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匪姬》 正文 第1章 边镇(上) 时值夏末秋初,换作南方是天高水清,枫红如火,而这边陲无名小镇却早已雪虐风饕。 这座小镇没甚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重刑犯的流放之地。 末竹是其中之一。算起来,她被流放至此地已有整整二十三年,原本按照重明国的律法,她应当被凌迟处死,但不知是幸还是命,那年时逢先帝猝然驾崩,新王即位,国师断言不宜有血光之灾,否则必有大劫降至,国中一向奉他若神灵,新王听言下令大赦天下。 于是末竹从死罪改为了流放罪,同年一起受刑的一共有四十二人。 在从沧水城至雪镇的服刑之路上,末竹不止一次的想起自己的故国玄瑞。 当时的玄瑞,真是南边一隅小国,只有三座城,分别为都城沧水c珍珠城南洲以及蚕城离芽。沧水比及其余各国都城而言,并不算得上十分繁荣,不过沧水河是南北船只运输的往来要道,而南洲人人养蚌,盛产珍珠,离芽则已种蚕缫丝为主,加之国主于梁性格温润爱民,因此数年来,玄瑞百姓倒也算得上安居乐业。 可熟料,我不犯人,人却偏偏犯我。重明国主野心勃勃,觊觎沧水这座水上肥城多年,以重要船只在河中沉毁为借口,大举派出精锐部队进犯玄瑞。重明是南方大国,兵强马壮,将才谋士无数,此行攻打玄瑞小国,志在必得。 天昌二十一年早春,玄瑞大败。兵入皇城,国主于梁含恨而终,死于大殿之外,所有于姓子嗣皆没有幸免此难。城中自发三百壮士不堪国土被侵踏,负隅抵抗,最终被全部击杀,他们的血水染红了整条沧水河,过了七日才慢慢褪去。 末竹的父亲是那三百壮士中的一人。 他走的时候,门外一树梨花刚开,白清似雪,伸手轻轻抱了抱末竹母亲,只对她说:“且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孩子。”末竹记得,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中藏着隐忍的怒意,像是要吃人似的,到后来她才明白,那是对重明的痛恨已经国破的悲恸。 父亲这一走,就再没回来,横尸沧水河畔,从此变成了记忆里的人。 灭去玄瑞之后,国主下令在三城之中大肆宣扬重明文化。大批重明原民被调派而来,与玄瑞遗民混居,甚至婚配。他们被迫开始学习重明文字,穿和重明人一样的服饰,就连吃的东西,也要与之口味相同。但凡想要活下去,必须接受所有一切不公的安排。为防止再生异心,国主亲自下令,再谈论有关玄瑞之事或是以玄瑞语交谈,杖责三十,关押两年。 城中从此人人自危,宁可缄默不语。 但方言这东西,好似习惯,不自觉就会蹦出口来。末竹母亲是在出去买菜的时候,错说了一个字,被杖责三十。父亲死后,母亲心力交瘁,日夜难眠,身子本就孱弱,三十仗棍受下,当场就香消玉殒。重明向来律法苛刻,即使母亲死了,关押两年仍要执行。兵士将她的尸身火化,装入骨灰坛子关押入牢,足两年后亲人才能去取出入土为安。 十二岁的末竹跪在府衙前同看守的兵士磕头,恳求他们让她将母亲的骨灰带走。 春雨如丝,她的心里仿佛被扎进了一把铁剑,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几欲作呕。 兵士冷冷立在雨中,甚至看都不看末竹一样。 直到天黑,来了一个头目,上前就是重重一脚,喝道:“两年后再来,快给大爷滚!”末竹疼得勉强才爬起来,春寒入骨,衣衫尽湿。 那头目见末竹如此狼狈,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讽刺道:“丧家犬就是丧家犬,别以为是个女娃娃,大爷就不能拿你怎么样,再不滚有你好看的!” 末竹倔强地咬牙问道:“我偏就不走了。你叫甚么名字,以后这一脚我定要十倍还你。” 头目见这单薄丫头眼中倏忽迸出瘆人的仇恨,当下心中咯噔一下,旋即上前甩过一记耳光,啪地一声巨响,打得末竹眼冒金星,反手又是一记,足足扇了十四下。 街上打着纸伞的行人匆匆,全都视而不见。 末竹只觉双耳嗡嗡作响,听头目说话都似是隔得很远,但她听得明明白白。那人说: “大爷我就让你记着我的名字,你可记好了,本大爷是重明护国营营长萧翼!”最后一字上扬,化作巴掌,把末竹打倒在地,居高临下蔑瞪她一眼,忽地狂笑三声,扬长而去。 那夜,末竹捂着红肿的双脸,浑浑噩噩地回到寂静的家中。雨落窗棂,滴答冷清,国仇家恨一齐涌上了心头。她很是想念母亲,却不敢再开口为她唱歌,只能在心头默默地想起那首沧水城的旧曲,终于忍不住埋进枕中低声抽泣起来—— “小桃初开满沧水 新燕儿衔着柳叶回, 水波泠泠,芦苇冥冥, 看那两岸山峦已泛青。 花落如雨满沧水, 纸伞儿撑着盼侬归, 杨花飒飒,春雨沙沙, 直把我的心儿都淋碎。” 多年后的一天,末竹被锁着沉重的枷锁铁链,举步维艰地跟着队伍走在前往冰雪荒镇的路上时,没由来地想起这首歌,也终可以放声而唱,长歌当哭,其中似有玄瑞遗民,听到这沉封许久的乡曲,禁不住跟着一起和唱,从起初的声音发颤,唱到忍不住泪水跌落。 曾经的故里,河中船来船去,水里有人采珠,岸上有人喂蚕。 桑叶青青,言笑晏晏。 押解他们的精兵见有人大哭,用最污秽的言辞谩骂开来,其中几个拿出皮鞭似对待牲口一般抽打犯人,他们的皮鞭是上好的野牛皮做成,就算轻轻砸在身上都会是一道血痕。可末竹一点都不觉得疼,就好像心已经死了一般。 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末竹才知那个与她一道唱歌的人,名叫王蒙,南洲人士,玄瑞未亡前,每隔三天都要来沧州的市集上贩卖珍珠,常会听年轻的女孩儿唱这首歌。两人闲聊几句,王蒙问:“你一姑娘家,犯了甚么死罪?”他不提,末竹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姑娘,但并不作答,反问道:“你犯了甚么罪?”王蒙得意答道:“我杀了三个重明兵。” “为甚么知道是死罪还要杀他们?”末竹问道。 王蒙答道:“重明恃强凌弱,毁我国土,逼死我贤王于梁。王蒙念及家有老小,苟且偷安,已是活得够窝囊。没想那三个下作胚竟敢闯到我家中来,想要霸占我妻子。我在外头采珍珠,听到喊叫冲赶回来,可怜我妻子已咬舌自尽。三个畜生不但毫无愧色,还羞辱我亡妻故作贞烈,我实在怒火攻心,拼死把他们三人都给杀了,切下他们的头,扔到了大街上。”他说到这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扯得铁链咣当咣当作响。 末竹又问:“你笑甚么?” 王蒙都快笑出泪来,道:“我是想起那天的场景就解气,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头被丢在街上,连路过的野狗都不闻不吃,你说,好不好笑?”末竹听罢,跟着长笑一声道:“杀得好,这帮畜生,死一个少一个!” 两人用玄瑞旧语侃侃而谈,那几个精兵在旁边喝酒吃肉,听不懂半句,忍不住回头大吼道:“笑甚么笑!吵死了,给大爷们安静一点!” 王蒙笑了一阵,百感交集,簌簌又掉出泪来:“杨花飒飒,春雨沙沙直把我的心儿都淋碎”他唱完喟道,“我妻子死得真是太冤了。”他太过伤感,以至于再没过问末竹到底犯了甚么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边镇(下) 这一行人走了整整十五天,才到那边镇,说是镇子,不过一片雪原罢了。四十二个犯人,半路死了七人,他们伤口溃烂感染,高烧不退,全身流着脓水,苍蝇嗡嗡而旋,烧得糊涂了,咿咿呀呀不知各自念叨谁的姓名。 精兵们不敢贸然违抗命令杀人,只能边喝酒边等他们自己咽气,待犯人死后,就被丢在路边,几只在枯枝上盘旋的乌鸦,迅速飞来啄食他们的残尸。七个人都是一样的下场。比之更为惨烈的事情末竹都曾见过,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因此阵阵发怵,大抵是因为她自己也皮开肉腚的关系,伤口结痂的结痂,流血的还在流血,最深一道是在右边肩膀上,依稀可见森森白骨,她甚至有时会觉得不如就这般死了也好,至少魂魄会被乌鸦带往天际。 可王蒙却总是如此对她说:“你得活下去,你还年轻,一定是有想再见的人。”他又说,“我妻子虽然死了,可是我还有孩子在南洲,只要我活下去,以后要有机会回到故乡,说不定还能带着孙子孙女一起采珍珠。” “但若是你回到南洲,找不着他们了怎么办?”末竹不禁问道。 王蒙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半句话来,一路都默默无言。直到边陲雪原前,他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开口,呵出一大团白气,说道:“一直忘记问你叫甚么名字了。”末竹轻轻一笑:“你终于肯说话了。我叫末竹。”那时候的她,怎么都不会料到,此后漫漫二十三年,都待在这冷得像冰窖一般的边镇里。 押解的精兵走后,由镇守当地的兵士看管这群犯人。 他们流放至此,只有一件事,便是种雪莲。 那重明先帝醉心长生之术,听说服用雪莲可延年益寿,数年来,无数人被派到雪镇,哪怕到他崩去后,命令仍未作更改。但雪莲生长环境非常苛刻,五年开一轮花,多浇一滴冰水都会即刻枯败。犯人们仍旧穿着单薄的囚衣,赤脚拖着沉重的链子,一部分人因此冻死了。在这雪原中,只要倒下去,就再难站起来,朔风凛冽,很快地就把他们埋到雪里,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连他们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士兵们便笑说:“这才是雪莲最好的养料啊。” 之后半年,陆陆续续又送来一些犯人,到第二年就不复再有。听说重刑犯全部处决,不再赦免。 深雪不知岁,转瞬双鬓白。 末竹在边镇住了二十二年,几乎想不起来沧水城的模样,且早就没想过会再离开这里,兵士们卸去了犯人们的镣铐,而事实上,到此时,剩余活下来的只有末竹与王蒙两人。 王蒙越来越老了,头发全是花白,这天休息时候末竹问他:“王蒙,你还想不想回南洲?”他的眼里已没了壮年时意气风发的光泽,答道:“在这住习惯了,反倒不想再回去了。”末竹又问他:“不想见见你的孙子孩子了?”王蒙落拓地笑起来:“最怕回去见了他们,还问我老头是谁,到时我答,我叫王蒙,他们又问,王蒙是谁。你说我该如何作答?” 这成了两人最后的一次对话。 就在下午他们跟三个士兵去北面取水的时候,遭遇了狼群,约摸有十来头。它们从深雪中顶着冷风缓缓走出来。领头狼双眼发红,呲着牙低吼,跟在后头的死死盯着惊恐的五人。头狼一声嗥叫,如离弦之箭狂奔而来,后边的狼紧随而来,雪沫四溅。三个士兵前头,先被扑倒分食,冰寒的空气中散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如若不是王蒙,末竹一定会像他们一样葬身狼腹。他没说一句话,趁着狼群在瓜分士兵尸体的时候,突地回头一拳将末竹打倒在地。末竹叫道:“王蒙,你做甚么!”话音未落,王蒙已踹下一旁高树上的积雪,直压末竹。他跪倒在地,迅速捧雪将她掩埋,只挖了两个孔让她呼吸。 末竹甚么都再看不见,一片黑暗冰冷。但她却能听到王蒙踏雪狂奔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他跑得非常快。末竹能想象他的样子,头发花白凌乱在狂风,呵气如雾,勾着身子往一个方向冲骋,而他的背后,跟着那群眼红似血的狼群。 很快地,雪原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阒静之中。 只剩余一个声音一直在末竹的脑海里回荡。她记得是王蒙的歌声。那时候他还年轻,怒杀三个重明士兵,走在和她被流放的长路之上。她唱故乡的歌,他跟着轻声和,却把自己给唱哭了。末竹知道,她现在一定也是哭了,只是这么冷,冷得发不出声音,连泪水都结冰了似的。她在心里叫着王蒙的名字,像被狠狠地塞进了一大把揉碎的艾草,苦不堪言。 末竹被随后而来的士兵救出来之后被随意丢在了墙角,他们笃定地认为,这个女囚也一定将成为雪莲最新鲜的养料。 末竹昏昏沉沉地靠着冰冷的墙壁,还是总能听到王蒙在身边像当初一样对她说道:“末竹,你要活下去啊。”寒风剔骨,冰冷入髓,末竹轻道:“王蒙,你带我一道走罢。”王蒙站在遥远的雪中,笑着答:“不成,你得活下去。”末竹早已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是甚么,但王蒙不肯带她一道走,只是这么活下来,当她从墙角站起来时,那些士兵目瞪口呆,还以为是见到了女鬼。 到次年,雪莲开得极为壮丽的一年,整片雪原上都是白莹莹的莲花。士兵们丢盔弃甲,都准备回家去了,听说重明大败于封戎,成王败寇。从此天下易主。新主为安抚人心,当即下了赦令,所有流放在外的犯人都恩准回乡。 二十三年前,一共三十五人顺利抵达这座边陲冷镇。后来冻死的冻死。老死的老死。二十三年后,只单单剩下末竹一人。她跟着带她回乡的封戎士兵走到镇口。 才走了几步,想起王蒙,眼泪竟刷刷地掉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一士兵笑着问道:“哭甚么,你该高兴才是,我看了记录,当初被流放此地的重犯大约有四五十人,却只剩你活着,该是说你命好还是命硬?” 末竹只是哭,说不出话来。 士兵们带她回到了沧水城。还是老模样,河中船只往来,码头上到处都是忙着卸货的商客,沿途是些叫卖珍珠的小贩。不过人潮百里,似乎比从前要热闹许多。 末竹在雪镇待了二十多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秋天是甚么样子了。沧水城的秋天是她曾最喜欢的季节,天空被淡风刷得高阔无边,以及那远远地,笼在阳光里雪白的芦荻,伴着哗哗地水流声,轻轻地像时光一样晃动。 她循着记忆,踏过旧桥,每走一步,心头都是一沉,终于停在了曲水楼前面。这该是她已经淡忘的地方了,可一切恍然如昨。 曲水流觞长,良宴欢会冷。当年有人在楼中提笔写下这句话。 他在时光深处渐渐抬起清俊的眉眼,秋光寂寂落在他的肩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故楼(上) 曲水楼是沧水城最大的酒楼。 往来客商在码头卸完货物皆会不约而同地到楼中小酌一杯。 曲水楼的酒,叫“烟梦”,是秘制的陈年桂花酿,入口甘甜醇绵,清香醉人。当年末竹滴酒不沾,只有一回盛情难却,破例浅饮过半杯,但却并没有尝出甚么特别之处,她就问老板何宛:“你们这酒叫烟梦是甚么出处?”何宛笑了笑,答道:“末竹妹妹,你不懂酒,说了也不明白,等以后自个品出味来,就会知道,甚么是烟甚么是梦了。” 末竹一入楼中,就想起这段对话来,慢慢地走到柜台前,好像堕入了散着阵阵桂香的烟里梦中。掌柜正埋头算账,问道:“客官,有甚么事?” 末竹迟疑了片刻,问道:“你们老板可还是何宛?” 掌柜这才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末竹一番,答道:“现在曲水楼已被夫人的独女接手,不过今儿夫人在后院和老板一起晒桂花,请问您是?” “麻烦掌柜帮我去告诉她一声,就说末竹来了,在老位置等她。”末竹说完,就朝二楼走去,楼梯边的墙上还挂着当年那副字“曲水流觞长,良宴欢会冷”,笔力遒劲,入木三分,像极了字的主人,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但如今却也静静地蒙在岁月的尘灰中。 老位置是曲水楼二层第三张桌子,那里空着。末竹刚坐下来,店小二笑吟吟地走上来,点头哈腰问:“客人要吃些甚么?”末竹答道:“我等人,你去忙罢,不用招呼我。” 转头一望,沧水城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只是那些匆匆掠过的人群,再找不到一张她熟悉的脸孔。忽听楼中琵琶声起,转轴拨弦轻拢慢捻,她循声看去,是请来唱曲的年轻歌姬,愁眉如画,幽语凝噎间,似一树梨花落春水,座中人边饮酒边跟着在桌上轻敲节拍,一脸痴醉。 她开口唱道:“倚阑干无语嗟呀,想甚么人。春日正方艳,那群粉蝶儿,一只绕呀一只睡呀一只停在花间一只被谁家的女娃儿扑,还有两只,隔着青山,却恰恰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呀,捧着旧花儿燃了半截红蜡,也不知梦里何期再会” 一曲罢,座下轰然叫好。 这真是一首老曲子了。那时候沧水城最大的销金窟“香月阁”里,有一远近闻名的清倌儿,名叫杜卿,云堆翠髻,面若桃李,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唱起歌来音色脆脆,就连那枝头的黄鹂都逊色几分。多少官家富庶子弟,一掷千金,只为一睹杜卿红颜。过去了这么多年,末竹已想不起她到底是怎样的倾国绝色,只记得她弹着琵琶,在灯火阑珊处唱着:“却恰恰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呀” 在这阵阵拊掌之声中,末竹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唤:“是末竹么?” 她闻声转过头去,来人正是何宛,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何宛停了一步,双手一抖,又继续快步走上来,眼中竟笼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叹出一气来,颤声说道:“哎呀呀,二十好几年不见了。”末竹端详她的脸,说道:“你没怎么变。”何宛轻笑道:“怎么会没变,你我都老了啊。”她缓缓地坐到了末竹对面。 店小二叫了声老夫人,将端来的酒搁在桌上。 何宛柔声吩咐道:“你再去沏壶桂花清茶来,茶不要泡得太老或是太嫩,她这张嘴呵,挑得很。” 店小二应了一声,蹬蹬而走。 何宛顾自斟了一杯酒,从杯中散发出暗暗的桂花幽香,说道:“说真的,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末竹答道:“我自己也没想到,还能活着回到沧水城。” 她们相视一笑,就以为还是年轻时候谈笑风生的样子。 何宛饮一口酒,她的眼角和末竹一样,生满了厚厚的皱纹,说道:“当年你最爱坐这张位置,哪怕来的客人再多,我都空着它,只想有天走上楼来,看见你在饮茶。这么多年一晃而过,有时觉得好想作了一场梦似的,你们都走了,就留我在曲水楼。今天终于是把你盼回来了。”她说着鼻子一酸,差点掉出泪来,慌忙一笑,“上了年纪,愈加容易伤风感月。” 正说着,店小二捧着茶水上来,顺便加了一碟新做的桂花糕,搁下后,行了个礼又朝气蓬勃地奔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整座楼似乎都被这样清清甜甜的香气包裹了。 末竹喝了一口茶,说道:“宛姐,这茶没你当年泡得好喝,觉得少了些甚么。”何宛应道:“那可不,我给你泡茶的水都是清早新采的露水,无根之水更加清洌甘甜,当初整座沧水城可只有你喝得上我亲手泡得桂花茶。” 末竹一边听她说,一边呷着杯中幽香轻泛的茶水。 何宛饮尽杯中酒,问道:“还没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了。” 末竹正要回答,传来一阵笑声:“何老板,怎么不请我吃一杯酒?”她听这声音觉得有几分耳熟,忍不住回头看去。 那人的目光也因此落在了末竹的身上,神色淡淡一怔,但良久沉吟不语,只又是笑了一笑。 何宛赶忙站身来招呼道:“这不是叶大将军么,啧啧,今儿真是怪事,老客人都回来了,快快快,过来坐。”他走上来,拉过椅凳坐定,说道:“真是好多年不见了,我早就不是甚么将军了。”说话之间,自己已经倒了满满一杯酒,低头浅啄半口,“当年我从重明旧都夷溯来到沧水,早就听闻沧水有三绝。一是我现在喝得曲水楼佳酿‘烟梦’,酒中极品,尝一口上瘾;二是香月阁无双歌姬杜卿,声如天籁,余音绕梁,听她一曲,飘然似神仙;至于第三嘛”他轻轻地放下了酒杯,抬眼定定望着末竹,“就是那支专劫官银,赫赫有名的土匪军,你说是嘛,袖里风,末竹。” 栏杆之外一阵秋风飒飒而过,伴着船声和远远的吆喝声,扑棱一下吹着雁群掠向天穹的另一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故楼(下) 末竹并不作答,沉默片刻,说道:“叶左,重明也亡了。” 叶左轻轻一笑,道:“亡了就亡了罢,改朝换代都是天命所趋之事,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掌控,又能掌控其他甚么?”他这番回答,却是出乎了末竹的预料,疑道:“你本是重明第一护国大将军,一腔赤忱报效重明,如今你的国家亡去了,难得还能如此自在。” 叶左慢慢地喝着酒,沉声说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福昭五十五年夏,被龙武营围困沧水滩,无人增援弹尽粮绝,最后才被擒拿,本该是秋后处决,但是命好,芦荻还没白,先帝就崩了。景泽元年,新帝下令大赦天下,所有死刑犯都改为流放之罪,我说的没错罢?” 末竹点头答道:“没错。不过,你跟我说这个干甚么?” “你不是疑惑我为何如此自在,我解释给你听罢了。我且问你,你知是不知当年先帝下令攻打玄瑞,势必要拿下沧水城的原因是甚么?” 末竹蹙眉一想,答道:“因为沧水是南北水运必经之道?”叶左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说道:“这确实是最冠冕的理由之一,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停了下来,卖了个关子,“你一向心思诡谲,不如再往深里想想?” “要比起权势财富,还能让他更为趋之若鹜地,大概只有长生之术”末竹思忖片刻,脑子蓦地闪过一句话来,脱口吟道,“沧水有妖,花为容云做裳,长居水泽,食其心,永生不老。” “没错。”叶左轻拍桌案,“先帝就是因为这句传说,重兵围城,灭去玄瑞,只为方便得到沧水妖心。” 末竹听罢嗤之以鼻,愤懑说道:“他竟相信世间有妖?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踏我国土,杀我手足,当年沧水三百勇士,你可知鲜血染红了整条大河!” “这些事我们都知,不提也罢,但你知不知道,这传说非虚。沧水河里真的有妖。”叶左说,“先帝派人在沧水河中寻了许多年,未果,福昭五十三年,他病痛不断,夜夜恐惧魂归天际,便命我立下军令状,带兵前来沧水城把妖心带回夷溯,否则革职查办,叶氏一家都要受到牵连,我只能赶来沧水城,说真的,我那时候和你一样,可不相信沧水真的有妖,不知我是否幸运,直到,那晚在沧水河畔,她把心掏出来化作灰尘消失在夜空里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句诗是真的。” 他还记得浩瀚星河边沧水之妖的样子,她说道:“你要我的心,就拿去罢。” 一旁何宛听得一脸错楞,问道:“叶将军真的取到了那颗妖心?” 叶左点头称是,说道:“我本就不是为了剿匪而来,却阴错阳差下连根拔除了鬼面四匪的所有势力,当时算得上大功一件,我带着妖心回夷溯的时候,心里便想着,那以后将会是何等风光。可我怎么都没有料到,先帝得了妖心大悦,食下之后,非但没有长生不死,反而当场一命呜呼。我从龙武营镇国大将军,瞬间因弑君之罪沦为阶下囚。所幸我在重明心腹良将众多,他们偷天换日,才保住我一条性命,将我送至偏远小村,苟且为生至今。”他顿了顿,“那年确实所有重犯,包括袖里风在内,全部改成流放。不过唯独我叶氏一家,我的妻妾幼子,却全都给活埋殉葬了。” 何宛听完“啊”了一声,一惊失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那桂花酿顺着桌面滴答滴答地跌到地上。 叶左笑着说道:“何老板,你这是暴殄天物啊。”他以手指沾酒,送到嘴里一吮,啧啧叹道,“烟梦烟梦,韶华百年,烟梦一场罢了。”言罢,看着末竹,“我还能不自在么?” 他的眼里沉着老旧的伤痛。像鱼鳞,一片一片泛着幽冷的光泽。 末竹从前听过很多关于龙武营镇国大将军的传说,为重明国征战多年,战无不胜,又说他相貌堂堂,英气无双。那年他要来沧水城的消息,早三天就在城中各个角落肆虐,待嫁的姑娘一说到他,羞红了脸,都盼着被他一眼相中,带回都城将军府里。 时隔二十三年,他再不是那个怒马战衣的大将军了。 叶左见末竹不答话,似笑非笑继续说道:“我一生见过无数多的女人,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平民少女,有碧玉美眷,也有泼辣毒蝎,不过,心里记得最深的,只有一个,就是你。”他声音轻了下来,“没想到,重明一亡,你我才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还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这沧水城里。现在想想,要你只是沧水末竹,不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袖里风就好了。” 何宛缓缓站起身来:“你们两个聊着,我去厨房吩咐给你们做些从前爱吃的小菜。” 叶左望着她缓缓下楼的背影,笑道:“何老板还是这么识趣。”他又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当年沧水滩一战,你我双方实力悬殊,但我知道你本是能逃走的,最后输就输在太感情用事。唉,这一输,把一生最好的光阴都输去了。” “但是你也没有赢。”末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他苦笑,抬手随意撩起末竹的一束头发。曾经乌黑如墨,现在夹满了细细碎碎的银丝,缓缓说道:“这二十三年,你我都过得很苦,我在偏村一听说重明亡了,就想着回来沧水看看,真是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想再问你一个二十多年前问过你的问题。” 末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别问了,有些东西注定好了。我的答案是不会变的。”他听完一顿,颓然松手,斟一杯酒,一口喝尽,再斟再喝,一连喝了六杯才说道:“早年喝这桂花酿,喝上几坛都不觉得什么,现在喝几杯,就有些醺醺欲醉了。到底是老了。” 末竹伸手拿开他的酒杯,劝道:“别喝了,酒多伤身。” 叶左却置若罔闻,从末竹手里夺回酒杯,问道:“袖里风啊袖里风,你是不是生生世世都只愿做他袖子里那缕清风?”这个曾经战功显赫的将军,突然在曲水楼中被一杯甘甜的桂花酿呛出泪来,缓缓说道,“姜淮” 这两个字,从他口里溢出来,竟如当头棒喝一般,猝不及防地敲落下来。 末竹顿时被砸得眼前阵阵发黑。 沧水城的秋风,就这么一层一层地,把往事慢慢吹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冬岁(上) 沧水城易主,虽说原玄瑞幸存的百姓都已归顺重明,但赋税日益加重,许多人家掣襟肘现,不得不沦为码头的苦力,靠日夜搬运繁重的货物为生。 母亲死后,末竹便无亲可依,邻居都不富足,偶尔看她可怜,一家匀一口吃的,总算勉强活了下来。末竹曾想去码头做搬运工,货船老板见我是个女娃儿,又瘦得不成人样,自然十分厌弃地将我赶走。其余酒楼布庄那些轻巧活,怎么轮都不会轮到她,便只好假扮男孩子,靠在街头乞讨为生,偶尔偷几个包子馒头的填肚子,渐渐地也偷别人的钱袋子,穷苦人家的东西她倒是从来不碰,顺手牵羊的多是那些街上大摇大摆的纨绔子弟。 不过今年冬天,末竹第一次失手。 这天下着细碎的小雪,临近年关,沧水街上还十分热闹,忙活了一整年,也不过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末竹从码头开始一路跟着船厂老大的独子。他穿着上好的裘皮大衣,带着几个家丁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末竹原本以为这样的公子哥必定是酒囊饭袋,实在没有料到他会些拳脚,在闹街下手的时候,被逮个正着。他起手一把将末竹甩倒在地,高声骂道:“哪里钻出来不要命的小毛贼,连本公子的钱袋也敢偷?” 行人们纷纷围聚过来,末竹登时脑中一片空白,雪花冷冷地落在她的身上。 船厂公子睨着末竹,说道:“这数月来总听说有哥们儿丢了钱袋子,想来都是你做的好事罢?”他没有将末竹送去官府,只如当街表演杂技,让家丁狠狠揍了她一顿。拳打脚踢中,船厂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抱头蜷缩的末竹,说道:“野孩子无人管教,今儿本公子算做件好事情,让你长些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偷东西!”他见打得差不多了,喝住家丁道, “行了行了,住手罢,将近年关,别出人命来。” 末竹一嘴鲜血,浑身疼得仿佛要散架了一般,瘫在雪地中。 船厂公子收起钱袋,说道:“你可知道,按律偷盗者是要被剁去双手的,本公子看你年纪还小,又快过年了,发发慈悲饶你这一回。要以后再不长记性,让我碰到,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受了。”说着,一挥手,“把这小贼拖到路边,咱们去香月阁找乐子去,别被扫了雅兴。” 末竹因此被架起丢在了路边。雪势渐大,像是柳絮漫天,从灰白的天穹层层叠叠地落下来。恍惚间往事凄凄涌上心头。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在家准备过年,父亲在门口扎灯笼,母亲则与邻家婶婶则以其和面拌馅做饺子。不过隔了一年,人间已天翻地覆。 空气越来越冷,眼前只剩下明明灭灭的灯火阑珊。 “喂,小兄弟,你没事吧”这是末竹晕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语。 等她堪堪醒来,天已亮了,躺在陌生的榻上,身子疼得动不了。那人立在窗前,窗外一树红梅满枝,开得正艳。他听到响动,回过声来,脸上挂笑,说道:“你可总算是醒来了。” “这是哪?”末竹问道。 “自然是我家。”他走上来,“起初我还以为是小兄弟,没想是个丫头,谁人出手也忒重了些,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末竹忍痛起被一看,衣衫被换了,又听他说甚么小兄弟小丫头的,顿时急得满脸通红,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他扑哧笑道:“帮你换了衣裳,擦了金疮药,当然是知道了。”他又加了句,“我可不是有意的,再说,你这年纪有甚么可看的?”末竹气得哼了一声,若不是疼得要命,肯定非蹿起来揍他一顿不可。 他又说:“丫头,我救你性命,你还摆个臭脸,叫甚么名儿?” 末竹不去应他的话,满脑子都是他帮自己换衣裳的场景,恨得直牙痒。他却一直似苍蝇般念个不停,一忽甚么救命恩人,一忽甚么以怨报德,气得她伤口更疼了,实在抵不住了,没好气地说道:“我叫末竹!” 他这才冁然而笑,说道:“你早告诉我不就成了。小末竹,记得我的名字,哥哥叫姜淮。” “呸,谁稀罕记得你的名字!”末竹怒道。 “罢罢罢。”姜淮摆摆手,“你这丫头跟小马蜂似的,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或去给你父母报个平安,他们该着急了。” 末竹咬了咬嘴唇,说道:“我父母都不在世上了。” 姜淮愣了愣,道:“怪不得被人打成这样丢在街上都没管,可怜丫头,父母是甚么时候去的?”末竹哼了一声,道:“我才不要你同情。”姜淮柔下声来,道:“是又要蜇人了么,其实我父母也不在世上了,重明攻打玄瑞的时候,战死的。”末竹疑道:“这么说你是玄瑞遗民?”姜淮点了点头,用玄瑞方言同她说起话来。 末竹赶忙坐起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一阵晕眩,咬牙说道:“要是被别人听到那可不得了我娘就是半年前不小心说了一句,被杖责三十,才”提到母亲,末竹声音一颤,“到现在她的骨灰在关押在牢里,关足两年后我才能去领来下葬” “放心。”姜淮一脸怡然,“我这宅子离城有些距离,单家独院,又倚山而建,没人路过。” 末竹叹口气,道:“不是说,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嘛。” 姜淮听完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丫头,一会像只小马蜂,一会说话口气又像个老姐们儿。”末竹才不管他如何笑自己,正色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的命都是你捡回来的,我爹曾对我说,受人恩惠,要竭力相报,但是现在我没能力,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还你。”姜淮挑眉看了末竹一眼,道:“令尊打小就这么教育你,看来性情刚正得很。” “那可不。”末竹神色得意起来,“你是玄瑞人,肯定听过沧水三百壮士。” 姜淮点了点头:“嗯,听过。三百壮士以血肉之躯顽抗重明军队,全部殉国,是玄瑞的大英雄。”末竹接道:“我爹就是三百壮士之一!”姜淮一怔,叹气说道:“可惜,玄瑞最后还是兵败国破,英雄遗骨落得现在这地步,对了,那下狠手打你的是甚么人?” 末竹嚅了嚅嘴,说道:“其实倒也不能全怪他。”姜淮含笑望着她,反问道:“被打成这副模样,还不怪别人?”末竹如实说道:“是我偷了那公子的钱袋子,被他抓到了,他说给我点教训,这算是好得了,要是把我送到官府,肯定要被剁去双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冬岁(下) 姜淮听了原委,问道:“那最近两三个月,沧水富家公子哥的东西都是你偷的?” “是又怎么样?”末竹理直气壮答道。 姜淮打量末竹一番,说道:“诶哟,可真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还有两下子,到现在才被人发现,说说,干嘛好好的女扮男装去偷东西?” 末竹白他一眼,答道:“当然是为了填饱肚子,难不成偷东西是我的癖好不成?这抓到可是要被剁手的,不是那公子饶我一回,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了。”姜淮忍不住揶揄道:“你这都说两回了,要不要等养好了伤,登门去拜谢?”末竹啐了一口,道:“呸,他差点把我给打死了,我还去谢谢他?”姜淮哭笑不得,说道:“你这性情真难捉摸。”过一会儿,他又说道,“小末竹,以后可别去偷东西了。” 末竹小脸一垮,说道:“我在城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不靠自己怎么活下去?” 姜淮挑眉看她,说道:“你上几个月偷来的钱,省着点花,够你在城里吃吃喝喝几年了,现在学些刺绣什么的,等钱花完了,就能自个赚钱了,我想养活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吧?”末竹迟疑了片刻,轻声说道:“那些偷来的钱我都存着。” 姜淮疑道:“你存钱做甚么?” “再过一年半,我就能接我娘出狱了,我爹死的时候,和其他壮士一起被重明士兵草草埋进一个深坑里,还不许亲人朋友前去祭拜,我不能让我娘也连个坟都没有。” 姜淮听着叹道:“是个好孩子,不如这样你就住到我这宅子里来,平日里帮着我扫扫屋子洗洗衣服,跟我出去帮人看看风水,我管你吃住还是不成问题的。” “看风水?”末竹说道,“打扫做饭洗衣什么的我都会,可这看风水,我一点都不懂。”姜淮白了她一眼:“谁让你看了,你只管跟着我就是了。你愿意不愿意?”他想想,又说,“我这块宅子可是风水宝地,周围空野风光秀丽,到时候把令堂接到这里来入土,她一定会喜欢。 “你干嘛要帮我到这份上?” 姜淮惆怅道:“我这人没甚么毛病,就是心肠好,看不得人受苦,把你放回沧州城,难保下次见你的时候就没了双手。就当是收个不给工钱的小丫鬟得了。” 末竹本心存感激,但一见他故作苦大仇深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撇过头去不理他。 在这宅子中躺了三天,末竹就又活蹦乱跳了。 姜淮的宅子不大不小,院子里种了棵梅树,墙外有一小片桃林,依山傍水的,即便是隆冬岁月,也分外隽秀。 她起了个大早,穿着姜淮买的小袄子,将院中的雪扫个干净。直到日上三竿,姜淮才伸着懒腰慢悠悠地从房里踱出来,打了个哈欠:“小末竹,你这一大早的起来扫雪就罢了,还扰我清梦,实在是烦人。”末竹顺手抓起一把雪捏成团砸向他,说道:“甚么一大早,你再睡下去就要中午了。” 姜淮躲避不及,被砸了个正着,气得冲了出来,撩了把雪就砸回来,末竹稍稍一弯腰便躲过去了,姜淮索性仗着人高马大,一把将她按在雪里:“你个死丫头,讨不讨饶?”末竹假意痛苦地皱着眉哼道:“姜淮,我伤刚好疼死我了”姜淮慌忙松收,把她拉了起来,道:“哎呀,丫头,对不住,我把这事给忘了。”末竹迅速退开了几步,哈哈大笑,说道:“臭姜淮,你上当了,我的伤早就好啦!” 姜淮顿时气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丫头算了算了,我一会要给人看风水,顺便带你去城里吃午饭。”说着,他轻轻拍去身上的残雪。 整座沧水城银装素裹,但街上的积雪已被铲去。 走了一半,只听背后传来高喊声:“姜淮——”回头一看,竟是那天的船厂公子,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末竹立刻死死地盯着他。船厂公子吓了一跳,说道:“你这丫头,怎么像要吃人似的。”蹙了蹙眉,“不对,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姜淮见末竹横眉怒目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司马陵啊司马陵,我就猜到这抓了贼却不剁去他双手的公子哥是你。真是冤家路窄,你再仔细瞧瞧。”他伸手将末竹拉到前头。 司马陵猛地反应过来,惊道:“呀!你你是前几天偷我的钱袋的小毛贼?” 末竹自然没好气,冷然说道:“要不是碰到姜淮,我就死在你手里了。” 司马陵上下一打量她,小声嘀咕:“怎么会是个小丫头?”他拍了姜淮一掌,“原来是被你小子带走的,怪不得我后来派人回来找,怎么都找不着了。” 末竹一听,越加生气,嚷道:“你将我打成这样,还派人回来找我,是改变主意,想把我送回官府剁我双手?” 司马陵却横她一眼,说道:“本公子是这么歹毒的人么。当日真想给你些教训,什么不好学,学人偷钱。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会是个姑娘家,这样罢,我请你和姜淮吃顿好的,全当赔罪。” 末竹一听有吃的,暂且搁下了恩怨,乌溜溜的大眼一转,说道:“既然是顿好的,那我和姜淮要去曲水楼。” 姜淮见状忍俊不禁,说道:“这丫头可不好哄,看来你要破费了。” 司马陵拍拍胸脯,道:“这点饭钱我本公子还出得起。”他又看了看末竹,问道,“怎么以后这丫头成你小跟班了?”姜淮当下答道:“小末竹是个孤儿,既然老天安排我碰见她,那自然是有其用意的,我总不能再见她碰到你这样的无良公子罢?”司马陵气急败坏解释道:“都说给你们赔罪了,还提这事,你要再提,别怪我翻脸。” 末竹伸手轻轻扯了一扯姜淮的衣摆,示意他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语:“臭姜淮,曲水楼的东西贵着呢,等咱们吃饱喝足了,他结了帐再气他。” 姜淮刚一听完就大笑起来:“小末竹,你这让我说你甚么好?” 司马陵不知我们耳语了什么,一脸茫然:“你笑甚么?” 姜淮摆摆手:“没甚么,我真饿了,赶紧去吃饭。” 这是末竹头一回进沧水楼。楼里隐约散发着桂花的香气,他不禁问姜淮道:“臭姜淮,这隆冬腊月的,为什么曲水楼有桂花香?”姜淮说:“亏你还开口要来曲水楼,连这楼中最有名的‘烟梦’都不知道?” “烟梦是甚么?”末竹又问道。 司马陵答道:“就是上好的桂花酿,你要不要尝尝?” 姜淮听了慌忙说道:“可别,这丫头万一喝醉了,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他闻了闻酒香,淡淡说道,“烟梦烟梦,人事大抵都如烟如梦罢。” 末竹不禁抬头看他。 姜淮年轻的眉目间涌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不过仅仅就是那么一瞬间,在小二迎出来的时候,就倏忽地消散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青楼(上) 末竹自然不会客气,点了满满一桌子好菜,哪还有空闲去理会两人,只管自己埋头苦吃起来。姜淮喝一口酒,笑道:“小末竹,你吃慢些,别一不小心吞下了自己的舌头。”末竹轻哼了一声,应道:“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就算吞了舌头我也愿意!” 司马陵斟了杯酒,道:“姜淮,别管这丫头了,来,喝酒。”姜淮饮一口,叹道:“今天喝美酒不用自掏腰包,还真是沾了末竹的光。”司马陵啐道:“说到腰包,你这装神弄鬼的风水师,拿个罗盘胡诌几句,就有人心甘情愿将白花花的银子塞到你手里,本公子这可怜人,兜里装得可都是血汗财。” “小声点,被人听信了你的鬼话,到时砸了我的饭碗,你可不是只请几杯酒就能完事的。” 司马陵听完哈哈大笑道:“是我说错话,我自罚一杯。”他晃了晃酒杯,仰头饮尽。 说起这司马陵,是城中出了名的公子哥。 司马家的船厂百年工艺,河上来往大型船只大多都出自于此,就连当时玄瑞王室出游所用的龙船都是司马家定制的。即便是玄瑞国破之后,他们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毕竟在这沧水城中,只有一家船厂,而在这里最离不开的就是船。 司马家族人丁兴旺。但到了司马陵这一代,男丁只他一人,从小被视若珍宝。 他与姜淮认识是四年前秋季的某一天,城中桂花刚开第一茬,整条沧水河上都飘着似有若无的香气。 那时候姜淮不过十三岁单薄少年。 他正缓步地穿过桂花的阴影,悠闲地走进城中的集宝轩中。 与此同时,司马陵也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而来。过几日是母亲生辰,他想着准备份礼物,好容易才摆脱一帮子如影随影的家丁,心情很是愉悦,边走边一路不由自主地轻哼着小曲儿。 姜淮来集宝轩当然也是挑首饰的。 店老板见他穿着普通的衣衫,便不冷不热地拿出一些下品摆到柜台上,衍声说道:“我这集宝轩的可都是好东西。”这言下之意就是买不起赶紧走。姜淮但笑不答,将柜台上的首饰依次细细看来。 “林老板,今天生意可好?”司马陵还没进来,就在门口问道。 林老板一张望,见是司马陵,顿时喜上眉梢,说道:“司马公子,今儿怎么有空来小店?” 司马陵大步入店,说道:“来给我娘挑件首饰。”林老板奉承道:“司马夫人有公子这样懂事的孩子,真是好福气啊!”司马陵心中得意,道:“林老板客气了,快给我拿些好货色出来瞧瞧,我娘可挑着呢,普通的首饰入不了她的法眼。” “是是是。”林老板点头哈腰,只见那少年还在挑拣,当即变了张脸,“我说小兄弟,你挑了半天,不买就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姜淮搁下手上的锦盒,说道:“老板你自己都说贵店都是好东西,怎么拿出来的净是些次品,是看我年纪小,想诓我不成?” 林老板勃然怒道:“你这臭小子瞎说甚么?” 姜淮不慌不忙地推过一盒子,里头装着一副翡翠耳环,推到林老板跟前,说道:“老板,这耳环乍看之下做工精巧,但细瞧之下,翡翠绿中偏蓝,色阴老不净匀且有细小斑驳。”他又一一将剩余首饰想而易见的瑕疵挑了出来,说得林老板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姜淮虽年少,气度不凡,又说道:“老板,做生意贵在诚之一字,我听闻宝轩首饰都是巧匠精雕细琢而成,特地慕名前来,可您拿出来的,普通首饰摊上都能买到的东西,我何必专程跑一趟集宝轩?” “唉,”站在一旁的司马陵长叹一口气,“林老板,你就拿些好货色让他挑一样走罢,我还得赶着回府。”这一来,也算给他解了围。 林老板手忙脚乱的收好下品,将柜中的上品极品取了几样出来,皆装在用香料熏制的红木匣子中,列在柜台上,依次打开。 霎时清芒流转。 姜淮笑道:“这才是好东西。”他一眼就相中了一枚蝴蝶金钗,钗身宽遍,钗头上镶着三只金丝编成的蝴蝶,形态大小各异,那挂垂下来的两串小金细珠,细细一看,竟每一颗上都刻着蝴蝶花纹,寥寥数笔却栩栩如生。司马陵也被这钗子吸引了注意,刚好母亲的闺名里头带了个蝶字,开口赞道:“这金钗好别致。”说着伸手去拿,却被姜淮躲开了。 “这金钗我买了。”姜淮扭头对林老板说。 司马陵好不懊恼,高声说道:“本公子看上的东西,何时轮得到你来抢?”姜淮轻轻一笑,说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 司马陵从来都是要甚么,别人就立马双手奉上的,怒然取出十张银票子,道:“价高者得。”他看向林老板,赌气般说,“林老板,今儿这金钗本公子要定了。”他却没想到,眼前这衣着平平的少年,也一口气拿出十来张银票,气定神闲地说道:“林老板,你数数。” 林老板两边一数,轻声对司马陵说道:“司马公子他比您多上四张您看,要不我再帮你挑几样,这其余的也都是新到的好货色,保证整个沧水城都找不出第二件一样的。”司马陵何时受过这气,嚷道:“不成,我非要这金钗不可。” 姜淮置若罔闻,将金钗放进木匣中,拿起就走。 司马陵气得劈出一掌,喝道:“敢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今天不留下金钗,你就别想出了沧水城。”姜淮闪身躲过,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顺手就是一拳。 司马陵挨得这一拳不痛不痒,但颜面扫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狮子,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姜淮骂道:“你这小泼皮敢打本公子!” 林老板见两人动起手来,顿时急得脸色发白,颤声劝道:“两位公子,两位公子别打了,要是在我这小店里出了甚么事,叫我如何担待?”他从柜台里走出来,将他们拉了开来,不过当然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被司马陵一把推倒在地。 他们的友情开端就源自于争夺一支蝴蝶金钗。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打不相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青楼(下) 司马陵半壶烟梦下肚,面色微红,说道:“姜淮,一会天一黑,咱们到香月阁听曲儿去?”末竹知那香月阁是甚么地方,听完啪地一拍桌子,高声说:“靡靡之音,不堪入耳,司马陵,要去你自己去,别带坏了姜淮。”司马陵醉眼朦朦,含糊说道:“你懂甚么,那些姐儿唱歌好听得很,又有美人陪着喝酒,别说有多逍遥自在了。”他打了个酒嗝,腾地站起身来,“再说了,姜淮是我自家兄弟,你又不是他的小媳妇儿,管那么多做甚么?”说着倒了杯酒,砰得一声放在姜淮面前,“还当我司马陵是兄弟的话,就别再这丫头面前拆我的台。去的话就喝了这杯酒。” 姜淮呵呵笑道:“你跟个小孩子较真甚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司马陵小人得志,居高临下的睨着末竹,哼哼一笑,说道:“这才是我司马陵的好兄弟。” 姜淮当下趁末竹没有掀桌之前俯到她耳边低语:“他这人一喝多酒发疯。”从他口里逸出来的风,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末竹伸手挠了挠,说道:“你要去可以,不过得带上我。” 姜淮这一听完,便是满脸错愣。 司马陵更是捧腹哈哈大笑道:“我们两个大男人逛青楼还带着你?” 末竹跟着站起身来,踮着脚,赌气般不甘示弱地瞪着狂笑不止的司马陵,说道:“若是不带我去,我就闹得整座沧水城不得安宁。” 姜淮见状,眼目中堆满无奈,长叹一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中哀己不幸,惹了这么两个任性妄为之人。 好不容易才等到天黑,沧水城的冬夜总是夹杂着细碎的雪沫。 长街之上,灯火灼灼。 司马陵酒意未消,边走边说:“我这头一回去香月阁还带个累赘的。”姜淮讪笑道:“那不如今日不去了,下回赶早?”司马陵大声说道:“那可不成。本公子做事从来说一不二,不过听个曲儿的小事都改期,传了出去还不被人笑话。” 末竹早前就换好的男衫,哪还看得出是姑娘,她冷冷哼了一声,心道:“不就急着去逛那烟花地,说得倒是好听。” 不觉已到了香月阁之前,举目望去,好不热闹,调笑之声远近起伏,回荡在高迥的楼宇之间。门口站着几个腰肢款摆迎送恩客的莺花,寒雪连天,却依旧个个薄纱彩裙。其中一个眼儿尖,早就看见了司马陵。一路翩然到了他们跟前,笑道:“司马公子,你可算来了,奴家想惨你了。” 司马陵是香月阁常客,当下拿出一张银票来,塞到她手里,笑道:“翠儿你这嘴还是这般甜。”又问,“你家凤彩姐今儿可忙?”翠儿笑着收起银票,疑道:“司马公子,你还不知道么,凤彩姐被恩客赎身了。”司马陵当即一愣,问:“是哪家恩客下这大手笔?” 翠儿说:“听说是从都城来的富家老爷,见凤彩姐样貌好看,又弹得一手好曲子,立马就向王妈妈给她赎了身。凤彩姐这真叫飞上枝头做了凤凰,我们这几个姐儿妹儿不知道还要甚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司马陵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说道:“凤彩姐一走,以后找谁给我唱曲儿?” 翠儿眨眨眼,说道:“这会唱曲儿的姐姐妹妹多得很。”她忽地捂嘴一笑,“司马公子好生奇怪,城里城外来香月阁的那个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你这真金白银地往这里送,却只为听曲儿。”司马陵听罢一笑,侃道:“你说本公子不爱听的话,要是传到王妈妈的耳里”翠儿慌忙伸手封住司马陵的嘴巴,惊然说道:“司马公子,奴家错了还不成。你可千万别告诉王妈妈!” 这话还未说完,背后就传来老鸨王妈妈的说笑声。 “我说昨天半夜梦见喜鹊在枝头喧嚣,原是今儿司马公子要来。”那王妈妈年过五十,却仍浓妆艳抹,穿着缕金百蝶袄,发上簪着一支宝蓝孔雀吊钗,一步一晃,熠熠生辉,说起话来面露谄笑,末竹看着她,只觉很是不舒服,却也不能说甚么。 “王妈妈你可真会说话。本公子来香月阁还不是跟回家似的。” 王妈妈笑说:“当自个家好。”她说着,看向姜淮,“果真是好事成双,连姜公子都来了,素来听闻姜公子看风水算卦极准,我可说好了,今儿要帮着看看我这香月阁的风水!”说罢,伸手拉姜淮,低头才见了末竹,呦了一声,“二位公子,怎么带个小娃娃来?” 司马陵一把将末竹拉到他身边:“这是我远房小表弟,带他来长长见识。” 王妈妈目露疑光,着实吓出了末竹一身冷汗,不过在司马陵的银票面前,她自然甚么都不会再问,笑吟吟地收了起来,领着他们往香月阁里走,四处都是纵情声色之人,胭脂水粉的香气浮拢着,长聚不散。 王妈妈边走边问:“司马公子今儿要点谁?”司马陵叹道:“你知道我心头所好是彩凤姑娘,你偏偏让她赎了身,这会儿又问我要点谁?”王妈妈道:“哎呀,都怪王妈妈,不过有好人家给她赎身,王妈妈我也只能割爱了。你要听曲儿,我让秀兰给你唱去。” 正说着,只听前头传来骂声:“把你那破琵琶给我!” 王妈妈一看,是阁中龟公,当下变了脸色:“教训姑娘带到后头去,在这里骂骂咧咧的,不怕吓了我的客人?”那龟公一见是王妈妈,谦声说:“这是那新来的丫头,让她来陪酒,她倒好,死抱着琵琶不撒手。”说着,一把将摔倒在地上的姑娘拎起来,要往后走。 末竹见那姑娘十七八岁,脸色孱白,心中一急,蹬蹬冲上,一把抱住龟公的手臂:“你放开她!” “哪里来的野小子?”龟公勃然一怒,伸手一挥,末竹咚地撞在了墙壁上。 王妈妈哎呀惊叫一声,责道:“兔崽子,这是司马公子带来的小贵客!”说罢急匆匆地跑上前,“我的小祖宗,你没摔坏罢?”末竹挣开她,冲龟公叫嚣:“把这姑娘留下,否则得罪了我表哥,饶不了你。”说着,她回头看着司马陵,气势汹汹地问他一句,“表哥,是不!” 司马陵只得无奈笑着点点头,对王妈妈说:“那就留下这姑娘罢。”又散出了几张银票,压低声音对姜淮说,“看来今天这饮酒听曲的雅兴要败在她手里了。我当时就不该心软,直接拖到官府里剁了她的手。” 姜淮坐看好戏,揶揄侃道:“司马公子,你就当破财消灾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解围(上) 既然司马陵开口,又出了银票,王妈妈自然欢天喜地送他们穿庭过院,到了一处水阁前,门上悬着一块楠木匾额,上书:清音居。司马陵看了看门口左右各摆着两大盆怒放的红梅,笑道:“王妈妈,这两棵梅花开的正好。”王妈妈应道:“可不,我专程雇人到山上挑了最好的两株挖来。” 末竹拉着那姑娘的手走在后头,她怀里抱这琵琶,一路都低垂的脸,眼中依稀泪光点点,默然不语。待王妈妈领他们进了暖阁,又拊掌让几个小雏儿依次端了美酒水果还有些简单小吃食进来,转身对那姑娘使了个眼色,似笑非笑说道:“你可要好好伺候着。”姑娘吓得脸色一白,连连点头应道:“知知道了。” 王妈妈一走,末竹便关上了暖阁门,凑到姑娘面前,笑问:“姐姐叫甚么名字?”姑娘被她突然凑过来的脸吓一跳,往后缩了缩,怯然答道:“我,我我叫杜卿。” 司马陵一肚子不高兴,管自己斟酒喝,说道:“哎呀呀,还挑来个结巴。”杜卿快哭出来似的,紧紧抱着琵琶,小心翼翼说道:“公子莫生气。”司马陵这才抬眼仔细看了看杜卿,道:“还好模样生的不赖。”末竹回头猛吼他一句:“司马陵!别吓着杜卿姐姐了。”司马陵面露愠色,道:“甚么姐姐长姐姐短的,这香月阁的姐姐妹妹是你能乱喊的?”他抬手指了指杜卿怀里的琵琶,问道,“会弹琵琶?” 杜卿垂的眼轻轻点点头,道:“会一些。” 末竹哼一声,偏生把姐姐二字叫得更加大声,道:“杜卿姐姐,你理他做甚么!” 姜淮走上前将末竹拉到一边,正色道:“小末竹,你可别害了杜卿。”末竹听罢,不解问道:“我如何会害了杜卿姐姐?” 姜淮说:“像她们这些新来的姐儿,伺候客人都有人窥着,说不定隔壁就是王妈妈的人,要是听出客人有半句不满,哪怕只是回禀之人那么觉得,杜卿都免不了一顿好打。”末竹稍稍一想,问道:“你说得都是真的?”姜淮横她一眼,道:“我拿这事骗你有甚么好处,你乖乖坐好,到时我们一走了之,杜卿怎么办?” 末竹听他说得在理,才闷闷坐到一旁坐下,取了串桌上的葡萄吃起来。 杜卿手里琵琶一拨,霎时间似变了个人,纤手仿佛挽春,一城的冰雪都被弹得寂然融去了一般,过片刻,开口唱道:“倚阑干无语嗟呀,想甚么人。春日正方艳,那群粉蝶儿,一只绕呀一只睡呀一只停在花间一只被谁家的女娃儿扑,还有两只,隔着青山,却恰恰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呀,捧着旧花儿燃了半截红蜡,也不知梦里何期再会” 末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一只只的粉蝶儿,扑棱棱飞在半空。要不是阁门突然被推开的响动惊扰了她,此刻大概早在青山间神游。 司马陵也正听得如痴如醉,戛然而断,心头懊恼,高声喝道:“是哪个这么不识趣?” 那推门之人,三十开外,笑里仿佛藏掖一把尖刃,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船老大的败家子。”说着,跨入阁中,一把拉起杜卿,“有了新货色,王妈妈竟不让爷先瞧瞧,曲儿唱得真好。” 司马陵冷然而起,走到杜卿身旁,说道:“陈老板,这姑娘今日是我的人,你这般不合规矩。” 末竹轻撞坐在旁边的姜淮,低声问道:“他是甚么人?”姜淮压着声答道:“是绸缎庄青霓坊的老板陈晋。” 陈晋听司马陵说完,纵声一笑,道:“甚么合不合规矩,本老爷看上的姑娘,你这败家子拿甚么跟我争?”司马陵抬手抢回杜卿,说道:“说了这姑娘今天是本公子的人。” 门外候着的小丫头见形式不对,慌慌张张地奔去把王妈妈叫了来。王妈妈一入阁中,起口骂得就是杜卿:“你这死丫头,让你好好伺候公子,怎又闹出事来。”杜卿瑟瑟发抖,心头又万分委屈,垂下眼睛忍不住掉出泪来。 陈晋盛气凌人说道:“王妈妈,你这做事可不厚道。”王妈妈转脸赔笑说道:“陈老爷,您说得这是哪的话,我王妈妈何时不厚道了?”陈晋指了指杜卿,说道:“我且问你,她是不是阁中新来的姑娘?”王妈妈点头应承,道:“是是,昨儿才刚来。”陈晋冷笑一声,说道:“我今儿来也是听说香月阁来了新姑娘,按说我比司马陵要早来,为何这姑娘王妈妈你没带她过来,还是觉得我在阁中的地位不如那小子?” 王妈妈眉梢一跳,道:“哎呦,陈老爷,你这可冤枉死王妈妈了,你与司马公子都是我香月阁的贵客,怎有偏心一说。” 陈晋看了一眼杜卿,说道:“其余话就不说了,这姑娘今天得陪本老爷过夜。” 司马陵自然不肯,说道:“不成!杜卿是清倌儿,只管给我唱曲。”陈晋呵呵一笑,看向王妈妈,道:“王妈妈,你这香月阁何时有了清倌儿,就连当初彩凤姑娘,不也是价高者得?” 这两边都是王妈妈的金主,得罪了哪边都不讨好,只能左右逢源,听陈晋这一说,面露难色,道:“陈老爷,倒不是我王妈妈偏袒司马公子,这香月阁也有香月阁的规矩,不如陈老爷你明儿早些来,王妈妈将杜卿留着服侍你如何?” 陈晋听完,面色阴郁,怪声说道:“今天她还是黄花闺女,到了明天哼哼,王妈妈,你这意思便是我陈晋只能吃这败家子剩下的?”王妈妈大惊失色:“陈老板,你这说得可折煞王妈妈我了。” 一来二去的,末竹实在听不下,起身走上前,道:“陈老板,看你衣冠楚楚,可是听不懂人话么。杜卿姐姐今天是我表哥的人,就是我表哥的人,你一把年纪了,还跟我表哥争个姑娘,要脸不要脸?”司马陵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随声和道:“就是,你要脸不要脸?” 陈晋并不将末竹这小孩儿放在眼里,蔑声笑道:“你又是哪里窜出来的小野种?” 末竹流里流气之人见得多了,淡然应道:“反正不是从你那窜出来的。像你这般不要脸的人,怕就算是想要个野种都没有。” 陈晋眼中凶光一闪,阴沉说道:“小小年纪,说话口无遮拦?你信不信,我让你这辈子都说不了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解围(下) 王妈妈见这场面越加紧张起来,赔笑着说道:“陈老板,小娃娃童言无忌,你别往心里去,这大家来香月阁不都是为了寻个乐子,就别跟他一般计较了。杜卿才刚来,笨手笨脚的,怎么伺候得好陈老爷你,彩凤走了,我这阁里不是还有秀兰,红绵这些姐儿么,我去把她们两姐妹都差来陪你,可好?” 陈晋不肯善罢甘休:“我只要杜卿不可。”他睨着司马陵,“你小子有本事就跟爷闹到底,事情闹大了传到你父亲的耳里就最好不过。”司马陵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家那个动不动暴跳如雷的老家伙,顿时蔫了几分。陈晋顷刻占了上风,一把推开末竹,绕过司马陵,从他手里拉过杜卿,狞笑道:“今夜你好好伺候爷,以后必不会亏待你。” 杜卿满脸是泪,挣扎哭道:“我,我只想唱曲儿。” 陈晋哈哈大笑,拖着杜卿往外走,边走边说:“笑话,来了香月阁你还只想唱曲儿,那可还由得了你?”此刻的杜卿,就如任人宰割的鱼肉一般,也无人可求,连那琵琶都不要了,一把拉住司马陵的袖子,泣道:“司马公子,我给你唱曲儿,只给你唱曲儿,你别让他将我带走司马公子”司马陵气得咬牙切齿,拳头捏得格格作响,但那时的他,大概觉得犯不着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大动干戈,或许又是怕真传到司马老爷的耳中不好收场,总之他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任由陈晋拽着杜卿往外走。 “且慢。陈老板。”坐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姜淮缓缓的起身,“姜淮有几句话想说。” 陈晋停了下来,蹙眉看了看姜淮,道:“咦,你不是上回来给我铺子看风水的姜先生?”姜淮拱了拱手,道:“我才疏学浅,哪敢称先生。陈老板,铺子生意可还好?”陈晋即刻换了张脸似的,笑道:“托姜先生吉言,按你说的,把铺子格局一变,生意立马红火得不行,不然我哪有这闲功夫来逛窑子?姜先生年纪轻轻,深藏不露啊,不知有何指教?” 姜淮不动声色地把末竹拉回身边,道:“指教不敢,陈老板,我见你印堂有异,可愿让我帮你算上一卦?”陈晋松开杜卿,礼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姜先生请。” 姜淮回身从布囊中取出竹筒,筒身上刻满了经文,又取出六枚铜钱,搁入筒中,阖目一摇,将铜钱依次倒出,排放在桌上,骤然面色一凝。陈晋见状,心中一震,忙问:“姜先生,这卦是甚么意思?” “风山渐卦。如履薄冰。”姜淮沉吟片刻,说道。 陈晋见他面色突地凝重,心中咯噔一下,道:“还请姜先生明示。” 姜淮解道:“路上行人在隆冬,过河无桥走薄冰,小心谨慎过得去,一步错了落水中。”他顿了顿,望着陈晋,“陈老板,此卦象不吉,凡事要小心,否则其冰甚薄,一旦落水,再无翻身之日。” 陈晋“啊”了一声,面色苍白,问道:“姜先生,那,那我该如何是好?”姜淮收起竹筒铜钱,淡淡说道:“斋戒七七四十九日,戒荤食戒杀生戒女色,方能平安渡过,稍有不慎过往繁华如浮云,皆散作一空。”陈晋似掉了魂似的,仿佛真的万贯家财一夜间消失,独剩他一人冰河上彳亍,慌慌张张应道:“一定听姜先生所言。”姜淮点头道:“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回亲自拜会府上,再为陈老板卜上一卦。”陈晋拱手回礼,道:“那就劳烦姜先生了。”此刻他也顾不得甚么杜卿了,急急忙忙地退出阁外。 王妈妈着实松了口气,道:“这回可多亏了姜公子,不然还不知会闹成甚么个模样。”说罢,狠狠瞪了一眼杜卿,“都是你这死丫头闹得好事,看回头不好好收拾你。”姜淮却笑道:“王妈妈,您可别小看了这位姑娘。”王妈妈咦了一声,问道:“姜先生怎么个说法?” 姜淮拉着末竹坐回原来位置,问道:“王妈妈可信我姜淮之话?” “信信信,哪敢不信,沧水城中那些个不信你话语的人,不是生意破产,就是妻离子散,姜公子你但说无妨。”王妈妈说话如唇上抹蜜,总是要夸大几分褒赞。 姜淮缓缓说道:“我方才看了杜卿姑娘的面相,又听她唱歌一曲,将来必是香月阁无人能代的摇钱树。但切记,莲出污水而不染,要是毁了这份清白,怕王妈妈你今生再难寻觅到如此财路。” 王妈妈听完,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还在抽泣的杜卿,问道:“姜公子,你说得可当真?”末竹在一旁小声嘀咕道:“你这老婆子,方才还说姜淮的话都信,又自个打起自个嘴巴来。”这声音小得只有姜淮一人听到,他笑着看了末竹一眼,轻声嘱咐道:“小末竹,你现在不要多话。” 却见司马陵已掏出一叠银票,塞到王妈妈手里:“我觉得她唱曲儿特别好听。” 这新姑娘来香月阁,只唱一首曲儿,就能赚下这么多,王妈妈倒是头一回见,也顾不得是否二人串联,笑眯眯地对姜淮说:“人人都听姜公子的,王妈妈岂有不听之理?” 送走王妈妈之后,末竹不禁对姜淮刮目相看:“臭姜淮,真看不出来,你随口诌上几句,还真有人如此相信。”姜淮起身上前将门关上,说道:“陈晋和王妈妈都是掉进钱眼里的人,只要是与钱财有关的,比甚么都要来得重要。” 杜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说道:“多谢两位公子。”姜淮伸手扶起她,说道:“我这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你要谢还是去谢司马陵。”司马陵慌忙摆手道:“说来惭愧,我被那陈晋抓了软肋,要不是姜淮在场,你说不准就被他带走了。” 末竹妄声大笑,上前撞了司马陵一下,嘲笑道:“表哥啊表哥,没想到你平日里呼风唤雨的,还有这么怕的人,想必司马老爷一定骇人至极。”司马陵撇了撇嘴,道:“谁是你表哥?”末竹一脸挑衅,道:“可不是你自己说我是你小表弟。枉你天天本公子长本公子短的,才被人轻轻揪了下小辫子,就成了斗败的公鸡似的。” 司马陵顿时气得不行,一把将末竹按倒,取了一大串葡萄往她嘴里塞,说道:“看今天本公子不好好整你一回。”末竹一嘴的葡萄,连忙讨饶,朝姜淮伸手求助,喊道:“臭姜淮,快来帮帮我,唔姜淮”司马陵这才松开口,哈哈笑起来,道:“没想到你也有讨饶的时候!” 末竹坐起身来,呸得一声,吐出口里的碎葡萄,忿忿说道:“你这人下手好没轻重,差点把我给噎死了。”司马陵回道:“噎死你最好,留你在以后还不定闹出甚么大麻烦来。” 姜淮在一旁无奈地看着杜卿,说道:“这两人才认识不久,不知吵了多少回,打了多少回了,杜卿姑娘见笑了。”杜卿抬手抹去眼泪,道:“杜卿不敢。” 末竹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望着杜卿,问道:“姐姐,你是被卖到香月阁来的?” 杜卿长叹一口气,说起身世来:“我本是离芽养蚕女,自幼学弹琵琶,家中虽不富裕,但也算过得去,前几日跟随爹娘乘船来沧水卖蚕丝,却遇上了一群重明兵士,我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那几人就寻事说我爹娘对重明不敬当街就把我爹娘给打死了还硬将我卖到这里”说到伤心处,她又泫然而泣,“如今别说回离芽家乡,就是出这青楼都怕难上加难。” 姜淮听完不再作声,到桌前斟了一杯酒,闷头灌下。 末竹登时想起她死去的父母来,见杜卿落泪,跟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马陵原本听杜卿哭诉,心中酸涩,转望末竹突地哭泣,茫然问道:“人家说伤心事,你哭成这样做甚么?”姜淮大约知道了原因,上前抚了抚末竹的头发,安慰道:“哭罢,小末竹,心里头会好受一些。”他这一说,末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往事历历在目。 那天母亲坐在门前,末竹问她:“娘,爹怎么还没回来?” “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娘幽幽地说。 但末竹不信。跌跌撞撞跑去找他。大风在耳边呼啸,心一直突突地狂跳。 只望见一片血红的沧水河,水声哗哗,三百亡魂散落其中。 那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歌姬(上) 末竹抱着姜淮哭了一阵子,心里头觉得舒服多了,从他怀里抬起脸来。姜淮举袖帮她轻轻擦去眼泪,柔声说道:“昨日之事,能不想起就不要再想起罢,纵然想起也是枉然。”末竹嗯了一声,轻轻点头不愿再说话。 司马陵招呼杜卿过来坐下,说道:“既然事都已经发生,也没其他法子了。”杜卿低垂着眼睛,哽声说道:“今日有你们在,我逃过一劫,要是下回再遇上,我该如何是好?”司马陵听罢重重叹气道:“也是,我总不能每日都来这里。” “后路我自然都想好了。”姜淮接道,“不过司马陵,估计你又要折损不少银子了。” 司马陵急道:“你别跟我卖关子,快说说。” “我方才跟王妈妈说杜卿若保住清白,将来会成为香月阁的摇钱树,这倒真是我随口说说的,兴许能糊弄一阵子,时日久了以王妈妈的心肠难保逆我言而行。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将杜卿变成沧水城最红的清倌歌姬不是不可能的事。” 司马陵思忖片刻,拊掌笑道:“我知道你甚么意思了。”杜卿仍在云里雾里,红着眼问道:“我不明白你们在说甚么。”司马陵轻声笑道:“不明白不打紧,你只管好好弹曲唱歌就是了。其余的事便交给我和姜淮。” 杜卿见他成竹在胸,便放下心来,道:“二位公子对杜卿的大恩大德,杜卿此生永记。” 司马陵一笑,说道:“我司马陵平生没甚么其他癖好,偏偏喜欢听人唱曲儿,方才你唱了几句,仿佛把粉蝶儿唱活了似的,我怕以后再也遇不见比你唱歌更好听的人了。”司马陵这么近近地看着杜卿,才觉她眉目如画,伸手一把捞起在旁边神伤的末竹,“看来你今天误打误撞的还给本公子找了个好姑娘。” 姜淮一旁打趣说:“先前你还说末竹会败了你的雅兴,怎么现在又改口了?”他从司马陵手里拉回末竹,“不过,你暂且别惹末竹,她正难受着。”司马陵疑问:“难受甚么?”姜淮说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这里人多耳杂,万一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如何收场?” “也是也是。”司马陵点点头,看向杜卿,道,“时辰还早,你不如再给我们唱几曲?” 杜卿自然不会拒绝,弹着琵琶又唱了起来。 那声音似林间云莺出谷一般,余音绕梁不散,唱到曲中人,个个活灵活现的嬉笑而过;唱到伤心处,似真的天地永相隔;唱到青山绿水,芦荻飞花惹满眼。 司马陵边听边在桌上打着节奏:“姜淮,你说是否有命数一说,好比人与人的相遇,是不是老天早就注定好了。”姜淮晃着酒杯:“怎么突然这么问?”司马陵轻轻一笑:“就好比我和你认识,为了夺一只蝴蝶金钗。好比我与小末竹认识,她偷了我的钱袋子。再好比今日认识杜卿,我总觉得冥冥之中似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一个一个的串引起来。” 正说着,杜卿一句唱道:“浮云苍苍,我一生只为你歌尽一曲” 司马陵兀得心漏跳了一拍,抬眼看去,那烛火映衬下拨弦浅唱的杜卿此刻美如画中女仙,叹道:“我当是块顽石,原来是瑰玉,难得难得,我司马陵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姜淮不禁一笑,问道:“你嘀嘀咕咕地在说些甚么?” 司马陵突地拍案而起,说道:“本公子明儿开始就听你安排,在所不辞!” “只为救杜卿?”姜淮接道。 司马陵一腔慷慨激昂,恨不得抛头颅洒热血似的,应道:“对!只为救杜卿。” 姜淮见他如此,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别说得好像要上战场似的。” 末竹却嫌司马陵聒噪,半靠着姜淮,抬脚踹了他一个趔趄。 司马陵站定脚,气得嗷嗷叫道:“你这死丫头,姜淮说你难受着,让我别惹你,我给他面子,你反倒踹我!”他抬手抖去衣上的污泥,怒眼瞪着末竹。 琵琶歌声戛然而止,那杜卿一脸疑惑看着末竹说道:“小公子是女的?”司马陵顿知失言,尴尬笑答:“这丫头非吵着闹着要跟我们来香月阁,我们两个大男人带个小姑娘来青楼成何体统?” 姜淮见末竹坐起身来,轻问:“不难受了?” 那末竹抬手抓起桌上的盐水鸡腿,撕下一大口,边嚼边答:“踹了司马陵一脚,心里舒畅多了。”姜淮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调侃道:“啧啧,小末竹,你中午在曲水楼吃了一桌,方才又吃了一大碗鱼头面才来得这里,怎么又像饿死鬼投胎似的?” 末竹擦了擦嘴上的油,说道:“能吃饱一顿是一顿,难保明天饿死街头。”杜卿起身走到她跟前,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递送过去,问道:“你叫末竹?”末竹点点头,却不伸手去接,道:“姐姐,你这帕子这么好看,留着给我擦嘴浪费了,说回去罢。” 司马陵坐回原位,他不知怎地,如今一看末竹就来气,道:“杜卿,她不讲一点规矩,也没点姑娘家的样子,不用管她。” 末竹一扫阴霾,又成了那只爱蜇人的小马蜂,回敬道:“司马陵,你自己还不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吃一半倒一半,小心死后下舂臼地狱,被鬼差打入臼中捣成碎泥。 “你你你你,你敢咒本公子不得好死?”司马陵心头怒气接踵而至,“要是本公子要下舂臼,那你这贼丫头就得下油锅!” 姜淮失声笑道:“行了行了,再这么说下去,你们两个十八层地狱都要下遍了。还有”他突然压低声音,凑到末竹耳边,“我那小宅子,荒郊野外的,你现在说鬼,不怕半夜真来找你” 末竹吓得手一抖,啃了一半的鸡腿啪地一声掉在桌上:“臭姜淮!你胡说甚么!” 司马陵见末竹吓得一哆嗦,坏笑一声,故作神秘道:“他可没胡说,有没有鬼本公子不知道,不过城中一直有一个传说”他站起身推开窗,远远能见两岸火光通明的沧水河,隆冬岁月,大雪翻涌。 末竹直往姜淮身边缩,这回轮到她结结巴巴了,问道:“甚甚么传说?”司马陵哼哼怪笑,道:“你可别怪本公子吓你,那沧水河里啊”他说一半却又停了下来,阴测测地盯着末竹不方。 “你你你,你要说甚么就快说,别装神弄鬼的!” 司马陵蓦地起身,关上窗子,又凑回末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传说沧水河里住着女妖,花为容云作裳,水淋淋的,尤其最喜欢吃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 末竹“啊”地一声尖叫,回头扑向姜淮,慌道:“司马陵,别别别说了!臭姜淮,你赶紧让他住嘴。”姜淮伸手拍拍末竹的背脊,道:“好了,司马陵。” 那司马陵这才收声,大笑道:“哈哈,没想到这死丫头怕鬼怕妖。解气解气。” 连那杜卿都忍不住抿嘴一笑。 再坐一会,姜淮见时辰不早,拉着末竹起来,说道:“司马陵,我们也该回去了。”司马陵还醉在杜卿的歌声里,道:“你急甚么,家中又无人暖了床等你。”姜淮指了指昏昏欲睡的末竹,道:“你看看她,困得眼睛都快粘在一起了。” 司马陵叹口气:“罢了罢了,你先回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歌姬(下) 姜淮牵着末竹出了香月阁,街道之上又积起了厚雪,行人寂寥,轻声说道:“小末竹,清醒清醒,我们回去了。”末竹迷迷糊糊抬手揉了揉眼睛,冷风袭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颈。 姜淮只好蹲下身来,道:“真拿你这丫头没法子了,上来罢,我背你回去。” 末竹求之不得地匐上他宽阔的脊背,忍不住闭上眼睡去。街旁的灯火一明一暗,她实在是太困了,只能隐约听到姜淮踩雪而过发出的声音,还听他轻轻说道:“一会就到家了。” 这夜,末竹梦见了司马陵口里的女妖:一身白衣,黑发如藻,坐在沧水冷冷地盯着她。但是末竹看不清她的样子,女妖幽幽开口问道:“你的肉是不是很香?”冷不丁地就张开血盆大口。 末竹吓得叫了起来,咚得从床上跌了下来。 姜淮闻声急急忙忙闯进来,问道:“出甚么事了?”末竹坐在地上哎呦叫唤,揉了揉摔疼的脑袋,挣扎着爬了起来。姜淮顿时大笑,说道:“睡个觉都能从床上跌下来,你说你还有甚么事碰不到的?”末竹呲牙白他一眼,道:“你没良心,还落井下石嘲笑我。”她爬回被窝里,打了个喷嚏,道,“冻死我了。” 姜淮笑一会才说道:“你赶紧穿衣服起来,我们还要去帮杜卿。” 末竹拉了拉被子,念道:“怪不得你今天肯起得这么早,果真世间男儿没几人能过美人关。”姜淮听得不大清楚,挑眉疑道:“嘀嘀咕咕地念叨甚么?”末竹捂热了身子,才不情不愿地拿起衣服,边穿边说道:“我说,你可别喜欢上杜卿姐姐了。” 姜淮笑着说:“你这话待会对司马陵去说罢。我认识那小子这么久了,还没见他对哪个姑娘这么关心过。我估摸着,是动了心。”他停了下来,“我跟你这小丫头说这么多你也不懂。” 末竹哼了声,翻身下榻,穿好鞋子,整了整衣服,不再去接他的话,说道:“我洗把脸就走罢。” 在去沧水城路上末竹一直在想,为甚么姜淮喜欢杜卿心里会发酸,而司马陵喜欢杜卿却巴不得他们能有情人成眷属,大概是害怕姜淮有了心上人,就不会再照顾自己,仿佛在不知不觉中,那时候姜淮成了她心中唯一的牵挂,或者说,以后也一直都是。 司马陵早早就在城中等我们,见末竹头上一个大包,笑道:“你是闭眼乱走撞墙上了?”末竹瞪他一眼:“要不是你跟我说什么女妖,我会作噩梦摔下床来么?”司马陵大笑不止,道:“真没想到,你会怕成这样,看来以后我有法子治你这野丫头了!”姜淮叹口气,看他一眼,道:“司马陵,别闹了。” 司马陵正了正色,取出一叠银票子来,放到姜淮手里,说道:“不够再说,只要能保住杜卿。” 末竹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银票,咽了咽口水,问道:“司马陵,半叠银票大概都足够给杜卿姐姐赎身了,何必大费周章?”司马陵答道:“你以为我不想给她赎身了事?一来她始终是青楼女子,便是赎了身留在沧水城传到我爹耳朵里,以后她日子都不会好过,二来”他说着顿了顿,“你问这么多做甚么,本公子自有道理。” 末竹撇嘴不接话,心道:“难不成有钱人家的公子都喜欢绕弯路走?” 过了大半天,她总算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是甚么意思了。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香月阁的门槛都快被踏平。 彩凤姐被赎身离开之后,秀兰自然接了花魁的头衔,她这会儿瞅着外头往来客人,对伺候在一旁的丫头抱怨道:“小蓉,你说说,这些个老爷公子的今天是着了甚么魔,全跑来青楼争着听那新来的姑娘杜卿唱曲儿?” 小蓉沏了壶新茶,说道:“秀兰姐,你没听说么?” “听说甚么?”秀兰端起热茶抿了一小口。 “那杜卿啊,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光有船厂的司马公子眷顾,连风水先生姜淮都偏袒着她。” 秀兰微微蹙眉道:“司马陵向来流连烟花地,又爱听曲子,他要喜欢杜卿倒不奇怪。” “可不是。”小蓉接道,“要单单只是一个司马公子也就罢了,顶多让杜卿多赚些银两。不过再加上一个姜淮,小蓉听人说,谁家生意不好身体不好的,让他去看个风水,准能转运没错。我怕”小蓉欲言又止。 秀兰轻哼一声:“我来香月阁多少年,她才来多久,想她也没甚么能耐抢了我的位置。”小蓉叹口气,说道:“秀兰姐你等了这么长时间,才等到彩凤姐离开,当上了香月阁的花魁,怎么好端端地就杀出个杜卿来。”秀兰重重放下茶杯,冷声说道:“照你的意思是,我会输给那杜卿不成?”小蓉见她眼露愠色,慌忙摆手道:“小蓉没这么想,秀兰姐你别恼我。” 这烟花之地,看似莺歌燕舞,往来之人醉眼欢喜,熙熙攘攘,却从不知,胭脂水粉之下掩着多少明争暗斗。大多欢场女子身世可怜,不是被人贩子辗转贩卖,就是让亲生父母推入火坑。哪个深陷青楼的姐儿妹儿不想有朝一日能够摆脱一双玉臂万人枕的凄苦生活? 王妈妈此刻立在香月阁二层,凭栏眺望大雪中纷至沓来的恩客。她并不知这些人只是揣着司马陵的银票前来做戏,不禁喜上眉梢。 伺候她多年的姐儿花菱谦恭站在后头,说道:“听说都是为了杜卿来的。” “这为了哪个姑娘来,我王妈妈不管,只要有银子赚,妈妈我就高兴。” “妈妈可信那姜公子的话?” 王妈妈拢了拢裘皮衣领,说道:“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姜淮他年纪轻轻就在沧水城中远近闻名,肯定是有些能耐的。要是他真的一语成谶,杜卿成了阁中摇钱树,岂不是最好?” 栏杆之外,风雪连天。 不过只三日功夫,杜卿的名字已落满了整座沧水城。 跟风前来听曲儿的人大多并不懂得音律,不过是争个面子罢了。 这正是姜淮预料之中的事。 王妈妈最是开心,破例让杜卿成了香月阁中唯一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还差人专门给她理了间小暖阁。这一来,惹得阁中其他姑娘又羡又嫉。杜卿似生来就是歌姬,万物都在她的歌声中活了过来一般。原本就生得好看,再一作打扮,活如仙子下凡。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杜卿这个名字被记进了沧水城的历史。 直到很多年后,仍会有人不经意之间想起这个抱着琵琶靡颜腻理的无双歌姬。 歌声流动在不息的沧水河之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风卦(上) 新年一过,气温逐渐回升,到处都是冰雪消融滴滴答答的水声。每年这个时候,香月阁的生意都很是萧条,王妈妈索性就让阁中姑娘休息些时日,等着春暖花开,喜鹊上枝。 末竹一早溜去找杜卿,她才刚起身一会,对着铜镜梳头,见末竹来,停下来笑道:“末竹,你怎么又穿着男衫?”末竹嘻嘻一笑,坐到她身边,说道:“不乔装打扮一下,怎么大摇大摆地来香月阁?” 杜卿往屋外一张望,不见外人,问道:“怎么就你一人?” “年初三姜淮就要帮人去看新房风水,一会算卦,一会移屋中摆设,无聊得很,我就偷偷跑来找你玩儿了。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全赖司马公子和姜公子,否则我在香月阁里怎会过的如此安适?”杜卿顿了顿,轻声问道,“末竹,你知道司马公子去了哪里,他,好些天没来听曲了。” 末竹懒洋洋地答道:“司马陵家大业大,亲戚客人往来不绝,脱不开身出门。” 杜卿哦了一声,表情些微失落。 “不过前天我和姜淮去司马家拜年,司马陵再三叮嘱我,要是你缺些甚么尽管告诉我,他想法子差人送过来。” 杜卿听完,目中微光掠过,问道:“司马公子当真这么说?” 末竹答道:“这我还能听错不成,他怕我记性不好,反复交代了好几遍,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杜卿长舒一口气,说道:“还以为司马公子把我给忘了。”她转过头去,铜镜出映着容颜,眉梢处仿佛错错落落地开出桃花来。那心里头,似是一群蝴蝶扇翅而过,阵阵轻痒。 末竹见杜卿这般喜形于色的模样,心里愈加笃定她盛进眼中的是司马陵而不是姜淮,因而为此感到阵阵窃喜。 “呦,杜卿妹妹果真是招人喜欢,连这么小的娃娃都对你神魂颠倒的。”秀兰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带着小蓉款款入暖阁,手里端着一陶瓷小盅。杜卿赶忙起来福身说道:“让姐姐见笑了。” 秀兰说道:“小蓉炖了两盅鸡汤,我喝了一盅,这不另一盅拿来给妹妹润润喉,还烫着呢。”笑盈盈地递送过来。杜卿自然道谢,伸手去接,才触到那盅子,忽地秀兰就一松开,整盅鸡汤生生地倒翻在杜卿的手上,她失声痛叫,双手顿时通红。 秀兰故意啊呀一声,挑眼问道:“妹妹你没事吧,瞧瞧我真没用,连盅汤都拿不住。”那目中却似笑非笑。 末竹急问:“杜卿姐姐,你没事罢?” 杜卿脸色苍白,咬咬唇,轻声应道:“我没事。” 末竹怒目回视秀兰,高声道:“你是故意的!”秀兰却满脸轻蔑,反问道:“就是故意的你又能怎么样?”她大概并不知道,末竹是怎样的一只小马蜂,话还没说完,就被咚一声撞倒,头上珠钗摔落一地。 小蓉惊叫一声,上起去扶。 秀兰坐起身来,面色涨的紫红,气急败坏指着末竹骂道:“你!你这小畜生,竟敢撞我?”必须承认末竹在很多时候,都是英勇善战的,更何况对方是个嘴上泼辣实则弱柳迎风的姑娘,汹汹说道:“你欺负杜卿姐姐,我就要你好看!”说着,撩起袖子又冲上前去。 隔壁暖阁的姑娘们听到打斗叫骂声,只当是难得看场好戏般聚拢过来。那嘈嘈杂杂地响动最后把王妈妈引了过来,好不容易才将他们两人分开。 王妈妈瞪着衣发凌乱的秀兰,厉声说道:“看看,这都像个甚么样子!妈妈教你们的规矩统统抛脑后去啦?”秀兰一脸委屈,说道:“我好心拿盅鸡汤来给杜卿尝鲜,她不领情就罢了,还,还让这不知从那蹦出来的野小子欺负我,我何时受过这般羞辱,妈妈,你可要为女儿做主。” 王妈妈这才低头看末竹,惊呼道:“这不是司马家的小祖宗!”见她脸上数道抓痕,慌忙取出帕子,“哎呦,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跟我家秀兰动起手来了?” 末竹正开口要说,却被杜卿抢了个先,道:“王妈妈,不过误会罢了。”末竹叫道:“误会甚么!那恶婆娘故意烫伤你的手,你还偏袒她干甚么?王妈妈,你自个看看杜卿姐姐的手。” 秀兰慌忙说道:“谁说我是故意的,我不小心打翻了汤汁而已。” 末竹反唇相讥道:“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王妈妈怕末竹去跟司马陵告状,再瞪一眼秀兰,骂道:“你还不闭嘴!”转头冲末竹赔笑道:“小祖宗小少爷,你先顺顺气儿,秀兰是王妈妈的女儿,杜卿也是,一家人磕磕绊绊的哪会往心里去。”她吩咐花菱,“快去我房里将上回从都城带来的烫伤膏取来给杜卿。”又挥手驱走其他姑娘,“去去去,都各自回屋里去,别在这儿瞎凑热闹。 姑娘们只好悻悻作鸟兽散。 王妈妈斜了小蓉一眼:“还不扶秀兰回屋去整理整理,若是来了客人,瞧阁中花魁这副尊荣,不坏了兴致?”小蓉搀过秀兰,低声说:“秀兰姐,我们先回去罢。”那秀兰对杜卿纵然再视作眼中钉肉里刺,在王妈妈面前也不好发作,又见王妈妈对末竹客客气气的,只要顺着这台阶而下,出了杜卿暖阁。 末竹见秀兰离去,气得直跺脚,道:“就这么让她走了!” 杜卿心有委屈,奈何命是浮萍,叹道:“妈妈说得对,一家人磕磕绊绊的怎好往心里去。” “还是卿儿懂事,怪不得司马公子这般喜欢你。亏那秀兰来香月阁这么多年,妈妈回头好好训她一顿去。”王妈妈说着,轻轻拉过杜卿通红的双手,“啧啧啧,烫成这样,以后你这双手可要好好护着,没了它们,怎么给客人弹琵琶?” 红菱取了烫伤膏来,细细帮杜卿涂上,柔声说:“这是都城御医调配的,擦上后过会儿就不疼了。” 王妈妈转头瞧着末竹,支吾道:“小少爷,今儿的事是王妈妈管教女儿无方,要是回去你表哥司马公子问起你脸上的伤来” “我自会说在街上碰见个疯女人,不会怪责到王妈妈身上来。” 王妈妈松了一口气:“这样妈妈就放心了。” “不过,”末竹话锋一转,“王妈妈,要是以后还有人欺负杜卿姐姐,就别怪我不瞒着我表哥了。” “是是。”王妈妈应说,“杜卿可是王妈妈的好女儿,怎会让人欺负她。有了今日之事,妈妈自以后会看着点。” 说着交代了杜卿几句,领着花菱走了。 花菱揣着药膏盒子谦卑跟在后头,说道:“花菱还真是头一回见着姑娘与人动手。” 王妈妈叹口气,道:“秀兰从前就肚量小。那会儿见彩凤生意好过她,就背后处处为难,或是剪了彩凤的衣裳,或是折了彩凤的钗子,再不然就是将些难缠下作的寻欢客推给她。这些事儿妈妈我都看在眼中。” “那妈妈怎么从来也不去管管秀兰?”花菱疑声问道。 “秀兰这性子,不吃上一场大亏,饶是你说破了嘴皮子都没用。再者说,阁中光有一个杜卿是不够的,要是城中人人坐怀不乱,赏月听曲,那干脆我改行开茶楼得了。”王妈妈说着叹口气,“不过司马家那小公子,不是甚么省油的灯,真恨不得把天捅出一个洞来,这回秀兰惹恼了他,我怕以后还会生出甚么祸端来,又不能将他赶出去,要平日我不在阁中时,你多长个心眼,盯着点,千万别让这小祖宗拆了咱们吃饭的地儿。” 花菱低声应是,两人转过回廊,朝秀兰的暖阁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风卦(下) 末竹心疼地看着杜卿绯红的双手,心头憋着的那口怨气实难咽下,啐一口,道:“我看那王妈妈真是有心偏袒恶婆娘,甚么花魁,我呸!”杜卿道:“末竹,你别恼了,花菱姐帮我涂了药膏,已经不疼了。”末竹坐到她身边,道:“杜卿姐姐,平日里我们都不在你身边,要是那恶婆娘再欺负你,该如何是好?” 杜卿感慨道:“你这傻丫头,你我非亲非故,却处处为我着想,更况且我还年长你这么多岁。”末竹想了想,认真答道:“从前我娘教我念字,我记得有一句诗是这样说的,叫‘同时天涯沦落人’,你我父母都是被坏人害死的,我既然叫你一声姐姐,就打心眼里把你当自己姐姐看。” 杜卿听完,眉梢一颤,差点掉出泪来。 末竹望着她,又郑重说道:“杜卿姐姐,要是以后谁欺负你,你别怕,尽管告诉我。不管是司马陵还是姜淮,都会帮你出头的。”杜卿点了点头,轻声道:“末竹,司马公子这些日子家中事务繁忙,今天这桩小事,你可别告诉他了。”末竹嗯了一声,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说道:“时辰不早了,一会姜淮找不着我,又该说我了。杜卿姐姐,我先走了,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杜卿便起身送末竹到阁外,她只能送到这,没王妈妈的应允,姑娘们都不准踏出半步。末竹走出了好远,仍看见杜卿立在门口,已是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她这么孑然而立,孤苦无依,心中有一团说不出来的伤感和酸楚。才一回头,就撞上了姜淮。 他一脸薄怒地瞪着末竹,说道:“我这才转身一会儿,你就又没影子了,溜哪去了?” 末竹被姜淮吓一跳,拍拍心口,道:“你是鬼啊,走路连声音都没,我不就在城市瞎转悠。”姜淮弯下身来,抬起她的脸,问道:“啧,你这抓痕是怎么回事?”末竹慌忙挣开他,却不敢看他的眼睛,想来有生之年撒谎无数,在姜淮面前却如鲠在喉,半天才支吾出来:“碰,碰到了个疯女人” 姜淮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似的,说道:“小末竹,你可不要骗我。” 末竹恼得一跺脚,说道:“好啦好啦,告诉你就是了,不过,你得答应我,可不许告诉司马陵,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那时的她以为这就是甚么天大的事情。 姜淮直起身来,双手抱胸,睨着她,说道:“是又借着司马陵的名头闯了甚么祸事?”他这么一问,末竹反倒心虚起来,绞着手指说道:“我,我和香月阁的花魁秀兰打了一架,脸上的伤是,是她抓的。” 姜淮顿时面色铁青,气道:“你一姑娘家跑去烟花地就罢了,你还跟那里的姐儿打架?” 末竹瘪瘪嘴,委屈说道:“我本是觉得无聊,想去找杜卿姐姐玩儿,偏偏撞上秀兰来寻事,那个恶婆娘,长得明艳动人,却生了一副蛇蝎心肠,假意拿鸡汤给杜卿姐姐喝,实则把一盅的滚汤都倒在了姐姐的手上,你说,该不该教训教训她?”姜淮眉头微微一皱,问道:“这回没说谎?” “要你不信,自己去找杜卿姐姐问问。你知她这个人,说得好听点叫温柔似水,说得难听些就是逆来顺受。我看不过眼,就动了手。” “凡事都有利有弊,杜卿是新来的姑娘,自然会遭人嫉妒,以后她肯定还会碰到类似的事,总要学会自己去应付的。”姜淮伸手牵过末竹,口气柔了下来,“脸上的伤疼么?” 她一仰头,得意说道:“跟蚊子咬似的,一点都不疼。” 姜淮伸手一弹她的额头:“你呀你呀,哪里有半点姑娘的样子。”末竹抬手捂着额头叫道:“臭姜淮,你这一记比那恶婆娘抓我十下还要疼百倍!”姜淮一笑,正色说道:“小末竹啊,那香月阁总归不是个干净地儿,你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尽量还是少去。” 末竹自然知道寻欢地不是清白姑娘家该去的地方,答道:“我在城中没甚么朋友,不是放心不下杜卿姐姐么,再说了,我扮着男装,谁知道我是女儿身,更何况,在没碰见你之前,我是城里的小毛贼,算不得甚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姜淮静静听末竹说完,才回道:“那是过去的事儿,你现在是我姜淮家的姑娘,怎么算不上正经人家?” 末竹听他这样说,顿觉非常高兴,只觉得可不就成了相依为命的家人一般。 姜淮挑眉看她,问道:“你这傻姑娘,顾自偷笑甚么,我和你说的话,你倒是听没听进去?”末竹眉角绽着笑纹,点头道:“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不过一有空我还是要去香月阁探望杜卿姐姐,除非你天天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否则是防不住我的。”见姜淮气结,她又说,“不过我能答应你,不会闯祸,不会给你惹麻烦。”姜淮却狐疑瞧她,道:“要你真能不惹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末竹哼一声,道:“你不是能算未来之事么,不如帮我算一卦,看看我以后命数如何?” 姜淮摇摇头,答道:“我从不给身边亲近的人算命,司马陵认识我这么多年,我也从未给他算过命数卦。”他眼中又涌起莫名的沧桑,那么一忽而闪,像从没出现过似的,“我师父说,人是可以改命的,全看平日取舍。” 末竹咦声问道:“你师父,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姜淮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轻笑道:“你这口气说得仿佛已经认得我许多年似的。那我问你,你可听过鲲鹏海?”末竹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姜淮又问:“那伏羲岛呢?”末竹唔了一声,道:“这个好像有点印象,听说岛上住着神仙。你跟我说这个干甚么?”姜淮忍不住横她一眼,道:“你自己问我师父的事,我师父就住在伏羲岛上,这算卦风水之术,全是他教的。我师父曾帮我算过一卦,只说倘若我命里遇见一道风,就可化险为夷,要是遇不见这道风,必定不得善终。” 这些神玄事末竹听不明白,但不得善终四字,让她心口一紧,急忙问:“那你遇见他口里说的那道风了么?”姜淮摇头道:“那时师父他老人家说,命中来去,全在一念取舍间。” 末竹嘻嘻笑道:“你心底善良,连我这样的小贼都愿救回家,我是不懂甚么卦象命数的,我只知道,好人定有好报。你呀,一定会遇见那道风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匪事(上) 二人边走边说,不觉又到曲水楼前。冰雪消融时候净冽的气息里混杂着烟梦的桂香,往来路人皆堪堪而醉。末竹的肚子因此甚是懂事地咕噜叫唤起来。姜淮一笑,拉着她就要往曲水楼走。 末竹拖着他的手不肯往里头走,道:“哎呀,就我们两个人,去面馆随便吃些就成了,下回抓到了司马陵,再来曲水楼。”姜淮力气大得很,轻易就把她拽进了楼中,笑道:“年初三,得好好吃上一顿。” 末竹小声嘟囔道:“要是一会付不起帐怎么办?” 姜淮一脸无所谓地调笑道:“那再好办不过了,我就把你抵在曲水楼中,你这么嘴馋,今后混吃混喝准就不成问题了。” 说话间,迎面走来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妃色短袄,满面堆笑,脆声问道,“是两位么?”末竹点头,随口问道:“甚么时候曲水楼请姑娘来做店小二了?”姑娘莞尔一笑,道:“我叫何宛,我爹是曲水楼的老板,说我满了十五,该来店里帮忙了。”她看看一旁人满为患的座位,“一楼没位了,你们随我上二楼罢。”便领着他们到了二层第三张空桌,依着栏杆,能见到半座沧水城。 姜淮要了一壶烟梦,点了几样招牌小菜,一份暖锅。 何宛沏了茶,跑去厨房交代了。 末竹撑着脑袋望着栏杆外,人声嘈嘈,和着滴答滴答的融水声。突听一声惊堂木,循着看去,是楼里请来的说书人。 那说书人一身灰白的长袄,站在宽桌后头,娓娓说道:“那沧水附近的那群劫匪,实在传奇。为首三人戴着银质鬼面,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甚么时候来的。话说知县东篱大人有一粒夜明珠,啧啧,说起这颗夜明珠,真是百年难得,大如鹅蛋,到了晚上,作作有芒,流光溢彩。远在都城的国主不知从何得知,命东篱大人将此夜明珠贡送至夷溯。唉,有道是,皇命难为,纵是再忍痛都须割爱。东篱大人便派人将夜明珠送往都城,随车还另添了七大箱子的金银珠宝。可谁知道啊,这才一出沧水城,就碰上这群劫匪了。” 座中之人大多已酒足饭饱,皆靠在椅上默默而听。 “据说这群劫匪早一天就埋伏在城外的山岭之上,直杀得护送兵队措手不及,丢盔弃甲而走。那颗独一无二的夜明珠自然落入了他们之手。东篱大人得知此事,一来是恼怒劫匪在他眼皮底下犯事,二来惶恐国主降罪下来,当夜便召集六百精锐兵搜寻劫匪行踪,说来也怪,这些劫匪似从天而降一般,轰然而来,悄然而去,那里还找得着?” 有人问:“那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说书人卖了关子:“嘿嘿,今儿沧水匪事就说到这,要想知后事如何,明儿赶早。”语罢,收起惊堂木,抬脚走人,留得一群人窃窃私语。 姜淮饮一口茶:“长孙先生这说书的格调还是没变,想说时说上一天,不想说了一字都不肯多说。”末竹不禁问道:“姜淮,你说这群劫匪是甚么人?”姜淮挑眉作答:“我不过是个看风水的,又不是神仙,听人说一段书,就能知道对方底细?”末竹淡淡笑道:“当初我是贼,他们是匪,想来都同一道上的人。” “你这不过小偷小摸罢了,怎能相提并论?如今各处赋税又重了许多,服兵役的年青人大多都在南征北伐中苦不堪言,真是落草为寇也不稀奇。”他见末竹一脸向往,沉声说,“你可别跟我说,才走回正途,又萌生甚么其他古怪念头?这群人你可招惹不得。” 末竹哼一声,说道:“你没听那说书人讲,六百精锐兵搜寻都未果,我就是有心想招惹,也招惹不上。”姜淮忍不住再次喟叹道:“你这脑瓜里何时能装些姑娘家的想法?”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既无奈又怜惜。 却正好被端酒走来的何宛听到,笑着问道:“姜先生,姑娘家的想法是甚么想法?”姜淮看她,疑道:“你认得我?” 何宛边斟酒推到姜淮跟前,说道:“何宛眼浊,没认出来,方才听掌柜大叔说了。三年前曲水楼叫天水楼,生意一直不怎么红火,那时姜先生与我一般年纪,初出茅庐,让我父亲将酒楼名中的天字改为曲字,意为富贵曲中求,由我不由天。父亲将信将疑地就改了,没想到从此就谁人不知曲水楼了。何宛常听父亲提及,却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今天姜先生就在我面前。” 姜淮饮一口酒,回道:“凡事都讲时机罢了,做生意贵在诚字,曲水楼闻名远近,是何老板经营有道才是。”何宛款款笑道:“姜先生过誉了。父亲让我来楼中帮忙,也是想我以后接手曲水楼能熟络一些,到时说不定还要劳烦姜先生帮忙。” 末竹见二人一言一语相谈甚欢,不知怎地心头一阵发闷,赌气扣了扣桌子,怨道:“怎么饭菜还不上来,我都快饿晕了。”何宛性情温和,赔礼道:“瞧我,光顾着和姜先生说话,我这就去端菜上来。”她一走,姜淮便说:“小末竹,这何宛姑娘年纪与你相差无多,说话句句周正得体,你可要好好学学。” 末竹愈加不悦,答道:“不就是多夸了你几句?”她学着何宛说话的口气,捏着嗓子道,“姜先生,您真是金口玉言,今日得见,小女子三生有幸,还望以后公子能多多提点。” “呦,当真看不出来,你也会这些个冠冕堂皇之话?”姜淮眼中堆着满满的笑意。 我睨他一眼,说道:“我说你是当真偏心才是。人家这么说,就是有礼得体,换我来说,到你口里就成了冠冕堂皇?” “你这丫头,怪不得司马陵一碰见你,就和你吵个不停,你总能把一句话曲出好几个意思来。”姜淮说着,已经喝完一杯酒,半真半玩笑随口说,“不过小末竹,你这冲妄的性格啊,得改。现在年岁还小,注意些不成问题。我怕你一直这样,今后愈演愈烈,总有天会闯下弥天大祸,你说到时谁给你收场?” 末竹却全然不在意,悠闲地说道:“小末竹不是有臭姜淮么?” 姜淮又斟满酒,摇头笑道:“看来你是有此打算,哪怕是死也要拉我做垫背?” 末竹记忆中的姜淮大半都是像此刻一般从容的模样,似是看透了生死,又似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如果接下来,他没有赏来一记重重的头栗,末竹一定会觉得其实他的脾气还是很内敛的。 不过这段与姜淮相伴生活的日子,虽然磕磕绊绊,却是她一生中弥足珍贵的光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匪事(下) 城中匪事与平民百姓倒没多大关系,除了在街上可能会随时受到兵士的盘问之外,其余并无变化。 直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 三月的沧水城,真正成了桃花城。临水映花,分外秀美。 惊蛰后一天,落了场细碎的春雨,跌了一长河的圈圈涟漪。姜淮是夜里走的,要去南洲帮人看风水,偏让末竹独留宅中看家,她吵闹不依,未果,只好泪汪汪地倚在门前看着他一身青衫打着油纸伞的背影,心中还奢望他突觉留自己一人在家中不放心,折返回来带她一同前往,这期许生生碎在薄薄的雨水里。末竹气得直跺脚,扭头冲回屋里,倒头就睡,胡乱又梦见了沧水的女妖,恍惚醒来,已天光大作。 春日芳正艳。屋外就是成片的桃花。可姜淮不在,显得很是孤独。 末竹无精打采地揣起他留下的碎银子,百般无聊地沿着山路晃到沧水城中,越过重重人群,到偏角面馆吃了一大碗鱼头面。饭饱之后实在无事可做,便想去看看杜卿。谁料半路就撞见了司马陵,闲闲摇着桃花扇,眉梢含笑,他却仿佛看不见末竹似的,掠过她朝前走。 末竹大叫一句司马陵,他才停步循声回望,嬉皮笑脸说道:“我还想城中哪个小姑娘嗓门这么大,果然末竹你称第二,无人敢自居第一。”末竹睨着他,说道:“我看你的眼睛都长到头顶去了,干脆改姓死马得了。”司马陵出乎意料地不怒反笑,说道:“我这不正一心赶着去听杜卿唱曲,你这小豆芽似的人儿我怎么看得见?” 末竹听罢,垫了垫脚跟,气鼓鼓回道:“你才小豆芽,姜淮可说我长高了不少。”司马陵伸长脖子四下一看,问道:“说起姜淮,那小子人呢,怎么没瞧见?”一说到姜淮,末竹就心头来气,硬生生答道:“他去南洲了!”司马陵显然没有觉察出她的不悦,继续问:“是去南洲帮人看风水了?”末竹高声反诘道:“他去南洲不是帮人看风水,难道还是给我去买珍珠?” 司马陵悠悠摇着扇子说道:“听听你说话的口气,跟个小怨妇似的。难不成姜淮这是捡回了个童养媳?”末竹猝然上前就蹬了他一叫,司马陵哎呦一声大叫,痛得直跳脚。末竹早已使出了当年逃跑时练就的矫捷步伐,横冲直撞奔往香月阁。因此那天穿着轻薄春衣出来赏花的人们,便纷纷惊愕地看着船老大家的公子叫骂着追逐在长街上。 到香月阁前,两人都气喘吁吁,鼻中似是塞满了柳絮,又夹着桃花的气息。 为了明哲保身,末竹即刻举手投降。司马陵跑得满头细汗,摇着扇子散热,喘气道:“你这死丫头真是跑得越来越快了,跟阵风似的。”末竹挑着眉梢洋洋得意地仰起小脸。 王妈妈带着花菱正回来,见了司马陵,笑着说道:“司马公子难得白天来香月阁。”司马陵稳了稳气息,挂上招牌笑容,问道:“怎么王妈妈不欢迎?” “王妈妈可不天天盼着司马公子来,今儿和花菱去给姑娘们挑些春衫,打扮光鲜了伺候你们。”她说着,目光落在了末竹身上,想了想,疑声问道,“咦,好生奇怪,这丫头怎么同你家那小公子长得一模一样?” 末竹被问得一惊,这才想起浑浑噩噩出门,竟忘了换衣服,对上王妈妈犀利的眼神,登时愣了半天没答上话来。司马陵慌忙接道:“王妈妈王妈妈,她,她其实是我表弟,不对不对,其实,末竹是我表妹。”突地面露沉痛,“俗话说,家丑不外扬,不过我一直把王妈妈当自家人,就不瞒您了,我这小表妹啊,唉,是个可怜的孩子。”伸手拉过末竹,开始胡编,“末竹原本有个同胞哥哥,两人七岁那年冬天出去玩,哥哥不知怎地跑到结冰的河面上,说来也是一桩惨事,那厚冰竟裂了开来,哥哥掉进冰窟窿里头,就再也没有出来,打那以后,末竹总觉得自家哥哥还活着,时间久了,脑子出了些问题,总爱扮作哥哥的模样招摇过市。” 末竹见司马合扇而立,眉目中忧愁乍现,心中嘟囔:“真是比戏子还会演,说得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不过她总算还是个知大局的人,跟着默默垂下眼去,说道:“表哥,你说甚么呀,我们昨晚不是还跟他一起吃饭的。” 王妈妈显然是相信了,脸上掠过一丝惶恐,好像见到了妖怪一般。 末竹心里偷笑不止,脸上却硬是作出茫然的样子。 司马陵早已入戏,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道:“末竹就和我还有姜淮走得近一些,年前带她来香月阁玩,这丫头认识了杜卿,也爱听她唱曲,王妈妈,你就格外给我开个后门,让末竹能来看看杜卿,说不定一高兴,这心病就痊愈了,这自然也是少不了王妈妈的好处。” “司马公子这小小要求我王妈妈怎么会不答应,杜卿是清倌,如今慕名而来的大多都是温尔公子,即便是末竹一道听曲,或者白天来探望杜卿,是不会出甚么乱子。”王妈妈一听有好处便满口答应,更何况也不是甚么大事。”司马陵听罢暗暗松了一抠气,笑着作揖:“那司马陵就先谢谢王妈妈了。” 白天的香月阁当然不如晚上热闹,寻欢客不来,姑娘们大多是在房中休息。 二人好不容易摆脱王妈妈,才能前去杜卿阁中。 司马陵摇扇笑道:“你就是聪慧,甚么都心领神会。那王妈妈被我们唬得一愣一愣。”末竹撇嘴道:“她现在怕是把我看作一个疯子了罢。”司马陵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原本就没正常到哪里去,你呀可别把这事给撞破了,等姜淮回来,在他面前也通个气,偶尔在王妈妈面前演上一出两出的。”末竹冷哼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阁门敞着,杜卿正在擦拭琵琶。见司马陵来,如春风抚眼,目光倏倏生动,起身施礼道:“司马公子好长时间没来了,今儿怎么有空?”司马陵倒真像是回了自己家似的,走上前坐下,拢起扇子,说道:“这以后大半年时间,我又是空闲了,你可要多学些新曲子,否则本公子听腻了就不欢喜你了。” 杜卿平日里清清冷冷地,鲜少与恩客多说话语。只有司马陵面前,她才仿佛是沾染了人间烟火。 暖风从窗口逛进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杜卿开口唱:“旧桥人往临着新开的桃,细雨浓浓,春上眉梢,盼君来啊望君来,心事全写在柳絮上,缜缜密密尽是我剜不尽的情” 末竹迷迷糊糊听起来,只觉得这首曲,杜卿是仅仅唱给司马陵一人听的。 情字一动,便入了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暗藏(上) 末竹在香月阁待了一下午,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踹了一脚司马陵,道:“喂,我回去了。”司马陵一脸懒散,眼皮都不抬,问道:“要我送你么?”末竹摇头说道:“不用了,你陪着杜卿姐姐就是。”说着,看了杜卿一眼。 那杜卿心头一燥,面上红霞,轻声说道:“末竹妹妹路上小心。” 暮色坠,半城熙攘半城红。 末竹走在归家的路上,斜阳将她的身影拉得绵长。这条小路一旁是人高的草木丛,另一边斜山青翠,除了她与姜淮之外,鲜少有人踏足,此刻都静静地笼在天光之中。末竹手中晃着城外折撷来的柳枝,边走边跳,只觉得天大地大,自由无往。 那滩殷红的血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颠簸的视线中,从被踏得一片凌乱的草木丛中衍生出来,一路星星斑斑散布至前。野鸟此刻一声长鸣,叫得末竹整颗心突突狂跳,她咽了咽喉咙,缓步跟着血迹行走,拐过弯,只见前面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玄衣人,满身刀伤,后背扎着一支白翎长箭。末竹上前喂了几声,不见那人应答,壮起胆子伸手抚了抚他的鼻息,气若游丝,本想一走了之,却有做不到见死不救,一跺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人拖回宅中,心道:“要是被姜淮知道,又要被骂个狗血淋头了。”蹙眉见他面容惨淡,一时手足无措,蹲下身去咬咬牙根,取来匕首,将他背上的长箭拔了出来,倒上金疮药,不一会血便凝住了。 其实当时的末竹并不知道能不能见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从柜子中取出布带,轻手轻脚脱下他的外衣想帮他包扎时,却见从他怀中掉出一个狰狞的银面具来。细细一看,又惊又怕,这不正是长孙先生口里描述过的银质鬼面具么! 那人缓缓醒来,睁了睁眼睛,哑声问道:“这是甚么地方?”末竹跳了起来,道:“你,你是城中通缉的鬼面匪!”她突地想起甚么事来,慌忙扛起门口的大扫帚,冲到屋外,将沿路的拖拽血迹扫开,过不久,天色一暗,竟下起一场不合时季的大雨来。 哗哗的雨帘中,只见迎面走来一队气势汹汹的兵士,为首那人高声喝道:“小孩,有没有看见一个受伤的黑衣人?” 末竹一手挡雨,一手抓着扫帚,略忖片刻,答道:“是不是背后中了一箭,戴着个鬼面具的人?”兵士首领面露喜色,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激动问道:“对对,就是他!小姑娘,你看见他了?” 末竹抬手指了指了前路,道:“他沿着这条路一直跑去了,一身是血,一看就不是甚么好人,洒得到处都是血,可吓人了,我这不拿着扫帚来想弄干净,不然明天不敢走这条路,幸好下起雨来”这队兵士哪还有心思听我瞎唠叨,手一挥,带着剩余兵士小跑离去。 末竹回头见他们奔远,松了一口气,才慢慢绕回宅子中,刚跨进屋中,还没来得及抚去糊在面目上的雨水,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横在她的脖颈上。那黑衣人捂着伤口,一脸戒备地看着末竹,低声喝道:“把门关上!” “大哥,你有话好说,刀锋无眼!”末竹微颤着回过身关门,那把匕首顺势抵住后背,稍一用力就会刺穿她的身子。门一关,屋里一片漆黑,外头是渐小的雨声。 末竹见他不作声,又颤声说道:“大哥,我好心救你回来,你怎么还反咬我一口?”那人冷然说道:“少啰嗦。你偷偷去报官了是么!”末竹慌忙解释道:“我可没有!我拖你回家,一路都是血,要被人发觉,不是引人来这里?”我举了举手里的扫帚,“可不就去把路上的痕迹清理干净,幸好老天相助,下起雨来。我还碰到一群找你的士兵,我给他们指了错路,早追远了!我要是去报官,哪里还会一个人跑回来?大哥,我句句属实啊,你可要相信我。”饶是她平日里似是爱蜇人的马蜂,生死关头哪里还能张牙舞爪,瑟瑟发抖不敢回头,直到感觉他缓缓地退开了匕首,才转过身去,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扯动了伤口,又渗出血来,拿起一旁的金疮药,自己敷起来。末竹见他行动不便,说道:“大哥,不如我帮你将伤口包扎好。”他看眼末竹,放下药瓶,缓声问道:“为何要帮我?” 末竹见他已无杀意,才小心翼翼靠近,拾起金疮药,抹在他背后的伤口上,道:“我见你倒在路上,浑身是伤,命悬一线,只能把你拖回来,没想到你竟会是鬼面匪之一。” 他蹙着眉,道:“知道我身份还留我在此,不怕被祸及?”末竹边给他包扎伤口,边说道:“这救都救回来了,还有甚么法子,难不成把你丢给那些重明士兵就能飞黄腾达不成?”他神色无动于衷,好像与他无关,道:“交出鬼面匪,确能获得一大笔赏金。”末竹摆摆手,说道:“我骗都骗走那些兵士了,你说晚了。” 他不再接话茬,问道:“叫甚么名字?”末竹微微一愣,答道:“我叫末竹,你呢,你叫甚么?”他沉默片刻,眉皱如川,终于还是说道:“冷云刃。”末竹小心地扶起他来,说道:“真是怪名字,你流了这么多血,先去休息一会。” 冷云刃嘴唇轻轻一扯,但最后甚么话也没说,由着末竹扶到床榻上。 “你安心休息,那些士兵找不到这来。我给你去煮些粥填填肚子。”才转过身,听他在背后说道:“我欠你命,以后还。”末竹摆摆手,往外边走去,心道:“这人还真是惜字如金,无怪姓个冷字。”顺手掐了自己一把,真正是没想到,说书人口里的人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还摇身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如此不免有几分得意起来,到厨房熬了一大碗的小米粥后,端进了房里。 冷云刃虚饿交加,几口就喝尽,脸色才稍许好看了些。 末竹不禁好奇地问道:“我听说鬼面匪来无影去无踪,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他不答却反问道:“宅子你一个人住?”末竹点燃桌上的蜡烛,说道:“宅子的主人去南洲了。昨夜走的,今天肯定不会回来。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会落单的?” 冷云刃看了末竹一眼,搁下瓷碗,说道:“我不答,便是不愿说。” 那跳动着的昏黄烛火掩映他刀锋般凌厉的眼神,末竹着实心惊了一下,生怕惹恼了他,突然蹿起来送她上黄泉,尴尬一笑,拿过瓷碗,说道:“冷大哥,我先去洗碗。”他不说话,躺下身去,阖上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暗藏(下) 末竹这一夜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盼到天亮,才一出房间,就看见冷云刃,手里拿着银面具,光着上身问道:“有干净衣裳么。” “有有有。”末竹连连点头,跑去拿了件姜淮的青衫递到他手里。 冷云刃穿好衣裳,说道:“我要走了。”末竹顿时目瞪口呆,说道:“你这一身都是伤,万一半途碰到重明士兵如何是好?”他将面具塞入怀中,道:“你的金疮药不错,才一夜功夫伤口全好了。那些士兵从未见过我面目。”他说完,就推门而出,宅后不远处是一片崇山峻岭,末竹跟着走了出去,才一眨眼间,他就消失在翠林中,要不是留在屋内的血衣,她一定会觉得自己不过发了场春秋乖梦而已。 正想着,林外传来姜淮地喊声:“小末竹!我回来了。”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末竹登时喜出望外,兴冲冲地应了一声,见他从桃林中走出来,青衫上还沾着桃花露水,雨后的早晨,山色清蒙。末竹顿时想起姜淮不带她一道去南洲的事,慌忙掩住心头欢喜,淡淡说道:“怎么不在南洲多玩几天?”姜淮拍去肩上的花瓣,说道:“你以为南洲是个多好玩的地儿么,要好玩我也不会连夜赶回来了。到处都是在海泽里养蚌捡珍珠的人,就连酒水中都隐着似有若无的腥气。”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锦盒,递到末竹手里,她打开一看,是一对精致的粉色珍珠小耳坠。 姜淮见她不说话,问道:“怎么,不喜欢?”末竹一怔,说道:“喜欢倒是喜欢,只是我平日又不挂耳垂,送我有甚么用?”姜淮不由的苦笑一声:“现在不用不打紧,你收起来,以后年岁大起来,姑娘家至少是要打扮打扮的,别到时一件像样点的首饰都没有。” 这对珍珠耳坠此刻在末竹眼中,决计是没有盐水鸡腿甚么的更为诱人,不过心头却涌起阵阵暖意,似那初开的桃儿,艳落天穹。 姜淮稍稍伸了伸筋骨,取出些碎银,搁到末竹手心,说道:“帮我去曲水楼买壶烟梦回来,余下的你自个买些吃的。我先到屋里歇一会。”末竹把银子与锦盒一并收好,转身就走,还没到门外,却又被姜淮叫住,回头问道:“甚么事啊?” 姜淮跨出门来,面色些许不好,向末竹招手,让她过去。 末竹只好又折返回到他跟前。姜淮沉声问道:“这满屋子的血腥气是怎么回事?”末竹心头一慌,胡乱作答,说道:“我清早杀了一直鸡,半生不死地满屋子乱窜,一会就收拾干净。”姜淮挑眉看她,又问:“那鸡呢?” 末竹指了指自个的肚子,说道:“我又不知你要回来,全祭我的五脏庙了,要是你想吃,我再给你炖一只就是了。”姜淮不作声色,拉着末竹进屋,她那手心不争气的沁出汗水来。 姜淮在屋里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墙角未及收起的血衣上头,戏谑道:“小末竹啊小末竹,到底你是宰了只鸡,还是宰了个人?”末竹被这么一问,当下呼吸困难起来,不由地低下眼去,道:“你开甚么玩笑,我,我怎么会宰人?”姜淮松开她的手,上前拾起血衣,抖开一看,道:“还是件男人的衣裳。小末竹,今儿你可要好好把话跟我说明白,到底是把哪个倒霉的人拖回宅子了,别到时已将尸首埋在我的床下。”他口里虽说得不轻不重,心中反而忐忑不定,暗道:“这鬼丫头别闯出甚么大祸事来。” 末竹被姜淮说得寒毛直竖,慌道:“你少 胡说八道,怪吓人的。” 姜淮转过身来,目光慑人。末竹左右避之,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得胸口闷了一团湿冷的布巾,直呼不过气息来,只听他又说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否则以后都别再回来了。” 末竹一听他言下之意是要赶自己走,当即泪水跌落。 姜淮难得神色如此严肃,说道:“你就是跟我哭也没有用,倘若不把这血衣的来处跟我一五一十道来,我不会再理你半句。” 末竹摸了把眼泪,抽噎答道:“我,我救了一个人。” “甚么人?”姜淮紧接着问道。 “是是鬼面匪之一,他说他叫冷云刃。” 姜淮失声冷笑,深叹一口长气,半晌才说道:“你这胆子是一天比一天肥,那鬼面匪是甚么人你不清楚,还把他救回家里来?”末竹急道:“当时我也并不知道他是鬼面匪,只在路上看见个中了箭伤的人” 姜淮直觉得头痛欲裂,道:“就算你一开始知道他是鬼面匪的人,还是会往家里带。得得得,我暂且不和你谈论这些,那人呢?” 末竹如实作答:“他一早就从后山走了,那人冷冷冰冰的不怎么爱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去那里了。” 姜淮揉揉太阳穴,片刻后取出火折子,就地将那血衣烧了,语重心长道:“末竹啊,以后这样的浑水不要贸然趟下去,到时泥足深陷如何是好。”火光映得姜淮的面容亮堂堂的,忧虑却结在眉头。 不知怎地,末竹心头一酸,慢慢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撒娇道:“臭姜淮,你不要生小末竹的气了。”见他无动于衷,任她牵扯,低头撅起嘴来,声音小了下去,反复却只有一句话,“臭姜淮,你不要生气了” 姜淮忍不住低头看她,正值豆蔻年华,此时敛去平日里野蛮的模样,楚楚而泣,实在是狠不下心肠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满是无奈地说道:“你呀,回回一做了错事,就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何时才是个尽头,幸好这次官家没发觉,不然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他口气不出末竹所料,柔了下来,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以后不要再与这些事扯上甚么关系了。你性子大抵如此,我也不怪你。只凡事都要分个轻重,平日你在城中小打小闹的顶多算是捣乱,出了麻烦我与司马陵都能给你善后,可要是惹上了杀头死罪,我又那来保全你的方法?” 血衣燃尽。 “这番话我只对你说一遍,小末竹,你得听进去。”姜淮末了又添上一句。 末竹知其中利害关系,点头应允:“末竹记下了。臭姜淮,你连夜赶路,先休息一会,我给你打酒去。”等跑至竹林口,就听背后又传来姜淮喊声:“小末竹,你把我最欢喜的那件青衫放哪里去了?” 她适才想起想起拿给冷云刃的衣裳,吐了吐舌头,一溜烟似的穿过林子。 满眼桃影,轻风刮过她的耳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情愫(上) 末竹刚入城,便瞧见公示栏前人满为患,指戳议论,心道:“咦,是有甚么热闹看?”不及细想,已挤了进去。原来那公示栏上张贴的冷云刃的通缉令。围观中一人笑道:“这画像上头也盖着银面具,怎么认得出来?”另一人却啐一口道:“黄金五十两又如何,我就算瞧见了,也不会说出去的。”站旁边的约莫是他妻子,狠狠拧了他手臂一把,柳眉倒竖,骂道:“哎呀,你这死鬼,口无遮拦的,要是给官家听见了,如何是好?只要同鬼面匪沾上半点关系,都是死罪一条,还要牵连族亲朋友,你不想活,我可还想活!”那人哎呦讨饶,道:“我不说就是了,你快松手,疼煞我了!” 末竹听罢周遭三言两句,谈及牵连族亲朋友,不知怎地心如擂鼓,慌慌张张退出人外,半途遇见巡逻的士兵,见他们目光凌厉,面色一惊,心虚地垂下眼去绕道而行。先前那义愤填膺的慷慨化作丝丝缕缕的惧怕,萦绕在心间。 如此想来,就似司马陵常说的,喝酒最怕后劲,初入口甘甜清洌,人间美事,越喝越畅快,等一坛半坛入了肚,两眼昏花摇摇欲坠,有甚至恨不得呕出心肺来。 末竹就如胡乱饮下一壶烈酒。如今冷汗淋漓。生怕被人发觉,掉了脑袋,还害了姜淮,只能心中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当日又没人瞧见。”但转念一想,“哎呀,万一那冷云刃不慎被官府捉拿,问及起来,将我招供出来怎么办?”这不想还好,愈想竟愈加惧怕,神不守舍地到了曲水楼前。 何宛见末竹眼神惶惶走来,出楼关切问道:“末竹妹妹,你今儿怎么了,小脸惨白的。”末竹被她这么一问,才惊然回魂,定了定心神,说道:“没,没甚么,昨夜睡得晚了,身子有些不舒服。”她说着,取出碎银,“帮我打一壶烟梦,两个盐水鸡腿,都打包带走。” 何宛点头接过碎银,问道:“可是姜先生要酒?” “嗯,他前两天去了南洲,今天回来,说南洲的酒不好喝,刚到家就让我来曲水楼打酒。” “那得给姜先生多打上一些,当是我请。”说着,她回身嘱咐店小二下去准备。 “多谢了。”末竹说道。 何宛淡淡一笑,说道:“我要过了十八才能接管曲水楼,三年之后,姜先生来喝酒我必不收你们银子,想喝多少便喝多少。” 末竹见她说话时候眼中似有若无的流光,与杜卿提及司马陵时候是一样的,但并没点破。姑娘家的心事总是世间最诡谲多变的,估莫能猜到半分,还不及体会,顷刻背道而去。 二人就这么杵着,久久不再对话。 直到店小二拿着一整坛就和包好的盐水鸡腿走过来,笑眯眯地交到何宛手里,说道:“小姐,烟梦和鸡腿。我先忙我的去了,有甚么事小姐你再知会我一声。” 何宛转而递送给末竹,道:“你要的都齐了,替我向姜先生问好。就说楼里添了些新菜,要是姜先生有空来尝尝好不好吃。” 末竹轻轻“哦”了一声,接到手里,匆匆出城。 折返到了宅中,姜淮似是还在为那件青衫生气,摆着张臭脸,见末竹回来也不搭理。 末竹将烟梦送到他眼前,嘀咕道:“不就件旧衣衫,你何时这么小气了?”姜淮不接话茬反问道:“你好本事,那点碎银子能打这么大一坛美酒回来,还够买两只盐水鸡腿?”说着抬手打开酒坛上的泥封,那熟悉的陈年桂香倏忽逸散出来。 末竹答道:“哪是我好本事,何宛知道是你要喝,就给多打了一些。” 姜淮捧住酒坛一闻酒香,便喜入眉梢,活脱脱一副酒鬼的样子,说道:“快给我去拿个大碗来,可把我给馋死了。”末竹依言取来大碗,顾自拿了鸡腿啃起来,口齿不清含糊说道:“何宛她还说了,三年后等等她正式接管了曲水楼,你去喝酒都不再收你银子。”姜淮端着斟满烟梦的大碗,喝上一口,懒懒靠坐椅上,缓缓说道:“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年后的事还是等过了三年再提罢。” 末竹狠狠撕下一块鸡肉,说道:“我看那曲水楼的大小姐,八成是欢喜你。” 姜淮喝尽碗中的烟梦,瞧了瞧末竹,道:“你这一忽让我不要欢喜上杜卿,一忽又言辞不满说何宛姑娘欢喜我,难不成你要我孤寡终老不可?” 末竹不觉得轻哼了一声,说道:“何姑娘温婉可人,你对她赞不绝口,真是动了心也在我意料之中。” 姜淮顿了顿,眼里堆笑,说道:“小末竹啊,我看你今儿买得这鸡腿不是盐水浸渍的,倒像是泡在醋水里的。”凭空一嗅,“闻着一股子酸气。”末竹微微一愣,适才呸了一声,故作镇定道:“你这话甚么意思,说我因为你喝醋?你喜欢哪家姑娘,是你自个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姜淮直管悠闲喝酒,道:“这倒是,就算我娶个姑娘带回家暖炕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听姜淮如此一说,末竹还似真的从盐水鸡腿中嚼出酸味来,却嘴硬说道:“哪个姑娘不想许户好人家,谁肯跟你这臭风水师住到荒郊野外来。”姜淮眯了眯眼睛,笼起一阵淡淡的醉意,笑道:“要不我带个回来给你瞧瞧?” 末竹听吧,登时只觉心口发闷,鼻子发酸,眼中似有水汽缓缓漾起,又想起鬼面匪的事,又是慌又是难受,顿时说不出话来。姜淮见这只牙尖嘴利的小马蜂突然不再回嘴,且眼神飘忽,心头生疑,放下酒碗走到她跟前,道:“怎么不顶嘴了,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说得对,我姜淮一穷二白,又住在荒郊野外,真是没哪家姑娘愿意嫁来的”他一顿,见末竹双眼垂泪,忙道,“哎呀呀,怎么好好地哭起来了?” 末竹撒气般重重扔下鸡腿,却怎么都再也止不住倾涌而出的眼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情愫(下) 姜淮这一不小心惹哭了末竹,顿时是慌了手脚,俯下身子,举袖帮她擦泪,哄道:“快别哭了,我真是和你说笑的。”不由地心头阵阵叫屈,暗忖道:“平日里与司马陵吵得天翻地覆都面不更色的,我不过随口说句玩笑话,竟哭的天塌下来似的,当真女儿心海底针。” 末竹揉了揉泪眼,抽噎道:“臭姜淮,我怕你真正娶了姑娘回来,这宅子又不是小末竹的容身之所了。” 姜淮听完,双目中涌起柔情,似一江化不开的沧水,沉声说道:“有件事儿忘了要告诉你,我从前走南闯北地帮人看风水,在外多少天都不会惦记着何时才能回城,这番去了南洲,不知怎地,总想着你一人在家,心中十分挂念,连夜赶回来得知你险些惹来杀生大祸,到现在都觉得后怕。”他稍稍顿了顿,“末竹呵,你现在还小,很多事一时半会我与你也说不明白,但你要记得,于我而言,再无人比你更重,因此无论以后发生甚么变更,我都不会再让你流落街头,知道么?” 那醇绵的酒香从姜淮一张一合的唇齿间飘绕出来,末竹听得几乎醉了,一时忘了所有伤心事,轻声问道:“这么说,姜淮你生生世世都不会离开小末竹的了?”姜淮失声一笑,抬手刮了刮她小巧可爱的鼻梁,道:“你是打哪听来得甚么生生世世?”他就这般笑着,目光盈盈温润,“以后我不与你再开这些玩笑了,才说几句,就把你说哭了。” 末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问道:“你惹哭了我,怎么还一副高兴的模样?” 姜淮直起身来,笑答:“我自有我高兴的理由,偏不告诉你。”他心情似是大好起来,又喝了几碗酒,醺醺翻身上榻,似无虑的孩童一般倒头睡去,不过一会,轻鼾声起,大抵是连夜赶路赶得乏困了。末竹走到床前拉起薄被轻轻帮姜淮盖上,却突地被他抓住了手,听他喃喃念道:“小末竹,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别再出甚么事” 末竹刹那小脸一热,慌忙挣脱开来。 姜淮手里一空,翻个身不再有任何动静,这一觉从晌午睡起,一直睡到天黑月升,末竹洗脸就寝,他都没有醒来,偶尔含糊念叨几句不着边际的梦话。 末竹枕着手背,躺在榻上望着窗棂外那轮朦胧的春月,风移枝动,影影绰绰,她细细把姜淮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心道:“这臭姜淮到底是酒后醉言胡说八道,还是真正地肺腑之话?”不觉睡意袭来,打了几个哈欠,阖眼睡去。 深夜的青岭,只有天光洞洞地倾泻下来,间或夹杂着道不出名字的唧唧虫鸣,衬得周遭愈加寂静。 宅子后不远的崇山中央,有一片宽阔的竹林,被月色笼着。 那竹林中,隐约立着两人,着青衫的一个正是冷云刃,另一黑衣人戴着与他相差无几的银质鬼面,负手望月。冷云刃沉默一阵,说道:“这回我单枪匹马贸然行动,险些丢了性命,你要打要骂我毫无怨言。”黑衣人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那轮冷月,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们鬼面匪最忌讳甚么?” 冷云刃的面目掩在面具之下,不过眼中愧色一闪,答道:“感情用事。” 黑衣人笑一声,道:“我以为你早就把这事给忘记了。我们是匪,知县东篱是兵,他的女儿就算是仙女下凡,你也应当断了对她的念头。”冷云刃吁出一口长气,道:“东叶心不久后便要远嫁夷溯,这一去,怕是没机会再见,我不过想去见她最后一面罢了。”黑衣人道:“见着了又如何,见不着又如何?只要一碰上与她有关的事,你就阵脚大乱,这次竟暴露行踪,我们一干兄弟,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应当明白,稍有闪失,会牵累多少人?” 一阵风从竹林间掠过,吹得竹叶沙沙阵响。 冷云刃说:“以后我不会再犯。”黑衣人回过身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向来心性寡淡,谨言慎行,即便有甚么事也从不愿说出口来,我知你对东叶心一往情深,不过想必你也清楚,一切终无果,或许放下才能还己自在。”冷云刃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黑衣人口气软下来几分,说道:“不过你性命无恙,算是万幸,这几日你且好好养伤,其余事别再多想。” 冷云刃目中泛过一道伤感,又那么硬生生消失了,他拱了拱手,说道:“明白。” 二人说完,一前一后离开小竹林。只空留一地白皑皑的月光。 万籁俱静。 末竹虽好吃,却不爱睡懒觉,太阳才露山脊,她必定已起身煮粥做早饭,今天自然不例外。准备好吃的之后,一脚踹开姜淮的房门,嚷道:“臭姜淮,起来吃东西了!”那姜淮睡得昏昏沉沉,被晨光一刺,眼睛痛得要命,抬手捶了捶额头,说道:“每天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你能消停一次不?” 末竹上前伸手将他拉起来,说道:“你从昨天中午喝完酒开始一直睡到现在,再睡就要睡死了!”姜淮伸了个大懒腰,哈欠连天道:“我是睡神转世,怎么会睡死?自从把你这嗡嗡直叫的小马蜂捡回宅子中后,就没一觉是睡舒服的。” 末竹才不管姜淮满口抱怨,掀起他的被子,道:“等你死后,想睡多少年我都吵不到你,现在少睡片刻怎么了?”姜淮忍不住横了她一眼,道:“我才值青年,你就盼我死,不过你放心,等我死了,我一定化作厉鬼”末竹“啊”一声,捂住他的嘴,说道:“你别在我面前说甚么厉鬼,吓死人了。” 姜淮拉开她的手,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你连人人避而远之的沧水恶匪都不害怕,如此胆大包天,居然会惧怕虚无缥缈之物?” “你又没见过鬼,怎么知道是虚无缥缈之物,要是真的有”这一说,末竹赶紧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呸,怎么我自己也说起来,臭姜淮,我可要跟你说好,以后不许再在我面前提这些东西!” 姜淮却丝毫不受她威胁,又倒回床上,单手支着脑袋,笑道:“要是我提了你能拿我怎么办?”末竹见他这副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模样,心头来气,上去就是一拳,顿时打得姜淮眼冒金星。 她拍拍手,退开几步,得意说道:“你总是叫我小马蜂,该知道我有多不好惹,你说的对,我连杀人如麻的沧水恶匪都不害怕,怎会把你这个风水先生放在眼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