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清莲》 正文 1.初见 初见他，她只有八岁。 那天，本无甚特别。 田野里还飘散着薄雾，刘妈挎着竹篮跟在身后，而母亲携了她的手，迈着小脚行在那小径上，步子细碎而坚定。 本该坐轿的，可母亲说：“那样，怎显得出对神佛的恭敬？” 握着母亲的手，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母亲手上传来的凉意。 她偷偷抬起头看了看母亲。母亲多么美丽啊，光洁的额头，笔挺而秀气的鼻尖，亮亮的眼睛，漆黑的头发她知道自己长大了，也会和母亲一样美丽的，因为人们见了她，总是夸赞：“这孩子长得和她娘一样啊。”这让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长得和最爱的母亲一样，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她抿着嘴，悄悄地笑了。 而母亲的眼光，却不曾低俯下来看她一眼，一步，一步，似踩着莲花，又似踩着尖刃，尽管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而手，却始终是凉凉的。 她的脚也是凉凉的。 鞋子已经让露水沾湿了。 “夫人，到了。”刘妈轻言道。 她随着母亲停下来，顺着那石阶向上望去。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一抹灿烂的金光，正照在石阶上方那小小的庙门之上。 “莲、溪、寺”，她一字一顿地念着。父亲早已为她请了开蒙的老师，这几个字，自然是识得的。 母亲松开了她的手，从刘妈手上接过竹篮，独自向那石阶上行去。 她慌慌地跟了上去。 进得寺来，是一方小小的院子，植着几株松柏，墙角放着几盆菊花，开得正艳，粉黄黄的一片。正对大门的，就是大雄宝殿了。 她往殿内望去，只见得光线昏暗，佛前的神案上，除了鲜花素果，还点着两支蜡烛，照得佛的面容明明灭灭，却照不清佛的眼睛。 母亲轻轻走进殿去，跪在那佛前，开始虔诚的叩拜。她也忙跟了上去，挨着母亲跪下，拜了三拜。 母亲双手合什，闭目默祷。 而她毕竟是孩子心性，竟偷偷抬起头来仰望那佛。 佛，自然是宝相庄严的，即使是个孩子，也感受到了那种无比的威仪。 她知道母亲还要进到后殿去挨个叩拜那些菩萨的，也知道母亲在向这些神佛求祷着什么。只是，她却不耐了。 侧脸看看母亲，见母亲似对身边的她毫无所察。她又对着佛拜了一拜，就悄悄站起来向后倒退着出了大殿。 这清莲寺，她随着母亲已经来过几次了，自然已是轻车熟路。出得大殿，仿佛那沉重的压力也随之烟消云散，她脚步轻快地往殿后绕去。顺着墙边的小路，她一路经过了后殿、偏殿。 路上，也见着了几个正在洒扫庭院的僧人，他们只是抬头望她一望，却并不开口相询。 香客们带来的孩子罢了。 她很快就到了后院。然后，她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两个门牙的一排贝齿。 那片荷塘，仍静静地绽放在这小小的院中。说起这片荷塘，在这武昌城内也算得小有名气——天旱，它是半亩盈盈碧水；天涝，它却也不漫不溢。大家都说，别看它小，说不定底下直通着长江呢，底下住着个龙王爷也说不准的。 这清莲寺，竟因着这半亩荷塘，多年来香火鼎盛。 每次随母亲来，她必是要来望一望这荷塘的。她喜欢这里。 因已入秋，那塘中只是残荷一片，也有几支枯梗直愣愣地竖在当中，顶上的莲房早已不见。她却并不失望，想起私塾先生教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觉得这样也还蛮不错的。 风儿吹过，那荷塘响起一片沙沙之声。她索性脱了湿鞋，把鞋放到身边晒起来。被濡湿了的布袜，她却不敢脱，否则若是被母亲看见，是要责骂的。 在初升的阳光下，她呆呆地出起神来。 “这有什么好看的，要到了夏天才好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一惊，扭过头去。 于是，她看见了他。 在这以后的很多年里，她总会想起这一天来，想起他立在檐下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不禁把眼睛眯缝起来，看着那个面目清秀的小沙弥。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想来只是一个到后院来清扫落叶的小僧人，眉尾近太阳穴处，却有着一颗醒目的黑痣。 “要是在夏天，这塘中的莲花就会开了。”他说着，眼睛却不望她，只是望着那枯荷，微笑着。 她蓦地气恼起来，觉得这小沙弥好不知趣，回过头来，拈起一枚小石子就向塘中掷去。那小石子落到塘中，发出“咚”的一声，层层水纹便荡漾开来。 “莲心，莲心！”隐约听见母亲在唤她了。 她跳起来，拔腿就走。行得几步，觉得脚下颇为异样，才发现自己还没穿上鞋呢，又匆匆地返回身来，拎起鞋就跑，小脸涨得通红，却也不看那小沙弥一眼。 穿过后院，她在墙角穿上鞋，又拍了拍裙上的浮灰，径自向前院走去。她知道，母亲唤了她后，必定会在前院等她归家的。 他听着足音越去越远，抬头看了看天，自己笑了一下。 或许是母亲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也或许是清莲寺真的灵验非常，她九岁的时候，母亲终于诞下了第二个孩子，而且，是个男孩。 母亲很虚弱，但是很开心。 她也很开心——有了弟弟，爹爹就不会总想着给她找一位姨娘了。 在被允许进到母亲房里后，她第一次见到了弟弟。 小小的婴儿，小手放在嘴边，正沉沉地睡着，嘴角还有着点点奶渍。她惊奇地看着小弟弟，闻了闻他的味道，忽然就觉得，自己肯定会非常非常爱这个弟弟的。 “别扰着弟弟睡觉了。”爹爹说。 爹爹正坐在娘的床沿上，脸上舒展地笑着，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母亲靠在床头，半拥着锦被，脸色仍有些苍白，但也显得非常高兴，眸子显得更黑、更亮了。 她也一下子高兴起来。爹娘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平时爹爹看她，脸色总是淡淡的，既不严厉，也不亲近，这让她在爹爹跟前，总是有些怯怯的。而母亲自从怀了孩子，神情也总是郁郁的，经常把她叫到身前，切切地问：“莲心，你说，你会有个弟弟，还是有个妹妹？” 而她，总会看着母亲急切的双眼，响亮地说：“弟弟！” 这是刘妈教她的。刘妈说，这样回答，母亲才会高兴，她才会有糖块吃。 她拥有了许多许多的糖块。可是，母亲的高兴，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总是在笑了之后，又沉郁下来。 弟弟的出生，终于让母亲真正高兴起来。 母亲终日地欢欣着。 母亲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看看弟弟，又看看她，说：“莲心，你以后要好好待弟弟啊！” 母亲还说：“这清莲寺的菩萨，真是灵验。莲心，过几日，你随我去寺里还愿吧。” 听了这话，她就想起清莲寺里的荷塘，还想起，那个怪怪的小沙弥。 她忽然觉得落寞。 当然，作为一个孩子，她还不懂得什么叫落寞，她只是把头转过去看看窗外的小花园，觉得心里闷闷的，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再遇 弟弟满月了。 弟弟长得越发白胖可爱起来，母亲的脸，也开始变得红润饱满。而爹爹，留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对她，也开始日益和蔼起来。 莲心觉着，这都是弟弟带来的。 她学母亲的样子，把弟弟抱起来，放在臂弯里摇啊摇啊，弟弟睁着两只圆眼睛，呀呀的叫着，小脑袋毛茸茸的。她的心里溢满了温柔。 今天是弟弟的百日之喜，家里来了许多亲戚。弟弟穿着大红的绸裤绸袄，从这个亲戚的怀里转到另个亲戚的手上，大家啧啧称赞着，说着些“面相好”、“日后定能大富大贵”、“资质颇佳”之类的话，金锁、银镯、玉佩之类的小物件儿收了好多。爹爹和娘亲自然是高兴得厉害，脸上由里至外地泛出“有子万事足”的光泽来。 莲心独个儿坐在小花园里，手里拿着一块桂花糕。 桂花糕是刘妈给她的。 刘妈说：“莲心，你自己在花园里好好玩着，别弄脏了新衣裳。刘妈去厨房帮帮忙，今个儿客人来了好几桌子呢。” 刘妈又说：“要是肚饿了，就到厨房来寻刘妈，刘妈给你吃好吃的，就是别到前厅去闹腾，那里人多，小心人拐子把你捉了去。” 莲心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她很听话地待在小花园里晒着太阳，将那块桂花糕好生地放在白白的手绢上，又妥妥贴贴的摆在弯起的腿上。莲心把桂花糕的碎屑洒在地上，吸引来了好多的蚂蚁，蚂蚁们来来去去的，卖力的将这些碎屑搬到洞穴里去。 莲心看得出神，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莲心抬起头，很惊讶地看见一个小沙弥从假山后转出来。 “咦？” 那个小沙弥有些讷讷的，估计也没想到会撞见有人。 莲心看见他眉尾的小黑痣，忽然想起来他是谁了，问道：“你不是清莲寺的那个小和尚吗？” 小沙弥却有些迷茫地看着她，想是不记得见过她的。 莲心接着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沙弥看了看大厅的方向，道：“我随师父来给这家的小公子祈福，送一个开过光的手串儿过来。” 听说是给弟弟送东西过来的，莲心心下高兴起来。她挪了挪位子，示意小沙弥过来坐。 小沙弥看看这个穿着粉红色小衫、头上梳着双髻的小姑娘，心下踌躇——他基本上没有和同龄的孩子挨得这样近过，何况还是个女孩儿，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妥。 “过来坐啊，陪陪我说说话。”莲心仰着脸笑着。 她的笑容令人难以拒绝。 小沙弥坐到了莲心的对面，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前面那么热闹你怎么不去玩？” “我在这里喂蚂蚁啊。”莲心又低下头去看了看那些忙忙碌碌的小蚂蚁，沉默了一会儿。 阳光透过樟树细密的叶子，在她的身上筛下一层碎金光影，别在髻上的一朵珠花，显得格外剔透晶莹。 坐在对面的小沙弥看得有点愣神，傻傻地坐在那里，手脚似乎有些多出来了，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莲心忽地抬起头来，笑着问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你多大啦？” “啊，啊我叫空净。听师父说，我今年有十二岁了。”小沙弥空净老老实实地答道。 莲心挑起了好看的眉毛，“只是听师父说吗？你自己不知道？” “嗯。”空净答应了一声。停了一小会儿，似乎这个回答太简单了些，恐惹小女孩儿不满意，他又轻轻解释道：“我很小的时候被人放在庙前，是师父收养了我。” 莲心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拿眼睛又看了看空净。 空净只是低了头，默默地看着地面。 一双穿着青色僧鞋的脚。 一双穿着粉红色绣鞋的脚。 显得过大的僧鞋上用黑布缀了块补丁。 合脚干净的绣鞋在鞋尖上顶了对俏皮的同色绒球。 空净有些局促的把脚往后缩了缩，清清嗓子，问道：“你用什么在喂蚂蚁？” “桂花糕啊。”莲心奇道，“你没见过吗？” “没有。我们只吃馒头的，没吃过点心。”空净有些羞窘，但他听得出来，小女孩只是单纯的惊讶，并没有嘲笑的意思。 莲心把用白手绢托着的桂花糕递到空净面前，“你尝尝。这个没有荤腥，你可以吃的。” 空净看着这块玉色的糕点，和托着它的细瓷般的小手，有些不好意思。他鼻端嗅到糕点散发出来的桂花香气，心里有些活动起来——虽是入了空门，但毕竟也还只是个孩子。 莲心年纪虽小，但心思却是灵巧的，她看出了空净的困窘——如同她看着爹爹用嘴一下一下地亲着弟弟，尽管是那么地渴望，却不敢出言让爹爹也亲亲她的心情一样。 她站起来，将桂花糕放到空净身边的石头上，道：“你先吃着，我再到厨房去拿些点心。”说完，站起身来准备走。空净也忙忙地站起来，说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出来好一会儿了，师父该寻我了。” 莲心抬头看着空净。 空净低头看着莲心。 十二岁的男孩，九岁的女孩，身高的差距是那么的明显。 莲心摆了摆手，道：“不怕的。我一下子就回来了。你一定要等着我。” 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你一定要把那块糕吃了，要是我待会儿回来你已经吃完了，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她娇俏地歪了歪头，转身走掉了。 厨房里一片忙乱，挥汗如雨的大厨和帮工们，听了莲心的要求，嘴里嗯嗯啊啊地答应着，转过身却洗菜的继续洗菜，切肉的继续切肉，厨房里一片叮叮咚咚的切菜声、哗啦啦的洗菜声、呛呛呛的翻炒声，夹杂着一股子油烟味和燎人的热气，一片热闹喧腾中，却独独冷落下了莲心。 好在刘妈不一会儿上菜回来，看见莲心委屈地站在厨房门口。她问清楚了是要吃点心后，转身进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碟子杂色点心。 “虽说是个姑娘家，年纪也轻，但到底也是正主子啊，你们这些个只知道攀高踩低的王八羔子，非得老爷哪天好好‘打赏打赏’一下，才晓得什么叫眼高眼低、手轻手重”刘妈叨叨着，把碟子递给莲心，脸上浮出笑纹来，“乖，好好吃去啊。刘妈给你藏了好东西了，等这会儿忙完了，就到园子里找你去！” 莲心答应了一声，捧着碟子转身就走，害得刘妈在后面扯着嗓子喊：“慢着点儿，小心摔着，别把今儿新穿的裙子给摔破了” 莲心的脚下却不由得越来越快，等转过拐角儿，她一只手不由撩起裙子小跑起来。 远远地看见了那棵樟树，树下却没有人影子。 莲心迟疑地放慢了脚步，走到近前一看——果然，那空净竟已经去了。 一块素白的绢子，折得整整齐齐的，被放在莲心曾经坐过的青石上，又恐被风吹落，还在上面压了一块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小石子。 莲心高扬的兴致，猛地落了个空，犹如在天上飘荡着的风筝，一下子被坠上了千斤巨石直落下来一般，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清冷莫言。 瘦小的身影，独自立在那浓荫匝地的一树翠盖下，显得无所凭依。 “我叫莲心，‘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莲，‘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 莲心看着那块手绢，慢慢地说了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采莲 莲心的母亲一直认为，儿子是清莲寺灵验的菩萨赐给她的，于是，除了每年在儿子生辰当天，到庙里上香、布施还愿外，还给儿子取名叫做“莲生”。 莲生果然自小聪颖，五岁就请先生开了蒙，整日价坐在塾里随着先生摇头晃脸的读书，虽是声声稚嫩，但也句句清楚，尤其记忆过人，先生教过的学问便如刻在心里头一般。先生每逢见着了爹爹，总要夸赞到：“您这位小公子，资质为老朽平生罕见，老朽作这教书育人的事业二十余年，有如此资质的小儿，所见不过二三而已，若是加以好生栽培，前途不可限量，前途不可限量矣！” 爹爹闻听此言，必是拈须微笑，道：“还靠先生多加教诲。”晚上返家，将先生的话学了给母亲听，母亲也是撑不住的笑，一边摩娑着莲生的头，一边嘱道：“虽是如此，毕竟孩子还小，也别太拘束着他了。” 莲心在旁，也拿眼睛瞅着莲生笑，说：“我家弟弟怕就是以后的状元公了，以后要骑着大马，扎着大红花游街的呢。”莲生一头扎进姐姐怀里，不依姐姐的取笑。 这莲生也奇，自小与姐姐异常亲厚，每每爹娘给裁了新衣，必要闹着也给姐姐做上一件；若是爹爹从外面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或吃食，也必要等着姐姐来了才许人动。爹娘以莲生性情温纯敦厚为喜，莲心自也是将弟弟视作心肝儿一般，处处小心照顾着，莲生贴身用的物件儿，必得她一一检视过才可。 莲心有时看着弟弟，竟会想起清莲寺的空净来——同是男孩儿，彼此境遇，竟是相差如此之多。 自弟弟百天那日后，莲心常随着母亲至庙里走动，与那空净也见过多次了。因都是小孩儿，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平常，只到那日，空净为莲心折了一支荷花。 那时候，正是六月，清莲寺的荷花开得正盛。母亲见天气炎热异常，就让爹爹采买了许多的绿豆回来，说是要送到庙里去给师父们解解暑毒。莲心左右在家中闲着无事，便也跟了去，趁着挑夫们忙着把绿豆搬到膳房去，自己信步走到那后面的荷塘边。 荷塘虽不大，却是喧喧腾腾的一池子热闹。 荷花或是粉白的，或是粉红的，高高低低地妆点了一池翠绿，心气儿高的，就高高地立出去，随风摇曳，风姿卓绝；含羞带怯的，就藏在荷叶后面，风过，荷叶翻飞，方露出它半幅娇容，犹如云后露出的半弯皎月。香味儿总是淡淡的，似有若无，却总能让人的心神恬淡下来。间或有数只黄尾黑睛的蜻蜓，振动着小翅在花叶间穿飞，更给这荷塘增添了几分生气。 莲心在塘边柳树下的石墩子上坐了下来。 她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一年就要及笄了，已经懂得一个女孩子应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行不香袜乱尘，笑不贝齿外露。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将双脚小心地掩在罗裙之下，小脸上一派严肃端庄，只有那双眸子，依然灵动如旧，兴味盎然地望着荷塘。 “莲心小姐！”有人在廊下唤她。 莲心侧过脸去，看见空净拎着个木桶，微红着脸站在那里。 莲心抿嘴笑了一下，站起来遥遥向空净福了一福，“原来是净空小师父，给灶房里提水呢？” “嗯，是啊。” 空净挠挠头皮——前几日才剃过的新头，就又有发碴子冒出来了，看上去黑青青的一片。“今年的荷花开得不错，你好生坐着看，可别跌到塘里去。” 空净一派叮嘱小孩儿的口气。 莲心笑一笑，道：“知道了。你去忙吧，小心灶房里的大师父又骂你。” 空净脸又红了一红，“不会了，现今我已经长大了，大师父们并不怎样责骂我了。” 莲心听了这话，抬眼又看了看空净。果真，空净比上次见着，似乎又长高了许多，原先总显得有些宽大的僧衣，如今显得再合身不过，用布带在腰中扎了，更显得肩宽手长的，隐隐已有成人的风姿。 莲心忽然觉得这样盯着人瞧十分不妥，尽管这是自小就熟悉了的空净，亦是不太合宜的，便把头低了下去。许久不见空净说话，忍不住抬头再看，廊下已是空无一人。 空净好像总是这样，一下子来了，一下子又走了。 莲心将眼光收回去，重新投注到面前的一池风荷上。这花，虽只是一季的生命，但也生得清艳热闹，去得诗意婉转，总算不枉在这世间绽放过。“冷香飞上诗句”，是生前的绝世芳姿，“留得残荷听雨声”，是去后的淡泊潇洒，做花如此，倒也值了。 只是自己，为何总是如此寂寞？ 莲心忽然被一枝荷花吸引，它低低地长在岸边，直茎翠绿，花瓣半开半拢，通体洁白如玉，望之有出尘之感。 莲心赞叹之余，不禁觉得这花应开在莲生的桌案上——若是取了它供在莲生的房里，莲生下了学看见，定是十分欢喜的。 想起稚气聪颖的幼弟，莲心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她站起来，看看四下无人，便想去岸边折了那枝荷花。 那枝荷花看着离岸甚近，真要攀折起来，却总是要差着那么一指的距离，且塘岸甚陡，站立殊为不易。莲心一手拉着岸柳的枝条，一手拼命地去够，小脸涨得通红，指尖儿好容易已经碰到了花茎，脚下却一滑，眼看着就要滑倒下去。 莲心使劲儿拉住柳条，两只脚想要上到岸上来，可是柳条儿绵软，怎么也借不上力，而脚下的塘泥却稀稀滑滑，一时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她又不好意思大声呼喊，只得自己奋力挣扎，发丝儿散乱，额上沁出汗来，泪珠儿也在眼中滚来滚去。莲心只是咬紧了嘴唇，终不肯让泪珠儿滚落下来。 “莲心！”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一阵脚步声“咚咚咚”地由远至今，不等莲心回过头来，已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拽了上来。 原来却是空净。 “你这是在干什么？不是让你好好地坐在哪里吗？”空净捉住她的双臂急嚷，一扫往日在她面前的木讷与局促。 “你”感觉到空净双手的用力，莲心迟疑地睁大了眼睛。 望着莲心越睁越大的眼睛，空净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握着莲心的双臂，隔着单薄的夏衣，少女肌肤的润泽与柔软，仿佛火炭一般烧灼了他的手心。 “喝！”空净猛地抽回了双手，往后大退了一步。 不知从哪一枝树梢上，传来了夏蝉的鸣叫，连着蜻蜓振翼的声音，似乎都分外响亮。 莲心低垂着头，红晕从脖子上漫上脸颊，然后，渐渐地平复下去。 “那个，我是想折那朵荷花。”莲心纤白的手指，向那朵白莲指去。 空净依旧有些面红耳赤，他望了望那朵荷花。 “站着别动，我给你折去。” 空净毕竟手长脚长，轻轻地猱腰舒臂，就将那支白荷折到了手中。 “给你，拿着。”空净将花伸到了莲心的面前。 花瓣洁白，仿佛透明一般，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花茎翠绿，如若翡翠雕成，上面漫生着细细的如同一层绒毛般的小刺。 而握着的手，却黝黑、粗糙、有力。 莲心觉得又有一股热潮要袭上面颊。她垂着眼睫，伸出手去接过了这支白荷花。 于是，这支白荷，便偎在了她如芙蓉初开般的脸庞，衬着那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眉毛，嫣红的嘴唇，尖巧的下巴，竟恍若有天人之姿。 一十四岁的莲心，白衣青裙，俏生生地映进了空净的眼中。 六天后，养在莲生案头的白荷花瓣，终于还是一片一片地凋落下来，飘坠在了案上、地下。一只纤白的小手，将花瓣一瓣一瓣地捡拾起来，轻轻地夹在了厚厚的书册中。 易吟采莲曲， 难诉采莲心。 终去平生意， 日暮半江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