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泽》 正文 第一章 明城未名 明城正值寒季。 对于这座只有两个季节的偏远城池而言,寒季就意味着在漫长的半载时光中,这座城池便是天下仕子口中当之无愧的苦寒之地。此城方圆百里土地贫瘠,仅有一处驿站,因此也常被读书人戏称为“谪国”,正因其遗世而独立,一城宛如一国。 偏偏就是这么个苦寒之地,却被安置了一位臬台,掌司法c监察c驿传之务。臬台之务,本该覆盖少则五城c多则十城之数,而此处的这位臬台,却只有寥寥一城而已。 故而天下五州,唯有木巉洲大蓟国的明城,有这么一位名不副实的臬台大人。 大蓟原本国力强盛c兵强马壮,十四年前的大国之争中,大蓟厉兵秣马,举国皆兵,战果亦是独占鳌头,连续吞并两国,版图扩张之快,令人咂舌。福兮祸所伏,大蓟的周氏天子不可一世,终于在绕梁国的水牢关吃了一场大败仗,此役大蓟投入重骑轻骑c弓兵弩兵c精锐步卒统计四十万,与另一大国绕梁的三十万兵马,展开了惨烈的争关之战,四十万对阵三十万,仅以兵力来说理应是横扫之势,更何况大蓟已连克两国,军伍正是气势如虹之时,正是一鼓作气连续攻克的好时机,可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 除去绕梁国不说,据说大蓟的四十万精锐军队,最终只有不到二十万人活了下来,二十多万将士战死沙场,可谓尸横遍野处处埋骨,马革裹尸良人未还。 经此一役,大蓟元气大伤,不得不与绕梁国缔结休战之约。 周氏天子于大战之后,便将所灭两国北檀c南樾的幸存俘虏,略做整合之后,一股脑地送往明城,并降下谕旨,使得这些俘虏余生皆为贱民。 明城的臬台大人薛晋安,原本是丰饶之地瑶苏城的佥事,连升两级来到明城当起了臬台,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在有些人眼中就是明升暗贬,更何况较之瑶苏城,明城的确称得上苦寒二字,薛大人也是名副其实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至今年寒季,薛晋安担任明城臬台已有十二年之久。 十二载光阴,便是许多大好山河也会褪去些许景致,而明城还是那个明城,哪怕是让贱民大兴土木,土地却贫瘠依旧,百姓神情麻木,贱民形容枯槁。明城在这位薛大人治下,说不上每况愈下,却绝对与蒸蒸日上无缘。 由于薛晋安所辖之地只有一城,故而大蓟并未再设藩台之职,在其他地方尚且可以相互掣肘,在明城若同时设臬台藩台,费心费力不说,简直就是贻笑大方。于是这位臬台薛大人,只好行僭越之礼,监管藩台之务。 其实明城占地极广,巍巍城池占地,在大蓟广袤疆土内也排得上前五,而在容纳名为流放实为羁押的流民,两批数目接近十五万亡国奴之后,明城的总人口,比起大蓟境内那座满城金贵的瑶苏城,也不遑多让。城中央有一条极其宽广的街道,将偌大一座城池割为两块,明城本地人氏多数居于城东,流民刑徒则在城西画地为牢,宛如两城划“江”而治。 在水牢关大战之前,周氏天子不是没想过将这些刑徒一律生埋坑杀处置,尝一尝那史册中所记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滋味,更大的缘由其实是十五万流民之中,不乏王公贵胄,国破家亡之恨何其深切,日后若是包藏祸心揭竿而起,后患无穷。谁料满朝文武竟一律反对,彼时左右仆射也难得意见一致,同时谏言“积尸盈路于国祚不利”,囿于朝臣,哪怕是天子一怒也无可奈何,总不能真的一意孤行。 然后那场几乎让大蓟国祚骤降的水牢关之役接踵而至,根本让大蓟无暇顾及其他。 战后周氏天子一门心思扑在如何延续国祚之上,便依照左仆射之谏,将这十五万流民迁往明城,为了避免途中出现暴乱,大蓟甚至派出了虎踞城中的半数羽林军,再加上半数从水牢关之役幸存下来的铁血之军,由数十位战功显赫的将军c都尉领头护送,一路艰辛,跋山涉水。到达明城之时,那十五万流民,包括护送的将士在内,一个个都是满身风尘c面黄肌瘦。 随后又采纳右仆射之议,将那些沦为阶下囚的天潢贵胄尽皆敕封爵位,这批被吓破了胆子的昔日王侯勋贵,唯恐性命朝不保夕,又被遥远路途折磨地疲惫不堪,乍听敕封,如何不感恩戴德c痛哭流涕?至于其他的刑徒,则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以及老弱妇孺,便是给他们一批刀枪剑戟c军需粮秣,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此举一石二鸟,几乎算是完全断绝了这批亡国之人死灰复燃的希望。 于是明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民之城。 —— 今日的明城冷风凛冽,北风呼啸,街道上小雪纷飞,行人寥寥。偌大的城池,却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景象。明城的寒季光景,当真是坐实了大蓟国子监某位大祭酒的谶语“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城东的臬台府邸门前,石梯上已然覆上一层薄薄积雪,府上门房一边匆忙将积雪扫开,一边低声咒骂直娘贼的天气日益寒冷,被凑巧巡视而来拎着精致小火炉的大管事听见了,立刻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训斥。门房低头听着训言,嚅嚅喏喏,身穿锦衣的大管事心满意足走远后,门房才敢抬头狠狠投去几道愤懑的目光。可见这位大管事积威之盛。 大管事穿过前厅c大院和花园,正好瞧见自家老爷站在书房檐下,青衫之外只披着一件貂裘,负手而立,抬头怔怔看着新雪初降。老人拎着小火炉匆忙上前,温声道:“老爷,外边天寒地冻,老奴带了一枚驱寒解乏的小暖炉,还是进屋里暖和暖和吧。” 身穿貂裘的中年文士正是明城臬台薛晋安。 薛晋安收回有些恍惚的视线,望向这位从瑶苏城一路服侍到明城,也是自幼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嘴唇微微开阖,“杨老,我们离开瑶苏城有多久了?” 老人一愣,随即恭敬道:“除去当初来明城的路上,花去一月时间,老爷离开瑶苏城迄今已有十二年整。”薛晋安低下头,喃喃道:“十二年啊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老人有些不明所以,自家老爷不是那种耐不住性子的人,记得老爷还是瑶苏城佥事的时候,便被当时的藩台大人赞誉有加,称其为“静心平和,瑰珠之才”,虽然从那繁华故乡来到这么一处苦寒之地,官场中人都知道这是明升暗贬,可纵然是明珠蒙尘十二年,也从未见他有任何怨言。 薛晋安摆摆手,笑道:“就不进屋了,本官今日想出去逛逛,杨老去安排一下车马吧。”老人领命而去,临走前不忘把小火炉塞给薛知柳,一番体己之意,甚为暖人。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后,臬台府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薛知柳与一名木讷汉子出门,一前一后走出府邸。大管事安排好的马车已经停在石梯之下,须发皆白的老人随后出门,对那木讷汉子点点头,随即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看着自家老爷上了马车。 木讷汉子自然充当车夫,一鞭子下去,马车缓缓前行,车轮辘辘,在雪地犁出两道浅浅辙印。大管事站在石梯上,就这么一直看着马车远去,又抬头看了看漫天雪白,这才转身吩咐门房关门。 在明城颇有清誉的薛晋安不喜豪奢,不豢名马,所乘也不过是极普通的双辔马车,即使路上行人见了,多半也认不出来是臬台大人出行。而且薛晋安极其厌恶从者如云,故而出行极少带众多仆役,身边向来都只有那木讷汉子一人。 这么冷的天,又小雪霏霏,那汉子却只穿着一件单薄黑衣,任由如刀冷风肆意吹打,气势平稳不惊,看起来毫无冷意,似乎颇为悠然自得,显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外面寒风冷冽,马车内却温暖舒适,车厢里内饰极为简单,整齐堆放着两摞书籍。除此之外,唯有角落里的一只双螭首铜鼎炉,燃起一缕轻烟,幽香淡不可闻。薛晋安将那只从府邸带出来的小暖炉轻轻放下,盘腿坐在软垫上,随手拿起一本《离见怀韵》,背脊挺直,细细研读。 马车一路未曾颠簸,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驾车的木讷汉子忽然低声问道:“大人,往何处去?” 厢内薛晋安放下书籍,沉吟片刻,回道:“先去明月阁。”汉子听闻,默默点头,也不答话,径自驾车前行。 对于木讷汉子有失礼嫌疑的沉默,薛晋安其实并不在意,本名宋蠹的黑衣汉子身负绝艺,力能扛鼎,虽然名义上是在臬台府上做事,实则包括他薛晋安在内,府邸上下一直以清客之礼待之,向来不曾怠慢。 惜字如金的能人异士,自然比只会溜须拍马的无能之辈更加值得敬重欣赏。 薛晋安重新拿起《离见怀韵》,正好看到书上一处行文,“悼何处渺故园兮,名城蛰眠。揽骖辔以抗策兮,归思怅桓”。 抛去臬台身份不说,其实已经年过不惑的男子忽然阖上古籍,轻叹一声。 明城未名,而名满天下的那座瑶苏城,却远在万水千山之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道闻广陵散 “明月阁”这三个字,乍闻之下,大多数人的猜测,应当是古楼或者书斋之类的清谈之地。 实则此地与清谈二字大相径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清谈之所重在风雅无比,而明月阁却风月无边。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恐怕没有人会猜到明月阁是一处温柔乡,读书人口中的勾栏之地。 明月阁之名取自“明月映山河”,很难想象在如此偏远的明城,会有这么个名字风雅,实际更加让人流连忘返的妙处。 作为明城最大的销金窟,明月阁之所以能够冠绝全城,屹立不倒数十载的原因,自然不会只在于阁内那些俱是国色天香的曼妙佳人,更有许多擅长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淸倌儿,可为红颜一掷千金博个一刻,也可学那风流写意的儒生,与淸倌儿品茗手谈,坐论风雅。 十二年前羁押明城的那批亡国流民中,明月阁更是花了天价,买下一些昔日金贵无比的亡国妃嫔c淑仪之流,又豪掷万金,将她们生生培养成了明月阁的“镇阁之宝”。明城虽然远远比不得瑶苏城那般富饶,可城中世代簪缨的豪门权贵c巨贾之家的膏粱子弟着实不少,为了一亲这些用实打实豪奢万金“砸”出来的花魁香泽,挥金如土之辈大有人在,光是这些人的开销就足以让明月阁日进斗金。 纷扬小雪中,一辆普通的双辔马车缓缓停在明月阁前。 身穿黑衣的宋蠹抬起头,看了眼出自名家之手的鎏金牌匾,尚未开口,仿佛已经提前预知的薛晋安已经掀起帘子,慢悠悠走下马车。 用上了年头的整块黄花梨木,雕制而成的气派大门前,站有两名唇红齿白的白衣小童,专事迎客。明月阁的待客之道一向都是客未进门c热切而迎,可这两个小厮一来远远瞧见那马车普通至极,身边更没有随从,富贵人家哪会这般寒碜出行?就理所当然以为是哪家寒门子弟;二来外边儿冷风实在冰凉刺骨,阁内又温暖如春,自然也就少了那份接待的热枕之心。 这会儿一见下车之人,两名小童俱是大惊失色,忙不迭迎了上去。明月阁平时接待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对于城内的大人物自然如数家珍,如何会不认识臬台大人?两名小童一边埋怨自己眼拙,一边担忧无比,这位宛如一城之主的臬台大人,若是嫌弃招待不周而大怒,他们两个小小仆役哪里吃罪得起?虽然内心惶恐不已,两名小童却也只能强堆笑脸,齐声恭敬道:“恭迎臬台大人。” 薛晋安不以为意,微微点头,随着两名小童进了阁内。黑衣宋蠹没有跟着进去,薛晋安知道他一向不喜勾栏场所,也不强人所难,便由得他坐在马车上。 明月阁作为整个明城首屈一指的风月之地,无论是楼阁外观c雕饰布置方面皆是下了不小的本钱。大厅用材都是精心雕琢的黄花梨木,帘饰用的是那最好的金丝绸缎,便是待客的桌椅,也俱是难得一见的乌木打造。 薛晋安刚踏入富丽堂皇的宽敞大厅内,耳畔就传来一片莺声燕语,入目处皆是红粉佳人,还有众多来此寻欢作乐的膏粱纨绔,一个个放浪形骸,满脸之色。 薛晋安皱了皱眉头,还没等他压下心头不快,远远便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臬台大人大驾光临,明月阁上下蓬荜生辉,妾身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声音由远及近,清脆婉转,悦耳如风铃摇曳。 说话的女子身材高挑丰润,身着一袭淡绿色华贵锦衣,雍容而不艳俗,眼眸含春,一双新月似的弯眉高高挑起,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意,款款而来。 整个明城都知道臬台薛晋安不喜狎妓,来明月阁的次数极少,而且不是听那名伶抚琴,便是与淸倌儿手谈。虽然只是寥寥数次,薛晋安却对这个难辨年龄的女子印象极深,不是因为她姿容姝丽,也不是因其足以令登徒子垂涎三尺的腴美身段,实则女子名义上是调教伶人的鸨婆,实际却是背后执掌明月阁生杀大权的当家主子,再则与人相处之道极其妥帖,让人如沐春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堪称八面玲珑。 身段玲珑浮凸,处事也玲珑剔透,因此被人唤作玲珑夫人的柔媚女子言笑晏晏,先给薛晋安施了个万福,柔声道:“薛大人今日前来,妾身未曾远迎,实在失礼,大人若不嫌弃,不妨让妾身备上一桌美酒佳肴,亲自款待大人。”实际上有资格让女子亲自款待的人,在整个明城都屈指可数,不是达官便是显贵,臬台薛晋安自然算是一个。 薛晋安微笑道:“玲珑夫人不必多礼,本官这次来明月阁,其实是要拜访一位客人。”玲珑夫人眨了眨秋水长眸,欲言又止,薛晋安也不再跟她绕弯子,直接点破,“那位客人说他这几天宿在毓秀苑。” 玲珑夫人顿时了然于心,轻点螓首,微笑道:“是妾身唐突了,薛大人请随我来。” —— 明月阁有数重院落,那些个风韵极佳的百花之魁,就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院落里,各自院子布置也风格迥异,有些妖娆暧昧,有些豪奢夺目,有些则清新可人,这些院落的主人性格,似乎通过院子装饰便可一叶知秋。 当然还有些简朴素雅的院落,毓秀苑便是其中之一。 毓秀苑的主人是一位当家清伶念奴儿,气质如芙蓉出水,清丽绝伦,而且此女极擅音律,在花魁众多的明月阁,也能稳稳当当占得一席之地。念奴儿平时不屑与那帮对豪贵争宠献媚的同阁姊妹为伍,只愿意接待心有灵犀的知音之士,明月阁的背后大当家玲珑夫人,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去强行约束于她。对此,实际上是贱民身份的念奴儿一直心怀感激。 前两日忽然被大掌班告知有贵客要下榻毓秀苑,这让自视清高的念奴儿如何愿意?只是还不等她想出推脱之词,大掌班就不咸不淡提点了一句,说这是玲珑夫人的意思,夫人说如果念奴儿不愿意,也不强求,但要即刻遣人毁去绿绮琴,从此将她禁足毓秀苑,不得踏出半步。 爱琴如命的念奴儿如何舍得心爱之物被毁,更何况玲珑夫人平日待她极好,这次恐怕有难言之隐才如此行事,心性甚高的念奴儿也只能擦去委屈泪水,听从夫人安排。 谁知一连两天,念奴儿连那位贵客的影子都没见到,听身边伺候的贴身婢女所说,那客人只是在毓秀苑偏房下榻,没有要来一亲芳泽的意思,甚至不曾出过房门。这让气质如芙蓉的念奴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郁郁难安,只盼那位贵客住了几天,便赶紧拍屁股走人。 不料今日那位客人一反常态,吃过早饭后忽然跟婢女提及,想要鉴赏一番明月阁抚琴仙子的天籁之音,才算不枉此行。念奴儿心有忐忑,又想起玲珑夫人的吩咐,无奈之下只得让婢女将那位客人请入待客堂。 毓秀苑的待客堂极为清雅简洁,堂正中放有一张鹅黄八仙桌,寥寥数椅,桌子不远处放置一张乌木琴榻,仅有一道高大桃花屏风将琴榻与桌子隔开,堂内四角放有四只玉鹤香炉,燃着从千里之外运送过来名贵之极的沉香。除此之外便别无他物。 待客堂已经有些日子未曾接待过客人了,但是所有的布置都光洁如新,让人见之心喜。 念奴儿轻轻搂着用柔软绸缎细致包裹的绿绮琴,聘婷而来,这把绿绮自幼时起便陪伴她许久光阴,早已成为她此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念奴儿甚至极其反感其他人触碰绿绮,哪怕是贴身婢女都不允许,宁可自己抱着略沉的琴身。 待客堂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精美酒菜,那位客人暂时还没有过来,念奴儿便先去桃花屏风后,将绿绮小心取出,用仙翁法按合调弦。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打开,念奴儿隔着屏风隐约看见一道修长身影,随着婢女一同入内。等到那道身影挥退婢女,走到桌旁坐下,念奴儿这才轻挑纤指,覆上绿绮,顿时传出一阵清冽琴声,如潺潺流水,在待客堂内缓缓流淌。 她所弹的曲子正是名动天下的《广陵散》。 传闻此曲乃千年前一位大儒的遗世之作,绝唱千古,韵味绝伦,曲调神秘之极。天下琴师无数,而能将此曲演绎传神的,却屈指可数。念奴儿自幼习得此曲,倒是自诩可以得其精髓六七分。 琴声铮铮,清冽无双,绿绮本就是名琴,再加上念奴儿出众的琴艺,一曲《广陵散》,端的是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一曲终了,念奴儿将白嫩似葱的手指轻轻按在弦上,轻轻闭起眼眸——这是她每次抚完琴的习惯,会在心里重新回忆一遍自己方才所弹,以便找出不足之处。 屏风外传来一道清朗嗓音,略显惫懒,“久闻姑娘琴艺无双,今日得闻,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这曲《广陵散》,曲调浩然气太足,以清辩辞致,弹宜和缓,拨刺尤宜平静,抑扬顿挫,起伏虚灵,细心静作,才有神奇之韵。姑娘是女儿身,而且今日胸臆未平,窃以为还是适合弹奏《唱晚》之类的清调。” 一席话说得闭着眼睛的念奴儿又惊又喜,喜的是此人对于她琴艺的点评一针见血,甚至可以引为知音;惊的是他竟然能从琴音中听出自己心头那一点点的不平之意,实在是出乎意料。 她睁开眼眸,缓缓道:“公子见解独到,奴家受益匪浅,当行一大礼。” 那人在屏风外蓦地大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老啦,姑娘就算叫我一声‘老不休’也不算过分,哈哈哈” 笑声未散,门外传来轻轻敲门声,一道柔媚声音透门而入,“妾身失礼打搅了,叶道长,薛大人请与一叙。” 说话的正是和薛晋安一同前来的玲珑夫人。 念奴儿听见夫人说话,心里又是一惊。 怎么,这位贵客居然是个道士? 道士也会来粉门勾栏寻欢作乐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卧虎 (晚点还有一章。) 不同于那独尊儒术的绕梁国,大蓟一向重道,更有敕封天师之位,天师有护国之责,同时也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只不过念奴儿对此了解甚少,只是单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那人站起身,打开房门,望着门外的两人,收敛笑意道:“夫人不必多礼,贫道方才得闻念奴儿姑娘的无双琴艺,惊为天人,正是乐在其中。”他又话音一转,“贫道听闻昔年北檀国还未灭亡之时,皇宫内歌舞升平,有一位小公主自幼习琴,而她所持的正是万金难求的名琴‘绿绮’,绿绮音色绝妙,是北檀君王亲自赐给那位掌上明珠的无上珍宝。” 念奴儿听到此处,纤指不由自主轻微颤抖,又听那人好整以暇道:“当年贫道曾有幸听过绿绮之音,真算得上清冽绝伦,绕梁三日,贫道虽是修行中人,却至今难以忘怀。今日听闻念奴儿姑娘弹奏之物,似乎正是那天下闻名的绿绮琴?” 念奴儿心中一紧,绿绮被她轻轻一抓,琴弦似有了痛觉,轻轻鸣动,呜咽不止。 她翘首以盼,却看不清屏风外的情形,只听见玲珑夫人在门外轻轻笑了笑,柔声回应道:“道长好耳力,正是绿绮。” 玲珑夫人声音恢复平淡:“念奴儿,快收拾好随我出来,不要打搅了贵客相叙。” 阁内色艺双绝的花魁如蒙大赦,匆匆忙忙包好绿绮,站起身带过一阵幽香,低下头迈着莲步走到门口。玲珑夫人向二人施了个万福,仪态万千,“妾身这便告退,二位贵客若有吩咐,庭院里自有婢女服侍。”说完便转身率先离去。 念奴儿跨过门槛的时候,轻轻斜瞥了一眼那个让她忐忑不安的道士,只是一张普通之极的年轻面庞,这让她心中略微有些失望。身穿一袭淡蓝道袍,自称“老不休”的年轻道士眼眸清亮,还偷偷对她挑了挑眉头,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 念奴儿赶紧低下头,跟紧玲珑夫人的步伐,抱着绿绮快步离去。 年轻道士看着她远去的袅娜倩影,不由自主放长了目光,良久才叹息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惜啊可惜,我只是个小道士,而且囊中羞涩,所以才让你薛大人今日请客吃饭,想必这些年你也捞了不少好处,对不对,小薛?” 一直站在门口的薛晋安一言不发,脸色平静如常。 年轻道士开怀大笑,一边将薛晋安让进待客堂,一边说道:“你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方才跟李灵窍提起绿绮的陈年旧事,莫非你还觉得贫道是起了见财起意之心,想要索取那价值连城的绿绮不成?不过话说回来,李灵窍被人称为玲珑夫人,可不是浪得虚名,想必就算贫道真的如此要求,她也会让那位其实是亡国公主的念奴儿,心甘情愿交出绿绮。” 薛晋安看着这位面相年轻,实际岁数早已年逾古稀的“年轻道士”,平静道:“叶道长,叶天师,您老人家要是想要绿绮这等俗物,只需张张金口,恐怕整座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挖空心思提着宝物遍寻法门要来进献于你。” 年轻道人像是没有听出来薛晋安话中的讥讽之意,笑得更开心了,“小薛啊,这许久没见,你有没有捞到好处我不知道,可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其实薛晋安的话没有说错,年轻道士出身伏蛩山青荫观,被大蓟周氏天子敕封一观三天师,青荫观水涨船高,声名甚至一路盖过邙山天师府,风头一时无二,要知道天师府只有一位大天师,而青荫观却有三位,而且还有个“小天师”。年轻道士正是师从三位大天师中的掌教道师,被视为未来扛鼎青荫观的不二之选,地位尊崇无比,别说只是一把资质尚可的绿绮,哪怕他想要搜罗齐全名满天下的十把名琴,也会有人想方设法为其办成。 年轻道士拎起桌上酒壶,也不用杯子,仰起头灌了一大口,抹抹嘴满足道:“观里的三个老头子,一辈子念叨着修道修心,潜心修道不宜饮酒,说是酒喝得多了,容易乱了道心,可酒这东西,有愁解愁,无愁解忧,教人念头通达,算得上普天之下第一妙物。小薛啊,你师从左仆射季元礼,贫道去虎踞城时,见那季老头儿平日里不苟言笑,一板一眼,无趣之极,想必也是一身腐儒酸气,时常教导你不宜饮酒吧?” 一直被称作“小薛”,却从未有过怒容的薛晋安头一次皱起眉头,缓缓道:“恩师从未如此教诲,事实上恩师偶尔也会饮酒,说酒之一物,可抒胸臆,更有至圣三师中的文魁老爷所言,‘曰既醉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正是提倡饮酒有德,点到即止” 年轻道士忙不迭捂住耳朵,佯作痛苦道:“贫道是修道之人,你跟我说这些圣贤道理有啥用?难道我还能跟着你做学问不成,赶明儿观里三个老头子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薛晋安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这位虽然没有被敕封天师之名,却有天师之责的叶姓道士性子出了名的惫懒,这些年自己一共见过他三次,第一次见是在自己赴任臬台的第一年,虎踞城有密旨传来,那位生性多疑的皇帝留有多道后手,除去在城中留下四万精锐军士,以备不时之需,还让青荫观派遣一位天师,起代天巡狩c监察之意,这等于是多放了一双眼睛,甚至可以称为法眼,前去明城偶尔坐镇几天,那么自然要与明城最大的官儿进行接洽。 薛晋安一开始毕恭毕敬,却不料派遣过来这位有“小天师”之称的道长,浑然没有德高望重的天师之相,性子随和,见面就称他为“小薛”,弄得他哭笑不得。这个称呼目前也就只有恩师,以及眼前人喊出来能让他受之若饴,换做其他人敢如此无礼,早给他薛大人喊人拖下去狠狠鞭笞了。 那时见他,便是这般年轻模样,包括后来的第二次相见,以及今日的赴会,十二年来,他的容貌几乎没有一丝改变,而薛晋安自己却已两鬓微霜。身为凡胎的薛晋安不知道的是,区区十二载,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修行中人而言,当真是弹指一挥间,比十二天久不了多少。 年轻道士喝完那一壶酒,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打了个酒嗝道:“贫道这次在明月阁住了几日,见多了胭脂美人,看来看去还是这毓秀苑最为清净,闲来无事还能听听琴曲。前来寻欢作乐的那些个膏粱子弟,倒是有一大半是当初亡了国的那批勋贵后代,明月阁有的是当年同国的金枝玉叶,在此地受尽亵玩屈辱后,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有脸来风花雪月,这些不知国耻的小兔崽子,要我说就该一并杀了才落个干净爽快。” 年轻道士眯起双眼,浑身上下猛地气息一变,爆发出无穷杀意,薛晋安听此诛心之语,坐在一边心惊肉跳,不敢作声。 明月阁外孤单停留在雪地中的那辆双辔马车上,环抱双臂正在闭目养神的黑衣宋蠹眉头一紧,随即又缓缓放松,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待客堂内气氛有些僵闷,年轻道士摇晃着空荡荡的酒壶,重新恢复笑意盎然,“小薛啊,贫道也就是这么一说,要是真杀的话我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修道修心嘛,再者说了,贫道可是正儿八经的小天师,可不能乱造杀孽,否则会折损气运的。” “说正事吧。”年轻道士正了正神色,“贫道这次前来,是因为推算出明城很快会有大动静,届时风起云涌,想必你薛大人很难独善其身,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们这些凡人,还有许多修行之人,动辄吸风饮露长生不朽,神通广大,嗯比如贫道这类人,已经算是半个神仙;还有一些修行路上学艺不精的,就暂且不提了,至于什么山魈精怪c阴鬼秽物,那都是下作之物,不值一哂。” 叶姓小天师清淡一席话,直接将天下修士划分出了几个等级,撇去凡人不谈,再除了他们这些“半个神仙”之外,其他的要么是学艺不精的,要么就是山魈野怪之流。倘若被天下修士听见这话,只怕十个有九个要气得吐血,还有一个得跑过来找他拼命。你青荫观一门三天师,论天资论气运,哪个不是独占鳌头,我们这些没资质没好运的,怎么就成了学艺不精了? 年轻道士可不管这些,轻轻捏了捏自己光洁的下颌,“贫道先给你提个醒儿,有些事情,季老头儿当时给皇帝提议将你送到明城当官时,应该有过提点,皇帝还特地给留了几万精兵,对吧?不过呢,太多事情,只要扯到修行裨益上,就跟凡人气数搭不上边了。青荫观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虽然贵为大天师,却可能放手不管,可我是个好管闲事的性子,就必须要管上一管了。” 薛晋安听得一头雾水,迟疑问道:“大动静指的莫非是” 年轻道士摆摆手,嗤笑道:“可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当初敕封的几个小虾米,能翻起什么风浪?如果真是这样,恐怕虎踞城里那位九五之尊都放心得很。” 薛晋安心中默然,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他便起身告辞。 待客堂内恢复宁静,只剩年轻道士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宽袍大袖内,他轻轻捏了一下手指,自言自语道:“小薛啊小薛,贫道扶乩推数的本事可是连我师父都略逊一筹的,这次的事情是真的有些不简单啊,不过呢只要有贫道在,你这条小命就能高枕无忧。” 年轻道士又想了想,右手凌空捏了个手诀,整个人便似人间蒸发,忽然消失不见,待客堂瞬间空空荡荡。 —— 雪好像稍微下得大了一点,有一些调皮的雪花在空中纷扬飞舞,如翩翩蝴蝶飞到宋蠹身旁,不过还不等接近这位身穿黑衣的木讷汉子,就像撞上了一只灼热火炉,在宋蠹衣服的一寸之外纷纷消融。 天性沉默寡言的宋蠹忽然睁开眼睛,眼中精光爆射,周边雪花飞扬之势似乎为之一滞,他皱眉沉声道:“你出来做什么?” 车厢内很快传出一个惫懒声音,“姓宋的,别这么紧张,贫道来打个招呼而已,可不是来找你打架的。”说话之人赫然是刚才消失的年轻道士。 温暖如春的车厢内,他正懒散地斜靠在堆放整齐的两摞书籍上,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心不在焉道:“连你都来明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想必不久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大人物过来,就是不知道天师府那一位会不会也来凑个热闹?贫道这次说不得要保住两个人,第一个就是你现在的事主薛晋安,第二个嘛,来头就比较大了话说回来,这如今的明城,可要比大蓟虎踞城更加藏龙卧虎啊。” 宋蠹平静道:“话说完了?说完了就赶紧滚吧,否则我不介意在薛晋安过来之前和你打上一架。最近手痒得紧,正想顺便请教一下青荫观小天师的手段高招,你也不用手下留情,尽管往死里下手,不留神把姓宋的打死了,那也是我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 黑衣汉子破天荒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 “你看看你这人,真是粗鄙武夫,粗俗至极,三句话不离打架,为何就不能心平气和聊聊天,赏赏花呢?”年轻道士在车厢内叹息摇头,拢起袖子,伸手在角落里的双螭首铜鼎炉上一探,那袅袅燃起的白烟竟被他仿佛实物一般探囊取物,捏在手中,瞬间幻化出了一朵鲜花形状。 他把这朵用幽香烟雾制成的花拈到眼前,轻轻嗅了嗅,似乎陶醉其中。 下一瞬间,他再度消失不见,那朵名副其实的“烟花”重新化开,缭绕在空中,久久未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子不语,父儒生 玲珑夫人李灵窍带着念奴儿离去后,就吩咐她自行去房内休息,不用管其他的事。 生怕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的花魁惴惴不安,仔细察言观色后,发现夫人的脸色平静如常,只好抱着绿绮琴回到自己房内。 刚才听那貌不惊人的年轻道人随口道来,好像对北檀的宫廷秘莘了如指掌。没错,她是北檀的亡国公主不假,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那时她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荣华富贵什么的没享受多少,眨眼间就国破家亡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山河破碎的逃难当头,宫里的一位老嬷嬷为她挡了疾驰而至的致命一箭,从胸口溅射出的鲜血喷洒得她满身都是,老嬷嬷在她面前颓然倒地,映入眼帘的殷红色从此也成了年幼的她一生梦魇。 如今的她只是贱民身份,只是委身于明月阁的一个普通抚琴清伶罢了,什么金枝玉叶,什么公主,那与她何干?只是念及那位几可算作至亲之人的惨死老嬷嬷,念奴儿又泫然欲泣。 李灵窍懒得安抚这位当家清伶花魁,离开毓秀苑后,就让大掌班备好马车,她则披了一件雪白狐裘,出了明月阁,独身走进漫天风雪中。 厚重狐裘也难以掩盖她的曼妙身姿,这位在明月阁内一言九鼎的大当家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在她莹白掌心中,晶莹剔透的雪花就像是一片片纤薄的小玉笏,李灵窍闭上眼睛喃喃道:“柔顺利贞,君子攸行。” 大掌班办事利落,很快就备好一架豪华四辔马车,比起薛晋安那辆普通马车确实豪奢太多,包括车轱辘在内,马车整体用金丝楠木打造而成,车厢内铺满绒毯,布置如女子香闺,还有一个低眉顺眼的俏丽丫鬟跪坐其中服侍。 李灵窍进车厢之前,看了一眼一直停在明月阁前那辆载着臬台薛晋安前来的马车,马车上的黑衣汉子让她觉得略有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玲珑夫人不是那种容易被小念头困住的人,很快释然,上车后便吩咐车夫去往一处她熟悉的地方。两辆马车就此擦肩而过。 —— 城东有条僻静巷弄叫做裕安巷,裕安巷中有间小店,名为“清风斋”。 这店跟明月阁可完全不一样,名字风雅,实际更加文雅,因为这是间书斋,其实清风斋里平时也会售卖一些笔墨纸砚,只是因为巷子实在太过僻静幽深,所以颇有些门可罗雀的意味,今日又忽逢小雪寒风凛冽,书斋里便愈发显得冷清了。 书斋的柜台前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约摸十五六岁,正在打扫摆满砚台的架子,这些或名贵或普通质地的砚台摆着可有好些时候了,上边儿积了一层薄薄灰尘,少年的双手冻得通红,却仍在一丝不苟擦灰祛尘,双目明亮,显得极为认真。 柜台后坐着个儒生模样的老者,须发皆白,老态龙钟,双目微闭,似乎正在打盹。 老人双眼半开半阖,微微睁开些许,眼眸中便流泻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睿智意味。老人交叉枯瘦双手,看着少年认真做事的背影,温声道:“诫之,你爹没有将你带去学塾,亲自教导,反而把你交到我的手上,你心里是否有些芥蒂,想不明白?” 少年停下手上动作,没有转身,“先生言重了,父亲行事,向来有他的道理。更何况父亲在没有去学塾之前,沈先生您便是学塾里的唯一先生,学问可大着呢。” 老人闻言,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开怀大笑道:“诫之啊诫之,你这小子,倒会咬文嚼字了,你说我是‘唯一’先生,却不是‘第一’先生,想必心里头还是觉得你爹的学问比老夫要大。” 少年转过身,笑意真诚,缓缓道:“自古以来文无第一,父亲说就算是文魁c礼魁老爷也只是作为读书人的榜样,而不是那天底下学问最大之人,所以我认为沈先生和父亲,各有各的学问,无论跟谁学习,都是诫之的福气。” 老人伸出一只手点了点少年,笑意不减,“现在学塾里那帮顽劣蒙童哪个不是被你爹收拾地服服帖帖,老夫当年可没少吃苦头,更何况那帮顽童的爹娘只要提起袁先生,哪个不是大拇指竖得高高的?你爹这个袁先生当的,就连束脩也要比老夫多收不少。只可惜你爹的身体” 说到这里,老人顿了顿,看见少年眼神霎时黯淡下去,悄悄叹了口气,停嘴不说了。 一老一少顿时相顾缄默。 这时清风斋门口停了一辆奢华马车,一位身披狐裘的柔媚女子下车入内,瞧见一老一少都在保持沉默,打趣道:“沈先生,你这是在教习闭口禅这门高深学问么?” 老人抬头看见女子巧笑嫣然,哼了一声,一板一眼道:“夫人说笑啦,闭口禅是佛门参练的大神通,老夫一介腐儒,可学不会这门学问。不知夫人这次来有何贵干?” 女子脱下雪白狐裘,轻轻拍去粘在上面的一些雪花,温顺道:“沈先生,您称呼我灵窍就好。”老人见她低眉顺眼,语气也随之柔和几分:“好了,李姑娘,你是这清风斋背后档头,想来便随时可以来,老夫无权过问。不过我知道你过来可不是看我这糟老头的,是来看诫之的吧?” 明月阁,清风斋,原来都是李灵窍在背后当家做主,“清风明月”,名字都是好名字,只是拆开后实际性质可就有点南辕北辙了。 少年看向李灵窍,眸子又重新添了些光彩,弯腰恭谨道:“李姨好,诫之给你行礼了。” 李灵窍看着彬彬有礼的少年,眼神有些朦胧,脑海中好像一下子闪过了另外一个身影,也是这般清秀儒雅,温醇如玉。那身影从来都是温文尔雅,让人心生亲近;又恪理守礼,偶尔有些执念,让人有时候觉得遥不可及,她李灵窍何等灵犀女子,一生不知见过多少优秀男子,也不知多少俊朗君子对她一见倾心,却只有这一位,能让她始终萦绕心头,终究是念念不忘。 世上女子,无论如何玲珑灵犀,心思通透,总归还是有些人是难以盖棺定论的,就连她们也捉摸不透,而这也往往容易导致当局者迷。 大抵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李灵窍看向少年的目光变得越发柔和,笑道:“诫之好像又长高了些,来,站起来让李姨好好瞧瞧。” 少年果然站直了身体,如同一杆标枪,笔直伫立。 李灵窍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柔声道:“越来越俊秀了,都快和我一般高啦。”少年清秀脸颊微微一红,低着头默不作声。 坐在一旁的老人瞧了这亲昵举动,好像有点看不下去,但是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好站起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径自去了书斋里屋。 李灵窍看着沈先生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其实她知道,当初这位老人肯带袁诫之来此书斋,除了念她心诚苦苦祈求的缘故,也未必不是没有念着玉成其事的一丝美意。否则以老人对风月之地深恶痛绝的脾性,又怎么会对她这所谓的明月阁当家有好脸色看? 老人进屋前不知道身后的女子心思正百转千折,他读了一辈子书,却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因为他当时只是觉得,君子可成人之美。 至于最后成事与否,在天。 —— 明城的城东和城西是截然不同的两番光景,城东建筑结构紧凑,布局错落有致,整体格局比之瑶苏城正中央也不遑多让;城西则零零散散,房屋零落,好在如此一来,倒给人一种地域宽阔的感觉,不似城东略微显得有些逼仄的格局。 城西邻近郊外的地方有一处学塾馆舍,虽然规模不大,但只要走得近了,就能听见一阵整齐清脆的稚嫩声音在诵读文章。 学塾内唯一的先生正在教授课程。 先生蓄着一绺青须,容颜俊朗,衣着朴素洁净,温文尔雅,他背脊挺得笔直,站得如同一尊旷世美玉。如果不是因为脸色太过苍白的缘故,这位先生哪怕已至中年,也仍然当得丰神玉朗四个字。 略有病容的先生左手握住一卷青书,右手负在身后,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蒙童们一句一句朗诵圣贤诗书。他握着书的那只手骨节修长,手掌宽厚,极为好看,美中不足的是,五指的小拇指那里齐根消失,显得十分突兀。那只好看的左手也因此变得有些意味阑珊。 这位教书育人的儒雅先生,竟是缺了一根手指。 待到那帮稚嫩蒙童读完一篇文章,先生笑意温醇,左手也负到身后,温声道:“善。你们今天都非常有精神气,我便不布置多余学业了。” 学童们一阵欢呼,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女童细声细气问道:“先生,你曾说如果我们朗声读书,整齐有致,让你满意,你便回答我们两个问题的,不知道这个诺言还作不作数?” 先生点头笑道:“自然算数。” 小女童俨然如同一个小大人,狡黠地笑了笑,“第一个问题,先生之名为长煜,何解?有何寓意?” “羔裘如膏,日出有曜。”先生的嗓音也温醇无比,“等到那日出之后,长煜即是,长日当空,煜煜生辉。至于有何寓意,先生只能告诉你们一句话,长煜不如诫之。” 众蒙童听得神采奕奕,女童又问:“先生为何只有九根手指?” 虽是童言无忌,先生却丝毫没有神色黯然的迹象,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个挺长的故事了,不过我可以长话短说,先生失去的那根手指,其实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这个承诺很大,也很小。因为想要守住本心,所以先生只有九根手指。” 先生伸出那只缺了小拇指的左手,指了指自己心口道:“等你们长大了,遇事不决,就可以多一点点扪心自问,问问自己内心最初的想法。” 众蒙童似懂非懂,先生看着一张张纯真稚嫩的脸庞,泛起笑意。 他忽然伸手捂嘴,轻轻咳嗽起来,等到放下手去,润白的掌心已经沾满了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笑意温醇的先生浑然不顾,轻轻将那摊血渍捏在手里,转头望向院舍外的一丛茂盛芭蕉。 昔年他曾想过将芭蕉换成媳妇最爱的海棠。 但这幢学塾都是那位柔媚女子帮忙重新修缮了一番,芭蕉想必也是她所喜爱的。 沈先生是君子,有成人之美之心。 他也是君子,从不夺人所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字观海 袁诫之坐在柜台前,有些百无聊赖,沈先生早早去了里屋闭目养神,李姨在带来一枚驱寒小火炉后,也很快就离去了。 清风斋便一下子更加冷清了。 少年郎捧着那只暖炉仅仅小半柱香的时间,就轻轻提起送去给里屋的老人,沈先生也没多说什么,于是期骥着能与老人聊上片刻的少年略微有些失落,留下暖炉后,他又回到外面柜台,怔怔看着清风斋外的风雪,兀自发呆。 袁诫之仔细在心中盘算着,这个月发了工钱之后,除去日常起居饮食,能余下不少给家里的老头子买药治病,老头子学塾里收的束脩也有不少盈余,似乎下个月也能时不时买点荤腥解解馋,一想到这个,少年顿时眉开眼笑,只觉得生活充满了盼头。 他幼时随着老头子各地辗转,风餐露宿,什么苦头都吃过,到了明城之后,日子才开始一天天平稳下来。老头子在他小的时候对他十分严苛,并非是教诲他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之类的大道理,他言传身教许多年,只是让少年懂得四个字,知足常乐。 袁诫之不但知足,而且懂得感恩,也许是因为自幼便没有见过娘亲的缘故,他对李姨觉得十分亲切,老头子偶尔对他说起过世的母亲,说她温婉大方,知书达理,老头子每每到此都会泛起温柔笑意。他则时常想象,如果娘亲还在世的话,大概就是如李姨这样的女子了吧。 李姨有时候会对他说起世上一些千奇百怪的事,比如有那踩着飞剑在天上逍遥乘风的神仙人物,比如那深山古林里媚人心魄的狐妖精怪,还有那江湖上一个个或豪迈或凄婉,或快意或悲伤的故事。少年郎所闻驳杂,时常心驰神往,不过他倒是记得年幼随父漂泊的日子里,有位风流倜傥潇洒绝伦的赵姓叔叔,还有他的幼女,抱着一把朱红琵琶的羊角辫小姑娘,曾与他们同行过很久时间。 那位赵叔叔好像就有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神通,不过也没见他乘着飞剑啊?袁诫之估摸着自己记性应该不会出错,倒是那个小时候经常拍他脑袋,昵称叫做小嫣儿的羊角辫小姑娘,弹起琵琶来,不但不温柔婉约,反而声势惊人,尽是一些慷慨激昂的曲调。他记得小姑娘说她弹不来舒缓抒情的文曲,只会弹奏魁伟雄奇c壮烈豪迈的武曲。 于是离别之后,在明城的多年光阴里,少年只有两个简单心愿,其一是想早日治好老头子的顽疾;另一个就是想要再见一次幼时抱着琵琶的羊角辫小姑娘,再听她弹一曲《霸王卸甲》。 天色渐渐晚了,袁诫之去里屋向沈先生告辞,老人现在就宿在清风斋里,平日里看看书写写字,生意买卖就交给少年,倒是乐得悠闲自在,反正清风斋背后的那位女子,也从来不管生意好坏嘛。以前袁先生没有成为学塾先生之前,这位老先生在学塾里没少被蒙童们捉弄,不过老人脾气也好,一样谆谆教诲,偶尔气得吹胡子瞪眼,拿戒尺打顽童手心,也是因为恨铁不成钢,却是绝不肯下重手的。少年恭谨行礼后,告辞离去。老人看着他日益高大的背影,双手缩进袖子,笑道:“璞玉尚未雕,暖意自成形。袁先生,老夫倒真是有些羡慕你了。” 趁着天色尚未全黑,袁诫之匆匆忙忙赶往自家院子,今天的药还没煎好,饭菜也没准备,少年不由有些焦急,他不想等自家老头子到家了,才能着手这些生活琐碎。心中焦急,脚下步子也自然而然加快,少年轻车熟路,大概走了一炷香时间,就将平日需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走完了。 被袁诫之称作家的宅子和清风斋一样,都处在偏僻的小巷弄里,只不过两条巷弄,一条在城东一条在城西,此时那条无名小巷子已经纷纷亮起灯火,暮色里光亮璀璨,在这寒季风雪中显得十分暖人,而少年家的房子就在巷弄正中,一栋带着小院的普通房屋而已。 袁诫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进了自家小院,看见院子里栽种的那株垂丝海棠,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积雪,却依旧傲然绽放,花朵鲜艳欲滴,宛如那雪地傲梅,丝毫不受风雪影响。 袁诫之起初还觉得有些奇怪,垂丝海棠性喜阳光,不耐阴也不甚耐寒,在明城里极少有人栽种,除非是那富贵人家养在温室,否则在明城的寒季里绝难存活。如当初老头子这般栽种在院子里,少年寻思着多半熬不过第一年的寒季,谁料这一株垂丝海棠,好似有着逆天生长的神通,无论寒季炎季,常年开花,到后来袁诫之都对此见怪不怪了。 好在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这种异象,否则非得将他家院子里的这株垂丝海棠重金买下不可。 估摸着老头子应该会在半柱香内到家,少年就匆忙去厨房开始煎药,鼓捣饭菜。那位枯槁如鬼的郎中,给老头子治病的时候曾经说过,肺积恶寒,寒弱体凉,有病入膏肓之象,他开出的方子只能吊命,却无法痊愈。当时年纪尚小的袁诫之破天荒勃然大怒,梗着脖子要和枯槁郎中一较高下,被陡闻噩耗却依然神色平静的老头子死死按住头颅,这才没有做出失礼举动。 事后老头子也没有过多斥责的话语,只是平淡说了一句“生死有命,顺其自然”,完全没有命不久矣之人的悲戚之感。所以袁诫之时常会想,自己的两个心愿,哪怕第二个心愿一辈子也无法达成,只要能让第一个心愿心想事成,少年郎也觉得此生足矣。 煎药的步骤对于袁诫之来说,实在是熟能生巧,配好比例不一的药材,放入药罐,再添上湮过药材的清水,接下来只需要看着火候即可。好在那位脾性古怪的郎中开出的方子配药都是寻常药材,所以这些年倒也负担得起,否则一旦多上一两味名贵药材,按照每日一副药的吃法,恐怕家里早就一贫如洗了。 在少年忙碌不休的时候,一道瘦削身影从浓重夜色中缓缓走来,他在大门处停下脚步,轻轻拍去肩头积雪,眼神温柔地看着院子里那株茕茕孑立的垂丝海棠,就像看着当年温婉而立的她。 被儿子一直叫做“老头子”的袁长煜,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儿盛开海棠,转身轻轻关上院门,进了屋子。他在书房里静坐了一会儿,按捺不住,便悄悄来到厨房门口,晕黄的摇曳灯光下,袁长煜看着少年忙碌的身影,嘴角不由噙着温柔笑意,“观海,要不你就专心煎药?今天由我来下厨。” 袁诫之正在聚精会神把握煎药火候,听见身后的温醇嗓音,忙不迭转头道:“老头子,你还是快点儿进屋歇着吧,你的手艺可真的不敢恭维,一会儿菜炒糊了没法下口怎么办?药马上煎好,饭也快熟了,等我炒个菜,咱们就能开吃了。” 袁长煜听到儿子揭底,只是摇头一笑,也没有继续坚持。 这些年他对儿子不是没有歉疚之意,来明城之前,赵霈带着女儿一路护送,风雨无悔。儿子袁诫之,和那扎着羊角辫的俏丽小姑娘,两个稚童两小无猜,称得上青梅竹马,最后也可以算作他间接拆开。只因生为他袁长煜的儿子,不可能一直成长在羽翼庇护之下,哪怕不要求他以后多么顶天立地,是个多么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男子,但求他大事无愧于心,小事见微知著。所以在袁诫之年幼之时,那些近乎苛刻的教导,男人从来都是觉得理所当然。只是随着他一步步长成少年,眼眸中时常流露的少年情怀,被袁长煜一一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疼。 袁诫之很快就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家常菜出来了,少年被炊烟和药气蒸得满头大汗,却仍然笑容满面,招呼父亲吃饭。 父子俩相对而坐,吃着简单饭菜,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就这么正襟危坐,很快装菜的木碟和两人装饭的碗全部一扫而空,一粒米都没剩下。老头子从来不对他说什么空泛的道理,只是让他不要浪费粮食,大概是因为幼时饿过肚子的缘故,少年深以为然。 吃过饭后,袁诫之又去厨房端了满满一碗滚烫褐色药汁,小心放在桌上,自己则收拾碗筷,这些日常小事,少年做着甘之若饴。只要老头子身体能一天天好起来,就算要他去给那枯槁郎中负荆请罪,他也百般愿意。 照常喝过苦涩汤药,这个在所有蒙童心里恍若神人的儒雅先生去了书房,拿起几张碑文拓片,仔细看了起来。 这些拓片都是些声名不显的碑文,《满园春意碑》c《广邗江帖》c《陂阳谣》等等,袁长煜最喜欢的还是《览海赋》。 年轻时读书,见书中描绘大海浪涛,激流涌进,不免心潮澎湃,便觉得我辈读书人,若不去一观沧海,登高赋诗,便枉自自诩学富五车博览群书。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是何等豪迈雄姿? 袁长煜捻了捻颏下青须,从书房的僻静角落里拿起一块黑黢黢的小石碑,碑身二尺有余,光滑如镜。他将小石碑平整放在书桌上,伸出两根手指,在最右侧开始缓缓划下,原本用小刀与凿子才能稳步进行的碑刻,竟然被他以手指代之,一股无形气流在石碑上纵横捭阖,留下一个个清晰文字。 他以指代刀,刻了几个字后,便收回手指,将小石碑重新搁到角落放好。 原本光洁的碑身上多了一行小篆字体,那正是《览海赋》开篇的第一句话——观海齐量,登岳均厚。 此时那个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少年郎,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儿,一脸恬淡笑意,温醇如水。 少年郎,字观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蛇生足 天刚蒙蒙亮,表字观海的少年郎就匆忙穿衣起床。 屋外降雪已停,寒风停骤,入目一片素白,银妆素裹,院子里的那株垂丝海棠像是一夜之间披上一件雪白霓裳,艳丽欲滴的海棠花儿与洁净晶莹的积雪相得益彰,少年起床后见了这等美丽雪景,不由觉得神清气爽。 像往常一样,他在院子里摆起拳架,缓缓呼吸,双臂随着气息周转,也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轻轻转动。袁诫之在练的是其实一门拳法,幼时赵霈赵叔叔带着小嫣儿离去之前,就将这套拳法教给了他,说是经常练习,可以强身健体,益处多多。赵叔叔说这套拳法没有名字,袁诫之就私下里将拳法称作《观海拳》,以自己表字为名,少年郎心里欢喜得很。 李姨在闲暇时候也和少年提过江湖上修行之人的境界划分,从高到低,三大境界分别为茕心c涸形c伫体,每种境界各有三个小境界,合计九重境界,据说九重境界上还有一重融炁,但是到了这修士当中的“十重楼满”境界,便成了真正的大道圆满,易受天地间的无形规矩进行压制。 无规矩,不成方圆,大道有禁制,天地有规矩。修行之人哪怕真的修成了融炁镜,十重楼满,也无法与天地比肩,下场要么就是被迟早到来的天劫打得灰飞烟灭;要么就是被迫飞升,成功了便是世人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真仙人,失败了也逃不过身死道消的下场。 袁诫之对这些从来只是当做奇闻轶事来听,他对修行之事向来没有兴趣,什么长生大道,逍遥仙人还不如让他和老头子顿顿有肉吃。只是遥想赵霈叔叔当年的雄姿英发,想必至少已经是茕心境的大豪杰了吧?那么赵叔叔教给他的这套拳法,长年累月修习下来,自己怎么说也应该有伫体的最底层境界了吧,嗯说不定一跃到了涸形境呢? 袁诫之一念及此,忍不住轻笑起来,心情大好。 打完一整套拳后,天光大亮,袁诫之出门去隔壁的巷子里买了两人份的早餐,回家后看见老头子也已经备完晨课,从书房中走出。老头子今天气色不错,脸上多了一点儿红润之色,精神比前几天看上去要好多了,袁诫之看在眼里,心中也愈发高兴。 年幼时读书,曾见古语有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时还小的袁诫之蓦然就红了眼睛,他和老头子一直相依为命,自然不是因为看见书上的大道理,就依着这些道理去做了。 少年郎只是知道一件事,除了未曾见过一面的娘亲,老头子就是他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之人,至亲之人要以至情待之,这几乎都不用什么圣贤语大道理去说了。少年觉得哪怕用自己的余生寿命,去换老头子二十年平安喜乐,也是一笔再也不能更划算的买卖了。 吃过早饭后,袁长煜就率先出门走往学塾,一如往常,步伐平缓,儒雅至极。袁诫之则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看了会儿雪景,这才走到院门处。 准备关上院门的少年悚然一惊。 视线及处,他发现那株垂丝海棠的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红色小蛇,那蛇通体朱红,灵巧可爱,正瞪着黑宝石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袁诫之。 最让袁诫之心惊肉跳的,并不是这朱红小蛇突兀之间出现,而是少年视力极好,一眼瞧见这条古怪红蛇并不像其他蛇类那样,盘绕在树上,小蛇腹下清晰可见两对小巧螭足,它就这么抓在树干上,如同一条无角小龙,蜿蜒而下,巡视领地。 一人一蛇互相盯了半晌,那蛇忽然掉转方向,四足并用,飞快窜入垂丝海棠的万千花朵中,消失不见了。袁诫之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到海棠树下,瞅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却再也没有瞧出有啥异样。垂丝海棠还是如一位安静美人,静立在院中,默默绽放艳丽花朵。 袁诫之很确定刚才的小蛇并不是四脚蛇,四脚蛇长不过一尺,而且身躯较为粗大,但那朱红小蛇身躯细长,快有三四尺长短。古人说画蛇添足,那也是给蛇硬生生地画上去的足,那么这条自己长了“足”的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袁诫之驻足想了一会儿,全无头绪,便不再多想,关上院门走了出去。 雪疏风骤,今日倒是个好天气,寒季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袁诫之走了几步,看见隔壁院子里边儿有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正颤颤巍巍端着一桶衣物,摸索着要晾衣服。 “王婆婆,您坐着晒太阳吧,我帮您晾衣服就行。”少年正正衣襟,走进院子里温声说道。老太太放下那桶衣服,脸上皱纹荡漾开来,慈声道:“是诫之吧?婆婆去给你倒杯茶解解渴。” 袁诫之一边上去将那桶衣物飞快晾好,一边大声说道:“不用麻烦您啦,我晾完衣服还得去书斋呢。”老太太佝偻着背,站在原地,笑眯眯道:“好孩子,记得帮婆婆给沈先生问个好。” 袁诫之答应一声,缓缓转身退出院子。这位孀居老太太是个盲人,听说有个儿子,只是袁诫之却从来没见过她儿子,老太太也是个可怜人,年纪大了一人独居,还目不见物,诸事不便,所以少年平时能帮的事就会顺手帮她做了。 路遇不平事,先有恻隐心。 这道理没人对袁诫之讲过,但那个温醇如玉的先生,少年口中的老头子,却用他一生的时间,潜移默化,大事小事,为人处世,无处不在影响着少年。 —— 城西距离袁诫之的小院极远僻静处,有一间非常小的医馆,常年大门紧闭,门可罗雀,好像医馆的主人丝毫没有悬壶济世的医者圣心。小医馆没有名字,平日里也少见病患求医问药,附近的店铺掌柜也都十分好奇,如此萧条之景,不知道此间主人究竟如何维持生计?但世道多的是莫管他人瓦上霜,这些掌柜们好奇归好奇,却也懒得深究。 今日医馆外来了个不速之客,来人身穿浅蓝道袍,神情惫懒,踩着积雪上的细碎阳光,哼着不知名小曲儿,好不惬意。 年轻道士缓缓踱到医馆门口,鬼鬼祟祟左右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袖中遮盖的双手,悄悄捏了个法诀,随即整个人化作一道耀眼蓝光,将那紧闭大门视为虚设,竟直接穿透而过。 医馆门口,重归寂静。 蓝光穿过大门后便重新落地变回原样,年轻道士拍了拍衣襟沾上的灰尘,嘀咕道:“在门口装模作样弄了道禁制气机,这厮是有多久没有开门揖客了?开个小医馆,好歹也得装装样子吧” 医馆的院子里杂草丛生,积雪压地,无人清扫,看着十分萧索。年轻道士一挥宽袖,整片院子的积雪如同被烈日灼烤,瞬间消融不见,包括那些凌乱杂草,也是如雪曝日,一同跟着人间蒸发。随手展露神通的年轻道人这才心满意足,向着里屋走去。 里屋的房门无风自开,年轻道士负手走进,一眼看见一个枯槁如鬼的男子,独自坐在阴暗的大厅正中,面前摆着一张棋墩,两盒棋子,手里则捏着雪白纯黑棋子各一枚,自顾自打谱。 枯槁男子面色蜡黄,对年轻道士的不请自来充耳不闻,恍若未觉,只是捏着棋子凝神屏气,如同老僧入定。 年轻道士轻咳一声,开门见山道:“今日若不是树蛟降世,贫道就是机关算尽,推乩到死,也想不到这场动静竟是如此,更想不到居然是你盘下的布局手笔。” 年轻道士眼神忽然有些恍惚,“一别数十载,师兄别来无恙否?” 枯槁男子默不作声,弄得年轻道士以为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他又恢复惫懒表情,嬉笑道:“师兄,贫道刚才帮你清理院中杂乱光景,你不道谢就算了,怎么也该备上一杯清茶款待一下我吧?” 脸色蜡黄的男子终于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如含烁金,“叶庚,我早已跟青荫观划清界限,毫无瓜葛,不要喊我师兄了。” 叶姓小天师翻了个白眼,“观里三个老头子早知道你有开宗立派的野心,却怎么也想不到你却先一步做起了‘鬼医’,不问活物,只医死人,道术变医术。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你开出的方子虽然平淡无奇,却硬是让那人吊命至今。” “只不过”年轻道士面色冷了几分,“师兄,那人对大蓟有恩,你如此行事,不怕有违天和,毁了道心?” 枯槁男子按下手中白子,缓缓道:“如果不去痛打落水狗就算恩情的话,那这恩情也未免太过不值钱了。再者说,那人是最大的变数之一,原本并不在局中。” “毕竟,除了虎踞城之外,大蓟可能找不到第二座如明城这样王气充沛的城池了。”枯槁男子忽然笑了起来,面容怖畏,“人算不如天算。那人入局是意料之外,只是如此一来,收官之日便被提前了许多而已。棋盘虽然有些乱了,但只要多下几子,不难纠正回来。” 年轻道士冷笑连连,“难怪师父说你道心不纯,修的是俗世道,当不了光耀门楣的扛鼎之人。那人足智多谋,时间一久,岂会不知自己身在局中?” 枯槁男子对他话中的讥讽充耳不闻,正襟危坐,再度落下手中黑子,“至圣三师,文武礼魁,那人师从文魁,算得上是当鏖学宫里‘五凤’中最出彩的那位。除去文魁不说,当鏖学宫的儒家气象,他一人几乎便占了半壁江山,气运之高,福泽之盛,令人咂舌。如此聪慧灵犀之人,不可能时间久了才知道身在局中,恐怕我当初给他治病之时还未入局,便已知盘中事。”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心甘情愿顺着落子,一步步走到现在?” 枯槁男子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君子可以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年轻道士勃然大怒,“齐逊!你当真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可以稳稳收官?归根结底你也只不过是个修道的,修道就老老实实修心,别学那无双国士运筹帷幄!且不说姓宋的早已稳坐城中,烙云宗昨日也已来了一位师叔祖,天师府那位恐怕也在路上,接下来的一旬之内,恐怕还有不知道多少手眼通天的人物会赶到明城,到时候贫道且看你如何收官!” 枯槁男子一笑置之,从棋盒里轻轻捻起一枚棋子,手指疾速翻动,那枚棋子便隐入枯瘦手中,难见黑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王爷侯爷,公主花魁 明城的确是座奇怪的城池,不似木巉洲其他地方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只有寒炎两季,每季长达半载。当初薛晋安受命安排刑民大兴土木,开山凿石,修建官道,除了想要做出政绩,也未尝不是存了份造福百姓的心思,大蓟朝廷也不是没有播下相当数额的官资,偏偏后继乏力,开山修路的时候不是这里山石崩塌,就是那头泥土陷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贫瘠的土地并非靠人力就可以扭转乾坤,想要一蹴而就,将这从大蓟自开国以来就处于苦寒之地的明城,与其他城池建立起畅通关联,就一个字,难。更何况明城方圆百里没有大江河流,就是想开通漕运,也是无能为力,徒自望洋兴叹。 虽说无论兴亡,都是百姓受苦,但派遣开山的都是亡国之民,并非大蓟本国子民,所以周氏天子下旨的时候可能就更加心安理得。 薛晋安虽然是骨鲠忠臣,却也心生恻隐,恩师季元礼在提携他前往明城为官的时候,就私下传书给他,嘱咐其可以按照皇帝的旨意来办,也可以顺应自己的本心,哪怕政绩全无,也大可以当做是砥砺官道。 许多“聪明人”存了看笑话的心思,都觉得这位曾在富贵之城瑶苏官居佥事的中年儒生,是明升暗贬,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这就是实打实的升迁,恩师在朝堂上必定没少翰旋,所以薛晋安谨遵恩师吩咐,并没有怎么为难那批数目巨大的亡国百姓,而是专心整顿吏治,轻徭薄赋。虽然政绩不显,却也在明城做到了有口皆碑。 这样也使得当初那批按照右仆射之议,被重新敕封的天潢贵胄们生活越发惬意。 这批皇亲国戚里,有个被敕封为颍阴侯的男子,原本是北檀国的淮岐王,北檀未亡之时,曾就任一地藩王,割据淮岐道,在淮岐道三城只手遮天,彪炳煊赫,宛若土皇帝的日子过得好不逍遥。谁料国难骤至,仅仅只用了不到一月时光,他便由王入侯,虽然风光不再,却好歹留了条性命。 曾经的淮岐王,如今的颍阴侯,名为谢广邗,正是与淮岐道上那条烟波浩渺的广邗江同名。 如今明城的侯爷府在城东遍地都是,如大蓟常年潜伏在明城的春雨楼谍子密报上京所言,谢广邗也早已收敛城府,从当年声名显赫的王爷,安心当他颐养天年的侯爷。北檀南樾昔年的显贵人物,如今尽数在明城中坐井观天,如同富贵人家豢养在家的鹰犬,闲暇的时候可以当做笑话来逗趣片刻,这恐怕也是周氏天子当初愿意妥协群臣的原因之一。 一连几天都不再降雪,阳光正好,颍阴侯谢广邗心情尚佳,今日便带着儿子谢岂前往明月阁。 谢广邗已是知天命之年,面容清癯,依然保持着当年养尊处优的气度,雍容万分。本来是王府世子,如今也只能被人称作小侯爷的谢岂,则生得面如冠玉,俊逸非凡,只是在听闻父亲要带他前去明月阁之后,谢岂的俊脸上便挂着遮掩不住的孟浪轻浮之色。 实际上周氏天子待这些敕封的亡国侯爷们不薄,在待遇上倒是秉承一视同仁,大蓟其他城池的侯爷们是如何出行饮食的,明城的这帮新晋侯爷也是如此。 这位昔日藩王的出行排场,可比臬台薛晋安要大得多了,颍阴侯携着小侯爷,乘坐一辆华贵马车,剩余从者坐骑十五,俱是彪悍武夫,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明月阁。 今日明月阁一如往常热闹喧嚣,玲珑夫人李灵窍已得到消息,早早备好了一桌山珍海味,以便亲自款待颍阴侯。保养得当犹如刚至而立的颍阴侯刚刚落座,便让儿子去向清伶念奴儿请教琴艺,谢岂得了父亲授意,喜上眉梢,只是临行前父王递过来一抹凌厉眼神,让他心头稍微有些阴霾。 李灵窍大方坐在客座,眼神如水,妩媚倩兮,将父子二人的眼神交流看在眼中,不置一词。 谢岂走后,颍阴侯谢广邗端起面前美玉酒盅,举向李灵窍,沉声道:“夫人,本侯敬你一杯。”李灵窍温柔一笑,也举起酒盅,微微仰头,那杯醇香酒水便尽数滑入那张被无数俊逸才杰惦念着的殷红小嘴。 一杯酒尽,谢广邗忽然神情凝重起来,“夫人,按照之前约定,只要贵宗相助本侯,成其大事,便要本侯以福荫之物相赠,只是本侯非修行之人,所谋也不过是世俗富贵权势,贵宗是仙人府邸,想必对世间俗物是看不上的,故而本侯心有忐忑,不知道贵宗索要之物,究竟为何?” “此话过谦了,王爷身具皇室气运,本宗若能有幸助以一臂之力,弟子门徒自有泼天福泽。”李灵窍笑意恬淡,“王爷虽然不是修行之人,却应该也知道气运一说,大道缥缈,实在难以揣摩。” 听到是“王爷”而不是“侯爷”的称呼,饶是养气功夫极佳的谢广邗也不由沾沾自喜,嘴角泛起一丝自负笑意,嘴上却还是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谬赞了,大事未成,本侯愧不敢当那气运之人哪。” 李灵窍心中冷笑,此等无胆匪类,当侯爷当得昔日雄心尽失,连一声王爷都担待不起,活该被人当做傀儡摆布。面上却愈发柔媚婉约,小心将空杯添满,轻声道:“王爷这些年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何愁大事不成?妾身且先敬上一杯气运酒,恭祝王爷旗开得胜。” 说着以袖遮面,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谢广邗哈哈大笑,极尽开怀,旋即低下头去,像是要嗅一嗅那杯中佳酿的香气。等他低头瞬间,笑容又顿时阴沉无比。 —— 小侯爷谢岂仰慕念奴儿已久,只是这位眼高于顶的清伶向来只接待有心之士,几年前听闻谢岂同为北檀国人,才勉强接待一次,结果一曲抚完,谢岂轻浮至极,竟以之语接连调戏,这位如芙蓉出水的清伶花魁如何肯受此屈辱?当即遣人将谢岂逐出毓秀苑。 当时玲珑夫人不置可否,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事后使得那位小侯爷忍气吞声,当做没事发生。 从此以后,念奴儿深得夫人恩宠,便成了整个明月阁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只是这两天不知道夫人为何性情大变,先是让客人下榻毓秀苑,虽然事后知道那位年轻道士并无轻薄之意,但还是让念奴儿捏了一把冷汗。今日又让她收起架子,招待以前那位给她留下极差观感的小侯爷。前后待遇,天差地别,一度让念奴儿觉得自己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身为勾栏粉门的清伶花魁,哪怕是手握特权,不用做那待客献媚的腌臜活计,终究还是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生在俗世,无论何种身份,无人不是身不由己。 待客堂内,谢岂坐在前不久招待过年轻道士的八仙桌前,双目微闭,双手放在桌上,手指随着琴声微微点动。桃花屏风后,念奴儿紧咬朱唇,轻抚绿绮,俏脸含煞,胸臆难平。 一曲终了,谢岂睁开双眼,眼神灼热地看向桃花屏风,尽力克制自己颤抖嗓音,“当年初闻姑娘琴声,不觉深陷其中,倾心不已。只是那时年少气盛,行事孟浪,惊扰了姑娘,我在这里先陪个迟来的不是了。” 桃花屏风后的倩美身影顿了顿,随后传来一道清丽嗓音,“奴家当不得小侯爷如此行事。” 谢岂眼神微眯,冷笑道:“姑娘与我同为北檀国人,若不是昔日北檀灭亡太早,说不定今日本世子已经世袭淮岐王,还能时常进宫与姑娘切磋琴艺,更说不定,姑娘已经许配给我,就此成为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你说对不对?笄玥公主?” 念奴儿脸色剧变,手下绿绮琴铮然长鸣,颤声道:“奴家奴家不是什么公主。” 谢岂面露得色,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将酒杯捏在手中,“谢笄玥,你如今当然不是什么公主,你现在是明月阁当家花魁,只是一个看人脸色行事的贱货婊子罢了!”言辞极尽恶毒,语气猖狂至极。 “当了婊子,就别想着立贞洁牌坊。”谢岂越说越难听,索性撕破脸皮,“不过本世子可以给你一个重新当公主的机会,只要你乖乖听话,等父王大事既成,我便向他讨你过门,正妃你是别想了,当个锦衣玉食c享尽荣华富贵的侧妃却不难,从此不用看人下碟,寄人篱下,只需乖乖伺候本世子一人,岂不美哉?” 听他语气,俨然将自己从小侯爷提升到了如同当年的世子之称,倨傲神色之间的嚣张狂妄一览无余,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内里丝毫未变,一如当初那个轻浮浪荡的登徒子。 这次念奴儿没有再叫人来赶他走了,因为谢岂畅快饮完一杯酒后,就扬长而去,这位跋扈小侯爷最后留了一句话,“谢笄玥,你就洗干净身子,等着以后本世子好好宠幸一番吧,哈哈哈!” 待客堂内,气氛变得清冷。 本命谢笄玥的亡国公主待他走后,沉默不语,泪流满面,晶莹的泪水便如断线的明珠,慢慢滴在绿绮琴弦上,凄苦至极。 —— 送走颍阴侯和小侯爷后,李灵窍独自来到明月阁最深处的一重院落,在一栋双层阁楼前停下脚步。庭院深深,李灵窍神色恭谨,微躬着腴润身躯,语气谦恭至极:“师叔祖,颍阴侯应该很快就会起事,我们道宗应该很快也会裹挟其中。” 片刻后,阁楼内传出一道圆润嗓音,“哼,那草包自以为是真龙天子,皇命加身气运浩荡,身为局中棋子而不自知,真是愚蠢至极。这次我们与那人联手布局,韬光养晦十二年。原本还要再等上许久,不过出了变数,只得让那草包提前当作先手。烙云禅宗在我们头顶作威作福两百余年,骑在我们头上撒欢,真是奇耻大辱。一旦等到棋局收官,届时我们烙云道宗便可一雪前耻。” 李灵窍乖巧点头,低眉顺眼,“师叔祖袖有乾坤,一统烙云宗,指日可待。” “你且去吧。” 李灵窍这次没有施万福,而是竖起纤细单掌,如道家打了个稽首,万分恭敬道:“弟子告退。” 双层阁楼内,一位身穿素雅白衣的女子盘坐在蒲团上,蒲团周围铺满了细腻美玉,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流光溢彩,女子虽然看起来已是中年,容颜却依旧俏丽,双眸流转处,有肉眼可见的紫色气息萦绕其中。 被李灵窍称作“师叔祖”的女子,好像能透过阁楼的紧闭大门,看见李灵窍远去的聘婷身姿。她嘴角泛着阴冷笑意,小贱婢,你对那痴情书生一见倾心,甘愿在明城画地为牢许多年,连道法修习也给一并落下,到时候本座就发发善心,让你和那苦命书生做一对同命鸳鸯,日日比翼双飞。 什么王爷侯爷,公主花魁,到时候统统给你一并陪葬,岂不快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先生静气 一辆华贵马车缓缓离开明月阁,十五位彪悍扈从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 温暖车厢内,满脸阴沉的颍阴侯静默不语,谢岂在旁连大气都不敢喘,惴惴不安。昔年权势彪炳的藩王忽然一巴掌狠狠抽在儿子脸上,满脸怒容,“混账东西!想成大事,要学会的第一样功课就是隐忍不发,本王如履薄冰十二年,处处谨小慎微,时时韬光养晦,你怎么就没有学到半点!除了声色犬马c花天酒地和玩弄女人,你这混账还会些什么本事?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在外人面前始终自称本侯的谢广邗,终于在儿子面前露出枭雄本色,他隐忍多年,为的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虽然心中清楚与烙云宗这等俗世眼中的仙家府邸做生意,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是按照那位神机妙算的枯槁谋士说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笑到最后的黄雀,还是未知之数。 谢广邗苦心孤诣十二载,城中的大蓟谍子被以温水煮蛙之势缓慢剔除,连执掌精锐兵权的果毅都尉也被收为忠心附庸,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恰当时机,一举成事。原本存了打磨心思,想让儿子自行历练一番,说服那本是同根生的公主心甘情愿沦为傀儡,谁料却闹出这等丑事,而且还不止一次,这个混账东西却完全没有引以为戒的想法,以后就算大事已成,也说不得要沦为笑柄。 谢岂的白皙脸庞上留着五道清晰指痕,显然颍阴侯是下了重手,可是这个在毓秀苑内嚣张跋扈的小侯爷,此刻却噤若寒蝉,连捂都不敢去捂。 谢广邗看见儿子一脸苦相,悄不可闻叹了口气,知子莫若父,以后就算真的大事既成,以谢岂这等庸碌资质,又能守得住几年? 一行车马缓缓而行,一个时辰后,在僻静的裕安巷停下。 谢岂掀开车厢帘子,战战兢兢问道:“父王,我我们不打道回府了吗?”谢广邗没有回答,斜乜过去,眼神凌厉,面色阴沉,容颜俊美的小侯爷顿时犹如芒刺在背。他对这个城府极深的父王,大多数时候,其实还是有着一层深入骨髓的畏惧之感。 暖日当空,积雪渐消,裕安巷多了不少行人,往日冷清的清风斋也难得有了些许客人光临。谢广邗下了马车,看见“清风斋”以正楷写就的雅致匾额,阴沉的脸色稍微缓和几分,随即命扈从进去驱散算得上来之不易的三两客人,这才领着小侯爷谢岂,大步入内。 书斋内的袁诫之原本在给人推荐一方上好歙砚,见客人被突然吓走,忍不住就要上前和那伙无礼之人理论一番,被沈先生不动声色拉住,清秀少年只好忍下一口郁气,一言不发。 谢广邗见少年面带愠色,微微一笑,又成了那个养气极佳的沉着侯爷,“小兄弟不必气恼,稍后本侯会将斋内名贵之物一一买下,以此作为赔礼,如何?” 袁诫之这才知道眼前颇有气度的男子是位侯爷,可此人先前以无礼驱客,后又以重利收买人心,少年怎么想都觉得这样做不对,正要出声拒绝,却被一旁的老人抢先打断:“侯爷宅心仁厚,还请随老夫里屋一叙。” 沈先生既然出声,作为学生的袁诫之自然不敢插话,只好看着恩师和那位不请自来的侯爷进了里屋。小侯爷谢岂被嘱咐留在外堂,扈从则全部在清风斋外等候。 入得里屋,谢广邗顿时收起侯爷架子,竟然向沈先生躬身行了一礼,神态不可谓不谦卑,“阁老,还请原谅本侯无礼举动。” 老人眉头微蹙,沉声道:“侯爷,北檀已是过往云烟,老夫如今只是一介腐儒教书匠,如何再称‘阁老’二字?” 原来昔年老人曾是北檀内阁大学士,贵为两朝阁老,学识精湛不说,还精通庙堂经纬,纵横有术,更著有经纬巨制《捭阖》,甚至被北檀一众文臣官员认为有望死后谥文贞,仅次于万人敬仰的“文正”。北檀被大蓟所灭之后,老人心灰意冷,不愿转投大蓟给周氏天子效力。做那两姓家奴,对于心性甚高的沈阁老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还不如直接投河来得痛快。 随后这位家国尽失的阁老混入迁往明城的刑徒队伍当中,辗转来到明城,做起了教书匠。谢广邗好歹是由王入侯,而他则心甘情愿由两朝阁老变为贱民身份,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虽然一晃过了十余载光阴,但是当初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凄惨景象,仍让老人时不时半夜惊醒,噩梦景象宛如清晰重现,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便时常老泪纵横。待他百年之后,一抔黄土埋身,枯骨却不能在故土长眠,客死异乡,应该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吧? 在明城做了多年的教书匠,沈阁老不是没有受过昔日淮岐王的多次暗示,但一来如今的颍阴侯城府深沉,一向语焉不详;二来他本身年事已高,已经无心庙堂之事。 像今日这般,谢广邗上来便以旧称“阁老”相呼,却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所以老人一时有些琢磨不透。 谢广邗收起谦卑神色,朗声道:“阁老,北檀灭亡十三载,本王寤寐不宁,从来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日思夜想,均是当年靖难之时,眼见皇宫为贼子所破,宫殿被付之一炬,皇兄皇嫂为奸人所害的凄惨景象。国耻大过天,本王一日不敢忘怀。” 老人神色凛然,静待下文。 “本王之后被封为颍阴侯,在明城受制十二年,犹如被大蓟皇帝豢养在宫中的一条老狗。”谢广邗语带嘲讽,一脸刻骨恨意,“本王之所以甘受这奇耻大辱,苟活于世,正是想要卧薪尝胆,正所谓‘苦心人,天不负’,待得忍辱负重经营一番,他日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方可重振我北檀雄风!” 谢广邗面色凝重,身子前倾,再次重重一揖,“只是要成大事,非得阁老相助不可。阁老昔日纵横捭阖,满腹经略,是皇兄御赐的‘圣师’,皇兄曾私下告知本王,北檀开国以来第一个死谥文贞的治世能臣,必是阁老无疑!淮岐王谢广邗,在此恭请阁老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语气掷地有声,豪迈不已。 老人沉默半晌,面露疲态,“老夫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啦,恐怕难当大任,辜负王爷一番诚心美意。” 做了十二年憋屈颍阴侯的昔日藩王闻言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大怒道:“沈栖支!身为北檀两朝阁老,难道你竟已经将国仇家恨忘得一干二净,就在此荒凉明城甘为贱民,碌碌无为而死?!” 老人如遭雷击,怔怔无言,脸色苍白,良久才沉稳出声:“王爷老夫有一人举荐,此人为当世奇才,若能得此良才辅弼,何谈出山一言,便是让老夫当那马前卒,供人驱策,也甘之若饴。” 清风斋里屋风云涌动,外堂则相对沉闷乏味不少。 小侯爷谢岂捂住仍然隐隐作痛的脸颊,一脸阴沉地看向那个眼神清澈的清秀少年。 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郎眼眸明亮,如一汪清澈湖水,却让谢岂觉得怎么看怎么令人生厌。不过是一个打杂的小厮而已,最底层的卑微下人,命贱如蚁,看起来凭什么如此沉着稳重,眼神清亮? 兴许是被父王斥责掌掴之后的怒气无处发泄,一路隐忍至此,这位俊美小侯爷终于有些濒临爆发边缘,在袁诫之悄悄递过一个隐晦目光后,谢岂霎时觉得这一定暗藏嘲弄讥讽,其实少年只是看到他脸颊红肿,想要问他要不要拿水清洗一番。 小侯爷哪管这是不是善意目光,阴阳怪气道:“小杂种,你再看过来一眼,信不信本公子让人将你眼睛挖出来喂狗?” 见少年低下头颅,沉默不语,谢岂得意至极,又露出猖狂嘴脸,“怎的不说话了?没教养的狗东西,难道你的老杂种爹没有教过你,非礼勿视?” 袁诫之顿时脸色雪白,看着极其吓人。 下一瞬间谢岂就看到少年仿佛变了一个人,浑身凝聚出一股滔天怒意,身影微躬,向前疾扑,一拳电光火石间挥出,势若惊雷,顷刻间便到了眼前,俊美小侯爷顿时骇得面无人色,举起手臂横在胸口,仓促抵挡。 谢岂平日里花天酒地,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虽然也跟府上的鹰犬护卫学了几招粗浅功夫,却也只是拿来当作消遣玩乐,从不肯好好下功夫,皆因他自忖身为小侯爷,而且父王在明城隐忍多年经营有道,平时招摇过市惯了,谁敢不长眼来找他麻烦? 偏偏今日便被一个不长眼的小厮破了戒。 袁诫之久练赵霈所授声名不显的《观海拳》,不知不觉中拳罡初成,以拳法中的第一式“临碣开碑”,挥出的一拳如挟风雷,拳意充沛,重重擂在那出言不逊的小侯爷身上。那声色犬马的谢岂纵使及时护住胸口,又如何抵挡得住这刚猛一拳?顿时被打得飞出数丈远,重重摔落在清风斋的门槛后,狼狈不堪。 好在袁诫之虽然拳意充沛,但他一来没有名师指引,练拳只是闭门造车;二来没有真正登上修行之路,后继乏力,故而这一拳,有神意而无杀力。 祸从口出的小侯爷看似被他一拳打得如同断线风筝,实则除了被锤中的手臂处剧痛,并没有其他大碍。如果换做是赵霈来打出这一拳,估计将他打成一滩烂泥,都可以算是最好结局。 谢岂一骨碌爬出来,身上灰尘都来不及拍,捂着手臂,强忍彻骨剧痛嘶声大喊:“来人哪!快把这小杂种擒住,大卸八块拿去喂狗!” 十五名彪悍扈从,眼睁睁看见小侯爷被人从清风斋打了出来,个个惊骇莫名,惶恐不已,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全得陪葬。这时候见他镇定自若,没什么大碍,顿时放下心来,齐齐应声,一拥而上,如狼似虎。 —— 城西极远的僻静学塾内,被沈阁老赞誉为“当世奇才”的先生安排好蒙童课程,搬出一张青竹小凳,静静坐在院舍外的茂盛芭蕉前。 一袭青衫的先生眼神温柔,正如古书上所言正襟危坐,满怀静气。 他脸上挂着儒雅醇和的笑容,轻声道:“忍无可忍,毋需再忍。” “推禄不如观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山河气运图 闹剧最后以颍阴侯谢广邗忍气吞声而收场。 就在袁诫之快要被群起攻之的危急关头,沈阁老和谢广邗同时奔出,在小侯爷谢岂和一众护卫看来,正是由于积威尤盛的昔日藩王大声呵斥,这才让少年免于被彪悍扈从活活打死的凄凉下场。其实阁老早已跟谢广邗明言,书斋外堂站着的清秀少年,正是他所引荐那位“当世奇才”的儿子,一向性子温良恭俭,只要稍加雕琢,亦是一块上好璞玉。 谢广邗一见外堂情形,顿时心中雪亮,知道多半又是儿子口无遮拦,出言不逊惹恼了这少年郎,方才出手惩戒。好在也没酿出什么大祸,见到儿子无碍,一向自诩胸襟宽广c养气功夫一流的颍阴侯,为了阁老所说的那位当世奇才,再度隐忍不发,宽宏大量地表示此事一笔揭过。 谢岂气苦难言,想不到父王竟会为了一个卑贱如蚁的小厮,将他所受屈辱视而不见。 自以为安抚好了少年的谢广邗面露笑意,转身准备带着不成器的儿子打道回府。谁料刚踏出一步,身后便传来袁诫之的清澈嗓音:“他应该道歉的。” 谢广邗双眼一眯,袖中双手微微一握,这位当初在北檀淮岐道称得上杀伐果断的藩王,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双手一握合,便有杀人心。 谢广邗看向那个颇有些不知好歹的少年,面色阴沉,不置一词。 袁诫之对上他凌厉的眼神,怡然不惧,昂首挺胸道:“他骂我没关系,但是他骂了我父亲,应该道歉。” 外堂顿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颍阴侯凝视他良久,忽然收起阴沉面容,展颜一笑,“真是后生可畏啊。本侯明日便让不肖子登门谢罪,小兄弟满意否?” 不等那少年作答,也不去看儿子的难堪面容,谢广邗一挥衣袖,大步而出,“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随本侯回府!” 这场闹剧终于落幕。 在少年面前只是先生的阁老没有出去相送,而是站在少年身后,轻轻捻须,露出赞赏笑意。 孺子可教也。 —— 近日明城好像有些不太平,一夜之间仿佛忽然来了许多能人异士。 比如北城门处,有个俊雅出尘的道士,大概是刚刚及冠的年纪,身穿霞袖大襟黄色道袍,头戴纯阳巾,帽底圆形,顶坡而平,飘带摇曳,显得潇洒自如。尚未进城之前,俊雅道士一直面露清逸笑容,远行万里,脚下每踏出一步,却都像是没有踩在实处,步步生莲。不是说如仙子那般出尘步伐,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步步生莲,每步迹下,必有一朵洁白莲花绽放,又迅速消失。到了明城附近,这才恢复如初,不再绽放莲花。 俊雅道士入得城来,飘然出尘的姿态引得阵阵侧目,他站在称不上巍峨的城门下,深邃目光看向远处,一双清亮眸子赫然如一潭清泉,瞳仁处竟倒映出一株垂丝海棠的奇异景象。俊雅道士闭上眼眸,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清明,他唇畔勾勒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自言自语:“袅袅垂丝不自持,更禁日炙与风吹。仙家见惯浑闲事,乞与人间看一枝。” 俊雅道士双手负后,缓缓前行。 又比如南城门处,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纵马而来。老人白面无须,身穿一袭右衽水袖朱红蟒袍,一顶高耸巧士冠,更衬得他面容阴沉,阴气滔天。老人一骑绝尘,过得城门也毫不减速,只是丢下一块令牌,使得驻守城门的甲士骂声不绝,正待聚集人手前去捉拿那跋扈老头,甲士伍长捡起令牌一看,随即神色凛然,让手下兵士偃旗息鼓,按兵不动。 老人骑着雪白骏马,在城西的狭窄街道上穿行,马蹄如飞,行人纷纷避让。 城西的幽深巷子里,那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今日竟然破天荒大开中门,周围店铺的掌柜们都暗自窃笑,觉得医馆主人多半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这才临时开门招揽一下生意,挣点小钱糊口。还没等他们笑上一时半刻,就猛然发现远处有一匹雪白骏马疾驰如飞,马背上那位瞧着气度不凡身着朱红大袍的老人猛地一拽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在小医馆门口骤停,乖巧异常。 这么快就有生意上门了?可这老爷子瞧着精神的很,衣服也穿得如此喜庆,怎么也不像染病的人啊。看热闹的掌柜们心中腹诽不已,他们都是些平民百姓,自然认不出老人身上穿的服饰,是只有权势滔天的皇庭内侍才有资格穿的蟒袍。 白面无须的老人下了马,双手左右交叉探进宽敞袖子,横放于腹部,步履轻缓,异常沉稳地走入小医馆。 院子里面仍然是光秃秃的一片光景,显然叶姓小天师前不久的随手神通,收效颇丰。 这次医馆里屋的门也是敞开着的,那位曾被小天师叶庚称作“师兄”,然后又大声呵斥的枯槁郎中齐逊,静坐厅堂,面前已经备好了一壶上好“雀舌尖”,款待客人。“雀舌尖”是伏蛩山特产茶叶,尖如小雀舌,饮之唇齿留香,更何况产自青荫观坐镇的伏蛩山,更是身价倍增,若是放在俗世中售卖,千金也难求一两。如此待遇,对比曾为同宗师兄弟的小天师叶庚,一个是被拒之门外不得不闯门而入,另一个则是入门便有“雀舌尖”相待,实在是天差地别。 面容枯槁的齐逊倒好香气浓郁的两杯热茶,看向门口那一袭朱红蟒袍,“韦公公一路风尘仆仆,贫道仅有清茶相待,有所怠慢,还请勿怪。” 权宦巨珰韦普陀,是大蓟内廷“十二监”中司礼监的掌印大貂寺,深得周氏天子恩泽,在内侍中称得上一言九鼎,权势滔天。自幼看着周氏天子长大,一步步从皇子夺储,到最后登得九五之尊的皇位,这位气焰阴森的大貂寺都一一见证,更为周氏天子做过不少难以启齿的腌臜龌龊事。因其忠心不二,故被周氏天子赏赐右衽水袖朱红蟒袍,一跃成为最具权势的掌印太监。 在修为上也极有可能登上茕心境的韦貂寺缓缓落座,接过齐逊递过来的一杯“雀舌尖”。 老人面无表情,终于开口,嗓音尖细,“咱家这次独身前来,所为两件事,其一是圣上担忧那位落魄王爷一再隐忍不发,又得拖上好些年才能收局,白白浪费了入局那人的变数,故而前来添上一把柴火;二来是圣上与仆射公商议过后,特地让咱家带来山水气运图的拓本,供齐道长观摩,以便事成之后,选择开宗立派的根基之处。” 仆射虽然有两位,但是齐逊知道,眼前极具权势的阉宦老人所说的“仆射公”,只会是左仆射季元礼。大蓟庙堂上自从那个位极人臣的大权相于数十年前病殁之后,尚书令一职空悬已久,左右仆射都有机会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但韦貂寺和齐逊都心知肚明,倘若季元礼有心尚书令,恐怕早就将这无数文官梦寐以求的位子收入囊中。毕竟能让内宦巨擘韦貂寺心甘情愿以礼相待的朝堂官员,左仆射季元礼恰好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老人继续云淡风轻地说道:“听说你那位在青荫观里福泽泼天的小师弟也在明城,当初圣上口谕册封他为小天师,虽不是圣旨天听正经敕封,可也称得上福泽恩被,风光无限了,不过派遣他来明城当一双‘法眼’之事,圣上本意只不过是给青荫观一个天大的面子,互相借坡下驴而已,谁料他竟如此当真?” 齐逊摇头苦笑,沉声道:“叶庚不久前刚找上门来,看来是已经推算出这一出棋局走向,贫道这位昔日的小师弟,神通广大,扶乩推数的本事在青荫观无人能及,观里几个大天师包括我师傅都得甘拜下风。叶庚离开之前信誓旦旦,跟我扬言要保住两个人,其一就是仆射公的门下弟子之一,如今贵为明城臬台的薛晋安,还有一个就是身为最大变数的那位当世醇儒,被叶庚推崇备至的大蓟恩人袁推禄。” 韦貂寺眯起双眼,阴柔气息顿时内敛许多,面色却依然阴沉,“薛晋安是仆射公的弟子,仆射公也早就有过定夺,保住他倒是不难,便是叶庚不这么说,咱家也要留住这位国之栋梁。只是那位推禄先生,恐怕是非死不可。” 老人语气愈发阴森,“叶小天师倒是宅心仁厚,将其视为恩人,可对于大蓟的虎踞皇城而言,此人一天不死,大蓟国祚气运上的那块遮羞布,是无论如何都盖不上去的。他就算侥幸逃过一劫,咱家也要亲自送上一程,咱家倒想看看绕梁国举世无双的当鏖学宫,究竟会不会施以援手。” “还有那烙云道宗,被禅宗一脉压得两百年抬不起头,妄想毕其功于一役,想在这次棋局中顺藤摸瓜,跟着仆射公与齐道长的谋划,浑水摸鱼,嘿咱家出宫之前,圣上和仆射公都私下授意,再多出一些人来分一杯羹,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齐逊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自己为证己道,已经足够心若磐石,没想到眼前这位韦貂寺手段之毒辣,实在是更为令人大开眼界。 一身朱红蟒袍鲜艳夺目的韦貂寺放下那杯尚有余温的清茶,站起身来,长袖挥洒,一道肉眼难见的白光顿时化为一张迷蒙巨网,笼罩在厅堂之内。 这是茕心境大修士独有的神通,能将此处从浩然天地间暂时割裂出来,变为一方外界难以查探的小天地,除非是有同境界的大人物全力一击,破开禁制,否则此方小天地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神鬼难测。 恢恢天网甫一张开,老人这才放下心来,凝神屏气,右手伸向左边袖口,凌空猛然一抓,一副壮丽帛卷忽然从袖口中疾速冲出,顺着老人右手蜿蜒而上,如同一条出洞觅食的七色蟒蛇,炫目多彩。 帛卷极长,缓缓铺开,绕着厅堂悬空飘荡,细腻绵软的帛布上,所绘乃是大蓟整个国土疆界的详细景象,下笔考究,壮丽无边,更有缕缕金光时不时出现在一些山川c河流之上,闪烁其中,耀眼璀璨。这幅山河气运图只是拓本,便有如此气吞万里的雄姿,想必虎踞城中雪藏的正本,肯定更为磅礴大气,气势雄浑。 枯槁男子目光流转,缓缓看向帛卷上的某一处,眼神炙热。 真名韦普陀的大貂寺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随即淡然道:“等到事成之后,咱家会向圣上奏明,姑射山将永久归于你齐逊,开宗立派还是修行悟道,全都随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善缘 袁诫之在回家的路上有些心神不宁。 幼时老头子经常告诉他要以礼待人,以理服人。天地万物,百相众生,逃不过一“理”一“礼”。恪理守礼,原本是天经地义,可是有些人的道理,真的是好没道理。 袁诫之不是气恼原本一番好意被当做驴肝肺,只是因为轻轻一瞥,便被那跋扈的小侯爷当众破口大骂为“小杂种”,没关系,他能忍。 君子量大,小人气大。尽管他觉得自己不像老头子那般君子,却也有容人之心,沈先生也常教导他,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忠代表了什么,袁诫之至今未知,可这“恕”字,他是真真正正心有体会,并且也尽力去做了。 可那言语恶毒的小侯爷,连带着老头子一起给骂了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真的忍不了恕不了,所以才有了那不假思索拳意充沛的一拳。 事后那位面色阴沉的老侯爷虽然好言安抚,但袁诫之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因为那位侯爷好像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什么过错,而是一副宽宏大量反过来要原谅他的姿态,这让少年一时之间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为什么有些人做了错事以后,不但没有悔改之心,反而有其他人帮忙一起掩盖过错?少年想不明白,老头子和沈先生也没教过他。 一路想,便一路心神不宁。就这样慢慢走到了家门口。 天色渐黑,袁诫之很快发现有些不对劲,隔壁院子王婆婆家为什么这般安静?平时每当他从清风斋回来时,都能在暮色中看见隔壁有一道袅袅升起的炊烟。那位面目慈祥的盲人老太太,待他和老头子也十分亲近友善,在明城最难熬的时候,那时老头子还没有成为学塾先生,一面要给老头子买药回来煎煮,一面又要想着养家糊口填饱肚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王婆婆平时织布为生,略有盈余,就经常拿些米面粥薯接济他们,少年郎心中对此一直充满感激。老头子嘴上虽然不说,却经常会在逢年过节,写上几幅对联送给王婆婆作为回礼。王婆婆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欢喜得紧,笑得合不拢嘴,老妪一辈子也没读过什么书,却对读书人十分敬重,常说他们父子俩都是天大的好人,一个是教书育人的学塾先生,一个是质朴节俭的好孩子,好人就该长命百岁啊。 袁诫之一边回想,一边驻足看向王婆婆家的院子。 院门是开着的,袁诫之眼尖,视力奇佳,借着苍茫暮色,一眼看到一个瘦小孱弱的身躯趴在院子的泥土里一动不动。少年匆忙飞奔过去,轻轻将那瘦弱身躯翻过来一看,果然是王婆婆。 袁诫之大惊失色,一探鼻息,尚且温热,少年稍微放下心,转念又想自己对于医术一窍不通,如何才能救活王婆婆?略一思量,袁诫之已经做好打算,轻轻背起人事不省的王婆婆,健步如飞,跑向最近的医馆。 依稀记得刚来明城时,老头子的身体每况愈下,父子俩一起去求医问药,结果周围的医馆一看这对父子穷苦如斯,全都是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冷漠世态,不过如此。最后还是那面容枯槁的奇怪郎中让他们留下,治了病开了方子,少年其实是十分感恩的,时常后悔当时的无礼举动。 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袁诫之不知道王婆婆究竟是患了什么病症,如果直接去找那枯槁郎中,唯恐耽搁了时间,所以准备就近寻找医馆,少年仔细盘算了一下钱囊剩余银钱,应该勉强够用,实在不行,就去把老头子所收的束脩之物拿去典当一些,也就够了。少年心善,不是不顾银钱全部花光之后,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去过,而是想到王婆婆平时待他和老头子也是极好,将心比心,是知恩图报还是恻隐之心,只要能救人,真的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是附近能找到的所有医馆都紧闭大门,有些像当年那些铁石心肠的郎中们把他和老头子拒之门外的情景。袁诫之有些绝望,感觉到背上的枯瘦身躯渐渐有些手脚冰凉,少年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去枯槁郎中那里碰碰运气。 天色已经很暗了,城西的街道巷子里开始闪点灯光,满城灯火逐渐璀璨起来,少年郎背着老太太,就这样匆匆前行,一步一步,仿佛踏在光阴流淌的画卷里。 路过一株枝繁叶茂的巨大榕树时,袁诫之瞥见一位穿着黄色道袍的俊雅道士,眉眼含笑,坐在树下一张小竹凳上,面前摆有简易摊位,上面有几沓黄纸,一碗清水,还有一筒竹签。俊雅道士身旁有一盏巨大莲花灯,高高挂起,光彩夺目,照在道士身上,犹如谪仙下凡,飘然出尘。 少年不由得为之侧目,多瞧了几眼。 就在他快要从摊位前匆忙而过的时候,那位俊雅道士忽然开口,嗓音纯澈温暖,“年轻人,且停下片刻,听贫道一言。” 袁诫之不由自主放缓脚步。 “贫道看你行色匆匆,背上的老人身染恶疾,倘若再不救治,拖得片刻就大事不妙了。现在天色已晚,想必你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郎中,贫道曾学过不少医术,虽然不甚精湛,大病小病却也能说上一二,若是信得过贫道,不妨将那老人带过来,让贫道进行医治,如何?” 少年有些踌躇不决,这道士虽然面目俊逸,看着有出尘之姿,像是个有些本事的人,但毕竟是初次相识,袁诫之不敢贸然把王婆婆的性命交托于他。转念又想到那位枯槁郎中,这个时候也未必愿意开门揖客,少年就显得更加犹豫了。 俊雅道士叹了口气,“年轻人,你信不信,只要再拖上一时半刻,你背上的那位老人家,就算是天君下凡,也是绝难救活的了。” 袁诫之怵然心惊,慌忙走到摊位前,言辞恭敬道:“恳请道长施以援手!” 俊雅道士将摊位上的杂物移开,让少年将老妪轻轻放下,随后伸出两根手指,搭上老人的手腕。闭上眼眸,气定神闲。须臾片刻,俊雅道士便收回手指,从摊位上的黄纸中随意抽出一张,又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柄青杆白毫的毛笔,也不见蘸墨,那小巧可爱的毛笔便挥洒自如,下笔处竟是一簇簇飘逸的金色光芒,光芒化作一个个晦涩难明的金色符箓,停在黄纸上。 俊雅道士写完一张符箓,张开左手,一团温暖如春的暗黄火焰突然就从他掌心中窜出,唬得袁诫之心惊肉跳,不知道究竟是何种神通。右手轻柔拈起黄纸,放进那团火焰,黄纸瞬间被灼烧成片片灰烬,恰好落在摊位上的那碗清水当中。 说来也奇怪,灰烬入水,如雪入湖,那碗清水仍旧清澈异常。 道士端起那碗水,递给少年,面色平静,“且喂给老人喝下,便可安然无恙。”袁诫之满腹狐疑,不是毫无防人之心,而是眼前俊雅道士的一手神通,确实对少年而言有些惊世骇俗了。他想了想,还是端着那碗水,喂给王婆婆喝下。 天君笔,金符箓,无量火,福祉水。 天师赐符,百病骤消。 几乎可以算作药到病除的功效,王婆婆喝下符水,真的很快醒转过来,只是气息仍然比较虚弱,躺在摊位上神志模糊,轻声喘气。 袁诫之终于如释重负,双手一拱,对着俊雅道士深深鞠躬,正宗的儒家拱手礼。少年恭谨道:“多谢道长妙手仁心,小子明日便携上医资,再来拜访。” 俊雅道士微微一笑,让人如沐春风,“不必了,贫道云游四方,相逢皆是缘,你且去安顿好老人家吧,我们有缘再会。” 袁诫之又行了一礼,背上老人转身离开,来时步履匆匆,归时步伐轻巧,在夜色中显得颇为欢欣雀跃。少年走出几丈远,回头望去,那位俊雅道士依然端坐在璀璨灯火下,恍若神人。 袁诫之走远后,苍茫夜色中有一人哼着小曲,飘然而来,在摊位前站定,只是神情显得有些惫懒。一身霞袖大襟黄袍的俊雅道士,看着面前穿着淡蓝道袍的年轻道士,微笑不语。 两名道士互相保持缄默,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小天师叶庚大概是终于忍受不了沉闷气氛,打了个稽首,嬉皮笑脸道:“青荫观叶庚,参见天师府大天师段掌教,小道这厢有礼了。” 贵为道统一脉掌教的俊雅道士起身还礼,“不敢当,叶小天师道法通玄,想必不日便会被敕封为大天师,贫道真是钦佩得紧哪。” 叶庚看着眼前不知道修了几百年天道的大天师,一时有些百感交集,虽然天师府如今日渐式微,但只要有这位号称天君转世的段帛琉坐镇,青荫观便始终不能说稳压一头天师府,成为大蓟独一无二的道统执牛耳者。天师府现在只有这一位大天师,就能堪堪与青荫观三大天师分庭抗礼,足见这位段掌教的无双道法,确实称得上神通广大。 在段帛琉面前,也只能自称“小道”的年轻道士轻声问道:“小道原本想帮那少年解了燃眉之急,不过段掌教既然先行出手,小道自然不能再横插一脚。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段掌教此来,应该也是为了那隐晦的草蛇灰线,却为何会不惜损耗一份天师气运,帮助那个小少年?” 俊逸无双的天师府掌教段帛琉玉树临风,神态祥和,眼眸清亮无匹,比起惫懒神态的叶庚确实更有天师之相,他温声道:“贫道其实和你一样,都觉得那少年的爹对大蓟有恩,如果不能帮上那位推禄先生,那么和这孩子结下一份香火善缘,也是极好的一件事,至于损耗的天师气运,实在不值一提。” 天地有气运,修行之人自然也有气运一说,特别是对于段帛琉和叶庚这样修得无上玄妙的大小天师而言,缥缈气运便是可以拿来实打实辅弼修行的珍贵天物,而到了段帛琉这种境界,每损耗一份天师气运,对于接下去的大道修行,实在是有百害而无裨益。但他云淡风轻,举手投足谈笑间便送出去一份,没有丝毫犹豫。 无论段帛琉来明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叶庚此时是真的心悦诚服,为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善缘,年轻道士又向他轻轻施了一礼。 这次行礼是真正的心甘情愿,神态之恭谨,一如那个在黑夜中禹禹前行的清秀少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压胜刀 袁诫之背着老妪回到家的时候,老头子已经在院子门口等候多时,袁诫之便把大概缘由给陈述了一遍,老头子通情达理,就让他今夜守在王婆婆家里照料,少年略微有些担忧煎药和晚饭问题,老头子笑意温醇,说是已经自己料理好了,让他吃过晚饭就去照顾王婆婆。 袁长煜的厨艺真的有点不敢恭维,一盘菜炒得有些黑糊糊的,但是袁诫之还是吃得很香,风卷残云,没有留下半点饭菜。吃过饭后,少年就点了一盏油灯,出了院子往隔壁走去。 袁长煜站在那株愈发茂盛鲜艳的垂丝海棠树下,看着儿子出门的背影,眼神柔和无比。他本来想去见一见那位送了善缘的俊雅道士,正所谓礼尚往来,别人有善心结善缘,他身为象爻山当鏖学宫的文魁座下弟子,岂能没有回赠? 但是刚刚抬起脚,并未踏下去,儒士又缓缓收回脚步。 因为他猛然记起,他的先生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君子以非礼弗履。 —— 袁诫之轻轻关上院门。 王婆婆之前已经被他背到床榻上歇息,这会儿老人呼吸平稳,像是熟睡过去,袁诫之放下心来,轻轻吹灭那盏油灯,灯油所剩不多了,得省着点用。 少年然后就坐在从小厅搬来的冰凉小凳上,在床榻前守了整整一夜。 将近天明的时候,袁诫之才昏昏沉沉打了个小盹,睁开眼时有些精神靡顿,少年打了个哈欠,先去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王婆婆,老人还在熟睡,但是气色看上去非常好,显然昨晚喝下的那碗符水颇具神效,立竿见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不佳而产生的错觉,少年总觉得王婆婆脸上的皱纹好像略微减少了一些,不似以前那样鹤发鸡皮。 袁诫之给老人掖了掖被褥,这才蹑手蹑脚出门,先回到自家院子,发现老头子已经去学塾了,少年只好站在垂丝海棠树下,仔仔细细打了一遍由赵霈叔叔传授,自己所命名的《观海拳》。 少年每次打这套拳,都觉得有点像在练习书法,拳招路数时而内敛如意,时而大开大合,皆因拳势拳意,有时像那行楷超逸优游c风行雨散,有时又像那狂草惊电飞流c龙奔蛇突,正所谓奔蛇走虺势入座,寒猿饮水撼枯藤。一套拳打将下来,当真是酣畅淋漓,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他自然不知道,这套所谓的《观海拳》,其实是赵霈的师傅在沧海以北,临岸开碑,观潮抛剑,枯坐十年,方才明有所悟,在那澎湃大潮之下,打出一套行云流水的拳数,所蕴含的磅礴拳意,当真是惊天动地。只是到了毫无修行根基的袁诫之这里,就分明有些暴殄天物了,只被少年当做强身健体的拳法而已。但袁诫之偷偷给起的这个名字,确实与拳法本身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在袁诫之安静打拳的时候,两条巷子开外的一条小街道上,出现一队面容肃穆的精锐甲士,正在整齐划一大步而行,山雨欲来。 这队甲士大概三十多人,全部身披厚甲,铁甲寒光闪烁,人人精悍如虎,手执精钢长枪,腰间佩刀,气势如虹。领头的将士一张国字脸,相貌威猛,颇具威严之色,他没有手执长枪,而是腰间挎着一把宽阔大刀,将士稳稳握住刀鞘,看起来极具震慑之力。 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位面容俊美的年轻公子哥,只是这位公子哥面色阴沉,眼神狠辣,使得那张俊俏脸庞看起来有些扭曲,正是小侯爷谢岂。 谢岂在那日回府之后,又被父王痛斥一顿,心中委屈c愤恨c恼怒皆有之,负面情绪如涌,特别是在父王责令他另择时间,给那让他受到奇耻大辱的少年登门道歉时,谢岂的忿怒怨怼更是无以复加。大概是物极必反,竟让这位胸无城府的小侯爷霎时平静下来,冷冷淡淡答应了父王的要求,说是已经想通,知道父王是一番打磨的美意,他作为儿子,自然感激万分。 颍阴侯谢广邗约莫是灯下黑,看见谢岂一反常态,异常冷静,心中沾沾自喜,以为儿子终于开窍,肯学一番权衡利弊的驭人之术,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美事,就让他带一些人马,亲自前去办妥此事。那天已经向阁老询问过少年家在何处的谢广邗特别叮嘱,一定要给那少年和他的父亲留下好观感,谢岂嘴上答应,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 他确实按照父王所说的带了一些人。 但是携带的这批人,并不是侯爷府上豢养的那批桀骜鹰犬护卫,而是明城中最为勇猛彪悍的一小撮兵士,领头的正是果毅都尉淳于寓。 这位正当壮年的果毅都尉,实际上是已经归附于谢广邗的忠心附庸,按理说大蓟手握一府兵权的从五品果毅都尉,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倒戈相向,大蓟律法除了一向以严苛闻名之外,尤其是对待反叛谋逆之罪更为严酷,有连坐之刑,兵士叛则斩伍长,伍长叛则斩什长,什长叛则斩伯长,伯长叛则斩都尉,以此类推。 故而行军打仗之时,无人胆敢叛逃,哀兵必胜,大蓟军伍有一种异样的气势如虹。 但淳于寓其实也是昔年的北檀人,曾是淮岐王谢广邗的靖难军队里一名小伍长,因作战骁勇而被谢广邗收为贴身亲卫,后来北檀灭亡,被落魄王爷谢广邗费尽心机施了手段,给塞入迁往明城的那队大蓟精锐军士里,后来成了留守明城的士兵之一。淳于寓用了十二年时间,一步步走上如今的果毅都尉之位,期间受了多少苦难,自然不必多说。 淮岐王谢广邗要揭竿而起,光复北檀雄风,淳于寓自然誓死效忠。士为知己者死,更何况他原本也是北檀人,国破家亡之恨,不敢忘也不能忘。王爷在明城暗中经营十二年,许多手段都是春风拂面,如润细雨,润物细无声,流落到城中的北檀流民,已经有无数被收为己用。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因为淳于寓还有个顶头上司折冲都尉朱远,当初大蓟周氏天子留在明城中的四万精锐军士,淳于寓手中执掌的可用精兵实际上只有一半多,也就是大概两万五千左右。必须得使点手段,让那姓朱的也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配合王爷才能成事。 淳于寓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和小侯爷谢岂并肩而行。 这位他暗地里称作世子的小侯爷,今天要他以举手之劳帮忙做一件事,淳于寓自然义不容辞,于是带了身边最精锐的一小队甲士,就这么跟着谢岂,浩荡而行。 小侯爷眼神阴鸷,面露杀机,低头悄不可闻道:“小杂种,今天就让你看看本世子的手段,你和你老子,一个都跑不了!当初所受屈辱,本世子今日要百倍千倍讨回来!” 这队重甲军士很快停在袁诫之小院的门外,杀伐气焰格外浓重。 谢岂一脚踹开院门,正好和练完拳之后大汗淋漓的袁诫之打了个照面。 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惊诧之色,谢岂觉得十分失望,冷冷看着眼前平静如常的少年,“小杂种,你不是要登门道歉吗?本世子现在就站在这里,你是先跪下认错呢,还是直接给我磕二十个响头?先说好,跪下认错,可以,你得给老子跪足一个时辰,少了半刻都不行!或者直接磕完二十个响头,本世子心情一好,也就不跟你计较了。” 淳于寓在一旁听得眉头皱起,他不是喜欢仗势欺人的人,但是身边的俊俏公子哥是王爷的独子,别说今天只是来和一个陌生少年为难,就算要他淳于寓去杀人全家,这位忠毅刚猛的果毅都尉恐怕也得捏着鼻子做了。 袁诫之既没有下跪也没有磕头,少年只是轻轻往身后站了站,倚着那株垂丝海棠,轻声道:“你做得不对。” 谢岂恼羞成怒,嘶声吼道:“狗东西!死到临头,还嘴硬!淳于寓,快把这小杂种给我拿下!”淳于寓挥了挥手,身后队伍马上冲出三名重甲军士,持着长枪冲向镇定自若的袁诫之。 战果毫无悬念。 少年虽然日日修习《观海拳》,可终究没有实战临敌经验,而且他手无寸铁,如何跟这三位身经百战的骁勇甲士近身搏斗?袁诫之只能用尚有几分拳意的招数对敌,左支右绌,处处露出破绽,很快陷入苦战,最后被一名甲士拿长枪狠狠抽在背上,顿时跌倒在地,狼狈不堪。亏得那名甲士没有下死手,不然一枪捅穿了少年的胸膛,当场就能让他横尸就地。 这位腰间挎刀的果毅都尉原本以为这少年如此镇定,说不定是有些本事的硬点子,哪知道只会一点拳把式花架子,三两下就给打翻在地,不由心中叹息一声,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就这点微末本事,怎么还敢惹上飞扬跋扈的小世子? 谢岂脸上带着狰狞笑意,上前一脚把挣扎着爬起来的袁诫之又给踩回地上,小侯爷重重踏在少年胸口,快意至极,猖狂笑道:“小杂种,你之前不是嚣张的很嘛,怎的今日如此不济事?老子现在就活剐了你!” 谢岂随手抽出身旁甲士的腰刀,高高举起,寒光闪烁,眼看就要一刀刺下。 忽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墙头上传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少年,不觉得丢人吗?老子真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听在在场众人的耳中,还是如闻骤雷,惊骇不已。 淳于寓掌心抵住刀柄,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游侠儿,蹲在旁边的泥墙上头,游侠儿脸色微黑,嘴里含着一根稗草,神情懒散,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隐约有一种倨傲之色。 他左手握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古朴长刀,质朴无华,长刀并无刀鞘,就那么懒洋洋地搭在肩头。 刀名压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且饶人 青年游侠儿吐出嘴里稗草,轻轻一跃,跳下墙头,靠在泥墙上,还是一副懒洋洋的语气,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你这白脸小子,有本事和你踩着的少年郎正大光明地一对一单挑啊,这才是真男人所为,只会仗势欺人,又算得哪门子好汉?” 谢岂一张俊脸由白转红,最后涨成猪肝色,难看至极,恼羞成怒道:“你这乞丐算哪根葱?难不成和这小杂种是一伙的?行啊,本世子今天就当着你的面捅死这小杂种,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仗势欺人!” 小侯爷目露凶光,手中腰刀寒光凛冽,眼看就要一刀戳入少年胸膛。 青年游侠儿蓦然一敛懒散神态,拎着手中漆黑长刀,脚步疾动,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快箭,眨眼就到了谢岂面前,势如惊雷,身若矫龙。 淳于寓大吃一惊,他能当上果毅都尉,其实有大半缘故在于自身已经苦修多年,实际已有修行之人中的伫体上层境界,伫体三重小境,由低到高分别为根枝叶,便是把人体当做一株不断汲取天地灵气的参天大树,根枝叶同气连枝,如此昼夜苦修,打磨淬炼出强健体魄,方为伫体。 淳于寓如今是货真价实的伫体叶境,战力惊人,凭着一手卓绝快刀在军中积累出赫赫威名,若是对上他手下的那批精锐甲士,是当之无愧的能够以一当十,轻轻松松不在话下,在基本都是凡胎的精锐队伍中,淳于寓的战力已经是属于极其出彩的那一小撮人,谁料以他这等卓绝武夫的目光来看,依然跟不上那青年游侠儿的行动轨迹。 淳于寓心中电光火石之间闪过百种念头,今日若是小侯爷被此人毙命当场,他淳于寓有何颜面去面对王爷?恐怕百死也难辞其咎! 这位刚猛无铸的果毅都尉虽然惊惶,但霎时就稳下心神,正要抽出宽阔大刀,上去舍命抵挡,拼着一死也要护住小侯爷。 还未等他有所行动,只见青年游侠儿手腕一转,挥出手中黑刀,在空中打了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旋儿,刀身猛烈绽放出绚烂华光,游侠儿遽然一转身,那道华光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住谢岂手中的腰刀,将其一分为二。然后那道华光在空中转了个弯,又顺势狠狠抽在小侯爷俊美的脸颊上。 只听得“当啷”“啪”两声巨响,那把腰刀断为两截,半截刀尖掉在地上,另外半截则直接从谢岂的手中飞了出去,而小侯爷谢岂则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青年游侠儿重新将压胜刀搭在肩头,退回泥墙下,恢复懒洋洋姿态,好整以暇看着淳于寓一个兔起鹘落,挡在小侯爷面前。此时被谢岂一直踩在胸口的袁诫之猛然发力,站起身来,捂着剧痛的脊背,慢腾腾退回那株垂丝海棠树下。 淳于寓如临大敌,哪有空去管那少年,左手握紧刀鞘,右手则还紧紧抵在刀柄上。他知道这懒散游侠儿实际上是手下留情了,劈出的那一刀原本就是要阻截小侯爷将要刺下的腰刀,在半空蓦然转动刀身,以刀背狠狠打了小侯爷一巴掌,是顺势为之,不然若是直截了当地横劈过去,小侯爷现在必定已经身首异处,而自己偏偏无能为力,不是他淳于寓怕死,是真的来不及救援啊。登上伫体叶境之后,淳于寓才深刻体会到修行对于自己攀升武道的无上妙处,也让这位忠心不二的果毅都尉更有信心,觉得若是再上一层楼,登上涸形境,对于王爷的兴复大计肯定是更具裨益。 不料今日碰到这个明显境界远高过他的青年游侠儿,淳于寓瞬间觉得自己对于那些处于山巅的大修士而言,无异于底层蝼蚁,这么一想,饶是心性坚定如他,也不由有些心灰意冷。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淳于寓很显然不是那种能领衔风骚的“才人”。但是眼前的青年游侠儿,说不定却能一骑绝尘,成为独领风骚的一员。 如果被他知道,其实这位颇有些不修边幅的青年游侠儿,是和他一样的伫体叶境,恐怕真的要让这位膂力惊人的果毅都尉羞愤欲死了,同等境界之下,为何他却完全跟不上游侠儿的动作?真的是有些不合常理啊! 大敌当前,淳于寓也实在不能去想更多的心思,他只能专心致志,凝神屏气,身后五名重甲军士悄悄将谢岂围在中央,院子外的剩余二十多位骁勇军士也纷纷涌入,顿时把小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双方剑拔弩张,似乎一场大战将要一触即发。 木然站在原地的小侯爷似乎终于回过神,捂在半边剧痛难消的脸颊上,眼神中惊诧愤怒恐惧皆有之,方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身锦缎袍子尽数被汗水浸透,谁料只是被刀背狠狠抽了一巴掌,小命无恙,谢岂像是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儿,重回阳间后,再也不敢口出狂言,只是狠狠盯着那名青年游侠儿,眼神凶恶。 面色微黑甚至称不上眉清目秀的游侠儿从腰间又神奇般摸出一根稗草,轻轻叼在嘴里,看着如临大敌的一群人,面露鄙夷,“白脸小子,你应该觉得庆幸,若依着我十年前的性子,老早就一刀将你头颅砍飞,还由得你聒噪不休?如今脾气倒是收敛许多,没有那般暴躁,现在老子的这把刀,只诛妖魔,不杀人。” 游侠儿冷笑道:“你喜欢仗势欺人?我可告诉你,这势是应该自己给自己的,假借外力,实际上不是欺人,是自己在欺侮自己,如果你还没吃到苦头,行,大可以让你这批扈从一起上,老子就用手里这把刀教教你,什么叫做真正的仗势欺人!” 谢岂捂着脸颊半天说不出话,果毅都尉淳于寓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小侯爷今日受此天大屈辱,虽然是有些自讨苦吃,但他身为王爷手下忠心拥趸,小侯爷就是少主子,主辱臣死,此刻若不能帮小侯爷出了这口恶气,他还有什么脸面自诩忠心不二? 一念及此,他深呼一口气,抬手做了个果决手势,身后三十多名重甲军士顿时齐齐怒吼一声,握紧长枪,奔袭而出! 这群堪称百战之师的重甲军士虽然如挟风雷,声势浩荡,却并不是杂乱无章地一拥而上,而是以五人一轮冲刺,极具章法,异常整齐,一轮冲刺过后,立刻换上另一批人。尽管没有骑马,却偏偏打出了如重骑那般的杀伐气焰,兵士悍不畏死,大蓟倾举国之力调教出的精锐军伍之威势,可见一斑。可那青年游侠儿只是左手握刀,逐一挡开那些呼啸而至的锐利长枪,右手还有空闲时间拿下嘴中稗草,悠然放在掌中转了几个小圈,又重新塞回嘴中。 淳于寓神色凛然,他自负一手卓绝快刀,驰名军中,却绝对难以像眼前游侠儿一般如此圆转如意,仿佛心不在焉便能将手下的悍卒攻势一一化解,因为以他现在的境界,假如和游侠儿处境对调,也必须要专心致志,凝神对敌不可。 大概是觉得有些不耐烦了,含着稗草的游侠儿除了格挡长枪的冲刺攻势,突然多了额外动作,顺手用刀背一一敲打在那些甲士的头上,每次敲击,都必定会倒下一人,不出一时半刻,三十多名持枪甲士就横七竖八尽数倒在地上,捂着脑袋滚来滚去,再也没有一人能够重新站起来。 院子里还站着的,就只剩下靠在泥墙上的青年游侠儿,站在海棠树下一言不发的袁诫之,满脸惊恐之色的小侯爷,以及还未抽刀出鞘的淳于寓。 眼神坚定的淳于寓猛然抿紧嘴唇,身子微躬,右手终于悍然出刀,一道始终蕴养在鞘中的无匹刀意遽然炸出!宛如一道耀眼银练,从天而降,劈向好整以暇的青年游侠儿。他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以这凝练了自身神意的一刀,立刻分出胜负。 游侠儿眼神一凛,压胜刀瞬间横在胸前,凝神屏气,懒散姿态一扫而空。他不退反进,左手握刀,漆黑刀身蓦然爆出冷冽刀罡,光芒如一条黑色蛟龙,咆哮着迎向那道银练,银练则仿佛化为一条白色巨蟒,昂头而上。 蛟蟒相争,孰胜孰负? 答案很快便水落石出。 那道银练般的刀茫甫一触到黑色刀罡,便如雪曝日,被摧枯拉朽般消磨掉刚猛的刀意,寸寸迸裂,正如蛟吞蟒,必定要吞尽其周身气数,最后整条银练如同被烈日烘干的水洼般消失不见,而黑色刀罡仍然气势如虹,一鼓作气冲向后招尽失的淳于寓。高手过招,从来不需要动辄就斗个几百回合。更何况淳于寓这一刀,本来就已经蕴养多时,威猛无铸,只是一旦失手,被迅猛破去刀意,则后继乏力,根本没办法重新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色刀罡劈向自己。 淳于寓长叹一声,我命休矣。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闭目等死。 谁料青年游侠儿只是猛然缩回左手,那道凶猛如蛟的黑色刀罡马上悬崖勒马,便如乖巧稚童听闻家人呼唤,施施然重归于刀身,就此销声匿迹。 一直默不作声的袁诫之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得青年游侠儿使的这一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实在是真正的大豪杰所为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不孝与暖心 青年游侠儿再次将压胜刀搭在肩头,笑眯眯看向面色惨白的谢岂,懒洋洋道:“白脸小子,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你亲自上阵了?” 带来的所谓精兵悍卒尽数躺倒在地,就连打头的果毅都尉,现在也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小侯爷谢岂哪里还敢答话,嚅嚅喏喏,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淳于寓脸色阴晴不定,伫立良久,终于收刀入鞘,沉声道:“阁下刀法精湛,却不伤人性命,实在有大侠风范,在下自愧不如!” 游侠儿嗤笑出声:“什么狗屁大侠小侠,老子早就说过,手里这把刀,只诛妖魔,不杀人。可不是因为你们这帮家伙有什么特权,所以才手下留情。” 脸色微黑的青年游侠儿重新跳上墙头,蹲下身来,毫无高手风范。 他拿下唇边的稗草,捻在手中晃来晃去,“我看你战意尽失,再接着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还是别浪费时间了,带着你的手下还有那白脸小子赶紧滚蛋罢!那白脸小子真是越看越讨厌,老子真怕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个忍不住就把他给宰了,到时候坏了规矩,你们这些王八蛋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走了!” 淳于寓抱拳行礼,不再多话,命地上的袍泽互相搀扶起身,他则拉着谢岂的手臂,大步走出院子。今日之行,虽然颜面尽失,但是好歹见识到了比他更胜数筹的刀法,一山更有一山高,他淳于寓不是那种吃不得亏的汉子,也算不枉此行。 走出院子后,小侯爷谢岂就狠狠甩开淳于寓的手掌,接连在这少年身上吃了大亏,不是父王突然呵斥,就是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高手相助,谢岂实在是气苦难言,但是那懒洋洋的游侠儿真真是让他既惊且惧,手段层出不穷,临出门前那一番话,说得谢岂就连一点儿想要报复的心思都烟消云散,好死不如赖活着,小侯爷可不想下次再见到那人时,话都来不及说,直接就给一刀劈成两半。 不,最好是再也不见了谢岂狠狠瞪了一眼淳于寓,却没再说什么蠢话,捂着脸加快脚步。 院子里,海棠树下的少年和蹲在墙头上的青年游侠儿,大眼瞪小眼,气氛好像忽然变得很尴尬。 袁诫之忽然抱起拳头,有样学样,学淳于寓那般施了一礼,颇有些草莽味,而不是相对儒雅的拱手礼。袁诫之轻声道:“多谢大侠今日救命之恩,袁观海铭记于心。”他一般很少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的表字,只有老头子c沈先生c李姨c王婆婆等寥寥数人知道,不过老头子会一直以表字称呼他,其他人则多半喊他名字“诫之”。 这次愿意以表字自称,除了一方面感激青年游侠儿的救命之恩,另一方面,少年确实对这刀法无双的游侠儿心生亲近。 青年游侠儿微黑的脸颊好像有些赧颜,咧嘴一笑,才刚刚叼回嘴里的那根稗草,顿时飘下墙头,“使不得使不得,说起来还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小兄弟,我” 一句话没说完,游侠儿忽然如遭雷击,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那是这十年来日思夜想的苍老呼唤,如梦如幻,“文乐是文乐吗?” 青年游侠儿蓦然泪如雨下。 王婆婆颤颤巍巍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蹲在墙头上的那道背影,老泪纵横。老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可以看见东西了,自今日醒来,分明应该是漆黑一片的眼前,忽然多了一些朦胧景象,像是有一些熹微光芒,在眼前不断浮动,片刻后竟重现光明。王婆婆正惊讶莫名,耳力甚好的老人又听到院子外面的嘈杂声,好像有人在高声喧哗,老太太出去一看,却正好看到蹲在墙上,衣衫褴褛的那道熟悉身影。 真的是他吗?多年目不视物的老人迟疑不定,这才喊了一声,全然不知背对着她的游侠儿,早已泪流满面。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他虽然衣衫褴褛不修边幅,但是那一身破烂衣裳,正是出行前娘亲给他亲手缝制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未曾换过。 青年游侠儿抹了一把泪水,转过身去,跳下墙头,重重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声音嘶哑无比,“娘!孩儿不孝,十年来漂泊在外,未曾归家一次,未曾留在娘身边恪尽孝道,孩儿罪该万死。不孝子刘文乐,给娘磕头了!” 游侠儿刘文乐重重磕在地上的头颅始终未抬,脸上又泪如泉涌,泪水滴滴渗入泥土中,有些又倒流回眼眸里。刘文乐眼中刺痛,心中更痛。男儿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十年来他昼夜苦修,终有小成,只盼着早日赶回明城,给娘亲尽孝,偏偏身后有一位魔头纠缠不休,追杀了他整整两旬时光,好不容易逃脱开来,趁着夜色回到明城,却发现娘亲被一个陌生少年背着,昏迷不醒。 刘文乐暗中追踪,将那少年如何遇到俊雅道士,道士又是如何治好娘亲,一一看在眼中。 两位对他都有大恩的人,那道士神秘莫测,刘文乐看不出来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发现又来了一个身穿淡蓝道袍的道士,两个道士接下去说了些什么话,以刘文乐如今修为,竟然连一丁点儿都听不见。 随后两位道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丝毫寻不到蛛丝马迹,这才知道是碰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只好以后另寻机会再报恩。 而被他视作另一位大恩人的少年郎,则在他娘亲床边守候了一整夜,这般心地纯善之人,实属生平罕见。 刘文乐在外漂泊许久,见多了江湖上蝇营狗苟的腌臜事,有一言不合便杀人夺宝的同宗师兄弟,有表面上温文尔雅背地里却男盗女娼的读书人,有那口蜜腹剑的儒雅剑客,也有那互相借刀杀人的“恩爱”夫妻,有神仙打架,也有百姓互骂,世间百态尽收眼底,唯独没见过如此心善之人。 当时刘文乐还暗自感慨,似少年这般温醇善良的性子,一旦出去闯荡江湖,那可是要被歹人给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啊。 今日出手相救,不是他刘文乐多么侠义心肠,多么与人为善,事实上只要入了江湖,闯荡个几年,见多了人心险恶,初入江湖时那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思,早就淡了许多。 但他终究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不愿受人恩惠,更何况若不是这古道热肠的少年相助,娘亲恐怕也等不到那道士出手相救,万一娘因此出了什么意外,他刘文乐实在百死难辞其咎。 王婆婆颤巍巍走上前去,把刘文乐从地上搀起来,枯瘦的手摸着儿子脑袋,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娘一会儿做一桌子你爱吃的菜,给你接风洗尘。” 神态动作语气,一如儿子起初离家时,满是慈爱不舍之意。 不明就里赶到隔壁院子门口的袁诫之,看到这温馨一幕,不觉有些动容,这样的情景也不知道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了,从未见过娘亲一面的少年,是真的很想有个人,也这般温柔慈祥地看着他,摸着他脑袋啊。如果能见到自己的娘亲,哪怕一面也好,最懂知足的少年也会心满意足的。 袁诫之正想偷偷退回去,好给这对母子留下独处时间,不料被眼尖的刘文乐看见,青年游侠儿一抹脸上剩余的泪水,喊了一声请留步,然后猛地双手抱拳,深深弯下腰去,大声说道:“观海小兄弟,多谢你昨晚救了我娘,我刘文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最懂知恩图报,从今以后,小兄弟有什么吩咐,刘文乐必定万死莫辞!” 王婆婆这才知道,自己的眼睛能够重见光明,多半就跟这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诫之有关。老妪也是第一次看清楚袁诫之的长相,见他眉清目秀,眼眸清亮,彬彬有礼,老人心中便愈发喜爱了。 袁诫之有些赧颜,连忙抱拳道:“其实昨天救了王婆婆的是一位穿着黄袍的道长,我我实在是没什么功劳的。”抱着拳的袁诫之忽然发现,自己愈发喜欢这种礼仪了,与老头子教授的拱手礼,实在是各有各的韵味。 上善若水,谦逊不争,大抵如此。 倘若不是袁诫之毅然决然背着老太太出去求医,恐怕也难求善缘,今天也未必就能得到刘文乐相助,安然无恙躲过一劫,当真是善恶有报,天理循环。 王婆婆看着脸色微红的少年,笑眯眯道:“诫之啊,你今晚从书斋回来时,记得请沈先生,还有你爹袁先生,一起来婆婆家吃饭啊,婆婆做几道拿手菜给你们吃。” 袁诫之诧异看向王婆婆,疑问道:“王婆婆,您的眼睛可以看见东西了吗?” 老人点头道:“这还是托了你的福啊,好孩子,婆婆隐约记得,沈先生和你爹袁先生都曾经说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读书人说的道理还真是没错呐,想必是你们家的余庆,让我这个老婆子都跟着一起享福喽。” 善言善语,必暖人心。 于是袁诫之离开王婆婆家时,走起路来都有些少年心性的欢欣雀跃,眉梢眼角都带着温暖的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魔头 到了清风斋后,被老先生问起晚来的缘由,袁诫之就对沈先生隐瞒了一半事实,只说是昨夜隔壁家的王婆婆生了病,他带王婆婆求医的时候碰到一位神仙道士,后来治好了王婆婆,他就待着照料了整夜,精神难免有些不足,故而来得晚了些。之所以不说出小侯爷谢岂前来寻仇的另一半真相,主要还是怕这位老人担心。 老人也没有多问,就让袁诫之先练习今天的功课。 沈先生这些年除了教导袁诫之圣贤诗书之外,还会教习手谈c书法之类的名士风流。今日袁诫之的功课便是练习书法,书写帖子是礼魁老爷所著儒家大典《观止》中的内容。但老人可不是让少年对着《观止》来一笔一划练习,而是让袁诫之准备两张熟宣,整整齐齐铺在面前,然后左手写楷书,右手写草书,还得分别书写不同内容。 普通孩子别说是同时练习两种书法,便是专心致志写一种,都得至少练上个一年半载,还得如履薄冰,生怕记错所写内容。但袁诫之偏偏得心应手,左手楷书下笔古拙劲正,质朴方严,刚劲峻拔;右手草书则笔飞墨舞,线条流走,张扬肆意。 左正楷,右今草。 袁诫之之所以不写狂草,是自认为还没达到那般龙奔蛇突的意境,所以一直只练今草。 昔年贵为两朝阁老的沈栖支站在袁诫之身后,看着少年奋笔疾书,默默捻着白须笑而不语。 老人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这孩子的父亲。 与那位儒雅先生的初次相识,似乎还是九年前,老人那时觉得有些疲累,因为在学塾分别教授好几批不同年龄的孩子,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确实年纪大了,故而老人准备另寻一位良师来代替他授学蒙童。 那位温醇儒生前来求见的时候,沈先生心里还存了点文人相轻的念头,薪火相传,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不知学问事功为何物的草包货色,但他身为昔日北檀阁老,被无数人赞誉为屈指可数的饱学之士,自然不会仗势欺人,所以他只是问了那位始终面带温暖笑意的儒生,一个很简单却又很不简单的问题。 “何谓君子?” 儒生只是略微沉吟片刻,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当时老人听到的回答是:“君子以果行育德。君子以惩忿窒欲。君子以非礼弗履。君子以致命遂志。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 不用继续解释太多。 那一刻,曾经有望死谥文贞的北檀阁老肃然起敬,对着儒生轻轻一揖。 第二天儒生就成了学塾里的新任教书先生,授课至今。 前几日沈栖支之所以要对谢广邗举荐那位儒生,除了是真的有惜才之心,不愿明珠蒙尘之外,也存了一点小小私心,因为老人觉得,如果真能让袁先生成为王爷麾下的谋士,复国之事,说不定真有希望。昔日沈阁老虽然精通庙堂经纬,但北檀灭国之后,老先生越发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兴许是真的老了吧,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上了,这位饱学之士的一颗热枕忠心,随着时间的消磨也逐渐清淡了许多。但是这位读书人的出现,却让老人觉得,兴许很多事还是可以满怀期待的。 天色渐晚时,袁诫之想起早些时候王婆婆的嘱咐,便告诉沈先生,说是王婆婆的儿子今天也赶回明城,王婆婆身子已经痊愈,便想做一桌子好菜待客,婆婆说沈先生曾是她那孩子的授业恩师,必须得请回去好生款待。 沈先生思量一番,倒是没有拒绝这番好意。不过念及当初学塾里那个顽劣的孩子刘文乐,老人倒是有些唏嘘不已。 那孩子一家子都是南樾国人,南樾先于北檀被大蓟所灭,除了国力确实相对孱弱之外,更因为当时的南樾君王整日耽于享乐,荒废朝纲,还特地建了一座酒池肉林以供淫乐,名副其实的荒淫无道。有骨鲠刚正的言官以逆耳忠言上疏奏柬,却被直接拖下去当庭杖杀,此等自掘坟墓自断根基之举,弄得朝堂之上,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大军压境,大蓟兵马的铁蹄兵临城下之时,那胸无大志只知享乐的帝王还在宫中醉生梦死,浑然不觉国难当头。南樾被大蓟所灭,而且灭亡得如此之快,其实半点都不冤枉。 倒是苦了那无数的南樾国百姓。 刘文乐的爹本是南樾军伍中一名普通小卒,没捞到什么军功,倒是战死在那乱世当中,死时籍籍无名,无人知晓,可悲可叹。剩下的孤儿寡母便成了大蓟的俘虏。 在北檀也灭亡之后,刘文乐的娘亲刘王氏,便和儿子一起成为无数流民中的一员,被遣送到明城。亏得走马上任的臬台薛晋安宅心仁厚,对待那十五万流民并不苛刻,娘儿俩便好歹在明城中得了虽贫困却相对安生的日子。 昔年刘王氏生下刘文乐时已经三十过半,所以夫妻俩算是老来得子,喜不自胜。那孩子当初被他爹特意请了测字先生,取名为文乐,其实本意是想要儿子以后成为一位读书人,以文为乐,不求光宗耀祖,平步青云,只是不要像他一样目不识丁就好,只能凭着一膀子力气入了兵伍上阵杀敌,赚取微薄兵饷养家糊口。 但刘文乐终究还是没有成为他爹期望中的读书人。 在沈先生的学塾内厮混几年后,十三岁的少年毅然离开明城,拜入当时如日中天的烙云禅宗门下,修炼了七年武道,又在江湖上独自闯荡磨砺了三年。 一走便是十年期,刘文乐也从少年变为青年。 今日他终于归来明城,虽然不算重返故土,想必刘王氏依然开心得紧。 老人在心中长叹一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 袁诫之和沈先生来到自家院子门口时,垂丝海棠树下已经站了一位青衫儒士,见到一老一小,儒生面带笑意,向老先生行了一礼,温声道:“小儿观海顽劣,有劳沈先生多多费心了。” 老人摆摆手,笑眯眯道:“袁诫之,字观海,老夫倒是更喜欢直呼‘诫之’。诫之这孩子乖巧懂事,老夫还真算不上操心,而且你我早就说好平辈论交,不必如此多礼。” 袁长煜微微点头,没再说话,这大概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于是三人就站在院子里观赏那株疏妍盛开生机勃勃的垂丝海棠,颇为诗情画意。 游侠儿刘文乐换上一身崭新衣裳,嘴里也没再叼着稗草,整个人看上去清爽顺眼许多,来到隔壁院子门口,一眼看见当年授课的恩师沈先生,顿时如鼠见猫,有些嚅嚅喏喏,不敢发声,毫无清晨时一人对阵三十多名甲士的豪迈气魄。 记忆犹新的他以前可是没少吃过这位老先生的戒尺滋味啊 游侠儿战战兢兢,听闻脚步声转过头来的沈先生,倒是一脸和蔼可亲之色,老人只是轻轻开口道:“回来啦?” 刘文乐身子绷紧,不由自主躬身行礼,大声道:“学生不肖,在外十年未归,未曾给娘亲和恩师尽孝,学生罪该万死!” 老人忍俊不禁,笑道:“行了行了,什么千死万死的,你这顽劣孩子,当初就没有把心思放在读书上,一心想要当那身负绝艺的侠客,老夫也从没责怪过你,你也别学读书人那套文绉绉的说辞了吧,好好说话便是。” 刘文乐抹了把额头汗珠,吁了口气,朗声道:“文乐恭请恩师c袁先生,还有观海小兄弟,一起来家中饮几杯薄酒,聊表谢意。” 老人点点头,和身后笑意温醇的袁长煜,以及憋着笑的袁诫之,一起走出院子。 刘文乐如释重负,正要一起跨出院子,冷不丁听见当年恩师撂下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这孩子一走十年,老夫倒是没什么,可真是苦了你娘了,一位老人家在风烛残年还孤苦伶仃的,日夜盼你归来!十年未尽孝道,估摸着是忘了戒尺滋味,待吃过饭后,老夫便要好好教诲你一番,好让你记得生而为人,最是应当百善孝为先。” 青年游侠儿目瞪口呆,有些欲哭无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他哀叹一声,这才跟着出了院子。 王婆婆当真做了一桌子好菜,鸡鸭鱼肉样样都有,每道菜都香味扑鼻,让人食指大动。除了一桌子琳琅满目的佳肴,老太太还特意叮嘱儿子,去集市上搬了两坛上好花雕,用来款待客人。老人虽然没读过书,对这些读书人却当真是毫不吝啬,丝毫没有寻常市井妇人的锱铢必较,更何况这三位读书人,一个是儿子的昔日授业恩师,一个是温文儒雅的现任学塾先生,还有一个是救了她一命的淳朴好孩子。老妪觉得自己眼瞎心不瞎,再怎么以礼相待都不为过,而且她现在重见光明,实在是一份意外之喜。 一群人就此落座,把酒言欢,好不惬意。 王婆婆说起自己眼睛重新见物的事,问及少年,袁诫之只好在饭桌上,又把救了王婆婆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到那俊雅道士制作符水相救时,老太太顿时老泪纵横,连声说必定是神仙下凡赐福治病,这才使得她药到病除,双眼能够再见光明。当然,如果没有袁诫之这好孩子相助,估计她老婆子也是难逃一死。 刘文乐听到娘亲这般说,当即站起来连干了三碗花雕酒,以示谢意,喝酒时倒是豪气干云,但重新坐定的游侠儿已经有些摇摇晃晃,满面通红,显然是酒量不佳,众人见他窘态,都有些忍俊不禁。 一向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袁长煜,今天也破例说了些学塾趣事,都是些授课过程中蒙童们的恶作剧,童心童趣,心有灵犀的沈先生自然深有体会,两位读书人相视一笑,青须敬白须,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酌怡情,大醉酩酊。今日似乎喝得有些酩酊的游侠儿,在桌上也只是说了一些修行之时的趣闻,对于一些险象环生的时刻,绝口不提,儿行千里母担忧,他刘文乐自然报喜不报忧。但是只要想起那位追杀了他整整两旬时光,犹自死死不放的魔头,刘文乐的心里就有些难消的郁闷,于是喝酒就喝得更快更急了,鲸吞牛饮一般大口饮酒。 青年游侠儿就此成为桌上率先醉倒的那个人。 沈先生见他醉得不省人事,倒是老怀开慰,打消了再把他拉起来教诲一番的心思。 宾主尽欢。 —— 距离明城百里开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有一位身穿猩红大袍的俏丽女子,正在高高的枝桠间不断跳跃,如蜻蜓点水般疾速前进,身影飘摇,长袍沁色如滴血,衬得这位女子愈发妖冶诡异。 女子肤白胜雪,唇上一抹猩红之色,与所穿的宽敞大袍倒是相得益彰。 女子在赶路途中,脸上竟忽然荡漾起妩媚无比的笑容,“刘郎呀刘郎,你这无情负心郎哟,这次还能跑到哪儿去呢?奴家这便来寻你,咱们从此做一对快活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好么?” 在距离明城还有十里路程时,女子忽然停下身形,以袖遮面,长袖猛然一挥,随即竟摇身一变,化作一位身穿白色锦缎长袍,头戴儒冠,腰悬美玉,手拿折扇的翩翩佳公子。 这位由女子变化而来的俊俏书生抬起袖子,转了一圈,看了看自己崭新装束,眉眼含笑,这才心满意足,整整衣冠,施施然走向远处的那座孤零零城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娘子痴心也吃心 明城的城东有家生意兴隆的大酒楼,叫做“揽月楼”。揽月楼与城中号称第一勾栏粉门的明月阁遥相呼应,取名正是有“欲上九天揽明月”的意思。 今日天气寒冷,老天爷似乎看够了阳光明媚的日子,接连晴了几日后,紧接着就来了一场鹅毛大雪。寒季的明城,天气当真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大雪纷飞中,一位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举着打开的折扇,遮在头顶,一身洁白衣裳,与漫天风雪相映成趣,他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悠然自得。 俊俏公子走到揽月楼外,抬头看了一眼金光灿灿的匾额,还未走进去,一位最善看人下碟的打杂小厮忙不迭迎出来,一脸谄媚笑容,弓着身子道:“这位俊俏相公,外边儿天寒地冻,您快进楼里暖暖身子,可别冻着了,小的马上给您温一壶上好美酒,以款佳客!” 俊俏书生抖落折扇上的积雪,啪一声收起折扇,跟着小厮进了揽月楼。 楼内高朋满座。揽月楼为了招揽客人,不惜下了血本,与那明月阁一样,在楼内铺设炭火地龙,地龙在室内地面的表层砖下,一天下去便要消耗木炭无数,这才使得楼内温暖如春。 打杂小厮给那位俊俏书生在二楼寻了个僻静雅座,雅座里有张小桌子,待书生坐下后,小厮卑躬屈膝,恭谨问道:“公子,您是要十年窖龄的花雕,还是善酿?” 冷天宜温黄酒,花雕与善酿都是黄酒,花雕是半干黄酒,酒色橙黄,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香醇厚;善酿则是半甜黄酒,色泽深黄清亮,香气特盛,酒味甜美至极。 “花雕。”俊俏书生微微一笑,笑容竟比起女子还要妩媚动人,小厮看得口干舌燥,偷偷咽下唾液,心想这位俊俏相公若是去了明月阁,指不定就是那些有断袖之癖的富家子弟趋之若鹜的心头好,当个“相公花魁”不成问题。 俊俏书生好似看穿了小厮的龌龊心思,眉头一皱,轻声呵斥:“除了花雕,再给本公子上些拿手小菜,快去!” 小厮不敢再看,连连点头,一溜烟跑去让厨房准备酒菜。 酒菜很快上桌,俊俏书生将折扇放在桌上,就着小菜,自斟自饮,甚是快意。 但偏偏有不长眼的东西喜欢做些大煞风景的事。 一位面目还算清秀的灰袍锦带公子咳嗽一声,不请自来,大大咧咧坐在俊俏书生对面,这位被俊俏书生视作“不长眼东西”的公子,摆出一个自以为儒雅的姿势,清清嗓子朗声道:“这位仁兄,在下郑思程,是归远侯次子。今日见仁兄独坐揽月楼,似乎有些意味阑珊,故而斗胆上前讨一杯酒水,尚请勿怪。” 归远侯与颍阴侯一样,都是被重新敕封的落魄藩王,只不过颍阴侯谢广邗是北檀国藩王,而归远侯则是当初南樾国的一位藩王,与他那位在皇宫中整日醉生梦死,最后都不知怎么亡了国的皇兄一样,都是些胸无大志的人物。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位郑公子心想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小侯爷,在明城这一亩三分地,不算上宛如一城之主的臬台大人薛晋安,哪怕是折冲都尉也得给上几分薄面,别提这一位陌生面孔的俊俏书生了。这位郑小侯爷平日最喜欢唇红齿白的小相公这一口,今日路过雅座,不经意间撞见如此“佳人”,如何肯就此放过? “没有,快滚。”俊俏书生放下筷子,笑眯眯回话。 “你说什么?”郑思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再怎样自己也是个小侯爷啊,怎么有人竟会如此无礼? 俊俏书生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端起来眯眼闻了一会儿,似乎陶醉于酒香,片刻后才一饮而尽,这才看向那位被晾在一边的小侯爷,满脸讥讽道:“本公子这儿没有酒给你喝,快滚!” 郑思程面红耳赤,一半气恼一半羞愧,正要呵斥出声,不料那俊俏书生忽然面绽寒光,一把抄起桌上的折扇,猛然戳向这不知好歹的小侯爷心口位置。 郑思程骇然失色,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折扇,仿佛化作一把锐利尖刀,直直向他心口捅将过来。 生死关头,忽然两根犹如新剥嫩葱的莹白手指轻轻伸出,夹住那势如破竹的折扇。 小侯爷郑思程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足并用爬出几丈远,蓦然两腿之间溢出一道澄黄液体,竟是吓得当场失禁了。 俊俏书生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不速之客,很快又重新笑意盎然,收回折扇,用扇尖点了点桌子,示意来人坐下来。来人身材高挑丰润,一身雍容华贵淡绿锦衣,眼眸柔媚,正是明月阁大当家玲珑夫人李灵窍。 李灵窍先是看了一眼几丈外魂不守舍的郑思程,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轻启朱唇道:“郑小侯爷,你今日未带扈从,妾身先遣人将你送回府上。不过今日之事,小侯爷最好是守口如瓶,不要对外宣扬,否则妾身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二次。” 郑思程吓破了胆,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很快便有两个健壮汉子上前来,搀起郑思程,一左一右架着他快步下楼。 李灵窍这才婀娜欠身,轻轻落座,看着对面的俊俏书生,默不作声。 俊俏书生巧笑嫣然,一张俊美脸庞,更显清逸无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多亏你及时出手,不然呐,那位郑小侯爷的一副小心肝,可就要被我挖出来下酒了呢。” 李灵窍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姐,你早就叛出师门,听说现在更成了恶名昭彰的吃心魔头,师叔祖现在就坐镇明月阁,倘若被她察觉到你的气机,定要出来清理门户。师姐,你就真的一丁点儿都不怕吗?” 俊俏书生伸出两根纤细手指,轻轻摩挲腰间美玉,眼神有些飘忽,良久才回道:“师妹,你还肯叫我一声师姐,说明尚未通风报信给咱们那位手段通天的师叔祖,算你还有点良心。你放心,我已经压抑气机,传音给你的是新练成的独门秘术,除非是茕心山境以上的顶尖修士,才能察觉出溢散的缥缈气机,咱们那位师叔祖,似乎还没到这种境界呢。” 李灵窍拿起酒壶,分别斟满两只酒杯,淡然道:“师姐,看来你如今至少已是涸形湖境修士,修为精进,可喜可贺。” 涸形三境,溪湖海,把修士之身作为山川河流,气机流转更为汹涌,天赋异禀之人在这涸形境会更加体会到天地间的缥缈无形气机;茕心三境,则是坡山岳,到了茕心境,便是高山仰止,一步一个脚印,最终能有多大境界,除了要靠自身艰苦不辍的修炼,更要看老天爷是否赏脸,多赐给几分气运,便能使修为更进一步。 “师妹,我也不瞒着你,”俊俏书生喝过一杯酒,面色酡红,眼眸滴水,看上去妩媚之极,“如今师姐我呢,已经堪堪摸到涸形海境的边缘,咱们那位师叔祖就算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想要杀我,我也有保命法子,你不用担心。” 大概是被自己的形容逗乐了,俊俏书生扑哧一声笑靥如花,当真是佳人一笑,百媚丛生。更何况“他”现在是变化的男儿身,已比李灵窍更加妩媚,重新化为女儿身时,那该是何等动人风景。 “师姐这次来明城,所为何事?” 俊俏书生点了点自己的光滑面庞,一脸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来找我的郎君呀,我可想他想得好苦呢,都快肝肠寸断啦。” 李灵窍苦笑不已,她这位昔日的师姐姚婼,原本是要被许配给禅宗的一位小剑仙,结为道侣,以此来缓和烙云禅道两宗互相视若仇敌的僵硬关系,不料将要成婚的前一天晚上,那位玉树临风的小剑仙,竟和一位面相狐媚的散修女子偷偷好,这场露水姻缘恰好被姚婼撞见,原本性子温良的姚婼勃然大怒,根本不听那位小剑仙的诸多借口,师门法宝尽出,硬是将小剑仙和那狐媚女子,生生斩杀当场,事后更是将那浪荡小剑仙的尸身开膛破肚,掏出小剑仙的心肝,直接生啖食之,得知此事的烙云宗修士无不骇然变色。 后来姚婼便叛出师门,沦为魔道中人,从此被烙云禅道两宗视作魔头,皆欲除之而后快。因为此事,禅宗和道宗本就紧张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僵硬,难以缓和。 你那位小剑仙郎君,早就给你吃了心肝啦,师姐,你又何苦如此痴心不忘? 这番话李灵窍自然不能当面说出,只能在心中喟叹不已。昔日她和这位姚师姐的关系,其实十分亲近,只是自从姚师姐叛出师门后,也只能道听途说关于这位师姐的些许消息,这么一晃也就许多年过去了。 姚婼看着沉默不语的李灵窍,嬉笑道:“师妹你也不要这幅表情,师姐我这两日宿在明城,见你每天都会偷偷去一处僻静学塾,也不入内,只是驻足远观一位蓄着青须的儒雅先生,那缠绵悱恻的幽怨眼神儿,便是我这师姐看了都要心动。师妹,你既然也如此痴心,为何不向那儒雅先生表明心意?我就不信,以师妹这等倾国倾城的无双妙人儿,还会有人瞎了眼拒绝不成?” 娘子痴心也吃心。 而身为娇俏娘子的小师妹,好像这一颗幽怨痴心,只深不浅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天机 揽月楼雅座内,李灵窍心神不定。 并不是被姚师姐一番话给说得动了心,而是她生就一副玲珑心肝,知道若是向那心仪的儒雅先生袒露心扉,只怕以后连远远观望的机会都一并没有了。那位儒雅先生,心中好像只有那位已经过世的发妻,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的位置了。 李灵窍终究是个女子,虽然也会郁闷气苦,却也懂得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 姚婼眼神促狭道:“师妹,不如就让我这师姐当回月老,将那儒雅先生给五花大绑,送入你闺房,今夜便把该做的事儿都做了,生米煮成熟饭,明日名正言顺地成亲,岂不美哉快哉?” 李灵窍粉脸发烫,嚅嚅喏喏,她虽然执掌明月阁多年,见多了腌臜龌龊的丑事,却一直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这时听闻师姐言辞放肆,不由得心旌神摇泛起旖念,直接将整张俏脸涨得通红,更显娇艳欲滴。 “姑娘这点微末道行,恐怕绑不住那位先生。”又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同时打断姚婼的促狭笑容和李灵窍的心中旖念。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晴天霹雳,震得两位美人儿相顾骇然,因为以她们如今修为,竟是一点儿都没察觉到这人的分毫气机,就仿佛走路走得好好的,却突然从天而降一道天听。 只见一位身穿霞袖大襟黄袍的俊雅道士,施施然走入雅座,在两位佳人的惊诧目光中,坐了下来。姚婼心中凛然,这道士俊逸出尘,绝不像刚才那位郑小侯爷那般好打发的了。 俊雅道士坐定,开门见山道:“贫道天师府段帛琉,两位姑娘请勿怪我不请自来,贫道没有恶意的。” 姚婼压抑气机,化为俊俏书生的模样,却被这道士一语道破天机,兀自脸色阴晴不定,此刻一听这道士自报家门,霎时惊诧难言,看向对面的李灵窍,也是一脸讶异。 她俩自幼在烙云道宗修行之时,便已经听说过大名鼎鼎的邙山天师府有位道法通玄的掌教大天师,烙云道宗虽然始终被禅宗稳压一头,但是在大蓟也算得上可以排上名号的仙家府邸,然而比起道统正宗的青荫观和天师府,却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当然,假若禅道两宗能够如五百年前那般合二为一,并为整宗,实力定然可以跃上好几个台阶,成为大蓟屈指可数的仙家大门派。两宗合一,这也是李灵窍那位师叔祖的毕生夙愿。 天师府掌教大天师段帛琉,那可是真正的神仙人物啊,就连她们的师叔祖,也得毕恭毕敬礼遇有加不可,却不知这位神仙般的大天师,突然出现在此,有何目的? 姚婼收敛笑意,冷静问道:“段掌教,您老人家此次大驾光临,可是要来镇压奴家这个世人眼中的吃心女魔头?” 段帛琉轻轻看了她一眼,这位自称“吃心女魔头”的女子顿时心神巨震,气海翻滚,一股窒闷气息自心口扩散到四肢百骸,难受至极,几乎忍不住要现出女子真身。道法可通玄,天师修法眼,管你是妖孽鬼怪,还是什么山魈魔头,只消这么轻轻一瞥,便能以威严无比的玄妙气机进行大道压制。 段帛琉收回视线,姚婼顿时心神一松,气海重新恢复平静,这位昔日曾是道宗仙子的女魔头如释重负,再也不敢出言讽刺。 “贫道昔年曾与贵宗的开宗老祖有过一段善缘,那时贵宗还未分化为二,贫道也曾一步步见证贵宗崛起之路,”段帛琉微微一笑,嗓音清淡,“两位姑娘身具慧根气运,实属不俗,贫道只是不愿二位在这明城蹚这趟浑水,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段帛琉看向姚婼,这次没有再用“法眼”震慑,“姚姑娘自称吃心魔头,实则这些年所除掉的,都是些穷凶极恶c丧尽天良之辈,担当魔头恶名,实际上却是行替天行道之举,正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贫道虽然修的是缥缈天道,却又不是那食古不化善恶不分的所谓正教人士,为何要对姑娘进行镇压?” 他又看向李灵窍,眼神愈发柔和,“至于李姑娘,更是未曾做过丝毫恶事,身处江湖浮沉,却能保持澄澈本心,更为难得。只是贫道需得提点你一句,稍稍提防一下贵宗那位师叔祖。” 段帛琉说完,洒然一笑,站起身来衣袖一挥,瞬间消失不见。 这位掌教大天师在气机完全消散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贫道与贵宗那位老祖的昔日善缘,今日也算余馈尽赠,言尽于此,二位姑娘可听,可不听,一切有缘法。” 终于彻底销声匿迹。 雅座内的姚婼与李灵窍面面相觑,良久无言。 这位段掌教的一番话,显然对她们二人的生平了若指掌,所透露的天机也着实不小,李灵窍想起仍然坐镇明月阁的师叔祖,一丝阴霾悄然攀上心头。 仍是俊俏书生模样的姚婼终于开口道:“这位段大天师的话,咱们姑且放在一边。师妹,我这次以秘术传音叫你出来,正是想问你,道宗这次在这荒僻的明城经营了一座明月阁,更是将你放入其中掌事,究竟意欲何为?若不是我追踪郎君一路至此,倒是真的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师妹,人生聚散,当真出乎意料。” 李灵窍满脸苦涩,摇头道:“抱歉,师姐,不可说,不能说。” 姚婼俏脸泛起一丝怒意,猛然一拍桌子,酒菜尽皆震得一颤,“好!你不说,我难道不会自己查吗?哼,师妹,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姚婼拿起桌上折扇,再也不看李灵窍一眼,拂袖而去。 飘逸背影,美不胜收。 —— 游侠儿刘文乐百无聊赖坐在自家屋檐下,看着漫天大雪,怔怔出神,那把漆黑古朴的压胜刀则横在膝上,轻若无物。在屋子里织布的王婆婆偶尔停下手中活计,抬头看看儿子,眼神中充满慈爱。眼睛能看见东西了,织起布来更加得心应手,而且漂泊在外的儿子此刻也就在身边,实在是双喜临门,吃了一辈子苦的老太太扪心自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老天爷已经给她太多福气了,真的知足了。 独自看雪的刘文乐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女魔头。 当时他正在一路游历,赶回明城的路上,在一家茶肆碰到那位单瞧长相其实算得上国色天香的魔头,只是一时没管住眼睛,多瞧了几眼,那魔头便言笑晏晏地连续问他三个问题,姓甚名谁c师出何门c赶往何处,他只回答了前两个问题,加起来一共七个字——烙云禅宗刘文乐,结果那女魔头竟像当场得了失心疯似的,拍案而起,就向他扑杀过来。 刘文乐再怎么怜香惜玉,也不会让自己白白送死,当场就和那女魔头缠斗不休,结果以他伫体叶境的修为,竟是丝毫奈何不得那女魔头。 要知道他这叶境,是实打实在禅宗内七年吃尽了苦头打磨出来的巅峰境界,禅宗有独特的修行吐纳法门,正符合其“禅定明灭,万法可期”的宗旨,故而刘文乐熬出来的气机底子,比起其他同为伫体叶境的修士更为雄浑充沛。 修行路上,就算同处于一种境界的修士,因修习法门c各自气运有高有低,修为也就有高有低,这也是为什么同为叶境的果毅都尉淳于寓,却远远不是刘文乐对手的原因。 称得上巅峰叶境的刘文乐,却仍然不是那女魔头的对手,被猫捉耗子般戏耍半天,那面容妩媚俏丽实则暗藏杀机的女魔头时不时还以言语调戏,说是要他乖乖做她郎君,顺便吃了他心肝,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一对名副其实的鸳鸯眷侣。 当时刘文乐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心肝都给你这神经疯婆娘吃了,还当个屁的郎君,成个卵的鸳鸯眷侣?那女魔头俏脸含煞,当场翻脸,攻势一波接一波,越来越凶,直打得刘文乐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差点没被真的掏出心肝。游侠儿叫苦不迭,真是女人心海底针,翻脸比翻书还快。 跟那疯婆娘整整耗了两旬时光,刘文乐这才堪堪摆脱追杀,狼狈逃回明城。其中艰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刘文乐摇了摇头,将那阴魂不散的疯婆娘面容从脑中驱赶出去,转头对屋里的娘亲说道:“娘,我出去散散步,顺便把门关上了。” 王婆婆笑着叮嘱道:“风大雪大,早点回来。” 刘文乐点点头,轻轻关上门后,提起压胜刀纵身一跃,在鹅毛大雪中身影穿行,随即飘逸落到墙头上。游侠儿本意是想看一看隔壁院子那株垂丝海棠的雅致景色,驱散心中积郁,不料却一眼看到站在屋檐下默默打拳的袁诫之。 昨夜沈先生喝得尽兴,稍稍有些上头,一张老脸通红无比,比起率先醉倒的刘文乐好不了多少,老人走时步伐踉跄,少年便赶紧扶着他,一路搀扶小心送回清风斋。 准备返程时,沈先生告诉少年明天要好好在清风斋修养一天,让袁诫之就在家里呆着,不用过来了。袁诫之哭笑不得,奈何师命难违,只得行礼后独自回家。 所以今天老头子照常去学塾后,袁诫之更加百无聊赖,只好留在家中练习观海拳。 一边赏雪,一边练拳,这感觉其实不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