去托人寄送。 尘雪进屋只见云大伯和大娘在商议着什么。云大伯愁容满面,见她进来,对她说道:“孩子,信没能寄出。这一阵子外面很乱,竟无人敢接这活儿。” 尘雪闻言叹道:“这也难怪。”烽火苦教乡信断!她在江南、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十几年,几曾识干戈。如今痛失亲人,九死一生,而困厄他乡,有家难归,方切身体会到战乱之苦。 云大娘说道:“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就先别急着回去了,以免周车劳顿,失了调养。且在大娘这安心住着。过些时候你大伯到临镇上去托人,或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过往的商旅。” “到时候再不行,就我去送信。”云大伯道。 尘雪连忙劝阻:“这可使不得。万一遇上了流寇或是那些人,如何是好!他们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大伯不要为我冒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真的怕了!很怕! 云大娘牵起她的手,说道:“那你就在这里长住下来,等外面略太平了再说。只要你别嫌弃我们这山野人家粗茶淡饭。” “大娘说的是哪里话,我感激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我只怕叨扰了你们。”尘雪道。 “不叨扰,不叨扰!”云大伯夫妇乐不可支。他们膝下无女,惟子侄焕轩相伴左右。他们时常觉得冷清,巴不得家里多个孩子,这也是为什么老两口平时格外疼惜秦家那几个孩子的原因之一。 尘雪铭感五内:“我尚未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受你们如此恩惠,我……” “你再说见外的话,大娘可要不高兴了。”云大娘不待她说完,佯板着脸道。 尘雪挽着她的臂膀,笑道:“好,我不说了。大娘别生气。” 自此以后,尘雪便仍在云家暂住下了。 尘雪虽在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自觉身体已康复的差不多了,每每都想帮衬着云大娘做些家务。可总被云大娘阻止了,连针黹活都不让做,说是费神。云大伯更是搬出了大夫的叮嘱,说焕轩大夫交代过了,她必须要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尘雪只好作罢。调养期间,她向焕轩学认药草,闲来无事也翻看起医药典籍。 眼看着尘雪康复痊愈了,春分、谷雨他们便常带她在附近游山玩水。云大娘总会不停地叮嘱他们别玩太累了,早些回来。偶尔也会遇到在山中采药的焕轩,谷雨和小寒便会死缠着焕轩,一会儿要他采野果子给他们吃,一会儿要他和他们一起玩。总之,每天都很快乐。尘雪心境开朗了,晚上不用喝什么宁神茶都可以睡得很香。 几个人尽兴好玩了一阵子,天公不作美,连着数日的阴雨天气,叫他们不得出门。 这日天色晦冥,却不见下雨。尘雪困在屋里数日,百无聊赖,吃过午饭后就想趁着秋雨未至出去走走。和云大伯他们说了一声后,便出来了。 她在院中往西边瞧了瞧,料想焕轩应该还未回来。 焕轩是时常出门的,或是去采药,或是给村里人看病去。小桐安村统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地散布在这一带山野里,每家每户都隔得颇远。所以每回焕轩出诊去,就一整天难见到他人影了。 尘雪原和大娘他们说只在旁边树林里走一走,可在林中走了一回,便想往孤风渡去。上次和春分他们去过一回,很喜欢那里重峰叠翠,幽草涧边生,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幽静。只是去往孤风渡的路荆棘遍生,很不好走,上次去时,他们几个人没少被扎到。 一两滴雨落在了脸上,尘雪一边想着该回去了,一边又继续往孤风渡走去。抬眼忽见焕轩迎面走来,她微笑了笑,顿下了脚步:“原来你去孤风渡了?”焕轩脸带笑意,点了一下头。尘雪笑道:“我才要去呢。”他指了指天空,意在告诉她天快下雨了,该回去了。尘雪抬头瞧了瞧天色,笑道:“那一起回去罢。” 又是这样一前一后静默走着。尘雪不觉微笑起来。 没多久,雨轻轻绵绵地飘下来了。 “下雨了。”尘雪说道。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尘雪一愕,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焕轩拉着跑起来。尘雪一边跑,一边怔怔地望着他。后来想到焕轩是没有太多世俗观念、心如止水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如此想时,尘雪才展颜一笑了。 与他相比,她真真是扭捏小气,俗人一个了! 是在她八岁的时候,父亲提调回京中,她和母亲也追随回京,住进那朱门侯府里。大府里人多规矩也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是跑不得,跳不得的。从那时候开始,但凡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不容有半分不得体。更何谈这样在雨中奔跑,这样由着一个男子牵着手在雨中奔跑!若是被府里那些人看见,长辈们肯定是厉声厉色地骂她不成体统、不知羞耻,下人们则是在背后指指点点,心存轻蔑。 想起来就觉得可笑!世俗礼教有时真能把人束缚死,而身在俗世之中的人,有几个可以不受其拘束呢。所以她从来都是“言行达礼,举止得体”。而这种没有负担的在雨中奔跑的感觉,从未有过。 雨点儿打在脸上,渗进衣里,感觉凉丝丝的。尘雪欢欣无比,一边跑,一边笑出声来了。焕轩觉得奇怪,回头望她,却也是笑了。 他们躲到了屋檐下。尘雪只管笑望烟雨如织,山色空濛。斜刺里伸来一只手,拭擦着她脸上的雨水。尘雪不觉微愣,转头怔怔地仰望着焕轩,只见他清峻的脸庞轮廓,嘴角微扬着一抹淡笑,近在咫尺。麻布的袖子不轻不重地擦着她的脸庞,那微粗糙的触感,隐隐触动了心弦。 尘雪心下乱跳,却强装淡然,微微笑:“谢谢。”但雪白的脸上还是染上了一层明丽的霞色。焕轩依旧笑得明朗真诚,转头去望烟雨山色,神情闲淡悠然。 雨声潺潺。千万条细银丝,荡漾在半空中,迷迷漫漫的,缥缈如纱。远处雾霭渐渐浮叠,笼罩着青翠山色,诗意横生。尘雪偷觑了一眼焕轩,含笑低下头去。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撞在地上,激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西窗烛影 他看书或写字之时,凝定庄注,有一份不自觉的持重和从容,叫人几乎忘记他是一个哑巴。 焕轩的脉搏在尘雪手指下匀稳跳动,而尘雪只管瞅着他出神。 她听云大娘说,其实焕轩不是天生的哑巴,他原本是会说话的。只是他五岁那年家里走水了,他虽得救,可他的双亲却葬身火海,自那以后他就失语了,再也讲不出话来。云大伯他们想了很多法子,可都没能治愈他的失声之症。 他七岁时就失去了双亲,这些年来他无忧无虑,是因为他忘了那些伤痛,还是因为他也是把它们深藏于心底,不去想起,装作淡忘了? 焕轩突然抬起头望尘雪,嘴角微牵。尘雪乍然回过神来,只见他已移了一张纸过来,上面写着:“诊了这么久,我的脉象如何?” 尘雪这才想起自己在学诊脉,手指正按在他的手腕上。她的纤指微动了动,收了回去。她心下羞窘,笑了笑,支支吾吾的硬挤出了一句废话:“呃……脉象平稳,身体安康。” 焕轩笑着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不专心。” 尘雪含笑道:“我怎么不专心了?难道我说错了?”这分明是狡辩! 焕轩“嗤”的一笑,又写道:“你方才只盯着我出神,如何诊脉?” 尘雪不禁微微脸红起来,却仍振振有词的:“医家云‘问、闻、望、切’,我一面诊脉,一面观察你的气色。” “如此看来,你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焕轩眉宇间有一丝取笑之意。 尘雪待理不理,随手拿起桌上的《伤寒论》来看,神色淡然,可心下早已乱作一团。 焕轩看她专注认真的样子,突然朗声大笑。尘雪觉得莫名其妙,微蹙眉疑惑地瞧着他。 焕轩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她手中的书。尘雪带着狐疑,低头去瞧,惊觉书上的字全是倒着的!原来书拿反了,那她还能看得那么认真?尘雪羞窘极了,连耳根子都红透了,而焕轩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尘雪索性扔下书,起身就要离开,却情不自禁回头望他。 这就是焕轩的声音!他的声音是这样的清朗…… 焕轩也已拉住她,强忍着笑,一面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再笑了。 “你不许笑了,”尘雪道。 焕轩闭紧了嘴郑重点头。 尘雪这才不计前嫌,坐下看书。 才安静了一会儿,尘雪就听到了焕轩低低的笑声,她神色不悦地瞧着他。焕轩只低着头忍笑,肩膀一耸一耸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开怀大笑了。 尘雪飞红了脸,抓起书打他:“你还笑!你还笑!” 焕轩笑着一面往后躲闪,一面伸手要抓住她的手,一时没坐稳凳子,连人带椅往后倒去,拉带着尘雪也摔下了。 他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疼得他捂着后脑勺紧皱着眉,尘雪头垫在他手臂上倒没什么事。她先坐起来,一手撑地,含笑俯视着他,面露得意:“磕到后脑勺了罢?你活该!” 焕轩愣了一愣,而后展颜一笑,猛地伸手在她额头上微重地弹了一记‘爆栗’。尘雪痛得‘哦’了一声,捂着额头,咬牙切齿的也要在他额上弹上一记,却被焕轩眼疾手快地扼住了手腕。焕轩手下微使劲一拉,尘雪便又摔回在地上了,一只手仍被他抓着,尘雪气得直瞪他。 焕轩得意大笑。尘雪趁他不备,伸出另一只手重重地弹他额头。焕轩吃痛皱眉,瞬间没了笑声。 “怎么样!骄兵必败!” 她笑盈盈的,焕轩看得痴了,凝望着她渐渐地脸红起来。尘雪忽地也默然了,唇角笑意凝固,愣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的面庞,心慌意乱之时,忽然听到云大娘的声音: “哎呀!这一天一天的冷了,你们躺在地上做什么,不觉得凉么?” 他们一惊,相视了一下,尘雪慌忙挣开焕轩紧握自己手腕的手。两人不约而同地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各自默默地拍扫衣上的尘土。 云大娘过来帮尘雪拍掉尘土:“真是两个大孩子!” 尘雪脸上发烫,不敢去瞧焕轩怎样,只低头不语。 霏霏深秋雨。天气一天一天的冷寒。到了十月里,下了头一场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夜。次日天明,出门一看,房屋、树木、山川全是银妆素裹,视野里一片白茫茫。 春分姐弟三人午饭后兴冲冲地来到云家,拉了焕轩和尘雪出来,到树林里打雪仗。 几个人吵吵嚷嚷间,人员分拨定下。 两军各自储备了一些“武器”后,开战起来,只见雪球横空飞射起,几个人都是又跑又跳,好不热闹。 “谷雨、小寒,擒贼擒王,先集中军力,攻打焕轩。”尘雪边指挥道,边扔雪球。 “好嘞!得令!”谷雨握着一雪球朝那边叫喊:“哑哥,看球!” 焕轩和春分那边也不甘示弱,即守又攻,阵脚不乱。 几个人在林中打闹玩乐,笑声阵阵。 两军久久相持不下。焕轩从春分那拿来了雪球,对准尘雪扔去,尘雪慌忙闪身,躲过了雪球,可是脚下却踉跄不稳,低呼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焕轩笑容一僵,扔了雪球飞奔过去。 “雪姐姐你还好吧?”小寒和谷雨都围了过来。 焕轩半蹲在她身旁,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尘雪坐在地上对他们笑了笑:“我没事。” 焕轩要扶尘雪起来,尘雪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忽然睁大了眼望焕轩身后,惊诧道:“焕轩,快看那是什么!” 焕轩转头去看时,眼前突然一下子暗了,登时额上一冰,雪从额上落得满脸都是。上当了!焕轩这一愣时,尘雪早笑软了。一旁的谷雨和小寒拍手叫好,大声欢呼,还不忘继续战斗,拿起雪球扔向那边怔愣站立的春分。 一个雪球横空飞过来时,春分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有些事情,不能再往深处想了,也只有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在意。她边笑骂那两个小鬼头,边继续和他们打雪仗。 尘雪渐渐止住了笑,帮焕轩扫净脸上的雪,笑道:“你自投罗网而来,我又岂能错失良机、手下留情?” 焕轩只微微笑,将她扶起,扫落她发间和衣上的雪。尘雪对那边的小雪笑道:“小雪,你军主将已‘阵亡’了,你还不束手就擒?” 春分把脸一扬,一副誓死不屈的样子:“我不会投降的。我还要替他报仇呢。”说着,躲过谷雨、小寒两个小鬼投过来的雪球,又很快抓起两个雪球,只朝尘雪扔去。 尘雪不慌不忙地躲到焕轩身后。 “轩哥哥,你别挡着。”那边春分喊道。 尘雪洋洋得意:“焕轩,你是要做挡箭牌呢,还是要到一旁观战去,看我如何歼灭你军残余势力。” 焕轩瞧着她,笑了笑,到一边观战去了。 尘雪指挥作战:“谷雨、小寒,咱们三面围攻她!” “好!” 春分叉着腰,威慑道:“谷雨、小寒,你们该怎么做?” 谷雨一下子顿住了,犹豫了一下,显然败下阵来,对尘雪赔笑道:“青姐姐,对不住了,我和小寒这时候如果不倒戈相向,我们晚上回去肯定不会好过的。对不住了。” 尘雪道:“战场无姐弟,你们……” “二姐,我们弃暗投明来了!” 她话犹未完,谷雨已拉了小寒投奔“敌军”去了,任她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 一旁的焕轩早料到会如此,幸灾乐祸地笑着。 轮到春分趾高气扬的:“玉衡,你现在势单力薄,还不束手就擒。兴许我会饶你一命。” 尘雪深呼吸了一下,大义凛然的,下一瞬,突然朝焕轩奔去:“焕轩救我。” 焕轩一笑,抬手指了一指春分他们。他们大喊大叫的: “哑哥,是她‘杀’了你的,你不能帮她!” “轩哥哥,别帮她!” 焕轩笑望着她,摇了摇头。 尘雪请将不成,失望道:“那我只能投降去,任他们宰割。” 她转身时,焕轩却拉住了她。尘雪欣喜而笑,不舍得是不是? 两人一起回到了“战场”。 谷雨他们极力反对:“不行!他已经‘阵亡’了!” 尘雪笑道:“你们没听说过借尸还魂,起死回生吗?不管怎样,他复活了,而且是我军这边的人了,你们两个逃兵受死罢。”言罢又打闹起来。 大玩大闹了一天,傍晚时焕轩才送春分他们回去。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灯影微微摇曳。饭后尘雪在厨房里涮碗。 焕轩脚步极轻。可是尘雪见壁上多了一道晃动的影子,便抬头瞧了瞧,笑道:“怎么,看过了魏国府四姑娘怎么洗衣做饭,现在又来看她怎么洗碗?” 之前她帮云大娘洗衣、烧火做饭时,他总会优哉游哉地走来,递过一张纸:“侯门千金,躬身劳作,实乃奇闻奇事,罕见之至,吾今特来观瞻。”然后就到一旁坐着,不帮忙,专等着看好戏。而她真的是养尊处优惯了,做起家务活来手忙脚乱,洗衣时溅了一身的水,烧火时弄了一脸的碳黑,一旁的他早笑倒了。 焕轩笑了笑,递上一件东西,像是手链。 “这是什么?”尘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来细瞧。是极细小的红藤子,不知是何植物,编成手链倒也新奇小巧,一端上串了一颗黑木珠为扣。 尘雪笑问:“哪来的?这是什么草编的?” 焕轩只微笑着拿过草绳手链,给她戴上。 “送我的?”尘雪望着他认真地给自己扣上手链,口是心非道:“我也没说想要啊,你就给我戴上了!” 焕轩微笑着,抬手敲了一下她额头。 他说她总是谎话连篇,是撒谎精,所以每次她口是心非时,他就这样敲她的头。 “戴着这个,我怎么洗碗啊?先解下来罢。”尘雪说着,要解下手链,焕轩却不让。她便笑道:“那这活就交给你了。”说罢,解下围裙丢给他。 焕轩笑叹了一声,系上了围裙,挽起袖子洗碗。 尘雪抿嘴而笑。 灯盏漾开着祥和的朦胧黄,壁上投落着他和她的影子。 如果时光一直是这样暖黄颜色,那么,她就可以天长地久地感受到幸福和温暖。 这一日,是她生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一、素影孤寒 信虽然还未寄出,可她终究是要回去的…… 可以不回去吗?可以在一直呆在这里吗…… 以什么理由长久留在这里…… 焕轩……林焕轩…… 尘雪躺在床上,望着腕上的草绳手链许久,心下既喜且悲,柔肠百转,思绪千回。 月色融融,冬夜寂寂。窗前的积雪被月光照得莹莹白亮。像许多心事,在浓浓的夜色里,突然变得清晰夺目,无法忽视。 次日午饭后,焕轩要往上浦口看治翁家小儿子的腿伤,才出门没多久尘雪就追出来了。 “焕轩,”尘雪在他后面唤着。 焕轩闻声停下来,回头望她。尘雪小跑几步追上前,把伞递给他:“伞。” 焕轩笑着接过了伞,在她手心里写了个“回”。尘雪“嗯”了一声,嘱咐道:“那你去罢。早点回来。” 焕轩弯着嘴笑,点了点头,转身而去了。尘雪立在原地静静地目送他。 他就在她眼前,可她开始想念他了。 四处白茫茫一片,格外静谧,那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尘雪凝望了良久,默默迈开脚步跟着他。踩着他的大脚印,一步,两步……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翁家小儿子的腿伤其实好的差不多了。焕轩见他已无大碍,放心了不少。 离开了翁家后,途中下起雪来,只是雪珠子,悄无声息的落着,满目花白斑斓。 春雪空蒙帘外斜,霏微半入野人家。长天远树山山白,不辨梅花与柳花。 赏雪景,吟诗词,当时他也是写这四句诗。尘雪却说他偷看她的,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有那么多咏雪的诗词,他偏偏和她写了一样的。这个尘雪,说她是小人之心她还不肯承认。 焕轩仰头望漫天飞雪,微浮笑意。 他原打算去秦家坐一坐,可是怕回去晚了,尘雪他们会担心,所以就打消了这念头,径自回去。 快到家时,雪渐渐地下得大了。 焕轩撑开伞,裹紧了斗篷,快步走着。迎面瞧见大伯撑着青油伞走来。 “我就说你们快回来了,可你大娘不放心,巴巴的叫我出来看看。”云大伯快两步走近后道。他向焕轩身后张望,问道:“玉衡呢?怎么没瞧见她?” 焕轩微皱起眉头,面露疑色,望着云大伯,目光里带着探询。 云大伯说道:“那会儿她出门给你送伞去,就没回来了,她不是跟你一起去翁家了吗?” 焕轩摇了摇头,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那她会去哪了?这都有两个时辰多了,大雪天的,别是出了什么事儿……”云大伯话还未完,焕轩心已一沉,慌忙飞跑寻尘雪去。云大伯焦急喊道:“你到哪儿找她?” 焕轩思绪繁乱,只顾边跑边四处寻找尘雪。 寒风夹着雪霰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一棵棵松柏从身边闪过,一片片一团团的雪如扯絮般纷纷扬扬。焕轩忧急交加,心如焚灼,可冰天雪地间,哪里有尘雪的影子。 玉衡!你在哪?他很想大声喊叫,可张着的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觉得喉中若被什么堵着。他越发焦慌。山林里万籁俱静。他四处兜转寻找了很久,满头大汗,扶着一颗树,大口呼吸着,嗓子里干哑刺疼。 暮色渐起,雪下不停,她会去哪了?她回去了吗?还是真出什么事儿了…… 焕轩仿佛不能再想下去,又急忙找起来。经过一棵树时,眼角余光瞧见了些异样,他一顿,回身去望,陡然变色,只见那树干上凝血斑斑,一直延伸至雪地上。 这血是谁流的?是不是她受伤了?是不是她出什么事了? 焕轩心中乱作一团,慌乱地用脚拨开掩埋血迹的雪,寻找血迹延伸的方向,却发现了埋在雪里的紫萁草手链,他送给她的。 “玉衡——” 焕轩握着手链,急痛之下大声喊出。花白冷寂的天地间,他仿佛又看见七岁那年的那场无情大火。当时幼小,那样害怕绝望地哭叫呐喊,终不回被烈火吞噬的阿爹阿娘,那一种悲痛绝望和无助之感曾刻骨铭心。这些年,为了不叫大伯大娘,好不容易深藏起,而今那种痛苦的感觉再次涌起:“玉衡,玉……” “焕轩。” 焕轩只听一个柔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一顿,仿佛有一束光芒忽地透进心底,照亮那里的黯然。他回头去瞧,尘雪立在飞雪中笑意盈然:“我在这儿呢。” 焕轩像突然松了口气,脸上的愁云顿时消散,明朗笑起来,跑上前紧紧拥抱住她:“可找到你了。以后不许乱跑。” 尘雪在他温暖的臂怀里,心花开遍,幸福漾在了嘴角。 焕轩忽想起一事,上下打量她,关切地说:“哪伤着了?” 尘雪笑道:“我没受伤。大伯猎了一只兔子,那些血是那只兔子的。” 焕轩疑惑不解。渐渐的敛起笑容,黑瞿石般的眸子里少了几许柔和,盯望住她。 尘雪解释道:“你失声之症,是幼年心伤所致,我和大伯他们希望你能开口讲话,所以……” “所以就设局骗我!”焕轩沉下脸来,他那么担心受怕了一回,到头来才知原来一切不过是个她预设好的骗局!圈套!看来她知道他很在乎她,所以她就充分利用这一点,精心布局,等着他上当,等着看他为了她怎么焦慌害怕。焕轩不由动了怒,推开尘雪,冷笑着:“青尘雪,什么都被你算到了!” 他一向温和,从未和谁生过气。可现在这一怒,脸色阴沉得骇人,黑深的眼底好像有一层化不开的冰雪。尘雪小心地赔不是:“焕轩你不要生气。我知道我这次太过分了。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焕轩怒气难消,冷漠地别过头去,静心想了一想,她这么做是为他好,为了他能说话。可是,这也让他知道了,原来她和别人一样,原来她是介意的,介意他是一个哑巴!那么她待他……焕轩默然望着她,一丝淡淡的哀伤落在了眉宇间。他淡笑了笑,随手扔了手链,径自转身离开。 尘雪一颗心瞬间如坠冰潭般寒透了,去拣回了手链,慌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焕轩,我这么做只是想疗治你的失语之症,我希望你好……” 焕轩只觉得厌烦,冷着脸,反手将她推了个趔趄。 “焕轩……” 尘雪唤中带着一丝呜咽之声,凝眸望他。风雪扑面,刺骨的冷寒。 她不是什么都算得到的。她算不到他会如此愤怒,冷绝,和他眉宇间隐隐的莫名的哀伤。即使他可以说话了,即使可以听到他唤她“玉衡”,可那又怎样? 他不再回头,一直走远。漫天的飞雪,迷离如幻,掩去他孤寒的背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二、青青子衿 外面那么冷…… 焕轩听见外面阵阵风声,似无意间抬头,望向糊着棉纸的窗户,不过很快又低头阅经书。 佛家讲究万物在心。当人明心见性,知道世事无常,一切世间之相皆为虚妄,终须败坏…… 她还未走,在门外立了有一会儿,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一切终须败坏,故无住于相而生其心,无执着,无挂碍。即为无心无尘。 他刚才是不是太冷酷无情了…… 心中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挂碍便是心中之尘。尘本是心,故而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不净;喜、怒、忧、惧、爱、憎、欲,七情未断。 焕轩莫名烦躁,吁了口气,索性合上了这一本经书,换了一本诗集来看。 一翻就翻到了夹着两份《春雪》的那一页。一张是他写的,另一张是她写的。 春雪空蒙帘外斜,霏微半入野人家。长天远树山山白,不辨梅花与柳花。 不是心有灵犀吗?那么她为什么不懂他?到底她待他,是不是亦如他待她? 焕轩望着两张字,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起身去开门。 尘雪自方才出了屋门,就一直立在檐下,望着院中两株如泣血般的红梅出神。手脚都快冻僵了。正想离开时,忽见焕轩开了门,她一欣喜,马上露出了笑容。他到底还是原谅她了! 焕轩神色沉静,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尘雪微愕,心下不由又渐渐黯然了,笑里有难以掩饰的凄凉:“没有了。” 焕轩淡漠地“哦”了一声,就要关门,尘雪连忙道:“焕轩,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我知道那天是我太过分了,可是我的初衷是为你好啊!而且这几天我没少道歉,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这样生我的气?” 焕轩淡然说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生你的气了。天冷,你快回屋去罢。”他一说完,就马上关了门。 那一声“砰”不轻不重,可尘雪如听了炸开的霹雳般怔了一怔。一连好几天了,他都是这么冷淡。尘雪心下酸楚,再也忍不住了,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 究竟是因为情份太淡太薄了,所以这样易断易裂? 她忽觉得很无力,伸手抵在门上。屋里毫无动静。她站了一会儿,自觉没意思,便转身回去了。 云大娘见她不欢而归,便知又是因和焕轩闹别扭的事儿。她着实感慰尘雪一片苦心,又气焕轩死较劲,安慰了尘雪一番,便要去说他几句。只是尘雪情悲意冷,不想多做纠缠,劝住了云大娘。 寒冬寂寂。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云大伯老俩口因焕轩能说话了而高兴了好一阵子。然而每回瞧见焕轩、尘雪两人的情形,一个冷冷淡淡,一个郁郁寡欢,二老心里又不免着急。两个孩子看似和好了,但再不如初的诙谐谈笑。 这两日春分没来玩,尘雪越显孤闷,总是独自个儿的,在房里看书写字,做做绣活儿。 云大娘见她始终愁眉不展,便又去责怪焕轩。她说着说着,不觉语气就加重了:“她煞费苦心为你好,凭什么到头来还得看你脸色!吃苦不讨好,搁谁谁心里不难受?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出生侯门富贵人家,岂会受过这等委屈?也就是她这样的心地品性,换了一般别人,管你是死是活是聋是哑,才不招你呢……” 焕轩哭笑不得:“大娘——”。 云大娘不由他多说,接着道:“我看着你长大,可等到今时今日,才得听你叫我一声‘大娘’,若不是玉衡想了法子,你这几时能开口,我几时才能听到……” “是,是,”焕轩赶紧打断她的絮叨,微笑道:“我知道,我这就去向她赔罪。” “现在才知道自己理该赔罪!你早去哪了!”云大娘道。 焕轩心情甚好,到里屋取一个小荷包,便大步跨出房门,找尘雪去。 尘雪正在房里写字,听焕轩在外敲门,便搁了笔去开门。只见他笑意柔和,不似先前冷漠,她心下微微讶异,让了进来。 “写字呢?”焕轩见桌上一张字,遂拿起来看。尘雪忙夺了过来,局促地夹在一本书里。 焕轩心里欢喜触动,打趣说:“慌什么,我才看到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呵,这就足够了!想来这些日子,自己心结难解,故言行冷漠,叫她受了委屈,真是罪该万死。 尘雪微微红了脸,忙解释道:“我随便写的。” 焕轩的眼眸淌着清亮的光泽,微笑着递送上荷包:“那这个也是随便做的?” 尘雪低眸瞧他手中的荷包。小小荷包,手工精巧,绣着桃红竹翠。尘雪一愕,不由想起数日前,春分做针黹活儿时垂眸含笑的温柔模样。那日和春分一起刺绣,她看见春分绣得是桃花,便在旁笑道:“‘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绣桃花很适合你啊!”春分抿嘴微笑,嗔她道:“你说法真多。我还想再在这上面绣些竹枝,你又要有什么说法了?”她欢喜地说:“‘竹外桃花三两枝’,何等锦绣春色!绝配啊!如此心灵手巧,依我看,将来必得是一位超凡清逸的竹君子,才配得上咱们这桃花般的春分,才中春分你的意,是不是?”春分羞得飞红了脸…… 焕轩笑问道:“你几时把这荷包藏在了书架后?我差点没发现它。” 尘雪恍恍惚惚听在耳内,抬眼怔忡地望着他。春分对他——现在想来,青梅竹马,素日里种种——那一番情愫,那么明显!她竟如此大意!她早该察觉明白的! “怎么了?”焕轩发觉她脸色有异,询问道。 尘雪见他目光温和,轻轻摇一摇头,便微低了头,不敢再与他对视。眼看着那荷包上的桃枝、竹枝,心中五味陈杂,慢慢伸手拿过荷包,低声地说:“真好看。桃红竹翠,相映成辉。” 焕轩笑得温润:“你绣得好,也不用这么自夸啊,一点都不谦虚。” 尘雪脸上恍惚是笑意:“谈不上自夸罢。”顿了顿,又说道:“这是春分绣的。”她绣的是两只彩蝶的帕子,仍放在枕头下。 “春,春分?”焕轩语气里微露惊疑。 尘雪面上淡淡笑着:“我看见她绣的。她一份心意……”心底最深处翻出阵阵悲辛,竭力自持,将荷包交还给他:“你收好。” 焕轩惊怔良久,望着着那荷包,思绪翻滚,迟迟未伸手接过。任谁都明白,女儿家这表赠荷包香袋,意味着什么。 尘雪见他毫无反应,便直接将荷包塞到他手中,却被他握住了手。 “玉衡……”焕轩眉峰微蹙,深深地望着她。他不知道她会做何感想,怕她心生芥蒂。 他久久凝视,黑瞿石般的眸子直要望到她心里去似的。可是她心中那悲凉酸楚,又怎肯让他瞧出!她淡然浅笑:“怎么了?” 焕轩猜不透她的心思,静默了半晌,慢慢松了手。 心中若堵,万般难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三、梅引笛凉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了。边关略宁,而尘雪心事更重了,和焕轩越显疏离,素日一起言笑都少了。 春分自送了荷包后就很少来云家,想是羞意难为情罢。倒是她母亲张氏,这几日来云家来得很勤,总是有意无意的,很含蓄地对云大娘提了提姻亲之事。林家原就喜焕轩为人,先前他是“哑哥”时,只觉稍微有点美中不足,现今他可以开口说话了,那还不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了。村里,甚至是镇上的,但凡家里有女儿未出阁的,谁不对他虎视眈眈!张氏自不会落人之后,捷足先登。 年日未至,云大伯和云大娘已是喜上眉梢。两家大人对两个孩子的根基心性都是知晓的,而他们又是青梅竹马,各方面看来,两家若能结为亲家,最是十全十美的了。 所以,云大伯他们本来也就有那个意思! 尘雪只在内屋里,外面轻细的说话声音,仿佛如针刺一般,不断地扎在她心上,细细密密地疼。 焕轩是怎么想的? 可是,都到了这时候,哪还能再去想他是怎么想的!想有何益! 他们将嫁娶,而她将离去。 “轩儿回来了……” 尘雪听见外面云大娘这么说。那剪成两半的彩蝶绣帕,她紧紧抓在手里。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如何才能把那丝缠在心头的愁结悲绪一起剪掉? 廿八日一早,旭日朗照,积雪明光格外的耀眼白晃。家家户户,换桃符,贴春联。真应了那一句“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焕轩把前晚写好的春联拿出来贴。云大伯给秦家送春联去,所以只有尘雪帮他了。云大娘把腊月里剪的窗花门笺拿出来,交给他们一起贴了。 忙了一早上,各处门窗全贴上了寓意吉祥的春联和美丽鲜艳的剪纸,鸡鸭舍等处也贴上了联语,诸如“鸡鸭满圈”,“六畜兴旺”等语,寓意六畜兴旺。 尘雪站在院中,望着皑皑白雪衬映下的红艳艳的春联剪纸,节日的气氛便被渲染得非常浓郁喜庆,心里颇有成就感。 正看时,焕轩从屋里又拿了一对春联出来。 “各处都贴了,你多写了?”尘雪说道。 焕轩淡淡一笑,不答言,只将最后的一对春联交给她。尘雪接过来看,对联上分别写着: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尘雪心颤了颤,垂眸望着,不觉微颦柳眉。手里拿着对联,不过两纸张,竟觉似千斤之重。他满怀愁苦、一心情意,皆在此中了!他是想让她知道,想让她放心。尘雪抬眼但见他注目自己,明晰而薄的阳光照耀,越显得他的面庞白皙干净,似散发着柔光,可那眉宇间却是错综复杂。他本是无忧无虑的……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为雪白头……他真的很久没开心大笑了,她心疼,微仰着脸望他,只觉得眼里酸涩,唇角慢慢浮起凄凉的笑意,却只说道:“这对子固然是好的,可这大过年的,该写些吉祥喜庆点儿的。而且各处都贴了,剩下这一对也没什么用了,你收起来罢。” 焕轩心下不免一寒,悲凉一笑,摇头微哂道:“玉衡啊玉衡,我白认得你了!”她这装糊涂要装到什么时候!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无缘无故说什么白认得我了?”尘雪故意冷着脸说道。长痛不如短痛,此时若能吵开了,各自撂开手,断个一干二净也好! 焕轩知道她这又是故意的冷言冷语,便不想与她多作理论,凝望着她,怅然叹息:“你心知肚明。” 焕轩,我是心知肚明,可我除了装作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即使相知了两心,你打算如何!尘雪淡漠地别过头去:“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想到云大娘还在屋里忙,她便道:“我去看看大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便转身而去。 焕轩突兀说道:“大娘问我了……” 尘雪心中一紧,脚步滞止,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笑问:“大娘问你什么了?” 焕轩默不作声,瞧了她片刻,清洌如水的目光里夹着隐隐的苦楚。慢慢别过头去,望着远处山尖积雪,冷淡地说:“没什么。” 他沐着嫩暖的阳光,微扬的侧脸轮廓,棱角分明却不失柔美,淡静时夹着奇异的哀伤,叫人心下沉凉。尘雪凄然一笑,转身。几步之遥,已是相隔天涯的距离! 除夕夜,和云大伯一家一起吃团圆饭,放爆竹。尘雪想起了母亲、景初、何叔,还有焕轩。虽然他就在眼前,可是她已经感觉到了隔在他们之间的不可跨越的鸿沟。情深缘浅,咫尺天涯。 看见焕轩幽柔的目光时真的很心痛!强颜欢笑真的很累!只有夜深人静时,悲伤与落寞原形毕露。 这几晚又是恶梦连连!在梦里,一一重现那些画面——一片白刺刺的灵堂和吞噬掉母亲的熊熊烈火,风云变色血流成河的阿修罗场,冰天雪地里焕轩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切的一切,任她怎么哭喊都无济于事。 惊醒时,原来,梦就是现实!半年里所发生的现实! 尘雪背里虚虚的冷汗,热一阵,冷一阵的。她这一醒,全无了睡意,便睁着眼躺在暖炕上。 想是外面月光皎洁,糊着棉纸的窗户满满的清寒之光。夜里窗花看着是黑色的,条条曲线游走盘绕成的图案映在窗光上,有些诡异。 尘雪才刚从枕头底下摸出紫萁草手链,便听外面忽地传来一片孤峭的笛音。她一震,连忙坐起来,披上外罩大袄,下炕至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寒气登时透进来,侵肌透骨。尘雪不禁寒毛直竖,打了个颤,裹紧大袄。 月光如水轻泻,照得雪地白晃晃一片晶莹。一缕笛音呜咽悠扬,忧伤凄凉。尘雪住西屋,从窗户这边便可以望见焕轩那边院子。 她怔怔的,手脚冷得冰凉也不自知。 西塞山前吹笛声,曲终已过雒阳城。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 然而皆是情难自禁,一往而深。侵铭于心,如何洗尽? 月色下,寒梅琼枝婆娑,敧然生姿。他长身玉立,一夜浓愁的笛声,惊破梅心,花絮乱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四、月浅灯深 仿佛仍只是十二岁,又来到了魏国府,亭台楼阁一闪一闪而过,朦胧中走到了一处。百花肆意绽放斗艳,春色盎然。她在影影绰绰的花烟里拾落花,忽地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瞧他,嫣然一笑:“你就是雨声哥哥罢。” 嘈嘈杂杂间听不清她又说了什么,只见她立在花丛中,倾欢而笑,惹起漫天缤纷花瓣…… 外面爆竹声震天,范翎墨被吵醒了。睡了这一觉,倒没那么累了。起身倒了杯茶来喝。他本能的去瞧那边床上,不由一惊,连忙放下茶杯出门去。到隔壁客房敲门,却发现门没拴,他便直接推门进去,只见屋里只有死睡的松河,“臭乞丐”不在。他心下略放心了,便不叫醒松河,自己下楼去找人。 街上半空中系挂着各色的花灯,或绣,或画,或纱,或纸,璀璨飘摇,一片银光雪浪。人人语笑喧阗,随处爆竹霹雳。 范翎墨四处张望,瞧见南宫璇坐在一处角落里,小叫花子陪着。范翎墨便慢慢走过去,笑问他们:“跑出来看热闹吗?” 南宫璇抬头瞧了一下他,并不答言,便又垂下头去。倒是小叫花子回道:“某人想家了。” 范翎墨心下暗暗喟叹。已出来三个月多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她一小姑娘,从未离家这么久,这么远,想家是难免的了。 已出来三个月多了,走过那么多城镇乡村……仍未找到她…… 范翎墨在南宫璇身边坐下,扶摸着她的头:“璇儿别难过了,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你雪姐姐了,到时候一起回家。” 南宫璇仍只是低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小叫花子打了个哈欠,就撇着嘴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范翎墨只是转过头去,望进人烟深处。 玉衡…… 他记得很清楚,是戊子年秋,世叔青祐提调回京。次年春,父亲回京陛见,朝觐述职。父亲便带了他至青府拜访。世叔和父亲叙旧,怕他孤闷无聊,便让青府一帮尘字辈的,带他到后花园游玩。 十二岁时他还是寡言少语,愣头愣脑的,尘霆、尘霁一帮人见他不苟言笑的,很是没趣,便撂下他,各自玩去了。青府花园极大,树木山石,楼台房舍,迂回穿绕的,如迷宫似的。他迷路了,不知哪一路是往哪一处去的。走得累了,便在一石凳上坐了,等人来寻。正苦等时,忽听竹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琴音,他想自己算是“得救”了,便循着小径,寻觅琴音源处。 还未穿过小竹林,琴音骤然停止。但他仍往前寻去,希望可以遇到抚琴之人。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临溪一片花海,正是花开时节,群芳斗艳,绚灿欲醉若九天飞霞,让人恍惚以为来到了仙境。他望见花丛中的琴案在,却没人。踱步过去,正想问有没有人时,只见前方几步花下有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女孩,正蹲身拾落花。他左顾右盼了一回,只不见其他人,却又不相信抚琴之人是一位小女孩。回头重新注目她时,她正巧也抬起头来,灵动剔透地双眸望住他,盈然而笑:“你就是雨声哥哥罢。” 他早已怔住了。很迟钝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来笑道:“我是尘雪。我爹以天上北斗第五星之名,玉衡,作我的表字。” 他这才知道,眼前的小女孩就是青府里人人挂在嘴边的玉衡,青世叔之独女。他“哦”了一声,木讷地说:“你哥哥们在找你。”他听见尘霁他们说要去找玉衡玩。 她笑说:“不瞒你说,我来这里,是为躲了他们,图清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混淆了她结净的笑靥和她身后怒放的白花。 彼时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她说那是玉簪花,“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吟咏的便是那花。他是将门之后,非出生书香之家,自幼习武练拳,而鲜少接触诗书文墨,所以他当时蒙蒙的,不能全懂,只觉得什么“仙子”“流霞”“醉”的,就好像正是在说彼时那场景和他的心境。 她后来又笑道:“走罢雨声哥哥,回前面去。不见了你,这府里上下还不知道着急成什么样。” “那琴呢?”他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琴、案等物自有丫鬟来收拾。 他跟着她走。 尘霆他们正往竹林里寻来,见他和尘雪在一块,便紧张起来:“玉衡,他有没有对你说哥哥们的坏话?” 她真的是冰雪聪明,微哂道:“你好好的,怎么会怕别人说你坏话?” 一语道破尘霆他们做贼的心虚,他在旁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尘霆他们不约而同地,下死劲地瞪着他。 尘雪说道:“放心,可能是哥哥们真的无过,也可能是雨声哥哥不会在别人背后说人坏话,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尘霆他们全无话了。尘雪也不再理会尘霆他们,对他说:“雨声哥哥,世伯和我爹在外书房,我们过去罢。” 她牵住他的手时,他又是莫名一怔。背后尘霆他们又在狠瞪他。 世叔和父亲,虽一文,一武,却是莫逆之交。多年未见,感慨万千。当日世叔设宴款待,夜里又和父亲促膝长谈。 次日父亲把他丢在青府,自己先回馆驿去了,说是让他在青府里沾染沾染书香之气。可青府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到了尘字辈这一代,多是一些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子弟。他不喜欢他们,他们也轻蔑他,所以他在青府做客的那几天里,只有尘雪与他亲近。 他看得出来,尘霆他们对尘雪又是喜欢,又是敬畏。而尘雪对他们,却似恨铁不成钢。他们成天围着尘雪转,尘雪只是待理不理,只与他一处玩伴。他也乐意和她在一起。 她母亲会亲手做一些花糕给他们吃。尘雪读书写字,抚琴操曲,他在旁观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品性柔婉娴静,很像她母亲,笑里如沾染了江南三月的明媚春阳剪剪轻风,醉人宜人!那时也形容不出来,只觉很美好。 他看得出神,全然不知她母亲一直望着他微笑,他偶一抬头,便对上她母亲笑意盈盈的眼眸。他微窘,目光游移,再不敢瞧尘雪。 “二弦上……名指向外弹便是‘摘’,和‘剔’相似……” 一日,她教他弹琴,如何按弦,如何弹弦。呵气如兰,靠的那样近,痒痒的就在耳下。她又转头对他嫣然一笑:“像这样。”一声清越的琴音,如是从她澄澈如水的眼眸里漾出似的,一瞬间仿佛石破天惊,万物动容!别人有没有这么觉得他不知道,至少他的心城算是被彻底攻破了,天塌地陷! 尘霆他们可是嫉恨死他了,尘霁甚至有一次当着他的面,对她说:“玉衡,别和这块呆木头一起玩,二哥带你去……” 尘雪不待他说完,正色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哥所言所为,未免太无礼了,有失待客之道!也就是雨声哥哥,换了其他人,只当我们青家目中无人,素日轻狂惯了!再者雨声哥哥也不是什么呆木头,二哥饱读诗书,慧眼智心,岂会不知‘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又有曰‘刚、毅、木、讷,近仁’。” 她义正言辞时,颇有青世叔正气凛然的风范。一番话堵得尘霁哑口无言,面露窘色。 而他则是又惊又喜,惊得是她小小年纪,明智过人,洞若观火。喜的是她不拿他当外人,还一片私心为他辩护。 身后父亲和青世叔不知何时来至,皆是满面笑容。父亲对尘雪赞叹不止。 后来在外书房,尘雪在看书,他也看起书来。他无意间听了几句父亲和青世叔的谈话。 父亲说:“只怕犬儿粗莽,配不上令爱啊。” 青世叔便道:“‘刚、毅、木、讷,近仁’,你这个当爹的,还不及吾家小女了解令郎……” 最后他们朗声而笑。他知道,他们是在说亲事,而且说好了。他心里欢喜,望着她笑。而她,不知不觉,只低头看书,依旧恬静安好。 那一天,他正读的是《诗经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不久他和父亲回了莫州。可自那以后,他习武之余,勤勉修文,阅经史子集,学诗词歌赋。因她,为她,而改变…… 而今夕何夕!她还在这人世间吗?他能找到她吗? 这镇上一夜人声杂沓,灯火滟滟争辉,阑珊处,可有她的身影? 笑靥生,隐薄凉 过了年,张氏非常热情地邀请尘雪到她家住一阵子。尘雪一口答应了。个中缘由,她不是猜不到。而其实张氏的顾虑是对的! 穿用之物不多,当即搬到秦家,和春分住一处。春分自然欢喜尘雪的到来。只是云大娘很是不舍,尘雪说了好多话安慰。云林两家向来亲近若一家,所以便说只要常回来看,其实搬没搬都一样。 尘雪搬到林家后,焕轩想了一整晚,第二天跑到林家找尘雪。跟林大川他们打了招呼,便将她拉了出来。 尘雪甩掉他的手:“你这又是做甚!” “你心思重!”焕轩直截了当地说,脸上微有愠色。 尘雪神色始终凝淡,冷笑道:“莫名其妙地把我拉了出来,就是想教训我?你既然想把话说开,又何必说的这么委婉。你直接说我城府深,工于心计罢了!”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焕轩语气诚恳。他真的说不过她。 尘雪叹了口气:“可我就是那样。我自幼看惯了勾心斗角,也习惯了耍心眼儿。春分就不一样了,她心思剔透,纯真善良……” 焕轩略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沉声道:“我明白了!你果真是这样!”他脸色说不出是悲是怒,拂袖而去。 尘雪深吸了口气,她和他,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悲伤肆无忌惮的,瞬间横下眉梢。 冷不防焕轩突然折回来,她吓了一跳。焕轩抓握着她的双臂,肃然道:“玉衡你这样不公平!你只为她着想,只想着把我推给她,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能不能为我着想,为你自己着想?” 尘雪“扑哧”一笑:“你说什么痴话呢?我竟听不懂。” “你又说谎了。不过没关系,”他慢慢放下手了,温和地说:“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尘雪怔了一怔,在他身后决然说道:“那是你的家!” 焕轩闻言顿住了脚步。尘雪继续道:“我的家,过去是在江南,在京城,现在是在雄州,而将来……”焕轩回身望住她,她无法说出那个事实——她抗争不过的事实——将来嫁作他人妇,家在范府!她神色哀婉:“总之我的家,不在这里!” 焕轩幽幽地望着她。她可以撕掉那封信,她可以选择留在这里,她可以以他的家为家,若她愿意的话。 “玉衡,若……” “春分,你怎么出来了?”尘雪瞧见春分出来,神色略转和了些。 焕轩便默然不语了。 春分站在院门前,淡笑了笑,问道:“你们怎么了。” “没事儿。”尘雪对她笑道,转回头来,低声地问焕轩:“她,你忍心伤害她吗?!我,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可以留在这里?” 焕轩被问住了,转头去瞧那边的春分。春分一愣,雪肤之下渐渐透出一层绯红之色,双眸微垂,一股女儿娇羞之态。 焕轩心中苦涩,回头望尘雪,但见她眼里泪光微润,嘴角却固执地笑着。 尘雪从焕轩身边走开时,他的手不由微微颤了颤,终究只是握紧了。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望着她方才站的地方,目光虚极。 她问的好!而大伯大娘他们也说的对,她是侯门千金,有她的好归处。若让她为了他,放弃荣华富贵,背负悔婚骂名,离乡背井,断绝亲情……这代价太大了。他怎么可以要求她那么做!他于心何忍! 尘雪走到春分面前笑道:“大冷天的,让人站外面什么意思。还不快请他进屋去。” 春分抿嘴微笑,走过去了。尘雪径自先进屋去,不再回头,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焕轩,我留在这里,只会伤害到春分。我没有勇气留在这里。而你,同样也不想伤害春分,同样没有勇气,给我一个留在这里的理由!” 焕轩望着春分,笑得微苦:“不坐了。我回去了。” 春分默然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眉目间有自己不知道的哀伤。 房间里,绣架上的大红绸布,花团锦簇,绣工那么精巧,一看便知灌注了很多心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韶华盛时,能为最爱的人,着一袭红嫁衣,此生幸矣。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从此举案齐眉,荣辱与共,此生无悔…… “轩哥哥回去了。”春分进房后说道。 尘雪回过神来,连忙从绣架前的椅子上站起来,笑道:“他最近总是怪怪的,别理他。” 春分脸上的笑似有若无,微叹了口气,说道:“陪我出去走走罢。” 两人一起出来了,在陌上雪地里信步,闲话聊天。 “玉衡……”春分突然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尘雪瞧她神色忧郁,其实已猜到八九分了。 春分默然了会儿,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轩哥哥?”昨晚,她听见尘雪梦中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 尘雪还是微愕了一下,但很快柔和地笑道:“女孩子家的,说这话你也不害臊。” 春分微笑着低下头去。尘雪渐渐敛了笑容,慢步往前走去:“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是早晚得离开这里的。”举目而望,山川林木银装素裹,钟灵毓秀,好一个世外桃源!然而,她不过是这里的过客,是焕轩生命中的过客。天教心愿与身违!除了心下疼痛不甘,奈若何? 春分过去挽住她的手臂,默不作声,抬眼只见她双眸如剪秋水,目光深远,不知落在何方。 尘雪转过头来望她,对她微笑了笑。 春分忽生起一丝愧疚来,微垂下眼眸。她真的不想说,其实至始至今,焕轩并未点头应允亲事,只不过是两家大人和她一厢情愿罢了。 心下那一片光景,就像这冬日的陌上,荒芜寂冷,生机微渺。 两人静默站立着,身侧忽然有人大喊: “雪姐姐!” 尘雪大吃了一惊,扭头去望,但见那边有一个白净清秀的“少年”飞奔而来,不是别人,正是南宫璇! 尘雪惊道:“璇儿?!” 春分和尘雪一样惊疑,尘雪跟他们说过飞狐山上的事,所以春分是知道有南宫璇这个人的,只是难以相信她会突然在此出现。微望远,发现远处还有另外三人,牵着马慢慢走近。 南宫璇一阵风似的扑进她怀中,泪如雨下:“可找到你了,雪姐姐!” 尘雪惊疑不定,擦拭着南宫璇脸上的泪水:“璇儿,真的是璇儿!”一时又喜又疑,嘴角微含笑意:“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南宫璇一面擦泪,一面哽塞地说:“我知道你肯定还活着,所以就出来找你了。” 尘雪有些不敢相信:“找我?你一个人吗?” 南宫璇重重地摇了摇头,抬手指向身后。 尘雪抬头望过去,只见不远处站了三个人。她方才只注目于南宫璇,未及发现他们。她这抬头的第一眼便不由望住站在中间的那个男子,那人身着玄狐鹤氅,何其俊朗不凡,脸上虽略有风尘疲怠之色,却也难掩其卓绝风采,他望她时的眼神极尽欢喜和温柔。 是当日莫州城内,归云客栈前……范翎墨……相对而望,尘雪绽放了笑颜,眼里却不觉泛起潋滟水光。 范翎墨如石塑般一动不动,定定凝望着她。七年!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现虽衣着素寒,亦不掩国色,笑靥如梨花含露。他等待到了这一眼,恍惚已与她相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五、莫遇倾城 外面又下雪了。 屋内粗拙的小火炉里,火正烧得通红。这农家小户,朴素温馨。又兼酒香扑鼻,更有一种熏暖醉人之意。 林大川将烫好了的酒斟与他们。随着“汩汩”的倒酒声,流溢出融融暖意和阵阵芳香,那声音此刻听着,异常平和安暖。酒面浮动起绿色的酒渣泡沫,细小如蚁。范翎墨嘴角微扬了一缕笑。 “这自家新酿的酒,微浑,三位且将就喝着,搪搪寒气。”林大川笑道。 范翎墨诚心道:“林叔盛情款待,宾至如归。纵酒味略薄,也胜似醇醪,我等饮来已觉浓香密口。”一番话,也是松河和小土的心声了。 林大川犹喜范翎墨气度非凡,性情谦和宽仁,不自居身份,非一般膏粱子弟。遂与之畅言欢谈起来。 而内屋里,张氏也是对范翎墨赞不绝口,一会儿又说和尘雪如何如何般配。春分见她娘亲说话露骨,怕尘雪难为情,便每每拿话岔开。可张氏意犹未尽,说了些别话,又总会绕回到原处。她又把范翎墨夸赞了一番,对尘雪笑道:“姑娘真真是有福之人,得遇如此良人啊!” 尘雪敷衍一笑,默不作声。 “娘,让她们姐儿两好好叙旧。咱们该去准备准备午饭,好招待客人啊。”春分忙拉她娘亲出去。 这里南宫璇目不转睛地望着尘雪。她这一次见到她雪姐姐,总觉得她笑里微凉,似有什么苦衷。南宫璇心下好生疑惑。 尘雪见南宫璇只盯着她瞧,微微一笑,将她搂进怀里:“为了找我,璇儿一定吃了不少苦罢。”千里迢迢,人海茫茫的,寻找一个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的人谈何容易!其间必定是风餐露宿,苦无觅处。那是怎样一段希望微渺、痛苦煎熬的旅途! 南宫璇想起一路上的艰辛,即觉得委屈,又觉得值了:“只要能找到你,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她从腰间取出一样东西,是长命锁。她望着尘雪,话音里有一丝哭腔:“璇儿平安回到了家中,现在也找到了雪姐姐。璇儿什么都不怕了。” 尘雪接过了长命锁,搂着她,欣慰而笑:“璇儿果然很勇敢。”又不由慨叹,璇儿才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任谁不心疼。她问道:“跟雪姐姐说说,飞狐山一别,你是怎么回到家的?孤身流落,一定更艰苦罢?” 南宫璇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摇头起来,瞬间破涕为笑,转悲为喜了,开始津津乐道起来:“起先流落街头,又饿又冷,真的很难熬!我都快以为自己要死了,回不了家了。就在那时,遇见了小土,就是外面那个臭乞丐,是他救了我,他还一路陪护我回到家中。” 尘雪笑道:“人家救了你,又那样帮你,你还喊他‘臭乞丐’?” 南宫璇撇嘴道:“就是臭乞丐嘛!自己胆小如鼠,就说我盲勇冲动。”忽又一笑:“不过他好厉害啊,靠行乞偷……总之我和他都是身无分文,却能从定州边地到雄州城内,都没饿死掉。”南宫璇掩嘴哈哈笑,好像有什么鬼主意恶作剧似的。 尘雪心下了然,笑嗔:“两个小鬼头!”又一叹,说道:“好在你遇见了他,不然啊,真不知道会怎样。” 南宫璇点了一下头:“嗯。回到家后,我爹要重谢他,他却什么都不要,走掉了。” 尘雪略略诧异,道:“哦?那他真是轻财重义之人。”外面那小少年,若稍教养,将来必是一号人物! 南宫璇不以为然:“什么呀!我觉得他就是假,明明视钱如命,而且天天做梦自己当了大官,真有了那么个机会,他却装起侠义来。” 尘雪微微一笑,也不多辩驳,只问道:“他不是走了吗?那这次你俩怎么又走一块了?” “我要出来找你,被我爹禁步了。后来我还是偷跑了出来,那我就去找他喽,而他果然还未离开雄州,我就让他陪我一起找你。”南宫璇歪头想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样看来,他还是挺仗义的嘛。” “那……范公子又是怎么和你们走到一块?”尘雪脸上的笑意几近消无。 南宫璇坐直了身子,认真地说:“雪姐姐,雨声哥哥真的很好。当所有人都以为你不在了,只有他和我一样,相信你还活着。我爹和我哥派了很多人出来找我,是雨声哥哥先找到了我和小土,他修书一封让我爹他们放心,然后便带着我和小土四处找你。” 尘雪眼里已然浮起了水雾,微一低眉,泪便滑落下来:“我知道,他很好。”可是,她已爱上了焕轩,即使她知道她不该的。 饭后临辞别云家时,范翎墨悄悄给了尘雪一包百两银子便到外面等候。尘雪会意,酬谢林叔他们。 林大川语气嗔怪:“孩子,你这是做甚!” 尘雪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你们林云两家于我是救命之恩。钱财虽不足报此大恩,却是玉衡的一片心意,林叔你一定要收下。” 林大川还是不肯收:“你的心意,林叔知道。你把银子收回去,别这么见外,生分了。” 尘雪笑道:“好,不见外,不生分。那就当是我这个异姓姐姐,给春分妹妹备嫁妆了。”话到最后,隐隐有一丝悲凉之意。 她硬要把银子塞给林叔。林大川连忙推开:“你这孩子,理儿多,林叔说不过你。但你要是再这样,林叔真生气了。” 尘雪笑叹了一声,转眼去瞧张氏,走过去道:“婶儿,收下罢。” 张氏犹豫着,瞧了瞧以眼神警告她的林大川,又瞧了尘雪手中那包银子,最后“哎呀”一声笑道:“咱们要是再推辞,岂不是辜负玉衡一片心意。让她心里怎么过得去啊。”便收下了,直把林大川气得瞪眼。 尘雪又到内屋里和春分、谷雨他们说了些话,怅然离了林家,往云家而去。 一路上,尘雪步履沉缓。 这一日,突然到来了,又是必然会来临的。焕轩啊焕轩,你教教我,如何面对你,面对这我们这一段残怨? 尘雪不觉喟然长叹。 “有心事?”范翎墨问道。 尘雪侧仰头望了一下他,但见他目光柔和,尘雪心下越发沉重,别过脸去。 她知道,他真的很好!而她何德何能,值得他待她这么好?对焕轩的念,便是对雨声的歉。而最后不论是焕轩还是雨声,他们的恩与情,都是她还不起的债! 尘雪低声道:“谢谢你,雨声。”又在心里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已经说了很多谢了。”焕轩微微笑,随口找了个理由来:“其实我也是因为有公务在身,才出来的。” 尘雪一笑:“公务?” 松河、小土和南宫璇在后面齐齐摇头。某人不好意思承认一片痴心,也不用找这么笨这么不靠谱的理由罢!有什么公务得跑到塞外来处理的! 范翎墨微窘:“呃,边防……情报密探的那什么……” 尘雪微微一笑,不再多问了。若再问下去,后面那三人真要笑得走不动了。 范翎墨回头狠狠地斜睨后面三人时,忽听尘雪说道:“既然说道边防事务,我有一事相问。你可知道契丹一个叫耶律隆庆的王爷?” “耶律隆庆?”范翎墨一笑:“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还突然问起他?” 尘雪淡淡地说:“看来你是知道的,你先跟我说说这个人的事情罢。”其实应该称他为畜生的! “这个人可了不得!我虽未见过他,但素闻此人之事。”范翎墨心下虽存了疑惑,但还是开始娓娓道来:“他是辽可汗之弟,八岁即封亲王,新近为燕京留守,兵马大元帅。手握重兵,称霸一方。契丹萧太后犹为钟爱这个次子,又兼他为人桀骜不驯,奸猾狡黠,在辽朝他说一,没人敢说二,连他皇兄也忌惮他三分。他们契丹现下有一支童谣,‘廖之主,兄坐堂。堂上梁,栖燕影。燕语时,兄怯言。兄语时,从燕声’。他字焰影,这童谣便是暗指他压在了辽主头上,指鹿为马。” 尘雪面色冷寒似有恨意,“哼”的一声冷笑:“你别不信,当日飞狐山上的马贼头子,便是这个‘尊贵’的契丹亲王。” 范翎墨大为惊异,果然难以置信。又见她主动提起飞狐山上的事,心下不免替她难熬。他原不敢问起那事的,只因怕勾起她的心伤。他虽想象不出当时的情形,但能把一个人逼到绝望而投崖,略略可知当时事态何等难处。 尘雪又问:“可知他死没?”雁逝崖上那一刀她拼尽全力刺下,为的就是要让他血债血偿!可范翎墨摇了摇头:“未曾听说他死去。应该是还活着。”若有契丹亲王薨逝,这么大的事,宋夏诸国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听说。何况那人还是耶律隆庆,名震天下的燕京兵马大元帅!然而尘雪为什么会问他死没?范翎墨猜想必又是与飞狐山那会儿有关。他没多问,知道她什么时候想说时自会道明。 而尘雪对耶律隆庆未死之事除了失望之外,更多的是心悸。耶律隆庆是那样恐怖危险的人物!他就是她的恶梦,他不死,她心难安。她说道:“去年七月初,他还在莫州出现过,不知所为何事。” 七月初……范翎墨思忖了一回,忽有所悟:“是了,瑞之跟我说过归云客栈的事,他提过那个叫“恒公子”的。而耶律隆庆的封号正是恒王。” 尘雪知道他是信了,便道:“他既是奸猾狡黠,那么他潜入我朝境内,想必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罢。” 范翎墨点了点头,便沉思不语。是什么事,值得一位亲王冒险亲自深入虎穴? 尘雪见他低头沉思,剑眉紧锁,因笑道:“这会子苦思冥想也无益。不若回去后,你再和帐下那些谋士军师好好斟酌罢,或是从细微处慢慢查起。” “也是。” 范翎墨话音刚落下,后面南宫璇突然叫道:“那是不是就是云家了?”。 尘雪莫名一悸,抬眼望着山脚下的寂静的人家,许久后才淡淡地说:“是了。” 到了云家,正巧云大伯也在家,尘雪引见了范翎墨等人,又说明了去意。云大伯和云大娘即替尘雪高兴,又十分不舍。因焕轩去了孤风渡,尚未回来,云大娘便叫他们再等等,临别前好歹见一面,也不枉这相识一场。 嗬,他们也就只有相识的缘分!尘雪淡淡一笑:“我去孤风渡找他罢。” “天色也不早了,一起去罢,然后直接去镇上。”范翎墨说道。那个云焕轩既是尘雪的救命恩人,他理应会他一面。 尘雪默然无话。几个人别了云家,尘雪带路往孤风渡去。 远远望见一片芦苇,白雪掩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古渡头,独焕轩一抹身影,遗世独立。 “就是那人罢?”范翎墨问。 尘雪置若未闻,不觉间慢下了脚步,眼底满满地装下焕轩的身影,眉梢带出了些些的怅惘。她未察觉,身边的范翎墨一直在望着她。 “你们稍候,我先过去。”尘雪说毕,径自走过去。 寒山失翠,芦苇批雪,万物凝寂中,只有她在慢慢走动,慢慢靠近焕轩。范翎墨望着尘雪的背影,脑海中难以挥去的是她望着那个焕轩时的眼神,心底深处,分明像突然缺失了什么,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压着,难以安生。 然而一切都似平静无波。平静无波! “在想什么?”尘雪走至焕轩身边后问道。 焕轩转头望了她,脸上的阴郁神色散去,展颜温和一笑。又移开了视线,仍微仰头望着江山寒色,慢慢地说:“在想一个爱说谎、心思重、城府深的人。在想我怎么就喜欢上她了。”他低头笑了一笑,转眼望住尘雪:“在想怎样才能和她在一起,不伤害别人,又不用让她断绝亲情背负骂名。而可笑的是,其实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喜欢我,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又在想……” “焕轩我要走了。”尘雪不忍再听下去,言语平淡地打断他的话,不露没有任何情绪。 焕轩长叹一声,握住她微凉的手:“我不说这些就是了。你别走,咱们心平气和地呆一会儿。早上你那一转身,我还有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 她从他温暖的掌心里抽出手,紧握着,语气强调:“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回雄州去!就今天!” 焕轩一愕,瞅了她半天,忽然“嗤”的一笑:“你又在骗我了,是不是?”抬手弹了一下她额头:“你啊,当真骗我骗上瘾了。” 尘雪满心苦涩隐痛,嘴角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才冷然说道:“范翎墨来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也想见见你。” 焕轩笑意瞬间凝固,怔忡地望着尘雪,只见她神色略微端凝,却是无悲无喜。他还是不信,笑叹了一声,方要开口,尘雪说道:“他们就在后面。” 焕轩便回头去瞧,心下一惊悸,神色刹那间黯下来,乌黑明亮的眼眸里一点一点凝滞。他真希望这又是一个骗局!哪怕被她骗上千次万次,他再也不会和她怄气了,再也不会推开她…… “我走了。”尘雪只觉得他眉宇间是无尽的落寞与寂寥,心里生疼痛楚。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只是一转身,迈步离去。 他一瞬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挽留住,而也不能!手僵了一会儿,又掉落下了。凝望着她,心下干噎,喉中若被什么生生哽阻,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突然而起的一阵暮风呼啸着涌进心扉,无忌惮地冲刷着,寒凉而痛楚。 相遇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一念既生,喜、怒、忧、惧、爱、憎、欲七情不断,无可救赎……人生但使不想见! 暮风扑面而来,发丝被吹得往后飞扬,尘雪神色只是凝定,步态从容,及到了范翎墨他们跟前,殿颜微笑,自欺欺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六、梨花落尽 都欢喜过了,慨叹过了,才惊觉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到初时。或许一直都是那样的,并无改变了什么,只是未经一些事,瞧不出那暗里的本相罢了。 尘雪回到雄州,住在南宫府的第六天,几个范府的女眷在隔壁屋里坐着,几个婆子在廊下候着,南宫府夫人语气温和的,很委婉的,跟她说验身事宜。尘雪登时怒了,也不管南宫夫人面上过得去过不去,毅然甩袖而去。出了门就命人备车要回自家去,只是后来被十一娘人等拦住了。 尘雪这一举轰动南宫府上下,人人惊异,这雪姑娘一向通情达理,温柔娴静,怎么今次回来就性情大变了?又不肯验明正身,莫非当真失了贞洁?一时间流言蜚语暗涌,难以止息,很快就传到了青府那边。 尘雪不是无所察觉,只是置之一哂,始终淡然自若。可自有了那一事后,她姑母及其他夫人成天对她冷眼冷笑,面目越发恶心,尘雪自思南宫府是再住不下去了,遂请辞回青府。虽然家中暗地里肯定也是一片冷嘲热讽,但至少她不用看人脸色啊。 暖阁里,南宫夫人瞥了她一眼,搁下手中的茶盏,慢悠悠地说:“你既在姑妈这住得不自在,那姑妈又岂能勉强你留下?你回罢,好生照顾自己。” 尘雪便行礼辞出。南宫夫人忽又叫住她:“且回来。” 尘雪不得不折回来,微颔首问:“姑妈还有何吩咐?” “你双亲悉以不在了,而雄州这边家里又没个可作主的人,所以老太君的意思是,你的亲事就交由我和你姑父作主了。”南宫夫人笑了一笑,又道:“姑妈知道,姑娘家的脸面薄,但现在这里没别人,所以姑妈有什么话就直说了,你也没别觉得难为情。” 尘雪声色不动,答了一声“是”。 南宫夫人叹了一声,很为难似的说:“可现如今,真叫你姑父姑妈难做了。你终究是被贼匪掳去了一回,范家若提出退亲,咱们理亏,没咱们说话的份儿;可若是退罢,你往后当如何?”南宫夫人言罢,又“唉”地一声长叹。 尘雪微抿着嘴,竟似笑了。是啊,若连范家都要退亲,那么纵观天下,谁还会娶她——一个被胡贼掳过,又被退亲了的女子!尘雪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对上面炕上的南宫夫人淡淡地说:“姑妈不必觉得为难。他范家若要退亲,你们答应了便是。” 南宫夫人倒没料到她竟还能这般冷静。姑娘家的遇着这种事,该是哭哭啼啼,哀怨伤心的啊? 尘雪虽然竭力压抑着,可言语中到底还是透出了一丝丝讥讽意味:“至于玉衡将来当如何,老祖母和大爷不是已替玉衡打算好了吗?” 南宫夫人又是一愕,心下狐疑她怎么知道了,但很快恢复平和神色,笑道:“你都知道了?” 尘雪答非所问:“姑妈若无别事了,玉衡告退了。”曲膝行了礼,不再多看南宫夫人一眼,便转身走了。 她知道,她从来都知道,这些亲人是什么真面目!以前她不气、不怨、不恨,只因她从来不会把这些虚伪而冷酷的人放在心上,所以也就无所谓他们的好坏!可是现在,她气了、怨了、恨了,因为他们变本加厉地摆布她。“倘范府退亲,其无处可归,不若令其移居听泉庵,带发修行,以偿此劫,方不辱没家声……”,若非璇儿把京城家里寄来的书信偷与她看,她还真难想象得到他们狠心至此! 尘雪出了南宫夫人处,由十一娘、璇儿等人送至仪门前,便上了马车回自家去。南宫璇原本想跟着尘雪,偏偏南宫夫人不让,所以不能了,只能依依不舍地送她离开了。 马车出了南宫府没多远,忽然停下了,听外面是范翎墨的声音: “你们少夫人不放心,让在下保送青姑娘回府。” “姑娘,是范公子……”驱车的婆子在外向尘雪告禀等指示。 尘雪静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周妈,代我谢谢范公子。” “不用客气了,让小爷上车里坐就行了。”小土在外面厚脸皮地说道。 尘雪话里带笑:“上来罢。” 陪同尘雪一起回青府的小丫鬟熄纹连忙说道:“姑娘,这怎么可以?” 一语未了,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少年已钻上马车来了。小土对熄纹“哼”了一声,挑眉说道:“怎么不可以了!”还喧宾夺主起来:“有点挤。你,出去坐着。”他轻轻推了推熄纹。 尘雪点了一下头,熄纹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揭帘就要出去了,尘雪把银鼠斗篷给她:“外面冷,你披上这个。” 熄纹接过斗篷,欢喜地说:“谢谢姑娘。” 马车继续行驶。因是倒春寒,虽已是二月中浣了,却仍是极冷。尘雪见小土一双手冻得通红,便把自己的小手炉给了他焐着:“大冷天的,何苦来着。” 小土抱着手炉,嘻嘻笑:“姐姐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外面那位啊?” 尘雪不理会,岔开了话。小土一路嘻嘻哈哈地和她说笑。他自幼四处漂泊,所经历的比一般少年的多,颇有些见识。正说得高兴时,忽听外面几声咳嗽声,他把手一拍,幡然醒悟似的:“差点忘了正事!”然后突转了话题,嘴里又是滔滔不绝:“姐,我上来呢,其实是有些话想对你说,想叫你放心,别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外面那位呢,可是对哥儿几个说过了,‘非雪不娶’!前阵子他家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是硬逼着他先立妾室。姐你先别怨,其实也是该的罢,他都二十了,一般他这么‘大岁数’了,早是三妻四妾,一堆娃儿了。但我们这位大哥老早发话了,‘惟玉足矣’……”他长篇大论,话又说得很快,叫人根本无法插嘴。他也不理会尘雪的尴尬羞窘,自顾横飞唾沫:“所以姐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不用担心人家退亲,更不用担心有人跟你抢外面那绝世难寻的好男儿,抢不走的这!你看啊,外面那位大哥是不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你最近都读什么书?”尘雪又好气又好笑,见他说得越发没完没了的,便连忙岔开。 外面松河在马背上低头窍笑:“这小子,幸不辱命啊!”范翎墨却是暗恨小土起来,他原只是吩咐小土说两句让尘雪放心之语,可没让他高谈阔论讲一筐子叫人尴尬的话。这让他待会儿怎么面对尘雪啊! 小土意犹未尽:“哎呀,姐,我还没说完呢。他文武双全,又情深意重……” 尘雪对外面唤道:“熄纹!你回里边来罢。李哥儿是在车里坐的不耐烦了,想下去了。” 小土急忙说道:“别啊!该说的我都说了,姐你心里也有数了,我不会再说这些了。姐也别撵我了,让小土爷享享福。” 尘雪笑道:“都给你取了正经名儿了,还天天把‘土’挂在嘴边。”算是成功摆脱了那个话题,尘雪暗松了口气。 小土“呵呵”笑道:“一时改不了口。李贤儿以后一定改了。”小土对自己父母家人的事情一概不知,是一个老乞丐抚养他长大的,老乞丐说是姓李,他也就跟着姓李了,取了名。前不久范翎墨让他入学攻书,遂给他换名取字了。 行了半日,到了青府。守门的家丁当中早有人飞报与金管事去了。范翎墨和松河下了马,金管事领着另外几个管事的匆匆迎接上来,满脸堆笑地请安问礼,并迎了贵客进府。青府正门不开,只从东西两角门出入。马车自先入府,至仪门前,尘雪方下了车,已有一帮艳妆丽服的仆妇丫鬟在此等候迎接,齐齐地行礼请安。 众人簇拥着尘雪和小土入院中,说了一堆“平安归来”,“必有后福”类的好话。尘雪因不见梨欢来迎,便笑问道:“梨欢呢?怎么不见她?” 忽地死寂了一刹那,金德家的岔开道:“不知姑娘听说了没,大公子回过雄州一趟。” “这我知道。我问你梨欢呢?”尘雪察觉有异,心下顿生惶惑,扫望了一眼众人,仍紧盯着金德家的。 金德家赔笑道:“她配人了。” “配人了?”尘雪面露惊疑:“谁做主的?” 见众人迟迟不回话,又皆惶然失措的,尘雪愈加不安起来,对小土道:“你且去前面和范公子他们一起罢。”便命一小丫鬟领小土去了。 及进了垂花门,尘雪只在厅房内坐下。小丫鬟们奉了茶来,尘雪也不接茶,开口便问众人:“谁做主的?她什么时候出去的?现在过得如何?你们都跟我说说。” 金德家的回道:“大公子做主,去年九月底出去的。” “他几时管起这闲事来了?”必是有因!尘雪眉心微蹙,复望众人时,眸子多了几分冷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迟早是会知道实情的,不若趁我现在还能心平气和,你们痛痛快快的,把梨欢的事说清楚了。” 众人犹含糊装笑:“家下丫鬟到了年纪,自然是要出去配人的。” “还想蒙混过去!”尘雪立刻沉下脸来。忽然转念一想,此事既与青尘霆有关,当中实情必是不堪,一来众人皆不好明着议论,二来家丑又岂可拿到台面上来讲。她静下心来,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木已成舟,我深究下去亦是枉然。何况是大公子做主,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原不过是一途中收留下的丫鬟,出去了就出去。” 她既撂开手不追究了,众人心头皆大松了口气。尘雪一面抬手要茶一面说:“金嫂子,你去把去年年底的账目拿来我瞧瞧。其余人各忙去罢。”茶香袅袅,尘雪拿碗盖刮了刮茶沫,若无其事地喝茶。 众人答了“是”,便皆行礼退下了。金德家的命一杂使的丫鬟快去拿来了账本,复又进厅了。 尘雪接过了账本,却是随手撂在几上,说道:“金嫂子,这里没别人了,你跟我说实话罢。” 金德家的其实也料到了是这么着,偏偏的装出一副不敢直言的样子。 尘雪平心静气地说:“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在我面前,他有什么不是,你尽管说,我断不会怪罪于你。” 金德家的这才苦笑说道:“其实也并没什么。上次大公子来雄州,主持姑娘的事,见到了梨欢,就看上她了。” “果然如此。果然是他始乱终弃,然后将她随便配人了!”意料之中的事,被确证后,尘雪倒少了几分怒意,反而是悲伤更甚了。 金德家的见她只是颦眉叹气,并不见动怒,因而放心了不少。因又说道:“大公子原是有收她在屋里的意思,是那丫头自己忒傻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又是哭又是骂的,眼看就飞上了高枝,她却……” “你说什么?”尘雪大惊失色:“梨欢她是不愿意的,那她是……”胸口猛地涌上一股气血,不断翻滚着,堵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脑中只剩下强烈的愤恨——青尘霆!好你个无耻的东西! 金德家的见她脸色忽变,形状甚怒,便噤声敛气,不敢多言。 尘雪咬着牙,深深吸了两口气,颤声问道:“她现今在哪?过得怎么样?” 金德家的琢磨着事已至此,倒不如趁势都说了,使她一怒决绝,从此大家安心,便全盘托出:“大公子将她配与一个叫吴恪的小厮。那吴恪好赌酗酒,稍有不如意,就对梨欢拳脚相加,梨欢一次寻死被救,挨了一顿打,被绑起来了。听说有一次两三日不给喂食。那吴恪原是个穷鬼,又恶习不改,前阵子输了钱,便将梨欢卖到烟花之地。” 尘雪早已气得浑身发颤,手攥着几角,似要将它捏个粉碎。泪水盈眶,声音森冷得几乎不像是她自己:“打——” 金德家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要问,只听尘雪阴狠地说:“去绑了那个叫吴恪的畜生,给我往死里打!” 金德家的忙说道:“姑娘息怒,奴婢这就命人好好整治那畜生。” 金德家的退出后,尘雪伏在几上,失声痛哭出来。 梨欢,那么好的一个女子!自己救了她,到头来,却是害了她……一个下人之错,她可以狠狠地处治,但罪魁祸首是她大哥,她能怎么样,能怎么样! 范翎墨他们在青府略坐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告辞,林管事却说已传了一桌饭菜,请他们用过午饭再走。小土立刻跳出来说:“盛情难却,我们就不客气了。”便问了饭摆在哪里,飞跑过去。范翎墨想拉都拉不住,讪讪笑了笑,只好一起去用饭了。 正吃饭时,忽闻外面一阵喧闹。他们往门外瞧去,只见外面几个小厮追逐乱跑,当中一个被按倒在地,嘴里乱喊着,另外几个手脚麻利地绑起那人拖走。 林管事尴尬极了,连连陪笑:“定是那小厮犯了过,那起没眼色的在这绑起人来,让范公子见笑了。” 说话时,有一小厮来传话说:“姑娘传下话来,让林管事你好好待客,并转告范公子,她已命人到城西去买长安酒、芳春酒、蒌叶果、香桂花糕和猴魁茶。”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范翎墨开口问:“你说你们姑娘命人去买什么了。” 小厮回道:“姑娘怕我们说不全,把命人采买的东西写了下来。”说着递上一张纸。 范翎墨无限狐疑,拿过纸来细看,小土也凑过来瞧。 金管事只当是他们喜欢那些茶酒果点,所以四姑娘特地命人去买来招待他们,因笑道:“我们四姑娘可能不知道,府里就有现成的罗浮春和猴魁茶,我这就命人斟酒沏茶,给几位送了来。” 范翎墨看出了玄机,却另起了疑虑,又联想到方才外面捆绑小厮之事,诸多悬疑萦心缠绕,渐渐生出一丝隐忧来,不觉皱起眉头。抬眼见金管事吩咐小厮去拿酒,连忙说道:“不用了。金管事,代我转告你们四姑娘,我们自己去城西买就行了,谢谢她费心了。” 金管事说道:“姑娘既已命人去买了,几位就稍等片刻……” 他话未完,小土突然拍手叫道:“哦!我明白了,她……” “吃!”范翎墨不让他说完,迅速夹了块肉塞进他嘴里,警告的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对金德谦和地笑道:“这小子,总是疯疯癫癫一惊一乍的,金管事别见怪啊。” 饭后叫来了松河后,范翎墨便匆匆辞别。三人出府,策马直奔城西。 城西长芳楼相侯!范翎墨百思不得其解,尘雪无故突然邀约,又是以这样隐晦的方式,究竟是因为何事?近来她已蒙受诽谤,别是回到了青府,又受了什么委屈?他胡乱猜测着,心中越发焦虑繁乱,一路上默不作声,快马加鞭,只想尽快赶到城西。 凛冽地风像是千万把尖刀子,不停地迎面割来,从耳边呼啸而过。三个人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松河和小土一向是见了面就斗嘴不休的,此刻却都很默契的不发一言,紧随着范翎墨。 三人对雄州都不是很熟悉,到了城西,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在街上左顾右盼寻找长芳楼。 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街上行人寥寥,显得有些空荡萧索。松河先下了马,到前面一小吃摊问路。 范翎墨这边没听见那摊贩说了些什么,只瞧见那人笑得怪异,边说着话边下打量着松河,一会儿又偷瞟他和小土。那样子直叫人头皮发麻! 松河慢慢走回来,哭丧着一张脸,心下纠结该怎么跟少主回话。 “怎么说的?”范翎墨急问道。他真的很好奇,不就寻常问路嘛,那摊贩怎么会有那样奇怪的神情,还有松河现在这又什么表情! 范翎墨他哪里知道长芳楼是什么地方。 松河苦笑了一回,说道:“那小贩最后说,‘几位真是年少风流啊!大白天的就寻花问柳了’。少主,我没别的意思,完全是那人说的。”松河觉得自己这样套用小贩的话太明智了! 范翎墨惊愣了片刻,扶额思忖。叫他去青楼!尘雪这是什么心思啊? 旁边小土早已大笑开来,高抬起手拍了拍范翎墨的肩笑道:“大哥啊大哥,你为她守身如玉,没想到她慷慨大义,直接叫你去那地方。”言罢又是一阵狂笑。 若换了平时,范翎墨早一脚踹过去了,可是现在他实在没心思同他插科打诨。紧皱着眉头,对松河道:“前面带路。” 那个摊贩时不时地瞥向他们,松河只想尽快逃开那人的视线,解脱尴尬处境。可是又希望他少主慎重,所以边带路边提醒说:“少主,这少夫人会不会是在耍咱们呐?又或是要考验你?” 尘雪又不是小土,才没那么无聊耍弄别人!范翎墨想着,斜睨了一眼旁边乱笑欠揍的小土。若说尘雪要考验他,不会用这种连松河都看得出来的方法啊。而且她打小就深知他为人,现在何必多此一举考验他?想不通啊!范翎墨不耐烦地说:“你只管带路。” 小土是乐得看好戏,唯恐天下不乱,笑道:“诶,大哥,如果雪姐姐真的是邀你在长芳楼相侯,那么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到了那儿等着了。” 宛若半空里响了一个焦雷,范翎墨和松河皆是一愣。是啊,如果果真是那样,那她一女儿家的……范翎墨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想都觉得可怕,近来大家对她诽谤诋毁,这风口浪尖上,若这事再传了出去,那将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小土调侃道:“哈哈,雪姐姐行事真真惊世骇俗啊!大哥你千万别被吓退了,她过门后,你好好**她就是了。” 我还是先**你罢!范翎墨瞧着小土,恨得牙痒痒的,慢慢眯起眼眸,笑得阴险:“李贤儿,你再给我花马吊嘴的,我回去就告诉璇儿你去青楼了。”早看出来这厮很关心璇儿。一物降一物,对付这厮还不容易?! 小土笑容微敛,不屑地瞥了范翎墨一眼,耸耸肩道:“呵呵,无所谓,你爱和说就和说去啊。” 嘴硬!范翎墨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长芳楼在街尾的一条巷子里。他们行至街尾,都下了马,脚步慢下来。忽见前面茶楼里走出一人来,范翎墨三人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尘雪束着发,一身男装,外面是石青刻丝白狐鹤氅,里头穿着月白缎银鼠袄子,纤腰束宝带,脚下蹬着一双羊皮小靴,整个人直如琼枝玉树,清逸难言。寂寥萧索的街道仿佛都因她而清亮光明起来。 直到她走到面前,范翎墨才回过神来,微咳了两声,拘谨地别过头去,目光飘移不定。尘雪脸上的笑容略略一浮,请他们至茶楼里坐谈。 此前她一直在二楼上朝街的雅间里等侯,远远望见他们来了,便出来迎接。小土平时就是个话劳子,但这会儿见尘雪神色不豫,料知有事,便收敛了很多,自和松河在楼下喝茶耍笑。 尘雪淡淡的,给范翎墨倒了杯茶。 “你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范翎墨心下担忧,开口相询。 尘雪微颦眉,欲言又止:“是……”这叫她如何启齿!青尘霆! 她沉默不语,而范翎墨一无所知,心里只是着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但说无妨。” 尘雪苦笑,今时今日,除了范翎墨,她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她,然而她愧对于他啊!无事时,自己那么不愿意想起他,不愿意见到他。而一旦有了什么事,才想起他,就要他帮忙。这样好的一个人,她竟不能以诚相待,以心相许,只是关键时利用!他对她越好,她就越内疚。 他静默地等待她开口,神情平静沉稳,但那望着她的眼眸里却透着几许焦灼。尘雪不敢再望他,垂下眼眸。微微叹了口气,方才将梨欢的事一一道来,心中又是另一番酸涩,未讲完就已落下泪来,使得范翎墨心疼不已,手足失措:“你不要难过……” 尘雪微微转过脸去,抹了泪痕,勉强一笑:“我带了一千两赎金来,也不知道够不够。”尘雪将银票拿出来给了范翎墨。 范翎墨说道:“想是够了罢。我这就去。” 他起身便要去了,尘雪忽然叫住他:“雨声。”见范翎墨转过身来望她,她顿了一下,才从不点而红的唇中轻轻吐出一声“谢谢”。 范翎墨微微一笑:“你又来了。” 尘雪苦涩地笑了笑。 楼下门前的帘幌写着“茶”字,在风中一荡一荡地摇曳。尘雪往窗下站,望见范翎墨和松河出了茶楼,转眼两人拐进前方巷子里去了。 尘雪想,赎出梨欢后,仍让梨欢跟着她。家下人谁要是敢说三道四,她就跟谁翻脸。 或也可将梨欢送至江南外祖母家。这样最好了,江南离这里远,消息阻隔,不会有人清楚梨欢的事,那样梨欢可以过得更没有负担,将来再为她寻一好人家,让她过安稳日子。这样最好了! 尘雪一心盘算着梨欢将来,一会儿在厢房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到窗前眺望。 房门轻轻“咯吱”一声被推开。尘雪转身而望,只见梨欢慢慢走进来。她穿着海棠红绣花绫子袄,衣上隐隐泛着浅红朦朦的光泽,她脸上却是毫无血色,苍白憔悴。莲步微移,白绫细褶子裙波澜不惊,微颦黛眉,盈盈有泪的黑眸望住尘雪。 尘雪展颜一笑,快步上前握她的手。梨欢仓促往后退了一步,尘雪这一握,手生生僵在半空。梨欢是恨她的,理该恨她的。是她青家毁了她一生,这亏欠如何偿还得尽! 梨欢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看。那凝脂如玉的手上,赫然爬着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么鲜明无法消去的印记,每时每刻提醒她,一切回不去了。眼泪滴在手背上,她低低说一声:“我脏。” 原来她躲开,并不是因为她恨她。尘雪心中说不出是惊是痛,是苦是悲,上前抱住她,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不许你这么想。我不许!” 梨欢无语凝噎,将泪眼埋在她肩上:谢谢你,玉衡。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尘雪泣不成声,她真的很恨自己,恨青尘霆。 “这不关你的事啊,你不要自责。”梨欢苦笑安慰着,尘雪更加心痛愧疚,只是摇头落泪,将她抱得更紧。 梨欢心中阵阵酸楚,当日在归云客栈时,若不是尘雪他们相助,她就已是这样的命运了。只是那时以为逃过一劫了,谁曾想,她终是难逃宿命。天涯沦落,如萍飘蓬转时,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遇见了尘雪、何叔和景初。爷爷去世后,是他们给她了温暖,让她过了段安稳日子。那么珍贵。那么短暂…… 她们相拥而泣。许久后,梨欢渐渐收了泪,说道:“自听说你平安归来,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惦着我,但你不必赎我了。” 尘雪望着她,难以理解:“为什么?” 梨欢凄苦道:“我回不去了。” “谁说的!回得去的,你现在跟我回去啊!”尘雪固执地说,紧紧握着梨欢的手,目光里是哀求,是期待。 “你别傻了,”梨欢凄凉一笑,“不是谁都有资格不认命的。”她已沦落风尘,走到这一步,外面天下之大,却已无她容身之处。而她难,尘雪亦难。她眼里又浮起了水汽:“我现在已是肮脏之人,就算你容我,可青府其他人岂会容我?而我,又有何面目见人,又岂能连累你?玉衡,我累了,我认命了……” “我不要听这些!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尘雪迫切地诉说:“你可以去江南我外祖母家安顿下来,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 梨欢略显疲惫,轻轻一笑:“玉衡,你死过一回,我也死过了一回。你死里逃生后是什么际遇,我又是什么际遇!”窒息灭顶前,她从水里被捞起来,自那起粗绳紧紧勒得手脚动弹不得,嘴里堵了布。她愤恨,她不甘心,她挣扎,手脚磨破皮,磨出血,浸染得绳子都成了殷浓的绛红色。那个畜生面目狰狞,拳头无情地打在她身上,她蜷缩在地上无力地哭,疼痛到麻木。那一次挨饿受冻,虚脱濒死,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死了也好,倒如愿了。可是她又醒了过来,躺在长芳楼的床上。她惊悚至极,她绝望无助。最终再也无力抗争,不想抗争了!心灰意冷,她认命了。尘雪待她的情分,都叫她辜负了。她淡淡说道:“此心已死,至于此身在哪,都已经没有区别了。玉衡,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别管我了。” 尘雪望着平静的她,缓缓放了手,退步,扶住桌角,颓然坐下。每个动作都如此绝望,如此痛。 梨欢望着哀绝的她,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我走了。你珍重。” 尘雪似有怨恨,别过头去不看她,任她离开。痛苦地闭上眼眸,泪珠滚落。 茶烟袅袅消散,淡静无声。外面灰暗的天色,就像是那一幅冰冷无情的世相。由相至心,冷意侵袭。仿佛天地里的万物皆逃不出这冰冷寂寥的灰暗。 范翎墨走到尘雪身边,缄默地望着她。 她未回转过头,只瞧着窗外楼下,眼底那一抹薄弱的身影最终消失去。她神情哀婉,慢慢地说,像是在问范翎墨,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明明我们是受伤害的,可为什么最后我们不但得不到怜悯理解,反而要受尽鄙夷辱骂?错的不是我们啊!” 他心中蓦地一酸,却也是无奈,叫了一声:“玉衡……” “南宫府、我青府、这昏浊俗恶世间,”她极尽冷蔑而又悲凉地笑着:“雨声你说,这都是些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 她说这话,分明是恨世厌世,范翎墨听了惊骇,连忙劝说:“玉衡,你不要这么悲观啊。”深情凝望,又道:“不管这世界怎样,不管那些人如何,你还有我范家,你还有我。” 尘雪陡然悸动,转眸望着他。 “你还有我,”是这一句,当日雁逝崖上亦是这一句!一瞬间一道道旧疤新伤无处遁形,剧烈疼痛起来。 母亲病故后,她一直努力着从悲痛中走出来。可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何叔和景初饮恨黄泉,璇儿小小年纪饱受艰辛、阴影弥心,而她自己负伤累累,九死一生。遇见焕轩,明知不该爱不能爱,然则情难自禁,最后与她心意相通、她最想执手相伴的他却是与她的金兰姐妹举案齐眉。翎墨他跋山涉水踏破铁鞋,岂知是枉费苦心、迟来一步。她郁郁归来时,人心冷漠,众口诋毁,无立锥之地……这些还不够?所以!所以,天教梨欢受尽折磨、沦落风尘,让她归来时看清世事是怎样的残酷无情,刺心刺目! 尘雪眸子里的清泪簌簌落下。红尘纷扰,恩怨轮转,而今又是这一句“你还有我”!翎墨他不离不弃,可她历经种种,除了小桐安村,她哪儿都不想去了;除了焕轩,她谁都不要!纵然那世外桃源她回不去了,焕轩与春分共结连理了,缘生缘灭,她的心就是不在了,让她如何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余生? “雨声……”尘雪语气稍滞,泪眼望着范翎墨,他目光诚挚,叫她心中忽然一软,一句话哽在喉中,再狠不下心说出口,掩嘴而泣。 她凄苦万状,范翎墨心如刀割,轻揽她入怀。她经受了那么多苦痛,他不要她哭,不要她再受半分委屈。 尘雪一颤,脸已贴在他衣襟上舒软的玄狐风毛上,他暖暖的呼吸拂在她的鬓角。她想挣开这温柔的怀抱,可是只觉得整个人浑身无力,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温热的泪不断地从眼角溢出。看见了,看见了,自己被荆棘捆绑的心,无力挣扎,不能挣扎,越是挣扎就痛的越厉害! 他微低头在她耳边认真地说:“你还有我。我守护你。” 那样温存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条皮鞭,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她揪心地哭出声来,身体微微颤抖。 “玉衡你别哭啊,”他心里焦痛,搂着她温和地说:“回去后咱们就把日子定下来,好不好?”想到这,他自先转而欢喜了:“让他们尽快把咱们的日子定下来。” “雨声你退亲罢!”到了这一刻,她终是说出口了!这一句话,像是冰冷尖利的刀子,突然吐出时自己都怔了一怔,刹那后,从心底到喉间一路已被剪剌开似的,猛然惊痛。尘雪紧紧抓着他臂上的衣布,在他怀里痛哭,“你退亲罢!” 范翎墨宛若五雷轰顶,怔了很久,将她揽得更紧,低声责怪:“你说什么傻话。”心迹苍凉,笑得微苦,抬手替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我知道近来这么多事情,对你的打击很大。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 她挣开他,那么果决,那么无情,仓惶退后了两步,凄楚地望着他:“雨声,若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情,若没有遇见焕轩……”她顿了顿,自己摇头否定了。世间最不得一‘若’字!她痛苦地说:“我就是遇见他了,即使他只是我梦里的一个背影,可……” “残忍的话不再要说了。”范翎墨打断她的话,眼眸最深处蕴着绝望的痛楚。她字字句句如刀尖锋利,剖开他自欺的谎言,露出残忍的真相,只觉得痛苦不堪。他等待七年,思念之苦,失去之痛,复得之喜,一路走来生生死死聚散离合,各中滋味他悉数尝尽。他以为千山万水已过,悲辛苦痛已尽,他们近在咫尺,再无阻隔。岂知是一厢情愿的以为,他心如松柏,而她心复何似? “我也不想这样。”尘雪苦到极处。对梨欢,对翎墨,她说再多的“对不起”又有何用! 范翎墨望着她,这红颜玉容,梨花带雨。他却是不能怪任何人,只恨造化弄人,在她最需要帮助时,守护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自己。他喟然长叹: “玉衡,我可以等,等你淡忘他,等你爱上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七、故人何处 佳木葱茏,春花烂漫,远处空中数只风筝随风飘飘摇摇。时有女孩子的笑语声传来。 熄纹说:“姑娘,咱们也把风筝拿出来,放放晦气。” 景初说:“姑娘,你瞧,风筝做好了。” 她欢喜极了,撂下笔,离开书案跑上前去看。两个风筝十分精致,色彩缤纷艳丽。她对景初笑道:“真好看!” 她母亲说:“你哥哥们送的几个都还搁在屋里头,不见你玩过,又烦何叔给你做风筝做甚?” 她回身向她母亲说:“外头买的我不要,我只要何叔做的风筝。他做的风筝最好看了!” 景初眉笑颜开,悄悄向她说:“是哦。” “哪个是我的啊?”她问。 景初说:“我爹说,这个大凤凰的是给姑娘做的。” 她说:“我倒比较喜欢这个大蝴蝶的。” 景初便把大蝴蝶风筝给了她。她牵了景初的手,飞跑至院外敞地上放去。她母亲在身后一直叫她们小心点。春风和暖,她们将风筝放飞的很高很远。父亲闲时,也会来陪她们放风筝。记忆里那个明媚的春天,仿佛满满的都是他们的音容笑貌。 春天有再来时,却已不是那段时光,那些人了。他们一个个离她而去,留给她无尽痛苦,却要她好好活着。 尘雪微转头过来,无精打采地说:“你和姊妹们玩去吧。不用在这伺候了。” 熄纹闻言欢天喜地,屈膝行礼答了声“是”便飞跑下阁楼,自去找姊妹们玩去。尘雪仍纹丝不动地坐在美人靠上,望见下面金德家的找来。 金德家的上来,因不见个伏侍的丫鬟,便道:“那些小蹄子都哪里野去了,独留姑娘一个人在这?” “是我让熄纹玩去的。”尘雪漫不经心应着。 金德家的说:“姑娘太惯着她们了。” 尘雪不理会,忽瞧见底下有人仓促躲到树后,她略坐正了些,问道:“金嫂子何事?” 金德家的说道:“南宫府那边从关外回来的人说云、秦两家执意不肯收谢礼。南宫府派了个人来,告知姑娘一声。” 尘雪默然不语,隔了好一会儿,见金德家的还在等回话,才定了定神说道:“嗯,知道了。还有事么?” 金德家的回道:“那边欲接姑娘过去。外面又闹乱了,姑娘只身在雄州,若是去姑夫人那住着,好歹有个照应啊。” 尘雪嘴角微牵,他们那些人是懒得管她死活,担心她的人是雨声罢。再不然就是雨声向他们表明决意,才使得他们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一丝嘲讽的笑意还未晕散,便就消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哀伤。她说:“替我传个话,就说他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请他们勿牵挂。”不待金德家的多劝,她又说道:“若无别事,你退下罢。” 金德家的也知劝不动,不过是把话带到了,便自去了。待她走远了之后,林文家的才从树后出来,匆匆上阁楼来见尘雪。 自失去了何叔和景初,尘雪在这府中无人可依,举步维艰,惟觉林文家的为人和善可靠,私底下甚是器重,若有机密之事,全交由林文家的去办。而林文家的是曾受尘雪恩情,感念于心,兼知尘雪私心倚重,待自己与众人不同,所以更加忠心不二,大小事情听从吩咐。 林文家的递上一封书信。尘雪拆信阅之,思忖了片刻,对林文家的说:“我记得咱们家的听泉庵附近,有个盈虚亭。那里倒是偏僻。” 听泉庵原是青府的家庙,在城郊鸣珂山脚下。天气渐暖,林木吐绿,芳草泛青,本应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但近来时局混乱,进出城门都须经盘查搜检,所以也就无几游人了。 梨花提前到了听泉庵,打发了老嬷嬷和小丫鬟回去,自己径自绕过听泉庵,择幽僻小道进山。走了一会,果见盈虚亭,只是这亭子年久失修,已是残破不堪了。 来时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该怎么向尘雪开口,而尘雪又会不会帮忙。不用说她也知道,尘雪在生她的气,更是恨极了契丹人,然而她真的无计可施,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尘雪身上了。 两天前的夜里,她看见一个黑影翻墙近来,她当时吓了一大跳,失声欲叫时他捂住她的嘴,幽暗的眼眸冷冷地警示她。距的近,她看清楚了,认出来了——是他!他的手是灼热滚烫的,她微点了点头想让他放心,那手便忽地一松,他整个人也倒下了。那时他的伤口就已发炎,高热不退。次日各处贴满告示,全城戒严。她不敢请大夫,不敢买药——官府定会严密监查买置治伤之药者。他伤势严重,昏迷不醒,若再不医治,性命堪虞。现今除了尘雪,她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可求助的人。可是尘雪,尘雪会救他吗? 梨欢心绪不宁,不经意转眼,瞧见尘雪已然走至亭下。尘雪抬步上阶,面带微笑:“是不是想通了?” “今日约见,不为赎身之事。”梨欢望见尘雪笑容微敛,那神情分明是失望。梨欢咬了咬下唇:“而是为了别人,有事相求。” 尘雪轻轻一笑,转身望向亭外翠烟春色:“你的心不是已经死了吗?那这世间,还会有什么人是你牵挂关心的?” 她言语淡淡,却是刻薄冷嘲,着实叫人心里难受,梨欢也更羞愧了,立在尘雪身后,半晌才低声说道:“恩人。”只见尘雪微微一顿,髻上的。她不知道尘雪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尘雪的回答。 尘雪转回身望住梨欢,开口了:“需要我做什么?” 梨欢却是支支吾吾的:“他……身负重伤,需要救治……” 尘雪登时起了疑心,说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身负重伤?他那伤是怎么来的?”雄州城内人心惶惶,街头巷尾贴满告示缉捕一个身受重伤的辽朝细作。非常时期,她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她又问:“他既需要救治,那你要找的人应该是大夫,而不是我啊。你是没银两请大夫呢,还是你不能请、不敢请?” 梨欢始终不作声,也不敢看尘雪。尘雪察言观色,越发惶恐,逼问道:“梨欢,你跟我说实话,你那恩公到底是什么人?” 梨欢阵阵心虚,绞着手帕:“玉衡你何须多问,你不是已猜到他是什么人吗?”尘雪何等机敏,岂是她欺瞒得了的! 尘雪还是怔了一怔,如闻晴天霹雳。官府四处追查搜捕的细作竟然为梨欢所藏!梨欢遇细作不但不报官,反而出手相救!藏匿敌国奸细是死罪啊!尘雪一时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半晌说不出话来。梨欢拉住她的手,恳求道:“玉衡,他是个好人,我要救他。可我不敢也不能请大夫,所以我只能找你了。我知道府上备有一些药材,我需要……” “你要救我一个契丹奸细?!”尘雪难以置信地反问,怒恨、悲痛全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几欲失控:“他们契丹人害死了何叔和景初,而今你却要我救一个契丹奸细?!”梨欢焦慌极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安抚她道:“我明白你的苦处……” 尘雪甩开梨欢的手:“你不明白!你若是明白,就不会救他了。”她苛责更甚:“梨欢啊梨欢,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但不报官,反而要救他。就算那个人是你所谓的恩人,可他是细作,是我们大宋国的敌人!”她自己亦曾深受他人之恩,亦知受恩慎莫忘,然而此事到底关系重大,当中陷危厉害,不可胜言,断不能因为个人恩怨而酿成大祸。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很坚定地说,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眸:“是,他是辽朝奸细,可我不要他死。当日归云客栈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虽然后来他还是没挺身而出,可是我已经很感激他了。” 尘雪闻言愣了一愣,像是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归云客栈……”这无异于又是一个晴天霹雳,脚下一阵虚软,几乎站不稳,抬手扶靠着亭柱。 “玉衡,我不要他有事,你帮帮我罢。”梨欢见她脸色忽然煞白,不知何故,只哀求着她,再次握住尘雪的手,但觉冰凉。 尘雪怔怔地瞧着梨欢。梨欢在遇见她之前有什么际遇,她不是很清楚,梨欢此前也从未提到什么恩人。她以为,梨欢口中的恩人是在遇见她之前帮助过梨欢的人,而绝没想到竟是那个救了她和璇儿的褚公子。她扶着亭柱,颤巍巍立着,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带我去见他。” 马车进城时仍需盘查。外面林文家的报了青府名号,又说车里头是女眷,守城的什长不敢怎样,只微掀了一掀帘,也不敢认真瞧,便算是查过看了,令手下人放行。 为妨碰见人,尘雪一路上都是绣帕掩面。马车在长芳楼的后门停下后,尘雪毫无下车之意,呆坐了很久,把梨欢和林文家急得如油煎水沸。 “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林文家的还在为青尘雪今日的行动心惊肉跳,更不敢想今日之事的后果。 尘雪转头望着忧心如焚、满怀期待的梨欢,淡默无言,掀帘下了马车。梨欢一喜,急跟着下车。 “林嫂,你回去准备些治伤之药送来。”尘雪淡道。 林文家的诚惶诚恐:“姑娘三思啊。” 尘雪不愿多加考虑,只说道:“烦请林嫂务必谨慎!今日之事,不可泄露。”说罢便于梨欢一同进长芳楼去了。 眼前先保住褚公子的性命是要紧,至于往后当如何,她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长芳楼里有一偏僻小院,除用以收置杂物外,也用来禁闭逃奴、惩治犯过的人。又因这里死过几个人,太晦气,故而长芳楼里是人人避忌这小院。梨欢带尘雪进了一间屋子。屋里光线昏暗,尘雪瞅着窗下摆放的那些东西:绳子、铁链、皮鞭、拶子、烙铁、廷杖……五花八门的刑具,有些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直叫人望而生畏,骨子里都觉得森冷了。 梨欢打开了地窖,回头见尘雪瞧着那些刑具呆呆站着,她走了过去,云淡风轻地说:“他们总是很有办法,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求死不得!死不了,就有没完没了的痛苦。在没完没了的痛苦中,总会有那么一时,很脆弱到屈服。屈服,然后方能解脱那极致的痛苦。 尘雪的目光在梨欢手背上的伤疤只略停了一停,却被逼出了眼泪。若无其事地转身下地窖。梨欢点了灯盏,紧跟其后。 地窖里更是黑暗。微弱的灯火光下,每靠近墙角一步,尘雪便似耗费了很大的心力。 雁逝山无边的黑夜、营帐的灯火、惨痛喧乱的哭叫声……惊心动魄生死关头,忽得萍水相逢之人出手相救,她说:“公子大恩大德,我青尘雪没齿难忘。” 那一幕幕历历在目。她瘫跪在昏迷的褚风身边:“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是辽朝奸细?” 契丹人杀死景初和何叔,她恨死契丹人了,偏偏她的救命恩人是契丹奸细。她即不能姑息包庇而救之,却也不能见死不救,叫她如何如何抉择。尘雪握着他滚烫的手:“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他微睁了睁眼,干裂的嘴唇微动了一下:“水……” 梨欢急忙地倒了碗水来,送至他唇边,细心喂他,又拧了两条湿巾帕放在他额上和颈下。尘雪旁观她一举一动,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褚公子对梨欢究竟意味着什么,梨欢豁出命的要救他。梨欢的泣诉仿佛重现耳畔:“……当日归云客栈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虽然后来他还是没挺身而出,可是我已经很感激他了……玉衡,我不要他有事……” 心被逼向绝望崖谷时,有那么个人出现。有那么个人出现,是多么美好的事。或许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濒死的心被拯救的那一刻、那美好和那个人,想来毕生难忘。 焕轩于她是如此,褚公子于梨欢亦是如此。 竟都是孽缘啊!尘雪扶墙站起,望着跪在褚风身旁、细心呵护他的梨欢,心中生出另一种愁虑,却也知已是无可奈何的了。 —————— 契丹人杀死景初和何叔,褚风是契丹奸细,其罪当诛! 褚风是好人,是她和璇儿的救命恩人,况梨欢又心系于他,她不能害了他,要救他。 傍晚时分,尘雪拖着一身疲惫,回到青府。 杏烟汀一树一树的杏花疯长,被风卷得纷纷扬扬,漫天漫地,霞烟氤氲。她只是想寻个僻静之处整理繁乱的思绪,不觉间又来到了这里。 她曾自作主张,悄命林文家的在这杏花林里埋葬何叔和景初衣物,聊作茔冢。 清明节也快到了。 尘雪命熄纹取了壶酒来,倒了一杯,洒在地上。又倒一杯,一饮而尽。熄纹劝了一句,被她责令退下。 只剩下她了。天地间迷离的杏花飞落,静静的,好似在哭泣。她仰脸望着: “杏花何故翩飞雪?欲寻故人,欲寻故人,空向尘埃祭亡魂。 依约儿家同笑语。今酹山坟,今酹山坟,子规长歌啼血痕!” 长歌啼血痕,若可一醉尽休矣。尘雪灌下了大半壶酒,微有醉意,挨着一株树坐下。酒壶倾倒,她温柔地抚着铺满落花的土地。 藏匿敌国奸细,可是按通敌叛国之罪论啊!她已失去了景初和何叔,她不能再让梨欢出事,受褚风连累。 杏花落了满身。尘雪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是躺在卧房床上。天已黑透,问了熄纹时辰,方知已过二更了。 “这一睡,倒耽误事了。”尘雪喃喃着。雄州城行宵禁令,一更三点响暮鼓后禁止出行,只有等到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街道城门才开禁通行。 熄纹端来了解酒汤。她因伏侍不周,被金德的家骂了一顿,满肚子的委屈不甘:“姑娘你也真是的。喝酒也就罢,还睡倒在地上,这若是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谁要笑话尽管笑去!尘雪喝了两口汤,说道:“有些饿了。” 熄纹这才想起尘雪未进晚膳,因回道:“有预备的人参鸡肉粥和湘莲江米粥。” 尘雪素来喜欢清淡的,所以只叫送江米粥来。一时外厨房的嬷嬷送来了粥。尘雪一看,并不是江米粥,而是枣熬的粳米粥。白米红枣,色香已具。尘雪望着,猛然触动往事,记忆里也曾坐在灯下,面前放着一碗枣粥。 那一次夜半醒来,听笛声悠扬婉转。她觉得饿了,焕轩便到厨房点起灯,细火熬粥。她等得无聊,在他屋子里翻览书籍,正觉困倦时,一碗大枣粥端放到她面前。红枣点点缀在晶润的白米粥里,轻烟散着温热,是很朴实的稻香味。她精神一振,心中欢喜,傻傻地笑着。 焕轩疾书如飞,字迹潇洒飘逸:“大枣粥养脾气,平胃气,润肺止嗽,补五脏,和百药。你脾胃虚弱、食少,这大枣粥再适合不过。” “你啊,三句不离本行。” 他要帮她加糖,她怕甜腻,他便只加了少许的糖。她尝了一口,只说糖还是加多了。其实并不怎么甜罢,是心里已灌满了甜蜜。家中玉盘珍馐,亦不及他为她细心熬的那碗粥来的珍贵。 “怎么不是湘莲江米粥?”熄纹责问老嬷嬷道。 嬷嬷陪笑道:“听说江米粥脾胃虚弱者不宜多吃,更不宜夜里吃。所以老奴自作主张,给姑娘另熬了红枣粳米粥。” 熄纹还要嗔怪,尘雪开口说道:“枣粥很好。嬷嬷有心了。” 得到了赞许,老嬷嬷很是受用,洋洋得意的退下了。尘雪拿羹匙舀了一口粥喝,并不甚甜,心内大异,待要问老嬷嬷话,可是那老嬷嬷已去。尘雪又想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便也没让熄纹把那嬷嬷叫回来,不由叹了一声,慢慢喝着粥。 “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 焕轩坐在她对面,一直笑望着她喝粥。她赧然羞涩,只想快点吃完回房,他移过纸张时,她差点呛到,越发羞窘起来。他微笑,温和得令人舍不得。 千思万绪堆上心头。尘雪吃了半碗就搁下,漱了口,叫熄纹将粥撤下去了。自己盥手添香,坐于琴前,调上弦,对着窗前一弯娥眉月,一曲《忆故人》清亮飘逸的在朦胧夜色里荡漾开了。万籁俱寂之时,缠绵悱恻的曲调,绵延不断的琴音尤为清回动人,慢慢倾诉着一种温婉而绵长的思念与惆怅。 熄纹在旁默默听琴,她不通乐律,只觉琴声清越好听,萦绕不绝,但静夜之时,残月之下听来,似叹似诉,有些凄然。她是怎么想都想不通这四姑娘的心思。她伏侍的这段时间,只觉得这四姑娘冷淡孤郁,行为又多怪异,就如半夜三更的,她这凄凄切切地弹着琴;又如白天时独自饮酒,醉倒在杏花林间,让人抬了回来,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都说四姑娘自死里逃生归来,性情大变,冷漠乖僻,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贞静、知书达理的尘雪了,落得惹人嫌的地步,真是可惜了。不过她待下人宽宏,不苛求计较,太好伏侍了。跟着她犯错不用担心被罚,有不满可以抱怨,时常得便宜好处,真是令人称心如意。 熄纹神思漫游,竟没听见尘雪的叫唤。尘雪又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姑娘有何吩咐?” “你可听见什么声音?”尘雪问道。 “姑娘的琴声啊。” “不……我说的是笛声。”尘雪细听着,静夜里微风徐徐,隐隐约约的似有一缕呜咽之声应和。她又疑是自己的幻觉。 熄纹摇着头,大半夜的,会有哪个家下人那么没规矩、不知死活!可是,她认真听了一听,说道:“嗯?果然有啊!” 尘雪才灰心了,听她那么一说,心里马上激动起来,猛然站起身奔出房门。 “姑娘你做什么去?”熄纹惊惑不已,只得取了尘雪的大氅,匆匆跟了出来。 尘雪直跑出院外,院门上的一对灯笼照射下昏黄朦胧的光,她在灯下茫茫然而焦急徘徊着,抓住了一丝缥缈之音,循声而去。前方沿路的灯逐渐放大,又一一被她抛在身后。来来回回寻找,若有似有的笛音越来越清晰了,是《忆故人》,是第五段曲调了,渐趋平静的音调在四下里缓缓流转着委婉的思念。尘雪一边跑,一边寻找笛音的来源。庭院何重重,她迫切希望他就在前面的转角处,等她。等她啊! 她心里那一种狂渴不断袭上来,然而笛声突然停了。曲子未完,笛声却突然停了!尘雪亦猝然顿住脚步,霎那怔愣后更慌乱了,仍是没有方向的寻找奔跑。 天空地静,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始终没找到吹笛之人。她靠着墙,气喘吁吁。他在哪!他在哪——抬头望去,只有一盏盏悬空的灯笼透着昏然朦胧的光在黑暗中延伸,迷幻如梦,若即若离。 吹笛的人是他吗?会是他吗? 冷静一想,尘雪忽然发觉自己的想法和举动是多么疯傻可笑。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而这又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她是该忘记他了,再这样一厢情愿下去算什么。 “姑娘,你跑这做什么?” 尘雪失魂落魄,抬头见是熄纹追寻来了,又瞧了一瞧周边,才知自己原来跑到外厨房附近来了。她面无表情,答非所问:“回去歇息罢。” 天亮后,还有大事要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八、讳莫如深 含章阁是尘雪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或看书或抚琴,是她的养静之处。她以此为由,下令未经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涉足含章阁院。 熄纹突然病了,尘雪特地让她挪到含章阁后的小院静养。每日厨房下熬了药,都令送到含章阁去。大家都知道尘雪待身边的人一向宽仁,所以她此举并没引起别人疑心。 这日正是清明节。五更时下了点小雨,清晓起来四下里土润苔青,天空仍是冥冥漠漠,酝酿着新雨。小丫鬟将药送至含章阁,只在院外将药交给林文家的女儿。小丫鬟问道:“林花姐姐,昨夜里有人瞧见熄纹姐姐在园子里游玩,她的病是不是好点了?”林花手里接过药,说:“她啊,昨夜里才好了点,就嚷嚷着要下床走走,结果在园子里转了两圈又着凉了,反添了病症,还得继续灌这苦药汁子。四姑娘交代了,让她好生养着,等病大好了再出来……” 二人正说话时,只见四姑娘花拂柳正往这边走来。尘雪是只身来含章阁,身边没有丫鬟伴随。因听见她们二人的谈话,心里不由暗叹,熄纹若是有林花一半懂事,她就可以少点担忧了。要她操心的事已经有很多了。她瞟了一眼那个小丫鬟,问林花道:“熄纹怎么样了?”林花明白尘雪的用意,回道:“一直发着热,大夫说脉象虚浮,病症甚重。” “我去瞧瞧她。”尘雪和林花进了含章阁,往阁楼后面的小院来。在屋外听见里面林文家的低低的说话声:“府中的备药也并不多。这是最后一点金创药了。可他伤势严重,药石无效,伤口已有溃烂化脓之象,再这样下去,终究难保他性命。既如此,代姑娘何不就此主动放弃,免得让四姑娘履险蹈难,大家岌岌不可终日。”林文家的一番劝说后,梨欢未发一言,屋里久久沉默无声。 林花十分尴尬,想为自己娘亲说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尘雪声色未动,说:“你送药进去,叫你娘来见我。”便转身去了东边耳房等候。她不怪林文家的,相反的,她感激林文家的一番苦心,同时也深感愧疚,无端牵累了她们。而令她最不安的是,褚公子重伤不愈,命在旦夕。虽然她在小桐安村时跟焕轩学了点岐黄之术,可并不精通,医术粗浅,而家中的治伤之药也快用尽,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耳房里熄纹正闷闷的做着针线活,见了尘雪,慌忙站起身来行礼。尘雪不言不语,在炕上坐下。熄纹连忙撂下针线,去倒了杯茶来,低声下气道:“奴婢知错了,求姑娘饶过。”尘雪余气未平,未接过茶:“刀尖浪口上的,你总该审慎些。虽说成天呆在这里,不能随意走动是闷得很,但总比事情败露而大祸临头的好。你心内怎么就没个成算!” 熄纹微低着头,答了声“是”,心里暗自窃喜尘雪果然不会因昨夜之事责罚她,不过说她两句罢了。进门来的林文家的斜睨了熄纹一眼,向尘雪屈膝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地站着。尘雪这才抬手接过熄纹手中的茶:“罢了。你且到那边帮代姑娘去。” 待熄纹出去后,林文家的吐露心里的忧患:“姑娘,奴婢总不放心熄纹……”在尘雪的示意下,她往椅上坐了,又愤愤不平地说:“那蠢丫头,就该受到重罚,让她学聪明点儿,也知道知道事情的利害。” 尘雪嘴角慢慢牵起笑,说:“她会知道的。”林文家的听她这话里似有深意,细心揣摩,猜了个大概,便也放下心来。忽听小主子一声轻叹,抬头只见她目光饱含歉意。 尘雪说:“让你们履薄临深,提心吊胆,实非我本意。将来若是有什么不测,所有罪难,我一人承担,绝不叫你们受牵累。” 林文家的摇着头说道:“兹事体大,个中险难,岂是姑娘一人可担戴得了,只恐将来会累及青家全族。”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现今惟周密行事,以保万无一失。总之……”尘雪幽柔的眼底蕴起令人无可辩驳的坚定:“褚公子的命,我是一定要救的。” 林文家的苦口婆心:“姑娘,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褚公子伤势愈重,刻不容缓,可眼下咱们已是山穷水尽,如何救之?既知回天乏术,为何还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做徒劳无益之事?”话到后来,她反诘的语气渐渐严重,尘雪不由苦笑,说道:“林嫂你别说了,容我再想想法子。” 林文家的无奈地长叹了一声,终于放弃劝说。室内沉默压抑,尘雪出言打破尴尬:“来了这么多时,我还没去那边瞧瞧。”说着起身要出去。她方出耳房,就瞧见廊檐下林花向她小跑过来。林花报道:“璇姑娘来了。” “璇儿来了?”尘雪诧异道,现在她姑母心底里很讨厌她,一般不准璇儿与她亲近的啊,怎么还肯让璇儿来她这里呢? 林花点了一下头:“嗯。璇姑娘一进府,等不及通报,就直奔内宅寻姑娘,约摸这会儿快到含章阁来了。” 尘雪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好几念头,璇儿是可以替她保守秘密的,她倒不怕被璇儿知道了这含章阁里的密事,再者褚公子也是璇儿的救命恩人,璇儿一定也会尽全力救他的。家中的备药几欲用尽,她已是走投无路,而南宫府那边肯定是有治伤之药的,现今只有璇儿可以帮她了。迟疑了这片刻后,尘雪蹙起的眉略略舒展了:“璇儿没关系,你们这里无需紧张。”说罢亲自去前面迎接南宫璇。 老远就能听见南宫璇快乐的声音。无忧无虑如她,真好!尘雪心里顿时明朗,暂时消解了长时间以来的郁悒忧愁。 南宫璇在院门外瞧见迎出来的尘雪,格外的高兴,激动地朝她招手:“雪姐姐。” 尘雪望着院外笑容灿烂的南宫璇,欣然而笑。可就在南宫璇带着笑容大步跨进院门时,尘雪却忽地一震,心里生生害怕起来。含章阁这里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谁卷了进来,谁就凶多吉少。眼看着璇儿的笑容渐渐的近在眼前,尘雪微笑着两步迎上去,拉住南宫璇的手:“有些日子没见着璇儿了。快让我好好瞧瞧。” 南宫璇“呵呵”笑了一声:“雪姐姐想我了,是不是?” “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尘雪玩笑着,装作不经意,携着南宫璇往外走,一边含笑问道:“家里可好啊?” 南宫璇没有多想,跟着尘雪出去,说道:“一切都好,就是大哥和雨声哥哥最近东奔西走,劳累得很,因为要协助雄州都指挥使司追查契丹细作的缘故。” 尘雪轻轻“哦”了一声。敌国细作是在莫州被发现的,给潜逃到了雄州,身为莫州防御使的范翎墨和都防御使南宫瑞自然得和雄州这边的军政司署一同查办此案。当然,为追查细作下落而忙得焦头烂额却仍然一筹莫展的那两个人,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苦寻的细作被尘雪所藏。 尘雪想从南宫璇这里探听范翎墨他们掌握了哪些线索,问道:“那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一无所获。据悉那细作重伤在身,我估摸着他这会儿快死了吧。若是可以逮到活的就好了,到时候就可以严刑逼供,叫那契丹贼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等他什么都招供出来后,再处以极刑,以儆效尤,震摄震摄胡贼……”南宫璇走在尘雪前面,比手划脚,慷慨陈义,压根儿不知道身后尘雪实在听不下去。 尘雪蹙着眉,轻轻咬着下唇,心里左右为难。璇儿浑然不知,自己口口声声诅咒的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岂不悲哀;褚风忠义之士,救人危难,却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所救之人贬低痛恨,岂不凄凉。而她只能缄口,听不下去时也不能说,不能辩护。 南宫璇又回身拉住尘雪的手,笑道:“雪姐姐你还不知道罢,那契丹细作还是被哥哥识破认出的,这当中也有你的功劳。” 尘雪怔了怔,脸色极难看:“怎……怎么会呢?”南宫璇解释说:“你说过飞狐山的贼寇实际上是契丹人,他们头目耶律隆庆和两个属下还曾在归云客栈出现过,哥哥也见过的。别人原都不知他们的底细,恰巧你那么一说,哥哥知道后,偶遇他们当中一人时,便认了出来,识破了他的身份。可不是雪姐姐帮了大忙?” 尘雪呼吸都停了一停,脑子里轰轰作响,像是要炸开似的。褚公子放她走,她大难不死,尽述所知,结果……结果……她害了他…… 南宫璇嘈嘈切切地说着什么,尘雪再没听进去半句,心里辗转起伏,万般难处而欲哭无泪。南宫璇见她怔怔的,摇了摇她的手:“雪姐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尘雪强自镇定,不肯再去思量,说:“哦,你接着说。” “虽然雨声哥哥奔波劳碌,但他仍时刻挂念着雪姐姐,心里放心不下。”南宫璇是范翎墨的忠实拥护者,认定了他和尘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心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所以总为范翎墨说好话。 尘雪不知道南宫璇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范翎墨身上,只随口问道:“他不放心我什么?”前面到了若水居,她踏过小桥,吩咐了迎接过来的小丫鬟准备茶水果点,回头对南宫璇说:“看这天色,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雨了,就不带你逛园子。咱们进屋说话吧。” 南宫璇握住尘雪伸出的手,接着方才的话茬:“今日是清明节,雨声哥哥担心你思念亡亲,伤心过度。前几天你去听泉庵,就不是什么好征兆,我们真担心你会想不开,生出落发出家的念头。” 南宫璇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然而尘雪听了只觉得可气可怕。她去听泉庵的事都被南宫府那边知道了,只怕她这边一举一动都在南宫府的监控之中。她不由从头细想,近来自己和林文家的所言所为是否有让人起疑的地方,一时心里又是七上八下,骇惧莫名,脸色都变了。 南宫璇自顾欢喜,未察觉尘雪的种种异样,嘴角眼里都藏着笑意:“所以咯,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她踮起脚尖,神神秘秘的在尘雪耳下小声说:“来看雪姐姐了。” “你说雨声来了?”尘雪微愕,又道:“金管家怎么没差人通报?”雄州老家中无主事之人,少有宾客登门拜访。若偶有客人来至时,自是不能因主子家的不在而拒人门外,一般是管家们在前堂接待客人,会着人告知她一声的。可今日,前面竟未曾差人通报范家少主来至。 “嘿嘿,因为没人瞧见他来了啊。”南宫璇一边雀跃地进若水居,一边说:“其实小土也来了,他去开西北角上的街门,好让雨声哥哥进来。”南宫璇仿佛看到她雨声哥哥为进内宅又躲又藏、鬼鬼祟祟的样子,想来就觉得好笑。 尘雪一时被弄糊涂了,为什么雨声放着大门不走,偏要从后门进来?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来见她,而内宅是女眷居住的地方,外男是不能进入的,所以他得悄悄地从西北角上的街门……尘雪脚步突然一滞,抬头望向西北角的方向,心下暗叫了一声“不好”,对屋里的南宫璇道:“璇儿,你且待在这别走开,我去去就来。”便快步而去,原路折回。 南宫璇从屋里跑出来,满嘴里还塞着糕点,望着尘雪的背影,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五更街道开禁后,天还不亮,人们晨梦初醒,尚不出门,街上没什么人。趁着那时机,将人用马车秘密转移出长芳楼,青府这边悄悄地开了西北角上的街门接应,神不知鬼不觉。 从西北街门进来后入花园不多远就到含章阁了。 小土跨进院中,环顾着四周,但觉这书阁还真是偏僻安静。冷不防头:“脚滑了一下,并没摔着。”轻轻挣了一下,想挣开他的手,可是他握得紧,不松手。 “我扶你过去,”范翎墨微笑道:“怎么放着好好路不走,往这里跑。” 尘雪默不作声,低头慢慢地走着。抄捷径还不是为了阻止他进含章阁。她问:“贤哥儿呢?” “我们以为你和璇儿还在含章阁,所以他进去找你。” 尘雪一顿,神色惊惶地瞧着范翎墨。范翎墨询问道:“怎么了?”他抬手替她撩开落在脸颊上的一缕鬓发。尘雪震了一震,连忙别过头去,自己动手将发拨到耳后。范翎墨慢慢放下手,凝望着淡漠疏离的她,心中怅然。她未曾再抬起头望他:“我去叫贤儿。”重重心事已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而面对他,又添了许多愁绪。 林文家的带着小土出来,和尘雪走了个对面。小土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尘雪瞧,尘雪没注意,只对他笑了一下,便将视线移到他身后的林文家的。两人互递眼色,林文家的摇摇头,只动嘴唇不出声音:“没发现。”尘雪心下暗松了口气,对小土道:“璇儿来了之后,我就带她去了若水居,也是刚刚得知你和雨声也来了。他在那等着,咱们过去罢。” 小土也没说什么,跟着走。及到范翎墨跟前,他也是默然不语。范翎墨瞧他一反常态,心下纳罕。 “我带你们去若水居。璇儿在那。”尘雪说着,领着他们去若水居。她在前面带路,后面两个人很有默契的,走着走着就一起拖慢了脚步,落后她一段距离。 范翎墨用仅小土可以听见的声量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土皱着眉,郑重其事地说:“进去后想多转转来着,却被催赶着出来。雪姐姐圈为禁地的含章阁里,药味充斥,可我无意间从窗户缝里瞧见据说身染重病的熄纹——是活泼乱跳的。还有紧张兮兮的林家母女,墙根下围着的许多苍蝇。” 范翎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些能说明什么?你别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了。”他的目光却是凝沉,定定地望着尘雪的背影。 那药是熬给谁喝的?林家母女在担心什么?墙根下为什么会围着许多苍蝇?禁止他人出入含章阁的原因真的如她对外声称的那么简单吗?玉衡,你到底瞒着什么事? 小土瞅了他一眼道:“装什么糊涂。就我方才所见,足以断定含章阁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哥若想护着雪姐姐,该向她问清楚啊……” “你们聊什么呢?”尘雪转身过来笑问。 小土跳窜到她身边,笑道:“我们聊《诗》呢。大哥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就问他什么意思了。他说……” 尘雪连忙打住他:“小滑头!油嘴滑舌的,什么时候是个正经。” 他们继续走着。小土摘了一片叶子玩,随口道:“我不想骗姐姐,其实我和大哥聊的是《谷梁春秋》。但我想姐姐一定不想听,所以就没说了。”他知道她一定会想听的。 后面范翎墨也知道,所以想不通小土到底要做什么,只听尘雪“哦”的一声,她大为惊喜地说:“贤儿入学才不久,就看起史书了?且把你们方才切磋的说来我听听。” 小土正了正色道:“庄公三十二年,‘公子庆父如齐。此奔也,其曰如,何也?讳莫如深,深则隐。苟有所见,莫如深也。’庆父明明是逃亡到齐国的,《春秋》里却说是到齐国去。按《谷梁春秋》这里的阐释,《春秋》之所以那么记载,是因为君被弑而贼臣奔,事件重大,如实记载会扰乱民心,所以把事情紧紧隐瞒起来不说。孔子没有将那一段历史撰入《春秋》,人们便说他是讳莫如深。” 一番话说完,三人都止步立足了。尘雪即惊又疑,惶然端详着小土,又望了望范翎墨,他们缄默沉着地盯着她,那情形像是在等待她开口,仿佛已是洞察一切,不戳穿只是为了给她个坦白辩驳的机会。 “很好。孺子可教,果然不能小看了贤儿。”她夸赞道,眉目间泄漏出的一丝愠色稍纵即逝,她装笑着说:“那就是若水居。你们稍等片刻,我去遣退丫鬟。”转身时,又心虚不已,只闻身后叹息不止。 一波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作尘 临溪数楹竹舍,小巧别致。卷起了帘栊,便是窗外花枝横斜。花开得盛极,胭脂万点,清姿丽色占尽春风。再远处,是草色如烟,小桥下流水娟娟。 小土和璇儿那两个孩子在屋里呆不住,跑到在外面玩水。尘雪亲自寻出茶器,沏茶待客。 茶是雨前龙井,她二哥尘霁特地命人给她送来的。只可惜有好茶,而没有上好的烹茶水来泡。单勉强用的这旧年雨水,还是去年九月梨欢蠲的,那时青尘霆还没来……那时,她还和焕轩在雨中欢笑着携手奔跑…… 温茶烫杯之后,她悬壶冲茶。茶叶在白瓷盖瓯中翻滚,舒展,茶烟袅袅腾起,清香四溢。范翎墨透过薄烟,盯了她许久,问道:“你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尘雪面不改色,慢悠悠地说:“你倒是说说看,我这有什么事是必须向你们汇报的?又有什么事,是你们那边不知道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她认真只顾斟茶,不抬头瞧他,不想看到他闻言之后的尴尬神情。但知他缄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叹道:“我不希望你事事都独自承担,心事重重,忧思太过。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可以和你一起分担。” 尘雪这才抬眸瞧他,听他这话,明白原来他尚不清楚真相。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微微一笑,将茶放置在他面前:“没有。我这里并没什么事,倒是你,有很多紧要事儿等着你回去处理罢。” 她不但矢口否认,还催他离去?范翎墨心里极不是滋味,面前那一杯茶清翠明亮,宛若碧玉,他看都不看,只望着她,话里说不出是急是责,是气是悲:“你到底是不肯说……” “你要我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尘雪截断他的话,反唇相讥:“现在我这里不论大小事情都会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你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有什么不清楚的,耐心地等他个两三日,也自会有人弄清楚了向你们告禀。既如此,你何必特地地跑来质问,又何必我来说?” 范翎墨猛怔了一下,心下不觉又是阵阵凉寒。一瞬间又有些错愕,茫茫然望着她,只觉得今日眼前言语刻薄、偏激乖张的她不是自己所认识的尘雪。 尘雪冷傲的,回视着他,果真像是自己全占着理。而其实家下人人多嘴杂,与南宫府那边通风报信,这些都不是他的错,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可她就是要借此讥讽,甚至故意曲解他今日来的目地,令他无话可说,不再逼问。 范翎墨的眼睛里满满地溢着悲伤,深吸了口气,最终不问,不辩解。如果她能照顾好自己,如果她真的不需要他的帮助,他放心,他不逼她。可最是失望无奈她这样冷漠拒他于千里之外。 尘雪端起茶慢慢地啜吸了一口,品其味,回其甘。放下茶杯时说:“恕我不能留你多坐,这内宅后院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按理你我也不便见面。” 她借口诸多,就这么不想见到他。范翎墨一笑,苦涩的,自嘲的。端起茶一饮而尽,茶早已经凉了,吞饮下去,不知其味,只觉得冷浸浸的。他撂下茶杯,随即起身要走。 “对不住。” 柔弱地声音里夹着愧,苦,悲。范翎墨和尘雪同时转头往门口望,不知何时,梨欢来至,神色哀戚地站在门口。 范翎墨惊疑梨欢怎么会在青府里,瞧了瞧尘雪,又望着梨欢。尘雪心下也是疑惑,只是她疑的是梨欢跑出来做什么。 梨欢是走小路,从若水居后门来进来的,所以没人发现她来。她目光绝望哀伤,望了一眼尘雪,转对范翎墨:“对不住,范公子,我们欺瞒了你……欺瞒了含章阁外的所有人。” 尘雪迅速站起身,几步过去握住她的手,脸带怒意,警告地瞪着她,靠近她耳畔:“我不管你是什么打算,不、许、说!”言毕转身面对范翎墨,一只手在背后仍紧扣着梨花手腕,轻描淡写地说:“我接了她回来,让她在含章阁里住着。秘而不宣的原因,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用我说了罢。” 范翎墨细瞧了瞧梨欢,只觉得她甚是憔悴,略一思忖,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想了想,若公然接了梨欢回府,必定是众人反对,梨欢难处,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岂不把事情弄糟。所以,那就难怪尘雪“讳莫如深”。他微笑了笑,对尘雪道:“但这事你也须连我都瞒?” 尘雪露出轻蔑的神气,顺口应道:“我就是不想事事都叫你们给监管着。” 梨花空漠地望着尘雪,谎话连篇而面不改色,不知惭愧,还强词夺理,反过来怪别人的不是,这个人还是尘雪吗? “你姑妈也是不放心你孤身在这。”范翎墨说。 尘雪冷笑:“得了罢,别尽捡好听的话说。她打什么主意我还能不清楚。” 梨欢和范翎墨都觉得尴尬,注视着尘雪,皆是哑然无声。范翎墨轻轻摇头叹息。心知当到此为止了,不能再与她多说下去。事情差不多弄清楚了,他略放心。虽还有疑点,但她正气头上,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压根儿不需要他在这瞎操心,自己还是识趣点。他便告辞出去,叫了南宫璇和小土。梨欢回避到别屋去。 “怎么样了?”小土见范翎墨出来,跑上前,迫切地问道。 范翎墨避重就轻:“什么怎么样。咱们回去了,快进去跟你们雪姐姐道个别。” 璇儿道:“这么快就回去了?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我还没来得及和雪姐姐说说话儿呢。” 范翎墨凝望向窗户,花影簇簇妖娆,如浮霞掩映,影影绰绰间见她静立在窗后,青色的身影显得冷淡孤远。她的容颜半隐在花烟里,瞧不清神情。他深深地望着,说:“来日方长。”又道:“今日天色不好,若还不回去,你娘可要担心了。”到时候又要埋怨尘雪带累了璇儿。他特地嘱咐小土道:“只道别,别再多嘴多舌的。回头我会与你细说。” —————————— 雨终于落下来了,淅淅沥沥的,丝丝缕缕缠绵不断。落在溪流里,闹出一圈叠一圈的细细涟漪。打碎了杏花点点。屋檐上落下一排排水滴,像晶莹剔透的珠帘。 她喜欢雨,喜欢水。北地干燥,多风尘滚沙,一春里像这样细雨绵绵是不多见的。她想,江南就一样了。春到江南时常见的莺飞草长,烟雨朦胧;花红处,绿漫天;虹桥画里,船影诗中,春江绿雾起凉波。家中的小花园,水榭花木,再怎么仿真临摹,也不是她心中的风景。 她还能再回那里去么,远离是是非非,哪怕只能是孤身只影而归? 梨欢收放完茶器回来,说:“你怎么可以对他说那样的话?” 尘雪转眸漠然瞧了一下她,待理不理,复望回窗外,自顾倾身去抚摸露光泫然的花枝。玉青色的衣袖用竹绿色穿花枝纹绣滚边,雪白的手腕露在袖外,停落了数颗剔透的雨珠。纤指轻轻抚过粉红的花瓣,衣袖和手都被凉雨打湿了,她也不肯收回。 梨欢等了许久,瞧她那态度,不由动气,过去要拉回她的手,而她说话了:“我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梨欢蹙着眉,语气嗔责:“你打心里从来都是不屑礼教,方才搬出来,不过是拿它当借口,伤了他的心。这样还说没错?” “那是他自找的!”她拿绢子揩着手上的雨水:“他若是厌恨我,再好不过了。”言罢不耐烦了,转身要走开。又停住了,回头对尚是愕然的梨欢命令道:“梨欢你听着,事情该怎么办现在由我抉择,你不要擅作主张,轻举妄动。”又不快于方才之事,冷嘲道:“要我救他的人是你,现在要放弃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样?” 梨欢愣了愣,她想怎样?她只是不想再连累大家了,尤其是尘雪。她痛心地望住尘雪,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望见了无形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上:“玉衡,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你真的太……” “是不是连你也要说我性情大变、冷漠乖僻判若两人?”尘雪立即恼了,不等她说完冷笑着截道,“是的话你大可省了,这类话我听腻了,你尽管说些新鲜的来训斥我。”其实她也感觉到,今时今日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可她就是抑制不了胸中的激切躁意,仿佛只有把它们化为尖酸的言语吐出来,心中才痛快些。 梨欢凄凉含笑:“你一直是你,固执的青玉衡。”尘雪不屑理会,别过头去。梨欢凝望着冷漠的她,继续说:“固执地替别人着想,固执地扛起一切,固执地不肯屈服。这样固执的你,真的太累了。” 尘雪心中突然就是一软。他们怎么怪她怨她骂她都没关系,只别这样包容她,会令她无颜面对他们的。心中感触,温柔若水,她微低着头,喃喃地说:“就算再累再难,也不能放弃,不能屈服,知道吗?” 梨欢见她转和了许多,说道:“我原本是想放弃,但现在认真想一想,方才若对范公子说出真相,或许他会是帮我们的,以他对你的……”她突然顿了一顿,改口道:“你大可不必独自扛着重担。” 尘雪轻轻叹息,显然是疲乏了,往凳子上坐下,娓娓道出本意:“秘密要不要告诉别人由我们自己抉择。我不告诉他,不让他帮我分担不代表我亏欠他的。可是如果我将褚公子之事告诉了他,他断不会袖手旁观,定想帮我们,到时候他左右为难,或许会徇私枉法。可他不能那么做啊,错在我们自己身上就够了。况且,我再不能欠他更多恩情了。我还不起啊!” 梨欢认真聆听,望着她,心里怆然慨叹,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好苦的一句“还不起”。她坐到尘雪身边,轻轻抱住她,想着她与范公子这样下去,将来该怎么样啊?将来,许是日复一日的很久之后,也许就是下一刻的事,然而感觉都是那么遥远,那么渺茫,因为还未触及,因为难以预料……尘雪他们将来怎样,褚公子将来怎样,她自己将来又是怎样,都难以预料,只叫人彷徨感伤,无奈。 “如果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也只好……利用他了。”尘雪伏在梨欢肩头出神,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话。她累极了,轻轻地阖上眼眸。莫道玄机的前因后果,纠缠不清的恩怨是非,乱世红尘之中,身不由己。你救了我,我害了你,还了一个人的恩与罪,又欠了另一个人的情与债,如此轮回,此身此心,何得自由。 自由——她的梦在江南,在小桐安村。原来所在的都是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九、得君恩意 范翎墨他们在青府略坐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告辞,林管事却说已传了一桌饭菜,请他们用过午饭再走。小土立刻跳出来说:“盛情难却,我们就不客气了。”便问了饭摆在哪里,飞跑过去。范翎墨想拉都拉不住,讪讪笑了笑,只好一起去用饭了。 正吃饭时,忽闻外面一阵喧闹。他们往门外瞧去,只见外面几个小厮追逐乱跑,当中一个被按倒在地,嘴里乱喊着,另外几个手脚麻利地绑起那人拖走。 林管事尴尬极了,连连陪笑:“定是那小厮犯了过,那起没眼色的在这绑起人来,让范公子见笑了。” 说话时,有一小厮来传话说:“姑娘传下话来,让林管事你好好待客,并转告范公子,她已命人到城西去买长安酒、芳春酒、蒌叶果、香桂花糕和猴魁茶。”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范翎墨开口问:“你说你们姑娘命人去买什么了。” 小厮回道:“姑娘怕我们说不全,把命人采买的东西写了下来。”说着递上一张纸。 范翎墨无限狐疑,拿过纸来细看,小土也凑过来瞧。 金管事只当是他们喜欢那些茶酒果点,所以四姑娘特地命人去买来招待他们,因笑道:“我们四姑娘可能不知道,府里就有现成的罗浮春和猴魁茶,我这就命人斟酒沏茶,给几位送了来。” 范翎墨看出了玄机,却另起了疑虑,又联想到方才外面捆绑小厮之事,诸多悬疑萦心缠绕,渐渐生出一丝隐忧来,不觉皱起眉头。抬眼见金管事吩咐小厮去拿酒,连忙说道:“不用了。金管事,代我转告你们四姑娘,我们自己去城西买就行了,谢谢她费心了。” 金管事说道:“姑娘既已命人去买了,几位就稍等片刻……” 他话未完,小土突然拍手叫道:“哦!我明白了,她……” “吃!”范翎墨不让他说完,迅速夹了块肉塞进他嘴里,警告的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对金德谦和地笑道:“这小子,总是疯疯癫癫一惊一乍的,金管事别见怪啊。” 饭后叫来了松河后,范翎墨便匆匆辞别。三人出府,策马直奔城西。 城西长芳楼相侯!范翎墨百思不得其解,尘雪无故突然邀约,又是以这样隐晦的方式,究竟是因为何事?近来她已蒙受诽谤,别是回到了青府,又受了什么委屈?他胡乱猜测着,心中越发焦虑繁乱,一路上默不作声,快马加鞭,只想尽快赶到城西。 凛冽地风像是千万把尖刀子,不停地迎面割来,从耳边呼啸而过。三个人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松河和小土一向是见了面就斗嘴不休的,此刻却都很默契的不发一言,紧随着范翎墨。 三人对雄州都不是很熟悉,到了城西,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在街上左顾右盼寻找长芳楼。 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街上行人寥寥,显得有些空荡萧索。松河先下了马,到前面一小吃摊问路。 范翎墨这边没听见那摊贩说了些什么,只瞧见那人笑得怪异,边说着话边下打量着松河,一会儿又偷瞟他和小土。那样子直叫人头皮发麻! 松河慢慢走回来,哭丧着一张脸,心下纠结该怎么跟少主回话。 “怎么说的?”范翎墨急问道。他真的很好奇,不就寻常问路嘛,那摊贩怎么会有那样奇怪的神情,还有松河现在这又什么表情! 范翎墨他哪里知道长芳楼是什么地方。 松河苦笑了一回,说道:“那小贩最后说,‘几位真是年少风流啊!大白天的就寻花问柳了’。少主,我没别的意思,完全是那人说的。”松河觉得自己这样套用小贩的话太明智了! 范翎墨惊愣了片刻,扶额思忖。叫他去青楼!尘雪这是什么心思啊? 旁边小土早已大笑开来,高抬起手拍了拍范翎墨的肩笑道:“大哥啊大哥,你为她守身如玉,没想到她慷慨大义,直接叫你去那地方。”言罢又是一阵狂笑。 若换了平时,范翎墨早一脚踹过去了,可是现在他实在没心思同他插科打诨。紧皱着眉头,对松河道:“前面带路。” 那个摊贩时不时地瞥向他们,松河只想尽快逃开那人的视线,解脱尴尬处境。可是又希望他少主慎重,所以边带路边提醒说:“少主,这少夫人会不会是在耍咱们呐?又或是要考验你?” 尘雪又不是小土,才没那么无聊耍弄别人!范翎墨想着,斜睨了一眼旁边乱笑欠揍的小土。若说尘雪要考验他,不会用这种连松河都看得出来的方法啊。而且她打小就深知他为人,现在何必多此一举考验他?想不通啊!范翎墨不耐烦地说:“你只管带路。” 小土是乐得看好戏,唯恐天下不乱,笑道:“诶,大哥,如果雪姐姐真的是邀你在长芳楼相侯,那么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到了那儿等着了。” 宛若半空里响了一个焦雷,范翎墨和松河皆是一愣。是啊,如果果真是那样,那她一女儿家的……范翎墨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想都觉得可怕,近来大家对她诽谤诋毁,这风口浪尖上,若这事再传了出去,那将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小土调侃道:“哈哈,雪姐姐行事真真惊世骇俗啊!大哥你千万别被吓退了,她过门后,你好好**她就是了。” 我还是先**你罢!范翎墨瞧着小土,恨得牙痒痒的,慢慢眯起眼眸,笑得阴险:“李贤儿,你再给我花马吊嘴的,我回去就告诉璇儿你去青楼了。”早看出来这厮很关心璇儿。一物降一物,对付这厮还不容易?! 小土笑容微敛,不屑地瞥了范翎墨一眼,耸耸肩道:“呵呵,无所谓,你爱和说就和说去啊。” 嘴硬!范翎墨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长芳楼在街尾的一条巷子里。他们行至街尾,都下了马,脚步慢下来。忽见前面茶楼里走出一人来,范翎墨三人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尘雪束着发,一身男装,外面是石青刻丝白狐鹤氅,里头穿着月白缎银鼠袄子,纤腰束宝带,脚下蹬着一双羊皮小靴,整个人直如琼枝玉树,清逸难言。寂寥萧索的街道仿佛都因她而清亮光明起来。 直到她走到面前,范翎墨才回过神来,微咳了两声,拘谨地别过头去,目光飘移不定。尘雪脸上的笑容略略一浮,请他们至茶楼里坐谈。 此前她一直在二楼上朝街的雅间里等侯,远远望见他们来了,便出来迎接。小土平时就是个话劳子,但这会儿见尘雪神色不豫,料知有事,便收敛了很多,自和松河在楼下喝茶耍笑。 尘雪淡淡的,给范翎墨倒了杯茶。 “你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范翎墨心下担忧,开口相询。 尘雪微颦眉,欲言又止:“是……”这叫她如何启齿!青尘霆! 她沉默不语,而范翎墨一无所知,心里只是着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但说无妨。” 尘雪苦笑,今时今日,除了范翎墨,她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她,然而她愧对于他啊!无事时,自己那么不愿意想起他,不愿意见到他。而一旦有了什么事,才想起他,就要他帮忙。这样好的一个人,她竟不能以诚相待,以心相许,只是关键时利用!他对她越好,她就越内疚。 他静默地等待她开口,神情平静沉稳,但那望着她的眼眸里却透着几许焦灼。尘雪不敢再望他,垂下眼眸。微微叹了口气,方才将梨欢的事一一道来,心中又是另一番酸涩,未讲完就已落下泪来,使得范翎墨心疼不已,手足失措:“你不要难过……” 尘雪微微转过脸去,抹了泪痕,勉强一笑:“我带了一千两赎金来,也不知道够不够。”尘雪将银票拿出来给了范翎墨。 范翎墨说道:“想是够了罢。我这就去。” 他起身便要去了,尘雪忽然叫住他:“雨声。”见范翎墨转过身来望她,她顿了一下,才从不点而红的唇中轻轻吐出一声“谢谢”。 范翎墨微微一笑:“你又来了。” 尘雪苦涩地笑了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