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人嗟》 正文 2.阿醺 我是一只鬼,一只非常厉害的鬼。整个乌啼山上,除了我义父玉碎和隔壁的冷美人花容,就数我最大,山脚的孤魂游鬼及山上的鸟兽虫鱼,但凡有两分眼色的,都唤我一声鬼神大人,偏偏冷月亭就是这么个没眼色的。这个家伙也是我义父收的义子,长得么,倒像那么回事,可惜偏阴柔了些,半点镇不住人,我也就没把他放眼里,自个儿落草称大王了。 冷月亭对此一直不很服气,某年月日,太阳刚刚挪出山头,我正酝酿着要刨一窝竹笋吃,他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提了把锈迹斑驳的断剑扬言要跟我决斗,我望一眼那无甚光泽的破剑,又望一样他煞有介事的模样,有些不忍。 “小月子啊,这把剑义父不是不让动的么?” “废话少说,冷太阳,你过来吃我一剑!” “” 结果,冷月亭当晨便吃了玉碎一顿拳头。 我实在不明白义父究竟对这柄断剑抱有什么样的心态,断都断了却不舍得扔,像是爱极,可他就将它扔在小黑屋里,天长月久蒙了好些灰尘,眼看着斑斑锈迹爬满剑身,只是不擦不用也从不让我们动,实在费解。相较而言,冷月亭的心思就单纯许多,他叫我冷太阳,因他觉着他来得比我早,就该是我的大哥,废寝忘食冥思苦想许久,最后里程碑式地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冷太阳可想而知,他是有多没文化了。 事实上,我初到乌啼山时,义父就给了我一个名字,叫阿醺。 醺者,醉也。义父唤我阿醺,指望我能有望之即醉的风采。却不想,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地头蛇一般的存在。鬼神大人,鬼神大人山脚避难的游鬼们这么称呼我。 这样说起来,又要牵扯出一桩不算过节的过节。 那时候刚刚死透,在人间游荡了相当一段时间,早等晚等,始终不见索命的无常来拘人。后来相熟的几个游魂都相继被拘去了地府,百无聊赖之下,我就自告奋勇劫了两个无常的道。不料手指还没搭上白无常的肩头,他便福至心灵感应到了我,扭头一看,吓得躲到了黑无常背后。 “小黑你看,有活人!” 大惊小怪,实在忒没见过世面。黑无常显然要持重一些,护着白无常退了两步,不待我开口,眼睛一眯如临大敌般问我,“凡人,你居然能看到我们兄弟?” 我对他作揖,“无常大哥,我其实已经死了” “呔!是死是活你道我们兄弟看不出来么?”黑无常这样吼我。 真是天大的委屈啊!我伸手去摸他们,以证清白,“我真的死了,不信你看,我摸得着你们。” 可我这还没怎么着呢,黑无常竟连脸都吓绿了,拉着小白的手咻一下逃离了我的视线,徒留一阵凉飕飕的小旋风。 如此,他俩见了我跟活人见了鬼是一样一样的,唯恐避之不及。后来我一路撵着他们到了鄜州,正是隆冬时节天气渐寒,说来惭愧,我身为一只鬼,居然冻晕了过去,以至于被下山采买《春宫秘鉴》的冷月亭捡回了乌啼山。 便是因为这么莫名其妙的缘由,留恋人世的鬼魂都很愿意借我的荫庇躲避无常的拘押。这件事吧,起初我是没意见的,可乌啼山就这么大点,聚集的孤魂却越来越多,僧多粥少势必就要引起暴力冲突。 好在这暴力事件刚刚冲突起来,义父便将一众妖魔鬼怪通通撵下了山去,顺便一道幻术将乌啼山与九州乱世彻底隔绝。 乌啼山上竹林广袤,环山绕谷茸翠如画。如此旖旎风光却只几个人看,除却义父c冷月亭和我,便只一个暖不化的冷美人。那个冷美人名唤花容,据冷月亭说是一只蛇妖,住所虽离我们不远,但极少见她出入,也未曾有过什么邻里间的往来。 冷月亭还推测,她年轻时一定受过情伤,不然家里边为什么藏半幅男子肖像?我问他如何得知的,他只是嘿嘿嘿干笑,由此可见,这家伙不但没什么文化,情操更是不怎么高尚。我又问他,那你看那个男人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啊? 冷月亭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含含糊糊地说,“我怎么知道?那画被烧了一半,我看见时,整张脸就一双眼睛还完整了。看不清看不清” 到底是我好奇心泛滥,凭着义父教我的幻术隐了身形,在蛇妖花容的小竹楼外蹲守了两天,总算看出点苗头。 那两日冬雪覆盖了半座乌啼山,我偷摸蜷在小雪堆后边,一边对手指头呵气,一边看她木偶一样坐在回廊檐下的小蒲团上,凄厉东风夹着细雪打在她身上,掠起一袭大红衣裳猎猎飞扬。她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愣愣的,像是冰雕出来的美人,但她目不转瞬望着的方向,分明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窝么。 嗳,谁能没点故事呢? 那是他们老一辈的故事,我的故事就没那么荡气回肠了。 早些时候,冷月亭也曾问过我是怎么死的,这样突然地一问,我起先蒙了一瞬,隐约有种在世上活了很久的错觉。 “啊,对了!”我一拍手掌,恍然道:“我活着的时候还是个公主来着” 却是个不受待见的公主,更确切一点,我是一个遗孤。 姜王宫的老嬷嬷说,我的父亲叫聂羌,是姜国的大将军,一腔赤诚,战功赫赫,只可惜天妒英才,死在了战场上。我的母亲是姜国君他小表妹,柳絮才高,温柔情深,奈何跟着我父亲去了。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脑海里甚至没有他们一双清晰的轮廓。 因着父亲的死,姜国君大概觉着于我有所亏欠,硬是封了我一个清河小公主,以彰他泽及枯骨的君威,从此送入宫廷和着一众王子公主共同抚养。不曾想,这座高高的宫墙,将我一困便是十四年。 老嬷嬷将我抱进姜王宫时,我尚在襁褓之中,而十二女官拥我离开姜王宫时,我堪堪行了笄礼。 还是个隆冬时节,彼时长空无鸟迹,池水隐鱼踪,我拖着繁复裙尾辞楼下殿,回头一望,望见阁楼之上悬一枚煞白的金乌,望见泠泠光华流过枝桠,流入宫墙。 那样寂静,那样沉默,正像是一曲无言的离歌。 此番离开姜国,明面上讲,是为了和亲,为了与梁国共结秦晋。但九州诸国哪个不晓得,梁国君自负,大有包举宇内,并吞八荒之心。这样的和亲,似乎跟诸国割地赂梁没什么两样。倘论真有什么两样,大概便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刺梁。 少年时,姜国君时常拍着我的肩膀感叹,说我父亲聂羌生前如何如何勇武,是姜国的栋梁,是他背后的脊梁骨。自小耳濡目染,即便我是个女孩儿,虽未能长成君王的脊梁骨,可父亲的烈血在我四肢百脉里流淌,我早便做好了要以身殉国的准备,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浩浩荡荡一行人,渡过滚滚沧水,逆着呼喇喇的朔风而上,飞沙扬砾刮伤了脸混作不知,不想却在过了边疆大漠时被歹人劫了前途。 不战而做屈人之兵这样的事,绝不是姜国儿女的做派,一场混战在所难免。所幸十二女官身手了得,无一折损,只是我在王宫这十四年里,除了吟风弄月再没学会什么真本事,于是交战时风沙入眼被人刺了一刀,在边关停留数日。 醒来时天昏地暗,一线光亮也无。我探手往黑暗里摸索,抓住一个人的手,问他为什么不点灯,那人默了一默,悄然抽回手,道:“殿下为风沙入眼,视线大概要混沌一段时日。” 那声音朗然入耳,居然是个男人,惊讶之余却闻一阵紧密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往不远处一跪,喊道:“巫咸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阿醺 时隔两年,我常常会设想,若我当时未被风沙迷眼,是否就能精准无误地将鱼肠匕刺进梁国君赵奢的心脏,是否姜国就不会被梁国蚕食?可只要稍作推敲,就会发现结论依旧是否定。 自古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纵观九州当局,诸侯割据,而梁国并海内,兼诸侯,使勇武之士,斐然向风。再看姜国,姜国君厚道,要施行仁政,讲究怀柔致远。这样的儒士风范其实无可厚非,但他错就错在,忘了这是个恨不得你吃了我c我吞了你的乱世。加之岐蜀两国坐壁观望的态度,姜国的覆灭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但若真有什么问题,也不过是被梁国灭掉呢,被岐国灭掉呢,还是被蜀国灭掉呢? 盛世王道,乱世霸道。我私以为,姜国若早用重典,采取杀伐震慑,大概能走得更长远一些。毕竟,乱世之中,最不需要的就是老好人。 可这些都是后话,苍白的现实就直挺挺躺在那里,姜国灭了,我也死了。 犹记得,那一日下着茫茫大雪,惨白的天幕矮矮悬于头顶,肃杀萧索,仿佛随时可见倾塌。梁君赵奢设宴飞星楼接见我等一行,彼时我视线不好,需由十二女官搀护,而梁国有律,国君座前,不得持尺兵入殿,正是行刺的绝佳时机。 步入正殿,我装虚弱,以极尽卑微的姿态,携着姜国顶尖的女刺盈盈拜倒。赵奢令我抬头,我便抬头,此后博了一句“生得君王带笑看”的戏言。我眼睛恢复得不算坏,尚能看清下来扶我的人便是赵奢,他一步步踩在地板上,咚咚咚,竟像是踩在我心头,袖在宽大袖管之中的手按住鱼肠匕,蓦地紧了两分。再一步,只要他再行一步,我就冲上去戳死他 却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平地惊雷,忽听人高呼了一句,“有刺客!” 当真是时运不济。 赵奢受了惊,登时顿在两步开外。眼看错过了最佳时机,我心一横,匆忙抽出匕首,猛地朝他胸口刺去,被他一闪,擦中了臂膀。身后的十二女刺见势,纷纷祭出冷冽弯刀围上。殿内群臣都是些提笔杆子的,没见过什么血腥场面,一时全乱了方阵。 只是千算万算啊,却不料算漏了一个从不恪守律法的巫咸大人。我甚至还未看清他何时来的,便见他一刀割断了打头两位女刺的喉咙。 血流如注,飞溅在粼粼刀腹上,我心口猛地一颤,隐约看到自己的下场。 我其实,从来都不怕死。从意识到自己微妙的身份时,从姜国君培养死士一样,对我进行洗脑式爱国主义教育时,我就预见到了,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像父亲一样为国殒身。这是我的无可奈何,也是我的无上荣光。 此番失了先机,我等就已注定不能成事。王宫护卫还在源源不断涌入,而十二个女刺已折损殆尽,还得抽出两个带我逃离作案现场。 头顶的天幕越压越低,朔风夹着飞雪落下来,引起檐牙宫铃一连串孤零零的空响。叮铃,叮铃 我们终究没办法逃脱,刚下飞星楼便被银甲兵堵住了去向。雪花簌簌落下,白茫茫一片匍匐在飞檐兽脊之间,渐渐地,我看到挡在我身前的两名女刺相继倒下。烈焰一样的衣袂划过一个圆满的弧度,拂乱两片碎雪,兀自在空中打转 忽然想起姜国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死于初雪的人,生前的罪孽与冤屈都会被雪神洗涤干净,来世做了人,便能无灾无祸,长乐无忧。我不晓得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也该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重重刀戟环伺在周围,我站在中央,只要动一动就会被戳成莲蓬。赵奢腰佩宝剑,巨石分流疾步而来,唇线紧抿直望向我,眉头深皱像是含了巨大的怒意。“清河,你怎么敢?” “赵奢,我如今已是笼中困兽,奈何你不得了。”彼时我发髻散乱,山河地理裙巨大拖尾处浸满血污,风雪似夹了刀子,刮得两颊生疼,拂在面上顷刻消融成薄薄雾气,我抬手抹了一把脸,是手下败将该有的狼狈姿态。 大风萧萧,宫阙沉沉,昔日虫鸣鸟叫被冬雪掩埋。我捡起已故女刺手里的弯刀,哗啦割断半匹长裙。老嬷嬷曾经告诫我,说这样做会断了来生的富贵,切不可为,可这样的富贵我从来不稀罕。 旌旗声招摇入耳,我提了口气,仰头望着沉甸甸的天幕,好一似火焰燃烧后的煞白灰烬,说:“但我姜国儿女,再不济,也不能死在你赵奢手里。” 风拂过,落叶浩荡,雪亦浩荡。天地渺茫间,我将刀锋抵上胸口,一用力,刺进心脏。狂风猛烈,掀动衣袍,发出近乎哀鸣的迸裂之声,杀伐乱世之中,这样的结局实在稀疏平常得很。 刀口舔够了血,我仰面倒进雪里,听着雪花簌簌落于耳畔,听着头顶沉重的脚步,听着有人喊了我一句“清河”。低沉宛转,却像是空谷回声一样。 温暖并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上了眉心,可我躺在地上,十五年时光匆匆过眼,幻象与现实纠缠在一起,知觉都已不甚清明,眼皮也越来越沉重,终于再也撑不住。 弥留之际,忽忆起少时在风花雪月图上诌的几句题词秋风疏兮,沁我骨;晓月瘦兮,醉我心;暮云遥兮,移我情;清波皱兮,动我魄。心耽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 我终于,能作个九州袖手人了 梁国,腊月十三,初雪至。这一天,我像父亲一样为国殒身。流淌在我身体里的他的骨血,是我骄傲的脊梁,我想,我真不愧是聂家的女儿。 原来所谓死亡便是这样,也不过如此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无妄城 这是我的故事。 死之后,阎君不肯收留,人界亦回不得了,玉碎怜惜我处境尴尬,捏了副竹骨泥胎的躯体使我灵魂得以寄养,但毕竟精力有限,无法仅凭一己之力将我的灵魂拘在里边,不得已,这便又教了我以幻术维形的本事。 义父曾说,我如今半人半鬼,魂灵不朽,而冷月亭不老不死,肉身不灭,我们一家子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攒齐了。 我认为他言之有理,沉思半晌问道,“那么义父,我现下究竟属于什么物种呢?” 他却满目戚然,捋着胡须长望头顶碧空,面对天边漫卷白云意味深长说:“便是魅人了” 真别说,那个道貌岸然的样子,委实透着两分隐士高人的派头。当时年纪小,被义父这怆然颜色唬得心胸一颤,甚至一度怀疑这是个多麽了不起的身份。直至后来,无意间听闻冷月亭也抛出这个问题,再竖耳一听,却还是那个意味深长并且欲说还休的怆然调子。他说:“便是魅人了” 连字数都没变一下,当真省事得紧。 再看冷月亭那满面的俨然神色,我悲情无限,激动得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只觉蠢得伤心。 老儿老儿,老头子模样的小儿。可见义父他老人家的确是上了年纪,耍我们耍得愈发顺手了。 就这样相安地待在乌啼山上,晃眼就是两年。 原本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却在两年后的这一天,破天荒地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实在是因为许久没见过生人,有些耐不住,于是我跟冷月亭怀着汹涌澎湃的好奇心,双双蹲在门背后偷听。 过程如何已不甚清晰,反正结果是闹了点内讧,嘎吱一声竟将小小一条门缝推开了 听闻动静,那位陆姓客人猛地转身,望了望我俩,嘴角抽搐了一阵,又调转头茫然地望向义父。“这两位是” 义父眼角跳了两跳,瞪着我俩默默磨牙,一抬手,干脆将我俩招进内室旁听。 “这便是老朽两个孩儿,你那桩事我考虑了一下,想来交给他们即可。” 陆姓客人满怀忧虑,“可是” “你放心罢,该教给他们的本事,老头子我半点也未掖着。他们去就是我去了。” 陆姓客人满面愁云惨重,“再则” 义父语气一抬,“倘若阁下信不过老朽,也可另谋他法。” 陆姓客人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既然如此,事情就这么定了。” 老头子沉吟着将茶盅一搁,草草做完决定。可怜我跟冷月亭面面相觑,甚至还不晓得他究竟替我们承包了什么事务。 “瀛州那边,最近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陆姓客人眼含一包热泪方下了山,义父就这么讳莫如深地幽幽开口,紧接着,我俩后脚就被义父撵下了乌啼山。也亏他天良未泯,临行前还晓得塞给我们一小包袱铜缁作盘缠。 对此,冷月亭表示非常愤慨,一路上叽叽歪歪个不停,“哼,玉碎老头儿自己犯懒还要拉上我们跑腿,真是为老不尊啊,不尊啊” 嚷着嚷着,觉得没劲了,还要带上我一起叫嚷。“小阿醺,你说,他是不是非常可恶?” 我点头,状似严厉地应和他,“嗯,真是非常可恶,非常草率,非常不讲道理!” 违心话说的多,也就不觉得违心了。也只有这样,他才会心满意足抚额长叹一声“英雄所见真他娘的略同啊”,然后消停片刻。但私下吧,我俩心知肚明,双方其实都对这次出远门抱有极大的期待。冷月亭抱有的期待无非有二,其一是想惩恶扬善做个大英雄,其二是,他的《春宫秘鉴》这回大概有望一举攒全了。至于我么,游玩之余,能够凭借手撕小黄书这一名目做要挟,让冷月亭挥泪放弃冷太阳这个雅称,于我的精神文明生活实在是一种质的进步! 我俩赶至瀛州时,正值冬雪初霁,稍稍见暖。州界的石碑之后,“无妄城”三个朱漆的大字悬于关口,彼时雪后初阳浮在薄云上头,朦胧光影笼着一带巍峨城墙,乍眼一望,都能瞥见城里的腾腾瑞意。 冷月亭却眼睛一眯,高深莫测对我道:“这无妄城可疑得很。义父先前说瀛州近来多枉死之人,却屡屡寻不着枉死的魂魄,想必是有鬼怪作祟。可我觉得,所谓大隐隐于市,那鬼怪之所以销声匿迹这样干净,指不定就是藏在这样的茂市之中。” 话是说的没错,我斜着眼角看他,“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就摸着下巴嘿嘿嘿奸笑,“不若我们进城去走一遭,说不定能找些端倪出来。当然,顺便嘛,要是有机会顺两卷善本回去也算不虚此行了。” 我就知道他动机不纯,但他分析得确有两分道理,雪后路面又打滑,不好赶路,于是决定在城中停歇两日。 可一旦进了城,我俩立刻被人团团围住,酒肆的c客栈的,甚至连花楼老鸨都领着一干姑娘纷纷来拉客。老鸨子瞧不起姑娘,哧了一声将我推到酒肆客栈那边阵营去,却笑盈盈一拖,将冷月亭塞进了美人儿的怀抱里。 这一推一拽,我险些跌在地上,再看冷月亭瞠目结舌的痴傻模样,“好好好,是是是”那叫个听话,眼睛都看直了。我咳了一下,睥睨他道:“小月子啊,义父那里” 冷月亭闻言,立刻道貌岸然地靠过来,顺带对姑娘们一摆手,“姑娘们还请自重。” 此话一出,偏生姑娘们就不依了,立刻哭哭啼啼抹眼泪儿。将冷月亭襟口一拽,小粉拳头不轻不重跟挠痒痒一般。“公子要妾身自重,便是嫌弃妾身不懂矜持了。可谁不想做清清白白的姑娘?如今迫于生计,一心想寻位如意郎君,却要遭公子白眼” 紧接着噼里啪啦一番怨辞,连珠炮一样打在冷月亭小心肝儿上,立刻便让这厮魂不附体,眼眶子柔得像装了一汪春水。“姑娘莫恼,小生不是这个意思。” 瞧那羞愧欲死的表情,还莫恼,还小生男人啊 我怒其不争地揉了揉额头,再不理他,一抄手跟着客栈小厮找这两日的宿处去了。冷月亭还在背后一边“小阿醺小阿醺”地喊,一边吴侬软语哄姑娘,忙得不亦乐乎。 我这边跟着客栈小厮行了一段路,望着市井两侧旌旗招牌,珠器妆奁,差点晃花了眼睛。却在这个当头,擦肩走过一人,那人生得丰神俊朗,很有风仪,情不自禁地就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人竟像是有所觉察,蓦然一转头,同样逆着人潮望将过来。 这一望,望得我咯噔一下险些跌倒。倒不是其间多麽的天雷地火暗潮汹涌,实在是因为我方才在路上施了幻术,按理说,往来行人应当对我过之即忘,恰如踏雪无痕才对。可他如何能注意到我,莫不是幻术失效了? 这么一想,我赶紧往皮面上掐了一把,生怕变回泥胎原形吓着旁人。幸好幸好,水嫩光滑,人模人样的还好么。 这就更疑惑了,抬头再看那人,才发现他目光并未聚焦在我面上,只是望着这个方向,像是在寻找什么。我缓慢舒了口气,那就对了。 “公子?”旁边的黑衣小哥叫住他。 那人唇角含诮,回了句“没什么”,一拂衣袖转身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无妄城 待我寻至客栈打点好宿处,再将晚斋排上,冷月亭才怀抱个小包袱扭扭捏捏拐进客房。进了屋,他将小包袱往我怀里一塞,无比别扭地说,“小阿醺,为兄有一事相求。” 我撂下筷子,剥开层层包裹严密的布匹一看,见里边装的竟是他这一路挖空心思攒下的小黄书善本,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儿啊,命根子啊,可这厮如何舍得拿出来?若说他行贿么,我也不好这口。于是诚挚地望着他,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你莫不是把钱都砸花楼里去了罢?” 他要敢说是,我就把小黄书掀他脸上! 可他居然压低了脑袋,难得娇羞起来,摆一摆手道:“小阿醺你真讨厌,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只是,只是”只是不下去了,干脆一跺脚退至门口,从外边拉进来一个小乞儿,介绍说,“这是小婧。”话毕斜眼偷摸看了眼小婧姑娘,又喜滋滋收回视线,偏开脸闷笑。 十七八的少年常怀春我是听过的,可冷月亭这七老八十估计还不止的 我怀抱一叠小黄书,正色问他:“所以,你是想收留这个小小婧?” 这么一问,总觉得像是混球儿子背着老母亲在外边跟小妖精瞎搞,一不小心还搞出个小小妖精,现下正逼着老娘我点头承认这个小妖精及她肚子里的小小妖精。 冷月亭心里分明都乐开花了,却假装正经地绷着个脸面解释,“小婧她身世可怜,大冬天的,外边坏人又多,连个歇脚避寒的地方都没有。” 我皮笑肉不笑,气愤得握起了拳头,道:“可不是么,坏人中最坏的那个人就是你。” “啊?”小婧小姑娘被我吓着了,一脸戒备望着冷月亭,大写的楚楚可怜,装得倒真像那么回事。 冷月亭见状,一边弓着腰温言软语哄小婧姑娘,一边瞪着我说,“阿醺,不要吓唬人家小婧!”瞧那正义而愤怒的眼神,似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实在不想跟小婧姑娘耗着玩儿了,随手将冷月亭的珍藏版小黄书往窗外一扔,便见他脱缰的野狗一样扑出了门去捡骨头。 没有冷月亭的搅和,我办起事来方便很多,于是故作高深莫测恐吓面前状似纯良的小乞儿,“小婧啊,你这样贸然地跟小月子回来,可曾想过他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她一如既往地无辜,“啊?” 我就耐心跟她周旋,“你可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善茬,半人半鬼,还是前两年死透的。”伸手往胸前比一比,“喏,坟头草也该有这么高了。”言讫还有些意犹未尽,顺带表演了一个手指点火苗。 小火苗噗嗤一下蹿上食指尖尖,一跳一跳地发出幽幽蓝光。 小婧姑娘眼睛一眯,面上终于浮出一丝狰狞的神色,“你” “我当然不是人了。”到底是怕将她逼急,我袖手坐下,学着义父的样子装得一片云淡风轻,道:“你走吧,不然可就走不掉了。” 小婧姑娘抬了抬下巴,无声无息望我半晌,大概在思考我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意,最后终是犹疑着轻哼一声夺门而出。 她这一走,我立刻长长舒口气。方才明明没什么本事,硬要装出很本事的样子,用冷月亭的话说就是:真他娘的累啊! 殊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鬼怪,竟能造出这样完美的傀儡?若不是她没有灵魂生气,恐怕连我都被骗过了。义父说瀛州近来多枉死之人,却寻不着枉死的魂魄,想来跟这小婧姑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么一琢磨,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况我还巴不得正儿八经入地狱的心态,立即捏了隐身诀术,尾随着小婧姑娘走出客栈。 有道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不相逢。傀儡小婧前脚刚踏出客栈,却见迎面走来一人,正是我白日里回头望见那位。小婧姑娘也是超脱得很,美色当前,竟能目不斜视擦肩走去,只是方行了一箭之地,便被那公子握住手腕。小婧狐疑地将视线落在手腕上,那公子却半点没有撒手的打算,但见他眸光微沉,出声唤她,“婧衣?” 原来是旧相识啊? 小婧姑娘却更加狐疑地目光上移,终于将视线移到了正主脸上。我正想着这该是天雷滚滚勾地火的场面,小婧姑娘却十分不解风情地将手一扬,面无表情地抽身走了 就这么走了? “公子?”黑衣小哥又冒出来喊他。 那公子将眉心一舒,分明是豁然开朗的颜色,旋即不冷不热吩咐道:“无妨,先回客栈。” 我才晓得,他们也在这处客栈落脚。 眼观小婧姑娘越走越远,我赶紧颠颠儿跟上,生怕误了事。沿着一带疏离月影,又行了一段距离,见她忽然顿住脚步,仰头望着街口一座宅邸,门檐下两盏橘红的灯笼,在她漆黑眼瞳里映出森森寒意。傀儡也会害怕的么?我心想着事有蹊跷,正要凑上去一同观望,不料脚底打滑稳稳当当扑倒于地,连带蹭了一鼻子碎雪,再一抬头,哪里还有小婧姑娘踪影。 我抖抖碎雪爬起来,推定问题就出在这座宅邸里头,可这座宅邸看来实在寻常,无论如何也瞧不出丁点血腥气息。如是在门口踱来踱去挣扎半天,最后还是觉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决定进去走一遭。 这一遭走得委实艰难,为了翻进围墙,差点没摔断我这把骨头架子。折腾了半天,才一瘸一拐寻至一座暖香渐渐的碧窗朱阁。两扇门扉并未阖上,远远就能瞧见内中绣帘飘动,炬烛煌煌。 我见那边火光燃得通明,正要凑近看个明白,甫一动静,却闻里间传来一声软糯的女子娇嗔。“你终于来了。” 我当场呆愣,差点出声回应,可她理应看不见我才是。就在这将蒙未蒙之际,里边的人已经再次出声,“奴家刚温了新醅的绿蚁酒,楼外又值风寒露重,公子何不进来暖暖脾胃?” 话音落地,果然就闻背后窸窣响动,沉且慢的声音从容应道:“既然如此,有劳姑娘了。” 我说什么来着,人生果然无处不相逢吧。那位年轻的公子,现着一身水墨衣衫,资质风流,越过我的时候,飘然有凌云之气,真可谓浊世之佳公子。我看了片刻,紧接着移步跟上,见他眼含清浅笑意,挑开绣帘进入里间,对着面前的罗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随之相对坐下。“绮罗姑娘可还记得在下那日所托?” 名唤绮罗的姑娘素手掩唇,笑了一笑,举手抬眸处尽是风情。“如何不记得?”她取过热腾腾的酒壶替他斟满一杯,雾泽蒸开,氤氲起满室酒香。“只是公子有所求,奴家亦有所求” 我虽没经历过什么□□,但因小月子近两年的耳濡目染,也晓得人家姑娘这是在调情。那公子却轻巧回了句,“哦?却是什么样的所求?” 瞧那俨然的模样,只不晓得这男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可他话尾那么一挑,立刻就挑出些许风月无边的暧昧,分明就很会撩人么。我沉思片刻,见那姑娘不怒反笑,忽如当头棒喝,哦,这便是话本子上说的的欲擒故纵了。 想清楚这一层,再看他们,却见小几之上已然撤掉庞杂物什,取而代之一卷半摊的画轴。 绮罗姑娘跪坐一旁,笑吟吟道:“这卷画耗了奴家不少心血,未尝有轻易示人,如今将它取出,还望公子务必指点一二才是。” 可我远望着那卷画,总觉得上边笼着层似真还幻的烟影,觉得莫名诡异。沉思半天,直至卷轴风物在他手指与掌肌之间游离开,忽然神思一动,吓得赶紧冲上去抓住他。“不要看!” 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无妄城 不但来不及救他,连我自己也被困进了画卷之中。义父曾经说过,人生最悲催的地方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它还能悲催到什么境地。这句话用来描述我现今的状况,实在再合适不过,因为我把方才要救的人弄丢了。 倒不是我有多仁慈并且博爱,只是解铃还需系铃人,这画中幻境着实跟我半点干系都没有,我要想走出去,还得指望那个系铃人。可问题就在于,画中幻境乃是由观画人心中念想牵引,再由幻术虚构的秘境,寻常人走不出去,因为他们都有执念,而这样的秘境偏偏又善解人意,你想要什么它就给你什么,是以世人多心甘情愿沉沦于此。 也就是说,我眼下要想脱困,势必就要找到那个人,要么惨无人道地摧毁他的念想,要么就杀掉他,以此崩毁这个幻境。 到底我已经过了动不动就感时伤春的年纪,也可能乌啼山那两年寂寞得太久,如今卷进这样的无妄之灾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拍了拍脸,立刻抖擞起精神预备去寻他。 奈何步子还没迈开,忽闻背后马蹄声疾,转身便见一匹枣红烈马嘶鸣着踏风而来,眨眼间已是近在咫尺的距离。我这么些年什么惊险阵仗没见过,正想着拔身闪避,可当我看到马上那个人,马上那个人 来不及了,我装柔弱,哐叽一下栽倒地上,想了想,又呜咽着往地上一伏。耳边响起那人勒马的喝止声,马蹄践起扬尘,经风一吹尽数刮我口鼻面上,呛得好一阵咳嗽。正在呸呸呸吐灰尘的当头,一道黑影挡住天光,他单膝跪地蹲在我面前,尽量与我平视,却还是将我纳在了阴影之下。 “小姑娘,可有伤着哪里?” 我赶紧捂住额头揉了揉,状似痛苦地□□,“嗷~我头疼!”话一出口,只觉得很蠢,该是怎样没见过世面的傻缺才会被马吓得头疼? 他也不戳穿我,就着胳肢窝将我架起来,“我知道了。”又将我转来转去地检查一遍,问道:“还有没有哪里疼?” 我生怕他不认账,于是更加痛苦地呜咽,眼泪哗哗望向他说:“脚,脚也疼。” 然后他就一只手搀着我,另一只谨慎地掀起裙边替我检查伤口。还好还好,跟着义父学了些障人耳目的幻术,不然没点本事聊以为生哪敢出来学人家碰瓷。他替我检查完伤口,极轻地出了口气,表示我这一下伤得不轻。 我寻思着总算等到他这一句伤得不轻,堪称是迫不及待地死命拽住他衣袖,以破釜沉舟的勇气往地上一躺,“啊!好疼啊!我伤得这么重,大侠你一定不会不管我吧?” 众目睽睽之下,我就不信他敢说“我确实不想管你”。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不管我,只是吩咐了身后的黑衣小哥两句话,紧接着将我扔上马背,驮回了一座好看的宅邸。 将我拎回房间后,他送来几个小玉瓶瓶,往我面前一堆,问道:“会自己敷伤药么?” 我斩钉截铁地摇头。 他踌躇了一下,又怅然道:“可惜家中并无女眷,照理说,该让在下为姑娘敷药以作补偿,可男女大防,不可不慎,不如” 我思索着他这是想借机开溜,连忙扼杀他这可怕的思想,规劝他说:“可人在江湖,何须拘泥于男女小节?大侠你来吧,我一点也不介意。” 大侠就愣了愣,旋即一弯唇角坐下替我上药,可那双眼睛里殊无半点笑意,我便知晓他大概有一些生气。不曾想,他却兀自扯开了话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从善如流地回答:“聂醺,大侠你叫我阿醺就好。” “聂醺。”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又问:“阿醺姑娘,却不知你家在何方?现下伤成这样,也不晓得该将你送往何处才好。” “我家在乌啼山,你能送我回乌啼山吗?”我这么吓唬他,量他也做不到。 “乌啼山。”可他这么平淡地回应,仿佛意料之中的事情一样。“难道是鄜州的乌啼山?据说那一带是个妖邪盛行之地。” 可不嘛,妖邪头头我在那里啊。 我见他淡漠了然,满目洞悉一切的神情,显然并不相信,不禁十分迫切地想加深这个话题吓唬他。“那么,你猜我为什么要住在那里。” 他摇摇头,仍是淡眉淡眼的,“在下猜不到。” 我就故作玄虚笑笑,一勾手指头悄声悄气凑到他跟前说:“因为我是一只鬼啊,而且是非常厉害的鬼!” 他替我上药的动作顿了一顿,继而严肃望向我,无比诚恳地下定义说:“竟是山鬼么?可在下听闻山鬼跨豹而游,肩披薜荔唔,不曾想竟是这个模样。” 我想,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成天戴着花花草草,赶着豹子在山里晃荡的,那叫野人,哪里是什么山鬼?但毕竟不好拂他意思,遂勉强点头说:“怎么不能是这个模样,你莫非不相信我吗?” 他敛着眼眉替我包扎伤口,漫不经心地全然敷衍小破孩子一般,“自然相信。” 相信,相信你个头啊! 这个世界上,有的东西能忍,譬如疼痛与仇恨,有的东西不能忍,譬如情感与尊严。这个人如今这样不信任我,让我深觉尊严受挫,一怒之下又表演了一次手指点火苗。“你看,这个叫幽冥鬼火。我若不是鬼,怎么可能做到?” 他吓得在我受伤的小腿上打了个死结,说:“你真厉害。” 合着这人怎的就是油盐不进呢?我痛心疾首,几欲痛哭流涕,也不管他信不信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诚挚道:“大侠,你此番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是再造父母。再则我们做山鬼的向来有恩必报,你若有什么心愿就告诉我吧,我必定能助你实现愿望。” 可他不晓得从哪里抽出一把扇子,猛地往我手背一敲。“聂姑娘,切记严男女之大防啊。” 我疼得嗷呜一声缩回爪子,恨恨指责他,“李李李”天杀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扇子往手心沉沉地敲,眯了眯眼,“什么?” 我要怎么跟他解释,姜国居于九州以南,从来“李”“你”不分,死后经义父提点方才晓得个中差别,稍稍分明了一些,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每每激动起来还是会犯浑,又将他们混为一谈。说起来,早些年我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觉着有损我身为乌啼山地头蛇的威仪。 想不到如今这么严肃的时刻,我竟又犯了毛病。我默默叹口气,继续不为所动地指责他,“你你你你就不能轻点” 他似乎想到点什么,哦了一声,了然道:“原来你是南国人。”言毕貌似愧疚地让我伸手给他瞧瞧。我才没那么笨呢,一次一次地上当,自然死死地将手背在身后藏好。他于是更加了然地将扇子一搁,“我不打你。” 我仰头望房梁,表示鬼才信他,却听他又主动问起,“真的想替我实现愿望?” 其实么,实现愿望事假,毁掉念想事真。我自然巴不得套他话头,立刻强颜欢笑答应他:“嗯。大侠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吧。” 他一本正经:“那么,伸手我看看。” 我说,“哈?” 他点头,望着我不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无妄城 这之后,他千方百计地想将我送走,害我为了赖在这里,头疼腿疼肚子疼,浑身上下没个自在。他经我两天纠缠,脾性都被磨光了,扇子一合,板着一张脸道:“阿醺姑娘,如若在下真有所求,自当竭力求取,再不济也无需他人成全。” 我腆着脸面循循善诱,“不要那么自信嘛,人生总有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比如——” 他眉梢微霁,“比如?” “比如,你以为我要举个例子。” 然后就见他眼角跳了跳,敲着扇子转身就走,“倘若真有意外,也是在下能力不及,如此,即便是求之不得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略知这人别扭的性格,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可人生哪能当真无悔,你可不要逞一时之气啊” 好说歹说,他终究还是逞了一时之气,当晨便将我扫地出了门。我揣着他们暗地里备好的小包袱,怒目瞪着紧闭的门环一跺脚,悲愤地哼哼出声。“郎心似铁!” 但事已至此,怀柔政策铁定是行不通了,我思量着该是时候来点简单粗暴的,心下这样打定主意,恰逢肚皮又叫唤了两声,于是决定先行找个食馆果腹。 是夜,月剪花影,西风萧索。我仰头望那一轮冷月光,盘算着此间幻境应是暮秋时节。 因着眼前种种物像本系天演幻境,不过障人耳目的幻术,于是没费什么功夫便隐遁身形,悄无声息地穿墙入户寻至那男子塌前。见他正朦胧入寐,眉头微蹙像有心事,于是抄起手欣赏了一番此间人畜无害的睡颜。却不知是何来由,心尖忽然极轻地一颤,似有鸿羽拂过,竟像是哪里见过一般,不由托着腮帮子赞叹起这张骚包脸,“安安静静的,这不挺好么?” 烛影晃了晃,我回过神来,连忙捏诀潜进他意识层之中。 这一潜便潜进一个比之天演幻境更加堂皇的所在,有着贵族门庭一贯的陈设风格,该是书房无疑了。我探着脑袋向里间张望,被人从身后轻轻一推,回头就见一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姑娘,着一身宫廷装束。她低眉顺眼矮身行了一礼,旋即从身后宫人手里接过一个八宝漆盘,再过手递到我手上,正是一壶滚热的新茶,壶嘴盖隙还绕着袅袅白烟。 “夫人。”领头的宫人眉眼低垂,谨慎道:“您要的杏花茶。” 嗳夫人?谁家夫人?我微微愣神,原本迫切地想问,又不好十分着相,一忍再忍,果断让她们退了下去。这边举着茶盘,委实沉重难当,于是磊落跨进里间搁下。正当腾出手的间隙,忽闻落地海棠屏风背后传来极淡的一声问询,“茶好了?”俨然是久居上位者惯有的姿态。 清冷疏离的嗓音,压得我一时没敢出声。那人又吩咐道:“既然好了,便送进来罢。” 我默默喟叹,只好连茶带盘送进去。方入眼处即是一方乌木长案,案前端坐着一个人,玄衣墨发衬得面容甚是冷硬,指尖握一杆笔,左手边摊开各色文函,直垒成一座小山。我早猜到会是他,只没料到这人玉冠束发的模样,竟可以道貌岸然至这个地步。正有些恍惚,却见他已然噙着笑意抬起头来,眼是水波横,眉是险峰聚。我双手发软,托着茶盘颤颤巍巍朝他走去,转眼就到了眉眼盈盈处。 但见他顺手合上文函,推毫置砚绕过案几,将茶盘接下,又握过我的手,轻轻唤道:“婧衣。” 这一声婧衣柔情蜜意,吓得我一个激灵,那个没有灵魂的傀儡竟是他的妻子吗?我咳了一声要抽回手,他却不肯松动半分,我有些尴尬地挣扎道:“你你松手!” 他却忽然变了脸色,笑意不见,情意亦不见,星寒的一双眼睛犀利得吓人。“那个东西,夫人还不肯还我么?” 大约受冷月亭荼毒太深,我实在不晓得他说的什么东西,第一个念头却想替他家婧衣回答说:你想要的,难道是是我的心吗? 此番突然生变,我挣扎了好几下都挣不开他,待要使个幻术抽身,忽闻天崩地陷一道巨响,紧接着便被逼出他的意识层,回归到天演幻境。而这时,床榻上的人也正朦胧醒转,眼看已经来不及逃走,我心一横,干脆往床底下一滚,险险躲过。 “公子?”紧闭的门板被人砰砰叩响,经判断,应该是跟在他身边的黑衣小哥。 “什么事?”仍是惯常不咸不淡的问询,床上的人不以为忤,声音清明得仿佛一直不曾入睡。反倒是门外的小黑,略微局促道:“公子,夫人找到了。” 夫人嗳我抱着床柱恍然大悟,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当此时,月影西坠,夜稠如墨,宜行凶作乱杀人放火 我尾随在他们主仆二人身后,沿着青石小径一路走到底,最后停在一树青烟背后,那是一间被黑衣护卫层层隔绝的小屋。屋内点燃一豆烛火,烛火一跳一跳,透过薄如蝉翼的纱窗漏出四方昏黄c死寂c诡谲莫名的光亮。 我估摸着这场幻境应是上演的痴情相公千里寻妻的戏码,想来要摧毁幻境只需将里边的女人掳走,然后藏起来,让他们小俩口此生不复相见就万事大吉了。但总觉着吧,计谋虽好,只怕有些造孽。又一想,此番再不造上一孽,难道要我困画里陪他一辈子么? 就这样,我一边思想斗争着,一边穿墙进了屋舍,正望见孤灯下坐着的小婧姑娘,或者说婧衣姑娘更合适些。她神情倦倦的,悠然娴静闭目倚在窗边养神,唇畔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恰如遗世临水照花人。 此情此景虽赏心悦目,同时又不禁让我深深怀疑,今日的婧衣姑娘似乎与那日所见略有些不同,一时间却又不能分辨究竟哪里不同。 门外的脚步愈渐趋近,沉沉的,踏响这浓墨一样寂静的黑夜。我心里一扑腾,果断在他推门的一瞬,手刀起落劈晕了婧衣姑娘,顺便呼来妖风阵阵,趁乱一溜烟潜逃了。也不知跑了多远,直至天边翻起鱼肚白,我也几欲累得翻白眼,这才将背上的婧衣姑娘就地一撂,闭了眼倒在地上喘气。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一时恻隐妄想救人于水火,可怜我困在画里,还要做这许多伤人伤己的混账事。 如是养了片刻精神,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事情似乎出人意料的顺利。难道想到这个可能,我猛地翻身坐起来,果真如此婧衣姑娘不知何时醒了,正一身素缟立在不远处,仰望着初升的破碎天光姽姽而行。 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她方才靠在窗下闭目养神时,的确是在笑,她看得见我,并且知道我想做什么,可说是在等待着我将她掳走。可她为什么? 我蹙目望着手指,难道我的幻术失效了? 半晌,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她根本就不是人,是比这天演幻境更加荒诞可怕的存在。 “虚虚实实,亦假还真。”她微仰着头纹丝未动,秋日的初阳在她面上落下薄薄清辉,音容冷清恍若饱饮人世风霜的垂垂老朽。“我说是哪里就有人能看破幻境,不曾想,竟是个魅人。” 我拱一拱手,“彼此彼此,总归你我都不是常人。” 婧衣姑娘深潭一样的瞳仁里无波无澜,却有着令人望而生惧的寒凉。她道:“你我也算半个同类,有句话,这里想说给姑娘听一听。” 她这歌语气不温不火,明面上挺像是建议,可我半点不觉得她只是建议给我听一听那么简单。果然,她的声音骤冷了两个调,淡淡的眼光直逼向我道:“他的事情,你不要多管。” 我反问她,“可我不管,岂不是要跟他一起困死在这里?” 她细长的眉挑了挑,言语清冷隐约透着点讥诮的意味,“所谓魅人,原来就这点本事?” 可听她这般说辞,我神思一动,忽然想清了个中奥义,于是了悟道:“原来是这样。”见她不动声色偏转过脸庞,我便继续说,“传说九州之上,有一幅天演画卷,读之可让人陷入幻境。我早知那日的画卷是天演画卷,只是今日才晓得婧衣姑娘原是那画中仙。” “你是这样想的?”她自兀然半弯唇角,对我冷笑道:“若是这样,又如何?” 我便问她,“这么说,瀛州近来枉死的那些人” “你说枉死么?”她冷冷截住话头,嘴角弯弯噙着一抹我看不明白的神色,“那些人贪婪c自私c愚蠢,怎么算是枉死?”顿了顿,面上转瞬而过一丝惨白,忽而自嘲一笑,望着高高天幕仍旧清冷地问:“你猜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该死的人能活着,本该好好活着的人却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无妄城 彼时我情回肠转,没能回答她的问题,一则因为想不明白,再则也不想明白。如今生死对错于我又有什么干系,那是哲学家的事。 这一日晌午时分,逢着秋日里少有的沉闷天气,想是风雨欲来。我擦了把汗躲进一座茶楼,临窗方落了座,便有茶博士拎着铜壶瓷碗来添茶。酬了谢钱,又将窗户推得大开,过堂风迎面一吹这才舒爽些许。 如是捡了块茶点磨牙,磨到一半,忽闻头顶上方一声沉且闷的巨响,惊雷落地,哐地惊开了两道门扇。我含着半块水晶糯米糍循声望去,见模糊的天光街景里徐徐踱进两道模糊的人影。打头的一个身形颀长单薄,竹竿儿一样,却将腰背挺得笔直,很有两分劲松石竹的铮铮风骨。身后的家童矮他一头,自打进了门,口中便一直念念有词,小模小样怨念颇深,那位公子听了只缓缓笑着应下。 草帘间的琵琶女仍弹着凄凄切切的调子,咿咿呀呀不晓得唱的什么,和着骤雨敲窗的气氛,一急一缓倒有两分意趣。然意趣归意趣,我初来时便听这支曲子,吃茶时又听这支曲子,好容易一道雷响劈断了动静,如今唱的又他娘的这支曲子。 我听得恼火,正要招呼堂倌过来,却被来人挡住了视线。对面的竹竿儿公子对我颔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于是解开碧青的斗篷坐下,与我共拼一桌。小家童殷勤地接过斗篷,吩咐了几样茶点,同在旁侧落了座,一旦坐下,眼光又若有似无往我这边飘。我便在他飘渺的眼光下招来了堂倌,真心诚意建议道:“可否换个欢快点的曲子?” 一语既出,堂倌小哥眼光闪烁,家童小弟眼光闪烁,茶博士将白瓷盖碗一字摆开,眼光微微闪烁。 此情此景,即便再蠢的人也该知道事有蹊跷,我于是干笑着圆场:“哈哈,我跟你说笑呢,哈” 竹竿公子食指叩响桌面,示意继续添茶。晶亮的铜壶抬高一尺,水流汩汩淌进碗底,点醒一瓯碧峰翠色。他便将头一杯云雾分与了我:“茫茫人海,相逢便是有缘。在下裴昭,敢问女公子芳讳。” 我见他眼波潋滟晴暖,不由心生好感,即便知道他不过画中幻象,也愿意真心对待。遂拱一拱手道:“小女姓聂,单名一个醺字。公子若不嫌弃,叫我阿醺便好。” 他点一点头,“阿醺姑娘不是岐人罢?” 我问他如何知道,他笑得波澜不兴,指着草帘间琴女的方向问道:“姑娘以为这支《楚女辞》唱的什么?” 见我摇头,他接着说,“讲的是一个名唤楚女的歌姬,她为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坚守自贞,却听闻那人做了他人郎君。心灰意冷之下,不知赌气还是什么,终究嫁与了旁人。他的夫君待她极好,即便知道她心不在他也愿意等到她情回意转的一天。偏偏楚女是个执着的人,成亲之后便积郁成疾,直至病入了膏肓。酒醉能知心系谁,久病方知谁系我。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她才一点一滴认清夫君的好,于是弥留之际唱了这首《楚女辞》,与他约了来生姻缘。” 裴昭停在此处,喝了口茶润喉,道:“故事可还中听?” 我无比诚恳地拊掌,“故事是个好故事,郎君也是个如意的郎君。”只是再中听的故事听久了也没有味道,于是更加诚恳地补充道:“听客们更是执着的听客啊。” “执着的哪里是听客。”裴昭从袖袋里掏出一方手巾,擦了擦脸,忽而目光移到我面上,微微笑了笑,沉吟着出声,“这雨” 话题切换得这样快? 我说:“这雨?” 他又擦了把脸,“这风”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瞟了眼窗外,又瞟了眼他,“这风?” 他不说话了。 便在这个当头,忽闻嘎嘣一声,家童小弟将手中糖饼咬得脆响,正义而愤怒的目光直逼向我,看得我毛骨悚然。直至裴昭摸了下他的脑袋并且春风化雨一笑,家童小弟这才收回目光,愤懑地咬了口糖饼,颇解气的样子。 “小孩子不懂事,阿醺姑娘莫与他计较。” 可怜我都不晓得哪里招惹了家童小弟,只好干笑着摆手,“不计较不计较” 裴昭于是一边频频擦脸,一边跟我讲起一桩宫廷八卦。这桩八卦须从半年前讲起,那时候岐国公的小儿子李潇何刚行了加冠礼,遥想世子李昀洛这个年纪时,儿子都开始吹牛了,而李潇何混到这把年纪却连一个正经夫人都没有。岐国公生怕小儿子心理扭曲,问他对成家这件事有没有什么想法。 不但有,太有了。紧接着第二日,李潇何就上疏一封表达了一下自己对于修身齐家的一些见解。岐国公捻着胡须将这些见解从头至尾,逐字逐句研究了一番,终于挑出两句重点来,“舒妙婧之纤腰兮,若扶柳依依。” 老头子惊喜地下结论,小儿子内敛,看上了蜀国长平公主也不说,如今他这个当老子的知道了,自然要替自家儿子多筹谋筹谋才是。九州乱世,联姻这样的由头从来寻常,也从来容易。于是三个月后的季夏,长平公主成功嫁给了李潇何。 李潇何的第一位夫人,是名动九州的蜀国公主,却也是个病秧子。嫁来岐国后未及三月,竟溘然长去了。李潇何珍重这位夫人,自她病逝之后便谢门不出,还下令浔阳上下禁了《楚女辞》之外的一切声律,十日为期。 不曾想,我这一遭竟赶上了禁令的最后一日。更不曾想,这天演幻境居然停在了两月前的浔阳城。 岐国,蜀国,李潇何,长平公主,瀛洲,天演幻境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干系?我越想越乱,隐约觉得遗漏了什么要紧的事物,正要再问,却看裴昭擦脸的方巾几乎湿透。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方才欲说还休的模样,我顿悟了 斜飞的雨还在往他脸上胡乱地拍,愤怒的家童小弟还在向我正义地磨牙。 我吞了口冷茶,装模作样倒吸口气,“嘶~” 他问怎么了。我又装模作样扯了扯衣领,“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冷。”话毕厚脸皮地看一眼他,“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冷?” 裴昭笑得春山不动,拧了拧方巾建议道:“或者关上窗会好一些。” 好歹是给了个台阶下,我欣喜若狂阖上窗叶,一道惊雷劈下来,我再次顿悟了。转头问他:“你方才说长平公主什么来着?什么舒妙什么扶柳” 他慢条斯理,“舒妙婧之纤腰兮,若扶柳依依。” “婧——依——” 他说:“没错,苏婧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无妄城 这场雨来得这样快,去得也这样快。不过两盏茶功夫,雨住风歇,如洗的碧空已然澄澈如镜。裴昭将茶碗搁得端正,与我客套一句“今日相逢,三生有幸”,便携了手捧糖饼的家童小弟,起身离了座。 雨后湿冷的味道穿墙入户,浸入背脊,我喝口茶暖胃,借着余光去瞄那道碧青的背影。不多不少,恰有三分像他。 李潇何找到我时,大片云朵染上夕阳颜色,高高卧在茶楼外头。我被这愁煞人的秋风秋雨惹得伤情,熏熏然搂着半坛子花雕酒,不亦飘忽。正欲再饮一口,手头忽然一轻。 来人轻巧捞过酒坛,在手中打了个转往鼻子底下一过,悠悠然落座道:“酒多伤身。阿醺你年纪尚小,不晓得其中厉害。” “虽然不晓得,”我看他左右再无旁人,说话便没遮没拦,“但我们两个,酒痴遇上情痴,伤身好过伤心。” 他将酒坛扶稳,缓慢放回到桌角,唇角翕动,终于没甚表情问道:“婧衣跟你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 “她让我不要管你,说你来这幻境本就是自甘自愿。”倒是我,咸吃萝卜操着一颗狗咬耗子的心,实在愚蠢。可怜我与小月子,如今隔着一张破画,想见不能见,也不知他有没有一丁点担心我,不禁更加郁闷不已。 “这么说,那日拉我的人果然是你。”李潇何面色稍霁,望着我停顿片刻,见我不语又拱手道:“如此,在下这里先行谢过了。” 我摆摆手,“横竖没帮到什么忙,你不嫌我搅浑了水就很仁义了。” 李潇何,字长逍。长袖善舞的公子长逍,他的手段九州之上哪个不晓得,哪里需要我来掺和。 “对了,还有一件。”我对他勾手指头,示意他凑近些,“据传瀛洲这几日多枉死之人,这件事情恐怕跟令夫人有些干系。” 我说得略微心虚,他却听得无比从容,闻言不过从袖中摸出一把扇子,往手心一敲,没来由的一句:“婧衣她记恨我。” 哈?我听得没头没尾。“这个” 他扇柄直指酒坛,“还想喝么?” 我点头,他便招呼堂倌取来一杯一碗,小杯给我,大碗归他。仰头一口酒下肚,他缓缓放下碗来:“初见婧衣那一晚,明烛画屏满室秾丽,我见她两靥胭然,眼角一弯却生生淌出两片清泪”他笑,“你猜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这个这个” 那扇子在他指尖转了一圈,唰的展开:“她竟告诉我早便心有所属了。”话毕眼尾微微上扬,竟睨着我。 我说:“这个这个这个” 怀着某种窥破天机的高深并且亢奋的复杂心情,我一时不知如何宽慰他,只好又替他倒了一碗酒。他一饮而尽,我拎起坛子又倒,被他用扇子按住了,“酒虽好酒,却也误事,我们点到为止罢。” 我早已想到说辞,于是点头道:“我的意思也是希望你看开些。你想啊,你我蜉蝣一世,不过须臾之间,既要在这世道上走一遭,那便坦坦荡荡地走,不要拿昨日的迷烟荒柳误了当下的清风明月才是。” 他打着扇子听我胡诌,漆黑透亮的眼瞳里难得浮出星点揶揄,“继续说。” “其实又有什么好说?这样乱的世道,遑论其他,若能吃茶吃酒过,听风听雨眠,便是莫大的幸运了。” 他将那扇子敲进掌心,半真半假与我道:“单论这番话,我倒以为你是个半百老妪。” 半百?老妪? 老妪你个头啊! 毕竟受义父所托,终究还是忍辱负重问他:“你方才说她记恨你,却为何躲着你来了瀛洲,怎的又成了画中仙,如今还平白伤了许多人性命?” 李潇何岿然不动,扇睫微垂竟像是有些伤怀,我估摸着大概触到他隐痛,待要寻个由头转移话题,却见他手中半合的海棠画扇兀自缓缓摇开。他道:“便是因为那个心中所属了” 诚然,爱如猛兽,却让古往今来多少人甘愿沉沦。苏婧衣为了爱久病成疾,为了爱盗走天演画卷,又为了爱引心头血祭画,如今甚至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执念,踩着累累白骨也要寻到那个人身边。她该是最明白的人,也该是最糊涂的人。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下,李潇何将扇子一丝不苟折起来,往手心闷闷地敲,啪嗒啪嗒,一叠声听得我心中沉甸甸颤巍巍,隐约觉得这人有了什么算计。 的却是有了算计,最后的结果是,我与他做了一桩生意。我帮他寻回天演画卷及苏婧衣的魂魄,他则答应我届时一并释放困在幻境中的迷魂,我们各得所需,求仁得仁。我以为这桩买卖无论如何也不会赔本,一来画是他的人是他的,他必定会全力以赴,再则我一个泥胎做的活死人,落魄成这样委实也没什么值得婧衣姑娘惦记。 然而眼下的问题是,我虽跟着义父学了些幻术,奈何道行尚浅,何况施展某些幻术对精力消耗很大,届时若没有冷月亭一旁帮衬,那么要紧关头 我目光灼灼望着李潇何,“或者我们先从这画中出去罢,等我找到小月子,这事兴许会好办许多。” “你说无妄城?”他弹了弹衣袖,淡泊地抬起眼来与我道:“阿醺莫不知道,你们踏入无妄城的第一步便入了婧衣的天演幻阵?” “幻幻阵”我一口冷气卡在嗓子眼儿,依稀有种不可名状的绝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无妄城 没想到我还会梦见他。 夜半时分我被旧梦惊醒,撑着身子坐起来,牵动脑袋隐隐刺刺地痛,才想起白天陪李潇何喝了好些酒。横竖没了睡意,于是敲敲额头来到花园闲步。可一旦到了,我抬头看月亮,月亮又大又圆恰如两年前的大漠孤盘,低头看石板,石板积水空明也如那时的泠泠光华,再转头看花唔,花是好花,只是不比当年那一簇黑色曼陀罗 当年当年,又是当年,当年为什么没死在大漠里头! 陈年与旧事,黑灯又瞎火,我坐在长满青苔的小石板上,盯着一池乌泱泱的死水看,看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日赶路去往瀛洲,除却驾车的小黑,车厢里只剩棺材板一样岿然的李潇何以及一个面如上坟的我。行了一段距离,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主动挪出一块空地让我给躺躺。我木愣愣瞧着那处空当,木愣愣开口道:“我真的不困,长逍你放” 心字尚未出口,紧接着眼前一黑,被他用扇子敲晕了。 大概因着那一敲的缘故,自我懂事以来这些年,头一回睡得这样安稳,以至于醒转过来时已经躺进了客栈。大概子醜时分,我睡得有些恍惚,在床上滚了两圈总也睡不着,就想坐起来吹会儿风。正要开窗纳凉,却眼睁睁看一只小竹竿静悄悄c慢悠悠捅进窗户纸来,紧接着冒出一缕奇异的白烟。 我默默用食指堵住竹竿儿这头,立刻听到窗外一阵闷咳,伴随着一声生涩的骂娘,窗户噔的一下被人踢开,我下意识叫了声小月子才想起冷月亭并不在身边。 这时劫匪大哥唰的抽出一把锃亮的杀猪刀,颤颤巍巍比在我脖子上,“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许叫!” 我瞥见他握刀的手在我脖颈间抖来抖去,吓得舌头打结,“我我我我,我不叫。” 然后就被他五花大绑,绑进了一个杳无人迹的小破庙。劫匪大哥已然揭开面巾,蹲在另一边的角角里烤红薯,身旁坐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儿,一个劲儿喊饿。喊得我也饿了,于是跟着他喊,小孩儿见状,喊得更大声。 劫匪大哥便在我俩的双重夹击下烤出了一个喷香的红薯。用木棍将红薯赶出来,他忧郁地看一眼身旁的小儿,再更加忧郁地看一眼我,想了想,将红薯掰成两半,一半给小孩儿,一半给我。 他将红薯递到我眼前时,胡子拉碴的脸压得老低,只差没埋进土里去。 我动了动绑得死紧的手,哼哼道:“大哥,我没有手啊。” 劫匪大哥猛地抬头,望着麻绳,脸上憋出一抹羞愤的绯红,随即往破不留丢的衣服上蹭干净手,将烤红薯掰下一块送到我嘴边。 我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口,又一口,再一口,忽然想起他还没吃,见他饱含深情注视着眼前的烤红薯,那个眼神何其熟悉,冷月亭瞧见《春宫秘鉴》珍藏本而身上又没钱时就是这么个寂寞的眼神。 到底我还是只仁慈的鬼,一扭头,佯装愤愤道:“不吃了,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小孩子望着我,眉毛拧成一团,手中的烤红薯一滑从手心滚到了地上绑匪大哥的手残念地僵在半空,默了默,缩回那边角角上,开始啃剩下小半块儿烤红薯。 我背靠着大圆柱子问他,“大哥,你把我绑来这里干什么呀?” 劫匪大哥忧郁而彷徨的眼神直勾勾落在手心上,闷不吭声,半晌,“大妹子你也别怨我,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感情是要拿我卖钱啊。 转头望着专心致志啃烤红薯的小孩儿,他又戚然道,“其实我倒没什么,只可怜小石头还那么小,爹娘就” 话到这里,劫匪大哥煽情地开始揉眼睛,我也开始揉眼睛,揉不到。可小破门外那个乌漆墨黑的影子,不就是李潇何么? 我方才还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是会手提宝剑从天而降呢,还是会快如疾风闪电哗一下冒出来,又或者让小黑领着兄弟们威风凛凛地来救我,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闲庭信步地c晃晃悠悠地晃到我跟前。 劫匪大哥跳将起来,再次唰的亮出方才那把杀猪刀。我隔着这把杀猪刀警惕地问李潇何,“你带什么家伙来了?” 他煞有介事将手探进袖子里,掏出一把扇子,瞧了一眼又放回袖袋里。我觉得我要哭了,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道:“其实,扇子也很不错。” 劫匪大哥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深觉人格受到侮辱,待要一刀砍下去,手腕一软刀一松却被李潇何掐住了脖子。缩在角落的小孩儿见状,喊了声“舅舅”,抱着个烤红薯龇牙咧嘴就往这边冲,被他一颗琉璃珠子打中小腿,英勇地扑倒在地上。 可谓是招无虚发,一气呵成,我情不自禁就想给他鼓掌,但见他唇角依稀勾起的笑意,立刻出声阻止道:“且慢。” 他这才转眼看我,“你没什么罢?” 我坐在那里扭来扭去,“这绳子勒得可疼了,长逍你要不要先给我松松?” 他于是将劫匪大哥掀翻在侧,警告了一句“你敢逃跑试试”,旋即半蹲在我面前开始解绳子。劫匪大哥尚且不晓得自己差点就去陪阎君老爷喝茶了,搂着自家小石头在一旁体贴地解释:“少,少侠,这个捆法是我们那里捆猪使的,这样解可能解不开。” 解释到这般田地,又是何必呢? 我装作没听到,自顾着挣了挣,果然越挣扎勒得越紧,正要借火烧断,却见李潇何淡定掏出扇子,哗啦一声将这捆猪用的麻绳割断了。 我终于有些相信他昨天的解释,那时候坐在车厢里,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没话找话,问他为什么老藏把扇子在身上。他回答我说,这玩意儿闲时可用来引风纳凉,紧要关头又能御敌防身,用着甚方便。如今想来,这话诚不欺我。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除却四肢有些僵硬外再无大碍,便捡起一颗琉璃珠问李潇何:“你那里还有没有这样的珠子?” 他摊开手掌亮出几颗问我,“你说这个?” 我欢天喜地将珠子刨出来,“这个算我借你的,等找到小月子立刻还给你。”转身又把这些塞到劫匪大哥手里,难得俨然道:“大丈夫以德存世,生不可选道可选。你若当真心疼小石头,就不该再做这个行当。” 回客栈途中,我问李潇何小黑怎么没来,他摇着扇子回我,“你说归兮?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沉默片刻,又问我道:“你那日不是说自己是山鬼,挺厉害的么?” 我早料到他会拿这事来打趣我,于是老神在在觑他一眼,“亡命之徒,死尚且不怕,你以为他会怕鬼吗?” 真正可怕的是这个世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汴京旧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这个世道的背景。这样的背景下,人命即是草芥,是尘泥,且早在崩坏的礼乐中失去了道德信仰,以及对所谓鬼神的敬畏。活下去,是他们唯一的本能。 此番被劫,我以为多多少少是有些丢人的,于是有意无意地就想在李潇何面前表现一番,借以证明与我结盟其实真没那么吃亏,我一样可以保护他。就这样,等了整整七天,我终于等来一个时机。 这日晌午,我与李潇何坐在茶棚里歇脚,茶行大半,恰逢一个衣衫甚是褴褛的老和尚过来化缘。我对佛门之事一向慎重,便从袖中刮出几个铜缁来给他,老和尚对我春风化雨微微一笑,忽而面色一凝凑近些许,“小施主这个面相” 我惴惴摸了把脸,略微忐忑问他道:“我这个面相怎么?” “嗯”他高深莫测点点头,“伏犀贯顶又有龙凤之眼,依老衲看来,小施主这个品貌绝非凡俗之辈啊。” 我被老和尚这句“绝非凡俗之辈”撩得春风得意,飘飘然,又将另一个袖子里的银钱刮给了他,连带着喝茶都喝得畅快许多,似乎天气也不那么燥了。转眼意气风发朝李潇何瞥去,待要同他炫耀两句,长逍两个字将将脱口,却听闻背后沉且慢又是一声“依老衲看来,小施主这个品貌绝非凡俗之辈啊。” “” 李潇何眼皮一掀,明知故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抬头望天,木无表情转移话题,“没什么,就是看天色不早了,待会儿喝完茶赶紧上路罢。” 他拎着茶碗不再言语,只背后又响起那个老和尚的喟叹声,“施主你面骨横粗,眉重气浊,乃是愚顽性强之相。施主以为老衲之言是也不是?” “放你娘的屁!”倒是一把狂野的好嗓子。 我放下碗,想着要不要替老和尚说和,却又听他那浑浊的带着一丝兴奋的嗓音道,“施主且看,这便是愚顽性强之相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回大概不止挨骂这么简单了,他可能还会挨揍。果然,“砰”地一声脆响,那愚顽之相一拍方桌站起来,撸起半管袖子,立刻就要动粗。 老和尚被他提着襟口,嶙峋的身板儿摇摇欲坠有如风中残烛。而这个时候,我想的居然是表现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拂袖起身,转头一望,对那边喊道:“且慢。” 那愚顽之相铜铃也似的眼睛向我横过来,牛鼻子一哼,操着狂野的嗓子凶神恶煞吼道:“你干什么?” 我在他响如山雷的声音下两腿一软,怂了。 “没没什么” 老和尚怀抱着他那掉漆的宝贝钵盂,瞧我一眼,别过脸去又开始阿弥陀佛,挺悲情的样子。 还是头一遭,我开始前所未有地怀念冷月亭,毕竟通常这个时候,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是我,拔刀助人或者被人拔着刀追的都是他。如今没人撑腰,这个感觉真是好生寂寞。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寂寞下去,我又喊他“大侠!” 大侠颇暴怒拿眼瞪我,山雷一样的声音继续殷殷作响,“小娘们还有完没完!” 我便顺着他的视线凝神望去,见我的影子映在他的眼底,于白日天光下渐深渐暗,于是心满意足坐下,表示大侠你继续。 老和尚这回差点翻白眼。 那愚顽之相哼着牛鼻子愤然转过头去,将老和尚提到跟前,正要揍他一揍,却又猛地推开,面上煞白揉了眼再看,忽而有些疯癫起来,直嚷嚷着“死人骨头”魔怔地逃开了。 此事我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喜滋滋将目光收回来,竟见老和尚暗地里对我摇头,面上却是笑了一笑。我不知他命意何在,只埋首不看他。 待歇够了时辰重新上路,复行了半日终于抵达瀛洲。自东境方入瀛洲是一带还算清明的繁盛之地,酒楼茶肆不在少数,打点好宿处之后,我俩各自上楼休息。夜间睡得正酣,李潇何不知哪根经不对,临时起意非要找我喝酒。我便睡眼朦胧跟他去了酒楼,照例是靠窗的位置,端上来的却不是酒,是茶。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便是有病才来陪他喝茶。 强忍着泼他一脸的冲动,我困得头如捣蒜,一点一点的,生生陪他挨着。后来实在挨不过了,就势往桌上一趴,偏着脑袋只管睡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眼前隐隐约约似有火光晃动,亮堂堂扰得人很不安宁。因着白日里施了幻术的缘故,现下精神有些不济,便格外瞌睡,听闻远处人声也半点不想睁眼,只换了个姿势接着睡。 身旁轻轻响起一声醇如美酒的问询,“睡得不好吗?” 这个声音离我极近,像是贴在耳边,却又如幻花入眼c水中映月般不真实,于是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窗户那边轻微响动,紧跟着所有的人声火光全都消失了。只那个亦假还真的声音融在耳边,如江南烟雨吻过桃花,极尽风流,似蛊似惑,“有我守着,你再睡一睡罢。” 我听着没来由的安心,果真就听话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李潇何轻裘缓带依旧是在喝茶,薄薄晨光里,那细长的眼蓦然一挑,甚是清明望着我道:“你昨夜睡得好,殊不知错过了诸多精彩。” 我听得云里雾里,见他将窗户推开,这才晓得话中奥义。此处眼界开阔,一眼就能望见昨夜歇脚的那处客栈,只不过,现下那处客栈已经是一堆废墟了,鸦青灰烬之上,甚至还氤氲着丝缕火后的余温。 “这又是苏婧衣做的?”我望着远处残墟有些后怕,“她就那么讨厌你?” 他添着茶,唇畔笑意隐约有如二月春风,乍暖还寒,直看得人背脊生凉。他道:“婧衣这是在警示我们。” 一看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是不接受警示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汴京旧事 用过早饭,我二人再次上路赶往瀛洲西境——月前的那片疆场。 李潇何料定苏婧衣会出现,缘由无他,只因蜀国已故武安将军埋骨在那里。他还告诉我,那个人叫白夜。近些年来九州之上英豪辈出,白夜便是这其中难得一见的少年将军。 李潇何这个人我大概知道一点,人没什么情绪,出自他口的话更是没有情绪,遇见不顺心的事物往往付之一笑,有什么合意的也不过一句“尚可”。这般吝惜言语的人,既肯作出如此评价,便知白夜曾是多么得意的一位少年将军。 世间可悲可笑的地方就在于此了,但凡是人,凭他生前如何富贵显赫,死后皆不过青萍之末c草莽之间一个土馒头。他是如此,我是如此,没人逃得过如此。 大概我走神走得太远,没留意到李潇何何时转过身来,只愣愣地走,直接就撞上他胸口。我摸着撞疼的鼻子问他,“怎么了?” 他低头,睨着我将右手摊开,露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给我看,竟是小月子养的幻灵鸟。 “白团?”我难以置信,捏着鸟腿儿将白团提起来,被它拿鸟喙啄了一口,忙不迭又将它扔回给李潇何,摸着被啄的指头道:“长逍,你帮我把它腿上的竹筒解下来。” 他依言解下来给我,又给白团顺了毛将它放了,白团于是欢快地围着他扑腾翅膀,一看就不是正经鸟。 我不理他们,从竹筒里抽出纸条一看,只四行细瘦的小字:卿卿吾妹,兄已脱困。今送白团入境,定能助尔成事。 这个 小月子他大概忘了,白团向来有些不待见我,自然,我同样也看不惯它很久了。这倒真不是我的问题,只因白团一开始就对我爱搭不理,我好心要跟它亲近,逗它许久都没用,仍然连根鸟毛都摸不得。摸一下咬一口,摸一下咬一口就这样,直至十根手指头都被它咬了个遍,我便在盛怒之下,一爪子将它拍到地上,从此结下了仇。 李潇何见我形容凄楚,忍不住问道:“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将纸条塞他手里,让他自己看,一边望着他肩上圆滚滚的鸟道:“我其实跟白团有些过节。” 也许他无法想象人跟鸟之间能有什么样的过节,面上竟有些忍俊的意思。看完之后,李潇何淡定地总结了一下:“其一,冷兄弟既已脱困,说明他已经知道无妄城的底细,并且走出了幻境。其二,白团能自由穿行于天演幻境并找到这里,我们跟着它倒也是一条出路。” 话毕摸了一下白团头顶绒毛,见它舒服地眯了眯眼,又转身对我道:“我看它脾性还算温顺,问题应该不大。” 我这才发觉,白团似乎对李潇何很有好感,于是更加坚定白团其实是个女娃娃的想法。但小月子当初回我的话掷地有声响在耳边:万一白团它就好男风,是只断袖鸟呢? 想到这一层,不禁更加嫌恶瞪了一眼断袖的白团。 李潇何却似忽然想起什么,扇子又开始往手心敲:“据说幻灵鸟喜阴喜凉,按理它应该在前方余航山一带等着我们才是,却为何守在这样不著寸草的地方?” 我被他一语点醒,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恍然道:“长逍你可知道,这世间无论怎样完美的幻境都会有缺口,我虽找不到白团却可以,这周围必定有一处。”顿了顿,“我兴许现在就能带你去见苏婧衣。” 他却忽然改了想法,一叠声敲着扇子,兴味盎然道:“缺口吗?” 我觉得莫名其妙,“那苏婧衣” 他说不急:“我倒想看看,那所谓过往是个什么模样?” 坦白讲,我其实还挺不能理解他的思维。自家老婆跟旧情人的爱恨纠葛,究竟有什么好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他用扇子将白团从肩上一扫,白团当即在我们头顶盘旋两圈,径直朝着东方飞去,忽然遁入一片虚空。我立刻从那方祭出华门,想也没想,拉着他便踏进去。 华门以内幽暗阴森,只遥远前方透出一星光亮。我情不自禁抖了抖,心想长年混迹贵族门庭的李潇何大概没见过这个阵仗,于是握紧了掌心里的手,正要说点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叫他别慌。他却加重力道将我回握得更紧,反过来宽慰我说:“不用怕。” “”他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其实一点也不怕。” “不怕能抖成这样?” “我抖是因为我怕冷。” 他下结论:“所以,还是怕。” 我终于被他绕进去了 逆着那道白光踏出华门,我反射性抬手捂住眼睛,缓了一缓,半眯着眼不自觉往前边挪。刚挪两步,被李潇何从背后一拎,拎回了原地。 我想说“长逍别闹”,待看清情形,才晓得真不是他闹。此处江阔云低,起伏山峦并着辽阔土地都如磅礴画卷寸寸展开,分明是一方极高的悬崖,我俩站在断崖边,只消再走几步,便能成功掉下去。 山风徐徐,拂过面颊。我回转过身同他道谢,但见他长身立在那里,微眯着眼,俨然一种傲睨万物的姿态。不免怔怔望着,心想所谓“龙凤之眼,帝王之相”也不过如此罢。 李潇何被我看得受不住了,“你再看,我推你下去。” 政治家果然都喜欢吓唬人,我忍辱负重别过头,冷声冷气地问:“这里就是蜀国吗?” 他保持着一贯严谨的态度:“确切的说,是蜀国都邑,汴京。”侧过身去,猝不及防问我道:“阿醺,你可知幻术的奥义是什么?” “以假乱真?”我当然不知道。 他道:“移神易知,攻破心防。”出于对我智慧的怀疑,他转过头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来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汴京旧事 坦白了讲,鬼才听得懂他想表达什么。 思前想后,我最终还是把李潇何的意思归结为,他想向武安将军白夜学习一番,怎样俘获长平公主芳心。啧啧,传闻果然不假,李潇何对长平公主用情真是深得很。 遥远的天边渐渐有乌云汇集,向这方飘过来,是要下雨的趋势。李潇何短暂研究了片刻周遭地势,最后选定一条山脊小路,准备下山。 至山脚时,却迎面遇着一人上山,左手撑伞,右手上拎两个粗瓷酒坛,红布封口,动作间撞得哐当响。素白的斗篷罩着瘦小身形,我们自上往下看,正被不相称的艳丽伞沿遮住大半张脸。尖削的下巴漏在外头,隐约能见她面色煞白异常,我便知道这人要么是行将就木,要么就是先天不足。 走在前方的李潇何忽然快了两步,上前搀住险些跌倒的那人。见她站稳了脚,妃色纸伞微微抬高,我无知无识地跟过去,这才看清那张半熟半生的稚气面孔。这是多少年前的苏婧衣? 山雨由远而近来得突然,夹着湿润的风吹到人身上,清凉透骨。她颇轻佻朝李潇何笑了笑,闷咳两声与我们错肩行过,步子不大稳便,直至拐进小树林。 我两步跳到李潇何跟前,拦住他道:“那个人分明就是苏婧衣,你也认出来了罢?” 他将我拨开,继续走。“所以呢?” “所以你怎么不跟上去?下雨天多危险,万一遇上山洪或者泥流,你老婆可就没了。” 他行至卖伞的小棚前,扫了一眼,挑出其中两把来。“她要真这么没了,后来也不至于嫁给我。” “”事实上还真是这个逻辑。 等我们买了伞循着苏婧衣的脚步再次上山,雨势已然有些大了,雨点打在伞背,绵密又很清晰,飘飘杳杳,有如江渚之上晚归渔人唱的无字歌谣。此情此景,若赶在夜里,游子必定会垂一垂泪,鳏夫也要起来徘徊。 但眼前的人既不是鳏夫,也没有垂泪。我们两人一鸟匿在隐身结界里,离她不远,隔着薄薄的雨雾,将一切看得明白。 苏婧衣立在一座低矮的坟茔前,单手撑伞,缓缓酹酒于地。酒水混着雨水将脚下的泥土浇得透湿,污淖染上鞋履衣角,她徐徐靠近,右手抚上石碑,食指顺着阴刻进去的字迹一一描摹过。 石碑上“先考江蓠墓”五个字撞进眼底,看得我摸不着头脑,长平公主她爹不该是蜀君苏彻吗?于是歪着脑袋试图理清关系。 “父亲。”她喊那座冷冰冰的石碑。无人应答,她便自顾自说,“那两个人,我终于杀掉了。” 我差点扭到脖子,婧衣姑娘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啊。 “九泉之下你也该瞑目了。”她弯腰捡起地上另一坛酒,扯开封布连灌了几口,便有些体力不济,顺手将酒坛扔在地上。 “为这个我等了七年。如今没了盼头,这世界没意思。”大概不胜酒力,她轻轻摇头,不甚清明的眼瞳里映出坟头之上一片荒草萋萋,却始终很冷静。 “人生何如,不如从没来过。”似乎想到很遥远的事,她忽而凄惶一笑,望着低垂天幕道:“说起来,连我亲生父母都不想要我,你又何必将我养大?左右不过一个药罐子,碎了就碎了,有谁会关心?” 眼看无酒可喝,她又在雨中呆呆站了好一会儿。直至雨渐住风渐收,她捂着口鼻咳了一阵,终于拢紧斗篷,转身踏进雨雾山林之间。 我从结界里出来,将碑脚的枯叶腐草一通扒拉。雨后山中幽静,鸟声啼啭,久经风霜雨雪的石碑将真相揭晓。李潇何擎伞跟在后边,看到那几个模糊难辨的字,“江小楼?” 其实最后一个字已经被侵蚀得很厉害了,根本辨不出到底是歌楼的楼,蒌蒿的蒌,亦或是蝼蚁的蝼。 无论如何,真相便是如此,苏婧衣她根本不是苏婧衣,更不是什么蜀国公主,不过一个病怏怏的山野孤女罢了。再则,她手里头或者还有两条人命。 我拍拍衣袍起来,不知道李潇何现下究竟何种心情。按理说,他被蜀国君摆了一道,这种事情是个男人都忍不了,应该怒气冲冠才对。可我看了半天,他面上实在半点冲冠的征兆都没有,甚至还有一点兴致勃勃。 他道:“总算这一遭没有白来” 后边的话我没有听清,只因白团忽然很不安分,围在我们头顶转来转去,可劲儿扑腾它即将退化的翅膀,搅得我也很不安。 “长逍,这个时间节点怕是要塌了?” 也算一语成谶,方才还四平八稳的山猛地开始摇晃,我方才将华门祭出,脚下土地已经轰然裂作两半,瞬间向后倒去,我站不稳脚也就跟着往后退。 眼前忽然一暗,我被李潇何揽进臂膀之间,视线可及之处也就他襟口同色的复杂纹饰。我能留意这个,因为觉得没什么好怕,大概死过一回总能坦然许多。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他要活下去。 视觉受到限制的时候,听觉往往会超乎寻常的灵敏,我听着山崩地陷的骇人声响,依稀可以判断李潇何如何踩着滚石借力向前,如何以他薄如江舟之力对抗滚滚洪流 只是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地成功了。双脚再次踏实,李潇何堪堪将我松开,我便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他抄着手看我,“方才也不见你害怕,现在晓得腿软了?” 为了让他感同身受地体会我此刻心情,我跟他讲道理:“你有被心爱的姑娘抛弃过么?” 忽然想起江小楼这茬,于是紧接着补充:“这种事情其实就跟失恋一个道理,通常都是后劲儿比较大。就像宿醉之后会头疼,大病之后,人也会格外珍惜身体健康。” 他没什么表情:“你倒很懂。” 头顶的白团撑不住了,扑闪着翅膀沉下来,一面沉一面哀号。我接住它,见它动也不动躺手心里,死鸟一样,连啄我的力气都没了,竟有那么点心疼。看样子,应该是损耗太过。 幻灵鸟这种生物矜贵得很,需要以泽养泽,然我从头到脚搜罗了一遍,实在没有东西可以给它休养生息,情急之下,只好将白团养在李潇何扇坠子里。 沿着华门出去,外边一径通天灯火,车马不绝。我与李潇何来到汴京城,城内最负盛名的青楼伫立在跟前,一度春风四个鎏金大字悬在黢黑夜幕里,被红灯笼照得暧昧不清。这是江小楼的栖身之所。 我换做男子形容与李潇何找了个犄角旮旯的位置坐下。看台上衣香鬓影,舞乐飘飘,我觉得没劲,全身心啃一盘酱烧蹄髈,李潇何则扇子茶盅轮番上,颇为惬意。 忽然一阵热烈的喝彩,我舔着手指抬头,看见台下人头攒动,很不安分地试图往台上挤,被老鸨子带人压下了。江小楼搂着面红木琵琶盈盈起身,眼波潋滟如水,对着喧嚷人潮轻轻一弯。任我一个姑娘家,心尖儿都跟着颤了颤。 便在这时,忽然被人轻轻一推,李潇何端起茶盅,不动声色引我往楼上看。我仰头望去,发现栏杆旁边倚着个人,锦衣博带,色如春晓,很有几分书卷气。有人凑近他耳边低语,他听着,浅色唇瓣渐渐勾起来,随即转身进入里间。 李潇何茶盅一搁,“看够了没有?” 就好像我真的觊觎那人美色一样。我伸手去抓糯米糍,信口说了句,“爱美之心嘛,谁还没点?” 他将点心碟子推到我近前,却道:“那么,我带你看清楚一点。” 我抓住糯米糍的手就那么一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汴京旧事 楼心月,月中天。我同李潇何在楼下,隔着一池水波去望中央的四角凉亭,此处没有什么庞杂人等,于是水心亭里任是半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悄悄往后退一步,即便知道没人能看见我们,但只要一想到偷窥这档子事儿,还是不由自主往廊柱子旁边躲唔,被李潇何拎出来了。 夜里凉如水,我打了个呵欠,仍旧干巴巴瞪着眼留心亭里两人的动向。那锦衣公子终于讲完了不知哪里搜刮来的一段传奇,喝了口水润喉,便静静坐着再没有动作。我看得无聊,坐在栏杆上呵欠连天,正想靠着柱子小憩片刻,那边又有了动静。 “宁笙,你不觉得烦吗?”江小楼半靠在软榻上,眼波依旧潋滟如水。 锦衣公子微微笑着,“什么?” “你这样给我讲故事,天天来,月月来,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名唤宁笙的公子眼底闪烁着清亮光彩,话语中有笑声回转。“小楼,你那么聪明,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她似乎恍然大悟,提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风月场里寻风月,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斟满了酒,她举着酒盏正要仰头饮下,手指微动,却被宁笙扼住手腕。 江小楼似醉非醉的眼睛弯起来,软着嗓子戏谑地嗔道:“怎么?” 冷冷月光下,宁笙一瞬不瞬凝视眼前胭然的面容。杯酌朦胧,人亦朦胧,夜风吹拂过来,他 望着她,知她和笑无情。笑道:“少喝一点吧,别又醉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酒盏抬起来,顺手取过一饮而尽,又对她道:“你一旦醉了,撒起酒疯来,我可吃不消。” 江小楼笑意转淡,未置可否,只是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 我诚心诚意请教李潇何,“长逍,你站在男人的角度分析一下,他俩是认真的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指着宁笙让我仔细观察他的手。宁笙此刻正在分茶,明面上风雨不动挺像那么回事,而方才握她的那只手自然垂在身侧,手指翕张开,竟有些抖。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越是在意就越是小心翼翼,这个道理小月子曾经给我灌输过。 水心亭上湿气重,江小楼身体底子又差,于是坐了片刻又开始咳嗽。宁笙替她将软塌上的薄被提至胳肢窝,捂好了退回去,他转头去望亭外的粼粼水波,想说点什么,双唇微张又笑着摇摇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江小楼看在眼里,懒懒眯上眼睛催促他:“有什么便说吧。你这样憋着,不难受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月光在她面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银翳,她大概有些累了,闭目靠着已经不再笑,沉静的面容恬谧又安宁,像冬日里冰封的水镜。 “小楼,你总说无聊,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有我陪着你,两个人无聊总好过一个人。” 她蓦然睁开眼,眼眶里浮出轻薄的笑意,却意味深长说了句:“有趣。” 我知道这世间有一种花叫虞美人,美丽的表征下最是寂寞。江小楼便如这花一样,虽巧笑与人,但她何曾给出过半分真心? 宁笙接着说,“我知道但凡女子都想要一个安定的未来。从前我想过自由无拘的生活,不值得你托付,但如今既拟交了求官文书,他日若得衔位,你便是县君夫人。” “你说夫人?”她笑他荒唐:“宁笙,你何曾见过风月场里出来的夫人?” 宁笙则不以为然,“六道轮回,有如车轮回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江小楼并不看他,沉声道:“流云易散,人心易变。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花开直须折,岁月不待人。”顿了顿,宁笙态度软下来,他想对她温柔一点,就像等候花开的人,要有足够的耐性。“小楼” 风起绡动,袅袅轻烟从香炉中腾挪而出,融进白月光里,再也看不见。江小楼依旧没有看他,只听到他百转千回喊她的名字,小楼,小楼一遍又一遍。 “小楼,为什么不爱我?” 是夜,两人无声对峙了许久,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结果。宁笙仍然每夜都会来给她讲一段故事,却只字不提那晚的诉求,讲完故事不过喝一盏茶,坐一坐便自己走了。江小楼的态度更是止水一样,不与他亲昵,也不与他疏远,淡淡的,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关她的事。 我以为这件事会这样僵持下去,不曾想之后的第七夜,事情竟出现了转机。 那时候宁笙照例讲了一段蜀国民间传奇,他端起茶盅润喉,莹润的白瓷盏凑到唇边,耳边响起江小楼的声音,慢悠悠的。“两年八个月零二十七天” 宁笙怔了一怔将茶盅放下,而后望着她缓缓笑开,“小楼,我认识你已经快三年了。” “宁笙。”她八风不动喊他的名字,面上嫣然笑着:“你说爱我,是认真的么?” 宁笙一时愣了,却不知说什么能让她更相信他。黑夜阒静无声,江小楼望进他的眼睛,多少年惯有的笑容已经生了根,而此刻,他不曾见过的些微温软沿着她的唇角蔓延开,直到眉心,如屋檐下静静开放的花。 他终于如愿握上了她的手,小小的,刚好可以拢在手心。他对她说,“相信我。” 这万丈红尘中,春去秋来无数个夜晚串成他们中间三年,就像一个梦,道是无情却有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汴京旧事 我以为故事停在这里,一切都刚刚好。可现实之所以为现实,便是因为它的不可逆转,而不可逆转的现实告诉我,江小楼注定不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武安将军自边塞归来时恰逢阳春三月天。那一日熏风摇着酒旗,桃花香盈满半座汴京城,我站在楼上遥遥地望,依稀能见征衣未解的少年将军率着三军铁骑,于楼坊之间踏风穿行。 牙璋归凤阙,美人梳妆迎。白夜着一身银甲,跨枣色战马徐徐前进,硬挺的五官衬在烟柳画桥中,此间倜傥与潇洒,又要让多少闺中女子咬碎了手帕。 李潇何似乎对白夜这个人很感兴趣,第二日晚便易容成某个老者模样去了他府邸,我守在客栈里一等两天,也没等着他带回什么八卦,于是决定亲自去趟将军府。却不料世界这样小,宁笙也带着江小楼来寻访故友。 筵席上,换做常服的白夜与宾客们谈笑风生,甚是快意,唯独将江小楼晾在偏厅小院中,一字不言见她。宁笙坐了片刻,已有些微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埋首闷闷喝酒。 男人嘛,兄弟情深是一回事,但你不能拂了他女人面子,你拂了他女人面子就是不给他本人面子。所以历史上因为女人翻脸的案例不占少数。 白夜自然知道宁笙用意,也晓得点到为止的道理,酒到一半依他去见了江小楼。少年得意总不免骄傲,白夜那时候大概是很不齿江小楼这样的人。 月色如水水如天,他负手踏往偏厅的游廊,不多时便停在满庭杏花外头。夜色将酒气蒸出来,他站在江小楼身后,隔着一道抄手游廊,看她悠哉悠哉坐在水池旁边青石板上,手指向浮着杏花的水里伸过去,却停在水面,覆着一层雾蒙蒙水波,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小楼。”喊她名字时声音很冷,像北寒之地长年未消的积雪。白夜缓缓行去,檐灯映照下,他的视线越过江小楼肩头,看见水镜里装了满天星光。 江小楼此时噙着盈盈笑意抬起头来,“白将军唤我?” 抬头那一瞬,我恍惚看到白夜面上一闪而逝的惊诧,这感觉并不像是那种类似惊艳的赞赏,只是一种纯粹的——意外。我觉得有趣,因白夜对她的第一感觉竟然是意外。 “江小楼?”他已经调整回惯常波澜不兴的姿态,背着手俯身确认。 她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早猜到他会说什么了吧。类似的话我已经陪她听过多回,只是不料白夜这人一点弯弯绕绕的余地也不留给她。 他冷冷道:“既是风尘里的女子,便该安守本分。你只记得一点,休要误了他官身。” 江小楼没有说话。 就此,我目瞪口呆看他们匆匆一面,又匆匆一别,觉得这个事情正在往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按我的理解,白夜不该与江小楼一见钟情并且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然后跟宁笙闹翻才是么?照这样发展,江小楼既觉愧对宁笙,又对白夜情根深种不可自拔,最后在道义与爱情之间摇摆不定,终于受不了精神高压决定冒充苏婧衣远嫁岐国,一切水到渠成。 但无论如何,白夜与宁笙终究是为女人闹掰了。 事后,我将这晚的见闻告知了李潇何,他听完我的看法,最后给出的评价是:“你不去说书实在是人力资源管理的一大缺失。” “这个”我觉得他不愧是一个称职的政治家。 然后这个称职的政治家就给我灌输了一个半时辰的御人之术对治国之道的重要性原理。我吓得一整天没敢跟他搭腔,这种恐惧直伴随着白团的醒转而消失。 傍晚时分,李潇何的扇坠子开始忽闪忽闪地冒白光,闪了能有一炷香的功夫,白团才扑腾着它那将退化未退化的小翅膀慢吞吞飞出来。 我掐着它肥嫩的翅膀差点喜极而泣,却被恶狠狠啄了两口,就那么一生气,那么一失手,差点又把它拍到地上。虽被李潇何接住了,但白团还是公报私仇地将我们带去了一个跳脱性的时间节点。 大概是在三个多月后的仲夏。 滚滚黑云摧压着汴京城,似要将这方天地吞噬殆尽,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闪电一时雷鸣,轰隆隆吓得山野人家里幼孩儿直哭。我俩从华门里出来面对的就是这种境况,荒郊野外,长岭遇雨,明明是未时左右,却被这满城风云闹得暗沉沉,几欲入夜一般。 李潇何引着我与白团躲进一座年久失修的山神庙里,外边下大雨,里边就下小雨。这直接导致了我们连烘衣服的火堆都没法点燃,于是只能等待雨水浇透的衣服被自然风干,这种愚蠢的行为就好比一个同时往水池里注水并排水的傻缺。 傻缺的我正义凛然指责了一番淋成水球的白团,无聊得一遍遍演习手指点火苗,手指熄火苗,手指点火苗 第三次点燃火苗,不期然撞上李潇何的视线。 我怕他抱有不该有的期待,一针见血道:“这火只是幻术,没有温度也不能给烘干衣服。不过照明还是可以的。”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正要说什么,神色忽然一凛,道:“有人。” 我赶紧熄灭小火苗。 一道红光似火蛇破云而出,割裂整个天幕,闪电从云间蜿蜒至天边,将这方黑压压的土地照得亮如白昼,虽然本来就是白昼。 借着这道光亮,我得以看见雾霭霭的雨幕里投射出一个蹒跚的人形,那人衣湿袖单周身泥垢,水淋淋的长发几乎遮住整张脸。似乎腿脚不方便,踉踉跄跄往这边庙里赶,几乎每行几步就要跌一跌,倒在泥水地上喘口气再颤巍巍爬起来,眼看就要撑不住。 我赶紧提着裙子要去扶她,却被李潇何按住,他道:“你晓得那人是谁?” 我摇头,“可她快死了。” 他双瞳莹亮如雪,俨然一种本公子什么都知道但本公子就是不说的表情,压低了嗓音道:“再等一等。” 雷声在低低云层间翻滚暗涌,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狂风卷着暴雨,鞭子一样往那人身上抽。一鞭一鞭终于抽得她再没力气爬起来,索性一个翻身仰面躺进积水里。蓝色闪电犹如怪形巨蟒将这如夜的白昼搅得支离破碎,连珠坠下的无根水将她面容冲刷干净,白皙异常的肤色让我联想到了江小楼。 只是不大敢相信,昔日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竟会沦落如此? “长逍,你要再等再等人就死透了。” 他比着食指示意我噤声,又指着外间道:“她不会死,不信你仔细听。” 我就竖起耳朵听,果然听到马蹄溅起水花以及车轱辘碾过泥地的轻微声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汴京旧事 确保江小楼死不成之后,我与李潇何便兴致勃勃蹲在结界里,等着某个人赶来救她。很快,雨帘那头果然有人驾着四轮马车匆匆赶来,我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马车再过来一点,再一点就可以成功救起美人了 而驾车的人经过她时,却是半点停下的意思也没有,马蹄声声,溅起一路水花匆匆疾行而过。 而过 我有些蒙,望着马车尚未回过神来,又见枣红的马被人勒得扬起前蹄,嘶鸣着调转过头,缓缓退回到江小楼身侧。 “先生?”身披蓑衣斗篷的马车夫略略偏头,问车里人进一步动作。 帷布被撩开,远远可以瞧见骨节分明的手指及一角靛青的衣袖,车里的人撑开一把伞缓步下车,纸伞横在江小楼头顶,瞬间将外界风雨阻隔。江小楼于此时挣扎着掀开眼皮,很困顿的模样,她仰面望了他好一会儿,才发出一点细若游丝的声音:“是你。” 撑伞的人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你还活着,江小楼?”这个声音太有标志性,低低的,薄雪一样,正如白夜其人。“可你这样贱如蝼蚁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言下之意往直白了讲就是:活到这个地步,你怎么不干脆去死? 可江小楼毕竟是江小楼,见过大风大浪大世面的,面对这样直白滚烫的讽刺,又处于这样半死不活的劣势,竟还能微微一笑,无端给人营造出一种轻薄的假相。 “要什么理由吗?”她猛地咳了一阵,胸口剧烈起伏着,直至苍白的唇色染上一点腥红,直至我以为她会就此断气,才用一种嘶哑难听的声音继续说:“三千大道殊途同归。你为什么活着,我也为什么活着。”言毕还不知死活地朝他笑,就好像自己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凭你,也敢跟我比?” 白夜明显不愿再跟她废话,转身进车,却还是命车夫将人一并带了回去。 我想,苏婧衣这条命好歹是保住了。 你想啊,将军是什么人?长年刀口子上滚过来的。他府里随便扔点零头药材出来,那都是寻常医馆里难得的宝贝。江小楼在他那里着实再稳妥不过。 见马车走远,我首先想到两个问题。其一,江小楼这三个月究竟经历了什么?其二,白夜那么讨厌江小楼为什么还要救她? 同样的问题我问了李潇何,他两手一摊,表示全不知情。 “那你知道什么?”亏我方才被他状似洞悉一切的表情唬的一愣一愣的。 他闭眼往身后柱子上靠,“那么心急干什么?总归你想知道的最后都会知道。” 我拿干草给白团团了个鸟窝,也往身后柱子上靠,难得没有睡意。 “长逍,我觉得你跟传言中的李潇何不大像。” “是么?” 我小心试探,“你其实早怀疑这个苏婧衣是假的对不对?” 他偏了偏头没有说话。 “所以你来这里证实你的猜测,这会是你对付蜀国君的绝佳筹码。” 他终于睁眼看过来,“然后呢?” “然后你和长平公主那些事也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吧?这样一来,你对长平公主表现得越是重视,给蜀国君造成的心理压力就越大。等有朝一日假公主之事东窗事发,你便站在舆论的上游,既得人心又能膈应蜀国君,实在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我会这样猜测,主要是深知感情这玩意儿对政治家而言本就无关痛痒。在他们眼里,这事就跟吃饭穿衣一样自然,这个顺心你就多吃一吃穿一穿,那个不合心意大不了就不要。 而对此猜想,李潇何则持保留意见。他望着我,眼里似有浮冰碎雪,凉嗖嗖的。“成天琢磨这些,你不累么?” 我怕再说他就要杀人灭口,果断靠回柱子上打呵欠,“当然累啊,所以我要睡觉。你不要跟我说话!” 耳边寂静无声,他大概被我震慑住了。 第二日醒来,天上已经放晴。 我跟李潇何就近找了个包子铺坐下,店里生意好,早一轮蒸的包子都卖光了,于是店家重新替我们蒸了一屉。我们只好就着咸菜喝白粥,干巴巴等。 好在这个点儿吃饭的人性子都活泼,不管认不认识,只要一起吃包子那就是莫大的缘分,天南地北什么都肯跟你聊,仿佛没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不一会儿,他们就扯到了前不久陈国一场宫变。 甲说:“啧啧,你们是不知道那场宫变损失多惨重!!” 乙表示怀疑:“不是说就一夜之间的事情吗?大兄弟你言过其实了吧。” 甲捍卫权威:“呵!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此番连我们派去的使臣都没能幸免,怎么是言过其实?” 丙轻摇羽扇:“兄台可不要妄言,我听说那宁卿不过是下落不明而已。” 丁表情同情:“真真可惜了这么副好人才,还那么年轻。” 丙不甚唏嘘:“是啊,我听说那宁卿还有一位红颜知己。” 丁惊讶:“你竟不知道么?” 丙:“知道什么?” 丁做悲戚状:“他那位红颜知己叫江小楼,据传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可惜宁公子去陈国后不久便失踪了。” 甲乙丙兴致勃勃:“怎么失踪的?” 丁连连摆手:“谁知道呢?有人说是病死了,也有人说”他忽然缄口,故作玄虚往四周扫视一圈,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近他们道:“也有人说是宁家的人给弄死的。” 甲乙丙同时倒抽口气:“想想也是,宁家这样的门第怎么允许一个歌女玷污了名声?” 丁:“可不就是吗?真真红颜薄命c英雄气短呐。” 甲乙丙丁唏嘘不已,埋首一起幽愤地啃包子 等他们讲完,我们要的那一屉也新鲜出炉了,我一手一个啃得正酣,店家这时送来一笼晶莹剔透的小蒸饺。“我看两位客人穿着,应该不是蜀国人。这水晶虾饺是小店的招牌,权当替小可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李潇何站起来致谢,“我们兄妹二人确是游玩于此,老板此番盛情,在下不胜感激。” 店家听完惊喜道:“那么两位客人来得正是时候。过几日城里举办盂兰会,灯火喧天很是热闹,又有蜀地风情,相信客人会喜欢。” 李潇何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反正我这颗干涸的少女心已经蠢蠢欲动了。于是当晚背着李潇何出去溜达了一圈,没想到这样也会遇到白夜。 我当时正在摊子前边挑红糖球,前方忽然闹出点不大不小的骚动,围着一圈人,人声喧嚷了一阵。紧接着就看几个将军府的护卫押着两个男人出来。其中一个眉目娟秀,模样与江小楼有六七成相似,只是文文弱弱的,全没有那人桀骜。我猜她是扮作男装的长平公主,苏婧衣。 白夜宽袍大氅,肃然走在前头,步履匆匆很快被人潮淹没。 我问身边的青年怎么回事,他头也不回望着那方,“看样子是出来捉奸。” 我这才留心观察同时被押出来的另一男子,俊挺的五官,眉间一股英气。“果然是要私奔啊。”又不甘心地扯了扯身旁青年,“可是你怎么知道前边那个是女的?” “我猜的。”青年转过头来。 我正舔着红糖球,想夸他猜得真准,不料撞上他狭长的眼睛,这眼睛微微上挑,我已经十分熟悉。 “长逍啊”我对他干笑,“真是好巧。” 他扇子往手心里敲,嘴角掀了掀:“真是好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汴京旧事 再次踏出华门已经是一年后的八月,陈蜀交界的土地经秋雨清洗带着点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江小楼衣容素净,将自己隐匿在荼色的垂纱斗笠下边,她从一簇淡黄桂花树后拐出来,宽阔大步钻进茶棚。 身后穿林风夹着粒桂花吹进草棚子,落入她手中阔口陶碗。她晃了晃茶汤,余光所及处冷冽剑芒直冲面门而来,瞬间将斗笠劈成两半。 江小楼面目显现出来,眄视他还剑入鞘的动作,淡淡地:“好久不见,白将军。” 我头一次见这样的江小楼,泼墨的头发男子一样高高竖起,白净面容衬着浅浅红润光彩,神情寡淡全不似从前嫣然巧笑的模样。看来这一年在将军府修养得很好。 白夜在她面前坐定,向周围打量:“废了那么多功夫竟还未入陈国,较上回而言,你此番退步不少。” 江小楼丝毫不见懊恼,只捧着茶碗慢悠悠地喝:“下一次不会给你机会这样说了。” 两人相顾无言坐了片刻,江小楼首先起身往回走,白夜放下茶钱跟出去,走了几步,忽见她一个趔趄扶住桂花树不动。他快两步上前,手指方触及她袖口,不及防她猛地转身扑进他怀里,两个人又不动了。 桂花树随着风轻轻摇晃,一粒一粒碎金落下来,点在他们肩头发梢。我这个角度看正好见白夜背影宽阔挺拔,江小楼身量小,情人一样偎在他怀里,被白夜这么一挡,除了搭在他臂弯的手甚至连片衣袖都瞧不见她。 我不大容易接受,“他们这个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点啊?” “想些什么呢?”李潇何把我往旁边拖,再拖。我这才惊觉江小楼指间三枚银针,严丝合缝抵在白夜胸口。 江小楼冷眼冷声向白夜贴近,连带着三枚银针也渐趋刺进他外袍,“奴家正怕得厉害,白将军可不要轻举妄动。” 白夜垂下眼皮看她,跟小孩子调笑般:“若我轻举妄动?” “也没什么。”她微勾唇角,玩味地欣赏手中锃亮银针,漫漫地说道:“奴家自胎中带来的不足之症,吃药比吃饭还早,照理说病怏怏的什么都做不了,更莫说要手刃仇敌。”顿了顿,“你猜我怎么做到的?” 淡漠的眼里倏尔掠过一线杀机,“那一年我十五岁,研习五毒经书已经七年。”抬头对白夜道:“最近几年就懈怠了很多,也不晓得退步没有。” 白夜认真听她讲,一瞬不瞬审视江小楼每一个细微表情,“你问我?”言罢一个腾挪迅速将江小楼反控在臂膀之间,我甚至还未看清他们具体动作,他的胸膛已经抵在她后背,这回更暧昧了。江小楼不死心地挣扎,那效果无异于螳臂当车。 “退步与否尚且不论,但你下针的位置未免偏差太大。”说话间还带着她的手将银针移到她心脏位置,“你方才下手的位置是在这里”银针往右移了移,“看到没有,只有放在这里才能一招致命。”那语气手法,细致得好像真的在教她怎么万无一失地杀掉他。直至最后,还不忘下结论:“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是否有辱令尊生前一代名医的声望?” 江小楼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迹,可再怎么挣扎也只是泥牛入海,只能由他带着任意施为。 力量悬殊至此实在让人不忍再看,我爱莫能助地叹口气:“长逍,我觉得这个世界对女人太残忍了。权力地位是男人的,金银财富也是男人的,连武力值这样的先决条件也还是偏向你们男人,男人真可怕!” 他打着扇子安慰身为弱势群体的我:“男人以暴力的方式征服天下,女人以文明的方式征服男人。即可隔岸观火,又能巧以美人计借刀杀人,最后不费一兵一卒反客为主征服包括男人在内的一切,你看你们多聪明,连环计用得这样纯熟。” “”我竟差点就信以为真了。 再看时白夜已经松开江小楼,两人保持着客气礼貌的距离。“你这条命既是我捡回来的,便由不得你胡来。” 江小楼逃脱他禁锢,一面活动方才被掐住的手腕道:“既然如此,你大可收回去。” “饶是如此,你也非去陈国不可?” 她道:“非去不可。”真是半点不留商量的余地。 “可阿笙已经不在了。” 江小楼却完全不为所动,表现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不接受,不搭理的脾性。“若他真的死了,我也该带他回蜀国。” 总归白夜拗不过她,江小楼到底去了陈国。一路靠行医赚取盘缠,皆以男子形容示人,这回没了白夜的阻拦不多时便成功到达陈国国都,郢城。 当时的郢城正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瘟疫。而最可怕的不仅仅在于疫情本身,还有环嗣在陈国附近的列国,一个个摩拳擦掌犹如等待猎物的野兽,随时准备扑上去瓜分掉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 江小楼于此时来到这里,所行之处数百里,草木皆尽。大地遗骨的场面甚是骇人,却仍见有人施粥放药。她摘下斗笠凑近去看,发现施粥的一行人背后俨然停着一辆华丽车架,四面皆有守卫看护。 里边的人挑开帘子,见江小楼往车架那边看,报以善意一笑,是位年轻好看的小姐。江小楼对此并未表现出多大兴趣,戴上斗笠转身离开,忽闻车架那边一声不赞许的低斥:“迦南,不许胡闹!” 江小楼猛地回头。 名唤迦南的年轻小姐十分扫兴地回到车里,绣帘放下那一瞬,秋风鼓动,恍惚能见一袭锦绣白袍。白袍男子端正坐着,手里把玩一枚莹润白玉。 荼色垂纱将江小楼隐藏得很好,我不能看见她表情,只是见她望夫石似的定在哪儿一动不动。 李潇何这时出声:“你抖什么?” 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将手掐在了他袖子上,讪讪地收回来,“我都担心她会过去抢人。” 可她比我想象的更沉得住气,不过定了片刻便一声不吭走了。 “现在放心了没有?” 她这么一走,我又觉得难以相信,“就这么走了。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宁笙啊?她怎么不去抢人?”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汴京旧事 江小楼走了没多远,前方黄沙弥漫赶来一群官兵模样的人,以对付暴民的姿态将这里围得滴水不漏。周遭的灾民纷纷聚集起来,不知道他们即将面临什么。这时官兵头头高头大马出列,发表了一连串令人磨牙吮血直欲咬死他的言论,大意是:你们这群刁民所在的地方已经被批为重灾区,上头下令隔离起来,所以就老老实实等死吧,少给老子犯事。 江小楼被视为暴民困在这里,却眼巴巴见那辆华丽车架威风堂堂驶出去,连官兵头头都不敢招惹,想必车里的年轻小姐身份显贵。 我以为这样的境况多少是有些绝望的,可她偏偏有自己的办法,凑近那头头,将钱袋塞进他手中,似乎说了两句什么,官兵头头的眼睛忽然开始放光。他难以置信确认了一遍,见江小楼斩钉截铁点头,立刻派人快马离开,应该是去报信。 江小楼径自选了个角落坐下,泰然自若的样子似乎很有把握。果不其然,那官兵头头很快接到回信,恭恭敬敬将她带走了。这一走直接就去了王宫。年轻的陈侯居中危坐,上首一个老头再次质问她,“你凭什么自信能缓解疫情?” 江小楼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在下虽一介云游大夫,但混迹江湖这么多年,疑难杂症见过无数,未尝有治不了的。” 在场的老御医被她这架势唬得胡子眉毛乱抖。 陈侯这时半威胁道:“若治不了,江卿又如何?” “治不了,江某便听凭陈侯处置,绝无二话。” 至此,陈侯指派了一处药庐给她,限期一个月,势必研制出解除疫情的灵药。如若炼药成功,她要什么他便允给她什么,反之则赐鸩酒一杯,美其名曰留她个体面。 治病就治病,犯得着玩儿命吗?我觉得人君尚且蛮横如此,这个国家算是完蛋了,事实上也确实是完蛋了。 一路尾随江小楼穿行于这现实中早已覆亡的陈国王宫,我见她游云般淡然,不由钦佩她的勇气,同时又很担心她如何治得了一众御医都难以下手的瘟疫。 李潇何在一旁分析,“江小楼既长年研习毒术,照她的逻辑,势必会走以毒攻毒的路线。这个方式其实不算高妙,只是但凡医者都对毒术有些不齿,理论知识与经验的欠缺导致他们无法以此思路下手。而少数像江小楼这样懂得用毒的,又大都没胆量接下这桩生意。不然,陈国也不会是现今这个局面。” “以毒攻毒。”我不大明白,“那找人试药的时候可怎么办?”搞不好要闹出人命的。 李潇何始终持积极态度,“想收获就必须要有牺牲。这世间向来公平,不可能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 我对他的大局观表示理解,玩笑道:“若你今后有这类需要,不妨来乌啼山找我,反正我也闲得无聊,不用白不用。” 谁知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这么说,聂姑娘当真是山鬼么?” 这才想起初入天演幻境时哄他那些话,很不好意思地干笑道:“当日是我骗你,我是个魅人。不过你别怕,我跟普通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不老不死还碰巧会那么点儿幻术。不信你现在跟我打一架,我肯定打不过你。”鉴于李潇何的武力值和求知欲,又连忙补充道:“不过最好还是不要打,我虽然不会死,但毕竟还是会难受的啊。” 这么一补充,立刻又觉得表现得有些怂,偏偏一时还想不到话来圆场,最后只好强行岔开话题,“对了,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我既然是魅人,自然不受幻象迷惑,可是你当日怎么也晓得这是幻境?” 他微笑道:“难怪,我看你好几次欲言又止,原来是在想这个?”见我不说话,便当作默认了,“我年幼时,曾拜在巫神族一位长老门下,学过几年奇门遁甲之术。遇到这样的状况,相较常人自然更通透一点。” 哦,难怪他手上会有天演画卷这样的宝贝。 前头的人忽然停下,引路的宫人带着江小楼让出条道,对着朝这边走来的廷尉大人躬身致礼。宁笙经过时,停下问引路的宫人,“这便是治疗疫症的名医?”又转眼去看江小楼,看到她时硬是眉毛都没抖一下,仿佛从未见过她。“那么有劳先生了。” 江小楼恭顺地低着头,有那么一瞬怔愣:“医者仁心,江某自当尽心竭力。”话毕不动声色抬眼看他。锦绣白袍衬着他冷淡的模样,没什么表情,只是正待要走时,忽然折返过来仔细瞧她,“我与先生可曾在哪里见过?” “有么?” “不然何以眼熟至此。”宁笙皱着眉头,望着她想了半天,终归摇摇头道:“大概是幻觉吧。” 宁笙捏了捏鼻梁困倦地走开,江小楼余光追随着他,手指陷进掌心,胭然的模样有片刻着疑,很快又不见。此情此景,她竟能保持这样冷静,我都开始怀疑她对宁笙究竟是何用心,要么就是她天性如此,将一切都看得淡。 往后的几天一切相安,除了迦南公主生了点儿病,这个事情还是送药的宫人偷偷告诉她的,据说已经闭门谢客两日。 江小楼不是关心宫廷八卦的人,这次却没来由起了兴致,“宫里老御医怎么说?” “大人们都没怎么提,我们下边的自然也不敢多问。” 她捣药的动作不停,转而吩咐他们今夜不用值勤。 李潇何这时将我带出药庐,“信不信?宁笙今晚必定会与江小楼碰面。”然后就拖着我去了廷尉府。 宁笙的日常生活沉闷且冗长,每日除了例行公事便没别的娱乐活动,流水一样。自辰时起伏案工作,午时吃饭然后继续伏案工作,酉时回家换身行头紧接着去了一座别致宅院,半个多时辰后皱着眉头出来,郁郁寡欢绕道至街口一个酒楼。 他走进去,酒楼老板立刻迎上来说悄悄话,他点点头,轻车熟驾上楼进了雅间。里边的人等候多时,茶都已经凉了。 我冲上去扒着门一看,还真的是男装的江小楼下一刻就被宁笙将门缝压实了。我赶紧要带李潇何穿墙进去,一扭头却找不到他踪影,在二楼转了一圈也不见人。想了想,觉得以他的身手必定出不了什么差池,便自己进去了。 可我看到的是什么状况,宁笙为什么抱拳跪在江小楼面前? 江小楼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看他,“宁公子对公主倒是情深义重。” 宁笙姿势未变,黯然地抬起头:“迦南为我做了许多,又有救命之恩。如今不过跪一跪,其实也没什么。” 我看见江小楼捏杯子的手指都有些发白了。 “但在下记得方才只言有眉目,可没说已经想到办法治疗疫症。更何况,公主是人,其他人就是草芥了吗?在下对其他人尚且莫可奈何,对公主同样也莫可奈何。” 看样子,迦南公主也染上了瘟疫,这两日谢门避客指不定就是被悄悄隔离到方才那座宅院去了。 茶室里有片刻的寂静。 “这样么?”宁笙站起来,神色与方才已有些微不同。我尚且未能体会,眼前黑影晃动不知从哪里冒出好些黑衣人,蹭蹭蹭,皆抽刀架在她脖子上。 夜风吹进窗户,将烛光摇得恹恹欲睡,有那么瞬间的暗淡。他声音冷冷清清:“若是这样,江先生又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关山月 又能如何?要换做是我,大概就举手投降了。“大哥你说得对大哥你手不要抖哇大哥我什么都答应你” 而江小楼那叫个淡定,刀子都架上来了还能面不改色。便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屋里仅有的蜡烛倏然熄灭,黑暗中有打斗的声响。情形如何我尚不能分辨,只下意识往墙角挪,忽见一只火折子突兀地自黑暗中心亮起来。 室内再次归于平静,方才提刀的黑衣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宁笙举了举火折子,昏黄的火光照亮白夜左半边脸,眉眼星寒,手上的刀稳稳当当直抵着宁笙胸膛。宁笙表情冷森森的,隐约有些戒备:“是你?”又去看他身后的江小楼,警惕地眯眼,“你们都是蜀国人?” 候在外间的人此刻注意到异常,脚步纷杂往这边赶。白夜将刀移至他脖颈,“不止我们,还有你。”下一瞬拿刀背将宁笙敲晕。 眼见他们翻窗逃走,我急得立刻下楼去追,至门口时撞见李潇何。“咦?你回来了。”拨开他接着追,结果被他提着领子拎回去,“他们往这边逃的,你搞错方向了。” “” 再见他们俩差不多已经到亥时,江小楼坐在楼顶上喝酒,一面摩挲着酒坛子打趣他道:“你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难道是怕我伤心?”白夜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将她望着。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喝:“那姑娘我见过,模样生得好,脾性也不错。若换做是我”自嘲地笑了笑。 抬头见白夜在飞檐边吹风,安静得好像那一处的空气都凝结了一样。她没趣地晃了晃酒坛,懒懒的,已经带上几分醉态,“既然他忘了我,我也不要记得他。我凭什么要记得他,我只是”那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夜风一吹就散,甚至听不清她后边在说什么,她不动声色转过脸,眼角朦胧水光被她轻易地藏住,换手取过另一坛来,故作轻松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没了谁会不行吧?” 靛青的衣角拂过,白夜将她手中酒坛夺过来,我以为他这是要阻止江小楼喝酒,不料他扯开封布又完整塞回她手上。口是心非地劝她,“再喝可就醉了。” 江小楼不以为意,晃眼又是一坛下肚。白夜还坏心眼地纵容她酗酒,不多时江小楼已经有些不知所谓了,摇摇晃晃揪着他前襟,絮叨个没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把从小到大的光辉事迹全数了一遍。我第一次知道她醉酒后会这么话唠。 “我八岁时亲眼见养父被杀,躲在床底下连哭都不敢。那个冬天,我走了好久,又冷又饿真想这样死掉,可是我要活着,我还没有杀掉他们,所以我去了伶人馆。在那里吃不饱也穿不暖,唱得不好还要挨鞭子。但我挨过来了,十五岁那天,我亲手杀掉了那两个人,他们临死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我还遇到了宁笙,这世间原来还有人愿意对我这样好,他这样好”最后瘫倒在白夜肩上,模模糊糊地:“可是他忘了我,他对别人也很好我终于又剩一个人了”到最后倒头睡了过去。 白夜右手将肩头上的人扶稳,头顶上星河绚烂,与他们初见那一晚别无二致。 “别挣扎了,你跟他不可能。倒不如”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我也抬头去望星星,觉得中间跳过那一年,可能错过了什么。 据李潇何所言,宁笙自那晚后仍不死心,每日都去药庐问药,这件事实在是强人所难,更何况是为了迦南公主向她求药。但又有一说叫关心则乱,这也说明宁笙对迦南公主可能真的挺在乎。 这种纠缠持续了七日,最后终止在两日后,宁笙向陈侯求了一道旨,他要和迦南公主即刻成婚。不论生死也不求结果,他就是要娶她。陈侯自然允了,只是鉴于陈国现今复杂的局势,下令让他们三日后简单走个过场就成。 而真正的转机发生在婚礼的前一晚,江小楼制药成功了。宫人将药方送到陈侯面前时,天空乌云骤聚,白夜已经快马带着江小楼离开郢城。江小楼由于拿自己试药的缘故,一直高烧不退,直至陈国边境时才清醒过来,那时候,宁笙与迦南的婚礼已经过去。她却状似遗憾地揉额头,“真可惜,连杯喜酒也没喝上。” 白夜倒水的动作一顿。 我跟着白夜和江小楼也没怎么睡觉,正想睡一睡,李潇何这时带回消息来,说迦南公主昨夜喝了些酒,又哭又闹搅乱了自己的婚礼,因她觉得宁笙只是同情她。还有就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喝口茶道:“一年前那场宫变,宁笙确是死里逃生。迦南公主救了他,却也对他情根深种,于是喂他喝了遗忘河水,这才有今天的局面。” 但我觉得,这一年时间,宁笙忘了江小楼是真,爱上迦南也是真,迦南对他的心意还有他们之间种种,这些都不可否认。白夜那晚所言便是这个道理,江小楼跟他早已经不可能。 我被挑起了兴致,方才的睡意全部烟消云散,“还有么还有么?” “还有?”李潇何收起扇子,一本正经将我往床上按,“你该睡觉了。” 我觉得没劲,这扫兴程度不亚于酒到正酣你跟我讲喝水有益身心健康,书说一半来一句请听下回分解。 气愤地握起拳头:“李潇何我恨你。” 他顶着我的恨意不为所动地阖上了门。 也不知何时睡过去的,我觉得闭眼睁眼不过一瞬间,李潇何却说我睡了整整两日。而我那么能睡,他不但不惊讶,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 据他所言,这两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陈国的疫情已逐渐好转,比如周遭列国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再比如某个边陲国甚至在陈国边境练兵示威了 我对九州这两年的状况了解甚少,“所以陈国最后是被哪个国家干掉的来着?” 他敲着扇子想了片刻,“陈留之地这场混战,蜀国瓜分了陈国大半土地,堪称是最大赢家。大概是在两个月后。”言罢笑眼望过来。 我虎躯一震,跟他来到两个月后的陈国。 这场混战缠绵在蜀国c寻国与陈国的交界处,古阳城一带。此地乃是贯通四方的要道,若攻下这里,无论修个炮塔或是兵营,四方都在掌控之下,便如同一口老血噎在陈国的喉咙里,让人郁闷到吐血。然而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后劲不足的一般都耗不起,于是耗在这里的也就贾奕为代表的寻国以及白夜挂帅的蜀国。 这几日初初入冬,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天气渐渐变得恶劣,这种作战状况无论对哪一方而言都是极恶劣的。这意味着他们都需要调整作战方案,速战速决。 对于陈国经历了瘟疫这样的浩劫还能支撑到今天,我觉得不可思议。 李潇何的解释是:“要么站着死,要么跪着生。这样的绝境下,人心的力量最不可小觑。” 可见这场亡命厮杀远没有想象中容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关山月 陈留之地冬季绵长,一向冷得早,如今不过十月,天地万物皆已郁郁委顿。我生来有些惧寒,尤其刚下过雨更不爱动弹,偏偏白团专挑着夜里将我们往外带,于是五步一颤,十步一抖行至烟柳河岸李潇何终于被我整崩溃了,大氅往我身上一裹,“还冷不冷?” 冷是不冷了,只是衣服忒长,我走一走,滚银的袍角便跟着在地上拖一拖。他憋着笑将氅衣提高兜脑盖下捂了个严实,漏出两只眼睛:“走两步我看看。” 我拨开衣服瞪他一眼,什么恶趣味?却见对岸有些异动,赶紧拖着李潇何过桥去看,不期然撞见江小楼,两岸灯火为底色,她着一身如火红衣裳幢幢地往这边赶,苍白的面庞恭顺低着,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至桥尾时一个趔趄,被未曾见过的锦衣公子接住。 对岸银甲兵卫追出来,大喇喇沿着长桥与河岸逐一巡查。我此番也没能幸免,被好几个人同时上上下下地瞄,完了又遗憾地去瞄长桥上另一对眷侣。我心想完了,江小楼这回怕是摊上事了。向她望过去时,锦衣公子靛青的披风将她盖住,扣住江小楼后脑往肩窝轻轻一按,亲昵地贴着她的侧脸,“阿鸢真是胆小。” 方才瞄我的那几个兵卫终于将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态度专横地要求江小楼转过脸来,锦衣公子态度更加专横地不许。手上温柔地轻拍她后背,眼睛却凉飕飕往外冒杀气。 几个兵卫肆意妄为惯了,气急地抽出大刀。李潇何这时眼疾手快往我眼前一横,我抬起头,又被他堵住耳朵。动作到底迟了一步,我抖了抖,方才凄厉的叫喊仍在耳边回旋。 他缓缓松开手,顺势将我一带揽到胸前贴着。“别动。” 我有些后怕,想看又不敢看,觉得李潇何头一回做这样的动作,说明今天的场面比从前那些血腥场面更加血腥。 很快听到刀剑入鞘的声音,“敢在我宋恒手上抢人?” 紧接着是剩余活口们撂刀子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小的不识,原来是宋恒宋大人。” 我悄悄地问,“宋恒是谁?” 李潇何声音轻轻的,“还记得陈王宫里坐上首那个老头吗?这是他儿子。”说话间,胸口颇有节奏地缓慢起伏,起伏得我脸皮发热。 那宋恒公子冷着嗓子问,“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活口们带着小颤音,“宁驸马遇害了,行刺者可能是个女人。” “国婿遇害,便来找本官的不痛快?”轻慢地笑出声,“呵,廷尉府教得好啊。” 这回连小颤音都听不着了,方才强硬不可方物的银甲护卫齐刷刷一跪,吓得半个字不敢说。可见这个宋恒定然是个厉害角色。 离开众人视线后,我们一路尾随着他俩,堪堪拐进黢黑小巷,江小楼便无力地委顿下去。宋恒搀着她,“怎么样?” “迟了一步,没拿到军备图。”江小楼颇遗憾背靠在墙上,身前一块衣料猩红,额发也被汗水濡湿。 “我是问你怎么样。” 她眸光闪了闪,借着咳声掩饰过去,漫不经心摸着左腹道:“皮外伤。” 他自然不信,手指摸索过去按了一下,听她隐忍着倒抽口气,鼻尖渗出细密汗珠。“就知道不该由着你来,先回去处理伤口。”伸手扶住她的肩头,冷不防地被江小楼一按,“白夜,宁笙呢?你找到他了吗?” 扮作宋恒的白夜散漫地点头,哄小孩儿一样,“你先把伤养好,等我打点一下带你去看他。” 所谓的等她伤好其实也就等了三日,因三日后正是假驸马草草出殡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迦南公主送葬归来,抱着宁笙的牌位靠在藤椅上发呆。江小楼与白夜来到公主府时,她仍然怔怔的。“白将军,我有话要同江姑娘说。” 见白夜一声不响退出去,江小楼走到迦南近前,“公主有话要说?” 她搂紧了怀里的牌位,怆然地抬头眄视她道:“我听说了,阿笙爱了你整整三年,可他如今是我的驸马,我爱他不比你少。我承认这样不光彩,我有愧于你,但我不羡慕你,更不怕你。”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 迦南朦胧眼波中迸射出敌意,语气却近乎哀求,“你不要抢走宁笙。” 空荡荡的灵堂里有片刻宁静,冷风过堂掀起白练,掀起迦南同色缟素,她仰面等待她的回答,脸色不比江小楼好看。“你答应我,我把军备图给你。” 江小楼一副“你疯了吗”的表情去看她。 迦南噙着一眶泪,惨然笑道,“陈国气数已尽,横竖是覆亡的下场,亡在谁的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呢?更何况那个地方对阿笙如此要紧。” 江小楼不客气地在一旁坐下,有些化不开的情绪在她眼底蔓延开:“公主未免小瞧了自己。即便我愿意争,他便舍得跟我走么?” 迦南显然不信,“那你为什么回来?” “覆巢之下无完卵,陈国虽然是这样的局势,我却有办法带他安然离开。他从前陪我三年,我如今还他一命,我们彻底两清。” 不知道迦南听进去多少,她无声地凝视她半天,终于沉静着以破釜沉舟的决心道:“阿笙在外面等你。” 推开门的刹那,假山石旁背身立着熟悉的锦绣白袍,恰如一度春风初见他时那般清澈素雅。白夜正与他相谈,见她出来眼神示意他回头,旋即不声不响背转身去。宁笙注意到江小楼,回头对她窘迫地轻笑:“江姑娘。” 这一声江姑娘像问候也像叹息,温温软软,却冷硬地将过往全部收回。江小楼状似坦荡地进前,余光往白夜身上飘:“白夜同你说了罢,你愿不愿意回蜀国?” 他却摇头。“不用了。”顿了顿,目光胶着在她面上,似要穿透:“我过去做了许多糊涂事,也可能现在做的才是真正糊涂。”从袖中取出羊皮纸卷,“这是陈国军备图,前几日盗走的不比这张。” 话毕将手中物件抬了抬,一瞬不瞬笑眼望她,待江小楼机械地伸手来取,手指触及温热纸卷时,他迅速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了句,“是我对不住你。” 她僵了僵,恍惚间听他一声:“小楼。”真真假假,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一句。再回过神来,宁笙已经宽阔大步跨进自己的灵堂 冬雨绵延的季节,蜀国凭着这张军备图很快抢占先机,率先攻破了古阳城。破城那一日同时收到内应反馈回来的消息,公主府彻夜大火,宁笙与迦南皆没能逃过。彼时江小楼抬头望天,什么也没有说。 这样的季节,排除自裁的可能,这场火来得根本没有缘由。我觉得遗憾,因为宁笙至死都没记起江小楼,正如白夜酹酒时说的那样,醉酒很容易,醒过来却很难。怕的是他的不愿觉醒正是他的心甘情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关山月 江小楼自陈国受伤后身体状况就不好,边境苦寒,又值冬季天凉,初雪降下来后更是急转直下,常常一咳半宿。白夜眠浅,午夜醒来总会去她营帐外站一站,高高的身量融进皑皑关山c如练银辉,细雪将鸦青的眉睫染白,平添两分似有若无的柔软。 正当她咳得快要背过气时,白夜端着褐色药汁掀帘子进来,背着风口拔萝卜一样把人扶起,厚厚的棉被裹了她两圈,一面挤在床沿上坐下来,强势地喂药。不容拒绝的话就这样漫不经心出口:“是要自己乖乖回去,还是我让人押着你回去?” 她睫毛轻轻一颤,就着他的手乖顺地喝药。 他无声看了她片刻,忽然将人紧紧一箍带进怀里,隔着一层被子埋首进她肩窝,不怀好意地问:“不愿意回去?”挺直鼻梁险险蹭过她温热的侧脸,嗓音低沉道:“难道是舍不得?” 明明是调笑的话,语气却正经得像要逼人就范。 江小楼错开他滚烫视线,不为所动地小口汲取他手中汤汁。颇郁闷地:“我自己回去。” 眼看被包成粽子的人将药喝得一滴不剩,他满意地拉开距离:“莫不真是能医不自医?”见她疑惑地望过来,顺手扯过床头手帕递给她,“你诊得了自己的脉,断得了自己的病么?” 江小楼接过来细细擦除嘴角汁液,同时以专业的角度平静陈述:“不足之症分气虚c血虚,气虚可发展为阳虚,血虚可发展为阴虚。主要表现为疲倦乏力c懒言少气,偶尔伴有咳嗽咯血”抬头瞧他一眼,带了点笑,“是这个意思吧?” 他不带温度地附和她假笑:“从前也不见你这么贫。” 忽听得外间锣鼓声响,怕有人夜袭,于是连忙出去查看。江小楼追着他背影,睫羽在烛影中不露辞色地翕动,却和衣睡下了。 迷蒙之间偶有窸窣响动,她不动声色在床上翻了个身,手指捻着银针聚拢,同时见寒芒于眼前晃过。黑衣人负伤强撑着,喑哑道:“劳烦阁下送我一程。” 江小楼就这样消极地被人挟持了,期间甚至没有半点抵抗的自觉。这一夜雪虐风饕,马蹄裹雪于茫茫白夜中无声掠过,荒天迷地里像天际一晃即逝的雁痕。不想入寻国边境时,行了一夜的千里驹倏而发了狂,长嘶一声将背上两人甩进雪地。 黑衣人原本受白夜重创,撑了一个雪夜,此番又被摔下马,滚进雪里连起身都困难。江小楼这一下也跌得不轻,试探着捏了捏左边肩膀,眉头立刻一皱,蓦地翻身仰面躺在雪上喘气,起伏胸腔里忽然发出一声笑。大喜大悲的情绪她是没有的,但那笑容里头裹藏着太多艰涩难言的意味。 她抚着肩膀坐起来,见黑衣人同样警惕地抵着刀起身,便这样无声地与他对视。 山谷间雪狼的嗥叫起落回环,间或闻得一声近似一声的孤号。江小楼摇晃着起身,“怎么样?杀了我然后被雪狼一起吃掉,还是要赶紧走?” 黑衣人仍抵刀半蹲在地上不语,胸口剑伤袒露在猎猎西风中,黏腻成片的衣料此刻被风干。她回头,千里驹方才挨了她两针早已发狂跑远,连个影子也不见。于是单手紧了紧灰白的布袄,顺势将一小瓶药膏扔到他手里。黑衣人谨慎检查了一番,旋即滞拙地抬头,见她已逆着风雪走远,剩一片空荡荡雪影。 直觉告诉我,她不会去找白夜。 而此时脚下轻微震动,我仓皇地环顾四周,“雪崩?” 李潇何逗弄白团的手一顿,却并不看我。遥远雪幕里走出个人,着一身单薄雪衫,泼墨也似的长发缠着胭然面容,她眼神森然地向我们振袖,四面崔巍峭壁顷刻崩塌。 江小楼厉声道:“你们该死!” 积了半月的雪坡轰然倒塌,以摧枯拉朽之势奔涌卷来。李潇何果断将白团塞进我怀里,然后抱着沉甸甸的我向后倒退。可他再厉害也只是肉体凡胎,还拖着两个拖油瓶我心里一紧,当机立断咬破手指,猛地灌了白团几口古董血,白团被呛得哀号,展翅而出化作巨大白鸟。李潇何莫名其妙抬头一望,很快心领神会纵身跃上鸟背。 我心虚地回头,见江小楼已换作獠牙利爪的暴怒模样,忽而抬手一挥,那积雪又似汹涌浪潮追扑过来。白团被吓得鸟躯一震,将我震到了尾巴上,翅膀扑腾得更卖力了。 江小楼这时驾着雪马赶上来,我趴在尾部,顺利地被冰碴刺进眼睛。真是针扎一样的疼,同时听李潇何唰的甩开扇子,翻身跳到江小楼的马上。 我不安地拽紧了鸟毛,也不知道李潇何有没有被欺负,耳际响起类似浮冰碎裂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真真切切地将我包围——看来被欺负的是江小楼,这个幻境破灭了。 一切豁然变得明亮,李潇何也已回到鸟背上。“还看得见么?” 我努力掀开眼皮,见一片模糊的胭脂色,“还好。”想来形象有些可怖,于是撕下一片衣角蒙住眼睛。“江小楼怎么样了?” “不知道逃去哪里?”他手指从我眼下拂过,带走一缕血腥气味:“你的血倒是个宝贝。” 我怕他萌生不好的念头,连忙撇清道:“这是义父给的,总共也没多少。” 他气定神闲:“你把我想得太坏。” 我与冷月亭的重逢是一个意外,那时候初入瀛洲西境被一伙强盗劫路,几个奶声奶气的娃娃气势汹汹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包子来!” 我两手一摊,“姐姐没有包子。” 他们恨铁不成钢,“没有包子馒头也成的呀!” 我很无奈,“馒头也没有。” 奶娃娃就怒了,“呔!你个瞎子到底有什么呀!” 瞎子撩起袖管,“拳头要不要?” 然后他们就哭着鼻子找来了所谓大哥头,大哥头看见我吓得锄头一撂。“阿醺?” 如此熟悉的感觉。“小小月子?” 那声音凑近了,“小阿醺!”一把将我搂住,冷月亭激动得几欲痛哭流涕,方才握锄头的手在我头顶蹭来蹭去,蹭来蹭去 李潇何这时正义地出声,“这位便是冷兄弟罢。” 冷兄弟不知抽什么风,傲娇地哼哼一声,理都不理他。“小阿醺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慈爱的语调骤冷几个度,对着李潇何,“一定是这个家伙害的罢?” “小伤,跟他没有干系。”从前那么多次都没见他紧张,我觉得冷月亭可能饿着了脑子。 李潇何亦勾着扇子一笑:“在下李潇何,表字长逍。” 冷兄弟一扭头,带着帮奶娃娃回了所谓山寨,其实就一个竹篱笆围起来的茅草屋。我尾随着跟在最后,半道被李潇何扯下遮光的白布,“日头沉下去了,你也适应会儿。” 还没来得及适应,就见草房子里撞出个女人,颇焦灼揪冷月亭的袖子。“冷少侠,我们的蘑菇没了!” “没了!”冷月亭无限沉痛地握紧锄头:“究竟怎么一回事?” “就是,就是早上救回来那个老和尚” 说话间引着我们进了草屋,偷吃蘑菇的罪魁祸首喝完最后一口汤,可耻地摸着肚皮打饱嗝。 冷月亭愕然盯着空荡荡的锅碗,继而两步向前,悲愤地将元凶提起来,摇了摇:“老和尚,你还我蘑菇!!” “阿弥陀佛。小施主你这是做何啊?” 我听这语调耳熟,忍不住挤到前头去围观,见老和尚也向我望过来,竟是幻境中救过那位。浑浊的嗓音无不活泼起来,“小施主,你也在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关山月 我只在幻境中见过他,他竟能认出我么? 冷月亭见怪不怪解释:“别听他扯,这老和尚自来熟。”转过头去继续呵斥他,“我救了你,你便这么回报我?你以为老子弄回点蘑菇容易吗?我容易吗?啊?” 老和尚被摇得风中残烛一般,惴惴合十了手掌:“阿弥陀佛。小施主莫恼,贫僧知道你拖娃带口不容易,但也没说不还你啊。” 冷月亭肩膀一抖,回视一圈嗷嗷待哺的娃娃还有面容焦黄的娃娃他娘,语气终究软了下来,“你个一穷二白的和尚,要怎么还?” “阿弥陀佛。贫僧在前不远的余航山上辟了个草庐,周围有不少蘑菇野菜。” 就此,我们几个大人跟着老和尚上了余航山。期间冷月亭不断跟我套李潇何的事情,讲到一半忽然问:“我们家宝贝白团呢?” 我指着前边李潇何,“在他扇坠子里。” 冷月亭羞愤地一声哼哼,不理我了。我干脆也不理他,转头去跟娃娃他娘搭话,这才知道她是个遗孀,丈夫前不久才死在瀛洲西疆的战场上,于是孤儿寡母艰难维生。几天前遇上草寇险些遇害,被偷瓜未遂的冷月亭救下,考虑到她们家已经不安全,这便掏钱盘了坐山头的茅屋。别看这么个草棚子,乱世里的银钱不比实在物什,任他花光了盘缠也就换来一个小破屋。 知道这些再去看冷月亭,第一感觉是我们小月子形象伟岸不少,可转念一想,他真的花光了所有盘缠? 摘蘑菇时,冷月亭在我灼灼目光下,第七次躲到老和尚背后,心里一想不对,又别扭地往李潇何那边蹿。李潇何不明所以地抬头,迎着目光朝我一笑。 待月亮升起来,已经摘够了娃娃们两天的口粮。老和尚将蘑菇装进冷月亭的篮子,“天已经黑了,几位小施主还要走吗?” 我被问得有些茫然,又听他道:“若不嫌弃,便在贫僧这里歇一宿罢。”言讫,却是望着冷月亭。 我见他搂着个竹篮,面上难得严肃一回,便知他心中有些不舍。 “小月子,你回去收拾收拾罢,道个别。我们明天还在这里等你。” 他郑重地点头,颇古怪瞥了眼李潇何又哀怨地瞥回我身上,一跺脚提着蘑菇下了山。老和尚带我们回到草庐,里边不大,却收拾得洁净,只是东窗边板床上直挺挺躺着个人,一动不动甚惊悚。 李潇何好奇地踱过去望一眼,向我招手:“阿醺,过来看。” 月光照进东窗,我走近,见白夜面沉如水,眉目静静洇开,如浓墨走过温润生宣,却旁生两分浩然英气,正是传闻中的儒将风度。 老和尚拎着个水壶自外间进来,倒了两碗冷茶,又翻出几个白馒头给我们,解释道:“小施主莫怕,这人是贫僧从西疆战场捡回来的,还活着,只是醒不来。”说完懊恼地一拍光溜溜秃头,忙不迭取来小勺替他哺些水进去。“贫僧今晚便跟这位施主挤一挤,西窗那边还有张床,至于另一位” 另一位只好打地铺了。考虑到李潇何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岐国公子,细皮嫩肉的,跟细面馍馍一样,想来没受过什么苦,我向来糙惯了倒是无妨,于是卷好被子径自往地上草席一滚。“睡觉罢,劳烦长逍灭个灯。” 他自一愣,也不废话,果然就灭灯在床上合衣躺下了。如今正是春寒时节,我哆哆嗦嗦搂紧了棉被不知何时睡去,半夜再次被冻醒,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翻身往床下看,李潇何被我这一串动作惊醒,压低了嗓音瓮声瓮气问:“还冷吗?” 那声音沉沉的,绵绵的,若用来说情话,该是很好听。 我觉得他可能比我更冷,借口做了噩梦将他连人带被子拖上床道:“你陪我看一看星星罢。”抬头望去,天上黑压压一片。 他向我确认:“看星星?” 我胡乱指着天边,“你看那边,你仔细看,那儿就有一颗星星” 他还真就抬头去看,我趁他分神,悄悄使了个诀术将人弄晕了。义父曾经说过,能力与责任是成正比的,这叫博爱。这一刻,我端视肩头的李潇何,觉得自己简直无比博爱。 翌日醒来,老和尚已然早起炖了一大锅素蘑菇,一边喝汤一边对李潇何频频点头,赞许道:“阿弥陀佛。既然这样,也是他的造化。” 我揉着眼眶凑到桌前,“谁的造化?” 老和尚此时欢快地另舀出一碗来招呼我,“小施主你醒了,来,喝汤喝汤” 李潇何亦有些欣喜:“你的眼睛已经不怕光了么?” “差不多了。”我拿汤匙捣蘑菇,“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老和尚抢先道:“在谈天演画卷的事。小施主,贫僧炖的汤好喝吗?” 我这时注意力全在天演画卷上,“这么说,长逍已经想到办法应付江小楼了?” 李潇何正要说,又被老和尚截住,他对我猛点头,“想到了想到了。小施主,贫僧炖的汤好喝吗?” 我几欲拍案而起,“太好了!是什么办法?” “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讨论。小施主,贫僧炖的汤” 我发现老和尚对自己的厨艺有种近乎癫狂的执着,于是以专业的态度c冷静的语言惊羡而不失偏颇地赞叹了一番。见老和尚喜滋滋提着个篮子又去采蘑菇了,遂一把捉住李潇何的手,“长逍,究竟是什么办法?” 他笑笑,“白夜在这里,还怕江小楼不来么?只是还需要你的帮忙。” 我拍着胸膛打包票:“你要我做什么?” 他道:“我要抹掉他的记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