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火焰周世宗与符皇后故事》 作品相关 何为【颠倒火焰】? 本书的“颠倒”是借用一个佛家语汇,梵语做vipari^ta,或viparya^sa。佛家有二颠倒、三颠倒、直至十二颠倒等之谓,均是指违背常道正理,迷失真性,固执妄见,所谓“众生颠倒”、“颠倒梦想”是也。 本书借这个概念,既指五代时疯狂妄谵的诸般世相,也指当时人世间的诸般苦难,包括兵燹强加给众生的肉体上的痛苦,也包括执迷不悟的精神上的痛苦。 但是,对于本书主角世宗和符后而言,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勇敢地选择投身世事,敢承担,不逃避,固执颠倒梦想,以垢为净,以苦为乐,又未尝不是一种大勇气、大智慧。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之谓也。 “火焰”,在佛典、道经中也有此意象。可以象征无尽的剧烈痛苦与煎熬,如目连救母故事中的地狱烈焰;也可以象征摧毁一切的大法力,如佛陀曾经出入的火焰三昧,或者红孩儿砸鼻子喷出的三昧真火。 本书用“火焰”这个概念,既指为了理想燃烧热血、交付青春,也暗喻人物命运与性格。 在本书的“河中火焰”、“求大光明”等章节,对这两个概念也分别有所呈现。 最后,将这两个概念结合起来、并最终决定用来做书名的动因,是我的同窗好友董明洁女士在少女时代写过的几句诗:“我短暂的情人/颠倒的火焰/你是不是这世上的盐”。 我是如此喜爱这几句诗,以至分毫不差地记到今天。 喂,那谁,如此因缘,你欢喜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颠倒火焰》简介 周世宗郭荣(俗称柴荣)是五代十国时期公认最英明、最伟大的君主,没有之一。他的皇后符氏,经历传奇,也是该时期最负盛名的女性之一。 在五代那样一个兵燹连绵、生灵涂炭的季世,两人同怀整顿乾坤、拔救苍生的大志,沿着父辈筚路蓝缕开辟的道路,携手在经济、军事、政治等各方面实施改革,开创了中原王朝的全新气象,为之后北宋二百多年的太平时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们的人生是壮阔的,他们就是壮阔本身。 然而天不假年,他们奋力燃烧自己的生命去实现理想,却来不及亲眼看到自己的理想实现,就倒在了追梦的路上。符后去世时年仅二十六岁,世宗去世时,年仅三十九岁。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们的人生由此充满悲情。 本书写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理想,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热血,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失意……归根结底是试图从更细节、更贴近性格的角度展现他们壮阔人生中紧锣密鼓的悲欢离合。 当然,本书也会写到他们周围的人,尤其他们的至爱亲朋。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具意味的人生,每个人都不该仅仅是他者人生的背景。 故事从一场叛逆的大火写起,符翚在这场大火中邂逅郭荣,她原本可能戛然而止的生命也在这场大火中得以涅槃…… 作为世宗铁粉,我将郭荣与符后的故事放在心里沉淀了十几年,才敢动笔试着写出来。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具有我所尊崇的理想特质,或者说,他们都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我没有说完美人格)。我是如此地喜爱他们,我怕写不好对不起这两个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妙人。所以,读者诸君在阅读中如果觉得哪里写得不妥当,也请指出来一起切磋,我乐意为我的所爱而天天向上。 《颠倒火焰》是【周宋大风歌】的第四部-“火”篇,可以视为第二部“雨”篇《华丽之伤》的前传之一。看过《华丽之伤》的读者,在本书的某些细节中,也许会感到一些亲切。所谓“前传之一”,是因为该系列的第三部“月”篇也可以视为《华丽之伤》在另一个方向的前传。 【周宋大风歌】原来叫【北宋大风歌】,是一系列前后情节大致相关、时间大致相继的历史传奇,所涉及的历史时期,是五代末期(后周为主)到北宋初年。 关于书名【颠倒火焰】,容我另文解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颠倒火焰】部分史料(随文更新中) 关于书中人物的史料,有时候同一事件会有多种记录,出入或大或小,以下只摘取其中一个版本略录之。 ------------------------------ 《旧五代史周书宣懿皇后列传》: “宣懿皇后符氏,……初适李守贞之子崇训。汉乾祐中,守贞叛于河中,太祖以兵攻之,及城陷,崇训自刃其弟妹,次将及后,后时匿于屏处,以帷箔自蔽,崇训仓黄求后不及,遂自刎,后因获免。太祖入河中,令人访而得之,即遣女使送于其父,自是后常感太祖大惠,拜太祖为养父。” -------------------------- 《东都事略张永德传》: 周太祖柴后,本唐庄宗之嫔御也。庄宗没,明宗遣归其家,行至河上,父母迓之,会大风雨,止于逆旅数日。有一丈夫走过其门,衣弊不能自庇。后见之,惊曰:“此何人耶?”逆旅主人曰:“此马步军使郭雀儿者也。”后异其人,欲嫁之,请于父母。父母恚曰:“汝帝左右人,归当嫁节度使,奈何欲嫁此人?”后曰:“此贵人也,不可失也。囊中装分半与父母,我取其半。”父母知不可夺,遂成婚于逆旅中。所谓郭雀儿,即周太祖也。 --------------------------------- 《旧五代史》: 世宗皇帝即后之侄也,幼而谨愿,后甚怜之,故太祖养之为己子。 ------------------------------------ 《旧五代史》: “……(后汉隐帝)诛枢密使杨邠、侍卫都指挥使史宏肇、三司使王章,夷其族。……令澶州节度使李洪义诛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令邺都屯驻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奉国左厢都指挥使曹英害枢密使郭威及宣徽使王峻。……” 《五代史阙文》: “汉隐帝朝,(刘)铢为开封尹,周祖自邺起兵,铢尽诛周祖之家子孙妇女十数人,极其惨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书中人物姓名录】(随文持续更新中) 郭威,字文仲,出场时45岁(这里指实岁,下同),为后汉枢密使。后周开国皇帝,太祖。 郭荣,字君贵,又呼作荣哥,出场时28岁,为后汉左监门卫大将军。后周世宗。 符翚(hui1),字君怜,又呼作翚娘,出场时19岁,为后汉大将符彦卿长女。后周世宗宣懿皇后。 杜榷(que4),又称朱雀,又呼作榷娘,出场时19岁,为符翚密友、符彦卿义女,略长于符翚,后晋礼部尚书之孙女。 张永德,字抱一,出场时21岁,郭威第四女(鹭娘)之夫。 李重进,书中又称李三郎,出场时30岁,郭威四姊之子。 王峻,出场时约47岁,为后汉宣徽北院使,任河中平叛军监军。郭威军中旧友,义社十兄弟之一。 王殷,出场时四十来岁,为后汉大将,郭威军中旧友。 李守贞,四十来岁,后汉河中节度使。起兵叛汉。 李崇训,二十来岁,李守贞之子。 符彦卿,出场时约51岁,为后汉兖州节度使。符翚之父。(其他一大堆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之类的荣衔就不列了。下同。) 符昭信,出场时约26岁,为符彦卿次子,符翚之兄。 高行周,出场时约63岁,为后汉天雄军节度使。 史弘肇,出场时四十来岁,为后汉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 杨邠,出场时四十来岁,为后汉首相,吏部尚书。 苏逢吉,出场时四十来岁,为后汉中书侍郎。 苏禹珪,出场时四十来岁,为后汉刑部尚书。 张氏,文娘,郭威继室。出场时三十来岁。 董氏,裕娘,郭威之妾。出场时三十来岁。 刘氏,梅娘,郭荣元妻。出场时二十来岁。 鹭娘,郭威第四女,出场时15岁。寿安公主,张永德之妻。 青哥,郭威次子,出场时10岁。 意哥,郭威第三子,出场时7岁。 雁儿,郭威第五女,出场时半岁。永宁公主。 宜哥,郭荣长子,出场时6岁。 喜哥,郭荣次子,出场时4岁。 三哥,郭荣第三子,出场时2岁。 守愿,郭威之侄,出场时13岁。 奉超,郭威之侄,出场时12岁。 定哥,郭威之侄,出场时9岁。 曹瀚,出场时二十来岁,郭荣亲随部将。 林远,季飞卫,孙璘,邓锦:郭荣亲随部将。出场时均二十来岁。 陈廷献,出场时约22岁,符翚内侍 范承璋,出场时约21岁,符翚内侍。 采儿,符翚使女。出场时不到二十岁。 五两,朱雀使女。出场时不到二十岁。 远山,郭荣使女。出场时二十来岁。 秋池,郭荣使女。出场时二十来岁。 王景通,后汉宫廷内侍高班。出场时五十来岁。 刘承祐,后汉少帝,谥号隐帝,出场时十九岁。 李太后,后汉高祖刘知远之妻,少帝刘承祐之母,出场时四十岁出头。 李守贞,出场时四十来岁,后汉河中节度使。起兵叛汉。 李崇训,出场时二十来岁,李守贞之子。符翚之元夫。 李业,后汉国舅,李太后之六弟,出场时三十岁出头,。 李洪建,后汉国舅,李太后之弟。 李洪信,后汉国舅,李太后之弟。 李洪义,后汉国舅,李太后之弟。 刘铢,出场时四十来岁,为后汉青州节度使。 慕容彦超,后汉高祖刘知远同母异父弟,出场时不到五十岁。 聂文进、后匡赞、郭允明:刘承祐之侍卫,均为二三十岁。 刘崇,刘知远之弟,后汉北京(太原)留守,俗称河东王。后称帝,建立北汉。广顺元年56出场时&岁。 刘赟,刘崇之子。湘阴公。 …… (未完待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关于本书中的“孃”、“娘”和“妈” 中唐以前,“孃”和“娘”字的用法有明确区分:“孃”用以表示成熟女性、母亲(唐顾况:“为白阿孃从嫁与”),而“娘”用以表示年轻女性(杜甫:“黄四娘家花满蹊”),中唐前后,“娘”在“年轻女性”义项之外添了“母亲”义,但“孃”仍只表成熟女性、母亲(据曹翔论文)。 后来,这两个字渐渐混用,甚至今人直接将二字等同,以“娘”为“孃”的简化字。不过,在今天我国的某些地区比如四川,“孃”仍然不等同于“娘”,“娘”指母亲,“孃”表示成熟的女性长辈、阿姨。 本书中尽量区分了用它们:以“孃”表示母亲,以“娘”表示年轻女性。 至于呼母亲为“妈妈”,当时应该也有(南宋洪迈《夷坚志》“能呼父母为爹爹妈妈”-虽然是南宋的记录,但称谓传统的形成是需要往前追溯的,你懂的哈),只是不普及,本书将它用作人物对亲近的乳母的称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关于本书中的“哥儿”、“姐儿”及其他相关 哥儿、姐儿,是本书中的拟称,用以称呼官宦人家的男孩子、女孩子。当然,中古还没有今天的儿化音,中古音“儿”大致读作“尼”(唐李益:“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但“儿”表示“小、少或者可爱”的意思是存在的(宋李清照:“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所以,本书将“哥儿、姐儿”拟用在当时语境中,大致是“可以有”的。读者按照后世的“公子哥儿”等说法来读和理解即可。 五代打破了有唐以来的士族特权,体现在亲属称谓上,日常皇帝家、权贵家与平民家的称呼几乎一样,比如管男孩子小名叫“某哥”(见本书郭威郭荣的儿子青哥、意哥等,另参见《水浒》的郓哥等)。而表达“姐”的意思,当时一般用“姊”这个字。 顺便说一句,“姐”这个字在宋的用法具有二重性:有时承古义,指“母亲”(东汉许慎《说文》:“蜀人谓母谓姐”),有时又指“女兄”(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近世多以女兄为姐”),(据李小平、曹瑞芳论文)。本书就不使劲掰扯这个问题了,姑且按照后来习惯与“哥”相对着用吧。 当然,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在本书中区分使用了“娘”与“孃”却又忽略掉“姐姐”的歧义性,我……我竟然无言以对:p。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行文语感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君怜主题】随文随兴更新中 1。书中我代君怜拟的一偈(宝树偈): 宝树生碧海, 暗月不相临。 谓有菩提心, 终放大光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 河中火焰(1) 公元949年,后汉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晴朗无风。 河中府。河中子城城下。 已经持续了年余的河中平叛之战即将迎来最后的破城时刻。外围的罗城早在八日前已经告破,谁也没有想到,刚被褫夺了鲁国公封号的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会将河中子城加强到如此坚固的地步。 鼓角凄厉,烟尘滚裹。杀声已嘶哑,箭矢如飞蝗。无数或兴奋、或狰狞、或急迫、或惊惧的面孔在倾颓的城堞两侧交错浮现。云梯与缒绳之上的勇夫如蚂蚁援茎,冒着沸油、礌石与滚木的死亡威胁拼命仰攻。裹着铁尖的轒辒巨车正被数十个兵卒合力猛推,向残破的子城城门做最后的冲撞。 古城已经彻底显露出迟暮的老态。 在罗城外围,连绵不绝的新建栅营显示出攻城者年余来所做的水磨功夫是多么精细有效。就像往骆驼背上堆放稻草,今天,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放到了河中城这头老骆驼的背脊上。 此时,这曾令全军费解的栅营战术的发明者、此番河中三镇平叛战的援军统帅、大汉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郭威,正立马于攻城大军的阵前静观战况。他所在的位置正对着城门的方向,这是一个随时准备直接冲进城去的位置,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中军稳座之地。临阵行营身先士卒,是他一贯的作风。 “以双倍之力,再援桴鼓!”郭枢密的声音不大,但极富穿透力。立时便有身边一名军校应诺而去。顷刻,原已有些减弱的鼓声轰然爆起。 郭威时年四十五岁,正处于一个统帅最为年富力强的黄金时代。此时,他脸上除了惯常的稳重深沉,还略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漫不经心。 河中顷刻可下,呼应着河中一起叛乱的永兴赵思绾、凤翔王景崇还能有几天寿命?完成去年刚刚继位的小皇帝刘承佑交给他的任务,至此已经毫无悬念了。 可是,以后呢? 紧贴着郭威右手立马默观战况的,是他的长子郭荣。郭荣字君贵,时年二十八岁,拜左监门卫大将军。左监门卫大将军是禁军环卫官的一种,例由皇家宗室充任,也用作颁赏给武将的恩典。郭荣得到环卫官的尊衔是在两年前,其时,父亲郭威帮助先皇--今上刘承祐的爹刘知远--创建了大汉,官拜枢密副使,加太尉,他便拜了左监门卫将军。先皇短寿,登基一年就驾崩,小皇帝继位后,父亲升了一级为枢密使,郭荣也升了级,为大将军。 但环卫官毕竟只是虚衔,郭荣的实际职务,是随侍父亲,做他牙兵的指挥使。这个位置虽然不是很高,却有着随时在父亲身边学习并实践的便利。 在世人眼中,权倾天下的郭枢密的大公子,并不仅仅是一个倚仗老爹威风快速上升的纨绔青年。自十五岁束发从军迄今将近十三年,他阜从郭威左右,在刘知远麾下南征北战,历经石敬瑭起事、契丹入汴、刘知远称帝等诸般历史大关节,渐渐养成了一种静观山崩海啸的阔大气度。 紧贴着郭威左手驻马的中年将领是王峻。王峻比郭威年长两岁,时任大汉宣徽北院使。王峻与郭威相交于微时,早在石敬瑭时期俩人就一起事奉刘知远,是有着二十年袍泽之谊的老战友,更是郭威青少时结义的“十兄弟”之一。河中三镇叛乱,王峻原本被派为郭从义监军,一起到长安去平永兴军。不过王峻与郭从义脾性难合,很快就闹得势同水火。郭威出马平叛后,王峻就被转派来给郭威做兵马总监。 彼时军中尊左。对于王峻居主帅之左、而郭荣只能居右这个站列方式,军中人并不感到诧异。王峻在军中的年资太深了,便是郭枢密,待他也素来恭让。 在郭威、郭荣、王峻这三人的身旁,王殷、刘词、李琼、李重进、张永德、郭崇威、韩重赟、扈延珂、韩通等一众将领率领着他们身后庞大的禁军队伍森然而列。 帝国有将。 不过,帝国的良将,无论此刻在不在平叛现场,帝位交更以来,倒有一半聚集到了郭枢密身旁。 郭枢密想起了去岁七月,先期派出平叛的白文珂、郭从义、常思诸部接连挫败,小皇帝亲幸自己府宅,低声垂问他:“我想麻烦郭公去为我办事,可以吗?”时年十八岁的小皇帝语气是谦恭的,但眼神里却有一些谦恭之外的东西。 小皇帝并不是那么会隐藏自己的人。 饶是历练如鬼,郭枢密一念及此,心里仍不免感到几丝寒意。 城门处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喝声。郭威向右侧微微一转头,对郭荣道:“荣哥儿,城破之后,你即刻带人直入李氏宅邸,擒拿李氏合族,不得走脱一人。” “得令。”君贵在马上揖礼应诺。 郭威向儿子凑得更近些,又低声道:“秘密找到她,小心带出来。”“是。”君贵也低声回答。 郭威又将头转向左侧,向王峻说道:“秀峰兄,城破之后,你带人直赴府库,查没河中所有库产,俘获营所中负隅顽抗的牙兵。”然后,他加重语气,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凡是缴械投降的,就不要杀了!” 王峻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文仲放心,我自有分寸。” 郭威不再多说,转向李重进、王殷等交代任务。君贵的眉头却不由皱了起来,他非常清楚王峻的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不由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胸中涌上来的厌恶。 子城之内,还有一重是牙城。牙城所保护的,是节度使的居第。 此时,河中牙城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禁军尚未冲进来,牙城内已是一片末世景象,呼喝叱骂,鬼哭狼嚎。李守贞宅邸内的百余家众,在极度的惊惶中完全依照原始本能进行着盲目的自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顺手抄起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往怀里一揣,就向紧闭的牙城城门疯狂奔去。 城门已经被锁死、堵死,没有人给他们开门。 但是李守贞的家人不在此列。一刻钟以前,李守贞已经将一众妻妾儿女及族众聚集到府衙外的空场中。在那里,按照他的吩咐,已经堆积了半场一人高的木柴。木柴上,浇注了城中剩下的最后几桶猛火油。 “点火!”他厉声吩咐。 火龙腾腾升空又舔落平地。府衙前的空场上,无数的火龙腹部贴地,抽搐着开始了最后的疯狂之舞。 李守贞是个勇猛斩截的人,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更是不在话下。他生命的最后一场舞剑非常华丽,伴随着数十道鲜血喷泉,以及无数尖锐的悦耳人声—至少,在他听来是悦耳的。 被长剑刺中、砍中的妇孺老幼,又被李守贞亲手一一投入火龙的腹中。这些都是他的人,处理他们,他绝不假手于人。 数十个着火的孱弱身躯在阿鼻地狱中呼号拱蠕着,很快就声行俱灭,只剩团团从火场中熠熠新生的油润焰苗。 李守贞向内宅方向张望一下。他在等长子李崇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2 河中火焰(2) 牙城的城门处传来砰砰巨响。 来不及了。他大喝一声:“训哥儿,莫再耽搁,速来赴火!”喝罢,他将长剑往自己脖颈上一勒,就着那狰狞的疼痛抽搐,奋力纵身跳入火中。 距此不远处,另外几条火龙缠绕在衙署的房屋内和廊柱间。浓烟腾腾,各种黑色的碎片在火焰中脱离了它们原本寄寓的所在,低空中随意飞舞。 此时的李崇训正提着一把剑,沿着火龙纷扰的内宅廊柱,向各个房间中没头没脑地张皇寻找。 “君怜!君怜!你在哪儿?你出来!”他的声音嘶哑,渐至低落。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绝望了。 牙城的城门处响起了更剧烈的声音。真的不能再耽搁了,再拖延一点点,就真的来不及了。他将心一横,大声道:“好,你不去,我去了!”说罢,他疾步跑向府衙前的漫地火龙,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将长剑向自己喉间狠命一勒,挣扎着翻滚进那烈烈火场中。 此时,在衙署数十个房间的最深处,李崇训的妻子符翚符君怜正从重重帘幕中机敏、谨慎地穿过。来自前堂的烟火正急速向这边蔓延,灼热的气浪和污浊的空气让她感到窒息。可是,这些都比不上身边几个仆从的聒噪更添人烦恼。 乳母唐氏紧紧地搀着她,一面替她分开前进路上的帘幕流苏、倾塌板牒等杂物,一面恨恨道:“……国公爷那边我也不好再多埋怨,可是你说说,朱雀!往年她都是开了春才进山,去年怎么偏偏过了元日就走了?要是现时她在,别的不说,就她那套奇门遁甲之术,必定能将姐儿带出去啊!何至于蓬头垢面,东躲西藏,遭此大罪!……” 君怜微微叹了口气:“妈妈,她哪里会什么奇门遁甲之术?她不在这里才是幸运呢。我一个人倒霉就够了,何苦拉上她?” “她怎么不会?”唐氏反驳道,“前年秋后我看她舞剑,又走了一通怪异的步子,便问她,怎么她居然也要习技击了?她跟我说,她学的不是进攻之术,而是逃逸之术。你听听,逃逸之术!今日用上,可不就正当时了吗?” 这时年轻的内官范承璋接了话:“唉,要是廷献在,也用不着榷娘子的什么逃逸术,只怕此时咱们早出了子城了。唐妈妈,你说姐儿身边统共就这么两个会几手的人,平常用不着他们时,抬眼就见得到,怎么事到临头,他们竟跟约好了似的,全都跑了呢?” 君怜不悦地瞥承璋一眼。承璋自知失言,孩子气地嘟了一下嘴。唐氏忙不迭向承璋脑门当中敲个爆栗:“再胡说撕嘴!廷献是替翚娘回兖州哭奠祖母太夫人尽孝去的,谁承想刚走不久,李郎他们家就起事呢?围城围了一年多,便是个老鼠都进不来!廷献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但凡有点法子,他敢不早些回来守着姐儿么?” 承璋撇嘴道:“唐妈妈偏心。我也是唐妈妈看着长大的,怎么就不夸我?” 君怜再次微微叹了口气。越是紧张,他们就越是话多。可是不让他们说,难道让他们哭么? 忽然一声巨响,阵阵异样的喧哗轰然传到耳边。一直默默跟随着主家躲藏的侍女采儿等惊叫起来。唐氏和范承璋都闭了嘴,侧耳静听。 这个时候,迫在眉睫的火龙就不算什么了,大汉天子的禁军已经进入了河中府衙。 符家带来的最后五个仆从相互紧紧拉握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了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真是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府衙就这么大,前有火龙,后有追兵,他们已经无处可逃。 “翚娘,不怕,跑,咱们赶紧再往后面跑!”唐氏勉力振作道。 “对对,咱们跑吧!”众人纷纷附和。 君怜抬手止住了这小小的骚动。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她不是已经在心里暗暗准备了一年多么?她看着自己的亲从们,冷静地说道:“不,不跑了。咱们就在这儿,等。” 公爹和丈夫的“起事”,她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会成功,可是她不能劝阻。打从河中李氏自立为“秦王”的那天起,她就知道最后将是怎样惨烈的一个结局。如果不能绝处逢生,那么,乱刃加身也好,身首异处也好,烈焰吞噬也好……,业报的地狱,该去就去吧,渡劫的时刻,该来就来吧。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决定不再躲闪。 “承璋,把剑给我。”君怜命令道。 承璋从自己背上解下负剑,双手呈给她。那是前年于归时,父亲魏国公符彦卿所赠的嫁妆“侵霜剑”。宝剑侵霜,冰心胜雪,多么深厚的期许。今日命悬一线,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这把“侵霜”而已。倘不能御敌,便用以了断。做到一切可做的,足矣。 兵士的喧哗越来越近。冲天火焰中,被焚毁的旧梦哔剥作响,被追击的家众哭嚎上遏云端。 从前种种,都要在今日死了。可是今后种种,还能在明日生么? “不要怕,你们都站到我身后去,禁军来了,我自有办法对付。”君怜说着,排众而出,面对紧闭的房门,掣剑当胸。 众人一时都被她镇住。只有范承璋略一愣,便挺身而出,伸出双臂,重又挡在了她的面前。 “承璋,让开!”“我不!”“承璋!”“不!” 房门被猛地冲开,一群挨门搜捕逆犯家属的士卒扑进来。可是看到屋中人的架势,这群如狼似虎的青壮汉子全都一愣。 “谁敢无礼?!”君怜将长剑一振,厉声道,“我是符魏公长女,你们枢密太尉与我父亲是多年旧交,情若兄弟。去叫你们指挥使来!” 一阵骚动。然后安静下来。 有人迅速跑开。未几,又有人疾步过来。 几名军校引一位全副戎装的青年军官来到门前,指着屋内禀道:“大将军,就在这里。” 穿过炽热变形的空气望向屋内,郭荣看到了一个被烟火熏褪了颜色的横剑小娘子。她虽然神情冷静、目光坚毅,身子骨却一望而知是文弱的。也许不胜长久持有手中宝剑的重量,她的胳膊和身子都有些微的摇晃。而且,她显然不常耍剑,她所摆出的,并不是一个标准的、有威慑力的持剑姿势。 可是,在暧暧青烟的托衬中,君贵却仿佛看见了一个女战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4 异姓兄妹(2) 平叛军的行营设在罗城之外。营帐间,数不清的兵将列队鱼贯往来,也有抱举着各种物资的,也有押解着各色男女俘虏的,人马欢腾,呼喝不止。河中郡自古繁华,唐代元稹《会真记》中所记崔莺莺与张生故事,就发生在辖内普救寺。李守贞在此经营数年,更是将周遭县乡风物大力搜刮麇集于城中。故此打下河中郡,对于虎视眈眈的数万禁军,不啻于又一个充饱私囊的绝佳机会。 君贵皱眉四下环顾,向君怜苦笑道:“此处人颠马乱,声气繁杂,妹子还是先到我营帐去暂坐片刻为好。我即刻便派人替你寻安置处去。你的亲从,少时也命人给你送过来。”君怜道:“有劳兄长。” 君贵向身后的亲随裨将曹瀚吩咐几句,曹瀚领命而去。君贵引着君怜走向自己的行帐,一路不再说话。 郭荣的营帐离主营并不远,可是半里之内,风气迥然不同。从距离营帐十丈之外,已经有持械士卒警戒,及至走到跟前,更看清环营一圈全副戎装的戍卫,个个神情严肃,一丝不苟。见到君贵一行走来,纷纷执礼如仪,噼啪一阵金履相碰之声。 旁人正在热热闹闹地瓜分磨耗了年余才得到的巨大战果,如同群鹫之趋腐尸,怎么君贵兄这里的士卒,倒老老实实恪遵本职,丝毫不为所动呢? 仿佛看穿了君怜的心思,君贵淡淡解释了一句:“他们不是禁军,他们都是我的牙军。” 禁军,是天子的亲军;牙军,是藩镇的亲军。君怜出自豪门,娘家与夫家都是名藩之守,她自小熟稔藩阃庶务,只听这一句,顿时了然。 世人都说,郭枢密掌典禁军是如何威高权重,其实他们不知道,刘家天子的禁军,并不是当今最值得敬畏的武装力量。世人又都惋惜不解,为何骁勇谨厚的郭府长子在禁军中并无高阶实职,他们却不知道,郭氏历年汰递而出的精锐牙兵,其实都掌握在这个长子的手里。 进了营帐,君贵吩咐加设软垫,请君怜小憩,自己却并不落座。君怜轻声道:“无端扰了兄长,小妹着实惭愧。兄长劳累半日,也请坐下歇息。” 君贵笑道:“妹妹不必拘束。‘兄长’叫着生分,你若不嫌弃,不妨同我京中的弟妹们一般,叫我‘荣哥哥’或‘大哥’便是。” 君怜微笑:“好的,荣哥哥。”君贵亦莞尔,点头称善。 有使女上来奉汤水。君贵道:“这是我们府中常吃的‘千金汤’,方子是东京的继母亲自调配的,翚妹妹尝尝。”君怜邀君贵共享,君贵便在案前坐下。 君怜抿了一口汤水,问道:“不知荣哥哥在京中有几个弟妹?都几岁了?” 君贵笑道:“算起来,我共有五个妹子,两个兄弟。只是前三个妹子都夭折了,目下最大的四妹妹,去年嫁了张氏子永德。剩下的二弟青哥八岁,三弟意哥五岁。最小的是五妹,今年年初才出生,我和父亲,都还没有亲眼见到。” 君怜点点头,又问:“哥哥自己呢,有几个孩儿?” 君贵道:“我与你嫂子刘氏,共育有三子,长子宜哥六岁,次子喜哥四岁,三哥则是前年出生的。” 君怜微微叹口气,点头道:“幼年子弟如此众多,你们东京府中,想必热闹得紧。” 君贵笑道:“还不止这些。我的二叔三叔前些年战殁,他们的几个儿子尚未成年,也一并养在我们府中,由我继母居首统领管教呢。” 君怜点头道:“子侄如云,真是兴旺之家。虽说因为战乱骨肉暌违经年,好在此间之事不日便可了断,你们也终于可以团聚了。” 君贵见她眉目清肃,语意低沉,想她刚刚与丈夫死别,于这“骨肉团聚”的字眼上,可能尤觉触目惊心,便安慰道:“妹妹回家见了符公与夫人,岂不更是美事一桩。我听说符魏公府上,也是儿女成群,不知翚妹妹有几个兄长、几个弟妹?” 君怜道:“我有两个哥哥,均已成家生子。底下三个妹妹,二妹即将出阁,三妹、四妹,年纪尚小。去岁围城之前接到家书,提及我爹爹的三娘子有喜,如今肯定已经诞下了,只是音讯隔绝,尚不知是男是女。” 俩人交换完各自的家庭情况,一阵沉默。 对于彼此的好感,从府衙烟火中的第一次对视时就开始滋生了,然而交情却需要时间来积淀。在好感与交情的赛跑中,交情还远远落在后面。所以,沉默是最好的平衡。 何况,君贵本是个轻易不多言的人,而君怜刚刚死里逃生,正自心事重重,也没有兴致多说闲话。很多时候,沉默原本就是一种默契。 故而,两人虽然相对枯坐,帐内气氛却并不显得沉闷拘束。 千金汤在喉间浸润,空气中增添了一丝柔和的清凉。君怜忽然想起一事,重新开了口:“适才,父亲提到哥哥的母亲,不知是否……就是指坊间盛传的那位慧丽明果的柴氏夫人呢?” 君贵眼中闪过一丝绵长的怀念与思慕之色,缓缓点头道:“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 柴氏夫人(1) 公元926年,后唐明宗天成元年六月十七日,雨。 汴京城外。广顺客栈。 雨已经接连下了四五天,近晌时分,忽然停了。但天上暗沉沉的积云还在,看上去不久还会再有一场新雨。官道已经冲毁,赶路人的脚步被禁锢在羁旅之中。当然,急着赶路也没有必要。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是非要掐准时间完成的了。 柴昭仪站在广顺客栈二楼的窗前,默默看着从远远伸出的瓦檐间断续坠落的雨滴。风雨如晦,客中没有鸡鸣。纵然节令在六月里,屋内却是寒冷的。可是柴昭仪坚持让二楼的木窗半开着,她需要这泼天的寒气来平静自己纷乱的心绪。 她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原也是宫中的正二品内命妇。可是庄宗为乱兵所杀,他父亲的义子李嗣源(后世称明宗)以六十高龄继了位。李嗣源年龄既老,又不爱女色,力倡俭廉,对于庄宗饱满的后宫无所取用,一纸诏令将她们都遣散回家。柴昭仪乡梓在邢州,父母得了诏令,便叫上哥哥守礼,一起急急入京来接她。谁知道四个人出了城刚到黄河边上,就被这连绵的大雨绊住了脚步。 父母兄长对于她是敬畏的,她是官家身边的人,到底气度排场不同。虽说刚经离丧,失了天家依靠,可父母兄长不肯委屈了她,将她单独安排了一间上房居住,他们三人便守在隔壁。 对于庄宗,柴昭仪并没有过多的怀念。这个男人在登上帝位前,曾经是当时最著名的军神,奇袭汴城,灭掉后梁,创建后唐,风头一时无两。可惜,他在即位后便将豪杰之气尽数抛散,露出了贪财残忍的暴君本相。柴昭仪能在他拥挤如云的后宫中活下来,不是靠他的恩惠,而完全是靠自己的机变与智慧。 柴昭仪还很年轻,只有二十一岁。前半生斩断了,后面还有大半生,难道就这样回乡去随便嫁个乡豪罢了么?父母倒是甫见面就跟她提了,知道她将会遣返的消息后,已经有好几位乡豪来提过亲。 男人的竞争心是奇怪的,能得到一个天家嫔御,似乎是种莫大的荣耀。 可是她痛恨这种浅薄。 屋檐处忽然噼啪作响,来了一阵急雨。趁着短暂雨歇赶路的人们咒骂着,跑到就近的墙根下。广顺客栈的店家是仁厚的,特意将屋檐挑出老远,好教路人有地方躲避。 柴昭仪窗户正对的墙根下也来了两个借避的行路客。零散的对话直入柴昭仪耳中。 “……还有一事我不明白,杨尚书乃当朝重勋,此番征讨范延光,指名要你去,你怎的托病不从,却甘心仍旧做这递送军报的勾当呢?” “哼,范延光胆小怕事,有何可虑?杨光远素无英雄气,便是要了我去,又有何用?难不成便会派我做先锋,或是就肯听从我的计谋了?” “那要依你说,连杨公都不配用你,倒是谁能够用你呢?” “哼,不怕你笑我狂妄,放眼望去,这天下配用我的,就只有刘都虞侯一人而已!” “刘都虞侯?你是说侍卫司那个马步都虞侯刘公知远么?” “正是他。” “既如此,你怎的不索性投奔了他去呢?” “大丈夫欲做大事,必得有资本。我想得刘公重用成就一番事业,必须招兵买马,拉一支队伍前去投奔,方是上策。否则,白眉赤眼地去了,谁拿你当个人物?我岂是低声下气强求功名之人?”…… 自打听清了第一句话,柴昭仪便将身子伏在窗台上,观察着说话者。到底是怎样的狂徒,竟然敢将当世权臣杨光远、范延光、刘知远等放在口中随意臧否?柴昭仪不是后宫圈养的无知金丝雀,凭借在宫闱中得到的各种消息,她对于朝堂人事有着超常的敏感和认知。 让她倍感惊讶的是,这个卑微的避雨者的见解竟然与自己完全一致。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从二楼上,柴昭仪只能看到说话者的头项,她注意到那狂徒的脖颈间有一团青色的物事。 柴昭仪飞快地跑下楼,叫来店小二低声问道:“小二哥,外间避雨的那汉子,你可认得?” 店小二将头探出门外瞧了瞧,缩回来汇报:“认得一个,就是脖颈间有雕青的那个”,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右侧脖子,“他是禁军中一个马步军使‘郭雀儿’,常从小店经过的,有时候还来打个尖。” “郭雀儿?” “对。娘子没见着他脖颈间雕的那只雀儿?早年他原是在潞州李继韬麾下从的军,李氏被庄宗诛灭之后,他便给隶配到牙兵‘雀儿都’里做了马直。‘雀儿都’里的所有军卒都得雕青,所以他脖子上也有那么一个。” “此人秉性如何?有何本事?” “郭雀儿么,性情豪阔,不爱外财,待人是极痛快的。他还能写会算,在军中也很受他那些兄弟的欢迎。” 柴昭仪笑着点点头:“你去将他和他的同伴请进来,替我置办些酒菜给他们食用。不要提我,我自在一旁观瞧。” 在柴昭仪眼里,大步流星走进客栈、坐下就吃的郭雀儿器宇轩昂,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她所见过的最有英雄气概的男子,甚至远胜军神时代的庄宗。 柴昭仪立在客栈内院滴雨檐下,叫小二哥将郭雀儿请过来叙话。小二哥忙不迭跑到郭雀儿跟前,将他一推,笑嘻嘻道:“郭军爷,你的好事来了!” 郭雀儿一愣:“什么好事?” 小二将嘴向内院一努:“你当这顿酒肉是谁请的,就是那位娘子。你当那娘子是谁?说出来可别吓你一跳!她是先帝的柴昭仪!她找你,快去快去!说不定要赏你什么好物事呐。” 郭雀儿莫名其妙地走过去,向那窈窕背影迟疑地一揖,开口道:“敢问,是娘子找我么?” 柴昭仪含笑回过头来。她那惊人的美艳,立时晃花了青年郭雀儿的眼睛。 “有****使移步。不敢请问军使高姓大名?乡梓何处?” “在下……在下邢州郭威郭文仲。” “哦?军使是邢州人氏?” “是。” “敢问军使青春几何?” “在下目今二十有二。” “敢问军使可有妻室?” “一贫如洗,一事无成,谁肯嫁我?” 柴昭仪眼中的笑意更深了,直视他片刻,以不容质疑的语气道:“郭军使气宇非凡,将来必非池中之物。今有一人愿意嫁你,郭军使敢娶么?” 郭威终于从这一连串密集的发问攻势中镇静下来,凝视着柴昭仪的眼睛,良久,缓缓问道:“谁?” “我。”柴昭仪笑靥如花。 --------------------------- 史载柴氏为庄宗嫔御。嫔御是嫔以下皇帝后宫媵妾的统称,在妃之下。古例,天子在皇后之外有四妃,往下均为嫔御。本书将柴氏拟为昭仪。昭仪在当时位份也算是很高的,位列九嫔之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6 柴氏夫人(2) 听闻柴昭仪上楼来汇报自己已择定路过的军使为新婿的消息,柴昭仪的父母和兄长都吓了一跳。可她一点也不像是玩笑,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就要跟着那军使私奔了似的。 当娘的哭了起来:“闺女啊,你怎的如此自暴自弃?你是事奉过天子的人,改嫁至少得嫁个节度使啊,怎的逆旅中随便找个军使便嫁了?如此草率,你自己颜面何在?我和你父兄的颜面何在?” 柴昭仪平静地抚着母亲的肩:“娘,你要相信女儿的眼光。我在朝堂内,往来先帝跟前的文臣武将,隔帘不知见过多少,无一人有这郭军使的气度!其人前途,实在不可限量。若非连日大雨,我哪有机会邂逅他?贵人可遇不可求,命机可执不可失,我非他不嫁。” 一尺长、半尺高、半尺宽的黑漆木匣,金珠翠玉塞了满匣,这是事奉先帝三年她所攒下的全部赏赐与例份。柴昭仪捧出一半来交到母亲手中:“女儿本当回家亲奉羹汤,在父母跟前多尽些孝心的……”,又从匣中挑出几件大的交给柴守礼:“一向颇得哥哥嫂嫂照拂,这些,替侄儿女们添些嚼用……” 合上木匣,她轻松笑道:“剩下的,就是我的嫁妆。” 当夜,广顺客栈的十六支红烛将他们的婚房照得红亮通透,光魅如同仙洞。 新婚三日后,小两口送别父母兄长,开始商量未来的日子。 柴氏将全部嫁妆倾匣倒在桌上:“这些珠宝变卖后,至少可以得钱五百万。哥哥招募一彪得力的军士,打刀枪,造盔甲,买良马,尽速投效刘都虞侯麾下,去干你的大事吧!” 一向刚硬不羁的雕青军使郭雀儿默然良久,喉头梗阻,热泪盈眶。半晌,他低哑地唤了妻子一声:“英娘……” 广顺客栈的雨中邂逅,催生了一个当世女子所能拥有的最疯狂、最宏大的梦想。然而柴氏丝毫没有声张,她将这个梦想默默深埋于自己心井之中,即便对于丈夫郭威,也始终守口如瓶。 两个月后,郭威成为刘知远副贰,随行阜从,逐渐倚为腹心。 第二年,柴氏诞下长女,可惜不足半岁,便一病夭折了。 第三年,柴氏诞下次女,没想到不足周岁,再次夭折。 心碎欲绝的柴氏被郭威送回邢州娘家抚疗伤痛。兄长柴守礼的长子柴荣时年七岁,很喜欢这个美丽、温柔却不时露出戚容的姑姑,常拿着自己的小玩意儿去找她:“姑姑,可否帮我穿穿小木车的绳子?”“姑姑,我刚刚爬树摘下的枣儿,给你吃。”“姑姑,野鸭子在河湾那边下蛋了,我带你去看。” 柴氏去找柴守礼:“哥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妹妹请说。” “把荣哥儿给我,好不好?” “啊?”愕然之后,柴守礼一阵心慌,荣哥儿可是他的长子。妹妹疼爱侄子,自己更宠亲儿。 英娘哭了起来:“我没有儿子,我连闺女都没有。我喜欢荣哥儿,他也喜欢我,我要他做我的儿子……” “妹妹莫哭,啊。听哥哥说,你还这么年轻,你将来能生自己的。” “哥哥放心,就算我以后生了自己的,荣哥儿也是我的长子,这一点,永远都不变。我怎么舍得委屈了荣哥儿?他的前程,我担保着落在郭郎身上。” 在老柴家,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素来说一不二的小妹。 跟随着刘知远去了魏博的郭威回来休沐,柴英娘牵着柴荣到村头迎接。郭威欣然将内侄抱起骑到马背上,绿树炊烟里,一路牵着缰绳相伴往家去。柴氏容颜一扫多日积郁,变得欢喜而明亮。她挽着郭威的胳膊,低声对丈夫耳语:“我跟守礼兄说好了,把荣哥儿给咱们做儿子。” 郭威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妻子。 柴氏从容道:“我还会给你生的,但荣哥儿要做长子。前两胎都是弱质娇女,体若蒲柳,没能养活,影响了子嗣的旺盛之气。荣哥儿身强气壮、秉性纯良,有他开头,我就不怕了。” 郭威与七岁的内侄柴荣一起生活了七天,也爱上了这个醇厚的孩子。休沐结束前一日,郭威出面置办了一桌酒席,将岳丈岳母与内兄全家请到一起。当着阖家人的面,柴荣向郭威与柴氏行了跪拜大礼,正式过继给郭威和柴氏为长子,改名郭荣。荣哥从此管郭威叫父亲,管柴氏叫母亲,管自己的生父生母叫做舅舅、舅母。 从此柴氏很少随军了,专心在家奉亲、课子、做营生。郭威少年时因兵燹骤然失怙,是姨母韩氏含辛茹苦将幸存的自己和四姐、二弟、三弟拉扯长大。如今四姐早已出嫁,二弟、三弟被郭威带到军中谋求前程,柴氏便将姨母韩氏接了过来,朝夕奉养。彼时家中尚有积蓄,柴氏置下十几亩良田,雇了几个佃户耕作。虽说地中出产不多,还要应付各种苛捐杂税,但左支右绌着,到底算是安定守业了。有了友戚们相互帮衬,日子对付得也算平展。郭威珍重家园,虽然随着刘知远移镇藩阃,但只要得暇,必定回来省亲团聚。 柴氏亲自给荣哥发蒙,教他识字,给他讲经,要他读史背诗。受柴氏与郭威影响,荣哥于诸经之中偏爱黄老,柴氏便特意叫人去远处替他搜书。有一次郭威回来,听说荣哥儿已经能够诵读《道经》,十分惊喜,便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对柴氏道:“这是我的宝物,劳烦你替他抄一本留在家里,以后慢慢讲给他听。” 柴氏拿过来看,原来是本已经快揉烂的《阃外春秋》。 柴氏抄了两本。父子俩一人一本。 郭威亲自教授荣哥刀枪骑射和腿脚功夫,可在家的时日毕竟有限,难以监督。于是,郭威给儿子留了家庭作业。作业有三样:铜钱、石锁、黄鼬。铜钱系在树枝上,每天于五十步之外对准钱眼射箭;石锁十斤,要求最终举过头顶、稳稳绕地走三圈;黄鼬关在一间门窗紧闭的空屋子里,要求徒手捉住。 下次回来,郭威会检验这一阶段的成果。如果家庭作业完成得好,就可以晋级到难度更大的下一关。 荣哥十岁那年,柴氏赠他“君贵”为字。孩子大了,没有字显得粗鄙,官宦子弟友朋间交往也不方便。即便现在用不上,早晚是要的。 随着郭威在禁军中地位渐升,整个柴家和郭家上下对柴氏都有了一种迷信。但凡她认定的事情,不必细述原由,大家自会替她找出道理来赞成。比如“君贵”这个表字,便得到了众人交口称赞。大家一致认为它吉利得很,现成得很,合该荣哥儿来用。 荣哥十一岁那年,柴氏再次诞下一个女儿。这一回,女儿存活了下来,柴氏却在产后感染恶疾,百般医治无效,撒手人寰。 郭威在妻子去世前一日仓皇赶回,来得及亲耳听到了妻子的三条遗言: 郭郎,你必成大事,我不会看错。只管往前走,走到头,大胆,小心,留神左右。事成那日,不要忘记燃一炷香告诉我。 你要好生看护荣哥儿。荣哥儿也必成大事,我不会看错。 不必长久为我服丧,赶紧再找个好娘子。成亲之日,替我求她,求她帮忙养大咱们的闺女。 -------------------- 注:“咱们”这个称呼,当时大概就有了,作“咱每”,意为“我们”,与现代“己方和对方的总称”含义稍有差别。《五代史平话》里就有这个说法(例如,“咱每贫儒”)。《五代史平话》是宋代讲史的话本,年代上与五代相距不远。本书用“咱们”,还是偏取“己方和对方总称”之义。 《东都事略张永德传》: 周太祖柴后,本唐庄宗之嫔御也。庄宗没,明宗遣归其家,行至河上,父母迓之,会大风雨,止于逆旅数日。有一丈夫走过其门,衣弊不能自庇。后见之,惊曰:“此何人耶?”逆旅主人曰:“此马步军使郭雀儿者也。”后异其人,欲嫁之,请于父母。父母恚曰:“汝帝左右人,归当嫁节度使,奈何欲嫁此人?”后曰:“此贵人也,不可失也。囊中装分半与父母,我取其半。”父母知不可夺,遂成婚于逆旅中。所谓郭雀儿,即周太祖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7 廷献归来(1) 关于柴氏的传奇,当她在世时便已在军中悄然流播。二十年来,随着后唐末帝李从珂为石敬瑭所灭,随着石敬瑭的儿子石重贵为契丹所灭,随着契丹撤回草原、石敬瑭的心腹重将刘知远取代石氏入主中原,郭威在刘氏集团中的地位稳步高升,直至今日权倾朝野,连继位的小皇帝也对他忌惮三分。世人追本溯源,自然更少不了去大力钩沉郭枢密在青壮时期的绮丽往事。 从这个时代久负盛名的军神皇帝身边回归,放弃了改嫁乡豪的大好未来,于草尘微末中巨眼识英,以全部嫁妆资助丈夫寻求前程,只身奉亲养子留守家园,英年早逝无缘分享丈夫发迹后的丝毫荣光……柴氏夫人的故事,是帝国坊间最让人唏嘘感慨、扼腕叹息的一个传奇。 君怜轻轻道:“想来,真不知这位柴氏夫人,是何等样高义磊落的一位奇女子……”她并不是在发问,她的眼睫半垂,似乎受到君贵眼中流露出的怅怀之情的感染,不由遐思邈邈。 郭荣与柴氏相处的年头不长,对于母亲的感情却很深厚,轻易不肯向人叙说自己对她的心怀,也很少向人忆及邢州乡间那段美好童年的吉光片羽。甚至对发妻刘氏,多年来他也只是偶尔抒发过两句大略的感慨而已。 可是今日面对君怜,君贵却涌起了强烈的诉说的冲动。 “其实,我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她离去得太早,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可是,有时候闭上眼睛,我又仿佛看见她就在那里向我伸出手来。她说,荣哥儿,你要体谅爹爹的难处,你的心中,不能有丝毫的怨愤……” “我常常会为很多事情烦躁不已,我做不到像爹爹那样深沉稳重。每当怒气难以抑制的时候,我常常听到母亲在安慰我。她说,大哥儿,不要急躁,不要急躁……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外面的一切就都看不见了,你心里的灯,就亮起来了……” “那时为了练习武艺,我经常在一间空空的屋子里追一只黄鼬。一开始,我完全追不到,气得连饭也不吃。母亲就是那样对我说的。她把我搂在怀里,一直一直看着我。她的目光那么温和。她摸着我的头。她的手,那么轻柔……。” “我那时候心志不定,头脑中常有许多痴顽的念头。母亲并不呵责,反而对我说,任何事,看准了就去做,迈开大步往前走,要相信自己做得到。虽说凡事不能急躁,可是,也不必瞻前顾后、迟疑畏缩……” “这些话,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可是最近这几年,它们却不知怎的,又从我的心底钻出来,一遍一遍在我耳旁回响着。细细一算,我不见母亲之面,竟已有十七年了……” “母亲待我,恩重如山,可是,我没能照顾好她留下的唯一骨血。四年以前,我的三妹妹还是病故了。她,只活了十三岁……” 君怜静静地听着,眼中泛起了泪光。 君贵从自己的遐思中回过神来,看见了君怜的眼睛。他感到自己说多了。对于心事重重的人,外人的多言是一种负担。 他展颜一笑:“不过随口说说,翚妹妹不必挂怀。这些话,素常我也是不说的。” 君怜目光闪烁:“小妹明白,难得哥哥今日肯敞露心扉。” 君贵看着她,顿了片刻,缓缓道:“适才爹爹也说了,你的模样气度,颇有些神似我的母亲……” 君怜垂首。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熟悉的沉默再次降临这间宽敞的行帐。 沉默,却有什么暖融融地化在里面了,比起之前的沉默,这新生的沉默更像是一种亲近。 未几,有军校进来禀告:“大将军,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务必求见符娘子。” “一个人?”君贵略有些诧异。君怜的仆从,都被暂且安置在了后营中,本待找到合适的宅院便一起送过去的,怎么会有一个人单独跑了出来? 君怜心念一动:“荣哥哥,叫他进来,可以吗?” 君贵点头,向军校吩咐:“叫他进来。” 帐门分开。一个素服青年迈步入内,略一张望,便急急走到君怜近前下拜施礼,语声惶恐而又沉痛:“姐儿,小人回来迟了,险教姐儿陷于不测。小人罪无可恕,请姐儿责罚。” 这人一身中官服色,君贵初见之下有些惊讶—适才在李宅,他并没有留意到君怜身边仆从中也有人如此打扮。转念一想,他们符家累世王侯,府中用着几个黄门,倒也并不稀奇。其时,不仅宫廷禁苑,一些王侯世家府中也常有内侍服役。这些供职于宫外的内侍,有的由世家自行购得,有的则来自官家的赏赐。 看装束,听称呼,这青年定是符府遣来事奉君怜的中官无疑,只不知他在这场祸乱中是怎生一番经历,又怎的自承其罪、要求责罚。 君怜眼中蓦然充满泪水,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廷献,你可算回来了。” 那廷献抬眼见她哀戚满面,心中更觉惨痛,低头道:“委屈了姐儿,都是小人无能。小人自去岁三月听闻河中事变,就遵国公之命急急赶回来。不想城门紧闭,竟再无一日开启。小人屡屡欲间道入城,终不能如愿。八月之后,城外长堑新起,栅营连绵,小人连靠近城墙的机会也找不到了……” 君怜叹了口气:“你起来说话。” 廷献站起身,看了看默坐一旁的君贵,略一整衣衫,又向君贵下拜道:“这位必定便是郭大将军了。小人斗胆替魏国公多多拜上大将军,大将军仗义搭救我家翚娘子之恩,符氏上下没齿难忘。” 君贵笑道:“罢了,你家翚娘子现在成了我爹的义女、我的义妹。既是一家人,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 廷献闻言略感意外,抬头看向君怜。君怜淡淡道:“诚如大将军所言。今日所幸上天垂怜,是荣哥哥的牙兵首先找到了我,才有了后来的义亲相认。若是被别的什么人带领的禁军发现……廷献,你现在见到的我,或许便是一堆焦炭了。” 廷献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 《旧五代史》:世宗皇帝即后之侄也,幼而谨愿,后甚怜之,故太祖养之为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8 廷献归来(2) 帐内的空气凝滞了,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沉默着。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在沉默中绷紧。 君贵原本想叫廷献起身,可是他从君怜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一种压抑的气恼。今日之事,不管她怎么强作镇定,必定是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她或许在迁怒,但这是他们主仆之间的事,自己不好插嘴。 帐门开启,曹瀚急急入内。他走到近前向君贵一礼,欲待开口,又看了一眼垂头跪在上首两人前面的陌生人。曹瀚生性周密谨慎,外人当前,即便所禀告的事情不涉任何秘密,他也不轻易开口。 “找到宅院了?”君贵问道。 “是。合适的居所太不好找了。城中深宅大院,都被他们洗劫一空,好些家顺手便放火烧了。属下找来找去,只找到一间中等的。外院略有残破,内宅倒还齐全。屋主没跑,属下已经命他们暂时避去后院偏房居住几日,正院让给符娘子。属下多派些人手去守卫,想来应无大碍。” “好,”君贵点头道,“如此你即刻去叫辆车来,将符娘子的仆从全部送过去。叫郑仁诲多安排些粮草杂物送到他们居处。跟着你出去的人,留一个给我带路,我亲自护送符娘子去歇息。” 夜色沉沉地垂下来,新入住的宅院中,隐隐绰绰的烛影摇曳。 “去,去再找些蜡烛来,将各处统统点上!黑乎乎的是什么丧气景象!”唐氏从正屋内室出来,到过堂中急急向众使女下达命令。恰此时范承璋从外面进来,一面走一面嘟囔着:“这户人家真是,连块云片糕都没有!” “你就知道贪嘴!”唐氏狠狠地瞪了承璋一眼,“现下人手不够,他们李府的仆从全都散了,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你怎的还不知道懂事些?” 承璋悻悻道:“我不懂事?搬箱子、打井水、扛粮袋,哪样不是我干的?”说着瞥了室外一眼,“真正不懂事的人在外面呢。” 唐氏压低了声音:“怎么,廷献还在廊下跪着呢?” “可不。”承璋道,“适才我让他起来吃饭,他也不理。” “姐儿没发话,他自然不肯起来。”唐氏叹了口气。 承璋撇了撇嘴:“他的心也太重了,姐儿又没说罚他。他自己回来就往廊下一跪,好像要负荆请罪似的。其实人家姐儿大人大量,未必跟他计较。再说了,李郎家要放这把火,跟他陈廷献有什么关系?” “唔……”唐氏摇摇头,“我看姐儿此次,是真的有些生廷献的气呢。” “啊,这是为何?”承璋惊讶道,“他不是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进来么?围城围得那么紧,进不来也不是他的错啊。” “你这孩子想事就只看眼前!”唐氏习惯地戳了戳承璋的脑门,“你还记得么,去年,老太夫人的丧事一出来,姐儿原本是想派你回兖州去代为祭奠的?廷献自告奋勇要跑这一趟差,姐儿就把你替下了。我看啊,现下姐儿只怕就是在怨他这件事呢。” “这,这……不会吧,为这个?廷献又不是活神仙,哪能预见到李家要生事?” “得了,咱们也别瞎猜了。廷献愿意跪,就让他跪着,愿意饿,就让他饿着。兴许他跪一宿,饿一宿,到明儿早上,姐儿的气就消了。翚娘这孩子,我还不知道!” “可我还是没明白……” “唉,你那榆木疙瘩脑袋,也不必明白了。你们俩都是十一二岁就来到符家,从小相伴着姐儿长大的,姐儿在意什么你们不知道吗?亏了你们还比她大三两岁!我告诉你,别看姐儿什么都不说,心里一部十三经,啥也别想瞒过她!” “不是,唐妈妈,恁这些话,我是越发听不懂了……” “不懂就算了,让你装懂你也不会。去,把姐儿的被褥熏透了。惊魂吊命的一天,李宅活生生几十口子,一眨眼功夫,嘁里卡嚓就全都化成了焦炭!我看,还是让姐儿服点收惊的汤水,早些睡下的好……” 月光洒在寂静的院落中。树影婆娑。是个忧郁的下弦月。 月光将廊下的人影移上台阶。影动人不动。 房门轻轻推开了。采儿披衣出来,走到廊下人跟前低声道:“姐儿叫你起来,去睡觉。” 廊下人不语,亦不动。采儿无奈地看他片刻,转身慢慢离去。 东方既白。明星有烂。将翱将翔。 妆扮周整的采儿再次来到廊下人跟前:“姐儿说,你不必这样,你再不起来,就直接回国公爷身边去吧,她也不敢用你了。”接着,采儿换了个语气低声道:“廷献,你不会是在赌气吧?你快别这样了。姐儿本来心绪就差,你老杵在这里不言不语的,我看姐儿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廷献艰难地站起身,腿脚麻木,身子摇晃得厉害,采儿忙从旁搀扶。廷献摆摆手,转身一瘸一拐向西厢的下房走去。采儿在他背后追了一句:“诶,姐儿让你去吃点东西。”廷献回过头,平静地问:“你……能帮我找些素笺纸和笔墨来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9 中军帐中(1) 日头高悬。郭威的主营内,群英济济,帝国的骁勇们坐而议事。 坐在郭威下首左侧的,主要是一溜帝国勋宿,跟随高祖刘知远打下江山的老牌战将,以王峻、王殷、扈延珂为首。右侧,主要是一溜少壮军官,以郭荣、李重进、张永德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中间派和文官,如刘词、韩通、李琼、郑仁诲、王浦等,也各依位序,间杂坐于其中。 议事并不全是议事,渐渐变成了高声争执。 正在发言的是郭荣,他的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怒气:“……上次军前会议已经明确规定,城破之后,禁止剽掠民宅。他们竟敢无视申令,大肆烧杀抢夺,难道视枢密使的军令如同儿戏吗?河中城的百姓也是汉室子民,他们恣意凌虐百姓,难道丝毫不顾及天子脸面吗?”他口中斥责着“他们”,眼睛却死死盯住王峻。 王峻稳坐如钟,微微冷笑道:“不知大将军这话从何说起?禁军诸班,一向恪遵枢密严令,只在各处搜索李氏余党。碰到负隅顽抗的,手起刀落砍杀几个,自然在所难免。难不成大将军的意思,他们见到逆党,倒要放下刀枪,恭请逃窜不成?” 郭荣也冷笑道:“普通宅院里的黎民百姓也是逆党吗?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幼也是逆党吗?抢人钱财,还要害人性命,还要一把火毁灭罪证,这是哪里的道理!昨日抓到的那些人违抗枢密军令,我非杀不可!” 王峻噌地站起身,向郭威一揖:“枢密,河中郡叛逆朝廷,据险顽抗一年有余,致使禁军兴师远伐。虽然赖枢密良谋,天子兵将折损甚少,但战事迁延,毕竟人困马乏,以致上下疑惑,军心动摇。枢密试想,区区一个李守贞,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如果不是全城军民无知狂妄,在背后一力支持,又帮他筑城加垒,又供他粮草车马,他李守贞怎么可能拖这么久?依在下看,这河中城内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人都在助纣为虐,个个都是为虎作伥!”说着,他瞥一眼郭荣,“何况,诚如大将军所言,河中子民亦是汉家百姓,汉家百姓,就让汉家天子自己操心好了。依在下看,只要拿下河中,官家才不在乎死了多少人呢!便是夷平河中全城,官家只怕也是拊掌称善的多。” 话音未落,王殷起身道:“王监军此言,甚是中肯!咱们辛苦替官家打天下、平叛贼,打下的城池男女,原本就是官家许给咱们的。便是前朝天佑、同光以来,也莫不如此。大将军,你年纪尚轻,虽然在营防有些年资,但对于军中一两百年留下来的传统,只怕还是领会不够。试问,哪个男儿从军不是为了钱财?哪个汉子拼命不是为了女色?该许的不许,该给的不给,如此何以驱策将士?何以建功立业?何以报效朝廷?” 其余诸将尽皆缄默。会议之前,谁也没想到,这样激烈的争执会直接在两派的代表人物之间发生,毫无居中的缓冲地带。 君贵按剑而起,正要开口反驳,郭威沉着脸摆了摆手:“好了,都不要说了。禁止杀伤无辜,是我的命令;严密追杀逆党,也是我的命令。”他看向儿子:“君贵,你昨天抓了他多少人?现在何处?” 君贵揖道:“一共十七人,现押在我营房外。” “重重责打一顿,放还王监军自行约束!”郭威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君贵还欲力争,郭威向他射去一个凌厉的眼神。 郭威转脸看向王峻:“满城附逆云云,未免言过其实。今日是城破第三日,已经剽掠了三天,再饥渴的军将也该餍足了。秀峰,传我的命令,即刻整军归营,清点缉拿李氏余党的成果。要是有人再敢滋扰民宅,纵火劫杀……”他扫视群属,缓缓道:“你们替我去问问他们,可还记得去岁的李审么?军中刚刚重申禁酒令,他就带头喝,还恰恰撞到老夫眼皮子底下。当时多少人来劝?没用!老夫也不舍得斩,可是不斩他何以服众?他们有谁觉着自己年资比李审深、脖子比李审硬的,不妨来试试。老夫的刀,也好久没有项上鲜血来喂喂了!” 众人整齐应诺。君贵等归座。全营肃然,再无一丝声响。 郭威向郭荣道:“说下一个议题。” 郭荣起身道:“卑职建议,已经俘虏的河中军士,尽速集中到一起,辨明罪责,该收编的收编,该系狱的系狱,该流配的流配。否则,难免有人以杀降取乐。这些士卒都是我中原同胞,大多还是李守贞在本地招募的朴野乡民,又不是化外生番。滥杀降卒,不仅损我军威,而且将原本可资利用的兵源无端变为白骨,也不是兴军旺师之道。” 郭威点点头。王峻笑道:“大将军,你有所不知,这些降卒狡狯凶顽,不杀几个,不足以叫他们知道害怕,老老实实听咱们号令。” “那就一定要虐杀吗?”郭荣的声音带上了寒意,“栅营外的深坑里,一昼夜戏弄完又活埋了的,究竟有多少人,王监军不会不知道吧?” 王峻冷笑一声。君贵闭了嘴,眼睛望向郭威。 郭威转向李重进:“重进,你在主要负责受降的事,说说你的见闻。” 李重进便是郭威四姐的儿子,时年三十岁。郭威的父亲郭简,原本是顺州刺史。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自立,割据幽州图谋河朔,未几攻破顺州,郭简及家中多数亲人遇难。彼时郭威尚在龆龀之年,稍长几岁的四姐拼死护着他和二弟、三弟在乱军中逃出城去,投奔了姨母,方才保得性命。后来四姐长大,嫁与同乡李氏子,生下重进。再后来,重进成年娶妻,四姐与丈夫接连病故,重进就辞别妻子,投到舅舅麾下谋求前程。 ----------------- 李重进,郭威四姊之子,略长于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0 中军帐中(2) 李重进生得高大威猛,面色较深,天然一股重将威风。其时,他在禁军中担任右厢五军指挥使,领左班殿直,官阶并不高。可是有他的形貌在前,加上他与郭威的关系,再加上他素来心高气傲、桀骜不驯,寻常人等并不放在眼里,因此军中人对他,一向颇有几分忌惮。 听了郭威的问询,重进起身答道:“卑职所辖兵马,连日大力搜敌纳降,只要听到别的军厢捕获了新的叛军,卑职必定会派人前去督促移交。只是卑职手下兵力有限,不能一一及时盘查。昨夜坑降之事,卑职亦有耳闻,只知道坑杀甚众,尚不知具体实情。” 郭荣感激地看了李重进一眼。这表兄弟俩,平日并不很亲近。两个人的脾性,都不是那种在军中很吃得开的呼朋唤友的典型。日常起居既不在一处,所辖职域又甚少重合,勾当差遣也较少交叠,故而虽是亲戚,又同为禁军少壮派军将,郭荣与李重进两人却并没有形成外人臆想中的联盟之势。 倒是张永德反而跟君贵更亲近些。张永德,字抱一,今年二十一岁,去岁刚娶了郭威的第四女为妻,如今是郭威的女婿、郭荣的妹夫。 张永德站起身来向郭威一礼:“枢密,卑职昨日恰好经过栅营附近,听闻了坑降之事。据说活埋在坑里的,有四五十人之多。如需确认数目,卑职愿领命即刻去办。” 与李重进的黑沉形貌相反,张永德面如丰年玉,身似绝,一切尽在眼神里。重进再一笑。重进的笑是难得的,这一笑,令他向来严肃的面容如同春风般和煦。 张永德从旁经过,见了二人,亦是轻轻一笑。今天他们似乎小小地胜了半截。 三人互相简单地行礼致敬罢,也没什么话说,各自走向自己的马夫,上马迅疾离开。 君贵的马向城门驰去,鬃毛飞扬。四五个裨将随之奔驰。紧紧扈从在身后的曹瀚、林远大声问道:“大将军,咱们去哪儿呀?” 君贵亦大声作答:“去看望符娘子。” ------------------------ 原文发出来,会自动出现一些**,我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改了还会再出现。所以……没办法,抱歉。 第一次把书发到上,据说是要要求票求推荐各种求的,我也不懂,但!是!既然大家都求,我也必须要跟着求一个噻。先谢谢读者诸君咯:)-------------这是不是就是前几天有读者向我建议的“卖萌”了?:p 没玩过,不会玩,大家多教教我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1 求大光明(1) 符翚娘暂寓的宅院中,小小的花园草木葳蕤。战火并没有烧光这个城中所有的花树,至少,这里的景致基本保持了原样,木欣欣以向荣。 君怜与君贵坐在小园内的一处旱亭中叙话。依稀的军士喧嚣声从院外传来。 君贵的脸上有一些显而易见的愤懑。君怜吩咐仆从进了汤水,含笑问道:“荣哥哥今日似乎心里有事?” 君贵“嗯”了一声,顿了顿,说道:“我今日在营中,跟他们吵了一架。” 君怜并没有问“他们”是谁,也没有问他为何吵架,却拿起汤壶,替君贵倒了一盏厨下备好的茯苓汤放到他跟前,微笑道:“客中诸事不齐,不然,小妹应该亲自替荣哥哥点一盏茶来尝。小妹不才,点茶的功夫,还是勉强过得去的。” 君贵做个手势谢她,端起茶盏来喝一口,问道:“对了,翚妹妹自家的要紧东西,昨日他们从火场中到底抢出来多少?” 君怜一笑:“抢出来几只细软箱笼,还有少许书稿。--能够抢出命来,已经很知足了,荣哥哥不必再为此费心。” 两个人坐着喝了一回茯苓汤,君怜方慢慢问道:“适才荣哥哥说跟人吵了一架,现下心中恼怒可稍解了?哥哥若是愿意说,小妹在这里听着。” 君贵“哼”了一声:“前日在父亲营帐中,进来了一个叫王峻的,你可记得?” 君怜点头:“记得。开运四年耶律德光入汴时,有个王峻王指挥只身被先帝派去奉表朝贺、打探军情,还带回了一支木拐,是否就是他?” “对。那次他也算为先帝立了大功,后来在军中就愈发骄横了。”“嗯。”“那日王峻让人抬着一只箱子进来,你看见了吧?”君怜点头。“那算是每次战后的例贡。父亲为人俭素,吃穿用度,一向不事奢华。可是人家送过来了,父亲还不能说不要。” 君怜再点头:“主帅不要,底下的人就不好大肆出手。” “是这个话。这箱子就是拿来堵住父亲的嘴的,所以每每父亲接过这些物事后,转眼便分赏给了身边亲随。底下的军将见了主帅这个态度,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收手,照旧我行我素。这些年来,军中从未真正禁断过剽掠之事。” 君贵说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唉,我当然知道,父亲有很多难处……。” “义父在那个位置,想必有许多事都是情非得已。既然无可奈何,荣哥哥就不必烦恼了。”君怜柔声道。 “可是,他们抢人家东西也就罢了,抢完就杀人,恨不得一个活口不留!欺男霸女,奸淫掳掠,简直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赦!我怎能与这样的败类为侪僚?”君贵咬着牙,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中军帐。“对待投降了的败军,他们就像猫儿捉了老鼠一般,尽情戏耍:让他们持械互殴,逼着他们走火炭,捆住手脚把他们的头一遍遍浸到水里……戏耍到半死,又统统驱赶到大坑里活埋……堂堂大汉禁军彼此攀比,竞相以残忍狠辣为能事。如此队伍,还谈得上什么保家卫国、统一疆土?” 君怜侧耳倾听,没有说话。 “更可笑的是,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驱策将士、建功立业。他们还反问我:哪个男儿从军不是为了钱财?哪个汉子拼命不是为了女色?” 君怜深深地看着他:“我知道,哥哥决不是为了这些。那么,哥哥可否告诉我,你多年从军征战,究竟为的是什么?” 一阵长长的沉默。 半晌,君贵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我为天下苍生。”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君怜慢慢啜了一口汤水,目光闪烁:“这是个乱世,神仙打架,苍生遭殃……荣哥哥,我也是苍生之一员。哥哥看到了,即便像我这样的家世,在这乱世中也无法自保。檐下一把怒火,命运便朝夕云泥。” 君贵点点头,语气愈发沉重:“乱世之中,‘生灵涂炭’不是几个字,而是一幕幕活生生的人间惨剧。我正式从军是在前朝天福元年,那一年,恰逢石敬瑭为了灭掉清泰帝,派桑维翰引契丹军南下直入虎北口。那时父亲跟随本朝太祖,在石氏军中为指挥。我亲眼见到桑维翰为了犒赏契丹人,将他们带到我们汉人的城中,允许他们随意劫掠。其时先帝和父亲都曾经谏言,契丹狼子野心,不可纵容,石氏根本不听。 “当年十月,石氏被契丹人立为大晋皇帝,进入洛阳,洛阳城立马一片地狱景象。 “天福三年,石敬瑭履行求援时的承诺,将幽云十六州划归契丹,连同州中生民,统统成为胡虏臣属,不许越界南去。交割那日,汉家子民椎心泣血,痛哭嚎啕,多少人甚至选择举家从城头跳下,也不甘心就此被出卖给残暴的异族。…… “从军十三年来,我亲眼见到多少庶民在我跟前身陷泥涂,又亲眼见到多少苍生在我身边变成焦炭……我总在想,那些人,他们为了当皇帝、当高官,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天下争到手里了,天下的子民都是他们的了,他们却丝毫不懂得爱惜。如果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草芥,如果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奢侈享乐,那么他们聚敛了财富之后,索性收手享受去好了,何苦窃据大位,为祸人间……” 君怜静静地听着,面色不改,却心惊肉跳。 她知道,君贵的念头已经走得太遥远了,早已超出了一个为人臣者应当恪守的边界;君贵的话也说得太过火了,尤其最后那几句,句句都可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可是,君怜从君贵的眼中,看到了无比炽烈的火焰,也读懂了他真正的志向。 谓有菩提心,终放大光明。 一霎时,一团希望的火焰也升起在君怜自己眼中。 后世的史家曾经使用过很多词汇来形容郭荣的形貌与秉性。然而,在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三日的符君怜眼中,万千美词都抵不过这两个字:英锐。 ----------------------------------- 本节:火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2 求大光明(2) 英锐。这是君贵给君怜的第一印象,也是终其一生,被她所反复证实和加深的印象。透过君贵犀利的外表,君怜分明看到他的内心燃烧着荡涤乾坤的熊熊火焰,足以佛来烧佛,魔来杀魔。 “荣哥哥”,她重新奉上一盏茯苓汤,看定君贵,低声道:“夏桀无道,成汤灭之;殷纣横暴,姬发替之。天下至理,有无相生,否极泰来。安史之乱迄今已近两百年,娑婆世界,众生颠倒,其苦何如!黎民百姓祖祖辈辈祈盼圣贤出世以解倒悬,其愿心之切,几曾有一日停歇?神鹿只合大德者驾驭,鼎彝定须大才者铭勒。哥哥既然有此大志,则人世荣枯、现世果报、来生轮回,均不足为虑。小妹虽不才,也当发愿,每日为哥哥三祷七祝,静盼哥哥功成。……小妹笃信,有你,有父亲,世间终有大光明。” 君贵静静地看着君怜。 对于君贵而言,君怜是一个美貌的女子,却不是一个应该放到美貌的类型中去品评的女子。她似乎有一种精魂独立于自己的形貌之外,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君贵看到的都是那个精魂。肥瘦妍媸于她都不重要。君贵相信,哪怕有一天她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模样,自己也能从她的言辞气韵中,还原出那个叫做符翚娘的精魂来。 她怎么可能那样强大。 生平第一次,他对别人说出了隐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他只知道,自己说得很隐晦,完全可以被视作一场随口而发的牢骚。他必须那样隐晦。 那样隐晦,却被她一眼看穿了。 一种深刻的感动,顿时令他心神俱醉。 半晌,君贵展颜一笑:“听闻世上有一种解语花,今日,我算是亲眼见到了。” 君怜亦微笑,眼中有了一点泪光。 君贵向君怜举杯:“我对妹妹,已经毫无隐瞒,妹妹对我,也是冰心可鉴。兄妹易得,知己难求。今日咱们就此订约,从此奋力前行,无论成败,不许回头。” 君怜也举杯还礼,笑得像个孩子:“好,这是咱们兄妹间的秘密,不到那一日,咱们谁也不告诉。” 公元949年,后汉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三日,郭荣与符翚,两个同样有着高度精神洁癖的理想主义者,在河中城的旱亭花木间订下了一个约定。 后世的史家很少去关注这个约定对接下来的历史的意义。然而对于一个即将到来的、持续将近两百年的大光明时代而言,这个约定是如此重要。因为,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个公开达成的约定,就是大光明时代的光源。 大光明不是全光明,大光明时代也有黑暗。然而正如太阳之内有黑子,正如扶桑树下有阴影,正如阴霾的白昼再昏暗也亮过满天星光的黑夜,大光明时代的光芒胜过了幽暗。君贵与君怜口中的苍茫众生,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全新时代中,将有机会获得前所未有的个体幸福与自由。 使女上来添了一次汤饮。旱亭里的两个人,最要紧的话已经说了,代之以心有灵犀的沉默。风正清,花正香,汤正暖,心正热。 忽然,院门方向传来一阵短暂的喧哗。继之以一阵脚步声。 一个使女急急穿廊而来,到旱亭外一礼,低声回禀:“翚娘子,朱雀他们回来了。”君怜一喜,忙道:“快领进来呀。” 未几,只见一个极清俊的少年郎君出现在连接着旱亭的长廊一端。他身着一件月白色的文士衫袍,袍服四周镶滚了紫色的细边。腰间系着一条青色的绫带,绫带上也镶滚着一圈金边。袍服之外,他又披着件轻软的绛色斗篷。一路走,斗篷便一路随身飘摇,神采煞是风流。 君怜站起身,笑道:“朱雀,你不会是自己回来的吧?” 那少年郎君淡淡一笑:“有师兄和师妹送我到门口,不肯进来,走了。” 君怜向君贵一指:“你回来得好,正巧郭枢密的大公子荣哥哥在这里,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见见。” 君贵闻言,忙也站起身来,等着与那少年郎君正式厮见。 不想那少年郎君将眼睛向君贵一扫,神情一愣,顿时停下了脚步。他这一停,令君怜和君贵颇感意外。一霎时,三人间的空气有些凝滞。 君怜奇道:“朱雀?” 那少年郎君听她催促,把脸一沉,忽然转身离了长廊,头也不回,径直向内室走去。 剩下君贵一脸尴尬,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入不了这新来的少年人的法眼。 君怜忙道:“荣哥哥休怪。这是我闺中的金兰姐妹榷娘,因是外出,便做了男儿打扮。她跟我同岁,秉性原有些孤高,轻易不肯理睬外人。想来是因我事先没跟她打招呼便让她见你,所以她恼了我,不声不响地走了。都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哥哥见谅。” 君贵尴尬稍解,自嘲道:“原来是妹妹的闺中密友,难怪不理我。” 君怜道:“她九岁时家中遭遇变故,遂来到我家,成了我父母的义女,相伴我一起长大。我们原本是形影不离的,我出阁后,她不愿在我家孤守,也跟着我过来了。” 君贵奇道:“她怎的……没有许嫁么?” 君怜道:“她性情偏颇,又颇有些慕道,我父母原说替她操持婚事的,她抵死不从,他们也只得作罢。现在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哪天就入了道,不在我们这俗世间打滚了。” 君贵素来偏好黄老,一听朱雀慕道,不由笑道:“原来你这位姐妹还是仙家人物,哪天有缘,倒要请教她了。不过,此番河中之变,围城经年,她怎的反而不在城里呢?” 君怜叹了口气:“朱雀虽说跟着我过来了,却不爱老在别人家寄寓。因此,每年总有几个月她要出去云游,找她师父采药去。” “她师父?” “对,她师父出身著名的医药世家,一连三代都是前前朝和前朝的医正,后来被宫廷隐事连累遭到贬谪,索性远离皇苑,在民间开馆,悬壶济世。她师父不仅妙手仁心,还带得一帮弟子,采药练气,进退吐纳,朝朝暮暮修习养生之术。” 君贵愈发好奇:“长这么大,我也算是见过几个奇人的。你将你这姐妹和她师父说得如此玄妙,看来竟是我未曾见识过的人物,这可引动了我的心思了。几时有缘,非要见面接谈一番才好。” 君怜笑道:“这有何难?待我将朱雀说通了,你自跟她切磋仙道去吧。” ----------------------------- 本节:颠倒。 注:史载世宗偏好黄老。黄,黄帝也;老,老聃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4. 朱雀在迩(2) 君怜挨着朱雀坐下,伸手抚住她的胳膊,叹口气,轻声道:“朱雀,他当年不过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只能奉命行事。拿你全家、杀你全家的人,是与你祖父有嫌隙的小人,是下达命令的前朝官家,与他何干呢?” “哼,耀武扬威,飞扬跋扈,拿着鸡毛当令箭,亲手叫人家破人亡,怎能说与他无干?”朱雀怒道。 “朱雀,你的痛苦,我完全明白。”君怜低声道,“换了我是你,也难免一时迁怒于他。” “你不可能完全明白。”朱雀冷然。 “我可以。” “……君怜,我问你,我叫什么名字?” “啊?” “我叫什么名、什么字?” “……你么,姓杜名榷;表字么……朱雀是你的闺名、乳名,却不是表字。” “你答对了一半。榷也不是我的名。” “……怎么呢?” 朱雀陷入回忆,微微扬头:“那时候,我很快就要满十岁了。有一天,祖父将我叫到他的书房里,告诉我他已经替我想好了一个美名,写在一张纸笺上。可是他将纸笺藏起来,我想看,他不给。他说,再过两个月就是我的十岁生辰,他绞尽脑汁,想了十个晚上,才想到了这个美名送我做礼物。所以一定要等到生辰那天给他们磕了头、吃了面,才会将这个谜底揭晓。没想到,半个月后,我家突罹大难,我……再也不可能得到自己的名儿了。” “……那么,你第一次到我家来,告诉我你叫杜榷,这个名儿,是你替自己起的?” “对。‘朱雀’是我从自己的家族那里能得到的唯一命名。我只能用‘雀’这个音,替自己找一个汉字作为名。” 君怜心中一酸,握住了朱雀的手:“朱雀,表字是可以由朋友相赠的。你愿不愿我赠你一个表字?我一定绞尽脑汁,花费一个月去想,想个极美、极好的。” “日后再说吧。”朱雀淡淡道,“无名,无字,也挺好的。人来在这世间,原本就是一无所有。” 君怜苦笑道:“要真有这么豁达,就对了。你瞧瞧我现在,不比你……”她说不下去了,端起桌上的一盏汤水来。 “别喝!”朱雀立刻冷冷地说。 君怜惊讶地看着她,然后扫了一眼桌上的瓶瓶罐罐,忽然惊觉。 “你到底在做什么?”君怜沉下脸来。 “有什么药,无色,无臭,无味……”朱雀继续调弄着自己的各种材料,慢条斯理道,“……可是人不知不觉喝下去之后……” “朱雀!”君怜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你要下毒?!你疯了吗?我不许你伤他!” “我没疯,你才疯了。”朱雀以嘲笑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过认识他三两天,你就为他疯了。” 君怜真的动了怒:“你胡说什么?你一个堂堂尚书之后,怎能背地里使阴招害人?” 朱雀毫不示弱地盯着她:“我何尝使了阴招?是你自己关心太过吧?何况,哪条王法规定我,见了仇家不能报仇?下毒,就是我自己的报仇方式。” 君怜“噌”地站起身:“你若想伤他,得先过我这一关。伤了我性命,你再伤他。” 朱雀仍旧坐在那里,冷冷地审视她,半晌,鼻子里哼了一声:“翚娘,你我是什么交情,今日你竟然为了一个男子跟我翻脸?” 君怜收敛着怒气:“榷娘,他不是‘一个男子’,他是‘那个男子’。” “哪个男子?”朱雀不屑地问。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君怜柔缓了语气,“榷娘,他是可以做很多好事、很多大事的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又不是他的错失,你现在急急忙忙地杀他,有什么用呢?” 朱雀默然片刻。 “……我知道,你一直胸怀大志。”她换了副淡漠的语气,“你想把宝押在他身上?” 君怜恳切道:“他是我的义兄,又救了我性命,不提什么押宝不押宝的话,你可否看在我的颜面上,算他一个功过相抵,放过他呢?” “哼”,朱雀冷笑道,“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君怜听她语气,知道危机已经解除,欢喜地重新坐到朱雀身边:“那咱们说好了,你永远都不可以伤他!” 朱雀翻了一个白眼:“我若真打算下手,还会坐在这里犹豫么?” 君怜惊喜道:“原来你只是吓唬我的?” 朱雀瞥她一眼:“我吓唬你做什么?我没有即刻下手,是因为我算了算命数。” “什么命数?” “嘿,我算来算去,他都不可能死在我的手里。” 君怜长出了一口气:“那太好了,从此以后,咱们可以……” “少来。”朱雀斩截道,“你想让我给他好脸儿,那可不能够。” 君怜不再恋战:“好吧,咱们不说郭家哥哥了。你出去这么长时间,就没有什么东西带给我么?” ------------------ 周末有空更新,那也是极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5 无量寿经(1) “有。”朱雀起身,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过来一本蓝皮小书。 “西蜀诸人的长短句,纤秾绮丽,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下去了。这次访到的好的,我都替你抄在这里。欧阳炯有一首《三字令》,韵调颇为别致,”她翻着指给君怜看,“‘春欲尽,日迟迟’,‘人不在,燕空归’。还有一首《渔父》,意境略类柳柳州,却比柳柳州更有道气,我早已能背诵。……牛希济这次抄到四首,其中的《生查子》,是这两句好:‘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江南的李皇帝也有几首,舞榭歌台的,坊间传得很热,也一并抄在这里了。” 君怜看着书出了一回神:“这几日,我总想起上次你抄回来那首鹿虔扆的《临江仙》:‘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朱雀,人事已改,咱们怕是回不去了。” 朱雀不以为然:“回不去能怎样?回得去又如何?道祖老君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你也是想太多。” “你说得对。”君怜自嘲道,“佛经上说,一切诸佛,乘如实道来成正觉,故此叫做‘如来’。又说,去而不去,不去而去,乃为妙去,故作‘如去’。此番我家破人亡,没能如诸佛安稳而来,倒是去而不去,不去而去,似乎足以证一番‘如去’之善了。……” 俩人正说着,承璋轻轻走进来,向君怜行个便礼,双手捧出一个折册,赔笑道:“姐儿,有人托我给你呈上这个。”君怜接过来,见封面是几个工楷的墨字:《无量寿经》。 真是说佛陀,佛陀到。 朱雀抢过来看,一面问承璋:“这是谁献的宝?” “回榷娘子的话,还能有谁?廷献呗。”承璋笑道,“就在下房里窝着抄了两天。这么多字,我看着就头大,真不知他是怎么抄完的。” “这可奇了,他抄的,为何他自己不来献宝,倒要让你来代献?”朱雀不解道。 承璋看君怜一眼,欲言又止。朱雀道:“廷献又惹你们主子生气了?”承璋笑道:“没有没有,他比榷娘子你离开河中还早,前日才刚回来,哪能那么快就犯事?” 朱雀也笑了起来:“你倒舍得用‘犯事’这两个字!你也不想想,打小儿,你们俩究竟谁犯的事多!对了,上次廷献犯的什么事来着,罪名我没记住,我就记着他自己跑去抄了篇《八大人觉经》,那个倒是不长。” 承璋偷伺君怜的脸色,向朱雀道:“嘿嘿,我也不记得了。” 君怜不理他俩,将折册拿过来打开,细细读了起来。 圆光流转。梵音如磬。 君怜沉浸在《佛说无量寿经》的世界里。 “……光颜巍巍,威神无极……日月摩尼,珠光焰耀,皆悉隐蔽,犹如聚墨。……一切恐惧,为作大安……十方来生,心悦清净,已至我国,快乐安隐……” 室内长久地安静下来。 朱雀轻声问承璋:“廷献人呢?”承璋答:“在外面站着呢。” 朱雀踱出来,远远看着廊下人,似笑非笑地拖长了声音道:“哼,真是王孙已居歆,役夫尚嗷嗷。廷献,看来你家主子是真打算累死你呢……。” 廷献抬头见是朱雀,忙伏身下拜,恭敬礼道:“榷娘子,你回来了。” 朱雀啧啧摇头:“得了,快起来吧。抄经抄得手抽筋了没有?再这么一跪一起的,别连腿也抽筋了。廷献,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人这么勤谨,礼数这么周到,比承璋那厮不知要妥帖多少倍,你主子为何老是对你不满意,老是挑三拣四的?不如你跟了我吧,我保证待你比你主子好一百倍。” 廷献垂头道:“榷娘子真会说笑。” 此时君怜也走了出来,含笑道:“廷献,你别听她的。‘发愿于彼,力精所欲’。‘忍力成就,不计众苦’。你且下去,掌灯之后你来,向我细细回报国公府那边的事情。” 一脸倦容的廷献终于露出了笑意:“是。” 河中城外,大汉平叛军行营。 天高云淡。 远处,大军正在撤营。车马罗陈,有士卒整衣集结,有士卒往来奔走。 撤营的杂声只是背景,距离营房一里之外,竟是难得的清静。隐隐传来远处野塘中的蛙鸣。 郭枢密与郭荣在杂草地上缓缓步行。两人的十数名亲随,各自列了松散的队形,隔着两丈远跟在后面。 这个距离,是一种默契。枢密使与大将军有体己要说时,往往会下达一个手势,亲随们根据这个手势的强烈程度,通常都能准确地判断出自己应该保持的距离:有些话只是父子俩私下讨论军情,手势很轻微,那么离近点也不要紧;有些话与他们郭家内务有关,手的摆动幅度中等,那么需要稍微离得远些;还有的时候,郭枢密的手连连往外挥两下,眼神也很深沉,那就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最好是落在两丈之外。 今天,郭枢密将手有力地挥动了两下。 可是,走在草地上的父子俩一直没说话。 君贵能够感觉出来,父亲对于自己在上次军事会议上的表现不大满意,不过父亲没有明言。父亲不明言,自己有些话也就不好说。年岁渐长,身份渐高,可是父子之间反而不如从前那么无话不谈了,不知不觉间,似乎有了些许隔阂。 良久,君贵开了口:“此次护送符家妹妹去兖州,父亲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么?” “没什么特别的。你办事稳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留神什么,原本无需我来交代。符魏公是什么人,你将他女儿从杀身之祸中抢救出来,又亲自送还给他,他岂能不发自深衷地感激你我待他的情分?咱们郭氏与符氏的交谊添笃,那也不必说了。” “儿子明白。……儿子不在父亲身侧,父亲千万保重贵体,不要过于操劳。” “这也无需你来提醒。你继母派来的使女天天守着我,从早到晚,四五样进补的东西逼着我吃。还不如原来你庶母董氏跟着我时,倒能少吃两样。” 君贵不由笑道:“张孃孃心细,连我这边也命儿子媳妇支派了一个使女来。我回说以前杨孃孃在时,已经派过一个,不必再添,张孃孃也不容我反驳。” 郭枢密叹了一口气:“京中那么一大家子要她打理,她还能抽出心神来记挂咱们爷儿两个,也真是难为她了。你董小孃新诞了五妹,正需好生调理,一时却帮不上她什么忙。” ------------------------------- 注:所谓五代十国,十国中,李氏在江南建帝号为“唐”,史称南唐。其时江南之主是李璟,即南唐中主。李璟有个著名的儿子,就是后来的李后主李煜。李璟李煜父子俱工词,词风婉约为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6 无量寿经(2) 其时,郭威府中有一妻一妾。柴昭仪病故次年,郭威娶了汴京杨氏为继室。杨氏兢兢业业养育着柴昭仪留下的荣哥和三妹,自己也诞下了四妹和青哥一双儿女。彼时荣哥居长,见家境困难,还曾跟随乡人外出贩卖茶叶补贴家用。君贵与杨氏相处了三年余,十五岁被郭威带到军中时,杨氏拉着他的手直送到河梁,哭泣难舍。君贵二十岁那年,由郭威安排、杨氏操持,替他娶了同军的刘都虞侯之女为妻。次年,郭威父子随刘知远出镇太原,杨氏病故。又次年,郭威在太原再娶张氏为继室,如今家中的第三子意哥便是张氏所出。本朝高祖称帝那年,郭威随高祖路过洛阳,想起杨氏生前曾再三褒赞的一个贤德乡妹董氏就在此城中。郭威命人寻访,恰好彼时董氏寡居,郭威便以礼纳她为妾。 其时,“孃孃”就是现在“妈妈”的意思,是一种口语化的称呼。郭威长念与柴氏的旧情,对所有继室,并不要求先前的子女呼之为母,而是以口语化的“孃孃”相称,以此保留母亲在他们各自心目中的位置。同时,也是为柴氏保留了在自己心目中的唯一位置。后来杨氏去世,四妹和青哥对继母张氏的称呼便也循从此例。 君贵见父亲牵挂家里,便试探道:“儿子送完符家妹妹回来,或许父亲还在永兴与凤翔讨逆,父亲是否要我先行返京一趟,去看望两位孃孃及弟妹子侄?” “不必。”郭威断然道,“你送罢君怜,就速速回到我的身边。家中诸事自有她们两个及你娘子料理,何须担忧?将来的事,待你返回,爹想尽快与你商议对策。” 君贵心头一热。在过往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中,父亲曾经无数次地明示或者暗示,要自己站到他的身边去,可是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那日军前会议,我不该……”他艰难地说。 郭威抬起右手制止:“不必多言,你性如烈火,爹知道。” 君贵的眼圈红了:“让爹为难,决不是儿子的本意。” 郭威叹了口气:“荣哥儿,这几日,我老是想起你的母亲……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希望她能告诉我……” 君贵的泪水滑落,又悄悄抹去。郭威余光中见到这一幕,心中一阵难过,却不动声色。 默然片刻,郭威道:“儿子,爹给你讲件有意思的事。清泰年间,镇州的秘琼杀了节度使董温琪全家,董温琪在任上贪积的巨万资财,全都被秘琼夺为己有。过了没多久,石氏入汴建鼎,强行调秘琼到齐州做防御使。当时的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半路截杀了秘琼全家,将秘琼劫夺董温琪的那笔财宝,加上秘琼自己积攒的一应金宝、侍伎全都据为己有。范延光原本就贪残,家中积财颇厚,有了董温琪和秘琼的钱,身家翻了两三番不止。后来,范延光自己就依据邺都叛乱了。于是河阳的杨光远受命去平范氏的叛……” 郭威忽然停顿下来,眯起了眼睛:“杨光远平邺那年—唔,爹就是在那年邂逅你母亲的……” “是吗?”君贵的眼神一亮。 “对。后来你母亲告诉我,她无意中听到了我对范、杨二人的评价,与她心中的想法一样,所以她就决定嫁给我……”郭威叹口气,立刻又摇摇头,“说远了,说远了,今天咱们不说这些,还说回那笔雪球一般越滚越多的财宝吧。范延光被杨光远围攻得没办法,就向朝廷请降,得到了保证不死的铁券丹书。可是杨光远一来惦记着范延光的财物,二来怕以后遭到报复,就不顾朝命,私自溺杀了范延光,将范氏的钱物和姬仆全数夺了过去。这样,加上他自己不停搜刮得来的财富,杨光远就成为了当时最奢侈、最僭越的方镇。据说他受勋赴任的时候,仆从妓妾的马队超过了一千骑之数。” “啊?” “不可思议,是不是?这还只是够格骑在马上的人数。再后来,曾经平定范延光之乱的杨光远却效法范延光,在青州举起了反旗。这回,你知道是谁去平定的了吧?” “杨光远……啊,李守贞?!” 郭威点头:“对!李守贞。李氏平定杨光远,就得到了从董温琪、秘琼、范延光、杨光远手中一路传递下来的全部财产。李氏自己在河中又多行刻剥,所以,他的财富,应该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也因此,这次他才敢走范延光、杨光远他们的老路,挑头举起叛旗。” 君贵忽然有所警觉,沉默片刻,谨慎地说道:“此次平定李守贞,是爹挂的帅……” 郭威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所以,现在你明白为何我命王峻、王殷等去接收河中的牙库了?军中人人都知道,李守贞的资财,是官家指派的王监军他们经手接管的。他们怎么报给我,我就怎么听着,数目对得上对不上,但凡有人追究,自有王监军去应答。他孝敬我的那部分物事,你知道的,我一样没留,全都赏给了牙军的亲近将卒。” “那么将来对永兴的赵思绾、凤翔的王景崇,爹也要如此处置么?” 郭威鼻子里一笑:“大哥儿啊,赵思绾、王景崇,这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如何对付他们,不是需要过多费神的事情;便是王峻、王殷之辈,今日也不值得你耿耿于怀……”他看着儿子,降低了声音:“现下最头疼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谁?” “官家。” 君贵一惊,无声地看着父亲。郭威目光灼灼回视儿子,缓缓点了点头。 “我总执兵权,朝野不知有多少人衔恨忌惮。杨邠、苏逢吉、史弘肇与我同为顾命大臣,却各怀心思,整日在御前争吵不休。小皇帝为人轻佻,专宠谀臣,便对太后也是阳奉阴违。他若听信别人挑唆,或许很快就会削藩。而咱们,就是他削藩的工具。届时,只怕所有的矛头都会转向你我父子……” “……”君贵沉默,面色凝重。 “你此去兖州,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知道。……善结名藩,以备远患。” “你能想到这一步,就对了。”郭威神情严肃,“你想整军,爹也想整军,可现在还没到整军的时候。该忍的,天上就是掉刀子,你也得给我忍住。” 君贵看着父亲,低声道:“是。” “至于那些不该忍、不必忍的……,”郭威目光凌厉,“君贵,爹最锋利的宝剑,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 君贵热血沸腾,肃然答道:“是,儿子明白。” ----------------- 注:中唐以前,“孃”和“娘”字的用法有明确区分,后来渐渐混用。本书中尽量区分了用它们:以“孃”表示母亲,以“娘”表示年轻女性。 至于呼母亲为“妈妈”,当时应该也有,只是不普及,本书将它用作人物对亲近的乳母的称呼。 关于这几个称呼的更多区分,我有另文略述,请参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7 左厢右厢(1) 大汉左监门卫大将军行帐。郭荣与亲随正在议事。 郭荣全身轻装,端居上首。身前两列轻装军将亦分左右肃穆而坐。俨然一个小型版的郭枢密中军帐。 大军即将开拔,这是最后的行帐会议。 “……留一百精锐给我即可。其余的遵枢密令,暂归张左厢永德和李右厢重进指挥。孙璘、季飞卫,散了会,你们就领队过去,分别向两位指挥报到。” 孙璘显然不太赞成郭荣的安排:“可是大将军,此去兖州路途遥远,你们又取道北线,路上未必太平。若是大将军领兵疾行也就罢了,如今带着女眷车辆,一百军士只怕是太少了,怎么也得两百人啊。” “一百人够了,有曹瀚和林远他们跟着我,不必担心。咱们牙军的人马,必须首先保证在枢密驾前听用。” 众将点头称是。孙璘不再坚持。 “曹瀚,符娘子那边的行装都收拾好了么?” 曹瀚一礼:“卑职今日一早已经着人去帮着打点,他们行箧原本不多,现下全都装车待发了。”郭荣点头。 “张美,这一百来人的粮草物资,都齐备了么?” 张美也一礼:“十车粮草什物,全部装齐待发。” “带着你的人押着这些车辆,照咱们之前拟定的路线,即刻出发。” “是。” 郭荣站起身。“我没什么要说的了。你们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各自尽心吧。撤帐。”众将全部起身,应诺行礼。 郭荣向孙璘和季飞卫二人使个眼色。二人快步来到他身边:“大将军。” “我有三句话嘱咐你们。”郭荣低声道,“第一,看好咱们自己的人。牙军与禁军习性迥异,无论是有人闹事,还是有人学坏,都不是我愿意发生的事。” “是,大将军放心。” “第二,归张左厢和李右厢指挥就如同归我指挥,他们的军令,你们执行起来尤其要坚决。” “是,卑职明白。” “第三,枢密身边那几个的人言行,你们只需替我留心即可,不要冲突。” “是,大将军放心,卑职完全明白。” “去吧。” 军卒已经开始撤帐。君贵正要往帐外走,一个人却掀开帐门进来了,朗声道:“荣兄,还好你在这里。” 锦袍幞头,长身轻步,是妹夫张永德。 君贵一向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因笑道:“抱一,大军立时开拔,你不去父亲跟前候着,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永德亦笑道:“自然是有事要求内兄帮忙。” 君贵引永德向帐外走,一边奇道:“哦?说说看。” 永德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囊,又从布囊中拿出一只瓷瓶,向君贵道:“家父素有湿痹顽疾,久治不愈。听闻河中郡有名医善疗此疾,愚弟自来到此地后便多方打探,总是未果。不想昨日却机缘巧合,从另一位世代名医之家那里得了这瓶药丸。荣兄此去兖州,想必会掠魏博、齐州、兖州三州之交界而过。家父这一向在齐州乡间养病,距离三州交界处的驿馆也不很远,不知兄长可否差人替愚弟将此药捎与家父?” 君贵接过瓷瓶,上下打量着抱一,笑道:“都说张家二郎是纯孝之人,今日我可算见识了。你若是生在两汉,倒不必求恩荫,直接举孝廉,也可做得大官。” 永德笑道:“不过一瓶丸药,内兄何必笑话我?” 君贵温和道:“我哪里是笑话你?孝乃百行之先,愚兄自知多有不足,原该向你请教。还是爹眼光厉害,我四妹妹嫁了你,果然不屈她素日抱负。” 四妹是杨氏所生,她出生时,君贵尚未从军,与这个妹子及柴昭仪所生的三妹,曾有几年在邢州家中共处的时光,比之别的弟妹,感情尤为不同。如今三妹早夭,君贵对四妹的夫婿自然会格外留意。 永德素知他兄妹要好,听他将话题一下从丸药跳到了妹子,忙笑道:“四姐儿在我跟前,成天荣哥哥三个字不离口,内兄你就是她最大的靠山,比岳丈还管用。故此,旁人便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决不敢委屈了她!” 去年四妹出嫁时只有十四岁,言行尚不脱小女儿形状,君贵听永德这么一说,不由笑道:“这丫头,怎么能拿我来吓唬自己夫婿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栉列待发的辎重车附近。郭荣从永德手中要过布囊,将瓷瓶放回。永德说:“家父住处地址与药丸的服用之法,我已经写好放在囊中了,届时荣兄提醒送药的人一声。” 郭荣道:“抱一放心,这药我亲自去送,忘不了。” 永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稍顿,便要撩袍下拜。君贵忙拽住他:“得啦,替世叔送药不过是举手之劳,郭张两家原本世交,你我又是姻亲兄弟,何须这些繁文缛节?”永德点头。 君贵因又问道:“此番我去兖州,手下牙兵多半都转归你和重进节制,他们可曾去向你报到了?” 永德道:“孙璘带了两个军来,我已命他将队伍编入前军,再过两刻,听枢密号令,先遣出发。” “重进那边的情况呢?” “这个……愚弟就不清楚了。”张永德为难地说,“内兄知道,李三哥不大爱跟人说话,我与他也素无军情往来。” 君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孙璘跟季飞卫是同时出发的,你的营帐比李三哥的营帐离我近,季飞卫去找李三哥,难道没有从你那里经过?你的营帐撤得早,四面通透,你难道看不见?我素日是怎么教你的,做一个统军的将领,该不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张永德不意郭荣忽然严厉,当下脸一红,有些语塞:“荣兄……” “倘若今天孙、季两军不是划归你和重进辖制,而是划归王监军辖制呢?你也这么大大咧咧不关心么?还是你早已安排了人,稍后会将整编情况向你回报?” 张永德赧然垂目道:“荣兄,我知道了。我这就亲自去找李三哥问。” “不必了。”郭荣道,“我说的,不只是今天的事。你在父亲跟前学了这几年,该有的器局要早自具备。……另外,趁着此次牙军混营,你手下那五军禁兵,今后该怎么改造汰练,你自己要好好琢磨。行了,你从速回去吧,父亲少时就会找你。三哥那边,我自去查看。” 君贵一面说,张永德就一面点头,等他说完,张永德揖道:“荣兄教训得是,愚弟明白了。”君贵看着他谦恭的样子,忽然噗嗤一笑,搡他一拳道:“你呀,不仅真孝,还真悌,我要是你的亲兄长,不知会有多受用。唉,可惜我京中那两个兄弟,都是不足十岁的顽童,比你可差太远了。” ------------------ *^-^*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9 趵跃于途(1) 郊野。年久失修、坑洼不平的官道。官道之外是苍莽的野草衰原。 远远几处零散人家,炊烟直上。金乌在西。 一长队人马以较快的速度在官道上迤逦前行。这是一支混编的队伍,步军如虎,马军如龙,队伍中央还有两辆马车,或许可比作鹰窠。 然而车中的坐客自然并不是鹰隼。头一辆车中坐着君怜、朱雀、唐氏和朱雀的使女五两。朱雀早撩开一角车帘往外看了半晌,此时放下车帘,叹口气,将身子向后一靠,闭目不语了。君怜瞧她一眼,也不言语,学她闭了眼睛养神。后一辆车中坐着郭荣的两个使女远山、秋池,以及采儿等三个符府旧从。来自路面的颠簸传到了车辆中的每一个人身上,大家都有些不舒服,却又勉力忍耐。 陈廷献与范承璋骑马分别阜从在君怜头车两侧,另有几名马军军校,也在两车左近护卫。 一匹快马从队伍的前方驶回,到头车处勒停,转辔。陈廷献忙迎上去礼道:“敢问军使,可是来传大将军钧令么?” 那军使点头道:“大将军命我传语符娘子,前方五里便是今日扎营处。他自在那边等着,请符娘子不必着急,安心过去。”廷献揖礼称谢,那军使在马上施个便礼,匆匆向着来路而去。 当下廷献隔着车帘唤道:“姐儿。”君怜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不必说了,我听见了。”廷献道:“今日歇宿倒早,想来是因连日赶路辛苦,大将军有意让姐儿们多休憩些时候。”君怜点点头,因问道:“咱们这是到哪里了?”廷献答:“依小人看,大约快到相州地界了。” 朱雀在车中哼了一声:“每日紧赶慢赶,这才多少天工夫,就到了相州地界?车子颠簸得像筛糠一样!咱们又不是他的兵士,随他摆布。” 君怜听她发君贵的牢骚,心下暗笑,却又忍住了,另抻出一个话茬来:“诶,我听说相州境内有一座大大的万佛寺,里面佛像林立,千姿百态,多由白石雕琢而成。咱们跟郭公子说说,顺道去看看可好?” 朱雀虽然曾经四处云游,倒没造访过万佛寺,便答道:“那也未尝不可。不过,不知此间还有没有清雅的道观,也值得咱们访一访的?” 廷献道:“小道观自然有,现存的大道观似乎不多。听说中唐时期,曾经有公主在此间的道观寄名,可惜两百年乱离,早被战火烧光了。” 君怜点头。廷献又道:“对了,听说临漳有魏武帝和建安诸子曾经燕饮歌赋的铜雀台,虽是遗迹,仍可推想昔年楼阙嵯峨的景象。两位姐儿若有兴致,倒是该去那里看看。” 君怜道:“嗯。‘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的确值得一访。” 朱雀撇嘴道:“哼,‘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有什么好访的?” 范承璋在马上听得真切,不由噗嗤一笑。廷献也忍俊不禁,将脸背向车窗偷偷一乐。 君怜不动声色放下车帘,转头看着朱雀。朱雀也板着脸看她。俩人互瞪片刻,忽然绷不住,齐齐笑将起来。 未几到了一处前望溪流、背倚山坡的半开阔处。车辆停毂,君怜众人下得车来,见四围早有先到的兵士扎营警戒,埋锅造饭。 君贵早已等在此地,此时便几步过来,笑道:“翚妹妹一路辛苦,今日咱们早些扎营。翌日旦明出发,一鼓作气赶到相州城,妹妹就可在衙署借宿一晚,比营地总归舒适便当些。” 因当着朱雀,君怜不愿显得自己与君贵过于亲厚,便客气笑道:“有劳兄长筹划。” 四下渐有薄暮之色。山风吹过,衣袂鼓荡。君贵见她二人只披了斗篷,也没有将帽子兜起,忙道:“此处风乱,你们的营帐已经扎好,我带妹妹过去。”又向君怜身后的朱雀看了一眼:“榷娘子也请一同前往。”此时朱雀离君贵很近,原本呆着脸看向别处,不意他突然向自己发话,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垂目答道:“你们且去,我自会跟着。” 君贵心下纳罕,欲言又止,一路领着众人去了营地中央的一过要提早出发的。”廷献答应着离去安排。 君怜正要动身往君贵营帐方向去,却见君贵自己走来了,身后跟着曹瀚等三四个亲随。 当下两人互相见礼问安罢,君贵道:“翚妹妹,你的从人说你有事找我?”君怜笑道:“荣哥哥昨日说今夜要去相州衙署借宿,那么今日一定是会赶到相州城的了?”君贵答道:“是,抓紧时间,日落前是赶得到的,我已经安排人去打前站。”君怜道:“一百来人,衙署怕是容不下吧?”君贵道:“衙署留五十人轮班守卫你们,余下的在附近的武成王庙中借宿即可。这样安排,妹妹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君怜忙摇头道:“没有,只是顺便问问。小妹另有个不情之请,哥哥且听一听,若是为难,就罢了。” 君贵:“请讲。” 君怜道:“素闻相州城外有座万佛寺,寺中留有北朝以来的数千佛像,四方供奉甚勤,虽历逢战乱仍不改香火鼎盛。不知,我和榷娘可否……” 君贵迟疑道:“礼拜浮图,原是美事一桩。可是车驾缓慢,只怕抵达寺庙时已是暮课时间,人家关了门,外人难进了。” 君怜笑道:“不怕慢,我们都会骑马。” 君贵挑了挑眉毛:“你们会骑马?有多会骑?” 君怜道:“我以前常跟着爹爹和兄长去郊猎,虽然力道差些,弯弓射箭不在行,但在马上跑大半天还是可以的。” 君贵又问:“榷娘子呢?” 君怜道:“她跟随师父出门云游时,也有骑马赶路的时候。” 君贵道:“那就好办了。我率一队马军护送你们径去万佛寺,其余的人仍按原计划行进,两不耽误。” 君怜含笑:“如此便全凭荣哥哥安排。” ------------------------ 注:哥儿、姐儿,是本书中的拟称,用以称呼官宦人家的男孩子、女孩子。读者按照后世的“公子哥儿”等说法来读和理解即可。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另文略述,读者诸君可参考。 ---------------------- *^-^*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转发,求收藏,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20 趵跃于途(2) 当下议定,君贵这边另由曹瀚精点五十名马军军使随行,君怜这边则由陈廷献、范承璋阜从护卫。至于脚力,君贵不放心假手于人,亲自去挑选两匹脾性温顺、耐受劳苦的牝马来给君怜和朱雀骑。 君贵一离开,朱雀便从正在拆卸的营帐中走出来。君怜回头,不动声色抿住嘴看她。朱雀啧啧叹道:“一箭双雕,不战而屈人之马,翚娘子真是人物。”君怜恨道:“你不出力,还要冷言冷语?”朱雀道:“岂敢?我明明是在呈献对你的景仰。” 君贵挑完马,让人牵着一起回来。走近发现君怜已换了骑装,英姿飒爽,朱雀也换了男装,雌雄莫辨,不由向她俩多看上几眼,笑道:“你们这身打扮倒爽利,适合骑行。”君怜一笑。 朱雀如愿舍车换马,心下颇感得意,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这一笑让君贵颇感意外。君贵只觉得这榷娘子的喜怒常常出人意表,似乎的确有点仙家脾性,难以捉摸。 日上层云,云间吐露扰扰光芒。 数十匹快马前后相继,沿着官道疾驰而去。滚地尘土飞扬。 午后,一行人便来到临漳万佛寺左近。远远望见一片伽蓝丛林,宝殿高垣,巍峨盘纡。寺院前人流如织,山墙上香烟似雾,似乎正有一场法事在做。其时世乱民艰,各地州郡常见城郊垣墙倾圮、良田荒芜的衰败景象,不想此处却别是一般洞天福地,让人一见之下,恍然而生出离人间之感。 众人在距宝刹一里处的树林中下了马。廷献与承璋过来,替君怜和朱雀将斗篷帽子兜在头顶整理好,遮住一半面目。朱雀着男装原本就是不想要这些麻烦,被承璋好歹哄着兜了帽子,看上去又是个女眷模样了,心里不由得嫌郭荣招摇,拜庙带几十个人来做什么,弄这么大动静,倒叫人束手束脚,无法尽兴。 郭荣自己及麾下军将俱是一身民间轻装,看上去不再杀气腾腾,而更像某个府宅的主仆啸聚游玩。因来礼佛,不好在人前现出刀兵,郭荣令大家将长兵器都留在树林中,只在身上藏好刀匕袖剑等短兵器以防万一。于是留下五人看守马匹和兵器,其他人跟随入寺。 一众服色统一的军士将郭荣与君怜、朱雀簇拥在中间,浩浩荡荡向庙门走去,引得旁边香客频繁侧目。君怜低声道:“荣哥哥,此间是远近闻名的兰若大庙,来的多是虔诚香客,安全上不至于有什么大碍,带这么多随从,似乎过于张扬了吧?”君贵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像这起所谓的方外之地,人员来路最为庞杂,难免发生意外之事,还是让他们在外围遮挡一圈,方是安全。”君怜笑道:“这几十号人,遮挡的也不止一圈两圈,难不成少时进了大殿,也要围成这样进香么?” 君贵一怔,自己也感到了滑稽:“妹妹说的也是,他们身怀刀兵,还是不入大殿的好。”因向身边的林远、邓锦等吩咐几句,两人便各自带了十数人向两翼散开,只远远与主流呼应。君怜看得清楚,知道这还是行军布阵的章法,不由莞尔。 四围屏障减重,核心内的空气总算清爽一些,朱雀长长呼出一口气。 将近山门,众人自然而然地将小圈子合并成两三人并列的队伍。正打算迈槛而入,忽然门内一阵喧哗,就见几个胖大和尚领着几个小沙弥甩着袖子走出来。前引的小沙弥一路大声警示:“阿弥陀佛,让开让开!阿弥陀佛,让开让开!”那架势,倒与州牧郡守出巡时的衙吏喝道无异。 君贵等正待避让一旁,忽见山门外有几个香客往前一扑,抱住了居中的那个大和尚:“无垢法师,你可算出来了!” 那无垢法师高大壮硕,看上去面带几丝凶相,见人扑来,敏捷地将身子一闪。无奈三个香客同时发动,门口空间又有限,他竟没能闪开。无垢法师不耐烦道:“张施主,你究竟有何事,放开手说话。” 三个香客揪住他的僧袍不肯撒手,居中那个年长些的说道:“无垢法师,那****从我家拿走的那尊北魏金佛,说是要回来替我开光。这都两个月了,我天天来问,总说还没有开。现下我们也不求开光了,那是先人遗物,就请法师今日赐还吧。” 无垢法师瞥了他一眼,傲然道:“原来是这件事!你当佛像开光是随时都可以开的么?要等机缘!懂吧?入了佛门圣地的佛像,不开光又拿出去,显得你们多不诚心?你们对佛祖如此不敬,就不怕给自己招来灾祸么?” 年长的香客道:“有什么灾祸,我一人承受就是。请法师今日务必赐还佛像!” 无垢法师冷笑道:“你一人承受?你承受得起么?” 三名香客互视一眼,齐声说道:“无论什么灾祸,我们一家人都愿意承受,请法师今日务必赐还佛像!” 那法师冷笑道:“也行,你们不敬佛,要拿,拿走便是。少时到后院去找我徒弟取。”说罢拂袖要走。三名香客不舍,齐声追问道:“法师,我们该去找你哪个徒弟?”“空觉。”言罢,无垢向身旁众僧使个眼色,几人合力推开三名香客,径直出了山门而去。 君怜等人面面相觑。君贵顺手拉过一名看热闹的香客问道:“这位老兄,适才那大和尚是这里的什么人?”那香客本待要走,见发问者衣饰华丽、气宇不凡,便乐得停下来回答:“他么,是这里住持的师弟。”“他这样行事,住持都不管么?”“管什么?保庙护寺,全靠他和他训练出来那一帮徒弟,还勾着外头的不知什么人,住持怎么会严管他?上个月,外头的一帮流民想要侵占庙里的地产来种,就是这无垢法师带人打架打赢了抢回来的。”君贵众人听了,愈发稀奇:“出家人公然与人打架?岂不有损这万佛寺的名声么?” “那倒不会。这万佛寺好几百年了,历朝历代都在修缮,佛像精美,殿堂壮观,没事来逛逛就挺惬意的。何况庙里佛多菩萨多,求的签又灵验。这么大的名声,可不是一个无垢法师能折损的。其实说穿了,万佛寺在这种时局下还能经营得这么香火鼎盛,还不是靠住持跟这无垢法师两人一文一武、一软一硬、一说一做嘛。” 君贵笑道:“这兄台倒是个明白人。”放开手谢了,让他自去。 当下君贵微皱着眉头看看君怜,显见得对这佛寺已没了多大兴致。君怜迎着他的眼神,淡淡笑道:“荣兄,咱们进去吧”。君贵不忍拂了她兴致,只得点点头,引君怜等进了山门。 刚过了人流最拥挤的门口,原本盯在外围的曹瀚忽然紧走两步,贴近君贵身边低声道:“大将军,适才那和尚,卑职认得。” 君贵诧异地看着曹瀚。曹瀚点头道:“他原先是禁军步军里的一个伍长,在街市上醉酒打死了几个无辜路人,依军纪肯定是要杀头的,他就跑了。卑职那年在京中与有司协商锻甲的事,与步军司打了些交道,无意中见过他几面,后来就赶上他这档子事发作。” 君贵冷笑道:“他既是这个来历,难怪做出那等事。”略一沉吟,吩咐:“你去跟着适才那几个香客,看看他们的佛像是否要回来了。”曹瀚领命,闪身迅疾离开。 -------------------- 注:其时佛寺中隐匿亡命之徒的情况很常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21 万佛古寺(1) 入得寺中,更是一番壮观气象,真真金花映日,宝盖浮云,旛幢若林,梵呗动天。 弥勒殿内外簇拥了许多人,来来往往。殿前两只大铁香炉,信众轮番燃香点蜡,拥挤嘈杂。不少信众更是从殿外就开始膜拜,满面虔诚,此起彼伏。 旁边香客在兴奋地议论:“快,快拜完这个殿,里面还有几重呢。”“可不,咱们赶紧挤过去把香上了,再到门口给弥勒佛磕两个头就走。大雄宝殿今日要剃度好几十个人,千万别错过了,上次我就没瞧见。” 众军士耳听着这番喧闹,环顾着这番拥挤,不知该向哪里走,齐齐看向君贵。 现在,他们这群人之间经常呈现出这样的一个视线多边形:军士看向君贵,君贵看向君怜,君怜看向朱雀。而朱雀呢,就像她的名儿所指称的鸟族神兽一样,常常把眼看天。偶尔她也将视线往廷献和承璋那里扫扫,廷献和承璋再把视线带回到众人各处,这样才能勉强形成一个视线的闭合。 这次君怜自然而然地又瞥向了朱雀,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她对朱雀从来都是迁就和忍让的。朱雀回答她的表情传达了这样一个意思:看,我说找个偏僻的道观清静游一游吧,你非到这种人头攒动的俗地方来。 君怜心里暗嗔一声可恶。好在自己对于那些泥胎木塑,也没有非拜不可的心意,便对君贵道:“没想到人潮拥挤竟至如此地步,那咱们不进去了,礼佛也未必拜殿啊。听闻万佛寺有数千尊北朝佛像,极是精妙,咱们不如去后面探访一番。哥哥意下如何?” 君贵原本打算命众军士替君怜吆喝出一条路来直上弥勒殿,因想起她适才说过要低调的意思,才停下来等她的态度。现下听说不拜殿了,心下顿感轻松,忙点头道:“走。” 北朝崇奉佛教,临漳一带香火尤甚。万佛寺曾得北魏一位宰相供养,就此声名鹊起。宰相雅好石雕艺术,从深山中开采了大量洁白晶莹的石料运来,又延请邻近数州的数十名顶级工匠同时开凿,发愿要在人间还原一个极乐世界。这项浩大的工程一直持续了几十年时间,直到宰相去世也没有完成。宰相的子孙还继续供养了一些年头,直到家道中落,无力为继。好在庙宇格局已成,后世又小心维护,添砖加瓦,遂令盛名至今不衰。有好事者耐心数过,大佛寺石雕上的大小佛像,总共超过一万躯,而稍微大些、面目身躯都清晰可辨、值得玩味的,也有数千之多。 经过历代增改扩建,万佛寺的格局与其时的大多数庙宇都不相同。在毗卢殿和大悲殿之间,有一处独立阔大的院落,悬葛垂萝,嵚崟相属,暗涧流曲。居中一座轩敞的万佛堂,雕梁粉壁,松椿拂檐,画彩仙灵。在万佛堂与巨树山石之外,是两圈巨大的回廊地带。所有北朝幸存至今的石雕佛像,无论完整还是残破,都被整齐地收集起来,安放到回廊****人瞻仰。 与外间的人潮涌动不同,回廊中一派清凉世界。因回廊不设香炉,造像繁多又容易让人迷惑,信众们到此大多匆匆浏览而过,很少祈愿膜拜、逗留不去。何况,万佛寺可去之处甚多,除了诸殿的金身佛像和时常举办的法事道场足供观瞻,还可以去观音桥上用铜钱试击池上悬挂的铜鱼,或者到放生池看人往里面投入乌龟和游鱼,或者到菩提堂去请一些开过光的宝物带回家。这些饶有兴味的活动,可比看看几百年前的灰白石头让人们开心多了。 今日因正殿有正经佛事,前来造访回廊的信众更少,倒像是事先替君贵一行清了场一般。当下军士们四散开去警戒,君贵带着二三亲随陪着君怜、朱雀沿回廊细瞻石佛诸像,逐一辨识。承璋知道廷献多识诸佛之名相,便也拉着他低声要求解说。 毗卢遮那佛、释迦如来、卢舍那佛、文殊师利、普贤菩萨、水月观音、大势至菩萨、接引佛、药师佛、弥勒佛、日光菩萨、月光菩萨、摩诃迦叶、阿难佗、广目天王、多闻天王、金刚力士……一尊尊佛像虽然历经数百年风雨汰涤,依然光相具足,端严殊特,瞻之不忍瞬目。 君贵见君怜与朱雀看得入神,便笑道:“京中有座大相国寺,妹妹想必去过吧?” 君怜点头:“有一年爹爹晋京述职,我和榷娘也跟去了。那时候我大约十三四岁,已经看了几本经卷,就求爹爹带我们去了大相国寺一游。” 君贵问:“比这万佛寺如何?” 君怜道:“若论景致,两座梵宫不相上下,一般的须弥宝殿,辉赫丽华,一般的高林巨树,云气深锁。若论镇寺之宝,大相国寺虽然没有万躯石佛,可是陈思王曹植留下的那七宝琉璃塔,却足以以一当万,文华不输此刹。” 朱雀忽然哼了一声:“依我看,大相国寺比这里好。” 众人闻言,齐齐转脸看她。 朱雀正色道:“至少,没有在大相国寺的山门碰到那起恶僧。” 君贵一笑:“那倒是。你们去游访是五六年前,应该是在前朝少帝的……开运年间吧。你们可知道,大相国寺是谁的庙产么?”君怜摇头。朱雀不理。 君贵道:“五台山真容院有个会讲《华严经》的大和尚继颙法师,曾经多次到东京游历,与京中权贵交接甚密。晋少帝嗣位后,就将大相国寺赐给了他。本朝先帝建鼎之后,对他恩遇不改,因他俗家本姓刘,还与他连了宗,赏赐巨万。因此,大相国寺虽然在京中,一应庙产出息却归五台山真容院所有。” 君怜奇道:“如此说来,这万佛寺虽然信者甚众,却完全无法与有着皇家背景的大相国寺相提并论了?” 君贵点头:“想必如此。据我看,万佛寺应该是禅院与此间乡豪的共同私产,在邺都一带虽然久负盛名,却未必与京中权贵有多少关联。今日我正好要拜望相州节度使,倒是可以问他一问。” 君怜又问:“适才荣哥哥说那位继颙法师会讲《华严经》,荣哥哥亲耳听过么?” 君贵笑道:“没有。继颙法师的法场从来人满为患,便是为京中显贵特设的专场,也须提前多日约席。我于佛经也就是随手翻阅而已,并未认真研读,所以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倒是黄老经籍,我还略读了几本,也略见过几个人。” 朱雀听了这话,佯装没留意,拉着承璋往前踱开几步,预防君贵借谈经说道来跟自己攀谈。 君怜正要说话,却见曹瀚匆匆赶来,对君贵揖道:“大将军。”君贵知他查访山门那档子事来回报,便问:“那户人家拿回金佛像了么?” 曹瀚道:“没有。那个什么空觉,给了他们一个假的。” ------------------- “穿越”一个新闻,呵呵:2012年春节期间,由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组成的邺城考古队,发现一个佛教造像埋藏坑,发掘出土编号佛教造像2895件(块),绝大多数是汉白玉造像,少数为青石造像。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出土数量最多的佛教造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23 有尘无垢 (1) 众人回到寺外树林处,各自寻了兵器坐骑,踹蹬上马,向官道奔去。 其时日头尚挂中天,大约刚过申初。众人奔驰一阵,看看万佛寺已被甩得影儿不见,便到附近的河沟里饮了马,改为缓辔小行。 君怜问君贵:“荣哥哥,你们刚才使了个什么法子办了那桩事?” 君贵笑笑,低声道:“说来惭愧,偷。” 君怜失笑道:“偷?” 君贵点头:“偷梁换柱。他拿假的换了真的,咱就拿走真的,还他假的。” 君怜道:“曹瀚他们找到了真的佛像藏在哪里?” 君贵道:“那还不简单?肯定在那恶僧所居的僧房里呗。他们几个只需找个不相干的小沙弥问清所在,趁人不注意开了锁进去,径往那隐秘处一翻,就翻到了。” 说话间来在一处山坳。一阵风起,将君怜和朱雀斗篷的帽子掀翻。君贵忽然一激灵,猛地将手一抬,下令全体勒马停步。 “全体持械!”他忽然大声命道,“曹瀚,将你的人集中过来,护住中心。林远,带十五骑突出左翼呼应。邓锦,带十五骑突出右翼呼应。”众人尽皆面色肃然,立即应诺执行。 君贵策马向前,对着前方山坡上的丛莽大声道:“偷偷摸摸躲在那里做什么?都给我出来!”只听丛莽中一阵呼啸,呼啦啦立起了一片人影,粗略看去,竟有上百人之多。 曹瀚突出郭荣马前,喝道:“青天白日的,相州辖境内难道还有剪径的强盗么?究竟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只听丛莽中有人大声道:“师傅,就是他!就是他从那张七手里要过了佛像去看!”“对对,就是他向空挂师弟打听了师傅的住所!” 听到这几句对话,君贵顿时心下雪亮,不由冷笑了一声。 只见丛林中走出了刚才在万佛寺山门处所见的无垢法师,举着一根铁棍喝道:“徒儿们,兄弟们,抢人财物的强盗在这里,佛像一定在他们行囊中,给我冲上去,把佛像夺回来!”林中众人发一声喊,举着棍棒刀枪就冲下坡。这才看清无垢的队伍规模不小,适才估算是上百人,现下竟有漫山遍野之感,大约两百人总是有的。而且大多数汉子须发俱全,布衣短褐,根本就不是庙里的沙弥。 君贵暗暗心惊:这无垢,大约连自己带来的人马数目都探查清楚了,不然,区区一具佛像,何至于调动这么多人来抢。转念一想,这也说明无垢一定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如果他真知道自己是谁,也就不可能追来了。 廷献与承璋也是一惊,赶紧催马挡在君怜与朱雀的身前。君贵回首向君怜一笑:“翚妹妹害怕么?”君怜浅笑摇头:“不怕。”“不怕就好。一群乌合之众,瞧我怎么收拾他们。” 郭荣向军士们吩咐道:“你们听好:第一,这场架要打,但决不能泄露了咱们的身份;第二,可以打伤,不能打死。”原本摩拳擦掌的众军士似乎有些失望,但仍旧齐声称诺。 说话间,恶僧徒众已经冲到近前,将中心的马队团团围住,举棒就往马腿横扫。马军将士立刻挥械相迎,战斗在马队外围展开。 郭荣注意到他们没有使用弓箭这种远攻战具,却选择了与马军相比并不占优势的近身肉搏。这说明无垢心中非常清楚:棍棒只是防身工具,真有官府追究起来,这场架最多算持械斗殴;可是如果使用了弓箭这类军械,事情的性质就会转变,打架变成了打仗--哪个官府也不可能容忍自己辖区内有一支敌对武装力量存在,那么,他们就会派大军来剿灭悍匪。 郭荣知道那无垢的意图不外是仗着人多来场混战,以便寻机抢回佛像撤退。适才将左右翼的林远和邓锦派出后,中心圈只剩了二十来人,无垢他们十个打一个,甚是嚣张。君贵立马冷眼看着双方枪来棍往,静静等待战机。 “曹瀚,鸣哨!”他忽然大声喊道。曹瀚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铁笛模样的金色物件,放在嘴里吹了起来。金哨发出尖锐的三声长啸,响遏行云。林远和邓锦听到命令,立刻指挥小队从外围包抄回来。 “保护好两位娘子!”郭荣向曹瀚交代一声,突然掣缰夹镫,一马跃了出去。 无垢带着七八个人,正站在外围的山坡上指点议论,忽见对方阵中那个首领模样的青年突出重围,单枪匹马,直直向自己奔驰而来。“快快,给我弓箭,再把我的马牵来!”无垢疾呼。他的马拴在坡上林中,一时难得,但旁边立刻有人递上一柄强弓。 无垢过去在军中就以膂力奇大著称,如今混迹丛林,这拉弓挽强更是他时常拿出来炫耀的本事。当下他抽出一支羽箭,扣在强弓上,对准来人猛力一射。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24 有尘无垢 (2) 然而往常百发百中的箭这次失了准,那青年不知怎么闪过了这一箭,转瞬就来到了他跟前。“给我打!”无垢忙向周围徒众喝道。 下一秒,无垢已经被一枪搠倒在地,他的所有徒众也都倒在地上,呻吟不已。那青年将枪尖用力点在他心口,冷冷道:“叫他们住手。” “你敢打出家人,会有报应的!”无垢咬牙切齿道。 郭荣将长枪往下一戳,枪尖刺破僧袍,入肉半分,无垢咧嘴低声呼号。“你身为出家人却巧取豪夺,现在就是报应。”郭荣冷笑道,“还不叫他们住手吗?” 无垢倒在地上,只得向身旁试图爬起身的徒众喝道:“住手!住手!叫他们住手!” 战斗尚未完全展开就结束了。 清点战场。短暂休整。 马军将士没人受到像样的伤害,无垢的徒众则多有断臂折腿的。 郭荣命将无垢及为首的五个小头目捆起来,其余的放还。当下一众悍徒屁滚尿流,须臾走了个干净。 曹瀚悄声问:“大将军,这几个人怎么办?” 郭荣沉吟片刻:“派十个人,今晚在西城门外找个地方看押着,明日等我命令。别忘了将他们眼睛蒙起来,不能漏了咱们身份。” 曹瀚领命而去。 君贵将目光转向在一旁休息的君怜,温言道:“翚妹妹受惊了。”君怜忙道:“没有。荣哥哥好快的身手。”君贵欢颜一笑:“这几个毛贼,不算什么。” 君怜这时意识到,君贵犯了一个统帅决不该犯的错误:离开指挥位置,将自己变成一个普通的战斗者。然而他的笑容却似乎表明这错误是他特意为她而犯的。他想在她面前炫耀?一念至此,君怜的脸微微红了。 君贵并未察觉异样:“妹妹若休息好了,咱们便即刻出发。少时天就会黑下来了。”君怜点头。君贵又望向她身旁:“榷娘子还好么?” 出乎他的意料,朱雀居然回看他一眼,一本正经答道:“我很好。”君怜微笑道:“榷娘会一点功夫,临阵,胆气还是有的。”君贵奇道:“榷娘子会功夫?”朱雀淡淡道:“不过是练气所需的养息功夫,花拳绣腿,不堪大用。” 君贵知她不肯多说,当下也不再问,转身吩咐曹瀚、林远等整队出发。 数十骑骏马在官道上奔驰,不多时入了相州城。大部队早已在城中等候。当下君贵命林远与邓锦去武成王庙检视队伍,自己则亲自率人将君怜与朱雀等送到相州衙署。相州李刺史早已等候多时,忙命衙中女眷将君怜等迎入后院安置。 彼时这相州是个小州,节度也是小节度,军政大事上还是隶属于天雄军。天雄军历来为军事重镇,尤其唐末魏博割据以来更成为北方巨藩。此后,轮换甚勤的历代天子,无不以其为兵家要害、建鼎根据。由于各种复杂的历史沿革关系,该地带名称繁多,所辖地域交叉重叠。简单说起来,大名府、广晋府、天雄军、邺都、魏博……指的大致都是这一带地方。 其实,相州的故称就是邺都,它发端于曹魏建安年间,曾是六朝都城。后来焚了城,名称却保留下来。再后来,邺都渐渐等同于魏博、天雄军等更大的地域概念,若不是还有万佛寺,相州这地方大约也被人遗忘了。 李刺史在正厅设下盛宴,为君贵及其主要部下接风洗尘。君贵原不喜官场上这一套迎来送往的过场,因想着临来前与父亲的谈话,少不得打起精神来,与李刺史好颜接谈。 闲谈间说起相州风物,李刺史首推铜雀台,说那是魏武气象,非看不可,热心表示明日要专程陪郭大公子登台凭吊。众人尽皆看着君贵,心想今日已经折腾得够呛,明日想必要安稳赶路了。不料,君贵略加思忖,竟一口答应下来。 因又说起临漳的万佛寺,君贵问:“万佛寺久负盛名,非年非节也是人潮涌动,寻常人不磨耗个半天时日,怕是也难一窥佛像金身的吧?” 李刺史哈哈笑道:“那打什么紧!大公子又不是寻常人!卑职这就安排,明日索性关了山门,只让大公子一行进去慢慢礼拜如何?不瞒大公子说,万佛寺那方丈与卑职是多年旧交,卑职的薄面他不敢不给。何况还是郭枢密的大公子到来,他上哪儿求这缘分去!” 君贵笑道:“在下不过随便问问。在下于释家佛法,素来不通得很,何况明日还要去铜雀台,时间紧急,就不冒昧讨扰佛寺了。使君的好意,容我下次再领。” 散了席,君贵悄声对曹瀚道:“无垢那几个人不能交给这李刺史处置。明日加派十个人,将他们押解到魏博,找个地方藏起来。待我看看高节度是个什么情形,再做决定。” 次日一早,君贵另叫了五十个军使扈从,由李刺史一路陪护去访了铜雀台。 铜雀台起于曹魏时期,如今虽说“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的情形不再,但登临高台遗址,听风辨日,却让人蓦然而起“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的豪情。 君贵与君怜并肩立于铜雀台上,相顾不语,面目清朗。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25 魏博节钺 (1) 这一日申正时分,一百来人的车马队抵达天雄军治。天雄军节度使高行周得到消息,亲到治所大门迎接。郭荣少年时曾经见过高行周一两面,这次路过魏博,于公于私,自然都是要来拜见高氏的。 高行周是累朝勋旧,早在石敬瑭时代就加了同平章事,有了使相之衔。进入刘知远时代又加了太傅兼中书令,到如今刘承佑的少帝朝,更是加守太尉,封为邺王。高行周时年六十有四,比郭枢密几乎年长二十岁。 高行周有个儿子叫做高怀德,高怀德有个儿子叫做高君保。这是后话。 天雄军治所旌旗招展。郭荣滚鞍下马,见高行周率领高怀德及一众将领含笑相待。郭荣忙过去,恭敬下拜:“高太尉安好,家父嘱愚侄竭致慺诚。” 高行周将他搀起,笑道:“不敢当。郭枢密与老夫,一别七八年没见面了。庶务操劳,无暇常致问候,老夫倒着实想念他。便是大哥儿你,当年老夫看在眼中就爱不自胜,何况如今长而益壮,又钦加了大将军,更是生龙活虎,威风八面。你们父子在朝野声名煊赫,那也不必说了。” 郭荣谦逊几句,又与高怀德及高行周的几个主要部将互相见了礼。郭荣因笑道:“好教世伯得知,此次愚侄过境,原是要将魏国公符氏的长女护送回兖州。符家小娘子正在后面相候,愚侄叫她过来拜见世伯可好?” 高行周自然知道郭荣过境所为何事。他与符彦卿也是多年旧识,早听说过符氏对这长女颇为爱重,当年在一众大藩的适龄子弟中千挑万选,才择了李守贞之子李崇训为婿。碍于身份,高行周不便表示出自己对符家长女的好奇,现下听郭荣如此说,自然乐得一见,便笑道:“早知道,就让你们到内堂再见礼了。”可是人已在营门,总不能转身退到内堂去,因又向郭荣道:“那就有请符家小娘子屈尊过来吧。” 未几,曹瀚前引,陈廷献与采儿在后,符翚娘从后方车马长队处款款而来。到高行周跟前,翚娘恭敬一福:“愚侄女翚娘拜见高世伯。车马过境,冒昧叨扰,还请世伯见谅。” 其实单就年龄看,郭荣和符翚在高行周面前都可以执孙辈之礼。不过,这种年龄差距往往很难直接与复杂的辈分论定挂钩。比如在本朝,郭威、符彦卿与高行周同朝为重臣,常以平辈晚进之姿相待高氏,可是在前朝,郭威的父亲郭简、符彦卿的父亲符存审(李存审)又常以看待小兄弟的眼光来看待高行周。所以辈分难断,个中细节,也不必一一纠缠。 高行周伸手示意翚娘的仆从将她扶起,满面堆笑道:“贤侄女何必客气!老夫与符魏公是多年旧友,前朝庄宗同光年间还一起打过契丹胡子呢。” 翚娘掀起帷帽的面纱,笑道:“家父曾向愚侄女提起世伯当年雄风,说是单枪匹马犯险深入幽州,待随从追及,却见世伯提了几个北胡首级,一人在风里仰天长啸……” 高行周哈哈大笑起来:“哎呀,这些轻狂往事,亏他还到处讲!--走,咱们别在这大门口吹风了,到里面去吧。”说罢,他携了郭荣的手,引着翚娘,带头转身向军衙内府而去。 治所轩敞的客堂,又是一场盛宴。高行周及郭荣麾下偏裨将校尽皆在席。翚娘、朱雀等已由高府使女引入内室,交给高夫人等女眷作陪。 酒酣。心热。觥筹滚烫。 郭荣牢记自己此来的使命是要善结名藩,着实虚下心来,听高老爷子大讲从前驰骋北疆的故事,不时应和几句,将他哄得分外开心。郭荣其实有些话想问,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又是这样一种宾主尽欢的场合,却不能出口。 羹残。炙冷。杯盘狼藉。 席终人散。 郭荣见高行周略有不胜酒力之态,便起身道:“今日得蒙世伯赐宴,愚侄不胜感激。时候也不早了,世伯请尽快回到内室歇息,不要过于劳累。愚侄明日过来辞行。” 高行周将手一摆:“不妨事。荣哥儿,你跟我来,咱爷儿俩多聊几句,叫他们都散了。散了。” 郭荣跟着高行周走入他的指挥室。早有侍从将灯烛点得雪亮。郭荣见室内陈设讲究,桌椅柜橱焕然有光,宝剑硬弓赫然在壁。西面墙上更悬挂着一幅精致的羊皮大地图,大汉境内各州军郡县历历在图。单就这地图上论,高氏的气派不像一个藩镇,倒像是全国兵总一般。 高行周挥手命所有从人退出。室门关闭。 高行周携了郭荣的手来到那大地图前,却不看地图,反而将眼睛盯住君贵,慢慢道:“贤侄,老夫有一句话问你,不知你能否据实回答?” 君贵压下疑惑,笑道:“世伯有何见教,但请赐闻。” “先帝崩逝,主少臣疑,佞妄在朝,四藩惶恐,枢密有何打算啊?” 君贵心下大惊。 高行周不错眼地盯着他。 “世伯,愚侄……愚侄不明白……” 高行周嘿嘿一笑:“老夫与枢密忘年相知,贤侄跟老夫就不必打诳语了。去岁河中乱起,官家明明知道能以威势收服三镇者,朝中只有郭枢密一人而已,为何却舍枢密而用他人,迟至白文珂等连连败退,朝野上下焦灼恐惧,才仓皇遣枢密出兵相援?再者,枢密到了河中府,明明可以强攻夺城,为何偏要构筑长堑连栅,拖耗经年才发动总攻?” “世伯,家父之所以采用栅营战术,是为了抵折李氏及城中军民坚拒之心,减少禁军士卒的无谓损耗……” “要抵折城中坚拒之心,用不着一年,半年、三个月,足够了。须知永兴、凤翔虽然起兵呼应,也不过是婴城自守,根本无力派兵解围。河中孤城无援,何用经年围而不攻?” “世伯……”君贵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前一个问题,为何一开始官家不派遣郭枢密平叛呢?” “……世伯,官家的心思,愚侄不敢妄测。” “呵呵,我听说,后来官家在李太后的授意下亲临郭府,去请求令尊出征。官家似乎是这么说的:我想麻烦枢密去替我办事,可以吗?--那么,枢密是怎么回答的呢?”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26 魏博节钺 (2) “……愚侄……愚侄当时离得较远……” “郭枢密当时回答说:臣不敢请,亦不敢辞,唯陛下命。对吧?” 郭荣心惊肉跳。当时小皇帝与父亲彼此近在咫尺,这番对话声量不高,即便退在六尺之外的自己,也是刚刚能听清而已。高太尉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在小皇帝身边伏有谍线?那么,他在父亲和自己身边也使用了类似的手段么? 高行周坦然一笑:“贤侄不必惊慌。这番对话,经由内侍之口,朝野早已传开,官家也并未加以禁绝。你们父子不知道它传得有多远,只是因为身在其中罢了。” 君贵不语,因为不知如何作答。 “荣哥儿,我且问你,令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如实讲给我听,好么?” 君贵掂量着高太尉的语意。他如此犀利不留余地,想必心中对诸事早有计较。话既至此,遮遮掩掩恐怕不是上策。 君贵揖道:“世伯,家父手握禁军,官家骤登大位,对家父难免忌惮。家父此言,无非是表明心迹,一切都依陛下旨意行事,求得陛下放心。” 高行周点点头:“你说对了,就是‘求放心’这三个字。这跟孟子的‘求放心’不是一回事,却同样艰难。杨邠、史弘肇、苏逢吉诸人在朝堂上鼓噪不已,苏禹珪、王章等也常得接近圣躬,还有郭允明那帮侍卫……每日里,可不知有多少言语在官家耳朵边飞来飞去。官家的心思,只怕难得淡定。--荣哥儿,我再问你,如果官家仍旧不放心,郭枢密又当如何呢?” 君贵心一动,想起了临来前父亲的话:官家也许会削藩。看来,不仅官家“不放心”,高太尉也“不放心”。只不过,高太尉不放心的对象,显然却并不是郭枢密。 一念至此,已被高行周接连的进攻逼到死角的君贵忽然有了底气,不再退缩。 “世伯,官家年少,根基尚浅,心志不定,不仅忌惮家父,只怕对境内诸藩,也是多存疑惑的。” 高行周深深地看着他,良久,缓缓点头。 “依贤侄看,枢密会如何应对?” 君贵不答,却笑了一下,缓缓道:“愚侄可否问一句,如果官家疑惑不解,世伯将如何应对?” 高行周眼神中似有一道隐隐的光芒闪烁,久久凝视君贵不语。君贵含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躲闪。 良久,高行周拉住君贵的手:“老夫只有这一句话,望你转达令尊:我与枢密是忘年相知。” 君贵面色凝重:“世伯放心,愚侄懂了。” 高行周将郭荣送到门口。 揖别罢,高行周忽然没头没脑感叹了一句:“唉,符魏公雄镇一方,历代天子对他家多有倚重,但愿本朝也继续深信不疑。……符家小娘子是个人物,只是,可惜了……。”君贵明白他是指李家颠覆对君怜此后人生的影响,心头不由一紧。 次日旦明,君贵来到君怜、朱雀等借寓的客苑外相候,预备与君怜一起去向高行周辞行。君怜穿戴整齐出来,见君贵与曹瀚站在院中,脸上颇有些犹疑不定的颜色。 几人互相见了礼。君怜问道:“怎么了,荣哥哥?” “呵,也没什么。适才曹瀚与我商议,万佛寺抓到的那几个人,到底怎么处置。” “嗯。荣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君贵挠头笑道:“不是正在犹豫么。杀了,没这道理;放了,也莫名其妙;可是交给高邺王,似乎更不是办法。万佛寺在本地算是大有根基的伽蓝古刹了,方丈的师弟犯法受审,自然会招来八方耳目。倘若处置不好,保不齐那些信徒会不会聚众闹事。高世伯军机烦冗,咱们平白将这么一桩麻烦事丢给他,可不是什么得体的做法。” 君怜不语,眨巴着眼睛表示理解,可是君贵看出了她眼神中藏着的意思:这种尴尬情形,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君贵不由一笑:“我知道。”君怜亦莞尔。 “那么依翚妹妹看,此事如今该当如何处置呢?”“荣哥哥真肯听我的么?”“是啊,说说看。”“放了。”“放了?”“是。”“打一顿,放了?”“不打,吓唬一顿,带回山门前,放了。” 君贵略一沉吟,将手一拍:“说得对。曹瀚,你领二十骑,将无垢那一干人带回大佛寺,狠狠吓唬几句再释放。可是你得注意,第一,仍旧不能泄露咱们身份;第二,一定要亲眼见他们走入山门才能回来。” 曹瀚笑道:“大将军放心。卑职弄个简陋大车,将他们眼睛蒙了,一股脑儿锁进去,飞驰回大佛寺。这几日他们已经心虚恐惧得很了,再这么一阵瞎眼狂奔,管保吓得魂不守舍。届时卑职再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哪里还敢回半个不字?” 君贵点头:“对,这可比打一顿管用。--大车不必带回来了,就送给大佛寺吧。” 君贵与君怜来到治所堂前向高行周等告辞。高府女眷也出来相送君怜,少不得互相惜别一番。因郭荣率领众军士穿州过县,常在野外扎营,高行周便问君贵,下次借住衙廨将选在何处。君贵答道:“齐州驿馆。”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27 齐州分道 (1) 早两日,齐州防御使田训文就得到了郭枢密大公子将会擦境而过的消息。魏博、齐州与兖州呈三角鼎立之势,原本郭荣可以走南路从魏博直入兖州的,因要替张永德的父亲送药,故此略微向北绕道,这才进入了齐州地界。 齐州田防御自然乐得借此结交郭枢密公子。原本他是要亲自去驿馆接待的,探哨来回报郭荣今日将会抵达州界的消息时,他却恰好有急务在身走不脱,于是便命手下马军都虞侯韩令坤去驿馆以西的郊亭迎候。 韩令坤点齐二十人,一路飞骑来到三州交界附近的第一大长亭。长亭自古为官民迎来送往的必经之所,就修建在驿路左近,所谓“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是也。韩令坤远远看见亭中已有一干人在内,却既不闻分别的感泣,也不闻相见的笑语,心下不禁暗暗纳罕。 近了,看清亭内正中坐着一个锦衣人,身旁环立着五六个侍从,亭外还有数人看守马匹。这一干人显见得是在等候着远人,却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声响。 长亭距离官道还有些距离。韩令坤滚鞍下马,将缰绳交给阜从,带两三人向亭内走去。却见亭中坐着那锦衣人站起身来,含笑看着他。 韩令坤揖道:“在下齐州马军都虞侯韩令坤,敢问尊驾是?” 锦衣人笑道:“在下兖州衙内指挥使符昭信。舍妹过境返家,冒昧讨扰贵方了。” 韩令坤一怔,忙笑着再揖道:“哎呀,原来是符家二公子驾临!既然来到敝州,怎么不着人去给在下打个招呼呢?” 原来,这锦衣人竟是符彦卿的次子、符翚的二哥。齐州与兖州距离虽然近,这两人却从未见过面。一则因为符家此前也是从别州移镇过来的,二则韩令坤来到齐州做马军都虞侯的日子尚短。不过符家是世族显宦,朝臣对他家的子弟一向多有耳闻,是以韩令坤一听他报出名号,就能立刻反应出他在家中的排行。 符昭信步出长亭与韩令坤见礼。两人职位高低相若,虽说韩令坤的职衔里有个“都”字,但兖州是节度州,齐州却是低一级的防御州,何况符昭信领的是自家数代久练的牙兵,分量轻重又自不同。 符昭信邀韩令坤进入长亭同坐,解释道:“不是胆敢轻忽贵衙,实在因为在下也是刚刚赶到。家父接郭大将军报信,知道舍妹不日将会抵达贵地,便命在下携了车马前来迎接,也是不敢再劳烦郭家大公子远送的意思。” 韩令坤道:“既如此,等少时接到令妹,二公子一行便同去驿馆下榻吧。”符昭信笑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 亭外树影轻摇。天穹薄布阴霾。 未时已过,空气中仍旧有着挥之不去的燠热。 郭荣的车队在驿路上快速行进。跟他日久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急性子,既然符娘子和杜娘子都骑在马上,那么,驾车人就不必刻意压低车辆的速度来确保乘坐者的舒适了。所以,车厢里坐着的唐氏、采儿、远山、五两等,都不得不忍受那种加倍的颠簸。 远山和秋池这几年随侍郭荣的时间长,多有锻炼,原本是可以骑马对付行程的,但是郭荣要她们在车内相伴符娘子的使从,她们无奈,只得陪着颠一路。 忽然一个大颠簸,车中几人被筛起来,头差点碰到车完了初见的客套话,韩令坤道:“好教大将军得知,家父目下也在贵乡邢州长居。”君贵一愣。韩令坤又道:“家父与尊舅,还是常来常往的好友呢。”韩令坤口中的“尊舅”,就是指郭荣名义上的舅舅、实际上的生父柴守礼。 君贵虽然戎马多年,与生父生母也没有太多往来,但心里还是时常惦记他们的。听韩令坤如此说,心中立刻便对他亲近了几分,笑道:“那可太巧了,少时得闲,还请韩都虞侯给我讲讲他们近况。” 韩令坤道:“这个自然。不过大将军,可巧的还不仅止于此。拙荆与符娘子,竟然也是旧日相识呢。” 闻言,君怜方面的一票人全感意外。君怜也起了好奇心:“韩都虞侯的娘子跟我认识?” 韩令坤道:“是。符娘子可还记得,以前令尊镇守武宁军时,有位姓秋的琴师曾经去府上教授娘子抚琴?拙荆就是那琴师的女儿。” 君怜与朱雀相视惊讶道:“海棠姐姐?” 韩令坤笑道:“是。我因快马赶路,不便携她一同到此,只教她去驿馆守候。此时,只怕她已将一切打点妥当,就等着贵客们驾临了。” 三州交界处的这个驿馆是个大驿馆,平素就迎来送往,颇有兴旺气象。这日,因有三方人马交会,显得比之前更加热闹。君怜、朱雀与韩令坤娘子秋海棠旧年曾经有过数月交谊,此番相见,自然格外亲切,在内室殷勤叙谈燕饮不提。剩下一众大男人尽情欢宴,旧知新交,劝觞斗酒,行令投壶,闹了个不亦乐乎。 宴罢,君贵叫上曹瀚、张美、林远等一同回到自己暂寓的房间议事。君怜的二哥既然来接,他就没必要再继续往下送,可以迅速返回永兴凤翔助战了。因此,齐州驿馆就成了他们此行的终点站。他们需要规划一下返程的行军方案。 正谈着,有人敲门。林远去打开来瞧,原来是韩令坤。适才席间韩令坤向君贵讲了许多邢州家乡事,聊得甚是投契,君贵对他也颇有好感。 韩令坤见室内人多,也不进来,只在门口笑道:“大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君贵便同他来在庭中。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28 齐州分道 (2) 韩令坤比君贵略小两岁,有心呼他为兄,又自忖不比符昭信显贵,不好攀附,何况郭荣看起来也不是随和之人,何苦讨那没趣。因此,韩令坤只是恭敬地礼道:“大将军明日就要回转,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将军可愿一听?”君贵道:“韩都虞侯有何事,但说无妨。”韩令坤道:“卑职在这齐州时间不长,原本是从别处转调过来的,并非田防御的亲信。卑职素来仰慕郭枢密和大将军,倘若有机会,大将军可否跟郭枢密说一声,将我召至二位麾下效力?” 通常而言,从藩镇手下调将是个忌讳。好在齐州只是防御州,比节度州等级低,目下的齐州防御使也不是什么名将,郭枢密的面子,要个人还是可以的。君贵略一沉吟,点头道:“好,我记着了。等机缘到了,我自会帮你办这件事。”韩令坤感激而去。 君贵回到屋内,与曹瀚等继续议事,未几,又有人敲门。林远再去打开来瞧,赫然却是符昭信。昭信向屋内众人略行注目礼,便向君贵笑道:“荣兄,难得有缘相聚,适才席上人多,没机会与荣兄多亲近。可惜,明日就要分离……” 君贵知他前来必定有事,笑答道:“我也正是这句话,原说少时就要过去找兄弟叙谈叙谈的,不想兄弟倒自己来了。”当下便将曹瀚等人全部遣出,这才对昭信道:“兄弟请坐。” 昭信并不着急坐下,却从腰间解下佩剑来,双手递给君贵:“荣兄,这是家父收藏多年的长剑,嘱我务必献于令尊座前”。 剑鞘镶牙嵌贝,雕骨勾金,单看装饰,就知道它必定名贵。 人家既是送给父亲的,君贵倒不便做主推辞,忙恭敬致了谢,双手接过。掣开来看,只见剑锋冰刃耀目,剑身镌着两个篆字:斫雪。 “斫雪?”君贵笑道,“这名字可太别致了。雪乃极绵软、极柔弱的物事,反而要以利剑去用力砍斫,这其中,想来大有深意。” 昭信也笑道:“依君贵兄所见,这名字里头有什么深意?” 君贵沉吟道:“《淮南子》有云,‘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魏国公以‘斫雪’为此剑赋名,莫非是想说‘柔弱胜刚强’的意思么?” 昭信笑道:“荣兄高见。‘柔弱胜刚强’的确是一层意思。”“还有别的意思?”“依愚弟拙见,还有一层意思。”“愚兄驽钝,是什么意思?”“是李太白的《雪谗》。--此雪更甚彼雪。” 君贵于诗文上记诵不多,最根本的底子,是少年时母亲亲授的《诗经》及若干首乐府和李杜。昭信所说的李白四言诗《雪谗诗赠友人》,他却恰好曾经熟读。当下便沉吟道:“……‘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群轻折轴,下沉黄泉。’……照这诗意,‘斫’和‘雪’都要做同一个意思解,‘雪谗’就是‘斫谗’。令尊的意思,是让我们警惕谗言、去除谗言?” 昭信颔首微笑:“荣兄无论怎么解释,都是对的。”君贵看他眉眼神态,与君怜颇有几分相似,一般的高深莫测、从容淡定,不由笑道:“尊兄妹倒都是制谜解谜的高手。” 昭信一哂,又道:“荣兄,你们有年余不在京中了,京中最近出了一桩小事,不知你可听说了没有?”“什么事?”“史太师杀了一个小人物。” 昭信口中的史太师,就是时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加了检校太师并侍中荣衔的史弘肇,是朝中带军职者中仅次于枢密使郭威的第二人。史弘肇自己是武人出身,蛮横暴虐,说一不二,对文官素来恣意蔑辱,官家跟前的红人苏逢吉、苏禹珪都不在他眼里。当朝权显中,他独独对郭枢密颇有好感、加意交结,算是郭威在顾命大臣中的盟友。 “小人物?” “是的,小人物,小到完全可以不在意他的姓名。” “可是?” “可是,这个人却是李太后的故人之子。官家为表孝道,推恩母家,大赏外戚,一些不知来路的闲杂人等便趁机走太后和国舅的路子,向朝廷请求补任军职。那人就这么求到了太后名下。没想到,史太师看到那人的关说折子后,勃然大怒,立刻叫人出去,当场砍掉了那人的脑袋。” “啊?!” “那人名义上是太后故人之子,其实与国舅李业更是关系深厚。李业原本早许了给他谋个官职,没想到求官不成反让他丢了性命,也是怒极,在朝堂上就与史弘肇吵了起来。” “官家怎么说?” “官家什么都没说,可是,推恩母族原本就是官家的主意。” “那……太后有什么表示?” “太后也没有任何公开的表示。” 君贵皱起了眉头。父亲跟史弘肇这个屠夫同朝为官,想不受他连累都难。 “后来呢?这事儿怎么了的?” “不了了之,没有后来了。” “嗯。那么……京中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么?” “值得特意向荣兄一说的,没有了。” 两人在门口揖别。月亮的清辉洒进廊檐,将昭信的衣服照得雪白。再过几日,月亮就要圆满了,月轮将会光华灿然。君贵送走昭信,仰望月色,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次日一大早,君贵先去寻访到张永德之父张颖,当面将张永德所托的湿痹丸药交给他。张颖力留君贵聚宴,君贵因有行程计划,到底婉辞了,相陪着叙了些人事寒温,喝了几盏茶水后告辞。张颖又托君贵给郭威夫妇及张永德带上些风物土产,君贵也一一收下。 回到州界驿馆,日已当空。君贵知道自己若不回来,大家都不会离开,便先来向君怜辞行。 走到君怜寓处的庭院中,见朱雀正独自向树而立,伸手去揭树上的藓皮。君贵与她相处了这些日子,几乎没与她正面交谈过,如今要分别了,想起君怜以前说过她慕道的话,不由好奇心起,便笑道:“榷娘子要取什么,在下可以效劳么?” 朱雀听出是郭荣的声音,没有回头。经过一路同行,朱雀心中对他其实已经没有恶感了,却不得不努力保持最初那种厌恶,否则,就好似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一般。有时候,她甚至希望郭荣显露出本来的恶少面目,不要像现在这样惺惺作态,斯文有礼。因为这是深具欺骗性的模样,抵抗起来颇费心神。 “不劳郭公子,我在采药。”朱雀转过身来,淡淡道。 “采药?难怪翚娘说你是神仙人物。”君贵笑道。在她面前,君贵不知为何总是陪着小心。也许因为这两年来旁人待他都太客气了,而朱雀却从第一面起就没给他好脸,他忍不住想要翻盘,想要让朱雀看到那个真实的、其实还很不错的自己。 或者,也有可能,这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曾清醒意识到的征服人心的欲望。这潜隐的欲望是那样不可遏制,因为他的目标根本不在一人一事、一城一池,他的目标是:所有人。 “不敢当,我不过闲着没事时配药练练手而已。” “听闻榷娘子时常随性云游,俯仰天地,于道法多有妙悟。有个问题,不知在下能否向榷娘子请教一下?” “更不敢当,切磋而已。请讲。” “《老子五千言》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似乎昏昏闷闷才能体‘道’,而昭昭察察,反而距‘道’越来越远。在下自忖是个俗人,却对乾坤至道有所企慕,百思不解,难免深自烦恼。榷娘子专于道法,想必对此别有解说。那么依榷娘子看,在下是该当继续用力求索呢,还是浑然放开,等待佛家所谓顿悟之机呢?” 朱雀顿了片刻,似笑非笑道:“郭公子既然提到《五千言》,就该记得那里面还有一句话:‘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郭公子想要求索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不必告诉外人,更不必求得外人理解。‘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昏昏闷闷,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所以昏即是明,明即是昏?” “聪明人的困惑,往往失之于过察,或者说,求索得太过用力。” “……榷娘子可否详说其中玄机?” “哪有什么玄机。”朱雀忽然不耐烦起来,态度也由平和转为冷淡,“我既不修内丹,又不服外丹,只是喜欢炼药而已,何况我本自昏昧不明,郭公子拿这么大的话题来问我,可真是问错人了。” 君贵意犹未尽,还待追问,见朱雀那意思,已是不想再答。将眼一错,却见君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们俩在切磋什么?说得好热闹。”君怜开口问。 “我们在说‘不可说’。‘不可言说不可说,充满一切不可说’。……”朱雀带点戏谑地颂念着,看她一眼,也不再理君贵,自己进了屋。 君贵笑道:“适才榷娘子说我求索诸事用力太过,似乎颇中肯綮。” “呵,朱雀出言往往直率不羁,若是哪句不入耳,荣哥哥别太放在心上。” “怎么会?她说得有理。” 君怜淡然一笑。 君贵看着君怜,想起自己的来意,语声不由变得低缓:“翚妹妹,今日昭信就要接你返家,咱们也要就此别过了。这一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 “荣哥哥……” “嗯?” 君怜沉默片刻。“……宝树生碧海,暗月不相临。谓有菩提心,终放大光明。……从今往后,我必每日为你及义父祈祝,望哥哥以尘世苍生为念,不要忘了你我的约定。” “……不会。” “回到京中,请替我向嫂子致诚。异日若有机缘,我定当亲自到府上拜望她。” “……好。” 两个人的心里似乎都尚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再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出口。所谓命运,大约就是这么回事吧。克制是对命运最大的尊重。 庭树摇摇,树身被朱雀揭掉的那块苔藓痕迹显得异常扎眼。君贵与君怜并肩而立,默默看着那处遗痕。遗痕就像往事的伤疤,可是,假以时日,终归还是可以长好的。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在伤疤被掩埋的地方,从今而后,世界将会疯狂生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29 枢密班师(1) 乾祐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大汉枢密使郭威率领包括长子郭荣在内的一众部将及平叛大军回到汴京。官家降旨在崇元殿接见。崇元殿是举行朝贺大典的地方,为人臣者能在此处得到皇帝召见,自然备极荣耀。 大汉的茂材良将伏了一殿堂。皇帝刘承祐降阶,亲手将郭威搀扶起来,温言笑道:“郭枢密这一年为国讨贼,栉风沐雨、宵衣旰食,着实辛苦了。荡叛平逆,四海畏服,郭枢密功莫大焉。”郭威谦卑道:“古人说,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微臣不过略尽职分而已,岂敢言劳。叛逆得扫,全凭陛下威名,微臣更不敢居功。” 刘承祐是个十九岁的青年,面色白皙,目光闪烁而游移。他两只眼睛间的距离、以及眼睛和眉毛之间的距离,都离得比较开,这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总是带着种对一切都不以为然的、属于青春期的叛逆和幼稚。他是先帝刘知远的次子。 如果要历数五代时期最工于心计、最擅长权谋的枭雄的话,刘知远绝对能站头排。他本来是石敬瑭的亲信部将,与石敬瑭一样,也是假托汉族的沙陀人。石敬瑭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为了跟后唐末帝打仗争帝位,便向契丹人求援,承诺自称儿皇帝,并附送幽云十六州。刘知远劝谏说,这样的条件太屈辱,称臣、多进贡就可以了,没必要当儿子、割土地。虽然石敬瑭没有听他的,但刘知远曾进谏劝止割土称儿的事情却在坊间流传开来。后来,晋少帝继位,刘知远据守河东,再不朝贡。耶律德光带着契丹兵打进汴京、入主中原时,刘知远一面派王峻入汴朝贺,一面却隔岸观火,加紧厉兵秣马,静待天下反辽义军烧起燎原大火。耶律德光被逼走后,天下人急需新的领袖,曾经有过反辽事迹的刘知远趁机带兵入汴,不费一枪一箭,简直是在一种众望所归的形势下自立为皇帝,建立了后汉。 这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情。当时劝进有功的郭威、杨邠、史弘肇等,现在都成了刘知远托孤的重臣。 刘承祐是次子,本来这皇位轮不到他。他的长兄刘承训品貌双全,立国之初就封了开封尹,也就是立为储君的意思。没想到刘承训无福,开国当年就薨逝了,年纪轻轻的,才二十五六岁。刘知远大恸不豫,过了一个月,也跟着驾崩了。世人大多感叹刘知远有运无命,帝位上手得快,撒手得也快,这中间的因果,一时半会儿也算不清楚。 刘承祐是李皇后所出,他继位为帝,自然没有任何悬念。 平心而论,刘承祐的皇帝当得并不顺意。从太后到朝臣,谁都拿他当小孩子,谁都想管着他,尤其是先帝的几个顾命大臣,骄横跋扈,作威作福,眼睛里哪有他这个官家!他只有回到后宫,在妃嫔、内官和侍卫们的环绕中,才能找到一点君临天下的感觉。 在所有的顾命大臣中,眼前这个郭威对他是最讲礼数的,每次说话都小心翼翼,做出谦恭的顺臣模样,比起史弘肇那类莽夫,不知要稳重多少倍。可是惟其如此,在刘承祐的心目中,这个郭威才最是可怕--他把所有的念头都藏得纹丝不漏了,谁知道到底他有多少心思!刘承祐深知,父皇留给自己的这些老油子都会演戏,都憋着坏将自己和自己继承的江山玩弄于鼓掌之中。可是,焉知自己又不会反过来玩弄玩弄他们呢? 刘承祐对郭威说完刚才那几句文绉绉的话,肚子里就没什么雅词了,于是换了副更让自己舒服的白话腔调,对内侍大声道:“来啊,给朕把御酒端上来!”一面携了郭威的手登上丹陛,满面春风道:“郭枢密,来,坐到朕旁边,咱们君臣共饮一杯庆功酒!” 走到皇帝宝座前,小皇帝拉着郭威,非要他跟自己一起入座。殿堂下平身站立的一众军将面面相觑,郭威更是惊出一头汗,坚辞不就。刘承祐从内侍跪进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酒递到郭威手中,笑道:“枢密,不要见外,坐下喝。”他那两只离得很远的眼睛同时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又热情,又偏执,又似乎带着些调弄和玩笑。郭威忙跪下双手接了酒,一仰脖子喝了,叩谢道:“微臣恭祝陛下千秋万寿。” 小皇帝满意地笑道:“诶,郭枢密,不要拘束,起来说话。朕不仅要赐酒,朕还要大大地赏你呢!”说罢,他挥挥手,一队内侍从殿侧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捧着金锭、银锭、绢帛、珠玉等物事,打头的,是一件内府织造的华美斗篷。 刘承祐亲手替郭威披上斗篷,退后一步观赏着,赞叹道:“这件斗篷,只有郭枢密才配穿!”郭威笑道:“陛下抬爱,微臣惶恐。微臣也有礼物,要献于陛下面前。”“哦?是什么?快让朕瞧瞧。” 郭威向丹陛下的郭荣使个眼色。郭荣转身,向崇元殿大门外一挥手。只听得殿外一阵脚步声,未几,两个士兵带着四个青壮汉子进来,向殿上叩首行礼。 “这是什么人?”刘承祐问道。 “回陛下,微臣剿灭河中、永兴、凤翔三镇之叛后,从俘获的牙兵中精选出来七十三名顺服、精壮之士,编为厅子都。这是他们的几个都头。微臣将这一都人马献与陛下,陛下可交与禁卫军都指挥使从严训练,或可充为……” 不等他说完,刘承祐打断问道:“七十三个?其他的人呢?” “都在殿外候着了。” “好。郭枢密有这番忠心,朕很欣慰。”刘承祐笑嘻嘻道,“郭枢密是将他们都交予朕处置了么?” “陛下这话,臣都不敢答了。”郭威也笑道,“天下四众,都是陛下的子民。臣只有献礼之说,岂敢交予处置?” “那好,听枢密的,朕就做主处置处置。”刘承祐正色道,“他们既然都是叛军余孽,朕也实在不敢留。来呀!将这七十三人押到外面,就地斩首!” 以郭允明、聂文进为首的侍卫们轰然应诺,铁甲铿锵之声与兵士呼冤之声响彻殿门内外。立于殿堂中的众将尽皆相顾失色。 刘承祐对一切充耳不闻,向身旁的内侍叮嘱道:“少时冲洗殿外之地时,你可得让他们干仔细了,那些石头缝里的血迹都得给朕打扫干净,不可留一丝一毫。”然后,他转向郭威,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模样:“朕这样处置,枢密有没有异议?” 郭威忍住心惊,低头道:“臣……绝无异议。” 刘承祐点点头,拉着郭威的手恳切道:“枢密连日辛劳,今日领了赏赐,就回府与家小团聚吧。明日,朕再为你议勋。” 汴京城中的郭府。帘幕重重,庭院深深,花木灿灿。 府内四处披红挂绿,呈现出年节时才有的火热景象。郭威的继室吴国夫人张氏和妾室董氏,以及郭荣的发妻彭城县君刘氏,早领着家仆将家宅拾掇得焕然一新。府中的未成年男女子弟,算算竟有九人之多,各各帮忙的帮忙,添乱的添乱。十五岁的四姐儿鹭娘也一早归宁,帮助继母和嫂子打理家宴,等待父兄归来。 人喧,马嘶。家院一叠声回报:“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0 枢密班师(2) 张氏未及发令,一众小儿已尖叫着奔向大门外。连董氏只得半岁的小女雁儿,也被乳母抱着加入了这热烈的欢迎队伍。张氏与董氏、刘氏紧跟着来到大门外,只见郭威、郭荣与张永德已经下了马,被一众闹喳喳的男孩子缠住了。 “爹爹抱!”“爹爹抱!”“爹爹抱!”争着毫不脸红地提出这项要求的,是郭威的三子意哥,和郭荣的次子喜哥、三子三哥。这几个娃儿,依次只有五岁、四岁和两岁,在年余没见父亲之后要求这样的特殊待遇,绝对是理直气壮得很的。 “嘁,真是小娃儿!”对此,郭威的次子青哥、郭荣的长子宜哥,都从鼻子里发出了不屑的声音。他们分别是八岁和六岁,已经长大了,对于这种向大人死缠烂打的幼稚把戏,感到了一种成熟者的鄙夷。 然而比他们更“成熟”的那几个—郭威的二弟之子、十三岁的守筠,郭威三弟之子、十二岁的奉超,以及九岁的定哥,却已经懂得了热情之外的礼数。他们站得像杨树那么笔直,纷纷举手作揖:“大伯”,“荣哥哥”,“四姐夫”。 最小的已经被父兄一把搂起来,不服气的还在奋力往父兄身上靠,鹭娘却抱着雁儿挤过来了:“去去,你们这些小粘糕,都让一让,最该先教爹爹和哥哥抱抱的,是这个呢。”说着,一把将雁儿递到郭威怀中:“爹爹,给!” 郭威惊喜地接住这个娇小的女儿:“这……这就是雁儿?” “对啊,董小孃说,这个乳名还是您出兵之前顺口给起的呢,是不是?”“对,对。” “呀,我也看看!”郭荣任由喜哥和三哥挂在自己身上,也将目光转向了父亲怀中这团粉妆玉琢的小东西。彼时家中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小女儿了,自从三姐去世,四姐也长大出阁,家中就被乱哄哄的小子们完全占领,再没有人来负责乖巧了。 说起来,四姐出嫁也是早了些,郭威和张氏董氏原本都不舍,多留在家中几年,岂不更好?可是一则郭威觉得张永德品貌难得,想尽快做成这门亲,不愿让他家久等;二则,他有个不敢说破的隐秘心思:他之前的女儿们,全都活不长,柴昭仪所生的长女和次女不用说了,便是三女鹂娘,好不容易活到十三岁,却突如其来一场大病归了西。四女鹭娘虽然看上去身强体健,可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呢?不如让她早些于归,早些与有情郎享受人生的欢愉,也不枉了来这人世一遭。 此时,郭威看着怀抱的雁儿,想起早夭的女儿们,不由将鹭娘的肩膀重重一抚,慈爱一笑。 雁儿不认生,在父亲怀中只管笑。郭威和郭荣轮番逗弄着她,所有的忧思与烦懑都抛诸脑后。 所谓征夫归来,最美满的情形,也不过就是如此了罢。 张氏、董氏与刘氏站在孩子们的外围,含着笑,远远看着这热闹的场景,也插不上一句嘴。 想象中的夫妻相见、执手凝注的场景不可能出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夫妻,他们是孩子们的父母、伯父伯母、兄嫂,他们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家人,他们是多年生丧乱离的遭遇所锻造出来的命运共同体。 只有鹭娘,趁隙悄悄走到一旁,向张永德挑了挑眉毛。张永德早自向岳母和嫂子见了礼,此时见妻子召唤,便走到她跟前,轻轻唤道:“四姐儿。” 鹭娘上下打量着他,忽地抿嘴一笑,满脸不脱稚气。张永德奇道:“怎么了?”“你黑了。”“那……那也是自然的。”“这回你跟着出去,爹爹训你了么?”“没有啊。我好好的,岳父为什么要训我?”“那荣哥哥呢,他训你没有?”“也没有啊,荣兄待我可好呢。”“哼,你毛手毛脚的,保不齐办坏什么事呢,他们不训你?”“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丈夫也是个经天纬地的大男子,怎的在你心中,就只有挨你爹你哥训的份儿呢?”“那好。他们不训你,一定是看我颜面上,不好意思。等回家,我自己来收拾你。” 提到他们俩的小家庭,张永德的心怦然一跳。彼时他的父亲和继母都在齐州乡间休养,东京家中,只剩了他们两人主事。没有了长辈的监管和拘束,那是一个充满****、柔情蜜意的小乾坤。爱情在每一卷帘栊、每一缕香烟、每一寸花叶、每一声丝竹处浓烈弥漫。 张永德忍不住将嘴凑到鹭娘耳边,轻声说了两句体己话。鹭娘红了脸,咬牙笑道:“看来你真是欠人收拾,好好的,还会不会说话了?” 这日的家宴特别漫长,饭菜也特别香。 一日的欢闹与忙碌在掌灯之后渐渐结束。月如玉钩。孩儿们都被赶上了床睡觉。做夫妻的,终于有机会静静地坐下来,仔细观察对方的模样,闲话几句体己家常。 刘氏拍哄着三哥,若有若无地哼着曲儿。君贵坐到她身旁,轻声问道:“还没睡踏实?”刘氏摇摇头,微笑道:“这孩子警醒,常常要拍足半个时辰,才不会半途醒转。” 君贵道:“每日如此,你也真是够辛苦了。乳母呢?” “我让她们去管大哥和二哥了,那两个睡觉也不老实。” “好。那你歇歇,让我来吧。” 刘氏起身:“也好,你先拍着,我去替你准备宁神的汤水,少时好好睡一觉。” 君贵拉住她的手:“别忙啦,坐下,歇歇。我又不是小孩子,他们三个还没够你团团转的?何苦为我再出去忙乎一番?” 刘氏看着他:“我乐意为你忙乎。”语声未落,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你看看,老夫老妻的了……”君贵笑道,自己鼻子也有些发酸。“这次出去,时间是长了些。” “唉,你一走,我这日子,就像过的不是自己的日子,全是孩儿们的日子。你回来了,我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有个自己……”刘氏低声说着,将手在腮边轻轻一抹。“适才瞧见四妹妹跟抱一他们小两口儿,那神情态度,一下叫我想起咱们刚刚成亲那阵子的光阴了。” 君贵露出了怀想的表情:“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那时候咱俩多爽利,没有这些小家伙拖累着。梅娘,咱们成亲也有……有八年了吧?” “是,八年了,还是杨孃孃操持的婚事呢。没想到咱们成亲次年,她就没了……她是多好的人哪,我到现在都记得她有多疼咱们……过一年,服丧期满,父亲才续娶了张孃孃,宜哥就是那年生的……再往后,日子就像装了轱辘,自己飞快地往前跑,不知不觉,连三郎都满地撒欢了……” 君贵叹口气,伸手搂住妻子:“梅娘,你跟了我,没享到什么福,日子里全是辛苦。这么一大家子人,上有父母要事奉,下有子弟要照顾;更兼我常年在外,夫妻间聚少离多……也真是难为你了。” 刘氏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将门之女,从小看着我父亲跟母亲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只是……”她的眼中又闪烁出泪光,“我只是舍不得你。” 君贵默然片刻,心意涌动。“……我知道。” -------------------------------------- -------------------------------------- 亲爱的读者诸君:新春好!猴年大吉!首先向过节还坚持看《颠倒火焰》的小伙伴道声祝福,你们辛苦了:p,祝你们今年想嘛得嘛。本节是我预先设置的发布篇章。因为外出,上网和上手机都不方便,所以不一定能及时看到诸位的反馈和回复。但你们还是要一如既往继续给我留言哦!要给我写下去的动力哦!今天给我留言的今年发大财哦!hiahiahia~我回报你们的,是充满魔性的笑声~ --------------------------- 注:我国久有食疗的传统,唐代孙思邈的《千金要方》里就专设“食治”卷。唐末五代,尤其至宋,以药汤保健的风气更是大盛。人们以甘草、紫苏,沉香、麦门冬、蜜香等带香气或甜味的药材熬制成各种“熟水”(“汤”),不仅自用,也可以待客,或者拿到大街上卖,类似今天广州街售的各类凉茶。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1 天阙议勋(1) 次日一早,郭威父子便应诏来到皇宫中的滋德殿。 杨邠、史弘肇、苏逢吉等比他们先一步到了,也在丹陛下候着。杨邠与史弘肇打着哈哈互相寒暄,剩苏逢吉一人铁青着脸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史弘肇是武人出身,杨邠是小吏出身,他俩虽然平时也多有彼此看不顺眼的地方,但却有个最大的共同点:都看不起书生。苏逢吉,包括跟他同期为相的苏禹珪,就是书生出身。 然而郭威对苏逢吉却很有礼貌,与对史弘肇和杨邠一样礼貌。见面先揖:“史太师”,“杨尚书”,“苏中书。”尽管以前苏逢吉对他做过很多阴事,险些害得他的枢密使都要被罢掉,但是,他仍然礼数周全。 郭威在朝臣中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印象:一些人认为他胆小怕事,一些人认为他深不可测。但无论如何,在政事的处置上,郭威看起来是一个比较好说话的同僚。从刘知远事奉晋祖时期就开始共事的这帮子人里,他还算比较顾念老交情的。 在河东旧属之外,朝臣中其实还有另一帮势力,看起来不乍眼,却牵连着朝局的细节和根本,那就是以冯道、窦贞固为代表的前朝老臣群体。冯道本人从后唐庄宗时期就在这汴京朝廷中供职,迄今历仕三朝八帝,多次为相,对朝政庶务比苏逢吉等新晋文宠不知要熟悉多少倍,多少政令方略,都出自他和他门生的谋划。真所谓铁打的朝臣流水的君,皇帝不管姓什么,都少不了他们这群干事的人。 新朝宠幸与旧朝遗老自然是很难合到一起的。好在旧朝遗老们也知趣,习惯了默默地退到一边,不在新皇帝跟前争宠。可是一旦新宠们放松警惕,保不齐这些油滑的老家伙会不会使劲钻到新皇帝那里去卖弄些什么呢。基于这样的担心,原本斗得不亦乐乎的新宠们偶尔也会团结起来,共同努力去排斥和打压遗老们的嚣张气焰。苏逢吉在这方面尤其卖力,因为冯道也是文臣。冯道为相,那别人的相就很容易沦为摆设。这个老头年资那么深,遗臣中一多半是他的门生故旧,他说的话,分量很足。 郭威对冯道也非常尊敬,出征河东平叛之前,甚至亲自跑到冯府去请教剿灭叛军的方法。天知道,郭威打了几十年的仗,有什么必要去向一个只会耍笔杆子的老头咨询呢?可是他偏偏去了,冯道也心领神会,大大咧咧给他出了主意:“李守贞仗着在军中资格老,以为士卒都只认他。其实这帮当兵的有何忠诚可言?你只要别吝啬,多多拿财物赏赐他们,他们的心,自然就归向你这边了。”说实话,军中的这个现实,还能有谁比郭威更明白的么?可是他把它当成冯道的建言来实践,并且有意让冯道知道自己在遵嘱而行。 郭威的心中,冯道是事实上的文官之首,是旧臣心态的晴雨表,是前朝遗老的代言人。 不过今日御殿议勋,官家并没有叫冯道一起来掺合。官家叫来的都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可见官家认为这是他们新阵营内部的事情,没必要在乎旧臣的意见。 官家还没有升座,滋德殿暂时由顾命大臣们主宰着。见郭威父子先礼了,几位顾命大臣便也向郭威一礼:“郭枢密”,然后寒暄。 他们并没有向郭荣打招呼,最多拿眼神扫他一下,算是给了面子。对此,郭荣不以为意。比起王峻王殷等父亲在军中的结义旧友,金殿上的这帮顾命大臣是些更难相与的老家伙。郭荣想起符昭信在齐州驿馆讲过的故事,不由多向史弘肇打量了几眼。 史弘肇时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也是刘知远的旧属,比郭威发迹得早。他身材高大,脾性简单粗暴,无论治军、治国,乃至治“君”,都是个不肯通融的强硬派。郭荣不由想到,对于自己心中深埋的那个重整乾坤的大志,此人一定也是块巨大的绊脚石。还好,有别的老家伙在对付他。就算到最后别的老家伙对付不了,还有父亲呢。--史弘肇对父亲是客气和敬重的,这其中或许还有大能者之间惺惺相惜的成分。 至于苏逢吉等谄臣,郭荣是不放在心上的。 说起来,自从在河中府与君怜订约之后,君贵对于自己的理想,算是有了比较明确的说法。可是到底如何实现,这其间具体的行动路线,却不是他目前能够想象得出的。他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目前的这一切都是不对的,是不可能长久的,只要他准备好,早晚都会有一个机缘到来,让他和父亲可以将一切推翻重建。 可是,他的理想是绝对的禁区,就算其时雄悍的大藩之主多少会做这样的梦,但梦境本身绝对是可做不可说的。他不知道父亲是否也做过类似的梦,他一直没有机缘与父亲探讨这种违禁的话题。但凭着二十多年相处中建立起来的默契和信任,他感到,如果条件允许,父亲应该会和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 父亲生性俭素,克己自律,待属下却一向慷慨大方。他本可以随时随地享受名利的丰厚馈偿,却始终对此置若罔闻。很显然,他志不在此。那么,他志在何方?他在为谁而俭素,他在为谁而克制,他又在为谁而慷慨? 君贵不敢细想。对父亲的心思妄加揣测,是不敬和不孝的。何况现在坊间已经有不利于父亲的传言,这更令他不敢拿这些意思去向父亲证实,去加重父亲的精神负担。他现在时常陷入一种短暂的迷茫状态,他只能紧紧跟随自己的感觉,努力去体会风潮的变幻,去把握这个时代最主要的那一条脉动。 要想成为弄潮儿,知道潮头在哪里至关重要。 内侍通报官家驾到。 殿中众臣依礼整顿衣衫,站立作揖,颂陛见之词。非重大场合免行跪拜之礼,是小皇帝登基伊始对诸位顾命大臣的宠遇,据说出自李太后的意思。 刘承祐款款走到御座处坐下,笑嘻嘻地等他们揖足工夫,才亲切地、满不在乎地降旨道:“诶,众卿免礼,免礼吧。”其实,免了跪拜,也就没有什么可免的了。可是形式上他总得说点什么。他不想给他们赐座,就只能顺口打发一句。 近臣们都发觉,迩来官家的脸上,越来越经常地表现出一种介于在乎和不在乎之间的神情,不仅是对事,尤其是对人。 当然,官家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他在乎谁不在乎谁,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所谓随意,就是顺遂他的心意:他喜欢的物事—比如娇媵、娈童—如果臣下也赞成,那么这个臣下就是好臣下,苏逢吉、李业之谓也;他喜欢的物事—又比如伶乐、荒游—如果臣下不赞成,那么这个臣下就是坏臣下,史弘肇、杨邠之谓也。现在的问题是,好臣下他在乎,坏臣下他也得在乎,甚至得更在乎。这让他很不爽。 不爽、憋气,却挣扎不动、无法出气,他只能表现得满不在乎。这几乎是他最后的屏障了。 “列位卿家,今日召你们来,是要为郭枢密议议勋。平定河中三镇之乱,郭枢密居功至伟,朕要好好赏他。你们议议,咱们给他加个什么恩赏比较好啊?”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2 天阙议勋(2) “依臣看,应加三师之衔。”杨邠看郭威一眼,奏道。所谓三师,是太师、太傅和太保的合称,位居正一品,在当时是用以加赐给有功权臣的高阶荣衔。其时,杨邠与苏逢吉等已经斗了几个回合,终于拿个错、借助李太后力量将他们挤到一旁,自己爬到了首相的位置,掌管着吏部这个最重要的中枢机构。同时他还兼了个枢密使的官,掣肘着郭威的部分兵权。所以对于郭威的晋升,他并不觉得对自己会造成什么威胁。 “三师岂足犒赏郭枢密的功劳?以臣之见,当于三师之外,再加侍中之衔。”史弘肇奏道。 “呃……”苏逢吉小心地观察着官家的脸色,虽然官家现在越来越会打哈哈掩饰真心了,但他还是从官家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不满的意思。他立刻说道:“郭枢密劳苦功高,加三师是自然有必要的,不过,再加侍中的话……臣以为有些过重了,还是等郭枢密再立下一桩大功劳再加,也不为迟啊。” “苏中书这话我就不懂了。”史弘肇不屑地瞥苏逢吉一眼,“三镇叛乱一起,举国惶恐,多少心存异志的外藩蠢蠢欲动!倘若不是郭枢密出马,又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勉力将三乱平定,今日大汉的天下,还不知会陷入怎样的危殆中呢!郭枢密巩固国本,力挽狂澜,这份战功,与开创基业也相差不远了,岂是在那些朝内随便张张嘴、写写字就能享受高官俸禄的人所能比拟的?便是于三师之外再封国公,只怕也不足以褒扬其功!”…… 当着准备受勋的人议勋,这是刘承祐的小把戏。他不会觉得尴尬,反正总有人会尴尬的。他喜欢这些素日不可一世的臣下彼此让对方尴尬难受。 “陛下,非是微臣对郭枢密的战功有何异议,实在是朝廷法度,什么功劳,什么赏赐,已经有现成的规矩放在那里,倘若贸然超逾,只怕难以服众……”苏逢吉气得红了脸,向上坚持道。 “陛下,可否容臣说一句?”这个时候,郭威不得不站出来了。 “哦,郭卿有话说?好好,郭卿请讲。”刘承祐说道,小心翼翼地做了个让别人都闭嘴的手势。 “臣此次有幸受命率领禁军出征,完全是仰仗大汉天子的威灵才得以破贼奏凯,岂是微臣自己的功劳?何况领兵在外,一应军旅所需粮草消耗,全靠朝中各位大臣谋划支持,做到馈饷以时,臣才能专事征伐,不为余务分心。现在叛乱侥幸平定,臣不敢独擅其美,倘若陛下真的要赏赐微臣,请陛下先赏赐朝中坐镇的诸位大臣。”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小皇帝和几位顾命大臣的预料。郭枢密不专美,不夸功,这是个新情况,让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那么……郭卿的意思是?”刘承祐掂量着,缓缓问道。 “请陛下先赏赐为国事日夜操劳、为平叛提供完善保障的殿中大臣们,然后再赏赐微臣。”郭威恳切道。 “唔……诸位卿家以为如何?”小皇帝将视线转向史弘肇等,似笑非笑问道。 “郭枢密的话有道理,”杨邠道,“兵事兵事,一半是领兵,一半是用事。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倘若没有殿中大臣们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运作筹划,三镇的仗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打下来的。” “是啊,郭枢密不专功,这很好。单凭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对官家当真是忠心耿耿,官家可要多降恩宠才是。”史弘肇以一贯的教训口吻对小皇帝道。小皇帝脸上挂着笑,似乎表示听见了,眼睛却并不看他。 “臣……臣也赞同郭枢密的想法。”苏逢吉从旁笑道。 刘承祐点点头:“好啊,就依众卿所言。不过,赏了你们,会不会有人说朕太偏心啊?诸卿都是平日在朕左右事奉的亲近之臣,获得赏赐,自然比那些离朕较远的外藩和宗室要便当得多。” “陛下所虑甚是。”苏逢吉道,“我等虽然时常接近圣躬,但治理国政、安定四方,到底离不开一众宗室和四方侯伯的襄助和支持。依臣所见,此番也应对他们有所加恩才是。” “史太师,杨尚书,你们二位的意思呢?” 史、杨二人相互看看,迟疑片刻,拿着架子表了态:“也行。”“可以。” “郭枢密,你的意思呢?” “臣赞同殿上诸位同僚的意见。” “好,那就不必在这里多说了。苏中书,你少时命他们将该赏的逐一写了来呈给朕批阅就是。”刘承祐扫视着这几个三言两语就替自家谋到了加恩的臣下,又将目光在他最琢磨不透的郭威身上逗留少许,最后停在郭荣身上,带着点笑意道:“郭大公子阜从郭枢密,鞍前马后奔波劳苦,朕也是要加恩的。” 郭荣看一眼父亲,不便说话,只低头揖礼。对于这个两眼分得很开的小官家,他一向有种滑稽的观感。刘承祐的长兄皇储刘承训骤然薨逝,刘知远沉浸在失去长子的哀恸中,直到自己身体垮掉、分知必死之际才匆忙指定刘承祐为继承人。父子二人离世的时间距离太近,刘承祐几乎没有经过备位东宫的时间,就直接登了大宝。在那之前,刘承祐只是刘知远几个儿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从来没有按照接班人的标准接受过培养。无论是他先前做公子,还是后来为皇子,郭荣与他见面的次数都不多,话也没有说过几句。但就这寥寥数面,刘承祐却给他留下了不省世事的纨绔子弟印象。尤其昨日他在崇元殿外当场斩杀七十三名厅子都士卒,更是让郭荣清晰感受到了他内心那无法遏制的破坏欲、那胡冲乱撞的爆发力。对比其父兄,郭荣心里有个强烈的疑惑:偌大的锦绣江山,恁多的黔首生民,交到这样一个不久前还在吸溜鼻涕的愣头青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郭威见官家转向儿子,忙抢着道:“陛下,这可使不得。犬子随从出征,那是他分当尽忠尽孝之事。便是有尺寸微功,也是赖陛下恩德所赐。倘若连他都要加恩,那微臣军中部属便人人皆可加官进爵了。如此,则朝廷爵衔,还有何庄重可言?昨日陛下赐过金帛,已经足够犒劳他们的,不宜再过骄纵了。臣恳请陛下三思。” 刘承祐哈哈笑起来:“郭枢密,你这也不要,那也推托,当真好教朕为难啊。这样吧,昨日太后给朕看了一样东西,朕觉得很好,正适合赏给你。”他向殿侧招招手,“来呀,把玉带呈上来。” 一名中官捧着个绢缎铺垫的木托盘,快步从殿侧走过来,看来是早就候在那里的。殿中众臣皆看到,托盘上盘踞着一条柔润如雾的玉带,双鞓裹着红锦,鞓上密密缀着一排精雕的神兽玉銙,后面两片圭形大**尾,分外洁白耀眼。不必近前细观,众臣便知道这必是一件令人垂涎的宝贝。 其时后汉建鼎不过两三年,即便高阶大臣的朝觐服饰也不过沿袭着“衣紫腰金”的老传统,并没有玉带加身一说。反而是此时不在现场的冯道等前朝或前前朝旧臣,倒还见过天子特许、满堂玉带的排场。 “这是庄宗宫中旧物,前朝高祖赏赐给了先帝。昨日得太后懿旨,朕就将它赏赐给郭卿吧。”刘承祐亲切地笑道。说实话,小皇帝对于拿这条玉带来打赏郭威,心里面是有些舍不得的。可是李太后赏识郭威,觉得他是自己人,跟随着先帝从开封辗转邺都,再回东京,再出镇北京太原,一直忠心耿耿,现下又出马平叛立了大功,必须要有些与众不同的赏赐才显得亲厚。于是亲自从后宫的珍库中挑了这条玉带出来,再三嘱咐小皇帝,一定要“满面春风”地赐给郭枢密才行。 朝臣其他众人听了官家此言,都露出了不甘与不服的神情,拿眼睛睥睨着郭氏父子。就连适才将郭威的战功捧到天上的史弘肇,此时也蓦然变了颜色。 郭威见状,立刻伏地向上拜道:“陛下与太后恩德,臣粉身难报。可是臣要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此宝。臣事奉先帝多年,无数次见到先帝赏赐有功的臣属,可是没有哪回曾赐以如此珍贵的玉带。目下殿中诸位顾命大臣,也都不曾得到腰悬玉带的殊荣。倘若朝堂上唯有微臣一人腰玉而立,臣将会羞惭汗颜,无以自处,请陛下垂谅。” 刘承祐似乎有些被郭威的恭谨和谦退打动了。这个郭枢密倒是会做人,也难怪先帝倚重他。 “郭卿,不必思虑过多。”小皇帝漫不经心似的开口道,“你的心意,朕明白了。你先将这条玉带接下。这是太后的意思,你不要,就是拂了太后的颜面,朕回到后面也不好交代。明日朕再从内库出几条玉带,将它们赏赐给所有的顾命和肱股之臣,你看如何啊?” 郭威忙叩首道:“陛下待臣恩深似海,臣唯有恭顺拜谢而已。” 刘承祐扫视着余下的权臣们,高深莫测地笑道:“你们也都有玉带,明日朕就着内侍赏给你们。”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3 藏锋守志(1) 数日之后,内侍高班来到郭府宣谕:枢密使郭威加检校太师、兼侍中。果然应郭威之请,没有给郭荣升职。 中官走后,郭威叫上郭荣回到内室。郭威道:“荣哥儿,此番爹不让官家给你加恩,你大概觉得委屈吧?” 君贵一怔,忙笑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郭威叹道,“你跟着我冲锋陷阵,出的力不比王峻他们小。”他拿起桌案上的几张朝报,一边翻,一边念,一边评论:“……王峻加检校太傅,这就跟我差不远了。白文珂为西京留守、加兼侍中,常思加检校太师,郭从义加同平章事,吴虔裕加检校太傅……这些还都是去打了仗的。在京城中枢呆着没动这些官儿,史弘肇加兼中书令,窦贞固加守司徒,苏逢吉加守司空,苏禹珪加左仆射,杨邠加右仆射……谁也没落下。还有王章,他是三司使管着钱财,若说后勤支持得好,他自然有几分功劳,所以也加了邑封。……此外,几个大藩主,邺都高行周、襄州安审琦、兖州符彦卿,都加了三师;青州刘铢,加兼侍中。……至于宗亲、外戚、亲信,就更不用说了:北京刘崇加兼了中书令,李洪信升了陕州节度,李洪义出镇澶州,刘信、慕容彦超都加兼了侍中……嘿嘿,真是好大一串加恩的名录。”他抬眼看着儿子,“这么多与此事无关的人,都平白无故得到了封赏,可是君贵,名录里却没有你。当日你也在场,你听到的,官家原本要给你加衔,是爹一力拦住了。……你就真的一点不怨么?” 君贵心情复杂地一笑:“儿子不敢。” “你可明白爹为何要这样做?” “儿子驽钝,是不是要藏愚守拙的意思?” 郭威拍拍君贵的肩:“大哥儿啊,不是藏愚守拙,是藏锋守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不就是自折锋芒、泯然众人、明哲远祸的意思么?目下朝野人心不太平,官家就像个拿着弓箭四处寻找目标的猎人,咱们呢,就像南郊猎场的獐子麂子。倘若只有咱们一家身肥体壮,自然那箭就射到咱们身上来了。只有当别的獐子麂子都是肥肥的时,官家那箭才有可能射往别处,咱们才有可能保全自己啊。” 君贵点头:“儿子明白了。” 虽然在内心深处,他并不很认同父亲的谨小慎微,可是……怎么说呢,这朝堂中已经有了一个史弘肇,有了一个苏逢吉,父亲不可能成为跟他们相类的人。父亲有父亲的行事风格,父亲有父亲的心思。 适才父亲提到了藏锋,可是后面还有一个词儿:守志--不是守身,是守志。守身才是想方设法保全自己,但守志呢?守志可不是苟且求存。父亲要守的是什么志? 君贵明白,父亲不会完全说出来那个心思,他只能猜。 “那么依父亲看,官家早晚是要射出那一箭的了?” “对。” “会射向何方呢?” “走着瞧吧。” 六百里外的兖州,符府。雕梁画栋,佳木葱茏,鸟****语,仆从井然。 符氏是当时最显赫的世族之一。早在唐末魏博节度使田氏之乱中,符家远祖符令奇、符璘父子就以舍命义附朝廷而闻名诸侯。其后,符氏子孙历仕各朝为诸节度、将官,武勋卓著。到了符彦卿的父亲存审,更是被晋王李克用收为义子,赐名李存审。李克用是后唐的实际开创者,后来被尊为武皇。李存审就此进入了皇家的外围序列,与李克用的长子、后唐庄宗李存勖辈分相同,典掌着一支由李克用数量可观的养子们为主将的“义儿军”。李存审在李克用麾下以骁勇忠诚得到重用,死后被庄宗追赠为尚书令、秦王。 李存审前后共有九个儿子,都复归了符姓,从军各领武职,符彦卿是他的第四子。其时符彦卿的三个兄长皆已战殁,符彦卿在剩下的诸兄弟中居长,其勇武谋略又在诸子之上,故而世人一提起符氏,首先想到的就是目下的魏国公符彦卿。 符彦卿少年时即成为庄宗侍从,长大后历仕后唐、后晋,不仅先后出镇各藩,在对抗契丹的战争中亦多有建树。到了刘知远朝,符氏一门归附后汉,自徐州移镇兖州。 刘氏建鼎日短,符氏来到兖州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可饶是时日尚浅,偌大一个家宅也已被经营得整饬有序了。符彦卿的元配张氏其时获封祁国夫人,昭信、君怜与四姐便是张氏所出。另有妾室金氏数人相助张氏持家,内外交谐。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4 藏锋守志(2) 符府内堂,芝兰吐蕊,古画悬墙。张夫人和金氏正在商量家政。诸妾之中,金氏性情和顺,说话得体,最得张夫人欢心。两人先议罢如何替三房孟氏一岁半的儿子换个更强壮的乳母,又缓缓商议着给府中婢仆添置冬衣的事情。府中旧例,中等以上婢仆每两年发付寒暑新衣各一身。前日营田送上了租佃,倒是可以拨出一笔来支应此事。 明年初就会出嫁的二姐君珍在一旁做针黹,十三岁的三姐君宜在念《女则》,不时竖起耳朵听听母亲们的闲话。 “你好生念着!”金氏轻轻敲敲女儿的脑袋,“少时夫人考问你。” 三姐君宜不满地嘟囔起嘴:“不是正在念吗?你们说话这么大声,还不许人家听见么?”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金氏嗔道,“你看二姊,老老实实绣了好几天了,也没说累,也没怪别人打扰。” “她是替她夫婿绣的,自然尽心,怎么会累?”君宜调皮道。 二姐君珍拿起绣花绷子,作势在君宜头顶虚晃一下,方向嫡母和自己母亲金氏道:“母亲和孃孃不管管三姐儿?恁小的年纪,什么事都打听,什么事都知道!” 张氏笑着轻抚三姐君宜的背,向金氏道:“她是调皮些。调皮些也好,咱们内闱有个假小子,也可领着兄弟们玩。昭序、昭信他们大了,自己都成了家,谁还乐意替咱们调理小子们?我们四姐儿倒是不怎么爱说话,我还嫌她太静了呢。” 金氏笑道:“四姐儿的脾性,倒是跟大姐儿相仿佛。” 提到君怜,张氏不由皱了皱眉头。金氏道:“大姐儿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也不怎么见她出来聚谈闲坐。……还是在抄经么?” “可不是还在抄经!”张氏叹口气,“适才我遣人叫了采儿来问,说是连日来除了晨昏定省、三餐睡眠,竟是手不释翰管,像有多少字要写似的!出阁之前,她不过闲时略翻看翻看佛经而已,此番回来,倒像是入了道了,真心痴迷了。” 金氏陪笑道:“抄抄经也好,有助于平复心绪。大姐儿为人温婉持重,有事从来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说。此番遇到如此大事,倘若不抄经纾解,岂不是会憋坏了她么?” “这个李郎……”张氏一言至此及时打住,看看君珍和君宜:“你们俩先出去玩玩,我跟孃孃说几句话。”姐妹俩眼珠子骨碌碌来回看看两个母亲:“好的”,起身行了便礼,怀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相跟着出了室门。 “这个李郎,真是害死我们了!”张氏凑近金氏,咬牙怒道。“好端端的谋什么反?连同他那老子,也不看看自己是块什么料,皇帝是谁都当得起的么?仗着有点积财,杀头夷族的勾当都敢干!当初国公爷挑了他家,我还说过,那李守贞是个狠悍之人,怕家风不正。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金氏劝解道:“夫人也别怪国公爷了,国公爷当初择定李家时,李家正在势头上,谁看着都羡慕啊。他若不反,想必官家待他也会恩宠日隆的。” 张氏向她一瞥,语气中添了两份酸意:“哼,你倒是会护着他!” 金氏陪笑道:“妾是护着夫人,怕夫人气坏了身子。” 张氏叹口气:“……唉,你说现在咱们拿她怎么办?怎么办!” 金氏道:“夫人也不必过于担心。待姐儿在府中好生将养个一年半载,把身子调强壮了,气儿调顺了,再替她挑个好女婿嫁了就是。” “嘿,你说得轻巧!”张氏皱眉道,“她的元夫是犯了大逆罪自燔而死的,她身上沾着他们李氏的晦气,还有哪个有头有脸的藩镇子弟敢要她?!便是想给年纪大些的藩镇填房,只怕也没几个有胆量敢跟逆属有所牵扯吧?天下底细清白的女子有的是,人家再想结交国公爷,也未必肯搭上自己半截婚姻……” 金氏听张氏越说越来气,忙柔声劝道:“夫人快别气恼了,咱们管自在这里为大姐儿的将来发着愁,大姐儿自己的意思如何,夫人可知道么?” 张氏沉吟道:“你说得对,我问问她去。回来这么些天,我也该找她好好说话了。”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5 一念清凉(1) 君怜居处,帘栊清幽,香篆细细。 朱雀和君怜俱在这若有若无的香篆笼罩中专心做自己的事。书桌很大,大得像是画案,两人共用也不显得拥挤。这是君怜出阁前的旧物,她们从小便在这桌前共习,历次移镇搬家时都仔细携带着,不舍得扔掉。此番回来,在这桌前重拾旧忆,倍觉亲切,也倍觉伤感。 朱雀那堆炼药的家什,牢牢地占据了书桌一隅。此时她正参照着一本古书,在石臼里舂了各种药粉,挨个儿称量,然后往一个小钵中添加。她准备从新配制一种蜜丸。 君怜在细心抄录《无量寿经》,松墨雪笺,工笔小楷,笔意缓慢而柔韧。既拥挤又孤独的光阴变得绵长隽永,饱含深意。 朱雀停下鼓捣,合上书,望着空中发起呆来。君怜余光中见到,也不理会,直到朱雀“诶”了一声,才不抬眼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能不能加点黄精进去?”朱雀道,“我在师父那里看到过一个古方,说是华佗留下的,叫做‘漆叶青黏散’。我不知道青黏是什么,师父说,他猜就是指黄精。” 君怜停笔问道:“你这次是要配什么药?” “还是养生丸。上次照师父的方子配了五十丸,交十丸给师父验了,说是不错。我自己亲身试了月余,总感觉力道还是弱些。我想,黄精补中益气,甘平无毒,连神医都以之增寿,拿来做佐使,于药效应该是大有助益的。” 君怜笑道:“你最近怎么迷上养生丸了?以前你常替师父研制的,不都是些舒筋活络、健脾养胃的药么?” “我是替你制的。”朱雀淡淡道。 君怜惊讶道:“替我制的?我又没病,平白无故吃什么药?” “你的身子根基不够强壮,每日里思虑又多,何妨吃点进补的药丸益气固本?” “朱雀,我真的没……” “怎么啦,嫌我没招牌?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创新方子了。上次进给义母的香砂养胃丸,我就根据她的脉象改了方子,添减了好几味呢。”朱雀道。 君怜笑了起来:“廷献和承璋就在外面侍弄那几株海棠树,要不,少时将他们叫进来给你试药?” 朱雀不高兴了:“哼,你信不过我?我的黄精养生丸,偏要拿你试药!” 君怜无奈道:“你几时才能不闹腾我呀?” “我何尝闹腾你?”朱雀反驳道。忽又想起一事:“诶,对了,你可还记得你出阁之前,咱们一起赏过的那幅青绿山水,就是初唐小李将军李昭道的那幅真迹?” “记得。《春山行旅图》,是不是?” “是。我记得义父给了你做嫁妆,对不对?河中那场大火,这画儿是不是给烧没了?” “没有,抢出来了。怎么啦?” “我想再看看。” “怎么平白无故地想起它来了?” “反正就是想看看。--翚娘子可舍得赐我一观呢?” “哪敢舍不得?”君怜笑道,“榷娘子从来说一不二。榷娘子但有吩咐,我谨遵芳命就是了。” 因叫了采儿进来,从书箧里找出《春山行旅图》的画轴,展开了与朱雀一同观瞧。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朱雀看着画儿,不由吟诵道。君怜笑着接下去:“……‘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两人相视一笑。 朱雀细看着画中的苍崖晴峰,轻声感叹道,“要是咱们能住到这画儿里去,该多好!” “你上次看这画儿的时候,说了同样的话。”君怜看着她,若有所思。 朱雀笑道:“那么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还记得吗?” “我说,是啊,真想咱俩一块儿住进去。” 朱雀点头:“对。那时候咱们还小,以为这样的山水,只在画中才有。及至我云游过一些地方之后,我才知道,想住到这样的地方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君怜眨眨眼睛,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君怜,现在你是自由之身了,不如你跟我走吧!咱们一起四处云游,去遍访名山古刹,多么逍遥自在。‘摆脱尘机上钓船,免教荣辱有流年’,乱世惊涛中,总有你我的兰舟。” “走?” “其实旅途中诸事可繁可简,不必定像你素日出门那么啰嗦。只要盘缠足够,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叫上廷献和承璋一起,也不必担心安全,多好啊!倘若你惦记家里,咱们出去逛它一年半载就回来,顺便给义父义母献上我采制的仙药,也算师出有名,没有白跑这一遭。倘若遇到合适的地方,咱们索性就住下来。反正外面的世界乱糟糟的,咱们也没什么办法去改变,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呗。实在无聊,或者没钱了,我还可以卖药丸为生呢!--怎么样,我这主意好不好?你跟我一起走吧!” 君怜沉默良久,温柔地一笑:“朱雀,我也想陪你出去走走,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 “为什么?你现在又没有家室之累。就算父母跟前,家里那么多兄妹,也不必非得你来尽孝,你有什么割舍不开的?” “朱雀……”君怜深深叹了口气。 朱雀沉下脸道:“你……你不会是急着再把自己嫁出去吧?” “朱雀!”君怜气道,“你怎么说话呢?” 正闹着,忽听得屋外采儿、陈廷献、范承璋等一叠声致礼:“夫人。”君怜知道母亲来了,忙收敛了面容,略整衣衫。朱雀也闭了嘴。 采儿早掀起帘栊,引张氏迈步入内。君怜与朱雀均行礼道:“母亲来了。” “翚娘,”张氏温言笑道,“你在做什么呢?”君怜亦微笑回道:“女儿在抄经。” “榷娘,你呢?”“我……我在调制一味新药丸。”“哦,调制新药啦?好,好。你那天进给我的香砂养胃丸,我吃了几日,果真觉得有奇效,比你之前托人带回来的蜜膏还好。看来这一年余,你的医术又长进了呢。” “母亲感觉有益,那就最好。女儿也谈不上什么医术,不过是拣拾些他们炼丹熬药的些微末技而已。” “诶,医家常怀慈悲之心,济世以方,制药术也不算末技了。像经常来往咱们家的徐医正,我看他门户就很正大,跟你的师父相比,怕是也不输几分。”张氏对这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养女素来客气,一则因她原本出身尚书门第,看父执辈的情面上,上宾的礼遇总还是有的;二则虽也从小教导,却并不了解她的内心所想,出言轻重也就越发谨慎。以前还张罗过送她出阁,不想她一心慕道,竟当着自己夫妻双方的面坚拒了,倒弄出不大不小一场尴尬来。现在她既随君怜归来,只好图她不顶不撞,两下相安无事便罢。好在这孩子也还算明事理,虽说在婚姻大事上不附俗情,到底是知恩图报的,因自己学到些调汁弄药的本事,便时常亲自做了丸膏来献与养父母,也是报答自小收留她的一番恩德了。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6 一念清凉(2) 朱雀听了养母的话,只是一笑。养母拿刚告老的御前红人徐医正来比拟她师父前朝医正高家,意思是夸她技艺所出有门有派,非是江湖郎中可比。然而这种比照实际上是令朱雀难堪的。朱雀之所以坚持不肯出头行医瞧病、坚持只在私下替师父和亲友配药,就是因为她不愿被人归入医卜之流。别说现在还饿不死,便是到了要饿死的那一天,她也不肯放下自己尚书之后的架子。在她心中,自己能向无辜被夷灭的家族表达无尽追怀和永久忠诚的方式不多,这是其中之一。在衣裳和腰带上镶滚紫边与金边,以纪念“衣紫腰金”的父祖,也是方式之一。当然,保持对郭荣的仇视,就更是方式之一了。 张氏与朱雀寒暄已毕,这才在桌案边坐下,伸手拿起君怜正抄录的经书来看。“《无量寿经》……嗯,抄了也有好些天了吧?” “是,反正也不急,女儿慢慢读,慢慢抄着。” 张氏小心地观察着君怜的神情,从她淡淡的面目上,看不出她心中是否有波澜。君怜回来后,张氏夫人和符魏公对于河中的事情还一句都没提过,心中纵有万千疑问,也顾念着君怜的心绪,害怕引她伤心。现在看来,君怜似乎已经放下了,那么有些话,就不妨打开天窗亮亮堂堂说一说了。 “君怜,我有些话,想私下里跟你叙叙。”张氏说着,扫了朱雀一眼。朱雀明白她的意思,起身道:“我正好要出去寻承璋和五两做事,母亲请宽坐着。”张氏与君怜俱点头。 待屋内旁人都退出了,张氏方向君怜低声道:“我且问你,李郎他们家这事儿,到底……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君怜变了脸色:“女儿……不清楚。” “事先就一点行迹都没有吗?你就不能劝止吗?” “女儿劝过李郎几次,他不肯听。慢说女儿,就是婆母,也是劝过的。他们父子一意孤行,连自己的部将,一开始真有死谏的,竟真的不眨眼就杀了,说是怕泄露事机。” 张氏沉默良久:“唉,那就罢了。总是有了点根基,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好好的封个鲁国公还嫌不够,也做那不该做的梦!要都像他们这样瞎起念头……”她左右看看,愈发压低了声音,“咱们符家不比他们李家更为根深叶茂?你祖父在前前朝还算是皇义子呢!想做什么不比他李家便宜?咱们为什么不做那事?咱们为什么巴巴地从徐州过来附了刘氏?还不是认得清自己的命数罢了。” 君怜垂首,尚未过去的往事又沉沉压回心头。十七岁出阁,两三年的少年夫妻,也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刻……可是,再柔软的过往都敌不过那一颗狂妄的野心。既然生在这个群雄蜂起、皇位频迭的混乱时代,谁说有野心就是错的呢?他们只是没有驾驭并实现野心的能力而已。 “自作孽,不可活。”张氏叹道,“翚娘,到了今日,你不会还在惦记李郎吧?” 君怜再次感受到了心里的隐痛,目光渐渐湿润,语音却低沉而坚决:“女儿与李郎的往昔情分,在河中那****提着剑到处找我、想要杀掉我的时候,就已经了断了。女儿不肯随他去死,就是因为女儿自忖无辜,不必为他们的狂妄殉葬。何况,女儿纵然一死,也无法减轻他的罪愆。……可是,毕竟夫妻一场,李郎待我无情至此,女儿待他无义至此,纵到黄泉,恐怕彼此都难以面对,也无须枉然辩解了。所以,……从此两不相干,也就是了。” 张氏抚慰道:“对,是这个话,两不相干就是了。翚娘,你好生将养着,待事情彻底消停了,过去了,我与你父亲再慢慢替你留心个好人家,可好?” 君怜猛然抬起头:“不必了。” “怎么呢?” 君怜缓缓道:“……佛语有云,人在荆棘丛,不动即不伤。又说,一念放下,顿得清凉。女儿此番全身而归,已是天赐侥幸。此后每日抄抄经、看看书就很好,无拘无碍、思接八荒……母亲不必再为女儿的将来劳神了。” 张氏沉吟道:“这话有道理。我本来也想着,此番李氏合族被夷,单单你却从兵刃中逃出性命,这只怕既是你消受不起的福运,也是你承受不了的业报。……翚娘,你既然心志坚定,何不索性剃度出家、舍身事佛?这也是个彻底消业的法子啊,还省得将来官家或是别的什么人拐弯抹角找你麻烦了。” 君怜以佛经照耀心灵,却并不是个一味避世的人。听了母亲的话,君怜心下又是失望,又是懊恼,头脑中还不由自主闪过当日万佛寺大雄宝殿前万人争看剃度的滑稽场景。母亲是心疼自己的,但她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心志和意愿。她所看到的,只是眼前这一场无妄之灾。 平心而论,这不能怪张氏夫人,她以为君怜一心向佛,为了让女儿彻底远祸,才提出了剃度出家的建议。她不知道君怜心里真实的想法也属自然,君怜怎么可能向她兜底说出自己心里的那个志向?连朱雀都是自己猜的。 君怜站起身,因为气恼而红了脸:“死生有命,此是天意。女儿潜心求索至道,便是对天意之善的回报。天若有知,想来也会嘉许女儿的慺诚。女儿以为,这就是天人两相安的法门了,何须妄自毁损自己的形貌发肤,去图个形式上的度厄解脱呢?” 张氏愕然看着君怜,半晌不语。这个闺女,自己一向是爱重的,却总感觉吃不透她。她跟她爹反而更有话说,好些事,他还非常乐意听取她的意见。当年她出阁,她爹自己在家难受了好久,连着一个月,酒都喝得比平日多了两三倍。所谓父女连心,指的大概就是他们这种情形吧。 罢了,罢了。 张氏叹息一声,带着些赌气道:“阿孃不过说说而已,你何须如此着急?我这就去跟你父亲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君怜懊悔自己将话说得太生硬,忙扶住母亲:“阿孃,请恕女儿……”只说了半句,忽然哽咽难续,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张氏叹口气,拍拍她的手:“行了,不必说了。” 母女间一阵长长的沉默。 这当儿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话:“四姐儿,夫人正跟大姐儿叙谈呢,你先不要进去。”“四姐儿且慢,待小人通报一声再进去吧。” 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回答道:“不必了,你们忙你们的。母亲在?那更好了。” 房门轻轻打开,帘栊晃处,符家的四女儿君爱轻快地迈步进来。她今年十一岁,也是张氏所出,是君怜的胞妹,素日虽然话不多,但行事娇憨率真,颇得父母和君怜的喜爱。 “阿孃,你到大姊姊这儿来啦?”君爱行了礼,笑嘻嘻道。 张氏摸着她的两个鬟髻:“我来看看你姊姊。你跑来做什么?” “我来找大姊借书看。”君爱道,“阿孃,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家常而已。你今日这发髻梳得松,好看。”君怜也抚摸着她的鬟髻,“你这次要借什么书?” “随便什么书都行,大姊觉得好,就给我看看。”君爱道。 君怜一笑:“行。” “四姐儿,你从哪里来?”张氏问道。 “从爹爹那里呀,我原本是去找他给我拿书看的。” “那你怎么又过来了?” “爹爹带着哥哥们接旨去了,我就过来啦。” “什么?接旨?!什么旨?谁来传的?” “我哪儿知道是什么旨啊,反正就是个京城的中官来传的呗。” “嘿,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不早说!我得赶紧过去了。接旨……什么旨啊?平白无故的来什么旨呢?--这么大的事儿,你这孩子当玩笑似的,爱提不提的!”张氏一面嗔怪着,一面迅速起身出门,叫上自己的使女,急急往前面去了。 这里君怜拧着君爱的脸蛋:“你看看你,让阿孃着的这急!怎么痴长了几年,竟然越变越傻了呢?” --------------------------------------- 亲爱的读者诸君:情人节快乐! 如果没有情人,元配节快乐! 如果没有元配,哥姐节快乐! 如果没有哥姐,弟妹节快乐!(我看谁把“弟妹”想歪了……) 如果没有弟妹,我也帮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7 分论英雄(1) 朝廷对于几个大藩普惠加恩的圣旨终于传到了兖州:兖州节度使、检校太师、中书令、侍中、魏国公符彦卿加守太保。 符彦卿领旨谢完恩,将前来传旨的内侍高班王景通请入客室,好生寒暄了一番,又苦留王高班燕饮。王高班回说圣命在身,不敢妄为,符彦卿便命人携了数个礼盒,殷勤将王高班一行送回驿馆休息。 这里符魏公便将成年的儿子昭序、昭信、昭愿等叫到一处议论。对于朝廷的恩赏,他们家早已见惯不惊,可是目前没鼻子没眼睛的忽然又加封,倒有点出乎意料。兄弟几人想起早两日见到的朝报,推论此番加恩必与郭枢密平叛有关。七嘴八舌议了一番,也议不出更新鲜的点子来,符魏公便让他们散了。 符魏公时年五十出头,身强体壮,精力十足,便是常年征战中落下的那几处好不了的伤,也没让他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任何疲态。打发走了儿子们,他心念一转,又派人去内宅将长女叫到书房叙话。 符魏公由客堂回转到书房时,夫人张氏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符魏公见她神色不安,知她所为何来,便笑一笑,向随从使个眼色。随从忙将手捧的圣旨拿给她看。看罢,张氏吐出一口气:“唉,原来是这事,倒吓了我一跳!”符彦卿笑道:“夫人吓的是什么?”张氏道:“君怜的事啊!李氏满门都烧了,就剩她一个跑脱,那小官家脾气古怪,万一不依不饶呢?” 符彦卿道:“原来是这事。夫人也忒小心了!君怜一个女娃儿家,跑脱了又如何,还能再为亡夫报仇、拉一票人马造他的反不成?” 张氏恨不得立刻去捂住丈夫的嘴巴,左右看看,低声急道:“你、你,你这说的什么话!还说我忒小心?我看你也忒不小心了!” 符彦卿哈哈笑起来:“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不多时仆从通报君怜来到。张氏略有些纳罕,符彦卿道:“是我叫她来问些事。”张氏点头道:“若是河中的事,适才我已经问过了,还没来得急跟公爷说。这丫头气儿还没顺,公爷可掂量着问话,省得惹急了不好下台。”符彦卿笑道:“夫人不放心,就一起听听吧?”张氏嗔道:“不就是想我走么?哼,我还真不稀罕听你们爷儿俩瞎聊!” 说着君怜已经被引入屋内,见父母俱在,先向上行了便礼。张氏应了礼,起身笑道:“好了,你们父女叙着,我先回后头去了。”君怜忙道:“母亲再多坐一会儿。”张氏道:“我还有事。你父亲叫你,也有他的事。你管自叙你们的,不必拘礼了。” 张氏走后,君怜看向父亲:“爹爹……”符彦卿笑笑没说话,将圣旨给她看了,方问道:“咱们家在兖州呆着寸功未立,却平白进封,加守太保,这里头的意思,你是怎么看的?” 君怜未出阁之前,符彦卿就喜欢跟这个长女探讨一些大话题,比跟儿子们探讨的兴趣还大。虽说君怜阅历尚浅,但父女俩在许多问题上都有着浑然天成的、很深的默契。君怜嫁人,符魏公仿佛剜却心头肉,数月食不甘味;君怜回归,符魏公虽然怜悯她的不幸,心底却又难免暗藏一丝欢喜,为的就是遇事又可以叫她来一起痛痛快快指点挥斥了。 君怜自己非常喜欢与父亲的这种对谈,她也很享受这种被需要、被肯定的时刻。她直济沧海的大志,虽然从未向父亲明白说出,但父亲显然是懂得的,或者说,是可以猜到的。时代的形格势禁之下,这种事关民生经营的大梦,女人只能通过男人来实现:他若为藩主,她当努力令一方安宁;他若为使相,她当努力让百郡沾恩。……只要她有心,她可以做的,很多。 父亲当初替她择李守贞之子李崇训为婿,未始没有替她圆梦的意思。 所托非人,并不是父亲的错。毕竟,野心与能力的差距,只有在野心暴露之际才能被衡量。 她的大志,难道不也是种野心么?至少,是一个闺阁女子所不宜具有的野心。因为李氏的骄狂,她一度心灰意冷,放弃了这个志向。然而另一个人的出现,却又让那梦想死灰复燃了。虽然那个人的梦想尖锐巨大到可怕的地步,但她的心志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坚决。她为了实现大志所意欲付诸的行动,岂只是抄抄经、念念佛、祷祝祷祝而已? “此番无功被加恩的,也不止爹爹一人吧?”君怜沉吟道。 “对。此番加恩,可谓泽被百官。不过加恩的多是中枢京官和宗室、戚里,前两日的朝报中,列了一大堆他们的姓名。至于外藩,今日我问了王高班,却只有邺都的高王高行周、襄州的齐国公安审琦和你爹三人。” 君怜道:“这三藩都是累朝勋旧,既然泽被百官,适当加恩于大藩,似乎也说得过去。” 符魏公道:“你是说,官家以我们三藩为代表,来传达对外藩的恩宠?” 君怜微微一笑:“依女儿看,不仅是恩宠,还是警告吧。” “说说看。” 君怜低声道:“先帝建鼎不过两三年,虽说是在契丹人败退之后顺应时势入主中原的,毕竟人心未附,朝野不平。就算禁军有郭枢密统率,但外藩势力又岂容官家小觑?我想,在官家眼中,有实力步河中李氏后尘起兵的外藩,大概首推高邺王、安齐公和爹爹了。” 符魏公一笑:“你在河中,那李家父子当时是个什么情形?怎么就决定反了呢?” “依女儿事后推想,他们父子怕是久蓄异志。与咱们符氏联姻,应该也是壮大势力之一环吧。爹爹,李氏家财巨硕,行事狠辣,在筹措军资、调兵遣将、鼓荡士气诸事上,都有一套独出之法。倘若没有郭枢密阻遏,他们三镇合兵,联络的藩镇将会越来越多,战火将会越烧越大,半个中原说不定就落入他们手中了。倘若到了那个时候,女儿就是他们手中的人质,他们拿女儿来跟爹爹讨价还价,召唤爹爹一同起兵,爹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8 分论英雄(2) “哼,就凭他李氏的来头?还差得远!爹怎么可能跟随他们起兵?” “那么,如果仅仅是要求爹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呢?” “那……就不一样了。为着你的安危,爹也势必不能轻举妄动。那年讨杨光远,李守贞是主帅,我为副贰,我知道他统军行事的风格:干脆利落,有情无情全在一念之间,也算是枭雄路数吧。” “这就是了。女儿以为,李氏起兵肆无忌惮,就是因为他的子侄与外藩联姻者众多。他算准了姻亲们会投鼠忌器,就算接到朝廷围剿的命令,也不敢下狠心与他死战。据女儿日常听他们言语,在他们父子眼中,能与河中相抗衡的藩镇,除了宗室河东王刘中书,大概就只有咱们兖州了吧。至于郭枢密统领的禁军,他们是不放在眼里的。” “哼,那他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郭雀儿是什么人哪?杨光远权倾朝野最鼎盛的时候,郭雀儿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就没把杨氏放在眼里,就敢公开拒绝跟随他去讨邺都范延光之乱。李守贞居然不拿郭雀儿当盘菜?难怪他此番会死在郭氏手里了。” “河中城将破之前,李氏父子一直在感叹:时也,命也,运也。其实据女儿看,便是时运再好些,他们恐怕也不能成功。” “嗯?此话怎讲?” 君怜轻轻叹了口气:“女儿以为,李氏父子虽有三分英雄气,到底器局狭窄,心中装不下乾坤,就算侥幸成事,僭称天命于一时,也终将与桀燕相类,如同过眼烟云,转瞬消散。” 符彦卿点头,沉吟片刻,问道:“依你看,三藩比河中如何?官家收拾了李氏之后,会动外藩么?” 君怜思索道:“安齐公,女儿没见过,不知端详;高邺王呢,女儿此番回来经过天雄军时拜会过他。女儿以为,他风格豪健,整军井然,所据之地又为军事要津,的确不可小觑。可是他并没有反迹,官家有什么必要自找麻烦呢?” 符彦卿冷笑一声:“像安齐公、高邺王和你爹这样的,在刘氏官家那里都是前朝外臣,不是河东肱股心腹。倘若是老皇帝御宇,自己弹压得住,当然可以放宽心。现下是小皇帝在位,许多外藩旧臣,他怕是连见都没见过,他怎么可能放心?” “所以他才更得倚重郭枢密等先帝心腹的力量,来震慑外臣吧?” 符彦卿笑了起来:“嘿嘿,倘若小官家对先帝的心腹也不放心呢?” 君怜沉吟道:“早前留意李郎他们的言谈,似乎军中的确有着对郭枢密不利的说法。爹爹也听到了什么吗?” “这还用听别人说么?郭枢密到了目下的地位,这类流言,早该被人放出来了。” “那么郭枢密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了。” 符彦卿笑道:“不是还有契丹人么?契丹人在一日,他的位置就在一日,这倒是不必担心。君怜,此番你蒙郭氏相救,还拜了郭枢密为义父,得他多方庇护,爹对他父子很是感激,那也不必说了。你与他们相处有日,对他们应该有所了解,跟爹说说,你对他们父子怎么看?” 君怜知道,关键的时刻到来了。她对郭氏父子的判断,或许将影响到兖州符氏将来对郭氏的态度和行动。她掂量着缓缓道:“女儿以为,郭枢密满腹韬略,进退有度,郭大公子果敢勇毅,光明磊落,父子二人俱是人中龙凤。” “哦?”符彦卿显然注意到了君怜罕见的措辞,“你对他们的评价如此之高?” “女儿见识有限,能够拿来对比的,不过是曾经有缘一面的其他藩主而已。” “那好,你就把你见过的这几个大藩都给爹评评。郭威父子、高行周父子,刘崇父子,史弘肇父子……,倘若李氏父子为三分英雄,其他那些人又是怎样?” 君怜笑道:“爹爹在考我功课了。” 符彦卿道:“不考你,爹真心想听你的意见。” “那女儿可就大胆妄言了。说得不对的,请爹爹指点。” “无妨,尽管说吧。” “女儿以为,史氏原也只值三分,可是他有个不错的儿子德统。爹爹可还记得,那年咱们几家相约春猎?女儿在猎场见过史公子一面,感觉他为人明睿,比他父亲倒更有人望。所以加起来,史氏父子值得四分。”“……嗯,接着说。” “********以宗室据守河东,家底深厚,甲兵充足;河东王本人豪侠仗义,可是又难免刚愎自用;世子赟,为人行事中规中矩。他们父子,可算五分英雄。”“嗯。” “高氏父子靠战勋获得历朝官家推重,目今据守魏博,治民有德,治军有方,部曲忠勇效力,一呼百应,可算七分英雄。” “嗯。那么郭枢密呢?” “郭氏父子,心胸气概均在众人之上,算得九分英雄。” 符彦卿呵呵笑了起来:“好个九分英雄!从李守贞、史弘肇到刘崇、高行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仰慕敬畏的这些个人物,在我们大姐儿口中,竟不过是些成色高低不全的半拉子英雄而已。便是当朝炙手可热的郭枢密,也不过混得九分成色!那我倒要问问你,照你这么臧否下来,这天下还有谁算得上是十分英雄呢?” 君怜红着脸笑道:“十分英雄,自然是爹爹了。” “好,受用!受用!”符彦卿拊掌道,“管他世人如何评论,我的闺女说我是十分英雄,那就比受了朝廷敕封还要笃定,还要荣耀!” 父女俩会心而笑。这是他们打从君怜小时候起就达成的一个默契,也是他们互相拍马屁的一个小把戏:无论是佳物还是美名,最好的,总是给对方留着。 “君怜,今日你这番话,让爹深受触动。”良久,符彦卿回复了深思的表情,“据我看来,朝廷近期对方镇是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你臧否了他们,也就等于臧否了朝政。如今,郭枢密、史中书在朝廷,刘中书、高邺王、安齐公、你爹等人在藩阃,两下制衡之际,有了你这番话,爹该怎么做,心里可就更有数了。” 君怜微笑道:“女儿的愚见能对爹爹有所助益,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总之,女儿以为,今日之时势下,与郭枢密保持默契、行动一致,对于咱们符氏而言就是上策。”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39 所谓移镇(1) 冬十月,契丹入寇。这一次契丹的来势很凶猛,数日之内,邢州、洺州、贝州、魏州全线告急,南至邺都北境,西北至南宫、堂阳等地都遭到劫掠,官吏居民大被其苦。各藩郡的守将紧闭城门,各自为阵,只求本城不失,已经完全顾不上广大的乡野及邻近州郡。 方镇抵抗不了,就只能依靠中央禁军来支援。告急文书如流星火箭,一道道发往帝都。 彼时契丹之主为耶律阮,又名兀欲,是曾经入主中原的辽太宗耶律德光的侄子。耶律德光暴亡之后,兀欲被部将拥立为帝,囚禁了政敌祖母述律太后和叔叔耶律李胡,开始了自己的统治。 当时中原与契丹的关系,虽然有过石敬瑭时代短暂的一边倒,但已逐渐恢复为对等的国际关系。两国一方面互相承认、互致国书,在大事件上互通使节,一方面又不断在边界上摩擦生事,打打停停。 自从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导致北方门户大开,中原北面的防务就变得异常艰难。契丹人对边境军民的小规模袭扰早已成为常态,遇到水草亏歉的坏年成,或者遇到契丹上层各派系争斗激烈难以分解时,“打草谷”便成了他们纾解内部生存压力与政治压力的最佳途径。因此,即便在石敬瑭父子向契丹称儿、称孙的时代,中原边境对契丹也不是一味恭顺,刘知远和郭威就曾经担负过抗辽的任务。不仅他们,在其时次第更迭的各中原朝代中数得上的彪悍之将,大都曾在与契丹的某场战役中扬名立万。 总体而言,在其时的中原人眼中,契丹人既是可怕的,又是可以战胜的;既是不讲理的,又是可以被打服的。只要有人肯豁出命去跟契丹人打这一架。 北上救援御敌的重任,毫无意外地落在了侍中枢密使郭威的身上。这一次,郭侍中仍旧带上了自己的长子郭荣,并仍旧以宣徽南院使王峻为监军。布兵遣将之际,郭荣向父亲提到了齐州马军都虞侯韩令坤,郭威便将他调至麾下。 讨北的战争持续了五个月。乾祐三年二月,寇情平定,郭侍中巡边归来。 当然,郭侍中在这个时间归朝,并不仅仅是回来汇报军情。当时,他正准备越过定州和镇州,直压契丹边境,也给北番制造些兵临城下的恐慌,御旨来了。官家命他即刻返京,参与嘉庆节的庆典。 嘉庆节,就是本朝的圣诞节。这个圣,是皇帝的意思,具体地说,就是小皇帝刘承祐的生日。循例,许多藩镇都要晋京朝贺。当然,谁来谁不来,最后要听官家的意思。官家既可以藉此召回那些自己略不放心的,来一番耳提面命、轻敲重打,也可以藉此屏蔽掉那些气焰太盛、可能对皇帝威仪造成影响的,让他们体会一下冷板凳的滋味。 时间回到十天以前。 禁中飞英阁,官家的御前秘密会议正在进行。除了小皇帝刘承祐,参与者还有:司空苏逢吉、左仆射苏禹珪、国舅李业,以及提前回来贺圣寿的青州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侍中刘铢,旁听的是刘承祐的贴身侍卫郭允明、聂文进、后匡赞等。 刘承祐半倚在软软的宝座上,神情已经颇有些不耐烦:“……你们议来议去,到底有没有个结果?反正,这些外藩个个拥兵自重,经常不把我放在眼里,谁敢担保他们之中没有将来的杜重威、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趁着这次嘉庆节,必须得给他们点教训。我说挑两个出头的,拿个错失杀鸡儆猴,你们又觉得不妥。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与亲信们在一起,小皇帝还是比较放松的,比如在自称的问题上,他就经常放弃那个需要端着架子的“朕”,而直接说“我”。虽然李太后经常教育他,要牢记自己的皇帝身份,处处按照规矩来,尤其不要对亲信太随便,让他们小瞧了自己,他却觉得母亲太啰嗦:当了皇帝,可不就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么,他已经够忍让的了! “官家说得对。目下这些方镇守将,真是尸位素餐,朝廷白养活着他们了!”苏逢吉忙道,“就说北方这几个军州,本就是为巩固国防而设的,可是契丹人来了,他们又干了什么好事?就知道把城门一关,向朝廷要救兵!” 苏禹珪有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在议政时常常持中庸的论调,尽量哪边都不得罪。不过大家都看得出,他常常有意识地与苏逢吉保持意见一致。比如此刻听了苏逢吉的话,他便立即附和道:“不如削了这几藩,朝廷从禁军中另派忠勇之将镇守。” “削藩?好啊。我看这些藩镇互相勾连,早晚要起异心。趁他们还没成势头,削了也好。”国舅李业沉吟道,“只是削了他们,要拿谁去替补,这还得想妥当了。最好是咱们自己人去把守,才是妥当。” “官家,不如听臣说两句。”刘铢扫视着众人,带着点不屑开了口,“臣一向领着方镇,知道他们那些藩主都是怎生一番心思。” 刘铢其实不算刘承祐亲信,他是先帝刘知远的心腹之一。刘知远喜欢的他的原因很奇特:因为他生性残忍好杀戮。在刘知远看来,这是有勇有断的表现,跟自己的性格颇为接近。所谓同类相惜,刘知远因此舍得重用他。刘承祐继位之后,对于这个刚戾难制的悍将其实是颇为忌惮的。这次嘉庆节前不知为什么,刘铢倒忽然起了忠顺之心,巴巴地从青州带了几件宝贝来献寿。刘承祐正因对付方镇的事不得要领,便临时召了他来参与“机要”。 众人安静下来看,一齐等着刘铢说下去。毕竟,无论苏逢吉、苏禹珪还是李业,都没有过实际领兵、镇守一方的经验。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具体该怎么做,他们心中却含混不清。 “依臣看,藩主们心里最不情愿的,就是移镇。”刘铢得意道,“除非是小镇移大镇,那是升官,他们当然高兴。这些将领,每到一个州郡,无不巧取豪夺压榨地方,殚精竭虑培植势力。若是平移,甚至大镇移成小镇,他们的势头必定会大受打击。陛下请细想,要是正在热腾腾生根发芽之际,冷不丁给他们拔了出来,换个别的地方栽种,他们不得乖乖缩阵子脑袋么?待到立足安稳了,他们又要生根发芽了,咱们就又给他们拔了!……” 刘铢所说的,正是一个被过往几朝皇帝们频繁使用、屡试不爽的办法。确切地说,这种性质的移镇,在很大程度上,就等同于削藩,在阻遏地方军镇势力的膨胀方面,的确起到过不错的作用。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40 所谓移镇(2) 他尚未说完,群僚已开始附和:“刘侍中言之有理!臣看前朝的皇帝们,也都是这么对付方镇的,管用!”“对,老规矩,过段时间就给他们动一动,谁也别抱怨。”“这法子妙!比杀人、贬官之类的好多了!还叫他们有苦说不出来,也怨不到咱们头上!” 小官家治下的朝廷新贵们终于发现了节制外藩的“移镇”妙计。至于刘铢身为方镇却出主意对付方镇是个什么心思,他们暂时也无暇去计较。 刘承祐也兴奋起来:“好,那就移镇!叫他们挨个儿给我搬家,看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来?”他在软榻上坐直了身子,“不过,到底该怎么移呢?你们快议议。”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苏逢吉脑子灵活,只一愣便笑道:“咳,官家,有现成的枢密院在那儿摆着呢,咱们着什么急?这得罪人的事,咱们让枢密院干去!陛下只须下道旨意给郭威,还有那个杨邠,他们就得乖乖把名单和方案报上来。到时候,陛下看着顺眼的,就许了,看着不顺眼的,就驳回去,或者御笔一挥改了,这不是挺好吗?哪家藩镇要是心里别扭、不服气,让他找郭侍中算账去呀!跟陛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对对,即刻把郭威召回来,这烫手的火钵儿,得让他接着!” 春三月是个好季节,东京汴梁气息和暖,草长莺飞;农人们赶在节候里播种,没有时间抱怨政务的得失;连盗匪在这个季节都不大活跃,大约也是敬惜农时、给大家都留口饭吃的意思。官家在这个时候降生,简直像是顺应万物更始、气象一新的天意。 而对于外藩节钺们来说,在这个时候晋京欢度嘉庆节,却是各有怀抱,心事重重。 京城的枢密院、中书省、三司乃至吏部、兵部等各大衙署门前,人流如织,车马堵塞了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嘉庆节是一年中最令京官们开心的节日,他们在这个季节的收获,比元旦、中元和冬至都要丰盛和实惠得多。不仅外地大员们到得多,而且他们来了之后,总得赶着到有权势的衙门口上点孝敬、打听打听消息。一名藩主派出去打探联络的人,就从上到下分了好几个层次。这里外一算,衙署里的大小人物就有不下十顿饭可吃,或者不下十份礼物可以收。要是十几、二十几名藩主都在奔走呢? 苏逢吉的私宅前来了一辆青棚素车。 苏逢吉正在后院与姬妾玩鱼,手下一个孔目官匆匆走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苏逢吉皱眉道:“李晖?叫他到书房等着吧。” 良久,苏逢吉才离了鱼池,慢慢踱回书房。李晖早已坐得不耐烦,见苏逢吉进来,立马满脸堆笑,站起身迎过去:“苏司空!”走近几步,纳头便拜:“卑职叩请苏司空金安!” 苏逢吉伸手作势扶道:“李节度何须如此客气?免礼,免礼。” 李晖知道苏逢吉不耐烦闲聊,因此也不胡乱寒暄,只殷勤笑道:“向来多蒙司空照拂。此番晋京,卑职原也没有什么好孝敬的,恰好日前得了一件唐宫旧物,看着也还成个模样。想来,以它献给司空,也不至于辱没了司空的清赏。”说罢,他向身旁的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便将地上放着的一个大漆盒子抬过来,轻轻打开。 苏逢吉的眼睛一亮。 “这尊纯金普贤菩萨,是当年明皇宠妃梅妃宫中珍藏。卑职亲自数了,上面镶有各种琥珀、珍珠、珊瑚、砗磲、水精、琉璃等宝石共计八十一颗,都是唐宫原物,一点没有损毁过。这件宝贝原本流传到了杨光远手里,杨光远被围剿之际,他家的下仆设计偷了出来,埋在城里一口枯井内,后来便沦落民间,辗转多名商贾之手。卑职费尽心机,终于重金购得,但愿司空不要嫌弃,好歹收下才是。” 苏逢吉道:“李节度说话也忒客气了!这么贵重的宝物,鄙人有缘亲睹,应该感谢李节度才对,哪里敢有嫌弃一说?” 两人对视大笑,心下都感到种如同猫尾挠过痒处一般的振奋和蠢蠢欲动。 “李节度此次进京贺圣寿,有什么念想,不妨跟鄙人说说。”苏逢吉早换了副亲切的面孔,和善地邀请李晖入座,大咧咧问道。 “司空这么不见外,那……那卑职就直说了。”李晖喜道,“卑职在河阳那小地方呆得也够了,卑职想着,镇****是个不错的去处……” “知道了。”苏逢吉淡淡地点点头,“这有何难?你尽管回驿馆去,这些时日在京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必着急,慢慢等我的信儿。” “卑职拜谢司空!” 与此同时,在数条街道之外,郭威从枢密院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已经为移镇的事情头疼了好几天,官家把最得罪人的移镇方案交给他做,摆明了是拿他当刀子,来割方镇的肉。虽然他早已料定有这么一天,事到临头,还是少不得提起一万个小心来。何况又是在嘉庆节这种理当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但凡哪家方镇不服,闹出乱子来,屎盆子肯定往他郭侍中头上扣,屁股,也肯定得由他郭侍中去擦。 他需要有人帮他分担这个巨大的风险。问题是,在这件事上,杨邠和史弘肇都不足以替代他出来挑头。杨邠虽然以首相兼管枢密院,其实权势重在文官系统的官吏任免,对于军政合一的外藩,他的辖制力并不够用。而一向嚣张跋扈的史弘肇管的是禁军,在方镇事务上说话,名不正,言不顺。 他当然知道,苏逢吉、李业、王章等一票人,也会在背后想方设法影响此事的结果。人事变动从来都是朝务的重中之重,他们会拆他的台、搅他的局,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人安置到肥美的州郡去。但这些动作只会在背后偷偷进行,明面上,他们将会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来,冷眼观瞧。 嘿嘿,想把他郭侍中一人放到火上烤,他们全都作壁上观?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 郭侍中在堂屋坐定,因为走得急的缘故,出了一头汗。夫人张氏和侧室董氏忙过来替他张罗茶水。郭威摆摆手,问道:“荣哥儿呢?把荣哥儿给我叫来。” 张氏道:“他去西校场了,说是训兵去。太师不是知道么?”虽然朝堂的人常称郭威为“侍中”,但家里人和底下亲随倒还喜欢“太师”这个称号多一些。 “还没回来?”“没有。荣哥儿去训兵,哪次不是训到天黑才回家?依我说,你们爷儿俩刚在北边打了几个月的仗,还忙着训什么兵哪?就算你们不累,那兵士也得好好休息几天不是?” “咳,”郭威一面从董氏手中接过雁儿来抱在怀里逗弄,一面道,“此番与契丹对阵,咱们的骑兵还是显出了弱势。无论是禁军,还是牙兵,在技法、战术、胆略上都有颇多亟需敲打之处。君贵是个急性子,眼睛里揉不下这些沙子,着急忙慌地要革除弊端,在返京的路上就跟我说了,要想法整改。他还把抱一也拉上了,天天跟着他谋划来谋划去的,嘿!” “既如此,何不将李三郎也叫上?三郎年长两岁,阅历多,人也沉稳,他们姑表、姻亲兄弟在一处研磨,不是更多一份把握?”董氏从旁道。 “不必去管他们的事啦。”郭威摆摆手,“君贵愿意怎么调遣,那是他的事,只要他觉着顺手,就随他安排吧。你们跟我说说青哥儿,昨日替他延请了刀枪师傅,可好生照着师傅的教导练习了?” 张氏叹了口气:“练习是自然的。不过旁边一堆小的看着,意哥儿,宜哥儿,还有喜哥儿,都闹着要学,也不得安宁。尤其是喜哥儿,乳母好歹抱走了,还哭了一回才罢!” 夫妻三人正说着话,一个家院从外头进来,行礼禀报道:“太师爷,有客人到访。” 郭威暗中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是何人啊?” 家院双手递上名刺:“兖州节度使,符魏公。”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41.枢密名单(1) 听闻来访者竟然是符彦卿,郭威急忙整顿衣衫,直出堂外去迎接。 符彦卿与长子昭序、次子昭信率领着五六个随从在郭府大门口端肃而立。郭威快步走去,离了老远就笑道:“哎呀呀,魏国公,你何时到京的,怎么不着人知会一声,好叫下官前去拜会才是啊!” 符彦卿父子满面堆笑,符彦卿先致揖礼道:“郭侍中说哪里话来!下官父子今日抵京,第一件事,就是来拜望郭侍中。” 当下符家兄弟上来拜见了郭威,符昭信并代妹子翚娘转达了对义父的敬意,又献上兖州风物为礼。互相寒暄一番后,郭威将众人引入客堂,又一叠声差使家院:“去,把荣哥儿给我叫回来,告诉他符魏公来了。” 分宾主落座。看罢茶水,符彦卿便擎了一只瓷杯,站起身向郭威道:“去岁侍中父子相救小女之恩,下官夫妻感铭肺腑。客中礼数不备,请郭侍中容下官借一杯茶,当面再致谢意。” 郭威忙也擎了瓷杯起身道:“没有提早救出令爱,反教令爱受了惊吓,下官已是深怀愧疚了。致谢的话,请国公休要再提。”当下两人以茶代酒,对饮一杯,昭序与昭信从旁陪了。 于是叙些路途风霜及别后境况。郭威与符彦卿此前略打过几次交道,却并非交情深厚的密友,故而彼此言谈间还是非常客气。两人上次见面是在五六年前。那时候,天下还是石氏的天下,郭威阜从刘知远镇守北京太原,虽然在军中已是声名显赫,官职地位却远比早已节钺一方的符彦卿为低。不想时移世易,如今郭威雄踞帝国军将权力榜首,符彦卿入京后占卜前程的第一卦,就问到了他的门前。 话题渐渐转入朝政。符彦卿虽然在京中自有密谍往来传递消息,毕竟隔靴搔痒,不够直接痛快。因此,听郭威闲闲一说京中各衙署这些大事小情,留意其语气轻重、设辞长短、亲疏远近,话里话外便获得不少讯息。 聊至半酣,郭威忽然笑道:“倒忘了一事。上次承蒙国公惠赐斫雪宝剑,还没有当面谢过呢。下官这里也有几件兵器,虽不能与国公的宝剑相比,大略还算件物事,国公可愿批评一下么?”符彦卿一听,心知他有意私谈,立马笑道:“侍中肯赐宝物给下官一观,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郭威于是起身,亲自引符彦卿走向客堂屏风后的一间小书房。左右仆从明白他的意思,并不跟随。 所谓小书房,其实是间密室。两人入内后,郭威关上门,冲符彦卿淡淡一笑。符彦卿见书房壁上只挂着自己那把斫雪剑,却不见更多兵器,不由笑道:“区区三尺,不成敬意,侍中倒如此爱惜,真是好教下官感动。” 郭威笑道:“国公赠剑的深意,下官岂敢不精心领会?下官相邀国公入内密谈,是想问国公一句话。” 符彦卿忙道:“侍中请问。” “国公可知道,此次嘉庆节,官家召诸藩晋京,背后预备了一个大动作么?” 符彦卿看定郭威,缓缓道:“官家是不是要移藩?” “魏国公果然老道。”郭威赞赏地点点头,“官家对境内诸藩的布局久存不满,令下官尽速拟出移镇之策,要趁藩主们晋京之机来个大挪移。对于不少藩主而言,此番动作,名为移镇,实质就是削藩了。” “官家是指明了要移下官么?” “符魏公威势煊赫,为避免惹得官家徒生疑虑,移镇势在必行。” “那么,官家指明要将下官移往何处了么?” 郭威道:“暂且没有。这就是下官想要跟国公探讨的话题了:移,是一定要移的,问题是,往哪里移?下官想听听国公的意思。” 符彦卿沉吟道:“下官这些年从徐州到兖州,一直在东面镇守。如果移镇不可避免,可否仍旧选在东面?” “那么……青州可好?”郭威道。 “青州?!”符彦卿略感吃惊,“青州毗邻东海,人口繁盛,土地富庶,又有渔盐之利,自然是个好去处。可是,青州目下不是刘铢刘侍中在镇守么?” “跟国公说句实话,官家对刘侍中颇存疑虑,前日特意对下官说,要下官想个法子将他召回京中,看管在眼皮子底下。刘侍中的去向咱们且不去管他,下官的想法是,如若国公愿意,倒正好趁此机会将国公移到青州去,不是吗?” 符彦卿心头一热,举手郑重揖道:“下官何德何能,承蒙侍中如此照拂,实在感激不尽!” 郭威摇头笑道:“国公德高望重,原该得到朝廷厚待,岂是出于下官的照拂?国公如若真的肯加青眼于下官,那就不要拘礼,索性你我兄弟相称便了。” “如此甚好!愚兄可多承贤弟抬举了。” 两人在密室内又说了些要紧话,方开了门步出。却见君贵已经回来,正与昭序昭信哥儿两个坐着叙谈。 几个年轻人纷纷起身示礼。郭威向儿子道:“荣哥儿回来了?甚好。你快过来见过魏国公吧。”君贵忙趋前下拜,符彦卿死活拦住了道:“贤侄快快免礼!伯父还没谢过你早前相送君怜的一番厚意呢。”郭威笑道:“跟孩儿家说什么谢,符兄莫要折杀了他。” 当下符彦卿拉着君贵的手,上下打量着赞叹道:“上次伯父与你父亲在晋阳匆匆一晤,哥儿因出门勾当军务,竟无缘得见。伯父心中,还存着你之前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如今一见,比当年那个清瘦的少年人可是强壮、老练多了,真真担得起栋梁了!--郭贤弟果然会调教儿子,有这么一个君贵,顶我家里一大帮小子使唤!” 君贵因刚才已向昭信问过君怜近况,知她在家一切安好,这当儿听了符魏公的话,也不待父亲回答,忙笑道:“伯父谬赞愚侄了。伯父有翚妹妹,那才是谁都比不上的。” 郭威一听,也欣然应道:“对对,符兄的女公子,那可真是闺阁中少见的人物。愚弟抢了来做义女,符兄该不会舍不得吧?” 符彦卿哈哈笑道:“贤弟恁大的颜面,愚兄哪敢有什么舍不得?便是换了给你做女儿,给我做义女,也是使得的。”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42.枢密名单(2) 三日后。枢密院议事厅。 天气晴好,庭中的桧树寒色尽退,翠云渐堆。间有鸟鸣。 这是侍中郭枢密主持召开的会议,与会人员由他精心挑选确定,除了他本人还有:杨邠、史弘肇、苏逢吉、苏禹珪、王章。会议的主题是讨论移镇之策。 郭侍中的办法简单有效:他先圈出八个待移镇的州名,然后请与会者分别将自己认为合适的替换者写到州名下,再叫书吏将所有的方案誊抄、归并到一起,这样,就得出了一份复杂的、每个州都有多名候选人的名单。 这份誊抄好的大名单悬挂在枢密院的墙壁上,正好覆盖了墙上的一张军事地图。会议的下半段内容,便是围绕这份名单进行议论。 所有人都瞪着这份杂凑的名单,脸上隐隐露出了气恼的神色。郭威早已料定他们会有这个反应,也不多话,静静等待他们相互发难。 不满先是从侧面发起的。 “折从阮在府州呆得太久了,早该移了,为什么名单上没有他?”府州位于北境与契丹的接壤地带,与麟州毗邻,守将折氏是当地的军政世家。由于府州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对抗契丹的需要,折从阮打从后唐庄宗同光年间起就镇守府州,一直没有移过。现在被人拿出来质问,倒也不出情理。有意思的是,其时谁也想不到,一年之后,府、麟两州就会陷入生存的夹缝,在三方势力的角力与撕扯下艰难摇摆--那,就不是移不移的问题了。 顺便说一句,折从阮有个儿子叫做折德扆,折德扆有个女儿,叫做折赛花。至于麟州呢,它的守将叫做杨弘信。杨弘信的长子叫做杨重贵,后来一度改名刘继业,再后来又改作杨继业。杨弘信的次子叫做杨重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说回今日的移镇之议。权臣们对于这份大名单还有更多的不满:“安州的杨信才去不久,移他做什么?” 或者:“贝州刚刚被契丹人侵扰过,谁肯从自己好端端的辖地移过去收拾那烂摊子?” …… 渐渐的,问话开始指向要害:“郭侍中,邺都怎么不在这移镇的名单上呢?” 以及:“刘侍中刘铢从晋昌军移到青州,也快三年了吧?为什么待移的方镇里没有青州?诸位可别忘了,青州是当年杨光远据守谋反的地方,在那儿呆长了,不是什么好事!” “对啊,无论如何,此番青州必须移动。” 就这个问题两相应和的,是素来与刘铢不睦的杨邠和王章。 郭威原本就在等他们发问,闻言趁机轻描淡写地答道:“邺都、青州,官家都另有安排,因此不在今日议论的范围之内。诸公议议别的吧。” 于是权臣们围绕着同一个州的不同候选人展开了争论。郭威并不参与他们的争执,只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堆下半幅笑脸来,从旁劝阻两句。 渐渐的,矛盾集中在了这个问题上:华州。 华州,亦即镇****,前据华山之峻,后有泾渭之深,左控潼关之险,右阻蓝田之危,自古为关中军事重地。对于藩主、尤其是西部藩主而言,能够去镇守帝国西部的这个大军州,也是一桩相当有颜面的美差。 苏逢吉认为,河阳节度使李晖温良恭俭、治理有方,颇受百姓爱戴,非常适合移镇华州,扼守西部门户。而史弘肇则认为,李晖在任上向无政绩,根本不配去管理华州这样的大州。倒是现任鄜州留后王饶,在鄜州节度使焦继勋出征期间履行统摄军民的职责,勤政爱民、兢兢业业,不久前朝廷还给他加了检校太傅以示赞赏。因此,镇****那么重的担子,非交给王饶去担当不可。 两个人在议事厅中吵了起来。很快,苏禹珪和杨邠也加入了发言者的行列。苏禹珪居中劝架,偶尔也帮助苏逢吉说两句王饶的不足,杨邠则旗帜鲜明地帮助史弘肇挤兑李晖。最后,一直在旁边叽里咕噜转眼珠子的王章加入了战斗,他提出了一个别人很难反驳的理由:王饶在鄜州留后任上向朝廷进的贡,比李晖在正职上一年交付的都多。因此,他支持把王饶移镇到华州。 再吵。再妥协。华州节镇人选落定王饶。 其他的问题也逐渐吵出了答案。 最后,郭侍中总结陈词。他对今天的议事结果感到满意,他感谢同僚们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既对全国藩镇的重新布局提出了卓有见地的新设想,又帮助他完成了官家交代的重大任务。他表示,他会将今日的议事结果汇总,作为他们大家共同的意见奏报给官家。 -------------------- 注:折音蛇,民间讹做佘。折赛花,即《杨家将》中的佘太君也。折赛花与杨重贵故事详见我的【周宋大风歌】第三部“月”篇。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43. 嘉庆之节(1) 郭府书房。郭威将一张纸递给长子:“君贵,你看看这个。” 君贵忙接过来,只扫一眼,便道:“这是……那个名单?” 郭威点头:“对,吵了半日,最终拟出这么个移镇名单。你看看,能看出门道来么?” “王令温……杨信……王饶……刘词……,高邺王……慕容侍中……符魏公……,”君贵仔细研究,思索着慢慢道:“这好像是两条线?” “不错,我特意叫他们打乱了誊写的,难为你竟看出来了。”郭威笑道,“其实这里面爹想要保的,只有三个人。最后能够如愿保下来,也算是险胜。” “三个人?……儿子瞎猜猜,应该有高邺王和符魏公,是不是?” “对。符魏公且不说了,前日高邺王到咱们家,我也是当面答应了他的。” “还有一个人是谁呢?” “刘词。” “刘节度?儿子不知他竟能得爹如此青眼。” “此人骁勇坚毅,勤勉温厚,在军中也算是难得了。去年平定河中之乱,他从同州西来策应我,助益良多,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爹是怎么保下这三个人来的?” “你刚才已经看出来,爹用了两条线来设计这个移镇之策。原本,我想把这三个人都放在同一条线中,然后以官家之名将这条线抓在自己手里,只让他们去议论另一条线。可是实际运作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所以爹只能先将高邺王和符魏公放到我要力保的这条线中,刘词的位置,则靠随机应变了。” 郭威指点着这份名单:“邺都留守身份极高,历朝都留着它用以奖励大勋。便是先帝,当年也是做过魏博之主的。后来,邺都留守杜重威叛乱,高老爷子受命平定,进而取代杜氏得到了这个位置。如今好几年过去了,小官家要重新布局,势必要动他。前日我当面跟高邺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高邺王的问题不是如何保住魏博,而是离了魏博,选哪个去处才大致相当、不失颜面。郓州是个大州,守着巨野泽,人民富庶,战事又少。高邺王去郓州,也可以算是疗养了。我问他移到那里去可好,他没有异议。而符魏公呢,我替他选了青州,因为青州的刘铢是必须离开的……” “所以在邺都和青州之间,爹安排了两个州来做中转?” “对。这条线上的人物,分量要大致相等,否则就转不下去。慕容彦超是先帝同母异父的兄弟,颇得官家倚重,把他纳入这条线,官家是不会有意见的。” “儿子明白了,掐住头尾两个州之后,在中间进行运筹。如此,邺都的高邺王移到郓州,郓州的慕容氏移到兖州,兖州的符魏公移到青州,一条线就理顺了。可问题是,青州的刘侍中何去何从?邺都空出来的位置,又由谁去填补呢?” 郭威高深莫测地笑了:“这种难题,咱们就交给官家好了。官家自己回答不了,自然会叫上他那个御前小班子商量。嘿嘿,爹正等着看他们能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那么另外一条线呢?爹是怎么运筹的?” “所谓另外一条线,说白了就是刘词的线。我之所以把刘词另置一线,是因为刘词目前在华州领着镇****,而镇****节度使的位置,却被史弘肇和苏逢吉同时盯上了。为了保证高邺王和符魏公的去处不被搅和,我只能把刘词单拿出来,再去跟他们慢慢推挡。” “苏氏和史氏都有各自的人想塞到镇****去,对吗?” “对。河阳李晖,胆小贪财,苏逢吉却把他捧成万民爱戴的良吏,说是堪当西部门户。鄜州留后王饶就更离奇了,他那个检校太傅,原本就是花银子买的。此番也不知给史弘肇送了多少孝敬,史弘肇竟将他夸赞成军政奇才,似乎连鄜州正职焦继勋都比不上他的治理之功。杨邠和王章也帮着史弘肇,所以,最后镇****的位置,就给了王饶。” 君贵皱眉道:“爹就由着他们胡来么?” 郭威淡淡一笑:“史弘肇虽然跋扈,咱们平定河中之乱时,若没有他都辖禁军警卫都邑,禁绝流言虚语,咱们哪能成事?何况先帝建鼎之初,京城民力疲敝,他与我一同尽心王事,多方筹划,知无不为,共度时艰。我与他的同僚之谊,比旁人要深上两分。是以,史太师的面子,爹一向不驳。” 君贵不做声了,心下大不以为然。郭威看出他心思,拍拍他的肩:“小子,别忘了在这条线上,驳史太师是次要的,保刘词才是主要的。他们拿王饶把刘词给挤走了,总得容我替刘词安排一个合适的去处吧?刘词又没有过失,总不能给下发到一个小州去吧?所以我拿邢州安顿刘词,他们也无话可说。甚至,他们都察觉不出来我是在保谁。” 君贵再次仔细琢磨那张名单:“贝州王令温移到安州,安州杨信移到鄜州,鄜州留后王饶移到华州,华州刘词移到邢州,邢州薛怀让移到同州……”看似简单一份名单,其中却暗含着轻重缓急,包裹着进退得失,平衡着各方利益,可谓布局缜密,一丝不乱。君贵心里不由深深佩服父亲的手段:“爹这份运筹帷幄的深思熟虑,儿子当真是望尘莫及。” 郭威摇头笑道:“荣哥儿,莫轻看了自己。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本事,只要机缘到了,你早晚都会具备。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移镇,倒真教爹长了见识。你也清楚,爹自跟随先帝以来,一直在中央与魏博、河东来回移动,却从未有节钺藩镇的经验。此番日日思索移镇之策,又与各大藩主多方交谈,爹对于中枢如何软硬兼施统领方镇,算是了然于胸了。……只是,爹对于藩镇在其中的得失,尚未有切肤的体会。” 听到这里,君贵冷不丁问道:“爹,你说这次官家会派谁出镇魏博?” 郭威目光一闪,稍顿,淡淡笑道:“嘿,走着瞧吧。”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44. 嘉庆之节(2) 嘉庆节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官家刘承祐在永福殿大宴群臣,新朝宠幸、前朝勋旧、中枢精英、外藩权臣纷纷谀辞如潮,就连一向硬邦邦的史弘肇、杨邠等人,也笑模笑样地带头举杯向小官家祝寿。官家的兴致很高,因为这是打从先帝驾崩以来,他首次可以依从礼仪、名正言顺地举乐尽兴。虽然国丧期早已过去,但是李太后要求他做一个孝顺的儿子给天下人看。所以去年他的寿诞便没有举乐,只是在内廷摆了顿寿宴,叫上宗室、戚里一起来走了走过场而已。虽然回到后宫,他瞒着李太后与妃嫔们好好地玩乐了一番,但那毕竟是担惊受怕的。母后总是有那么多大道理,可以随时拎出一条来教训他,让他灰溜溜不敢反驳。 然而现下不同了。今天,他二十岁了。二十岁是弱冠之年,他已经是个成年人。随着嘉庆节的到来,孝期的禁令解除了,他可以尽情欢笑,尽情地享受他的青春,他的生命,他脑子中和身体内的各种冲动,包括与他心爱的耿妃和其他宠嬖在御苑中公开狎玩。道理上,他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并且不做一切自己不想做的事。便是母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至少不能再像训斥幼稚那样地训斥他。 道理上,他还应该获得亲政的资格。 可是他也知道,他离实现这一步还差着好几个人。虽然这些人今日装模作样地对他表示了恭敬,可是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下次议论朝政的时候,指不定碰到什么细节,就会激发出他们那种顾命大臣以江山社稷的名义睥睨天地的状态。所以,当那几个人举杯向他祝寿的时候,他虽然在脸上挂出了和善、亲切的笑容,心里却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们这帮老匹夫!还不赶紧把朕的江山还给朕?几时叫你们知道朕的厉害! 君贵随从父亲,也参与了今日的寿宴。他叨陪末座,并没有很多的礼节要尽,因此得以有暇细观今日场面。小官家跟他离得比较远,从小官家的角度,自然是很难注意到群臣中的君贵的,但是从君贵的角度,却可以将宝座上的官家看得很清楚。 在这一片弦乐与交语声中,君贵再次感到了滑稽。不光小官家的说话行事滑稽,便是这永福殿中的大多数人,也是滑稽的;御座上下的关系,就更滑稽了。君臣之间、群臣之间明明各怀心事斗着心眼,表面上却互相恭维吹捧:御座上的是富于春秋、圣明雅量,玉堂下的全都尽忠护国,堪称中流砥柱。 越是这样捂着,围着,憋着,君贵就越能感到一种即将失衡的危险。 也许因为同是年轻人,君贵对于官家的心态有着超越身份地位的感知。不需要啰嗦的揣摩分析,他便能直接洞悉官家内心狂烈的躁动。毕竟,他也曾有过那样内心满是冲突的少年时代。何况,官家的心思又并不深。 局势似乎是胶着绵密的,又似乎是吹弹得破的。 嘉庆节后数日,朝廷陆续颁降御旨。移镇的方案大体按照郭侍中在府中向君贵出示的那份名单进行,外加多少年不移的府州折从阮移镇邓州这类补充小条款。在枢密院议事时没有达到目的的几个方镇,比如苏逢吉支持的河阳李晖,或者王章支持的相州郭谨,最终得到了加进邑封的奖赏。尤其李晖,在苏逢吉那里使了那么大的劲儿,最后却被王饶给挤落候选人宝座,自然不能甘心。此番能得加邑封来做安慰,苏逢吉也是替他费了一番心思的。 邑封是一种古老的天子赏赐手段,最初是实地相许,后来就变成臣子待遇等级的一种表达方式。天下郡县数目有限,天子的府库也有限,于是受封者便有名义上封户数与实封户数的区别。此番给李晖等加邑封,除了虚名,也等于增加了他们的俸禄。话又说回来,李晖这样的搂钱人才倒也不缺天家那几个钱补贴花销,重要的还是封邑数目好看。 当然,更重要的人事变动,并不是郭谨、李晖加封邑这样的小打小闹。青州节度使之位被符彦卿取代后,刘铢得到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任命:权开封府尹。开封府尹,简称开封尹,是后汉首都东京的行政长官,加个“权”字,就是权且担任,有临时、试用的意思。其时的开封尹为前前朝老臣侯益,属于朝代更迭之际投诚留用的老家伙一派。侯益年纪已经六十有五,虽然自己还很想干下去,但各方面都觉得他该把这个位置让一让了。刘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降旨“权”了开封尹的。 最初得到这个职位的时候,刘铢还是比较满意的。他跑到官家和他的御前小集团跟前献诚,原本就是想回到中枢捞个好位置。当然,他瞄准的是枢密院,可是枢密使、名誉枢密使们怒眼圆睁地杵在那里守护着地盘,一时半会儿他显然没有什么机会。何况,开封尹是个规格很高的职位,天子脚下,资财声娱四方辐凑,那还能有差么? 刘铢踌躇满志地开始了履新之旅。侯益处于半致仕状态,虽然在很多问题上都不肯放权,可是刘铢是什么人哪?你不给,我还不会抢么?何况刘铢知道,侯益也清楚,侯某人早晚都是要为国荣休的,刘某人早晚都是要改授正职的,斗起来不能太过分。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正式任命的旨意下达:先帝幼子、原遥领兴元尹、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侍中刘勋正授开封府尹。 刘勋原名刘承勋,兄长刘承祐继位后,他避讳改名。其时,刘勋尚未成年。 刘铢发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他丢失了自己在青州的地盘,却没能回到中枢获得更大的权势。朝廷将开封府尹的正职授给了一个未成年的皇弟,而他刘铢,仍然是替别人跑腿、辅佐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权”。 “好,郭侍中,史太师,杨尚书,你们有本事耍弄我刘某人,咱们不急,咱们慢慢走着瞧!”在东京新置的宅邸中,刘铢拍烂桌案,发出了这样的宣言。 夏四月,比青州和开封尹更重要的、真正的人事安排重头戏终于在御前上演。原邺都留守高行周移镇郓州已经月余,邺都的军政大事一直由留后承担着,现在,魏博的新藩主之位,已经到了非确定不可的时候了。 与会者仍旧是这班顾命老权臣:郭威、杨邠、史弘肇、苏逢吉、王章、苏禹珪。 此时在滋德殿中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出镇魏博的最佳人选,其实是不二的,是唯一的,是毋庸置疑的,是毫无差池的。只有那个人才可以。 恁大个情面,官家不打算假手于人,他要自己来卖。 “郭卿”,自觉已然成年、举止变得更加有型有款、说话变得更会拿捏腔调的官家刘承祐温言道,“契丹久为我朝祸患,河朔内外,军民仰首祈盼天家派出威高德重之勋帅久驻,以此震慑北兵。卿自去岁至今年初在北线与契丹抵战良久,战功彪炳,足以令北番闻名胆寒。”他换了个更加亮堂的嗓门:“魏博名藩乃社稷之珍,藩守自从高邺王移出之后,空悬已久。依朕看来,邺都留守之位,舍卿其谁?朕决意要将此大任委命于卿,万望卿勿以身体为由推辞!” 说罢,他遍视阶下众臣。 众臣有一阵非常短暂的沉默,然后,纷纷颔首,附和。 郭威不动声色,只恭谨向上揖道:“陛下有旨,臣敢不应命!” 官家微笑。 这当儿史弘肇揖道:“陛下,郭侍中既然总摄北面防务之重,那么就不只是魏博节度这么简单的事。臣以为,河朔诸州的兵甲、钱帛、粮草应该都明令归属郭侍中节制,才方便统一部署兵力、调动人马,备战迎敌。” 史弘肇说这个话其实很有道理。郭威返京后,在私下晤面的场合,曾经向他提到过,此番北上迎击契丹,之所以一开始步履艰难,就是因为河朔诸州各自为政,只图关起门来保存自己实力,以至贻误军机,令战火迁延。 听了史弘肇的话,杨邠、王章也均附议。刘承祐便点头道:“朕也早有此意。那就从卿等所言,着郭侍中统摄河北军政,河朔诸州,凡事全听郭侍中节度。” 其实,对刘承祐而言,把这个令他捉摸不透的郭侍中外放出去,也是件能让他松一口气的事。勒在自己心上的羁绊,少一道是一道。先把郭氏放出去,剩下这几个再慢慢考虑。 总之,朕都快被你们憋死了,朕要伸伸腰、透口气,给自己松绑。 ------- 注:与本书所写不同,史载郭威出镇魏博的任命是在嘉庆节后不久就公布的。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45.统摄河朔(1) 接下来的讨论,触碰到了一个敏感而微妙的问题:郭侍中出镇邺都为藩守了,那他的枢密使之位怎么办?是留着,还是撤了? 留着,就意味着郭侍中在执掌中枢核心军事权力之外,又分得了一片外郡作为势力范围,京城里外都有了照应;撤了,就意味着郭侍中从中央核心权臣,变成了区区一隅的地方大员,听起来,这不像是升官,反而是降低了权势,好像郭侍中在天子跟前略有些失宠的样子。 苏逢吉道:“官家,非是臣有意为难郭侍中,可是历来藩臣没有兼任枢密使的先例。慢说是本朝,便是先帝在时,甚或石家坐天下、李家坐天下时,也没有这样的事。臣恳请陛下三思,邺都节度与枢密使,只能授给郭侍中一个。” 他余音未落,史弘肇就怒道:“苏中书哪来的这许多先例!苏中书成日在朝堂上摆弄毛锥子,却从来未曾抓过刀把子、扛过枪杆子,如何才能击退契丹这种事,苏中书便是再凑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出来!将领御敌在外,最怕的就是令不行,禁不止。如果郭侍中不兼着枢密使的位子,统摄河北诸州的职能如何体现?敌袭当头,他只能以一藩主位向河朔诸州打商量,到时候有人找出理由来拒挡怎么办?有人阳奉阴违、拖拉观望怎么办?官家,臣不得不提醒苏中书,郭侍中只有以枢密使之职兼领魏博,才能便宜从事,再立战功,报效朝廷。” 毛锥子,毛笔也。枪杆子瞧不起笔杆子,在五代时期,乃至在一切纲悖伦毁、治乱交嬗的非常时期,都是铁律。 苏禹珪早瞧见苏逢吉气得满脸通红,嘴唇直哆嗦,本待当场打断史弘肇的,看他那横蛮的样子,毕竟不敢。好歹史弘肇说话告一段落,苏禹珪忙插言道:“史太师这是什么话!苏中书此言完全是为朝廷尽忠,史太师有何异议,尽管提出来商议就是,何苦说话夹枪带棒!” “苏左相,”杨邠冷冷开口道,“若论政务,阁下与苏中书尚可置喙一二,若论统军这种你们压根儿不懂的事务,还请少出狂言,闭嘴自重。” “杨尚书,你不要欺人太甚!”苏逢吉怒道。苏逢吉和苏禹珪的首相位置,原本就是被杨邠排挤掉的,此时见杨邠如此出言不逊,两人不觉气冲颅顶。有心与史杨二人大吵一架,又碍着在御前,不好太过无礼,因此齐齐换了委屈的眼神,看向官家。 刘承祐皱着眉头,以眼神示意王章出来拉架。王章是三司使,是朝廷的财神爷,大家平常一般不与他当面发生冲突。同时,王章还是杨邠的同郡老乡,关系素来亲密。 “陛下,”王章揖道,“臣以为,众位同僚也不必再争了。管政庶,苏中书是一把好手;拨弄算盘,臣是一把好手;领兵,郭侍中、史太师、杨尚书都是一把好手。现在既然是议论领兵的事,那就听从他们会领兵者的意思吧。”他瞥了二苏一眼,“毕竟,契丹人来袭的时候,是他们替陛下和百官臣僚挡在前面。” 众人皆不语了。刘承祐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里透露出稀薄的笑意:“众卿不必怄气了,朕觉得王三司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朕做主,就让郭侍中出镇魏博,并兼枢密吧。” 在群臣争吵之时,引发这争吵的核心郭威却静静站立一旁,保持着一种谦卑的笑容和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洗耳恭听各方的高见。现在官家拍了板,他便收敛了微笑,向上拜道:“微臣不才,唯有谨遵圣命而已。” 苏逢吉心中还有一事,见官家话说得简单,生怕他忘掉,忙左右顾盼,正看到丹墀外侧侍立的御前侍卫郭允明,急切向他使个眼色。郭允明会意,低低咳嗽两声。他这咳嗽的音量拿捏得恰到好处,臣下听着若有若无,官家耳朵里,却讯号清晰。 刘承祐暗暗数落自己一声:嘿,险些忘了这件事! 他向郭威笑道:“前线劳苦,居家度日诸事不备,郭侍中和大公子的家眷,就不必随军了,留在京中好生享受吧。魏博军州,哪里比得上东京的繁华!” 此言一出,郭威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就是史弘肇、杨邠等听了,也略感不安。 可是皇帝说得入情入理。从皇帝的角度看,你郭侍中领着外藩大镇,还兼着中枢要职,什么都便宜了你行事,要是你哪天起意造反,朕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所以,权势,朕给你,可是人质,你得给朕留下,这是咱们君臣两下相安的法子。 殿中沉默片刻。杨邠道:“陛下,郭侍中年纪也不小了,起居需要贴心人照顾。依臣看,侧室还是可以带上一两个的。” “那是自然。”刘承祐微笑道,“郭侍中到了魏博,可得好生保养,不要太过操劳才是。” 郭威出镇天雄军、仍兼枢密使的御旨在当天就颁布了。随着这项任命一起颁布的,还有郭威长子郭荣授检校右仆射、遥领贵州刺史、实任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的诏令。当然,牙内都指挥使这个职位其实算藩帅的内务,并不一定需要朝命。官家将它连同检校右仆射这个荣衔和贵州刺史这个遥郡官一同写在诏书里,只是表示一种来自朝廷的认可和重视。 出发的日子定在五日后。 出发当天一大早,郭威父子尚未来得及入朝辞行,太后的懿旨到了:禁中后苑的四五十株蔷薇一夜盛开,太后请吴国夫人张氏和彭城县君刘氏进宫赏花。宫车在府外立等接入。 郭府夫妻父子面面相觑。 本来早已商议好了,张夫人与梅娘是要率领府中一众子弟相送郭威与君贵到城外长亭的。夫人还准备了酒食,要在长亭与丈夫、继子对饮,从容话别。虽说此番有董氏和雁儿陪伴他父子去赴任,毕竟不能放心,有许多叮嘱的话,也要攒到最后一刻再重新交代一遍。 可是君命难违,这道懿旨,很难说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官家的主意。总之,长亭话别是不可能了,所有与依依惜别相关的、柔软缠绵的计划都泡了汤。 张夫人与梅娘怏怏地回到各自屋内更换朝服。君贵跟随梅娘入内。 侍女们忙着开箱箧找朝服,夫妻二人没有说话,都看着使女们忙乎。 他们的心突然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46.统摄河朔(2) 良久,梅娘开口道:“你这一去,几时才能回来?”一言未毕,泪落如雨。 本来,她已经接受了夫妻不能同赴驻地、必须长久分开的命运,决心平静地告别,让丈夫安心离开。可是突然被剥夺了送行的权利,她的痛苦和委屈就翻了倍,像排山倒海怒奔而来的晚潮,猛烈地淹没了她。 孩儿们围在母亲的身前,原本不知烦忧,却被母亲的泪水所惊动,纷纷叫道:“孃孃!爹爹!”梅娘不说话,只拿手抚弄着孩儿们的头。 君贵看着她,低声道:“梅娘。”他的心里也堵着一块大石头,可是,他不想再增添妻子的愁思。“日常起居有远山和秋池,你不必为我担忧。” “我宁可自己是远山和秋池!”梅娘气道。她的心意,君贵难道真的不懂?她的确为他的起居担忧,可是她所烦恼的又何止是他的起居!他竟然以为,拿出远山和秋池来说话,她的烦忧就可以稍减了么? 他错了,那只会让她更加烦忧。 当此之时,她真的希望自己是远山,是秋池,是别的什么不打紧的人,可以抛下孩儿们,跟着他奔波到天涯。吃苦受累,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两个人可以长相厮守,苦的也是甜的。 “梅娘,”他伸手试图抹去她的泪水,可是越抹越多,“每年总有述职的时候,又或者官家临时召见,又或者嘉庆节,又或者有什么急事朝阙,回来的机会还是不少的。” “每年?!” “对,每年。”君贵不忍心这样说,却又不愿妻子空怀期待。妻子是个坚强的人,他应该告诉她实话。 “每年?!每年?每年……”梅娘的拳头一下下砸在他的胸口,继而,又伏在自己砸过的地方,哽咽不能成言。 “君贵,君贵,我想去长亭送你,我想去送你……” 君贵的眼中也起了厚厚的一层雨雾。他勉力克制,却难以克制。 很多年以后,君贵还是会回想起这告别的一幕。梅娘的拳头在他的心上砸开了一个洞,一个大大的洞,从二十岁成亲至今八九年的往昔记忆,就在那个时候、从那个地方,一点一点地漏了出来。最后,只剩下这告别的一幕最鲜明,无论他如何想躲避,却始终无法忘记。 她的拳头砸得他好痛。直到他告别这个世界的那天,那个地方仍旧隐隐作痛。 梅娘,我真的该让你去长亭送我的。 装束整齐的郭太师领着长子郭荣,入滋德殿向官家拜辞。并非出征打仗,所以他们不着甲胄,而代之以锦衣轻袍。 刘承祐从丹墀款步降阶而下,双手扶起郭太师,又向郭荣示意起身。官家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温言道:“此番又劳动郭太师出马为国镇北,朕心中着实感慰。郭太师是朝廷柱石,大将军又为军中栋梁,有你们坐镇魏博,朕就放心了。” 他向内侍一抬颌:“拿酒来。” 内侍端上早就预备好的木食盘。刘承祐亲手将两杯酒递到郭氏父子手中,自己又拿起一杯:“来,满饮此杯,朕为两位壮行。”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官家将瓷杯放回托盘,笑道:“爱卿父子尽管放心去履职,两位的家眷,内廷会负责照顾,朕担保荣华富贵,教他们享用不尽。” 郭威与郭荣也放回酒杯,默然揖谢。官家微笑。 郭威道:“陛下,临拜退之前,臣还有一言启奏,不知陛下可愿一听?”“太师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郭威看着官家,恳切道:“陛下年轻,富于春秋,朝堂的大事,还是要审慎地听取各位大臣的意见再做判断为好。殿中文武顾命,皆是跟随先帝多年的旧部,就算互相间难免有不睦的言论,但他们对朝廷是忠诚的,也不失勤勉肯干。陛下凡事多咨询他们的意见,为政就不会有大的败失。”他说着说着,不由动容,“……先帝驾崩前,将陛下交托给臣以及几位勋旧。臣履职以来,虽愚钝不敏,却敢不尽心竭力,唯求不负顾命之托。如今陛下已经行过冠礼,这些话,原本不该再由臣来啰嗦了,可是臣今日就要离京常驻外藩,不能再随侍陛下左右,臣思之再三,唯有将这个意思面启陛下,方是臣的本分。也许忠言逆耳,但请陛下三思。” 刘承祐有些感动,他觉得这个时刻的郭太师是真诚的。到底有几分真诚,他不好判断,但是郭太师传达出了一个信息:希望自己离京之后,殿中君臣能够一团和气。刘承祐不由想到,素日在御前,在顾命大臣们的各种争执中,果然是郭太师充当居中调和者的时候比较多。他甚至对郭太师产生了两分不舍。他小的时候,郭威还抱过他呢。 他又将视线转向郭荣。他们并没有在一起玩耍的童年。他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东京,当时先帝还在石氏手下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郭荣从军未久,是禁军中一个小小的指挥。郭威有事入刘府禀报,带上了这个长子。走在府中石板小路上,刘承祐的蹴鞠从园中飞出,将这位少年军将冷不丁撞了个趔趄。他并没有向被撞的人道歉,反而是郭荣站定身子,对匆匆前来捡球的刘府二公子说了句:“对不住了。” 呵,时间过得好快,世事变化得也好快。当年不被众人看重的蹴鞠少年,现在居然阴差阳错成为了一国之君,居然可以驱遣当初看起来高大精悍的那些赳赳武将了—包括眼前这个不喜多言却据传骁勇善战的郭家大公子。 “郭太师的话,朕记住了。”他收起了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正色道。然后他转向郭荣,温言道:“郭大公子此番领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可得好好相助太师,立一番功业啊。” 郭荣揖道:“臣谨遵圣命。” 虽然有过之前太后宣召吴国夫人张氏和彭城县君刘氏入宫赏花的恼人插曲,但总体来说,滋德殿中的这次君臣会还是愉快的,大体上也是心无芥蒂的。这个时候,朝堂中的三个人谁也不会知道,这将是他们君臣间的最后一面。 郭威父子率领一众部将和牙兵风光启程,不日抵达邺都。郭威的同袍旧友、宣徽北院使王峻作为监军,也一同常驻此地。王峻的妻儿同样遵皇命留在了帝都。 这是郭威第一次出任藩主,第一次将一个地方的军政大权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在他过往急速上升的、辉煌的履历中,他唯独欠缺这一环。现在,官家,以及东京殿堂中的同僚们,集体为他补上了。他是感恩的。 事实证明,郭侍中在治理方镇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他的阅历和智慧帮助他迅速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长子郭荣日日事奉父亲跟前,耳提面命之下,也学到不少理政高招。 郭侍中的治理业绩很快体现出来。数月之类,阃政井然有序,地方平安晏服,魏博达到了它理应具有的最佳状态。 得到奏报的官家龙颜大悦,下达了褒美的圣旨,并号召天下的方镇都向郭侍中学习。 明君有付,忠臣有劳,上下交谐,一派和乐。 ----------- - 【书中人物姓名录】更新了一版,使用电脑端阅读的读者可以即时看到,使用手机端的,可能要重新下载才行。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48.青州习射(2) 廷献一入庭院,便瞧见了朱雀和采儿五两在说话,忙过来揖道:“榷娘子。”朱雀振振手中的剑,笑道:“廷献,这剑你识得么?” 廷献向剑身上一看,回道:“小人看着,似乎是‘侵霜’?” “对。”“榷娘子又要舞剑么?”“不,我要你教我剑击。”“剑击?”“对,要教那些能对敌的招数。”“榷娘子,小人……小人于剑击上,并没有什么心得。” 朱雀皱眉看着他:“你小时候不是跟师傅习过武的么?你夜里不是常常偷空在院子里练趟子么?” “小人……小人最初学的是射箭和棍棒。”廷献谨慎地回答。 “射箭和棍棒?射箭嘛,还行;棍棒?到底粗鲁了些。”朱雀道,“那你教我射箭吧。” “这……” 朱雀不悦:“这什么?院子这么大,靠墙放一排垛子能碍着什么?国公和夫人也不会有异议的。你若心里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听我的,我叫你主子来跟你说,可好?” “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廷献哭笑不得。五两和采儿都掩口偷偷笑了起来。 “那你什么意思?非得我拜你为师你才肯教不成?”朱雀乜斜着他。 “榷娘子,射箭是军中技艺,又或者猎场……”廷献道,“榷娘子为何……” “为何?别人学得,为何我就学不得?难道你见我资质薄弱,便料定我学不会?” “榷娘子……”廷献被挤兑得没办法,求助地看向采儿和五两。 “廷献,你就大方点,教教榷娘子吧。”君怜不知何时出来了,身后跟着忍俊不禁的三妹君宜和四妹君爱。君怜想必已经知悉对话的前因后果,因此见了廷献的窘态,也不由暗自感到好笑。 朱雀素日最喜欢“欺负”廷献,皆因廷献性情拘谨压抑,有事、有话都习惯了曲曲折折藏在心中,不肯向人直说。每当被朱雀逼到死角,就期期艾艾,呈现出与他素日爽落干练风格完全不相符的手足无措。看着朱雀与廷献旗鼓不相当地打嘴仗,多年来也是君怜主仆的一大乐事。 与陈廷献的隐忍不同,范承璋的妙处在一个“呆”字,或者说,在“混沌”两字。承璋心思单纯,又是个圆脸,所以虽然实际上只比廷献小一岁,感觉上却差着好几岁似的。他既不喜欢琢磨事情,也不易为外物所扰乱。似乎每日干活、吃饭(尤其是那些美味的糕点)、休息,便是对他容身天地间最好的安排。君怜有一次对朱雀议论,《奇异经》里有一头混沌兽,浑浑噩噩,天真可爱,说的大概就是承璋。 可惜,这当儿承璋受命去采办沉香,却不在府中。不然,看到廷献的这番狼狈情形,晚间又不知会怎样没心没肺地嘲笑半天了。 廷献见君怜出来,忙向她施礼,然后解释道:“姐儿,非是小人不肯教习,实在射箭之术不同于器械防守,乃是最典型的攻击之术。榷娘子平白无故的,做什么要先去攻击别人?须知你射了别人,别人必然会射你作还击,这岂不是引火烧身么?”他在朱雀面前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到了君怜跟前反而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在不知道的外人看来,就好像朱雀是个不讲理的人,所以廷献跟她讲不出什么道理,而君怜冷静有理性,所以就可以认真掰扯一下似的。 不知朱雀是否注意到了这微妙的差异,只听她懊恼地争辩道:“我只远远地射他,他还没回过神来,我就跑了,烧什么身?” 君怜起了警惕心:“榷娘,你想拿箭射谁啊?” “我谁也不想射!我就是想学技击之术防身!”朱雀气道,“我原本是要你家廷献教我击剑的,他说他不擅长这个,说打小学的是射箭和棍棒,我才要他教我射箭的。你刚才不是听到了么?” 君怜心里一松,忙笑道:“是是,我听到了。你不必生气,廷献也是挂心你的安危,生怕你有什么闪失。是不是,廷献?” 廷献垂目道:“是,小人言辞失当,请榷娘子恕小人冒犯。” 朱雀不说话了,只拿眼睛盯着廷献,等待他的下文。廷献看看君怜,再看看朱雀,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小人这就去扎垛子,教榷娘子习射。” 廷献扎了三个垛子,均用树木桩子做胎,外面裹上厚厚的稻草。他还很讲究地在桩子上加了道横木,这样就将垛子缠绕成了人的形状,表示这些垛子都可以充当朱雀口中的假想敌了;而两根木头十字交叉的地方呢,则被染上了鸡蛋大的一个红圈圈,表示假想敌的心脏。 朱雀的臂力并不够强,廷献先让她举石锁,再拿轻弓教她练习站姿、开弓和瞄准。朱雀耐着性子忍了十天,一支羽箭也不得发出,终于急了。 “我要射箭,我不要干瞄着。”她尽量用一种冷静的、讲道理的语气对廷献说。 廷献拿出了师傅的态度:“没有学会瞄准,是不可学射箭的。” “一点射箭的感觉都没有,怎么知道瞄得对不对?”朱雀坚持道。 “榷娘子臂力不够。原本石锁应该先举一个月,然后才可以试行拉弓,小人已经提前了。”廷献解释。 “谁规定石锁就得举一个月?你分明就是借故推托。”朱雀不依不饶。 廷献耐心道:“小人从前跟师傅学的时候,师傅就是这么教的。而且,就算到了学习击发的那一步之后,石锁也得天天举,一天也不可中断。” “嘁,我可不愿意天天拎那个大石头坨子玩。” “那么榷娘子还是不要学射箭了。”廷献罕见地露出了冷肃的表情。 朱雀看着廷献:“你乐得我不学是吧?哼,我偏要学,你呢,就得教。” 廷献正色道:“那么就请榷娘子听从小人的安排,不要跳过应有的步骤。” 朱雀眼珠子骨碌碌转:“你这套法子到底灵不灵啊?你射一箭给我看看。” 廷献二话不说,擎过一支羽箭来,搭箭,扣弦,拉弓,“嗖”地一声向着垛子射出。朱雀定睛看时,羽箭稳稳地扎在了垛子的十字红心部位,三片羽毛轻轻颤动。 廷献在朱雀心目中的形象,顿时高大了一分。看来这个廷献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难怪没事半夜在院子里走趟子,倒不是虚张声势。 “好吧,我听你的,老老实实跟你学。”朱雀道。 “多谢榷娘子抬举。”廷献露出一丝微笑。 “诶廷献,我有个问题:从来也没见过你摸弓箭啊,你这技艺,平时是在哪里练习的呢?” “……回榷娘子的话,在小人的心里。”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49. 帝阙惊变(1) 这一年闰在五月。闰五月,帝都违反气候常例地刮起了大风,下起了暴雨。狂风暴雨摧毁了兵营的房舍,甚至将皇城西门郑门的门扉刮到天上,直飞了十数步才骤然坠落下来;数十株粗壮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六七人被这场暴风刮起的物件砸中死去—坊间甚至直接将他们说成是被大风刮死的;连绵不绝的暴雨肆虐,人们无法进行户外生产和劳动;大街上积水逾尺,持续不落;深广的护城河也消化不了这么些大水,污浊的池水溢向郊野。 在这样的鬼天气中,皇宫里出现了一只怪物。谁也没有看清楚它真正的模样,它似乎蹲在宫殿的屋什么,朕都不听!皇后是朕的,朕爱立谁就立谁!你,们,管,不,着! 杨邠被皇帝那副无赖样子气到了,与史弘肇交换个眼神,语气也强硬起来:“官家刚刚弱冠,立后之事,须当从长计议。臣以为,应从朝廷忠厚勋旧家中,挑选贤德端庄的适龄女儿,交由太后与顾命等合议确定。仓促以旧日嫔御为后,失之轻佻,有违祖宗家法。” 刘承祐被轻佻这个词激怒了,而且,动辄抬出祖宗家法来,更让他难以忍耐。他爹刘知远四十年前不过是个卖苦力的孤身穷娃,哪来什么祖宗、什么家法? “杨尚书!”他加重了语气喝道。他几乎是在瞪着杨邠了,同时,他的眼风也向其他大臣扫了扫。 “臣这个意思,千真万确是为陛下千秋大计打算。”杨邠一步不让,“臣在陛下跟前是这么说,少时到了太后跟前,臣还是这么说。” 立后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耿氏的怨恨和失落,让后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失去了颜色。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0. 帝阙惊变(2) 距今三个月前。永福殿。 皇帝在殿内结束了与后妃们的燕饮,乐班伶人辞出,鱼贯而行。在殿外过廊,领头的教坊使迎面碰上了正来找寻官家奏对的史弘肇。伶人们纷纷止步躬身示礼。教坊使殷勤揖道:“史太师。” 教坊伶人身份卑贱,若是在外面遇见史弘肇这样身份的权臣,照例是应该跪拜的。现今同在天子屋檐下,天子为大,是以教坊使只行揖礼。 史弘肇鼻子里嗯一声,眼睛却一下子看见了教坊使腰间的物事。他伸手一指:“这是什么?”“回太师的话,因卑职们进的新乐合了圣心,这是适才官家赏赐给卑职的玉带。”教坊使谨小慎微地答道。 玉带? 玉带?! 玉带! 一年以前,因为郭枢密谦让推功的缘故,他功勋卓著的史太师才有缘第一次得到条御赐的珍贵玉带。可是现在! 史弘肇大怒:“解下来!”“什……什么?”“我叫你解下来!” 史弘肇又指着其他乐工:“你们手里捧的又是什么?”“回……回太师的话,锦袍,也是适才官家赏赐的。”“都给我拿来!”“太师……” “哼,军中健儿们为国戍边,个个忍寒冒暑,风餐露宿,能够得到玉带锦袍赏赐的有几人?你们不过是些下贱的倡优之属,何尝对朝廷大事有过半分贡献,居然也敢腆着脸领取这样的赏赐?!”他瞪着吓得不知所措的伶人们:“都给我滚!” 气哼哼的史太师亲自挟着玉带和锦袍直入永福殿门。皇帝还在殿中狎玩。史弘肇几乎是将玉带和锦袍掼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 “陛下,玉带是朝廷赏赐给大功之臣的宝物,你这样随随便便就将它挂到乐工的腰上去,到底要置我等顾命的颜面于何地?!” 虽然史弘肇在官家跟前说话经常没轻没重,但如此出言不逊,却也是很少见的。当着众嫔御的面,刘承祐的脸皮烧得火烫,一时竟不敢与他当面顶撞。 转回后宫,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史弘肇厉害的嫔御们纷纷替皇帝鸣不平:“那姓史的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内侍郭允明、后匡赞等也从旁应和:“陛下,咱们不能让这帮老匹夫欺负到头上还不还手啊。” 回答他们的,是官家一个久久的、怨毒的眼神。 距今半个月前。皇帝寝宫。 刘承祐在御榻上辗转反侧,身体原本就不适的耿氏被吵得无法入睡,探起身看他:“官家,这是怎么了?” 官家眉头紧锁,瞪着帐顶,叹了口气。“还在想着日间国舅说过的话么?”耿氏道。国舅李业日间入宫探视姐姐李太后,又顺便到官家的起居阁走了一遭。 “哼,他那些个意思,朕早就知道了,也不必等到今日再来想。”官家闷闷道,“朕为了这个睡不着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也是,日间臣妾还替官家拔了两根白头发呢!”耿氏道。“官家,史弘肇、杨邠等人专权震主是真,可是,他们将来真的敢像国舅说的那样,寻机为乱吗?”耿氏说着说着,语气露出了几分怯懦。 “哼,还用得着等到将来?他们现在就已经把朝政搞得乱七八糟了!我是皇帝,我已经行过冠礼了,可是我什么都自己做不了主!什么都得听他们的!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赏什么,人马钱粮,哪样我说了算过?你的皇后之位,我刚一出口,他们立马就给我驳了回来!我赏赐给乐工的玉带锦袍,他们敢抢回来摔到我的眼前!这不是坏乱君臣之伦是什么?一步一步,他们现在已经将我逼得无处容身了,谁敢说他们很快不会起谋逆之心?难道非要等到他们把我彻底逼疯、逼死,自己登上了大宝,才能看出来他们到底有没有谋逆之心吗?!” “官家,那……那得赶紧想个办法啊。” “你以为我睡不着,满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官家,你想出办法了么?” 刘承祐没有回答,却忽然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嘘……别说话,听,什么声音?叮叮当当的。你听到了么,这是什么声音?” “没……没有啊。” “你再仔细听!叮叮-咣!当!你听啊!这是打铁的声音啊!这么近!” “官家……臣妾没有听到……” “他们在锻造铠甲?他们在打制兵器?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要谋反吗?!” “官家!想是官家近日思虑过重,心神疲惫,所以才会……” “来人,来人!去,出去给朕看看,谁在打铁?谁在谋反?叫郭允明,叫聂文进,叫他们带上侍卫,去把那些谋反的人统统给朕抓起来!等天亮了,朕要亲自审问!” 皇帝刘承祐闹腾了一宿,直到天亮,才喝了太医进献的宁神汤水,昏昏睡去。耿氏陪着他折腾一宿,又额外着了凉,病情转沉,被御医隔离静养,次日不再与他同宿。 距今两天前。日间。飞英阁。 刘铢应诏急急忙忙入宫陛见。 一进飞英阁中,他就发现所有原本应该摆放在桌面上的物事,现在都摔成碎片,撒了一地。官家面墙叉腰而立,苏逢吉和李业陪在一旁,脸上都是一副极其古怪的神情。 听到刘铢入内告礼,官家转过身,将桌案一拍,厉声道:“活着,不让朕立她为后;死了,不让朕以皇后之礼葬她!”他想起了与耿氏的过往欢悦,想起了她健康时的千般爱娇,想起了她病逝前含恨的眼神,泪水滚落下来。 “朕枉为皇帝,自己心爱的女人,无论死活,都给不了她应得的名分……。刘卿,你告诉我,这片江山,到底谁是皇帝?到底是朕,还是他们?!” 刘铢原本行礼尚未起身,此时仔细仰观皇帝神情,猛然意识到为自己痛失青州算账的时机就在眼前。刘铢将心一横,再叩了个头,方直身大声答道:“这片江山自然是陛下的,谁敢忤逆,臣就跟他们拼了!” 听了刘铢此言,皇帝的反应先不论,李业和苏逢吉都松了口气,露出了欣喜的神情。他们与杨邠、史弘肇等早已势同水火:远的,新帝继位不久,苏逢吉的首相就被杨邠夺了;太后故人托李业求官,却被史弘肇杀了;近的,苏逢吉答应了李晖的华州节度,却被史弘肇硬生生以王饶挤下;数月前在窦贞固的酒席上,苏逢吉跟史弘肇大吵,被史弘肇追打,险些丧命……。以至于后来在朝堂上,苏、李二人见了史、杨的身影都会绕着走。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死了,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今日借耿氏丧礼之由,苏、李二人在官家耳边煽风点火,意欲设计将杨、史等人一举拿下。可是他们也知道,单靠郭允明那一帮子御前侍卫,是不足以办此大事的。史弘肇掌管着京城巡检,郭威出镇后,东京的禁军都听他指挥。如果没有另外一个在经验、资历、胆识等各方面大致与史弘肇相当的武将来挑大梁,他们即使成功地伏兵将史氏杀了,也还是不能将禁军接管过来,牢牢掌握在自己一党手中。 想来想去,卸去青州节度之职、权知开封府的刘铢,应该就是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了。因此刘铢才会被急召入宫。 此番议论机密,苏逢吉原本说还要叫上苏禹珪的,李业没有同意。他认为苏禹珪习惯把自己装扮成老好人,两面讨巧。这种人不可靠,不能够叫他与闻如此大事。 听了刘铢斩截的回答,官家刘承祐的目光中露出了热腾腾的杀气:“好,朕要的就是卿这句话!”“朕要把他们全部干掉,朕要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做皇帝!”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1. 兵起邺都(1)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暮。庆寿宫。李太后寝殿外殿。 刘承祐和李业向李太后汇报了打算剪除史弘肇、杨邠等人的计划。 李太后,坊间俗称李三娘,其时年龄将近四十,比郭威还小几岁。虽然入汴后注意了保养,但年轻时的操劳还是在她的眉梢眼角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李太后与刘知远结姻于微时,为人称得上贤德。大前年河东兵进入汴京时,刘知远原本照例是要允许剽掠三日来犒赏士卒的。李三娘苦劝道:“如今咱们刚起事,对外好歹号称抗辽的义兵。既然是义兵,就要有个义兵的样子。倘若老百姓还没得到咱们的好处,倒先要被掳去自家可怜巴巴的那点钱财,这哪里还有半分新天子拯救黎民于水火的意思呢?要犒军,就把前朝后宫里所有的财物都拿出来犒军。我也知道仍旧不够,但咱们的意思到了,无论是对老百姓还是对兵将们就都交代得过去了。想来,兵将们是不会怨恨的。”刘知远听从了她的话,东京城的老百姓躲过了一场劫难,自然没口子地称颂皇后的贤德。 李太后在朝政上比较开明,对待先帝的顾命大臣也多加优礼,尤其对郭威。她是亲眼看着郭威在刘知远手下一路驱驰、一路发迹的,她一直把郭威当做自家人看待。郭威对她,也有一种对亲嫂子般的尊重。至于其他顾命大臣,他们只要好好替朝廷干活,言行上跋扈一点,她也可以容忍。去年她替故人求官,却反被史弘肇毫不讲情面地溅了一脸血,她气急怒极,却硬生生将愤怒忍回了肚子里,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她心里很清楚,她的儿子还太单薄,而国境四面都是豪强—北边,是老对手契丹;西北有善变的羌人(党项)和偶尔与中原通好的回鹘;西南是富庶的蜀国孟氏、大理段氏;中南有荆南高氏,以及刚刚发生内乱、去向不定的湖湘马氏;东南有与中原旗鼓相当、针锋相对的南唐李氏,以及表面上臣服中原、其实割据自强的吴越钱氏;再南边,还有南平刘氏、泉漳留氏……。大汉的江山虎狼环伺,必须要靠这些作风横蛮的带兵权臣去帮她固守。该退的时候,哪怕撅了胳膊折了腿,她也得毫不犹豫地退。 现在,儿子告诉他,他们决意诛杀史弘肇,替她出掉胸中那口恶气。 儿子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来谈这件事的,可是李太后听闻后,却勃然变色。 “先帝历经多少磨难,才得来这片江山?你继位以来,天灾频仍,叛乱迭起,朝野惶惑,勋旧效命,实指望平平安安度过这几年,待你对政务更熟悉些,再来好好整顿朝堂。你却要在此时突兴波澜?诛杀权臣是何等大事,岂可轻易发动?!”她厉声道。 “儿子已有成竹在胸。”小皇帝显然对太后的担心不以为然。 “官家,你如果真的想做这件事,须得将苏逢吉、苏禹珪等宰臣都叫在一处,好生从长计议才是。”看到儿子的模样,李太后心知来硬的不会奏效,便放缓了语速,改换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否则,一丁点的不周全,就可能丢掉身家性命啊。” 站在一旁的李业听到太后想让苏禹珪与闻此事,立刻说道:“姐姐,苏逢吉已经知道此事了,他也赞同。至于苏禹珪,这家伙首鼠两端的,是个典型的老措大。先帝早就说过,朝廷大事,不要去同这种老措大商量。” “谁是老措大?!”李太后见自己兄弟使劲煽风点火,一下子又怒了,“他们都是跟随先帝多年的亲旧,处理政务一向勤谨,你红口白牙的,就胡乱编排起大臣来!我看官家这么轻浮不稳重,恁大的事情三言两语就敢做决定,一定是你在旁边挑唆的!” 李业见太后严厉,闭了嘴,低下头,不敢声辩了。刘承祐本来指望小舅能帮助自己说服母亲,没想到李业被太后一训斥,立马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心下不由大为窝火。 眼见得母亲的眼风又向自己这里扫来,刘承祐将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顶撞道:“哼,闺门妇人,懂什么国家大事!朕是成了年的皇帝,朕要办什么大事,朕自己说了算,用不着别人管!” 说罢,他将衣袖一拂,愤然疾步离去。李业见状,忙向李太后告了礼,也相跟着退出。李太后气得愣在当地,半晌,才想起来在李业身后追了一句:“六哥儿,你,你给我好好劝劝官家!” 入夜。飞英阁。御前机要会议。刘承祐、李业、苏逢吉、刘铢、郭允明等均在座。 要杀的目标已经锁定:史弘肇为京中最高军权的执掌者,必须杀;杨邠为首相,必须杀;王章管着钱,跟杨邠又有同乡之谊,也必须杀。杀了这三个人,他们的部曲家眷要一并夷灭,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然后,他们又很有效率地议定了执行细节:什么时机、谁、率领多少人、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动手。 议完了明晨的执行细节,几个近臣互相交换着深沉的眼神。现在,该讨论他们一直悬心的另外一个问题了。 “官家,其实最危险的,倒还不是京中这三个人。”刘铢咬着牙,故意只讲半句。 刘承祐瞪着他:“有话直说。” “官家难道忘了郭威父子?郭威手握重兵,深藏不露,郭荣御军有方,锐武善战,他们爷儿俩原本就有随时反叛的实力。郭氏素来与史杨等辈交好,闻听他们被诛灭,岂有不起兵替他们报仇之理?于今之计,只有抢在郭威动手之前将他父子杀掉,方能长保平安。” “对,还有王峻。王峻与郭威是一伙的,杀了郭威,必须将王峻一并杀了,方是干净。” “还有王殷!王殷也是郭威旧年的结义兄弟。所幸上月已经将他派到澶州去,此番正好命李洪义秘密杀掉他。” “还有李重进!他是郭威外甥,军阶虽然不高,却骁勇有人望。目下他正在魏博军中,杀了郭威父子,须得连他一同铲除。” “还有张永德!他是郭威女婿,这一向被派出押解朝廷的生辰纲,正在常思的营中。须得下诏命常思动手将他除掉。” …… 外围歼灭目标确认之后,经过反复推敲,又定下了执行这些密杀任务的最佳人员。戌亥之交,御前机密会议散会,所有与会者都强抑着兴奋离去,立即着手安排自己所负责的那一部分工作。 这一夜,缺月高悬,朔风呼啸,无数的人浴月顶风,在为同一桩秘事奔走。 其中有个人的奔走尤为急切。他是内客省使阎晋卿,因与李业等素来走得近,知道了他们在安排埋伏刀斧手的事。但阎晋卿与史弘肇也是有交情的,反复思量之下,他决定去找史弘肇。其时已是深夜,在被窝里已经睡着的史弘肇被仆从怯怯地轻声唤醒,很不耐烦,呵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叫他明日一早再来说!”阎晋卿见不到史弘肇,在史府外急得团团转。他又求见史弘肇那个颇有贤名的儿子史德统。可是很不巧,史德统两日前就离京办事去了。阎晋卿没有办法,又怕被李业的人发现,只得赶紧摸黑回家。他心中忧急,取出高祖刘知远的画像来挂在墙上,哭了又哭,拜了又拜,茫然失措地祷祝了一宿。 然而刘知远的亡灵没能够保佑得了他的顾命大臣。史弘肇的命运,从他在被窝里斥退仆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定了。 十一月十三日,广政殿事变爆发。当天晚间,距离东京较近的澶州李洪义接到了立即杀掉王殷的密诏。李洪义和李业一样,也是太后的兄弟,可是他比李业成熟,比李业会斟酌局势。他思来想去,认为凭借小皇帝那些着三不着两的亲信,根本不可能把包括郭枢密在内的一票禁军重将打倒。何况,就算侥幸杀了郭枢密,郭氏在外藩还有无数旧友,这些彪悍的方镇未必不会打着替他报仇的旗号,起来造朝廷的反。为了避免祸及自身,他向王殷出示了密诏。 十一月十四日,陈光穗疾驰邺都向郭威报信。 - ------------------------ 注:在后世南戏《刘智远白兔记》中,李三娘是那个早年坎坷却最终苦尽甘来的女主角。 - 措大,五代时对贫寒的读书人的蔑称。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2. 兵起邺都(2) 这几个月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光穗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帝都发生的这场巨变都是突如其来的,事先毫无征兆。灭门夷族,这得是多大的仇啊?小皇帝事先居然一点不漏。小皇帝的涵养功夫当真了得! “去,去营里找到荣哥儿,叫他立刻回来见我!”郭威打开屋门,对一名亲随吩咐道。亲随看到,郭太师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可怕的寒霜。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军中人对于统帅的神情举止是异常敏感的,尤其是亲随,他们最善于解读主公的面部表情。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君贵尚未回转,又有两个不速之客来到了郭威的衙署中。 他们是屯驻在邺都的禁军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威和禁军奉国左厢都指挥使曹英。其时在重要的藩镇,常常有藩镇军和中央禁军两种武装力量同时存在。郭威统领的天雄军算藩镇军,郭崇威和曹英统领的就是中央军。 郭崇威和曹英賫来了官家的密诏。 当君贵急匆匆赶回、疾步迈入议事厅大门的时候,他发现,父亲的所有心腹将领,包括王峻、李重进、郑仁诲、韩通、韩令坤、向训等都聚在了这里。他见过数面的禁军驻邺将领郭崇威、曹英也在座。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父亲。”君贵面色凝重地向上一揖,又将眼风向四面诸将扫了扫。 郭威向门口的士卒做个手势,厅门从外面关上了。郭威拿起一张内府帛书模样的物事递给君贵:“你看看吧。” 君贵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看到一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惊愕,猛地抬起头问道:“这,是官家的旨意?” “对。……君贵,昨日,史太师、杨尚书、王三司他们,已经在京城……被满门诛杀了。”郭威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留给君贵一点接受和反应的时间。 官家那双分得很开的眼睛浮现在君贵眼前,那是一双似笑非笑、高深莫测的眼睛。去岁河中奏凯议勋那日,官家在滋德殿上亲口对史杨等宰臣说过的话犹在耳边。“你们也都有玉带,明日朕就着内侍赏给你们。” 不看他的眼睛,单听这两句话,原是再正常不过的官家口吻,再正常不过的君臣关系。 可是,他竟然一口气把史弘肇他们三人都宰了?他?! 那双眼睛在君贵脑中晃来晃去。去岁父亲献给他的厅子都七十三名士卒,他眼睛都不眨就随手诛杀了!他所关心的,只是这七十三人的血迹冲洗得干净不干净,会不会污损了崇元殿外的青石地面。是的,君贵毫不怀疑,官家那双眼睛里面,潜藏着一种自己早就意识到了的歇斯底里的疯狂。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在诛杀史杨王三家的同时,”郭威冷静地看着儿子的脸,将手向郭崇威等一指,“他们又派了郭左厢和曹左厢前来诛杀你我父子和王监军、重进等人,并接管邺都军务。” 官家那双怪异的眼睛消失了,君贵的耳朵里插进了一把刀子。密诏文字是从君臣大义讲起的,不如亲耳听到这干脆直接的解说来得振聋发聩。 君贵凌厉的目光猛然射向郭崇威和曹英。郭曹二人承受不住,忙起身道:“大将军息怒!卑职既然将密诏向太师出示了,就绝没有遵旨执行的意思。” 郭威以手势安抚住长子,长叹一声,含泪环顾左右道:“郭某从不名一文的小卒,到如今担当辅国重任,二十余年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刘氏,从无半分异心。先帝登遐,我与杨、史诸公一起领受顾命,弹压经谋,废寝忘食,岂敢有片刻忘记自己的职责!没想到一旦在官家跟前失去信任,竟然遭到诛身夷族的命运!今日既有密诏来取我父子的首级,你们尽可以奉行诏旨,割了我们的头去回复天子,各图功业吧!不要让我连累了诸公的前程。” 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理智,郭太师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件导致小皇帝决定与自己撕破脸皮,但是他似乎又早就知道,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其实他们君臣之间,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 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甚至,他也不惧怕真正背负叛逆的罪名,去与东京那个不谙人事的小官家来一场大仗。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的家眷在官家手里做人质!他不怕死,他却怕他们因他而死。眼睁睁看着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地陷入绝境,是他内心深处最黑暗最幽邃的恐惧。 还有荣哥儿,他花费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家业接班人,他器貌英奇的长子,他的发妻英娘临去之前殷殷嘱咐过要他好生看顾的爱儿,他也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掉性命。 软肋彻底暴露在对手面前,死穴被对方下手点住,他其实没有选择。他自问没有汉高祖刘邦当年在项羽面前笑言烹父分羹的淡定,他只能激励将士,起兵围逼京城。 但凡官家还有些微理智,但凡官家身边的人稍稍懂得权衡利弊得失,他们就会省得:跟他这个平定了李守贞等三藩、又北镇邺都的帝国勋宿郭侍中打仗,他们是没有半分获胜的可能的;他们只有善待他的家眷,才可能为自己换来比较有利的谈判条件,最终从谈判的结果中获取一些好处。 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才能驱策将士,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跟随他去兵围帝都?凭着直觉,他采取了自己一向的策略: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其实,郭太师有些过于谨慎了。他担心自己总执帝国兵机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收服大部军心,他担心以自己一家的私事遭遇不能有效激发将士们的抗议热情,他担心那个时代频繁造反的斗狠风气到自己这里突然就不灵了,他担心世人会以那种“早就说过他会反他果然反了”的调调来否定他过往的忠诚……他却忘了,其实,东京的小皇帝对于自己跟前的这些亲将而言,是没有任何感召力的。 果然,听了郭太师这一番惨恻之言,座下诸将义愤填膺,眼中都不禁流出了同情与悲愤的热泪。天哪,京中那些人干的都叫什么事!将领们人人皆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是人人想说的话中都同时含有七八个意思。这些意思在他们心中争先恐后、左冲右突着,叫他们一时反而不知如何起头为好了。 还是郭崇威开了口,语气中带着安抚,也抱着不平:“侍中稍安,此事必定不是出于圣意,必定是官家左右的小人进了谗言。如果任由这种鼠辈执掌政柄,国家岂得安宁?侍中,以卑职之见,于今之计应当直入京师!应当与那些小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辩难以判忠佞!侍中怎么能够仅凭一纸密诏就自弃于世呢?卑职们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官家密诏出示给太师,难道就是为了让侍中俯首自裁的么?” 邺都都押衙郑仁诲激愤道:“便是侍中委屈自己遵了旨,千载之下,也不过空担了一个叛逆未果、畏罪伏法的恶名而已,于事何补?……” 郭崇威和郑仁诲一面说,众人便一面频频点头。郑仁诲尚未说完,众人便齐声应和:“我等不才,愿意跟随明公入朝面圣!”“剪除君侧之奸恶,洗雪不白之冤屈,安定天下万民之心!”“侍中,赶紧拿个主意吧!” 对他们而言,事情其实很简单。不就是起兵清君侧吗?清君侧,这是历朝历代最完美、最能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起兵理由。 忽然之间,他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他们的脑袋原本就是挂在腰带上的,谁更爱重他们,他们就把脑袋卖给谁。 其实,郭太师的确不必那么担心,他们就算真的扯旗造反了,也并非与整个帝国军界作对。别忘了,帝国除去禁军,还有许多强大的外藩呢。官家滥杀功臣不得人心,大义上就站不住脚,外藩未必都会向着官家。何况,藩主们都是久经变乱、老谋深算的成年人,他们最懂得这两个字的含义:值得。当然,还有它的反义词:值不得。他们比郭太师的部将亲旧更会掂量实力、权衡利弊。如果非要卖脑袋的话,保不齐他们也同样宁可卖给郭太师呢。毕竟,郭太师素来手面阔绰,他肯出的价钱,必定低不了。 “太师,不用犹豫了!于今之计,必须马上集合三军,向他们晓以利害。”王峻站了起来,高声道,“要让他们知道,如果连郭太师和我都平白被诬、性命难保的话,他们岂不全是附逆为奸之徒?他们的小命,岂不是顷刻间就会被碾作齑粉?要让他们看清楚,只有回到东京去,清除掉皇帝身边的那些奸佞,我们这些辛辛苦苦为国征战的人,才可能安心尽责、恪守岗职!” 晋京******几乎是立刻就向魏博全军发布了。王峻义不容辞地担当了主事者的角色。天雄军广阔的校场上,三军将士群情激奋,要求杀回京城去清除奸贼、还他们自身清白的呼声,在邺都的上空连绵横亘为一大团厚重、冷肃、几可摧城的乌云。 郭威站在高台上,面色冷静,稳如巉岩,任凭身边的王峻和众亲随带领三军将士呼喝鼓噪。再也没有什么可迟疑的,全家几十口子都被敌人攥在手心里,他这边多耗一分,他们那边就多一分凶险。 旌旗如云,气概如虎。将帅怒发冲冠,健儿跃马持戈。 叛逆是英雄的特权。 郭太师拔出宝剑,声色俱厉地下达了他军事生涯中的第一个叛逆命令。 目标京师,全军出发! - - --------------------------- 注:“叛逆是英雄的特权”,致敬田中芳树《银河英雄传说》。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3. 人在荆棘(1) 一刻钟以前。 大军已经在整备调动中,中军指挥室内,郭威与郭荣父子正在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密谈。 郭荣虽已身着甲胄,却单膝跪于郭威身前,揖礼坚持着自己的请求:“……父亲,就让儿子跟随您一起回去吧!张孃孃、梅娘和家中子弟们全部陷于危境,儿子怎么可能安坐后方?!” “君贵!”郭威严肃道,“我留你在这里,不是让你安坐后方,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冲锋陷阵,救出家人,就是儿子目下最重要的事情!” “胡说八道!”郭威怒不可遏,“爹手下能冲锋陷阵的军将多的是,少了你一个就打不了仗吗?魏博是咱们立身的根本,你走了,谁来守?” 君贵的气势稍弱:“王监军他们……可以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郭威面沉如墨,“你给我想清楚了再回话!” “父亲……”君贵语结,心念百转。 也只是一霎之间,他强行忍住了心头的汹涌之气,咬牙道:“儿子……儿子明白了。” 郭威叹息一声,将他拉起来,和缓了语气:“荣哥儿,除了务必守住魏博根本之地,爹还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办。” “请爹吩咐。” “即刻派出心腹之人,联络那几个素与咱们交好的巨藩。只要他们拿出了态度,其他方镇必然窥伺风向,不会轻举妄动。” 郭荣抬首,双目炯炯地看着父亲。父子俩的眼神里交流着对当下局势的充分理解,对未来行动的高度认同,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话语。 这回,真的必须豁出去了。 郭荣容色一振,郑重揖道:“请爹放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做。”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天雄军全军从邺都出发,昼夜兼程,挥师东京。 统领牙军留在魏博的君贵没有丝毫耽误,立刻派出几路心腹,火速向青州、郓州、襄州等地出发。 十五日当天,郭荣派出的林远一行秘密抵达郓州,谒见郓州节度使、守太师、兼中书令、齐王高行周。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六日,郭威率天雄军人马抵达澶州,王殷及李洪义远远出迎于城门之外。王殷执郭威的手拜于马前,尚未开言,便放声恸哭。 十六日晌后,澶州的斥候抓到一个奸细。审问之下,发现他是皇帝刘承祐派出来打探消息的谍者,名叫喦脱。郭威命手下好生相待喦脱,为他拿来酒食,让他在静室内歇息。 怎么处理喦脱?一众将领都在等郭太师的示下。郭威屏退所有的追随者,将自己关在室内,沉思良久,提笔亲自书写了一分奏折。 “臣发迹寒微,遭遇圣明,既富且贵,实过平生之望。唯思报国,敢有他图?……诸军……言致有此事,必是陛下左右谮臣耳。……臣……三五日当及阙朝陛下。若以臣有欺天之罪,臣岂敢惜死;若实有谮臣者,乞陛下缚送军前,以快三军之意,则臣虽死无恨。……” 他必须在局势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时候跟小皇帝启动一个换命的谈判,他必须拿三军将士的不平之心来加重对皇帝的心理压迫,但他也必须表明自己忠诚不二的心迹,他更必须控制住小皇帝嗜血的冲动。根据喦脱的消息,东京城中,他的府宅在广政殿事变当天,就已经被刘铢率领的军士重重包围,滴水不漏。他的夫人,他的子侄,他的儿媳,他的所有家院仆从,没有一个人走脱。此外,王峻的家宅也由刘铢的手下包围了。而王殷的家宅,则由李业之兄李洪建率兵包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的重中之重,就是稳住局面。稳住局面。稳住局面。 千方百计,披肝沥胆,掏心掏肺,做小伏低,惟求稳住局面。 他只能寄希望于小皇帝尚存一丝理智,他只能寄希望于李太后对小皇帝尚存几分影响力。 郭威将这封密奏妥帖地缝藏在喦脱的衣领中,然后安排一匹快马,放他尽速返京面圣。临行之前,郭太师破例对这个身无品级的小竖揖了又揖,再三低声嘱咐他:“务必要趁着无人处,亲手当面呈进于御前,务必要向圣上多多转致我等的心意。事情若有转机,你就是我郭氏合族的大恩人,一应报偿,不过倾我所有而已。” 十六日,郭荣派出的曹瀚一行秘密抵达青州,谒见青州节度使、检校太师、守太保、兼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 曹瀚是以求见二公子符昭信为名直接来到符府外让阍者传语的。当符昭信在府内客堂中见到来访的所谓故旧竟然是曹瀚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二公子!”曹瀚抢上一步,拜倒为礼,声音有些颤抖。 “曹押衙!”昭信忙不迭扶起他,一面还礼,一面问道:“是……郭大公子派你来的?” “是。” 昭信顿了一顿,斟酌道:“听闻……京中事变后,郭太师已经率兵离了邺都……。荣兄他……他还好吗?” “不太好。”曹瀚并不打算委婉下去,“……二公子,我家大将军命我火速前来青州,务必求见魏国公一面。还请二公子成全!” “我明白了。曹押衙,你在这里少待,我先去向家父通报一声。”昭信说着,吩咐从人看了茶,自己快步离去。 未几,脚步声又匆匆而回。昭信进得门来,走近曹瀚低声道:“曹押衙,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家父让你到里面去。请跟我来。” 昭信引着曹瀚七弯八拐,进入一间书房后的密室。魏国公符彦卿已经在室内默然相待。曹瀚见了符魏公,赶紧趋前下拜,刚尊了一声:“国公爷!”,眼中便忍不住涌出热泪。 “曹押衙快快免礼!”符魏公忙亲自过来搀扶,“曹押衙远路驰来,昼夜兼程,真是辛苦了!”一面将他让到座中,一面使眼色命昭信待茶。 “卑职不辛苦,卑职只怕来得晚了,误了我们太师的大事。”曹瀚抹一抹眼角,戚然道,“京中的事情,国公爷想必已经听说了?” “是的,前日惊闻广政殿之变,我们父子尽皆愕然。昨日又道听途说,说是郭太师尽数点起魏博兵马,进京为史杨王三人报仇去了……我们正在不明所以,妄加揣测,押衙你就来了。” - --------------------- 注:喦,yan2。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4. 人在荆棘(2) 其实,符氏在魏博一带派驻有常规的谍者,只是尚未及赶回报告具体情况而已,郭氏起兵的消息是由距离青州更近的驻齐州谍者传回来的。符魏公说自己父子“道听途说”,其实是不欲曹瀚多心。当然,作为郭荣的亲随,曹瀚不可能不知道这种事,他们魏博同样在各大要藩密布谍网。不过,隐蔽的事情不要放到台面上来说,这也是颠扑不破的老规矩。 曹瀚愤然道:“回国公爷的话,我们太师不是去为史杨王三人报仇的,我们太师是晋京去辨明冤屈的。国公爷大概不知道,前日,官家下了一道密诏,要郭崇威和曹英来诛杀我们太师和大公子!” “什么?!”符氏父子闻言,虽然早已有所猜测,还是不禁脸色大变。没想到,东京那个小官家还真敢走到这一步! “国公爷,”曹瀚忍不住又涌上热泪,“郭太师追随先帝二十余年,卑职追随郭太师和大将军七八年,郭太师父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卑职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太师父子对他们刘氏素来忠心耿耿!每次出去打仗,太师和大将军都亲冒矢石、冲在士卒的最前面,吃了多少辛苦,才替他们刘家打下这片江山!金殿议勋的时候,太师父子又推赏他人,从不居功。河中奏凯,像苏逢吉那种从来不曾领兵的人都加了勋衔,我们大将军却一无所获!如此不公,连我们这些部将都看不过眼、为他抱屈,可是他们父子何尝有过半句埋怨?一旦契丹入寇,二话不说,立马又抛家别子、为国御敌去了!郭太师父子的忠诚耿直,卑职可以拍着胸口,拿自己合家的身家性命来为他们担保!可是谁承想,如今因了小人谗言,他们无端被官家猜忌,竟招致诛灭之祸!国公爷,请您和二公子来评评这个理,我们太师到底寒心不寒心、委屈不委屈!” “曹押衙,别着急,来,喝口茶,缓一缓。”昭信见曹瀚情绪激动,忙端起自己的茶杯向他示意。 符魏公看着曹瀚,万千感慨,叹息道:“曹押衙待郭太师父子,当真是赤胆忠心哪。” 曹瀚道:“回国公爷的话,郭太师和大将军待卑职,那才真是恩深义重。卑职曾在混战之中遭受重创,分知必死无疑了,大将军却执意亲自将卑职抢出来,挖脓敷药,精心医治;每次战捷论赏,太师与大将军总是推功于下,让部将有更多晋身机会;知道底下人家中度日艰难,凡有赉赐,都尽数分给我等近从,让我们拿回去贴补家用……。国公爷,漫说卑职此番只是来回两千里传个口信,卑职便是为他们满天下跑断了腿,也是心甘情愿的。” 符魏公与儿子交换了一个感佩的眼神。符魏公向曹瀚点头道:“曹押衙的心意,老夫明白了。适才曹押衙说到口信,郭太师和大将军,是有口信要托押衙带给老夫么?” “是。”曹瀚站起身来,郑重揖道:“郭太师和大将军命我上禀国公爷:太师此番率兵入京清君侧,实在是为宵小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朝廷因此对国公爷有所命令,万望国公爷看在素日交谊上,给太师留出面圣的时间来。”说罢,他便再次向符魏公下拜。 “郭太师的意思,倘若朝廷诏命青州兵马入京勤王,便要我们暂缓出兵,是也不是?”符魏公问道。 “是,”曹瀚斩截道,“郭太师父子,绝不愿意与国公爷父子京畿对阵,手足相残。” “明白了,曹押衙放心……”符魏公点点头,示意昭信将曹翰搀起。 正在此时,忽然密室门轻轻叩了几叩。昭信看一眼父亲,忙起身去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只见一个亲随附着昭信的耳朵说了两句话,昭信点点头。那亲随迅疾离开,密室的门又关上了。 昭信回到父亲身上,也对父亲附耳低声说了两句。符魏公不动声色听罢,忽然鼻子里笑一声,向曹瀚道:“说天使,天使到。不瞒押衙,官家遣来传旨的使臣,目下已经来到了我符府的门外。” 曹瀚闻言点点头,并不接腔,只静静地看着符魏公。符魏公默然看着半空中不知什么地方,片刻,忽然轻轻一笑:“老夫说过了,曹押衙尽管放心。” 符魏公父子匆匆出去接旨,曹瀚连同他的随从被请到书房后面一处僻静的客室休息。曹瀚心中有事,无法安坐,起身踱出房门,到院中逡巡。 这是一处荒凉的院落,人迹罕至,只一个月亮门与外界相通;加之季节在冬令,云霾低悬,树木凋蔽,观之更觉惨淡。曹瀚正自心神不定,忽然一错眼,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从月亮门外一晃而过。 “陈总管!”曹瀚不禁出声招呼,又往月亮门那里紧走几步。“陈总管,是你吗?” 廷献停下了脚步,回头往这边张望。当然,陈廷献在符府中还远远够不上总管的位置,不过言谈交往间抬称对方,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当初曹瀚他们跟随君贵一路护送君怜返家时,的确注意到廷献在君怜房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说他是符娘子房中的庶务“总管”,倒也距事实不远。 “曹押衙?!”廷献认出了向自己打招呼的人,忙折过来。到了近前施罢礼,方带着些惊讶问道:“曹押衙,恁怎的来了?几时来的?” 曹瀚忙还了礼:“大将军差我来办事,刚到,已经见过了国公爷。”因又问道:“符娘子好吗?大将军托我向她致意。” 廷献道:“我们姐儿自己倒还好。只是听说了京城的事,昨日又听说郭太师起兵了……唉,她心中忧急,昨儿一宿没能睡着。--押衙既然来了,索性我去回禀一声,倘若押衙能与我们姐儿见一面,说说魏博的实情,我们姐儿心里,兴许能松一松。” 曹瀚忙道:“那敢情好,我也想见符娘子一面。那就劳烦陈总管通报了。” 廷献去后,约过了一炷香功夫,曹瀚听见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透过月亮门展眼望去,只见廷献前引,后面竟赫然走来了符娘子本人。 曹瀚急忙抢出去见礼:“符娘子金安。符娘子召唤在下过去拜见就是,何须亲自过来!” 君怜神情中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倦色。她向曹瀚还了礼,淡淡一笑:“不妨事,还是这里人少。曹押衙风尘仆仆赶路,又与家父相谈有时,想必疲乏得很了。只是我牵挂义父与义兄安危,少不得还要请押衙就魏博之事多告知几句。累押衙不得休息,实在于心不忍,容我预先告罪。” 曹瀚忙道:“符娘子说哪里话来!不向娘子详细禀报邺都状况,在下也不可能有心思去想什么休息不休息呢。” 一路说着,一路在廷献的引领下来到了左近另一间客室。两人分宾主落座后,廷献关上门,静静站到君怜身旁。 “曹押衙,”君怜道,“十一月十三日广政殿惊变,十一月十五日义父起兵,这两日之间,在邺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否请你一一讲给我听?” - - -------------------------- 注:关于“恁”和“您”。当时有“恁”没有“您”,用在口语中的第二人称,含有敬意。本书中为了顺应现代读者语言习惯,“恁”和“您”兼用。在较正式的语境下使用“您”,较口语化的语境下使用“恁”。当然,本书中的“恁”,根据使用语境的不同,还有“那么,如此”等其它义项。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5. 阖府蒙难(1)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六日。黄昏。邺都。天雄军治所。 君贵对着墙上的地图默思。他其实并没有看地图,他在等人。室外往来的随从部将都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天空是一片铅色的暗云。冬月的风隐隐呼啸。无边的寒意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大将军,他回来了。”孙璘走到他的身后,轻声禀报。 “叫他进来。”君贵回过头。未几,一个貌不惊人的精壮汉子疾步入内:“大将军。” “不必行礼,”君贵道,“重霸,你坐下说话。此番探知到了什么,如实全部报与我知晓。” 这汉子名叫田重霸,是郭威和君贵手下负责京畿线的一个得力密谍。田重霸告了无礼喏,依言落座,说道:“回大将军,昨日一入京,卑职便先去了府上。果然如郭左厢所言,府邸完全被刘铢的人马包围,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卑职无能,虽然想尽办法欲入府与夫人通个消息,竟完全无法实现。” “刘铢是个老辣的人,你能想到的漏洞,他一定早就想到了,进不去也不奇怪。”郭荣宽和道。 “卑职无法可想,只得写了个纸条封在泥丸里,隔着两条街远远弹射了进去,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发现得了。” “泥丸上有记号吗?”“插了三根短短的鸡毛。”“嗯。纸条上写的什么?”“写的太师正领兵前来面见官家辨明冤屈,请夫人放宽心,不要太过着急。”“嗯。”“卑职怕这泥丸落入水中,或者他们注意不到,后来又冒险弹射了四粒进去。” 君贵点头,田重霸果然是个缜密的人。因又问他:“府里有刘铢的人吗?”“应该是没有。”“怎么知道没有?”“卑职偷偷观察了半天,没人往里面送饭。”“嗯。”“后来,卑职怕在四围呆得太久,招致他们的疑心,只得离开了。”“嗯。你听到过里面有任何声响动静吗?有没有小儿哭闹?”“没有,什么动静都没传出来。大将军,他们一定都好好的在家里呆着呢。卑职看着,刘铢的军士只是围住府邸,并没敢冲进去有什么动作。” 君贵长出一口气,眼睛盯着半空出神。田重霸的情报似乎包含着让他稍微安心的内容,又似乎让他更加不安了。 与刘承祐相似,刘铢的骨腔子里也住着一个疯子,而且是个酷毒狠辣、老谋深算的疯子。 他在藩镇时,曾为犯事者备下两个著名的杖刑名目:一个叫“合欢杖”,就是双杖对下,判二十实挨四十;另一个叫“随年杖”,就是说犯事者年龄有多少岁,就打多少下。单这两项杖刑,就让治下吏民闻之胆寒。 又,青州产盐,盐是官营紧俏之物,后汉的盐曲法规定,私自贩盐,无论斤两多少,一律处以极刑。在这样的苛法背景之下,刘铢镇守青州期间为自己积攒了好几屋子的私盐。及至从青州仓促移回京师,这几屋子的私盐带不走,刘铢将心一横,下令部从拿粪秽掺杂其中,然后统统埋到各口井里,再用泥土将这些粪盐井填平。 总之,他得不到的好处,他绝不可能让旁人得到;而如果他在某事上吃了亏,则一定衔恨不释、睚眦必报。 君贵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从房门缝隙处漏进来的冷空气,让自己的心慌稍稍平息。 “还有什么?太师的大军到哪儿了?”他问。 “回大将军,卑职日间从东京折返途中,看到太师军马已经抵达了澶州。卑职去向太师禀报了东京府上的情况,然后就赶回来了。” “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好好吃顿饭,睡两三个时辰,然后再赴东京,继续打探消息。” “是。”田重霸一礼,又恳切道,“大将军,卑职不需要睡那么久,卑职只需吃点东西,眯个盹儿就可以重新出发了。” 郭荣温和而疲惫地看着他:“重霸,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你熟悉京畿情况,往后几天都得靠你来回跑,没准你就睡不成了呢。”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晨。东京大内。皇帝寝宫。 憋了一旬的寒冷空气终于凝结,时界旦明,天空细细地飘起了小雪花。 官家刘承祐披着头发、裹着裘氅、睡意朦胧地从寝殿内门走出,来到暖阁中。候在一旁的喦脱急忙趋前跪礼:“陛下,微臣回来了。” “怎么样?混到郭威军中去了没有?打探到了什么?”刘承祐立时兴奋起来,睡意尽退。这是他第一次指挥“打仗”,他很关心前军的情报。 “回陛下的话,微臣不仅混到郭威军中去了,微臣还见到了郭威,还跟他说了话。” “是吗?”刘承祐皱起眉头,“你们说了什么?” “陛下,郭威的话,无非是表明忠心罢了。他还托微臣将这个呈上。”喦脱说着,脱下外衣,手脚利索地撕开衣领,取出了封藏其中的郭威奏折,双手递给官家。 刘承祐接过来看罢,默然无语。喦脱小心窥伺他的脸色,也不敢贸然开口。 “你看着他军中是个什么情形?”刘承祐将奏折敛成长条,在手上敲打着。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们那些将领,就是觉得委屈呗,就是反复跟微臣说,他们对陛下绝对是忠心耿耿的。” “哼!”刘承祐鼻子里冷笑一声,“忠心耿耿?忠心耿耿为什么朕让他死他不死?为什么还要领着大军来攻打京城?” “呃……,”喦脱的鼻尖冒出了几滴细密的汗珠。在替郭侍中说话和保全自己小命之间,他当然得选择后者。官家的脾气是说翻脸就翻脸的,谁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打算。 “呃,陛下,微臣也是稀里糊涂被他们带到军中的,他们到底忠心不忠心,全凭圣断,微臣可不敢胡乱置喙。” 刘承祐站起身:“传我口谕,立召苏逢吉、李业、刘铢到飞英阁议事!” 官家刘承祐返回寝殿,急命宫人梳头。正梳着,忽听得外间一阵唱礼之声,刘承祐转头一看,李太后匆匆走了进来。他只得站起来行礼:“母后。” 自打广政殿事变之后,刘承祐对李太后都避而不见。实在躲不过见到了,也不行跪拜,而只以揖礼替代。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暗示和警告母亲:我现在是个成年人了,我的江山,我的臣属,我有权自己做决定,请你闭嘴。 “官家,”李太后无暇计较他的礼数,急切道,“喦脱回来了,说了什么?”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6. 阖府蒙难(2) 刘承祐恼火地转转眼珠子。太后连喦脱的进出都知道,她到底在自己周围布了几个眼线?“没说什么有用的。郭威的兵马到了澶州,再两三日就当抵京了。”刘承祐敷衍道。 “郭威是个什么情形?” “他?自然是鼓噪军心,想跟朕叫板了。”他并不如从前那样,遵礼自称更显孝道的“儿臣”,而是刻意用上了皇帝专用的“朕”,而来向母亲强调自己的身份。 “官家,郭威没做什么对不起咱们的事,你无缘无故派人去诛杀他,他自然觉得冤枉。”李太后正色道,“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给他下一道诏令,好生安抚一番,事情就过去了。他必不会为了史杨等人的事再跟你横生枝节。” “知道了。”刘承祐忍住心头的不耐烦,敷衍道,“朕这就去跟宰臣们商量商量。” 两刻钟后。飞英阁。官家已经简单地束了发,穿上了常服。 郭威的奏折在苏、李、刘三人之间传了个遍。 “哼,郭威说朕身边有谮臣,有小人。这说的是谁啊?”刘承祐看着他们,冷冷问道。他其实有些心虚。他本来觉得杀了史杨等人就够了,郭威一向懂得夹起尾巴做人,未必不能留;是他们多事,非要派人去杀他,结果惹出他带兵攻打京城的大乱子来。 现下,看他们如何收场。 苏、李、刘三人快速地交换着眼神。郭威奏折的意思很明确:他不打算造反,他想跟皇帝谈判,只要皇帝把说他坏话的人绑了,交给他们天雄军处置,就算对这些造反成瘾的臭大兵有了交代,这事儿就平了。 开什么玩笑?!这么一来,小皇帝也许暂时安全了,他们三个的脑袋可就必然会搬家了。 “陛下,切切不可听信那郭贼胡言!”苏逢吉忙道,“他写这奏折不过是缓兵之计,好教咱们麻痹大意,不去积极调动军队,加强京城防务。这样他才能轻易率兵入京,一举篡鼎!” 李业附和道:“苏中书说得对极了。郭威原本就是乱臣贼子,如今他反迹已现,却还假惺惺地来这番剖白,可真是把官家当成小孩子,随意耍弄于股掌之上了!” 刘承祐的双眼射出了恼怒的凶光:“那要依着你们的意思,如今朕该怎样?” “陛下,郭威之所以敢写这种东西来蒙蔽天听,不过因为他的一家老小都攥在咱们手里,他怕,所以不敢暴露出恶贼的本来面目。”刘铢的眼中射出寒光,“于今之计,他怕什么,咱们就给他什么!咱们杀了他一家子,看他还是不是自己所说的那种忠臣!” “对,忠臣是什么?忠臣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一家子死,臣的一家子就麻利痛快地滚去受死!要是杀了他一家他还对官家俯首帖耳,那才叫忠臣呢!”李业道。 “你们不是说要拿他们几家的老小做人质吗?”刘承祐道。 刘铢斩截道:“需要他们做人质,那是前几日!如今几路勤王诏都已经发到各大藩去了,兖州慕容彦超、郑州吴虔裕都已应诏在火速赴京途中;郓州高行周、青州符彦卿、永兴郭从义、同州薛怀让、陈州李榖,不日也会起兵勤王。有了这些人马,官家还怕他郭威怎的?哼,他郭威自以为统摄河朔就了不得了?以为官家年纪小,没有经过阵仗,就必定会慑服于他的军威?就必定不敢拿他的家小衅旗?!” “岂有此理!”刘承祐拍案大怒,“这天底下,没有朕不敢杀的人,没有朕不敢做的事!” 他猛然站起身:“传我谕旨:着刘铢立刻诛杀郭威和王峻全家,着李洪建立刻诛杀王殷全家,一个不留!” 刘铢肃然跪拜:“臣领旨!” 现在,他们终于跟小皇帝成了栓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坐在一条船上的渡客,小皇帝不可能再把他们卖出去、单保自家平安了。 刘铢站起身,又说道:“官家尽管放宽心,臣剿灭郭王两家人口后,立马就以官家的名义诏令侯益、张彦超、阎晋卿等率禁军赶赴澶州,去把郭威和王峻给您捉拿回来!” 雪花越来越大,东京城逐渐笼罩在一片素净中。 虽是日间,却万籁俱寂。只有一丝细细的歌声从白雪中拔起,高遏天穹。 五丁仗剑兮决云霓,直取天河兮下帝畿。战罢玉龙兮三百万,败鳞残甲兮满天飞。 雪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单纯了。 可是,那一蓬蓬溅放在白雪之上的鲜血之花,却热腾腾地将这洁白单纯的幻境融塌了,露出了刀山地狱那触目惊心的丑陋底色。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七日。午间。滑州行营。 天雄军在这里得到了郭太师和王监军全家被戮的噩耗。王殷的家小则没有消息。 郭威呆坐中军帐中,双眼通红。王峻站在他的左侧,双目似要喷出血来。李重进站在他的右侧,脸色铁青,犹有泪痕。一众部将围在他们身边,人人按剑而立,欲言又止。刻意的忍耐不语快把他们逼疯了。 “罢了,”良久,郭太师嗓音嘶哑地开了口,“诸位人人皆有家小,不必再追随我赴此劫难……不如我一死以谢天子!” 众皆拜倒,群情激愤。 “太师!”“侍中!”“太师!” “太师何出此言!” “国家负公,公不负国!” “安邦雪怨,正在此时!” “请侍中统率三军全速前行,直入帝都!” “我等同心同德,皆愿为太师拼效死力!” 一刻钟后。 行营点兵台上。 王峻眼含冷泪,厉声向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发出了成军以来最大手笔、最富诱惑力的******:“诸位将士,我得郭公处分,只要平定了京城,允许你们剽掠一旬!” 三军闻言,惊喜过望,激奋踊跃。 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将原本散漫飘落在空中的雪花激荡出了巨大的漩涡。 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尖,直指穹顶。 漩涡直指被阴霾的坏天气遮蔽不见的紫微垣。 隐隐的,地已动,山已摇。 - - - - -------------------------------- 注:“五丁仗剑”等句,原是南宋张元的咏雪诗。无论情境,无论语意,用在这里都是再合适不过了,唯一的问题是时间上不对头。所以我特意往原诗中添加了楚言“兮”,这样咱们就可以权当它是一首当时可能出现的歌了。“败鳞残甲兮满天飞”,这里的“飞”约略念作fi,一声。 - - 墨菲定律--ifanythingcangowrong,itwill。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那么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 - ------------------------------------ 《旧五代史》:“……(后汉隐帝)诛枢密使杨邠、侍卫都指挥使史宏肇、三司使王章,夷其族。……令澶州节度使李洪义诛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令邺都屯驻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奉国左厢都指挥使曹英害枢密使郭威及宣徽使王峻。……” 《五代史阙文》:“汉隐帝朝,(刘)铢为开封尹,周祖自邺起兵,铢尽诛周祖之家子孙妇女十数人,极其惨毒。” - - - 好累。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7. 仗剑云霓(1)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晡时。邺都天雄军衙署。指挥室。 君贵仍旧站在那张大地图前。外间地面上的积雪透过窗纸反射进来,让这个心神不宁的时刻发出了诡异的光亮。 素日片刻不离君贵身边的所有亲随似乎都隐形了,没有动静,没有声响。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喧哗。有纷繁的人声在轻轻急速问答,随即有嘈杂的脚步声噼嗒而至。 孙璘、季飞卫、张美等簇拥着田重霸在门口告进。未待君贵发话,他们已经拥了进来。 君贵转身看着他们。 田重霸热泪汩汩,一拜到地:“大将军,卑职去晚了……没了,他们全都……没了!” 君贵不动如山。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部将们以为他已经没有了呼吸,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或是别的什么被抽取了灵魂的东西。没有人胆敢发出一丝声响。世界又恢复了几乎是一瞬间之前的诡异的宁静。 好像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千千万万年,君贵抬起了手,发出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听上去非常遥远,似乎来自一个缥缈的异世界:“你们都下去吧。” 这声音平静得不像是人的嗓音。 众人轻轻鱼贯而出。 君贵转回身去,仍旧看着那张地图。 良久,他不再看地图了,他走到书桌边,拿起了纸和笔。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抖动得很厉害,根本写不了字。 他走到门边:“叫王溥来。”原本守候在近处的判官王溥疾步回到指挥室。 “替我给父亲写信,请求他允许我带上牙兵,跟随他杀进帝都。”君贵平静地说。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八日。黄昏。青州符府。 郭太师阖府遇难的消息,昨夜经由符氏在京畿的谍者传回了青州。曹瀚已经在昨日上午折返,并没有与这个噩耗迎面相撞。 君怜的房中。仆从环立。张夫人皱着眉头,一筹莫展。朱雀默默陪在一旁。屋内独独没有君怜。 “都一整天了,她这样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里面礼佛,也不是个办法啊……”张夫人叹息道。 “母亲,”朱雀安慰道,“不必过于担心,诵诵经,她心里会好受些。” “你要劝她进食!”张氏道,“哪怕喝点汤水、进点稀粥也好。她身子骨本来就不够壮实,再这么熬着,能熬几天不病倒?!” “是,我少时一定让她多少吃点什么。”朱雀道。 张氏流下泪来:“她元夫家是那种情形,好容易自己被义父义兄搭救出来了,她义父家又突然遭此大难!我知道,她心里憋着痛!翚娘这个孩子,从来不会大声哭,她要是能大哭一场,就不会有那么难受了!” 朱雀也滑下泪来:“母亲切莫过于伤感,君怜这里有我呢,我会照料她的。” 将张氏等人送至院门口,朱雀回到房中,默默地看着唐氏命人添加的烛火。新增的烛火将冬月的寒气映衬得愈发浓重了。 “榷娘子,要不小人进去看看姐儿吧?”廷献说道。 “你想跟她说什么呢?”朱雀道。 “小人……什么都不说。” 廷献轻轻推开佛堂的门走进去。那本是君怜卧室内的一小间暖阁,她从河中回来后,将它改造成了一间简朴的佛堂。每天看书抄经之余,君怜都会在这里消磨一小段光阴,为她心中的光明之境默默祷祝。 君怜正跪在一尊文殊师利菩萨玉雕像跟前。但她显然并没有在祷祝,她微微抬起下颌,似乎在看着文殊菩萨所看向的某个地方。 廷献轻轻走到她身后三尺远之处,默默看她半晌,然后学着她,也在文殊师利菩萨跟前轻轻地跪了下来。 君怜转过头,泪痕犹在,形容憔悴。她自己的痛苦,叠加上她所感受到的别人的痛苦,翻了番地摧折着她。廷献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即便是河中事变后,她也不曾如此失魂落魄。廷献的心一阵揪痛。 “廷献,”君怜轻声道,“你告诉我,愿力到底是什么?愿力到底能有多强大?” 廷献不语。 “都是我的错……我每天在这里祷祝,我竟忘了,如此大的愿力,可以化作多大的杀伤之力;我竟忘了,宝树之所以能够大放光明,是因为它必须孕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我竟忘了,我所希求的如此巨大的成就,如果不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又怎么会有丝毫获取的可能?……” “姐儿,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廷献轻声道。 “是我的错。以我之微眇,本不该有这样的愿望。”君怜戚然摇头,“如果非要有果报,我原该提前祈求它着落在我的身上。我可以承担,我必须承担。” “姐儿……有情众生,离苦涅槃。因果已就,不必再执着于责己了。”廷献静静地看着她。 轻烟上袅,一室漫长的、幽微的沉默。 沉默是对黑暗的献诚,正如鲜血是对光明的献祭。 可是于她,如何排遣,如何解脱,如何救赎? “……廷献。” “在。” “……去替我找一篇《往生咒》来。”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8 仗剑云霓(2)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夜。邺都。 天雄军衙署后营。董氏、远山、秋池等人聚在屋内,相对相扶,低声哭泣。压抑的抽噎声仿佛是一串震得人心碎的铅锤。雁儿也不时发出一两声尖锐的哭闹。 衙署前院院中。君贵全身甲胄,仗剑望天。剑是“斫雪”,临行前,父亲将符魏公赠予的这把宝剑送给了他。 雪后的夜空晴朗甘冽,群星出没。 星光凄迷,仿佛整个宇宙都一起伸出手来,拥抱着寒风中的未亡之人。 一众部将亲随们远远陪在外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都一天一夜了,大将军滴水未进,就那么一直站着,便是个金刚也撑不住啊。” “倘若太师那边的回复不来,大将军难道就要这样子站下去么?” 他们说得很小声,君贵听不见。当然,即使他们说得很大声,君贵也照样听不见。他的耳畔,一直回响着大半年前分别那日,梅娘的语声。 “君贵,君贵,我想去长亭送你,我想去送你……” 她想去送他。之前,他们说好要在长亭分别的。她为他准备了许多吃食、许多体己话,原本都要在长亭、在最后的时刻,一股脑儿塞给他。 他拿右手按住了心口。那是梅娘捶打过的地方。不,她的捶打没有停,她还在那里,一下一下,死命地捶着他。捶着他。捶着他。 痛。剧痛。无法承受的剧痛。 梅娘,梅娘,不要原谅我。永远也不要原谅我。 “爹爹抱!”“爹爹抱!”四岁的喜哥和两岁的三哥缠到他的身上。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带给他们的最好的游戏,也不过是一手架着一个,在原地转上十几圈而已。 六岁的宜哥额角不知碰到什么渗出了血,哭着来找他。他竟然没有替宜哥擦一擦,只是向他的伤处吹了一口气,骗他说这样好得快。 还有弟弟和堂弟们,十三岁的守筠、十二岁的奉超,十岁的青哥、九岁的定哥、七岁的意哥,他们爱戴他、崇拜他,盼着早日长大,跟随他到军中去历练。他们无数次请求他教授武艺,他却一次都没有完整地教授过。 还有张孃孃。每次他们几兄弟在家中教练切磋时,张孃孃在一旁看着,都笑得那么满足。张孃孃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开始明显了,她为这个家、为他和爹操碎了心。 …… 他无法推知,田重霸弹射进去的那几粒插着鸡毛的泥丸,是不是曾经在他们的心中升起过短暂的希望;他更无法想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瞳孔中映射着急速逼近的刀光,他们心中曾经体验过怎样的恐惧…… 此时此刻,刚刚停歇的那场大雪,一定正覆盖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会冷吧。 他们冷。 午夜的寒气在君贵身上凝成了一层霜。他成了一个霜人了。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韩通带回了郭太师的口讯。 “大将军,请进屋听太师口讯。”韩通搀住他的胳膊。他的鞋似乎粘在了地上,他浑身发僵,有点动弹不得。 “大将军,走,咱们进屋去说!”韩通使劲拖拽他。从来没有哪个军将敢这样待他,可这是韩通,韩通刚刚从父亲身边赶回来。 三个时辰以前。郭威行营。 郭威怒火大盛,一把将君贵的来信拍在桌案上:“血气之勇,颠倒轻重,荒唐至极!” 他环顾众将,挑中了韩通。“韩通,你速回邺都,替我当面传达对郭荣的申斥。” 他面笼霜雪,声色俱厉:“魏博乃我军根本之地,我把它全部交托给你……” 邺都衙署。指挥室。 所有的人都站得笔直。郭荣与韩通面对面站着。韩通在复述郭威的口讯,但语气显然温和了许多:“……我把它全部交托给你,实指望你养精蓄锐,拯济颠危,以为将来铲除奸小之策应。你若如此轻重不分、妄言冒进,随随便便就弃守万金之基业,你置全军将士身家性命于何地?置我于何地?你的大局观何在?…… “……来信所请,一概不允。你须深刻内省,好自为之。” “还有吗?” “没有了。”韩通放松了表情,温言道,“大将军,依卑职看来,其实太师的意思……” “不必说了。” 君贵再次来到院中。星光荒凉。宇宙从未像今夜这般寒冷,寒冷而又清明。 君贵拔出了“斫雪”宝剑,扬手将剑鞘扔给已于昨夜赶回的曹瀚。君贵的手脚不再僵硬了,他在星空下舞起剑来。剑锋所过,地上的积雪腾起,贴地飘摇。剑气将雪地犁出了纵横交错的深深沟壑。 原来,这就叫“斫雪”。 五丁仗剑兮决云霓,直取天河兮下帝畿。战罢玉龙兮三百万,败鳞残甲兮满天飞。 高亢的歌声从他的心头拔起。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曲舞罢,他提起“斫雪”剑向庭中古树狠命一掷。剑入树身,没至剑柄。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在李业的请求下,官家刘承祐拿出帑藏的绢帛激励军士抵抗北军:侍卫军每人二十缗,下军每人十缗。 十一月二十日,郭荣派出的邓锦一行终于抵达襄州,谒见襄州节度使、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齐国公安审琦。郭氏满门蒙难的消息在半路追上了他。 十一月二十日,郭威率领的北军,与慕容彦超率领的勤王军,和刘重进、侯益等率领的禁军,在开封以北数十里的刘子陂对阵。官家刘承祐在侍卫郭允明、聂文进等的护卫下“御驾亲征”,到前线慰问。 十一月二十一日,南北两军交战。郭威派遣何福进、王彦超、李筠合围慕容彦超。慕容军死百余人,慕容彦超领十数骑败走兖州。不少南军将士投奔北军。是夜,官家刘承祐与苏逢吉等宰臣宿营于郊野。是夜,侯益、焦继勋从北军投奔郭威。 十一月二十二日晨,郭威望见官家旌旗在高坡之上,不顾众将的劝阻,免胄下马,执意前去参谒。及至到了坡下,刘承祐已经离开。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刘承祐与苏逢吉、郭允明逃到京城西北方的村庄。郭允明知道大势已去,拔刀砍死了刘承祐。二十岁的后汉皇帝刘承祐的性命终结在他一直信任的侍卫手中。稍后,苏逢吉、郭允明自杀。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郭威率领大部队策马至东京元化门,遭到刘铢的箭雨抵抗。郭威率部转自迎春门顺利进入京城。刘铢、李业、李洪建等被擒获。 王峻曾经向三军许下的诺言终于到了兑现的时候。 诸军大掠,烟火四发。古老的东京城瞬间沦为阿鼻地狱。 郭太师没有去理会这满城的混乱。他策马狂奔,一直奔回到家宅的大门口。 在那里,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卸下了所有的担子。但他不敢再往前一步。 大门为他敞开着,仿佛正是为了迎接他的归来。 他长久地伫立在门外,冷泪纵横。他已经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59. 太后临朝(1) 乾祐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晨。 王殷和郭崇威急匆匆赶到郭威的府邸。他们看到,在郭府大开的宅门正中央,郭太师面向人烟稀落的街市按剑直立,仿佛在守卫着自己的家园。他的眼睛看着空中的某个地方,仿佛在跟什么人用目光进行交流。 郭太师的亲随牙兵们在宅门内外进进出出,清理着打从六日前血光暴起后就再没人动过的家难现场。他们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从郭太师身旁数尺远的地方绕过,并且尽量不发出任何足以惊动他的声响。 “太师!”“太师!”王殷和郭崇威却顾不得这许多了,他们匆匆揖道,神色里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郭威的目光转向他们。 “太师,再不停止剽掠,等不到日落,汴京就要变成一座空城了!”“太师,他们干得太狠了!而且,为了不让好物事落到别人手里,已经有好些军厢之间相互打起来了!” 郭太师在一瞬间还了魂。 “传我的命令,全军立刻停止剽掠!谁敢不遵,就地正法!你们两人监督执行,先抓几个不听话的杀鸡儆猴!”王殷和郭崇威应诺而去。 纵容野蛮大兵剽掠自己国都十日的承诺,就这样在执行次日被迫中止了。然而,京城已经千疮百孔、奄奄一息。 郭威看着自己的亲随郑仁诲、韩通、向训等,语声平静:“走,该进宫了。” 一行人在皇宫南门明德楼前遇到了冯道率领的文官们,苏禹珪、窦贞固等也都列。杨邠、苏逢吉死后,原本苏禹珪可以挑头迎谒的,但他担心自己因与苏逢吉等的密切关系而遭到郭威记恨,所以只是缩在人群中,任凭前朝老臣们率队来履行场面上的义务。 郭威下了马,他的视线与冯道的视线相遇。两个人都有片刻的沉默,两个人都在心中掂量着。尔后,郭威向冯道一揖:“冯太师。”冯道老辣地还了揖礼,不卑不亢地说道:“郭侍中一路南来,辛苦了。” 冯道措辞里的含混和倨傲有些出乎郭威的意料。当然,冯道这个老头儿见过很多次改朝换代,他是政坛不倒翁,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有底气睥睨任何天翻地覆。 郭威的目光往他身后的群官一扫,又向众人行礼道:“有劳众位相候了。”众人纷纷还礼,逊让的声音有些低沉。在这种微妙的时刻,谁也不愿意因为声音过高而成为出头鸟。 “下官先入宫去谒见太后,朝政大事,容稍后再与诸位相商。”郭威说罢,率领手下穿过明德门直向宫城后苑走去。 庆寿殿。李太后素衣坐在大堂上,妆容一丝不苟,神情哀戚。 郭威在殿外告了名。“宣郭威。”李太后低沉的声音直入他耳中。他整顿衣衫,在内侍的引领下急步走入殿内。 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是他二十年来视为嫂子的人,虽然比他小几岁,却一直看重他、信任他、爱护他,当他偶有过犯时,总会替他在先帝跟前掩饰回护。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他也从来没有对不起她。 “太后!”郭威来到宝座跟前,如礼下拜,只唤得这一声,便泪如雨下。“臣罪该万死!” 李太后嘴唇颤抖,满面泪痕。 “卿无罪。是我没有教好儿子,是我对不起先帝!” 十一月二十四日,太后令下。经与百官商议,择定高祖刘知远之侄、河东王刘崇世子、徐州节度使刘赟为嗣君。“河东王”是民间俗称,刘崇的正式职务是北京留守(其时,北京指太原),最高封衔是中书令。本来,刘知远除了刘承祐之外还有一个儿子,就是目前正拜开封府尹的刘勋,可是他羸弱有病,李太后直接否决了他的继承权。郭威执意率领诸将去向刘勋问候起居,亲眼看到了刘勋的模样,这才相信他的确不适合担当皇帝大任。 十一月二十五日,刘铢伏诛,连同已经自杀的苏逢吉、郭允明、阎晋卿、聂文进、后匡赞等,一起枭首于南北两市,其身体骨肉放弃,任凭世人恣意毁侮。已经自杀的李业,因系戚里之故,允许收敛尸骨。李业的兄长、另一位国舅李洪建,允许自裁。 李洪建之前是受命诛灭王殷一家的,但他与王殷原来有过交情,便没有立即执行,因此王殷一家在最后的时刻逃出了性命。入汴后,王殷感念李洪建,向郭威请求饶恕李洪建的性命。但因在诛杀史杨王三族之事上,李洪建出力甚多,最终不得赦免。 十一月二十六日。晨。枢密院议事厅。 郭威默坐桌案前沉思。裨将通报冯太师来访。郭威忙出外亲迎,两人揖礼,相互客气逊让着,一前一后进入室内。 “冯太师今日便要出发前往徐州迎接新帝,适才在下已经召见过阜随的护圣指挥使张令超,命他严饬禁军,务必保证嗣君及太师安全。”郭威谦恭道,“在下原拟少时就要去中书省拜望太师,并亲自送太师出城的,不意太师倒先来了。” “老夫今日来,”冯道似笑非笑,“就想问侍中一句话。” 郭威目光跳跃:“太师请问。” “侍中主张迎接河东世子刘赟继承大位,是由衷的么?”冯道盯着郭威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 郭威一愣。这个冯道,眼神和口吻都太过锋利了! 但也只是一刹那的愣神,郭威立马回视着冯道的眼睛,诚恳道:“在下自然是由衷的。”他拍着自己右侧脖颈上那只雕青的雀儿,那是自己少年时从隶马直的卑贱标记。 “请问太师,自古难道有过雕青天子吗?请太师不要怀疑在下的诚意,务必尽速将新君迎接过来继承汉祚。你我一文一武,共扶新君,也是天大的一桩功业。” 冯道点点头:“老夫知道了。” 郭威将冯道直送出枢密院的大门。 冯道上了车,对着自己的亲从长叹一口气:“唉,老夫平生不发谬语,此番却不得不做一回谬语人了!”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60. 太后临朝(2) 十一月二十七日,因新君尚未到位,郭威率百官恭请太后临朝。 十一月二十八日。崇德殿。李太后垂帘听政。 李太后一临朝就遇到件大事,镇州与定州呈来急报:契丹人趁着中原内乱,发兵来犯。请求朝廷火速派兵支援。 抵抗契丹入侵,从来都是枢密使郭威的事。李太后在帘后发了话:“郭侍中,就请你尽速领兵迎击,可以吗?” 帘外的郭威恭敬一礼:“臣谨遵太后慈旨。” 乾祐三年十二月一日,郭威率领的十数万天雄军将士兵发京师,取道滑州,北上御敌。王峻兼领枢密使之职,负责京城巡防警戒,没有跟随出征。 十二月三日。邺都衙署。节度使后营。 室内生了火盆,时令进入了腊月。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张夫人就该与董氏商量过年的诸般事宜了。可是现在却进入了丧期,他们都穿上了素服,灵堂的白幡像一束束冰挂扎刺着他们的眼睛,任何喜庆的话语和色彩都成了禁忌。除了用以取暖的火盆。 董氏盯着盆中明灭不均的炭火,心里空空落落,甚至提不起过日子的兴趣来。 日子是家庭对人的恩赏。为了让这么大个家庭的日子正常运转起来,她与张夫人素日相互商量、相互扶持,虽然难免偶有龃龉,但感情还是很深厚的。但现在,家呢?家里那些活蹦乱跳的人儿呢?她们本来是家里放出来的风筝,陪着丈夫、父亲在外郡飞。可是突然之间,线被剪断了,放风筝的人全都没了,那么,她们离孤魂野鬼也就不远了。 雁儿总从往火盆那边跑,乳母和使女们不得不频繁地阻拦她,雁儿急得哇哇大叫。 “你们拿几个糖渍果子哄着她些!”董氏愠恼道。使女们忙应声去办。 远山与秋池陪着董氏围在火盆旁,一面做些针黹。董氏看着远山手里的衣衫,疑惑道:“这是君贵的?怎么破这么大个洞?” 远山叹口气:“大将军那日到山上去跑马,被荆棘剐的。” “怎么跑到荆棘丛里去了?”董氏诧异道。 “我们也不知道。小夫人还没看到他的膝盖呢,也是跑马的时候摔的。”秋池答。 “什么?君贵从马上摔下来了?”董氏愈发诧异。在她的认知中,荣哥儿的马术很好,而且是出奇的好,根本不可能会有从马上摔下来这种事发生。 “他不让说。”远山道,“自从那件事发生,大将军一直不怎么说话。以前回到屋里,我们去服侍他,他还会跟我们说笑两句,这一向却跟庙里的金刚罗汉似的,脸色吓人得很,我们俩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董氏长叹一声:“唉,这爷儿俩倒是一个脾气。太师心里若有事时,也这么不言不语的,也不让我问他!” 正说着,忽听得有人在门外发话:“小孃,在屋里吗?” “是君贵吗?我们都在呢,你快进来!”董氏答道。远山和秋池忙起身到门口相迎。 君贵掀开厚厚的毡门帘,先展一眼,迎着远山和秋池关切的目光点点头,再迈步进来,招呼董氏道:“小孃。” 雁儿见君贵进来,咯咯笑着往屋角跑。董氏走过去捉住了雁儿,抱到君贵跟前:“来,看是荣哥哥来了,雁儿叫荣哥哥。”雁儿不肯叫,只是笑。君贵也对她浅浅一笑,将手中一个树根削磨出的小木羊递给她:“给你的,玩吧。”雁儿一把抓过小木羊,挥舞摆弄。董氏顺势将雁儿塞到君贵手里:“正好我哄了她这半日也乏了,荣哥儿帮我抱抱她。” 君贵便接过雁儿抱在怀里。董氏走回火盆前坐着,又招呼君贵:“荣哥儿,来,别站着,过来烤烤火。外面那么冷的天儿!” 君贵便坐到火盆旁,一面约束着雁儿不要伸手向火,一面说道:“小孃,适才接到军报,契丹南侵,爹率领着禁军,已经离京北上了。” “是吗?”董氏淡淡道,她早已习惯了丈夫出征的消息。“这帮契丹胡子,真是讨人厌。趁着人家国内有事,就跑过来捞好处!” “我已经派人去联络咱们在北线的密谍,看看这次契丹人来的是个什么阵势。不过想来也不怎么打紧,契丹自己朝内也乱着呢,派不出多少正经人马来。小孃倒不必担心。” “嗯。”董氏并不在意,“君贵,你身上的伤好些没有?” “伤?”“呃……”董氏偷眼看看远山和秋池,急急刹住,“你……以前打仗落下的伤。” “没什么伤,”君贵不动声色道,“小孃不必担忧我。” “那就好,那就好。”董氏讷讷道,“君贵,我正想跟你商量:眼看就要过年了,这年,咱们怎么打发的好?” “依我的意思,服丧期间,年就不必过了,只是到了年根底下,让家里这些仆从们吃两顿好的,也就是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爹既然要北上,那我再替他备两件厚氅,少时你着人送到他手里,也就算咱们为他备办的年货了。” “好。” 这当儿,雁儿在君贵的怀里扭着,忽然揪住他的头发,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荣-哥-哥!” 董氏惊喜道:“你听!你听她叫你了!这是她第一次叫你呢!” 君贵眼内一酸,不欲她们瞧见,忙站起身将雁儿塞到远山怀里,向董氏道:“听到了。小孃,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说着,他也不待董氏回答,便急匆匆逃出门去。 十二月四日,晌后,君贵再次来到董氏的房中。 彼时远山和秋池不在,屋内除了董氏,只有雁儿的乳母和另两个使女。 “你们带雁儿出去玩玩,我跟小夫人说两句话。”君贵入门之后,也不与董氏商量,直截了当就对乳母等吩咐道。仆从们看他脸色凝重,急急依言抱了雁儿出去。 董氏心下诧异,待从人散尽,忙问道:“荣哥儿,怎么了?” “小孃,”君贵低声道,“适才谍者回报,镇州和定州,并没有契丹人入侵。”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61. 澶州拥立(1) 邺都衙署指挥室。郭荣独自在室内徘徊沉思。室门紧闭。 这次契丹入寇的消息,是镇州、定州两藩驰报朝廷的。镇州节度使林世图,定州节度使孙方简,都是曾在父亲麾下效命的旧部。…… 他走到地图前,再次仔细地查看,甚至伸出手衡量。 没有疑问了。他明白了。 君贵打开房门:“曹瀚!”守候在室外的曹瀚立刻应答。他示意曹瀚进来,并关上了门。 “大将军?”“你明日带上小夫人为太师准备的大氅,南下伐辽禁军行营,去找太师。”“见了太师,卑职说什么?”“你不必说什么。你要留心看,看太师在做什么;你要留心听,听太师在说什么。”“是,卑职明白了。” 乾祐三年十二月六日,曹瀚抵达滑州行营。郭太师率领的北伐禁军已经在这里停驻休整了一天半,但并没有走的意思。 曹瀚直入中军帐谒见郭威,呈上董氏为郭威此次北上抗辽所准备的两件厚氅:一件是当时很稀罕的棉袍,由高昌回鹘榷来的丝绵絮成,一件是加了貂领的厚毛毡氅。她知道郭威素来不事奢华,因此特意嘱咐曹瀚转告他:加貂领不是为了体面,而是为了护住他的肩颈--他一直说那里酸痛,贴了膏药也不见好。 郭威点头,命亲随收下。董氏的关怀是琐碎的,她很会贴骨贴肉地心疼人。 如今,他也只剩下她了。 交付完大氅,曹瀚谨慎地站在原地,等待郭太师发话。郭威问道:“大将军遣你来,还有别的事么?”“没有了。大将军让卑职一切听从太师吩咐。”郭威沉吟片刻,说道:“你既然来了,就跟着我,待几天再走吧。” 十二月八日,抗辽大军仍旧在滑州整顿。据军士们私下分析,这是因为要避开契丹人的锋芒。将士们遵命每日操练骑射之术,以期在与契丹对阵时能够占到上风,减少己方的伤亡。 太师的这个延时对阵策略,的确有些让全军不解,可是在平定河中的时候,太师也曾经使用过同样让全军不解的、神出鬼没的栅营战术,最终却取得了胜利。因此大家尽管不解,却还是坚决执行着。 与平定河中那时不同的是,他们在遵命延迟北上的同时,却怀着一颗颗惴惴不安的心。 郭太师的行帐中,除了亲随部将每日进出,这几天还穿梭往来了许多陌生的军校,有几个甚至是蒙面求谒的。底下人大体也能猜到,凡是这种蒙面求谒的,应该都是郭太师撒在各线上的最隐秘的谍者。 十二月九日,一个特殊的访客抵达了郭太师的行帐。 这位衣冠楚楚的访客是个天使,不,准确地说,是个准天使。他是即将继位的新天子刘赟在知道契丹入寇的消息后,从徐州派出的使臣。使臣带来了准新君丰厚的金帛礼物,预备犒劳三军--他们为了他的江山社稷,还不及从京城的狂风骤雨中缓过劲儿来,就又出去拼命了。 三军的主要将领被召集到了中军帐外,整齐地向上而列。 刘赟尚未受符宝登位,之前又没有履行过任何确认皇嗣身份的正式程序,因此不好发布书面谕旨,而是让准天使带来了口谕。准天使容光焕发,郑重其事地捧出一张礼品单来,向众将笑道:“此番嗣帝命我前来犒赏诸位,少时将向各位遍示赏赉之物,并按名单逐一发放。嗣帝教曰:诸将为国退贼,披肝沥胆,忠心可鉴。异日功成还师王都之日,寡人还有重赏及显爵相报。万望诸将戮力向前,早日为国扫清边患!” 准天使说完,含笑看着下方将领。让他感到尴尬的是,这些原本应该对金帛之赏欢呼雀跃的粗壮汉子们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跪拜表达感激。 “诸位可以谢恩了。”准天使保持着笑容,说道。 还是没有人动。将领们眼神中的迟疑更明显了。 郭侍中并不在听谕的人群中。之前与准天使简单接谈时他已经表示,嗣帝的所有赏赐都应该分给他手下的将士,他本人原是负罪之身,不受责罚已是感激不尽,至于财物,他一丝一毫都不敢领受。因此,这次宣赏他恕不参加。 “我们知道了。”半晌,李重进打破了营外的沉默,不冷不热地说道,“礼单和礼物都留下吧。天使一路辛苦,请早自歇息。” 这一夜对于准天使,对于北伐军的众将士,都是难熬的一夜。 十二月十日。 日间。郭侍中陪同嗣帝的使臣检阅了正在操练的三军,准天使对这支军队拥有如此高的骑射水平感到惊喜,并代替嗣帝表达了欣慰之情。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郭侍中,这支精锐之师打算在什么时候北上去解救镇州和定州的危机。郭侍中答道,他一直与镇定两州通着消息,知道他们尚能抵抗。因此他在等待一个战机,准备趁契丹人不备来个里应外合的大围歼。总在这两天,大军就会继续北上了。 晌后。准天使踏上了返还复命的路程。 入夜。郭威的宿营帐。闲人尽出,帐内灯火昏暗,只有郭威和一个军校。 军校贴近郭威的耳朵,低声禀报:“……他们还说,我们都是攻陷了京师、逼死了少帝、又大掠了官民的人,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不知多少罪过,便是赦十次,只怕也赦免不了。如今我们离了京城,刘氏的新君却马上就要进去继位了。别看他现在派人来犒军,等他真正进到皇宫里头,坐上了那个位置,他还会对我们这么客气吗?他难道不会替他们刘家的兄弟报仇、来跟我们算总账吗?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人,有哪一个逃得掉灭门夷族的下场?……” 郭太师不动声色地听着,待他说完,点点头:“还有吗?” “属下在营中,大致听到的都是这类话语,也没有更多的新意思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有了新的动静,再速来报我。” “是。”军校从脖领处拉起面幕遮挡住口鼻,“属下告退。”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62. 澶州拥立(2) 十二月十一日。晨。 郭太师将曹瀚召至中军帐。“今日大军就要开拔,继续北上。你可以回邺都去复命了。” 曹瀚揖道:“是。卑职回去见了大将军,会如实禀报太师这边的情况。太师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大将军吗?” 郭威沉吟片刻:“回去告诉荣哥儿,牢牢守住魏博,不要弃巢出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弃巢出动。只要他不动,我就是安全的。倘若别有差遣,我会派人专程传令于他。” “是,卑职明白。” “还有,天气寒冷,让他当心身子。训兵跑马出了汗,不要在风里吹着。” “是。” “告诉小夫人,我好着呢,不必为我担心……” 十二月十一日。夜。邺都。节度使后营。董氏房中。 一众家人围在火盆旁听曹瀚汇报。他们特意为曹瀚留出了一个缺口。曹瀚也蹲了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向火烤手。经过热空气一熏,他身上被夜露打湿的的衣服冒出丝丝雾气。 “……太师还说,让小夫人好生照看雁儿,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要过于哀恸。” “知道了。你瞧着太师的身子骨如何?肺疾犯了么?有没有咳嗽?有没有说脖颈难受?有没有说身上哪里不适?”董氏问道。 “没有。卑职在旁的时候,太师一直都好好的,未见有恙。太师的神色也算安泰,并没有忧急的形状。” “你把大氅给了他,他到底穿没穿?” “穿了,第二天就穿了那件高昌绵的。” 董氏长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她看着君贵道:“你别笑话小孃啰嗦,虽说你爹身旁现有两个使女,到底不如我亲自盯着他来得稳当。” 君贵淡淡一笑:“小孃为爹操心,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怎敢笑话?”因又道:“曹瀚既然汇报完了爹的近况,我就同他到前面去议事了。小孃早点歇息。” 董氏点头道:“好。你也别熬着。现在还能有多少事?明儿一早再议,也是一样的。” 指挥室。两支蜡烛的烛火跳跃。 君贵用手指敲着桌案,沉吟道:“……军心动摇?你是说天使一来,居然军心动摇了?” “是。原本他们就有些心慌慌的,也说不出到底为什么。等那天使一宣谕,大家就像忽然明白了似的,都感觉大祸临头了,全军上下,议论纷纷。似乎仗都不想去打了,就想赶紧把眼前这桩祸事给解决掉……。” 君贵点头,沉默不语。 水斗宫初毁,风变鼎将迁。形势即将面临另一个吹弹得破的关口,任谁也阻挡不了了。 十二月十六日,抗辽大军抵达澶州,驻马整备。 三军将士的骑射演练变得十分松懈,他们将更多的时间用来小声议论、聚众打探、暗地谋划。他们在各个营帐之间串来串去,越来越像热锅上的蚂蚁。 郭太师的中军指挥室设在澶州驿馆。现在,进出郭太师指挥室的人反而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多了。李重进改变了过往按部就班入帐禀事的习惯,成天守在郭太师身旁。而且,从抵达澶州的当晚起,他就索性搬到郭太师的下榻处,打了个地铺。 十二月十九日,统帅令下,全军明日开拔,直赴镇定前线。 乾祐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旦明。 郭太师被一阵可怕的嘈杂声惊醒了。和衣而睡的重进早已一跃而起,伸手拿过靠在墙上的长枪,开门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门外负责警戒的亲随军校仓皇答道:“好多……好多军士……他,他们想要进来见太师!” “把大门关上!”“关上了,可是挡不住,他们已经开始翻墙了!” 郭太师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疾步走过来对军校道:“把房门关上,你们全都守在外面!”“是!”重进忙闪身退在屋内,锁死了房门。 未几,无数军士涌进了澶州驿馆中郭太师指挥室所在的院落。 呼喝如雷。他们像暴发的山洪,像受惊的野马,他们肆无忌惮地奔涌进来,来到了郭太师的居所。他们登上台阶,攀上窗棂,爬上树梢,他们踩在任何高出地面的石头或枯桩等物事上向紧闭的房内张望。他们众口一词,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呼喊:“请郭公出来做我们的天子!”“请郭公出来做我们的天子!” 军情哗变。局面失控。 能够成功涌入这窄小驿馆的只是少数。在驿馆外面,超过一万名军士摩肩接踵,项背相望。他们挥舞着各色旌旗,响应着驿馆内的喧哗大声呼吁:“请郭公出来做我们的天子!”“请郭公出来做我们的天子!” 一个年轻的军校被兴奋的人群推搡着,不小心绊了一跤摔倒下去。眼看着他马上就会被人群胡乱踩踏送掉性命,身边的另一名军校不顾一切撞开了旁人,死命将他拽了起来。 还有更多狂热的军士正在向驿馆赶来。 郭威和李重进并肩站在室内,眼睁睁看着门窗被疯狂的士卒们捶打,砸破,眼睁睁看着房门被哐当撞开,眼睁睁看着窗棂崩飞,眼睁睁看着乱军的洪流冲到身边。 他们终于来到了郭太师面前。他们即将亲眼目睹一个新天子的诞生。他们错过了之前那么多次新朝代的拥戴之功,他们不可以再错过这一次。 重进以手指着他们怒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可是在这样的山呼海啸中,重进的声音几乎是听不到的。“你们给我出去!”郭太师怒喝道。但此时此刻,他的声音同样是无效的。 “请郭公出来做我们的天子!”“我们只想请郭公出来做天子!” 转瞬之间,重进就被这股洪流卷走了,冲挤得不知去向。 转瞬之间,郭威就被这些乱军扶着、抱着、托着、拽着,扯着衣袖,拉着前襟,裹挟着脚不沾地地离开了居所的房门。密不透风的人墙将郭太师闷得透不过气来,好几次几乎晕倒。当然,他不可能倒下去,无数双手在支撑着他的身体。 这股乱军的洪流卷裹着郭太师登上了驿馆的望楼。有人遥遥地扯下一面黄色的旌旗,一路从无数双手中传递过来。然后,这面黄旗被七手八脚地裹在了望楼上的郭太师身上。 “万岁!”“万岁!”“新皇帝万岁!”“郭家天子万岁!” 汹涌的乱流低矮下去,跪拜成一片顺服的海浪。 乾祐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晌后。郭威率领的伐辽军调转方向,全速返京。 十二月二十一日,留守京城的枢密使王峻得到澶州事变的消息,立刻派遣郭崇威率领七百骑前往宋州,那是汉家嗣君刘赟走到半路的歇脚处。郭崇威的任务是“保卫”刘赟,以及与他一同返京的冯道等人。 十二月二十五日,郭威大军抵达七里店,扎营于皋门村。一个月以前,南北两军曾在这附近的刘子陂对阵,郭威曾经在这附近的山坡上望见过小官家刘承祐的帝王旌旗。 当日,东京城中的文武大臣纷纷前来谒见,并充当郭太师返京主持大局的前引。 十二月二十七日,太后令下,以侍中枢密使郭威为监国。刘赟降授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上柱国,封湘阴公。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63. 大周建鼎(1) 乾祐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晌后。 邺都。演兵场。 郭荣扬鞭跃马,奔驰于校场之上。牙兵将士一队队,一行行,或立或走,或穿梭或奔驰,紧张有序地进行着骑射训练。 曹瀚急急来到他的左近。“大将军!”郭荣闻声,勒马止步,等曹瀚说话。曹瀚低声道:“田重霸回来了。”“好,”郭荣看向远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去指挥室。” 指挥室。房门紧闭。只有郭荣、曹瀚与田重霸在内。 虽是隆冬,田重霸却满头大汗。他放下水碗,抹了抹嘴角的水痕:“……昨日晨间太后令一下,……” “喝完再说话,不急。”郭荣坐到指挥座上,又向田重霸打个手势,“你坐。” 田重霸便又喝了两口水,这才缓一缓,坐了下来。“……太后令一下,王峻为首,文武百官就纷纷上书劝进了。” “都有谁上书了?” “卑职在监国那屋的里间听着,最早的是枢密院和马步军司那帮人,由王峻领头,紧接着,跟着监国大军北上又回来的王殷、博州李筠、曹州何福进、复州王彦超,都抢着上了书。连王峻派去宋州保护河东世子刘赟的郭崇威,也派部将将他的署名上书递了上来,倒像是早就备好的一般。而且,他为了避监国的讳,在上书中就直接请求将姓名改成了郭崇。……” “嗯。” “到了晚间,外郡如澶州李洪义、青州符彦卿、郓州高行周、滑州宋延渥、齐州田训文等处的劝进书,也纷纷到了。” “文官呢?” “窦贞固、苏禹珪等等,也都上了书。他们文官上书都一个衙门口一个衙门口的,集体联名签署,好像这样更足表达诚意似的。” “哦?苏禹珪也上书了?” “是。他是文官里面最积极的。……”“嗯。” “卑职今儿一早离京的时候,听说又有新的劝进书送到……” “监国本人是什么态度?” “监国没怎么说话,就听得王峻、王殷他们在监国跟前商议。” “怎么商议的?” “王峻说,距离元旦还有几天,过新年换个新朝代,正好。立时着手,虽说有些赶,但也算来得及。”“嗯。” “王殷却说,元旦未必是好日子,得命钦天监看星象选择吉日吉时。而且,还要起国号,起年号,制冕服,事情多着呢。这两三日间,哪里办得完?”“嗯。” “王峻又说,国号、年号都好说,冕服要做,至少也得花费好几个月上半年时间,一时半会儿可得不了。他说可以拿刘氏高祖的冕服改改用。监国追随高祖半生,现在穿他的冕服,也不算委屈。何况,高祖的冕服其实也不是自己做的,也是打从前朝石氏、再前朝庄宗、明宗那么一直传下来的,也可算是国之重宝了。”“嘿。” “还有,向训说,光咱们自己定日子也不行,监国既然不愿有负于刘氏,那就还得看太后什么时候发话。郑仁诲就说,这有什么打紧?现如今,文武百官、内外将帅、藩臣郡守,都在纷纷上表劝进。太后是个聪明人,拦不住的事情,她是不会故意往后拖的。目下两方面不过都是在等待局面大定、瓜熟蒂落罢了……”“嗯。” 这时曹瀚迟疑着问道:“大将军,若果如此,咱们邺都留后,是不是也该上书呢?” “不可以。”郭荣斩截道,“谁上都可以,就是咱们不能上。” “对,卑职觉着,监国心里,大约也不愿大将军掺合进来。”田重霸道。 “怎么讲?” “卑职就是这么一说啊,因为卑职发现,李重进和张永德,监国都没有让他们参加昨日的枢密会议。”“……嗯……” “监国还严令,此事只限于少数腹心知晓和议论,下级军校不得公开谈及,不得串联鼓动,更不得再闹出哗变逼迫的局面来。违者,斩无赦。” 郭荣和曹瀚交换了一个严肃的眼神。 乾祐三年十二月三十日。日间。 邺都派出的南线谍者回报,郭崇在宋州已经收服了宿卫湘阴公刘赟的禁军护圣指挥使张令超,刘赟被软禁起来。与此同时,接伴的冯道接到监国书信召还,奉命即刻起身返京。 冯道临行前,湘阴公刘赟盯着他责备道:“寡人此来,是看在你冯公三十年旧相的名声信用上,所以毫无怀疑。可是现在成了什么局面?!”冯道低头,无言以对。 他到底还是成了自己口中的谬语人。 返回途中,冯道的劝进书也派人急送京师。 乾祐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夜。 西北御营一个步军将校喝醉了酒,在营里公开鼓动:“前日是澶州的马军扶策拥立,立下大功;今日,咱们步军也要扶策,立下天大一件功劳才是!” 昧旦,这个因酒壮胆的狂徒被斩于三军之前。 乾祐四年正月初一。元旦。监国郭威率百官赴庆寿宫,问候太后起居。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64. 大周建鼎(2) “宣郭威。其他百官在殿外行礼即可。”李太后的声音仍旧那么平静。 郭威步入庆寿殿,行礼如仪。“臣郭威恭请太后圣安!” “监国请起,”李太后说着,又向旁边已经预设下的座椅示意,“监国请坐。” 郭威告了座,谦恭道:“臣这几日忙于处理前朝政务,未曾前来向太后问候,请太后恕罪。” 李太后淡淡一笑:“监国,大事准备得如何了?”郭威脸色微微一变。 李太后不动声色:“昨日哀家问过钦天监,正月初五是个大吉大利之日。哀家无能,到了那一天,社稷江山的万斤担子,就正式交给监国你吧!” “太后……” “……文仲,”李太后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从紧闭着的大门的窗格处透过来的阳光。太后的声音变得柔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咱们第一天相识的情形?” “那天,你带着一彪人马前来投奔先帝。你没有去衙署,却直接来到了我家。我打开房门,你仿佛愣了一下,然后对我一揖。你说,不敢请问娘子,这里是刘都虞侯的家吗? “那个时候,我们的家还是那么简陋,先帝的俸禄一多半贴补给了军中部属,拿回来给我的少得可怜。那时家里除了我,只有一粗一细两个仆从。我回答你说是,可是刘都虞侯不在。你看见我手里拿着扫磨盘的小笤帚,你不相信我是他的娘子。 “我说是的,我就是他娘子,如果你有公事,请去衙署找他,如果你有私事,我可以帮你传话。你听了,二话没说,招呼着你的兄弟们就进来帮我干活。你们推磨,淘井,舂谷子,编荆篱,还搭着梯子爬上去,帮我把屋顶缮葺一新……”李太后的泪水流下来。 “先帝从来没有帮我干过这些繁重的家务活儿,先帝的心,从来不在这些地方。没想到,你一眼就看到了我的难处,第一次见面,你就肯这样主动地、不计劳烦地帮助我。……文仲,那个时候的你,是那么年轻、强壮,是那么聪明、上进。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你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太后……”郭威双唇颤抖,热泪盈眶。 “我是你的嫂子,我一直拿你当自家人看待,视你如同亲兄弟……即便先帝驾崩,少帝继位,你在我心目中,还是自家兄弟一般…… “文仲,你追随、事奉刘氏二十余年,劳苦功高……我原想着,先帝留下的江山社稷,有你帮着料理,我就能把这抚民兴邦的职责扛下去。可是今天,我累了,我实在太累了,我不想扛了,我要把它彻底地交给你。 “本月初五,我会下令,宣布刘氏禅位,并将皇帝符宝正式交授予你。只求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大行皇帝刘承祐,梓宫已经停于太平宫,如何处置,听凭你与众宰臣商议。皇弟刘勋,素有体疾,时日无多,望你善待他。…… “至于我……,做一个皇嫂隐身于后宫也罢,出宫别居也罢,也听凭你处置。” 汉庭幽邃,宫人隐形,一切寂静无声。 庆寿宫的铜狻猊喷出浓烈的香气,仿佛在掩饰这一刻那逼临人心的无助与凄惶。 良久,郭威起身走到李太后身前跪下,脸上泪痕未干:“太后,长嫂如母。臣愿奉太后为母,在这皇宫之中颐养天年,永享福寿。” 乾祐四年元月二日,宰臣来报,经过藉经考证,他们认为,郭姓乃姬室之远裔,虢叔之后昆;他们建议,新的皇朝宜遥续姬姓遗脉,以大周为号。监国郭威表示同意。 宰臣们又说,关于新的年号,他们草拟了九个,请监国定夺。说着,他们恭敬地呈上一张写满墨字的素笺纸。 监国郭威并没有接那张纸,他抬起右手,斩截道:“不必看了,年号我已有计较,就用‘广顺’二字。” 时间回到二十五年前。 公元926年,后唐明宗天成元年六月十七日,雨。 汴京城外。广顺客栈。 年轻的马步军使郭雀儿在檐下避雨。他不打算进入广顺客栈,因为他身上剩下的钱,刚刚在蒱博中输光了,他甚至烫不起一壶最便宜的酒来抵御寒冷。他相信自己是有本事的,他为自己的不遇而心里烦懑,可是又不甘心投效那些他瞧不上的权贵。 他一直在自己的困境中挣扎,左冲右突,无法可想。 忽然,小二哥来请他进去喝酒吃肉。忽然,他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娘子面前。 他永远记得缓缓在自己眼前转过来的那张脸,如此明亮,如此娇艳,如此青春洋溢,如此让人心荡神驰。有一刹那,他不相信自己是在人间,他以为那样的邂逅只可能发生在梦中—是广顺客栈檐下的滴雨模糊了他的心志,给了他这短暂的梦境。 他何德何能,她竟然选择了他;他何德何能,她竟然倾己所有,只为了让他追逐梦想、成就功业;他何德何能,她甘愿替他守望家园,为他带来了长子荣哥和三个娇女…… 他今天的一切,都从她那里发轫。 他平步青云,她却凋谢于华年。 广顺客栈见证了他和她刻骨铭心的爱情。他要让他们的这场爱情,与这个年号一起流传后世。一千年。一万年。千千万万年。 公元951年,后汉乾祐四年。正月初五,太后令下,代表刘氏家族奉符宝授监国郭威,正式禅让江山。其时,岁在辛亥,月在庚寅,日在丁卯。 是日,郭威自皋门进入皇宫大内,御崇元殿,即皇帝位。文武百官参拜如仪。 皇帝制下,新皇朝建号大周,以木德代水,改乾祐四年为广顺元年。 结束了庄严繁复的登基大典,大周开国之君郭威迈步进入空旷的后宫。陌生的宫人和内侍,远远跪倒一片。他孤身站在滋德殿中,身边无一亲爱。 他冕旒未除,走入一间僻静的内室,吩咐备香。他拿出一大早就藏在怀里的英娘的画像小卷轴,吩咐将它挂到墙上去。 时隔二十五年,英娘再次回到了她曾度过数年青春岁月的地方,以另一种方式,另一重身份。 香烟袅袅直入殿堂的藻井,他默默向她祝祷。英娘明媚的笑容绽放在空中。 “郭郎,你必成大事,我不会看错。只管往前走,走到头,大胆,小心,留神左右。事成那日,不要忘记燃一炷香告诉我。” 英娘的明媚消融了此刻后宫孤独的坚冰。 她曾经嫁给过一个皇帝,现在,她却亲手缔造出了一个皇帝。 她的笑,倾国倾城。 - 弯弯的新月升起来。 帝国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 - - - - -第一卷落幕- - - - - - ------------------------------------- - 本节最末一句,致敬田中芳树《银河英雄传说》。有意思的是,田中写银英,据说却是向咱们的周世宗致敬的。 - 蒱博,pu2,即赌博。 - ------------------------------------- - 好累。休整几天。 读者诸君一路追来也辛苦了,也休息几天吧。 - 再会有期。 欢迎留言,给予反馈。 如果觉得本书尚可,请向你的朋友圈推荐阅读。 有劳。多谢。 柏梁承露,东壁悬翰。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65 广顺元年(1) 公元951年。广顺元年正月初十。晴。 邺都节度使衙署。后营。 家里众人在忙乎着,人人脸上都有了喜色。院中两株粗壮的杨树间连起了一根长绳,几张厚厚的羊毛毡毯与裘皮搭在长绳上晒太阳。远山与秋池拿着小竹拍子,轻轻地拍打这些御寒的宝贝。董氏抱着雁儿,进进出出,指挥仆从收拾箱笼。 既然大事已定,他们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到京师去了。 “远山,荣哥儿的物事收拾好了没有?晒毡毯一个人就够了,怎么你们俩都在那儿拍个没完?”董氏嗔怪着,脸上却是和煦的。 “小夫人,大将军……呃,我也不知道现在该叫他什么……他的物事原本不多,昨日我问要不要提前打包,他不让,说到时候卷一卷就可以走,着那个急做什么。”远山笑道。 “嘁,他说不让,你们就不做啊?”董氏嗔道,“朝堂上那么多事,眼看着他爹就会遣人来召他回去,到时候说走就走了,他粗心大意的,丢了要紧物事,都没工夫再回来取!” 秋池笑了起来:“瞧小夫人说的!我跟远山两个人四只眼睛呢,大将军的物事,有我们盯着,丢不了。倘若真的落下一两件,小夫人就罚我们从京城走回来取,好不好?” “你这丫头,还学会说笑话哄人了!”董氏嗔着,将雁儿放到地下。雁儿得了自由,忽然蹒跚着向外面跑,一面脆声叫道:“荣哥哥!” 众人闻言皆循声看去,果然君贵绕过院廊走了过来。 “荣哥儿,你来得好,我正跟她们说……” “小孃,”君贵笑道,“适才得到快马前报,父亲派出的使臣少时就要抵达宣旨,你们赶紧准备一下吧。” “啊,真的呀?我说什么来着!”董氏大喜,向众人道,“快快,你们快去换身整齐的衣服。这是太师—哦不,官家--给咱们发的第一道圣旨,你们都去听,全都去!--诶对了,荣哥儿,你以后得称父皇,不能再只称父亲啦。” “是是。”君贵微笑道。 未几,果然远远一阵马蹄声传来。君贵率众早已在衙署门外恭迎,却见一行人到了衙署门口勒住缰绳,领头的天使原来是郑仁诲。 故人相见,分外亲热。郑仁诲跳下马,君贵忙一步上前。“都押衙!”“大皇子!” 因为本来就是郭氏亲随,郭荣又新膺皇族身份,郑仁诲欲下拜行礼。君贵忙拦住道:“这可使不得,都押衙是天使,天使为大。” 互相揖罢,郑仁诲又向董氏见礼:“夫人金安!”他很乖觉,主动将董氏的称呼由原来的“小夫人”改成了“夫人”。董氏忙也还礼:“都押衙一路辛苦!”郑仁诲笑道:“夫人的封诰尚未诏示,请恕臣暂时还依原来的称呼。”董氏笑道:“都听天使的。” 郑仁诲这才换了副一本正经的表情道:“夫人,大皇子,臣此来,首先是来宣谕的。” “对对,咱们先接旨,少时再与都押衙寒暄。”董氏忙道,“请天使入正堂。” 衙署正堂。郑仁诲面南背北而立,董氏、君贵率领一众仆从尽皆跪拜于地,连雁儿也被母亲按在了地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郑仁诲展开一卷绫旨,朗声道:“朕初登大宝,百事匆遽,身侧空虚。兹命郑仁诲即刻接取董氏及皇女雁儿入宫陪伴。着皇子荣以礼祭慰亡母柴氏。又,皇子荣落邺都留后,着以子侄礼为大行皇帝守孝。钦此。” 这是郭威登基后发布给家人的第一道圣旨。圣旨的前半截是让人欢欣的,可是听完后半截,所有的人面面相觑,都感到难以理解。 “夫人,大皇子,领旨谢恩。”郑仁诲低声道。 “臣妾领旨谢恩。”“臣领旨谢恩。” “大皇子,是‘儿臣’。”郑仁诲又低声道。 “儿臣领旨谢恩。” 大家都站了起来。君贵看着郑仁诲:“郑天使,父亲……父皇这道旨意,我不太明白。” 郑仁诲笑道:“大皇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臣。臣但凡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第一,撤了我的邺都留后,为何不提让我回去的话?第二,为何要我以子侄礼为大行皇帝守孝?”说到第二条,君贵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 “大皇子莫要着急,”郑仁诲看出他的恼怒,忙安抚道,“落职一是因为要全心尽孝,二则,臣以为,很快就会有新的人事任免,这个地盘,想必有别人来接手。” 君贵虚起了眼睛:“谁啊?”“这个……都在官家的筹划调度中,臣岂敢妄言?” “我呢?别人来了,不召我回去吗?”“臣以为,到时候就会对大皇子有所安排了。” “落职为继母守孝是理所当然的,可凭什么我要以子侄之礼为刘家皇帝守孝?!”君贵终于发出火来,“他杀了我全家,我恨不得……”话到嘴边,他到底硬生生咽了回去。“……就算让我以臣礼向他致哀,我尚且不肯,何况以子侄礼尽孝?!” “荣哥儿,荣哥儿!”董氏忙拦阻道,“当着天使的面,不可如此说话!”又向郑仁诲道:“郑押衙,你回去不得向他父皇禀报此节!” 郑仁诲道:“是。夫人放心,臣还不知道大皇子的脾气秉性吗?大皇子,官家为了感念李太后主动禅位的恩德,已经奉她为母,上尊号为昭圣皇太后。那么昭圣皇太后的儿子,自然就是大皇子的叔伯辈了。前日又下诏,以隐字为大行皇帝的谥号,并命百官服缟素为故主举哀。臣以为,官家一定是哀怜隐帝年纪轻轻就被近臣坏了性命,哀怜他没有子嗣在灵前事奉香火,所以让大皇子以子侄礼为他尽孝的。” 君贵冷冷道:“我身上,已经服着一重家丧了。” “大皇子,先服国丧,再服家丧。” “服国丧可以,让我替他服家丧,不行。” 郑仁诲不再多说,麻利地从袖中摸索出一个密封的信函。“大皇子,官家早就料知你未必肯奉这道旨意,特意给你写了这个。” 君贵接过来,将信函撕开,站到一旁观看。信函里有两张纸,每张纸上俱各只有一个字: 忍。成。 君贵叠起信纸,转身看着室外的天空,努力压抑自己激荡的呼吸。是的,满朝文武都在看着,看爹,看他。看他们如何对待故主,看他们如何对待功臣。承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其实是一种仁义的宣言,一种必要的表演。 而这种宣言与表演,是要写进朝报传递到全国的。 人心未附,任重道远。 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我知道了,你们放心。”他冷冷地对郑仁诲和董氏说道。 广顺元年正月十一日,董氏携雁儿及仆从随郑仁诲返京。君贵身着朝服,在衙署正堂隆重地举行了祭告亡母的仪式。之后,开始缟素衰绖,定时拜祭于为刘承祐所设置的灵堂。 所有的部从都看得出,大皇子在拜祭中的脸色是十分吓人的。 - - - - ------------ - - - 注:后汉隐帝实际得到谥号是在该年六月,书中为了行文方便提前。 - - - 《颠倒火焰》回归,第二卷正式开幕。 感谢等待。感谢相伴。 - 柏梁承露,东壁操觚。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66 广顺元年(2) 同日,北京留守刘崇派遣其押衙巩廷美致书新帝郭威,请求让刘赟归藩。皇帝报曰:“……朕在澶州军情拥戴之际,湘阴公正在宋州驻泊。……朕当立刻着人接取他赴京。……请不要忧疑,如果公能够同力扶持新朝,则封以王爵,永镇北门,铁券丹书,必无爱惜……” 正月十二,戊寅日。前朝高祖刘知远之弟、原北京留守刘崇在明白索回儿子刘赟绝无可能之后,为了与郭威的大周政权对抗,在晋阳自行即皇帝位,延续汉祚,史称北汉。晋阳又称太原,迄至当时,其城市的历史已经超过一千四百年。北汉仍用乾祐年号,版图中仅有并、汾、忻、代、麟、石等十州之地。 正月十三日至月底,一系列有关人事任免的朝报递送到邺都。 首先是立下克难战功的官家密从:官家多年密友、拔拥立首功的枢密使、检校太傅王峻加同平章事;率先出首密杀令的前国舅李洪义加同平章事,从澶州移镇宋州;跟随官家与慕容彦超战于刘子陂的前博州刺史李筠权滑州节度使;夔州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检校太傅王殷加同平章事,充邺都留守,典军如故;官家元从都押衙郑仁诲为客省使,知客押牙向训为宫苑使;…… 还有劝进拥戴的大藩:郓州节度使、守太师、兼中书令、齐王高行周进位尚书令;襄州节度使、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齐国公安审琦进封南阳王;青州节度使、检校太师、守太保、兼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进封淮阳王;…… 文官方面:以前太师、齐国公冯道为中书令、弘文馆大学士;以司徒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弘文馆大学士窦贞固为侍中,监修国史;以左仆射、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苏禹珪为守司空、平章事;以邺都留守判官王溥为左谏议大夫,并充枢密院直学士…… 皇亲方面:以原禁军右厢指挥使、领左班殿直李重进为小底都指挥使,领汉州刺史;以原禁军左厢指挥使、领东头供奉官张永德为内殿直都知。 边境大镇:夏州节度使李彝兴进封陇西郡王,荆南高保融进封渤海郡王,灵武冯晖进封陈留郡王;西京白文珂、兖州慕容彦超、凤翔赵晖并加兼中书令……其中,慕容彦超在刘子陂一战后逃往兖州,郭威监国后曾下教旨招抚,此番再加荣衔,以图相安。 其他方镇,如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潞州常思、岳州曹英、永兴郭从义、定州孙方简、华州王饶、华州王饶、河中扈彦珂、邓州折从阮、邢州刘词、镇州武行德、晋州王晏、相州张彦成等等,也都各有进封。 当然,也少不了追封被隐帝诛杀的几位高祖顾命大臣: 故枢密使、左仆射、平章事杨邠追封恒农郡王;故宋州节度使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宏肇追封郑王;故三司使、检校太尉、平章事王章追封郎琊郡王。 所有人都从这道诏命中体会到了官家与史弘肇的亲密关系,以及官家对史氏独具的痛惜之情--史氏被赠予的是一字亲王,而杨邠与王章,都是两字郡王。 元月十六日,王殷率领亲随牙军抵达天雄军,正式接手邺都军政。郭荣仍旧依前命在邺都为隐帝守孝,并不起复召还。 交割完军政庶务,郭荣平静地对王殷说道:“王节度,少时我便收拾好行李,搬去驿馆居住。”王殷笑道:“大皇子,何须搬走?邺都衙署这么大,就请大皇子依旧住在此地,臣也用不了这许多地方。”郭荣道:“不必了,我更用不了此地。”王殷道:“这也是官家的意思。官家让你就在这衙署中,将该守的孝守完。”郭荣沉默良久。“……知道了。” 对于王殷等人而言,目下他们在大皇子郭荣面前,占据了相当的心理优势。因为他们是克难之战的功臣,官家改朝建鼎,他们居功至伟。而这个大皇子在此期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固守着邺都享清闲,击退南军没有他,攻陷京城没有他,澶州拥立没有他,帝都劝进没有他,连开国大典,他都没有参加。虽然他是奉命留守,但战将都是拿战功说话的,说白了,在他们眼里,郭氏皇权的取得,郭荣基本上寸力未出、寸功未建。现在大局已定,剩下唯一还能让他搀和上的事,也就是以皇族后代的身份,为前朝皇帝尽尽孝而已了。 因此他们对于郭荣,不屑之中,又难免会带上一丝怜悯。 东京汴梁。皇宫大内。福宁殿。 董氏在替郭威换穿常服。雁儿在殿中跑来跑去,咯咯直笑,宫人和内侍笑嘻嘻地团团围着她,预防跌倒。 “都准备好了?”郭威问董氏。“嗯,官家放心,臣妾忙乎了两三日,可不是白忙乎的。”董氏笑道。“重进小两口,抱一小两口,都来了?”“已经在宝慈殿外候着了。”“好,那咱们就走吧,也别让他们等太久。”“等等,这里还没扯平呢。”董氏拽着他的衣角。“好啦好啦,这点不平算什么,一走路还不都变样了?”郭威说着,慈爱地向雁儿伸出双手:“雁儿,来,爹爹抱你去吃饭咯。” 宝慈殿外。李重进夫妇携七岁的长子延福和四岁的次子延寿,与张永德夫妻并排恭立守候。 李重进在此番改朝建鼎的过程中始终阜从郭威左右,有拥立护卫之功,因此升了小底都指挥使,专门负责统领禁军中的少年军士,又遥领汉州刺史,品级上总算是能副其实了。他的发妻罗氏,原先并未居于京师,而是在家乡鞠养幼子,国朝建鼎之后她才奉召入京,统共来了也没几天时间,连新宅都尚未收拾利落。 张永德原本是名列汉隐帝刘承祐下达的郭氏家族诛杀名单中的,但当时他为朝廷筹办生辰纲,正在潞州常思的营中经停。常思接到诛杀密诏,有些犯愁。因为他跟前国舅李洪义一样,不大相信小皇帝凭几个侍卫和近宠,可以办了郭威这样的典军权勋。 张永德得到谍报,已经揣知了密诏内容,索性自己去找常思:“节度是在为杀不杀我而犹豫么?”常思默然。“节度认为郭侍中和李业他们那帮人,究竟谁会赢呢?”常思还是不说话。张永德道:“我劝节度略等一等,不妨先将我看守起来。倘若李业他们胜了,你再杀我也不迟。倘若郭侍中胜了,你就因此保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常思听从了张永德的话--因为这个功劳,此番开国进封,常思还得以加兼侍中。 其时,鹭娘因年少玩心盛,不愿独守空闺,也吵嚷着跟了张永德同去游历山水,因此竟也侥幸躲过了灭门之祸。 张永德与郭荣相似,没有参与击退南军、攻陷京城、澶州拥立的诸般过程,但好歹参加了开国大典。此番进封,他也升了官,为内殿直都知。当然,比起李重进的小底都指挥使和遥郡刺史,就要低一些了。 张永德素来不惬李重进气色霸道,再加上他现在官衔已在自己之上,怕他拿架子对自己爱答不理,因此两人简单寒暄几句之后,就没有更多的话说了。倒是鹭娘与罗氏,还低声闲聊开来。 “皇帝驾到--”不远处,响起了内侍高班王景通悠长的声音。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67 渌水波澜(1) 殿外的皇亲们立刻跪伏于地,行礼如仪,口颂陛见之词。 “都起来吧,今日是家宴,还依原来家内的称呼就可以了。”郭威抱着雁儿,携董氏款步来到他们的身前,温言道。 “爹爹,雁儿给我抱!”鹭娘第一个站起身,笑嘻嘻贴到郭威身边,伸出手来。“好。你可得把爹的小宝贝抱紧了。”郭威笑着将雁儿递给鹭娘,带头往殿内走,众人忙紧紧跟随。只有鹭娘落在了最后,“小宝贝”这个称呼让她有些酸溜溜的。 “雁儿,叫鹭姊,快叫呀。上次不是叫得挺好听么?告诉你,鹭姊可是爹的大宝贝哦。小宝贝要向大宝贝行礼的,知道不?”她忍住笑,悄悄对雁儿说。 这是郭威登基之后的第一顿正式家宴。南北风味,水陆毕陈,董氏的巧思果然令人赏心悦目。美味抚慰了大家的心,却也堵住了大家的嘴。--因为不适应彼此的双重身份,一开始,大家尽管享用着美味,言语上还有点拘谨。 “三郎,宋州那边有消息了么?”郭威问,话题却落到了朝政上。 “有了。”李重进起身道,“臣……呃……正想私下禀告官家。” “坐下坐下。不是说了么,今日依家人称呼,没有君臣。你有什么消息就说吧,他们都可以听,但说无妨。” 重进便依言坐下,环顾左右,低声道:“舅舅,适才接小底谍报,湘阴公刘赟薨了。”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齐齐看向郭威。郭威默然片刻,轻声道:“知道了。”见重进面色凝重,便鼓励地笑了一下:“你做得很好,没想到你手下的少年军士,已经可堪派遣做此正经勾当了。你记住,以后也同样不要公开去问,不要公开去听,就用谍线,把具体情形了解清楚。郭崇这个人很聪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还是有分寸的。”重进点头称是。 因又问张永德:“抱一呢,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么?” 张永德在座位上揖道:“岳丈,也没什么大消息。只是适才来宫中的路上碰到朱宪,他说明日就要相伴契丹使臣北归,官家赠与契丹主兀欲的金酒器和玉带,已经从内府领了,可宰臣还没有将国书交付他。” “无妨,适才苏禹珪他们在我跟前议过此事,今日国书必定会下到朱宪那里。嘿,此番兀欲还挺懂规矩,新朝建鼎,倒晓得派个使臣来下国书打招呼。我跟苏禹珪说了,将咱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如实略告兀欲知道。省得他以为我又是一个贪残之辈,也省得他以为我基业未稳,软弱可欺,早晚又发兵来挑衅。” “我也有消息,爹爹愿不愿意听?”鹭娘抢道。 “哦?好,你说,爹爹愿意听。”郭威鼓励地点点头。 “昨日减停各地土产贡奉的诏令一下,我就听见有人说,哎哟,咱们御库里存着的那些食馔细物,什么两浙的姜瓜啦,湖湘的橄榄啦,华州的獭肝啦,襄州的新笋啦,青州的水梨啦,安州的糟味啦,怀州的杏仁啦--总之他们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可得省着点用了。以后这些物事都停贡了,御膳可怎么做呀?哈哈。”鹭娘笑道。 “咦,你到哪里能听到这些话?”身旁的张永德不由奇道。 “我也是爹爹的女儿,我就不可以进皇宫跑跑么?”鹭娘瞥他一眼,嗔道。 “可以可以,”郭威笑道,“爹爹的家也是你的家,你随时可以回来。” 鹭娘得意地向不远处董氏身旁的雁儿一挤眼:“听到没有?爹爹的家也是鹭姊的家,鹭姊也是爹爹的宝贝。” 郭威不由一乐,刮着雁儿的鼻头逗弄道:“雁儿,还有谁是爹爹的宝贝呀?” “荣—哥—哥—。”雁儿玩着自己的手指头,眼也不抬,字正腔圆地说道。 宝慈殿沉静了下来。 郭威忽觉一阵心痛,虚着眼睛看向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半晌,董氏开口道:“臣妾正想问呢,官家打算几时将荣哥儿召回来呢?” 郭威听她变了称呼,知道她隐隐在表达一种不满,便淡淡答道:“如今朝政大事,我都交予枢密院和宰臣们做主呢。” “枢密院和宰臣们做主,那不就等于是王峻在做主么?”董氏愤然道,“难道咱们荣哥儿的安排,也要由他来做主么?” “就让他做一回主,又能如何?”郭威平静道,“他敢把荣哥儿怎么样?” 李重进和张永德疑惑地看着郭威,很快又都收回了眼神。 宝慈殿又是一殿沉静,只有雁儿咿呀念叨着:“荣哥哥,荣哥哥……” 青州。节度使衙署后院。 已是二月初,春阳渐暖。微风拂过,院中枝头有春意闹起,星星点点,斑斓活泼。 一帮身着春装的年轻人在嘻嘻哈哈地蹴鞠,有君宜,君爱,朱雀,采儿,五两,承璋。虽然季节还没有来到可以长久穿着夹衣的时候,但他们显然迫不及待了。 因为这批衣裳,是在符公由魏国公进封淮阳王之际,家里特意发付给他们穿着的。虽然本来每年春后也会有制新衣的计划,但因了家主封王的由头,这身衣裳就变得别具纪念意义,值得一穿再穿。 何况,蹴鞠这项运动本身是激情洋溢的,是充满对抗性的,他们浑身上下热气腾腾,他们不再需要臃肿的冬衣了。他们甚至将春装外袍的前摆撩起来塞进了腰带里,或者用任何别的方式把衣饰中碍事的部分临时处理掉,以便更加契合这早春的昂扬气质。 他们分作两队,在院中树木砖瓦与栏杆中虚拟出了两道门。可是他们真正踢起来时,却并没有什么章法,也不讲什么规则,简直就是一片混战。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68 渌水波澜(2) 君怜、唐氏,连同九岁的六妹君若和另几个仆从,远远站在栏杆内观战,不时发出喝彩声。符家的五妹几年前夭折,因此姐妹的排序上,四妹君爱下来就是六妹君若了。 君宜向侧面抢着踢球,一脚失衡,重重摔倒在地。众人惊呼一声,忙围过去看。君宜揉着脚踝,摇着手道:“无妨无妨,我没什么大碍。”她在众人的搀扶下慢慢站起,呼唤君怜:“大姊,我要歇歇,该你下场了。” 君怜笑道:“你们自己玩吧,我明日再下场。” 朱雀一听不干了,抱着鞠球走过来:“早上起来,你哄我开场蹴鞠,那时不是说好你今日必定下场的?”君宜和君爱随声附和:“是啊大姊,来跟我们玩一场吧。”连君若也拍手:“对,大姊下场,大姊下场!” 君怜无奈道:“那么我晚些时候再下场,现在却还有些事未了。” 朱雀傲然道:“你可想好了,此时我有兴致同你蹴鞠玩耍,晚些时候却未必还有闲功夫。过几****出了门,你再想跟我蹴鞠时,可是找不着我了。” 君怜惊讶道:“你要出门?什么时候?” 朱雀道:“三两日之内吧。已经开了春,师父遣人来问过我。之前一直不出去,是因为家事国事两不定,你又是那个样子。现下尘埃落定了,我也该出去透口气了。……我且问你,现下你可愿跟我出去了么?” 君怜默然。 朱雀点头,带着一丝嘲笑:“知道了,随你吧。” 君怜道:“你非要现在出去吗?” 朱雀似笑非笑看着她:“我有什么理由现在不出去吗?” 君怜垂目半晌,叹口气道:“那么,倘若家里有事,现如今又该去哪里找你呢?” 朱雀看着君怜,欲言又止。良久,方答道:“青州城内王母宫街有个张七爹药铺,他家子弟与我师父一向过从甚密。若真有事,你遣人找这药铺问,必定能知道我们的行踪。……”说罢,她将鞠球递给身旁的君爱:“你们玩吧。”自己进屋去了。 君爱莫名所以,眨巴着眼睛问君怜:“翚姊,怎么榷姊要走么?” 君怜勉强一笑,并不回答。君宜道:“是不是采药去?我听五两说过,你们在河中的时候,朱雀姊曾经出去访名山、炼仙丹呢。” “哪里是炼什么仙丹?”君怜道,“就是跟着她师父出去认认草药、游山玩水而已。你们别瞎起哄。” “哼,我们才没有瞎起哄呢,母亲就吃过朱雀姊制的丹药,是不是,君爱?”君宜道。 君爱点头:“对。那丹药我尝了尝,很好吃,是甜的。”身侧的君若跟着点头:“我也尝了。” 君怜噗嗤一笑:“你们怎么就知道吃?连丹药也偷吃?”一错眼,看见承璋不声不响站在旁边,还兀自抹着脑门的汗,想起一事:“对了承璋,我书桌上有盘糖渍梨片,是给你留的,少时你干完活,就取去吧。” 青州特产水梨是当时的贡品,糖渍梨片更是当地脍炙人口的风味小吃。自打移镇到青州后,承璋就爱上了这件新鲜物事,只可惜不能常常一饱口福。听了君怜此言,承璋大喜,正要谢领,唐氏在一旁说道:“姐儿,先不急着给他。我叫他把这院中的杂草拔了,他好几天没动静。今日若还不干完,那糖渍梨片可就没他的份儿了。” 承璋苦着脸道:“唐妈妈,恁怎么不心疼我了呢?这几****都在屋里屋外的忙,又要把年节时挂的灯笼取下来,又要帮着厨下置办王爷进封的谢客宴,又要替榷娘子把射箭的垛子重新绑上稻草……我何尝有一时得闲?唐妈妈何至于一盘梨片都舍不得赏给我吃?” 唐氏听他说得可怜,不由笑道:“这倒也不是虚言。你这孩子,卖力气的活计上倒比廷献勤谨些。” 正说着,却见廷献匆匆从前面走来。唐氏向承璋使个眼色,不由笑道:“果然背后是说不得人的!走,咱们走吧。”说着向君怜点点头,拉着承璋离去。君宜姐妹见众人散了,知道这蹴鞠已然蹴不下去,也拉扯着跑开。采儿、五两等见状,更是自去干活。 廷献来到君怜近前:“姐儿,今日有朝报到了。”君怜看着他:“有什么消息?”“有与诸外国使臣往来的消息,有命文武臣僚上书益国利民之事的诏令,也有方镇的任免消息。” “有大皇子的消息么?” “没有--跟王枢密相关的倒是有好几条。” 君怜蹙眉不语。 廷献斟酌道:“小人也觉得奇怪,新朝建鼎一个月了,臣下们该封的,该赏的,该追的,都封赏追赠了一圈,怎么大皇子的任命,倒毫无痕迹呢……” 君怜沉吟道:“此番开国克难,义兄并没有参与……义父又是一个谦抑的人……” 廷献道:“说不定,关于大皇子的消息,就在咱们漏掉的那两张朝报里。我听他们别院的仆从说,那两日因二公子外出勾当,王爷让大公子将朝报捎去给二公子看。姐儿,要不我去向二公子要过来?” “不必了。” “那么姐儿何妨自己问一问王爷呢?” 君怜摇摇头。良久,方道:“……我这里无事了,你去吧。” 廷献走后,君怜本待进屋,可是想想进屋就要面对朱雀的离开,心中难免烦乱,索性倚在栏杆处,怔怔望着晴空中的云丝,发起呆来。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长,相,思。 在,长,安。 - - - - - - - - -------------------------------- 【君怜主题-长相思】 -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唐-李白《长相思》)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69 出镇澶州(1) 广顺元年二月初二。是日,角星初现,苍龙抬头。 一道诏令抵达邺都衙署,命皇子荣即刻放下为隐帝守孝的一应事宜,返京面圣待命。 二月初四丙申日,郭荣驰返京师,依皇命直入宫城。 滋德殿。 雕楹玉磶,绣栭云楣。 氤氲的香篆在空中书写着大大的迷离文章。 君贵步入这间他曾数次拜谒过的殿堂,一直走到丹墀之下。上次他来到这里是将近一年以前。那时,就是在这个丹墀下,前朝官家刘承祐为他和父亲满斟一杯壮行酒,祝他们北去邺都,成就功业。 回首之间,天翻地覆。今日,端坐丹墀上御座中的人,已经换成了自己的父亲。 从君贵的角度仰望上去,丹墀很长,御座很高。登上了皇帝宝座的父亲,变成了云彩里的神。父子之间,一刹那杳如浮云。 帝乡白云起,飞盖上天衢。…… 因风望既远,安得久踟蹰。 君贵伏身下拜。“儿臣叩见父皇。” “儿臣”与“父皇”这两个称呼,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来,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奇怪的陌生感。他们成了陌生人了。以臣下的身份觐见父亲,他不太熟练,不知道该怎样开头,万岁万万岁之类颂圣的谀辞,他说不出口。他索性简洁。 父亲没有回答。他听到脚步声。他保持着陛见的姿势,没有抬头。 脚步声自丹墀而下。天子的衣裾出现在他的眼前。天子的声音也降临到他的耳中。 “……荣哥儿,咱们爷儿俩,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他仰起头。父亲的脸是慈祥的。 “……八十……八十一天。”君贵答道。他不会错,他是数着日子过来的。 “嗯,八十一天。”父亲轻声重复,“这八十一天,你辛苦了。” 君贵的眼中有泪缓缓盈眶。 但他看到父亲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示意他不要让泪水涌出来。那么,就是还没到哭的时候,就得忍回去。是这个意思吧。他眨眨眼睛,勉力将泪水驱散了。 父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父亲需要他的手。他将自己的手交到父亲手中。 “起来。”父亲一把拉起他。“接到诏令即时就起身了?”父亲问。“是,没有一刻耽搁。”他回答。“孝守过了?”“是,守过了。”“好。” “小孃她们,着实惦记你。”“儿子……儿臣也惦记她们。” “你是已经成年的皇子,没有在宫中居住的道理。这次回来,还是住到驿馆里吧。……咱们家的旧宅,你就不要去住了。” 君贵一怔,父亲的话让他倍觉伤感。也就是说,他从此没有家了?! 他喉头紧涩,心如刀绞。 父亲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是。”他迟疑而勉强。他宁可住回旧宅去,与那些冤魂为伴。至少,他们会张开怀抱欢迎他的归来,他们会让他尽情倾诉生离死别的伤恸。 “少时你留下来吃顿饭,小孃替你张罗了好几天。”“是。”“雁儿天天叫‘荣哥哥’,少时你抱抱她。”“好。”“鹭娘也一直吵嚷着要来看你……”“是。”“还有抱一,还有重进,少时家宴上,你都见见。”“是。” “荣哥儿,”父亲语调一转,脸色变得严肃,“此番召你回来,爹是有任命给你。” 君贵精神一振,刚刚的恍惚之态消失了。 “我把李洪义加了同平章事,移到宋州去了。他原来镇守的澶州,爹留给你。”父亲说道,“澶州与京师的距离,在邺都和滑州之间。驻澶州的镇宁军,北上可以呼应河朔边防,南下可以拱卫京城。爹把你放到那里去,你可明白爹的意思?”“儿臣明白。” “你从未有过独力治理州郡的经验,担任邺都留后的时间毕竟太短,算不得数。此番爹不仅会任命你为镇宁军节度,还会任命你为澶州刺史。这里头的意思,你可明白?”“儿臣明白。” “最重要的,荣哥儿,澶州是我大周龙兴之地,众将在那里拥立了我,第一声万岁是在那里喊出来的。我要你到那里去……,你明白了么?” 君贵静静地看着父亲:“儿臣……完全明白了。” 父亲点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爹么?” 君贵摇头:“没有了。”新使命冲淡了适才浓厚的伤感,他终于有正经委派了,他甚至感到了一点欢欣。“……请爹放心,儿子必不会辜负爹的信任。” “还有一事,”父亲深深地看着他,“王峻现下掌典全国兵机,你既出任藩主,就归他辖制。明日,你去拜谒他一下。” 君贵有刹那的沉默,然后答道:“……是。” - - - --------------------------------- - - - - - - 【君贵主题-望云】 - 帝乡白云起,飞盖上天衢。 带月绮罗映,从风枝叶敷。 参差过层阁,倏忽下苍梧。 因风望既远,安得久踟蹰。 - (唐-董思恭《咏云》)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70 出镇澶州(2) 二月初五丁酉日,天子诏下,原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检校右仆射、贵州刺史皇子荣起复,为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加检校太保。 接到起复的诏命后,郭荣去枢密院参谒王峻。 听闻部从回报来访者姓名,王峻说声有请,便站起身,从枢密院的议事堂缓缓迎出来。郭荣疾步走至王峻近前,依礼下拜道:“卑职参见王枢密。” 王峻满脸堆笑,伸手扶起:“大皇子快快免礼。大皇子是皇族,新除藩职,又恩加太保,这可叫臣不敢当啊。” 郭荣便也笑道:“卑职既领受外镇军职,就当听命于王枢密。卑职拜谒主官,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王枢密何来不敢当之说?” “好,荣哥儿经过这数月的磨砺,果然又老练了许多!”王峻笑道,“荣哥儿啊,你守卫邺都,就算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让你出镇澶州,官家问我的意见,王伯父我可是在官家跟前好好将你夸赞了一番。” 郭荣勉强笑道:“那么,愚侄要多谢王伯父提携之情。” “可惜,你没赶上开国大典的盛事!唉,官家的威仪之盛,臣僚们拥戴之诚,庶民们期盼之切,在王伯父看来,那也算是百年不遇的了……” 郭荣脸色微变,王峻戳到了他的硬伤。王峻的趾高气扬是有底气的,王峻是拥立新帝第一人。而他自己呢?他隐于后方,殊无军功,在他们面前相形见绌。无论怎么挣扎,这个铁一般的事实他改变不了,同为父亲的臣属,他将永远在他们面前低一等。除非……除非他别有重大建树。 “王枢密,”他改了口,不冷不热道,“卑职此去澶州,一定恪尽职守,抚民安军。倘若国中有事,卑职愿提枪走马以为差遣,争取早日建功立业,报答官家--还有王枢密--对卑职的一番信任。” “呵,好,好!太保有这番心思,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了,我替官家先嘉许你一番。”王峻也跟着改了口。“异日功成名就,少不得还要加衔进爵,为群臣表率的。”王峻保持着笑容,眼神复杂起来。 广顺元年二月初十,郭荣拜别父皇与小孃董氏,北赴澶州之任。 从滋德殿中望去,君贵的身影在坚硬洁白的御道上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终至不见。他没有回头,在离去的整个过程中,始终身板挺直,斗篷飘摇。 福宁殿。夜。烛影摇红。 雁儿已经睡熟,董氏命宫人将她从御榻抱到内殿一侧的小暖间中安睡。郭威在灯下看《太白阴经》。《太白阴经》是唐代兵家兼道士李筌所作,郭威与君贵父子二十余年共读的《阃外春秋》,也出自李筌的机杼。 董氏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她拿起一把小剪子,轻轻剪去所有烧黑的烛芯,然后放下剪子,盯着跳动的烛焰出神。 郭威看她一眼,又接着看书。董氏叹了口气,那音量,显然是故意要引起丈夫的注意。 “这是怎么了?”郭威不由笑道。 “……今日看着荣哥儿离宫,就那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臣妾的眼泪都下来了……” “他是去赴任,又不是去征战,何须如此伤感?” “这才回来几日,就又急急忙忙将他打发出去了?宫里不让住,旧宅也不让住,爹当了皇帝,儿子倒要去驿馆窝着!就不能另派一所宅院给他么?”董氏的不平之色溢于言表。“官家现在就剩……官家……何必对他如此狠心?”她自悔失言,埋怨的意味稍微减低了。 郭威挥手让室内的宫人和内侍全部退出,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董氏:“荣哥儿立时外放,要一所宅院来做什么?几时他回来了,几时再赏给他也不迟。” “那……那官家也可以待他再亲厚些啊。既然外任,为何不给个大些的地方让他管?澶州毕竟还是小了些。荣哥儿原本是官家钦命的邺都留后,官家就将邺都给了他,又有何不可呢?” “把邺都给他?!王殷是第一个遣人来向我出首李业他们密谋的,我若把邺都给了荣哥儿,又拿什么来报赏王殷?王峻已经领了枢职,王殷若不领个巨藩,他怎能意平?国中这几个巨藩都有勋旧把守,我刚登大位,给他们加恩进衔还来不及,我动他们哪个合适?……我只能动荣哥儿。” 董氏沉默了。体会着丈夫和继子双方面的难处,她的脸上浮起了悲伤。“只是……如此处置,太委屈荣哥儿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委屈?不见得吧。”郭威道,“此番克难,他险些不顾大局,冲动离巢,可见涵养工夫还差着些火候。让他多受点磨砺,对他只有好处。” “这能怨他么?”董氏蓦然涌上泪来,“把谁放到那种情形下,谁能保证不会发疯?臣妾可是亲眼瞧见荣哥儿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满心窝的痛没有人可以说,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那么冷的风,他自己到野地里去跑马,任凭荆棘把衣裳剐出一尺长的口子!素日那么高的骑术,居然会从马上摔下来,把膝盖摔得又青又肿!后来官家一句话,他又规规矩矩以子侄之礼替仇家守丧!……官家还要怪他不够隐忍?还要嫌他受的委屈不够?真真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父亲!” 郭威的眼中也闪起了泪光。沉默半晌,他将手放到董氏的手上,叹息道:“……荣哥儿有福啊,他母亲自不必说了,前后这几位孃孃,竟都这么众口一声地护着他。” 董氏拭去腮边的泪水:“荣哥儿心眼实在,为人磊落,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叫人怎么不心疼他?” 郭威点头,缓缓道:“裕娘,我把他放到冰里去冻着,我把他放到火上去烤着,就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心疼他。” -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71 深心纷纭(1) 两天以前。 广顺元年二月初八日,天子诰下:追封故吴国夫人张氏为贵妃;故第二子青哥赠太保,赐名侗;第三子意哥赠司空,赐名信;追封故长妇刘氏为彭城郡夫人。故皇侄三人:守筠赠左领军将军,因“筠”与皇子“荣”音近,改为守愿;奉超赠左监门将军;定哥赠左千牛卫将军,赐名逊。故皇孙三人:宜哥赠左骁卫大将军,赐名谊;喜哥赠武卫大将军,赐名诚;三哥赠左领卫大将军,赐名諴。 君贵是在京城驿馆领受的这道旨意。而后,他率领部从驰赴旧宅,在灵堂燃香祭拜,并将绫旨烧化,以期它能抵达仙乡,抚慰亡灵。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再不忍割舍的也割舍了,再不能了断的也了断了,他必须凭自己的力量拔出深渊,重新上路。 广顺元年二月十二日,郭荣率一众牙兵亲随抵达澶州,正式出镇为藩主。跟随他一同抵藩的,有曹瀚、邓锦、林远等亲将,王朴、张美等文吏,以及远山、秋池等仆从。 澶州位于魏博以南约百里处,辖顿丘、临黄、观城、清丰四县,唐时屡置屡废,最近的一次是唐末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奏请复置的。澶州治所一度在顿丘,后来又迁移到卧虎城。顿丘是个古老的地名,《诗经氓》里那句“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指的就是这个地方。君贵从小跟着母亲学过《诗》,早就知道顿丘之名。更巧的是,那卧虎城又是符君怜的祖父李存审(符存审)在三十多年前为军事防御的目的而修筑的。因此对于澶州,君贵尚未到任,便预先有了些亲切感。 对于君贵而言,出任澶州刺史兼镇宁军节度使,是个全新的挑战。他将在一方土地上独当一面,军事、政治两手抓。之前虽然担任过邺都留后,毕竟是在父亲治理业绩的基础上守成,并没有真正作为父母官为当地军民生计与安全从头谋划。好在跟随父亲镇守邺都那大半年,每日有父亲的耳提面命,他潜心学到了不少本事,积攒了不少为政心得,还有过不少未曾付诸实践的想法,如今正好放手一搏、大胆一试。 第一眼见到澶州刺史公署,君贵和部众们都感到惊讶。他们以前不是没有到过澶州,但一般都在节度治所交接公事,很少与地方政务衙门打交道。现下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所破破烂烂的大房子,像个香火不再鼎盛的旧庙,屋瓦缺漏,门漆斑驳,柱础偏移,石兽残损,连门楣上的牌匾都略有些歪斜。 几个孔目官、书记官之类的文吏在门口下拜,齐声见礼:“卑职恭迎太保大皇子。” 就当时皇属的实际情况来看,其实君贵就是唯一的皇子,本不必特意别之以“大”的序号。不过一来皇属们刚刚遇难,旁人何必替皇家去强调他们的序号损失,二来众人习惯了原先叫他“大将军”,加个“大”字更顺口,也更显出他的成熟威仪,因此,从朝堂到郡县,从衙署到私宅,不约而同的,大家都采取了官衔加“大皇子”的叫法。 原来的刺史已经别有调任,早几日匆匆走了,不及当面交接。不过大家都知道,太保大皇子此来,是要连刺史带节度使一块儿做的,所以什么交接不交接的也不是很要紧--以前的条款账目自有孔目官报上,当着太保大皇子,前任也不敢露出贪墨的尾巴;而以后的一切,反正都随太保大皇子调度安排就是了。 君贵巡视完公署,带着曹瀚、林远、张美等又去街巷视察。转过公署前那条相对宽阔的大街,他们又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到了。 这是纵贯澶州城南北向的主要街道,道旁店铺林立。原本应该车水马龙的街面,现在却积满污水,除了被人临时垫在路中水浅处的碎砖石,完全无处下脚。污水散发出持续的臭气,行人但凡路过,无不掩鼻提裳,小心翼翼。 君贵询问身旁的衙吏:“这是怎么回事?” “回太保,前阵子下了两场春雨,雨水都积在路面上没处去,就成这样子了。” “下雨没处去?这街道难道没有下水处吗?”君贵奇道,“倘若下场雨就变成这样,全年下雨的日子多了去了,你们就不过了?” “回太保,我们澶州的街面窄小,下水沟也是当初匆忙凑合着挖的。若下小雨,那水还勉强流得走,下大雨排不及,淹滞了路面也是没办法。这条街还算是好的呢,恁没瞧见那些更低洼狭窄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拿防堤的麻袋装沙土堵着门,堵了得有半人高,不然,污水就漫进家里头啦……” 君贵皱眉道:“大州小州都是州郡,小州的日子也是日子,怎么能这样胡乱凑合?”他回视部从,看到了张美和王朴:“少时你们来找我,咱们议议这件事。” 本州刺史招募役夫修挖下水沟、扩建街肆的布告,在半个月之后面向全体州民发出了。这是第一期工程,要赶在春季农事开启之前办,否则节令一到,成丁们全去伺弄土地,这种非军事的民用工程就会面临几乎无人可募的局面。虽然按照太保大皇子的意思,恨不得到任三天后就开始实施改造计划,但张美筹措钱粮物资需要时间,王朴对城市的街道改建进行初步规划也需要时间,几方面协商下来,就变成了目下的情形。 第一期工程募到了五千人,执行了两旬,顺利完工。澶州最主要的南北大街有了加深加宽的下水暗道,从此雨水流入下水沟后可迅疾排走,向南直入数十里外的黄河。 太保大皇子的澶州城改造计划当然不止这么一点点,第二期、第三期直至第九期工程也在后来的岁月中随着季节的交替次第上了马。这些工程除了整修这个城市的下水网络,还包括修缮州治、文庙、武庙、公学、驿馆等公署廨宇,以及植树种柳、拓宽店肆榷场,增益吏民谋生商贸之所。 东京皇宫。日光充盈。群鸟飞过青绿相间的琉璃庑顶。万物生机勃勃。 广德殿。皇帝与百官的常朝。 郭威着朝服御龙座,百官分班站立,恭肃聆旨。 郭威的声音平缓而富有穿透力:“……朕生长军旅,不亲学问,并不懂得治理天下之道。朕之前就说过,在朝的文武诸卿,凡有益国利民之事、益国利民之术,须尽速上封事以闻。所措文句,宜直书其事,不要在辞藻上浪费精力……” 百官恭肃俯首:“臣等遵旨。” 东京大内。日间。 时令进入四月,已经是初夏了。 宫中人对于节令的感受与宫外人不同。他们不事生产,日子对于他们而言,更多地体现在目下能穿什么衣服、能吃到什么蔬果,以及要对什么神灵做礼拜之类的程序细节上。 董氏穿上了轻俏的绸衣,绸衣之外又加了披帛防冷。她带着雁儿在后苑的花树间玩耍,可是她兴致不高,追了雁儿一小会儿,就让宫人小心看护着,自己到旁边的凉亭中坐下。 内侍高班王景通走过来,轻声道:“夫人,官家回来了,在福宁殿。” 到现在为止,她还是“夫人”,而且这个“夫人”也不过是便宜行事,她其实是“小夫人”。不对,连“小夫人”也是便宜行事,因为之前只有张氏封过吴国夫人,她是妾室,哪可能有夫人的名号。 她不知道官家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要让她一直“夫人”乃至“小夫人”、“如夫人”下去么?她也不算青春年少了,官家是九五之尊,早晚是要另纳妃嫔的,到时候将她置于何地?她没有儿子,只有个雁儿,虽说官家一直拿雁儿当心肝宝贝,但万一别的妃嫔替他生了儿子呢?她很快就会老去的,她不得不防着这一天。 - - - - - - - - ------------------------------ 【君贵主题-深渊】: -……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 (出自唐-李华《吊古战场文》)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72 深心纷纭(2) 她低郁地叹口气。几天前,刚刚在旧宫(也就是郭府旧宅)为张贵妃和一众遇难皇属发哀。这是她返京后第一次获准回到旧宅,以前与张姊姊相帮相扶、料理家政的涓滴往事一齐涌回心间,她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候,她们为了照料一大家子人忙得团团转,很少有闲工夫争风吃醋。那时候,她并不曾有过现在这般的惶惑心事。人爬到了云彩上,要担心的事情反而简单了—简单而要命: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从云彩里跌下来。 她起身往福宁殿去。官家刚刚下了早朝,也许会有话想跟她闲聊几句。官家对她还是依赖的,毕竟嫁给他四五年了,又一起从那场天大的劫难中挣扎过来。将来再纳别的妃嫔,应该不会有这种患难夫妻的感觉。 她心事纷纭,柔肠百转,不停地拿下一个念头来否定前一个念头,把自己搞得莫衷一是。她不由得有些怨恨官家了。他不让她心安。 福宁殿。官家已经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了常服,正坐在窗前品一盏茶。 官家是喜欢自在随便的人,场面上的讲究之外,他并不愿时刻去强调那个皇帝身份。在后宫,他很少褒衣博带,常常仅着细布襕衫,打扮得就像朝中那些高谈阔论的士大夫们。到了舒展身体演习拳脚的时候,他又幅巾短后,不脱武人的架子。他对她,也常如以前那样你啊我的,很少用“朕”这个字眼。 董氏上前行过便礼,打点起精神笑道:“官家今日下来得倒早,想来朝中无甚大事?” 郭威道:“今日事不多。就是窦贞固奏说淮南闹饥荒,李伯玉那边好些百姓冒险渡过淮河来籴粮,问我准不准。”李伯玉就是目下的江南皇帝李璟。因避官家郭威之高祖父郭璟的讳,大周上下人等在说到李璟时,都不会呼其姓名,而会代之以字号等别的称谓。 “官家准不准呢?”“准哪。天下人都是父母所生,都要吃饭。他们饥了,李皇帝给不了他们吃食,就想起来找我,这不是好事吗?我已诏令沿淮诸县,准许淮南人就淮北籴易糇粮。”“官家真是菩萨心肠。” “……对了,你还记得前些时日我跟你说想改禁军的名号?今日王峻拿来他们议出的几个方案呈给我,我选了‘龙捷’做马军名号,‘虎捷’做步军名号,你觉得好不好听?”“好听。” 郭威看出董氏有点没精打采的,忽然神秘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物,向她招手道:“裕娘,你过来,我给你看样物事。”“什么呀?”董氏好奇近前。只见郭威手掌中托着块鹅卵状的温润白玉,白玉上以极精细的雕工雕了一只振翅欢歌的鸣蝉。 董氏忍不住酸道:“自打官家二月下了《禁贡奢华诏》,又把宫里好些玉器精瓷、犀牙宝装之类臣妾都来不及一见的宝贝拿到殿庭里去砸碎了,臣妾还以为,以后宫中都不可能再有这种物事了呢。” 郭威并不介意她的揶揄,反而含笑道:“拿着,这是给你的。” “给我?为何?”董氏接过来,奇道。 “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郭威道,“我特意问过词臣,他们告诉我,蝉就是借指婵娟。婵娟,意思是极好的。” 董氏蓦然泛起泪光:“官家……” “玉是回鹘进贡的,咱们的诏令,可禁不到他们头上。”郭威笑道,“既然已经贡来了,我就为你挑选了一块最好的,着李琼让将作监细细雕成件绝好的器物。” 董氏的泪水滑落面颊:“……臣妾……” 郭威拉着董氏的手,叹了口气,温言道:“裕娘,你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些。早就追封了亡者,却迟迟不封你,不是我忍心煎熬你,实在机务繁忙,何必急着议论此事。所谓事急则方,事缓则圆,就是这个道理。而且,与亡者所遭受的大难相比,咱们这点延宕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董裕娘连连点头,哽咽难言。 “我是个没福的人。自英娘以来,珍娘,文娘,那么好的女子们,一个个来到我的身边,又一个个先我而去……如今,我的中帷里只剩下你了。我已经上了年纪,不准备再纳妃嫔,就跟你厮守着过完这下半生,如何?你总不会觉得委屈了吧。” 董裕娘双唇颤抖,泪下如雨。 郭威拉董裕娘坐到自己身旁。“翌日我会下诏,正式封你为德妃,垂范六宫。” 他望向殿中飞过的轻尘,眼神伤感。“也不只是你。建鼎数月了,却迟迟不封四姐儿,至今她仍只是皇女,心里想必也会觉得委屈吧。……她的封号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寿安,你意下如何?”他的嗓音里有隐隐的梗阻,“身为当爹的,我只愿她长命百岁,好好活着……。” “……寿安好。”董裕娘泪眼朦胧,轻声道。 “鹭娘加封寿安公主,相应的,抱一便加封为驸马都尉。……至于雁儿,目下年纪还太小,魂魄未全,骤然加了公主封号怕她承受不起,反而于她不利。故此,还是待她长大一些再议吧。” 董氏抹去泪水,微笑道:“一切都听你的。”因又想起一事:“那么荣哥儿呢?官家几时会给他封王?哪怕先封个郡王呢?” 郭威摇头:“现下不能给他封王,荣哥儿资历不够,谦抑些没坏处。执意封了,王峻他们那帮人,心里也不服气,过几日怕不找个由头问我索要更大的封赏么?……目今已是满朝的使相、侍中、三公了,再进封,你说该往哪里去?哼,我不封荣哥儿,他们谁也别想闹腾。” “那荣哥儿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前些日子不是打发郑仁诲去澶州看视了么?怎么样,郑仁诲回来了没有?” 郭威叹了口气:“这也正是我要跟你念叨的呢。郑仁诲回来了,今日我特意在偏殿单独召见了他。据他说,荣哥儿将澶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吏民都称善他的功德。” “这……这不是挺好的么?官家叹什么气呢?” “只是他自己……郑仁诲说,荣哥儿不怎么爱说话,没人注意的时候,面容总是很沉郁……” 董氏黯然道:“他孤身一人在外漂泊,自然甚少欢娱。”忽然眉间一跳:“官家,何不为荣哥儿配一门亲事呢?他若有了娘子照顾,情形必定大不一样。” 郭威精神一振:“对啊!……裕娘,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都是臣妾思虑不周。”董氏笑道,“那么官家赶紧想一想,目下这些大藩中,哪家有适龄的女儿,能够配得上咱们君贵的?” 郭威的脸上浮起了深远的微笑:“不必想了,我的心中早埋下了一个人选。宽而静,柔而正……,除了她,还有谁配得上这样的煌煌断语,还有谁配得上来做咱们的儿媳妇儿?” 他喜上眉梢,大声向殿侧的内侍吩咐:“来人,即刻,宣冯道入宫!” - - - -------------------------------- 注:“宽而静,柔而正”,这里借用先秦时鲁国乐师师乙的话,说的是他心目中能演唱《诗经-颂》的歌者的标准。 - ----------------------- - - 《旧五代史》:“……内出宝玉器及金银结缕、宝装床几、饮食之具数十,碎之于殿庭。帝(郭威)谓侍臣曰:‘凡为帝王,安用此!’仍诏所司,凡珍华悦目之物,不得入宫。”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73. 朝朝暮暮(1) 青州。符府。火轮高吐,群山如碧。 喜色从东京禁中的官家那里,也传递到了符府众人的眉梢上。官家委托前来提亲的冯道冯中书在符府受到了隆重的招待。说是提亲,其实是宣旨;说是宣旨,其实是赐婚。官家先让冯道以私人口吻征求了淮阳王符彦卿夫妇的意见,在得到惊喜而肯定的回答后,冯道拿出绫旨来,宣布官家赐符氏长女君怜与太保大皇子君贵即成婚配,并颁赐了聘礼单。 官家的意思,冯道就在青州等候,待符府将出嫁的一应事宜准备停当,便接了君怜,亲自护送到澶州去与荣哥儿完婚。冯道一生替历朝皇帝办过很多事,有公家的,也有私人的。如今这趟差遣,算是他接受得最为欣然的皇家私事。 君怜的房中,一众仆从穿梭往来。 张氏夫人率众到来,群仆唱礼。张氏见采儿候在佛堂外面,便问道:“怎么,姐儿还在礼佛?”“是,都进去两个时辰了。”张氏原待自己进去看视,想了一想,环顾找到了陈廷献:“廷献,你进去看看,姐儿拜完了没有?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出来,别是拜得太久累晕了?”说着自己又笑了:“咳,我这说的是什么话!官家赐婚,高兴是有的--这种恩典,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廷献依命轻轻推开佛堂的门进去。门在他的身后又轻轻合上,隔断了门外痴心的母亲和好奇的仆从。 君怜并没有礼佛,正站在窗前向外看,那模样,似乎已经在那里看了很久。 廷献走到她的身后:“姐儿,夫人来了,在外间呢。”君怜转过头来,面容平静:“知道了。”廷献笑道:“那么我陪姐儿出去?” 君怜不答,沉吟片刻道:“廷献,有件事,我想差你立即去办。”“请姐儿吩咐。”“你今日就出发,去找到榷娘,让她马上回来。你可以在王母宫街的张七爹药铺打听到她的行踪。”“是。小人见了榷娘子,要怎么跟她说呢?”君怜思忖着,半晌不语。“……小人是不是据实相告,就说姐儿要出嫁了?”“不,”君怜断然摇头,“倘若你如实告诉她,也许她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廷献愕然,“姐儿出嫁,榷娘子仍旧可以跟去的啊,反正是别院居住,太保大皇子不会介意吧。” 君怜叹口气:“廷献,有件事,我本来不当说,可现下要你去把她找回来,怕你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少不得还是要告诉你。”廷献点头,静静等待她的下文。“榷娘与大皇子之间……有些心结。当年她家被抄,大皇子也是带队的指挥使之一。故此,她始终认为,是大皇子让她家破人亡的……” 廷献容色一动,神情变得黯淡。 “如今我要远去澶州嫁与大皇子,留她一人在家,她不会习惯,我也难以放心。可是让她寄寓大皇子家中,于她也是千难万难。榷娘是极聪明、极倔强之人,但凡走漏一丝我将出嫁的消息,她必定会猜知端的。那么,她最可能做出的选择,就是跟随她的师父离去,永远也不再回来了…… “廷献,榷娘身世凄凉,好容易逃出性命来投奔我家,与我自小相伴长大,我怎么忍心让她重归飘零,孤孤单单一人在这世上终老?何况这次他们走得远,她又跟我赌气,连五两也没有带上。她若就此自去,将来谁能知道她的饥饱寒温?我思来想去,哪怕是骗,也得先将她骗回来。到时候,我会再与她深谈,劝说她答应随我同去澶州……” 廷献沉默良久,方道:“姐儿有命,小人呕心沥血,敢不尽力?可是适才听王爷和夫人他们说,十日之内就会备好一应婚礼所需物事,送冯中书和姐儿出发。江湖茫茫,十日之内,小人未必能够找到榷娘子,或者就算找到了,尚未及返家,姐儿却已经离开,那又当如何处置?届时,榷娘子只要一看,一问,就会明白一切……” 君怜静静地看向空中的烟雾,良久,将视线转回到廷献身上,语意变得坚定:“廷献,倘若时日迁延,找到她时我已出发,我允许你用你自己认为最恰当的方式,将她带回到我的身边。……她或许会怨你,但她最终会感谢你。……因为,只有她知道我对她不放手,她才会对自己不放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人完全明白。” “少时我会去请求父亲,让他同意将魏青谍线的联络方式告诉你。这样你在找寻榷娘的途中,就可以随时得知我的行程,以利你方便行事。” “明白。姐儿放心,小人必定不辱使命。” 十日之后。青州城外。长亭。古道。 符府合族亲眷倾巢而出,父母,小孃,兄弟,姐妹尽皆鹄列于亭中,相送君怜再次于归。亭外,部将环卫,仆从恭立,送亲的车马辎重蟒伏于路。冯道含笑站在一旁,看君怜与家人一一礼别。 母亲张氏泪眼模糊,抚着君怜的肩臂,再三哽咽难言。又反复为她整理发髻,为她拂去衣领上沾惹的飘絮。 亲结其褵,九十其仪。 诸妹一一拥泣过,诸兄、诸弟一一叮嘱过,诸小孃一一握别过,最后,轮到了父亲。 君怜走到父亲身前,款款下拜。淮阳王符彦卿殷殷搀起爱女。四目相对,满心满眼的不舍与期许。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可是,留一张笑脸给对方吧,这样,将来想念的时候,自己就会在记忆之海的深处,对着他或她,绽放永恒的、不灭的温暖。 良久,淮阳王符彦卿温言道:“去吧,好孩子,带上你心中的那些愿望,带上你从小的那些志向,去吧,去到他的身边,成为你渴望成为的那种人,成就你渴望成就的那些事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74. 朝朝暮暮(2) 又十日之后。 澶州。镇宁军治所。指挥室。 君贵在处理军务。军将们进进出出,汇报各种情况。他近来扩充了军队,新招募的士卒,正从头演练步射骑术。他虽已将这项重任委派给了林远和孙璘,但自己还是少不了要随时关注。此外,军中一批马匹老旧,早该淘换,但因契丹人关闭了与中原的马匹交易市场,他派出贩马的人迟迟采购不到足数的好马以充军用,也需要他调动资源,另想办法。 军事和政治两方面都有无穷的事情要他操心,他虽然身强体壮、精力充沛,虽然喜欢巨细靡遗、穷究物理,却也常常被繁重的工作量压得头晕脑胀。亲随们劝他不要太过操劳,他说道:“这些事情,倘若我自己都不明白其中的肯綮,又怎么能去要求你们?一时的劳累是难免的,总得我自己想透了,也就可以让你们跟着我往前走了。” 在这一系列的匆遽晕眩中,只有父皇的那道诏令,带给了他特殊的清朗光芒。 曹瀚从外面匆匆进入屋内,见君贵在忙,便候在一旁。君贵抬眼看见他,向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曹瀚走近君贵跟前,含笑禀报:“太保,符娘子她们已经到达本州驿馆了。” “给我备马!”君贵登时站起身来,“我立时就要去驿馆见她。” “呃……太保,太保……”曹瀚急忙劝阻道,“成亲之前,未婚夫妻是不能相见的啊。” “我不管。”君贵说着,大踏步走了出去。 澶州驿馆。 天空宁静,两幅纵贯天际的轻薄云丝,像两片巨大的羽毛,又像上苍赐予人间遮挡仲夏热气的凉爽羽翼。羽翼之下,一大丛一大丛怒放的木槿花,在不知何处所起的远笛声中轻摇。帘栊苍翠。帘中人心意缱绻。 “姐儿,姐儿,大皇子……大皇子来了!”忽然,几个使女跑进来,一迭声地报告,语气既惊喜又讶异。 君怜忙望向庭院。君贵已经疾步来到院中。 她走出门去。 羽云之下,帘栊之外,木槿之间,他们互相看见了。 他们彼此凝视,视线逐渐模糊。 他们曾经靠得那么近,河中府旱亭外啁啾的秋虫可为证明;他们又曾经离得那么远,就算跋涉过千山万水,也不可能走到彼此身边。 他曾经在最痛苦的深渊里想到过她,也曾经在最难忍的屈辱中念到过她。 她曾经是他最后的光芒,正如他曾经是她最后的希望。 他们曾经互相等待,他们始终互相明白。 为了让他们走到一起,天崩地裂,血流成河…… 今日,仿佛就为了验证那缥缈不可究及的、上天注定的因缘,他们趟过万千血海,终于伤痕累累地来到了对方的面前。 “……荣哥哥,你还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在问。 他透过浓厚的水雾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里去,仿佛要将此时的她永远铭刻在自己心中,一千年,一万年,千千万万年。 “……你未来时,失魂落魄,肝摧胆裂;你既来了,魂归魄还,肝胆复生……”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他的回答。 他向她伸出双手。 她将自己的双手交到他的手里。 他们紧紧相拥,泪如决堤,惊涛骇浪般淹没了彼此的身体。 妙音从天穹降临,喜悦自心底升起。 在这个光芒万丈的时刻,他们终于彻底向过去告别,他们终于真正与命运达成了和解。 广顺元年五月吉日,郭荣与符翚成婚于澶州镇宁军治所。中书令冯道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并郑重传达了来自皇帝郭威及德妃董氏的祝福。 同日,天子诰下,进封皇子荣为太原郡候,皇子妇符氏为太原郡夫人。 是夜,君贵与君怜并坐衙署院中,默默依偎,仰望漫天星斗。宇宙在这一刻恢复了创世以来的温存与美丽,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它亘古不变的悲悯和包容。它用人间不可企及的深邃笼罩了他们,它在黑暗中给他们以力量,保护他们执着坚定,一往无悔。 他们愿意就这样在一起,朝朝暮暮,暮暮朝朝,直至时间的尽头。 - - - - - - - --------------------------------- 【君贵主题和解】 - ……再过一刻钟饭就熟了/揭开盖子会满屋飘香/ 一垄我们所不认识的庄稼/阳光下自由地生长/ 一只我们所不熟悉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找它的灯笼/ 我的爱人站在炉火旁/穿着新衣裳 - (引自本书作者年少时旧诗片段) - - - - - -本章: 终于得到宣示的爱情。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和解。 在一起,成为更好的自己。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75. 琅邪推诚(1) 密州。诸城县。琅邪山。大乐观。日暮时分。 琅邪山在古琅邪国境内,东临大海,景色秀美。山上有当年秦始皇灭齐后登临所筑的琅邪台遗迹,也有后人隐居清修所筑的道观。 晚霞将琅邪山的山峦晕染出千百层血红。暮色如酒。如血酒。 大乐观灵宫殿前高台上,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在练气。高台下十数个青年弟子跟着他一起舒臂展胸,深吸长出,负阴抱阳,俯仰天地。 一个身着夜行服的矫健身影沿着山道疾速爬上来,未几,来到大乐观之外,略一观望,轻轻推开了大乐观未曾锁上的大门。 正在练气的众人并没被这陌生的闯入者惊扰到,只有距离影壁最近的修习者发现了他的到来,停下运息,低声喝道:“什么人?” “在下……”闯入者的声音带着歉意,“在下是从青州张七爹那里来的……” “哦,张七爹……”发问者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是,在下来找一个人。”闯入者道。 “你找谁啊?” 他们的这番对答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舞蹈般的动作纷纷停下。 “不必问了,他定是上来找我的。”少年郎装扮的朱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吗,廷献?” 廷献忙揖礼道:“是的。小人见过榷娘子。” 朱雀向台上的高医正揖道:“师父,这是我家亲从,他来找我,想必有事,请恕弟子暂离,带他到一旁问话。” 高医正笑道:“无妨,姐儿请自便。” 朱雀点点头,便径直往灵宫殿后而去。廷献忙向高医正及众人施个便礼,匆匆跟上她的步伐。 “怎么了?”来到一处僻静的松柏下,朱雀止步回身,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出门云游不下五六次了,家里遣人来找,这还是头一回。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廷献笑道,“只是打从榷娘子出门之后,姐儿就想念得紧,好似心绪还没从以前的事中缓过来似的,觉也睡不踏实,胃口也不怎么好……” “所以她就打发你出来找我?” “也不是。还是小人自己想着,姐儿与榷娘子最要好,倘若有榷娘子在身边,或许姐儿心里就会感觉好些。” “所以你就劝她,把我找回去陪她?” 廷献感到,自己琢磨了好几天的谎言大概在朱雀跟前很难说得圆了,额上出了一点汗。“……不是,姐儿知道榷娘子一心想出来透气,所以,无论多么想念,也是不会逼着榷娘子回去的……” 朱雀挑起了眉毛:“你是说,你是偷偷跑出来找我的?” “小人……小人原本有别的事出来办,可是小人实在放心不下姐儿,就想着,或许找到榷娘子,跟娘子说说姐儿的情形,娘子会愿意自己回去……” “廷献,你出来原本是要到哪里,要办什么事?”“回榷娘子的话,原本是王爷交代小人,来莒县找贩牛皮的严二郎。”“王爷手下那么多军将,为何派你出来经办此事?”“只因严二郎与小人是同乡,目今牛皮越发紧俏了,王爷要小人去找他,就是要他将好货色都给咱们军中尽数尽快发来。”“……你不是十一岁就到符家来了么,怎么会认识这种贩卖牛皮的买卖人?”“回榷娘子,之前严二郎拉了牛皮来营中时,我听他一口临朐话,与他略攀谈了几句,因此认识了。” 朱雀默然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廷献,你对你主子,倒真是殚精竭虑。可惜,就算你编排得滴水不漏,我也不信。你说实话吧,翚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自打教授朱雀射箭之后,廷献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朱雀逼迫到穷途末路了。他打起精神,勉力笑道:“榷娘子这话从何说起?小人对榷娘子、对姐儿都是一片忠心,为何要编排出这些事来?” “哼,张七爹的门路,是我告诉翚娘的。她若不告诉你,你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可能借什么贩牛皮的机会拐弯到这里来见我?” 廷献的汗又出了一层,好在夜色四合,轻易是瞧不出来的了。“……榷娘子,这话真是难以启齿……可是,小人就不可能偷听到么?又或者,姐儿就不可能在哪天闲谈的时候顺便告诉我么?小人不过一番赤诚而已,榷娘子这样苦苦疑我,又是何必呢?” 朱雀乜斜着他:“看来,你是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了。” 廷献默然片刻,语气恢复了平静:“小人是个无足重轻的人,榷娘子倘若不乐意回去,不回去就是了。姐儿从来不会勉强娘子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小人更无权请求娘子这么做。……姐儿性情内敛又坚韧,心里便有再大的难处,轻易也不肯向旁人露出来。就这么忍着,忍着,想来早晚有一天,那些难处就都会忍过去了吧。……小人这番不自量力的心怀,原也该叫榷娘子笑话……” 朱雀不语。半晌,长叹一口气:“……罢了,你不必再说,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翌日清晨。两个年轻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下琅邪山崎岖的山道。须发花白的高医正站在山顶望着他们逐渐小如虫蚁,直至隐去,仿佛一个历经沧桑的智者在俯瞰人间。 密州官道。两匹骏马奔驰而过,马上之人轻衣如飞蓬。 又是新的一日。城外潍河边。马在饮水,人在树荫下歇息。 朱雀拿衣袖扇着风,盯着廷献道:“……跑得这么急,到底为了什么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廷献无奈苦笑:“榷娘子……” 诸葛镇。富安客栈。夜。 廷献轻轻从自己的房间内走出,轻轻关上门,下楼。朱雀也在楼上居住,房间内灯烛尽灭。朱雀站在翕开的窗户后,静静看着廷献步履匆匆离开客栈大门,隐没于街巷。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76. 琅邪推诚(2) 大通估衣铺内室。夜。 廷献与铺中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低声接谈一番,然后告辞出门。他的眉头皱紧了。 上西街药铺。夜在继续。 廷献敲开药铺的值夜窗口,与睡眼惺忪的伙计交谈几句。伙计不耐烦地上下打量他。他又作揖请求,伙计仍旧推挡。他掏出一小块碎银。伙计收下碎银,懒得再与他纠缠,进去片刻,拿出一小包药来扔给他。廷献将药揣入怀中,匆匆离去。 富安客栈。廷献大睁着眼睛躺在榻上。明晃晃的月光透过客栈窗棂的格子筛进来,喧闹得扰人清眠。 翌日。清晨。市声尚未生发,廷献去敲朱雀的门。 “榷娘子,起来了么?小人去叫些饭菜来吃了,早些赶路吧?” 朱雀的房门猛地打开。朱雀穿戴整齐立在门口,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倒起得早。……昨儿忙乎了一宿,廷献,你辛苦了。” 廷献暗暗心惊:“榷娘子这话,小人听不明白。” “这话你听不明白?好,那我就说句你听得明白的。”朱雀冷冷道,“今日,我不打算跟你走了。咱俩各干各的事去吧。你该办牛皮,还去办你的牛皮;我呢,还回去找我师父,养息练气,俯仰天地。” “榷娘子!”廷献求恳道。 “廷献,咱们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可是,在你的心里,恐怕我始终只是个外人吧?”朱雀傲然道,“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也不想再听。咱们就此别过,我到了该回去的那一天,自然就会回去了。”说罢,她决然退身进屋。 房门在廷献面前訇然关闭。 廷献在朱雀的房门外坐了下来。他坐了很久,一直看着半空发呆。客栈的伙计和客人来来往往,都奇怪地看他,他也不以为意。他只知道,自己要把事情办砸了。 廷献回到自己房中,将地上水罐拎起来,往架上木盆中倒满冷水,然后吸一口气,猛地将自己的脸沉了进去。冷水刺激着他汗热的肌肤,他清醒了。 他抹干脸,下定决心,又去敲朱雀的门。良久,朱雀将门打开巴掌宽的一道缝:“还有什么事吗?” “可否容小人进去说话?”“你能跟我说的,不是早就说完了么?”“……小人还没说呢,怎么会说完?” 朱雀定定看他片刻,将身子一退:“进来可以。若还是那几句,就不必说了。” 廷献进了屋,关上房门,不发一言,便向朱雀下拜。朱雀灵巧地将身子闪在一旁,不肯受他这一拜,只冷冷道:“廷献,你若这样来求我跟你回去,是没用的。我不是翚娘,我不吃你那一套。” “姐儿……”廷献开口道。 “我不是你的姐儿,你的姐儿是翚娘。” “你是小人的姐儿。小人原本在夫人那边听用,因为你来到符家,王爷和夫人认为大姐儿房中事务多了,需要加派小子服侍,才将我和承璋调过去的。所以,从你到来的第一天起,你就是小人的姐儿。” “哼,不敢当,我有五两叫我姐儿就够了。”朱雀的语声仍旧是冷冰冰的。 “姐儿,都是小人素日无心怠慢,才教姐儿心头委屈难过。今日小人就原原本本把什么都告诉姐儿,以期求得姐儿饶恕,这样可以吗?” “把什么都告诉我?!”朱雀不由奇道,“你到底有多少事在我跟前糊弄着?” 廷献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纸包,双手呈给朱雀:“首先第一桩,是这个。” 朱雀不接,只问:“这是什么?”廷献低头道:“虽然难以启齿,小人还是要说出来,请姐儿随意责罚。这是……这是蒙汗药。”“什么?!”“小人昨夜去药铺买的,推说自己失眠,其实,小人是打算……打算下到姐儿的饭食里。……当然,姐儿雅擅制药,小人使这种下三滥手段,完全是班门弄斧,自知也没有任何胜算……” 朱雀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廷献,你为何想要对我下药?” 廷献坦然道:“因为……因为如果今日姐儿执意不跟小人回去的话,小人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朱雀警觉:“你怎么会预料到我今日不肯与你同归的?” “因为咱们今日所走的路线,将会改变。咱们不再回青州了,姐儿。” 朱雀头皮发麻,不由将拳头捏紧:“廷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要去哪儿?” “姐儿,咱们要去澶州。官家下旨赐婚,大姐儿已经出发去澶州与大皇子成亲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许久,朱雀都没有任何动静。 廷献慢慢将头抬起来,发现朱雀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廷献,你吓死我了!”朱雀突然抓起桌上的一个瓷杯,用力砸在廷献身前的地上。破碎的瓷片飞溅起来,扎向廷献的前襟。“我以为她病了,我以为她病重,我以为她要死了,我以为她已经死了!……”她掩面痛哭起来,“廷献,你怎能这样待我……” 朱雀的反应出乎廷献的意料。他之前都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真是多虑了。 “姐儿,”廷献忙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安慰道,“姐儿,都是小人愚钝,枉费心机,遮遮掩掩。早知道姐儿是这样,小人一开始就会对姐儿说真话。小人还以为,姐儿会不愿意去澶州呢……” 朱雀抹着眼泪怒道:“你没想错,便是这样,我也不去澶州!” “姐儿……”廷献再次气短。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没有了。小人瞒着姐儿的事,已经全都说出来了。” “好吧,我知道了。既然如此,廷献,你可以先行回去了。她要嫁人随她嫁去,我自过我的世外逍遥日子。” “小人不回去。姐儿在哪儿,小人就在哪儿。” “哼,得了吧,翚娘那里少得了你?你这里又少得了她?” “是大姐儿派小人来请姐儿回去的。大姐儿说,如果姐儿不回去,小人也就不必回去了。” “那么随你。反正我还有好几座山要去游,你愿意跟着,你就跟着。每座山我都要细细地看,慢慢地住,兴许住个十年八载的,兴许就住一辈子了……哼,廷献,你等得了么?” 廷献微微泛起了笑意:“姐儿,小人等得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77. 蓝田性急(1) 已是初秋七月,暑热未退,节令中盘踞着一只顽固凶猛的老虎。 君贵带着几个随从,从澶州城内整饬一新的南北主街上不紧不慢地驰过。这条街在他成亲之后,就下令改名为“迎福街”了。此刻,迎福街两旁商肆栉列,市声充盈,一派兴旺景象。在君贵听来看来,尤觉赏心悦目。 镇宁军治所内院。 君贵回到家中。远山正搬了架凉榻在厅堂中缝制秋季薄被,见他进门,忙迎上来致礼服侍。君贵自行松了腰带,顺手递给远山,一面问道:“夫人呢?”“在书房呢。”远山回答着,替他将外袍脱下,挂在门口衣钩上。 君贵迈步向内走。“今日我让人给家里送了一篮襄州的柑橘来,夫人吃了么?”“尝了一两瓣。”“她怎么说?爱吃么?”“夫人说好吃,要留着给太保做汤水用。”君贵笑了起来:“呵,空口吃了不好?通共没几个,何必做什么汤水……” 一路说着,已来到书房外。君贵示意远山自去忙乎,自己轻手轻脚进到门内。 他们的书房陈设清雅简洁,最显眼的,是正对书桌墙上挂着的一双宝剑:左曰斫雪,右曰侵霜。君贵常用的惊风剑不在这里,它通常挂在客堂。 君怜正独自端坐在遥对斫雪、侵霜两剑的书案前,面前铺了纸笔,另有芙蓉冻石虎镇纸压着一本书。她似乎已经写了几行字,可是又停了笔,对着那字发呆。 “君怜,又在抄经?”君贵好奇道。“没有,抄的不是经。”君怜见他进来,脸上添了欢喜,微笑道。“那抄的是什么?”“我见你的《阃外春秋》破旧了,就想替你再抄一本。以前,母亲不是也为你抄过一本么?” “真的呀?是给我抄的?”君贵闻言甚是欣喜,忙走近书案,“我看看!” 君怜将手捂住纸:“才刚抄了几行,实在不成气候,哥哥先别看了。”“要看,就算只抄了两个字也要看。”君贵笑道。君怜执意不肯。两人耳鬓厮磨,亲昵争闹半晌,君贵作好作歹将她手指头搬开了,探头一瞧,不由嘲笑道:“你抄了一天,就只抄了这么两句?” 君怜红了脸道:“我原本是想多抄快抄的,可是才刚抄了个开头,就觉得此书颇有玄机,竟顾自看起来,忘了继续替你抄了。” “此书有什么玄机?你说给我听听。”“刚看,还说不好。你总得容我先看完。”“那你可得快点看,我已经等不及要与你探讨了。” 君怜笑道:“好好的,我就不该预先叫你知道,竟平白替你添了个牵挂。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成不成?”君贵不肯放弃,摇头笑道:“不成。” 君怜不理他,站起身,去一旁倒了盏冰糖柑橘汤来递到他手中,因说道:“前日咱们去郊外猎场跑马射来那十几只野雉,我让唐妈妈安排厨下腌起来了。唐妈妈制腌物是一绝,少时制好了,你拿去分给曹瀚、林远他们吧?我听说,曹瀚的母亲喜好腌食。” 君贵奇道:“怎么你连这个都知道?曹瀚跟了我这许多年,我就不知道他母亲喜好这一口。” 君怜笑道:“哥哥心中装的都是大事,不知道这个打什么紧?” 君贵也笑道:“既如此,届时你就自己分送去。主官娘子出面打的赏,可比主官亲自打的赏金贵多了。” 君怜一笑,因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事么?”君贵笑道:“有桩大事。今日父皇下诏褒扬我了。”“真的?褒扬哥哥什么?”君贵从怀中掏出一张朝报:“前些日子我不是上疏,请求将属州内那些大户影占的什么羊、猪、纸、炭、红花、紫草等贫下户的差役都放免为散户么,父皇下诏允可了,诏令里夸我体恤民力。”“那好呀,哥哥这些日子在州衙里没白忙乎,可以歇一口气了。” 君贵叹了口气,坐下来道:“今日在州衙接到朝报,原本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后来王朴来找我,又说了一堆繁琐的公事……” 君怜奇道:“怎么了?” “……我将王朴升作节度掌书记后,原先拖延不决的许多政事,就纷纷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提出来得越快,后面牵扯出来的事情反而越多。我们俩议了大半天,从征税的量斗怎么统一,议到张美提过的雀鼠耗的计算,又议到州境内的盗匪如何剿复,又议到王赞上旬查办的一桩银楼杀人案,又议到州南永平寺报官挂失的前朝御赐七宝袈裟,又议到城外秋山上新建那两所没有敕额的寺院……总之没完没了,就没一桩是能麻利处置完毕的。也真是奇怪了,在我看来明明简单直接的一件事,为何交予底下人后,要么就延宕着不去办,要么办是办了,却办得不成样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嘿,我与王朴说了这整日,倒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为人手而发愁……” 君怜抿嘴一笑,神色中大有不以为然之意。君贵奇道:“你笑什么?” 君怜道:“我笑哥哥可算遇到个跟自己一样的急性子了。你们这般声气相投,相见恨晚,天下的痴顽之辈哪里还能放在你们眼里呢?” 君贵语塞:“那……要依着你,我该怎样?” “聪明人往往见不得笨人,急性子往往见不得慢性子,”君怜笑道,“总以为别人说话、做事,都该像他们自己那么聪明、那么快才对。……可是,聪明与愚钝,迅捷与舒缓,都是人情的应有之态,上苍将它们生在这世间,岂能没有它们的道理?哥哥总不能为此跟老天爷怄气吧?” 君贵笑道:“我不过性急一些,你就抬出老天爷来批驳我?” 君怜也笑道:“君怜岂敢?……我给哥哥讲个故事吧,哥哥愿不愿意听?”君贵道:“好啊,你快讲,我就爱听你讲故事。” “晋朝有一个人叫王述,因他袭了祖上蓝田侯的爵位,时人便又叫他王蓝田。《世说新语》里记载说,王蓝田性子很急。有一次吃鸡子,夹不起来,他就索性用筷子去戳。可是,戳也戳不住。王蓝田于是大怒,一把将鸡子摔到地下。没想到,这鸡子掉到地下竟不碎,还滴溜溜原地转个没完。王蓝田便离席下地,以木屐的屐齿去踩碾它。可是这鸡子就像诚心跟他作对似的,他气急败坏踩了半天,居然踩不到。王蓝田气得瞪圆了眼睛,一把将鸡子捡起来放到嘴里,猛一口咬破了,然后吐到地下……” 君怜说罢,忍住笑,也不看君贵,望空说道:“……就是这么个故事,哥哥,我讲完了。” 君贵哭笑不得:“你讲这故事,是用王蓝田来比我么?” “不是。”君怜含笑摇头,“我只是在想,要治住那只鸡子,原本有好些法子,何必非得用筷子、屐齿这类最不合用的工具呢?你看,王蓝田性急成那个样子,最后就忘了自己的初衷,鸡子拿到手里,也赌气不吃了……” 君贵目光灼灼地看着君怜,片刻,拉过她的手,轻声道:“……知道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君怜温柔一笑:“嗯。‘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这个道理,哥哥比我明白。” 因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哥哥既爱黄老,朱雀那里还有几本外间少见的道家经籍,等她来了,我向她要了过来,也慢慢抄给你。” 一句话提醒了君贵。君贵道:“正是呢,说到榷娘子,她每次出游时间都这么久长么?她如今到哪儿了,你们竟也放得下心来?” 君怜道:“有廷献在,一切无妨。前日得到廷献传回来的消息,他们目下到了崆峒山,或许再有两旬一月的,也就该来了。届时有了明确的信儿,我就遣承璋去将五两和她一应书籍、瑶琴及其它细软物事接取了来。” 君贵不由笑道:“呵,你家榷娘子真是散仙做派,浊世之中,如此自在。” 君怜道:“我也正要跟哥哥说一说她呢。朱雀天性傲物不羁,若果真来到咱们家长居,日常相处,难免哪句话高低不当得罪了你,届时,求哥哥务必看在我的颜面上,不要计较才好。朱雀是个极聪明的人,你若真心待她好,她自然心里雪亮,早晚会跟你熟络起来。到时候,她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爱答不理的了。” 君贵不由哭笑不得:“你这可真是看扁我了,你荣哥哥是会计较那种小节的人么?” “不是不是,”君怜忙道,“是我说错了,我原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贵含笑看着她:“……嗯,知道错,就好办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78. 蓝田性急(2) 东京。皇宫。日间。滋德殿内。 官家郭威与众枢臣议事。 不久前,刚刚进行了一轮人事调整:以枢密使王峻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监修国史,充枢密使;以枢密副使、尚书兵部侍郎范质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充集贤殿大学士;以户部侍郎、判三司李穀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后来,又诏宰臣范质参知枢密院事。而原来的司徒兼侍中、监修国史窦贞固,以及司空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苏禹珪,都罢了相,还依旧守其本官。经过这次换血,所有中枢要职上的人就都是官家郭威的亲信了,旧朝遗老们被排挤出了核心权力圈。 关于河东刘崇的话题,已经议到了尾声。刘崇正月在晋阳自立为帝后,便循后晋石敬瑭故事投靠了辽廷,奉辽主兀欲为叔皇帝。尔后,便有好几波河东与契丹联兵进攻汉周交界一带的城池。晋州、隰州、潞州,都是刘氏攻击的重点。 在如何对待刘崇的问题上,官家郭威与枢密使王峻有过分歧。王峻原本主张趁着新朝开创之威势,一鼓作气打到晋阳去,彻底解决掉这个隐患。郭威不赞成。他认为皇朝刚刚建鼎,人心虚浮,而河东实力雄厚,又有契丹做后台,一时半会儿难以攻下。倘若局面成骑虎难下之势,反倒会催生国中外藩的妄念。倘若刘崇再越过中原国土结交西蜀、南唐等边国,则大周势必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攘外必先安内,新朝的重中之重,是安定民心,抚平藩情。所以在对待刘崇的问题上,要以守为攻,待国朝根基深厚、时机成熟,再寻求一战除患。 今日关于河东的议题,其实是这个大背景下的一个小话题。日前潞州来报,在涉县与河东军的交战中,擒获了两百个河东军士。今日,负责献俘的潞州军将入朝递表,战俘已经运到,请求官家下旨发落。 王峻的意见是全部杀掉,因为这些人久在刘崇统御下,必怀异志,对于中原郭氏没有归诚之心,不可能编入禁军或乡军以供驱遣,倘若放归,日后又是侵扰中原的生力。客省使郑仁诲、中书侍郎李榖和参知枢密院事范质均不赞成,说****新立,正要行几件得人心的仁政来教世人感戴天子的胸怀,主张将河东俘虏编入下军,以观后效。 郭威耐心听他们争执半晌,方发话道:“卿等先不要争了,传朕旨意,宣几个俘虏的头目入殿来见。” 未几,六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战俘被推入殿中,按倒朝上跪拜。只见他们面目肮脏,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只有眼睛里头还有两块白的地方。 “哼,一群悍匪!”王峻冷笑道,“若非助纣为虐,原本何尝有资格朝阙面君?倒脏了金殿的地面!” 郭威俯瞰着这些浑浊不堪的俘虏。两年之前,他曾经也在这里,向当时的皇帝刘承祐敬献过一批战俘。当时,刘承祐二话不说,命侍卫立时将他们全数斩首于金殿之外。那原本是他精挑细选的顺服、强壮之士,他一片赤诚,亲自调教,要献给刘家小皇帝以充卫跸之数…… “你们都是河东人氏么?”郭威问道,声调平平。 众俘惶恐相顾,不敢作答。押解他们入殿的殿前军指挥踢了其中一人一脚:“回答陛下的问话!” “回陛下,我们……臣等……都是。”其中一个鼓起勇气答道。 “刘崇素日待你们,想必也是有恩义的。”郭威又道。 “不,不,没有……不是……臣等早几年便在晋阳从军为国征战,并非刘主私人。”俘虏又答。 “哼,不承认他的好处,岂非是忘恩负义?”王峻冷笑道。 “陛下,臣等军阶低微,刘主的恩义,尚落不到臣等身上。”又有俘虏回答。 郭威叹了口气:“两军对阵,各为其主,你们替刘主与大周打仗,朕不怨你们。朕且问你们,倘若今日朕将你们放还河东,你们有何打算啊?” 众俘喜出望外,频频相顾后,便七嘴八舌道:“倘若真能放还,臣等必定归乡务农,再也不出来替刘主卖命了!”“臣等回去,一定大力宣扬陛下的仁德,叫乡邻都知道郭家天子的好处!”“臣等天天往汴梁方向拜八拜,求老君保佑陛下万寿无疆!” 郭威颔首,对郑仁诲道:“两百俘虏,每人发一套衣衫鞋袜,再送回潞州放还。这事你来监督。”郑仁诲领命。郭威又向押解他们的殿前军指挥道:“将他们领出去,全都松了绑,给顿饱饭吃,不可打骂。”指挥也肃然领命,带领河东战俘行礼退出。 这里李榖便奏道:“……陛下,马彦的案子,已经拖了很久了,百官都在观望,御史台那边恭请从速圣裁。”见官家在勉力回想,便提醒道:“考城县巡检、供奉官马彦,公然藏匿皇朝建鼎大赦令,对天家浩荡恩德置若罔闻,私自决杀狱囚……” 郭威点点头,问道:“御史大夫怎么断?” 李榖揖道:“欺君矫诏,欺公罔法,律当弃市。” 弃市就是在闹市公开处决。新皇帝要示恩,广施阳光雨露,有人偏撑起一把黑伞拦着,不让阳光雨露降下来,这是对新皇权的公开藐视。郭威淡淡答道:“……准。” 范质又奏道:“……陛下,臣也有一事。上月已经奏准,以七月二十八圣诞日为永寿节。目下永寿节将近,外藩刺史与节度诸人,纷纷请求入京朝贺。谁可允,谁不允,请陛下示下。” 郭威沉吟不语。永寿节朝贺的事,范质不是第一次在御前提,名单也早就汇总到了枢密院。王峻迟迟不把名单呈给他批阅,不知有何用意。他不动声色看向王峻。 王峻揖道:“陛下,此事臣早有计较,皆因这几日忙着稽核各州制造呈贡的军械,还没来得急禀告。少时……” “不必少时了。秀峰,你现在就将你的计较大致给朕说一说,”也许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强硬,他又和缓道,“让朕心中也先有个计较啊。” 王峻忙道:“臣以为,这是皇朝建鼎后第一次恭贺永寿节,东南西北中五方大藩必须到场,因此,青州符彦卿、襄州安审琦、河中扈延珂、邺都王殷、郓州高行周,这几个人的奏请是应当允许的。其他的嘛,定州孙方简、洋州郭崇,素有功劳,也当允奏。” 郭威点头:“还有么?” “没了。臣以为,有这些就足够了,这么些大藩名臣齐聚,已是前朝也不曾有过的鼎盛之态,再多,京城也容不下。其他外郡,让他们斋戒礼拜,遥表忠心就可以了。” “……澶州上表奏请来朝贺了么?” “澶州嘛……表倒是上了,不过臣以为,澶州是个小州,近月也没有什么大的功绩,不足以列入允朝的名单之中。” “……便是荣哥儿以皇子身份来朝也不行么?” “但荣哥儿现在首先是皇朝的藩守!”王峻严肃道,“倘若允了澶州所请,其他比澶州等级高、功劳大却不能来朝的外郡难免心生怨望,以为陛下偏私自己儿子,不以皇朝法度规矩为重,随意破例……届时,荣哥儿一番朝圣的忠孝之心可就适得其反了。” 郭威沉默良久。 李榖等心中不忍,也不理王峻,向上揖道:“陛下,其实允许太原郡候来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陛下圣诞,皇子亲贺,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王峻怒道:“你们这话什么意思?陛下难道……” 郭威摆摆手,淡淡道:“不必再争了。澶州的奏请,不允就不允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80. 冰糖柑橘(2) 澶州。镇宁军治所后营。 厢房,庭院。范承璋和五两等仆从进进出出,抓紧时间收拾打理从青州带来的一应朱雀细软,替她布置房间。 书房。君怜在抄写《阃外春秋》。君贵在她身旁踱来踱去,面色不怿。君怜停下笔,抬起脸看着他:“哥哥有心事?” 君贵“嗯”了一声。君怜点头不语,只默默看着他。君贵蹙眉道:“马上就是永寿节了,我上表申请回京朝贺,竟然被枢密院给驳了回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说理由么?”“没有。我想着,咱俩新婚两月余了,尚未拜见过父皇和德妃孃孃,这次正好趁着祝贺永寿节回去一趟。……我可实在想不出来,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回去。” 君怜沉吟道:“王枢密主理全国军机,不让你回去,想必是他的主意。” 君贵道:“自然是他的主意!父皇什么都迁就他,他就越发跋扈了。我真是不懂,父皇为什么听凭他左右朝局……” 君怜忙劝慰道:“哥哥何必气恼?父皇是什么人,岂是区区一个王枢密左右得了的?父皇迁就他,想必有父皇非迁就不可的道理。难道父皇还会真的被他辖制住不成?不允朝贺,这必定也是父皇的意思,咱们只管听父皇的,就是了。” 君贵不忿道:“我与父皇,既是君臣,又是父子,君臣有大义,父子有天伦,他王枢密凭什么……” 君怜将一沓抄好的书页放进君贵手里:“好啦,哥哥别生气了。来,看我抄得如何?有没有什么错漏之处?” 君贵便收敛了怒气,与君怜并坐于书桌前,细看那些书页。 “你这一笔好字,当真字如其人。”君贵翻阅着,不由赞道。君怜偏头看看他,略一思索,挪走自己的字纸,将一张四尺宣从新铺在案上,又拿一支狼毫斗笔饱蘸了浓墨,含笑递到君贵跟前:“哥哥,你也写几个字给我看。”君贵接过笔来,笑道:“这是为何?”“不为何,就想看看。” 君贵捋好衣袖,悬笔道:“写什么好呢?”君怜道:“什么都行,我还没见过你写字呢。”君贵笑道:“你这是在考我?”君怜含笑不语。君贵略为沉吟,悬腕挥毫,提气写就一行墨书。君怜看时,是“风入四蹄轻”几字。 “这是杜甫写名马的诗,”君贵道,“这句我尤其喜欢。怎么样?” 君怜抿嘴一笑,背诵道:“‘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好诗。”又指着这刚写的墨迹评道:“劲瘦狂放,意深力厚,好字。” 君贵笑道:“我这考试,看来是通过了?”君怜不答这茬,却揶揄道:“……这么说来,当年母亲为了教导你,真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君贵笑道:“这是什么话?我有那么顽劣不受教么?” 两人正说笑着,采儿欢喜地跑进来禀告:“姐儿,朱雀……榷娘子回来了!”采儿之所以半截改口,是因为君怜前几日特意严肃地吩咐过,此番待朱雀归来,他们必须时刻事她以主家之礼,以前没大没小时叫过的朱雀闺名,从此不许再称。 君怜一听朱雀来了,忙起身拉了君贵道:“走,咱们快去门口迎她!” 治所的前后院之间,只有一道月亮门相通,前院是衙署,后院是家室。廷献便陪朱雀站在这月亮门口,等待此间的主人相邀。 君怜拉着君贵快步奔出,来到朱雀跟前,先伸手去拉她的手,笑道:“榷娘,你回来了!” 朱雀原本垂着面纱,此时便掀起来,堆起一个僵硬的笑容道:“翚娘,恭喜你。” 若依她性子,她本不肯向君贵致礼,可是既然投奔到人家屋檐下,不理睬主人家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因此,她便维持着这僵硬的笑容又转向君贵,勉强道:“大皇子,也恭喜你。” 君贵忙笑道:“榷娘子一路舟马劳顿,快请进来再叙吧。” 这里廷献便向君贵和君怜下拜:“小人见过太保大皇子,见过姐儿。”君贵点头。君怜温言道:“起来吧。廷献,你辛苦了。”廷献道:“小人应该的。”说着站起身,发现君怜正含笑看着自己。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君怜微微颔首,廷献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然。 当下君怜与君贵将朱雀引入内院。君怜拖着朱雀的手,一路走,一路告诉她衙署内院各间房屋的用途,走至东厢房门口,君怜笑道:“朱雀,以后你就住这里好不好?澶州衙署后苑小,不能单独给你一个小院了。可是这里离正房近啊,有事,咱们俩推开窗户就能互相见到。你看可以吗?” 朱雀道:“嗯。”欲待进屋,君怜拉着她道:“先别急着进去,让她们再拾掇拾掇,咱们去堂屋坐坐,大家叙叙别后的情形,可好?”说着,她又瞥君贵一眼,“哥哥,咱们走吧。” 三人便到堂屋去坐下。五两等仆从上来向朱雀行了礼。朱雀对五两道:“五两,去找廷献要我的包袱,把里面那件礼物拿出来。另有几支泌州珠花钗,是给你们几个的,还有一包安州的糟鹅掌,是给承璋的。你都拿了去吧。”五两欢喜地致了谢,出门去了。 未几,五两捧了一只红漆木匣子来。打开看,里面是一座玉石精工镂雕的小房子,白腻油润,水光清透。朱雀将玉石小房子的屋顶整个儿拿起,对君怜道:“这是我在独山采到的奇石,请当地名匠雕刻而成。我名之曰‘玉巢’,又名之曰‘文房’,你正可拿它来放置文房四宝。……‘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就以此物,祝你们白头到老吧。” 君怜大为惊喜,看君贵一眼,欢然道:“亲采美玉,已是难得;赋型具器,更显情笃;最难得的,是你命以佳名的这番用心。‘玉巢’二字,最是极妙,真真我所大爱。”于是忙与君贵一起将“玉巢”取出,捧在手中细细把玩。 正赏着,采儿端了几盏汤水上来。君怜放下“玉巢”,邀道:“朱雀,你尝尝我这冰糖柑橘汤如何?我原本不会做,依稀记得你以前说过的方子,每样配料的数量也不知对不对,就等着你回来指教我呢。” 朱雀便端起来呷了一口,放下,蹙眉道:“冰糖放多了,香叶也放多了。” 君怜道:“难怪我觉着有些腻,喝不下去。” 君贵笑道:“我尝着却挺好啊。” 朱雀道:“大皇子或许是偏好甜口的。” 君贵道:“也不尽然,糖渍的果子我就吃不下去。” 朱雀淡淡道:“那么必定因为这是君怜制的,所以你爱屋及乌,觉着怎样都好。” 君怜红了脸,瞥一眼君贵,轻声止道:“朱雀……” 君贵却不以为意,反而笑起来:“榷娘子说得对!我就是因为是君怜制的,所以觉得分外好喝呢。” 朱雀想起上次他们分别时,这人还只是君怜的义兄,自己与君怜同进同出,他不过在外围护卫一番。如今他俩成了一家人,自己倒多余靠边站了--他还要故意显得他跟君怜更亲密些--心下顿时老大不痛快,不由冷淡道:“调制汤水也是一门技艺,好不好,是有定准的。” 对于朱雀,君怜不知为何原本有些歉然,似乎自己不在闺中陪着她,却急急忙忙又嫁了出去,对她们的金兰之情是一种背弃。因此之前廷献托人回报说朱雀不肯即来,君怜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朱雀一定憋着好大的恼怒呢,怎肯轻易妥协。及至今日见了朱雀的礼物,君怜才相信朱雀已经接受事实,并且准备跟自己修复关系了。 万万没想到,朱雀只与君贵略交谈几句,就变了辞色……。 君怜心中感到不妙,忙道:“你们先别评了,容我再尝尝,或许果然是太甜了,那就改改方子。早说过,我原本就不会调制,都是胡乱对付的……”说着,她便端起面前的杯盏喝了一口。 朱雀与君贵都看着她,等她的下文。君怜将那汤水含在口中细细品味,久久不咽。朱雀不由笑道:“一口柑橘汤而已,何至如此?”却见君怜眉头一皱,忽然伸手挡住嘴,将刚入口的汤水全数吐到了地下。 “君怜,你怎么了?”君贵和朱雀见状,脸色大变,忙上前扶住君怜。“哪里不舒服?” 君怜摇摇头:“不知道,就是忽然……觉得难受。” “怎么难受?”“头晕,肠胃也不适……” “瞧你这身子骨,还不肯坚持吃我的养生丸!”朱雀不屑地数落两句,拉过君怜的手来把脉。君贵便忙着试君怜的额头烫不烫。 朱雀把了片刻脉,疑惑道:“你这脉象好奇怪,也不像是有什么病,怎么会……” 这当儿君贵忽地释然一笑:“不必悬心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大声向门外吩咐:“来人,去将吴医正请来!” 广顺元年七月二十七日,作为皇子荣一家敬献给父皇郭威寿诞的最好礼物,皇子妇符氏有喜的急报抵达东京禁中。 七月二十八日永寿节,天子特使郑仁诲驰赴澶州,赐皇子荣及皇子妇符氏内府金银锞子二十匣、福禄寿喜纹样彩缎二十匹、虎头鞋十双,并特谕皇子妇太原郡夫人符氏宽心保养,万事以皇族后嗣为重,府内外大小事务,能交托的尽量交托旁人,不可过于操劳。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81. 义深追崇(1) 东京大内。一队内侍与宫人簇拥着皇帝的御辇在空旷的御道上行走。上午的阳光将这支服色鲜明的队伍的影子投在灰白的石板上。人影斜斜,随御辇的起伏节奏而整齐摇荡。 官家郭威在福宁殿前下了辇,迎候在门前的德妃董氏赶紧带着雁儿上来致福。他们天天在一起,日常的礼节是简单的,并不需要像前朝那些久旷的后妃般,对好不容易守到的车驾郑重其事地进行跪拜。 郭威欣然抱起雁儿,迎着德妃关切的目光点点头,示意她跟随自己进去再说话。 福宁殿是德妃的寝殿,与福宁宫一体,呈工字型建筑格局。郭威平时退朝回到禁中,在自己的正居滋德殿养息的时候少,反而是到福宁殿来的时候多。 雁儿已经一岁半,不耐烦被人久抱,在郭威怀中挣扎着要下地。郭威笑着哄道:“雁儿不要闹,都要做姑姑了,可得学些规矩才行啊。”雁儿置若罔闻,叫唤两声“爹爹”,只拿手扒拉郭威的眉毛胡子玩。德妃笑道:“雁儿才多大点小人儿?官家跟她说这些,她哪里听得懂?”郭威道:“待皇孙诞下来,雁儿就听得懂了。”德妃嗔道:“官家也未免太性急了!君怜那边有动静还得大半年呢,生下来再教都来得及。雁儿又不记事,早上教了晚间就忘,管什么用?” 郭威忽然不说话了,片刻,自嘲着叹道:“……嘿,许是忽然觉着自己老了吧,膝下没有孙辈,心里实在发慌,所以着急。” 德妃听他语意低沉,怕他伤怀往事,忙笑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把话给引岔了。官家如今正当其年,身强体健,精神头比谁都好,哪里有丝毫与‘老’字沾边处?将来儿孙满堂,只怕官家还逗弄不过来呢。……对了,臣妾还没问正事,今日官家去太平宫问候李太后,一切都好吧?” 郭威点头:“太后日子过得淡,起居倒是一切正常,跟上次见着没什么两样。”德妃笑道:“臣妾定期省视,有什么不周到的、短缺的,臣妾必定会想着料理,官家可以放心。”郭威叹道:“我看太后守着个病怏怏的刘勋,日子多少还有些内容。异日倘若……,她怕是也……。” 德妃听他话题又往伤感了去,忙命宫人将雁儿领走,又命点了细茶呈上。打了一回岔,方才笑道:“这几个月,咱们皇家的几件大事一办,臣妾的心头松了不少,官家也该好好缓一缓了。”郭威点头不语。德妃继续说道:“……尤其上个月,冯道领受了太庙四室的宝册出发去西京行礼,太常寺又改定了郊庙的乐舞之名,更是让人觉得蔚为大观。宗庙一旦立起来,咱们大周的运祚昌盛繁荣,那还用多说吗?” 郭威沉吟道:“你说得对,宗庙是一朝血脉之根本。寻根溯源,追尊皇祖,也是皇室自固的大义。不过,宗庙之外,其实还有一件皇家大事,你想到了么?” 德妃心念急转,努力检讨自己不周到的地方,一时不敢作答。郭威淡淡一笑:“还有英娘。” 德妃猛然醒悟。柴氏英娘是官家的元妻,又是荣哥儿的母亲,官家封了遇难的张氏为贵妃,封了自己为德妃,那么,他会将什么样的位置留给英娘,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德妃起身敛衽,惶然答道:“臣妾愚钝,皇后之位空虚已久,臣妾没能早日敦请陛下追封柴姊姊,是臣妾疏漏,请陛下降罪。”郭威摇摇头:“你不必自责。我说过,事缓则圆。追封英娘的事,无须你提醒,我时刻不忘。可是此事并非急事。我须得将之前那些急切的事先办了,才能妥妥办成此事。”德妃心中愧疚惶恐,不由垂泪道:“只是……臣妾疏漏至此,有负陛下交予的六宫重托。”郭威叹息道:“裕娘,你以德妃之名,行六宫统领之实,原该在心里对这些大节有过计较才是。恐怕是因你不知我的心意,所以不敢胡乱开口吧。” 董德妃愈发伤感泪下:“陛下,臣妾的德行鄙陋,原本是不配居首的……”郭威笑道:“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什么,怎么还哭个没完了?……我且问你,珍娘是你的乡姊,当年她在世时,还曾再三向我荐你来帮忙持家。如今我也要追封她,你看封什么为好?” 珍娘就是郭威在柴英娘之后的继室杨氏,与董氏原是同乡。提起杨珍娘,德妃更是难过:“没有杨姊姊向官家力荐,官家不会巴巴跑到洛阳来寻访臣妾,也就不会有臣妾的今日。官家追封她什么,全凭官家做主,臣妾顺序原本在她们几位之后,绝不敢对此轻置一言。” 郭威苦涩地一笑:“你不愿说,就罢了,我自为之吧。对于故去的人,再高再多的封号也于事无补,不过是让活着的人心安罢了。……”停顿片刻,他又说道:“三姐儿是英娘所出,此番我也要随着英娘的封赠一并封她为公主,你看好吗?” 董氏抹去泪水,点头道:“早该如此,都是臣妾不周到。”因又说道:“其实,臣妾心中还有一事,久想与官家商议,不知官家能否一听……”郭威道:“好,你说说看。” 德妃道:“那日官家对臣妾说,不准备再纳嫔妃,就与臣妾相守着过一辈子……”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又汩汩而下,“臣妾心中对此万般感念,多余的话,臣妾也就不说了。……可是,官家是天子,后宫稀薄,恐怕对天子的威仪、对子嗣的兴旺都有所损伤,臣妾怕是也没有这个福分独擅天恩。……因此,臣妾恳请官家稍广宫闱,以杜绝外间物议。” “你怎么知道外间有物议?”“实话回禀官家,那日臣妾的弟妇入宫来看望,稍稍提及世人言语,虽说都是羡慕惊奇的话,可是听在臣妾耳中,却也明白人家背后的意思。”“不相干的人的言语,你何必在意?”“官家,臣妾细想过,想嫁女儿到皇家的肱股大臣,不知有多少,为社稷稳泰计,臣妾不能以一己之私,曲意阻拦……”“唉,裕娘,正是因为此事繁琐,稍不留神便极易失去旧有的平衡,我才不兴此议的。” 德妃默然半晌,又道:“……倘如此,那么,以前跟随官家转战多年、贴身伺候官家的使女,官家能否纳一两人为嫔御呢?”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82. 义深追崇(2) “我说过,我上了年纪,不以后宫充盈为傲,不想再在此事上劳心费神……”说到这里,郭威的神情变得严肃:“裕娘,你不明白吗,我的心中装着很多大事要做。在朝堂上,为了平衡文武大臣的权力、好让他们按照我的想法去改革政务,我已经费尽了心机;回到后宫,我就不想再为平衡闺帷之间的关系而伤脑筋了……” 德妃默然片刻,恭敬礼道:“臣妾完全明白了。……那么,以前服侍官家的使女,现下年龄也渐渐大了,该嫁人了,如果官家不纳她们,臣妾就放她们出宫自便去,可以吗?”“可以。”“此外,臣妾见之前官家曾经将前唐庄宗、明宗、晋高祖的守陵宫人放去自便,臣妾想着,这宫中现还有好些前朝的年长宫官们,包括前朝官家的乳母等长者,臣妾也令她们自便,可以吗?”“好,这是你的正务,你做主吧。” 次日,德妃向官家郭威回禀,她原打算放出宫的内人,包括郭府带来的和宫中旧有的,倒有一半不愿出宫,宁可终身在宫中服侍天家。因此,她的想法是,应该对这些放弃婚姻、忠于皇室的宫官进行封赏,不仅进位,而且加封号。 广顺元年八月,天子敕下:郭氏旧属、尚食李氏等宫官八人并封县君;累朝操劳宫室的旧官、司记刘氏等六人并封郡夫人;原刘氏皇族旧属、包括刘承祐刘勋的乳母尚宫皇甫氏等三人并封国夫人。 为宫中的女官加郡国封号,这并不是历代旧规。五代在法度上多承袭唐制,但也有所改动。乱世之中,无论赏罚,都好用重典,必过其常度方显分量,此事便是一例。之前满朝三师、侍中的加衔进爵,也是一例。 义之深无先于作配,礼之重莫大于追崇。在这桩关于宫官的进封令之后数日,天子诰下,故夫人柴氏,“懿范尚留于闺阃,昌言有助于箴规……将开宝祚,俄谢璧台。宜正号于轩宫,俾潜耀于坤象,可追命为皇后。” 不日,有司为柴皇后上尊号曰圣穆皇后,并备礼册命。 未几,又下诏追封已故皇三女为乐安公主,追立故夫人杨氏为淑妃,并备礼册命。 十月朔日。秋已深,落叶飘摇。日间。薄有阴云。 禁中。滋德殿前南北向御道。 范质与李榖一路同行往殿门而去。 滋德殿原名明德殿,因为与宫城南大门明德门重名,在后晋高祖天福年间改为现名。大周建鼎后,郭威诸事谦抑,于宫殿名目上大多沿袭旧称,不欲更换张扬。其时,文武百官的常朝设在广德殿,滋德殿原本是后廷中皇帝的正居。可是皇帝不一定在滋德殿长住,为方便公事起见,滋德殿便又兼着召对臣属、议论枢机、接见外使以及披阅奏章等功能,有时候,皇帝甚至会在滋德殿设宴款待群臣。 东京皇宫面积原本不很广大,是后梁朱温在原汴州衙城的基础上改建的,后来虽经累朝重修扩建,也难以与长安旧唐宫的恢弘阔大相比。郭威登极后,臣属曾建议增饰扩建,被他否决。其时,后汉内库已在刘子陂战役前被刘承祐尽出以赏军,国家内外库藏空虚,财力疲敝,倘若要重修宫殿,势必会向民间加征税赋。 郭威爱惜民力,不仅不同意即时重修宫殿,连同各州郡进献宝物珍品之举,也因其难免逼迫民情而一并禁绝。他对左右说道:“凡为帝王,当以天下为珍宝,哪里用得到这些物事!”因此才会有之前的《禁贡奢华诏》,以及将内廷的几十件金银结缕、宝装床几、饮食之具尽数砸碎在殿庭的惊世之举。 饶是当朝皇帝俭素如此,历经五代迄今四十余年十几任皇帝的经营建造,汴京皇宫仍然显示出了辉煌的气象,尤其是崇元殿、滋德殿等皇帝大典或常驻之所,更是重檐庑顶、黄绿琉璃、粉额红柱、彩绘间金,仰之令人肃穆。 范质与李榖的视线远接着滋德殿的流溢玉光,正襟端步,中速前行着,嘴里却在低声交谈。 范质:“……我听说他早把移镇的名单拟好了,叫我们来官家跟前议,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李榖:“那他总得听官家的吧?移镇这么大的事,也不是他想怎么调动,就能怎么调动的。” 范质叹了口气:“官家……官家处处纵容他,你没瞧见把他惯成什么样子了么?” 李榖微微摇头:“唉,官家顾念与他昔年的义社旧情,不肯对他稍稍假以辞色,他就得寸进尺,反而动不动甩脸子给官家看。那****有事不在,你没瞧见官家说要给李琼升职、让李琼出知外州时,他立马就不高兴,顶撞说官家太心软,李琼又没有多少军功,从大名府少尹升为将作监,已经够抬举的了,平白无故的,为何还要给他升职,外放刺史……” 范质奇道:“这……李琼不也是他们义社十兄弟之一么?” 李榖道:“可不是么?官家一听也不高兴了,说,秀峰,当年若不是子玉借我《阃外春秋》看,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呢……。王峻说,那就赐他个银青光禄大夫。……总而言之,死活就是不同意让李琼出去做刺史……” 范质冷笑道:“哼,李琼算什么?之前永寿节,大皇子要来朝贺,他都敢拦着不让!” 李榖道:“对啊,大皇子是官家家里人,他不许人家回来见爹!可是他自家宅邸落成,却非求着官家去临幸。官家在他家欢宴整日,好大一番热闹……这不就等于告诉百官,官家宠幸他,比宠幸自家儿子更甚一筹么……” 范质道:“他不会是真想将大皇子排除在外,做官家之外第一人吧?哼,官家素来知道他的脾性,所以宽宥他,可是他究竟有几斤几两,他自己不知道吗?” 李榖沉吟道:“说句公道话,这个王枢密,还是肯干事的,军事方面也算一把好手。可是政务方面……,”他摇摇头,“那次议论如何给各郡守准定俸禄,他就胡说八道一番,什么但分等级,各凭州情酌兑。要不是****绷着脸罗列历朝法度与实例跟他力辩,他怕不是会坚持到底?后来王溥拟旨的时候,想起他的话,还忍不住偷笑呢。” 范质也苦笑摇头。 李榖道:“文素,官家既着你参知枢密院事,今日若王枢密独断专行,借移镇之机挟私弄权,有违圣意,你可得带头据理力争啊。我定会从旁助言,不让他一人乱了朝纲。” 范质点头道:“嗯,惟珍兄尽管放心,你我皆为宰臣,秉公行政,防止公器私用,正是你我职守中应有之义。” 两人说话间来到滋德殿下,忙息了声响,收敛了面容,端端正正迈步升阶,直入殿中。 王峻、郑仁诲、****、魏仁浦等已经候在殿中,同僚见面,少不得互相致礼寒暄一番。 未几,内侍唱报皇帝升座,殿中众枢臣忙整衣下拜,齐声颂念陛见之辞。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83. 大宝箴图(1) 大周立朝已有大半年了,国家大事,多半由皇帝郭威与王峻、李榖、范质、郑仁诲等亲随旧部出身的枢臣在此殿内商议而定。前朝遗臣中,冯道其时已有六十九岁,虽然仍是百官之首,但官职以荣衔居多,差遣也多是类似为皇子主婚、迎奉太庙神主之类的荣差,已不怎么用他实际经手政事庶务了。窦贞固和苏禹珪在大周建鼎后升过职,后来又免了使相,仍守本官,也不再能参与枢机核心了。 今日的议题主要是移镇。 皇朝在建鼎之初,曾经有过一次大型的人事部署。当时,伴随着大面积的加官进爵,不仅中枢要职重新进行了安排,方镇藩守也有过一次大轮换。后来数月,方镇的任命上便只有小调整,没有大动作。如今,建国初期的藩镇地图试行了大半年,哪里合适,哪里不合适,何人该升,何人该降,何人该转出,已经到了一个需要进行阶段性统筹计较的时候。 此次移镇的方案,王峻事先并没有奏报给官家,更加不会拿给同侪们看。他打算就在今日当场议论敲定,省得黑纸白字地让人斟酌久了,徒增口舌。 官家郭威给各位宰臣赐了座,并兼赐了茶。这是累朝旧例,宰臣与天子坐而议政,以示官家优宠。丹墀下早由内臣竖了架檀木屏风,一幅精致的羊皮大地图便牢牢悬挂在屏风之上。 这张地图,就是君贵曾经在高邺王指挥室中见到过的那幅大汉全境道府州县图,图中州郡位置、山川走向准确清晰,是高邺王倾高氏牙军精粹谍线及侦罗之力绘制而成。大周建鼎之后,高行周将它作为高氏合族的第一份礼物,进献于新皇帝郭威驾前。 王峻首先说了自己的想法:河朔诸州当契丹与刘崇的攻击之重,晋州、贝州、定州等守将早已疲惫,应当换守;中线的同州、华州、陕州、许州、徐州、宋州等,俱为关节,不宜让守将驻扎过久,也该来个大移换;东线的沧州、兖州、青州,有河海富庶之利,可挪出来奖励勋臣。至于移镇方式,他具体地指出了将北线、中线和东线全部打通的路径,他认为应当基本按照大回环的方式挪动,让方镇们摸不着头脑,倘若之前有人心存妄念,也可趁机将它们打消。 出乎范质和李榖的意料,他们没有从王峻的方案中看出什么挟私的成分。而且平心而论,王峻说的有道理,只是具体方案尚需斟酌。 接下来,宰臣们围着地图,就具体移镇方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或建言。 官家郭威也降阶来到地图前,不动声色听他们议论。议了半晌,待众人语声渐停,郭威方缓缓说道:“诸卿所言,皆有可取。朕听了半日,有了计较:先说东线。”他以手指图:“东线之中,青州符淮王不必动,兖州慕容彦超不必动,沧州放到北线中来移。……再说北线。北线的晋州王晏与中线的徐州王彦超对调即可,这两个人,一个抗辽劳苦,一个跃跃欲试,换换位置,皆大欢喜……” “……其他的,将北线与中线诸节度混合作一大圈顺移:定州孙方简移镇华州,华州王饶移镇贝州,贝州王继宏移镇河阳,河阳李晖移镇沧州,沧州王景移镇河中,河中扈彦珂移镇滑州,滑州折从阮移镇陕州,陕州李洪信移镇永兴,永兴郭从义移镇许州……最后,许州武行德移作西京留守……” 他说完自己的方案,温和地看着他的臣属:“朕这个方案,诸卿有没有异议?”他的表情是那么平静,臣属们根本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王峻这个人,也不知道在犯什么糊涂,有时候脑子里似乎多了点什么,有时候又似乎少了点什么。淮阳王符彦卿是他郭天子的儿女亲家,在青州呆得好好的,没有他本人的授意,外人胡乱去动符淮王做什么?能讨到什么好处? 慕容彦超是刘氏的皇亲,刘子陂战役的敌方主力。对于周家政权,慕容氏绝不可能心悦诚服,换言之,他的起兵可以说是早晚的事。若果如此,现在动他岂不等于逼他反么?当然,逼反必反的外藩也是一个策略。问题是,目下四境未定,民力也在休养生息中,大周准备好去打这一仗了么? 邺都的王殷,他其实很想动一动。可是不能动。王殷在拥立上是立了大功的,对他也忠诚,在邺都多呆几年,才足够表达荣宠。王殷去澶州接替君贵的时候,他特意让侍卫司兵马局从赴镇,又诏令河北戍兵诸镇全部归其辖制。这种统摄河朔的派头,是比照着当年自己在汉隐帝治下的安排来的。他要藉此让天下人明白,他对忠于自己的功臣的报偿是非常慷慨、无所爱惜的。 何况,王殷的才能不如王峻,中枢的要害位置没有适合他的,若贸然调他回来,对磨合了大半年的现有官僚构架,会是一种伤害。两害相权,他也只能继续让王殷占据魏博要津。 王殷的问题在于贪婪不知收敛。他从不止一个渠道听说了王殷在邺都多方聚敛的事,心里很恼火,又不便明着下诏申斥,还曾特意将王溥叫过来,不冷不热道:“你去一趟邺都,替朕给王殷捎一句话:朕离开邺都的时候,牙库和帑廪所储备的钱财物资还颇为可观。卿是朝廷派去镇守河北的大员,与国家同体,但凡想要什么,随时就库中取用就是,何患无财?”据王溥回报,王殷听了宣谕,面有惭色,只讷讷施礼。他知道他们这些旧将的习性,当此之时,也不想更多降罪。敲打敲打就够了,移镇是万万不可的。 孙方简在澶州拥立前的谎报契丹军情上立了大功,一直没有在守地上对他有所报赏,他想必早在肚皮里犯嘀咕了。何不趁着此番移镇将华州给了他?也算是天恩落定、有信有义了。王饶当年是史弘肇吃了孝敬硬塞到华州去的,现在挪出来,他岂敢有任何异议? 扈彦珂、郭从义,这都是平定李守贞等三藩之乱后就地任职的,现在动一动,正当其时;折从阮自从离了府州,已经在中线及南线兜了一圈,现在将陕州给他,扼潼关与黄河咽喉,正好显出朝廷对他的推重。别忘了,他的儿子折德扆还在担当着府州的防御使呢。府州现在是大周下在刘崇背后的一颗棋子,还掣肘着已经归附河东的麟州。对折氏父子加恩的惠泽所及,应当一直持续到大周与刘氏未来的决战之时。 …… 当然,以上这些复杂曲折的心思,官家并没有明确说出来,他只是摆出了自己思索的结果。 枢臣们听了官家的方案,咂摸良久,都想不出有什么需要补充或调整的地方。王峻似乎有话想说,但他在地图前面愣了半天神,将自己的方案与官家的方案进行了对比,也感到官家的方案要更加周到完备些。 “怎么?众卿有言,尽管开口。”郭威看着他们,再次鼓励道。 王峻破天荒地拊掌赞叹起来:“官家此策,据臣看来,一时竟是找不出破绽来啊!” 范质、郑仁诲、李榖等互视一眼,立马说道:“岂止是一时找不出破绽?”“是无懈可击。”“天衣无缝!”“皆大欢喜!” 郭威呵呵笑起来:“倘若朕的移镇之策诸卿觉得可行,那么,就照此部署,尽快下诏吧。” 众人齐声应诺:“臣等遵旨。” 郭威停顿片刻,又问李榖等:“日前朕对你们说过要改牛租,改牛皮禁,改铜禁、盐禁诸事,这些改革之法,你们议过了没有?” 李榖等忙揖道:“臣等得了圣谕,连日在为此事筹划,已经派出多路执事去核实各州郡县乡的相应状况,待各地的回报汇总齐了,就可拿出一个大致的改革之策来奏禀陛下。” 郭威点头:“好。” 这里王峻便笑道:“陛下,今日是十月初一寒衣节,例为备冬之首日。臣不才,有礼物要献于陛下,为陛下暖冬。”他今日的和煦表现真是出乎殿中君臣的意料,众人皆不知他为何忽然转了性。郭威不由得欣然道:“王枢密有礼物献给朕?那太好了。在哪儿?呈上来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85. 知白守黑(1) 澶州。镇宁军军治后苑。君怜书房。日间。 君怜穿着和暖的冬衣,腹部隆起并不明显,可是精神上略显松乏。她坐在临窗的软榻上,靠着矮几读《太白阴经》。朱雀坐在矮几另一侧,拿把蓍草在几上摆来摆去。那只玲珑水润的“玉巢”也被她搬了来这里镇几。摆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君怜,撇嘴道:“诶,你不是一直偏好佛经的么,怎么这阵子又迷上道经了?” 君怜道:“我素来也读道经的呀。葛稚川的《神仙传》,陶华阳的《隐居集》,咱俩都是一起首读的呢,是不是?” “哼,依我看,你是因为你家君贵才改了口味的。” 君怜道:“我何尝改了口味?我原本就不挑食、不忌口的。……其实,你不也读佛经么?我看你于《华严经》上就津津乐道得很。有一次给我背‘不可言说不可说,充满一切不可说’,倒是麻溜得很呢。” 朱雀带着一丝调谑道:“‘知其白,守其黑’。我就不能略翻翻佛典么?” 君怜浑不介意她的轻慢,顾自悠悠发想道:“……朱雀,你觉不觉得,其实道家和佛家的许多道理都是相通的?道化有无,因缘和合;劫运演化,成住坏空;大道无极,法界无尽;真炁散聚,性体本空;息心除妄,六根常寂;出有入无,出生入死;得道解脱,究竟涅槃……细细想来,两家的义理竟是十分接近呢。” 朱雀笑了起来:“君怜,其实你进儒退佛,又何必精研佛道义理之异同?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么?你根本就是儒家的底子,佛家的面子。” 君怜倒也不反驳,只歪着头问她:“那你呢?” “我么……我是道家的底子,道家的面子。” “……嘿,我适才不是说过了?释道一体,殊途同归。” “呵,那你家君贵是什么路数?兵家?道家?法家?墨家?” “他么?……黄老和兵家的底子,还搀了点法家,实际上大概可算是杂家吧。那****与我议论《阃外春秋》,还引了《庄子》、《韩非子》和《淮南子》的话呢。” “前几****看你在抄这本《太白阴经》,是他教你替他抄的?” “那倒不是,是我自己要抄的。此书和《阃外春秋》都是他的宝贝,原来的破旧了,一时又没处购置去,索性我替他抄一本。”说到这里,她怕朱雀引不悦,忙向朱雀一笑:“那年高师父给你的《本草经注》破了,我也替你抄过的,是不是?” 朱雀瞥了她一眼:“你都替他抄两本了。”君怜笑道:“那我再抄一本《太白阴经》送你,可好?”朱雀将脸转向一旁:“哼,我才不要呢。” 君怜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若问你借几本你的宝贝道经抄,你给不给呢?” “你又要抄给他?”“是啊。--只要你要,我也可以抄给你呀。” 朱雀没脾气了。默然片刻,嘟囔道:“自己有了身子,也不知道爱惜!抄书最劳神了,你不知道累么?”“只要你肯借,我就不觉得累。”君怜仍旧笑道。朱雀无奈:“你到底看上了我的哪些书?”“我听你的。你说哪几本好,就借给我哪几本。” “嗯……,”朱雀沉吟道,“《大有经》、《小有经》就挺好,虽涉鬼神,实多趣致,又不长。……其实,听我师父说,有本弥合系仙道派的奇书《清虚经》很高妙,可惜深藏勾岐山中,又是秘而不传的。倘若我能得到此经,我也不用你来抄,必定亲自抄了送给你。” 君怜将身子向后一靠,微笑道:“这才是我家朱雀嘛!” 朱雀见她有些神乏之态,忽然想起一事,便道:“把你的手给我。”君怜慵懒道:“做什么?又把脉啊?”“嗯。我从来没摸过人的喜脉,全靠在你这里实践了。”朱雀道。 “好好的守着高医正,你不去把医术学透了,非要自恃聪明,胡乱琢磨。”君怜嗔道。“我就是喜欢自己琢磨,怎样?”朱雀说着,自行拉过君怜的手腕来,闭目切诊。 五两进来替她们添茶水,说道:“唐妈妈在厨下张罗替大姐儿炖鸽子汤呢,遣我来说,请大姐儿别老窝在屋里劳神看书,出去走动走动。”君怜点头,指指朱雀,小声说:“嗯,知道了。” 五两见朱雀一本正经把脉的模样,噗嗤一笑。朱雀睁开眼睛:“你笑什么?”“我笑姐儿认真要做起女郎中来了。”“我不做女郎中,就研习一下不行么?”朱雀说着放开君怜的手腕,又向五两伸出手去:“你过来,让我搭一搭脉,对比一下。” 五两便将手搁在几上,挽起袖子让朱雀摸脉。朱雀摸了片刻,得意道:“知道了。你去吧。”君怜好奇道:“你知道了什么?”“脉象的差异啊。” 君怜懒得细问,顾自又拿起经书来欲看。朱雀关切道:“你近日意态慵懒得很,连之前绣了一多半的百福锦,这几日也停工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么?”君怜摇摇头。“你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帮你绣完。反正我也没什么好物事可以送给孩儿的,正好借你的光。”朱雀道。“嗯。”君怜点头。 朱雀看她不想说话,便道:“诶,我来帮你算算这一胎是男是女吧,如何?” 君怜果然来了点精神:“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这一手了?”“这你不必管。你就说,你究竟想不想算呢?”“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君怜笑道。“我才不信呢。”朱雀翻她一个白眼。“好吧,我想知道,你就替我算算看。”君怜说。 “那你得先告诉我日子。”朱雀一言既出,立马觉得有些不妥。“什么日子?”君怜眨巴着眼睛问。朱雀红了脸,支吾起来:“那个……你说什么日子?……”其实朱雀于夫妻之事并不真的懂得,只是对阴阳交合这种术语有概念而已。听了君怜反问,自己先窘起来,一时竟问不下去了。 - - - - - ---------------------- 注,葛稚川,即葛洪,东晋人,字稚川,号抱朴子,道教代表人物之一;陶华阳,即陶弘景,南朝梁时人,号华阳隐居,道教代表人物之一。两人在医药、炼丹术、文学等方面均卓有建树。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86. 知白守黑(2) 君怜笑道:“我听唐妈妈说起过,难道不是问葵水的日子?”朱雀这才知道还有问葵水一说,愈发觉得此事超出了自己的知识范围,悔不该瞎揽了这个差事。 君怜早看出她的尴尬,忍笑道:“我看朱雀大仙于此术上学艺未精,就不必勉强了吧?” 朱雀恨道:“你别以为我不懂你们的事就算不出来,哼,我有我的法子!五九四十五,东方甲乙木,我从回来那天往前推日子就行了。”说着,她口中便念念有词,将蓍草重新在几案上摆弄开来。 摆弄半晌,念叨半晌,她将双手一合,看着君怜,肯定地说道:“翚娘,你会生个闺女。” “真的?”君怜疑惑道。 “……谁会生个闺女?”君贵恰在此时进了屋,听到朱雀的话,便接言问道。 “你说呢?”朱雀对君贵的出现倒也不感意外,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君贵便看向君怜。君怜听了朱雀的断言,心中本自五味杂陈,此时见君贵盯着她,鼻子一酸,眼中竟泛出泪光来,忙将脸转向一旁。 君贵见状,赶紧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委屈什么?” 朱雀道:“哼,这还看不出来?她想给你生儿子。现下天家最需要的,不就是一个皇孙么?” 君怜闻言,原本勉力忍住的泪水竟滑下脸颊。君贵怕朱雀再说,忙冲她使个眼色。朱雀不肯接他这眼色,立时便转了眼珠看向半空。 君贵对君怜笑道:“闺女也很好啊,有什么可委屈的?‘好’字怎么写的,不就是先生闺女,再生小子么?何况我之前……之前都是小子,还没养过闺女呢。闺女好,我喜欢闺女……” 君怜抹泪道:“真的?可是……父皇一定会失望吧……” “你过虑了,父皇不会失望的,父皇也喜欢小丫头。”君贵哄逗道,“咱们说好了,你这胎必须生闺女,要是生个小子,咱们还不要了,就送给朱雀吧,怎么样?” “呸。”君怜破涕为笑。 朱雀实在看不入眼了,连连摇头:“翚娘,不是我说你,自打你有了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懒懒散散,腻腻歪歪,缠缠绵绵。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心性都改了?以前你会为这种小事哭么?” 君怜将眼睛一揉:“就知道你看不惯我,哼。”她向君贵伸出手:“拿来吧。”“什么?”“朝报啊。” 君贵从怀中掏出一叠公文纸,不由揶揄道:“翚娘子这么快心绪就转好了?就要批阅公文了?”君怜嗔道:“……省得被你们俩联手笑话啊。” “诶,这是什么话?我笑话你是笑话你,我可没跟你家君贵联手笑话你。”朱雀说着,收起蓍草起身往外去,“不碍你们的眼,我走了。” “你不必……”君贵阻拦不及,朱雀已经离开。 君贵看着君怜,摇头苦笑道:“怎么相处好几个月了,你家朱雀还是一副看不惯我的样子?”君怜道:“哼,她现在连我都看不惯了,我看她是要飞上天了。”君贵忍笑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总算觉着好受些。”君怜说:“呸。” 两人说笑着,将朝报展开来看。 “吴越国王钱俶,敕加天下兵马大元帅……”君怜念道。 “呵,周边诸国里,最会做人的就数他们钱家了,”君贵哼了一声,“谨奉正朔,据国自守,倒也是个明哲远祸的法子。” 君怜忽地想起一事:“对了,上月有张朝报里,不是说契丹主兀欲被部属所杀么?新辽主即位后,父皇派出过使臣,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回音呢?” “朝报里是没有。北线那边的谍报说,辽邦继位的这个皇帝叫述律,既爱喝酒,又爱睡觉,还要忙着镇压国内各色势力的反抗,大约一时半会是抽不出空来跟咱们交换国书的吧……” 君怜翻过一页朝报,忽然指着纸面笑道:“诶,今日的诏令里又有王枢密呢。” “那是,他给父皇献图了嘛。--君怜,我正要问你呢,这《大宝箴》和《惟皇诫德赋》是什么文章,你读过么?” “唔……《大宝箴》我读过,有些印象。”君怜沉吟道,“……是臣下劝诫唐太宗的进言,大概是收录在《贞观政要》这类书里的吧。爹爹那里有《贞观政要》,明日我遣承璋回一趟青州,替你抄了来可好?想必《惟皇诫德赋》家里也有,也可叫承璋一并抄来。” 君贵道:“澶州与青州相距千里,这一来一回的,还得算上抄书的时间,最快也得用上旬日半月的吧。” 君怜道:“专程派人去抄、多花点时间,这都不打什么紧。这是父皇郑重其事下诏嘉许的书文,又是专讲帝王之道的,别人不在意还则罢了,哥哥作为皇子,怎能不看、不学?倘若没有别的法子借到书,哪怕这样花费上旬日再看到,也总比不看的强啊。” 君贵忽然灵机一动:“诶,咱们问王朴啊!王朴是前朝进士,多才多艺,博闻强记,像这种劝诫君王的名篇,他必定知道。” 君怜也喜道:“对,这可比回青州抄书便宜多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89. 寸心出鞘(1) 对于视军戎为荣业的人而言,号角声起,鼙鼓雷动,便会热血贲张汗出如蒸;兵刃在手,铁甲在身,便会焕发一往无前的虎虎精神;哪怕不能亲临锋阵,仅仅想象战斗的惊险和刺激,也会燃烧起本能的渴盼和兴奋。金戈铁马的生涯培养了他们的处事方式,锻造了他们的胆魄体质,雕塑了他们的人格秉性,赋予了他们刀枪不入的外壳,以及坚硬自守的内心。 后方的安稳不是不诱惑,不是不留恋,然而对他们而言,安稳似乎只是战斗的间歇。每隔一段时间,如果还不去驰骋沙场的话,他们就会怀疑自己髀肉复生、肱肌塌软,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手指在莫名其妙地颤动,他们甚至会发现自己的脚步不老实,似乎老在按照一种起伏的韵律,跳一种只在马背上才能呈现出最佳视觉效果的舞蹈…… 曹瀚、林远、孙璘、季飞卫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而君贵,在这方面是双倍、五倍、十倍于他们的人。 宝剑久未开,踯躅复自哀。尤其当他发现这种与强敌较量的机会,竟然不容争抢地落入了素来跟自己不对付的竞争者手中时。 君贵在镇宁军治的指挥室中,焦躁地来回踱步,犹如一头困兽。上次他将自己独自关在指挥室中,还是父亲从邺都起兵、情势千钧一发的那几天。那时候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表现得却远比现在冷静淡定。许是因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目下,他不再需要那样去刻意压抑自己的本心。 他渴望强敌,渴望战斗,渴望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渴望率领千军万马征服敌人,更重要的,他渴望建功立业—他必须再次以煊赫的战功来证明自己,来弥补自己未能在开国建鼎上对皇权有实质贡献的缺憾。刘崇是个强大的对手,刘崇的分量,足以让他有所成就,让他在王峻王殷等父皇的旧部眼中翻过身来。 “……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尔来一百九十载,天下至今歌舞之。……”秦王李世民年纪轻轻纵横四海,后来成为一代英主唐太宗。他,也要成为那样伟大的人。 今年九月,他已经年满三十岁。三十而立,他的功业在哪里?君怜知道他素来景仰唐太宗、爱听《秦王破阵曲》,便亲手抄写了这首他素日最乐于吟唱的白居易《七德舞》为他庆贺生辰。 “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 “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无极。” “岂徒耀神武,岂徒夸圣文,太宗意在陈王业……” 他虽贵为皇子,却偏居于帝都东北一隅,统领着小小的一支镇宁军,暌隔帝枢。从军十五年来,他原本一直紧紧追随在父亲身边,亲身经历了父亲所参与、指挥的每一场战役。可是眼下,皇朝在迎战迄今最大的敌人,那么多父亲的僚属旧部在为王事奔走,他却置身事外,无法与闻。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岂能枯守南山空踟蹰,等闲白了少年头? 他的抱负,看似施展在即,又看似遥遥无期。倘若不能辅佐朝政于君侧,运筹帷幄于中央,他如何将自己的壮志融入到父皇的壮志中?就算一时回不到父皇身边,他至少应该在外郡扩大政绩、成就功业。澶州太小了,他就算将澶州治理成天下第一州,那点成就,也不值得向人夸矜,也无法镇住枢密院和三省那帮指天画地、纵横捭阖的老家伙们。 他不能被他们困在这里,他必须向父皇请缨出战,哪怕王枢密已经奔赴前线。他要为自己争取机会,他知道,如果他不去抢夺,他们将永远不会让他得到这样的机会。 一念既定,他不再徘徊,拉开指挥室的门,昂然走了出去。曹瀚等忙跟上来。他摆摆手,众人见他向后苑的方向走去,也就不再跟随。 宝剑久未开,踯躅复自哀。岂独惜微躯?寸心出鞘来! 君贵疾步来到书房中。君怜不在。他走向墙上挂着的宝剑。 侵霜,斫雪。这一对宝剑都来自符家,一把是君怜的嫁妆,一把是符淮王赠送给父亲、父亲又转送给自己的。他尤其珍视“斫雪”,爱惜程度甚至等同于自己原来的佩剑“惊风”。每次去校场操练士兵的时候,都会佩戴上它。当然,他更渴望佩戴着它奔赴的地方,是久违的、真正的沙场。 他将斫雪剑取下来,拔出剑身,反复察看,又就手拿起君怜遗留在书案边的一块绢帕,仔细擦拭。剑身反射着室外的日光,晶莹耀目。他的双眼中居然起了一点水雾。 “哥哥,这么早就回来了?”君怜不知何时进得门中,轻声招呼他。 他回头看着她,脸色因为想象中的纵横驰骋而微微泛红。“君怜,你替我给父皇写一道表。请求他也派我北上晋州,去为江山社稷拔掉刘崇这颗大钉子!” 君怜微笑着点点头,她知道他这些天心中有多煎熬。可是她没有接君贵这个话茬。她和婉地问道:“在哥哥心目中,刘崇这颗钉子,果然有这么大么?” “当然。刘氏虽然只据有十州之地,但他的背后是契丹人。你知道的,契丹领主素来反复无常,今日跟你互致国书通好,明日却可以纵容底下人来劫掠你的城池。跟他们,除了拿武力说话,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这次刘氏发兵,契丹人出动了多少人马?” “……这个……据北线谍者回报,此番主要由刘崇及其次子刘承均挂帅领河东兵出击,契丹新主述律忙着镇压国内的反抗,倒是没派出什么像样的阵仗来。” “嗯……。”君怜眨巴着眼睛看着君贵。君贵看出她的意思,理直气壮地坚持道:“那他也仍然是颗大钉子!” “哥哥,目前国境内这些州郡是个什么状况,哪些是小钉子,哪些是大钉子……你给我讲解一下,好不好?”君怜道。 “好啊。不过,地图只在我的指挥室里才有。—诶,也不必找地图了,就用这个!”君贵说着,动手将桌案上的“玉巢”挪开,清理出一片空旷地方来,拿起桌案上的一只冻柿子。其时,君怜容易感到饥饿,厨下便时常为君怜送上些冻脯、坚果、腌渍果子之类的备食。 君贵将红澄澄的冻柿子放在空处中央:“这是京师,”然后他抓起一把沾裹着盐霜的渍果子,一边摆放,一边解说:“先看北面。镇州何福进,这是跟随父皇入京平难的人;定州孙行友也早就投效父皇麾下,忠心无疑;府州折德扆是折从阮的儿子,建鼎之初就上表效诚于我大周。这些都是忠顺者。” “不过,与府州毗邻的麟州杨弘信却被刘崇取入囊中。据闻杨弘信诨号‘火山王’,秉性刚烈,勇猛过人。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杨重贵,次子杨重训。那杨重贵尤其少年英悍,已经入事太原,做了刘崇的义孙。异日攻破河东时,杨氏父子势必成为刘氏布下的大钉子……”说到钉子,他就改用一颗花生来替代。 - - - - - - ---------------------------------- 【君贵主题渴望战斗】 宝剑久未开, 踯躅复自哀。 岂独惜微躯? 寸心出鞘来! (本书作者代拟)- - - - - ----------------- 注:杨重贵,入事刘崇后被后改名刘继业,入宋后又复本姓改作杨继业,后世所谓“杨家将”第二代“金刀杨令公”是也。第一代就是火山王杨弘信。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92. 宫墙有隔(2) 君怜抱着一卷厚氅,轻轻走过来。他感觉到了君怜的脚步,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君贵身材高大,君怜靠近他,将厚氅展开,勉力披到他的肩上,柔声道:“哥哥,外面风大,咱们进屋去吧?” 君贵转过头来,一手揪住大氅的系领,一手拉住了君怜。君怜近来愈发重心不稳了,他怕她因勉力向上举氅而摔倒。君怜自己穿得也不够厚,庭院中的大风,将她吹得瑟缩起来,眯缝上了眼睛。 “好,咱们进屋去。”君贵张开大氅,将君怜一同裹在里面,然后搂着她往屋内走。君怜笨拙地依偎着他,让他的心一阵柔软,一阵怜惜,不知为何还有点难过。 进到内室,采儿替他们除下大氅,唐妈妈赶紧过来为他们盛汤,一面絮叨着:“不是我说啊,这么冷的天儿,大皇子老在外面冻着可不行。这个参鸡汤,是专门煲了暖身子的,你们俩都喝一碗!快,姐儿先来,谁也不许不喝!”说着,她不容分说,就往君怜和君贵手中各塞了一碗。 君怜每天被唐妈妈逼着喝各种热汤,事先总是会小小抗拒一番。可是今日她立意要带个好头,便顺从地捧起碗来,拿调羹往嘴里送了两勺。 “好喝!”她看着君贵,“真的很好喝呢。妈妈熬了一早上,哥哥好歹也喝一碗。” 君贵无奈,端起碗一饮而尽。君怜知他不会再饮第二碗,便也不劝。这里采儿忙端了茶水来给君贵漱口。 “你们都出去吧,我跟你们姐儿说几句话。”君贵漱完口,对众人说。想了想又道:“把汤再给姐儿多留一碗。”众人答应着,君怜忙追了一句:“妈妈,去逼着榷娘也喝一碗!” 众人退尽,室内夫妻相对。君贵恢复了深思的神情。 “哥哥还在为父皇不批复奏折的事情费思量么?”良久,君怜问道。 “嗯。”君贵点头。他原本不想说的,可是一旦开了口,他却忽然兴起了说下去的愿望—在君怜面前,他总是会有这种诉说的冲动:“我实在想不通,父皇为什么对我不满意?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就算我有不足之处,难道不能容我更正么?哪怕父皇下诏申斥我,也比现在这样闷在葫芦里强啊……” 君怜微微蹙起了眉头:“……是啊,我也想不出来,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过,如今父皇和哥哥的位置都不比从前了,就算为了哥哥的颜面计,哥哥有了小错失,父皇大概也是不会轻易申斥的。” 君贵苦笑道:“那让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会不会父皇已经有过暗示,可是哥哥没有留心到?”“……我想不出来。” 君怜沉吟半日,方问道“……最近朝廷对澶州的人事方面有任何调动么?”“……军将方面,没有。文吏方面,就是把张美调到濮州去了,此外也没有别的动作。”“张美?”“对,就是本州的粮料使,你见过两三次的。”“哦,他!我记得,很干练。”“对啊,他是非常能干的后勤主官。我把士卒拉到顿丘去训练山林野战,拉到临黄去强化骑射技能,派人去清丰和观城缉捕盗匪……,诸如此类的军务,全靠他一力保障后勤。每次只要提出需求,不管有多麻烦,难为他都能替我周转开来。” 君怜默然片刻:“……调他去濮州是做粮料使么?”“不是。是去做马步军都虞侯。”“张美更擅长做什么呢?后勤还是领兵?”“依我看,自然是后勤。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要让他移岗。”“诏令是怎么说的?”“诏令没说原因。” 君怜抬眼看着君贵:“好好的,父皇为什么要将你得力的人抽调走?而且,是调去一个他并不见得更出色的位置?”君贵蹙眉道:“是啊,我也有些不解。” “哥哥觉不觉得,这其中会有些原因呢?” 君贵沉默了。张美是管钱粮的人,如果他的调动背后另有原因,那就一定是与钱粮有关的原因。 他蓦然感到一阵寒意。君怜握住了他的手。 “我大意了。”他站起身来,“我立刻就让王朴去查,看看此事背后有没有什么隐情。” 数日过去。晌后。朱雀房中。 君怜倚在朱雀榻头的软垫上,陪她一起调弄瑶琴。君怜身子沉,已经不方便弹琴了,只好坐在一旁看着朱雀摆弄。琴名“九烛”,是一张流传有序的古琴,朱雀及笄那年高医正所赠,恰巧与君怜的瑶琴名“三辰”相映成趣。朱雀后来请名匠用螺钿在琴头镶嵌了一只朱雀图案,其纹样用的就是青鸾当年常绘的三羽九绒翘尾款式。 朱雀来到澶州已近半年,还是第一次将“九烛”拿出来。光是擦拭,就慢慢擦拭了半天;然后正音,又慢慢正了半天。好容易一切就绪,朱雀又去从新焚了香、洗了手,这才安安静静坐下来,抚了一曲《渔樵问答》。 曲罢,君怜拊掌赞道:“竟比上次弹得更好了呢!”朱雀笑道:“不能算好。要论抚琴,还是青鸾最擅长,她八岁就能弹《幽兰操》。我么,我就是《沧浪》弹得最惬意,别的也不肯深学了。” 君怜道:“你可还记得前年咱们在齐州见到海棠姊姊?那次席间,她校试你我身手……” 朱雀道:“自然记得。那时你抚的是《秋浦》,我抚的就是《沧浪》。” 君怜笑道:“……海棠姊夸你琴艺有进益,要你继续找师傅学,可是你懒,你不肯。” 朱雀道:“哼,‘绝圣去智,大盗乃止’。陶渊明还‘好读书不求甚解’呢。学那么精专,不就辜负大道混元之意了么?何况,天赋有异,我无论怎么学,也不可能比青鸾弹得更好;就像她无论怎么学,都不可能比我更会研制丸药,更会术数演算一般……” 君怜嘲笑道:“总之都是你有理!等几时得了空,我去教会廷献抚《沧浪》,那时看你还进学不进学?” 朱雀不屑道:“廷献每天忙得团团转,哪有功夫学琴?你若是能教会他弹《沧浪》,我就去学《潇湘》,怎么样?” 君怜道:“你别太骄妄,欺负人家不得闲。廷献会弹《酒狂》,你知道么?” “真的?没听他弹过啊。”“我猜的。有一次我以‘三辰’弹《酒狂》,他在旁边听着,情不自禁就拿手轻轻比划起来了。我瞥见他的拍子和手势,明显是会家子呢。” “……嘿,这个廷献,还真是你家捡到的宝贝。”朱雀含着一丝调谑道,“又会干活,又会武艺,又会抄经,现在居然还会抚琴?他十一岁就到你家来了,这些杂七杂八的本事,都是打哪儿学的呢……” “唉,我也不知道。”君怜叹了口气,“廷献那个样子,你最清楚了,别人便问,他也不肯多说—最多就说是小时候见识过。” 朱雀道:“若是你问,没准他就说了呢?” 君怜摇摇头。 俩人正闲聊着,忽然房门轻轻推开。廷献赫然出现在门口,就好像他一直在外面偷听她们谈话,直到听不下去了,才毅然闯进来打岔似的。君怜和朱雀对视一眼,忍住笑互相挤了挤眼睛。 廷献不明所以,恭谨地向俩人施个便礼:“大姐儿。姐儿。”然后方向君怜道:“太保回来了,请大姐儿尽速过去。”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93. 沉香剑匣(1) 君怜回到正屋,君贵已经等在那里,脸色铁青。 “哥哥……”君怜忙趋前安抚,“别生气,有事慢慢说。”一面说,一面便拉着君贵坐于桌前。 “王朴查出来了,”君贵缓了一缓,沉声道,“张美在钱粮之事上,做了不少手脚。” “嗯?” “我因训战犒赏所需,多次问他要过谷粮。他为了应付我,不仅挪用了政署衙门口的俸银、拖欠官吏薪俸,还报吃了军队空饷……” 君怜默然半晌:“……张美所挪用和吃空饷得来的钱粮,与哥哥犒赏所需的钱粮,数目上可有出入?” “数目上倒大致相当。哼,他素日知道我的脾性,他若是为自己贪墨,一旦被我发现,他还能有活路么?” “嗯。”君怜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君贵。 “就因为他是为我这么做的,我才更加不能原谅!”君贵恼怒道,“我要的数目他做不到,他就不能拒绝我么?现在倒好,他打着供我军需的旗号拖欠官吏的薪俸!人家都指望着那点谷粮养家糊口呢,他这么做,怎能不闹得怨气如沸?他还去吃空饷!吃空饷是什么罪名,他不清楚么?他是我的粮料使,别人会认为是我在指使他贪墨……” 君贵越说越气,心中却越来越沮丧惶恐,难以自安。父亲一生俭素,最鄙薄骄奢贪渎。发现张美所做的手脚后,父亲会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意思?父亲会不会认为自己背叛了他们十多年来共同的志向?父亲会不会认为自己二十多年来一直在示他以假象,一旦独当一面、掌握权力与财富,就露出了贪婪浅薄的本色? 被别人误解,他完全不在乎。可是倘若被父亲误解…… 他感到了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君怜替他斟上一盏罗汉汤来:“哥哥,先喝点汤水。”君贵接过来一饮而尽。君怜看着他,掂量着,欲言又止。君贵便也看着她:“怎么?” “我在想,上次咱们议论《阃外春秋》时说到,‘邪正由人,吉凶是命’,”君怜刻意放缓了语速,“素日哥哥办事,总是雷厉风行的做派,御下也很严苛,故此,但凡哥哥提出什么要求,底下的人审安危、择去就,恐怕是很难开口拒绝的吧?” “那也不成其为他欺骗我、欺骗朝廷的理由啊!”君贵愤然道,“他能在这件事上骗我,就可以在别的事情上骗我;他能在这件事上骗朝廷,就可以在别的事情上骗朝廷!如此一来,主从之间信任何在?朝廷法度尊严何在?” 君怜点头:“嗯。……那么,哥哥现下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君贵懊丧地摇头,“……至少,要给父皇上一道表,自责请罪吧。” “我以为不妥。”君怜斩截道,“如果张美真的是因为此事被调走的,那么父皇就已经藉此给了你暗示和警告。明摆着的,父皇不希望此事被拿出来公开议论。何况,据我看,父皇不批复你的奏折,很可能与张美之事并无多大关系。” “怎么呢?” “比如说,对于一件已经处理过的事,哥哥难道还会再处理第二遍么?” 君贵一时语塞。片刻,方道:“……那,父皇到底是什么心思?被你一说,我愈发摸不透了。” 君怜沉思片刻,忽然笑起来:“咱们管自在这里胡乱揣摩,有什么用?父皇是什么心思,咱们问问不就知道了?”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上表么?” “可是咱们还有德妃孃孃呀。不好问父皇,难道还不能问问德妃孃孃么?”君怜道,“年前父皇赐下年节例赏来,里面不是有德妃孃孃替孩儿去大相国寺祈来的一串檀木数珠,以及龙虎山天师庙的一对金锁么?虽说澶州早已上了例贡,可是咱们作为晚辈的,也理应有回礼孝敬父亲和小孃才是啊。都怨我,我原本早想着要预备此事,每日间身子懒怠,精神一短,竟混过去了……” “你说得对,”君贵精神一振,“那么,你尽速备下回礼,我即日就遣曹瀚带人跑一趟腿,将礼物送到禁中德妃孃孃跟前,顺便打探一下父皇对我的态度。” 翌日。晌后。澶州军治后苑。 曹瀚由廷献领着来到客堂前告进。君怜在内说道:“请曹押衙进来。” 廷献打起厚厚的毡门帘,曹瀚快步入内,来到君怜跟前,下拜道:“卑职见过夫人。”君怜笑道:“曹押衙快请起。私人场合,曹押衙何必如此多礼?” 曹瀚起身笑道:“这是家母让卑职拜上夫人的。夫人赐下的腌雉鸡肉,家母吃了一回,赞不绝口,嘱卑职务必再三谢过夫人的恩典。剩下的那些,家母舍不得吃了,恨不能供起来呢。” 君怜笑道:“不过是一点腌物,打什么紧!令堂爱吃,以后我再让唐妈妈做。” 曹瀚忙道:“那可不敢了。” 君怜道:“说到这腌雉鸡,正好我这里还有几只要让你带到京师去,献给德妃娘子。太保跟你细说过派去东京的事了吧?” 曹瀚道:“太保略说了说,命卑职过来听夫人吩咐。” 君怜点头:“太保与我备下了一点新春的薄礼,要劳你专程跑一趟,去禁中献给父皇和德妃娘子。到了京城,找谁才能入内求见,你可知道?” “卑职去找郑团练,他必定能将卑职带到德妃娘子跟前。” “嗯。见到德妃娘子之后,该说些什么,该问些什么,曹押衙心中可有数?” “卑职……要着意传达太保和夫人对官家和德妃娘子的孝心,还要替太保和夫人问候官家和德妃娘子的起居,尤其问候身体康健……哦,还有小皇女的康健……” 君怜点头笑道:“对。此外还有一事,你要想法子宛转地问一问德妃娘子:太保请求征讨兖州,官家大概是怎么想的?倘若官家不允,是不是官家对太保有别的打算?或者太保有什么做得不足之处?我们年轻愚钝,不能自知,要恳请德妃孃孃念在室亲之情上,及时帮扶勘正……” 曹瀚的面色凝重起来,郑重揖道:“是,卑职明白了。” 东京。宫城。右掖门外。禁卫森严。 曹瀚锦衣轻装,带着两名随从在距离宫墙两丈开外之处安静等待。两名随从手中,各提着一个箧匣。 右掖门打开,郑仁诲在门口现身,略一张望。曹瀚急忙趋前拜道:“卑职恭请郑尊使金安!” 其时,郑仁诲官拜内客省使,领恩州团练使,日日事奉于官家左右,是令朝野上下艳羡的官家近臣。曹瀚与郑仁诲都是郭氏父子元随,共事多年,彼此很是相熟。郑仁诲原本年纪大着一辈,更兼如今身份高了,曹瀚将见面的礼节由揖礼改为跪拜,也是见机乖觉之处。 “哎呀曹押衙!”郑仁诲笑容可掬搀起他,“过礼了,下官可不敢当。太保大皇子一切可好?郡候夫人一切可好?” “太保和夫人一切都好。”曹瀚笑道,“太保和夫人嘱我问候郑尊使阖府安好,还让我带了罐宅内秘制的胭脂柿子膏来送给尊使—尊使素日不是好吃柿子么?” “这怎么敢当?卑职多谢太保和夫人!”郑仁诲忙望空一揖。 “郑尊使,太保和夫人遣卑职来,是要呈上给官家和德妃的家人节礼。”曹瀚道,“还请尊使代为通报一声,并请德妃娘子示下:何时得闲可以接见卑职,好教卑职当面传达太保夫妇对官家和德妃娘子的孝敬之义。” 郑仁诲抬头看看天色:“这时候应该就不晚。押衙在此稍等,下官进去请一请德妃娘子的时间,顺便给你们寻几个腰牌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95. 观音降世(1) 兖州之叛已经如火燎栗,而在晋州这边,事情也还没有完。 当时王峻进入晋州城后,部将纷纷请求立即乘势追击刘崇军队,认为必能获得大利。但是王峻犹豫了,他担心撤退是刘崇的计谋,自己贸然追击,正好中计。他这一犹豫就犹豫了一天,直到次日,他才下了决心,命令部将出动。 刘崇跑得很快,河东原境内的防守又很坚固。追击部队追了两天,寸功未建,悻悻返回。 这个局面让王峻感到非常尴尬。他兴师动众地来了,可是却没有一场像样的交战,更没有抓获多少俘虏好献给官家。相比官家驾幸西庄饯行的隆厚眷顾,他的成果实在拿不出手。因此他做了一个决定:征集附近的丁夫两万人,来加筑在刘氏的猛攻下遭到局部毁坏的晋州城。 正月初三,王峻起丁筑城的奏报抵达汴京。 官家对王峻没能一鼓作气拿下刘崇稍微感到有些憋气,但那是他发兵前最高的期望,王峻实现不了,也在意料之中。既然王峻自己已经感到惭愧,急于修城来弥补,他也就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 王峻筑城的奏报还引动了官家自己筑城的心思。因为东京城经过这么多年战火的洗礼,也已经很不像样子了。何况最近的一次破坏,还是自己带领北兵克难时造成的。于是他下诏征发五万五千名丁夫,重新修筑东京外围的罗城。后来,这个工程持续了两旬宣告完工。 刘崇回到太原之后,实在不能甘心。二月又袭击府州,被府州防御使折德扆斩首两千级。折德扆趁势追击,甚至收复了河东界内的岢岚军。这是后话。 慕容彦超所求来的江南援军也没有讨到便宜,被徐州巡检供给官张令彬破于沭阳,淮将燕敬权被生擒,士卒斩首千余级。正月二十二日,燕敬权等淮将四人被押至京师,献于阙下。 官家郭威在广德殿接受献俘。 他看着这些五花大绑、衣衫破烂的淮南俘虏,面色平静,甚至内心也是平静的。就像面对在过去的一年中他多次接受过的河东献俘一样,他下诏赐给他们衣服和金帛。他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深沉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惩罚凶邪、奖励忠顺,全天下都是一样的。朕治下的贼臣扰乱国法,婴城作逆,殃及无辜生灵,朕自然要讨伐他。没想到你们吴人竟然助兹凶恶,这恐怕不是什么好算盘吧?你回去,把朕这句话拿去问问你们主上。” 燕敬权得了衣服金帛,得了放归本土的赦令,又得了大周皇帝这番话,伏地感泣,谢罪不已。 到了三月,久拖不决的兖州事像帝国躯体上的牛皮癣,成了一个大问题。 兖州城坚池深,曹英、史延韬、向训、药元福率领的东征禁军遭到了慕容氏的顽强抵抗,数月无功。 当此之时,王峻早已修完晋州城返回京师,并获得了官家的优厚赏赐;而君贵的请战表也已经上了第三道。 三月中,天子诏下,检校太保、太原郡候、澶州节度使皇子荣累表请征,忠孝可鉴,特此嘉许。又诏以枢密院直学士、左谏议大夫王溥为中书舍人,充翰林学士;以内客省使、恩州团练使郑仁诲为枢密副使。 官家对皇子的嘉许,以及对王溥和郑仁诲的提拔,都让王峻深感不满。可是他自己在晋州问题上并未建立什么大功,官家反而给予厚赐,他就不好像素日那样,公然站出来对此指手划脚。现在最要紧的是,他应该抓住兖州叛乱未平的机会,为自己找回在朝政上话事的资本。 四月初。禁中。滋德殿。 枢臣会议接近尾声。在众人议完了西京的宫室停废事宜、京师大旱百官祈雨等事宜之后,王峻站起身向上揖道:“官家,兖州之乱数月未平,臣忧思重重,不敢稍有懈怠。臣以为,慕容氏太过奸狡,曹英等人很难是他的敌手啊……” 这不是他第一次表达这个意思。以往他说过类似的话,但总是还来不及等到官家回答,就被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事岔开了。今天他专门等到议事最后郑重其事地提出这个话题,就是想真正引起官家的重视。他期待着官家顺势问他:“曹英等人不是慕容氏的对手,那么谁是他的对手啊?”这样他就可以昂然回答:“当然是臣啦。”接下来他就要请求出征,去替官家剿灭叛逆,平息祸乱。 没想到,官家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知道了,朕自有计较。” 四月五日,一封来自澶州的急报,快马加鞭抵达京城,又健步如飞递入禁中:皇子妇、太原郡候夫人符氏于昨日在澶州府宅诞下一名皇孙女,母女平安。皇子夫妇恳请陛下为皇孙女赐名添福。 官家得了喜报,手舞足蹈,十分欣慰。虽说是皇孙女,将来无法继承大统,但毕竟皇家的后嗣又开始延续了;何况皇子君贵夫妇如此年轻,只要事实证明了君怜能够生养,将来皇家子嗣兴旺发达,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么。 官家郭威身着一袭淡色襕衫,在福宁殿中搓着手,兴奋得来回踱步,与寻常士族家新添爱孙的快活祖父毫无二致。德妃董氏也笑得合不拢嘴:“恭喜官家又要抱孙了!待君怜调养好了身子,官家就诏他们把小孙女抱回京来给咱们看看。要是看入了眼舍不得放手,咱们就把小孙女扣下来养在宫中,不还给荣哥儿他们了,好不好?” 郭威笑道:“这种话,亏你这个当小孃的说得出口!……不过好,就依着你,回头咱们就把大孙女留下来给雁儿作伴。他们想要孩儿?让他们再生去呀!几时给咱们生个孙子,几时咱们就把大孙女还给他们,如何?” 德妃笑道:“就依官家的主意。不过官家可别忘了正事,人家小两口眼巴巴等着皇祖父给孩儿赐名呢,这可马虎不得……” 郭威迟疑道:“一生下来就起名儿,是不是早了点?” 德妃忙道:“不早不早。皇家的孩儿,不比寻常人家的丫头小子,多少路神仙大士保佑着都不嫌多!尤其是由官家赐名,这可是增福添寿的关键一步啊。” 郭威点头:“你说得对。嗯……这是皇朝建鼎以来咱们家添的第一个孩儿,我可得好好想想,怎么着赐个最得体、最妥当的名儿,方惬我意。这事急不得,改日我命词臣上来,教他们给我找些美字待选。……呵,那就不忙在这一时了,让荣哥儿他们自己先给孩儿起了小名儿叫着,待我腾出功夫,精挑细选一番才好。” 德妃笑道:“好好,就听听词臣们怎么说。--对了,少时鹭娘小两口、重进小两口就要进宫来贺喜了,官家要不要换身衣裳?”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96. 观音降世(2) 澶州镇宁军治所。后苑。正房。 天气和暖,榆树成荫,论节令已入初夏。但春天的尾巴还为人们遗留下串串青翠的榆钱,在和风中舒然摇曳。 家中仿佛忽然间多了好些仆从似的,进进出出,喜气洋洋。 君怜躺在榻上,盖着一床薄被。她全然不施脂粉,面色虽然还显得疲惫,但神情倒是轻松了许多。朱雀坐在榻边的杌凳上相陪。看着婢仆们一会儿拿来河鱼细羹,一会儿奉上热水巾帕,一会儿端上人参鸡汤,一会儿捧来粳米蔬饭……流水一般运转个不歇,朱雀不由皱眉道:“怎的生完了还这么麻烦,就不能让你消停会儿?” 君怜苦笑道:“我也是这个话。……我一早就跟唐妈妈说过要见见孩儿,今日到这会儿了,还不让我见一面!” “好像你是替她们生了个孩儿似的,生完就归她们了。”朱雀嘲笑道,“不过这样也不赖,你只管吃好睡好,早日变回原来那个模样才好呢。实话跟你说,我可早就不耐烦你的大变样了,你最好是立马把我原来的翚娘还给我。” 君怜道:“我又何尝想那样掣手掣脚的呢?你等着,等我能起来了,我同你到顿丘的猎场跑马去!” 朱雀喜道:“好啊!最好你跟着我再走远一些。咱们把孩儿交给她们,自己去外面游山玩水一番,好好透口气,如何?哼,我为着陪你,可是有好久都没出去了,我反正是憋坏了。” 君怜笑道:“好。到时候如果孩儿抛得脱手,我就跟你出去。” 朱雀道:“这可是你说的!” 君怜道:“咱们先别说那么远的事儿啦,还是说说孩儿这名儿吧。父皇口谕,让我和君贵自行给她起小名。你说,咱们叫她什么好?” 朱雀道:“让我想想。……她是四月初四生的,正好是释家的文殊师利菩萨诞生日,你又常常拜文殊……” 君怜失笑道:“那我也不能叫她文殊呀,难不成以后要天天拜她了?” “那就叫观音吧,如何?”朱雀说,神情带上了两分得意,“……其实你发现没有,我的话都挺能兑现的,是不是?先前我说过会是闺女吧?那日生下来一瞧,怎么样!把唐妈妈惊得……都快当场向我拜倒啦。所以呢,现下我亲口说了她是观音,那她这一辈子,必定事事顺遂、逢凶化吉……” “好好,”君怜喜道,“那可要借你朱雀大师的吉言了。少时我跟君贵说,这孩儿就叫观音,想来他也不会反对。” “哼,你目下刚替他生养了孩儿,鬼门关里挣扎了一趟回来,他哪敢驳你一个字?”朱雀道,“照我看,你要有什么素日他不肯的事,都趁着这几天说,管保全都成了。” “朱雀!”君怜嗔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与君贵之间素来坦诚,便是有难事相商,又何需如此大费周折?” 这当儿乳母东方氏抱着孩儿进来了。东方氏是唐妈妈早几个月前就替君怜物色好的澶州本地乳母。当时她刚生完第二个孩儿三个月,奶水壮得很。唐妈妈将东方氏和她自己的儿子一并领来让君怜看,君怜见东方氏服容整齐干净,又将自己的儿子喂养得膘肥体壮,立马就点了头:“好,就请这位妈妈吧。” “快将孩儿抱来我看看。”君怜在床上欠起身来。“夫人快请躺下!”东方氏忙趋前道,“这才几日?可别劳动了身子!”说着,她便将皇孙女轻轻放到君怜身侧。 君怜见孩儿紧闭双眼,皱着一张小脸,神情大不耐烦,不禁对朱雀笑道:“你看看她!还是对我这个阿孃不理不睬的!”朱雀摇头嘲笑一声,俯身与君怜一同来拨弄孩儿-摸摸脸蛋,点点鼻头,拉拉足爪……,急得唐妈妈在一旁纵容也不是,劝阻也不是,哭笑不得说道:“哎哟两位姐儿,刚落地的小儿家,魂儿还没定呢,哪里经得起你们这么折腾!” “怕什么的?你不折腾她,她也不知道自己降落到人世间了啊!”朱雀理直气壮地说。 正热闹间,君贵含着满面笑意走进屋来。 君怜奇道:“哥哥今日怎的回家这么早?” 君贵笑道:“放心不下,回来看看你。再说,军中和衙门也没有什么事非要我去管的……”说着便走到榻边,俯身去看孩儿。 听了君贵这话,君怜还没怎样,朱雀先忍不住撇了撇嘴角,却恰好落在了君贵眼里。君怜知道朱雀的意思,笑着替她说出来:“哥哥这话,我听着也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军中和衙门的诸般庶务,哪样你不是事必躬亲的?尤其是张美那事之后。……照我看,让你管,你不会畏惧艰难;要让你不去管,只怕才是千难万难的。” 君贵见君怜和朱雀联手奚落自己,不由也笑起来:“怎么我好心回来看看你,倒有了不是了?这几日她们旦夕不停地围着你转,连我都不得常常近前。我想着今日怕是消停些了,所以回来陪你说几句话。……再说了,就算你嫌我啰嗦不让我看视,难道我还不能看看自己闺女么?” 君怜笑道:“谁嫌你啰嗦了?不过是要你心口一致,别嘴上说着没什么事要管,心里却始终放不下……” 朱雀从杌凳上站起身,对君怜道:“好了,既然有人回来看你,我也该走了。”又对君贵道:“你娘子有正事要跟你商量呢。”说罢,也不待君贵君怜两人回答,自己便施施然出了门去。仆从们见状,知道太保与夫人有体己话要说,便也施礼退出。 君贵早已习惯朱雀对自己若即若离、爱答不理的做派,当下也不以为意。正好众人走散,忙自己坐到杌凳上,向君怜问道:“嗯?有什么正事?” “也没多大的事,就是孩儿的小名,我想叫她观音,你看可好?” “观音?” “嗯。她是四月初四生的,正好是文殊师利菩萨的生日,原本叫她文殊也不错,可是我又时不时拜拜文殊,何必两相冲突?因此想着,改叫观音也挺好的。……哥哥的意下如何?” 君贵且不答,俯身细观孩儿的面容。皱巴巴的小脸蛋,比粉红更深的肉红色皮肤,勉强睁开又随即合上的眼睛……还有,柔柔伸展的小胳膊,不时猛蹬一下的小腿儿…… 过往多少美好的记忆,一霎时都回到他的眼前。新生儿长得几乎都一样。他端详着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些年中,一个接一个端详着自己新生的三个儿子的时刻…… 他猛一摇头。必须立即将那些念头赶走。不能想的,永远都不要主动去想。 他伸手轻触孩儿的脸颊。孩儿的嘴巴寻着他的手找过来,要吃。君怜道:“才刚我和朱雀这样拨弄孩儿,还被唐妈妈数落了一番呢,你又来?”君贵微笑道:“你看,她饿了,想吃我的手呢。”说着,竟真的将手指放到孩儿嘴前,轻轻逗引着。君怜恨得去拍他的手背:“孩儿饿了,你还逗她,你这当的是什么阿爹!”君贵应声揶揄道:“孩儿饿了,你不喂她,你这当的是什么阿孃!” 一句话说得君怜发起愁来:“她们不让我喂,我也没有奶水可以喂她,可怎么好……” 君贵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过逗你玩呢。哪有咱们这样人家自己喂养孩儿的?便是你想喂,她们也不能答应!你就赶紧把自己调养好是正经。我有多少大事,还等着跟你商量呢。” 听了这话,君怜脸上浮现出了微笑:“目下就商量也可以。我躺在这里,反正也没事干,正好闷得慌。” “目下?目下你还是多吃多睡、养养精神吧。可别月子中调理不当,让闺女将来笑话你容色不振。” 这当儿,一直闭目睡觉的孩儿忽然睁开眼睛,向着爹爹孃孃投来好奇的一瞥。那模样,那感觉,就像整日在莲台上垂目趺坐的观自在菩萨忽然张开法眼,向人世间打了一个观照。 君贵笑了起来:“这孩儿将来长开了,一定是个惊世动俗的小美人,像你一样。……我听你的,就叫她观音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97. 斟酌命将(1) 夏四月初八,天子诏下,削夺慕容彦超一应在身官爵,令曹英等加速进剿。原本虽然讨伐他,却给他留着官爵,是以备将来有招抚的回寰空间。现下削夺爵位,表明官家的态度彻底强硬,不再留有丝毫余地。 四月十三日,官家郭威派出的慰亲使郑仁诲抵达澶州,带来了官家的口谕:君贵、君怜是朕的一双俊儿女,皇长孙女是这一对玉人遭逢所诞养出来的玉孩儿,特赐嘉名为瑽。 一张内用描金云凤粉蜡笺斗方上,端端正正御书着一个“瑽”字。 瑽,音聪,玉佩相击之妙音也。 君贵与君怜闻听这个嘉名,惊喜相顾,再三叩谢父恩。 四月十五、四月二十五,兖州行营两次回报:慕容氏知道自己被褫夺官爵,愈发拼死反抗,王师一时不能奏凯,正在加紧整备人马、修缮兵戈,以图再次发动大的攻势。 四月二十六日。福宁殿。黄昏。 暮色原本还带着日入前的光辉,可是被福宁殿中如时掌起的一片灯烛对比着,就显得昏黄零丁了。官家自殿外匆匆而入,身后跟着王景通等几个常侍。殿前与殿内的宫人与内侍行礼如仪。 官家对于慕容彦超和兖州行营的容忍已经到达了极限。就算兖州变成了帝国的牛皮癣,他也决意要将这癣症连根铲除,哪怕揭皮带肉,哪怕伤筋动骨。不是他没有耐心,而是这样耗下去,对境内诸多尚未安分的方镇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坏的示范。他纵然老谋深算、威震四境,也不敢继续冒这个险。 德妃近日偶感风寒,正在内殿榻上卧疾,面色无华。见官家回来,挣扎着要起身见礼。 “你躺着吧。”郭威说着走到榻边坐下,“今日可觉着好些?御医来瞧过了么?” “似乎好些。”德妃勉力笑道,由宫人搀扶着坐起身来。宫人又替她在左右掖了几个靠垫,方才退开。“御医院来了好几个人,轮番上来搭脉,商量着又给臣妾换了个方子煎药吃……” “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好几天了不见好转?” “说是节候变换引发的伤寒之症。”德妃道,“咳,官家怎么也跟荣哥儿似的,犯起性急来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歹是场不大不小的病,哪有才几天就好没影儿了的?” “总之你还是要多休养。宫里的事,我看你素日管得挺好,就让他们自己照着规矩办,先不要操心了。--雁儿呢?” “在我跟前玩了一会儿,刚抱出去。-好教官家得知,雁儿今日识得几个字了。”德妃笑道。 “是吗?好啊。”“来人,去将小皇女领回来,告诉她爹爹回来了。” 未几宫人领着雁儿回来,向父皇见礼。雁儿三岁了,出落得愈发粉妆玉琢,乖巧可爱。郭威伸手将她抱起:“听说雁儿今日识了几个字,告诉爹爹,是什么字呀?” 雁儿显然已经将那几个墨团忘掉了,听爹爹考问,便左顾右盼,不想回答。 郭威笑起来:“那雁儿今日吃了什么好吃的呀?这总可以告诉爹爹吧?” “雁儿吃了腌雉鸡炒饭!”雁儿口齿伶俐地汇报,“还喝了百岁汤!” 郭威笑向德妃道:“昨日就跟我说吃了腌雉鸡炒饭,怎么今日还是这个?” “荣哥哥送的雉鸡肉,雁儿就爱吃;李胖哥拿来的兔子肉,雁儿就不爱吃。”雁儿又摇头晃脑地汇报。 郭威疑惑地看向德妃。德妃笑道:“重进家的二郎延寿,还有郑仁诲的小孙女,臣妾今日又叫他们的母亲领着入宫来玩了。延寿虽说辈分上比雁儿低,年龄上却比雁儿大着几岁。雁儿分不清,只管叫他胖哥哥。罗氏还拿了他们家自己做的烟熏兔子肉来。以前雁儿是爱吃的,今日跟胖哥哥起了争执,就赌气说再也不吃了……” 郭威不由搂着雁儿笑道:“好有气性的小雁儿!赶明儿你荣哥哥的小闺女得罪了你,你又该不吃荣哥哥家的雉鸡肉了。” “荣哥哥的,雁儿就吃。”雁儿见爹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认真强调道。 郭威向德妃笑道:“咱们雁儿也真是怪了,跟君贵相处的日子也不算久,怎么对她荣哥哥这么心心念念的?鹭娘时常入宫来哄逗她,她也没这么在意人家。” “唉,荣哥儿总是会护着她;鹭娘么,难免还是孩子气……” “诶,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一事来:鹭娘跟抱一成亲也好几年了,怎么一直都没有生养呢?少年夫妻,又常在一处的……倘若养下个一男半女来,雁儿岂不是就有更多玩伴了么?” 德妃笑道:“官家这个爹,还真是够操心的。人家驸马张家现有翁姑在上,都没有说什么,官家着什么急!鹭娘年轻,身子骨架都没长全,一时不生养倒还好了。几时长足了,几时自然就会生养了。” 皇帝夫妇又说了一会儿家事闲话,见雁儿早不耐烦,便打发宫人将雁儿领出去玩。郭威这才挥退一应近侍,清清嗓子,向德妃正色道:“裕娘,现如今你病着,有件事我原本不该拿来烦扰你,可是不跟你说,又绕不过去,少不得还是要告诉你。” 德妃的神情紧张起来,惶然问道:“官家想要跟臣妾说什么?”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98. 斟酌命将(2) “兖州之事,久拖不决,我打算亲征了。” “什么?!”德妃果然大惊失色,“皇朝新立,车驾出动是何等大事!上次官家想亲征晋州,王峻不是也让使臣紧赶慢赶回来这么禀报的么?” 郭威叹口气:“此一时,彼一时。晋州那边,当时我对王峻取胜还是有把握的,我只是再也受不了他拖延。兖州就不同了,曹英、向训他们一直努力在攻打,就是攻打不下来,这不是态度问题,这是能力问题,是统帅的号召力问题。事机不可耽搁。兖州久拖下去,必成皇朝溃痈,导致众心叛离。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快刀斩乱麻的时候。” “难道除了官家,就没有别人能够出征了么?……王峻呢?” 郭威眼神闪烁,默默摇摇头。 “那为何不遣荣哥儿出战呢?荣哥儿武艺高强,骁勇无畏,又善于指挥谋断,早年在官家麾下就是战功卓著,岂不是此番领兵的最佳人选?更兼他忠孝之心甚诚,一直上表请战,官家何不索性成就了他呢?” 郭威又叹了口气:“荣哥儿的胆略武艺与指挥才能均属上乘,这的确不假,可是让他统领禁军援鲁,却有可能面临一个最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 “军心不附。”郭威道,“荣哥儿从来没有直接指挥过禁军,他统帅的一直都是咱们郭氏多年汰递而出的牙军。可是牙军就那么几万人,当初还分了一半随我入京平难,现下已经编入殿前军,做了我的禁卫。虽说年余以来,他已将驻澶州的禁军与咱们的牙军进行了混营操练,可以说将他们都变成了他的人吧,但那也不过就是恢复到了当初他统帅的牙军的数目。现下就算他置澶州的治安与军防于不顾,点起全部澶州军马出征,也只不过能占据征鲁援军的小头;大头,还得是京中和京畿抽调的禁军……” “那能有什么问题呢?哪个统帅麾下会全都是自己的亲信呢?” “哼,禁军中那些骄兵悍将素日什么模样,你是知道的。曹英他们久战无功,不是因为指挥无能,而是因为禁军人马各自为阵,不肯全然听命、忘我戮力……” “也许,曹英他们人望不够……” “倘若荣哥儿出战,很可能也会面临同样的局面。你知道的,克难之战,他奉我的命令留守魏博,虽然恪尽职守,却也造成了无功于建鼎的尴尬,由此颇受军中一些勋宿的轻慢。眼下贸然派他出马御众,只怕诸将不服,反而愈发被动,贻误战机……” 德妃沉吟道:“……可是,如今局面毕竟不同了。荣哥儿已经做了藩主,军功、政绩都有了;何况,他将来必定是要重归中枢的,谁还好意思执意与他为难?” 郭威默然半晌,点头道:“明日我会与百官商议此事,倘若时机成熟、众臣拥戴,也不是不能遣荣哥儿挂帅出征……走着瞧吧。” 四月二十九日。广德殿。常朝。 在例行的政情奏报和庶事商议之后,官家郭威缓缓说道:“列位卿家,朕今日有一大事,要与你们相商。”众臣一听这话音不同以往,立即端肃站立,洗耳恭听。 “兖州慕容氏作乱已逾三月,曹英、向训等率领禁军平贼,却久攻不下,以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境内军民忧思难安。因此,朕立意下月亲征,以图从速削平此患。……不知众位卿家意下如何?” 听了官家的话,群臣面面相觑,脸上尽皆露出了惊讶和疑虑的表情。 “众卿有何疑虑,尽可当面奏来。”官家郭威鼓励道。 枢密使王峻尚在沉吟中,殿中众臣都看向文官之首冯道,希望他能够带头站出来,把大家的担心表达一下。 “陛下,”冯道从众之意出列,恭敬揖道,“来月正当仲夏,气候渐次酷毒,车驾出行难免冲冒,臣以为,不宜亲征呀……” 皇帝的语声变得严肃:“兖州贼寇开不得玩笑,容不得轻忽。倘若朕不宜亲行,那么就让朕的澶州儿子出征击贼,方能办了朕的这件大事。” 听闻此言,王峻偷偷向身旁的樊爱能、何徽等几员武将使个眼色,急急出列揖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怎么不妥?” “皇子毕竟年轻,经验短少。那慕容氏乃前朝皇亲,财力雄厚,自打刘子陂败退后便窃据兖州,多方聚敛,缮完甲兵,图谋不轨,准备不可谓不充分。而且慕容氏领兵超过三十年,经验丰富,老谋深算,不然,也不可能以孤城坚持三月,却没让禁军讨到丝毫便宜。臣以为,此贼连曹英、药元福等军中勋宿尚且不能收服,皇子出马,也根本难有胜算……” 樊爱能、何徽等殿前军将领也纷纷出列附议:“是啊,陛下,倘若皇子不能奏凯,岂不是更增添了贼寇的嚣张气焰?”“……也会让天下军民更加惶恐不安哪,陛下……”“还请陛下慎重遣将……” 王峻偷眼向上看,发现官家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个好现象。根据他对官家的了解,通常情况下,官家皱了眉头之后,就会向底下人发问:“……那么你们认为怎样才好?”这个时候,他在殿中的盟友就会趁势保举他出马挂帅。根据他对官家的了解,通常情况下,官家就会顺水推舟,满足臣下所请,来个上下同心、皆大欢喜。官家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 没想到,官家郭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沉声道:“既然皇子不可行,那么就由朕御驾亲征吧。着枢密院与兵部征调兵马、完备器械,着户部三司筹措粮草,不得有误。” “陛下……”“陛下……”“陛下……” “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了。退朝。” 四月三十日,天子诏下,准定于来月五日亲征兖海,慰劳讨贼将士。又诏以枢密副使郑仁诲为右卫大将军,依前充职,兼权大内都点检;诏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判三司李穀为权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诏以枢密使王峻为随驾一行都部署,阜从出征。并特遣枢密院直学士陈观祭尧庙,遣翰林学士窦仪祭东岳庙。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99. 亲征兖海(1) 五十.亲征兖海 禁中。福宁殿。日光从窗棂处的薄纱中透进来,在殿中地下打出一些朦胧的光斑。药气深浓。宫人内侍轻手轻脚服侍着,几乎悄不闻声。 德妃仍旧卧病在榻,离光斑很远,而且还放下了帐子。以刘医正为首的御医再三叮嘱了,德妃娘子原是虚寒之症,不可再受了风,因此虽然节候越来越热,她反而捂得越来越严实了。 宫官咸阳县君尚食李氏自殿外直入德妃榻前,在纱帐外轻声说道:“启禀德妃娘子,一应随驾典事者,均已按照娘子的吩咐安排妥当了。” 咸阳县君名叫彤云,原本是郭威家宅中多年的使女,由郭威的继室张夫人指派,经常随军伺候家主的起居。郭威登基后,德妃曾经请求郭威将旧日几个近侍纳为嫔御,其中就包括彤云。郭威专意朝政,不愿纠缠宫闱情事,没有答应。彤云又誓死追随,不愿出宫嫁人,因此,在德妃的请求下,彤云等八人以内职获得封君之号,也算是备极荣宠,光耀门楣了。 德妃在纱帐中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咸阳县君见德妃容色不振,便掀开纱帐,轻轻探了一探她的额头,方柔声道:“娘子不发烧了,头还觉得沉么?” 德妃道:“似乎好些。”因又叹了口气:“此番官家亲征,我总是不能放心。官家不甚留心自己的身子,你要提防着他肺疾复发;还有,他的脖颈便不犯疼时,每日也想着多替他捏揉捏揉……” 咸阳县君笑道:“娘子放心,官家日常起居需要当心的大事小情,卑职都一一记在心里。娘子昨日让替官家带上的活络膏,卑职也着御药局制备去了。” 德妃微微点头:“你素日精细,我自然知道。此番司药、司服、司簿三人各带一名典记跟去,连同内常侍六人,一总由你管辖。官家不比潜龙时了,不宜随意与部将通宵饮宴,你务必精心。” 咸阳县君礼道:“卑职明白。” “你去将她们几个叫来。少时官家下来,我要当面托付一番。” 咸阳县君应诺着快速离去。德妃问过铜漏刻度,知道时辰不早,便命宫人添一把檀香,去去殿中浓厚的药气。然后,她由人扶着下了榻,换上常服,又到软椅上坐着,简单地拢了头发。这样她看起来就比先前要有精神多了。 未几,清河县君司药傅氏、成纪县君司服田氏、陇西县君司簿崔氏在咸阳县君的带领下一起来到德妃跟前致礼。这几个都是郭府旧人,与咸阳县君是同一批受敕加封的,因此对德妃都很感恩戴德。这一向德妃病着,她们没少了跑前跑后伺候,如今德妃又安排她们随驾出征侍御,她们更是打点起一万个小心来,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 德妃少不得又对她们叮嘱一番。众人一一答应了。忽听得门外唱报皇帝驾到,众人纷纷整顿衣衫,下拜见礼。 官家郭威入了殿门,示意众人平身。忽见德妃已经下地活动,也在拜见之列,很是惊讶:“裕娘,怎么你起来了?今日大好了么?” 德妃勉力笑道:“臣妾想来是好些了。官家不日就要东征,忙得脚不沾地,臣妾怎敢还顾自病着?” 郭威笑道:“这是什么话?有病就养病,我不是让你好好将息的么?起来劳碌什么?” 德妃道:“节令将当暑毒大盛之际,陛下却因国事劳动省巡,每日里辛苦奔波,这里里外外,须得有内人精心供侍才好。臣妾已经安排妥当,自尚食以下的典事者……”她向咸阳县君等一指,“……均是陛下用惯了的旧人。臣妾让她们各带一名从员跟随陛下出巡,各司其职,务必保证陛下起居便利,一如禁中。” 随着她的语声,咸阳县君等便一齐向官家致礼。 官家郭威叹了口气:“……裕娘,你的病,御医数次前来诊视却仍未痊愈,你还是好生保养吧,不要替我操心了。此次东征,距离京师算不得遥远,起居上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有两个中官在左右足矣,不必那么麻烦地派遣内人随侍了。” “陛下……”听了他的话,四位县君都试图出言相劝。 “行了,你们的好意朕心领了,先下去吧。”郭威怕她们啰嗦,忙说道。四人无奈,只得行礼退出。 这里德妃含了一大包眼泪,见宫官一走,立刻扑簌簌落下来。郭威拉着她的手笑道:“你看看,我说是病中思虑多吧!不过少几个人团团跟着,哪里就委屈了我了,何至于此!” 德妃没来由地愈发伤感:“官家,……臣妾……臣妾打从住进这个皇宫,还没有跟官家分离过呢……” 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壮观的一大家子眷属,如今只剩了两大一小三个人亲亲爱爱在这幽深的宫禁中朝夕相伴,她实在舍不得让他离开。 何况,她怕。她的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好了好了,”郭威拉了德妃去床榻边坐下,温言道,“裕娘,跟你说实话,我的心中,对这次东征有必胜的把握,而且,还会是速胜。所以我出去的时间不会很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实实在家把病养好。等我回来,带你和雁儿去西庄猎麂子,如何?” “嗯,好……”德妃抹着腮边的泪水,勉力一笑。 广顺二年五月初一。皇帝御崇元殿接受百官朝贺,仗卫如仪。 五月初五。端午节下,衅鼓祭旗,车驾发离京师。德妃穿戴一新,携带雁儿,并率六宫主官数十人,亲出城东,与百官一道为皇帝送行。 元首辞帝都,率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皇帝车驾由汴京到兖州路途中,邺都王殷、郓州高行周、青州符彦卿等勋旧,纷纷奉迎于道,与官家欢聚燕饮,并献上大量本州军械、马匹、锦彩、粮草等物,为平叛之助。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00. 亲征兖海(2) 五月十三日,皇帝车驾来到兖州城下。三军欢呼雀跃,士气大振。 官家郭威携王峻等部随登上高台,对将士们进行慰问。 王峻进行了简单的阵前动员,然后恭请官家训话。这一天官家的训话并不长,其中最令军心激动的,其实只有这两句:“……你们只管奋勇向前,朕在这里亲眼看着。总有一些人的功名,会出自朕的这双眼睛。--你们有谁愿意位列其中?!” 回答他这铿锵激越的问话的,是三军将士山呼海啸般的高喊。 “臣愿意!”“臣愿意!”“臣愿意!”…… 五月十四日,十数万壮士前赴后继,攻城甚急。 五月十五日,董德妃派遣的慰问中使刘奉武抵达兖州前线,賫来了德妃给官家的一封短信。德妃在信中说,近日暑热急升,百毒滋孽,官家驻跸炎蒸之地,她实在放心不下官家的健康,想遣内人驰赴行营伺候,请官家允许。 官家郭威且不回复信中的意思,只问刘奉武德妃的近况。刘奉武道:“德妃娘子的情形好多了。”官家虚着眼睛沉吟片刻,又问:“这话究竟是实情,还是德妃让你如此回报的?” 刘奉武一愣,忽觉心慌,忙伏地拜道:“德妃娘子让臣如此回报,臣看着,实情也差不多……” 郭威不语。他曾经多次告别裕娘出征在外,裕娘的反应从来没有像此番这样缠绵、这样执拗。倘若不是她病中多思多虑,何至于此? 他向刘奉武说道:“你立即回去告诉德妃娘子,朕的身子好得很,内侍们伺候得也周到得很,她无需为朕担忧。朕要她在宫中好生调养,安心等待朕平贼凯旋。” 刘奉武恭谨应诺,拜礼告退。 五月十七日,兖州罗城告破。三军争先恐后冲到子城城墙处,冒死蚁附于子城云梯之上,奋力为自己求取官家御目亲证下的功名。 五月十八日,中使刘奉武第二次来到兖州行营,賫来了德妃的又一封短信并一瓶五毒散。德妃在信中说,她的病的确大安了,请官家放心督阵,不必为她的健康悬心。读到这里,官家郭威心意稍宽。德妃又说,五毒散是御医根据古方所制,验有良效,请官家好歹每日按时按量服用。信的末尾,德妃说道,她也知道官家于服药进食这类小事上素来不经意,官家每日思虑的都是大事,这些小节原该由她来打点。因此她思虑再三,还是决意派遣几名宫官驰赴行营,替她照料官家的起居。 官家郭威默然良久。而后命人铺设笔墨,给郑仁诲写了一封手敕。 “德妃娘子因朕在军旅行营中,以为起居必不能周到,故此再三发信来,意欲派遣内人承侍……然朕久经沙场,原是摔打惯了的,无需他人如此小心伺候。更何况,诸军在野,正当发奋破城之际,朕若排场开来,教诸军看在眼里难免分心,有伤同仇敌忾之意,朕也不能自安。…… “故此,朕特命你专心体候德妃之意。倘若德妃娘子要派遣内人东来,你务必好言劝阻;倘若德妃娘子向你索取鞍马,你不得供应;倘若德妃娘子的意思十分坚确,你无法进言,就向她出示朕的这封手敕……” 顾盼命使。中使刘奉武賫着官家手敕即时出发,驰返京师。 五月二十一日,兖州城拔。 其时,王峻在城南督军,他的部众率先登上兖州内城。王峻颜面大光,在众将面前颇有得色。 从五月十三日抵达兖州城下,至五月二十一日城拔,皇帝郭威驻跸九日便夷平叛逆。近代亲征克捷的战役,没有哪一次像此番这般神速的。由此,三军将士愈发仰慕敬重皇帝郭威的威仪,效死者众。 五月二十二日,诏斩慕容彦超,夷其族。 同日,在枢密使王峻的建议下,诏以端明殿学士颜衎权知兖州军州事。 五月二十七日,大赦令下:兖州境管内所有罪人,取本日以前所犯之罪,除大辟罪外,一概赦除;慕容彦超麾下逃避潜窜的徒党,以及城内原听命于慕容氏的将吏人等,一并赦罪开释;自从慕容彦超叛命以来,为他提供资助及其它方便的为非者,一概不问。 又诏赏赐:三军将士各按军功报赏;在此战中殁于王事者,各与赙赠;都头以上的给予赠官。 又诏免税:兖州城内及官军下寨的四面、距离州城五里之内,今年的夏秋税及沿征的钱物一并免除;距州十里之内,免夏税;一州管界之内,今年的夏苗税三分免一分。 又诏抚民:城内百姓因战事屋舍遭到毁拆乃至焚烧的,官府给赐材木重修;被慕容彦超征发做民夫而被王师矢石射死、打死的,每人发给绢三匹,并免除其户下三年徭役…… 五月二十八日,诏降兖州为防御州,但仍为望州,属于上州中的第三等。 五月三十日,皇帝大致结束了在兖州的征程,向近臣询问:返京之前,有什么事还值得车驾启动去做的。近臣回答:儒学圣人孔子的故乡曲阜与兖州近在咫尺,陛下若有兴致,不妨去巡幸一番。 六月初一,皇帝仪队启动,幸曲阜谒孔子祠。 来到孔子祠外,皇帝郭威亲致奠仪已毕,又准备拜礼,左右忙劝阻道:“仲尼先师不过是人臣而已,陛下是天子,天子不拜人臣。” 郭威正色道:“文宣王乃百代帝王之师,岂可不致以敬意!”于是恭敬拜奠于祠前。 致礼毕,皇帝谕曰:今日一应所奠之酒器、银炉诸物,全都留给祠所。于是又幸孔林,拜孔子墓,并召见仲尼第四十三代孙、前曲阜县令、袭文宣公孔仁玉,以及仲尼弟子颜渊的后裔颜涉。皇帝赐仁玉服绯,官同四品,口授曲阜县令;授颜涉主簿之职,即时上任视事。 离开曲阜前,皇帝又向兖州下了一道敕令:令大修孔子祠宇;孔子之墓周围,禁止樵采。 皇帝郭威在曲阜的所言所为,通过邸报迅速传送到了全国各郡县军州。皇帝尊崇儒学、以仁爱治国的意思,通过这一事件得到了最具象征性的传达。 六月初二,皇帝车驾在全体援鲁禁军的阜从下,自兖州出发,向京师还转。至晚间,抵达中都县,驻跸。 这日兖州界内下起了大雨。后军军士回报:陛下离去后,兖州城下的天子行宫逐渐被淹没,水深数尺。郭威听闻此讯,哈哈笑了起来,对王峻、曹英等臣属说道:“看看咱们走得是不是时候!今日倘若不离兖州城下,咱们都会被积水淹溺啦……” 六月初十,中官刘奉武突然急赴皇帝行营,满面仓皇地带来了德妃董氏的口讯:皇女雁儿病重,请陛下尽速返京。 - - - --------------------------------- 注: -衎,音看,kan4. -大辟,死刑 -唐制,四五品官员穿绯色官服,绯色即红色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01. 再失邦媛(1) 听了刘奉武的报告,皇帝郭威面色大变,盯着刘奉武喝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刘奉武勉力镇定心神,回禀道:“小皇女……小皇女在月初不慎感染暑毒,虽经御医多方医治,始终难以奏效……” “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现下……现下只怕……”刘奉武含泪再拜叩首,不忍继续说下去。 “德妃呢?!” “德妃娘子忧思过度,好几日无法起身正常进食了……” 官家郭威感到自己的心在猛烈地颤抖。他勉力稳定心神,向臣属们厉声道:“传我谕令,全军立刻出动,昼夜兼程,返回京师!” 禁中。福宁殿。 纱帐挂起。德妃董氏与皇女雁儿并排躺在榻上。鹭娘焦虑不安,守在床边。内侍与宫人环侍。几名御医面色凝重,勉强压抑着内心的焦灼,不停地以药石、冷水巾帕等物替皇女治疗。 可是,与其说他们在治疗,不如说他们在宽德妃的心,在给予德妃最后的希望。早几日雁儿初初染病时,他们还在德妃母女间执行过严格的隔离措施。现下,隔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德妃要守着爱女,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 六月十四日。皇城东华门。 城门破例大开,数百甲士持械以身躯守卫于前。远远传来迅疾的马蹄声。跑到最前面做前引的殿前军亲将携黄旗而来,大声喝道:“陛下有令,闪开城门!” 皇城巡检官遵诏下令,数百甲士迅速分撤两旁。 未几,十几骑人马护卫着皇帝郭威穿过东华门,径直向内宫驰去。东华门厚重的城门在他们的身后迅速关闭。 禁中。御道。 皇帝郭威纵马飞驰。亲将们已经留在了重重宫门之外,现在接替着亲将护卫的,是两队相随皇帝奔跑的内侍。 禁中。福宁宫外。 郭威在宫门前下马,停步,收束心神,平息呼吸。他知道,无论出现什么局面,他不能倒,他必须挺住。片刻,他迈步进去,穿前殿、经过廊,去往福宁殿正殿。 早已听到动静的咸阳县君等人在德妃榻前激动禀报:“娘子,陛下回来了!” 郭威迈步入殿,众人齐齐下拜见礼。鹭娘轻声叫道:“爹爹!”郭威挥挥手,又拍了拍鹭娘的肩膀,便几步走到德妃榻前,俯身探望。 “官家……”德妃形容憔悴,起不了身,只勉力发出声音来。郭威忙握住她的手,又把眼睛看向她身侧的雁儿。雁儿双目半闭,奄奄一息,幼小的身体在榻上一动不动。 郭威抱起爱女,急切唤道:“雁儿!” “官家……臣妾没有把雁儿照顾好,臣妾对不起你!”德妃泪水纵横。 郭威用手势制止了德妃下面的自责。 “……雁儿,我是爹爹!爹爹回来了,雁儿醒过来,跟爹爹说句话,好不好?”郭威紧紧搂着爱女,再三呼唤,忍不住泪落如雨。 “官家……雁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她早就熬不住了……可是,臣妾让她等着爹爹回来……她就……她就一直没有走……” “裕娘,不要说了,不要过于伤恸……”郭威声音颤抖。德妃放声大哭。 郭威猛然向外大声道:“来人,传我口谕,即封皇女雁儿为永宁公主。命有司立刻备礼册命!”内侍迅疾应诺而去。 他转回脸看着怀里的雁儿,柔声道:“雁儿,小雁儿,好雁儿,爹爹今天封你为永宁公主,好不好听?阿孃说你会认字了,永宁这两个字,你认得了么?……倘若你不认得,爹爹写了教给你,好不好?”说着,他踉跄抱起雁儿,来到桌案边。 早有宫人替他备下笔墨纸砚。他左手抱着雁儿,深吸一口气,右手执笔在纸上飞速写下“永宁”两字。然后,他将墨书拿到雁儿眼前,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挨蹭着雁儿的小脸蛋,柔声说道:“看见了么,就是这两个字,永……宁……” 雁儿微微睁开了眼睛,似乎向爹爹赐予的封号看了一眼。“雁儿!你醒了雁儿!”郭威惊喜地唤道。雁儿似乎又向爹爹笑了一下,然后,永远地垂下了脑袋。 “雁儿……”郭威抱紧爱女小小的身躯,放声大哭。 “德妃娘子!”“德妃娘子!”“德妃娘子!”身后传来宫官们的一片惊呼。德妃已经昏厥了过去。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02. 再失邦媛(2) 滋德殿。日间。虽是在酷暑时节,殿中气氛却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杀。 御医们惶恐地跪了一地。皇帝郭威的怒气中更多的是焦躁:“……德妃到底是什么病?你们治了一个多月,越治越严重!你们的医术都是用来骗俸禄的么?” 御医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言。 “你们谁来给朕一个回答?!” “陛下……”片刻,年长的刘医正战战兢兢开口道,“德妃娘子是寒暑往来之际感了外邪,臣等原本已经替娘子调理得差不多了……”他不敢说下去。德妃病势急遽转沉,是因为皇女忽然罹患重病。没治好皇女的病,更是他们的罪责。宫里谁不知道,乖巧聪慧的小皇女是官家和德妃的掌中宝、心头肉。 郭威咬牙冷笑道:“不必再找理由了。你们都给朕听着,治不好德妃的病,朕就治你们的罪!” 福宁殿。夜。明亮的烛光摇曳着,映照在德妃惨淡的面容上,也映照出官家可怕的沉默。偌大的殿室中只剩下他们夫妇两个,宫人早已遵命退隐。 官家郭威紧紧拉着德妃的手,陪她捱过一次次的昏迷,又陪她一次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德妃又睁开了眼睛。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了。尽管她想哭的意思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可是,泪水却先于她的心志而消失了。 “官家……”她轻轻缓缓地开口道,声音反而比近日的任何时候都清晰,神智似乎也比近日的任何时候都清醒,“……臣妾福薄……遇到官家这么好的男人,臣妾原想着可以相伴到老的……” “裕娘……不要多想,不要去想那些不该想的……” “……死生有命,连同雁儿的事,官家不要迁怒于御医……世上能治好的大病,是少数……” “裕娘,会好的,你不过偶感外邪……” “……是臣妾的心病了,累了,缓不过来了……” “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官家上了年纪,尤其需要贴心人照料……咸阳县君彤云、清河县君仙草她们,都是跟随官家多年、汰递而出的妥帖旧人……我走之后,官家好歹从中挑选一个封为嫔御,也算后宫不虚……” 官家郭威沉默良久。“……不了,裕娘,不了……我的命太硬……是我害了你们,我不想再害任何人……” 德妃无力再劝,只能赶着将想说的话尽可能地都说出来:“……官家,荣哥儿和君怜都是好孩子,请早早将他们召回来守在官家身边,如此,臣妾也好放心……可惜,臣妾还没有见过君怜……皇孙女瑽儿,臣妾也还来不及见到,求官家将来替我多抱抱她……还有,最要紧的,瑽儿魂魄未全,不要让她见到丧色,以防冲撞……” “……鹭娘和抱一,还有重进他们小两口,都是好孩子,官家烦闷之时,多召他们进宫来叙谈,必能纾解心怀……” “裕娘,你累了,来,喝口水,歇会儿再说吧……” “……官家……,”裕娘眼眶酸涩,只想伏在丈夫怀中大哭一场。可是她哭不出来,她没有泪水,更没有体力了。“……官家,你自己多保重,我就要走了,我要去找她们,柴姊姊,杨姊姊,张姊姊,孩子们……我的雁儿……” 广顺二年六月十九日,德妃董氏薨逝于福宁殿。时年虚岁三十八岁。 大周皇帝郭威自圣穆皇后柴氏、淑妃杨氏、贵妃张氏之后,再次痛失邦媛。所有的近侍都发现,官家的胡须由原来的黑亮突然变得灰白,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全宫缟素,为德妃董氏和永宁公主雁儿致哀。皇帝辍朝三日。 寿安公主鹭娘在德妃薨逝当天便回宫居住,以陪伴照料父亲。 两个噩耗传至澶州,君贵、君怜、远山、秋池等尽皆望西南方痛哭。 不日,皇帝特遣使臣郑仁诲抵达澶州传旨:皇子君贵落澶州节度之职,别院居住,为德妃服丧,澶州军政大事暂时交予留后处置;皇子妇心中哀思即可,不必服丧,居处也不必挂丧。 君贵夫妇含泪接了这道旨意,对其后半截感到不解。郑仁诲道:“陛下另有口谕。陛下说,倘若大皇子问及缘由,便可宣示口谕。” “好,郑天使请宣谕。”君贵说着,便与君怜又跪下听谕。 “……君贵,君怜,你们的孝诚,爹和小孃都知道。但皇孙女瑽儿新诞,身气娇弱,不宜在家院中见到丧色,以防冲撞。君贵祭奠服丧,也须在别院安排,一切以保佑皇孙女康健为上。这是爹的意思,更是小孃生前的交代,你们不可违拗……” 君贵与君怜听罢父皇口谕,愈发伤恸感怀,哽咽难言。半晌,君贵向郑仁诲道:“那么,郑天使可否替我请求父皇,允许我自己回京探视陪伴?” “关于这一点,陛下也有示下。”郑仁诲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说,倘若父子相见,忆及家人往事,将会更增彼此伤痛,因此,暂且不忍相见……” 父亲已显苍老的声音自空中传来:“……当初天大的痛苦,你都可以独自承受,难道今日之痛,爹就不能独自承受么?……你放心,有鹭娘朝夕陪伴,有抱一、重进他们日日入宫问候,爹的身子不会有问题……你只需照管好藩镇军政,照管好妻儿……等待时机成熟,爹自会召唤你回到我的身边……” 君贵与君怜听了父亲的话,含泪沉默良久。 终于,君怜向郑仁诲说道:“那么,我要以我们夫妻的名义给父亲写一封家书,烦请郑天使带回去,呈于父亲座前。” 君怜的信经郑仁诲之手来到了郭威手中。君怜在信中海阔山高,风轻云淡,柔柔婉婉、娓娓切切,对父亲曲尽慰问安抚之意。 官家的近侍们注意到,每晚就寝之前,官家都会将皇子妇这封家书拿出来,在灯下细细默读几遍,方能宁心静神,安然归榻。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03. 借道重逢(1) 广顺二年六月三十日,官家郭威幸旧宅,为德妃举哀。德妃与永宁公主雁儿的神主现在已经按礼序安放在了一众遇难皇属的神主之中。在与亲人们经历了两年余的暌违之后,德妃真的又重新与他们在一起了。 七月底将迎来建鼎之后的第二个永寿节。因为德妃新丧的缘故,官家郭威诏示一切从简,只点了几位大藩入京朝觐,略示故旧叙情之意。又下诏说:以前永寿节,内外臣僚全都设置斋供,过于排场。今后中书门下与文物百官共设一斋,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以下共设一斋,枢密使、内诸司使以下共设一斋就可以了,其余的官员及诸司执掌,不得开设道场及设斋。 百官知道官家秉性,也不再上表力劝恭请,纷纷依诏而行。 澶州军治后苑。日间。暑热蒸腾,人人身着轻薄夏衣,仍旧难免额角出汗。 虽说父皇有谕,不要在家宅中见丧色以避免冲撞皇孙女,整个家宅的色彩还是变得素淡了。一应沾带喜色的物事都被收了起来。 堂屋中。君怜早已恢复了旧日模样,正坐在几案旁展读一封家书。一名符氏亲兵站在她的身前。君怜读完信,脸上有了喜色:“王爷他们现下到了哪里?几时会到澶州” 亲兵答道:“回大姐儿的话,卑职出发时,车马已出了齐州境,想来再有个六七日,就能抵达澶州境了。” “好。你且下去歇息,我自会安排。” 君怜想了想,拿着家信起身往别院而去。 君贵奉命单独为德妃守丧,在澶州军治后苑一处偏僻的小院落中。此时院中白幡飘动,君贵依礼身着丧服,正在院中树荫下与王朴、林远等议事。 他虽名义上落了澶州节度之职,事实上一应大小事务,部属们仍旧短不了每日向他汇报。他只是不公开出现办公,并且不以节度和刺史之名发布公告而已。 见君怜进入别院的月亮门,王朴等忙起身见礼。君贵也起身奇道:“君怜,你怎么过来了?” 君怜向众人示意回礼,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信,向君贵答道:“我父亲来了封信,他们已经从青州动身晋京,途中顺便借道澶州,来看看咱们。” 君贵一愣,随即恍然:“哦,是为永寿节的事么?” “是。此番圣诞,父皇只诏了几家大藩朝阙叙旧,我父亲便在入觐之列。因观音初诞,我父母也想要看看外孙女,便决定绕道澶州,在咱们这儿略盘桓几日。除了我二哥,我家四弟、五弟,还有四妹、六妹,此次也一并跟了入京开开眼界……” 君贵笑道:“那好啊,咱们成亲年余了,我还没有拜见过岳父岳母呢;我跟昭信也有……有两年不见了;还有你弟弟妹妹来,届时咱们这里可就该热闹了。我就喜欢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少时我让他们多收拾出几间客房来,该添置的添置一番,好教岳父岳母、弟弟妹妹们住得舒适些。” 君怜笑道:“何须你来劳神?你只管忙你的州务,一切有我呢。--呵,爱聒噪的丫头小子们就要来烦扰人了,我这就告诉朱雀去!” 七月二十日,天子诏下,皇子荣夺情起复,仍旧节度澶州军政。原本在服的家丧不解,一以仍之。 七月二十一日,淮阳王符彦卿及家眷一行抵达澶州。 君怜、朱雀并曹瀚等君贵近随,相率十数名家院,早早地出澶州城东,相迎符淮王于长亭。日过晌午,远远见一队车马拖着一尾风尘迤逦而来。曹瀚等忙策马过去迎候,并为车队前引。 君怜和朱雀早已率众站到长亭外等候。符淮王骑马稳居牙兵队伍之首,到长亭外下了马。君怜两人忙上前拜礼:“女儿翚娘见过爹爹。”“女儿榷娘见过爹爹。”符淮王一手搀起一个,笑道:“天气酷热,辛苦两个好孩儿在此迎候了。”两人尽皆一笑:“爹爹说笑了。爹爹远道赶路,女儿们安坐守候,岂敢言及辛苦。” 符淮王来不及与爱女多说,后随的家眷车辆已经来到跟前停毂。君怜与朱雀忙迎上去。仆从掀开车帘,扶着夫人张氏和君爱、君若下来。君怜与朱雀忙向母亲拜礼。张夫人笑道:“快快免礼。天气这么热,你又没完全复原,还用劳动你们两个亲候着?叫廷献、承璋他们来接不就行了?” 君怜笑道:“母亲这是怜惜女儿。可是女儿不能归省,反而劳动父母远来探望,原已深感汗颜,倘若还不亲迎于郊亭,只怕就再也无地自容了。”因又向父母解释道:“原本君贵也是要来亲迎的。可是近来澶州境内河水暴涨,昨日接诏起复原职,他今日便急急赶去视察河堤了,因此不得前来。他嘱我向父亲和母亲多多告罪呢。” 符淮王和张夫人忙都笑道:“告什么罪!大皇子忙公务是正事,原不该教他为我们分心的。” 当下君爱、君若等也分别来与君怜、朱雀见了礼。君爱十四岁了,出落成了一个袅袅婷婷的文雅少女。君若十岁,还是一脸的稚气不化。而三姐儿君宜上个月刚刚出阁,所以此番不在入京之列。 骑马阜从在车队旁边的二哥昭信也率四弟昭寿、五弟昭远上前来,与君怜、朱雀互致问候。 之后,符府旧仆廷献、承璋、采儿等便一起上来向主家拜礼。 其时有左近农人荷锄从郊亭外远远路过,见了这婢仆环绕、人马喧腾的王侯排场,不禁暗自咋舌。 君怜因问父亲:“此番晋京队伍中不见大哥,是留在青州了么?”符淮王道:“对,我让你大哥做留后了。原想让你二哥看家的,他说两年不见君贵,想念得紧,非跟着一起来。我只好让昭愿陪着大哥留守尽责。还有你们下面这几个略懂了事的丫头小子,也闹着要出来见见世面。”君怜笑着点头。 符氏一门执礼甚严。君怜见父母一行全部身着素淡衣衫,知道他们是为了德妃的丧期未过,避免冲犯,今日一早便预先换上素服,心中深为感念,忙道:“家中早已备下消暑的汤水与瓜果,就请父亲母亲随女儿回去,洗去风尘,好生休息。”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04. 借道重逢(2) 澶州军治后苑。 别院。符氏家眷上下和主要部将到灵堂如礼祭奠德妃和永宁公主。 客堂。从青州带来的土产风物,满满堆了客堂一角。 符氏亲眷济济坐了一堂。几案上茶水见底,瓜果狼藉,仆从们赶着收拾了,又续上新的来。 张夫人怀中抱着三个月大的皇孙女观音,与丈夫小声而热烈地议论着,两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君爱、君若、昭寿、昭远也围在一旁看热闹。张夫人认为观音长得跟君怜初生时一模一样;符淮王说,你没见过女婿,其实观音长得更像君贵一些。张夫人嗔道:“可是怎么话说的!我闺女嫁人一年有余,连外孙女都生了,我这个丈母娘还没见过女婿!” 君爱、昭寿等弟妹们一起帮腔:“对呀,娶了我们大姊,我们却从来没见过姐夫!” 符淮王笑道:“少时君贵回来,你们不就见到了?” 君怜也笑道:“少时让他领罚,好好向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敬一圈茶才算完,成不成?” 张夫人笑道:“领罚可不敢说。你们这是官家赐婚,自然是官家为大。总之早晚教我们还能见上女儿女婿的面,也就是了。” 昭信笑道:“我倒是跟君贵相熟。呵,也不知一会儿见了面,是他依着君怜叫我二哥好呢,还是我依着原来的称呼叫他荣兄好呢?” 君爱轻轻拿手刮着自己的脸:“二哥好大的口气,做了我们这许多人的二哥还不够呢?” 众人又是一番轻声的哄笑。 朱雀叨陪末座,也不时微笑着与义亲们相谈两句。 申正刚过,廷献进来回报:太保大皇子已经进了治所大门。 君怜忙起身到门口相迎。这里昭信、君爱等兄弟姐妹便也站起身来相候,屋内顿时安静无声。 未几,只见帘栊掀起,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入得门来。他向内一张望,与君怜略一交流眼神,便带了满脸的笑意,径向客堂的主位趋来,近前俯身拜道:“小婿君贵,见过岳父、岳母两位老大人。” 因君贵是皇子,又是家主,符淮王和张夫人便都站起身来应礼。符淮王伸手搀起他,朗声笑道:“好个荣哥儿,做了藩主之后,出落得愈发威风有度了!” 张夫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君贵,摇头笑道:“素来听闻我这个女婿乃人中龙凤,我心中久已存下好大期望,今日一见,竟然远过所望!我可真不知要怎么感谢苍天和官家的厚待了!” 符淮王不禁笑道:“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哪里还有别的话说?” 君贵微笑道:“岳父岳母谬爱,小婿愧不敢当。” 这里昭信忙上来与君贵见礼。一个呼:“二哥”,一个呼:“荣兄。”旁边的弟妹们听了,忍不住轰然一笑。昭信便又向君贵一一介绍自己的弟妹:“这是我家四弟昭寿……这是五弟昭远……这是我家四妹君爱……” 彼此见礼。君贵走到君爱跟前时,君爱先敛衽一福:“姐夫金安。”君贵忙揖道:“四妹妹一路辛苦。”君爱见他身形高拔,面容俊朗,目光明亮,笑容亲切,不由将脸一红,垂目道:“跟随父母,不敢言辛苦。” 这里昭信又介绍了君若。君若尚是孩童心性,不怯生,笑嘻嘻道:“姐夫,适才我们在说,观音到底长得像你,还是像大姊……” 君贵笑道:“可有论断了么?” 君若道:“他们各说各的,都等着见了你才有论断呢。如今要依我看,观音谁也不像,就像个观音!” 众人皆笑。张夫人嗔道:“这孩子,怎么张口就来!” 坐下来叙话。君贵先问候了岳家旅途劳累,又叙了些年节气候,又叙了亲戚间的人事短长,不免就说到德妃和永宁公主的骤然薨逝上。符淮王夫妇嗟叹伤感良久。仆从上来添了茶水与果子,话题渐渐转向了州政。 君贵便说起自己今日去视察的河堤。黄河河水泥沙俱下,每每抬高河床,造成旧有的堤坝不足以抵挡汹涌水势,尤其是汛期,更容易酿成溃堤淹田、吞噬人户的惨剧。君贵为此多次与河工商讨对策,又抓紧固旧筑新,唯恐有失。符淮王道,自己从前认识一个专擅水利的河务行家,如果君贵需要,可以替他找了来,帮助解决眼前的问题。君贵喜道,那就太感谢岳父了。 因澶州这两年在朝中有了盗不犯境的美名,符淮王便问君贵,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君贵为他详细讲述了自己一手缉捕剿灭盗匪,一手激励开荒、化盗为民的方略。讲到在顿丘训练两厢巡捕,讲到在清丰和观城缉盗的几场战斗,爷儿俩眉飞色舞、挥斥方遒,昭信也欣然加入了他们的议论。 话题自然也少不了落到朝政上。可是双方都很小心,因为这个朝是郭家的朝,说不定哪句话轻了重了,就会造成尴尬。所以到最后也只是泛泛议了议王峻讨晋州的得失,以及李榖、范质、王溥等为官家筹划的一些新条令的实施前景就作罢。 整个叙话的过程中,君爱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倾听着。从姐夫口中说出来的这些话题把她迷住了。 符氏一行在澶州盘桓了三日。君怜相机与父兄畅谈了别后一年来的诸般大事小情。昭信尤其说到五月御驾亲征慕容氏期间,父亲亲自率领青州车队迎谒官家于途,以大量绢帛、粮草、军械等物相助朝廷平叛,两亲家燕饮叙谈,十分痛快。青州符氏在国朝众藩中的地位,比从前自然更进了一步 父女、兄妹之间也交换了对于官家逐渐实施的一些新政令的看法。他们都认为官家目前所做的,和即将去做的,是一些对国计民生大有裨益的好事;而官家对累世勋旧、皇亲符氏一族又如此信赖,因此,在未来的改革中,符氏应当承担起更加重要的角色,以垂范天下藩镇。 符彦卿夫妇又留给君怜金珠十数斛、银两五十封,以充实女儿和养女的妆奁。君怜辞道:“嫁妆尚丰,家中每月又有俸禄,女儿目下的资财已经花不完了,无须爹爹和阿孃再留。”张夫人道:“女婿交付的薪俸,你的诰命秩禄,那都是别人给你的钱;现下这些,是爹爹孃孃给你的私房体己,你好生收着就是。”符淮王笑道:“咱们这样的家世,闺女哪怕嫁了皇子,也得有母家的资财撑腰,才愈显尊贵。你家中仆从只会越来越多,多留些钱财给你,你管教也罢,打赏也罢,就可尽情周转了。”张夫人又道:“……何况还有朱雀。朱雀是个苦孩子,好歹在我们膝下这么些年,亲手将她养大。虽说她素日俭淡,不怎么花销,吃穿用度上,也别委屈了她。”君怜一一点头,含泪而拜。 离开那日,君贵、君怜与朱雀率众人相送于郊亭。亲眷执手,依依惜别。看着符门车马渐渐去远,君怜念及今日与父母一别,下次见面又不知要到何时,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君贵与朱雀一左一右拉拉她的手,微笑以示抚慰。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05. 进退枢衡(1)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七月二十二日,永寿节前夕,也许是为了奖赏近臣们在德妃治丧期间的体贴和勤谨,官家颁布了一次晋升令:以小底都指挥使、汉州刺史李重进为大内都点检兼马步都军头,领恩州团练使;以内殿直都知、驸马都尉张永德领和州刺史,充小底第一军都指挥使。 这个晋升令,将李重进由禁军少年军士的统领,升格为禁军正编军士的统领,行政级别则由刺史升格为团练使;而张永德则接手了禁军少年军士的第一军部分,有了直属于自己的队伍,并且第一次挂上了刺史这一外郡政务官职。当然,恩州与和州,他们都是遥领,并不需要赴任,他们的实际差遣还是在京城禁军中。 这一晋升令也再现了李重进与张永德之间的差距:从军务上说,张永德差李重进几个正编军;从政务上说,张永德差李重进一个团练使。 重进形貌桀骜威严,原本就让人难以亲近,升职之后更显得傲然不群,不爱主动搭理旁人。其实重进心气虽高,为人还是很实在的。可是别人误解他,他也不屑于辩解,这就愈发显得他睥睨天下,愈发会加重别人的误解了。但是他浑不在乎,直到身为皇帝的舅舅偶尔提醒他一两句,他才会稍稍谦和那么几天。 永德就不同了。永德幼受儒教,以忠孝、礼义、谦恭为纲,难免看不惯重进的张狂。加上他人缘好,在禁军中很快浑熟了一帮小兄弟,而这帮小兄弟私下都对重进又敬又怕、略有微词,捎带得永德也愈发对重进敬而远之。 在官家兼岳父或者舅舅跟前,他俩倒是一直维持着一种友好的局面。尤其德妃与永宁公主前后薨逝,官家身心两伤,他俩天天入宫问候,事奉起居,不知不觉间又添了一分亲戚兄弟间的情谊。 总而言之,李重进与张永德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时松时紧,亦张亦弛,既因秉性迥异而互斥,又因姻亲关系而互联。在大周目今所剩不多的皇属中,他们就像官家郭威的左膀右臂,支撑着长子远睽的官家打起精神来,将大周的军政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向继续料理下去。 李重进和张永德的进用引起了枢密使王峻的不满。他认为他们破格了:他们近期并没有军功,也没有政绩,仅仅是往宫里走动得勤一些,就一下子被抬到禁军要职上,实在不妥。他王枢密好歹跟着官家去打下了慕容彦超,最先登上兖州南城的还是他的部下呢!可是,官家并没有对他有特别的进封与赏赉。更可气的是,先前那些打了三个多月都没打下兖州的将领曹英、药元福等,战后居然升了节度使。 七月二十八日,因了为德妃存哀的缘故,永寿节在简朴、清淡的气氛中度过了。青州节度使符彦卿、郓州节度使高行周、邺都留守王殷等大藩勋旧,以及李重进、张永德、王峻、李榖、郑仁诲等中枢近臣,相陪着官家在滋德殿纵情聚谈,并享用了德妃生前亲自安排过的、以自家方法来烹制菜肴的皇帝家宴。这一天,皇帝郭威圣寿虚岁四十九岁。 八月初二,一封奏表呈送到了皇帝郭威面前:枢密使王峻自感才疏识浅,不能担负起陛下交予的军国重任,请求解除枢密使之职。 “王枢密人呢?”“回陛下,他递完这道表,就立刻回到私宅去了。” 官家独坐滋德殿后殿几案前,看着这道奏表,良久不语。 到目前为止,官家郭威对大周中枢的政治军事格局基本满意。王峻虽然有种种不足,但他在枢密使之位上尽心竭力,也为朝廷做出了不少贡献。他的年资深,目今的天下方镇大多服他的气,有事情他还是可以出面镇一镇的。 枢密使这个位置,不适宜单有政治才能的文官担当,至少目前不适宜。乱世用重典,乱世中的枢衡,也必须放一头猛虎。官家郭威的亲随郑仁诲虽说早前升了枢密副使,但资历与王峻相比,毕竟差了一大截。倘若允许王峻辞官,郭威一时还想不出有谁适合接替他。 何况,王峻的意思很明显,他并不是真的要辞官。他不过又是在向自己邀宠、要权。或者说得准确一点,他是在以此表达对自己未与他充分商议就擢升近臣的不满,他是在试探自己对他的信任和依赖是否还一如当初。 官家郭威叹了口气。这个秀峰啊,都什么岁数了,老哥儿俩之间还玩这一套。糊涂。 他召来王景通:“你去王枢密家中,传朕的口谕。就说朕看到他的奏表,十分惊诧。建鼎不过一年半,四野未平,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朕尚有多少大事等着他替朕办,断不能允许他辞位。……不管他说什么,你要替朕好生抚慰一番,务必让他撤回此表。”王景通恭肃领命而去。 然而王景通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带回了王枢密的回答:臣素无学识,又进出无功,实在有愧枢衡要职,恳请陛下解除臣的枢职,另委贤良。 第二天,几道来自外郡的奏表呈送到了皇帝面前。在奏表中,这几位外郡节度使、防御使或者刺史、权知异口同声地表示,听闻王枢密自请解除枢职,深感震惊。这怎么可以呢?王枢密见识卓绝、精明干练,忠心事主,本来就是开国元勋;担当枢衡要职后,又为朝廷军政里外操持,劳苦功高。倘若离了王枢密,他们不知道还有哪个大臣能够将朝政料理得如此周到。他们隐晦地表示,他们只服气王枢密一个人,换了别的谁来,都休想他们听他的指挥。 官家郭威反复阅读这几份奏表,鼻子里哼了几声。咸阳县君彤云轻轻地走到他的身侧,为他递上一盏新点的玉龙团茶。“裕娘,你看这几个人……”官家郭威随口说着,忽然往旁边一瞥,住了嘴。“……彤云,是你。” “是臣妾,陛下。”彤云忙一福,“陛下想是批阅得太入神了,喝点茶水解解渴吧。” “好。”郭威从彤云手中接过茶水来一饮而尽。他本想问问雁儿到哪儿玩去了,刚一张嘴,发现自己又错了。 他还没有完全从痛失亲爱的恍惚中缓过神来。 “你下去吧,有事朕自会叫你。”他平息了心境,淡淡道。彤云施礼而退。 第三天,王峻的第二道辞官表递到了皇帝座前。皇帝郭威再遣中使王景通赴王宅宣谕抚慰。王峻再次拒绝复出。 与此同时,外郡驰呈帝都的进纳王峻之奏疏却源源不断地到来。王枢密的人望如此之高,威力如此之大,朝野内外听闻此事的人无不感到惊惴。官家郭威的面色日渐凝重。 翌日,他启动了自己培植多年的谍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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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07. 革故启新(1) 让官家郭威头疼的人事问题,其实也不止是王峻一人。 七月里,李榖走路不小心摔倒,伤了胳膊,无法视事,向官家告了数旬的病假。李榖是宰臣,在征兖州前就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兼判三司,征兖州时又权充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是官家郭威在政事上的一个得力助手。他胳膊伤了,自然需要休养,可是许多国事也离不开他。于是官家便特许李榖不来朝参,在家扶持三司的诸般庶务,并且可以用盖名印的方式来替代亲笔签署衙署政令。八月里,又赐给李榖一架白藤肩舆,以示抚慰。 八月十九日,郓州奏报:节度使、守太师、守尚书令、齐王高行周以疾病薨逝于任上,享年虚岁六十八岁。 官家郭威接到这个奏报,愈动伤怀。他与高齐王是忘年相知,过去在军事上的交谊且不说了,前年从邺都起兵时,高齐王原本接到了汉隐帝的勤王诏,却顾及与自己的情谊,故意拖延不出,为自己赢得了掌控大局的时间;五月亲征兖州时,他从郓州出发,半途迎候舆驾,奉觞进俎,君臣相接甚欢;他知道慕容氏实力雄厚,唯恐府库所备未足,又倾身家资财赞助王师军用;上个月永寿节,他应诏晋京贺圣寿,知道官家不事奢华,特意带来了精选的郓州风物土产…… 失去高行周,官家郭威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外藩支柱。 不日,天子诏下,册赠高行周为尚书令,追封秦王,谥曰武懿。 三个月后,青州节度使符彦卿移镇郓州。 九月,还有一项重要的追赠令昭示天下:皇帝郭威已故的姨母韩氏追封为楚国夫人;已故第四姊追封为福庆长公主。当年顺州之乱,如果没有尚未成年的四姊拼死带着郭威和两个兄弟逃出城去投奔姨母,郭威一定早就死于乱刀之下了;而如果没有姨母的鞠养与庇护,郭威就算逃脱了刀枪,也不可能逃脱饥寒贫病的侵害。这两位亲人,早已逝去多年,丝毫没有享受到他发迹后的荣耀,他能够借以略表心意的,也不过是赠与她们一个风光的虚名而已。 李重进是四姊的儿子,官家追赠四姊,当然也是昭示对于重进的恩宠和抚慰。 从八月到十一月,一系列重要的政军诏令先后发布。 首先是盐禁的改革。其时禁止贩售私盐,在后汉朝,无论私营的斤两多少,一经查获,并处极刑。这是典型的苛法。因为这道禁令对于权贵们几乎没有约束力,比如之前的刘铢,就视禁令如无物,大胆为自己囤积了几屋子的私盐。但是对于许多小民而言,在艰难的世道下,他们为了家小的衣食、为了禁令所滋生出来的利润空间而甘冒奇险。一旦被抓获,自己身死,家小生计也难以维持,往往相继变成饿殍。此番改革,规定盐禁犯五斤以上才处死,而煎制硷盐的,犯一斤以上处死,相比从前,也算是相当宽厚了。 其次是对酒禁的改革。酒禁又称曲禁,往往与盐禁连在一起,合称盐曲之禁。后汉的酒禁也十分严厉,犯私曲者,涓滴皆死。现在改为犯五斤方死,松动了一大步。 再次是牛皮禁的改革。牛皮是极其重要的军事物资,盔甲、盾牌、绞索、轒輼等都少不了它。累朝用兵不息,对于牛皮的需求量巨大,因此在征收和交易牛皮方面的法令尤其严峻,犯私牛皮,一寸抵死。多少人假此峻法之名生事,陷害谋夺他人财产性命;多少人又钻这峻法的空子来为自己谋取利益。因此,朝廷定下新规:今后天下该纳的牛皮数目减去三分之二,剩下那三分之一,按照人户苗亩配定;十顷地缴纳连角牛皮一张,如果是黄牛,缴纳干筋四两,如果是水牛,缴纳干筋半斤;牛马驴骡的皮、筋和角,今后允许民间贸易,只不许带出化外敌境…… 与此同时,军事方面,诏停诸州向中央进贡器械,禁军的器械,改由中央统一制造。其时,兵器的锻造并没有统一的制作处所,各道州府都有自己的作院,每月课造军器,每季向京师纳送一部分为贡。问题是,诸州所贡的器甲品质并不精良,因为诸州常常将劣质器甲上缴充贡,却将优质器甲留作自用。与此同时,因了进贡的名头,诸州每年都要占留不少钱帛甲料,并且顺带向民间征收数倍于供纳的土产;甚至节度使、刺史私造的器甲,也要算在进贡的名义下,数倍取之于民。 取消了诸州进贡军器后,诏改为从诸道中选取工艺精湛的工匠,赴京重组作坊,以备役使。朝廷此令,一举三得:对中央,是以技术力量强化了禁军的实力;对方镇,是釜底抽薪,将最优秀的军工技术人才收归国有;对民众,则大大减轻了额外的负担。经此一革,大周禁军力量得到加强,兵器制造技术也得到了巨大的发展。此是后话。 与此同时,法制方面,敕令民间诉讼程序,先由县州及观察使处理决定,县州及观察使不能决,再听讼于台省;而且但凡有诉,原则上应呈递书牒状纸,即便是请别人写的,也要注明诉讼人的姓名、居处等。这一规定,强调地方官吏必须依凭据断案,减少随意妄行,也遏制了讼棍之类讹诈勒索事件的发生。 九月二十四日,君贵实岁三十一岁。若按照其时人们以虚岁计生的方式,则为三十二岁。 去年,君怜为他贺生行书的白居易《七德舞》仍悬于书房壁上: 七德舞,七德歌,传自武德至元和。元和小臣白居易,观舞听歌知乐意,乐终稽首陈其事。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亡卒遗骸散帛收,饥人卖子分金赎。魏徵梦见子夜泣,张谨哀闻辰日哭。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剪须烧药赐功臣,李绩呜咽思杀身。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则知不独善战善乘时,以心感人人心归。尔来一百九十载,天下至今歌舞之。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无极。岂徒耀神武,岂徒夸圣文。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 今岁,为了平衡君贵的焦躁,君怜用以贺生的,是南朝著名诗人谢朓的《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君贵自与君怜成亲后,得闲常翻君怜的藏书来看,于文章辞赋上广益涉猎,这《入朝曲》也曾深入眼中。此番见君怜以一笔峻拔字体将其铺陈于五尺雪笺之上、绫罗裱褙之中,自然立时便明白了她的安抚体慰之意。 夜深人静,子睡仆息,两人对饮美酒至于微醺,携手星幕之下,忽觉人生要义,更在清明二字。 冬十月。十四日丁酉日。德妃入葬,皇帝废朝一日。 十七日庚子日。滋德殿。枢臣御前会议。王峻、范质、王溥、郑仁诲等在座,李榖因臂伤未愈,仍旧在家办理公事。 有几个重要的人事任免安排在君臣间讨论。 晋州节度使王彦超是跟随官家克难的功臣,在王峻出讨刘崇时,又曾担当晋绛行营马军都虞候。虽说刘崇跑脱,但军功还是有的。众人议论,将他移镇河阳。河阳是个好地方,背倚太行山,面临黄河水,早在周代便立城,足以作为对他的奖励了。 又,前日永兴军奏报,宣徽北院使、知永兴军府事翟光邺卒于任上。宣徽北院使与知永兴军府事都是要职,不宜空悬太久,因此,要尽速选择合适的人去接任。 官家郭威的意思,翟光邺以勋旧兼领两职,倘若一时没有与他相匹的继任者,那么就将这两个职司分开了任命也是可以的。众臣皆以为然。 范质道:“陛下,臣以为,宣徽南院使袁鳷忠顺勤恳,多积军功,可以权知永兴军府事。”翟光邺与袁鳷资历相若,对此,众臣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不过,袁鳷原来的职务是判开封府事,如果外放去知永兴军,该让谁来接替他呢? - - - - - - ------------------------------------------------------- 注:鳷,音支。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08. 革故启新(2) 开封府主官这个位置的正职是开封府尹,也就是帝都的最高行政长官。在前朝隐帝治下,这一职位原本由累朝老臣侯益担任。后来侯益致仕,刘铢权知开封府事,正式的府尹授给了当时的皇弟刘勋。大周建鼎之初,即以袁鳷任权知;官家亲征兖海,改以李穀为权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官家平定兖州,复以袁鳷判开封府事。“判”,是以中央兼地方的意思。 王峻道:“陛下,臣以为,枢密直学士、工部侍郎陈观政务练达、沉毅能断,最适合接替袁鳷判开封府事。” 自从辞官事件之后,王峻说话行事越发骄矜,越发喜欢提拔依附自己的官员,座中枢臣轻易都不敢招惹他。比如今日他举荐的陈观,就素来与他交好。八月份,陈观以枢密直学士、左散骑常侍升为工部侍郎,就是王峻力举而成。现下又以陈观判开封府,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枢臣们都表示了疑虑和反对。“陛下,陈观升迁过快,恐群臣议论,臣以为不妥。”“判开封府事乃要职,陈观年资稍轻,只怕弹压不住。”“陈观行事好观望,但有议论,私下便犹疑不决,恐怕不宜位居帝阙之守。”…… 官家郭威尚未答言,王峻已经微怒:“陈观有什么不好么?你们说的这些都不成其为理由!群臣议论有什么大不了的?换个人不是照样议论?年纪稍轻算什么过错?谁生下来就是耆老?遇事多思多虑就更应该了,倘若他贸然专断,你们又该说他生性浮躁、难当大事了!” 范质道:“王枢密,话不是这么说的。臣属在陛下面前议论人事进退,不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竭忠尽力而已,何用如此意气?” “哼,你们众口一词,胡乱拿人短处,还不许我说么?”王峻冷笑道。 “王枢密,我们并没有胡乱拿人短处。陈观自有他的长处,他任工部侍郎也有两月了,好与不好,陛下自有圣断。”郑仁诲淡淡说罢,向官家看了一眼。 官家郭威不动声色地听着,此时清了清嗓子,举起了一只手:“众位卿家,不必争执了。陈观在工部侍郎任上两月,也为朕办了几件事,能力还是有的。既是王枢密全力所荐,不妨让他到开封府的位置上试试。……袁鳷(&鳷,zhi,一声。)既然要调任,总得有个人接替。陈观是否适任,咱们权他几个月,也就知道了。” 说着,官家郭威换了个更郑重的语气:“此事今日不必再议了。朕还有一事,翟卿一殁,宣徽北院使的位置也空了出来。朕以为,枢密副使郑仁诲端厚谦逊,孜孜接物,可以为宣徽北院使。诸位有什么异议么?” 王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除了郑仁诲外,其他众臣互相交换一个眼神,立即揖道:“臣等没有异议。”“郑公履职宣徽使,甚是妥当。” 郑仁诲便即离座,向上拜道:“微臣叩谢陛下信任眷顾之恩!微臣一定披肝沥胆,夙兴夜寐,以不负陛下厚望!” 官家郭威笑道:“卿的忠心,朕知道了。政事固然要紧,卿等也都要保重身子,可别像李榖似的,病得出不了门,反倒无法替朝廷办事了。” 王峻道:“陛下说的是,臣等都是陛下座前供驱遣的,把自己照管好了,才能替陛下好生奔走。……”说着,他向上一揖,“陛下,臣另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求陛下恩准。” “哦?何事?说说看。”官家郭威含笑问道。 “早前臣奏报过要扩建枢密院,在原来的院子东面新建一片公署。昨日,新署的土木之功已毕。臣以为,枢密院乃全国政军之中枢,枢密新署落成,须得有天子仪仗临幸御鉴,方能显示我大朝枢衡的威风。” 官家郭威欣然道:“好啊。朕在宫里闷得久了,也正想出去逛逛呢。走,今日朕就得闲,咱们今日就去!” 王峻喜道:“臣立刻就让左右为陛下准备仪仗护卫!” 枢密院。日间。 阳光将新署的廓庑厅堂照得熠熠生辉。屋檐上、墙壁上、雕窗上装饰的各种飞禽走兽鲜艳灵动,栩栩如生,仿佛要飞出来护卫大周帝国的开国之君。 官家郭威见枢密院新署堂厅高广,比自己执掌时雄伟了许多;又见构件饰料无不华侈,虽说与自己素日志趣大异,毕竟位当国之枢纽,也是替皇朝光彩了颜面。因此欣然赞道:“好!枢密院新署甚是宏伟气派。拿笔墨来,朕要赐额!” 官家郭威虽说生长军戎,但自少年时期便多识书文,练得一笔好字。当下悬腕挥毫,亲笔御书“帝京枢衡”四字赐作匾额,又令内侍速取内府绢帛数十匹、金珠数十斗,赏赐给枢密使及以下佐官属吏。 王峻大咧咧谢了恩,陪郭威在枢密院各处盘桓良久,不仅遍视新署规造,又特意到旧署中郭威曾经办公与休憩的房厅亭阁中居留。君臣二人饮酒品茗,抚今追昔,尽欢而散。 回到皇宫中已近黄昏。夕阳将满天云层渲染出深红与暗金交融的壮景。官家郭威坐在肩舆上,看见广德殿顶破旧的鸱吻被落日镀上一层金光,显得煞是壮丽。靠着这层光芒的加持,饱经风雨的宫城似乎也勉强可以与王峻的新衙署匹艳了。 他忽然想起了德妃生前跟自己说过的话:“……官家可别再苛刻自己了……” 他的眼中蓦地涌上一层泪水。他苛刻的岂止是自己?他苛刻了她,这么多年他用心为她打造的,不过是一只玉蝉而已;他苛刻了自己的女儿,直到她临薨前才赐给她公主的封号;他也苛刻了自己的儿子,他让他吃尽千般苦,却不让他葆有任何可能惑乱心志的五色之物,甚至连个像样的封号都不肯给他,至今他不过一个郡候,连郡王都不是……。甚至,再往前,对于珍娘、文娘,他也一直是苛刻的。这世上他触手可及的佳物原本甚多,但他除了要她们安心履行各自的人生职责,何尝让她们像普通的大员家眷那样纵情享受过佳物带来的欢悦?身外之物终须还归身外,他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自己或家人稍微享受这一切,他便不能心安理得。 他立即命人传来宫苑使:“朕要在坤宁殿与福宁殿之间别筑一间小殿,以精巧韵雅为上,你等速为朕谋划图纸,待朕阅定,便尽快开工营造。” 坤宁殿是皇后的正居,但他现在没有皇后;福宁殿是德妃的正居,但他现在也没有德妃了。他还有过贵妃、淑妃,有过乐安公主、永宁公主,有过那么多生龙活虎的皇子、皇侄们……他们都活在他的心里。他要为他们造一座新殿,在殿中布置上他们应该会喜爱的各种美好之物。 他要将这间小殿命名为“思存殿”,他要把以前欠他们的一起还。 不日,新殿在逐渐荒凉下来的初冬景象中热腾腾地开工了。 枢密使王峻在入宫奏对之时,发现了官家的这个小秘密。本来,小殿的位置居于内苑,外臣一般难以看到。但王峻是官家宠幸的近臣,原本在大内行走就比旁人自由,再加上现在已经没有了德妃,也不用太在意回避皇帝内眷这档子事了,因此,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之后,王峻就叫内侍领着,去施工现场看了看。 一见之下,王枢密就感到官家做得太过分了。《大宝箴图》和《惟皇诫德赋》不是号称日夜悬挂于滋德殿内殿大柱之上的么?“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夏桀以瑶台琼室为丽,而不悟鸣条南巢之祸”……官家即位不过第二年,怎么就放纵享受起来了?前车之鉴明明摆在那里呢。 于是,当政事奏对完毕,王枢密提到了刚才在内苑所见,严肃地质问道:“陛下宫室已多,为何还要新建?岂不闻,天子当‘守勤守俭,去奢去逸,外无荒禽,内无荒色’……” 官家郭威闻言,神色略变,慢慢看王峻一眼,平静地反问道:“枢密院舍宇也不少,卿却自行兴造扩建,这又是为何呢?” 王峻一愣,面皮顿时有些发红。片刻,惭默而退。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09. 不见长安(1) 十月下旬,李榖因臂伤久拖不愈,不愿因忝居相位招致外间尸位素餐的物议,三次上表请求辞去相位。皇帝郭威坚决不允,并且在诏报中重申了对李榖忠心国事的嘉许,要李榖安心养伤,他原来的位置会一直给他留着,等待他回来。李榖接到诏报,感念万千,热泪盈眶。 十一月,因接近遇难皇属的祭日,官家郭威与枢密使王峻在私下的谈话中偶尔触及这个话题。王峻的家小也是在同一天遇难的,想到丧妻失子的惨痛,王峻悲从中来,在官家面前忍不住放声大哭。官家的心被他悲怆的哭声泡软了,跟他一起老泪纵横。 翌日,天子诏下,追封枢密使王峻的亡妻为赵国夫人。 这个追赠无成章可依、无旧例可循,是官家郭威对王峻的特别恩典。王峻受诏,率妾室仆从祭奠于亡妻灵前,倍感安慰与荣耀。 十一月十五日,澶州节度使皇子荣的奏表呈递于皇帝案前。因本月二十七日乃冬至日,循礼皇帝要在这一天御崇元殿接受百官朝贺,因此,皇子请求入觐,参与朝贺大典。 “陛下,臣以为不妥。”官家尚未开言询问,枢密使王峻已经抢着发表意见,“冬至朝贺,陛下因克行节俭以养福,故诏令不许诸州入朝。诏令已下,倘若单为皇子破例,各地方镇必然以为陛下处事不公,不顾念勋旧老臣颜面,一味偏私……” “……嗯,知道了。”郭威淡淡道。 “那么臣就让枢密院执事回复澶州,依例不允。”王峻追道。 郭威默然片刻,点点头。 澶州镇宁军治。日间。阴霾。 君贵从曹瀚手中接过朝廷的批复,急切打开来看。上面只有四个字:依例不允。字体陌生,肯定不是父皇写的;也没有用朱批,而是替之以枢密院的印章。 “枢密院传递过来的?”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是。”曹瀚小心翼翼地回答。 “哼。”君贵鼻子里冷笑一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他与父皇之间,隔着这个王枢密和他的党羽,竟然三番五次不能见面。当然,他也知道,有时候不见面是出于王峻的阻挠,有时候,却是出于父亲的意思。他分辨得出。比如这一次,显然就是王峻在从中作梗。 父子天伦。天家的父子关系,也许比寻常人家要复杂一些,围绕着他们父子的是不同的人,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地位,也许会避免因他们父子过度靠近而带来的剧烈人事变迁。可是,凡事总得有个度。他王枢密自己也有庶子幸存于世,让他们父子经年累月不能相见试试? 在郭家,君贵从来没有以养子自视。他是幼年时代从柴家正式过继来的,在郭家诸子女中位次居长,父母、继母、小孃待他,以及他待他们,都是这个家庭真正的长子所应有的样子。皇朝初立,他外放到澶州后,一度怀疑过父亲对自己的宠爱是不是衰减了,但是父亲让曹瀚带回的沉香木剑匣解除了他的疑虑。他仍旧是父亲的爱子,是父亲最珍爱的那把宝剑。这个体认,比任何公开的、明白的承诺都更让他踏实心安。 德妃薨逝后,父亲还让郑仁诲带来了口讯,传达了最直接的信号。 “你只需照管好藩镇军政,照管好妻儿……等待时机成熟,爹自会召唤你回到我的身边……” 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在心中,君贵更愿意称呼他为“爹”,而不是稍显疏远的“父亲”,以及更显疏远的“父皇”。他深信,无论有没有那个“皇”字,他们都同属于一个亲密的家族,他们都同属于一个伟大的事业,他们心意相通、骨肉相连。 王枢密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如何么? 只是,父亲对王峻,始终太过容让、太过软弱。这样下去,自己到底要被王峻压制到几时才得舒展襟抱? 腰间箭,匣中剑,已是空惹埃蠹了;时易失,心徒壮,他的手脚,仍旧被羁系在澶州这片小小的皇朝龙兴之地。父亲所着手进行的朝政改革,他潜思细会,心有戚戚,却始终未能稍有置喙,未能居中贡献自己的涓滴力量。 他是真的意难平。 后苑。正房。 君怜正跟朱雀在一起,逗弄着女儿观音。观音已经七个月大了,被唐氏、东方氏、采儿等人合力喂养得胖乎乎的,能够稳稳地坐在榻上玩耍。朱雀经常管她叫“胖观音”。 朱雀将胖观音端端正正摆了个坐姿,然后将一块绢帕塞进她的小胖手里,嘴里娓娓地劝导着:“来,好孩子,这是你的净瓶,还有你的杨柳枝,你拿着它,就这么一挥……” 君怜笑着推朱雀:“你这个榷姨,好生可恶,没事就折腾我们!就不说教她点正经的?” 朱雀正色道:“我教了呀。昨日你没听见我教她叫阿孃?她不肯,反倒是把姨叫了几声,看来我跟她真是有缘。” 君怜笑道:“那是叫你么?明明是她偶然发出的声音罢了。照你这么说,她跟廷献才是有缘呢。那日廷献抱她,她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怎么就发出了一个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叫廷献,廷献……” 朱雀笑道:“这可奇了,廷献这两个字的音,对观音这么点儿大的小家伙来说,挺难发出来的呀,她是怎么做到的?” 君怜道:“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把廷献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像真的听到了纶音佛语一般。后来把承璋也招来了,抢过来抱着她,非要教她说承璋,承璋……” 朱雀道:“想来没有成功。承璋这两个字,也不好发音。” “是没有成功,还吃了唐妈妈一顿数落。”两个人想着唐妈妈素日管教承璋的样子,不禁相视而乐。朱雀便揶揄道:“这个唐妈妈,自己的闺女嫁了不管,倒把承璋管得像亲儿子似的!”君怜也不接腔,只是一笑。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10. 不见长安(2) 正闲聊着,君贵走进屋来。君怜忙指着君贵对观音说:“观音,叫爹爹。爹爹……”观音见了君贵,欢喜地挥舞着绢帕,嘴里啊啊叫唤起来。君贵便走到榻边抱起她,问君怜:“观音吃了不曾?” 君怜道:“才睡醒,适才乳母喂了奶,她们说少时再喂些蒸果肉羹。” 君贵点点头,又转向朱雀:“榷娘今日又教了观音些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对着她念了半天驱邪除病咒,把她的打呃给治好了。”朱雀道。 “真的?”君贵惊讶道。 “这有什么好新鲜的?念完咒,我顺便给她喝了点热水。”朱雀一本正经地说。 君怜拿手捂着嘴偷笑起来。朱雀站起身:“你们说话吧,我回去再找找看还有什么管用的咒语没有,下次遇到了好再替她治疗。”说罢,就如以往每次一样,她也不待两人回答,便径自出门离去。 君怜咯咯笑出声来,顺势伏到榻中软垫上。君贵被她的笑意所感染,又待笑,又不甘心,奇道:“有什么好笑的,何至于此?” 君怜忍住了笑:“听闻有句话叫做‘一物降一物’,恕我驽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哥哥明白不明白?” 君贵知道君怜又借朱雀奚落自己,可想想竟无从还击,只得轻哼一声,无可奈何转向观音道:“闺女,你看看你阿孃,什么样子!” 君怜笑道:“我笑的是,我竟不知,朱雀大师除了会算命打卦、采药炼丹这类江湖奇术之外,居然还专门会降人。任凭在外间多厉害的角色,到了她跟前竟然都没了脾气!依我看,她才该改叫观音呢,降妖伏魔,所向披靡……” 听到这里,君贵急忙拿手捂住了观音的耳朵:“嘘,听不得,听不得。好好的闺女,别叫你们给带坏了。观音是我的,才不跟你们家朱雀换呢。” 观音不耐烦被爹爹捂住耳朵,左右摇晃着脑袋挣脱了束缚,忽然嘟囔了一声:“爹……爹……” 君贵登时愣住了。 “……君怜……你听到了么?” 君怜收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他:“……听到了。” “她是在叫我,对吧?” “嗯,是……” “……” “这是怎么了,哥哥……” “没怎么,只是……高兴。” 君怜将观音手中的巾帕抽出来,靠近君贵,温柔地替他擦去不小心滑下来的两行浅泪。 正屋里的亲子时光持续了一刻钟。这是难得的、没有外人在场的一刻钟。 乳子的馨香弥漫,夫妻相依,万物静谧。 未几,东方氏进来,说要将观音抱到暖阁喂些蒸果肉羹吃,君怜便让她们去了。因皇孙女幼小,为了平安好养活,君贵和君怜要全家上下都以小名“观音”呼之,而不必刻意尊称姐儿、小姐儿、皇孙女之类。有时候,君贵夫妻也呼之为音儿、瑽儿。 观音离开后,屋里就剩下夫妻两个人。 君怜这才想起来问:“哥哥怎么今日又提早回来了?”君贵也才想起来答:“不为早些回来,是为了有事跟你说。” “好,什么事?我听着呢。” “我请求入觐的奏表又被驳回了。” “枢密院驳的?” “嗯。” 君怜淡淡一笑:“那么,哥哥,咱们就耐心些,把眼下的事做好,继续等待吧。” “还等?”君贵苦笑道,“你知道吗,近日我老是反复做同一个梦……” “嗯?什么梦?” “我总是梦见我来到一条河边……应该就是同一条河……也许是黄河……,可是,却没有浮桥,没有船筏,没有艄翁,什么都没有,一片荒凉,我无论如何也不得渡过……” 君怜顿了片刻,方笑道:“哥哥,李太白也反复做过同一个梦呢。” “什么梦?”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他梦见自己乘着船,去到了太阳之侧。……哥哥再读读李太白,兴许做的梦就不同了。” 君贵知她曲意安慰自己,不由苦笑道:“若论寻章摘句,我自然说不过你。不过那****翻你的书,看到两句诗,颇有戚戚。你若不嫌我驽钝,就给解解?” “哥哥居然学会拿诗句来考校我了?好呀,请说。”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你倒是说说,当此之时,这把剑又该如何是好?” 君贵所引的,是当时流传的一首教坊曲的曲词:“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支金花箭。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君怜略一垂目,便抬眼笑道:“这有何难?那最后不是还有两句么?‘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这说的岂不就是哥哥?哥哥渴望建立功勋,眼巴巴望了这么两年,就和那把龙泉剑是一样的。” “然后呢?” “……‘后见君王面’。” 君贵叹口气,自嘲地一笑:“你说得对。也许……是我太急躁了。” “也不是。”君怜摇头沉吟道,“‘匣中宝剑作雷吼,神物那得终摧藏。’既然是宝剑,岂能久置匣中?哪怕那剑匣是沉香木做的。……哥哥,依我看,咱们还是要循礼继续上表,请求入觐。” 君贵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欣然道:“嗯。宝剑长鸣,声震苍穹,浮云驱尽,便见长安。” 十二月十五丁酉日,君贵为德妃的服丧期正式结束。天子诏下,皇子澶州节度使荣落起复,加同平章事,检校太傅。因为他之前恢复视事属于夺情起复,此番正式服阙,故有落起复之说。历朝旧例,藩主落起复,如果之前已经是一品阶的,就给予加爵,如果不是一品阶的,就加阶,以示朝廷对藩主丧亲之痛的抚慰。君贵原先为检校太保,因此便升一位为检校太傅,并恩加同平章事这一使相之衔。 领受进位诏书的次日,澶州节度使皇子荣上表感谢父皇的恩典,并请求在来年元日朝觐。 意料之内的,他再次遭到了拒绝。 君贵与君怜便在方镇的年节例贡之外,又差林远等送去一大堆澶州风物,以为皇子阖家敬献给父皇的贺岁私礼。父皇赏赐给他们三人的年节礼物,则是两大一小三串火红的东海珊瑚珠串。 这些亲族之间的馈礼往来,总是王枢密管不着的了。 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 坐到四更后,身添一岁来。 广顺三年的新岁钟声,就在这样微妙的僵持局面中,远远地响了起来。 - - - - - - - -------------------------- - - - - - 注: 章节末所引的两句描写除夕的诗,第一联出自唐李世民《除夜》:“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冬尽今宵促,年开明日长。冰消出镜水,梅散入风香。对此欢终宴,倾壶待曙光。” 第二联出自唐代僧人尚颜《栖蟾诗》:“九冬三十夜,寒与暖分开。坐到四更后,身添一岁来。鱼灯延腊火,兽炭化春灰。青帝今应老,迎新见几回。” 咏除夕夜的诗,先引以一帝,再继以一僧,繁华之中复见空寂……原谅我,人家就是这么任性啊。呵。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11. 弦喑九烛(1)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广顺三年的元日是个壬子日,天空还算晴朗。皇帝郭威在这一天服冕旒,御崇元殿接受百官朝贺,之后,又去太平宫问候了李太后的起居。 李太后早就吃起了长斋。前皇弟刘勋病体仍旧支离,御医得了官家的命令,隔三差五过去看视,故此一直保养拖延着,也不见得立时就会怎样。 郭威在李太后那里居停的时间不长。自从德妃去世后,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彼此都有非常浓厚的伤感,话反而说不了几句。 官家郭威如礼向李太后跪拜告辞时,太后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作答。郭威疑惑地抬眼看着太后,太后勉强一笑:“官家,还是再纳个人在身边吧,到底体己些。你的年纪……也不小了。” 郭威也勉强一笑:“太后,臣身边有的是人伺候。” 太后不再劝,只点点头。郭威便再拜辞出。 坐到肩舆上,他的心情变得低落。虽说破了春,天气却寒冷,他的脖颈和肩背处都发僵。风像刀子一样刮到脸上,他将厚毡大氅的貂领竖起来抵挡。这件大氅还是克难之战时,裕娘亲手制备了,遣曹瀚替他送到军中的。最冷的时候,他就叫人拿出来披裹上,感觉其中犹存裕娘的体温。 皇宫大内空旷而荒凉,除了他的仪仗一行,极目远处也见不到一个活人。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回到滋德殿外,内侍替他打起厚厚的丝绵门帘。他迈步进去,一阵和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咸阳县君彤云和清河县君仙草等人早行了礼,赶上来事奉:“官家,今日又是大朝,又去了太平宫,实在劳累了,快坐下来喝杯热茶吧。” 郭威点点头,由她们帮着脱了大氅,一面往内走,一面问:“彤云,你点了火盆?” “是。虽说官家不喜过热,可是臣妾想着,今日天寒,又好歹是元日,还是该红红火火,取个吉利。”彤云柔和地答道。 郭威的心一酸。红红火火,取个吉利,这是旧日府邸中每到年关时都会挂在文娘裕娘她们口中的话,想是早已作为信条嵌入了婢仆们的心中,因而此时才会如此顺畅地说出来。可是,说出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岂不更加令人伤感? 大概是又老了一岁的缘故,他发现自己近来意志有了软弱的迹象。光阴如梭,年矢每催。想做的事情还那么多,一大半连头都没有开,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自己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是一棵参天巨树,他的养分原本来自家族的滋养。 也许太后说得对,他的心,没有体己的人来慰藉,容易枯萎。 “官家,是不是脖颈又觉得僵了?臣妾备下了热敷的药袋。”清河县君仙草关切地问道。 “好,敷吧。”他说着,在其他宫人的搀扶下,疲惫地趴到了床上。 彤云,仙草……,这些都是好孩子,在家里服役十来年,现在又跟着入宫做了宫官。他已经用内职封诰犒赏了她们的忠诚。他反复思量过,发现自己无意也无力再与她们发生情感纠缠。迄今为止,凡是他的女人,都会比他先走,他不是无情的人,他再也经受不起了。 还是维持现状吧。 “官家,官家,”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们唤他,“皮肤已经敷红了,想来热热的药气已经透进去了,官家可感觉好些?” “嗯。” “那么官家喝点润肺汤吧?刘医正新开的方子熬制的,他嘱我们,每次为官家热敷过之后,就喝一碗。”彤云柔声道。仙草又像哄小孩似的追加了一句:“不苦,是甜的。” “好。”他笑了起来。她们也学会了裕娘待他那种贴骨贴肉的琐碎。 他接过汤碗喝了两口,却不小心呛到了,引发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彤云和仙草连忙上来替他拍背。 官家郭威的这场咳嗽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原本是由呛到汤水引起的,后来却诱发了肺部的宿疾,咳得满脸通红也止不住,还造成了憋气的症状。所有的宫人和内侍都吓得手忙脚乱,彤云和仙草一迭声让人去传御医。官家郭威痛苦地伏在御榻上,勉力抑制着不听话的病理反应,直到咳出了满脸的泪水。 在这一片混乱中,彤云仿佛听到官家喉咙的嘶鸣中混合了一声悲伤的呼唤:“……君……贵……” 君贵。 澶州军治。后苑。春寒料峭。 因有了观音,家中各处房间的火盆都烧得旺旺的。冬令中,观音无法在室外玩耍,便常闹着要人抱到各间房里转圈圈。 此时,东方氏正在厨下为观音准备今日的第四顿食物—天知道她一天要吃多少顿,反正在君怜和朱雀的眼中,观音只要醒着,似乎一天到晚都在被喂食。君怜有一次对唐妈妈说:“何必老哄着她吃?她明明不想吃了。以后让她爱吃就吃,不必逼她。”没想到唐妈妈不依,振振有词地说:“那可不行!姐儿你小时候就是不爱吃,我由着姐儿的性子来,结果弄得现在身子骨不壮实!逢着换季、出汗、吹风、劳累……,稍不留心就招了外邪,一年总要小灾小病闹几场才算完。现下我可不能再让人这么着带观音了。姐儿,你听妈妈的,小孩儿们,多吃点没坏处!” 君怜正在想辞反驳,朱雀却冲她坏笑一下。君怜顿时泄了气,只得咽回已到嘴边的话,胡乱含混过去。下次再看见她们追着观音喂食,君怜索性托着腮将自己的脸转到一旁,眼不见心不烦。 倒是君贵有一次也看不过去了,问她:“怎么她们每日喂观音吃那么多?你不管管?”君怜挑着眉毛一笑:“我等着观音自己造反呢。”“怎么?”“我记得,我六妹君若小时候,特别不爱吃饭,她乳母就老这么追着她喂。后来突然有一天,君若发脾气把碗给推到地下了,她阿孃生了气,要大家都别理她,饿着她……”“然后呢?”“然后人家饿透了,自己就乖乖吃去了,吃了好多。后来,她在吃饭的问题上就好多了。”“那你何不现在就让大家都别理观音,让她也饿透了?”“着什么急呀?你现在跟她们说这个道理,她们也听不进耳朵里,背着我照样追着喂。”“你是想等着她们自己明白?”“嗯。”“这……这得猴年马月啊?”“急什么呢?别忘了观音会长大呀,她自己有主意,自己会说的。”“天哪,你还真有耐心。”“也不需要太多耐心吧?我看着,观音的性子倒更像你,也许很快就会急了……”“……” 两口子间的这番讨论以君怜的忍俊不禁和君贵的哑口无语结束,随后不了了之。 此时,观音正由廷献带着,在朱雀的房中玩耍。廷献是被唐妈妈临时抓的差。唐妈妈原本想让他去帮着烘烤底下人刚替观音洗好的衣物,一转念又嫌小子们干活不细致,怕烘不透穿了反而招病,索性让他看一会儿观音,自己去各处巡视监督。廷献也乐得接这差使。要知道,这当儿承璋可是在厨下帮着劈柴呢,要是拿照看观音的活儿跟承璋换,承璋可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观音还不会独立行走,但已经很喜欢被人扶着四处攀爬,尤其是往大人们宽敞的卧榻上爬。朱雀便将卧榻让给她,自己与君怜坐到窗边椅子上,一起研究蔡邕的《琴操》。《琴操》记述了许多古琴曲的来源和流传经历,是朱雀上次出游时从高师父那里得来的,一直都没有看。今日想到了,就叫五两翻出来,与君怜一人一卷,当故事来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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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注:王摩诘,即王维。 - - - ----------------- 【廷献主题-少年】 一身能擘两雕弧, 虏骑千群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 纷纷射杀五单于。 (出自王维《少年行》其四)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廷献主题】随文随兴更新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13. 丹墀希进(1) 正月十六,元宵已过。中书省。政事堂。 今岁的科举选士之事临近尾声,新科进士榜单已出,及第众人将在今日经中书省判定过后,再呈报给皇帝待敕。目下权知贡举的,是户部侍郎赵上交。 赵上交是累朝旧臣,在后汉隐帝治下就做过户部侍郎,还拜过御史中丞,专门负责弹举官员,行监察之责,在任上有过不阿谀、不避忌的名声。后来转做秘书监。那年冯道去徐州迎接汉隐帝的嗣君河东世子刘赟,赵上交就以秘书监身份做他的副官同行。冯道和赵上交,都是李太后和当时的枢密使郭威议定派出的,可见朝廷对他还是颇为看重的。 大周皇朝建鼎后,赵上交以秘书监拜礼部侍郎。常例,贡试多由礼部侍郎主管。赵上交便考察贡试章程办法,向皇帝郭威上疏申明条制,列出了改革考试科目的具体条款,帮助朝廷擢取到了梁周翰、董淳等人才,皇帝郭威甚是嘉许。去年八月,赵上交从礼部侍郎转户部侍郎,位置更具实权,也算是朝廷对他用心贡举改革的报偿。因为他熟悉贡试条例,于制度上又多有创见,官家郭威便命他以户部侍郎之职仍旧权知贡举。 今年开试前,赵上交又上疏,请求将考试进士的科目中去掉帖经二十帖和对义五通,而在诗赋各一首之外,别试杂文两首、试策一道。这项举措,旨在去除贡试文章中的浮华成分,而向资国、实用方向引导。这道奏疏很符合皇帝郭威的追求和风格,于是下诏从之。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广顺三年皇朝的第一件大事—青年文官人才的选拔和储备—就将如期收尾了。 王峻执掌枢密院,权位在中书省之上,判定的日子便是由他决定的。 此时,枢密院正副两使、中书省、门下省诸相、诸执事官等都齐聚政事厅内,等待过堂。 亲事官在堂下告进,赵上交微笑道:“将他们领进来。”未几,一队素衣青年士子便排做一行鱼贯入内,在堂下向诸长官行礼。 礼毕起身,依序各自唱名,自报家门。待这十几个青年报完姓名,赵上交正要开口,忽听得主座上的王枢密冷笑一声,厉声道:“科举选士,是为朝廷选拔可用之才,将来是要将他们派遣到全国各地,代表朝廷执行政令的!赵侍郎,瞧瞧你们选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身形卑琐、形容不整的歪瓜裂枣,也好意思混在进士里头滥竽充数么?今岁选士不公,必须要重新考试!” 此言一出,堂上众官尽皆神色大变。 选进士不是选美,重在才学,岂能要求个个貌如潘安?才如宋玉就够了嘛。何况,今日堂下所站的青年士子们,也没有谁的长相特别让人不能忍受,最多不过是有人身材矮短些,有人习惯性地佝着背,有人脸上痘痕多些,有人五官搭配得差一些……,这些都无伤大雅。选士事关国政之大体,王枢密何必在外貌上吹毛求疵呢? 十天以前。枢密院。 新权知贡举、户部侍郎赵上交谒见枢密使王峻。 赵上交汇报了今年开科取士的大势,应王枢密要求,还对众多士子的情况进行了大致点评。王枢密大大咧咧听着,待赵侍郎说完了,他点点头:“开科取士,为国纳贤,马虎不得。适才赵侍郎提到的士子中,有几个鄙人曾经听说过,想来此番会有优异表现。鄙人还听闻相州有个童生叫刘子乔的,经义诗赋俱佳,此番,赵侍郎不妨好生留意一下他的应试文章……”赵上交一一答应了。 数日后,考试完毕,录中的进士名单呈上来,刘子乔并不在其中。 王峻是相州人,刘子乔是他乡梓旧友之子。他得旧友再三托付,拍胸脯打过包票-没想到,这个赵上交,如此不上道! 谁没有几个需要照顾的特殊故旧关系呢?偏这赵侍郎就是孤身只影活在空气中的么?敢不卖他王枢密的面子,是以为自己在皇帝跟前的面子,会比王枢密更大么?是以为自己做过几天御史台的职务,就真的可以变成铁面人了?是以为自己这么铁面就是在秉公选士、就真的可以名垂青史? 哼哼,太幼稚了,太可笑了。 “今岁选士不公,务必覆试!”政事堂上,王峻毫不容情地强调着。 诸相如郑仁诲等,纷纷起身劝解:“王枢密,王枢密!选士大事经各司连日多方筹划安排,已经进行到这一步,陛下正等着呢,事到临头,这名单是必定来不及改移了……”“何况,陛下尚未御览,未知圣意如何。倘若真有士子的应试文章不合圣意,待陛下敕下,再让贡院重新安排考试,也不算晚。”…… 王峻愈发恼怒,并不理会众人的劝解,愈发大声斥责赵上交。政事堂外的一众属吏都吓得偷眼互视,一声不敢吭。最后,座中诸相加起来也没有拗过王枢密,所有的青年士子都被带了下去。今日的过堂,就算白过了。 王峻气乎乎回了枢密院。 赵上交虽说在前朝做过监察御史,毕竟不是铜心铁肺,何况他现下是户部侍郎,管着全国的钱粮,更是一个需要不断与各部司妥协的位置。因此王枢密一走,他也坐不住了。提心吊胆了半天,他又亲赴枢密院,去向王枢密检讨工作的失误。王峻正在院中饮酒,见赵上交前来服软,便邀他一起对酌,两人各怀心事,皮笑肉不笑地喝了一顿方罢。 次日,枢密使王峻在枢机会议上向皇帝郭威奏报赵上交知贡举不公,请求致之以法。郭威沉默着,没有立刻答言。 “陛下,兹事体大,贡举乃为朝廷选拔人才的良途,他赵上交占据着这个位置,不说为国忠心尽职,却结党营私,培植私人。陛下,朝廷绝不能纵容他这种欺君之举!”王峻强调道。 片刻,郭威微微颔首道:“知道了。” “那么陛下,臣就尽速派人将赵上交拿了,交法司审核议罪。” 郭威轻轻叹了口气:“王枢密,法办朝廷大员,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行。” “证据好说,臣这就派人去查。臣早就听人举报过他的不法行为了!” 郭威闭目,良久,微微点了下头。 数日之后。 工部奏报,黄河春汛期即将到来,河堤使用年久,往年都是随漏随堵,勉强应付,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工部请求趁着目前开了春却尚未进入播种季节的时机,广泛征发民夫,对河堤进行大修。 河患一直是历朝历代的大烦恼。皇帝郭威听了奏报,立即批准,准备择人挂帅监督实行。枢密使王峻自请担当监修河堤之职,为官家分忧。 官家郭威犹豫了片刻。倘若所有的大功劳都是枢密使去摘取的,不仅别的官员无法累积资历进阶,而且,自己还得再给他加官进爵才行。国朝不过建鼎两年,王峻已经挂完了尚书、门下两省的主事官职,还是同平章事,又监修国史,最重要的枢职也掌握在他手里,再加封,就只能往尚书令、中书令、侍中上加职,或者往检校太尉、检校太师上加衔,或者往特进、开府仪同三司上加品阶,或者往柱国、上柱国上加勋,或者往郡侯、郡公、国公、郡王上加爵了……。五代制度乱,君主为了笼络权臣,可以封异姓为王,像符彦卿、安审琦、李彝兴、高保融等就是郡王;而耆老如高行周者,甚至在后汉朝就生封了国王(齐王),入本朝薨逝后又进位秦王,宠极人臣。 王峻本人,一定是希望尽快地爬完人臣的这些台阶的。可是,他一骑绝尘,让别的臣工如何心服?如果他们无论如何争取功勋也难以望其项背,无论如何卖力都永远要被他踩在脚下恣意蹂躏,他们又怎么可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为朝廷尽忠? “陛下,”王峻见官家犹豫,忙坚持奏道,“臣恳请陛下派遣臣去监督修堤,此工程所需协调之事甚多,能够征用民力的工期有限,只有臣亲自出马,才能尽速筹措好各方人财物,抢在春耕启动前竣工。” 官家郭威默然半晌,终于点了头:“好,卿既然主动请缨,朕就下诏,着卿主理此事吧。” 王峻受诏,立即发布公文征发民夫,又组织工部规划修堤大计,并亲赴黄河前线视察监督…… 一场黄河边的的民事战役轰轰烈烈拉开了架势。 澶州衙署。刺史理政室。 王朴将属吏新送达的朝报呈交给君贵。君贵迅速翻看:“……诏命枢密使王峻检校修整河堤,兴利土功,即日启动……” 君贵抬起头看着王朴:“这么说,王峻这些日子都会在黄河边巡查,不在京师咯?” 王朴点头:“对!” - - - - - - 注:五代时,官员的头衔一大堆,什么官职、荣衔、品阶、勋转……繁琐极了。王峻的那些头衔,也无法一一为大家解释,所以就在正文中大概提了一下,让大家了解王枢密往后的职业生涯发展还有哪些可能而已。就好比马里奥大叔闯关,前面还有几块金币、几朵蘑菇呀?……大致看个攻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14. 丹墀希进(2) 两个人的眼神里都有一点兴奋,一点期待。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再次请求入觐的好机会到来了。 “王掌记,你立刻拟表……”君贵刚开了个头,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能公开上表,王峻在京中耳目甚多……” “要不然……太傅差曹瀚跑一趟,面见陛下请求朝阙如何?” “……也不好。曹瀚必定是去找郑仁诲的路子,可是郑仁诲是枢密副使,他的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王峻一党的眼睛?” “曹瀚也可以去找李都帅和张驸马-咳,这两位周围,肯定也少不了王峻的眼线……” “算了,还是启动谍线吧。”君贵沉吟道,“我让澶州的密谍去联络田重霸,这条线是安全的。” 镇宁军治。后苑。客堂。 君怜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一面翻看《无量寿经》,一面瞧着朱雀制药。朱雀正在制的是蜜丸,因为所需的家什甚多,药臼、捣杵、铜锅、石灶、甑子、筛子、碗碟、签勺……,自己的东厢房铺排不开,因此叫仆从在宽敞的客堂搭了大桌案,好从容制来。 四五样药粉已经舂细磨好,朱雀正在点了炭火的小石炉上,以一口小铁锅炼制蜂蜜。未几,中蜜炼成,朱雀开始一面用木勺缓缓搅弄着,一面将中蜜倒入盛有药粉的铜盆里去。 “这次我的方子里,将黄精又加了两分,”朱雀对君怜说,“上次你吃了一个月,不是说感觉还好么?我反复查证过,黄精的量,多加些倒也无妨,总之对你是大有裨益的。” 君怜无奈地笑道:“怎么你就认定了我非得服食药丸不可呢?上次勉强服了一个月,好容易才吃光的。要不你替自己制一些吧,就别再让我吃了。” “难不成你也跟观音一样,死活不肯被别人逼着吃东西?”朱雀嘲笑道。 “我又没生病……” “哼,我不是替你治病,我是还要拿你试药。想我朱雀大师的医术,总得有个去处来落实吧?” “那就吃十天成不成?-最多半个月,成不成?” 听了君怜近乎央求的话,朱雀不禁笑了:“十天半个月?这么短的日子能见出什么成效?”说着,她忽然眼睛一亮:“对了,目下已经开了春,我估摸着,再过十天半个月的,高师父就该遣人来问我要不要进山了。上次你说过的,待生产完、调养好,就将观音交给她们,跟我一起出门去透口气。……怎么样,这次总没有什么会羁绊着你的了吧?” 药粉与中蜜已经充分地搅合均匀了,朱雀再次取水净了手,拍些胡麻油,开始团捏药丸。 “嗯……让我想想……”君怜思索道,“观音这里,倒的确可以脱手。我看唐妈妈跟东方两个人将她照顾得挺尽责,便是我不在家期间,她们也未必敢使劲喂她吃东西了。”朱雀会心一笑。 “……君贵这边,政务有王朴,军事有曹瀚等人辅佐,倒也不用操心。至于京师那边……”君怜的眉头微微蹙起,现在最难以捉摸的就是京师的动静。君贵一直在期待京师的召唤,新春伊始,谁知道父皇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新的诏命下来呢? “京师那边有什么好担心的?”朱雀道,“你跟着我出去,不过两旬个把月工夫,必定惦记这个、惦记那个,吵着要回来。到那时咱们就回来呗。你想想,在这里两年都过了,什么事都没有,难道偏偏咱们出去这二十来天,就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发生么?” “说的也是。”君怜笑道,“我没那么重要,便是有什么动静,我也难得出上力。就依着你,咱们同去拜拜山、看看水,开阔开阔胸襟,也不枉了这如诗的江山、如水的流年……” 朱雀喜道:“是这个话。那咱们就说好了!” 正说着,君贵走进屋来。见了铺排着的这一片药具,不禁笑道:“榷娘这是在做什么?” 朱雀因与君怜敲定了出行之事,心情大好,破例举起手中的药丸对君贵微笑道:“我在替你娘子制蜜丸呢。”君贵很少得她这般亲切相待,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一时也不知缘由,只得笑道:“榷娘的制药术越发高妙了,连蜜丸都制得了,不简单。” 君怜见他行色匆匆,便问道:“怎么了哥哥,找我有事么?” “嗯。”君贵点头,虽说议论军政大事,也并不避开朱雀,“适才看到朝报,王峻受诏检校黄河修堤工程去了。这次的朝报来得迟,算来王峻已经去了将近十日。虽然工地离京师不远,毕竟不在中枢。我与王朴商议过,决定派密谍入京联络田重霸,暗地向父皇请求入觐。……你的意下如何?” “好啊,”君怜点头道,“这是一个好机会。王枢密监修河堤,不会老在外面呆着,顶多也就是十天半月的时间,巡视完了,就该往回转了。事机稍纵即逝,哥哥应当立即将人派出去才是。” “嗯。我就是等与你商议过之后,立马就要派的。” 这当儿朱雀一手拿起一颗蜜丸,笑道:“我做好了,你们俩要不要一人尝一颗?”君怜与君贵互看一眼,不知如何回答。朱雀鼓励道:“尝尝吧,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做好的。养生丸,甜的,可好吃呢。” 君贵虽不知道朱雀的兴致从何而来,但毕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欣然接过来咬了一口。君怜老大不乐意地接过另一颗,放到鼻子边闻了闻。 “要吃下去!光靠闻,是养不了生的。”朱雀揶揄道。 君怜忽然现出一个难受的表情,又勉力忍住。 “没有那么难闻吧?何至如此?”朱雀不满道。君贵起了疑心:“君怜,你怎么啦?” “我……我……”君怜说着,猛地抄起几案上的绢帕捂住嘴,皱紧了眉头。 “翚娘?”“君怜!” 很快,君怜的表情缓和过来。她从嘴边移走绢帕,看着君贵,缓缓眨巴了两下眼睛。朱雀皱着眉头看着他俩。 “君怜,你……你是不是……”君贵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惊喜。 君怜微笑着点点头。 朱雀的脸色一沉:“翚娘,你怎么了?” “我……我怕是有喜了。”君怜不知为何有点不好意思,轻声回答道。 朱雀顿时面沉如水。君怜复又看向君贵,两人顾自交流着喜出望外的眼神。 默然片刻,朱雀终于向君怜发作:“这才消停多久,你就又有喜了?!翚娘,你是专门用来生孩子的么?”她转向君贵,冷嘲的话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口:“大皇子,你就不能让她休息休息,将身子调养好了再生么?” 君贵伸手搂住了君怜,理直气壮地反驳朱雀:“我们这是为国孕孙,何错之有?” 朱雀眼看说好的同游之旅又要泡汤,气得冷笑道:“哼,好个为国孕孙!我说不过你们。也罢,你们孕你们的,我走我的!”说罢,她也不再理会一屋子的制药工具,气恼地拂袖而去。 “榷娘!”君怜在她背后叫了一声。君贵莫名其妙看着君怜:“朱雀这是怎么了?咱们添个孩儿,她应该替咱们高兴才是啊。” 君怜叹了口气:“她呀,原本是想拉我一起出去游山玩水的……” 君贵恍然,点点头:“你有了身子,肯定是不能出门了。”继而,他抬高了语气:“这回我更得加紧请求入觐了。我要将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父皇知晓。” 他走到客堂门口,欢欣地大声道:“来人,去将吴医正请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15. 父子君臣(1) 黄昏。大内。滋德殿。 皇帝郭威坐在书案前看奏疏。新春伊始,臣属所上的奏疏以歌颂天子恩德和问候请安的内容居多。对这类奏疏,郭威只是扫一眼、淡淡一笑,就放到旁边。不过也有不少论事的奏疏,尤其关于地方政务得失的,他便看得特别仔细。 彤云和仙草等默默陪在近处,不时替他添换滚热的汤水、剪剪灯花。 “提醒得好!”忽然,官家郭威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将一张奏表拿在手心里拍打拍打,脸上露出了笑容,“朕早有此意!”他转向立在身侧的彤云,“这个什么牛租,不讲理得很,早就该废了。朕在民间的时候就知道,不知有多少恶吏拿此事来害人,哼!-彤云,你家人也在乡里务农,听说过牛租这回事没有?” 彤云脸色一变,低头道:“听……听说过。” 所谓牛租,是其时一项特别的税收条目。朱温(后来的后梁太祖)当年攻打淮南时,抢回了数以千、万计的耕牛。他把耕牛租借给本国东南诸郡的百姓,同时向他们收取沉重的租税。如今六十余年过去了,当年抢回来的那批牛,早变作了牛鬼,可是这项租子,还在没完没了地收下去。因为官府说了,牛也可能下犊子啊。 郭威笑道:“朕从此将它废了,再不让它祸害百姓,如何?” 彤云的眼中忽然充满了泪水。她整顿衣衫,跪地向郭威叩首道:“若果真如此,臣妾要替父老乡亲、替天下农夫农妇感谢官家的恩德!” 彤云的这个反应出乎官家郭威的意料,他疑惑道:“怎么?” 彤云垂泪道:“回官家的话,当年,臣妾家里就是因为再也交不起这个牛租,才把臣妾卖给人牙经纪的。……自然,最终能够卖到官家府上服役,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报,臣妾感激不尽;可是,天下不知还有多少人家的幼年儿女,就因为这可恶的牛租而被迫与父母分离,或遭打杀,或辗转天涯,最终过早凄凉地结束掉生命……” 郭威默然片刻,长叹一口气:“唉,彤云,朕应该早些废掉它的。以后再有这种事,你,还有仙草,你们要早些提醒朕才是啊。” 彤云与仙草忙依礼应诺。 这一年闰在正月。 广顺三年闰正月十四日。日间。大内。滋德殿。 田重霸将皇子荣请求入觐的手书跪呈于皇帝郭威座前。 皇帝看罢儿子的家信,略一思索,便低声对田重霸说道:“你即刻去到澶州,传朕口谕,命皇子荣立时入京,待明日朕散了早朝后,到滋德殿见朕。” 闰正月十四日。夜。澶州镇宁军治后苑。客堂。 田重霸向皇子传达皇帝口谕。皇子跪受已毕,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闰正月十四日。深夜。澶州通往汴京的官道。 暗沉沉的大路上,几个光点由远及近,一晃,再由近及远。人与马的影子倏忽如电。光点是御马者手中所擎的火炬。马蹄声疾。 闰正月十五日。晨。大内。 几只飞鸟掠过御殿的黄绿琉璃瓦,在空中盘旋两圈,落回庑出来,请爹指点。……儿子以为,皇朝新立,军事安全当为第一要务,所以平慕容、讨河东,都是为了稳固既有基业,平息纷争,阻断藩镇妄念;而一旦四野初定,就要转向民生养息……两百年的战乱,皇朝境内满目疮痍,民力惟艰,良田荒芜,所以爹下诏招抚流亡,奖励耕殖;……另一方面,苍生虽然困窘至此,豪强们却大肆掠夺聚敛,恣意剥削,所以爹厉行节俭,又下诏禁止地方利用羡余扰民,这是以天子垂范臣僚,带头返利于民。一开源,一节流,则皇朝肌体可望恢复,中原重获生机,也可以期待…… “不过,因战事连年,生民死亡过多,便是再三劝勉农事,一时也难以获得足够的劳力。那年平定三藩后,据儿子所知,由寺院僧侣敛聚起来的骸骨,就达二十万之数,这还只是河中一带的数字。儿子在澶州,曾数次征发民夫修城治河,王朴、张美等绞尽脑汁,也常常难以征集到应有的人数…… “与此同时,寺院却占有大量农田和人口。庙田的出产不纳税,出家的僧尼不事生产、不服徭役。……不少庶民看到天下有如此好事,纷纷谋求藏身伽蓝。对于地方豪强而言,既然修寺盖庙是一桩大大有利可图的生意,便乐得为之提供钱财资助。于是,没有朝廷发放的度牒,也敢私下度人;一间庙装不下,便易地再起新宇。……儿子在澶州,就取缔过两家未经朝廷注册在籍的新庙。庙中私度的僧尼,不过是为一口饭吃,哪里谈得上什么修行。甚至,儿子还亲眼见过作奸犯科者隐匿于庙宇,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佛法的信徒…… “此外,国中法度也显得混乱。目今法令多因循前朝,但执行起来,各地、各部司又号令不一。同一桩事,常常有不同的人拿着不同条款来互相批驳,最后只能靠主官自行研判,难免顾此失彼,恣意妄断。儿子手下的王赞,判冤决狱,辨析引据律令,算是十分中肯的了,仍旧不免为乱法所困扰。倘若其它州郡的执事做不到王赞这样呢?倘若有人故意利用律令的漏洞和冲突来营私牟利呢?…… “再说中国故地。河东、江南、西蜀、岭南、幽燕……大片的土地与生民割裂在外,尚未纳入皇朝治下,倘若放任不管,异日必为大患。故此,一旦民力和缓下来,资财积聚充足,就该谋求统一…… 君贵在滔滔不绝地说,父亲一直用心在听。听到这里,父亲打断了他:“哦?你认为这些中国故地都应当尽速收回?” 君贵有点疑惑:“难道爹认为不应该么?”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16. 父子君臣(2) “爹与朝臣们早就议过此事,诸臣的意见,还是保守现有疆土为主,徐谋扩展。” “目下自然是如此。可是爹,天下不统一,最受困扰的还是九州生民。且不说幽燕一带被强行划归契丹治下的百姓有着多么深厚的故国之思,便是江南这种汉人主君统辖之地,因为与中原强行分隔,于民生也有诸多不便:商贸不得往来,行旅需要借道,有人还难免骨肉离散……。前年江南闹饥荒,江南人冒死过江籴粮,倘若不是父皇开恩,允许国朝米粮商贩售予粮食,江南还不知要新添多少饿殍。……而江南、西蜀等地的丝绢、细布,也因政权分裂之故,被中原商贩囤积居奇,平白无故推高行市,浮躁人心……” 父亲点点头:“……荣哥儿,你之所虑极是。你随我来。” 父子俩来到滋德殿的后殿。后殿的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张羊皮大地图。君贵只看一眼,便疑惑道:“这是不是……秦王高武懿公的……?” 秦王高武懿公就是高行周,秦王是他的追赠,武懿是他的谥号。 父亲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对,建鼎伊始,他就将这张前朝全境内的道府州县地图献给了我。……可惜啊,斯人已逝,名将难再,爹也只能加恩于他的儿子,以稍示恩宠了。” 君贵对高武懿也颇有好感,对他的薨逝感到十分痛惋。可是当此之时,他不愿增加父亲的伤感,便没有接腔,只是点点头。 父亲首先指着地图外围那些细节不甚明晰的地方,说道:“中国既称中国,自然是与四夷相对而言的。怀柔四夷,扶绥远国,自古是天子之责。……北辽不必说了。吐蕃、回鹘称臣于中原,不外乎谋求通商之利与军事安全,增加他们酋首在部族中的地位。如今只要我朝军威不减,他们暂时就不会构成威胁。……西边,党项人反复无常,府麟两州常与之交兵,今年庆州的野鸡族掠夺商旅,事情都闹到中枢来了。唉,目下麟州被刘崇拉了过去,咱们对西羌的边境形势就更需要特别留心……东北方向,高丽代国王王昭一直向我中国纳表进贡,今年又下诏正式封他为国王,咱们与他们的关系还是很稳定的,倒不必过多费神。……至于渤海国,已经到了北辽手里,暂时就不去管他了。…… 父亲又指着地图细节丰富的中部区域:“再说内部。中国之所以为中国,自然不仅仅是中原黄河故地而已。在历朝历代君主与将士的开拓与守护之下,在生民祖祖辈辈的繁衍蔓延之下,才拥有了如许广袤的领土,才融合了南北东西习俗迥异的人民。……可是,经过安史之乱后两百余年的纷争,尤其是朱温篡唐以来,汉武、唐宗所画下的中国轮廓早已四分五裂。如今我大周所能葆有的疆域,不过盛唐时十成中三成而已。……荣哥儿,你说得很对,一个中国的正朔皇朝,是不可能守着半壁江山就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的。就算皇帝自己愿意,老百姓也不会答应……三国统一于司马,南北朝统一于隋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这件事,就算咱们不去做,别人也会去做的。而这个最终的统合,这个最终的和平,只能以战争求得…… “可是,荣哥儿啊,在去做这一切之前,咱们要有人,要有钱,要有粮草,要有对未来的通盘筹划……如此,方能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哪…… “去年诏改了盐曲禁和牛皮禁,今年开年又下诏革除了营田,还准备废除牛租。有大臣劝爹,说像营田这种事,不应该放归,应该遣卖,至少能卖出几十万缗钱以资国用。哼,爹对他们说,苟利于民,与资国何异?……荣哥儿,你记着,藏富于民,民富则国富。倘若老百姓过的都是穷日子,爹这个皇帝又怎么可能当得安稳?……总之,这些措施不消说,是恢复民生、积蓄财富的开始;此外,爹修补了东京罗城,停罢了诸州上贡器甲,这是改革军事的开始;爹亲自去祭拜孔祠,又命冯道雕印九经,还陆续派出了一些文臣去管理方镇,这是提倡文教和文治的开始;诏令军政分工,不允许将校以军务为名扰民,以及惩治贪浊、对弄虚作假者进行法办,这是澄清吏治的开始;****犯官、慎刑狱、禁酷法、明诉讼,是改革刑律的开始;下诏求言求谏,整顿科举,是广开言路、储备人才的开始……” 父亲转眼盯着君贵:“荣哥儿,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都明白么?” 君贵兴奋道:“儿子完全明白。” 父亲点点头:“主君想做大事,底下就需要配备能做大事的人才。目前爹手下诸相,李榖、郑仁诲、范质、王溥等,各有所长,爹颇得其辅佐之力,包括王峻……” 提到王峻,君贵的面色略微一变。心中有太多疑问,可是略一思忖,君贵还是将话忍了回去。 父亲鼻子里一笑:“怎么?你对王枢密有腹诽?” 君贵率直道:“不是腹诽,儿子是光明正大地不满。” 父亲笑了:“呵,不满,咱们大哥儿难得跟爹说出‘不满’两个字啊。……大哥儿,爹跟你说,用人,是门大学问。《太白阴经》有言,能柔能刚,能翕能张,英而有勇,雄而有谋,圆而能转,是为通才;英不能果敢,雄不能智谋,是为偏才。拿这话观照观照,你是什么?他又是什么?” 君贵脸一红:“儿子过刚不柔、张弛无度、不善圆转,其实无才……” “呵呵,”父亲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个‘其实无才’!这是太谦逊,还是太倨傲?-大哥儿,爹告诉你,在爹的心目中,你聪明英果,是个通才……” 君贵的眼圈一红:“爹真是这么想的?” “嗯。”父亲认真地点点头,“少壮之人有点火气打什么紧?谁不是从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过来的?你骨头硬,精气足,这靠的是百炼成钢。可是话又说回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百炼成钢的。有些人略炼炼就化了,不过白糟蹋火炭。你胸怀大局,敏于思而勇于行,治军敢为,治政有方,近年来行事愈发懂得拿捏分寸,爹的那些臣属中,已经很少有人能够与你相匹的了。…… “至于王峻,他是个偏才,锋芒锐利,某些事交给他做,可以放心,但也仅限于某些事而已。李榖、范质等跟他相比,没有他雷厉风行,却显得更‘通’些。武职里如郑仁诲,才干不如王峻突出,却比王峻练达,善于处理同僚关系。王峻虽然跋扈,有这几个人平衡着,朝局没有大碍。是以,李榖伤了胳膊,再三请辞相位,爹都没有允许。……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荣哥儿,你的性子比起前几年来,已然有了改进,显得圆融了些。嘿,其实‘圆融’并不是一项多么好的特质,不过是一种处事技巧。以前爹老是跟你说,要忍耐,要忍耐,就是这个意思。……爹觉着,有了君怜在你身边,你已经逐渐掌握了这门技巧。” 提到君怜,君贵想起自己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他含着笑,向父亲说道:“爹,还有一桩大事,儿子要上禀爹知晓。” 父亲略一愣,近来他的心思愈发敏感了。见君贵面色柔和,知道不是坏事,方笑道:“什么事?” “君怜……又有喜了。” “啊?真的?!”父亲顿时绽开了满脸的笑容,“你这小子,真行啊你!这回……得给咱们皇家添个孙子了吧?” 君贵笑道:“爹也太性急了。倘若这回还不是孙子,儿子岂不是只能去撞墙了?” “不必撞墙,还得留着你教养瑽儿,并且继续为国添孙呢。” 君贵不由苦笑道:“唉,一提起孙辈,儿子在爹心目中就没了分量……” 父亲哈哈笑起来:“瞧你!瞧你!多大的人了,还跟自己儿女争宠……”笑着笑着,也许气没有喘匀,父亲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嗽让父亲的背佝起来,显得一下子老了十岁。 君贵忙上前扶着父亲,替他轻轻拍背。早已退开的内侍与宫人也闻声进来,一阵忙乱。待父亲的咳嗽大体止住,君贵问道:“怎么样,爹,现在好些吗?” 父亲扶着他摆摆手:“没什么大碍。”又继续小咳几声,方笑道:“……放心,爹还壮实着呢。上个月,爹带着群臣到南庄郊猎,在水亭边看到双凫在池上嬉戏。爹二话没说,引弓射去,一箭就贯穿了那两只水鸟!还有,那日爹让侍卫们在内鞠场开场蹴鞠,自己也下场踢了一会儿,众臣纷纷称贺,都说爹雄风不减当年呢!” 君贵见爹不肯服老,心下感佩,忙也笑着应和称贺两句。可是刚一转过脸,他又不由自主恢复了忧心忡忡的神情。 父亲重新安坐,接过内侍送来的热水喝了几口,又将内侍们屏退了。 “爹……”君贵斟酌着开口道,“儿子想求爹一件事。” “嗯?说说看。” 君贵略一停顿,下定决心,退后一步跪下礼道:“……求爹让儿子回到爹的身边!” “……怎么?” “爹已经有了春秋,儿子想陪伴着爹,旦夕事奉。” “就为这个?” “还有……儿子想跟随在爹的身边,旦夕进学。” 父亲轻轻一笑:“怎么,澶州太小,装不下你的心了?” 君贵仰头坦承:“是。……爹明察秋毫,儿子的心思,瞒不过爹。” 父亲沉吟良久:“……知道了。爹也很想见到君怜、抱抱瑽儿呢。待王峻回来,爹跟他说说。他是枢密使,方镇的调动,还是要知会他的。” 君贵急道:“倘若他从中作梗呢?” 父亲不悦地扫他一眼:“着什么急?爹刚才跟你说的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是,”君贵深吸一口气,“……要忍耐。” 这当儿,内侍入内通报:寿安公主进宫来给父皇请安,正在殿外候召。 父亲舒眉展目,向内侍微笑道:“宣她进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118. 枢臣怀忌(2)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十三太保李存孝,是六十年前帝国最富盛名的猛将,是后唐的实际开创者李克用(追尊为武皇)的养子,与后唐庄宗李存勖、以及君怜的祖父李存审(符存审)辈分相同。李存孝幼能搏虎,少年时代便追随在武皇身边,一度极受武皇李克用的宠信。可是他不善于与人相处,武皇的宠信更替他招来了其他养子和部将的嫉妒。后来,因为别人的谗言,十三太保李存孝被迫起兵反叛,最终被武皇平定。武皇盛怒之下,判李存孝五马分尸处死。他其实是舍不得这个十三太保的,原等着部将们来求情,自己好顺势饶过李存孝的性命。没想到,直至行刑时刻到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帮十三太保说任何一句话。 李存孝的故事,是帝国数十年间不断产生的英雄传说中最为凄绝的一段。 听了王峻的话,官家沉默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荣哥儿的确是有野心的,他知道,王峻也看出来了。可是,在前朝那叫野心,到了当朝,应该说那是雄心。 “……你的意思,荣哥儿不能回来?”半晌,官家问道,语调平平。 “绝不能回来!不仅如此,陛下还应当命他尽速返回。倘若只在外藩,他再有野心,也掀不起大浪。可是回到中枢就不一样了。京师乃万方辐辏之地,他要是有意兴风作浪,哼,岂不是大得便利么……便是为荣哥儿的将来考虑,陛下也不该给他留出这个痴心妄想、酿出大祸的余地……” “……知道了。你下去吧。” 滋德殿后殿。 官家郭威脸色铁青地从外殿走回来。彤云、仙草等行罢礼正待上前服侍,官家郭威忽然一拍桌案,勃然怒道:“这个王峻,离间我父子,着实可恶!” 禁军营房。 君贵与李重进在一起食用中餐。 午宴的气氛是平和的。平和,但也许有那么一点点不轻松。 李重进现在身居禁军要职,任大内都点检兼马步都军头。皇朝建鼎之初,他先是担任了小底都指挥使,管理禁军中的少年军士,后来才转为正编军统领,成了禁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两年,重进在官家兼舅舅郭威身边的地位愈发重要了。克难之战中,重进率兵迎敌攻城,居功甚巨;澶州拥立时,他一直陪护在官家身旁,贴身保护着他的安全;皇子外放,他便时常出入宫禁陪伴拜望,聊解亲长膝下之荒;德妃薨逝后,又是他携罗氏与鹭娘、抱一夫妻每日入宫慰问,帮助官家渡过最艰难的新丧期……总而言之,克难以来,凡是君贵错过了的重大时刻,重进全部在现场;凡是君贵没有办法尽到的人子之责,他作为侄子全都替他一一尽了。 重进在君贵的跟前,现在拥有了巨大的心理优势。 而这种微妙的变化,两个人心里尽皆雪亮。 因此,君贵第一次在重进面前感到了尴尬。他是皇子不假,但他这个皇子,现在反而不如重进这个皇侄来得像模像样、来得理直气壮了。 这一顿饭,两个人都勉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自如地谈笑着。席间他们叙及了重进下辖马步军的整编和训练,叙及了德妃与雁儿的病,也叙及了官家的身体状况。两个人都不是很会谈笑风生的人,因此无论谈什么,都是短短几个回合就结束了。当然,这种情况也说明,这两个人都是作风简洁、不尚空谈的聪明人,什么话只需点到即止,没必要啰嗦。 除了一个话题:王峻。 重进久被王峻压制,目下这个大内都点检兼马步都军头,还是舅舅不惜黑脸才替他争下来的。因此,一提到王峻,重进就是满脸的不忿:“……哼,王枢密只手遮天,军内上下、京中官场上下,都是党羽密布、得意得很哪……官员的升降任免,几乎都是他说了算,吏部、中书门下都不过是摆设。我看,那些人全都是替他王枢密办事的,何尝知道自己是该为天子办事的?!……” “……三哥,”君贵沉吟道,“这些话,你对父皇说过么?” “我……暗示过。” “暗示?” “对。我也不懂舅舅为何那么宠幸王峻,每次有人表达对王峻的不满,舅舅都会维护他。连郑仁诲、向训他们屡次被王峻挤兑,气不过去舅舅跟前告状,舅舅也只是笑笑,让他们不要跟王枢密较真。……我知道舅舅跟他当年是义社兄弟,大约也算过命的交情了吧,所以我也不好说得太直,只能暗示。” “嗯。依三哥看,父皇究竟对王峻搞的结党营私的把戏知情不知情呢?” “若说一点不知情,恐怕也不至于。我猜舅舅多少知道一些,可是又不愿据此就罢黜他的枢臣之位,所以就一直容忍着。” “三哥你自己,想必也在王峻手下吃了不少挤压吧?” “哼,那是自然的。一开始为何派我去管小底们、为何不直接让我统领禁军?就是王峻从中岔了话。不过我反正乐得去调教小底们,这些少年军士,还没学会那么多坏毛病,好好管教,都是能教好的。你知道吗,我训练了一支小底谍兵,已经替舅舅办过几件事了,倒是颇受舅舅喜爱。” “少年谍兵?好呀!只是……他们年纪尚幼,心志未坚,倘若被敌方抓获,能够耐受得住毒刑拷打不吐露我方机密么?” “这个我也有疑虑,所以太核心的机密,暂且还不能让他们参与。……后来我转而执掌正编军,这支谍兵我舍不得放手,也坚持带了过来,为此还得罪了枢密院。” “抱一不是在掌管小底第一军么?三哥把小底谍兵转交给他,枢密院必定就没话说了。” “给抱一?嘿!”重进轻轻一笑。 君贵知道他与抱一年龄差距大,互相也不是很投契,故此,他不肯交托部下倒也在情理之中,便不再追问。 重进又道:“王峻还想问我要呢,哼,做梦!” 君贵沉吟道:“王峻在京城内外已经是眼线密布了,倘若再要了小底谍兵去,真不知他打算做些什么……” 重进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君贵,你要当心这个人。” 君贵也看着重进,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一霎时,他们找回了在河中郡共同反对老家伙们虐杀俘虏时那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闰正月十七日,天子口谕下达,命皇子荣即日返藩守职。 君贵接到这个口谕,心知又是王峻在从中捣鬼,欲待发作,想起父亲再三叮嘱的话,只好长吸一口气,狠狠命令自己:要忍耐。 要,忍,耐。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ps.5.15「」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19. 我执难破(1) 广顺三年闰正月二十日。御前枢臣会议。 枢密使王峻奏报了关于户部侍郎兼权知贡举赵上交在选士中营私舞弊的核查结果:赵上交表面上标举公正,实质上却结党营私,偏袒故旧裙带,乃至售卖进士之额。今岁所选进士中,有李观、侯璨者,所做诗赋中有多处不合韵部,足证其人学艺未精,做不得天下士子表率,赵上交却因为得这两人贿赂,便放他们及第。尤其是李观,家中有钱,为了中进士,竟然送给赵上交一座花园做别墅。如此欺君枉法之人,岂可再听凭他统辖士林、玷污朝廷开科取士的初衷? 官家郭威听了王峻的奏报,十分震惊。对于赵上交,他一直是十分信任的,赵上交之前所倡议的科举改革条款、乃至所选拔的人才如梁周翰、董淳等,也相当符合自己心意。怎么到了今年,他就如此恣意妄为了呢? 官家将眼睛看向吏部侍郎於德辰。於德辰忙揖道:“陛下,此事已经查实,赵上交本人也承认了。” 官家郭威虚起了眼睛,冷言道:“未经朕的允许,你们就制狱锻炼他了?!” “没有没有,臣等岂敢?”於德辰忙道,“是侍卫司起获了李观赠与赵上交的房契,御史台以之质问赵上交,他无可推托,只得认罪。请陛下放心,并没有任何人将他下狱,更没有动刑讯鞫。” 侍卫司就是侍卫亲军司,是禁军的统帅机构,李重进、张永德他们,原都隶属于这个机构。侍卫司设有侍卫狱,原本是用于侦办、审讯、处置犯法将卒的部门。但自后晋石氏时代起,侍卫狱就将手从军事领域伸到了民事领域;到了前朝史弘肇手里,侍卫狱更是随意决断朝堂大事,任情专杀,无所顾忌;大周建鼎后,侍卫狱的权力虽然有所遏制,但仍然遗风未除。於德辰说是侍卫司起获的房契,那就意味着,此事已由侍卫狱插手。 官家郭威沉默良久。侍卫司起获证据,御史台进行审问,枢密使亲自奏报,吏部进行补充说明……,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当此之时,赵上交是否徇私贪墨,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王峻见官家不语,向御史中丞张煦使了个眼色。张煦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呈给郭威:“陛下,这是那张房契。” 官家郭威示意内侍取过来。他展开房契,看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问道:“依你们的意思,这事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赵上交目无王法、徇私舞弊,宜褫落现职,然后或远贬,或流放,二者必居其一。”张煦道。 此言一出,堂上诸相如范质、郑仁诲等尽皆哗然。 “贬官,贬到哪里?流放,流到何处?”“前朝有先例,营私舞弊者,贬就贬到偏远州县,流就流放沙门岛。”“赵上交对朝廷贡举改革还是有过不小功劳的,如此处置,未免过重了吧?”“他便有些微功劳,也是拜陛下恩德所赐。他渎职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素日陛下对他的信赖倚重呢?”“此事不可仓促处置,还需慎重核查才是。”“哼,随你怎么查,房契现摆在这里,他逃得了么?”…… 堂上的议论,很快变成了两派之间的唇枪舌战。官家郭威不发一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争吵。 枢密使王峻抬起手来,强行制止了争辩。他整顿辞色,向上揖道:“陛下,臣以为,也不必流放沙门岛,将赵上交贬为商州司马,就足以惩戒他了。”他又转向同僚们:“赵上交既然为陛下立过功劳,咱们做枢臣的,也得替陛下给他留些余地,是不是?” 州司马是当时的散官低等阶,为九品。赵上交是朝廷三品大员,倘若将他贬任商州司马,可以说他的政治生涯就算完了,这将是极其严厉的惩处。 官家郭威扫视群臣,并未答复王峻的建言,倒是笑了一下:“此事朕知道了。如何处置,容朕再思量思量,卿等不必争吵了。倘若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 众臣行礼而退,只有王峻留在原地。 “秀峰,还有事吗?”官家郭威本来已经起身准备往后殿去,见王峻没动,只得停下来问他。 “是。”王峻笑道,“臣有个不情之请,想要求得陛下的恩典。” “哦?说说看。” “陛下,臣忝居枢职,日夜苦思如何报答官家的信任,如何为朝廷尽忠,不敢有丝毫懈怠。臣反躬自省,以为臣的阅历与经验尚有不足。……” “哦?是吗?”突然从王峻的口中说出自谦的话来,让官家郭威很不习惯。当然,官家也可以想象,王峻不会白白自谦,上次他自谦做不了枢密使,就闹了出十几家外藩联名请求进纳的好戏。 “……是。尤其是此番巡视河工,谋划周转间让臣省得,臣对于地方政务与藩阃军务,颇有许多不明、未通之处。臣总执全国军机,又兼摄政务,倘若长久如此不通不明下去,岂不教藩守们暗地里笑话么?” “……那也不至于。” “陛下,臣斗胆请求陛下,让臣遥领一个方镇,也好熟悉藩务,知其冷暖高低,以便更好地为陛下出谋划策啊。” 官家郭威沉默了。王峻的意思很明白,他在索要一个节度使之位。以王峻的资历,担任一个大藩节度绰绰有余,可问题是,与此同时,他也不肯放弃枢密使的地位。 以枢密使而兼节度的人不是没有过,上一次,那个人就是官家郭威本人。 这个王峻,到底想做什么?! “陛下?” “……嗯?” “陛下,臣恳请陛下给臣一个熟悉阃政的机会!” “……你……想要哪里呀?”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20. 我执难破(2) “臣想请领青州。” “青州?”青州是皇朝东部重镇,镇上有平卢军。上一位青州之主,是官家郭威的儿女亲家符彦卿。再上一位,是杀害了官家在京全部眷属的刘铢。 “是。臣以为,青州自从符淮王移出之后,三个月没有正职赴任,军事一直由留后代领,政务由知州张凝处理,着实不妥。臣知道青州之主难定,臣恳请为陛下分忧!” 官家郭威叹了口气:“秀峰啊,你在京中踏踏实实做你的枢密使,不是挺好的么?” “陛下,臣在处理全国军政事务时,发现有许多不明白之处,任凭幕僚说破了嘴皮子,臣没有切身经历,也很难体会方镇的处境。臣之所以求领青州,实在是为了补阙进学啊……臣与陛下二十多年的生死交情,难道陛下还信不过臣吗?臣但凡有二心,又岂敢在陛下跟前直言不讳地说出请求呢?陛下,恳请陛下务必成全臣的忠义尽职之心!”说着,王峻就跪了下来,叩首行礼。 王峻突然放出此招,并不是狂妄到不知天高地厚,事实上,他是经过一番谋划与思索的。皇子郭荣对他而言,始终是个巨大的威胁。郭荣早晚是要回到中枢的,这个变化他阻挡不了,而且,近在眼前。既然多年以来,郭荣与自己之间从来没有达成过和谐与谅解,那么,倘若郭荣回阙执掌权位,想方设法对自己进行排挤与打压就是一定的了。如何与皇子抗衡,避免他取代自己天子之下第一人的位置?他必须谋求外放,必须要在外藩有自己的独立天地,与此同时,他还必须仍旧葆有中枢之位。如果单单谋求外放,郭荣在中枢要对付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么?他为此寝食难安。 官家郭威愣愣地看着他,在心里反复掂量着。王峻的脾性官家很了解,他已经坚持求恳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答应,就得准备当场跟他撕破脸皮;换言之,如果没准备当场跟他撕破脸皮,就只能答应他。二者必居其一,没有第三个选择。 不得已。很多时候,都是不得已。 “好了,你起来吧。”官家郭威淡淡道,“既然你如此忠心为朕效劳,朕就答应你吧。” 王峻喜形于色,再拜叩首道:“臣谢过陛下的恩典!” 翌日,天子诏下,以枢密使、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监修国史王峻兼青州节度使,王峻的其它职守不变如故。 数日后。王峻向皇帝请求暂时前去青州赴任、视察辖地军政,皇帝从之;王峻又请求从国库之一的左藏库借出绫绢万匹以备新官上任申令明赏之用,皇帝再从之。 对于王峻的特殊恩遇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从闰正月二十三日至二月初,为了平息其他建鼎功臣的不满,天子诏下:邺都留守王殷加检校太尉,依前同平章事不变;镇州节度使何福进、河阳节度使王彦超并加检校太尉;潞州节度使李筠加检校太傅;安州节度使李洪义、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并加检校太尉…… 不得已。很多时候都是不得已。很多时候,官家郭威都在心里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顾全大局的隐忍与保守怕事的软弱之间,究竟有多远的距离?这一盘棋,是不是已经到了必须收官的时候? ……否则,大概就真的会下成烂棋了。 澶州。军治后苑。朱雀房中。 君怜坐在靠墙的椅子里,看朱雀收拾自己的书籍。自打知道君怜再次有孕、故而无法与自己一同出游之后,朱雀的心情就很不好,一直都没怎么正眼瞧过君怜。君怜天天变着法子哄逗她说话,她也不搭理。今日高医正遣人捎了信来,问她是否愿意在三日后进山采药练气,朱雀立马答应了。现下,她就是在检点自己需要带走的书卷。 “榷娘……”君怜叹口气,“你就不能让五两帮你收拾,自己停下来跟我说两句话么?” “有什么好说的?”也许是因为去意已定,朱雀破例搭了腔,“你们为国孕孙,那是正事。且孕你们的去,不必管我,也不必再来找我说话了。” “朱雀……”君怜的眼中泛起了泪水,“我做错了什么,就如此不能得你原谅么?” “你没做错什么。”朱雀停下手中的事,看君怜一眼,冷淡道,“你,你们,做的都是对的。本来就是我不对。” “榷娘,我知道是我食言了,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怎样才能消气?你告诉我,我为你去做,这样可以吗?”君怜拂去滑落腮边的泪水,低婉道。 朱雀心中烦躁。 立身天地间,她从来都是一个多余的人。她恨自己枉然修道多年,却始终放不下“我执”,始终不能摆脱“有身”之困,不能超越“有待”的羁绊,进入“无待”的境界。 而见到君怜曲意俯就,朱雀就更烦躁。既烦躁,又不忍。 “我用不着你做什么,你也为我做不了什么。”朱雀愈发冷淡道,“今后,就更不需要你再为我做什么了。” 君怜的泪水顺颊而下。朱雀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自小相伴十几年,多少大风大浪一起经历了,就算偶生龃龉,何至于绝情至此? 看到君怜的样子,朱雀的心顿时便软了。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受她羁绊的。 终究不能不食人间烟火,终究只是一个凡人。 “翚娘,我不是生你的气。”半晌,她和缓了语气,“我每年都要进山,你知道的。而且,我有我的正事要办,我要找人。” 君怜不语,伤心未平。 “好啦好啦,有你家君贵哄你还不够?非得让我也来哄你?”朱雀走过去推她一下,“我说话一向如此没遮没拦的,脾气上来了口不择言,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我计较什么?”她又从壁龛处的藤盘中扽过一条巾帕:“给!这是你家廷献上次擦琴用的丝绢,洗过了。翚娘子别觉得委屈,我这张‘九烛’的颜面,比起翚娘子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呸!”君怜被她气笑了。“依我看,你的脸才该糊一锅粥呢。” “嘁,现在笑了吧?有本事你刚才别哭啊。”朱雀揶揄道。 君怜复归默然,又笑不出来了。朱雀便也笑不出来了。 半晌,君怜低低问道:“……朱雀,这次出去,你打算去多久?” “不知道。……我说过了,我还要找人。” 君怜长叹一口气:“……找一个找不到的人,想一件想不透的事,榷娘……何必自苦如此?江湖荒凉,她或许早已仙逝,或许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活着。可是,就算她还活着,没有你的这么多年,她也过来了,你何不放下?世间万事,总有定数,无须强求。相信我,若真有缘,上苍早晚会赐予你们一个再次相见的机会的。” “翚娘,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朱雀看着她,神情萧索,“我执难破,就不破也罢。我是一个冥顽不悟的愚人,翚娘,你不必再劝了。” 君怜无奈,缓缓点头:“……知道了。……那么,带上银子,带上五两,带上廷献。” “五两我带上,廷献你就自己留着吧。” “不行。廷献必须跟着你。” “为什么?好让他又把我骗回来一次?” “对。” 一言既毕,两个人都互相瞪着对方,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着不可抗拒的意志。 这回,是朱雀首先扛不住投降--她的眼圈红了。她并不知道江湖上有何处可以让她容身,她也不知道自己离了所依附的人家,又有什么本事可以独自谋生。她只知道,她在这里已经呆不住了。可是君怜……君怜却还在千方百计想要她回来。 是夕,君怜将廷献叫到房中,叮咛复叮咛,嘱咐又嘱咐。廷献郑重领命,叩首而去。 三日后,朱雀第二次“离家出走”。 - - - - - - 注:我执、有身、有待、无待,这都是道家、佛家常用的概念,就不详细解释了。朱雀的意思,大致就是恨自己太过执着、放不下,做不到无牵无挂……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23. 仙室草庐(1) 广顺三年二月二十三日。仙室山。 仙室山又叫武当山,是均州境内的第一名山,自古为道教福地。仙室山连绵多峰,其中武曲峰的峰腰间有一座草庐,据传乃数十年前一个叫做蓝采和的人在此修道时所建,如今归入了七星观产业。 朱雀与廷献、五两一行自澶州离开,已有月余。最初的半个月,他们跟随着高师父及一众师门兄弟姐妹一路南下,边采药,边练气,历滑州楚丘、卫州朝歌,到达登封县嵩山山脉的南麓太室山,游访了中岳庙。后半个月,因师父要东去访友,而朱雀想南下寻人,故此告别师父,迤逦往西南而至仙室山。他们租赁下了武曲峰中的这座草庐,已经在此居住了四五日。 有了廷献与五两,朱雀的生活方便了许多。其实她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即便上次不带五两,至少也是跟师门众人在一起的。有师父率领,有诸师兄师姐安排,她于行程饮食上全不必操心,只不过生活起居无人服侍、全靠自己而已。 朱雀从小失怙寄人篱下,心灵惶恐不安,随时准备着失去眼前的一切,故此,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她从不敢纵容自己奢侈享受,不仅在用度上一向俭克,连婢仆也只要五两一个。她不敢再拥有,是因为她不愿再失去。而且,她总是想,如果只用一个五两,自己的生活起居就不成问题的话,那么有天即便没有五两了,她也可以一个人过下去-准确地说,是独自生存于江湖。 上次廷献在琅邪山大乐观找到她后,他们两人在江湖上晃了两个月。廷献办事极为勤谨周到,朱雀有了他,就好像有了一整个亲友团。连师门带五两的功能,廷献一个人都兼了,既不觉吃力,也没有任何困扰。故此虽然朱雀偶尔冲廷献发发脾气,其实两人相处甚安。 此番出门,在君怜的再三坚持下,朱雀带上了五两与廷献两个人。这是一个加强的亲友团的规格。排除掉君贵那一大家宅上下人等的干扰,五两与廷献专意事奉朱雀一人,一切唯朱雀马首是瞻,加上又是游山玩水,又不缺川资,这主仆三人的日子居然过得有声有色,似乎回不回到澶州去,倒还真无所谓了。 五两原本是柔和懂事的,对朱雀身世也多有同情怜惜,主仆二人相处多年,甚是相得。没想到此番廷献比五两更柔和,不仅对朱雀千依百顺,再不忤逆她的意思,而且事事想在她之前,有时候甚至朱雀尚未动念,廷献已经筹划到了。比如这间草庐,原本是三人游山路过,临时起意想入住的。没想到朱雀只露了一句,廷献就告诉她,这是七星观的产业,目前恰好无人赁居,姐儿要住,立时可以去办。 刚出来的时候,朱雀原本还防着廷献,怕他寻机替他主子劝自己回到澶州去。月余相处下来,却发现他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似乎自己在外面晃多久,他就打算跟多久,自己如果晃一辈子,他也会没有怨言地跟一辈子似的。 哼,既然他不露,那他们就不妨继续走下去;几时他忍不住露出了马脚,那他就可以离开自行回去了。 此时,日光圆耀,因有薄云遮挡,在人的感受中只觉和暖,并不刺眼。 朱雀站在草庐附近一片密林外习射,五两在草庐内忙乎家务,廷献一大早下山采买去了。朱雀打从习射以来,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并没有按照廷献之前所说,日日举石锁、每日引射一百支之类的方式进行练习。在家时廷献就不好多管,如今出来了,更不能多说什么。 朱雀刚离开师父那几日,寻人的兴致高涨,每日去街市上、商肆中搜寻青鸾的线索。数日之后,一无所获,朱雀的情绪便渐渐低落了。及至上了仙室山,日常无事,朱雀兴起了恢复习射的念头,已经好几日未曾下山游荡了。 嗖—笃!朱雀的羽箭射到了远处的一株辛夷树身上。几日练习下来,她的射术似乎有了长进。 “姐儿好箭法!”有人在身后喝彩。不必回头,这是廷献从山下回来了。 朱雀从箭囊中掣出另一支羽箭,也不看他,只淡淡笑道:“是吗?难得陈师傅夸赞我一句。”心情还算好的时候,朱雀会开玩笑地管廷献叫“师傅”,大约是夸赞他有名匠的技艺和精神。廷献听在耳中,却有些哭笑不得。 “姐儿的手腕……”廷献见朱雀摆好姿势,忙过来指点道,“再往回扣一点……这边……再正一点……还有这几根手指……”廷献认真地掰着朱雀的姿势,纠正她的偏差。 朱雀却不耐烦起来,蓦地将弓箭放下垂到身前,冷淡道:“行了,我知道了。” “姐儿……”廷献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说道,“姐儿想必是练习累了,歇息一下可好?” 朱雀瞥廷献一眼,走到一旁的山石上坐下:“我渴了。” “小人去给姐儿取水来喝。”廷献说着,忙向草庐门口走去。朱雀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姐儿,给,温热的。”廷献端着个大陶碗出来,“幸亏五两刚刚烧了水存着,不然喝凉的就不好了。” 朱雀不说话,接过水碗来喝了两口。廷献见她没有再喝的意思,忙又接过去。“姐儿还是回屋歇息一下吧?射箭费了力,出了汗,山上风又野……” “你可真够婆婆妈妈的。”朱雀不由冷笑道,“我看你待你主子,也没这么细致、这么啰嗦。……廷献,我说得对吧?” 廷献一愣:“……姐儿这话,小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又装傻。……是你主子让你这样待我的吧?” “姐儿这是什么话?姐儿也是小人的主子,难道没有大姐儿吩咐,小人便不会好好事奉姐儿了么?” “不必强自解释了。我知道是你主子吩咐的,要你万事顺遂我的意思。如此这般,你宠坏了我,我就离不开你了;她宠坏了我,我就离不开她了。是不是?” 廷献默然片刻,低声道:“……姐儿何必做如此想?” 朱雀不语,心虚而烦躁。 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着了他们的道儿。如果现在廷献离她而去,她已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事不关己、无动于衷了。 有情是对清修最大的羁絷。一遭不慎,就会破了修为。 她的防御本来就不够坚实。她的心被十几年的姐妹之情泡得太软,还来不及生出坚甲来抵挡,来抗拒。从前,她以为她只需抵挡君贵一个人就够了,现在才知道,连君怜,她也是要一并加以抗拒的。时移世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抛在了—准确地说,是自我放逐到了-君怜的世界的边缘,可笑她还一直以为情势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24. 仙室草庐(2) 他们的世界,她无法融入。他们的家,不可能同时也是她的家。以往那样美好酣畅、交付全部心灵的金兰时光,是永远不可能再有的了。这不是君怜的错,甚至也不是君贵的错,她不知道是谁的错,所以只能是自己的错。 她不附俗情,不肯被纳入世间规则为她所预造好的窠臼与轨道中。她知道自己所选择的,是一种孤绝的命运。她理当承受。 但最要命的问题不在这里。最要命的问题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竟然还是无法离开。 只不过赌气出来了一个多月,只不过想想那种就此远别的可能性,她就慌了神。她的心,惶恐到紧缩,痛苦到抽搐。她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余生。 所以,廷献尚且不动声色,她却先自乱了阵脚。她知道自己已然输了。 “姐儿,”廷献见她久久不语,小心问道:“姐儿是不是感到不适?小人扶姐儿回去歇着吧?” “不必了。”朱雀勉力平静了心神,语调平平,“廷献,我且问你,你下山去这一趟,得着了些什么?” “小人……去买了些米面蔬果、油盐酱醋,还买了一斤茶叶,买了几匹细布-五两说,要将屋内的床榻重新铺设一番……” “嗯。”朱雀不错眼地看着他,“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跟我说么?” “别的?”廷献垂目,轻声重复。 朱雀似笑非笑:“澶州在此地的密谍……难道没有告诉你什么新的消息?” 廷献一愣。默然片刻,方道:“姐儿既然问到,其实,的确有个消息,小人应当上禀姐儿。” “嗯,说吧。” “最新的朝报上说,原枢密使王峻被贬官了。” “……”朱雀陷入了沉默。 出乎意料的,廷献没有看她,也跟着陷入了沉默。 良久,朱雀轻轻叹了口气:“……廷献,你想过吗,君怜将来会去到哪里,会成为什么人?……” 廷献看着朱雀,欲言又止。 朱雀自嘲地笑了一下:“呵,我以为我能与她相伴一生的……现在才明白,这种痴顽念头,终究会是一场空。……廷献,我要学会独自生活。” 廷献心下大惊,忙安慰道:“姐儿何出此言?大姐儿无论去到哪里,日常总归是要跟姐儿在一处作伴的。” 朱雀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廷献,她要去的地方我不想去,她终究会成为的那个人,与我相距太远……” “……姐儿……这是什么话……” “王峻已经被扳倒,我能与她相处的日子,也不多了……。”朱雀看着廷献,终于下定了决心:“廷献,走吧,咱们立刻回澶州去。” 生别离。生别离。别离就在前方活生生地等着她们。 悲莫悲兮生别离。 只一瞬间,她的孤独、以及她对于孤独的彻骨恐惧就压倒了她。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去,回到君怜的身边。就算这样的回归不啻于飞蛾扑火、饮鸩止渴,她也宁可在火焰中尽情地燃烧成一堆灰烬,在剧毒中爽快地熔化掉一腔肝胆。 至少,这样就不必去面对下半生的苦了。 翌日,三匹快马从均州的官道上向北疾驰而去。 澶州。镇宁军治所。后苑。晌后。 君怜正坐在院中特地为她搬来的软椅上,看东方氏等带着观音在花树间玩耍。观音已经十一个月大了,能够轻而易举地叫出妈妈,还会叫几声阿孃、阿爹,偶尔还能独立走出几步。 观音的涓滴成长都令君贵夫妇喜不自胜。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芍药与蔷薇竞相怒放,将观音的小脸蛋映照得分外娇嫩。 采儿从外间急急跑过来:“夫人,夫人……” 大约是在诞下观音后,君怜从符家带来的那些元随,也渐渐随着大伙儿一起改口管君怜叫“夫人”了。君怜花了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个新形势。她原不欲他们改口,可她是这个家宅的主母,主母要有主母的仪度。倘若坚持让元从们与别的婢仆区分开了称呼自己,这对后者是不公平的。再说又有了观音,“姐儿”这个位置,总得为观音腾出来。至于朱雀,称呼她“姐儿”的人本来就少,就继续称呼下去,也不打什么紧。 君怜微微蹙起眉头看着采儿。采儿久在她的治下,如此不从容,倒也少见。“怎么了?” “廷献……廷献回来了!”采儿带着点笑意回报道,微微喘了两口气。 “什么?”这下轮到君怜惊讶了。廷献跟着朱雀出去,才不过月余啊。君怜本来早做好心理准备,没个三月半年,他们是回不来的。“……他人呢?” 一语未了,廷献已经匆匆步入院中。“廷献……”君怜站起身,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廷献忙向君怜下拜礼道:“小人见过姐儿。” “你怎么回来了?榷娘呢?” “榷娘子和五两都在后面,小人马快,先回来报个信儿。” “怎么……这次怎么这么快……”君怜疑惑道。 “姐儿,榷娘子说,要回来与姐儿多多相处。”廷献努力带上了一点笑意。 君怜的心咯噔一下,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让她心惊。她看着廷献,廷献也看着她。他们都明白对方意识到了什么。 “廷献,少时你再向我细细回报这是怎么回事、榷娘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君怜整顿辞色道,“目下,咱们先去治所门口迎她。” 军治大门口。君怜率廷献、承璋等数人候在此处。 马蹄声近,朱雀与五两来到眼前。 “榷娘!”君怜绽开笑容,迎上前去。廷献、承璋忙将朱雀接下马来。该见礼的见过礼之后,朱雀掀起帷帽的面纱看着君怜,浮起一个平静的微笑:“翚娘,你还好吗?” 君怜拉着她的手:“我很好,只是着实挂念你。榷娘,你去了这么久,可曾挂念我么?” 朱雀轻轻一笑:“这问的是什么傻话?” 君怜自嘲道:“本来我就是个傻子。走,咱们进去说话,我亲自给你点两盏茶喝。” 朱雀跟着她往里走,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翚娘,这次我没有给你带礼物回来,真是对不住了。” “啊……没有礼物呀?连观音也没有礼物么?” “嗯,没有,对不住。” “那么君贵就更没有礼物咯?” “嗯。” “连好诗、长短句、曲文之类的,都没有替我抄回一些来么?” “嗯,没有。” 君怜不说话了。她不是为了没有礼物而失望,她只是感受到了某种东西,某种非常要紧的东西。朱雀其实是个周到的人,大节上从来不会失误。她没有礼物带回来,只能说明她没有时间准备礼物。她的决定做出得太突然、太迅速了。 良久,君怜温言道:“朱雀,没有礼物也无妨,谢谢你肯回来。” - - - - - - 【朱雀主题天涯】 - ……长沟流月去/烟树满晴川/独立人无语/蓦然回首/红尘犹有未归人/春迟迟燕子天涯/草萋萋少年人老/水悠悠繁华已过了/人间咫尺千山路…… - (引自《浮生千山路》,陈幸蕙填词、陈志远谱曲、潘越云演唱)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25. 尺牍存想(1) 东京。大内。滋德殿。 官家郭威轻松坐在丹墀下座椅中,正欣赏两枚国宝玉玺。冯道、郑仁诲等三四个近臣围坐在一旁相陪。 传国玉玺这个物事,最初起自秦始皇。当年他命丞相李斯以和氏璧制作而成,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几字,以后历朝历代颠沛传承,尊为国之至宝。尤其改朝换代的时期,凡欲登大位君临天下者,在登基前必然千方百计寻获此宝以为加持,否则就有符应未显、君位不定、神器未授的遗憾和隐忧。三国时代,东吴孙坚在洛阳皇宫建章殿侧的深井中打捞出传国玉玺私藏,为此得罪天下讨董诸侯,并与诸侯盟主袁绍撕破脸皮,最后也因这玉玺而亡。 后世史家之所以认定五代为正朔皇朝,而十国(或曰十一国)均为僭伪,除了因为五代的首都和领土所据的是中原故地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玉玺是在这条线上传承的。 然而到了后唐末帝时期,石敬瑭争位,许地称儿,引契丹兵直入洛阳。后唐末帝李从珂(清泰帝)知道大势已去,便怀揣国宝,举族与皇太后曹氏一起****于元武楼,传国玉玺从此消失。 石敬瑭建立后晋,让人重新制了一枚玉玺充作国宝。开运末年,契丹人直犯京师,后晋少帝石重贵无奈将这枚新的国宝献给契丹主耶律德光。耶律德光拿到玉玺后,发现它与典籍所载的秦始皇玉玺相差甚远,愤怒质疑,晋少帝又上表好一通解释,还拉来左右臣属作证,说明自己不敢欺骗“祖父皇帝”。于是,这枚新国宝便被契丹人带走,流落草原,入了异族之手。 取代后晋而起的后汉刘知远、刘承祐两帝,御宇时间都很短,都来不及别制国宝。 大周皇帝郭威接受汉禅,名义上是受“符宝”登基,实际上并没有传国玉玺,只有命册。郭威登基后发布的包括追封圣穆皇后在内的诸多重大封诰,也无法加盖国宝之印。因此,大周的国宝问题,目下已经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了。 早前因有臣属提出,清泰帝自燔时,传国玉玺有可能并未烧化,尚在人间,郭威便也曾命人四处征索。自然没有任何结果。皇帝郭威心知秦皇御玺不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便也不再执着于此,诏命中书令冯道亲书宝文两则,一曰“皇帝承天受命之宝”,一曰“皇帝神宝”,并监制完工。 今日,冯道呈上了新制的国宝,皇帝郭威便拉了几个近臣一起观赏。 新国宝一枚以和田玉雕成,螭虎纽,一枚以蓝田玉雕成,蟠龙纽。玺身四寸见方,温润透糯,篆文格峻锋敏。官家摩挲良久,甚惬心意,又递给群臣传观。群臣赏罢,也是一片颂赞之声。官家大悦,命内侍备好朱泥与御笺,自己饱压丹脂,亲自在御笺上启动了新国宝的首次正用。 皇帝承天受命之宝。皇帝神宝。两个鲜红的大印稳稳烙印在两张空白的白麻御笺上。其时,白麻纸是用以书写重大诏命的专用纸张。 殿中群臣再次惊呼赞叹。官家郭威笑逐颜开,命内侍呈上茶水与细点。君臣再相叙些朝内朝外闲杂琐事,尽欢而散。 只有郑仁诲,被官家的一个眼神留了下来。 “陛下?”待众人走散,郑仁诲忙近前揖礼询问。 “日新啊,”官家郭威含笑开口道,日新是郑仁诲的字,“这大宝盖上了,又是启用的第一道印,咱们总得拿它颁布点什么吧?” “陛下说得极是。”郑仁诲忙笑道,“这是国宝,可不是说盖就盖的。-陛下要下什么诏?臣不才,愿斗胆替陛下拟文。” “呵,不必你来拟文,朕亲自写。”郭威说着,走到桌案前,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朕要你即刻去宫城左近寻一处大宅院,从新修整装饰,以备大用……” 郑仁诲目光一闪,肃然应诺:“臣遵旨!” 官家郭威提笔,迅速在盖有“皇帝神宝”的那张御笺上写下两行字。写罢,自己看着诏书笑了起来:“只是寻一所宅院,却动用了朕的第一个宝印。你说,朕是不是过于小题大做了?” 郑仁诲心下雪亮,含笑道:“那要看这宅院是为谁而寻的。倘若是为值得的人,那就不仅不小题大做,反而恰如其分了。” 郭威瞥他一眼,颔首道:“聪明。” 他将写好的诏书递给郑仁诲,又指着剩下那张加盖了“皇帝承天受命之宝”的空白御笺笑道:“这张也得让他们收起来,朕将来也有大用……” 澶州。军治后苑。夜。 君怜与君贵在灯下相伴闲话。君贵逐一擦拭着“惊风”、“斫雪”与“侵霜”三把宝剑;君怜则亲手替观音绣件新的小肚兜,以备今夏穿用。 自从王峻被扳倒后,君贵的心情就好了很多。虽然十几天过去了,京师那边并没有更多的动静,但君贵却并不着急。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了。现下他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君怜这次妊娠,仍旧有些害喜,但因为有了上次孕育观音的经验,知道该选用什么,该避开什么,该当心什么,所以情形比上次有了些改观。比如此时,她蹙眉犯恶心,君贵便立刻叫人给她端了盏酸梅汤来,喝一口压压。 君怜喝罢酸梅汤,君贵关切问道:“怎么样?好些了么?”君怜点头,微笑道:“果然还是朱雀调制的汤水更可口些。”君贵道:“你们多年姐妹,她自然熟知你的口味。”君怜道:“也不尽然。唐妈妈比朱雀跟我在一起的年头更长,她调制的汤水就没有朱雀的适口。依我看,还是朱雀本身有种奇特的本事。” “哦?什么本事?”“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着,她就像是我的福星一般。你看,她出门去了一个月,我的身子就有各种不适;待她一回来,我头也不晕了,肠胃也不怎么难受了……还有,上次她说头胎会生闺女,说得多准啊。她似乎知道好多事情……” 君贵点头笑道:“那倒是,上次我只当她是玩笑,没想到竟然真的算对了。-这次你没再让她算算?”“还没来得及呢。” 君怜因又笑道:“哥哥,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好啊,什么事?”“我想让朱雀做咱们孩儿们的义母,你看可好?” “义母?”君贵一愣,“可是……朱雀还没出阁呢。” “那打什么紧?她要是一辈子不出阁呢?有晚辈总归不是坏事。何况她慧心别具、法眼独张,用来保佑保佑咱们孩儿,也是美事一桩。”君怜笑道。 “好吧,你若是觉得可以,就可以呗。不过……朱雀自己会答应么?”“唔……哥哥去跟她说,她想必就答应了。”“什么?我去说?”“对啊。”“她一向不爱搭理我,我才不去碰这软钉子呢。”“碰钉子也得由你去说啊。你是家主,又是孩儿们的爹,你求她做孩儿们的义母,她不好意思拒绝的。” “未必吧?你家朱雀是什么人哪,何尝把我这所谓的家主放在眼里过?”君贵不免自嘲道,“她若是偏要拒绝我呢?” “你就诚心诚意再求她,她总不好意思拒绝你两次嘛。”君怜仍旧笑嘻嘻的。 君贵奇道:“为什么非要我去求她?她不愿意做就算了,何必勉强?何况,要求,也是你去求更合适。她就算拒绝你,你们是金兰姐妹,总不至于伤了颜面。”君怜笑道:“原来哥哥自己的颜面,比孩儿们的福佑来得更要紧些……”君贵不服道:“这是什么话?你知道我自来不爱求人,何况是去求你的姐妹……” 君怜微微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让人头疼。哥哥,我且问你,倘若我想让朱雀永远住在咱们家里,你会不乐意么?”君贵不假思索道:“不会啊,一切随你的意思。”君怜点头:“这就是了。哥哥,朱雀的脾性,你也知道,现下她大概觉得自己在咱们家不受待见,所以,想走呢……” 君贵惊讶道:“这是从何说起?我……我没有说过什么吧?”君怜含笑不语,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君贵愈发百口莫辩:“……她跟你说的?说我不待见她?……苍天有眼,我几时正经跟她说过什么话啊……君怜,她素日怎么欺负我、怎么甩脸子给我瞧,你都看到的啊……” 君怜噗嗤一声笑出来:“知道知道,朱雀就是那样的,哥哥受委屈了。可是,她面上冷,心里软,脸皮尤其薄。现下她认定咱们不待见她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所以,你就要我去请她给孩儿们做义母?” “对啊。”君怜恢复了谈正事的表情,“我想让她感到自己是这个家真正的一员;我要在这个家中,再多给她一重身份。……哥哥,你仔细想想,这事儿究竟咱俩谁出面去说,会比较好呢?” 君贵略一沉吟,点点头:“明白了。”见君怜一脸紧绷,不禁笑道:“行了,快别一脸官司了,松松心吧。既然夫人有命,在下敢不鞍前马后,舍了脸皮去为夫人办么?”君怜得他爽快应诺,心下大慰,便也笑道:“那么就有劳太傅大皇子屈尊俯就了,异日事成,君怜另当拜谢。”君贵含笑道:“拜就不必了,谢点别的吧。” 翌日。日昳光阴。治所后苑。 君怜与朱雀在蔷薇花树下赶围棋。君贵从衙署归来,径入院中来看她们。 君怜含笑道:“哥哥今日回家这么早?”君贵点头:“今日前头没什么事。”说罢,悄悄向君怜使个眼色。君怜会意,起身道:“正好我要回屋一趟,哥哥来替我下几手,好不好?”说罢,也不待他们回答,径向内室而去。 这里朱雀便也掷棋站起身来:“我也回屋去。” “呃……榷娘子请留步。”君贵忙说道。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26. 尺牍存想(2) 朱雀一愣,果然停下:“……大皇子有事?” “呵,听说这次榷娘子出游,又拜访了不少道家宫观。我正想着,几时请榷娘子给讲讲沿途见闻呢。……”君贵笨拙地绕起了圈子。其实,之前他与朱雀之间,一度也曾近到过可以当面称呼她闺名的距离,可是听了君怜说她想走的话,君贵便不敢简慢,少不得又把从前的敬称拾起来,以免朱雀多心,感到“不受待见”。 朱雀一脸疑惑:“大皇子想听哪间宫观的情形?想听什么事?” “呃……都行,随你。” 朱雀收起疑惑,静静地看着他:“……大皇子是有别的事吧?” “呵,”君贵尴尬地笑了笑,“的确也是有点别的事……” “大皇子有何事,请但讲无妨。” “呃,是这样的……榷娘子一向妙悟法理,参得透世间诸多玄机,所以,我想着,不知道你能否……呃……能否做观音的……义母……?”虽然已经放在心里斟酌良久,可是话由自己嘴里这样说出来,还是显得非常突兀。妙悟法理跟做别人的义母之间,到底哪里有半分关系?话音未落,他已经为自己的辞不达意而汗颜了。 朱雀果然感到了惊讶:“什么……你让我做什么……” “嗯……观音的……义母。”他愈发尴尬,不由挠了挠头。朱雀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 朱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大皇子这话,当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观音喜欢你……最初她是男是女,还是你判定的呢……你若肯做她的义母,她想必能够长得十分健壮、长命百岁的……”君贵颠三倒四地解释。 “观音喜欢我?” “对啊,她都已经会叫‘姨’了,你出游期间,她叫了你好几次呢。” 朱雀不由一晒:“呵,君怜教她的吧?” 君贵见朱雀并未像自己臆想中那样断然拒绝,心下大宽,言行便渐归自然,笑道:“对,君怜常常教她念叨‘榷姨’。” “哦……,这做义母什么的,也是君怜的意思吧?”朱雀挂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君贵本不打算遮掩,听朱雀直言,便坦承道:“是君怜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朱雀不语,转目看向正房的大门。也许,君怜正在屋内,透过窗格看着自己。 君怜真是苦心孤诣。 其实何必呢?应该早点看开些。无为,则无败;无执,则无失。 各种彼此矛盾的念头在朱雀的内心激烈交锋。又要靠近,又想逃避;又要回来,又想远去……一切的一切,皆因她无处亦无法安顿自己这颗永恒孤独的心。 “真是有劳你们……用心良苦。”片刻,朱雀勉力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么你是答应了?”君贵追问道。 朱雀起身向自己的东厢房去,留在身后一句话:“……好,我答应。” 晨间。日中。后晌。 客堂。院中。东厢房。 朱雀与东方氏等几个仆从一起用各种小玩意儿逗观音玩耍。 朱雀牵着观音的手,让她走得更顺利、更稳当。 朱雀将观音拘在一张圈椅中喂她吃饭。观音略作反抗便罢休,挥舞着手中的拨浪鼓,对朱雀笑了一笑,咿呀几声。 …… 经过几天的实践,朱雀看起来已经颇有“义母”的风范,而不仅仅是“榷姨”了。 朱雀发现,自己原来并不讨厌小孩子,也不讨厌带小孩子。 这让她感到一点点惊讶。从前在符府,君怜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她就完全没有兴趣去照顾和教导。所以,在他们眼中,她是一个高傲古怪的义姊,有的时候非常和气,有的时候呢,又还是躲她远点的好。 广顺三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女儿节。 从前在闺中做女儿时,君怜常与朱雀等众姐妹在这一天结伴去城郊踏青游玩。目下因君怜有孕未久,家里担心胎气不稳,便放弃了郊游的计划,改为在家静养,只让唐氏、东方氏、廷献等将观音带到淇河边去,看别人家小女儿嬉戏。 上巳节踏青是古俗,君贵从俗因循之,也给衙署众人放了假,让他们各陪家属自便。然而他自己并不休息,衙署总有各种事情等待他处理。为公事而忙碌让他感到充实。 晌后,一道诏令抵达了澶州。 镇宁军军治后苑。庭院。 晌后的阳光带着晚春的香味。院中所有的叶片与花萼上都闪着细碎的光芒,与高空的骄阳遥相呼应,是一派万佛朝宗的景象。 书房。 君怜与朱雀似乎已经恢复了关系。如同过往十几年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情形那样,她们并肩坐在书案前。今日,她们研究的是几张行书尺牍。 符氏一门雅好行书,府藏晋代琅邪王氏真迹多幅。君怜与君贵成亲之际,淮阳王符彦卿将其中几幅重宝赠与爱女作为嫁妆。此刻君怜与朱雀共赏的王羲之《平安帖》、《姨母帖》、王珣《伯远帖》,便都是随嫁而来。 仆从尽退,趁着君怜潜心向学不会召唤,自己到外边候着,好寻机眯个盹儿。君怜与朱雀两人赏玩、议论了一会儿,便对坐下来,各取一帖,铺陈了笔墨纸砚,加意小心临摹。 《姨母帖》是王羲之惊闻姨母去世噩耗时所写的短信:“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朱雀喜欢它行中有隶的古拙,大约也喜欢其哀矜忍痛的语意,便选了它反复临摹。 君怜则选了《平安帖》。《平安帖》也是王羲之的短信,可是内容要轻灵得多,只讲文士雅集:“此粗平安,修载来十余日,诸人近集,存想明日当复悉来,无由同,增慨。”君怜将这短短二十来字临摹了一遍又一遍,渐得其妙。 正临着,君贵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君怜与朱雀均转头看看,以眼神打个招呼,又顾自埋首临帖。君贵见无人理睬自己,便径走到君怜身后,轻声问道:“君怜,你在写什么?” “临帖。”君怜停下笔,微笑着指给他看,“王右军的行书尺牍,哥哥看看,我临得可有一两分个中滋味了?” 君贵随便一瞧,便笑嘻嘻摇头道:“还不够好。” “哦?是哪里不好,哥哥指给我看。”君怜忙道。 君贵便俯下身来,左手撑着书案,右手连君怜的手带毛笔一同握了,重新去临“存想”二字。因朱雀就在对面,君怜有些尴尬,略挣了一挣:“哥哥,我让你坐在这里好不好,你好生写……” 君贵不理,认真握住她的手临了两遍“存想”,方道:“这两个字,要略有些刀剑之气才好,你写得太柔了。” “那么我再琢磨琢磨……”君怜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君贵不放,反而笑一笑,握得更紧了:“你不习武,我来教你如何写出刀剑之气……”说着,便不由分说,握着君怜的手又写那“存想”二字。君怜挣扎不脱,只得由着他。 两三遍写过,两人耳鬓厮磨,当丈夫的,态度不免就狎昵起来。 “诶诶,朱雀在呢……”君怜红了脸,小声嗔道。 君贵看朱雀一眼,一本正经向君怜道:“打什么紧?朱雀又不是外人。” 朱雀停了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心嘲讽几句,可这是在人家内宅,不能说人家言行有什么失当,总是自己多余罢了。便板起脸道:“可我也不是你们的内人。” 说罢放下笔,也不再看他俩,起身拂袖,径自走出门去。 “你瞧瞧你……把人家给臊走了……”君怜嗔道。 “谁教她素日老是欺负我?哼,咱们气气她。”君贵理直气壮地说着,一面便又握住君怜的手,忍笑在纸上空白处写下拳头大的一串字:咱們氣氣他。 大约是被欺负太久,胸臆中积蕴的气势太足,这几个字简直金钩银划,气吞万里如虎。写罢,君贵举笔悬翰,自己细细欣赏,赞叹不已。 君怜哭笑不得,着恼道:“看看!我临了半天的一篇字,原说尚有几个可取,值得留存下来的,生生被你给毁了……” 君贵笑道:“打什么紧?大不了,改日我临一篇还你就是了。” 君怜扭过脸细看君贵:“我明白了,你今日就是故意来捣乱的……瞧这满脸的坏笑……我来猜猜,是前头有什么好事么?” “猜对了。”君贵含笑道:“父皇有诏令到了。” 君怜的双目欣然一闪,也不说话,只等待他的下文。 “……父皇诏我后日抵京,直入宫城觐见。” - - - - - - --------------------- 注:关于本节末君贵所戏写的几个字。其时,“他”字指代的对象男女通用,而“她”这个字,是“五四”时期刘半农造的。所以落实到纸面上,指称朱雀也得写作“他”。至于“咱们”与“咱每”之类的分别,就先忽略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27. 晋王殿下(1) 广顺三年三月四日,郭荣率部从驰抵京城。是夜,歇宿于东京馆驿。 三月五日,晨。郭荣依皇命直入大内,于滋德殿外告进。 这是皇朝建鼎以来他的第三次入觐朝阙。第一次,他结束了为后汉隐帝的服丧,在经历了八十一天的暌隔后见到父亲之面,领受了镇宁军节度使并澶州刺史的职位;第二次,他趁着王峻出京巡视河工之机请求入觐成功,在两年零九天之后见到父亲,与父亲纵论天下大事,并郑重提出了回到京师、回到帝枢、回到父亲身边的请求。 五十天之后,今日,他第三次归来。 他又激动,又冷静。 滋德殿的大门为他打开,王景通恭敬礼道:“大皇子,请。”他点头,稳重地迈过门槛向殿内走去。 出乎意料的,这次父亲没有在御座上等他,父亲就在丹墀之下,负手长身站立。父亲双鬓斑白,容颜沉着,像一尊经年累月伫立山巅、望儿归来的石像。 “父皇!”尚未走至父亲跟前,他已经心酸不已,忙下拜道:“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父亲平静地说道。 他依言起身,勉力压制住心中的狂潮,凝视父亲。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的眼中泪光晶莹:“荣哥儿,爹为你……铲除了一块大石头。” “……儿子明白……,”君贵的心头一紧,“儿子……儿子不知该怎么感谢爹的恩德……” “回到爹身边就好。不要辜负爹的信任,不要辜负……这块被铲除的石头……” 他认真看着父亲,感受到了父亲对于王峻深久的痛惜。 他肃然应诺:“是!” 父亲展颜一笑:“……荣哥儿,不光是爹,整个皇族,整个帝枢,整个臣班,整个东京,整个大周皇朝……,都在欢迎你的归来……” 一刹那,他热泪盈眶。 他终于回到了父亲身边,他终于进入了父亲所着手进行的这个伟大事业的核心部分。 是日,天子诏下:以皇子澶州节度使荣为开封尹兼功德使,封晋王;又,进封皇子妇太原郡夫人符氏为蔡国夫人。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这道诏令很特别,它由皇帝本人亲自书写在盖有“皇帝承天受命之宝”国玺的空白御笺上,再交由中官以内府绫缎裱褙。在皇朝所敕颁的所有绫旨中,它是独一无二的。 翌日。风和日丽。 大内左掖门外。报慈寺街。晋王府。 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郑仁诲引君贵一行在晋王府门前下马。这就是他之前奉命找寻并重新整饰一新的大宅院。这座宅院的旧主是国朝初期以太子太师致仕、进封为左卫上将军的前朝老将宋彦筠。三个月前,宋彦筠举家离京返乡安度晚年,将这大宅放给经纪牙人出售。此宅占地甚大,宅中建筑园林颇费过工夫,因此售价不菲,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合适的买家。正好郑仁诲奉命购宅,一眼便相中了它。 一应购宅整修所费,官家降谕由内库支付,不花国帑。郑仁诲对这宅子的新主人是谁心知肚明,接了这道谕旨,体会出官家决意用私房钱为唯一的儿子置办宅邸的心意,愈发上心。宅院接手之后,他在整饰上运足了心思,既要符合皇族的仪度,又不能过奢招致官家反感。权衡设计之下,便呈现出了今日这般既雍容又疏阔的景象。 曹瀚、林远等部从早已纷纷从马上跳下,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座朱门髹金、壮丽恢弘的大宅院。宅院门楣上的匾额是新挂上去的,匾上“御锡晋王府”几个大小金字,是官家指定由冯道秘密手书、由郑仁诲秘密督造的—在进封的诰命正式下达之前,有关皇子的人事安排属于国家机密。用“御锡”二字,而不用“诏建”、“诏造”之类的字眼,也体现了这座王府所独受的恩宠。 “殿下,请随臣进来,慢慢从细观看。”郑仁诲满面笑容,恭敬地示意道。 自从进封的诰命公诸世间,所有的臣僚部从便都改口管君贵叫“殿下”了。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皇子都有资格被称呼为“殿下”。历朝惯例,能够被称呼为“殿下”的只有三个人:皇太后、皇后、皇太子。也就是说,皇子之中,只有太子才能被称作“殿下”。大周的臣属们以“殿下”称呼君贵,意味着他们已经将君贵视为皇太子、视为官方认定的储君了。 君贵并没有被正式册立为东宫,臣属们这么看,除了因为大周的皇嗣之位根本没有别的竞争者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晋”这个国号的含义非同小可。 在五代时期,“晋王”不是一个会被随便赐封的王位。 理论上,国号中常以“秦”居首,在多数朝代“秦”的位次都比“晋”靠前,因为秦国是最终统一中国、建立大一统皇朝的战国七雄之尊者。而且,五代军阀普遍崇拜的唐太宗在继位前也是“秦王”。不过,具体到当时的政治、文化语境中,“晋”却有着比“秦”更特殊、更靠前的地位。 这是因为,五代时获封“晋王”的几个人都是当时的大能者,远比同时代获封“秦王”者的名声、功业要强大得多,所以在当时朝野心目中,“晋王”就逐渐具有了神圣的强悍意味。比如,后唐的实际开创者、后来被追封为武皇的李克用就是“晋王”;他的军神儿子、后唐庄宗李存勖也是“晋王”;再后来,石敬瑭也是先被辽人封为“晋王”,再进封“大晋皇帝”的。 另一方面,从皇位的实际传承情形也可以看出,获封“晋王”的,后来都成了皇帝(或者被追尊为皇帝)。所以,“晋王”同时又兼具了皇储的尊贵意味。 强悍而尊贵,这就是皇子郭荣被加封的国号为“晋”的原因。 早前齐王高行周薨逝,朝廷为他议赠,官家郭威把理论上居首的“秦”国给了他,而刻意留下了“晋”国之号。那时朝野上下就都心知肚明,官家要把“晋”这个国号留给谁了。 以最重要的皇子出任开封尹,也是五代时期的一个传统。这就等于将帝都政务大权交到嗣君手中,算是皇帝对嗣君在继位之前的栽培锻造和实政演练。比如后梁太祖朱温登基之初,就以皇子朱友文为开封尹;后晋高祖石敬瑭,以皇义子石重贵出任开封尹;后汉高祖刘知远将此位授给了长子刘承训;即便在汉隐帝刘承祐时期,刘承祐虽年轻无子,却也将开封尹之职正授给了皇弟刘勋。只有在皇家子嗣实在不成熟、无人可担当开封尹大任的时候,这个职务才会由外臣如王瓒、桑维翰、侯益等担当-而且到了后来,外臣就不再能除授开封府尹的正职,而是挂以“权知”之名。 所以,皇子荣此番返京后被任命为开封尹,符合五代时期的这个传统,没有任何悬念。 至于功德使,这是一个荣衔。功德使本身是宗教方面的主官,总管僧尼、道士、女冠等的名籍和功役。其时佛道并行,信徒甚众,宗教具有令朝廷不可小觑的精神力量。以皇子兼任功德使,不仅是从朝廷正命的角度肯定宗教的存在意义,确保宗教的发展不与皇权发生冲突,也有以宗教为皇家求得福佑的意思。 今日,郑仁诲引领着君贵在晋王府中转了一大圈,将房屋园林逐一看过,又回到客堂中,方笑道:“臣见识有限,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能将王府修整到这个模样了。倘若有哪里不周到、不合殿下的心意,还请殿下示下。趁着蔡国夫人和皇孙女尚未迎接到府,臣立时叫工匠们整治,完全来得及。” 君贵笑道:“郑副使说哪里话来!这座府宅恢弘壮丽,远过所期,我只恐它过于奢侈,伤了朝廷俭素之德,岂有不周到之议?郑副使用心至殷,用力至勤,也真是辛苦了。” 两个人又客气几句,郑仁诲见皇子再没有别的话说,便道:“倘若殿下没有更多吩咐,臣就先告辞了,好教殿下在府宅内歇息歇息。” - - - - - - 注:题外话。北宋初太祖赵匡胤承后周遗制,以开封府尹之位、晋王之号加封皇弟赵光义,意味着赵光义在赵氏集团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赵光义以“金匮之盟”为自己“兄终弟及”继位的合法性辩护时,同时就要举出自己出任开封府尹、封晋王这两点,来说明自己本来就是皇储。而且,在赵光义继位后,“晋”这个国号就冻结了,不再封给他人。而“秦王”还是可以照常封的。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28. 晋王殿下(2) 将郑仁诲直送出大门口后,君贵走入影壁内。面对着花树繁生的庭院,他深吸口气,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曹瀚等互相看看,上前道:“殿下想是累了?臣等替殿下搬了杌凳出来坐着可好?” 君贵摇摇头。见部从们全都侍立一侧,个个摩拳擦掌、面带兴奋,便笑道:“这里没外人,你们也不用站着了,都坐下吧。大好的府宅,大好的花木,大好的天气,你们也享受享受……” 孙璘原本是个爱玩耍的,见主官倡言“享受”,正合己意,忙笑道:“殿下如此好兴致,要不臣去叫些酒菜到这里来用?也算是我们哥儿几个替殿下暖宅了。” 林远听孙璘如此说,便嘲笑道:“嘿,瞧你出的这是什么主意!晋王府第一宴,还号称暖宅呢,却放着屋里好好的桌椅不用,反而要在这里野餐?倘若日后被夫人知道宅子就这么马马虎虎地被‘暖’了,怕不会着恼么?” 君贵不禁一笑:“夫人不会着恼的!孙璘说得对,新宅第一宴,咱们就在这里吹着风,赏着花,吃着肉,喝着酒,岂不是最好?孙璘,这事儿就交给你,好酒好肉,尽速去置办。至于钱嘛……” 曹瀚、邓锦俱欢快道:“臣等这里还有!”“有的是呢,殿下不必操心。” 君贵的俸禄,常年放了一部分在亲随部将手中,以备他们腹心小集团的各种私下用度,曹瀚、邓锦都会算账,便担当起了管理这笔钱的责任。君贵自己是不操心的,只是偶尔问问还有没有,还够不够。 这也算是历代名将带兵的一个传统。好的统帅,总要将俸禄薪资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贴补给部下将卒。远的不说,后汉开国之君刘知远、后周开国之君郭威,都是这样做的。当然,像君贵这样建立一个亲随小金库,则是更进一步的做法。 晋王府的暖宅第一宴,就这样以大皇子及其左右部将在宅院中野餐的方式举行了。有酒,有肉,有菜,有军歌,有嬉舞,有投壶,有相扑,有欢声笑语,还有酒酣之后,大家没上没下搂抱在一起、莫名其妙的嚎啕大哭……。 跟对一个主官,对任何一个需要在官场中打滚的人而言都是那么重要;而对于一员战将,这样的机缘就显得尤其珍贵。那是命运。是命。是性命。是生死相托的豪赌。赌对了,跟对了,纵死也值得。 当年官家郭威基于自己的意志毅然选择追随刘知远,就是这样的一场豪赌。目今国朝的一切政军局面,都是那场豪赌衍生出的结果。 而现在,他们也已经为自己下过注了。 澶州。镇宁军军治后苑。朱雀房中。 君怜与朱雀在几案两侧枯坐着,一言不发,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她们并没有拿本书来看看,或者拿支笔来摆弄摆弄,以掩饰这种微妙的紧张气氛。两个人彼此既然熟悉到那样的程度,这种掩饰就是无效的了。 弦似乎绷得越来越紧,将断未断。 这种僵持的局面并不是由谁的哪句话、或者哪个行为引发的。事实上,君怜来到朱雀房中后,两人只简单地用眼神互相打了个招呼。形势之箭似乎已在弦上了。她们都欲言又止,心照不宣。 后来,就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对朱雀而言,目下的局面很清楚:君贵和君怜的封诰已经诏示,东京的晋王府已经落成,很快就会有人来迎接晋王家眷入京。君怜他们肯定要准备搬家了-搬到天子脚下去,搬到他们的皇族身份里去。 她不喜欢京城,那是她梦碎心伤之地;她喜欢自由,而皇族注定不自由;她属于孤独-她虽然畏惧却乐意葆有这种天马行空的孤独,而君怜则属于家族—终有一日,君怜还会属于全天下。众声喧哗。 何况,还有自己与君贵在抄家问题上的心结,哪里可能那么容易就完全解开。 气质与情感的撕裂现在成了问题的肯綮,弦在这个意义上绷紧了。 然而就君怜这方面而言,她不可能让弦断掉。君怜的意愿其实远比朱雀的单纯,君怜的心中没有朱雀那样的纠结。不纠结,处理起问题来就会冷静、爽利得多。 “……朱雀,我看这些日子以来,观音似乎很听你的话呢……”良久,君怜柔和地开口道。 君怜的音量恰到好处,朱雀不能装没听见,只得无可无不可地一笑。 君怜恳切地看着她:“朱雀,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 “我估摸着,大约再过几日,父皇和君贵遣来接取咱们的人就会到了,咱们就得带上仆从和细软辎重大搬家。我身子不便、精神短,管不了太多的事;唐妈妈和廷献他们,又要负责行李和一应杂事;东方氏性子柔,降不住音儿,一路上,你就替我管着音儿吧,好不好?” 朱雀不语,垂目思索应对之辞。 “也无需你亲自看顾,你只需管好东方氏,替她拿主意就行了,她自会遵你的嘱咐照料音儿的。只是委屈了你,不能经常骑马,要陪我们在车里窝着了。……” 朱雀仍旧不语。 君怜起身来到朱雀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朱雀,我知道你不爱坐车,本不该这样委屈你。连我自己,有时候也更乐意骑马。可是我现在身子不适,常常头晕难受,长途旅行,怕是只够勉强自保,难以顾及更多。搬家事大,千头万绪的,倘若你不来帮我,我真不知怎么才能支应得开……” 君怜的话语音调婉切,山泉般一字不漏渗入朱雀耳中,让她感到非常、非常难过。在她心目中,天底下没有君怜支应不开的事;何况,君怜手下还有那么多得力的人。可是,君怜却以这样的方式对自己曲尽挽留之意。 这是她们十几年的情谊中从未有过的交流方式,表面亲热,其实疏远,表面轻松,其实痛苦。说的人还没有怎样,听的人已经受不了了。 “翚娘……”她叹了口气,试图制止君怜。 君怜沉静地看着她,眼睛里却泛起了一层泪光:“……凡事都要我拿主意,实在太劳神了……朱雀,你来帮我拿主意吧,你总得帮我……” 朱雀知道再抵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反正只是回京城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岁月有隙,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 一念已定,她恢复了惯常的嘲笑态度:“……哼,翚娘子可真会使唤人哪。刚才不是说只让我照料观音么?怎么三说两说的,又给我加了这许多活儿?……你若再这么着,我就不干了啊。” 君怜惊喜道:“这么说,你答应啦?” “……哼,说得这么可怜,我敢不答应么?” “好呀,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君怜容色大振,揉着太阳穴缓缓站起身,“事不宜迟,榷娘,你左右无事,索性现在就开始替我筹划吧?……我干坐了这半日,实在乏得很,可要好生歇着了。”说着,她便走向榻边,去找软垫来倚靠。 “好好,翚娘子辛苦了,赶紧歇着你的去。”朱雀忙过去帮她,一面忍不住揶揄道:“唉,我真是受不了,这才正常了多久,你就又变成这种娇滴滴的样子了?-真不知道你家君贵这些日子是怎么惯着你的!” 君怜见朱雀恢复了往日任性不羁的辞色,心下大慰,也不反驳,在被褥堆和软垫上靠舒服了,方悠悠笑道:“何须别人惯着?我又不是铁打的,累了还不许叫唤一声么……” 五日之后,郑仁诲率部从抵达澶州,奉旨迎取护送晋王家小入京。由于搬家行动早已在朱雀和廷献等的计划筹备中,只用了三天时间,军治后苑中的一应人员和物事就全都整备待发了。 与此同时,另一道有关人事安排的诏令发布,接任澶州节度使的人选,正是郑仁诲。由于郑仁诲原来是郭氏亲随,官家便谕令将郭氏牙兵留一半在澶州继续镇守。 与郑仁诲一起回到澶州的,还有曹瀚。按照皇子的调派,辅助郑仁诲担任留驻澶州的郭氏牙兵统领的,正是曹瀚。 从以上两道人事安排可以看出,大周的龙兴之地,被官家父子托付给了最信任的亲旧故将。 因皇子妇蔡国夫人符氏身子不便,返京车队的行进速度相当缓慢,日均行程也被刻意缩短了。每天总是辰时后才发车,酉时之前就停毂入住驿馆。 又七日之后,皇子妇蔡国夫人符氏一行抵达京师,皇子荣率部亲迎于城外郊亭。稍事休整之后,皇子荣携妻女直入宫城,拜谒父皇。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29. 扫地之宴(1) 大内。御道。日光漫洒在洁白的石路上。群鸟高飞,浅淡到近乎于无的影子倏忽从御道上掠过。 一支壮观的队伍在御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进。这支队伍有两个核心。居后的核心是一架八抬的朱漆肩舆。这是因皇子妇蔡国夫人有喜,而皇孙女瑽儿幼小,由官家特谕批给她们乘坐的。居前的核心,则是骑在马上的皇子。在宫城内可以视事情的疾缓程度便宜骑马,这是官家对皇子的特恩。皇子对此一直敬谢推辞,不肯骄纵张狂,今日因要相伴妻女前行,这才第一次骑在马上。 滋德殿。殿门大开。金碧辉煌。瑞香扑鼻。 皇子夫妇告进。官家宣谕入内。 君贵与君怜双双迈入殿堂。观音已经可以稳稳地行走,此时,东方氏将观音从怀中放到地下交给君怜,君怜便携了观音的手,跟在君贵身后,庄重地向前走去。 他们的父皇或皇祖父、官家郭威正在丹墀之下等待着他们,满脸含笑。 “儿臣叩见父皇。”“臣妾叩见父皇。” 小小的观音,还不会跪拜,也被引领着,向皇祖父鞠躬行礼。 “免礼免礼。君怜,你有了身子,更不要拜了,快起来。”官家一迭声制止,旁边的宫人忙过去搀扶皇子妇。君贵也笑着牵起观音的手。 君怜笑道:“多谢父皇顾念。”起身从容站好,又敛衽一福道:“河中一别,倏忽三年有余,女儿心中着实牵挂义父康健。这一礼,是女儿见过父亲的家礼。” 官家端详着君怜,温言道:“好,好。君怜,爹也甚是挂念你。连同小孃,虽说没有见过你,也是……” 他蓦然停了下来。 今日应该尽享天伦,不要把话题往伤感了带。可是,德妃的缺位,让这天伦无论如何掩饰,也不得圆满。伤感是不可避免的。 君贵和君怜都没有说话,小心地保持着脸上的笑意。笑意有些发僵。 “啊,瑽儿来了,翁翁可算见到瑽儿了……”官家自己转换了话题,向儿子儿媳笑道。又蹲下来,冲着观音张开了双臂:“来,瑽儿,让翁翁抱抱!”君贵忙将女儿交到父亲手里。 官家一把将观音抱起来,仔细看着她:“好孩子,不要怕,第一次来见翁翁……翁翁可是着实惦记你呢……” 他勉力抑制着心潮的涌动。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抱着雁儿,第一次端详那个小小的、娇嫩的、活泼的生命…… 至于再往前的,他就不敢想了。 也许是真的上了年纪了,伤感一次比一次来得快,来得密,来得让人猝不及防了。 情绪的骤然低郁甚至让他不禁咳嗽了几声。君贵君怜两人忙上前道:“爹,要紧不要紧?喝口水么?要不……瑽儿还是给我们抱着?” 官家连连摇手,笑道:“不妨事,不要水。春日来了,不过偶尔发作片刻,不打紧。-呵,别想跟爹抢瑽儿,爹刚抱上,不舍得还给你们呐。”说着,他又慈祥地看着观音。 观音从未进入过这种庄严空旷的殿宇,可是并不怯场,由得祖父抱着,也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他。那模样,好像她早就认识眼前这个翁翁、早就熟悉眼前这间庙堂似的。 “瑽儿,叫翁翁,问翁翁好。”君怜小声教着女儿。观音真的学着叫了一声:“翁翁……。” 官家大喜:“好,好!我的小孙女嘴巴真甜!翁翁刚才太高兴了,没听清楚,你再叫一声?”观音果然又娇柔地叫了声:“翁……翁……” “好听,太好听了!”官家喜不自胜,转向儿子和儿媳问道:“瑽儿小名是叫观音吧?”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抚着观音的小脑袋瓜,爱怜道:“难怪叫观音,果然生得长眼妙目、锦心绣口,一派天外气象!-来,小观音,你等着啊,翁翁有好玩意儿给你!”他向身旁的咸阳县君彤云示意。彤云含笑点点头,命两个内侍抬上来一个锦綾覆盖的木盘。 官家拉着观音的手去揭开那锦綾。锦綾既开,观音的反应且不论,君贵和君怜都发出了低声的赞叹。原来这木盘里是一台精致的傀儡人偶,居中的正是一尊持净瓶与杨柳枝的白衣观音,旁边有龙女与善财童子相侍,观音脚下又有几个正在被降服的牛鬼蛇神。整台傀儡人物造型生动,表情逼真,衣饰华丽,连牛鬼蛇神也只显得可爱而不可怕。每个人偶的关节处以牛筋相连,使得手足均可活动,尤显机巧。至于花草亭台、山石流水、瑞云莲台等景致,更是竭尽奇思,无不惟妙惟肖。 观音见了这台好玩意儿大为欢喜,毫不客气地伸出小爪子,一把将盘内最漂亮的观音人偶拿了起来玩耍。 官家笑问君贵:“瑽儿月初满周岁时,爹赐下的那几样抓周的物事,她抓了哪样啊?” “她抓了那把剑。”君贵答道。 “好!好!抓得好!”官家见孙女如此有眼光,不由大喜,将她抱得更紧,笑着哄逗道“前日抓了剑,今日抓了观音,咱们家的小菩萨要出门降妖伏魔去咯……” 光阴流转。崇元殿前日晷的影子一点点短了。 东京的空气变得热烘烘的,夹杂着迟开的夏花的慵懒味道,以及街肆上驴的喷嚏声、马的慢蹄声、手推车的吱扭声,黔首百姓的喧哗声……,让皇朝的繁华与兴旺呈现出麻布与丝帛混搭的丰富质感来。 美丽与鄙陋、欢欣与哀愁、恣纵与隐忍、幸福与痛苦……各式各样的人生片段,在这里毫无差别地同步上演着。汴梁越来越像一座梦幻的都城了。 时令进入夏五月。 五月节过后,百虫繁孽。新除的开封府尹晋王郭荣甚至发布了一道公文,要求东京市民一起来清扫并深埋各自住屋周边的垃圾,以根除害虫滋生的环境。 开封府。政事厅。晌后。 君贵合上了手里的公文,示意身前的王朴可以退出了。到任后不久,他就将王朴从澶州调了过来,升右拾遗,担任开封府推官。王朴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而且抱负远大、思虑深远,做事又爽脆干练,从不拖泥带水,这很投他的脾气,让他颇有些离不开他。 相比外郡澶州,皇城的政事庶务要复杂、繁琐、紧要、微妙得多。好在有了澶州两年的底子,君贵处理起皇城的事务来上手很快;而一些事关王公贵族利益的政策,或与之有涉的事务,他也能较为灵活、妥当地处理-皇子的身份帮了他很大的忙,由他出面推进或弹压,阻力不是没有,但总归比外臣担当这个职务时要小一些了。 父皇对待前朝老臣和国朝功臣的态度一直都很小心谨慎,他也应该遵循这样的路数。即便他们偶尔在他面前摆摆谱、不甚合作,他也只能忍耐和承受。有的时候,他甚至亲自造访耆老如冯道苏禹珪、枢臣如李榖范质等的府第,请教政务。在朝臣们看来,皇子这种降贵纡尊的态度,表明了他对他们的尊重,心里自然是受用的,因此少不得也要拿出积极的态度来,以示回应。 不过,也有一些事情,虽然微小,却不是那么好办。东京城以及东京城里的人们有着自己的一套处事习惯。 比如清理住屋周边垃圾除五害这道政令,在不少高官府邸那里就执行不下去。他们的家院习惯将垃圾运到府邸外一定距离的某个犄角旮旯处就不管了,任由乞丐翻拣,以为好比随缘施舍。被乞丐翻拣过的垃圾堆,又会被野狗之类的再翻拣一遍,最后搞得一地狼藉。其中那些轻质的物事,也许有天会被一阵大风卷到天上,飘飘悠悠,不知去向何方。 在刚刚过去的春季,一场漫天大风中,甚至有根沾满血迹的布腰带,不知怎么飞进了大内,挂在了后苑的花树枝头,落到了官家眼里。 那天,君贵例行去宫中向父皇问安。父皇脸色很不好看,命内侍将“飞到宫里的一样民间物事”拿给他瞧瞧。当他见到内侍托在木盘里呈上来的这条血污布带时,顿时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见惯血污的人,可是以如此方式突兀地出现在如此场所的血污,却不能不让他们感到惊心动魄。 几千年传承下来,皇家有许多规矩,许多迷信,许多不能触碰的禁区。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0. 扫地之宴(2) 他冷汗涔涔,连忙跪地请罪。父皇默然良久,方说道:“该怎么整治,你自己想办法。爹今后再也不想在宫中看到这样的物事了!” 回到开封府衙署,他紧急将一众属吏找来商议。最后确定了两条基本的政策:第一,多植树,以阻挡大风(大家七嘴八舌,都说得是多大多邪乎的风才能将一条布带刮到禁中去啊),减少沙尘侵袭;第二,立即清理皇城街道巷陌中大大小小的垃圾堆。 除五害的政令,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布的。 在许多朝廷高官看来,这是一道可笑的政令。历朝历代的开封尹,哪有专门跟垃圾堆过不去的?上千年的垃圾都在这座城市里被消化掉了,难不成到了本朝,不清除垃圾,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么?大皇子真是有点不务正业。所以,他们尽管也接收到了这道政令,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更不会专门安排人员去执行。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道政令是面向黎民百姓发布的,与深宅大院无关。 君贵感到挠头,回家与君怜商议对策。君怜笑道:“若依我看,也不难办,只不知晋王殿下舍不舍得拉下面皮、放下架子呢?” 君贵苦笑道:“事到如今,还谈什么面皮不面皮、架子不架子?父皇在诸多问题上都很宽宥,此番倘若不是心中十分恼怒,怎么会跟我计较这种细节?何况,就算父皇不发话,或者没有看到那条布带,但听凭这种事发生,也是我的失职啊。如今我决意要大力整改,漫说自己的颜面豁得出去,便是打折胳膊摔断腿,也是不能爱惜的。-你有什么主意,就直接说出来吧。” “呵,谁敢打折哥哥的胳膊、摔断哥哥的腿了?”君怜笑道,“我这么想着,咱们不妨挑选几家主要的王公大臣,邀请他们携夫人到家中来宴饮。届时,也无需哥哥在席上开口,我自会找机会向他们的夫人表明这个意思。” 君贵想了想,豁然一笑:“邀宴倒是个好主意。既如此,也无需你来委婉暗示,我偏要在席间明明白白说清楚,看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我。” 晋王府向外邀约的第一场宴饮,在五日后如愿举行了。受邀的有李重进、张永德这样的平辈皇亲,以及向训、王溥、徐台符等十数家国朝要臣。由于宴饮主题所限,资格太老、位份太高的枢臣不在被邀请之列,以免显得对他们不够尊重。 被邀请到皇子府邸中赏花吃酒,让这些朝臣们感到惊喜,即便如皇亲李重进、张永德,也多少有些意外-他们深知君贵素日不是个喜欢喧闹、热衷于交游宴饮的人。席间,男女分坐,君贵君怜各主一方局面,众人交互畅叙,还有伶人鼓吹助兴,气氛十分融洽。酒酣耳热之后,皇子向这些大宅的家主们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请他们带头响应开封府政令,清理垃圾,去除五害。 这场宴饮后来被一些朝臣私下笑称为“扫地宴”。当事人虽然对皇子的要求感到有些惊讶,有些尴尬,可是吃人家的嘴软,加上人家以皇子身份,为了一堆垃圾还这样费尽心机、抹下颜面相商,也让他们心生感慨,甚至略微感到了一点惭愧。于是他们不好意思再有二话,纷纷应诺,并且回家后吩咐家院认真执行起来。 话又说回来,能够被储君点名相邀参与“扫地宴”,说明这些朝臣身分够高、德行够好,可堪为大臣表率。于是,曾经受邀去赴“扫地宴”又成为了一种荣耀,暗示着自己在储君心目中具有特殊的分量。曾经与宴的臣僚间,也建立起了一种类似“扫地班成员”的默契。而自忖有资格“扫地”却没能去“扫地”的,心里难免感到酸溜溜,甚至略有不平之意。 总而言之,君贵在开封尹任上处理人事羁绊的情形,大致如此。王峻这座大山都翻过来了,剩下的人事难题,在他眼里就像是丘陵了。 他开始感谢王峻这么多年来-无论在军中还是朝堂上-对他的苛刻和折磨。 皇宫大内。滋德殿与思存殿之间的小空场。 官家郭威幅巾短后,在挥舞一柄大刀耍子。平定兖州之后,他已经一整年没有亲临战场了,刀法箭法的好歹对他而言更是早就无关紧要,他只是例常地进行健身。 破春之后,他的肺疾发作过一阵子。去南庄郊猎的时候,脖颈还疼痛过,经御医们协力调治,总算好转。发病期间他暂停了一应拳脚演练。三国时期的刘玄德曾经慨叹久不骑马征战,“髀肉复生”,现在他感同身受了。 进入五月以来,天地间阳气上升,他的身体也感到轻快,他便决定恢复练习。 彤云与仙草等宫人侍立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官家舞动的身影,神情略显紧张。 官家郭威练了一会儿,停下来拄着刀歇息。彤云等见官家喘息不匀,忙上前殷勤服侍。“官家,喝口水。”“官家,坐下歇歇。” 郭威摆摆手,不要她们搀扶,顽强地扶着大刀喘气。待缓过来,方自嘲道:“哎呀,这才几日没练,动一动就显着累,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真是老了……” “官家一点也不老,官家只是累了。”“官家还没有大好呢,可别太过劳动了身子!”“待完全愈可了,再好好练也不迟啊。”“官家还是坐着歇歇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们都是由衷心疼他的。跟随他这么多年,她们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他的家人,成了他的手足,知冷知热,贴心贴肠。她们素日看向他的眼神中,又何尝不是深藏盼望呢? 他的心咯噔一动,他的确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德妃在的时候,他们俩还商量过,打算把皇孙女接到大内,与雁儿一起抚养呢。倘若他有一个女人,他仍然可以实现这个愿望,将皇孙女养在宫中。反正君怜现在有孕在身、自顾不暇,反正君贵每天都要来宫中请安,他们想见女儿,还不是随时的事?这样,当他回到后宫,就会有一团暖烘烘、热乎乎的家庭气息在等待着他、安慰着他、温暖着他了。甚至,他的女人还可以为他增添新的子嗣,让这个空荒的宫廷变得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可是,他未必能摆脱魔咒般的克妻怪圈。 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痛苦。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被再次撕裂时,那鲜血淋漓的惨状。就算不替她们着想,单是想想自己可能会经历的那种心理历程,也让他不寒而栗。虽然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扮作铁石心肠的冷血皇帝,他可以杀掉违抗自己命令的人(即便他们原本罪不至死),他可以夷掉叛逆者的族众(即便这里面包括未成年的孩子),但是,他的心归根结底也是肉做的。他不可能没有感情,他不可能对他未来的女人不付出感情。所以,真到了咒语再次应验的那一天,他就必须再次承受失去她们的痛苦。 可是他不确信自己还能再次经受那样的痛苦。 他是越来越迷信了,他自己也知道。可是,身为帝王,最重要的不就是看清天命、敬重天命么。 他在对完整家庭生活的渴望和对失妻之痛的畏惧中纠结、挣扎,进退维谷。 “陛下,晋王在殿外求见。”王景通从一旁走过来,轻声禀报道。 “……宣他到这里来见我吧。”官家郭威从自己的郁思中回过神来,说道。 未几,君贵来到小空场,如礼下拜问安。郭威仍旧拄着大刀,轻嗯一声示意儿子起身。君贵见父皇一身短打扮,面色又有些不同平时,便关切问道:“爹,想是习武累了?儿子陪爹回到殿中去可好?” “不必啦。”官家摇摇头,“你在府衙里的公事都办完了?这时候来见我,是有什么事么?” 君贵迟疑了一下。 “说吧,爹听着呢。” “爹,商州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1. 海棠别院(1) 听了君贵的回报,官家郭威一怔。商州是王峻被贬谪之所。 王峻被发遣到贬所之后,曾经上表请罪。由于王峻目下的官阶太低,他的奏表根本无法直接抵达御前。当然,中枢大臣们知道王峻与官家旧日的关系,并不敢真正扣押王峻的奏表。他们只是将奏表上报的时间往后拖延了很久,拖延到他们认为官家对王峻的感情已经淡化到不足以重新启用他的时候,才隐隐约约、含含糊糊地试探官家的意思,说道商州有表,但所言无关朝事,不知陛下是否有兴趣一观。 官家郭威沉默良久。然后问郑仁诲,奏表里写的是什么。郑仁诲说,不外是请罪而已。官家想了想:“把商州的奏表放到一旁,小心保管。”他并没有看。 帝枢的门已经对王峻彻底关死了,他不想让自己耽于旧情,心意动摇。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最好的、最妥当的选择,他不后悔。 何况,虽然暂时没有任命新的枢密使,但王峻留下的权力真空已经被迫不及待的枢臣们迅速地填满了。他们也不可能支持王峻回来。 说来凄凉,虽然极盛之时王峻似乎掌握着号令天下的权柄,但一朝失势,竟落至分文不值的境地。王峻在京中和外藩的爪牙早被官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拔除:端明殿学士、尚书兵部侍郎、曾经的权知兖州事颜衎落职守本官;秘书监陈观责授左赞善大夫,被发配到西京充职;在中枢各机构中的其他王党成员也纷纷被调任……而外郡那些以前依附王峻的藩守们则经历了一次雷厉风行的移镇,在藩地的大小等级变化中感受到了官家无言的愤怒,纷纷夹起尾巴做人,与王峻彻底断绝了关系。 王峻是绝无可能东山再起了。 至于因贡举贪墨一事被王峻揭发的赵上交,他被叫到御前与有司当面对质后,贬为太子詹事,远离了为朝廷进行青年政治人才储备的人事核心岗位。 王峻离京之后,官家一直用谍线来了解其真实情况。官家知道罪臣的奏表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商州刺史的报告也并不那么他的符合心意,他最信任的还是郭氏旧属的谍线。 上月谍者回报,王峻在商州每日郁郁寡言,十分潦倒。近日又染了腹疾,一病不起。 穷途末路的王峻给官家上了最后一道表。 这道表被及时地呈送到了官家面前。官家郭威看了奏表,沉默良久,然后遣内侍去京中王宅传旨,让王峻的继室立即出发去商州照料他。 君贵重返帝枢之后,受命重新掌握了郭氏旧日的谍线网络。因此,今日君贵得到商州谍报,才会急忙入宫来向父皇汇报。 “父亲……”,君贵看着父亲的脸,放慢了语速,斟酌道,“王峻……殁了……” 父亲不语。看上去就像并未听到这句话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父亲……,爹……”君贵有点心慌。 官家郭威摇摇手,身体一动不动。 “爹,儿子扶您回殿中休息。”君贵伸手搀扶他。 官家郭威想说话,刚一张口,却猛烈地咳嗽起来。“父亲!”“官家!”君贵与彤云等忙左右扶牢他,一面替他拍背,一面又拿出绢帕替他擦拭口角。 郭威不欲他们搀扶,不欲他们问话,不欲他们拍背,不欲他们擦拭,却无力也无暇表达,只顾着咳嗽,将一张脸憋得通红。 良久,官家的咳嗽渐渐平息。彤云移走擦拭的绢帕,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彤云的异常神情没有逃过君贵的视线,他往她手中的绢帕上一扫,心里猛地一沉。 绢帕上有一道暗红的痕迹。 父亲咳出血来了。 “赶紧,传御医来!”君贵低声对彤云说。 滋德殿后殿。御榻侧。 几名御医在诊断施治后告退,下去开方子煎药。君贵上前,在榻前跪下来,握住了父亲的手。他想安慰父亲,却找不到恰当的言辞。 他感到非常内疚。父亲这次犯病,完全是自己带来的消息引发的。他只把它当成一个战略情报来回禀,却忽略了王峻在父亲心目中的分量。何况,父亲之所以忍痛铲除王峻,完全是为了自己。 “爹……对不起……”他小声说道。 “荣哥儿,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不是……你跟他的事,你没有什么……好内疚的……”父亲疲惫地看着他,挣扎着缓缓道,“你回去吧,去陪陪君怜……和观音。爹无妨,躺一躺……就好了。” “儿子不走,儿子就在这里陪着爹。” “让爹……一个人静静。” “爹……” “对了,四姐儿……原说今日……要入宫省视的,你给她捎个话儿,叫她别来了。可是……不要告诉她……我病了。” “爹……”君贵求恳道,“不要儿子陪,连女儿也不能陪么?” “说过了……爹想一个人静静。走吧,走。” 君贵无奈,默然片刻,不情愿地答道:“……是。” 君贵走后,郭威召来王景通:“你去……枢密院,把之前王峻……从商州上的……那几道表……取来给朕看。” 王景通感到为难。官家就是被王峻的死讯刺激而蓦然气血上涌竟至咳血的,倘若看了王峻的告罪表,岂不是更会牵动心怀、愈发加重病情么?他陪笑劝阻道:“陛下……陛下圣体不豫,看奏表劳心费神的,还是待大好时再看吧?” 官家郭威不想回答,闭上了眼睛:“赶紧去!” 王景通无奈,忙答道:“……是。” 听着王景通的脚步声急急远去,官家郭威的心中,忽然响起了一个青年嘹亮的歌声。 歌声是从时光之河的上游飘过来的。 歌声是从三十年前虎豹儿郎们缔结盟约的那片草地上空飘荡过来的。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请君暂上凌烟阁…… 凌烟阁…… 大周皇朝的凌烟阁里,永远也不会有当初那个踌躇满志的狂歌青年的位置了。连追赠也不可能给他。因为追赠意味着平反,意味着官家认为自己做错了。而铲除王峻是为了扶持君贵,传递给天下人的这个信号,绝不能错。 官家郭威呼吸紧促,急痛掠过心扉,不由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彤云与仙草等忙过来,百般安抚伺候。 俱往矣。俱往矣。 满载人间忧与乐的小船在时光的江河之中顺流而下,来到了五月中。 骄阳。微风。晋王府。禁卫森严。 晋王府贵为皇储宅邸,面积阔大、建筑复杂、房间众多。宅中所具装饰,除花木山石外,还有池塘溪流这样的大型水系。阔大的面积与丰富的建筑品类导致府内事务骤增,所需服役人数远非澶州时期能比。因此,府中新进了一批男女仆从。勾当皇子府宅事这一职责,君怜派给了唐妈妈总管,由远山、秋池和廷献辅佐。 唐妈妈的丈夫前些年去世,自己的女儿又早出嫁了,她孤身在符家,一直将廷献、承璋等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仆从视为亲生孩子般看待。家中众仆从中,廷献虽然听她的话,心思她却摸不透,所以她虽然也护着廷献,心底却更偏爱承璋。她知道承璋在君怜跟前不如廷献得用,少不得更要加意照拂他。另一方面,她又不愿让君怜看出自己偏心,惹君怜不高兴,因此有时候表面上反而显得待承璋更苛刻些。 返京后,君怜将自己所居主院旁的一个多植海棠树的中型别院安排给了朱雀居住,又从府中新进的粗细仆从中,拨了琉璃等粗细五六人在这院中听用。朱雀自小与君怜起居在一处,只有在河中借寓那两三年间,因河中军治后苑地方广大,她曾在君怜夫妇居所旁的附园中分得两三独立的房间别居。不过,其时君怜不过是家主李守贞的儿媳,上面有翁姑监管,身旁多是别人家仆从,行动哪得自专。朱雀是在君怜出嫁半年后以亲戚姐妹身份过去拜访的,原也没打算长住,可是君怜苦留,朱雀自己也深知回到符家太过孤独空虚,便应了下来。如此客居李家,她难免感到不自在,所以每年要出去云游透气。哪像如今,整个晋王府内宅事都是君怜说了算,上面不再有长辈监管,而且君怜的现任丈夫呢,也比李崇训顺眼了不少。 是的,即便不能彻底放下旧怨,朱雀也不得不承认,君贵大多数时候是个可爱可敬的人。据说他有时脾气像火炭一样,急躁冒失,可是……有君怜时不时冰镇着,那火炭也从没在自己跟前爆裂过。何况,朱雀从来就不怕火炭。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2. 海棠别院(2) 君怜为朱雀安排的这个别院,综合了距离、环境、装修等各方面考量,在她看来是最适宜朱雀的居所。朱雀本人也没有意见—她本来就不打算发表意见。从这天起,在晋王府众仆从眼中,朱雀也单独成“房”了,她的起居不再附着于君怜,而成了在家主、主母、小姐儿起居之外的另一大事项。 在安排别院人手的时候,唐妈妈问过君怜的意思,将承璋升作了朱雀房中的庶务总管。承璋虽然看上去似乎挺会来事儿,也比廷献说话口无遮拦,其实很怕出头管人-他习惯听命于人,习惯自己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唐妈妈便私下里戳着他的脑门,嗔道:“白长了这么大!你看看人家廷献,多会顺着夫人的心意和眼色办事!夫人各处用得着他,好处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如今家里添了这么些人,不比从前只有你和廷献两个小子在姐儿跟前事奉的时候了。这种风头,你不争,别人会让着你么?在夫人跟前听用,将来会是什么出息,就算你不想,别人难道也不想么?你倒是乐意看着这些后来的人爬到你头是找到了两幅薄的,刮削好了就送进府里来。”承璋麻溜答着,一面又向朱雀的书看上一眼。 朱雀索性将书的封面翻过来给他看:《大有经》,一面笑道:“怎么,你对这书感兴趣?我借给你抄一遍,如何?” 承璋吓得忙吐吐舌头:“罢了罢了。小人不过发现娘子这一向都只看这一本书,跟以往的看书习惯很不同。小人心说,也不知什么书魔性这么大,白好奇一下。小人可绝没有要抄要看的意思!” 朱雀一笑:“嘁,傻子,这书是宝贝!我只被你们姐儿磨不过时,借她抄给你家晋王看过。今日又起意借给你……别人想看么?门都没有。” 承璋忙笑道:“是是。小人是个榆木脑袋,这么金贵的书,小人看了也开不了窍。娘子倘若舍得,倒是可以借给廷献。” “哼,他?他可不稀罕我的物事。” 正说着,忽听得廷献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姐儿,在里面么?” 朱雀向承璋挤挤眼睛:“廷献这厮,怎么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但凡我一开始在背后说他点坏话,他准到!”她向门口抬抬下颌,承璋会意,走过去打开了书房的门:“廷献?榷娘子叫你进去。” 廷献向承璋点点头,走到朱雀跟前如礼下拜:“小人见过姐儿。” 朱雀向承璋漫笑道:“承璋,你看看人家廷献的礼数!无论内外场合,准保一丝不苟!以前我管不着你,现下你既为我房中庶务总管,少不得我要替你寻个周到的榜样,好教你将来有条进身之路啊。” 廷献不知朱雀这话是不是在暗示或者嘲笑什么,略微红了脸道:“姐儿……姐儿何苦笑话小人……” 自打君怜再次成家后,承璋很少与廷献一起在朱雀跟前事奉,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廷献已经改口管朱雀叫“姐儿”了-便是在朱雀成年前,他们通常管她也是叫“榷姐儿”的,以区分于他们自家的大姐儿。听了朱雀的话,承璋眼珠子一转,忙也跪下行礼道:“姐儿责备得是。小人打小木讷,原本不如廷献乖觉见机。从今日起,小人也管姐儿叫姐儿了-小人既然分派到了姐儿房中,原本早就该改口的,请姐儿恕小人脑瓜子不够用。” 听了承璋的话,廷献哭笑不得:“诶诶,我对姐儿原本一片赤诚,怎么在你口中就只是乖觉见机了?” 承璋理直气壮道:“我也是一片赤诚啊。我一片赤诚地乖觉见机,有什么不妥么?” 朱雀鼻子里一笑,将眼睛望向别处,轻声自言自语道:“妥,都妥。我在一日,自然会罩着你一日。有我点拨,你只需好好向别人学着,将来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廷献和承璋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见她反正也没有让人明白的意思,便互相看一眼,耐着性子等她念叨完。 朱雀望空发了片刻呆,转回眼看着他们,脸上已经殊无笑意。只淡淡向廷献问道:“你来找我,有事?” “是。大姐儿遣小人来问问姐儿:姐儿院中这些处所,是否都已经起好了名目?若是起好了,就告诉小人知晓,小人好去外面制作匾额。” 因晋王府新装成,府内各处院落屋宇、亭台楼阁都尚未命名。君怜妊娠期间有闲,正好琢磨此事,便吩咐了廷献,先去问朱雀讨要她这别院中各处的命名。 承璋发现自己又学到了一招:原来,大姐儿虽然愈发显贵了,但亲旧们仍然可以叫她大姐儿的,不必非跟着别人叫夫人-这样才显得自己是元从、才显得跟她亲近啊。廷献的心眼儿当真玲珑剔透,难怪那么得宠。其实大家打小儿一起长大,谁是什么心思,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廷献内心未必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死心塌地地忠诚、那样俯首帖耳地恭顺吧?承璋不是没有想过,承璋只是大大咧咧、浑不介意罢了。 朱雀听了廷献的来意,蹙眉道:“你是说要就要,我却不能说有就有啊。”廷献忙道:“不妨事,姐儿且想一想,待有了好名儿,再告诉小人就是。”朱雀问:“你最晚几时要?”廷献说:“小人想,先汇集第一批名目,待大皇子和大姐儿核准了,做出匾额来看。总得五六天的时间才用得到,姐儿可慢慢想。” 朱雀道:“就五六天?那何必长考?不如我现在就写给你。-你们都起来吧。” 廷献忙站起身:“我替姐儿磨墨。”承璋不服气,抢道:“我来我来,我替姐儿铺纸。”朱雀不禁一笑,向承璋道:“你要向人家学,也不在今日。你且去吧,让琉璃也别在这里了,都出去忙你们的。我这里有廷献就够了。” 承璋无奈,悻悻向廷献做个鬼脸,招呼琉璃一起退出门去。这里廷献忍住笑,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忙忙替朱雀铺了纸、磨了墨,等着她为自己院中的处所当场命名。 朱雀沉吟片刻,悬腕挥毫,刷刷在纸上写下一串大字来:“给你吧,就这些。” 廷献展眼看时,那上面写的是:别院、此岸、争渡、大象。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3. 此岸八分(1) 廷献陪笑道:“姐儿拟的这几个名目好高致,小人有些看不懂。……分别是要用在什么地方的?” 朱雀眉毛一挑:“以你的聪明,有什么看不懂的?‘别院’就是我这所小院落的名目啊。” “呃……这别院就叫‘别院’啊?不在前面加点什么缀一缀?依小人陋见,此院中海棠甚多,何不就叫做‘海棠别院’呢?” 朱雀摇头道:“别院就是别院。此处无名胜有名,何须前缀,反落了言筌?何况,你若加了海棠,芍药怎么肯答应?你若加了芍药,迎春怎么肯答应?须知万物皆是有情的,你待它不公允,它自然会想法甩脸子给你看。不如不着一物,反而尽得风流。” 廷献点点头:“呃……好。”又一本正经道:“不过……依小人看,姐儿倘若真欲其‘无名’,又何必标注出这个‘无名’呢……” 朱雀瞥他一眼:“所以你是要跟我辩一辩名相虚实之理咯?” “这……小人不敢。” 朱雀默然观看自己的手书,片刻,还是给了廷献一个解释:“……你听说过属文、绘图都有所谓‘不着痕迹’之法么?我这个呢,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着痕迹,所以叫做‘偏着痕迹’之法。”。 廷献决定放弃追问,否则,就像是专门要跟榷娘子抬杠了。他提醒自己:他是来干活的,不是来辩理的。就算之前靠着死磨硬泡,好歹跟榷娘子有了些许与众不同的交情,也千万不要越过她所能容忍的玩笑底线—何况,榷娘子的心绪一日九变,天知道她的底线到底伏在哪里啊。 “那么……另外这几个名字呢?姐儿可否告诉小人,准备将它们用到什么地方?” “嗯。这个‘此岸’,是指院中这片花树小园;‘争渡’,是指书房;至于‘大象’么,就是我的起居室了。” “呃……好,好。不过……花园的名字……唔……‘此岸’……也要做成牌匾么?” “谁让你做牌匾了?” “那么……是刻在山石上?” “不用啊。你既来问我,我就告诉你这片小园的名字,我又没说让你把名字刻上去。” “呃……好吧,小人明白了。那么,小人就把‘争渡’和‘大象’做出来吧?” 朱雀撇嘴一笑:“廷献,我看你素常挺讲究的啊,今日你满肚皮的讲究都到哪儿去了?说要替书房做个牌匾,虽未能免俗,也就罢了。起居室要什么牌匾呢?何况你没留心看么,它叫‘大象’啊,‘大象无形’,你还非得给它赋形不可?” 廷献哭笑不得:“是是,小人愚钝,不能理解姐儿高妙的意思。” “得了,我也不跟你饶舌了。你要的就是这些,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廷献走后三四盏茶的工夫,君怜独自来了,步履略显迟缓。候在外间的琉璃行罢礼,想上前搀扶,君怜摆摆手;琉璃意欲进去通报,也被君怜制止了。君怜径直走入书房中,见朱雀还在书案前盯着空白的“秋叶”纸发呆,便轻轻咳嗽一声。 朱雀抬头见是她来了,淡淡一笑。 君怜走到书案跟前:“怎么了,朱雀大师这是在跟谁‘争渡’呢?” 朱雀道:“你身子日渐沉重,不乖乖去歇午,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廷献把你拟的名目给我看了。我只觉得高深莫测,值得苦苦思索、反复咂摸,哪里还睡得着觉?” 朱雀的嘴角牵起了笑意:“怎么样,我这几个名目起得好不好?” “好。”君怜点头,似笑非笑的,“这几个名目串起来是什么意思,我且胡乱一猜:我所居兮在‘别’处,是故身虽栖息于‘此岸’,心却‘争渡’向彼岸,是故要摆脱尘机上钓船,终究以无形‘大象’为己身之归所……大致是这个意思么?” 朱雀不动声色地看着君怜:“……‘谁谓河广,一苇可航’,‘嘉彼钓翁,得鱼忘筌’,正解。” “不过有一处我不明白,正要请教你:既然曰‘争’,总得有‘争’的对象吧。朱雀大师这是在跟谁争渡呢?” “……跟我自己。不行么?” “行。”君怜又点头,“所以,这里所‘争’的不是渡船上有限的位置,而是在争执:到底是上船还是不上船,是么?” “嗯。” “书房里会有答案?” “也许吧—就算书房的书中没有答案,可是书房里还有琴啊,也许答案就在琴声里。” “何以见得?” “……比如《沧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君怜微微一笑:“幸好是《沧浪》-沧浪亦有岸啊。” 朱雀道:“沧浪有此岸,也有彼岸。” “此岸风光大好、变化万千。朱雀大师既来之,何不索性安之?常驻此岸,不是照样可以探得大象之妙么?” 朱雀好笑地看着她:“你这是……专程来劝我‘不渡’的?” “不完全是。”君怜从袖中取出折叠着的一张纸来递给朱雀,“我见了你起的那几个名儿,心有所动,特意为你写了字来,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朱雀展开看时,原来是斗大的“此岸”二字。君怜素来很少写大字,这两字以八分体写成,俊逸典雅,意味醇厚。朱雀不由赞道:“好标致的字儿!”瞥她一眼,又道:“何必巴巴的劳这个神?我自己不是已经写好给廷献了么?” 君怜淡淡笑道:“你写的是你的,我写的,是我的心意。有个细节,我本想遣廷献再来问,可又担心你再把他欺负得说不出囫囵话来,少不得自己亲自过来问一声:书房的名儿,你是愿意做成匾额挂在门楣上呢,还是装裱了挂在墙上?或者‘不着痕迹’,就放在自己心里算了?” 很显然,廷献将刚才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都详细汇报给了君怜听。这不出朱雀的意料。 搬入阔大的晋王府后,他们之间多年习惯的小范围近距离的相处模式被打破了,更多的人挤入了他们的关系网链中、挤入了他们的生活空间里。不仅是君怜与朱雀,君怜与君贵、朱雀与君贵、朱雀与廷献、君贵与廷献……他们之间的距离都需要重新调整,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需要进一步磨合。大家都在勉力适应这个新变化。 只有君怜与廷献之间那种微妙而坚韧的关系,倒像是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一般,颠沛匪亏。 朱雀忽然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嫉妒。她甚至说不清这嫉妒是针对谁的,好像并不具体针对他们中的哪一个,而是针对一种状态,一种她自己绝不可能拥有的稳定性。 她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你觉着怎样好,就是怎样吧。” “好,那么‘争渡’挂在门楣上,把墙留给‘此岸’好了。”君怜直盯着她的眼睛,平静道:“还得问你一句,‘此岸’二字,你是愿意用我这两个拙迹呢,还是用你自己刚才所写的手书呢?” 朱雀又感到了难过,君怜的措辞和语气让她心中无端发慌。君怜的身份地位日渐不同了,两个人起居不在一处了,是不是她们之间相处就一定要变得这么生疏、这么客气、这么小心翼翼的?她当初决定尽速从仙室山回到君怜身边,可不是为了让君怜像待客一样地跟自己相处啊。 她也知道,其实,明明是自己一直在远着君怜。可是在她的心底总有那么一丝傻念头,以为君怜理当一如既往,理当恒定不变。 僵持片刻,朱雀冷淡道:“这是你的家,随你。” 君怜默然,倔强地抿起了嘴唇。朱雀看到君怜的眼中升起了一层水雾,她后悔失言了。 “我是说,随你的意思……”她讷讷道,试图找补,却越描越黑。 君怜看定朱雀,慢慢拿过自己刚刚写就的那幅八分体大字,慢慢抬起双手,一条一条,将它撕碎了。她的泪水也随着纸屑,倔强地滑落下来。 朱雀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此岸”在君怜手中土崩瓦解、碾作齑粉。她的呼吸仿佛停顿了,她的心防也随之崩塌,化作一地深滑粘滞的泥淖。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目下这种局面?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所有重新走向对方的努力,就是为了在此刻这样互相伤害吗? 君怜抹去泪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朱雀看她虽步履蹒跚,却勉力坚持着应有的风仪,不肯低头萎靡,心中大痛不已,捂着脸哭出了声。 罢了罢了,既然早晚都是要分道扬镳的,不如就趁现在吧。吵了嘴,不正是分手的最好时机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 - - - - - ----------------- 注:八分体是隶书的一种字体形态,宏大健拔,气势非凡。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4. 此岸八分(2) 夜。别院。朱雀的卧室内亮着一盏孤灯。屋内仆从尽出,朱雀一人守着烛火,沉思不语。 卧室就是朱雀的小宇宙,是她的“大象”。孤灯则是“大象”的心脏。烛火跳跃着,是“大象”的心脏在有力地搏动。至于灯下人的心脏,却跳得非常缓慢,几近停滞。 五两和琉璃进来好几次,敦请她早些安歇,她始终不置可否。这个时刻,她真的在“争渡”了。渡,还是不渡?不渡,还是渡? 难以割舍,不忍放弃。是业障,也是因缘。 她永远记得十四年前的那个午后,她们俩如何第一次相见。那时候,她在高师父和王妈妈的护送下,经过漫长的船程与车程,终于抵达了同州符府。高师父事先早已派儿子去符府求告过事由,也得到了符节度的同意。因此,当她进入符府客堂,向符节度夫妇行过礼、彼此简单寒暄几句之后,一直站在他们身旁的那个端庄小女孩就走到她的跟前,含笑向她伸出了双手:“早就想要有个同龄的伴儿,等了你好些天了!我是君怜,你叫什么名字?” 她勉力驱除着陌生感带来的心理不适,由君怜拉着双手,又勉力向她笑了一下:“我叫……杜榷。” 那一天,她恰好十岁。 九岁这个灾难的年份以及九岁以前的所有记忆,就在那一天打结了;所有属于她的个体历史,就在那一天更新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就长在了一起。像两棵不同的树被移植在同一个树坑中,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君怜的存在安慰着她的存在,并成为她继续存在于这世间的理由。 她执迷不悟,孤独而深情。她所拥有的孤独是如此巨大而独特,连浩渺无垠的宇宙也容纳不下。她原本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她原本可以沿着孤独所昭示的道路走下去,走入旁人难以企及的宇宙幽微之处,探知“大象”深藏的奥秘的。可是,深情却勒在孤独的心口,成为了她最大的羁绊。 别人的羁绊是名缰利锁,她的羁绊,只是有情。她孽障深重,必得被迫尝尽有情众生的诸苦,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迷障重重,她难以逃避,亦无处逃避。 当断则断。这一点,她其实远不如君怜斩截。也许,君怜摧毁“此岸”,便已是替她下了这个决心。 可是……君怜怎么能够如此狠心? 不,君怜当然可以。君怜拥有一个女人可能拥有的一切,便是自己离开,于她也不过是桌案缺了一角而已。假以时日,缺失那角所形成的棱角磨光滑了,她的一切仍旧花好月圆。 ……应当祝福她,并向上苍祈求她永远葆有这样花好月圆的人生。自己即便远遁江湖、隐于蓬蒿,忍受命运加倍的折磨与刁难,也要感激她曾经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收留过自己的心,也希望……纵然众生皆苦,至少她的一切是甜的,是圆满的。 …… 晨明。薄薄的朝晖透进卧室。纱帐低垂。 朱雀大睁着眼睛,一宿的辗转反侧让她头疼如裂。种种念头在脑中翻江倒海,将她折磨得快要疯掉了。 现在她只知道,自己要赶紧行动,要趁着这股子气势,赶紧了断。 可是熬夜的疲劳与焦虑击垮了她。她想要坐起来,蓦然发现自己竟手脚瘫软,挣扎无力。她被自己气得笑了。 五两听到动静,赶紧前来服侍。她让五两去拿一粒安神丸来。她说,她感到身子不适,要再睡一会儿,不要打扰她。 朱雀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晌后。 五两和琉璃在房中不远处做事,见她睁开眼,都喜道:“姐儿,你总算醒了!现下身子可觉着好些了么?” 朱雀心事重重,不想说话,只勉强嗯了一声。 “姐儿大半天没有进食,现下奴婢去拿些吃食来吧?”五两问道。 “不必了,我还要接着睡。”朱雀说完,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朱雀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已黄昏。 她动动眼皮,翻了个身。“醒了……醒了……”有人在小声说,是承璋。然后她听到脚步声过来,有人在榻前低声问候:“姐儿,好些了么?”是廷献。 她睁开眼睛,静静审视他片刻,方问道:“你来做什么?” “小人听说姐儿身子不适,特地过来探视。”廷献谦卑地回答。 “你用不着这么周到。”朱雀坐起身来,问道,“是你主子叫你来的么?” “不是,大姐儿并不知道姐儿这边的情形。”廷献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平鱼脸。朱雀真想给他一下子。 “所以你想要我问你,为什么你主子不知道我这边的情形,是吧?”朱雀冷笑道,“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她一向什么都知道,所以倘若她不知道什么,那就是她不想知道。……廷献,不妨跟你直说,她之所以不想知道,是因……” “姐儿,”廷献打断她,“大姐儿昨日不知为何忽然动了胎气,回房后就病倒了。叫了御医来看过,也不得要领,只是开了方子煎药。晋王殿下着急,今日连衙署也没有去。……” 朱雀愣住了,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君怜动了胎气?!倘若君怜有个闪失、皇孙有个闪失,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廷献想必猜到了一些原因,所以才急急打断自己的话,不让自己当着别人的面直承其事。 廷献是细致的,但她从廷献的话语中感受到了无声的责备。 她知道,自己理应受到更大的责备。 “五两,”她看向一旁,“尽速给我梳洗,我要去看望她!” 主院。正房。暮色渐浓。 为了避免光线刺眼,君贵吩咐只掌上了靠窗的那一排灯。房间大,烛火远,光线摇曳而昏暗。绛纱挂起,细纱反射着烛光,星星点点的碎芒。 君怜躺在榻上,似睡非睡,容色忧戚。君贵陪坐一旁,尽量保持着淡定,不时俯身查看一番,偶尔也柔声低低说两句安慰的话。 廷献入内,低声向君贵禀告榷娘子前来探望。君贵点头。 朱雀走到君怜榻前,与君贵彼此以眼神致意。君贵起身将自己所坐的杌凳让给她。朱雀摇摇头,在榻边坐下,伸手拉过了君怜的手腕。君怜略微睁了睁眼,没有反对。 切脉。脉象混乱。这是朱雀从未见识过、更无从把握的混乱。朱雀犹豫片刻,将手伸向君怜隆起的腹部。虽然隔着薄被,隔着衣裳,她却立刻得到了一种强烈的感应:胎息还在,虽然弱,还在。 她如释重负,蓦然滑下一行浅泪:“……都是我的错……” 君怜抓住了她的手。 “都怨我……”她无所顾忌,只想忏悔。君怜使劲地握住她,想要制止她。她一愣,注意到了君怜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意思异常坚定。她忽然省得:倘若自己当着君贵的面直承其事,一旦皇孙真的有什么闪失,自己就无法继续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就真的可以不“争”而“渡”了。退一步说,就算皇孙安然无恙,此事也必定会在她与君贵间又添一个心结,导致两人日后再难平安相处。而这,是君怜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有些话,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说出口。 即便病倒床榻,君怜也熨帖如斯,体情如斯,用心良苦如斯。 只是,君怜想得太天真了,倘若他们真的有什么闪失,她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怎么可能继续在此停留? 她热泪长流:“……都怨我……没有照顾好你……” 君怜叹了口气:“不怨你,是我太过娇气。……唉,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娇气的人!” 君贵怕朱雀引动得君怜愈发伤怀,忙笑道:“瞧你们俩都说些什么傻话呢!适才御医不是说了么,只要过了今晚,就不妨事了。……又没什么大碍,朱雀,你就别对着她哭了。倘若惹得她再哭起来,可怎么好?你原本是通医术的,又懂得养息之道,现下该想个法子,怎么让她高兴一些才好啊。” 朱雀点点头,抹去泪水,向君怜道:“你还是松松心,快些好起来吧。我有两个字,自己始终写不好,还等着你写呢。……你可要写得大大的,我让承璋拿去宝文堂装裱起来,挂在书房的墙上,天天看着。” 君怜眨眨眼睛,破颜一笑:“……嗯,好。” 君贵好奇道:“朱雀,你想要什么大字?” “……此岸。” “此岸?”君贵复述着,换了一种商量的语气,“……朱雀,你看啊,君怜正病着呢,咱们还是让她多将养几日好不好?这写字劳神的事,暂时就别惦记她了吧?实在要得急,我可以代劳么?” 朱雀与君怜闻言,尽皆一笑:“不用你。” - - - - - --------------------------------- 注: 此岸这个概念,与彼岸相对。如果彼岸指涅槃境界,此岸则指娑婆世界;如果彼岸指隐逸仙游,则此岸指安居凡世;如果彼岸指弃世出家,则此岸指留恋红尘。君怜的意思,是希望朱雀不要放弃凡俗的人生,选择出家那样孤绝的道路。 大象也是一个道家概念,指宇宙至道。 渡,渡口,争渡,也都是佛道常用概念,指由此及彼的处所、过程、状态等。朱雀内心挣扎,所以自己跟自己争论要不要“渡”,要不要抛弃尘世远走清修。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故事梗概-第一卷】 v****yk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5. 有卜有兆(1) 别院。朱雀书房。夜。 书案上铺着的“长安白”上写满了字,都是“此岸”。有的大,有的小。朱雀在练笔,希望藉此将所有的心事都纾散到笔下。她跟君怜一样,很少写大字。此番试着写出斗大的字体来,颇不自信,歪着脑袋鉴定半天。 承璋告进:“姐儿,找我?” “嗯。我让你找的牛骨板呢?什么时候能拿到手?我有急用。” “总是这两日吧,小人想着……” “不必再想了。你问谁要的,明日一早去找到他,立刻买了拿回来给我。” “可是,倘若……” “倘若?倘若他还是没有,从此你就不必跟他做生意了。总之,明日午时之前,我务必要拿到牛骨板。哪怕你现宰一头合适的牛,也得给我弄回来。明白了么?” 承璋很少见朱雀如此执着地索要什么,心知此事非同寻常,也不敢细问,忙应道:“是是,小人一定办到。” 翌日。别院书房。日间。 房门紧闭,朱雀一人在房中。 书房已经被重新布置过,靠东的墙上设了一张高脚香案,案上一只鼓腹的铜香炉,一把檀香。承璋取回来的一副牛胛骨板也放在一旁。案前,是一个火盆,盆边有一些截短的、干燥的桑树细枝。 朱雀早沐浴已毕,更换上了素色的袍服。她焚香祷祝,然后轻轻拿起一块牛骨板观察着。这块骨板平、薄、均匀,是理想的占卜之材。 她按照卜书里的指示,在牛骨板的背面小心地钻凿出十三个浅坑。浅坑的位置并不很整齐,可是大致聚做一处,隐约布出一只神龟的形状,这也是她从卜书中得到的暗示。她点燃一截桑树枝,插入火盆。火焰发出诡异的红黄蓝三色光,火苗猛烈跳动。待跳动稳定了,她手持牛骨板的尾部,缓缓将它平移到火焰的上方。 艳丽诡异的火苗灼烧着骨板背面那些刚刚凿出的浅坑。 未几,牛胛骨发出了轻微的哔啵声。 朱雀不错眼地盯着牛骨板的正面。裂纹次第出现了,哔啵,哔啵,美妙得如同骨纹的舞蹈。朱雀冷静地看着它们,直到裂纹完全清晰,毫无怀疑。 牛骨板的正面,烧灼而得的裂缝呈现出一个大大的、规整的“王”字。 这是上天降下的最明显、最慷慨的昭示。 主院。院落中。几乎在占卜仪式结束之后即时。 朱雀长袍飞扬,如同一只展翅飞翔的白鸟,一路匆匆掠过主院中的小路与回廊。身后的承璋与五两几乎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脚步。主院中的仆从们见了她纷纷致礼,另有人急忙进去通报。 朱雀走到上房门口,并不待主人相邀,便毫不犹豫地迈步入内,就像返巢的白鸟收翅滑入窠臼。 不意君贵也在房中,正扭头看着她-想来,午后衙署事务少,他放心不下君怜,就提前回来了。 朱雀自忖失礼,却也顾不了许多,一直不停步来到君怜榻前,左右看看她和君贵,方舒口气,微笑道:“有个好消息,你们想不想听?” “什么好消息?”坐着的君贵和躺着的君怜异口同声好奇地问。 “这一次,你们将会生个儿子。”朱雀像个真正的巫师那样,郑重其事地宣布道。 六月。晌后。皇宫大内。滋德殿。 官家郭威与皇子晋****在议事。这并不是晋王例行的问候时间-晋王通常是在结束衙署一天的公事后、回府之前来省视父皇,并顺便汇报一下当日京师大事。其实,晋王因为身份特殊,序班在诸宰臣之上,不仅会参加百官列席的常朝,也会参加隔两三日在御前举行的枢机会议,官家父子见面的机会是很多的。不过,那些场合他们谈的都是军政大事,家常话几乎没有机会说。他们都觉得,单独辟出一段父子相处的时间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是君贵,他对于父皇的身体状况和孤寂的深宫生活感到担忧,除了让四妹鹭娘和女儿观音经常入宫探视、承欢父皇膝前外,深感自己也有义务经常与父皇叙叙闲话,让父皇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他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再纳嫔御,至少从公开的诏令中没有发现痕迹;每次来,他都看到彤云、仙草等旧从还是以宫官的身份侍立一侧;从内侍们的言谈间,他也没有发现任何新人存在的信息。但是他不敢问,也不能问。君臣之间、父子之间都存在着严肃的禁忌。他只能寄希望父皇从与家族成员的聚谈中得到足够的安慰。 但今日父皇将君贵召来,与闲话家常无关。父皇给君贵看了一道奏章。 奏章是镇州何福进所上,奏报的是王殷在邺都的种种劣迹。父皇一面让君贵看着,一面说道:“何福进打从建鼎后就在镇州,爹一直让他留心王殷的言行。此番入觐,他请求单独入对,爹就知道他有话不想让旁人听到。给你看的这个,不是他公开的奏章,而是他入对之后爹让他写下来的,只有咱们爷儿俩能看到。” 他略咳嗽一声,忽然有些激动:“荣哥儿,你看看王殷在邺都都做了些什么!聚敛无算不说,日常言谈行动,颇多僭越之处!人家说他日常出行的动静,比爹当年出镇邺都时还排场!……” 君贵道:“爹当年可是以枢密使之位统摄河朔的……” 郭威冷笑道:“是啊,爹当年以枢密使兼河朔统帅,尚且谦抑俭素;他不是枢密使,只是以侍卫亲军马步军都帅之位河朔统帅,可是出入的仪仗甲卫、旌旗车马,倒像是他王殷加上以前王峻的总和!” 君贵再次看着手里的密奏:“……何福进还说,王殷在邺都招兵买马、私造器械……” “招兵买马,原是藩镇的常规举措。便是你在澶州时,不也照样扩充军队么?私造器械也不算什么。自打下了《禁贡军械诏》,爹将各地的上等兵器匠人都集中到京中来开作坊供给国库了,他们藩守打造再多器械,爹也不在乎。关键是,他以此为借口拼命加重百姓的赋税,还谎称是朝廷的意思,这里头的问题就大了……” 君贵感到头皮发紧:“爹,难道王殷真的会生出反心来吗?” 郭威哼了一声:“他征伐一生,叛乱与平叛的事经历得太多了。打从清泰年间跟着范延光讨张令昭之叛起,到随我平定河中三镇,一直到去年讨慕容彦超,那些人是怎么败的,他应该看得很清楚。他但凡聪明些,就不会走那些叛臣的老路。” “可是,也不可不防。否则纵容过度……。”君贵咽下了后半句话。他本来想说,王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先例。但王峻现在成了父亲心上的一道疤,一个禁忌,他不敢触碰。 “哼,爹叫你来,就是要跟你商议,咱们拿王殷怎么办。跟爹说说,倘若是奏报给你,你怎么处置?” 君贵严肃道:“爹,儿子以为,为了避免养成尾大不掉之势威胁朝廷,对王殷,要尽早削权。” “怎么削?”“呃……移镇。”“移到哪里?”“从北线撤往东线,选一个中等大小的州给他,算是警告。”“为什么是东线?”“东线有好几个咱们的亲旧大藩,足以牵制他。” 郭威叹了口气:“唉,王殷原本就是爹的亲旧大藩哪,爹放他到邺都,原本就是为了牵制别人的啊……没想到,他如此让爹失望!” “爹,无须难过。儿子以为,只要牵制得当,王殷还是可以继续为朝廷所用的。” “你的意思,他非移不可?” “这只是儿子的谬见。据以往田重霸的谍报,北线诸镇,已经半数为王殷所笼络。故此,咱们倘若想通过北线诸镇来牵制他,已经比较困难了。即便有何福进这样忠于朝廷、不肯附从他的节度在,只怕也不足以实现意图。” “嗯……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让爹琢磨琢磨。不过,动邺都留守,素来都是国家的军政大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以贬斥的方式移走他们。否则定会激起藩守怨望,朝廷将得不偿失。” “是,邺都巨藩所遏制的,是国朝四面敌手中最凶悍的一个;邺都留守人选,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掉以轻心。” “唉,王殷是累朝宿将,在打仗方面还是很得力的。爹用他守北,这两年在跟契丹人的交锋中,没有吃过什么大亏,爹是真心想继续留用他啊。上次贬逐王峻,爹怕他多心,还专程谕令他儿子去安抚他。何况,他又是爹的义社旧友……” 君贵将父亲搀扶到椅中坐下,他感受到了父亲内心的挣扎和犹豫。想了想,他又道:“爹必定是想保住王殷的。倘如此,儿子以为,就更应该早些移动他,早些给他这个警告。趁他羽翼未丰,趁他还没有真正生出反心,将一切叛乱的行迹扼杀于将萌未萌之际。” 官家郭威默然。君贵的犀利和强硬让他欣慰,可是君贵所说的法子未必适合王殷。对付老家伙,或许还是应该采用老办法。他的行事风格是老成持重的,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愿意撕破脸皮。 半晌,他叹了口气:“移镇的事,先缓一缓,爹再观察观察他吧。” 君贵欲言又止。父亲瞥了他一眼:“你的意思,爹知道了。不必说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7. 七月流火(1) 小底营。校场。呼喊连天。无数耀眼的光点在校场上有规律地起伏跳动,那是日头在小底们所持甲兵的锋刃上反射出的光点。 两千少年军士排成若干方阵,正由教头们教习着不同的武艺:刀枪剑戟、攀爬骑射……。君贵一行驻马校场之外,远远地观看他们操练。看到精彩处,忍不住出声喝彩。 “荣兄!”张永德得到通报,急急带领几名部从由指挥台驰来,到跟前下了马,亲热地揖礼招呼。“难得荣兄大驾亲临!荣兄一向忙于机务,怎的此时有闲过来视察?”永德礼罢,笑嘻嘻又道,“……且慢且慢,先别回答,让愚弟想想,该不是愚弟又有了什么过犯,荣兄是来教训愚弟的吧?” “你这小子!怎么接了小底军的统领,自己果然也变成痴顽小底了?”君贵早也下了马答礼,一面笑道,“我还没开口呢,你里里外外把话都说了,叫我还能说什么?” 张永德笑道:“看我说对了吧,荣兄果然是来教训愚弟的。” “嘿,人家韩都校才找你有事呢。我没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你。” 张永德这才正经下来:“真的?荣兄就是白来看看愚弟?这可太教愚弟受宠若惊了。走走,随愚弟到指挥室去,愚弟陪荣兄好好叙叙话!-韩都校,林押衙,季押衙,你们也请吧。” 小底第一军指挥室。 韩令坤已经办完公事离开,林远等也都被放到室外歇息,屋内只剩了君贵与张永德两个人。 张永德亲自慢悠悠替君贵点了一盏茶,双手奉给他,笑道:“愚弟新近向一个专会斗茶的茶博士学了几招,自觉点出来的茶更香了。荣兄尝尝,看愚弟的茶技有没有长进?” 君贵接过来,慢慢品一口,不由嘲笑道:“你这驸马都尉当得还真是风流,还有闲工夫去找茶博士学斗茶?难怪四姐儿玩心不止,原来都是你带的。” 张永德道:“荣兄这话可就冤枉我了,四姐儿是什么顽童心性,荣兄还不清楚么?愚弟才是天天被她带的呢。那日,我们俩微服去大相国寺游玩,她挤到人堆里看大和尚给一尊新捐来的玉佛开光,就险些掉到水里去。” “啊?!” “她非要站在桥上看嘛。那么多人挤着挤着,就把她挤到了桥边。她站立不稳,半截身子都出去了,要不是愚弟轻舒猿臂、兔起凫举拉拽回来,她肯定掉下去了啊。-嘿嘿,愚弟这身功夫,好歹在公主身上派了一次用场!” 君贵笑了起来:“嘿,瞧你这张嘴现在学得这乖!生死攸关救人之际呢,还兔起凫举地掉什么文?不过,你说得对,你的功夫首先得用来保护公主,不然要你做什么?我就这么一个妹子了,你可给我看顾好,危险的事情别再纵容她去做。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父皇那里且不说,我就跟你没完-揭皮至少揭三道。” “是是,愚弟谨记内兄教诲。异日内兄有用得着愚弟保护之时,愚弟必定也兔起凫举、不惜性命往前冲。”张永德笑嘻嘻道。 “记着我的话就行。至于兔起凫举嘛,我身边会这招的人挺多,还真不敢劳烦驸马。驸马还是干点大事吧。” “嘿嘿,”张永德笑着又斟上一盏茶。“今日荣兄来,到底有没有事,总不会就跟我聊聊四姐儿吧?” “有事也可算有事。……我问你,李三哥那里也有一支小底军,跟你这边有没有关联?他的人员若有损耗时,会不会从你这里补充?”君贵道。 “李三哥啊?愚弟跟他没什么关联。听说他的小底备员都是从小底第四军那边要的。” “他怎么不跟你要啊?” “这……荣兄还是去问问他比较好吧?反正……李三哥老成持重,跟我们这帮人混不到一块儿,他不要我训出来的人,也不奇怪啊。” “怎么,你们俩发生争执了?” “争执倒没有。不过前些日子,他教手下人把右金吾上将军张从恩底下的人打了,张从恩来找我诉过苦。” “他打张从恩的人做什么?” “咳,总是他们在背后说了李三哥什么坏话,传到他耳朵里了呗。李三哥是个听不得这种话的人,立马火冒三丈,仗着位高权重,直接教部下冲到金吾卫营房去拿人。张从恩底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招呼着一大堆人拿家伙,两下里就这么打起来了。” “结果李三哥打赢了?” “是啊,张从恩虽说装作不知情,悄悄躲得远远的,毕竟不敢深得罪李三哥。听说打得狠了,赶紧叫副将回来制止。结果他的手下收手了,李三哥的人还追着打,好多人都破了头,一脸一身的血。” “呵,李三哥彪悍至此!……不过,张从恩底下的人没事说李三哥坏话做什么?”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坏话,就是一些玩笑话。李三哥跟小底第四军的头儿王怀远交情匪浅,张从恩偏偏跟王怀远有过节,算是死对头吧。所以张从恩底下人背后骂王怀远时,言语间难免就捎带着对李三哥不恭敬之处-也不知道是谁去李三哥那里嚼的舌头。” 君贵若有所思,看着张永德道:“那么……你跟张从恩的交情有多好?” 张永德略显尴尬:“我?我跟张从恩也没有多好啊……不过酒宴上见过几次。他大约想着我也是皇亲,所以意思里让我帮忙回旋一下吧。” “你帮忙回旋了没有?” “还……还没有。李三哥眼高,不爱搭理我们这种年纪轻的。何况他又刚升了防御使,作了殿帅。如今人家在禁军中呼风唤雨,愚弟轻易也不敢找他说话去了,嘿嘿。” “你也不是吃素的,别装得这么老实。”君贵鼻子里笑了一下,教训道。可是,话又说回来,李重进的桀骜劲儿,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便又询问道:“……需要我帮你们回旋吗?” “诶,不用不用。这点小事,哪敢劳动晋王殿下的大驾?还是改日愚弟自己去帮他们调和好了。” 君贵点点头:“嗯,驸马的面子也很大,李三哥也罢,张从恩也罢,不能不卖你这个面子。……不过,禁军自己人之间,这样打来打去的,像什么样子!你能居中调和,就是最好。以前你跟着我训兵的时候,我不是给你讲过该怎么控制他们么?” 张永德见他神情变得严肃,自己也自然而然恢复到以前聆听他教训的状态中,忙答应道:“是是,荣兄教给愚弟的,愚弟一刻也不敢忘记。愚弟明日就去把这事儿了了,再禀报荣兄知晓,成不成?” “嗯,你自己就更别搀和进去了。”君贵满意道。因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铁骑第一军的赵弘殷,是不是有个儿子在你这里?” “啊……对,他家的三郎赵匡义在。怎么?” “没怎么。刚刚在路上要了他家二郎去我那里,顺便想起来问问你:他家子弟到底如何?” “哦,依我看不错。那赵二郎我也认识,挺机灵一个小子,很会在他那帮禁军兄弟里混。有一次还陪着他的长官跟我同席,向我敬过酒呢。” 君贵点点头:“嗯。……得了,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衙署一趟,告辞。” - -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故事梗概-第一卷】 vyk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8. 七月流火(2) 七月流火,深穹之上,大火星开始向西而行。时令进入秋天,天气总算要开始凉爽了。 滋德殿。御前枢要会议。 永寿节快要到了,按照常例,外藩们纷纷上表请求入觐朝贺。今日的议题,首先就是允朝的名单。 别的外藩都好说,邺都的王殷到底要不要允其所请呢? 按照官家的本意,他并不想让王殷入朝。他对于王殷在邺都的所作所为已经生疑,已经颇不耐烦,他要借着不允朝觐的表态,给王殷施加压力,让他知道有所收敛。可是王殷很执着,在前两道请求入觐的奏表没有得到回应的情况下,又上了第三道奏表。 那么,他对于官家,还是尚怀忠爱之心的吧? 官家郭威将这个难题交给枢臣们议论。大家议来议去,最后逐渐取得一致:应当准许王殷入觐。因为,倘若朝廷三番五次拒绝一个像邺都这样的巨藩献诚,是需要给出正当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天下的方镇都在盯着邺都,邺都留守的宠辱升降,是朝廷用人方略的风向标。如果官家不打算马上换一个邺帅,就不要给别人留出胡乱动心思的余地。 官家沉吟良久,默许了枢臣们的说法,诏允王殷入觐。他心里有了计较,打算趁机免掉王殷的魏博藩主之位,在中枢给他另找个地方呆着。至于邺都留守的位置,他准备让自己的儿女亲家符彦卿去接手。 然而第二天,两封来自镇州和定州的军报让官家改变了主意。契丹人犯边甚紧,两州请求朝廷支援。官家思忖良久,将另一道与之前允朝内容相反的诏令下达到邺都天雄军治:邺都留守王殷宜以边事为上,留镇河北指挥调度抗辽事宜,不必晋京。 朝廷的出尔反尔让王殷感到十分恼火。他在邺都日久,久违帝枢,他需要得到官家的召见,来向同僚和部属证明落在自己身上的天家恩宠不衰。他如果想升职,甚至想填补王峻留下的位置一跃而成为大周的枢密使,就更得为自己造出众望所望的态势。而官家对自己的信任,以及将这种信任遍示天下,就是造势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藩守权威的建立和保持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与其能力、财富、人脉等都有关系,但尤为重要的,是天子的宠信程度。藩守被天子召见的次数多少、被赐予的物事的品种与数量,都是会被私下拿来比较的话题。王殷虽然统摄河朔,也将不少方镇节度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毕竟能力有欠,未能完全服众。所以,他急需天子亲召的加持。 而出尔反尔的朝廷诏令,将他的这个计划打乱了,他难免心怀怨望。 王峻独断朝纲这么好几年,现下王峻好不容易倒了,难道还不该轮到他出头么?枢密使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纵观朝里这些人,有哪个比他王殷跟官家关系更铁、对皇朝贡献更大、资历更老呢?官家如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很乐意帮助官家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是多少年的结义兄弟啊。 可是,官家现在对他的态度显然有了变化,也许自己在吃王峻的挂落。他反复安慰着自己。他并不像王峻那样强硬跋扈,他待官家,也绝不会像之前的王峻那样不客气。官家不允他在永寿节朝觐,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待。反正朝觐的机会还有的是。 这一年的永寿节过得比去年热闹。得到允朝恩典的外藩们在例贡和巧妙有分寸的寿礼之外,纷纷以自己的政绩向官家献礼(虽然这些表现他们为万民所拥戴的事迹中难免含着不少虚夸的成分),让官家龙颜大悦。去岁永寿节正值德妃丧期,未举歌舞,今年便一一恢复。宫廷乐工舞伎献上新排的《永寿曲》与《万岁舞》,此二曲舞于舞姬的柔美中增添了军旅的刚劲,大得君臣上下赞赏。 皇子晋****甚至当场舞剑以为父皇献寿之礼,更是令寿宴的热烈气氛达到了高潮。 寿宴上的群臣也注意到了,官家的旧疾有迁延加重的趋势。作为对官家忠心的体现,翌日,钦天监呈上了最近的星占结果:“臣等夜观天象,见镇星在氐宿和房宿之间,其所对应的分野乃郑、卫之地,正是京师所在。更兼氐宿主帝王所居正殿,故此犯冲。当此之际,陛下或者散财以致福,或者离开宫室迁幸别处暂避,应该就可以收到驱禳的效果了。” 官家对着钦天监的奏表琢磨了片刻。天子迁幸他处是件大事,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太过烦费,并不是个好办法。至于散财致福,当然比迁幸要简单。不过出于驱禳目的的散财,并不是随随便便赏赐臣下乃至平民一些钱财就可以作数的,应当有个更加得体妥当的名目才是。官家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名目来。罢了,且放一放,待有了上佳的由头再去施行吧。 八月初,两则不同滋味的消息让宫禁中人们的情绪如同荡在了秋千上,一忽儿低,一忽儿高,起伏不已。 先是李太后崩了。李太后的过世其实不算突然,自打她的幼子、后汉隐帝的皇弟刘勋病势越来越沉,宫人们就很少看到她面容舒畅过了。刘勋病殁,她的精神世界轰然倒塌,不过拖得几日,便撒手人寰。李太后病倒之初,永寿节刚过,官家郭威的肺疾因群臣贺寿好不容易有所好转,宫官们怕太后病情牵动官家伤怀,并未上报。直到李太后弥留,官家才得到禀报,匆匆赶往太平宫。 李太后并没有什么遗言,只是挣扎着将手伸给了官家,含着泪,微微点了点头。 太后崩,官家感怀悲伤,下令遵制举丧。宫中如礼缟素。秋意黯淡。 然而八月初四日,来自晋王府的一匹快马冲破了包裹着宫城的这种普遍的压抑。骑在马上的,正是晋王本人。 君贵策马直入宫门,在御道中疾驰,直到来在滋德殿前,才止马下马,急急整理衣衫。沿途的宫人内侍们全被他这非同寻常的举动惊呆了,在白幡缟素间愕然相顾,如仪致礼,却不敢上前询问。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难道契丹人再次入侵?可是看晋王殿下的脸上,又不像。 君贵问行礼的内侍:“陛下在哪里?” “回殿下,陛下在后殿批阅奏表呢。” “好。你先去禀报一声我来了。” 君贵迈步入殿。殿中的景物流光溢彩,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纷纷后退避让。他直入后殿,见父亲正在几案前,手里提着一管朱笔。听到他的脚步声,父亲从奏表中抬起头,从容看向他。 “爹,”君贵疾步上前,匆匆拜礼,激动道,“君怜……生了!” 父亲的眼睛闪出一道强烈的光芒,却并不答话,只在眼神中充满询问之意。 “是儿子。”君贵大声道,“皇孙!” “好孩子!好孩子!”父亲大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母子平安?” “平安!” 父亲满面春风,搓着手在殿中走来走去。他似乎忘了还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表达他的欣慰和激动,只翻来覆去不停地说着:“好……好……好……” 天家的这则喜讯以狂烈的力量席卷了宫禁,然后沿着各种不能说清道明的渠道飞至京城的犄角旮旯,再急速飞向全国各道府州郡的里巷阡陌。官家立时吩咐:在宫中张灯结彩以示庆贺,将原来为李太后的服丧范围缩小回太平宫,并缩短丧期。 翌日,天子诏下,皇子妇符氏由蔡国夫人进封卫国夫人。令所司早备仪礼,待皇子妇将养稍息后便择日册命。这个卫国夫人与先前的蔡国夫人相似,是一个独立的封号,并不依附于丈夫的官阶爵衔。 官家又为新生的皇孙赐名宗训,取顺承天意、敬受祖宗教训之意。 晋王府。正房。时间流回一日前。八月四日当天。 年余前主母生产之后仆从穿梭往来的热闹景象,在晋王府中再次上演。君怜躺在榻上,犹有满头大汗,犹有一身疲惫,脸上却浮起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明媚荡漾不已。 朱雀稳坐在仆从们川流不息的榻侧,仿佛稳坐烟波钓舟中,静看满目繁华如流云般翻卷而来,心中片澜不惊,一派恬淡。可是,当她将目光转向君怜,当她回想起君怜拼命尽责完成人生任务的样子,她的心中便五味杂陈,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她知道君怜做到了该做的事。她满怀着心痛与怜惜,隐藏着不忍与嗟叹,竟至热泪盈眶。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39. 桑榆顾情(1) 广顺三年九月底,太常寺上奏,请于来年正月初一在南郊举行禋祀大典。 郊禋,是从上古流传至今的盛大国家祭典。南郊祭天,北郊祭地,宗庙祭祖,太常寺请求“有事于南郊”,就是请求祭祀上天。通常情况下,除了自认为功德圆满的皇帝敢于去泰山封禅外,郊禋祭天就是和平时期皇家最大的祭典了。郊禋祭天的日子以冬至居多,但也有另择吉日的例子,比如目下。 太常寺之所以认为时机成熟,建议举行郊禋,是基于以下两个理由: 第一,皇家到了与天意进行一次沟通的时候:皇朝建鼎三年了,基业初定,四方畏服,百废俱兴,渐至小康,应当通过郊祭大典将这些成果禀报上天知晓;而且,皇位的受命、阶段性建设成绩的取得,也是上苍恩佑的结果,承天事地,礼尚两仪,官家应当对天意的眷顾表达感激;再者,通过与上天的沟通,皇权获得天意的加持,可再次确认皇帝“天之子”的身份,藉此巩固皇朝的正统性,与江南、西蜀、南平、北汉等僭伪政权相区别。 第二,为皇族的胤嗣昌盛而祈福:皇孙诞生,而且是嫡孙,这毫无疑问意味着本朝的皇位传续已经搭建起了两代继承人的阶梯体制。皇族的血脉在重新流动了,皇祚存续的大问题得到了解决。这,需要禀告上天知道,并且获得上天的祝福与恩佑。关于之前因没有皇孙曾经让众臣担过心的这层意思,太常寺虽然没有明说,但各方面都领会得一清二楚。 滋德殿中的官家郭威,虽然素来谦抑俭素,不欲张扬,却对太常寺的奏请感到正惬己意。大周的天下来之不易,应运开基,子民育物,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才取得眼下这一点点成就,他很应该向天地汇报一次。他要同时祭天祭地。他要站在天地的面前,将自己的心愿与祈求倾诚托出。 而且,他还想到了永寿节之后钦天监根据星占结果提出的“散财致福”的建议。郊禋不就是最妥当、最堂皇的“散财”之道么?原来星占所埋下的伏线要在郊禋提起。这,应该正是上天的旨意吧。 在命有司进行了郊卜之后,十月初一戊申日,天子诏下,自谓受命三载,典礼未展於二仪,心中愧畏,不敢遑宁。故此,定于来年正月一日皇帝亲自往东京南郊进行天地合祀。又诏所司整备仪注时务从省约,凡有供需,一律采用官物,不得差配百姓。尤其提醒诸道州府,不得以进奉南郊为名,向民间进行各种征敛。 不日,太常寺又上奏,请求比照仪典章程与前朝旧例,修奉郊庙社稷坛位制度。官家下诏从之。 朝臣上下,无数的人开始为了这件国之大事而辛苦筹备、夙夜奔波。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围绕着郊禋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和安排。 唐制,在进行南郊大典之际,要任命“五使”—大礼使、仪礼使、卤簿使、仪仗使和桥道顿递使。其中,大礼使由宰相担任,仪礼使和卤簿使由学士担任,仪仗使由御史中丞担任,而桥道顿递使,由开封知府担任。 这五使是非常荣耀的差遣,官家理应指派给自己最想抬举的人。 为此,在任命五使之前,官家将现有的官员职司做了一些小小的调整-尚书左丞兼判国子监田敏权判太常卿,礼部尚书王易权任兵部尚书。 未几,五使的任命诏示:以中书令冯道为南郊大礼使,以开封尹、晋****为桥道顿递使,以权兵部尚书王易为卤簿使,以御史中丞张煦为仪仗使,以权判太常卿田敏为礼仪使。 又以前颍州防御使郭琼为权宗正卿;以前光禄卿丁知浚复为光禄卿;以前翰林学士、工部侍郎鱼崇谅为礼部侍郎,充翰林学士;以太子宾客张昭为户部尚书;以太子宾客李涛为刑部尚书。 至此,围绕郊禋所进行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基本完成,群臣在其间俯仰进退,沉浮自知。 冯道以其累朝宰臣的资历,毫无疑义地荣膺大礼使之位;皇子荣以开封尹担任顿递使,虽位不及宰臣,却合乎旧制;一心想在官家跟前邀宠的王殷没有得到五使中的任何差遣,反而眼睁睁看着旧时自己瞧不上的几个文臣获此殊荣,心中不免又添了一层不痛快。 为了郊禋,还有一项重要的礼仪任务需要完成,那就是为皇帝上尊号。十月十七日常朝,中书令冯道率百官向官家上尊号曰“圣明文武仁德皇帝”,官家答诏:不允。 上尊号,是必须的;答诏不允,也是必须的;在不允之后坚持请求,更是必须的。上千年以儒家教义治国的传统延续下来,逊让谦退成了一个好君主的行为准则,尤其在大节上,如果不谦退、不抑止,会让天下人笑话。 中书令冯道早在后唐时期就担任过郊禋的大礼使,专精此道,自然锲而不舍,率领百官又上了两道奏表。 三道奏表上完,官家不能再拂逆群臣的意思,于是答诏允之,待郊礼完毕之后方可施行。 五代承有唐旧制,诸如正月祈谷、孟夏雩祀、冬至祭天、夏至祀地等祭祀大典,必以祖宗配享。所谓祖宗,主要就是皇家的高、曾、祖、祢(音你,指父亲)四庙。大周建鼎之初,皇朝在西京立了太庙四室,并郑重地派遣冯道去奉册行过礼。如今既然要举行祭天大典,当然就需要将四庙的神主从西京请回来,以便在未来的各种大祀中进行配享。 不日,中书令冯道受诏赴西京洛阳,迎奉太庙神主。 与此同时,在东京城又修建了新的太庙,比照洛京制度,左宗庙,右社稷,别置斋宫。 又诏太常有司据礼制设计郊庙圜丘、社稷坛等建筑的规制,讨论祝版、珪璧等法物的材质、尺寸,并神厨、斋院、祭服、牺牲、馔料等一应祭典细节。 广顺三年十一月乙酉日。冬至。 太阳直射在这个星球的南回归线上,一年之中,这天的白昼最短、黑夜最长。在这个日子里,太阳的慈悲似乎隐遁了,又似乎更慷慨了—即便隔着重重阴霾,也要奋力施与。 昏淡恍惚的日头照在人间宫廷青绿相间的琉璃庑殿中生了几处火盆,空气中仍旧流转着丝丝寒气。官家在座中咳嗽不止,刚刚开个头的话题被迫中断了好几次。君贵不停地替父亲轻拍后背,又让彤云等速取汤药。 彤云和仙草将新熬好的汤药端上来,又忙忙地伺候巾帕。郭威喘气稍定,看着那碗药,皱着眉摇摇头。 “官家,早起杨医正说了,这是新改的方子,没有以前那么苦了,请官家务必如时服用才好。”仙草轻声劝道。 “不想喝啊。”官家疲乏地叹口气。 “官家这说的是什么话……”彤云的眼中有了泪光,不由埋怨道,“上次御医开了方子煎了药,官家就任性不肯喝,还老是哄我们说好多了,好多了。若不是耽搁了这么几天,何至于又加重至此呢?” 官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不去看彤云和仙草,却把眼睛看向君贵,像是要求得他的同情和理解:“总是喝药,天天喝,太苦了,又不见得好……” 君贵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示弱的神态,心中一阵难过,不由恨道:“必定是那杨医正医术不佳!儿子这就去御医院一趟,务必替爹另外挑个好的来诊治。” 官家摇摇头:“你不要去。这么急虎虎地去了,除了把他们吓得话都说不出半句来,又有什么用?杨士潜家祖传的医术,看肺疾是拿手的,你说他不行,一时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替他。” 君贵道:“儿子不管他什么祖传不祖传。他是瞧病的,他瞧了爹的病这么久,一点好转没有,儿子自然要问他!” 官家又咳了两声,方缓缓道:“有用还是有用的,只是药太苦,爹不知怎的,就是不想……” 君贵端起药碗尝了一口,勉强笑道:“这次的药,倒还真的不是很难喝,依儿子看,爹不妨一试。”他向彤云道:“再替官家倒一碗来。” 彤云忙又捧来一碗。君贵对父亲说:“爹,儿子陪您喝。您一碗,儿子一碗。儿子先喝了。”说罢,他就一仰头,将手里那碗苦涩的药汁喝了下去。 官家郭威怔怔看着君贵,眼中泛起了一点泪光。彤云与仙草也为皇子的举止所动,上前向官家柔声劝道:“官家,您看皇子都喝了……” “好,我喝。”官家郭威接过药碗,一闭眼,也喝了下去。彤云和仙草忙替他送水漱口、擦拭嘴角与衣襟,就像在照顾一个好不容易听话顺从的幼童。 官家歇了歇,气色逐渐恢复正常,仿佛君贵陪着喝下的这碗药汤真有奇效似的。 宫人退去。 父子相对,彼此都有一种深刻的感动。 一时无话。 良久,官家接续起了适才所谈的话题:“刚刚说到湖南……”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40. 桑榆顾情(2) 湖南马楚自打被江南李氏派遣边镐占领后,去年底又由刘言、王进逵等率兵收复。官家便以刘言为朗州大都督,充武平军节度兼三司水路转运等使,以王进逵为潭州刺史,充武安军节度使。于是,刘言成为湖南之主,湖南将校尽为刘言部下。但今年八月,王进逵奏报刘言与江南私通,被诸军所废,自己接手了朗州军政。官家知道王进逵一直不忿刘言掌握湖南大局,所谓“刘言被诸军所废”,说不定是王进逵自己策划的兵变。可是国内多事,湖湘一向难缠,更兼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官家便顺势将湖南大事委派给了王进逵,诏刘言勒归私邸。 不过,王进逵的统治,也不是那么顺利。 “……集州刺史周行逢密告王进逵苛政、暴敛、僭越……,郑仁诲问爹如何处置。爹想问问你,此事你怎么看?” 君贵沉吟道:“儿子以为,对湖南,首先是要保证它在大周版图中不失。就像对待吴越钱俶那样,只要真心顺服朝廷,便是割据一时、狂妄一时也不怕。中央足够强大,外藩就不敢胡为。目下湖湘军政全由他们那帮军中故友掌握,朝廷很难插入手去,也没有余力派兵干涉。儿子以为,父亲只需遣使观察即可,他们自然知道朝廷耳目在彼,知道有所收敛。……何况,周行逢密告王进逵,未必不是怀着当初王进逵密告刘言一般的心思。朝廷褒扬他、斥责他,都不妥当,不如装聋作哑……” “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进逵有这么个人盯在后面,倒是替咱们省了不少力……好,爹就听你的,不批复周行逢的折子,可是派个人去让王进逵难受难受……” “好。……爹,刚服了药,还是不要说这么多话了吧?” “无妨。……邺都、邢州、洺州的地震奏报,你也看过了。尤其是邺都,王殷奏报说震感尤强,灾情尤重,说他已经拿出牙库里的财物来赈灾。嘿嘿,儿子,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这怕是明着要爹奖赏和补贴的意思吧……” “他库中从民间所敛的财物原本不少,目今治下军民遭了灾,他就拿些出来回报百姓,又能如何?” 君贵不语。对待父亲的义社旧友,他现下变得很谨慎。尤其是当他发现一向飞扬跋扈的王峻,在父亲心目中竟然占据着那么重要的地位时。 “唉,王殷这个人哪……”官家摇头叹息,“罢了,不说他了,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爹倒要睁大了眼睛看看,当此之时,他心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他忽又笑道:“你还是跟爹说说,训哥儿这几日情形如何?” “他呀?现在都被喂成一个小胖子了。瑽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没他胖。……儿子想着,训哥儿已经满了百日,待哪天太阳和暖些,就让君怜带他进宫来,让翁翁抱抱呢。” “诶,这么冷的天,小儿家不要出门!连同君怜,身子骨不强壮的,都别出门!爹又不是没见过他,上两次到你府中,不是还抱了一小会儿?爹不着急,你可别折腾他!” 君贵笑道:“那好吧。这几日天寒,爹连瑽儿也不让入宫了,儿子不是怕爹这里冷清么?” 官家郭威笑了一下:“有你天天来,还好。爹上次抱着训哥儿的时候还想,他要是能快快长到你七岁时候的样子,就好了……” 君贵七岁时,是他们正式成为父子的那一年。 那时候,英娘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充满活力;那时候,刚刚建立数年的小家庭中只有他们三个人;那时候,父母所有的宠爱,都集中在他这个养子身上…… 父子两人都沉默了。好好的一个话题,竟然引得大家都难过起来。 而君贵的难过是双倍的。对往事的追怀固然让人怅惘,可父亲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忆旧和伤感,才更加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父亲似乎服老了。愈来愈凶顽的病痛似乎摧毁了父亲对于自己身体和精神的信心,他变得脆弱,变得敏感,变得顺从命运,变得时常回头望,去向往昔的时光中寻找宁静和安慰。 君贵记得,年初自己趁王峻外出治河之机回来入觐时,父亲虽然间或咳嗽,却还向自己炫耀在南庄一箭穿双凫和在宫中下场蹴鞠的雄风,言辞间颇为得意,完全是一副不服老的派头。 不过一年光景,随着肺疾的加重,父亲的言辞,已经萧索如此! “爹……”君贵强笑道,“儿子那时候淘气顽劣,没少让爹和阿孃劳神。训哥儿不一样,从襁褓中就有翁翁旦夕教诲着,待他长到那么大时,必定会比儿子强多了。” “不对,”父亲摇摇头,“我们家大哥儿是个好孩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最好最好的孩子……” “爹……” 父亲咳了几声,揉着自己酸痛的脖颈:“好了,爹乏了,要歇歇,你去吧。” “好,”君贵跪拜行礼,“爹多多休息。朝廷的事,有宰臣们奔走,爹就不要太过操劳了。儿子拜辞,明日再来问安。” 他起身倒退三步,再转身慢慢走出殿门。他本来想向彤云仙草等叮嘱两句的,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的泪水已经不知不觉挂满了一脸。 晋王府。主院内堂。 入冬之后,主院内堂成了观音最常光顾的室内游乐室。为此,君怜特意命人将内堂中央一应桌椅摆设全部撤到靠墙溜边,为观音留出一个足够奔跑的宽敞场地。又在边角处添置了摇椅、木马之类的玩意儿,好教她自在地爬上爬下。随着天气越发寒冷,还点起了两个带防护铜罩的火盆。 此时,君怜与朱雀便溜边坐在一旁,一面叙些闲话,一面守着摇车中的宗训,一面看东方氏等拿个鞠球教观音玩耍。观音只有一岁半,自然还不可能学习蹴鞠。但是她对鞠球发生了兴趣,抱着球跑来跑去。东方氏在后面追着,她就愈发感到有趣,开心得咯咯直笑。 小小的皇孙宗训躺在摇车中,乳母刘氏守在一旁,轻轻摇晃着朱红描金的吊厢。摇车是官家命少府监为皇孙特制的,在他降生之前就下赐到了晋王府上。在摇车的起伏中,宗训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却又被观音的笑声所吸引,迷糊着眼睛左右张望。 仆从掀起毡门帘,君贵大步入内,众仆致便礼。君贵见一屋子的人,微笑道:“你们都在这儿。” “嘘……”君怜轻声示意,“小声些,训哥儿就快睡着了。” “好。”君贵点头,来到摇车前看看儿子。就这么两三句话的功夫,宗训已经闭眼睡了过去。君怜笑道:“你一说话,倒给他催眠了。” 观音见了爹爹进屋,早咯咯笑着向他扑过来。君贵抱起闺女,不由满脸笑意,柔声问道:“音儿在玩什么呀?”“玩球球。”观音答道。“好玩么?”“好玩。……爹爹玩。”“爹爹待会儿再跟音儿玩,现下爹爹要做点别的事。” 君贵转向朱雀,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榷娘,我能否问你个事儿?” “……嗯?”朱雀感到惊讶,君贵很少有什么话题直接与自己相关。他们之间有限的对话,一般都通过君怜或者观音的由头而辗转开启。 “你的师父高医正,曾经做过御医,对吗?”“对,我师父出身御医世家。”“这样问很失礼,请不要介意-尊师的医术究竟如何?”“……我以为,是很高妙的。”“后来为何离开了呢?”“宫廷隐事,受人连累吧。”“那么,尊师最擅长治什么病?肺疾可以吗?” 朱雀尚未回答,君怜紧张起来:“怎么了哥哥?难道父皇的病……”君贵看她一眼,沉着脸点头道:“是,吃了多少药,总不见好转。御医院那帮人担着天大的干系,大概也不敢用些奇方。我想在宫外替父皇延请一个医术精湛的可靠名医,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榷娘的师父身上。” 朱雀沉吟道:“我师父最擅长的是调理养生,又或者湿痹杂症、外伤正骨,都是招牌。至于肺疾嘛……倒是也治过。我记得那年襄州有个致仕的员外郎患了很重的肺疾,请他医治,最后也给治好了……” 君贵与君怜相视,目中似有惊喜。 君贵道:“如此甚好。榷娘,我知道你师父早已退隐江湖,不知你可否将他暂且请出山,前来为官家诊治一番试试?” 朱雀默然良久。高师父与她一样,曾经与皇帝家有过极不愉快的往事纠葛。高师父当初决定弃品职而去,就是因为再也不想深陷宫廷纠葛的泥淖,忍受身心的煎熬。何况,这次要请他出山来诊治的,是一个别的御医难以医治的病人;更何况,这位病人,就是官家本人。稍有差池,令名不保倒在其次,甚至可能会送掉性命—即便这位官家是君怜的翁爹,但官家就是官家,身份不变,事情的结果就很难改变。 “朱雀……”见她久久不语,君怜轻轻唤了她一声。朱雀转过眼,看到了君怜和君贵满目的期待。 “好吧,”朱雀的面色罕见地凝重起来:“师父方便不方便出山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为你们一试。” “太好了!”君怜感激地拉着她的手,“这次让廷献、五两和承璋都阜从你出门,返回的时候好教有人事奉高师父。” 翌日,朱雀携廷献、五两和承璋三人匆匆出发去寻访远人。冒着漫天扑面而来的细小雪珠,他们穿过了东京高大的城门,一径往南飞驰而去。 - - - - - - 【君贵主题-父子】 ……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出自《诗经-蓼莪》)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41. 奇香蜜丸(1) 十二月初二,戊申日,这是三九的第七天。俗语有云,三九四九,冻死猪狗。 这天下了一场冻雨,雨水挂在树上,还没等落到地面就冻成了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中书令冯道从西京迎奉郭氏自高祖以下四庙的神主返回,到达了西郊。 皇帝应当着常服出城亲迎神主,这是经太常礼院诸臣反复引经据典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于是,尽管天气酷寒,接到冯道先遣奏报的官家郭威还是勉力遵从礼制,率领皇子晋****以及王公大臣们,亲往西郊迎接宗庙神主。在凛冽的寒风中,官家亲自路迎奠飨,并奉皇家祖先之灵位入于太庙,设奠安神而退。 官家郭威原本是骑马出于西郊的,君贵担心恶劣的天气会加重父皇的病情,坚持让御辇跟随出城。果然在行礼完毕之后,君贵发现父皇面色有异,便立即扶着他登入有暖帷严密遮挡的御辇返宫,自己驾马从旁阜随。 回到滋德殿,君贵与内侍们一起将父皇扶到御榻上躺下。官家喘息不定,勉力抑制着想要大咳特咳的冲动,将脸憋得紫了。彤云等吓得脸色煞白,一边服侍,一边偷偷抹泪。未几御医传到,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施治,药石针砭,多管齐下。 殿中人仰马翻折腾了半日,官家好歹平静下来,躺在榻上昏昏睡去。君贵退到外殿,心中一片沉沉阴云,压得他窒息欲狂。 好在翌日,官家的病情有了好转。君贵、君怜、鹭娘、重进等晚辈日日入内探视,轮番事奉汤药。往后几日,官家在众人的悉心调养下颇有恢复,又能勉力视朝了。 视朝的一个主要内容,是处理臣属上奏的各类文书。郊禋在即,外藩们纷纷乞朝。能够参与国家这一重大礼仪盛典,是莫大的光荣,可是能够获准躬逢其盛的外藩屈指可数。谁将会得到这样的恩宠呢? 十二月十八日,曾经三上乞朝奏表的镇州节度使何福进获准来朝。 十九日,同样曾经多次上边乞朝的邺都留守王殷获准率牙部来朝,官家命他仍旧如先前在京时一般,掌京城内外巡警。 群臣侧目。 二十日,权判太常卿田敏以礼仪使的身份上奏:“皇帝郊庙行事,请以晋****为亚献,通摄终献行事。”郊禋时的祭酒必献爵三遍,亚献,就是献第二遍,终献,就是献第三遍。唐代旧制,南郊享太庙时,例以亲王充亚献、终献行事。如今的官家只有一个皇子,皇室只有一个亲王,所以亚献、终献,都将由晋王来担当。考虑到官家的健康情况,这也意味着以晋王为仅次于主献者皇帝的副祭,意味着晋王必要时可以代替主祭者皇帝完成所有的献祭仪式。 官家依从了礼仪使田敏的建议。 东京。御街。日间。 一大队衣甲鲜明的人马从南而来。仪仗旗帜高耸整齐,在寒风中猎猎翻卷;几百甲士,无论骑在马上还是徒步行进,无不体格壮硕、神情倨傲。被这一系列浩大的仗卫所簇拥着的,正是邺都留守王殷。他原本身材高大,骑在璎珞艳丽、腿长臀圆的枣红马上,愈发显得仪形魁伟、威风震烁。 非皇家人马却以如此铺张的排场耀武扬威地行进,自本朝建鼎以来还是比较罕见的,即便王峻势盛之时也少有如此。这不寻常的现象自然引起了沿途百姓的侧目乃至围观,纷纷猜测这个看似大有来头的人物究竟是谁。有聪明人从仪仗号旗上找出了答案:“啊,是邺都的王节度!” 冬日街面上往来的人原本不多,可是这么庞大鲜明的仪仗队伍经过,倒把好些人从家中召唤出来看热闹了,拥挤着阻碍了队伍前进的速度。为此,有四个骑士突出前阵,挥舞着马鞭在前面不停喝道:“奉旨巡城,无关人等回避!奉旨巡城,无关人等回避!” 那些不识趣、不知道赶紧闪避的好事者,难免挨上一两鞭,御寒的衣物也被抽出口子来。更不凑巧的,鞭子落到脸上或者露出的手上,立马皮开肉绽,惨呼连连,观者无不耸然。 晋王府。外堂。房门紧闭。 田重霸在向君贵密报情况,低语良久。 有人叩门,连叩不止,君贵示意田重霸去开门。门开,林远入内,揖道:“殿下,杜娘子回来了。”杜娘子自然是指朱雀。君贵问:“就她一个人?”“还有位老者。”君贵一喜:“快快请他们入内!”又吩咐:“去请夫人过来。”田重霸见状,便向君贵施个便礼,悄然告退。 未几,廷献和承璋前引,朱雀陪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并两个僮仆入内。君贵忙上前揖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高医正高老先生了?”高医正微笑回礼:“山野之人,见过晋王殿下。”君贵将高医正延入座中,又向朱雀笑道:“榷娘子一路辛苦,也请赶紧坐下歇息吧。” 朱雀淡淡一笑:“大皇子所托之事,我已粗略向师父提及,大皇子可细述其详。”君贵点头。 这当儿君怜也闻讯赶来,众人互相致礼。 十五年前在同州节度宅,高医正见过君怜一面,其时君怜尚是孩童。此番是他们第二次相见。一见之下,高医正惊异于当年那个娇柔的小姐儿今日已拥有了如此的容貌与气度;而君怜则伤感地发现:高医正满鬓添霜,不复当年那个义气激荡的壮年医官了。 分宾主落座后,君贵向高医正详述了官家症状与病程。高医正听罢,默然良久,方道:“依殿下所言症候,臣不敢说有无把握的话,臣只能当面问诊试试。”君贵道:“好。高老先生已有了年岁,连日赶路辛苦,请先用些茶水点心,略歇一歇。少时,咱们就进宫去吧?”高医捋捋花白的胡须:“问诊之事,宜早不宜迟,臣无需歇息,现在就可以入宫探视。” 当下君贵、君怜便吩咐备衣备马备轿,要亲自引领高医正入宫。君怜寻机私下询问朱雀是否愿意一同入宫,朱雀连连摇头。君怜知道她心里一向远着皇家,远着宫廷,也不勉强,便嘱朱雀回到别院调养歇息,又吩咐咐廷献、承璋等好生服侍。 大内。滋德殿。后殿。 官家静静躺于御榻,闭目养神,锦被厚厚堆积在他身上。这阵子他的病势似乎又转沉些,已经好几日不能视朝了。 高医正坐在榻旁杌凳上,望闻问切诊视半日,方离了御榻,由君贵引着,来到外间。 早有宫人备下笔墨纸砚候着,可是高医正摆摆手,并不打算去桌案前开方子。君贵与君怜不便发问,只强抑着紧张,不安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殿下,夫人,”良久,高医正温和地开口道,“臣才疏学浅,不敢对陛下不豫之事胡乱置喙。不过,臣倒是有一种丸药,可以稍微缓解陛下的症状,让陛下感到舒适一些。”说着,他向随从的僮仆一招手。僮仆忙递过来一个粗嘴的中号葫芦。 高医正从宫人处要过来一只秘瓷大碗,又拔开葫芦嘴,向碗中一气倾倒出十几粒药丸来。君贵两人仔细看时,见是些拇指头粗细的褐色蜜丸,隐隐散发出一种幽远的清香。高医正解释道:“这叫‘奇香润肺丸’,是臣两三年前按照家传的方子制备的。如今统共剩下五十来粒,全都呈献给殿下吧。” 他将盛装了香丸的秘色瓷碗递到君贵面前:“殿下,请从中任取一丸。”君贵依言捏起一粒香丸。高医正从君贵手中接过那粒香丸,忽然放进自己口中,三嚼两嚼咽了下去。 君贵与君怜都对他的举动感到惊异,愕然道:“高医正,这是为何?” 高医正笑道:“天家至尊,本不应该服食来历不明的外路药丸。可是臣家的这种‘奇香润肺丸’炼制起来颇费工夫,倘若到京城现开方子检药炼制,一时半会儿却是得不了的。臣以身试药,不过略表诚意而已。用或者不用,还是要请陛下与殿下定夺。” 君贵想起朱雀所言高医正因受宫廷隐事牵连而弃官隐遁的事,对他目下这种超乎寻常的谨慎便有了体谅,此外,还稍微感到了一点尴尬,不由讷讷道:“用自然是要用的。高医正可否详告药理及服用之法?” 高医正点点头:“这个自然。”于是坐下来,将这润肺香丸的配方、制法与服法详解一番。君贵听罢,沉吟片刻,问道:“那么,官家服了这药丸,会有什么效果呢?” “咳嗽或喘息稍缓后服食,可以感觉到喉管以下一片清凉……” 君贵与君怜对视一眼。君贵道:“光是清凉,又有什么用呢?” 高医正道:“殿下可别小看了这清凉。有了这片清凉,才可以安然入睡;睡得好些,来日精神也会好些;精神一好,整个人言谈举止便大不一样了……” 君贵与君怜又默然对视一眼。 晋王府。客房。 高医正与朱雀在房中相叙,旁人尽出。 奇香润肺丸已经由皇子说动官家服用,高医正本心是想离京的,可是又知道不能走。他侍御的经验很丰富,知道在皇帝服药期间,提供方子的大夫和提供药材的药商都得随时候命,说得好听些叫做备咨询,说得直白点,就是押在这里做人质了。服了药病情倘不能好转,已经够让人提心吊胆的;倘若竟因此恶化,那么十有八九,这罪责就得向大夫和药商那里去问了。 何况,这次他是连大夫带药商的职责一并担过,他怎么可能离开?他必须坦然地陪着,面对结果。 师徒两人叙的话,其实与官家的病情无关,大部分都是家常。晋京的路上因忙着赶路,两人并没有什么时间闲叙。目下客居晋王府,倒是真正有了余暇。 师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有与朱雀相熟的,也有只见过一两面的,闲闲聊一遍近况;朱雀最近自制的丸药,拿出来请师父品评指教;师父新发现的古代医书、或者从古代医书中发现的奇方妙理,也值得细细一说;还有师父新编的另一套养生吐息之法,也都当场教习演示一番…… 数日之后,话题枯竭,再没有心思去搜肠刮肚。毕竟都为一件事悬着心,躲不过,还是回到了最根本、最敏感的话题。 朱雀斟酌片刻,终于问道:“……师父,官家的病……” 高医正一阵沉默,叹了口气,方低郁道:“……姐儿,师父无能,无力回天……” “……那么,师父所献的药丸……?” “治标不治本,只不过让病人稍感舒适而已。官家的病根在药石所不能及之处,师父没有别的办法了……” “听闻官家的脖颈也常常犯疼,那个要紧不要紧?” 高医正摇摇头:“……不甚要紧,也许,等不到脖颈的病发作……” 朱雀神情黯淡。皇朝建鼎后她曾两次外出游历,她知道如今的官家是个百姓口中称颂的好皇帝;何况,他还是君贵和君怜的父皇;更何况,自己还一直寄寓在皇子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对师父暗示的这个结果感到悲伤。 更让她心惊胆怯的是,倘若官家寝疾不起,一切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对于她,那个变化虽然早就在预料之中,却是来得越迟越好的啊。 一直纠结在自己心中的问题像拔不尽的藤蔓,再次顽强地攀援上来。她决心从师父那里获得一些精神力量:“师父……,师父历事过好几任官家,弟子想请教师父:目下的天子家,可是其中的大有为者?” 高医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自然是的。师父亲眼见过的天子中,目下这家是最好的了。” “那么,倘若天子要师父重新进入内廷为御医,师父可否会答应呢?” 高医正连连摇头:“师父不会答应的,即便人家以天子之威逼迫,师父也不会答应……师父会赶紧跑掉。” “……为什么?” 高医正叹了口气:“姐儿,师父问你:倘若一只鸟儿已经见识过天空的广大,它还会甘心被困在笼子里么?” 朱雀不语。 师父的话振聋发聩,她在心中反复琢磨。 她是朱雀,她也是一只不肯收起翅膀的鸟儿。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43. 国之大事(1)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祀,尤指祭天、祭地、祭谷(稷)等大祭。戎,兵戎也,战争也。迩来皇朝境内安定,连四边也暂时没有上规模的局部战争,在这样的和平氛围下,皇帝亲自主持的祭祀就成了京中群臣和外镇官吏们最为关注的头等大事。 当然对于黎民百姓而言,这件大事太过高渺,除了偶尔走在路上要被喝道声惊起、连滚带爬地给不知什么官员让路之外,剩下的热闹,也就是议论议论到时候官家可能会有怎样的仪仗,以及互相比试自己迄今见到过的最威风的出巡排场是什么样了。还别说,侥幸活得长的人中,见识过好几任天子车驾的也大有人在呢。-所谓见识过天子车驾,就是真的指见到过天子的车轱辘,那是他们视线的上限。天子们的御容,凡人哪里那么容易就能一睹呢。 光阴如织,郊禋的大日子渐渐迫近。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 十二月二十七日,癸酉。谨遵旧制,皇帝宿斋于崇元殿,皇子晋****陪侍。 二十八日,甲戌,皇帝宿于太庙斋宫,皇子晋****陪侍。 二十九日,乙亥。天刚质明,皇帝郭威身着衮冕大服,自斋宫乘步辇到达太庙的庙庭,举行太庙祭飨大典,祭祀皇家先祖。 庙庭台阶既长且高,两个内侍翼侍于官家之侧,一左一右相助皇帝慢慢登上了庙阶。皇子晋****紧紧跟随在官家身后。 登阶的辛苦让皇帝郭威好一阵气喘。他勉力抑制着咳嗽的冲动,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挥去了内侍的搀扶,然后庄重地步入主殿。 祭祀天地之前先祭祖,这也是前唐开元旧制。皇帝郭威在正殿中如礼焚香,奠酒,献牲,叩拜……一套程序履行下来,呼吸发颤,面色发白。皇子晋****在一旁发现,不动声色靠近父亲身侧,悄悄问道:“父皇,以下仪程,就让儿臣代行,可以吗?” 皇帝郭威默然看皇子一眼,点点头。于是皇帝面对宗庙神主俯首而退,至斋宫暂歇,皇子晋****率有司终其礼。 晌后,皇帝车驾赴南郊郊宫,驻跸。皇子晋****及百官庄肃阜从,皇亲张永德也在其中。禁军浩大护卫。而李重进以殿前都指挥使之职统帅禁军,与韩通等亲旧将领一起负责全城内外警戒,并不参与郊礼仪程。 这一年没有大年三十,十二月二十九日就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了。夜色晦暗,无月,寥有星光几点,闪烁乏力。 为了保障明日盛典过程中皇帝的健康有一个稳定持续的状态,御医院一众医官以及高医正奉晋王命随侍郊宫,为皇帝进行温和的调理施治。同时,皇帝屏绝了一应政事,不再召见大臣,安心为次日的大典养精蓄锐。进出服侍的皆为中官,宫人全部留守大内。 这个除夕夜有着大战来临之前的平静,人人皆很少说话。皇子晋****入郊宫寝殿陪伴皇帝良久,直到皇帝睡熟后方退出,独自栖宿于侧殿暖阁中。 次日,新年正月初一元旦,丙子日。昧旦。 天空仍旧是黑沉沉的,不止因为时辰尚早,而且因为阴霾的天气。东京的隆冬时节,破晓前的天空经常呈现出这种不透明的阴暗。联系到今日即将进行的是祭天祭地的大典,这种荒远的感觉在人们的意识里就很自然地与崇高神秘的皇天后土联系了起来,变成了宇宙之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人总得有所敬畏,才能心地踏实地过自己的日子。 皇朝祭天的圜丘,由太常礼院依据典载及旧制报准敕定修筑而成。圜丘的四层汉白玉圆形高台,每层高八尺一寸,逐层缩小直径,直至第四层呈一个径广五丈的中心圆坛。此外,由于此次祭祀钦定为天地合祀,有司又在圜丘四围各十丈外,修筑了俯观呈正方形的、覆盖了琉璃瓦的垣墙。圜丘象征着重重苍穹,方墙象征着浩莽大地。天圆地方。 此时,从圜丘的中心坛向下延伸到登坛的石阶上,再延伸到郊宫通往圜丘的道路上,早已铺设好了红底绣金龙的毡毯,标识出了祭典的神圣区域。整个祭典区内高悬无数蟠龙宫灯,形成了一片明亮的灯带,打破了阴沉天色给人们心灵上带来的压抑感。 寒风呼啸,左右金吾、左右屯卫等仪仗队卤簿高举、旗伞如林,龙捷、虎捷等侍卫亲军将士、铁骑、控鹤等殿前军将士刀戟琳琅,锦甲森然。在这样肃穆而热烈的气氛中,寒冷不再是个困扰,人人的心头都热起来。国之大祀对于禁军、对于朝臣而言,都有可以预见到的恩赏将会降下来。 吉时已到。 暧昧天色的背景中,灿烂灯烛的照耀下,皇帝郭威身着衮冕大服,由皇子晋****与一众近臣拱卫着步出郊宫,穿过琉璃垣墙的南门,庄严而缓慢地走向圜丘。百官拜迎。 此时,皇帝的脸上有一种淡定的自信。他服了药,休息了一整夜,而且睡得很安稳,他相信以自己的意志力,坚持进行完整个大典过程不是问题。皇子亦步亦趋的阜从也让他感到安慰。他知道,即便自己在某个环节感到体力难支,皇子也会及时替补上来完成任务。之前,礼官们已经专程向他们父子二人详细说明了整个天地合祀典礼的仪程细节,他们对于自己在今日要做些什么了然于胸。 事久相沿,礼从顺变。因皇帝不豫已久,经太常礼院及宰臣们商议并奏准,对大典的仪程进行了简化。比如,本来应当祭天于圜丘、祭地于方泽,可是考虑到不能让皇帝在祭坛之间走来走去太过劳累,就省去了方泽环节,改为在圜丘一并向天帝与地祇奉祭。至于传统的三牲八簋之制、五礼六乐之文,但凡需要皇帝亲为的,也一并简化。 今日行事的基本原则也已经确定下来:皇帝所承担的主祭职责,主要体现在迎神、酹酒等关键环节;而一旦皇帝感到体力不支,剩下的其它环节,就由皇子代行,皇帝只需稍稍让到一旁,行监督之责即可。这样,皇帝就可以在祭典的过程中得到多次短暂的休息,不至于因为太过劳累而加重病情。 皇帝郭威缓缓地沿着圜丘南侧铺设着金龙红毡的台阶拾级而上。 他已经做了三年皇帝,三年期间大位稳定,政令改革得到初步推行,生民渐次安顺,国库逐年丰盈,军队愈益强大,境内外征伐诸役有惊无险……这些都是天地的恩德,他对此深怀感激。仰瞻云汉,寔铭大造,俯惟寡薄,弥增寅惧,他祭祀天地的心是赤诚的,他绝不仅仅是为了做样子给臣民看。 庄重富丽的冕旒祭服十分厚重而拘束,穿戴着它们昂首挺胸走了一截路之后,皇帝郭威感到辛苦。为了预防万一,王景通与刘奉武两名中官仍旧一左一右翼侍。一开始,皇帝本不欲他们贴得如此近,可到底还是默许了。他有些气喘,胸部隐隐透出拉风箱一般沉重的呼吸声;他的腿也发软,不是因为腿部肌肉失去了力量,而是因为呼吸效率低下导致鲜灵之气不能及时输送到四肢百骸。 王景通和刘奉武见状,立即一左一右伸出了自己的胳膊。当此之时,他们主动搀扶皇帝显得不好看,落在群臣眼中,难免留下一个“皇帝病势沉重不能自己行走”的印象。而皇帝将手搭在他们胳膊上,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尤其远远看去,那只会增加皇帝的威仪与气度。 皇帝郭威果然把手分别搭在了内侍的胳膊上。 “父皇,请走慢一些。”皇子晋****趋前半步,紧贴在皇帝身后,轻声提醒道。行进在去往圜丘的红毡大道上,虽然不能停步,但将脚步放缓,有助于父皇调整呼吸,尽快平缓过来。皇帝的脚步果然更慢、更庄严了。 天空云雾晦冥。皇帝终于升坛,立于拜坛天地诸神的神幄之前。 群臣就位。钟磬齐鸣,礼乐大作。 燃柴行燎礼,青烟直达苍穹。皇帝亲自上香,虔诚地三叩九拜。众臣随拜。这是迎神降神的仪式,因了这燎祭的白烟,昊天上帝在虚空中降临到圜丘上方,聆听世音,垂目八荒。 皇帝郭威心情激动,默默祷祝于心。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主祭人站到昊天上帝的面前,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烟氛四散后,郊坛附近的视野变得清朗,景物昭映,天际甚至出现了几丝晴光。燎祭之时天气状况的好转,通常意味着天帝与天子沟通的达成,意味着天子的德行得到了天帝的赞许,意味着天帝承诺将会向天子和他的子民降下更多的福祉。 群臣见此情状,欣喜相顾,无不敬畏感念。天帝是疼爱祂的这个儿子的,天帝是眷顾他们的天子的。 因为这迎神环节的几起几跪,皇帝郭威感到胸口憋闷,有一种以猛烈的咳嗽来扩张胸廓、换取更多空气的冲动。但是他勉力抑制住了。咳嗽就像战端,是不可以轻启的。在上帝面前咳嗽,也是不敬的。 皇子晋****一直留心观察父皇的神情举止,见状上前一步,轻轻唤了一声:“父皇?”皇帝郭威只略一怔,便下了决心,微微点头道:“你来替朕。”皇子晋****忙应命:“是。” 王景通等会意,搀扶着皇帝郭威往一侧挪动两步。皇帝整顿颜色,依旧端肃而立,带着遗憾与欣慰混杂的感情,看着他的儿子如何替自己将任务逐一完成。 郊禋大典继续进行。众臣在皇子晋****的率领下行礼如仪。 奠献玉帛。以苍璧与青帛献给上帝,苍青色是呼应天的颜色;以黄琮与黄帛献给地祇,黄色是呼应土地的颜色。玉与帛,罗列于圜丘层台之上,光华夺目。玉长一尺二寸四,帛长一丈八尺,以应乎天地之数。 献俎。红绸缚扎的太牢(牛羊豕)三牲毕陈于贡案。正如皇帝在之前的诏令中所强调的,牺牲牢馔,尽皆丰盛清洁。不如此,不足以彰显精诚之心。 进爵。进爵,又称进觞、献觞,是以酒酹祀天地。献酒要三献,皇帝应该为首献。皇子晋****看向父皇,以眼神征求他的意见。皇帝郭威点头。于是晋王退后,皇帝正位。上香。三叩九拜。举觞敬呈。酹酒于地。 祀舞兴起。司祝秉持祝版,跪诵敬谢天地的瑞文。礼毕,祀乐再起,内侍扶起皇帝,皇子晋****进行亚献及终献。 清冽的酒浆荐酹于坚实的青石地面,沿着细微的石缝浸润入地。地面反射出一点难得的晴光,像是拱卫昊天上帝的诸神无所不在的目光。 饮福。礼官将祭神的余酒敬献给皇帝郭威,以便天子接受上天的赐福。皇帝接过酒觞,饮了一半停下来,转身将酒觞递给皇子。这是仪程之外的举动,皇子晋****一愣。皇帝郭威表情严肃,可是眼神里含着微笑,鼓励地看着他。皇子目光闪烁,慨然接过酒觞,将余酒一饮而尽。 父子同饮一爵祭酒,意味着父子同福,皇子也是得到天帝赐福的人了。 受胙。撤馔。送神。皇帝郭威在贡案前长跪,皇子晋****代率百官行三叩九拜。 望燎。望瘗。撤下来的牢馔一半送至燎炉,焚烧后献给昊天上帝,皇帝在圜丘上特定位置观看这一仪式过程,此为望燎。另一半牢馔送到专门挖成的瘗坑处掩埋,以献给地祇后土,皇帝在特定位置观看这一仪式过程,此为望瘗(&瘗,yi4,掩埋之意)。 皇帝站在望位之上,身姿挺拔地坚持完了两望之礼。 燎毕,瘗毕。 祀舞停。礼乐息。 郊禋礼成。 所有的近臣都松了一口气。皇子晋****见父皇面色平和,便亲为前导,缓缓引父皇回郊宫暂歇。百官跟随圣驾,至郊宫称贺。皇帝郭威面含微笑,欣然受贺。 未几,车驾发离郊宫,返回禁中。皇帝御明德楼,遣使宣制:改广顺四年为显德元年。大赦天下。文武职官并与加恩,内外命妇并与进封。…… 而后,皇帝又御崇元殿,接受群臣先前所上的“圣明文武仁德皇帝”尊号,受册礼毕,再次接受群臣朝贺。 至此,轰轰烈烈的郊禋大典的一应程序终于全部完成。 皇帝郭威以天子身份与天帝完成沟通,为他的生民祈得福祉,并获得了天地诸神的加持与福佑。如今,郭氏的皇位正统性再也不容质疑,履行过郊禋大典手续的大周皇朝,将可以千秋万代地存续下去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44. 国之大事(2) 晋王府。日暮。 作为皇子的家属及部从,晋王府邸内的所有人员依从皇家礼法,在皇帝亲飨太庙之前就开始了斋戒,直至今日禋天礼成。而作为家主的皇子君贵,也已经有四五天不在家中出现了。 君怜披一领白狐裘氅站在主院厅堂外廊下,望着深重的暮色。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问身边的采儿。采儿忙回屋看了铜漏,出来答道:“回夫人,酉正一刻了。”“皇子还不回来,想来宫中之事未了……”君怜喃喃自语。 “今日大礼告成,想必陛下还要留殿下在宫中饮宴吧?不过,林远他们也真是的,殿下不得闲,他们就不能遣人来回禀夫人一声么?”采儿半是安慰,半是替君怜埋怨着。 君怜淡然一笑,她的担忧不便明言。父皇的健康状况不好,经过这么几天的折腾,但愿不要变糟。她知道,今日的一切仪程与诏命下达事宜,早在晌时前就已经全部完成,可是目下天幕已降,君贵还不归来,难道有什么事滞留宫中了么? “……观音和训哥儿呢?”“观音在榷娘子那里,训哥儿好像已经睡了。”“观音几时跑到榷娘那里去了?”“适才榷娘子不是过来陪着夫人晚餐么?用完餐,廷献带着那几个人来向夫人禀事的时候,榷娘子就回她的别院去了。观音吵着跟了过去。” 君怜点头:“既如此,我也看看她们去。” 抬脚刚要走,却听得外面一迭声唱礼。殿下。殿下。殿下。君怜忙迎出去。只见君贵绕过一重回廊,沿宅中主路急急走来,一面走,一面将身披的玄狐大氅解下,顺手递给了碰巧离他最近的秋池。 “哥哥……”君怜止步而待,眼神中满是疑问。 “你怎么出来呆着了?不冷么?”君贵携起她的手,“走吧,回屋去。” 进了屋,屏退众人,君怜方问道:“哥哥这早晚才回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么?”君贵点头:“嗯。”君怜迟疑道:“那么父皇……父皇还好吧?” “还好。”君贵笑道,“我跟你一样,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唯恐父皇撑不住,郊禋大礼一折腾,肺疾更添重几分。没想到父皇回宫降旨受贺之后,病势倒减轻了不少,特意召了几个近臣到跟前叙了两句话,有说有笑的……” 君怜松了口气,也笑道:“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嗯。陪父皇用过午膳,我本来想着告退,让父皇好好歇午的,父皇却嘱我不要走,说只略歇歇就会唤我。我就到御书房去等着……”“嗯,后来呢?”“后来父皇却睡着了,睡了好大一觉,我在御书房把《贞观政要》都看了三本,父皇才遣刘奉武来召我。”“嗯。父皇跟你说了些什么?” “今日不是宣制说,郊禋之后一应文武大臣都要加恩么?宰臣们早拟了名单呈给父皇,父皇就与我议论这件事呢。”“议出结果了么?”“差不多吧。文臣武将,两方面都有一系列的升迁任免需要考虑,单是核定批次名单,就斟酌了很久。该给谁迁什么官,把谁移镇到哪里,又是大问题。父皇总是让我先说自己的意见,然后再指点、校正,一来二去的,就说到了天黑。后来,王景通来请父皇用膳,御医也来请脉了,父皇就停下来,说明日再议。”“哥哥怎么不陪着父皇用晚膳呢?”“我原是这么说的,不过四姐儿已经早来候着了,就等着陪爹进膳呢。父皇就叫我回来看视你们,说好几日没着家了,君怜该担心了……”君怜笑道:“多谢父皇惦记我。” 君贵笑道:“对了,父皇还有好物事赏赐给你们呢。我原本交给林远他们拿着,在门口下了马就一径回来找你,倒把这事给忘了。想必这会儿他们已经放到堂屋里去了吧。”君怜欢欣道:“是什么好物事?” “一个内府精雕的玉蝉把件,是德妃孃孃生前的爱物,父皇说替小孃赏给儿媳妇了;两块观音玉佩,是给闺女的,爹说让她轻轻敲着听声儿,就知道自己那个‘瑽’字是什么意思了;还有一条可以吊提游动的金丝盘龙,爹赏给训哥儿玩。”君怜喜道:“好好,我这就叫人去取过来。” 显德元年春正月初五,天子制下:皇子开封尹、晋****加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兼侍中,行开封尹、功德使,判内外兵马事。 这是祭天之后的第一道人事人命,关乎皇储。在皇子郭荣的头衔中,开封府尹、晋王、功德使是旧有的,开封仪同三司、检校太尉、侍中则是新增的。开府仪同三司,字面上的意思是指可以按照三司(即司马、司徒、司空,后总指三公)的正一品规格单独建衙开府,设置自己的政事运作班子,但在实际运用中,这个头衔仍是虚衔,主要体现在俸禄和出入的仪仗级别上。检校太尉和侍中也都是加衔。五代武职显赫,代表武职最高阶的太尉,其阶序在太傅之上、太师之下。之前皇子曾由检校太保进位检校太傅,此番加封检校太尉,等于又进了一位。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当时并不设为实职,也是加官所用。 皇子荣所执掌权力的实质性变化,体现在“判内外兵马事”这个差遣上。“判”是以高位兼低职,或以中央兼地方;“内外兵马事”,总指大周国境内的全部兵权,既包括禁军的指挥权,也包括对方镇的统帅权。以皇子荣判内外兵马事,意味着让皇储总执大周的全部兵权。 与此同时,皇子荣仍旧担任开封府尹和功德使,掌握着皇城的政令实权,掌握着对全国的宗教管辖权。 经过这样的安排,军事、政治、宗教三个方面的权柄,顺理成章地汇集到了皇储郭荣一人手中。以其时武将权力远远凌驾于文臣之上的现实来看,这就几乎等同于让皇子监国了。 而之所以不明令监国,一则因为皇子在中枢的治政经验尚欠,需要与宰臣们协商国是;二则,委托监国之制是不能轻易发出的,除非御驾出征在外,或者像前朝官家刘承祐被杀、国中无君那种特殊情形。目今皇帝的病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皇储还没有完全接过权力,要避免下制监国引发官民惶恐,更要预防有人心怀不轨,趁机作乱。 东京城。宫门外告示墙。 一群黔首百姓挤在告示墙前,争看最新贴出的制令。有人要炫耀自己识得字,义务为大家大声朗读。众人指点议论,眉飞色舞。 进奏院厅房。 负责抄录朝报的书吏进进出出,将手里刚刚抄好的这条制令当做大新闻互相讲述着,评论着,兴奋莫名。 各道州郡驿馆。 驿使们落鞍、换马,坐下喝茶吃饭歇息。彼此毗邻坐着,他们忍不住拍拍自己腰上所挎的信筒,小声交换起京中消息来。 滋德殿外。御道。 李榖、范质并肩行走着,神色轻松,略带欣喜。皇帝不豫,皇朝那些势力强大的外藩让他们深感不安。王殷的先例摆在前头,谁知道还有哪些人跃跃欲试、打算挑战一下天家权威呢?他们为此已经寝食难安很久了。 “……晋王英武,多谋略,善杀伐,处置起某些事来,比陛下还不留情面。如今内外兵柄全归于晋王一人,内有殿前军李重进等襄助,侍卫亲军那帮人翘不了尾巴;而外郡那些张狂不驯的家伙们呢,依我看呀,有了王殷的教训,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有谁敢出头来惹事的了……”李榖看着范质,含笑说道。 - - - - - ------------------------- 注:此次郊禋是光祭天,还是天地合祀,史料并未明言,且对其过程记述极略。我斟酌良久,以为合祀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合理的,故此本书写为合祀。 禋,yin1,升烟祭天;瘗,yi4,意为掩埋。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45. 勋旧番迁(1) 紧随着皇子新差衔制令发布的,是一系列勋旧的升迁诏令。 襄州安审琦进封陈王;荆南高保融进封南平王;夏州李彝兴进封西平王……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将皇帝的儿女亲家、郓州符彦卿进封卫王,并移镇天雄军。 天雄军就是原来的邺都。王殷获罪之后,官家有感于魏博一地太过强悍,将来难保再有邺帅据此作乱,便下诏废除了邺都留守,将其军事功能归于天雄军,政事功能归于大名府,并将大名府置于京兆府的管辖之下。虽然如此,魏博仍然是一个军事重镇,他必须要交到最可靠的人手中,因此他便按照早前的打算,将符彦卿移镇此处。 对于符氏而言,由淮阳郡王进封卫王,与出任天雄军节度使,是双喜临门,阖府上下尽皆喜不自胜。他们也非常清楚,如果没有君怜的关系,官家未必会独独对符氏有如此隆厚的眷顾。 晋王府。客房。 朱雀陪着师父品茶。高医正点得一手好茶,手法娴熟。朱雀每从他闲适恬淡的意态上,从他对炉火温度的精确掌控上,从他对山泉水悉心掬倾的动作上,都能感受到他出离尘世的悟真之心。 朱雀之于高医正,是半徒半女的存在,这不仅基于高医正对朱雀命运的怜惜,更基于他对她逸脱性情的喜爱。而高医正之于朱雀,则是半师半父的存在。虽然日常并不生活在一处,但只要相聚之时,高医正对朱雀生活起居的照拂,对她在术数、医术、琴艺、茶艺等各方面的指点和教导,都让朱雀感到如仰山岳一般,值得暂且依赖。 君怜与高医正,构成了朱雀情感归依的两极。当她在其中一极感到拘束与压抑、进退维谷无法自处时,她就想要逃向另外一极寻求抚慰。遗憾的是,她却无法在任何一极永久安顿自己的灵魂。 而如今这两极居然能够汇集到一起与她同时相处,也只能是特殊情势下形成的特殊局面罢了。 此时此刻,高医正已炙烤并碾筛好了一小块茶饼,烧了沙瓶,可他的神色中却没有闲适,只有沉重。师徒两人相对枯坐了半日,静静等待沙瓶中的水泡从无到有,从蟹目变若涌泉,再连绎进跃,腾波鼓浪,然后调膏、注水,击拂已过,点出两盏热腾腾的茶来。师徒二人各自双手捧起,缓缓地品一小口。微苦的茶水在两人封闭的话葫芦上浸润出了一个口子。 “师父……”朱雀缓缓道,“今日从宫中回来,师父就没怎么说话……” “唉,是啊。我还以为陛下会让我留在宫里伺候,没想到倒让我回来了。” “怎么了呢?” “也没怎么。御医院那几位御医,现下都不敢出头。正好我自己撞上去了,他们乐得让我拿主意,师父毕竟是晋王请来的人……”高医正绕了一个弯子,不肯正面回答。 朱雀却不放弃,穷追不舍:“师父,弟子的意思是:官家为何让师父先回来了?官家想让御医们再试试么?” “那倒不是。官家把我们都挥退了,说要自己躺着养神。官家这几日精神短,郊禋刚过那两天,我还以为官家会好转一些了呢……”高医正的话头,仍旧含了一半在心里。 朱雀了解师父的秉性,知道如果自己不说破,他是永远不会说到点子上的。默然良久,朱雀下决心问道:“师父,这话太过不敬,我原本也不该问……可是,官家……官家还能坚持多久?……” 话音未落,两个人都仿佛被这样的问话惊吓到了,脸上的神情在瞬间凝固不动。 室内恢复了沉默,只有红泥小火炉上的沙瓶微微作响。 良久,高医正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正月初九甲申日,天子诏下,又一批勋旧如宋州赵晖、青州常思、徐州王晏、邓州侯章、西京武行德、凤翔王景、华州孙方简等,都进封为国公,并加开府仪同三司。 滋德殿。后殿。 皇帝父子二人叙谈国事。 官家郭威斜躺在靠窗火盆边的软椅中,身上盖着德妃所亲制的那件大氅。君贵挨着他,坐在一只杌凳上,距火盆稍远。因不时勉力调整呼吸之故,官家的语速比较缓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暂时喘一喘气。 “……黄河年年泛滥,哀民生之多艰哪。爹当初让王峻去治河,也只管得了一时……” “爹,这件事,儿子再去想想办法。” 官家很有节制地轻咳了两声。“……嗯,要多想,要好好想。……去岁年成不好,郊禋之前就有饥荒的奏报,可是他们瞒着我,以为大典前说这个不吉……现下郊禋礼成了,各地闹饥荒的奏报一下子多起来,那么些皇朝的子民,都饿得皮包骨头,张着嘴等吃的……” “儿子已经让户部和三司筹划开仓放赈的事了,请爹不要担心。” “……已经下了那么大的力气,营田革除了,牛租废了,可是还有一些地荒着,还有一些人流亡在外。耕殖人口数不够,饥馑怎么可能避免,国力怎么可能增长?……除了减免赋税,还要另想办法……” “爹,关于此事,儿子倒有一个想法。儿子以前在藩时,觉察到各地寺院经济因免税之利,十分繁盛。回到京师兼行功德使后,更发现朝廷在对僧尼道冠的管理上存在极大漏洞,致使方外世界几乎独立成国,原本可壮国力的巨额财富,就这样被各地丛林轻而易举纳入私囊……” 官家郭威叹口气:“这件事,你以前提过,爹也早就注意到了。不光爹注意到了,早在前朝时就有朝臣注意到了。可是荣哥儿,对待僧尼道冠之事,要务必小心。去岁春,爹下诏废除了京城左近没有敕额的僧尼寺院五十八所,就激起了不少反对,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僧尼到鸿胪寺前默坐参禅。……荣哥儿,这些反应,爹可以不在乎,但你现在是功德使,你要当心。” “是,儿子明白。” “呵,咱们父子俱好黄老,对待道冠,难免偏私些。可是,若论治理国家,还是要儒术第一。爹在兖海之战后亲谒孔祠,这里头的深意,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朝中这些科举出身的宰臣们,也都是孔门信徒。爹重用他们,就是给全天下的读书人一个远大前程的念想。” “对……”官家郭威似乎还想就此多说几句,可是却不知被什么所刺激,咳嗽起来。 君贵忙去帮着拍痰。“……爹,服粒润肺丸,歇歇再说吧?” 官家郭威很快平息下来,摇摇手:“先不急,趁着目下尚有两分精神,多跟你说几句。”“……好。” “皇朝建鼎三年,爹于国家制度章法上,就马不停蹄地改了三年……经验固然有,教训却更多。儿子,明正刑法,惩治贪残,澄清吏治,这一类历朝历代开基后必做之事,目下才刚开了个头…… “……还有,朝中那些勋旧们,跟着爹打下了这片江山,难免恃功而骄,坏毛病一大堆。是人都会有过失,对待他们,还是要优抚安置为主……不能因为出过王峻王殷的事,就对他们全都失去信任……比如,安审琦、安审信这样的老将,虽说上了年纪,可是威望很高,关键时刻能帮咱们顶住一片天地…… “当然,优抚归优抚,却不能被他们所辖制。还得选拔人才,扶植后进,培养新锐势力以为羽翼。爹在侍卫亲军之外别设殿前军,又以李三郎都帅的用意,你明白吗?” “……儿子明白。” “对了,枢密承旨魏仁浦是个人才,虽说不是科第出身,难免受他们正科的人排挤,也别让他离了枢密院……。”“是。” 官家将目光看向半空,在脑海中搜索、核对着天下的地图。“……目下周边诸国,契丹、党项,不可不防;尤其往契丹处,宜多用谍者,更务必精细……回鹘、吐蕃,隔山隔水,暂且没有可能直接交战,多留心就是了。……高丽王昭,前年诏封为国王,他屡表入贡,与中原可得久安。……渤海在契丹手中,一时难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荆南就让高保融闹去。至于湖南……”他将目光转向儿子,“荣哥儿,昨日枢密院再奏湖南的事,你怎么看?朗州与潭州之争,依你要如何处置?扬哪个,抑哪个?” 湖南的事总是难了。朗州就是常德,潭州就是长沙。刘言、王进逵等从江南李氏手中收复湖南后,广顺三年初,朝廷诏升朗州为大都督府,在潭州之上。去年秋,潭州王进逵兴兵废掉朗州刘言,朝廷顺势让他接管了湖南军政大局。可是两州将领之间的派系争斗还在,而且潭州由都督府降格到原来的属州朗州治下,又十分不服,故此湖南局势变得极其动荡,朝廷到了必须出手的时候了。 “爹,儿子以为,长沙建城上千年,为历代郡治、首府之所在,这有它相沿已久的地利、历史、人文原因。去年初贬抑长沙而抬升朗州,是为了去除李氏占据湖南之后的凶顽之气。如今时过境迁,倘若让它们复归本来的秩序,或可一顺百顺……” “……王进逵的势力在长沙,让他去朗州都督全湘,他自然会有诸多不便。哼,他一再请求复升潭州之位,表面上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为自己打算……” “……那么,爹是不打算理睬他了?” “不,”官家郭威摇摇头,“这件事可以允奏……就像你说的,长沙久抑……必致诸事不顺。爹放心得很,有周行逢在暗处盯着,王进逵……折腾不到天上去……” 君贵见父皇颇有力弱神疲之态,便起身替他从炉上砂壶中倒了盏热汤来:“爹,还是缓一缓吧。” 官家接过汤水,慢慢啜饮而尽。说了许久的话,他渐感呼吸艰难,心跳也有些异常,他急需得到休息。“好,爹是要歇着了。……至于吴越、西蜀、南唐、大理、闽中等地……还是老样子,就按照既定的方略办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46. 勋旧番迁(2) 正月初十乙酉日,两道诏令下达有司:诏命尚书户部及三司数名朝臣即日出发,去往遭受饥荒的各州开仓,减价出粜备荒粮食,以赈济饥民;诏潭州依旧为大都督府,在朗州、桂州之上。 开封府。衙署正厅。 皇子晋****在埋首处理公务。禀事者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他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稍事休息。 候在过厅中的除了开封府吏,还有枢密院的执事官。自打王峻贬死之后,枢密使之位一直空悬。枢密副使郑仁诲又出镇澶州,故此日常办事的,都是下面的判官等从吏。皇子既然总判内外兵马事,枢密院的一应军务自然要向他汇报。 除此之外,宰臣等中央政务官也会前来议事。三省六部的庶务,日常的确由宰臣们商议料理,但最终的决定权,却被皇帝委托给了皇子。他们遇到大节来请示皇子,是正当应分的事。虽说道理上议论中央大事应该在枢衙,但皇子现在分身乏术,不可能要求他每日到开封府、枢密院与政事堂几处轮流办公,只能是大家就乎他。开封府既然是皇子的正衙,现在就不应仅仅视为京城一地的政务中心,而应当视为皇储的办事班子运作处,也就相当于青宫太子署了。 暴增的工作量已经让皇子晋****连轴转了好几天。虽然皇子重返中枢已经大半年,皇城的权力已如涓涓细流般逐渐分流到了他手中,但在皇帝寝疾不起的背景下,一场猛烈的权力转移运动还是以超过人们预料的方式骤然发生了。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一过程的迅疾猛烈与间不容缓。皇子荣身在漩涡的中心,他所受到的冲击,自然是最大的。 但是他可以承受,哪怕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他也必须咬牙扛下去。他不能让父皇失望。他不能让所有人失望。 禁中。滋德殿。后殿。 君怜与鹭娘进奉汤药罢。官家郭威半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呼吸沉重。君怜与鹭娘默默对视一眼。鹭娘轻声道:“爹爹,御医说淡远的丝竹可以清心。要不要叫乐工来,奏一支宁神的曲子听?” 官家郭威半睁开眼睛看看鹭娘,体会着女儿的心意,片刻,勉强一笑:“也好。” “好,我去传。”鹂娘忙起身。 “等一下。”君怜轻轻拉了拉鹂娘衣裾,转头向官家道,“父皇,君怜不才,愿为父皇抚一曲瑶琴,父皇愿意听么?”官家郭威略一顿,点点头。 “父皇想听什么曲子呢?”“……随你。”“那么……《欸乃》可以么?”“……好。” 未几,乐工捧琴至外殿,敷座设案。君怜出外殿,焚香净手,然后端端正正坐下来,慢慢抚了三遍《欸乃》。“欸乃”是划桨或船歌之声,取自唐代柳宗元《渔翁》诗句“欸乃一声山水绿”,曲谱据说也是柳翁亲传。君怜知道父皇与君贵一样偏好道家意境,《欸乃》之曲淡远清幽,寓云冷山空、江寒月白之境,正好适合颐养至静,乐守天真。 三遍抚罢,君怜入内探视,见父皇已然闭目入睡,呼吸比适才平缓了许多。鹭娘悄声道:“爹爹听得惬意,点了好几下头呢。” 未几,内侍入报,驸马都尉张永德来问候官家起居。鹭娘出殿门将他引至外间,与君怜互相见了礼。君怜便向鹭娘夫妻叮咛几句,又嘱咐了彤云等宫官,方自己回府去了。 张永德原本有事奏报,便也不走,与鹭娘一起在外间守着。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内侍奉官家之命召他进去。 张永德入内,见官家犹自躺在榻上,忙趋过去跪礼问安。 “抱一,你来了……”官家郭威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平身吧。坐。你是有什么事要说么?” “是,臣有一事要禀报陛下。……原本陛下正将养着,臣不该说这个的,可是不说,又没有尽到忠君的本分……”张永德起身坐在杌凳上,犹自迟疑。 “嗯,说吧。” “臣在军营间,听到了一些流言。他们……他们议论说……”张永德小心翼翼地看着官家的脸。 “但说无妨。” “他们说,这次郊禋的赏赉,似乎比唐明宗时的那次郊禋赏赉……薄了许多……”张永德见官家面无表情,便愤然道,“臣以为,军中有这种流言,十分不利于军心安定。朝廷以祭天之机,好心普降恩泽,他们不思感激,反倒拿来与前朝故事对比,这背后的意思……” 官家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鹭娘是跟他一起进来的,见状忙上前安抚父亲,又向丈夫恼怒道:“有什么话,不知道慢慢吐口,要你说得这么急!” “抱一说得对……”良久,官家调匀气息,冷笑道,“这帮骄狂之徒,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翌日。滋德殿。后殿。日间。 官家郭威早让宫人给自己穿上了常服,勉力端坐于御榻上,服容整洁。他事先服食了两粒奇香丸,现在胸肺间的感觉不错-除了被那些不知餍足的部下刺激出来的气。 皇子晋****被特召入宫来,侍立于御榻之侧。 禁军正副都虞候以上的一应高级将领,全数受命身着朝服入皇帝寝殿,在御榻前向官家跪礼问安。这其中也包括李重进和张永德。他们在军中位置日高,受赏也罢,挨批也罢,只要是集体行动,就已经少不了他们了。 跪礼罢,官家并不赐他们平身,默然遍视众人,方冷冷道:“朕听说,目下军中有一些怪话在传,不知你们听到没有?倘若没听到,今日朕说给你们听听。” 众人原本就对今日突兀的召见感到忐忑,听了官家这语意,不由偷偷互视。 “有人说,此番郊禋的赏赉,不如前唐明宗时的那次丰厚!”官家提高了嗓门,“……还要多少才算丰厚?还要怎样才能餍足?!……朕自即位以来,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一再下诏轻徭薄赋。为此,朕自己带头,只穿朴素的衣裳,只吃简单的食物,所有收上来的税赋,都以赡养军队为念!……国家的府库积蓄,藩镇四方的贡献,在赡军之外少有盈余,这种状况,你们难道不知道么?!” 官家的语意罕见地严厉。饶是天寒,众将额头上还是冒出了冷汗。 “今日,你们纵容部下凶徒胡说八道,全不顾念人主的勤俭,全不体察国家的贫乏,全不去想想自己到底有什么功劳,可以获得巨大的赏赐……如此只知怨望、不知感恩,你们难道就能够自安么?!”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等知罪了!”“臣等回去之后立刻彻查,看看究竟是哪些凶顽之徒敢于出此狂言!”众将叩首不迭,纷纷汗颜请罪。 皇子晋****不动声色。 官家冷冷地扫视着众将:“……好,朕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彻查,怎么处置!” 翌日,众将回报,查出曾对郊禋赏赉有过不满言论的军士十数人,尽皆戮于三军之前。 于是,军中流言息止,无人再敢抱怨。 正月十一丙戌日,第三轮人事升迁令下达。 以澶州节度使郑仁诲为枢密使,加同平章事;鄜州杨信、邠州折从阮并加开府仪同三司,进封国公;安州李洪义加检校太师;河阳刘词、沧州李晖、贝州王饶并加检校太尉;潭州王进逵加特进、兼侍中;河中王彦超、潞州李筠并加同平章事…… 将枢密副使郑仁诲进位为枢密使,这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郑仁诲是官家最亲近的几员部随之一,又很会做人,对侪僚们总是一团和气。由他担任枢密使辅政,绝不会再发生王峻那时的状况。 而这批升迁令中另一引人瞩目之处,是对郭崇、曹英和何福进的安置。郭崇和曹英都是跟随官家郭威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一直在侍卫亲军中担任要职。此番,官家将两人都加了同平章事,将郭崇由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的实职和陈州节度使的遥郡官,外放到澶州做节度使,将曹英由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的实职和曹州节度使的遥郡官,外放到镇州做节度使。这就意味着,官家决定在禁军中降低勋旧宿将的权力和影响力。 很明显,这是在为皇嗣的继位扫清可能的障碍。 而对于郭崇与曹英两人,得到这道升迁令也是高兴的。正授为藩主外放,意味着成为皇朝的封疆大吏。到地方上享受权势与财富,也是官家亲随们梦寐以求的前程之一。 至于何福进,他在举报王殷贪渎与僭越一事上立过功,官家将曹英派到镇州去顶替了他的位置,相应的,就要给他换个好地方。皇亲符卫王刚刚从郓州移出去了天雄军,官家便将郓州奖励给了何福进。 开封府。衙署正厅。暮色四合。 禀事者已经散去,君贵还在处理公事。君贵整天整天地耗在衙署中,急于早日将这个权力过渡时期的混乱状态廓清理顺。现在他每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昧旦起床,朝食之后便匆匆赶到开封府衙署。经常,他还没有到衙,外厅便已经有人候着了。众人都知道晋王如今事务繁剧,要想得到禀事的机会,就得趁早,趁他还没有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于是前来排队的人就越到越早,有些人甚至卯初就到了。每日最后一个禀事者离去之后,君贵还需要审阅他们在这一天中给他留下的文书,给出对诸事的批示-是的,这就相当于批奏了。 他天天披星而出,戴月而归,既没有时间好好吃一顿饭,也没有时间与儿女们见面。他每日唯一的放松,不过是回到家中与君怜在灯下略叙几句而已。君怜知道他顶着多大的压力在忙碌,见他回家累得不想动弹,便也不问公事,只拿家常闲话来松他的心。 烛火突突而跳。烧黑的灯芯长了,需要剪一剪了。他刚刚将手放到蜡烛上一弹,就有人走过来,拿剪刀将灯芯剪短。他的部下们还是很细致周到的。 他继续阅读公文,无意间抬眼扫了桌案旁侍立的人一眼,登时愣住了:“曹瀚?!” - - - - - - -------------------------------- p.s.“皇子晋王-荣”这个称谓总是会被屏蔽掉一部分,我也不知道“王-荣”这两个字犯了什么忌讳。虽说被屏蔽了,想来读者诸君还是看得明白的吧:)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47.天涯归人(1) 适才替君贵剪去灯花的,正是曾经跟随他多年的心腹部将曹瀚。 曹瀚见晋王终于注意到自己,心情一阵激动,忙整衣下拜道:“臣曹瀚恭请殿下金安。” 君贵出座拉起他,既意外又惊喜:“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在澶州么,怎么跑回来了?” 曹瀚笑道:“臣来了有一会儿了,见殿下在忙,不敢打扰,就一直候在旁边。……臣要恳请殿下恕罪,殿下没有召还,臣原本是不该自己回来的……” 君贵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怎么,澶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有没有。郭崇率部抵达澶州后,跟郑枢密做了交接,郑枢密就返京了。臣便央求跟随他一起回来看看,留孙璘仍旧在澶州统军。”“郑仁诲已经抵达京城?”“是,郑枢密入宫问候陛下起居去了,这会儿只怕还在宫里。臣没有得到圣命,原本回来得就不够理直气壮,怕惹陛下生气,就没敢跟进宫去。” “嗯。”君贵沉吟着,“你别声张,明日就说是我让你回来的,你就可以入宫面圣了。” “是,臣多谢殿下不责之恩。”曹瀚动情道,“臣在澶州,日夜思念殿下和林远等兄弟们……” 君贵含笑点头:“我也很想你们。你们……都还好吧?” “好,都好。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殿下一面。……殿下跟前来往的人多,说不定把我们俩往那儿一扔,就忘了……” 君贵有些难过:“瞧你说的!我何尝忘了你们?你这不就见到了我么?” 曹瀚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顿了片刻,方道:“今日一见,殿下似乎瘦了。” 君贵叹口气:“呵,也许吧,近日我实在太忙了。” 曹瀚追问道:“殿下在忙什么?” “忙什么?”君贵苦笑道,“你看看我眼前这一堆公文!我忙的就是这些朝务啊。” “……殿下,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你跟我兜什么圈子?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臣以为,朝务固然重要,可是与圣躬相比,却又微不足道了。陛下的龙体才是一朝的根本。臣听说陛下病重有日,为何殿下还只管在府衙中料理政务呢?” 君贵怔怔道:“可是……这些政务就是父皇交给我的啊,我必须要完成的。” 曹瀚正色道:“殿下,臣以为,前年陛下亲祀孔祠,就是告诉世人:本朝皇帝是以仁孝治天下的。殿下是皇朝的冢嗣,当此皇帝病重之时,如果殿下不去陛下身边侍奉医药,殿下将何以副天下人之所望?天下人又将如何评论殿下的所作所为?” 君贵愕然。沉默良久,方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殿下,臣听到什么,没听到什么,都无关紧要。臣以为,也许殿下并不在乎天下人的误解,可是,天下人却不能接受他们所误解的事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 “殿下,把手里的政务统统放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他们自己先琢磨着干去。殿下应当日夜守护在陛下身边,把陛下所希望的儿子给陛下,把天下所希望的嗣君给天下!” 君贵疲惫地苦笑一下:“曹瀚,我事奉父皇一片赤诚,被你这么一说,倒像是作伪了……” “殿下!就算殿下为了完成陛下所交予的任务,甘愿承受天下人的误解,可是殿下想过么,天下人将来也会是殿下的子民。顺应民心、以德服人,这恐怕才是陛下最希望殿下做到的事吧?” 君贵默然,心中阵阵感动。曹瀚不愧是自己的心腹亲随,什么都替自己想到了。而且,为了这一番进言,居然几百里单枪匹马跑回来。 “……我明白了,”他揉揉自己的眉头,“难为你替我想得周全。明日我就入宫陪伴父皇,开封府中一应庶务,就交予你和王朴处置吧。” 禁中。滋德殿。后殿。日间。 刘医正和另一位御医将不多的几枚银针从官家身上撤下。这几日,官家的痰常常卡在嗓子眼里,宫官和内侍拍很久也出不来。御医们商量着采用了一种新的透刺针法,情形似乎有所改善。 君贵从彤云手中接过一盏清水,扶起父亲的身子道:“爹,好容易咳出来了,漱漱口吧。”父亲点头。 漱罢口,父亲指指自己身侧,君贵便在榻边坐下:“爹?” “荣哥儿,爹这病,倘若好不了……” “爹,这说的是什么话!”君贵忙道,“天气很快就和暖过来了。儿子听说,肺疾在天冷的时候是很难熬,可是一旦……” 父亲摇摇头:“傻儿子,到了这个地步,你我父子之间还需要什么忌讳?爹的身子什么状况,爹自己最清楚。……以下爹要说的话,你听着就是了,不要反驳。” 君贵垂头。片刻,他答道:“……是,爹请吩咐。” “倘若爹这病不起了,你要从速治山陵,梓宫不得久留殿内……陵所的一应事务,以俭素为准则……修筑山陵的役夫要好生雇佣,不得差配百姓……陵寝之中不修下宫,不须用石柱,石柱太费人工了,以砖砌成柱子就可以……儿子,人死如灯灭,万事皆不知,徒留一具躯壳而已……爹不要重重棺椁,也不要华贵殓服……瓦棺纸衣,就足够了……” 君贵听爹开始交代自己的后事,心里有一种烧灼般的煎熬。及至听到殡葬的极简规格,君贵到底忍不住涌上了泪水:“爹……” “……不要劝阻,爹这么吩咐,是有道理的。……爹平定河中府的时候,亲眼看见李唐十八帝的陵园被人盗发……当年花费了那样多的人力物力,有什么用呢?反倒是汉文帝因其俭素,他在霸陵原的陵所至今保存完好。 “……你在爹的陵所附近,征召三十户人家做守陵户,临入陵之时,揭开瓦棺,并让他们遍视陵内,知晓端底……切不可为山陵事伤他人性命……也不得用石人石兽……就在陵外立个石碑,上面刻这么几句话:‘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儿子,这是爹真心的希望,你务必照着爹的话办,否则,爹在九泉也难以瞑目……” 君贵紧握父亲的手,心痛如裂,泪水滴落到父亲手背上。“爹……不要说了……” “……无需宫人守陵,都放她们自便……每年寒食节,朝中若无事,你差人去洒扫一番即可……倘若人不去,遥祭也是可以的…… “爹……”君贵将头埋在父亲的手掌中,泣不成声。父亲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慈爱地安慰道:“不要哭,好孩子,不要哭,爹还没说完呢……” 君贵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爹还有什么话?儿子听着。” “爹这一生,南征北战,有几个地方,爹最有感情……河中府和魏博,是爹成就大功之处,这两地,你各葬爹的一副剑甲……澶州是大周的龙兴之地,你要葬一顶通天冠、一件绛纱袍……东京是帝都,你葬一副平天冠、一件衮龙服……如此,爹归去之后,爹的精魂也会在这些地方保佑你,保佑我大周的江山社稷……”他盯着君贵的眼睛,“儿子,爹说的话,你全都记住了么?” 君贵在依从情感与遵奉皇命的激烈冲撞中艰难挣扎着,半晌,方勉强答道:“……儿子……记住了……” 正月十三戊子日,第四轮人事升迁诏令下达。晋州药元福、滑州白重赞、相州王进、同州张铎并加检校太傅;延州节度使索万进移镇曹州,加检校太傅;定州留后孙行友、邢州留后田景咸、陕州留后韩通、灵武留后冯继业全部正授节度使。 正月十五庚寅日。深夜,东北天空有大星坠落,其声如雷。朝野惊恐,无人敢言。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Sect. 148. 天涯归人(2) 正月十七壬辰日。天空昏晦,日有晕。 卯时,第五轮人事升迁诏令下达。这批一大早发布的升迁令包括文武两个方面。 文官方面:宰臣冯道加守太师;范质加尚书左仆射;监修国史李穀加右仆射、集贤殿大学士;又以端明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王溥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前朝老臣窦贞固、苏禹珪都进封国公,并加开府仪同三司。 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王溥加使相,入主中书省,与范质、李榖等一样成为宰臣。在官家看来,这是他能留给皇子的最佳治政班底,几个人的秉性与特长搭配恰到好处,并且经过了三年的实践检验与磨合。 武官方面:以枢密承旨魏仁浦为枢密副使;将宣徽南院使、知永兴军府事袁鳷移镇延州;将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王仁镐外放为永兴军节度使;安州节度使王令温移镇陈州;以殿前都指挥使、泗州防御使李重进为武信军节度使,典军如故;以龙捷左厢都指挥使、睦州防御使樊爱能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洋州节度使;以虎捷左厢都指挥使、果州防御使何徽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利州节度使;李重进以下三人并加检校太保。又升张永德为殿前都虞侯、泗州防御使。 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李重进的升职。 其时,中央禁军主要包括三部分:六军、侍卫亲军和殿前军。六军虽承袭唐代余绪,但已渐渐只具有仪仗性质。侍卫亲军一直是禁军主体,包括马军和步军,其体制、官职历代传承有序。但因侍卫亲军骄兵难制,故而官家郭威别设殿前军,并逐渐抬升其地位。此番诏李重进以节度使之位继续担任殿前军都指挥使,等于是将殿前军放到了与侍卫马军和侍卫步军平起平坐的地位。 禁军三大军事力量鼎立,既可互相牵制,又对天子形成稳定的拱卫之势。 之前在第三轮人事任免中因郭崇和曹英的迁出而空缺的侍卫军马帅和步帅位置,今日也诏示了继任者:樊爱能、何徽。他们的资历没有郭、曹二人那么深,李重进以开国功臣加皇亲的身份,足可以压他们一头。 而李重进能够压制他们,就代表嗣君能够控制他们-只要确保李重进是忠于嗣君的。 至于张永德,他的升职,是对李重进的补充和支持。 至此,殿前军的都指挥使和都虞侯都由皇家至亲骨肉担任,意味着殿前军将成为嗣君能够直接指挥的武装。 这一系列安排是如此完美,如此周密,如此滴水不漏,凡是明白其中关窍的人,无不感叹官家为嗣君继位而殚精竭虑谋划、呕心沥血铺路的良苦用心。 皇子自己,更是心中雪亮,深刻感铭,无以言表。 滋德殿。后殿。仍旧是晨间。 皇子率国朝近臣跪侍于御榻前。寿安公主鹭娘以及郊禋后进封的咸阳郡夫人彤云等宫官内侍跪奉于榻后。因皇孙及皇孙女年幼,官家不愿让他们亲眼见丧,因此特谕皇子妇兼皇义女君怜在晋王府中看顾,不令入宫。 官家郭威自昨日晚间起已经不能进食了。今早宣制之后昏迷了一阵子,现下又清醒了过来。君贵见父亲睁开眼睛,便紧紧拉着父亲的手,轻声道:“爹,他们都来了。” 官家勉力看向御榻之外。 他的目光扫视过郑仁诲、范质、李榖、魏仁浦和王溥等人。这是他精心留给君贵的最佳中央军政组合。他试图向这些心腹肱股们笑一下,但是这个笑容却无力展开到能被他们察觉的程度。他勉力道:“……有你们……尽心……辅佐……嗣君,朕……没有……遗憾了……” “陛下……”“陛下!”“臣等谨受顾命!”宰臣们回想着皇帝过往对自己的隆厚眷顾,知道这是皇帝对自己的最后嘱托,不禁痛哭失声,纷纷俯拜于地。 他又看到了跪于宰臣之后的李重进,向他略微一指。重进忙擦一把满面泪痕,近前在御榻边跪下:“陛下。” 官家颤动着手指,示意着,重进忙握住了官家的手。官家的气息很弱,说话断断续续,可是他的手却还有一些力量。“三郎……你一直……都是……好孩子……舅舅……要把……君贵的……安危……托付……给你……”他看向皇子:“君贵……你是兄弟……你向三哥……行家礼……” 君贵与重进原本都跪于榻前,闻听官家如此吩咐,两人便都站起身。君贵当即向重进深深一揖:“三哥。” “好……”官家艰难地倒着气,“重进……君贵……是嗣君……你向他……行国礼……” 重进闻言,便在君贵面前跪下来,叩首道:“臣李重进见过嗣君。” 官家的眼睛扫向榻前所有余下的臣属,包括更远处的张永德:“你们……也都拜……嗣君……”众臣遵旨,向君贵行礼如仪。君贵沉默以答。 “好……君臣……名分已定……”官家勉力露出了微笑,“各尽……其职吧。” 他将手伸向君贵:“勿浑浑……而浊……勿察察……而明……大哥儿……爹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君贵握住父亲的手跪于榻侧,泪下如雨:“请爹放心,儿子绝不会辜负爹的期望!” 官家点头,极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还有心愿未了。 片刻,他又挣扎着睁开眼睛,慈爱地看向榻后的女儿鹭娘:“四姐儿……早些生养吧……”鹭娘闻言,拉着父亲的手放声大哭。 官家无力安慰女儿,再次转向儿子君贵:“让君怜……照顾好……自己……和一家子……。”君贵含泪点头:“是。” 官家最后叹了一口气:“……走之前……爹想去……思存殿……看看……他们……” “是,儿子立刻传肩舆来!”君贵忙应道。 然而,官家没有等到内侍们扛着肩舆飞奔进殿的时刻。 他太累了,他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的生命。他已经尽到了责任,他终于可以交卸掉万斤重担。他的灵魂迫不及待地进入到《皇属游乐图》中,去往仙乡与他过世的亲人们相聚了。 显德元年正月十七,壬辰日,大周开国之君郭威崩于滋德殿,圣寿虚岁五十一。 金阶玉为堂,芝草生殿旁。天涯终究有归人。 君贵长跪于父亲离去的榻前,在婆娑泪眼中祈愿父亲的灵魂早登瑶台,从此再不为病痛所折磨,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福,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永生。 稍后,嗣君旨下。锁宫。秘不发丧。 宰臣即时商议后事。 李重进奉嗣君命令,指挥殿前军将士四出宫城,严防死守京师内外各大要津,执行最高级别的警戒。 正月二十,乙未日。迁大行皇帝神柩于万岁殿。 正月二十一,丙申日。召百官入朝。宣遗制:“晋王-荣可于柩前即皇帝位。” 已在心中存了好几天猜疑的群臣闻知确讯,尽皆痛哭嚎啕。 尔后,在宰臣冯道的带领下,群臣行参拜新君之礼,奉大行皇帝皇子晋王-荣为新君。 当此之时,郭荣虚岁三十四岁。 新帝不改元,服纪月日一如旧制。 自打郊禋以前就昏晦不明的天气,在嗣君即位这一日蓦然晴朗。中外为之肃然。 天帝收回了一个儿子,又派下了另一个儿子。 天帝会将大任委派给那些承受得起这种命运的人。 祂选中他们,磨砺他们,成就他们……,只是因为,祂宠爱他们。 - 是夜,月光微倾。万籁俱寂。 满宫素幡在春寒中冻默轻颤。 - - 帝国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 - - - - - ------------------------------------------- - 【君贵主题-祈父登仙】 - 游君山,甚为真。磪砟硌,尔自为神。 乃到王母台,金阶玉为堂,芝草生殿旁。 东西厢,客满堂。 主人当行觞,坐者长寿遽何央。 长乐甫始宜孙子。常愿主人增年,与天相守。 - (三国-曹操《气出唱》之三) - - - - - - 第二卷落幕 - - - - - - ------------------------------ - 终于又走过了一卷。 也真的是好累。太累。 休息,休息一下。 - 这一次两卷之间间歇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请体谅。于我,随便写点什么出来是容易的,但我实在不能那么做。我不能糊弄读者,也不能糊弄自己,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运筹帷幄”。 岁月有隙,不着急,咱慢慢来。 - 发愿于彼,力精所欲。忍力成就,不计众苦。 - 读者诸君一路陪伴,也请旁边看茶,小歇。 如果感觉本书尚可,请向你的朋友圈推荐,多谢。 - - 后会有期。 柏梁承露,东壁悬翰。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到底该叫“柴荣”还是“郭荣”(+版) 【掰书记】到底该叫“柴荣”还是“郭荣”(+版) - 严优 - (此次的+版,增添了在宗法、礼节和史料方面的资料和议论--很遗憾由于不支持格式编排,所以本来为老读者mark出来的效果无法实现。 欢迎读者诸君就郭荣/柴荣的问题与我讨论,或者提供更多资料。让我们把这个问题研究透彻,彻底做个了断。倘若本文文字将来还有新的增添,会叫++版,+++版……这样一路+下去:p) - (注:本文的缩略版是正式发表的文章,如需转载,请务必全文如实转载,并注明作者和出处。) - - 五代后周世宗英明神武、鸟生鱼汤,实乃不世而出的奇才也。然而有一个经常让世间善良好学的普通人感到困扰的问题,那就是:到底该叫他“柴荣”还是叫“郭荣”呢? 其实,这是个伪问题,是个人为制造出来的分歧。周世宗一定得叫郭荣,不能叫柴荣。 当然,将他列入柴姓名人录或宗谱,柴氏后裔尊崇他、祭祀他,这是没问题的。从血脉上讲,他的确是柴家的儿子,是柴氏后裔的骄傲。不过从称谓上讲,他“必须”姓郭。 现在我来“必也正乎其名”,说得不妥的您多批评。 - 新旧《五代史》都交代他“本姓柴氏”,但因“年未童冠……侍圣穆皇后(就是他的姑妈)……太祖甚怜之,乃养为己子”,也就是说他在童年时代就过继给后来的周太祖郭威,改名郭荣了。那么,他继位后,有没有复归本姓呢? 绝!不!可!能!理由如下: - 首先,宗法上。郭威在后周建鼎的第三年,清除掉挡道的权臣王峻后,立刻就诏命郭荣为开封尹、封晋王,这意味着官方确定了他的皇储地位。作为皇储,他继承的必定是郭家宗祠,否则宗法不容。 (******以下为新增议论之一) 要理解一个嗣君改姓是多么巨大的一件事、嗣君改姓究竟意味着什么,咱们应该了解宗法制度的力量在当时有多强大。 咱们经常说五代是季世、是乱世,可是在我看来,五代之乱,不过是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中“治-乱”循环中的一环,它的“乱”,在某种意义上,比不上今天我们所身处的社会的“乱”。这是因为,五代时期,以农业为主体的社会经济基础、以(当时已经传承了上千年的)儒家思想作为纵贯社会上下各阶层的主体意-识-形-态(不管有些人对它的奉行是否只停留在口头,但全社会的意-识-形-态共识是显而易见的)等等的社会基本构架并没有被打破,因此,宗法是非常有力和有效的,整个社会的道德底线也是比较清晰的(所以越过这条底线的人才会被骂死)。不像今天,咱们的经济在茫然转型,农业与乡村在被抛弃,信息时代、后现代性的双刃剑迅速而强悍地割裂着我们与历史、与文化渊源的联系,思想界众声嘈杂、莫衷一是(所以咱们现在何止不信儒家,咱们是土的洋的、古的今的、思想的宗教的,啥都不信了,啥都无法占据主导地位了)……今天这样一个时代的“乱”,对于人们在精神上的冲击,远过五代。那么,对“宗法力量”毫无感知或者感知很弱的今人,要去体会一千多年前的宗法制度,就确实需要一点想象力了。 尤其是在皇家宗庙制度上。要知道,那是一个派什么级别的官员进行宗庙祭祀需要特别奏请的时代(后梁),一个皇帝迎纳皇后时走到哪个门口去接需要辩论的时代(后唐),一个皇帝给自家拉古人做始祖会被臣下反驳的时代(后晋),一个皇帝该穿什么服装去出迎太庙神主会进行详细讨论的时代(后周)……宗法制度上不讲究、犯大错,还要礼部、太常礼院等礼仪机构干什么吃呢?还要谏院等规谏机构干什么吃呢? 所以,一个嗣君接了人家的衣钵江山后要改姓?!想象一下,这对于天下人而言是多么可怕的宗法灾难。想象一下,这将会激起怎样狂烈的反对声浪。-就算皇帝本人不在乎反对、恣意妄为(比如执意要做契丹人儿皇帝的石敬瑭),至少,反对的声音会被各种正野史料记录下来吧?那么回头看看周世宗的事,有没有任何反对的材料留存下来呢?一丝也没有。你说反对的材料都被他给消灭、给压制住了?亲,连赵光义那种杀了亲兄篡位、又拉拢老滑头赵普帮忙进行各种全方位毁尸灭迹的机密事,咱们不也还看到了“烛光斧影”的各种传说?泱泱世人之口是堵不住的。 顺便看一下郭家的宗庙情况。 后周定鼎,很快建立太庙四庙,即周信祖睿和皇帝(郭璟)、僖祖明宪皇帝(郭谌)、义祖翼顺皇帝(郭蕴)、庆祖章肃皇帝(郭简),并且为他们追尊了陵名(除了郭威父亲郭简,其他都有名无所,只是遥拜)。郭威去世,上庙号太祖,神主祔庙。这都是非常正规的宗法仪程。 那么,如果世宗继位后改了姓,就意味着要别立宗庙,对不对?可是,有没有任何关于他别立宗庙的记录呢?一丝也没有(相信我,亲,这么大个事儿史官们是不会漏掉的)。还有,如果他改姓归宗,他要祭拜的就不会是郭氏宗庙了,对吧?那么他后来拜祭的是谁氏呢?郭氏。 这里有一条非常重要的资料:后周太祖、世宗、恭帝三代的宗正卿(负责管理皇族事务的官员),都是姓郭的(郭令图、郭琼、郭玘)。历朝惯例,宗正卿由宗姓朝官(也就是皇帝姓氏本家)担任(例子太多,就不一一举出了)。如果世宗复姓,从他开始,宗正卿应该姓柴,对吗?我以为,这是对世宗(乃至其子宗训)继位后皇家姓氏最正面的、直接的证据,以前没有人言及,故此特别提出,请读者诸君注意。 顺便再议几句“世宗”这个庙号。一般来说,“世宗”意味着在皇族内部另开一条线进行传承。从世宗是太祖养子这个事实看,郭荣庙号“世宗”是很恰当的。有人以此为郭荣复姓的依据,这就不对了。人家另开一条线不假,人家可没说舍得把江山传给外姓。后“周”这个国号的来历是因为“郭姓乃姬室之远裔,虢叔之后昆”,姬周-虢-郭,脉络很清晰。如果世宗复姓为柴,他就不是“虢叔之后昆”,他的国号也得跟着改,不能再叫“周”了。 而且,纵观中国历史上的“世宗”们,没有哪个跟先帝不是同一个姓氏的。比如汉世宗姓刘,晋世宗姓司马,南梁世宗姓萧,北齐世宗姓高,隋世宗姓杨,辽世宗姓耶律,金世宗姓完颜,明世宗姓朱,清世宗姓爱新觉罗……所以,皇帝的姓氏是一件异常严肃的事情。改姓,就意味着换朝。 (******新增议论完毕) - 其次,感情上。郭威、郭荣父子感情极好,郭荣不可能在如此大节的地方有负郭威。他并非苦大仇深地杀掉养父篡位的,他也没理由改姓。与五代时许多因利益而结成的养父子迥异,郭荣是郭威内侄,是因亲情而过继的嗣子。郭荣在郭威家得到了温暖平实的童年,“以谨厚见爱”,“太祖甚怜之”。建鼎后,郭威为郭荣铲除勋旧,在自己不豫时让他代主郊祭(这是一个国家在礼仪方面最大的事)、让他监国,弥留之际让亲外甥李重进向郭荣下拜以定君臣名分……这些,都体现了一个慈父为嗣子继位精诚铺路的深心。而后来郭荣登基后追封遇难皇属,是“先封太祖诸子”(即自己诸弟),再封自己的儿子,以此表达对郭威的孝诚之义。 《五代会要》记载:显德元年二月,世宗车驾亲征太原回转途中,专程去亲拜郭威的陵寝嵩陵(在今河南新郑)。远远望见嵩陵,便“号恸”,“至陵所,俯伏哀泣,感于左右”。亲拜嵩陵,再次说明世宗身份在宗法上的继承关系;望陵号恸,再次说明父子俩的感情深厚,不是作伪给外人看的。 - 第三,礼节上。郭荣对生父柴守礼始终事以“元舅”之礼,说明他始终自认郭家子弟。而且,柴守礼终生“未尝至京师”。为什么亲生父子不好相见呢?一则因为郭荣不再姓柴,两人相见,名义上的舅舅要向亲儿子行国礼跪拜,两方面都不落忍;二则实在郭荣与生父的感情没那么深,见,或者不见,他都在那里,好生颐养足矣。 (******以下为新增议论之二) 这里有个最滑稽的细节:如果世宗继位后复姓归宗,柴守礼该怎么办呢?他是亲爹,他还活着,他得立马有名分吧?按照礼法,活着的皇帝亲爹是不是该被尊为太上皇?那么事实如何呢?柴守礼在世宗朝,是以从三品的“光禄卿”致仕(退休)的;到了恭帝朝,加封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致仕。所以,如果坊间关于世宗继位复姓的臆断成立,柴守礼的官职就成了此事最大的笑话:为了归宗本家把宗法体系搅了个天翻地覆,闹得朝野尽皆侧目,最后自己的亲爹却还是从三品的朝臣待遇,那他归的哪门子宗?他归宗图的是什么?他归宗是为了尊崇谁呀?这……这何止是打脸,这是打脸都找不着北了。 (******新增议论完毕) - 第四,史料里。不管正史野史,没有任何关于世宗复姓的直接记载。尤其是正史,这么大个事儿,总不可能偷偷进行吧?连后唐大将李存审(终身随义父李克用姓)在后来史籍中为何被称呼回本姓“符存审”还有交代呢。 鉴于符氏一门在五代史中非常重要,这里岔开了啰嗦两句。 李存审本来至死都叫李存审的,可是为什么后来史料记载里又管他叫符存审呢?“盖存审子彦卿有女为宋太宗后,故存其本姓也”。具体来讲:一,后唐历史短,李存审的儿孙辈在入后晋之后便都复归了符姓;二,李存审的一个孙女嫁给了后来的宋太宗,被追封为皇后(即周世宗的大小符后之六妹,史称宋太宗懿德符皇后)。那么,出于对他们家族的尊重,就在史料中保留了他们祖父的本姓。 请看,史传中对大将李存审的称呼问题都有交代,那么,一个皇帝的姓氏问题是不是会更重要、更严肃得多?如果皇帝改了姓,史书中是不是应该有所记录、有所交代?逻辑上说,姓氏如果是偷偷摸摸私下改的,那还改它干嘛? - (******以下为新增议论之三) 关于史料,补充议论一下。 司马光《资治通鉴》里说,“荣本姓柴,父守礼,郭威之妻兄也,威未有子时养以为子。”又说,“帝(荣)既为太祖嗣,人无敢言守礼子者,但以元舅处之。”我们知道,在小盆友时代就砸了缸的司马光先生治学很严谨,他的话大多是很可靠的。那么他这两条,就清晰地指出:第一,荣的本姓是柴(本姓就意味着现在不是这个姓);第二,荣是郭威的胤嗣,没人再敢说他是柴守礼的儿子(胤嗣意味着传姓氏,意味着宗法上的继承关系)。 为此我们再从另一个角度看看司马光与王安石就这个问题的争议。 熙宁四年,司马光对宋神宗说:“崇义公柴咏祭祀不以仪式。周本郭姓,世宗后侄,为郭氏后。今存周后,则宜封郭氏子孙以奉周祀。“大意是:现在以柴咏来奉周祀不合礼仪(柴咏事详见下文),周朝姓郭,世宗是以太祖皇后的侄子做了郭氏的后裔。也就是说,世宗的郭姓并不是周朝原初血脉,所以现在要为周朝留祀,就应该从周太祖的郭氏旁支里找人,不应该从世宗本家的柴氏旁支里找人。你看,司马光在这里还是强调了两个信息:后周姓郭;世宗为郭氏后嗣(所以也姓郭)。 宋神宗就这个问题询问王安石的意见。我们知道,王安石这个人很彪,说话做事各种不严谨不靠谱(请参考各种宋人笔记及对其变法得失的检讨),那么他怎么回答的呢?他说:“宋受天下于世宗,柴氏也(宋是从柴氏那里接受的天下-关于这一论调在宋代的形成原因,请参考下文。)”宋神宗还是有思辨力的,就说“为人后者为之子(做人家的后嗣就是做人家儿子了,姓肯定改了啊)。”然后……王相公就避开了这个质疑,开始胡搅了:“为人后于异姓,非礼也。虽受天下于郭氏,岂可以天下之故而易其姓氏所出?(给异姓人当后嗣,不合礼仪啊。世宗虽然受天下于郭氏,怎能爱江山不爱本家而去改姓呢?)”所以呢,按照王相公的说法,因为给异姓人当儿子不合礼仪,所以改姓也不对(他让李存审、李存孝等一批著名的“义儿军”情何以堪),所以压根儿就没有改姓这回事,所以世宗根本就一直都叫柴荣…… 司马光和王安石是政敌,经常持论相反。这个问题,如果要在司马光和王安石的议论之间选择,我绝对相信司马太师。亲,您呢? 呃……关于王安石“岂可以天下之故而易其姓氏所出”这句话,再啰嗦一句。这句话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上面所述,主语为世宗,那么表达的是“世宗不会因为爱江山而改本姓”的意思,如上;另一种,主语是宋朝朝廷、宋朝皇帝或者直接就是宋神宗,那么这句话的含义是:“咱们怎么能够因为他继承了郭氏天下就去改掉他的本姓呢”-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世宗尽管叫他的郭荣,但现在,咱们宋朝有大义,要重新管他叫回柴荣来(司马光与王安石关于世宗姓氏的这番争论是有更深背景的,暂不多说了)。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咱们今人就得到了关于世宗被改回柴荣的时间点的一条具体信息(更多世宗为何被改回本姓的议论请见下文)。 (******新增议论完毕) - 第五,避讳上。有一则最有力的史料,从反面印证了世宗的郭姓未改。《十国春秋》记载,世宗横扫江南,南唐主李璟无法招架,主动去帝号、改年号、改名李景来求和。李璟为什么要改名李景?这是为了避郭威的高祖父(追封为后周信祖)郭璟的讳。这充分说明世宗仍然姓郭,是郭家的胤嗣。这件事发生在显德五年,当时世宗已经御宇五年,而再过一年,他就要去世。你说,他会不会抓紧时机在去世前改归本姓呢?怎,么,可,能?!他病重之际,只忙着安排了文武人事,给自己从未进封的皇子们加封爵位。他施恩祈福还来不及,他能去挑战宗法制度为自己惹议招怨么? 故此,所谓郭荣继位后改回本姓之说,于宗法不容,于情理不合,于史籍无稽,实属以讹传讹,信不得也。 - 那么,“周世宗柴荣”这个说法又是什么时候、怎么兴起来的呢?我的愚见如下: - 关节点之一:这是赵宋朝廷刻意淡化郭威父子痕迹、抹去世宗影响力的需要。赵匡胤篡位后,世宗皇嗣被软禁,其他皇子湮没,郭氏宗庙处于无后人祭祀的状态。世宗身前始终厚待赵匡胤,赵匡胤对于世宗一直是负愧的,因此,他尽量避免公开提及世宗其人其事。“郭”这个姓氏,一度成为朝野心照不宣的禁忌。因此,不会有人去强调它。 - 关节点之二:宋太宗赵光义篡了亲兄长赵匡胤的位当上皇帝后,为了论证自己继承大统的合法性,从文字与舆论两方面,对之前的史料进行过全方位、大刀阔斧的篡改乃至毁尸灭迹。这与世宗的姓名有什么关系呢?大有关系。如果世宗姓柴,那么世宗继承大位就是异姓之间传天下。好了,既然柴氏可以继承郭氏江山,那么赵氏继承柴氏江山又有什么不对呢?这是解决了赵氏篡鼎的合法性。进一步说,人家连异姓之间都可以衣钵相传,我这个弟弟继承亲哥哥的位置,不是更加理直气壮么?谁说非得传给哥哥的儿子赵德昭、赵德芳等等?就算他们已经成年又如何?这就解决了赵家皇权“兄终弟及”方式的合法性(中原政权只在非常状态下才会采取这一方式)。 关于这一点,有则史料似乎颇能说明问题。《五代史补》里记载高平之战,其中有一句刘崇的话:“柴氏与吾,主客之势……”,表面上看,似乎当时世宗就叫柴荣似的,其实不对。《五代史补》是宋初陶岳所撰,类似笔记体小说,里面记录了很多逸闻趣事、怪力乱神,可读性很强,但缺乏史家的严谨,在很多人、事上都有错漏。那么这位陶先生是什么时候的人呢?巧得很,陶岳是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的进士,他为此书立序是在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可见,至晚在宋太宗、宋真宗时期,朝野舆论大环境中,就已经有了将郭荣改回柴荣的痕迹。 - 关节点之三:到了宋仁宗朝,仁宗因没有皇嗣而苦恼,想起来做慈善,给郭家续香火,便下令寻找周世宗后人。其时郭氏没落,飘零凄惨,仁宗只能从世宗的本家兄弟(柴姓旁支)中去寻找。花了几个月,仁宗找到了其中的年长者柴咏,封为崇义公,命他“岁时奉周祀”,其实就是祭祖先而已。 好了,有趣的环节来了。 在当时的情势下,柴咏接了这个平白得闲钱的美差,必须要仔细体会圣意:到底是要祭祀郭氏这个曾经的皇族姓氏,还是作为后代祭祀郭荣这个人?如果选择前者,很可能触及当时的政治高压线。别忘了赵宋是篡了郭周的鼎的,而且将近一百年过去了,人民对世宗还是无比怀念,现在复祀郭周,他是想跟仁宗的皇权正统性唱反调么?何况,柴咏自家的柴姓传承得好好的,他为了奉周祀,难道要改叫郭咏不成?如果选择后者就简单安全得多,直接将世宗姓氏改回来就一顺百顺了。因此,柴咏恐怕不愿也不敢替郭氏去主张正名受祭的权利。我甚至怀疑,在柴氏后人的奉祀中,根本就没有那位锐意改革、恭行节俭的后周创始人郭威的位置。很简单,因为他又不姓柴。 我猜测,最晚到这个时期,在赵宋朝廷的授意下,柴氏后人“正式”将世宗改回了本姓,一来避免当政者多心,二来也是为柴氏先祖中增添了一个英雄伟人。 - 其后,因赵宋刻意屏蔽郭周事,在那种隐隐的政治高压下,曾经民间盛传的世宗辉煌事迹逐渐被赵匡胤传说(三下南唐、三下河东等)所遮蔽。此后千年,世间流传的世宗形象与事迹进一步淡化,世宗姓名也多沿袭柴氏族人称呼,因此“柴荣”二字,反倒成了他最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号了。 所以才有《小放牛》里推车过赵州桥的“柴王爷”,才有与杨六郎谈恋爱的“柴郡主”。 当然,还有个流传甚广的神秘绝色“柴窑”。清人朱琰《陶说》记载:“柴世宗时烧者,故曰柴窑。当时亦称御窑,入宋始以柴窑别之。”清人说宋事,细节很不可靠,比如文中写入宋后就立刻将世宗的御窑别名之以“柴”窑,似乎世宗当时姓柴,根据上文提及的原因,显然不可能。不过朱氏记录的是业内成说,倒是可以反映“柴世宗”这个说法在坊间流传了多久、多广。 ----------------------- ps.之前的《华丽之伤》写柴郡主故事,因“柴郡主”为约定俗成的专称,故从众、从俗呼之--如果写成“郭郡主”,也没人明白了。该书中呼柴世宗、老柴王云云,也是为了配合柴郡主的家世谱系,让整个血脉传承看起来比较顺畅。 然而,史实上是连“柴郡主”也没有的(关于此事,我有另文专述)。 - 到了本书《颠倒火焰》,因写世宗正传,则一律正本清源、回归郭氏。 “必也正乎其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古之人不余欺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故事梗概-第二卷】 《颠倒火焰》第二卷-故事梗概: - - 后周建鼎后,君贵因为之前奉命留守邺都,未能参与克难之战而遭到权臣王峻等的排挤,加上妻儿全数无辜遇难,内心十分痛苦。郭威将君贵外放到澶州为节度使,并下诏赐他与君怜成婚。 婚后,君怜以自己的学识、襟怀与性情平衡着君贵的急躁和焦虑,夫妻十分和谐,两年中接连生下女儿郭瑽(小名观音)和儿子郭宗训(训哥儿)。 朱雀原是后晋礼部尚书的孙女,幼年时家族被灭门,侥幸逃生投奔符家。因目睹当时抄家的指挥使中有少年君贵,朱雀暗中存下心结,虽跟随君怜来到澶州长居,却一直对君贵冷淡疏远。符府内侍陈廷献也是少年时代来到符家,他性情拘谨压抑,却掌握了超过他身份所应具有的才艺,他的身世在君怜和朱雀心中一直是个谜。 郭威登基后着手改革军政,并平定了前朝大将慕容彦超的叛乱。然而德妃与幼女永宁公主接连病逝,对郭威精神造成极大打击。 郭威少年时结义之兄、枢密使王峻专横跋扈,尤其忌惮君贵聪明果毅,多次阻挠他返京与父皇见面。郭威终于忍痛除掉王峻。 久遭边缘化的君贵终于被召回京师,加封晋王,出任开封府尹。 朱雀淡泊富贵,修习道法,向往自由,不能接受未来皇族家庭生活的拘束,又有与君贵的家仇心结,与君怜吵翻,差点分道扬镳。 郭威病重,亲自为君贵除掉跋扈的权藩王殷,又让君贵监国,并代行郊祭大礼。 郭威驾崩,君贵继位,为后周第二任皇帝。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朱雀主题】随文随兴更新中…… 2.【朱雀主题-天涯】 …… 春迟迟燕子天涯 草萋萋少年人老 水悠悠繁华已过了 人间咫尺千山路…… - (《浮生千山路》,陈幸蕙填词。----曲作者和演唱者我就不写了,因为之前写全了的版本被屏蔽掉,让我“使用原创内容”。当然,我仍不确定改成这样能不能发出来。) - ------------------------- 1.【朱雀主题-出尘】 摆脱尘机上钓船, 免教荣辱有流年。 无系绊,没愁煎, 须信船中有散仙。 (五代-欧阳炯《渔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关于【周宋大风歌】系列英雄历史传奇的简单介绍 周宋大风歌无邪,风火无尽光雨月。 - 【周宋大风歌】原来叫【北宋大风歌】,是一系列前后情节大致相关、时间大致相继的英雄历史传奇,所涉及的历史时期,是五代末期(后周为主)到北宋前期。 有打算在本书结束后将这一系列一起出版/再版,所以读者诸君如果能够等,就等新版。我会进行必要的修订,加减些东西。 - 第一部,光篇,《小妹挂帅》,穆小妹与杨宗保故事。写青春,写爱情,算是我的少作。本书在今日的我看来自然是很青涩的,诸多欠缺。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有不止一个业内前辈跟我说,很喜欢这个文本。我想,大约是喜欢那种简单纯粹的感情传达、那种愣头愣脑的青春气息吧。于我自己,那种单纯心境与鲁莽稚气也是不可再得的了,所以会珍视、尊重当年的那个自己。写得不好之处,也就不改了。与读者共同成长吧。 实在想看此书不愿等的读者,可以去试着买来看(如果还买得到的话)。简宁老师责编,付东东插画,都很用心。 - 第二部,雨篇,《华丽之伤》,柴郡主与杨六郎故事。写成长,写婚姻,写企盼,是《小妹挂帅》的前传。目前出的那个版本我就不很建议大家买了,我个人不喜欢,诸多错漏。还是那句话,能等就能再版吧。网上放过一部分给读者试读,现在应该还有。 - 第三部,月篇,《一生之花》(未定名),是《华丽之伤》的前传。目前还没写完,所以也没有任何公开的内容放出来,就先不多说了。 呃……关于此书,倒是有个短篇番外小范围放出来过:《三白与崇训》(朋友们谓之“基情满满”,呵)。感兴趣的话,搜微信公共号可以搜到。 - 第四部,火篇,《颠倒火焰》,周世宗与符皇后故事。写理想,写家国,是《华丽之伤》在另一个方向的前传,与《一生之花》也有颇多交集。就是读者诸君现在看到的这个故事了。 其实,我是直到现在都还有点懵圈中:这么多年一直不敢下手,现在居然真的启动它了,这是真的吗? 对于在当前时代背景下,英雄历史传奇所应承载的思想、内容,所可以采用的创新写法,我一直摸索了很多年;对于“颠倒火焰”这个故事的深层结构、内在肌理、人物心理架构,我也思考了很多年。所以目前看来还好,尚能应付从容。碰壁、挤压自然是经常的,所幸每每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于是可以慢慢将我的很多想法,很多对前人或自己写作手段的反思、改造,放到这个文本中去尝试、去碰撞,去力争得到一些新的东西。 这是一个魔咒,就像《红菱艳》里那双舞鞋。一个被开始讲述了的故事,一部被启动了的英雄传奇,一场被剪了彩的对心灵宝藏的挖掘,是不可以停下来的。用句更有人气的话来说:也“根本停不下来”。 于是,随着时日的推移,写作者会渐至心力交瘁,身体健康与精力神思都难免陷入各种漩涡,各种负循环,各种挣扎。个中甘苦,也不过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停下来,“横盘整理”,对自己、对读者负责,呵。 发愿于彼,力精所欲。忍力成就,不计众苦。 我还得“横盘”好一阵子。谢谢你们的包容和等待。 - 柏梁承露,东壁悬翰。 - - - - -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抱歉打扰大家,但有个好玩的事…… 抱歉打扰大家。不是更新,但有个好玩的事,跟大家分享一下。一笑。 - 昨天,在我的同窗旧友“战士双脚走天下”的架空跨人仙双界军事题材大作《仙狙》里,“我”终于出场了,呵。 在他创作之初,我很低调地申请了一个“职称”,叫做“女王”。 然后他就一直忽悠我…… 我就一直很有耐心…… 终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际,“女王”在全书首次出场了。 (我真是太低调了,呵。) 评个职称这么不容易呢。 只求他不要随随便便把“我”写死:p - 链接在此:/bookreader/vip,3279444,x (知道这个页面点击不了链接,我会在《颠倒火焰》的评论区再贴一次,方便有兴趣的朋友访问。) 本章的中文门牌号:【-历史小说-架空历史-仙狙-第四卷-第43章-女王】 - 战士君写得一手好军事,有才华,有激情,有奇思,有毅力。《仙狙》将军事题材融入到仙界架构中,后期据说还有更大脑洞呢。我一向不看玄幻,但对战士君的大作却期待满满呢。 - 从来没这么玩过,看来还真是挺好玩的哈哈。呵。 - 内谁,战士君,我这里有很多“战士”,来么?:p -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预告】《颠倒火焰》第三卷【长风卷】明日7:30am回归 【预告】《颠倒火焰》第三卷【长风卷】明日7:30am回归。 - 帝国的历史,即将翻开新的一页…… - - - 感谢读者诸君的包容和等待:) ---------------------------- - - p.s. 《颠倒火焰》第一卷·潜龙卷 《颠倒火焰》第二卷·青宫卷 - 前两卷内容,请查阅之前已经发布的章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49. 天命显德(1) 显德元年正月二十五,庚子日。 帝国全境缟素。 汴京。禁中。万岁殿。仗卫森然,白盔白甲。 释道两路法坛并起,尽斋醮超荐之功。幢幡重重密布,羽盖对对高张。花果毕呈,素馔罗列。香烟如雾,纸马如云。一应醮器,无不清肃光洁。九百支白蜡与九百盏银灯流光溢彩,将森严的万岁殿照耀得如同瑞霭仙境。从境内名刹古观中延请而来的高僧与天师们,轮番率领其上百弟子徒众,为大行皇帝拜忏超度。 鼓乐如诉,钟磬如泣。梵呗与道经之声次第不绝于耳。 释道诸伽蓝、诸揭谛、诸功曹、诸神将、诸星官、诸真宰,一时毕集于万岁殿上方的虚空中,护佑大周开国皇帝郭威的英灵起驾。 君贵服斩衰,端肃祭奠于大行皇帝灵前。焚香、化纸,叩拜如仪。随着他的祭拜,梓宫后宫人内侍们的哭灵之声便一再兴起。 祭拜完毕,君贵起身,缓缓后退数步,再转身走向殿侧。 内班院都知王景通轻手轻脚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折册,回禀道:“陛下,冯道他们又来上表了。” 君贵不语。先帝崩逝三天后,内出先帝遗制,他被百官遵制奉为新君,继位登基。天命显德,他皇位的合法性与正统性得到了朝臣的拥护和保障。但按照儒家礼制,父母丧,子女须居丧三年。他遵礼应该屏绝所有外务,将一应政事委托给朝臣料理,专心为父亲服孝祭奠。因此,他虽然继承了皇位,几天来却一直深居禁中,率领着群臣祭拜先帝。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帝国的权柄,需要新君尽快全面掌握,以便安定朝野之心。循汉文帝以来故事,天子居丧,以日易月,即将服丧三十六月变易为三十六日。后来又常缩短取便,视进入第三年为服满第三年,即服满第二十五个月可视为服阙。实际操作中,一般是二十五日释服,二十七日禫除毕,改服吉服,而在心中守丧终制。 但服丧是一回事,听政又是另一回事。在他继位次日,老宰臣冯道就率领百官上表,请求新君尽快御殿听政。这是旧例。 今日冯道率众上表,仍然是请求听政,这是第二道表。 “知道了。”君贵只点了点头,示意王景通退下。王景通刚后退一两步,君贵又叫住了他:“等等,传李重进到偏殿见朕。” 未几,服齐衰罩白甲的李重进来到偏殿告进,如礼叩拜:“臣李重进,见过陛下。” “三哥,免礼。”君贵温言道,“……昨日让你察看侍卫军动静,结果如何?” 当此之时,重进是君贵最可堪倚重的武装力量。君贵深居皇宫,自打放下衙署公事入内侍奉父皇汤药以来,已经连续十数日没有回过晋王府。而正位之后,他就更不可能回去了。皇帝的正居在皇宫中,如果要回晋王府,那是幸外第,是需要仪仗和护卫的大事。值此新旧皇位交替之际,他的车驾哪里可能轻易离开重重宫墙的保护、出动在外呢?因此,此时重进就是他的肱股、他的爪牙、他的耳目。 除了重进,他还命林远和季飞卫等几员亲随旧将从原来晋王府的牙兵中挑了五百精壮之士,入宫担负近身护卫之责,剩下的以曹瀚统领,留在晋王府中保护君怜和儿女。 在重进的殿前军和晋王府牙兵之外,还有张永德带过来的小底军。这些日益强壮、跃跃欲试的少年军士也奉命在皇宫内外担负了部分巡逻警戒的职责。 说起来,君贵已经是大周天子,可是能够直接控制的,就是这么点人马。局面远远称不上得到了完全控制,他不是没有被颠覆的可能性的。 重进见君贵使用了家内的称呼,但问的又是国事,明白他这是特意表达倚重、善待自己的心意,便不改礼节,郑重揖道:“回陛下,臣着人细细打探过,侍卫诸军虽说因先帝崩逝有些军心慌乱,但大体是安定的,也没有人敢胡乱说话,更没有人敢走动串连。” 重进一向是桀骜不驯的,何况,对于皇朝他有着巨大的贡献:他在皇朝的若干关键时刻都替代君贵履行了子侄辈在先帝跟前的职责,挡在君贵道路上最大的两块顽石-王峻和王殷-也是由重进受命亲自铲除的。因此,以往君贵在他面前,多少有些不够气壮。 重进虽说是皇亲,是禁军的少壮派,所属阵营与历朝侍卫军的勋旧如王峻、王殷、郭崇、曹英等不同,但他对君贵隐隐的不服,倒多少可以代表侍卫亲军旧将们的心态。 直至君贵应召返京,正位开封府尹,又在父皇的大力抬举下迅速升职、升阶、升衔,在朝廷军政大事上掌握越来越重的发言权,重进对君贵的态度,才逐渐增添了些许敬重之意。君贵以皇储身份代行郊禋大礼、判内外兵马事、并进而行摄政监国之实后,短短数日就表现出了惊人的治政能力与卓越的意志力,群臣忧心稍安,重进也为之侧目。 先帝临驾崩之际,当着顾命群臣的面,以舅舅身份将君贵的安危全数托付与他一人,这份倚重与信赖,让重进深受感动。君贵继位后,谕令重进总领皇城内外警戒,一应大小关节听凭他便宜裁夺,并且将自己的家小安全也交予他保障,可以说对他毫无猜疑。 当此之时,最有机会谋私篡逆的近臣,就是重进。可是,君贵选择了信任,而且一旦决定了,就毫无保留。命数在天,他不信爹和自己的眼光会错。何况,他其实别无选择,只能豁出去江山性命一赌。 此时君贵听了重进的奏报,点头嗯了一声,又问:“樊爱能、何徽他们新接手了马、步军都指挥权,可还能够胜任么?” “这两个人,都是从侍卫军两厢提拔上来的,跟禁军原来的人马混得很熟,士卒们倒都肯听他们的话。” “嗯。……晋王府那边的护卫情况如何?” “遵陛下口谕,晋王府诸门皆从内侧牢牢锁闭,每日由臣委派专人送入食物与其它日用物资。一应王府牙兵,全部退入府中护卫坚守。臣派去的一厢兵马在外围,将晋王府守得铁桶般相似,管保不会有任何差池!” “好。夫人如何?” “夫人领着阖府上下在宅中依礼追奠先帝。夫人命臣回禀陛下,府内庶务有她料理,一切妥当,请陛下不必分心。” 君贵点点头。这种时候,家中有君怜挑大梁,他放心得很。 “如此甚好。我昨日已经命宫苑使去将延福殿暂且拾掇了出来。我继位数日了,宫内外一应祭奠礼仪之事已经步入正轨。老让她们在宫外漂着,一则我不放心,二则也会另耗人力物力保护,毕竟不是办法。你今日去一趟晋王府,让夫人收拾收拾。明日,你亲自护送夫人及皇子皇女,搬入宫中居住。” 重进忙揖道:“是。”正要领命而去,君贵又叫住他:“三哥少待。”向殿侧的内侍刘奉武示意道:“拿过来。”刘奉武忙从靠墙的木架上取了一把大刀,小心捧来。 “这是先帝生前的爱物,三哥留下吧。”君贵拿起刀,双手递给重进。 重进大出意料,看着君贵,一时愣怔。 君贵诚恳道:“先帝生前极为看重三哥。我的心思,与先帝一样。” 重进眼中有了泪光,忙跪下来,双手接过大刀:“多谢官家恩典,臣愧领了。” 重进如今位高权重责任大,已经成为大周皇权的顶梁柱之一。官家赐刀之举,更让他认清自己肩负的使命,也明白只有表兄弟同心同德,才可能安然渡过皇位交接期的种种暗礁险滩,令大周这艘龙舟稳稳地继续向前航行,将先帝托付的江山社稷妥当地传承下去。 他慨然道:“臣虽不才,必忠心事君,纵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君贵笑了一下:“我相信三哥。” 李重进退下后,君贵又命王景通:“传张永德。” - - - - - - - ------------------------ 《颠倒火焰》第三卷正式开幕。 感谢等待,感谢包容,感谢相伴。 - 我要出去云游一阵子,特意储备了充足的战备粮,以保证在此期间不断更。诸君可以放心。 也许会有上网不便的时候,但我一有机会就会过来看看。 所以,尽管给我留言吧,我会很开心的。 - 柏梁承露,东壁操觚。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50. 天命显德(2) 晋王府。日间。 王府内外禁卫森严。从府门处那块“御锡晋王府”的巨大匾额开始往里去,府内一片白色。所有沾红带喜的地方都蒙上了白布,像是下过一场透彻的春雪;灵幡低垂,像是融化中的春雪被更深的寒意冻住,冻成了冰凌。 正堂。先帝灵位高高设在北面正中的几案上。香烟缭绕。纸钱烧余的白灰轻轻飘飏到半空。铜磬悠长。仆从中专门遴选出的十二个哭灵者,整齐地跪在令堂两侧尽心地履行职责。 君怜率众进行完今日的第二次祭奠,站起身来。 廷献从堂外入内。打从晋王入宫事奉先帝疾病以来,廷献帮着君怜里里外外料理府邸内务,出力甚勤。先帝的丧事一出,不仅有诸般礼仪琐务需要操持,更兼熬夜守灵行礼,廷献的人已经瘦了一圈。 但饶是廷献如此尽心张罗,君怜的担子也依然没有减轻多少。只要看看这几日君怜的饭量和面色,就知道她在暗暗操着多少心了。 廷献来到君怜跟前,轻声道:“夫人,李都帅在府外求见。”自从晋王继位之后,府中所有的仆从都不敢称呼君怜为“姐儿”了,包括唐氏、廷献和承璋。新逢国丧,君怜每日面色凝重,他们事主的诸般细节,还是正式一点比较好。 “快请李都帅进来。”君怜忙道。 未几,在曹瀚前引下,李重进入内参谒。重进先到先帝灵前拈香化纸,祭拜已毕,方起身向君怜拜礼:“臣李重进,见过卫国夫人”。 君怜在他祭奠期间,一直相陪于堂内旁侧。此时见他行礼谦逊,忙道:“三哥过礼了”,伸手示意他起来,然后自己也回了一福:“有劳三哥前来看视。” 此时君怜的身份,名义上仍然是先帝在她诞下儿子宗训后诰封的卫国夫人,因此,人们待她仍以夫人之礼。不过,大家都知道君怜将来的身份是什么,因此在她面前又都不约而同地以臣下自称。这就造成了一点名实上的小小混乱。李重进其时为检校太保,品级上虽比君怜略低,但揖礼即可,并不需要下拜。重进刻意行过大礼,正是以臣下身份表达对她未来地位的认可和尊重。而君怜知道重进手握殿前军,是此时君贵最该依靠的京城武装力量首领,因此也加意礼遇他。 两人互相行罢礼,君怜便请重进到旁边的小会客室相叙。 重进跟着过去,落座,接了茶,方道:“好教夫人得知,臣此来,是奉官家口谕,请夫人即时收拾准备。明日,臣亲自护送夫人及皇子皇女入宫,与官家团聚。” 君怜听了重进的话,沉吟不语。重进原以为她至少会露出一点欣喜之色,没想到她竟怔怔地发起呆来。重进也不便询问,待了片刻,又试探道:“……夫人可需要臣遣人来帮忙收拾么?” 君怜回过神来,摇摇头:“不必了。我府中仆从甚多,何况还有曹瀚,一切可以自理。” 重进点头道:“好。那么倘若夫人少时有任何用得着臣之处,请尽管开口,臣随时听凭夫人调遣。” 几乎在同时。晋王府客房。 高医正与朱雀也依礼着了丧服,坐着叙话。适才在外堂进行完今日的第二次祭奠之后,高医正回到客房,朱雀便也跟了过来。 高医正早就想走了,但是仍然不能走。先帝因病崩逝,这笔账要不要算到医者头上,得听新君的。可新君正在深宫忙着接手皇权,忙着处理继位之后最要紧的军政大事,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对这件事发话,因此他就只得等着。何况,现下晋王府重门紧闭,禁卫森严,他想走也走不掉。 当然,君怜和朱雀都曾委婉地表达过绝不可能让他承担责任的意思,但她们毕竟不是新君本人,她们的话当不得他离开皇城的通行令。不过高医正并不担心。自己原本退隐山中,是新君非要通过自己徒弟的关系邀请自己出山的,治的又是不治之症,现下人没了,新君不可能那么不讲理,非要他偿命。 朱雀见高医正带来的两个僮仆似乎在收拾行李,不由奇道:“师父,这是做什么?” 高医正淡淡一笑:“准备离京啊。” “离京?”朱雀惊讶道,“师父已经得到官家的口谕了么?” “那倒没有。不过……”高医正沉吟道,“官家正位已经数日,我估摸着,应该很快就会遣人来接取夫人母子入宫。到那个时候,晋王府的侍卫撤掉,师父也就自由了。-照我看,官家是不会因先帝崩逝而找我麻烦的。” “可是……师父现在就让他们收拾行李,也未免太早了吧?” 高医正叹了口气:“师父在京师呆得太久了,浑身不自在,巴不得官家一声令下后,立马就卷包袱离开呢。”说着,他看了朱雀一眼,欲言又止。 朱雀敏锐地感受到了师父的意思:“怎么了,师父?” 高医正迟疑道:“……姐儿呢?姐儿什么打算?” “我?……”朱雀一时慌乱了。 “姐儿若留在京师,是要跟他们一起入宫的吧?……也好,宫苑深深,护卫周全,多少人想看还看不上一眼呢。姐儿若能住到宫里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高医正缓缓道。 朱雀无言以对。师父说到了她的痛处。要是留在京师,她似乎只有入宫这一条路走。倘若不入宫,独自带几个仆从留在晋王府替他们看家,有没有可能呢?不是不可能,可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离开京师,至少还能相跟在师父门下。 君怜或师父,她两头总得占上一头。 “师父,弟子想跟着您离开这里!”朱雀冲口而出。 高医正并不感到惊讶,他很了解朱雀的脾气秉性。不过,他垂目想了一想,还是劝道:“姐儿先不必说跟我走的话。依我看,倘若能够入宫与夫人相伴,对姐儿而言,应该算是最好的安排了。师父毕竟在江湖上漂泊,行踪不定,日子不安稳。姐儿……姐儿应该过安稳的生活……” “师父,皇宫是个大笼子……弟子是朱雀,是鸟儿,鸟儿不想入笼子……”朱雀黯然道。 高医正叹了口气:“姐儿,当年师父和师母千斟万酌,才最终决定把你送到符家去,实指望你依附着他们高门大户,能够不受委屈地长大,风风光光地嫁人,有个正常的日子过,也不负杜尚书当年待我们的恩德了。可是你为何……为何……” “师父,弟子愚昧执拗,让师父和师母失望了……”朱雀垂目低声道。 “不说了,不说了……”高医正拿手指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师父知道,符王夫妇、还有符家大姐儿都待你不错。尤其是符家大姐儿……当初,谁能想到她会有现在这样的际遇!她是个和善宽容的人,便是做了国朝最尊贵的女人,必定也还是会善待你的。你跟她在一起,应该是最好的安排……” 朱雀苦笑着轻轻摇头。君怜做了国朝最尊贵的女人,只会离她越来越远。宫廷礼制的繁文缛节,势必将慢慢消耗掉两人在过往十几年间积累起来的深情厚谊。那不是她想要的。她宁可在怀念中将心贴得更近。 许多个夜阑时分,她在挣扎不能成眠中反复思量过,她感到自己其实已经不害怕孤独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52. 庙堂江湖(2) 翌日。禁中。万岁殿。日间。 君怜携皇女郭瑽、皇子郭宗训及远山、秋池、唐氏、廷献、采儿等旧从依礼祭奠于大行皇帝灵前。所有人皆身着重孝。寿安公主鹭娘、驸马都尉张永德、李重进妻罗氏等皇亲、宫官咸阳县君彤云等大行皇帝亲旧宫人依礼跪奉于殿侧。君怜泪如泉涌。殿中哭声震天。 礼毕。起身。君怜接过采儿递来的绢帕抹去泪水。内侍刘奉武趋前施礼,低声道:“启禀夫人,陛下已在延福殿等候多时。请夫人携皇子、皇女随臣来。”君怜点头。 未几,一行人来到延福殿外。早有内侍入内禀报。刘奉武推开门,躬身请君怜入内。君怜率众迈过门槛,只见君贵浑身缟素站在殿堂正中,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君怜缓缓走到君贵近前,敛衽端肃下拜道:“臣妾见过陛下。” 这是在他们之间第一次产生的礼节,很显然,这也将是未来他们之间经常的、场面上的礼节。陌生的宫殿,陌生的侍从,陌生的礼节,让他们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生疏,生疏到心慌了。 君贵伸出双手扶起君怜,略牵动嘴角,给了一个鼓励的表情。 四目相视-但也仅仅是相视而已。这样的场合,什么话都不便多说。 子女及仆从们依礼下拜。平身。观音早迫不及待地叫:“爹爹……” 君贵俯身抱起观音:“音儿,想爹爹了没有?”“想了。”小小的观音娇柔地回答。“好,爹爹也想音儿。爹爹抱抱你,啊。”他又看了看抱在刘氏怀中的宗训-宗训的眼皮半开半合,已经困倦得立刻就要睡着了。 他紧绷多日的心突然变得很柔软。柔软又无力。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君怜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等他开口。 片刻,君贵整顿辞色,向君怜道:“……你带着孩儿们,暂且就住在这里吧。你随我到后殿来。”君怜应道:“好。” 后殿即是起居处。延福殿原设有火炕,此时又生了几处火盆,屋内暖融融的。因皇子皇女幼小,他们的起居处都设在殿中主居室旁的暖阁中,方便君怜随时照应。 君贵带着妻儿,一径来到炕上坐下。观音见了新天地,闹着从君贵身上下来,由仆从们带着在殿内好奇地逡巡。刘氏则在火盆左近缓缓走动,有节奏地摇晃着宗训,以便让他尽快入睡。君贵看着眼前这新增添的活泼热闹,适才柔软无力的心渐渐找回了力量。 “……天寒,仍旧让他们烧了炕,别冻着你和孩儿们。”君贵说道。“好。”君怜答。 “我的正居在滋德殿,守孝期间,住在万岁殿侧……”君贵顿了顿,又道。“嗯。”“服丧期间,我不能过来居住,你也不能过去住。”“明白,当然。” “每日,咱们分别忙完前面的事之后,我会到延福殿来看望你和音儿、训哥儿。”“好。”“还有,延福殿的宫人和内侍……” “陛下……”君怜柔和地打断他。 君贵听了她这称呼,愣了愣,叹口气拉起了她的手:“君怜,没有外臣的时候,咱们还是依家内的称呼吧。我已经在这里冷冰冰地呆了十几日,每个人跟我说话都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好容易盼到你来了,若你跟我还这么生分,我可真是要憋闷死了。” 君怜不由短暂一笑:“好的。……这十几日,着实难为哥哥了。” “嗯。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哥哥连日在父皇灵前尽孝,又要挂心军政要务,实在辛苦。既然我来了,就请哥哥好生歇息。像宫人和内侍这样的小事,哥哥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那好吧。”君贵疲惫地揉揉眼睛,转向众人道:“你们且下去,把皇子和皇女抱到外面,另找暖和的地方玩。”众人忙应喏退出。 殿内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父皇崩逝的伤恸、权力过渡敏感期的劳心费神、十几日无法相见造成的思念……这一切都堵在心口,似乎要喷薄而出,一时却又难以爆发。君贵伸手搂住她,他们默默依偎在一起。 良久,君贵开口道:“君怜,你知道吗,我这几日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我一直在想:以前,万事都有爹话会妨碍他们,还是改日再叙旧吧。” 刘奉武不意廷献全无故人重逢的欣喜,反而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满腔热情登时被泼了一瓢冷水。可是很显然,陈廷献是皇帝夫妇身边的亲信,刘奉武却也不敢得罪他,只得讷讷道:“那是,那是。”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54. 黄铜药秤(2) 客房。 廷献率领两名内侍入内。高医正见他面色凝重,忙起身迎接。廷献温言道:“高师父,在下是奉夫人之命来转达官家口谕的。”高医正忙整衣跪下道:“请尊使宣谕。” 廷献正色道:“官家对夫人说,高医正不远千里专赴京师为先帝治病,虽未奏功,也有苦劳;特赐内府绢帛五十匹,金珠十斛;领赏之后,可即归乡。” 高医正欣然道:“臣领旨谢恩。” 廷献放下宣谕的架子,近前笑道:“高师父,恭喜你立马可以如愿回家了。收拾行李要多长时间?需不需要在下帮忙?” “啊,不必不必。不瞒尊使说,老朽早将行李收拾妥当了,就等着陛下的这声令下,立马就要走人呢。” “既如此,在下已经备下快马轩车,陛下所赏赐之物也尽皆装在了车上。趁着天光大好,在下这就亲自送高师父出城吧。” “那怎么敢当呢?尊使是陛下和夫人跟前事奉的人,尽管忙大事去,不必为老朽费心了。” 廷献笑道:“送是一定要送的。否则,少时夫人问起来,在下无法交代。” 高医正道:“那么,我去向……” 廷献保持着笑容:“高师父,赶路要紧,别的事就不必多想了……” 高医正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时怔住了。片刻,他叹了口气:“……可是,倘若我就这样走掉,连道别都……” “高师父可以留一样物事,也是个念想……”廷献和缓地提醒道。 “也罢。”高师父叫僮仆拿过捆好的包袱来,重又打开。可巧面上正放着一杆黄铜小药秤。这小药秤是配制精细药方时用得到的上佳工具,做工十分精巧,刻度精准,刻痕内填朱砂,大小两个秤砣都以黄金制成。 高医正将黄铜小秤端端正正放到几案上:“……那就把这个留给姐儿吧。烦请尊使对她说:师父归心似箭,不忍与她当面告别,只能将此物留给她。望她保重,平心如秤,常得安稳。请她恕师父简慢,后会有期。” “好的,在下一定原话转达。”廷献谦恭道。 高医正挎起自己的褡裢,又招呼两个僮仆:“拿上包袱,走,咱们回去啦!” 别院。书房。 朱雀在摆弄着算筹,口中念念有词。府里的人一下子走了好多,尤其是主人家全数入宫,让她这个客居者顿时感到心里荒凉。荒凉之上,还有惆怅。算数或制药,都可以帮助她克服这种荒凉感。 承璋在擦拭着书房中的一应陈设。通常这是琉璃的活儿,可是今天承璋让琉璃去干别的,他自己来伺候书房。 “诶……”朱雀对着承璋的背影,唤道。承璋正自提心吊胆,冷不丁被朱雀一唤,倒吓了一哆嗦。“姐……姐儿……叫我?” 朱雀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没有啊。小人在细看这瓷瓶上的花纹,心里正说,怎么能描得这么好看,姐儿就叫我了……” “嘁,呆子!”朱雀嘲笑道,“……诶,你说,翚娘她们这会儿在宫里干嘛呢?” 承璋苦着脸道:“小人哪里知道?小人对宫里的规矩又不熟。不过小人想着,左不过就是在祭奠先帝吧?目下宫里最大的事,也就是这一件了。” “唉……”朱雀叹口气,怔怔道,“廷献已经跟着翚娘去了,你呢?承璋,你想进宫么?” “我?我伺候姐儿呗。姐儿进宫,我就进宫;姐儿在府里,我就跟着在府里好了。” 朱雀奇道:“你愿意跟着我?为什么?跟着我能有什么前途?跟着翚娘不是更好?” “那……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左右小人都是被分派到姐儿房里了,自然要忠心事奉姐儿为上。何况,跟着姐儿,其实还自在些呢。大姐儿那里,总归规矩要严整些。” 朱雀看着承璋,眼中有了一点泪光:“承璋,荣华富贵,对你都不重要么?” “咳,姐儿这话……小人活在这世上,不过就是图个温饱安稳罢了。什么荣华富贵,那不是小人应该希求的,小人也没那福分消受……” 两人正说着,廷献在门口告进,拜礼如仪。 朱雀不由揶揄道:“哟,瞧瞧这是谁回来了?……廷献,如今你也是宫里的大执事了,快起来吧,别拜我了,我可当不起。” “姐儿……”廷献苦笑道。 朱雀收起了玩笑,淡然道:“你不好好在宫里伺候着翚娘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姐儿,是夫人遣小人回来见姐儿的。” “……她让你见我做什么?” “夫人命小人传语姐儿:日常只礼不拜,夫人已经请下了恩典,剩下的请姐儿自行定夺。” 这当儿承璋插话了:“廷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啊?” “这是夫人的原话,我也不懂。夫人说,姐儿懂就行。” “那……夫人要姐儿定夺什么?” 廷献不理承璋,转向朱雀道:“姐儿,小人已经备好了车马,何时动身入宫,待姐儿示下。” 朱雀默然良久。君怜居然真的可以为了她去做如此为难自己、为难官家的一件事!君怜居然做到了!君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姐儿?……”廷献见她不语,便小声试探道。 “廷献,你不用老在这儿跪着逼迫我,先起来吧。不是说由我定夺么?你总得容我再想一想。”朱雀竭力镇定道。 “是。”廷献依言起身,又画蛇添足地分辩道,“……不过,小人并没有逼迫姐儿的意思。” 朱雀不接这茬,瞥他一眼:“我要去看看我师父。” “小人陪姐儿去。”“我也陪着去!” 客房。 人去室空。 空气中尚留有丝丝缕缕的药香。 朱雀呆呆看着桌上的黄铜小秤,不敢相信师父已经不辞而别。 “这是怎么回事?我师父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没有人看见么?!” 廷献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自打送高师父出城至郊亭,他已经挣扎了一路,可是却没挣扎出一个结果。从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高师父留下黄铜小秤不辞而别,这就是对朱雀最大的暗示;可是从情感上,他知道自己至少应当将高师父的临别赠言转告朱雀。 由于他的暗中阻挠,害得他们师徒二人没能当面辞别,他是有愧的。何况,很有可能,这就是他们师徒今生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最后的机会,他却生生破坏了它,他更是有罪的。但他不恨自己的愧和罪,他恨自己的无情。他不该这样对待榷娘子。 可是,在他的心中,却有着比这更重要的事。他为了达成那件更重要的事,只能牺牲掉别的-别的人,别的事,如果有必要,也可以包括他自己。 “姐儿,眼下府里人手少,我们……我们都没看见……”承璋嗫嚅道。 朱雀拿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廷献与承璋对视一眼,脸上尽皆变色。承璋的眼神中带着责备,很显然,承璋已经明白了一切。廷献头皮发紧,受托需要转告的那些话,这下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姐儿……”“姐儿……”两个人忙上前安抚。 朱雀痛哭一回,忽然收敛声气,将泪水一抹,抬眼问道:“我师父离开,一定是得到了官家的口谕。是谁负责回来宣谕的?你们把他给我找过来。” 廷献忙道:“是小人。” “那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师父何时走掉的?!” “小人……小人是不知道……小人先去的姐儿那里……”廷献垂目,低声道。 “你是说,我师父没有得到官家的口谕,就自己偷偷跑掉了?” “小人不敢这么说。” 朱雀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勉力控制着情绪:“你们出去,我要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 “是。小人就在外面候着。”“小人也在外面。姐儿有事,呼唤一声小人就进来。” 两人退出。房门紧闭。忽然传出一阵伤心的哭声。 良久。哭声渐歇,转为呜咽。 良久。呜咽渐歇,不闻声响。 良久。 良久。 良久。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朱雀出现在门口,容色平静,颜面上已经毫无泪痕。 廷献与承璋忙趋前候命。朱雀也不看他俩,只向院中一展眼,冷然吩咐道:“收拾行李,入宫。” - - - - - - - -------------------------- 【朱雀主题-魏晋风流】 - 锦绣文章芳菲口, 神仙人物自风流。 贵揖草莽能倾心, 平交王侯不低头。 - (借自本书作者少作《锦绣》)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55. 遐迩客来(1) 万岁殿。日间。 朱雀一身缟素,在廷献和承璋等随从的陪伴下,郑重其事步入殿内祭奠先帝。执礼如仪。君怜提前得到禀报,早率众来到殿中,在一旁相陪为礼。 礼毕,兴。朱雀从灵前躬身后退几步,然后缓步走到君怜跟前。梵呗与道经交融,钟磬绵长,殿内除了哭灵声,不闻人语。 四目相接,两人尽皆面容平静。君怜轻声道:“咱们少时再叙,先去见官家。”朱雀点头。 未几一行人来到偏殿告进。刘奉武入屏风禀报后出来,躬身道:“陛下宣召,夫人请,娘子请。” 君怜引朱雀入内。朱雀见君贵在几案前正襟端坐相待,便款步走上前去,垂目敛衽下拜道:“见过陛下。” 朱雀其实是个周到的人。来宫中的路上她已经想过,第一次以臣下身份见君贵,她是应该礼拜的,她必须维护君怜的颜面。不过她终究感到别扭,所以她出言简略,不肯颂陛见之辞,也不肯完整地向官家报上自己的名号。 “呵,榷娘来了,免礼吧。”君贵带上了一点笑意,像是对她说,更像是对众人声明道:“榷娘是夫人的姐妹,是家里人,将要长居宫中,以后日常见我,就与夫人一样,只行便礼即可,不必下拜了。”说罢,他看了君怜一眼,君怜感激地回以一笑。 朱雀亲耳听到君贵发话,这才最终相信君怜的承诺并非虚言,心下难免叹息感慨。不过此时,拜不拜君贵,对她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 “多谢陛下恩典。”她恭敬地回答后,站起身来。 “你们都坐吧。”君贵说着,又特意转向朱雀,语声中增添了几分亲切,“昨日我跟君怜说了,宫中有几间阁子很不错,让君怜精心挑选一间,好安置你入住……”他向君怜投去询问的眼神。君怜笑道:“选定了,就是紫烟阁,又清幽,距离延福殿又近,已经着人拾掇好了。” “距离延福殿近?”君贵问道。延福殿不过是君怜暂时居住的地方,她将来是要搬家的。君怜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补充道:“距离几大主殿都不远。” 几个人又坐着说了些家常闲话。新的身份压抑着他们,尤其是朱雀,素日的伶牙俐齿无可发挥,她如坐针毡、度刻如年,几乎只是沉默地听着皇帝夫妇相叙。君怜见状,便向君贵道:“官家机务繁忙,我还是先带朱雀去紫烟阁看看吧?”君贵点头。于是众人施礼辞出。 出了殿门,君怜对朱雀道:“看阁子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还是先去延福殿品一盏茶的好。”朱雀应道:“嗯。”于是在内侍与宫人前引下来到延福殿,一路无话。 到得延福殿门前,君怜向众人吩咐:“承璋、五两、琉璃,你们拿上从府里带来的箱箧,跟着这几位中常侍到紫烟阁去铺设榷娘子的日用物事;廷献,你进来侍茶;其他的人不必进来,各做自家勾当去吧。”众人应喏。 银瓶咕嘟咕嘟,水声美妙如同吐泉。刚刚烘焙过的北苑茶饼异香弥漫。廷献熟练地碾茶、注水、调膏、击拂,君怜与朱雀专注地看着廷献操作,长久不语。 符门历来传统,亲近的人之间是会分尝同一道茶的。廷献遵家中旧习,将新点的热茶从一只中盏分到两只秘色小茶盏内,以长盘进奉于两人面前。 君怜从盘中擎起其中一只秘色盏,递到朱雀手中,平静道:“虽说只分开了一天,咱们今日却要算是故人重逢。” 朱雀接过茶盏,轻轻一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君怜也不作答,又擎起剩下那只秘色盏来。两人举盏互相致礼,然后小口小口,慢慢品掉这盏来之不易的香茗。 又是默然半晌。 还是君怜发了话:“榷娘,你能入宫,我很欣慰。我想知道,这是你自己选的么?” 朱雀怔了片刻,回答道:“……对,是我自己选的,与他人无关。” 廷献心中抱愧,默默垂头侍弄茶事,不出一丝声响。这世上大概只有他最清楚,朱雀的选择,并不完全是自愿的。是他做了一个局,让朱雀别无选择。他这样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而且,他忽然疑惑朱雀其实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想起来,自己在朱雀跟前耍弄的所有花样,其实从来没有逃过朱雀的眼睛。 朱雀却在君怜跟前一力维护他,替他遮掩。 朱雀真是个好人。 那么,他自己就是个坏人。 黄铜小药秤也许启示了朱雀的安稳,却让他的心骤然失衡了。他向银瓶中添加了更多的山泉水,又将炉火扇旺。水与火,都是煎熬。 显德元年正月二十七,壬寅日。 宰臣冯道率百僚第三次上表,恭请嗣君听政。 嗣君继位之后的这几日,一直在先帝灵前守孝,朝廷庶务,都交予枢密使和宰臣们处置。遇有紧急或重大的事情,枢臣们只能请求短暂入对,或者以奏疏的方式请旨。也就是说,嗣君至今并未正式出现在整个大周的政坛上。 可是,不能再谦逊下去。群臣的奏表已经三上,群臣履行完了敦请的义务。现在,是嗣君履行顺应民心的义务的时候了。这,也是历朝旧例。 辰时,大周第二任皇帝郭荣出万岁殿,在东庑下接见群臣。群臣拜倒,山呼万岁,当面再次吁请新君听政。郭荣颔首,答允每日在万岁殿偏殿接见枢臣。至于文武常朝,则暂时仍旧罢停。他嘉勉众臣,希望他们于为先帝服丧守灵之余尽心职守,上下同心,共度时艰。 二月初五,庚戌日。 回鹘遣使者来吊贺。有司接待答礼如仪。 同日,一封来自北线潞州的奏报呈送御前:河东刘崇趁着中原国丧,向契丹请兵,契丹大将军杨衮率辽援军与刘崇十万大军合兵南指,战事将起! 汴京城中的文武群臣,闻听此报,尽皆相顾惶然。 十日以前。 河东太原。北汉******。以太原衙署简单改造成的汉宫正殿。 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兄弟、自立大汉皇帝刘旻召集文武议事。刘崇在太原自立为帝后,便改名为刘旻了。只不过在郭周境内,人们还依原来姓名称呼他。 郭威病逝的消息两天前传到了太原,他大喜过望,一颗心中如同奔驰过万千战马,片刻不得稍歇。他知道,光复大汉社稷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刘旻是驰骋沙场的宿将,在兄长入汴为帝后便担负起了镇守河东基业之地的重任,军政经验丰富,手下人才济济。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虽说不能与郭威相匹,但对付逆周那些方镇,总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何况,还有契丹的父皇帝撑腰。 “……郭威病死,这是上天赐给我大汉复兴的最佳时机!” “整个逆周境内,除了郭威本人,哪有一个像样的统帅能与陛下对阵?” 殿中质疑的声音不是没有,但最终被淹没在以上这类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的鼓噪声中了。 刘旻满意地点点头:“众卿所言极是。那郭荣小儿,我也曾见过几面。一个毛小子而已,哪有什么真正的战功?不过是仗着郭威荫庇,提拔得快。逆周那些禁军将士,哪个是真心服气他的?趁他刚接手大局,正在顾头不顾尾之际,咱们去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必定吓都要被吓死了!逆周一触即溃,大汉河山光复,那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么?!” 众臣称贺,以为自家主子说得十分在理。刘旻龙颜大悦,即日下令:一面遣使入辽请兵,一面整备国中兵马,待援军到来,便南下收复刘氏江山。 他所选择的方向,仍旧是几年来他不断攻打过的潞州一带。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56. 遐迩客来(2) 东京大内。延福殿。夜。 一日的祭礼已毕,皇帝夫妇对坐烛下。皇子皇女早已熟睡。宫人尽退。 “……北人此来,野心不小啊。不过,既然对外号称十万,势必到不了这个数目。”向君怜简单说完了潞州军报之事后,君贵冷笑道。 君怜沉吟良久:“哥哥,潞州说这次是刘崇率军亲征,依你看,这会是真的么?” “必定是真的。”君贵斩截道。 “为什么?” “哼,会领兵的君主,大约都有相似的心思吧。倘若换了是我,刘崇死了,他儿子继位,我也会亲自出动,力争毕其功于一役的。刘崇领兵数十年,河东军将均出自他的麾下,遇到这么好的机会,又有契丹人撑腰,他能不来么?” “……那么,哥哥打算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我还没有想好。” 君怜又沉吟良久,方说道:“哥哥,我父亲所统领的魏博天雄军,是皇朝最重要、最得力的军事力量之一,加上我们符家的万余牙兵……我想,如果让我父亲出马挂帅,应当可以杀退刘崇的攻势,保卫我大周江山社稷稳固周全。” 君贵笑了一下:“当此国难之际,我自然是要仰仗岳父军威的。不过岳丈毕竟有了春秋,不到万不得已……” “哥哥多虑了。”君怜忙道,“我父亲健硕得很,得闲时架鹰走犬出猎,比少年人兴致还高。之前有几年仗少,父亲实在闷得慌,还自己写了本兵书《人事军律》,归结我家包括祖父在内的几代治军经验。又严令,凡我家子弟,年纪稍长便要学习……” 君贵奇道:“哦?岳丈竟还有此雅好?此书你看过么?” “看过。”“你还看兵书?!”“呵,看是看,光知道原理,没有经过实战,毕竟不大懂。”“那打什么紧,打仗这件事,你们闺阁中人没必要懂啊。”“嗯。我的意思是,我们家人久谙兵事,不仅我父亲,包括我大哥、二哥、三弟等,其能力忠诚,也都是可以信托的。值此国朝局面艰难、时势遭逢肯綮之际,哥哥不必因我而惜忍岳家,尽管派遣他们出力,方是最好。” “嗯,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究竟如何排布阵容,这是后话,要等待前线进一步的回报。……你先不必担心了。” 君怜看着君贵的面色,欲言又止。她察觉到了君贵心中某种难以遏制的激情。 她既感安慰,又感不安。 夜交子时。 皇帝夫妇叙完了话,君贵起身告辞。君怜相送君贵至延福殿门口。一众宫人与内侍前后随行。 “你留步吧,不要再送了。早点歇息。”君贵止步回头,对君怜说道。 “……我想送哥哥到延福宫的宫门外。”君怜道。 “不必了,回去吧,夜里冷。”君贵执意不允。 君怜不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变得忧伤。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在这样的场合,却是无法说出口。皇宫冰冷的建筑和规矩将他们隔离开来。即使见了面,即使说上话,也还是不能相伴在一起取暖。 涉江采芙蓉。同心而离居。 离居让人分外惆怅,煎熬似乎遥遥无期。 万岁殿偏殿。 又一个夜晚。 已经薨逝的秦王高行周献给先帝的那张羊皮大地图,悬挂在一架檀木屏风上。 君贵在地图前来回踱步。北线传来的进一步的军事情报让他夜不能寐。 刘崇此番借兵南下,明摆着是欺负他新立为人主,根基浅、底子薄,要想过来捞五六个州的好处-甚至,未始没有寻机吞灭大周的意图。 君贵感到自己的胸中有一股热血在奔涌。 被人所轻视的愤怒,有,但更多的,竟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渴盼。他从一个没什么机会树立朝野人望的皇储变成新君,只不过经历了短短九个月的时间。人心未附,如何服众?刘崇的大胆进犯给了他机会。刘崇及其背后的契丹一直是皇朝最大的敌人,现在,又成了他继位后的第一个敌人。 一霎时,他听到惊涛如怒,马蹄如雷。敌人自己送上门来了,他要亲率大军去消灭他们!他要以此告慰父皇的在天之灵!他要让大周的臣民们看到,他们的新君,绝不是一个仅仅依靠父亲的荫庇而上位的平庸之辈! 自己扫平天下、廓清寰宇的壮志,就从击败刘崇这里开始去逐步实现吧。 虽然大周并不承认北汉政权,可是,僭伪的皇帝好歹也算半个皇帝。既然刘崇亲自杀过来了,那何妨给他来个……皇帝对皇帝? 万岁殿偏殿。日间。枢机会议。 外间隐隐传来正殿的诵经与哭灵之声。 官家郭荣与郑仁诲、李重进、张永德等近臣商议北线军情。羊皮地图依然高悬。 偏殿中的几人,在君贵的引导下,已经对目下的形势达成了一致的看法。虽然太原在近年与大周的交战中吃过不少亏,但并不意味着刘崇是一个可以轻忽的人。刘崇敢亲征,是有底气的。此番十万汉辽合兵来势汹汹,绝不再是过去三年里的小打小闹了。 国内方镇,不是没有会打仗的藩主,可是,谁也不具备振臂一呼、号令天下的统帅力-以前曾经接近过这一境界的、极其强势的王峻、王殷,已经被先帝给清除掉了。现下的枢密使郑仁诲是个和气的老好人,在打仗上分量不够。所以,直面刘崇的挑战这件事,只有皇帝亲自办,才有可能一呼百应、事半功倍。 李重进和张永德都是少壮派,他们非常认同君贵的观点。然而,郑仁诲对此稍有异议。 郑仁诲知道官家的脾气秉性,并不摆出抗颜直谏的面孔,而是和颜悦色地劝解道:“陛下,兹事体大。便是先帝当年对付晋州之危,虽焦急万分、诏令已下,但最终为了国本,还是放弃了亲征。臣恳请陛下先不要着急,更不要轻易将陛下的念头告知其他臣下。再等等前方军报,也再反复思量思量,还是寻思个万全之策为好啊……” 君贵看他说得恳切,不忍拂了他的颜面,便颔首道:“好,朕知道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57. 新君御殿(1) 大内后苑。又一个日间。 君贵在高大的桑榆与低矮的忍冬间徘徊、沉思。料峭春风拂面寒,但他毫无察觉。 要打仗,需要有统帅,需要有大将,也需要有猛士。统帅,可以是他自己;大将,必须是可靠的亲旧,光有李重进和张永德还不够;至于猛士……,禁军里那些骄兵悍将们,是能够为他所用的合格猛士么? 刘奉武轻手轻脚走过来,禀报说李重进、张永德告进。“宣。”他说。 李重进与张永德双双来到后苑花树间,下拜见礼。“免礼,”君贵道,“正等着你们呢。你们都坐。” 说着,他率先在石凳上坐下来。日前,他给他们下了命令:对自己所辖禁军将卒的现状进行一番检视,以便对未来战争中我军的有生力量做到心中有数。“说说看,你们检视军队的结果如何?” “官家,臣的殿前军原本就是一两年间从侍卫军和咱们牙兵中择选精锐组成的,间或有懒怠不长进的,已经被汰退了。臣昨日又让他们到校场演试武艺,亲自检阅过。臣以为,殿前军两万余人尽皆可用。” “好!”君贵喜道,又转向张永德,“抱一,你的看法呢?” “官家,殿前军的情况,臣同意重进的观点。此外,小底军的小底们长大了,依臣看,至少有四五千人已经可以充入正军,这又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至于侍卫军那边……” “怎样?” “呃……侍卫马军、步军都有自己的都帅,臣等不便随意置喙,只能从旁观察。” “你们不便置喙?是不敢得罪侍卫军那些人么?” “不是臣等不敢得罪,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家死捂着自己的摊子,不让我们插手啊。” 君贵看着张永德,若有所思。片刻方道:“……好,那你观察的结论是什么?” “不容乐观。不过,……至少有半数人马还是可用的。” 君贵微微蹙起了眉头。侍卫马步两军骄狂惯了,目下与殿前军呈鼎立之势。殿前军两万人不可能全数派出作战,侍卫亲军也不可能全数派出,因此,如果侍卫军只有半数可用,那么三支正编军连同小底军,能冲锋陷阵的,加起来也不到三万人。这么点人马,怎么跟刘崇的汉辽联军对阵?……当然,方镇的军队肯定是要调动的。符彦卿、王彦超、向训、韩通等亲旧的藩兵以及布置在当地的中央军,都是王师最好的助力。……不过,禁军中最好能招募一批新鲜血液,以便与原来的郭氏牙兵合一,由他本人直接指挥。 猛士还只是其中一方面,更难得的是良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了保险起见,原来禁军中的宿将,有不少在皇位交替的过渡期都被派到方镇去了。目下禁军三军中又有哪些将领是合用的呢? “樊爱能、何徽都是老手,指挥作战的能力还是不错的。樊、何二人手下一批都虞候、指挥使,能力参差不齐,不可一概而论……不过,素日臣与他们的接触不算很多,一时不好下断语。”李重进沉吟道。 “官家,关于禁军将领的底细,臣略知一二。有能力的不是没有,但更多的人秉性却是难调。总是浮躁骄狂的多,听话可靠、敢于拼杀的少。依臣看,要想能敷北伐之用,还是要提拔一批新人……”张永德道。 君贵沉吟道:“嗯,我也正有此意。你们有什么人可以推荐的么?” “……臣手下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少时,臣将他们的姓名及可能提升到的位置列出来,请官家考校定夺。”李重进道。 张永德忽然想起一事:“去岁韩令坤不是向官家推荐过几人到晋王府入侍?官家觉得他们中间有可用的么?” “……你是说钱延环、赵匡胤他们那几个?当时他们入府后,我就让林远将他们纳入我的近卫中了。听林远说,刀枪骑射诸般武艺,都不错。尤其那赵匡胤,有一次我临时抓他的差去办件事,他办得很利索,显见得头脑是很灵活的。明日待我再考校他们一番,挑几个提拔起来,对你们也是个助力。” “官家所言极是。”“全凭官家圣断。” 不日,新君诏下,对禁军顶层人事进行了重新部署:以殿前都指挥使、武信军节度使李重进为侍卫马步军都虞候,以泗州防御使、殿前都虞候张永德为殿前都指挥使。 其时,李重进虚岁三十六,张永德虚岁二十六。 将李重进由殿前军调任侍卫亲军,意味着新君开始向侍卫军伸手,夺取直接控制权。侍卫马步军都虞候兼辖马军和步军,官职在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和步军都指挥使何徽之上。原本,在侍卫马步军都虞候之上还应有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一职,但原来的都指挥使王殷获罪后,该职位一直空悬,因此,李重进就成为了侍卫亲军事实上的最高统帅。 而张永德升职为殿前都指挥使,就成为了殿前军的最高统帅。 如此,禁军三军中具有作战实力的侍卫亲军、殿前军两军,便都归于皇帝之手控制。当然,这种控制、尤其是对侍卫亲军的控制,暂时还只是表面的、浮浅的。 又诏以韩令坤、曹瀚、林远、季飞卫、邓锦、李继勋、钱延环、赵匡胤、石守信等年轻军将为殿前都虞候、东西头供奉官、内殿直都知、诸直指挥使等职,分别充入殿前军和侍卫亲军,为重进、永德之翼助,或为皇帝与两帅间之机要联络官。 不日,官家在内校场召集禁卫军校,考校骑射等诸般武艺。内殿直马仁瑀以弓力最劲、发矢所中最多,获得锦袍、银带之赏,其银带上还镶嵌了一小块美玉。内殿直赵匡胤以马上格斗技艺上佳,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乂以步下格斗技艺上佳,亦获锦袍与镶玉银带之赏。 显德元年二月十五,庚申日。 依照天子服丧“以日易月”的古礼,至今日,新君郭荣为先帝的服丧期满,可以禫除服吉,改为服心丧。 二月十七,壬戌日。 老太师冯道率领百官上表请求皇帝御殿。这是第三道表。 与请求听政一样,请求新君御殿也是臣下必须履行的程序。常例,也是三遍。相应的,前两遍,官家依礼逊让。最终,官家郭荣接受了第三道奏表,同意御殿。 辰正,官家郭荣御广德殿接见百官,举行新君继位后的第一次文武常朝。百官执礼如仪。大周帝国的行政制度终于恢复到正常的轨道上了。 散朝后,官家郭荣特意将宰臣冯道、太常卿田敏、枢密使郑仁诲等老臣留了下来。他需要与他们讨论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如何执行大行皇帝关于起治山陵的遗命。 父亲生前特意对他交代:要纸衣瓦棺薄葬,要建四处衣冠冢,要和雇守陵户,不要宫人守陵。衣冠冢、守陵户、宫人等事宜都好说,关键是,纸衣瓦棺怎么办?当着父亲的面,他是被迫答应了的。 其时,起居注制度荒废已久,皇帝在内廷的言行甚少有正式渠道流传到外间,老臣们都是第一次从新君口中听到先帝关于自己后事的交代。其中的纸衣瓦棺之托,让他们相顾失色。 君贵平静地看着他们:“你们议议。”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58. 新君御殿(2) 老臣们立刻引经据典,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自己的意见。虽说先帝的遗命应当遵守,可是纸衣瓦棺太过简陋,太过离经叛道,太不符合礼制,虽匹夫野民尚且不为,怎么可能在大周的开国之君身上实行呢?最终,他们认为,朝廷礼制大于先帝的个人意志,纸衣瓦棺是万万不可的。不过,先帝俭素的美德也应当得到尊重和发扬。有鉴于此,他们建议,为先帝治山陵的各项规格,按照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皇家规范减等,选择其中较为朴素的标准执行即可。具体地说,因为先帝的遗命中提到了汉文帝,所以,就比照汉文帝的来好了。至于千余年前汉文帝的山陵之事到底是个什么规格,有司自然会去查找古籍,查不到,也会想办法在汉晋隋唐的通例中找到合适条款的。 君贵松了一口气。他要的就是臣下们这句话。臣下们以礼制替他承担了违背先帝遗命的道德责任,他不必再在执行遗命和向先父竭尽孝诚之间纠结了。 二月十九,甲子日。太常卿田敏奏报,经群臣商议,请为大行皇帝上尊谥曰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庙号太祖。皇帝郭荣诏允。 二月二十二,丁卯日。天子诏下,以中书令冯道充太祖山陵使,以太常卿田敏充礼仪使,以兵部尚书张昭充卤簿使,以御史中丞张煦充仪仗使,以开封少尹、权判府事****充桥道顿递使。 不日,山陵使冯道撰进大行皇帝陵名曰嵩陵,天子诏从之。 宰臣李穀撰谥册文,王溥撰哀册文。 滋德殿。后殿。日间。 君贵与君怜一起阅览奏疏。皇帝正式御殿听政之后,臣属们呈进的奏疏骤增。君贵是个勤政的人,枢密院又换了随和的郑仁诲主事,因此,一应奏疏在枢密院只是过一下,略分分类、写上几句建议,便都呈送到了新君的面前。郑仁诲这么做,一方面是投合新君好管事的脾性,另一方面,也是表明自己涓滴不敢隐瞒的意思。在他的心中,宁可被新君责骂不肯替主上分忧然后再将事情揽过来,也千万不能自作聪明地将百官与主上之间的沟通渠道先行阻断。 在君贵方面,对郑仁诲的这种态度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本来就喜欢巨细靡遗地穷究物理,如今骤然面对全国的政军大局,自然很希望能够尽快将它们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郑仁诲及其执掌的枢密院给了他充分了解各部门、各州郡现状的余地。 便是君怜,虽然不赞成君贵这么昼夜辛劳,可是她明白,当此之时,皇权宜收不宜放,君贵的做法是正确的。她便帮助他一起处理奏疏、与他白天黑夜地议论军机。繁重的公务将他们重新拉近了,宫禁不再显得寒冷。 王景通入内行礼,禀报咸阳郡夫人、清河郡夫人、成纪郡夫人、陇西郡夫人等八位宫官请求陛见。君贵与君怜略感意外,对视一眼,点头宣召。 未几,咸阳郡夫人彤云、清河郡夫人仙草等八人入内,行礼如仪。她们都是在郊禋大典之后,藉由内外命妇普遍加恩的机会,由县君进封郡夫人的。君贵因她们是父亲近侍,便特意叫她们平身赐座,温言道:“彤云,你们一起来求见朕,是有什么事么?” “是,臣妾等有一事,要请求陛下恩准。”彤云等并不起身,仍旧跪于地上答道。 “嗯,说说看。” 彤云含泪道:“臣妾等请求陛下同意,让臣妾等八人去为太祖皇帝守陵。” 君贵不语。父亲有遗命,不需要宫人守陵,一律放她们自便。片刻,他温言道:“先帝嘱咐过,山陵自有陵户伺候,无需你们专意去守陵。” “陛下!”彤云答道,“先帝放臣妾等自便,是先帝的仁德;臣妾等自愿赴陵所守护,是臣妾等的心意。先帝已经对臣妾等仁至,现在,是臣妾等对先帝义尽的时候了。倘若陛下执意不允,臣妾等就只能追随先帝于地下了……” 君贵为之动容,转眼看向君怜。君怜面色凝重,轻轻颔首。君贵叹了口气:“知道了。既然如此,朕就答允你们。朕会加派禁军护卫你们的安全。” 彤云、仙草等八人闻言,一起含泪再拜称谢。 王景通引彤云等出殿。正巧廷献急急沿殿廊走来,要拐弯进殿。两人险些在殿门口撞个满怀。 廷献挺身站定,看清是王景通。王景通也看清了他。廷献神情平平地一笑:“得罪了。”王景通呵呵一声:“不敢不敢。”便各自走开。 王景通遵命率两个内侍将彤云等送至下处,自己返身回来。见滋德殿殿门已闭,刘奉武正候在殿门外。王景通以眼色向刘奉武询问,刘奉武低声道:“干爹,先别进去。陈廷献在里面禀事呢,官家和夫人把人都轰出来了。” 其时,王景通官居内班院都知,是一众内侍的头领。他少年时便被选入禁中,在这皇宫里已经经历过好几朝皇帝了。国朝太祖率北军克难时,那些带着汉隐帝刘承祐荒嬉的宠宦几乎被全数杀光,王景通因德行庶几端正被提拔起来,随侍太祖,由内中高班升为内中高品,直至内班都知。虽说太祖不像汉隐帝那样宠信内侍,但王景通毕竟时常得以接近圣躬,其所执掌的内权不可小觑。因此宫中年轻内侍有不少投效到他门下,其中乖觉得用的几个,便被他收为义子。刘奉武,就算是他比较可心的义子之一。 刘奉武在王景通的提拔下,由黄门小底渐次升至内中高班,指派到德妃的福宁殿侍候。新君继位后,王景通精心揣摩圣意,意识到新君更喜欢少壮派,便将刘奉武等年轻一辈推到御前随侍,自己退一步尽监管之责。 听了刘奉武的报告,王景通道:“哦,那好啊,咱就在这儿歇歇气儿。”刘奉武便拿袖子将滋德殿的门槛擦擦干净,笑道:“干爹请坐着歇息。”依礼,宫殿的门槛是不能坐的,不过王景通品阶高,谁也不可能纠着这个错去告发他。 王景通坐到门槛上,一面就问:“你说……那陈廷献是个什么来历?我怎么倒像在哪儿见过他似的?看他在夫人跟前走动的情形,这跟随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刘奉武笑道:“怎么,干爹不记得他了?他不就是当年我们那拨里头那个‘陈哑儿’么?” 王景通眯起眼睛使劲回想:“……哦……就是……就是很不爱说话那个?” “是啊,就是他。” 王景通若有所思地一笑:“……就记得绰号,倒把本名给忘了。嘿,谁承想当年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呆小子,如今倒发达了。看模样,像是受宠得很呐。” “咳,是啊,也不知他是怎么修炼的。不过依儿子看,他目下还有些当年的脾气,还是不怎么爱说话。那日儿子想跟他叙叙旧,他三言两语就把儿子挡回来了。” 王景通长叹一声:“唉,你也不想想人家现在是什么人?夫人的元随!你不过是依序递进到官家跟前的人。远近亲疏分明,人家能轻易跟你搭话么?” 刘奉武撇了撇嘴:“那……他也不敢在干爹面前摆谱。” 王景通摇摇手:“罢了罢了,快别这么说。干爹在这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依我说,为你打算,以后,你倒是宁可把伺候干爹的这份小心,放到他身上去一些为好啊……” 刘奉武讷讷道:“干爹这是什么话?儿子是那样的人么?” 王景通鼻子里轻轻一笑,没有答言。 - - - - - - ---------------- 注: 庶几,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德行庶几端正,就是德行差不多算是端正。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59. 廷议亲征(1) 显德元年二月二十三,戊辰日。滋德殿。常朝。 内侍刘奉武受命宣读来自北线的军情奏报:河东汉辽联军的前锋由贼将张晖率领,自团柏谷入寇大周边境。 团柏谷在太原正南方约一百五十里,扼晋阳与大周之间的军事要冲。汉辽联军越过团柏谷,就意味着越过了两方交界处的第一重山险。团柏谷距离大周北边的军事重镇潞州,只不过四百里的路程。四百里,如果是平路马军疾行的话,一两天就赶到了。就算有山路,就算连马军带步军,十余日也是足够了。 殿下群臣面面相觑。从二月初五潞州奏报河东动向后,一直没有更具体的军情公布,许多大臣都心怀侥幸,以为河东会不会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吓唬大周的新君。现下他们却突然越过了团柏谷!看来,这十余日间,河东一直在整备军马粮草,在等待契丹援军的到来,一旦筹措停当,他们立刻就发师南下了。 一场大战真的要启动了么?群臣议论纷纷。 君贵看到了他们的慌乱,他不打算跟他们兜圈子。“刘氏既然亲自率领汉辽联军来了,朕也不必跟他客气。列位卿家,朕打算亲征,到潞州去会一会他!” 一言既出,廷下的慌乱变成了恐慌。 新君不过继位一个月,车驾就要离京出动,导致黼座空虚,这是何等大事!搞不好,是会颠覆掉大周皇朝的啊。新皇帝年纪轻轻,连南下克难的战争都没有参与过,不懂得祖宗基业创建有多么艰难,贸然做出亲征的决定,实在太轻率了。 群臣的目光一齐看向老太师冯道。当此之时,还是这个帝国耆老,最适合出面来劝止新君的鲁莽。 就如同以往多次被百官推出作为代言人一样,宰臣冯道义不容辞出列上揖,缓缓道:“陛下,切莫轻言亲征哪。想那刘崇,自打晋州一战被我大周打得狼狈溃逃之后,气势已夺,实力已弱,根本没有再次振作的道理。此番他扬言亲自率军前来,想必是故意放出烟雾来迷惑、欺骗我军,好教陛下不能安坐后方。倘若陛下亲自出动,岂不就正好着了他们的道儿了么?” 君贵冷笑一声:“刘崇那老贼,欺负朕新逢大丧神思不振,欺负朕一个新立之君于朝廷内外事务处处不熟习,以为这是天赐良机,遂发狂谋!他们的狂谋是什么?那就是合力向南,取天下,夺神器!否则他向契丹借兵,拿什么来还?契丹肯借给他兵马,贪图的又是什么?为着达成这个目标,刘崇此际必来,断无疑惑!” 听了官家这一番分析,群臣暂时都沉默了,官家说得有道理。可是,就算刘崇亲自来了,也不成其为新君亲自出马迎击的理由啊。 冯道向身旁的兵部尚书张昭使了个眼色。张昭会意,出列奏道:“陛下,就算刘崇亲来,也不打紧。臣所辖的兵部自当与枢密院加紧会商,筹措军马粮草。陛下只需安坐御殿,调兵遣将,静候前方捷报即可。” 君贵道:“哼,刘崇欺人太甚,朕不亲自去会他,他必定以为朕怕了他!倘若他据此鼓噪军队,难道不会大损我军士气、助长他人威风么?若果如此,则贼军事半功倍,而我军事倍功半,这个仗还怎么打?” 太常卿田敏出列奏道:“臣也恳请陛下三思。陛下纂嗣之初,正该按日接见百官于朝堂,渐次熟习政务于宫禁,以令四方之心,早日安定。何须提枪催马,亲自奔波于沙场,而令朝野人心摇动?何况,先帝山陵有日,此是皇朝大事,陛下素来对太祖一片孝诚,此际又怎能不亲全其礼?” 君贵道:“卿此言说到了肯綮上。先帝寝疾之际,将江山社稷郑重其事地交托与朕,朕身上担着万斤重的担子!此番贼军倾其国之力而来,朕倘若不倾尽全力去抗击、去保卫先帝留下的江山,朕怎么算得上是大周的嗣位之君?!倘若社稷因此有半点闪失,朕又有何面目到先帝灵前去燃香祭拜?!” 群臣蹙眉相顾,没想到新君亲征的决心如此之大! 片刻,御史中丞张煦出列奏道:“陛下,历来天子亲征,皆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臣以为,陛下不妨先遣骁勇的将领率军迎战,倘若不能奏效,再议亲征不迟。如此,则可避免无谓的损伤。毕竟,目下保重陛下御体的安全,才是皇朝最重要的事啊。” 君贵慨然道:“朕知道,你们都在担心朕遭遇危险。可是,昔日唐太宗创业之时,所经大小数百战无不亲征,哪有躲在后方遥控指挥的道理?既然唐太宗能够不惧危险亲冒矢石,朕又怎么敢迟疑畏缩、偷安不前呢?” 老宰臣冯道对于这个青年人的固执已是暗暗摇头了,此时听他抬出唐太宗来,忍不住便回道:“只不知陛下做得了唐太宗么?” 君贵一愣,冯道语气中的嘲讽意味简直毫无遮拦。在群臣心目中,开创了大唐基业的太宗李世民是何等伟大的人物,而他不过一个刚刚接手了半壁河山、殊无建树的继位之君,竟敢将自己与唐太宗放到一起来比,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他无从反驳,转而又道:“卿等所虑,不过唯恐王师败绩而已。其实不必悬心,那刘崇所率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倘若朕亲自统领王师迎击,必定如泰山压卵一般,叫他顷刻即溃。” 冯道捻着灰白的胡须笑了一下:“……不知陛下做得了泰山么?” 君贵的脸色顿时凝固了。心里的怒气在迅速聚集,可是,却不能发作。这个冯道,是可以称作自己祖父辈的皤皤国老。父皇在世时就一直很倚仗他,尊他为百官之首,认为他的意见就代表了百官的公议;反过来说,如果想要拿下群臣的心,就必须先拿下他的心。冯道素来视父亲都如同晚学后辈,那么自己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冯道还是自己与君怜的主婚人和证婚人,自己潜龙时期家宅的匾额“御锡晋王府”那几个字,也是冯道手书。……故此,但凡在朝政上君臣起了争执,自己是必须要卖他的老脸的。无论他对自己怎样摆谱,怎样出言讥刺,自己都只能听着、受着,别无它法。 何况,冯道对自己的轻慢,其实就代表了此时大多数臣属对自己的真实态度。 朝堂上下一片沉默。 今日,深知官家心思的李重进与张永德受命忙碌军务,并未与朝,朝臣乍闻皇帝亲征之意,一时回不过神来,没人愿意带头表示支持。现在,冯道冯中书等耆老重臣又摆出了坚决谏阻的态度,满堂文武更无一人敢站出来多言。 片刻,君贵强忍怒气,竭力平静道:“……散朝。” - - - - - - ------------------------ 【君贵主题-追慕】 - “……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 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 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 尔来一百九十载,天下至今歌舞之。……” - (唐-白居易《秦王破阵曲-七德舞》)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0. 廷议亲征(2) 延福殿。日间。 仍在服孝期,延福殿一应陈设服饰,尽皆素淡。宗训被侍从们带着在外殿溜达,观音去紫烟阁找朱雀玩了。 君怜从万岁殿祭奠回来,稍事休息后,便来到偏殿的起居间。以前太后宫的知客夫人刘氏已经候在那里,君怜要听她讲解宫廷礼仪。 太后宫知客刘氏是先帝在国朝初加恩的前朝内官之一,封遂宁郡夫人,年近四十岁。刘氏十六岁入宫,事奉过几朝后妃,在前朝又事奉隐帝的母亲李太后,长于宫中礼仪。君怜见她思路清晰、口齿敏捷,便从一众故老宫官中挑选了她来授课。 刘氏的课已经授了四次,今日是第五次。君怜原本是打算叫上朱雀一起听的,想了想,还是不要在朱雀刚来的时候给她太大压力,便作罢。君怜命刘氏事先准备了手册,每次都是一面听她讲,一面便翻了来对照着看。其时,唐宫传下的宫廷礼仪多有荒废,后代诸朝的主事者又曾多次加以调整、改革,因此整体上来看,有不少条文冲突、不合情理之处。君怜一面听着讲解,一面就将自己所发现的存疑之处在册页上标画出来。 她知道自己任重道远。学完礼仪,还有一大套宫官和内侍制度要学。而学习这些,是为了掌握和运用,与个人好恶无关。 刘氏刚讲了一刻钟,就听见外殿一迭声的唱礼。君怜知道是君贵退了朝过来看视,忙起身迎出去。 君贵沉着脸走进殿中。众人拜礼。君怜趋前福了一福,含笑道:“官家下来了?”君贵点点头,也不多言,先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与内侍。 君怜看他面色不怿,便上前拉着他的手:“哥哥上了半日的朝,想必累了。快来这边坐着,我给哥哥倒一盏罗汉汤喝。” “哼,”君贵忽然气呼呼说道,“他们胆小怕事,死劝活劝,就不让我出动!我偏要御驾亲征,去把刘崇打个一败涂地来给他们看!” 君怜暗暗心惊。虽然早已猜测过君贵的真实心意,但是御驾亲征这几个字,还是第一次听他亲口说出来。若说君贵御驾亲征对哪个人的影响最大,那自然是她。可是,这个决定,君贵事先并没有与自己商量过,就拿到常朝上去交予群臣议论了。 君怜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默然片刻,君怜去桌案上取了汤壶,倒了一盏罗汉汤,默默递到君贵手里。 君贵察觉了她的不悦,接过杯盏,尴尬道:“本来,是想先跟你商量的……”君怜勉强一笑,仍旧不语。君贵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道:“君怜,我知道我不该事先不跟你说,就将此事交与朝臣议论。可是……我有我的道理,你肯不肯听我把理由说完?” 君怜陪他在几案边坐下,点点头:“好,我愿意听,哥哥请讲。” “我打算亲征,不是莽撞,也不是逞血气之勇。做出这个决定,是我多日以来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咱们就拿国朝建鼎之后的两次大战来说吧。 “第一次,刘崇大军侵犯晋州,王峻出师久拖不战,父亲原本打算亲征,却在最后一刻放弃,这是有原因的。其时建鼎不久,境内四方藩镇并未完全顺服,尤其慕容彦超在刘子陂战役后败守兖州,他的眼睛,时刻都紧盯着东京。父亲车驾一旦往西北方出动,就等于为他腾出了位置,他必定会从东方西进,直扑京师攫取神器。因此父亲听从王峻劝阻,放弃亲征,坚守中枢。 “第二次,是慕容彦超叛乱,曹英等讨伐不利,父亲亲自出马,驻跸九日而城下。这次亲征之所以得以实行,是因为其时境内大局已定,各藩经过多次移镇换防,已经尽在中央的掌控之中。而且,包括岳丈在内的各大藩主献粮献军资,齐心支持朝廷平叛,所以才能够速战速决,建立大功。……” 君怜道:“那么这一次,哥哥以为应当同哪一次相比拟呢?” “这一次,其凶险程度,介于上两次大战之间。我新承大位,根基未稳,在各大藩主那里的威望与号召力也不如父亲,这是本战不如平兖之战的地方。可是,与晋州之战时相比,形势却又要好一些:经过父亲三年的养民改革,目下朝廷小有积蓄,支撑半年的战争也不成问题;中枢安稳,有可能对我怀有异心的权臣已经被铲除;国境内,并没有近在咫尺的死敌觊觎一侧;人力上,殿前军崛起,与侍卫军呈鼎立之势。而且,我刚刚让李三哥接掌了侍卫军的都帅之职,最重要的禁军军事指挥权已经拿到了我的手里,我还会加紧招募勇士,来充实禁军的有生力量;再者,正如你之前所说,以岳丈为代表的国中各大藩,也会给我充分的支持……” “……哥哥所言,固然不错。可是,哥哥光说了此战的有利之处。凡事都不会只有一面,那么,此战的不利之处又在哪里呢?” 君贵沉吟道:“……不利之处有二:河东联合契丹来犯,一旦河东不利,也许辽人还会加派援军支持,此是第一个不利;然而最要紧的却是第二个不利,那就是,他们是由刘崇亲自出马挂帅!……主君亲征的号召力对于战场上的将士影响有多大,君怜,你只要想想上次兖海之征父亲所取得的速胜之功就知道了。” 君怜缓缓道:“可是,哥哥毕竟刚刚继位,人心未附,群臣所虑,也属……” 君贵摇摇头:“君怜,我告诉你,人心附不附,只能靠功业说话!所谓明君,不外是文治武功四个字。若论文治,自然要慢慢来;若论武功,那就没有二话,只能是带着他们去打一仗!只要打赢这一仗,不管文臣武将,就统统心悦诚服了!我为什么力主亲自出马?一则是因为,只有我出马才能与刘崇的号召力相抗衡,才有可能缩短战程、从速赢得胜利,并尽可能扩大战果;二则也是因为我需要这样的机会来为自己正名,来得到文武大臣的衷心拥护和支持;第三更是因为,我要借此仗之机,让军队归心!”说到这里,他的面容已经变得凝重,“你知道的,禁军中那帮骄兵悍将,倘若没有非常手段,着实难以驾驭……” 君怜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可是,一想到你要亲冒矢石,身陷那样危险的敌阵之中……” 君贵握紧她的手,笑了一下:“傻孩子,不要起那些傻念头。你荣哥哥十五岁就从军了,迄今身经大小上百战,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么?何况,我作为统帅,担负的是指挥之责,并不直接与对方交战。刘崇想要我死,却也没那么容易……” 君怜变了脸色,嗔道:“平白无故死啊活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君贵笑道:“好好,是我说错了成不成?你是亲眼见过我怎么以寡敌众、收拾万佛寺那帮恶徒的,你总该相信我的指挥能力啊……” “那……那你为何事先都不跟我通个消息,就直接将此事拿到朝堂上去商议呢?”“……你想听真话?”“嗯。”“我怕你反对。”“怕我反对?”“……如果你反对,我折了锐气,跟朝臣们去说的时候底气就不足了。”“……哼,你怎么知道我会反对?” 君贵欣然:“这么说……你不反对咯?” 君怜揶揄道:“我不反对又能怎样?哥哥锐气十足地去舌战群臣,还不是三言两语就被人家给顶撞回来了?” 君贵再次握住君怜的手,恳切道:“可是,如果你支持我,那就大不一样了。只要有你支持,哪怕朝臣们说破了天,我也能将此事进行下去!” 君怜看着他热切的眼神,既难过,又感动:“哥哥,就我本心而言,我是绝不愿意你亲征的。……可是,当此江山危难之际,只要你决定了,我就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君贵绽开笑容,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有你这句话,我的心就踏实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1. 招募亡命(1) 滋德殿。后殿。 御前军机会议。 官家郭荣与枢密使郑仁诲、副枢密使魏仁浦、侍卫亲军马步都虞候李重进、殿前军都指挥使张永德商议扩充禁军的问题。这次会议并未涉及皇帝亲征的可能性,官家只是对目前禁军的素质和数量表示了担忧。他让掌管军机的这几位大臣来出出主意,怎么才能迅速获得一批骁勇的猛士,以应对河东来势汹汹的攻击。 募兵有募兵的惯例,然而当此敌军迫境之际,按照惯例做事,并不能得到官家的认同。在几位臣属还没有将话题拉开了议论的时候,君贵就直截了当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朕在藩阃时,曾经多次率兵士去缉拿观城等地的盗匪。朕发现群盗之中,竟然隐藏着许多矫健勇猛之士。这些盗匪,原本也是皇朝的子民,众卿试想,好端端的谁肯去做那种混账营生?左不过是被情势所迫,逼不得已罢了。当年朕剿匪完毕,曾经许之以荒田,又曾将其中的有为者招入军中充役。朕留神观察,似乎颇有成效。如今朕也要照此办理,从群盗中招募孔武有力、肯献忠诚者充入禁军,各种翘楚,甚至可以直接做朕的禁卫。各位卿家,你们意下如何?” 郑仁诲谨慎地回答道:“陛下,这个办法未尝不可。只是……那些盗匪原本都是犯了王法的罪人,他们对躲罪倍罚的规矩也心知肚明。陛下倘若招募了来,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以前所犯的罪过呢?” “只要合用,不妨赦免他们的罪过。” “陛下的意思是,尽皆赦免?”李重进追问道。 “对。朕要招募死士,不给出上好的条件,谁肯来?”君贵道。 “陛下,那里头,可有很多都是犯了杀人越货等重罪的……”魏仁浦道。 张永德见官家微微蹙起了眉头,便向同僚们笑道:“犯了重罪打什么紧?咱们禁军里头剽掠成性的多了,他们哪个没干过杀人越货的事?便是民间的作奸犯科者,遇到皇朝大赦,不也还是会被放免么?” 李重进见张永德一味顺着官家意思,处处逞舌讨巧,心下不爽,面色不由一沉。 君贵却颇感惬意,向永德颔首道:“是这个话。朕的意思,让各道各州先将人尽速招募上来,咱们再过它几道筛子,可赦不可赦,一见便知。这样,不也能聊解眼下的燃眉之急么?” 众人无从反驳,只得点头称是。 显德元年二月二十四日,天子诏下:令诸道从隐藏于其辖区山林间的亡命之徒中招募有勇力者送到京城,以备选拔。 日禺。禁中。紫烟阁。 烟直。室静。 朱雀一身素袍端坐书案前,在抄写《玄女授永命更生经》。旧日的仆从与新配的宫人内侍远远退在门外,只留了五两、琉璃在门口候召。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拥挤,甚至有一点窒息。 入住紫烟阁后,她就一直身着素色的袍服,没有再着女儿装。一来是在先帝的丧期,素衣孝带原是必须的;二来,袍服配玉冠隐约是半个女冠的打扮,这将她与普通的宫官区分开来,让她在自己的周围竖起了一道屏障,藉以更好地保护自己。 《玄女授永命更生经》是为先帝抄的,这是她的心意。这些天来,她已经抄过《吉祥如意咒》和《太洞往生经》两本经咒,她发愿要抄足七本经咒,再一起焚化于先帝灵前。她这么做,一是出于对这个大周开国之君的敬意,二是出于对君贵的礼节,三是出于对君怜的情谊。虽然她从未与先帝正式照过面,可是她很清楚,自己目下的生活状况,与先帝当初的一应作为息息相关。 君怜知道她在做这件事,心下惊喜而感动,还将她已经抄好的两册经咒拿去给君贵看了。君贵也感到欣慰,特意让君怜带了一匣沉香给她,以备清心之用。 当然,朱雀抄经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那就是,她可以藉此冠冕堂皇地让自己躲在紫烟阁中闭门不出,屏蔽掉除祭礼之外的诸多日常宫廷礼节-那些礼节,她尚未学习,就已经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与君怜不同,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侍从,陌生的人际关系模式没有激起她的斗志,反而让她只想逃避。 每天,皇女瑽儿依旧由乳母东方氏带着来找她玩一会儿。现在,围绕着皇女的人也变成了一大堆。也是,皇帝家就这么四口人,宫里的内侍女官加起来可是将近两千人(这已经是先帝缩减再缩减之后的数目了),大家不围着她们转,光去管管伙食房屋车马花树,能有什么前途? 瑽儿十分喜欢翁翁送她的那台傀儡人偶,每次来紫烟阁,内侍们都会替她捧着带来。朱雀在晋王府时便教会了瑽儿拿瓶瓶罐罐过家家,入宫后,又亲手做了两个绢人娃娃送她。因此很快,瑽儿和朱雀在紫烟阁的游戏就变成了一台内容丰富的小型社戏,朱雀管它叫《观自在菩萨显灵降魔行善七十二变文》。而每一个“变文”故事,总是以绢人娃娃被坏蛋欺负开始,以观自在菩萨除掉坏蛋、为绢人娃娃做饭吃结束。于是借着这个伟大的故事结局,瑽儿高高兴兴吃掉乳母等人早准备好的点心,再心不甘情不愿地向雀姨告别,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延福殿去。 君怜日常事多,又要照料皇子宗训,并不经常来紫烟阁看她,朱雀自己除了去万岁殿拜祭又几乎不出门,更懒怠主动去延福殿,因此,入宫后,她们俩三两天不见一面也是常有的事。也因此,瑽儿就是她最要紧、最殷勤的访客了。 朱雀由此对瑽儿愈发有了一种特殊的关爱之情。 不过,即便淡漠如朱雀也察觉到,迩来皇宫上下,在为先帝服丧的肃穆凝重之外,渐渐增添了一种紧张敏感的气氛。她便向君怜求证。君怜告诉她,君贵决意亲征,与朝臣们虽未完全达成妥协,但其实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了。 朱雀默然。打不打仗,她并不在乎。战争的结果,也不是她所能揣度的。但她看出了君怜隐隐的担忧和焦虑,她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君怜。 正午。禁军营。校场。 上千名从各地报送上来的山林亡命之徒排成队列接受检阅。十数个军官手持火棍在行列间巡视,逐一验看这些昔日盗匪的头脸手脚。当然,火棍不是用来打人的,而是用来指点、检视的。倘若发现有特别高、特别壮、胳膊特别粗、精气特别足的人,这些军官就会拿火棍杵一杵他们的身子,或者猛地给他们一棍子,作为对其下盘功夫、反应速度、身手灵活性以及扛击打能力等身体素质的试探。然后,军官们会根据后者的反应,让他们认为条件特出的人站到前排去。 外貌的鉴别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武艺考校。因外型条件好而被挑出来的人,也可能会因武艺不佳而被刷下去;而那些外型不够好但武艺突出的,也有可以后来居上,为自己赢得晋身的机会。至于人品和性格,那是最后才会考量的问题。 李重进率近随站在高台之上,监看整个选检过程。官家郭荣将这件事交给了侍卫亲军主办,殿前军协办。 对于官家的这招险棋,一开始重进是有疑虑的,但很快他又认同了。亡命之徒未必不能成为好的军人,上阵要的是那股子狠劲儿。他们从污泥浊水里打滚磨炼出来的身手和反应,漫说小底营那些娃娃兵,便是禁军中的大多数士卒,也都远远不如。他们最知道如何在战斗的危急时刻保全自己、歼灭敌人。要去对付刘崇那个老狐狸以及奸诈的契丹兵,自己不狠辣又怎么行?皇朝的禁军中多掺入几个这样的狠辣角色,就能够带动一大批人的士气不倒。官家的思虑是有道理的。 未几,进入武艺考校环节。因不是武举科试,不需要体现庄严、顾惜与周密,这个环节的设置显得极为简单粗暴、直截了当。大致说来,就是让外型相当的人徒手捉对厮杀,打赢了的,再进入下一场厮杀,直到剩下两百人左右。 一时间,校场上烟尘四起,喊声震天。拳花腿影,兔起鹘落。杀气腾腾,斗志昂扬。 李重进满意地看向站在自己左侧的曹翰。官家郭荣正式御殿后,为了对付刘崇、储备武将人才,提拔了一批旧属到禁军中担任中级职务,其中就有他。目下曹翰虽挂职禁军供奉官,但仍担任官家禁卫头领,今日他便是替官家来监场的。 “曹供奉,看来各州府主军事的那帮人还真是领赏心切,什么人都敢往御前送。”他笑道。曹瀚是官家元从,今日又代表官家,他待他自然分外客气。 “嘿,卑职也是这个话,”曹翰也笑道,“满校场五花八门,鱼目混珠的不在少数。”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2. 招募亡命(2) 李重进又看向右侧的赵匡胤。赵匡胤是跟在曹瀚后面同批升职的,目下是殿前军的左班殿直,隶张永德麾下。因殿前军担负协助侍卫亲军招募亡命之责,张永德今日又另受要事差遣不得过来,便派了近日自己用着颇感得力的新人赵匡胤前来襄助李重进检选。 “你觉得这些人如何?”重进问赵匡胤。赵匡胤只代表张永德,重进没必要跟他们讲究什么礼数,因此不仅问得直白,索性连称呼都免了。 “李都帅,卑职以为,这批山林强人中,拳脚胆气俱佳者还是有不少的。”赵匡胤揖道。 “何以见得?” “适才传令让他们各寻对手后,令旗一挥,场中便形成乱战局面,这说明他们当中好勇斗狠的多,做事干脆莽撞、不计后果的多,甚至,欺软怕硬、下手先拣软柿子捏的多;可是未几乱战渐息,逐渐变为两两交手的局面,可见他们之中善于审时度势者也不少,有头脑、能克制,混乱之中想得起还有军令这回事;至于目下……”他着意看了看场中的情景,“已经围出了若干观战圈,想来,武艺真正高强的那些人就要决出了……” “嗯,”李重进略点点头,不置可否,“今日你回去后,向你们殿帅详细回报检选山林亡命的过程,并请他明日巳正与我一同入内,向陛下禀报结果。” “是。”赵匡胤忙应喏,又迟疑道,“不过李都帅,今日选定之人,要不要请张殿帅过来看一看?好教他心里也有个数。” 李重进瞥了他一眼:“张殿帅若要来验视检选结果,自然是好。我今日就在侍卫亲军营中,他若愿来,随时可以来。” 赵匡胤感到自己可能多言了。他忙笑着揖道:“是。卑职一定遵命转达。” 大内。广德殿前。日间。 禁军校场热腾腾的气氛也传递到了宫苑中。 很显然,皇帝郭荣无视朝臣们的劝阻,在没有明令诏示的情况下,开始了对中央禁军的整备和调遣。前朝广德殿前的空场上,无数的军校与车马来往穿梭。有司考虑到皇帝日理万机,难得亲临军中诸核心机构视察,故此不仅将新收编的军校送过来,甚至连各色军械、旌旗、服装等物资的样本,也都拿到禁中来请御目核准。 他们现在都逐渐知道了,他们的新皇帝喜欢事必躬亲。他们乐得接受他无微不至的指示。 即便在后朝,内侍们也将这种“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了-官家要亲自挂帅去打大仗了”的兴奋和喧哗,迅速传递渗透到了宫闱的每个角落。宫廷是幽深和寂寞的,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好不容易有件大事可以议论,且不去管结果会如何,也不必管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大家似乎又有了新的期待。宫人们还好,尤其内侍们,稍有空闲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都清楚地记得,上次先帝御驾亲征的阵势,是多么的雷霆万钧。 不知道新皇帝御军,又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大内。万岁殿。日间。 君怜在先帝灵前进行完奠仪退出,来到偏殿。她知道君贵不在,君贵此时正在滋德殿召开枢机会议。她只是来君贵的起居处看看,顺便问问远山、秋池等,昨日官家是几时睡的、临睡前进没进用宁神汤、睡得好不好,今晨又是几时起身练习拳脚的……。 问完话,她走到偏殿的窗前。 万岁殿与广德殿相距不算太远,广德殿前广场上刻意压低了声音的那番热闹,此刻就透过窗棂,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君怜眼前。对于军将而言,战事似乎总是让他们兴奋。 君怜心情复杂地苦笑一下。 这时她发现十数步开外,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万岁殿外的廊柱边,也正看向那一片热闹。 是廷献。廷献身板笔直,不知看了多久,已经看得痴了。 君怜凝神观察着他的背影。 良久,廷献望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君怜默然不语,归座沉吟。 夜。亥正时分。 整个宫廷安静下来。除了各殿檐下照路的灯笼,只有少数几盏烛火,还透过窗户纸在隐隐摇晃。稀有的光亮让这春寒之夜显得愈发冷清而深沉。 万岁殿偏殿。官家破例预备提早歇息了。他今日做了太多的事,有些头晕脑胀。幸亏有君怜帮忙,得以快速批阅完了臣属们的奏章。君怜见他力疲,也就不再如往日那样陪他多说话,嘱咐过远山与秋池等人当心事奉后,便起身告辞。 君贵将君怜送到殿门口,虽是心中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拉拉她的手。君怜笑道:“哥哥快回屋歇着去吧,我明日一早就来了。”君贵苦笑。君怜见他颇有留恋之意,便敛衽一福:“臣妾告退,官家好觉。”说罢,含笑将君贵轻轻向门内一推,自己毅然转身向过廊而去。延福殿的侍从们忙也向官家施个便礼,急急跟上夫人的步伐。 君贵站在原地看着君怜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起了一片怅惘。怅惘良久。 十数个内侍与宫人远远陪着他,呼吸不闻,寂静无声,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皇宫就是这样一个奇特而诡异的地方,虽然大,其实谁也无所遁形。就连皇帝夫妇的爱情,也是明明白白暴露在众人目光中的。而那些目光的主人,那一颗颗镶嵌了这些眼珠子的脑袋,则理应习惯于将皇帝及其亲眷的一切视为秘密,理应对这一切秘密守口如瓶。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灾祸降临到自己身上。按照王景通教导干儿子们的说法,“把嘴巴缝起来还有祸事呢,何况听到点什么就到处说去?” 可是,正常长着一张嘴和两只耳朵的人类,又有谁真的甘心违背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本能,去当一个聋子和哑巴呢?何况,呆板寂寞的宫禁生活,全靠咂摸别人的喜怒哀乐为消遣乃至营生。每个人都活在小道消息的网络中。宫禁因此变得深不可测。 亥正二刻。延福殿。 薰歇烬灭,光沉响绝。殿内灯烛尽灭。只有殿外檐下,还高高地悬挂着几盏素色灯笼。 君怜及一众侍从也都安歇了。 延福殿偏殿之后。 没有灯笼照耀的、黑漆漆的廊柱间。一个深色的剪影坐在栏杆之下,仰头看着弯曲如钩、光芒黯淡的残月,默然无声。 下房的门打开,承璋揉着眼睛趿着鞋出来,一面系着衣裳,一面顺着屋檐向后苑更远处的茅房而去。因紫烟阁房间有限,夜间只留了宫官值宿,一应内侍都安排在内班院的宿房内歇息。承璋便求了君怜的恩典,夜里仍旧回到延福宫来住,与廷献打挤。 未几,承璋又原路回来,一错眼,看见了栏杆下的望月人。 夜色昏暗,可是,简直不用细看就知道是谁。承璋慢慢走过来,低声道:“诶诶,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大半夜不睡觉,只管望着月亮做什么?”见廷献不语,承璋便过来踢他的屁股,“说你呢廷献,二月天儿,凉不凉啊坐地上?” 廷献轻巧地跃起身,闪开承璋不断的轻踢:“成成,知道了,睡你的去吧。” “怎么了你?”承璋皱眉打量着他,“我看你这几日老是没精打采的,在夫人跟前也偶尔犯恍惚,还有,晚间索性连趟子也不练了。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改成跟这儿望月了!好嘛,恁这是要变貂蝉哪?” 廷献苦笑了一下:“我想变个吕奉先,我变得了么?” 承璋默然。廷献再次仰首向月,不由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 承璋便也看向月钩,良久,再看向他,欲言又止。廷献转回脸,静静道:“想说什么?说吧。” 承璋叹息着,轻轻摇摇头:“廷献,依我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哪有资格逞什么男儿意气呢?” 廷献心下一惊,将视线转向深黑的庭苑,默然不语,头皮却阵阵发紧。 “廷献,你知道咱俩的区别在哪儿么?” “……在哪儿?” “我自从事奉了姐儿,心里眼里就只有姐儿,别管是大姐儿还是榷姐儿,都一样,所以我过得简单、快活;而你的心里,始终还有你自己……”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3. 烽火遥望(1) 显德元年三月初三,丁丑日。晴朗有云。 昭义节度使潞州李筠急报,刘崇大军入寇,兵马监押穆令均所部军士为河东贼军张元徽部所袭击,穆令均战殁,官军不利。 滋德殿。御前枢机会议。 郑仁诲、魏仁浦、李榖、李重进、张永德等在座,每个人的面容都很严肃。羊皮地图仍旧悬在那架紫檀屏风上。 君贵在地图前沉思。汉辽联军突出团柏谷到达潞州,只花了十天功夫,在他的预估中,这属于偏快的行军速度,可见刘氏南下的急迫心情。而且,他们没有止于潞州。数万汉辽联军的主力掠过了潞州的州境直接南下,只分兵少部围住潞州城,以阻断潞州与周境内其它州郡的联系。穆令均部的损失,只不过是汉辽联军掠境时的附带刮擦而已。这说明,他们不再像过往那样,满足于将周室的几个城池纳入囊中了。 潞州的军报彻底彰显了刘氏的真心。 “这一次,刘崇是直冲着汴京、直冲着大周神器、直冲着朕而来的!”君贵看向他的枢臣们,冷笑道。刘崇要的是他的天下,是他的性命,他已经不能再忍耐。 “好,既然他敢来,朕就敢去。朕要多路发兵北上,给他来个当头痛击!”他指着地图说道,“东线,调天雄军和镇宁军,以符卫王为统帅;西线,调河中与陕州藩军,以王彦超为统帅;中线,朕自帅禁军出动,而以河阳、郑州、滑州之军为辅。哼,朕倒是要看看,是他刘崇的乌合之众厉害,还是我大周的兵马精强!” 出于礼貌,他想起来征询一下枢臣们的意见:“诸卿的意思如何?” 李重进和张永德原本就跟君贵一起提前筹划着亲征,自然不会有异议;郑仁诲和魏仁浦分任正副枢密使,知道全国的兵马状况,也深知皇帝亲征的决心不可动摇,因此,也没出言反对;只有李榖,微微叹了口气。 “李三司有什么话,但讲无妨。”君贵柔缓了语气。三司使是朝廷的财神爷兼大管家,历朝历代的皇帝,对他们都颇为客气。 “臣别的不担心,臣只担心军械和粮草等军资的储备数目,不足以支撑太久的时日。所以臣斗胆请问陛下,对于此次亲征,在时间上是如何预估的?” 君贵一时语塞。他原可以回答:“朕当然是要速战速决”,可是这种回答对于三司使的提问是无效的。应该说,他比较了解李榖。李榖是一个务实的人,从来有一说一,不喜欢打诳语。李榖此问,是真的在谋划财政预算,并不是要跟他抬杠。《孙子》有云,“十万之师,日费千金”,那还是在遥远的古代。上千年的仗打下来,刀枪弓箭、金鼓火器、旌旗帐幕、将士衣食、骡马粮草、长途运输、招募役夫……,种种内外之费,早不知比孙武的时代翻了多少倍。之前君贵自己不是没有估算过,但总归算得不精,经不起人家刨根问底。 “朕只管向前,只管尽速克敌,却没有精算过时间。”片刻,君贵坦言道,“那么就请卿来告诉朕,卿的一应军械粮草等储备,可以给朕支撑多少时间?” “两个月。”李榖冷静地伸出了两根手指,“以陛下打算动员的王师与藩镇军队数目,最多两个月。就算藩镇军队会自带一部分粮草辎重,也仍旧需要中央的通盘调度支持。所以,两个月。届时,无论战况实情如何,臣都恳请陛下回兵京师,以定朝野之心。” 君贵看着他,明白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粮草军械尚且好说,人心的极限,也就是两个月而已。一个继位的新君,两个月奔波沙场,两个月不在禁中料理朝政,对于他的子民而言,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更难免为皇帝在中枢的权力布局埋下隐患。虽然在君贵自己的构想中,此番亲征一定要大奏其功,然而,万事都有“然而”两字-万一战况出乎意料呢?万一汉辽联军竟意外地坚韧难克呢? “好,两个月。”君贵正色道,“朕记着卿的话了。两个月不奏功,朕一定还师,朕答应你。” 翌日,天子诏下。 诏令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领兵,自磁州固镇路由东向西奔赴潞州(自从王殷被铲除、废掉邺都留守之后,天雄军的治所也发生了移动),以澶州节度使郭崇副之。 又诏河中节度使王彦超领兵,取晋州路由西向东奔赴潞州,以陕州节度使韩通副之。 又诏宣徽使向训、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徽率禁军先头部队,出京师先赴泽州。 又诏滑州节度使白重赞、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等,也领兵自东、南等方向先赴泽州。其中,符彦能是卫王符彦卿的五弟,卫国夫人符君怜的五叔。 具体作战及行军方案,交由枢密院、侍卫司、殿前司、兵部、三司共同商议筹划后,报皇帝批准。 皇帝亲征,终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直试图谏阻的臣下们闭了嘴,却难免忧心忡忡。 随着朝报的飞速递送,以及比朝报速递更快的口耳相传,两三天之中,全境内外、朝野上下,就已全部获知了这个消息。对于大多数不知情者而言,这条消息是让人震惊的,也是让人兴奋的。谁都想看看大周的新皇帝能够折腾出个什么动静来。其中,除了旁观的冷眼,不乏等着看笑话、甚至等着看这个新皇帝倒大霉的冷口冷心。 这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世。乱世里,人们是可以有很多选择的。这,不以皇帝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古老的东京城在安逸日久后,重新忙碌起来。车如流水马如龙。黔首黎民们也指点着,议论着,期待着。他们有了一个少壮派的皇帝,他们不知道这对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怎样的命运。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 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 三月的空气被提前催热了,催熟了,散发出一种跃跃欲试的莽撞味道。 不日,向训、樊爱能、何徽率禁军先头部队出发,皇帝郭荣亲出城北,赠酒壮行。 东京。中瓦子。石二爹包子铺。晡时。 石二爹家的包子皮薄馅大、油多香足,远近闻名,是传了数十年的家传手艺。打从后梁太祖朱温时代起,石家包子就已经在这汴城中闯出了招牌。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包子铺如今扩建成了两开的门面、三层的小楼,也是好一副旺相了。 虽说是下午光景,包子铺一楼却也坐了一多半人。东京城是个花花世界,万方水陆货色辐辏,因此街面上总少不了闲逛的市民。逛累了,石家包子铺正好解饿解乏。 三个禁军军校一路大摇大摆,走到了包子铺门前。 “军爷来了?军爷里面请!”店小二热情地招呼。 “请个屁!”几人中居左的一名军校喝道,“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呃……,”店小二也是见过世面的,什么人要见自家掌柜,就算他不敢拦着,总得问个明白才好去回报啊。他陪笑道:“不敢请问,恁几位找我家掌柜的是有什么事啊?” 居中那个满脸胡须的粗壮军校大怒,一巴掌将店小二扇到地下,然后从腰间抽出朴刀,噗地插在柜台上。“叫他来,还是你来?” 店小二连滚带爬跑向店后。未几,掌柜的石二爹在五六个青壮伙计的护卫下走了出来。店中所有的顾客都转过头来看热闹。 石二爹整顿辞色走至那几个军校前,陪笑揖道:“几位军爷,找小店什么事儿啊?” 居中的那个军校冷笑一声:“怎么,石掌柜生意发达、日进斗金,不记得洒家了?” 石二爹仔细地看看他,又陪笑道:“呃,似乎有些面熟,请恕小店老眼昏花,不能记得那么分明了。军爷有何吩咐,就请但讲无妨吧!” “哼,十年之前,洒家饿了到你这儿来吃几个包子,没钱付你,你叫人把洒家打了几棍子,叉了出去!”居中的军校愤然道,“怎么,石掌柜每天往外叉的人太多,自己都搞混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5. 当年霹雳(1) 显德元年三月初十,甲申日。 天子诏下。以枢密使郑仁诲为东京留守,一应政务,听凭郑仁诲决断。 禁中。滋德殿。日间。 官家郭荣与留守的全体枢臣们的会议结束了。所有接受重托的人都表情凝重地向官家拜礼告退。 官家郭荣温言道:“朕将朝廷一应日常庶务全部交与诸卿,望诸卿以社稷为念,精诚协力,勤于政事,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众人端肃应喏。退出。只有郑仁诲主动留了下来。 “郑枢密?”君贵向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官家,臣……臣……”郑仁诲眼中闪着泪光,刚开了个头,忽然哽咽难言。郑仁诲是先帝郭威的元随,论年龄,算是君贵的父执辈,君贵对他,一向也是尊重的。见他突然动情,君贵忙上前道:“郑枢密有什么话,尽管对朕说就是。” 郑仁诲忽地跪了下来:“臣此番不能跟随官家出征,臣只求官家……千万保重龙体!” 君贵忙将他搀起来,温言道:“朕知道,枢密不必担忧。” 郑仁诲抹着泪水道:“先帝临终顾命,将陛下和社稷交托给臣等,臣……臣不能让陛下有任何闪失……” 君贵心下感动,抬手抹抹眼角,勉力笑道:“枢密的叮嘱,朕必定时刻牢记,枢密尽管放心。朝中大事,但有不决,可与夫人商量,必得圆满。” 郑仁诲点头道:“陛下的吩咐,臣谨记在心。也请陛下放心出征,臣在京师,会将朝政料理得顺顺当当的,等着陛下早日回来。” 几乎同时。延福殿。 靠墙的香案上一只高高的鎏金飞凤香座,飞凤口中衔了条银链,银链底端,坠着个秋梨大小的三层铜熏球。 廷献往铜熏球中添了一小块龙涎香。虽说延福殿宫官众多,但他总是习惯自己来做这些事。此时廷献并没有内侍品级,也没有固定的职司,但宫官们知道他是夫人元随,也就不与他争抢。 君怜正在案前翻一本书,不时又停下来沉思,似乎看得也不怎么专心。廷献走近她问道:“夫人,要不要臣给夫人点一盏茶来用?” 君怜看看他:“好。”又向远远侍立的众人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把门关上。”众人应喏,施礼而退。 廷献暗暗打量君怜一眼。他从君怜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意味,仿佛剑将拔,弩将张,他的心无端紧张得怦怦直跳。 廷献竭力保持着平静,往风炉里添了几块松花炭,向银壶中加了水,再以竹夹从贮罐中取了一小块建州北苑茶饼,在火旁反复烘焙了,细细敲过、碾过、筛过,拨入一只兔毫毕现的黑釉中盏内。候汤至三沸之初,开始点注调膏,运筅击拂。君怜早放下书,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默然不语。 廷献点好一盏茶,按家内旧习分在一只琉璃盏中,托在木盘上呈给君怜:“夫人请用。”君怜道:“你也品一盏。”廷献一愣。其实以前他为君怜点茶时,君怜也经常让他一起品尝,可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话在今天说出来,就让他感到别具含义。 “怎么?”君怜问道。“臣……臣不必……”“品吧。”“……是。”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品完了杯盏中的北苑茶。这是个奇怪的场面,站着品茶哪得从容。杯盏小,品完放下,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君怜开了口。 “……大战在即,廷献,你一定很羡慕那些能够出征的将士吧?” 廷献的心吓得漏跳了一拍,姐儿将他的心思猜得这么准!他忽然有一种所有的秘密即将被看穿的恐惧,仿佛石上苔、沙上蚌,光焰之下,无所遁形。 他垂目掩饰自己的惊慌:“夫人,臣没有……” “我让你跟着出征去,好么?” “啊?!” “啊什么?” “难道……夫人不要臣在身边事奉了么?” 君怜静静地看着他:“你人大心大,不安于我的身侧,我有什么法子?” 廷献的额角渗出冷汗来。他自知一紧张就会如此,冷汗完全无法自控。他诚惶诚恐地在君怜面前跪了下来:“夫人……夫人何出此言?臣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有着这样雄心壮志的人,难道心底所企望的,不正是‘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么?” “夫人,臣不过……一介家奴,岂敢有那样的奢望?” 君怜摇了摇头:“何必妄自菲薄?你心有长虹,我素来知道。以内臣担任外职而有所建树,历朝也有过先例。我已替你求得官家恩准,你现下就去到官家身边,准备明日阜随出征吧。” “夫人……” “不必多言了。我已将你交与了官家,你的前程,尽在官家掌握之中。……机缘不再,望你好自为之。” 廷献仿佛被人当头棒击,只一怔忡,便猛然落下泪来:“夫人……夫人为何如此绝情?” 君怜保持着平静:“……此话怎讲?” 廷献仰首道:“臣对夫人,素来赤胆忠心。臣……臣就算是动过别的心思,可是臣什么都没说过,臣更没敢做什么……夫人如此处置臣,臣……臣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君怜勉力抑制着心里的难过,仍旧平静地看着他:“你动过什么心思,你想说什么,你想做什么,我都不问。……廷献,你来到我的身边,也快十五年了吧?既然今日你要离开我了,你可不可以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你究竟从哪里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廷献的心中裂开一道霹雳。他立即低下头去。 “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是,如果你选择回答,就看着我的眼睛再说话。” “夫人,臣……臣不是胆敢隐瞒……”廷献痛苦地挣扎道。 君怜叹了一口气:“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如果你愿意跟我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不肯说,我不会逼你,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廷献走投无路,不由泪流满面:“夫人,臣的家世……其实很简单,非常简单……” “嗯,我在听……” “前前朝天福年间,杨光远据青州叛乱。臣的父亲,就是杨光远的都押衙,是他的肱股心腹;臣的兄长,是他的衙内指挥使……” 君怜愣住了。后晋少帝石重贵时期,富甲天下的寿王杨光远据青州叛乱,是当时国中的一件大事。 如果当年杨光远造反成功当了皇帝,廷献的父亲就会是建鼎功臣,地位堪比当年的郭枢密;而廷献,就会是开国元勋之子,地位直追当年的郭大公子…… 当时受命挂帅平定杨光远的,是后来君怜的第一任翁爹、兖州节度使兼侍卫都虞候李守贞;而青州讨逆军的副帅,正是君怜的父亲符彦卿。……廷献的家,说有一半是毁于君怜父亲之手,并不为过。 真是造化弄人。 君怜强忍住心头的震惊,颤声问道:“听说,当年……当年不是赦免了一批么……” “是。杨光远的儿子们为了自保,率先投降,后来都赦了,还封了官。杨光远的部将们,被杨光远的儿子杀了几个向皇帝献首。家父警惕,躲过了他们的暗杀,后来平叛大军到来,才被夷族……” “那么你……你是怎么……” - - - - - - - ------------------------------ 注: 杨光远叛乱的实际年份,与本书有几年出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6. 当年霹雳(2) “那时候,恰逢王景通到山东一带替朝廷采买小黄门。因知道青州已平,王景通便特意来到平叛军行营,看有没有合适的罪人之子可供选用。其时,臣阖家已经下在死牢中,次日便要到东市枭首示众。王景通看中了臣,不由分说便将臣带走了…… “臣并不知道他会将臣带到哪里去。可是臣不想离开父母兄长,决意与他们死在一处。臣偷跑了一次,被他的手下抓回去,挨了一顿好打。当时,王景通已经凑齐了五十个男童。为了防止再有人逃跑,他便在大慈悲寺中借了一个单独的院落,给我们都…… “臣醒过来的时候,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臣再也不想活了。一连几天,臣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睁眼……臣知道,臣的家人都已伏诛,臣只愿早些追随他们于地下…… “臣差一点就达成了愿望。臣已经极度衰弱,仿佛看到他们就在前方向臣招手……这个时候,臣听到有人在臣的耳边说道:有情众生,离苦涅槃,放下我执,终得解脱,阿弥陀佛…… “不知道为什么,臣从这个声音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这个声音继续跟臣说话,继续安慰臣……不知不觉的,臣已经完全被它所引领。臣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寺里大和尚的脸……臣听从了他的话,决定留在人世,忍受一切苦难活下去……因为,臣的父母兄长,必定希望臣能苟全性命于乱世…… “臣在寺中养护期间,大和尚给臣约略讲解了几本经书。尤当听到《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时,臣如同醍醐灌到抚琴……琴曲之中,你都会哪些?” “臣现在……只会《酒狂》了。” 《酒狂》乃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所制琴曲。阮籍身当朝代嬗替之际,为了远祸常常借酒佯狂,因作《酒狂》。该曲若以急指弹奏时,铿锵激烈,恰似酒醉后心动神摇、肝摧胆伤之态。曲末以“长锁”指法模拟“仙人吐酒”,又有无尽慵懒惆怅之意。 “可以为我抚一曲么?” 廷献略微迟疑了一下,方答道:“……是。” “取我的‘三辰’来吧。” 廷献取回悬挂在殿壁上的瑶琴设于琴案,以丝绢擦拭过,又以清水净手,方坐下来转轸正音,提气飞指,按徽促弦,酣畅淋漓弹了一曲《酒狂》。 曲罢,君怜默然。良久,问道:“你多年没有摸琴,竟还有这样的技艺,如何做到的?” “臣每夜健身之余,都会在栏杆上弹几遍,就当那栏杆是琴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指。” 廷献便走过来,依旧在君怜跟前跪下,伸出一双手。君怜见他手茧甚多,不仅指头上,掌内及掌缘也有厚厚的茧皮,不由蹙眉道:“这不是栏杆上磨的,这是从小习武习得太狠了吧?” 廷献垂目道:“家父雄心勃勃,立志要将臣培养为文武全才。因此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三伏,每日功课,绝不能中断。家父常以祖逖故事,教训臣要有闻鸡起舞之志;又常吟哦‘宁知班定远,独是一书生’,让臣牢记文武不可偏废的道理。臣虽年幼,受家父严训,只得日夜用功,不敢稍有懈怠……” 言及于此,廷献看着君怜,含泪苦笑了一下:“所以,夫人请看,倘若没有杨光远之乱,臣原本……也可以成为一个大好男儿的……” 君怜拿手按住心口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廷献勉力想要对君怜露出一个微笑,可是做不到。他已经应她的要求,将自己深藏了十几年的伤口全部袒露在了她的面前,要怎么处置,要怎么收场,他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彻底交给她了。他仿佛被抽去了三魂七魄,浑身发冷,泪眼模糊一片。 良久,君怜的声音自这一片模糊之外轻轻传来:“廷献,在我的心目中,你从来都是一个大好男儿……” 廷献一愣。君怜的话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姐儿……”他匍匐于地,忽然间痛哭失声。 君怜流着泪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廷献的头发:“哭吧,我陪着你……” 廷献浑身颤抖,哭声愈发难以抑制。 不知过了多久。 廷献哭声消歇,慢慢直起了身子,以袖拭泪。君怜也拭去泪水,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廷献难得地没有躲闪。 十几年的担子,似乎卸下来了。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清亮了。 两个人从来没有离得这样近。 良久,君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言道:“……廷献,让你去到官家身边,不是我对你的什么处置,而是……是我交给你的使命。或者说,是我对你的请求。” 廷献打起精神来,静静等待下文。 “我把官家的安危交给你,我要你保证他的安全。……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廷献感到惊讶:“交给臣?!” “对,交给你。别人怎样我不管,你是替我去的,你要尽责。” 廷献肃然一揖:“是,臣明白了。姐儿如此信任臣,臣便是拼掉性命,也要保证主上周全!” 君怜一笑:“……廷献,答应我一件事。” “请姐儿吩咐。” “活着回来见我。” 廷献的心头掀起一阵汹涌的热浪。他可以为她而死的,她却如此在乎他的活。人生太苦了,没想到还能尝到一点甜。廷献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幸福,再度浑身颤栗。 “……是。” “好。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廷献沉吟片刻:“……没什么要紧的了,只有两句闲话。” “闲话也可以说。” “……对于王景通,很长时间内,臣都不知道该痛恨他还是该感激他。痛恨他,是因为他让臣遭受了这样的苦难;感激他,是因为他保全了臣的性命。……可是,从此刻起,臣对他将只有感激了。” “为什么?” 廷献不语。 “因为你活了下来,今日才有机会实现征战沙场的夙愿,是吗?” 廷献一笑。 “……还有别的话么?” “没有了。” “……那你去吧。” “是,臣告退。姐儿千万珍重。”廷献庄重地向君怜再三叩拜,然后起身退了三步,方转身开门离去。 君怜听到他的脚步声出了延福殿大门,急急走到窗前去看。 廷献一路昂首阔步,走得异常坚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君怜从没见过廷献这样意气风发。 两行浅泪滑下她的脸庞。芙蓉如面柳如眉。 在君怜所看不见的另一面,廷献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投躯报明主。视死忽如归。 他一无所有,只有一颗心,只要她肯要,他就毫无保留地掏出来献给她,在天如明月,在海如骊珠。十五年的葳蕤岁月纠结成一曲虚妄颠倒的《酒狂》,在他的心中急弦如珠落。他本来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满怀仇恨的孩子的,但他究竟得到了安宁。 “……因为,他让我可以遇见你。” - - - - - - - ------------------------- 【廷献主题-投笔】 - ……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 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 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 宁知班定远,独是一书生。 -(引自唐-陈子昂《出塞》) - 【廷献主题-心蛟】 - 东海有蛟奴,破浪出玉壶。挥剑夜叉杀,振鳞魔王屠。皮肉皆不存,唯余心如故。 在天如明月,在海如骊珠。不知世代移,但知觅旧主。短歌且为泣,长歌直当哭。 天地闻所歌,霹雳透悬圃。霹雳手段长,菩萨心肠苦。心苦欲弃捐,明月不移轮。 身苦欲堕海,骊珠不沉沙。蛟意自骁腾,心共尘与土。辗转几万世,只向一人呼。 - (本书作者代拟歌行《心蛟行》。 因君怜与廷献都偏好佛理,故此本诗中用了夜叉、魔王、菩萨等佛教意象,当然也用了蛟、玉壶、骊珠、悬圃等中国神话意象,就不一一说明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颠倒四曲】歌词之【心蛟行】 【颠倒四曲】(歌词) 之 【心蛟行】 - 词:严优 曲:诸君自为之 唱:诸君自为之 - - 东海有蛟奴,破浪出玉壶。挥剑夜叉杀,振鳞魔王屠。皮肉皆不存,唯余心如故。 在天如明月,在海如骊珠。不知世代移,但知觅旧主。短歌且为泣,长歌直当哭。 天地闻所歌,霹雳透悬圃。霹雳手段长,菩萨心肠苦。心苦欲弃捐,明月不移轮。 身苦欲堕海,骊珠不沉沙。蛟意自骁腾,心共尘与土。辗转几万世,只向一人呼。 - - (本书作者代拟歌行《心蛟行》。 因君怜与廷献都偏好佛理,故此本诗中用了夜叉、魔王、菩萨等佛教意象,当然也用了蛟、玉壶、骊珠、悬圃等中国神话意象,就不一一说明了。) -------------- - - 为韵律单纯的歌词谱曲很难,没有长短句变化,谁敢挑战一下。 - - - - -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7. 兵至泽州(1) 显德元年三月十一,乙酉日。 东京城北。旌旗蔽日,军乐横吹。皇帝郭荣的仪仗伞举盖张,铠甲炫目,车马如云。阜随皇帝出征的文武官员雁行鹄列。卫国夫人符氏率上百宫官、内臣,宰相冯道率领全体留京百官,出北郊为皇帝践行。 轩辕黄帝的神位与皇旗巨纛前,牛、羊、豕太牢三牲俱备,皇帝郭荣身着戎装,亲致三献。以血衅鼓。焚币。 祃祭已毕。鼓噪如雷,铙钹齐鸣。 君怜亲捧美酒献于御前,慨然道:“臣妾祝陛下马到功成,早日凯旋!”君贵微微一笑:“好。”接过来满饮一杯,掷杯于地。 冯道也随之奉酒为贺:“臣谨代表百官,祝陛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自从冯道在朝堂上以讥讽的方式谏阻亲征后,君贵一直没有单独召对过他。君贵并不记恨,但是冯道的轻慢刺激了他的骄傲,他早在心中下定决心:此番一定要打个漂亮的大仗,让你们这帮老家伙知道朕有没有资格遥望唐太宗、做不做得碾压累卵的泰山! 此时见老太师冯道颤巍巍前来奉酒践行,君贵的心里颇有点感动。箭已在弦,无论如何,在这个关键时刻老冯道还是说了该说的话,没有再拐着弯儿打击自己。冯太师是个老练的人,对自己与先帝父子俩,终归还是有情谊的。 君贵接过冯道的献酒,仍旧一饮而尽、掷杯于地,方温言道:“朕为了社稷亲征,无暇他顾,先帝的山陵大事,就交托给太师了!” “陛下放心。”冯道泰然道,“一切有老臣办理。凡重大关节,臣自会着人向陛下汇报。” 君贵自擎一杯,遍示文武百官:“有劳众卿相送。京师内外国事,全都仰仗众卿了!”说罢,再次将酒一饮而尽,掷杯于地。众人一齐肃然下拜,恭祝新君旗开得胜。 君贵蹑镫上马,拔剑向北。随着他的这一指令,不远处的阵地外围,三声号炮轰然如雷响。鼓乐再次大作,壮逢隆之势,彰震天之威。行伍旌动旗摇,甲履震地。 大周帝国的禁军如同一架闪着冷光的钢铁机器,粼粼开动了。 显德元年三月十六,庚寅日。 皇帝郭荣率领的亲征部队抵达了东京西北方三百里的怀州。 这里是河阳节度所辖之地。河阳节度使刘词依皇命,早早率领藩军从治所赶到皇帝驻跸之处觐见,并与王师合兵。 五天,马步兼程,王师走了三百里,平均一昼夜合六十里。这个速度,对于一支步兵和骑兵的混合部队来说,已经称得上迅捷了。 然而皇帝郭荣不满意。兵贵神速。派出去的侦候回来报告,刘崇绕过潞州后,南下的速度非常快,看样子,三两日就会抵达泽州。泽州有他派出的先头部队,正在翘首等待他的到来。他现在只想赶紧冲到刘崇的面前,跟他痛痛快快来一个对决。 倘若与敌帅遭遇的时候己方主帅却没有到位,这个仗还怎么打?何况,他还有一重担心:担心刘崇不敢深入周境,担心他撤得太快。好不容易蛇出了洞,他必须抓住他,不能让他缩回去。 日间。皇帝行在。羊皮地图摊在桌案上。君贵居中,文武诸臣尽皆环绕侍立。 君贵环顾左右:“这张地图不够细致,朕要的怀、泽、潞、沁一带的地图呢,准备好了么?” 兵部职方司随员忙揖道:“已经找来了沿途各州县的十几个乡导,正着人参详绘制。” “什么时候能好?今日能么?” 职方司随员一咬牙:“能。” 君贵指着大地图:“各位卿家,刘氏南下太过迅猛。符卫王、郭崇、王彦超、韩通所部正在接近潞州以解李筠之围;白重赞、向训、樊爱能、何徽、史彦超、符彦能所部,已经抵达泽州;朕要率军日夜兼程、倍速行进,早日与泽州的先锋会合。” 众人交头接耳,大多数军将面有难色。 君贵知道他们在为难什么。目前的快速行军,已经拖乏了禁军中的一些老弱之卒(他的队伍中竟然有老弱之卒,这让他感到难以忍受),倘若再加速,就会将紧凑的队伍拉成一把长长的面条,失去集中作战的能力。何况,还有很难加速的粮草辎重呢。 “怎么了?你们以为朕做不到么?”君贵不悦。 众人仍旧迟疑,互相低声交换意见。 就在这一片窃窃私语中,一个声音勇敢地在近前说道:“陛下,请恕臣斗胆替诸位文武进一言。”君贵转头看时,是中书省一个负责传递诏命奏章的通事舍人郑好谦。“说。”君贵面无表情道。 “依臣等所见,陛下不应加速行军。贼军南下,气势正盛,我军宜持重缓进,以逸待劳,挫其锋芒,以保君上周全。”郑好谦揖道。 君贵大怒:“一个通事舍人,从不知打仗为何物,也敢妄言军机!”他睥睨着这个大胆的臣下,“……你自己想不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是有人教你的。谁在背后指使你?说!” 郑好谦吓得结巴起来:“臣……臣只是……” 君贵冷笑道:“说出背后的人,你可以活命;否则,朕拿你祭朕的剑!” 郑好谦大为恐惧,忙跪地叩头不已:“陛下息怒!陛下饶命!是……是控鹤都指挥使赵晁让臣相机在御前进谏的。” 控鹤,是禁军殿前军的番号之一。这让君贵感到意外。本来,他以为会是侍卫亲军的人在暗中拖后腿。君贵冷然看向张永德:“你们殿前军中有人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么?” “陛下请息怒!”张永德忙揖道,“殿前军全军悉听陛下指挥,这绝不是殿前军本部的意思!” “赵晁目下在哪里?” “在营中检视队伍。”张永德答道,小心地看着君贵的脸色,“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臣以为,赵晁死读兵书,不知机变,动不动拿出兵书上的道理来说事,以显得自己肚子里喝过几两墨汁,着实可恶!……不过,他这番话,倒也有几分关心圣躬安危的忠心……” “哼,当敌之际,胡言乱语,惑乱军心,谈什么忠心不忠心!”君贵遍视群臣,恼怒不解。他知道,军中对他用兵方略和指挥能力的疑虑一直都存在,无论侍卫亲军还是殿前军,赵晁不过是个够胆的代表而已。自己不可能真的因为这句话而杀掉他,就像自己不可能以皇帝的威权来压服众人一样。让他们服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打一场胜仗! “来人!”他冷冷命令道,“去把赵晁锁了,枷囚于怀州州狱!待朕讨贼回来,再跟他慢慢算这笔账!”近卫应喏而去。张永德松了一口气。 君贵重新指着地图,向众将说道:“朕决意分军两部:前军,只要一万精锐骑兵,由朕亲自率领,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阜从,晌后出发,尽速抵达泽州与先头部队会合;后军,”他看向刘词,“是余下的马军和步军,由刘节度率领,在前军出发后,以你们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追赶主力,以为王师之后援与呼应。-关于这一安排,众卿有没有异议?” “没有!”“没有!”“没有!”众将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志不可更改,尽皆痛快表态。 “李三司,”他看向李榖,“前军粮草,立刻出发!”李榖郑重应喏。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8. 兵至泽州(2) 显德元年三月十八,壬辰日。 高速前进的皇帝亲御部队,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奔驰过一百二十里路程,抵达泽州。 皇帝在泽州城东北方十五里的保安村驻跸,先期到达附近整备的滑州白重赞、郑州史彦超、禁军向训、樊爱能、何徽、符彦能等将领,纷纷率部前来行在陛见。 根据侦候的报告,贼军就在不远的前方,很有可能明日就会遭逢。大家的心既紧张,又激动。 既晡,日头西斜。 尚可炫目的残余日光中,皇帝郭荣在保安村前平场检阅自己的军队。现在,王师几个方面的马步军士加起来,大约有两万人。刘崇亲率的汉辽联军号称十万,实际上肯定要大打折扣,两军数目上不可能悬殊至此。已经派出多路侦候去探查,应该很快就会有相对准确的数目报告回来。他仔细评估过,就算刘氏的人马是自己的两倍,他也有信心打胜这一仗。 在两万军士的仰望下,皇帝郭荣御戎服,登高岗,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保卫江山、歼灭北贼、驱逐契丹的战前动员。曹瀚、林远、季飞卫等近卫随侍身侧,陈廷献、刘奉武等内官随侍岗下,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白重赞、史彦超、向训、樊爱能、何徽、符彦能等将领各率部众阵列于平场。 大周的军队旌旗招展,甲光连片,大周的战士喊声雄壮、斗志昂扬。这将是一支钢铁之师,一支虎狼之师,一支由皇帝亲自指挥的、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军队。 是夜。保安村被临时征用的某阔大村舍。皇帝驻跸之处。 皇帝郭荣已经安歇。禁卫森严。 星月不明。四野安静,有狗吠远远传来。 下房。这是官家的近卫们所居的房间之一,简陋的房间里挤了十几个人,都在灯下检视盔甲与器械。 廷献也在其中。一副镔铁盔甲、一把朴刀、一张硬弓,两筒羽箭,都是出发前一天官家让他到军械司去领的,这就是他的全部装备了。 刘奉武每日须在御前值宿,所以并不与他们在一处。此次随行,刘奉武与廷献的职责不同,刘奉武并不上阵,只是与别的中官一起内奉起居。廷献原也请示过是否侍御,但官家表示无须啰嗦,有刘奉武他们几个就够了,因此廷献就回来做战前准备。 众近卫中,曹瀚、林远、季飞卫、邓锦等都是廷献在官家潜龙时期的旧识。这几日阜随官家,廷献又与后来新补的其他人朝夕相处,也渐渐相熟了。 最早跟随君贵的一批部从,经过汰递,剩下六人常侍他左右,郭氏牙军内部号称“六大元随”,即曹瀚、许怀信、林远、孙璘、邓锦、季飞卫,而以曹瀚居首。其中许怀信在先帝讨河中之前就已经战殁;而孙璘在君贵封王后与曹瀚一同到澶州协领镇宁军,转隶郭崇麾下,此番虽随郭崇一同领兵来到泽州,但已不再担任近卫之职。 于是“六大元随”变成“四大近卫”:曹瀚、林远、邓锦、季飞卫。其后,尽管官家跟前又替补走马多人,这四人在近卫班直中的地位始终不可动摇。 四大近卫忠诚勇武,却又秉性各异:曹瀚谨慎多思、办事周全;林远随和,喜好乐歌;邓锦细致,雅擅算术;季飞卫最年轻,心思单纯易冲动。 曹瀚自从不待宣召自行返京之后,一直在开封府内做管内军都押衙。晋王继位为君,他升为殿前军东头供奉官,仍旧常侍御前。 曹瀚眼下的工作,首先是擦拭官家的甲与剑,然后才是检视自己的装备。但凡事关官家,他从不假手下属,总是亲力亲为。官家此次亲征,带了两把剑,一把是“惊风”,一把是“斫雪”。曹瀚麻利地清理着御剑的血槽,见廷献在拿眼睛一支支瞄着羽箭的轴线,不禁笑道:“陈高班倒真是个会家子!明日沙场斩将杀敌,想来是最早报赏的人了。” 廷献并没有正式的内职,他管廷献叫“陈高班”,只是表示尊敬和客气。 对于廷献目下的身份和职责,官家的近卫们多少是有些好奇的。尤其是见他此番竟披甲随征,这中间的原因,他们想不透。他们猜来猜去,逐渐统一了意见:陈廷献可能身怀绝技。这让廷献在他们的心目中显得愈发神秘了。他们原本个个都有几把刷子,否则,怎么可能跟随官家这么久不被汰递掉。他们都很希望找机会将陈廷献深藏的绝技给挑逗出来。前几日急行军不得闲,今夜难得有大战之前的短暂空档,他们的心痒了。 他们素日在官家跟前,原本也是得着宠、玩耍惯了的,他们饶得过谁? “曹供奉说哪里话来,”廷献听曹瀚如此说,便笑了一下,“在下初上战场,一切应变机窍,还要请曹供奉教导才是。” “不像不像。”林远默契地接过了话茬,摇头笑道,“陈高班这沉稳的气度,哪里是初上战场的模样?弟兄们看着,倒是老练得很呐。” “陈高班,接一招!”正说话间,曹瀚忽然举起手中的御剑,向廷献面前劈去。廷献不提防有此一变,情急之下抓起手边的朴刀便上架格挡。曹瀚怕刀剑相击出声,是以剑并未触及朴刀便改了方向,又向廷献右肩劈去。廷献敏捷地向左侧贴地一滚,然后跃起身来,轻声叫道:“曹供奉,不要玩笑了!” 曹瀚素来以手快著称,不想连攻两招,竟丝毫不能沾到廷献衣角,不由大感兴趣地“咦”了一声。不仅他自己,连林远等众人也都大为惊奇,纷纷低声鼓动:“陈高班接一招!”“接一招!” 廷献不肯接招,见曹瀚不依不饶地追过来,便犹如飞猱起落,满屋子轻巧地东躲西闪,一面有些着急道:“曹供奉,陛下歇息了,不可闹出动静来!” 众人当然知道不能惊扰官家歇息,可是隔着好几间屋子,关起门来的这点轻微的皮肉动静,想来却不至于传到官家耳朵里。众人又怕官家责备,又想逼出廷献本事,便纷纷说道:“陈高班别躲了,总得想法子让我们弟兄见识一下你的身手,不然这一宿也睡不着啊。” 廷献无奈:“在下真的没有什么身手,只会东躲西藏而已。”他看到了屋角的米面缸,“诸位指挥实在要考校,就用面粉囊来试试吧。”说着,他就拿过曹瀚擦剑的布巾,去包了一些面粉,扎成拳头大的一个球。 “在下站在这里,让各位指挥打五下,成不成?”“你躲吗?”“躲啊。”“诶,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那就来吧。”“我先来我先来!” 五下打完,廷献的深色衣衫保持着原色,一点面粉球的白灰都没沾上。众人相顾惊讶。“五下不够!”“对啊,五下哪够?”“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得上来试试才算数。” 十几下打完,廷献身上还是没有丝毫白灰。众人有些呆了。手快还是身子快?一般而言,自然是手快。可是这么多御前快手,打不着一个左右腾挪的身子! “陈高班这身轻功是跟谁学的呀?”众人纷纷发问。廷献忍笑道:“各位指挥别笑话在下,这是在下小时候躲父亲和师傅的棍子躲出来的。”“啊?!”“小时候,在下一犯错就要被罚挨棍子。可是家父和家师允许在下躲-不能跑,就在原地躲,躲过的都算数。就这么着,在下别的本事没学会,东躲西藏倒成了看家本领了。” 众人恍然大悟,全都悄悄笑起来:陈高班家传的习武法子可真太有效了。同时,他们也感到自己与这个神秘的陈高班在感情上亲近了几分。 尤其曹瀚。当年从河中府护送君怜与朱雀回家,他们曾一路同行将近两千里,直到齐州才分手。如果说廷献是君怜最信任的亲随的话,曹瀚就可说是君贵最信任的亲随。因此日常君贵君怜两兄妹间往来传语,常通过他二人进行,也因此他们之间的接触比别人要多出一大截。前朝末年,先帝郭威从邺都南下京城克难时,君贵派遣到君怜的父亲魏国公符彦卿处请求支持的人,正是曹瀚。其时,曹瀚还通过廷献的关系,设法与君怜见了一面,详细通报了邺都的情况。 君贵与君怜在澶州成婚后,廷献居于内室打理家宅庶务,与曹瀚的接触就没那么多了。及至回到京师入住晋王府,有事传语常要经过好几张嘴,内外亲随间仍旧短于直接亲近。加上后来曹瀚又北赴澶州,两人更是暌违已久。所以,这几日的密切相处,让他们又想起了当年同路赛马嬉戏的时光,不由得分外惬怀。 当夜检视完甲兵,因确知廷献并没有沙场临阵经验,曹瀚便将廷献叫到一旁,细细传授自己多年对敌心得。廷献用心记忆,倍长见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69. 右军失魂(1) 显德元年三月十九,癸巳日。阴。 破晓,大周皇帝郭荣派出的前锋部队出发,继续向北,搜索敌军之所在。 早食后,车驾启动,皇帝亲御大军离开泽州保安村,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王师离开数日后,为了纪念大周皇帝郭荣驾临此地,保安村被永久地改名成了临泽村。这是后话。 春天的乱风刮到了每个大周军士的脸上。与皇帝不同,他们中的不少人心里是忐忑的。汉辽联军掠过潞州的时候,大周折损了潞州兵马监押穆令均。穆令均原本不是弱手,却死在了河东武宁节度使张元徽所设的埋伏中。 张元徽,是此番阜随刘崇亲征的河东第一猛将。大周军士原本久闻其名,甚至一些在前朝就从军的旧人还与他共事过,亲眼见识过他的刚猛。此番他首战就斩将立功,自然让他们颇感畏惧。 其时,河东还有另外一位广为人知的少年猛将,那就是原名杨重贵的刘崇义孙刘继业,年方二十岁。刘继业本是麟州刺史火山王杨弘信长子,在汉周嬗代之际被刘崇召到太原,认为义孙,归入其次子刘承均名下做义子。刘承钧是刘承赟(刘赟)的兄弟,当年,刘赟被郭威骗去汴梁继位,半路被杀,刘崇怒而起兵自立为帝,刘承钧便被目为后汉储君。 刘继业的发妻折赛花,乃府州防御使折德扆之女,文武双全,是当时少见的女将。府州是在郭威建鼎之初就易帜效命了的,折氏父女因此分属了汉周两个敌对的阵营。刘继业在刘崇与刘承钧手下,一方面以勇武颇受爱重,一方面又难免因折氏阵营之故受些猜疑。王峻讨晋州之后,这对小夫妻被刘家皇帝父子派到代州驻防,对付契丹叔皇帝手下那帮没事来亲戚家“打草谷”的辽兵。此番刘崇发难讨周,继业夫妇仍旧在代州履职,并未随行。 可是大周皇帝手下的军士们并不清楚刘崇的战将安排。他们只知道,张元徽是明明明白白地来了;至于刘继业来没来,尚有待证实,但那一定得是拿不知多少条人命才能证实的。 官家郭荣车驾出发后不到半个时辰,前锋部队遣人回报:已经与汉辽联军遭遇,地点是泽州以北、高平县以南的巴公原。“他们有多少人?”官家问道。 “回陛下,刘崇自己率领的骑兵大约三万人,契丹杨衮率领的辽骑大约一万人。”侦候回答。 “哼,所谓十万,不过是这么个家底!”官家郭荣冷笑道,又问,“现下是什么情况?” “刘氏在巴公原摆开了架势,正严阵以待官军!” 官家郭荣立即下令:全军以最高速度出发,直扑高平巴公原! 巴公原。乱风让人眯起了眼睛。 汉辽联军面南而阵。左军是张元徽所部,居东;右军是契丹援军杨衮部,居西;刘崇自居中军。阵型严整,旌旗猎猎,四万将士以逸待劳,悠闲地等待着郭家新君的到来。 未几,周军大部队驰抵巴公原。皇帝郭荣率部从登高岗,细观敌阵。 他只有两万人,对方有四万人。但是,他相信哀兵必胜。在刘崇方面,打不过这一仗,大不了跑回太原去,接着在叔皇帝的保护下偷安一隅;但他们不同,他们是保家卫国之战,打不赢这一仗,他们的国土就会逐步沦陷,他们的皇帝说不定会命丧敌手……敌人趁着他们先帝新丧,拿起一把利刃直接往他们的心口插,他们心中是有哀痛、有悲愤的。 皇帝郭荣在高岗下以剑划地,排兵布阵。对应着北军的布局,王师亦分为三部:以侍卫亲军马步都虞候李重进、滑州节度使白重赞统领左军,马军四千步军两千,居西,对付杨衮;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徽统领右军,马军两千步军四千,居东,对付张元徽;以宣徽使向训、郑州防御使史彦超率精骑居中央,马军三千步军三千,对付刘崇。 “……至于朕,朕将自居中军督阵。-张永德!”“臣在!”“率近卫及余下马步精兵卫跸!”“是!” 布阵已毕,君贵遍视众将:“诸卿有没有异议?” 众将互视。樊爱能揖道:“陛下,刘词后军尚未到来,目下官军人数比贼军少一半,形势于我方不利,咱们还是等一等再与贼军接战吧?” “不等了。”君贵斩截道,“朕已着人飞骑去催促刘词。如今我军一路奔驰而来,气势正盛,合该一鼓作气与贼军厮杀。哼,贼军倒是巴不得避开我军锋芒,巴不得咱们自己泄了气才好呢。”他抬头冷然道:“列阵!” 两军对峙,战场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清晰结构,齐整的左、中、右三军对垒。 乱风从北方吹来,细小的沙石打在迎风而立的周军脸上。风向不利,周军将士的心揪紧了。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端,刘崇也正率部与援军首领杨衮一起在高岗上观阵。尽管有旌旗遮挡,周军可怜的人马还是被他看了个七七八八。 他果然没有说错!郭荣这个小子,不过是仗着郭威抬举一路往上爬,他会打什么仗?瞧他这点可怜的家底!瞧他这稀薄的布局!三军相对,每军他不过能划拨出数千人相抗而已。既然知道自己人马少,就应该集中兵力攻击一点啊!充什么面子、拉什么长线?阵势这么薄,大汉的军队数目,足够在每个方面将他击穿三次有余! 刘崇不屑地冷笑一声,同时开始后悔向契丹请援-他们势必要瓜分掉很大一部分战果。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杨衮,低声向众将道:“郭荣的人马这么少,以咱们汉家兵就能击退,何用契丹?今日,咱们不仅能攻克姓郭的逆贼小子,也能教契丹人看看咱们的军威,教他们彻底服了气,省却日后扰境的多少麻烦!-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说得对!”“郭家小子今日死定了!”“他这么点人马不经打,确实没必要借助契丹之力。”……刘崇满意颔首。他对于自己、对于自己手下的张元徽、张晖、陈博等爱将,都是很有信心的。 这当儿杨衮走了过来:“刘皇帝,我看这郭荣是个强敌,咱们可不要轻敌冒进啊!”杨衮是契丹武将,契丹名耶律敌鲁。他对中原汉人的礼仪不熟,同许多契丹武将一样,他不知道怎么该称呼自家皇帝耶律述律的这个侄皇帝好,所以索性直呼为“刘皇帝”。 “诶,”刘崇大不以为然,慷慨激昂道,“时不可失,朕已有必胜韬略在胸。请公不必多言,也不必出手,就在一旁观战,瞧瞧朕怎么收拾郭逆这小子!” 杨衮虽然是契丹人,刘崇的意思他还是听得很明白的:他不需要他的建言,他甚至不需要他帮忙了。这分明是刘皇帝省钱赖账的小算盘! 杨衮面色一沉,又不便发作,只在心里冷笑一声。下得山岗,他果然提领了自己带来的一万骑兵,找了远离战场的一个山皋带着,静观战局。 “旗鼓准备!”“旗鼓准备!”“旗鼓准备!”两军阵中,这道军令都以最快的速度被传递开去。 甲兵肃然,战场在一瞬间静寂无声。双方都在蓄势,战事一触即发。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71. 血战高平(1) 在君贵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窝囊仗。 甫一接战,手下就降的降、溃的溃,作为军人所应有的血性在哪里?作为同袍所应有的信任在哪里?作为臣下所应有的忠诚在哪里? 敌人就要逼到他鼻子底下来了。他森然拔出了“斫雪”剑。 “陛下!”一直戍卫在侧的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乂大声道,“陛下不必担心!贼军的气势已经到头了,请陛下按辔勿动,静观诸将破敌!”君贵颔首。马全乂一礼,大声呼喝鼓动,引领数百骑向敌阵冲去。林远、邓锦等近卫也纷纷跃马向前,为皇帝隔离出更宽阔的安全距离。 东面传来更大的喧嚣。张元徽的骑兵追杀得痛快,溃逃的周军愈发鬼哭狼嚎。 君贵顾盼左右,看到了廷献。“陈廷献!”他大声道。 “臣在!”“拿着朕的剑,把樊爱能和何徽追回来!传谕右军:不准再逃,就地还击!必须还击!只要还击,就赦免他们逃跑的罪过!”君贵将“斫雪”递到廷献手里,“谁敢再逃,无论官职大小,直接用朕的剑,杀无赦!” 廷献双手接过“斫雪”剑,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的使命是在皇帝身边护卫,须臾不离。 君贵厉声道:“快去!再晚,右军就都跑光了!” “是!”廷献没有时间再想,挎好弓,右手持剑,飞速向东面驰去。 越来越多的汉军骑兵冲过周军前军阻拦,向大周皇帝的纛旗奔驰而来。他们要拿郭荣的头来换一世英名,来换一生的荣华富贵。 周军的中军将士也开始有人主动引退。 张永德纵马腾跃于阵前,执剑喝叱,排兵布阵,急急加强皇帝身前的护卫。 局面如沸。 君贵仍旧岿然不动。 不久前因弓力强劲获得过皇帝锦袍银带之赏的内殿直马仁瑀,控弦跃马,对左右同列大呼:“主辱臣死!倘若陛下遭到贼军的攻击,还要我辈做什么用!”他挺身出阵,向着驰来的敌骑连发数十箭,一箭一中,连斃数十人。周军士气顿时大振,发喊连天,纷纷跟随着马仁瑀等向前迎敌。 君贵怒不可遏,气冲斗牛。从军将近二十年,他面对过无数的危局,从最初的忐忑自疑,到后来的果敢镇定,他自信没有他应付不了的场面。 这一次,敌人对他嚣张的蔑视将他的自尊和自傲挤压到了爆炸的临界点。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必须针尖对麦芒。 他眼中的火焰变成了冷火。他不是意气用事,但他又的确激情澎湃,难以抑制。在对形势的冷静判断之下,他原本就难以遏制的战斗冲动已经被召唤得离了魂、出了壳。 “林远!”“臣在!”“季飞卫!”“臣在!”“邓锦!”“臣在!”“各率五十精骑,随朕往前冲!” 众皆愕然。“陛下!”“陛下!”“陛下!” “张永德!”“臣在!”“侧面呼应!后续接应!” 张永德心惊。“陛下!” 他扫视群佐,厉声道:“你们要抗命吗?” 短暂的沉默。 然后,他们选择了相信。相信眼前这个英锐的统帅,相信自己年轻的皇帝。 “是!”“是!”“是!”“是!” 仿佛一支愤怒的金鈚箭,君贵催策战马,毫不迟疑地向着远处敌方中军帐的方向冲了出去。他以最快的速度在春意零乱的高平巴公原上飞翔,耳旁只有唏嘘不已的风声一路送行。他是如此的英勇无畏,他将一切危险困难都抛诸脑后。此时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正稳坐汉军后方、怀着最大的轻蔑张乐饮酒以示闲暇的汉主刘崇。 这是一场豪赌,皇帝对皇帝。赌注,是两个人的命。 他是天子,他是真龙,他更是父亲口中那把天地之间的宝剑。 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负责纛旗的两个力士旗手一时懵了。原则上,他们必须时刻紧随皇帝,以纛旗标识出最高统帅的位置。可是皇帝如此不顾性命、只带少量精骑就往前冲,他们如果举纛跟随,那不等于向敌人昭示自家皇帝的位置、引来最多的攻击么?他们疾呼:“张殿帅!跟不跟?跟不跟?” 张永德只一愣,便斩截道:“跟!快快,跟上!跟上!”不仅敌人,己方也需要时刻了解皇帝的位置,以便施以最完备的保护。“是!”一名旗手先腾身上马,另一人拔纛而起,将巨大的沉重纛旗交给他,随后也纵身上马。两人并辔齐驱,向着皇帝的背影急速追赶而去。 林远、季飞卫、邓锦等早已率众骑奋力赶上,并很快环布御驾周遭,以为突击队之锋刃,以为皇帝之护翼。 汉军中军帐。 汉主刘崇得到了周帝亲率精骑冲锋的报告。他毫不犹豫地向传令兵下达命令:“谕令张元徽,改变方向,攻击郭荣!倘若他能直取郭逆人头,立即封王!” 与此同时。 留在中军对阵厮杀中的张永德正在急速思忖应对之策。皇帝驰去之后,他已经火速派人传令马仁瑀、马全乂等人,率所部急速追赶,不计杀伤贼军多少,而以护卫皇帝安全为上。现在他的问题是,皇帝临走时命令他做侧面和后方的策应,他要怎么做才能奏效、并且让效果最大化?他将各种可能性放在心中迅速斟酌。 “殿帅!”一直在阵前跃马驰杀的殿前军左班殿直赵匡胤忽然从远处冲回他的身边,“贼军虽众,骄兵必败!以卑职愚见,我军只需力战,必可破敌!” “如何力战?近身肉搏?”张永德反问道。 “若以高效杀伤敌人计,自然是弓箭最好。但两军交接,弓箭便一无用处。贼军料定我军不敢放箭,因此骄气大盛,全然不防。”赵匡胤指着不远处的小丘,“卑职以为,于今之计,殿帅不妨引两千人登此小丘,射杀汉军后续跟来的左翼。汉军后军左翼一乱,势必波及右翼及前军。卑职请另引两千人伏于战场右侧,待其左翼被箭雨射溃,军心慌乱之际,便掩兵而出击杀其右翼,以为配合!” 赵匡胤这个想法,与张永德正在思索的其中一种破敌之法不谋而合。赵匡胤凭借直觉,替他从各种可能性中挑选出了最高效的一种。 张永德斩截道:“好,就是如此!”他从旗手手中拿过来两面黄底镶白牙、绣有不同灵兽花纹的令旗交给赵匡胤,“控鹤、虎捷,分两千人给你指挥!”他看向其余部将,大声道:“龙捷、铁骑,率两千人随我侧出!其他人,仍旧原地抗击!”众人领命。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72. 血战高平(2) 战场的东线。 张元徽接到刘崇杀掉周帝就封王的口令,大受激励。忙命麾下部将继续追杀周军右军,自己率领亲随百骑,转而向周帝郭荣追去。十数面红底蓝牙的张字号旗随之改向而驰,如同一股新流于洪浪惊涛中蓦然翻起,在纷乱的战场上显得分外惹眼。 张元徽所部一路跑,一路杀,放倒无数周兵。河东第一猛将不是浪得虚名。 正在急速追赶自家皇帝的马仁瑀、马全乂所部,遭遇到了横插过来的张元徽所部。虽然殿帅张永德对他们下达的命令是不要缠斗,以尽速追上、护卫皇帝为要旨,但对张元徽则理当不同。张元徽是河东骁将,张元徽追击的目标,就是他们的皇帝。 马仁瑀拉过一名周军小校,大声道:“传语马全乂指挥,让他速速追赶陛下,张元徽交给我对付!”小校领命而去。 马仁瑀抖擞精神,向手下军士大喝:“杀死张元徽!向官家领赏!” 众人明白张元徽在敌军阵营中的分量,更知道倘若杀了他一定会有重伤,欣然响应马仁瑀的指挥,纷纷跃马持兵,向张元徽所部围拢。 一场混战。 此刻马仁瑀所能带动的人数,至少双倍于张元徽所部。张元徽在调转攻击方向的时候,因己方的追击战线已经拉长,来不及重新召集整顿,只尽可能带走了附近的部从。他为周军右军的怯懦表现所迷惑,以为周军中军、左军也不过如此,便恃勇托大,并未多加考虑敌我力量的对比,更没有想到这支敌军保卫自家皇帝的意志是那么坚决。 张元徽所部虽然彪悍,却很快便陷入同样彪悍的马仁瑀所部的围击中。 激战惨烈。血肉横飞。 曾在京师石二爹处白食包子的宋七恰好隶属马仁瑀麾下。他是步军,混战之中,他率领几个手下看准张元徽的号旗一路砍杀而去。他挥舞着一把长柄大斧,气势强劲,动作麻利,最终成功欺近张元徽身边,一斧子砍断了张元徽的马腿。 张元徽正四面迎战,不提防有此一变,大叫一声,轰然坠地。他的部从施救不及,只一分神,便纷纷倒伏于周军砍杀之下。周军众将士踩着敌军的尸体围合拢来,一齐向地上的张元徽挥出了兵刃。张元徽的身上顿时冒出数十个血窟窿。他伸手向天,瞬息而亡,口不及言,目不能瞑。 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被阵斩的消息,随着高平战场上方向越来越稳定、力量越来越猛烈的南风,迅速刮向了汉军后军。 汉军哗然。 西面战场。周军的左军与汉军的右军仍旧陷入胶着的厮杀中。然而大形势的变化影响了小形势,不知不觉中,李重进和白重赞所部渐渐占据了上风。 与此同时。整个巴公原战场的中线上。 君贵带着他这支锐不可当的飞骑,挟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火,一路掠过众多惊诧的汉军将士无力的格挡,在距离汉主行帐还有一里左右路程的时候,遭遇到了巨大的阻遏。 阻遏来自陈博所部。陈博原本在汉军中军督阵,指挥手下部将冲击周军中区防线。周帝的发难事出突然,汉军诸将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陈博最先明白了周帝的目标。他立即率领一队亲随,自战场一侧迅速后撤,绕回中军本部前端,为自家皇帝构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 君贵凌厉的势头被羁留在了陈博所部的纠缠下,明明已经看到了汉主的行帐,可是眼前的壁垒却越增越厚,让他一时无法逾越。他怒气愈盛,一面环视诸将如何迎敌,一面发现了在不远处指挥的陈博。 “林远,带上人马跟我来!”君贵大喊一声,拨转马头,向着陈博疾驰而去。 正在指挥构筑本军防线的陈博看到了疾驰而来的周帝。他抖擞精神,急忙呼喝士兵迎战。没想到周帝来得好快,他的士兵还来不及布好阵势,周帝已经逼近他的身前。 二马交错,陈博挺枪急刺,忽然眼前一弧白光闪过。 一道巨大的伤口斜过他右肩的坚甲指向左腹。随后,更多的刀口、枪口和不知道什么兵器制造出的奇怪裂口在他的身体上次第出现。鲜血喷涌。陈博颓然堕于马下,和他的同僚张元徽一样,口不及言,目不能瞑。他是周帝在高平之战中亲手击杀的第一人。 两员主将相继战殁,原本一直嚣张骄妄的汉军军士蓦然没了主心骨,血气尽失,斗志全无,顿时仓皇沙溃,四下逃窜。 汉主刘崇见状,立即从行帐中奔出,跨上契丹叔皇帝钦赐的黄骝马,亲自举红旗聚集溃兵,又着战鼓加急擂响,命令部众迎击。 然而兵败如山倒,即便他以主君之尊,也无法阻止了。 战场的局面已经完全逆转。 “撤!撤!撤!”刘崇知道大势已去,立刻率领残部,毫不犹豫地向北奔逃而去。臣属中,只有近在身旁的大将张晖、副枢密使王延嗣、枢密直学士王得中等跟随护卫。至于留在战场上的人,就让他们自己逃命回晋阳吧,假如他们还能保下命来的话。 当君贵率领越来越多追随而至的部众冲到东倒西歪的汉主行帐时,内外早已人去帐空。 君贵冷笑一声,四顾众将士,下达了新的命令:“全军全速追击,不要让汉主跑了!抓到汉主的,赏千金!封开国男!” 众将士得令,尽皆踊跃。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骐驎,战骨当速朽。 陆续汇集到皇帝郭荣身边的大周主力部队如同饮了生鹿血,齐齐奋不顾身地启动了高速追击模式。现在,他们血性暴涨,他们的战斗力堪称以一当百了。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现在,他们的志向也突然变得宏阔远大了。 巴公原一隅,远离战场的一个山皋上。 契丹皇帝“睡王”耶律述律派来增援汉家侄皇帝的大将杨衮,目睹了战役的全部过程。 他有一点犹豫。汉主兵溃,作为援军,他理论上是应该施以援手的。可是……没想到周军这么强!他只有一万骑兵,去跟这么强大、并且数目远远多于自己的周军拼杀,那不是找死么?他是受命提供军援不假,可是……反正他们契丹人在河东人跟前,又不是以讲信义著称的;他便不救,汉主要是有命逃回去,也未必敢去找他自家的大辽皇帝告状;汉主就算告了状,他自家的大辽皇帝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乃至责罚自己。 河东不过仰大辽鼻息苟存的蝼蚁而已,不救他们,刘皇帝难道敢说半个不字么?何况,大辽皇帝也知道心疼自家契丹人呢,这次又没有捞到好处,管他们刘家那么多闲事干嘛? 更何况,之前他好心提醒过刘皇帝,周帝是个强敌,大意不得,那刘皇帝是怎么回答的?“请公不必多言,也不必出手,就在一旁观战,瞧瞧朕怎么收拾郭逆这小子!”好啊,这下好啊,他没瞧见刘皇帝怎么收拾郭逆那小子,倒是全程见证了刘皇帝是怎么被郭逆那小子收拾的。哼,当他是傻子么,打仗不让他插手,分明就是想让他少分一杯羹。 好,现下他也不稀罕刘皇帝的羹了,但他也没必要救他。把自家军队全须全尾地带回草原去,才是他的职责。契丹名耶律敌鲁、汉名杨衮的大胡子辽将确信,如此安排,才是对自家大辽皇帝最好的交代。 计议已定,杨衮冷冷地向一万辽骑下达了命令:“走,回家!” - - - - - - - ----------------- 【君贵主题-英锐】 - ……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 (借自唐白居易《李都尉古剑》) - ------------------ - 《五代史补》: “世宗之征河东也,驻跸于高平,刘崇兼契丹之众来迎战。时帅多持两端,而王师不利,亲军帅樊爱能等各退衄。世宗赫怒,跃马入阵,引五十人直冲崇之牙帐。崇方张乐饮酒,以示闲暇,及其奄至,莫不惊骇失次。世宗因以奋击,遂败之,追奔于城下。”—平心而论,《五代史补》很有趣,但材料颇有疏失,不是那么特别可靠。本书姑妄听之,姑妄用之。 《册府元龟》: “是日,危急之势顷刻莫保,赖帝英武果敢,亲破寇敌,不然,则社稷亦缀旒矣。” - - - - - ------------------- - 内谁谁看过来:我给了你一份光荣,满意不?不满意尽快私信直告,我保证立马换将(候补者排队中……:p)。勿困扰。有诺必践:)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73. 残阳如血(1) 半个时辰以前。东线战场。 来自北面的追喊之声震天价响。周军右军兵溃如流沙,丢盔弃甲,连滚带爬,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各部旗帜沿途抛撒。 廷献从西面绕过重重羁绊驰至溃兵的洪流前,立于马上振剑大呼:“陛下有令,不准逃跑,就地还击!就地还击!”可是,在这样惊恐的溃兵潮中,他的声音是徒劳的,他所传达的皇命也是无效的。 “就地还击!就地还击!就地还击!”他冲过去阻拦他们,却被他们轻易绕过,络绎跑了。他们甚至没有兴趣知道他究竟是代表谁在说话。 逃跑是被敌军追杀而死,还击却有可能生还,就算战死也能拿到抚恤-这个道理,他们不是不明白,但是当此之时,所有的道理都敌不过这样一个事实:只要跑得比同袍快,他们就不会成为最先死的那批人。 廷献急速思考。他应该拿御剑劈几个人,兴许能震一震他们。可是,又能管多久的用?他孤立无援,靠一把剑敌得过数千人如此顽强的逃生意志么?何况,剑术并不是他的所长。更何况,他还身在马上,剑的攻击距离太短了。 廷献试图拿弓箭射击他们的头目,但立刻又放弃了。他没有剑鞘,无法放下御剑,只能将之牢牢擎在手中。为了专一持有这把剑,他早将自己的朴刀抛弃在了战场上。此时,他手中的御剑就好比统帅的纛旗,是必须誓死守卫、绝不能放弃的东西。但擎着剑的手很难拉弓射中目标。而且,丢盔弃旗的乱军之中,头目的目标也并不明显。 不行,一定要找到樊爱能和何徽,只有他们能够指挥自己的部众听令,只有他们,或许还可以遏制住这种颓势,避免王师在东侧战场的失利变成全局溃败的导火线。廷献略一张望,便纵马向着右军逃窜的方向追去。 溃军的洪流源源不绝。廷献在溃军奔去的路途上左右奔驰,不停地大声向自己掠过的周军士卒们发问:“看到樊马帅了吗?看到何步帅了吗?”大多数人都回答:“没有!”“没有!”也有少数人仓皇指向前方:“前面!前面!” 樊爱能和何徽所骑的都是军中一等一的良马,他们跑得快,也是理所当然的。 又往前奔了两三里路,廷献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中一喜,急忙奔过去叫道:“曹供奉!曹供奉!”曹瀚正立马站在一个小山坡上观望,发现廷献之后,也非常高兴,连连向他招手:“陈高班!陈高班!” 待两人聚到一处,曹瀚先吁了一口气,“诶哟,我可算见到一个自己人了!” 廷献见曹瀚手里拿着好几支令旗,忙问:“曹供奉,你在这里做什么?” 曹瀚向着山坡下奔逃的溃军猛啐了一口:“我拿着令旗来阻止这帮混账,不管用!我又在他们逃跑的路上来回拦挡,命令他们还击,也不管用!哼,刚刚,我一怒之下,枪挑了十几个人……” 廷献道:“……还是不管用?” “还是不管用!”曹瀚怒道,“当此之时,这帮混账东西眼睛里只有自己那条不值两个钱的狗命,哪里还有军令,哪里还有皇命,哪里还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曹供奉为何不去追赶他们的主帅樊爱能、何徽呢?” “这两个贪生怕死之徒,我追了半天了,总是不见踪影!这个人跟我说他们往这个方向跑了,那个人又说往那个方向跑了,我累个半死,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扫到半个!”曹瀚晃着手里多出来的那几支令旗,愤然道,“你看看,马军和步军的应旗,全都丢弃在了半道上,被我给捡起来了!一军主将,临阵丢旗,这都干的是些什么混账事!” “曹供奉,形势危急,”廷献道,“当此之时,咱俩合力一起去追樊、何二人,或许还能阻止他们,完成陛下交予的使命!” “说的是!两个人可比一个人管用多了。走!”曹瀚欣然道。于是两人并辔齐驱,一路呵斥着挡道的溃兵,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又不知向前探寻着奔驰了多少里,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一队人马正在一个矮坡上歇息,身旁数辆辎重大车。 “陈高班,快看!他们二人在一起!”曹瀚首先认出了他们。“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剽掠后军的辎重!”廷献恨道。“快快,咱们快过去,别让他们溜了!”两人忙飞驰而去,曹瀚一面跑,一面便高声叫道:“樊马帅,何步帅!陛下有令!陛下有令!” 樊爱能、何徽果然惊起,敏捷地翻身跨上了马。他们身边尚有跟随奔逃的上百部从,听到远处的喊声,立刻全体持械警戒,神情紧张地看向来人。 曹瀚举着令旗,廷献擎着御剑,疾驰至矮坡前,勒马止步。曹瀚正色道:“陛下谕令:樊爱能、何徽,立即率领部众就地还击!就地还击!” 樊爱能与何徽互视一眼。樊爱能冷笑一声:“曹供奉,契丹兵这么强,还击也打不过,咱们还是替朝廷保留一点军力,慢慢再跟他们算后账吧。” “樊马帅!”曹瀚怒道,“战场上的进退行止,必须听命于主帅。陛下亲口谕令你们停止奔逃,率众抵抗,难道你要抗命吗?!” “少拿这种话来吓唬我们!”何徽怒道,“我们哥儿俩驰骋沙场的时候,你还连屁都不是呢!朝廷将来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多得很,你这话,只合给那些头次上阵的雏儿们听个响儿!” 廷献见他们嚣张至此,便擎着“斫雪”剑上前,厉声道:“这是陛下的御剑!见此剑,便如同见到陛下本人一般!陛下口谕:凡是不从圣命者,当场斩杀无赦!” 樊爱能与何徽轻蔑地大笑起来:“哎哟喂,又来一个吓唬我们兄弟耍子的!这位中贵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御前经常行走的那几位都知、副都知、押班,我们兄弟熟识得很,独独没见过恁这一号啊!”“想随随便便捡把兵刃就来练我们兄弟?恁还差得远呢!就算我们兄弟乐意陪恁玩,我们手下这些壮士们也不乐意啊!” 听了他们的话,他们身旁的军士们全都振动兵刃,发喊鼓噪起来。 廷献心念急转。当此之时,必须痛下决心,或可侥幸拧转局面,助挽狂澜。无论如何,擒贼得先擒王。他向曹瀚使个眼色,忽然跃马向前,举剑照着樊爱能劈去。 曹瀚没想到他有此一举,心下大惊,不由自主夹马追上一步。 众皆哗然。反应快的,立即振兵相救自己的统帅。 前几支羽箭袭来的时候,廷献眼角的余光都迅速地捕捉到并敏捷地挥剑避开了。但是他不愿顾及更多。他头脑清醒,目标专一,意志坚定,无所畏惧。他催策着战马,毫不迟疑地跃至樊爱能身前。他挥舞着御剑,决意要取下大周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的项上人头,完成皇帝交予的使命。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然而最终,他的剑没能击中樊爱能。又几支羽箭穿透了他的铁甲,从不同角度射入了他的身体。若不是曹瀚替他挑开了更多的羽箭,他将会变成一只刺猬。 剧痛引发的痉挛让廷献无法自控,他轰然坠下马来。他的体重压折了插在身上的几支箭的箭杆。 他听到曹瀚在骂人,在呼唤他。 此时突然起了一阵喧哗,新一波从巴公原上败退的周军右军,带来了最新的战场消息。 “契丹人杀过来了!”“皇帝已经被他们围上啦!”“都投降啦!都投降啦!皇帝身边已经没人啦!” 樊爱能和何徽大惊,再也无暇顾及皇帝派来的这两个使者,急急吆喝道:“撤!撤!赶紧给我撤!” 血液似乎流向了廷献的头部,从里面粘裹住了他,世界的声音被隔离在这血囊之外,变得遥远了。一切嗡嗡轰鸣。廷献的双耳在轰鸣中勉力捕捉到一阵急速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兵刃与护甲相击的声音,也隐隐听到了曹瀚愤怒的喝骂声。不知是谁经过他的身旁时,又往他身上踩了几脚,戳了几下。 杀伐之声在廷献的耳边呼啸着,忽然失了音。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在这声音的真空中颓然塌陷下来,就像一滴雨水陷入了干涸的沙地,就像一朵雪花暴露在了春日的第一道阳光中,就像平原上的一蓬蒲公英,遭逢到了漫天卷地而来的大风……。 他似乎是幸福的,却又无暇去感受那种幸福。 他想要归去,却被几支本军的羽箭钉在了一个陌生的他乡,无力返航。 姐儿,今日我魂将不归了,请恕我失约……。 闭上眼睛之前,这是廷献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 - - - - ------------------------ 《资治通鉴》: “……樊爱能、何徽引数千骑南走,控弦露刃,剽掠辎重,役徒惊走,失亡甚多。帝遣近臣及亲军校追谕止之,莫肯奉诏,使者或为军士所杀……”-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75. 有赏有罚(1) 显德元年三月二十,甲午日。大雨。 皇帝郭荣率领大军抵达高平县,全军休整。 在杀掉了降卒中最凶悍的两千人之后,剩下的、数目庞大的河东降卒仍旧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经与侍卫亲军、殿前军两帅及几位勋旧宿将商议,本日,天子诏下:将河东降卒一分为二,选其中精壮帖服的数千人编为效顺指挥,命前武胜军行军司马唐景思统领,远赴淮上戍卫边境,应对南唐;剩下的两千余人属于老弱病残,皇朝无可征用,便赐予衣服川资遣散。 降卒的大包袱甩掉了,周军继续北上。 三月二十四,戊戌日。皇帝郭荣抵达潞州,驻跸州城。 早前被派遣来援助李筠的符彦卿、郭崇、王彦超、韩通等将,连同本地的李筠及其部将,纷纷率部到行在觐见。皇帝郭荣特谕符卫王免礼,其余众将参拜如仪。礼罢,作为对援潞诸将尽到了职责的褒赏,皇帝向众将赐座。 符卫王首先代表众将恭贺皇帝郭荣取得了高平大捷,颂赞皇帝英锐神武,令全军心折,麾下士卒尽皆感奋,愿意誓死效命。皇帝郭荣微笑。符卫王又代表援潞诸军向皇帝郭荣汇报了为潞州解围、杀退汉辽联军的过程。皇帝郭荣嘉许。 稍后,皇帝郭荣留诸将在行在共进晚餐,特意将符卫王安排在自己近前。席间,符卫王起身举杯向皇帝敬贺,皇帝郭荣受贺。皇帝郭荣又起身,亲自斟了一杯酒向符卫王祝寿,符卫王连忙起身,再三谦辞。 君贵笑道:“这一杯,是女婿敬奉岳丈的,请卫王不要推辞。”符卫王闻言欣然,忙双手接了,一饮而尽。君贵看着符卫王,目光温和:“君怜与观音、训哥儿一切都好,请岳丈不必挂怀。战事结束后,岳丈和岳母倒是不妨寻机入京,去看看君怜和那两个小家伙。” 符卫王喜道:“有陛下这道谕令,臣自然是要去看望的!” 是夜。行在。皇帝居室。 君贵在灯下看着军报。奏报是李榖上呈的,关于车马、辎重、粮草等的数额和调动情况。李榖为乱兵所迫,带领几个亲兵逃到山谷里躲了几天,见局面平息,才一路找寻过来。君贵虽然对他消失多日有些恼火,但并没有出言责备,只是面无表情,不肯加意抚慰他。李榖出了一头冷汗,小心翼翼地请了罪,回去立刻召集手下核对了一应数字与实物,写成奏表呈报上来。 君贵看了片刻,放下了李榖的军报。军资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次高平之战最初的溃败,与军资没有任何关系。现在萦绕在他头脑中的,只有一个越来越要紧的问题:怎么处置背叛了他的樊爱能、何徽等人? 这一夜,君贵在行榻上久久难以成眠。 五日前巴公原上生死悬于一线的惊险场面再次回到他的脑海中。其时的战场面临太多变数,他的成功未必不是侥幸。局面瞬息变幻间隐藏的残酷真相,让他不寒而栗。 他从戎将近二十年,一向知道禁军的骄兵悍将难制。这次他们胆敢如此毫不犹豫地背叛他,在他再三遣使的情况下,依然无视皇命与军令的双重羁勒,决然弃他而去,正是其历年恶习积重难返的表现。而在战局反转之后还敢腆着脸回来,更充分暴露出他们多年以来养成了怎样一种可怕的投机心态。 即便那些没有投降敌人的军士,大多数也在面临强敌时心存怯懦。他再三驱策,都无法阻遏他们的失志,都无法刺激出他们应有的血性。非要到他亲自出马冲锋,才能给他们做出示范,才能让他们醒悟:一个军人临阵之时究竟应该秉持怎样的行为准则。 可是,难道以后每次战争都需要他这个皇帝去亲自厮杀么? 高平之战已经结束了五天,那些逃跑了又回来的溃将,更是到了非处置不可的时候。群臣都在观望,众将都在等待,士卒都在猜测。再不处置,他们会以为他在为未来战争的万全而犹豫,而怯懦,而权宜,他们会以为他这个新继位的皇帝不敢处置前朝旧臣。他亲冒矢石好不容易得来的威信,将会在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揣测中逐渐轻如鸿毛。 皇朝建鼎进入第四年,禁军,已经到了非整治不可的时候。 他需要一个契机。契机就在眼前。 那么,又回到了老问题:该如何处置?是一杀了之?还是褫夺现任官职、罚以俸禄、责以军棍,允其戴罪立功、将功赎罪?之前在晋州守卫战中,何徽也是立过功劳的。 这事若放在以前,他只是统帅,他会毫不犹豫地以军法杀之;但现在他是皇帝了,皇帝要考虑的,除了军事,还有政治。樊何二人是父亲为了他而特意提拔的,这里头有父亲待他的情分在;而且,父亲生前一直力践宽容仁爱的驭下之道;更何况,禁军三军统帅之职,樊何位居其二,他们在禁军中混迹日久,军内外关系盘根错节,处理起来,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将溃将全体斩决,在政治上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呢? 三月二十五,己亥日。天清气爽。 皇帝行在。晌后。 君贵躺在榻上歇午,昨夜一宿没睡好,让他有些头疼。不过此时他也不可能睡着,今日必须要了结的事,还被他放在心头反复掂量。 张永德在门外告进。“宣。”君贵向刘奉武道。这次在巴公原,张永德尽心卫跸,与他进退共命,姻亲兄弟两个之间自然又增添了几分情谊。 张永德入内行礼。“罢了,免礼,也没有外人。”君贵淡淡笑道,仍旧躺着并未起身。因与张永德的关系非同旁人,君贵便懒得讲究君臣间惯常的礼数。这在张永德看来,自然更是官家不跟自己见外的表现。“多谢官家。”张永德笑道。 “什么事儿啊,抱一?”君贵问。“官家,臣是来请旨的。”张永德道。“请什么旨?”“樊爱能、何徽那帮人关了好几天了,官家打算怎么处置呢?” 君贵来了兴趣,在卧榻上看着他:“我正想着这事呢,你倒来问了!你有什么想法?”“臣以为,该了断了,群臣都在观望呢。” “嗯。若论军法,临阵不战而逃,是要斩首的。不过,樊爱能、何徽之辈,都是先帝在登遐之前着意提拔的宿将,位居节钺之重,何徽在晋州之战中还立过功。你觉得,能不能以爵禄和战功来抵折他们的一些罪责呢?”君贵平和地问道。 张永德冷笑一声:“樊爱能素无大功,不过是累积资历而已;何徽在晋州的战功,也多由冒领手下功劳而来。这样的人忝冒节钺,原本不过是出自先帝的宽大与栽培。一员大将临阵,刚望见敌军,还没交手,自己倒先跑了,这种败类,便是死了也不足以塞责!” “……照你这么说,他们是再无可用之处咯?” “官家在犹豫什么?难道官家担心杀了他们,便没人肯替朝廷冲锋陷阵了么?”张永德笑道,“依臣看,此次巴公原上冒出了好些个人才,官家提拔提拔他们,比起继续留用樊何等人,好处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去呢!” “哦?都有什么人的作为落入咱们驸马爷眼睛里了?跟我说说看。”君贵愈发来了兴趣,坐直了身子。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77. 泰山一掷(1) 潞州军营。行军医帐。 廷献醒过来的时候,大约是晡时中。 廷献感到浑身麻木,麻木中又有各种难以描述的疼痛,像虫蚁啮噬着他的筋肉。这种疼痛的感觉不是来自某一处,而似乎是弥漫全身、无可躲避的。 既然无可躲避,那就只能承受了。疼痛让他渐渐苏醒。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阔大的军帐中,他的脸所在的位置,距离帐顶中心垂线不远。他一时心智迷糊,叹口气,奋力转了转脑袋,向两侧略一张望。这简单的动作让他痛彻筋骨。 但他还是有所收获。至少他看到两侧架起的行军榻上也躺着人,不知面目。看来也是伤员。 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扎着一身的羽箭坠马,是怎样在一片耳鸣中最后一次听到了曹瀚的声音,想起了自己最后感知到的世界是怎样的空荒寂静……随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 分知必死的,没想到还能活。是谁救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光线变化,脚步声响,有人入帐了。见到廷献直瞪着帐顶的双眼,那人“咦”了一声,快步走过来瞧看。 一张人脸出现在廷献视线中。“陈高班,你醒啦?!”那人惊喜道。廷献定睛辨认,是林远。廷献勉力一笑,张了张嘴。“快快,叫医官来,陈高班醒了!”林远忙向一旁说道。有脚步声急速离去。 林远拉着廷献的手,热切道:“还好你没伤到要害。医官说了,也亏得射箭的人离得近,力道没有完全使出来;还有些射偏了,入肉没那么深。可饶是如此,这些箭伤、刀伤还有不知什么伤还是化脓了,你高烧昏迷了五六天,每天只能靠灌米汤续命,我们都不知道你能不能熬过来呢。现下好了,你就好好养着吧。医官说,你可能还有一些内伤淤血,只得慢慢调理了……” 廷献口唇干涩,想问的话一大堆,发声却吃力。正无可奈何,两个医官进来了,见林远拉着廷献说个没完,忙过来道:“哎哟林供奉,恁快别让他说话了,这好不容易醒过来,仔细累着他!来来,且站到一旁,让我等喂些汤水吧。” 林远依言往旁边一闪:“行行,让你们喂,我去回禀官家去!”正要离开,廷献忽然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林远回眼,疑惑地看着他。廷献勉力道:“曹……曹供奉……?” 林远的面色一暗,拍拍廷献的手,也不答言,急欲离去。廷献不放手,眼睛死死地盯住他。林远望空吸了口气,再看向他时已是满目晶莹:“曹瀚……战殁了。” 廷献的头脑中轰然一响。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被数创倒在地上,还没有断气,手里牢牢握着官家的御剑。他的马也死在旁边了。我们再三呼唤他,他竟转了转眼珠子……” 时间流回六日前。巴公原以南若干里的矮坡。 陈廷献突然向樊爱能发难,曹瀚追马上前护卫,一面晃动长枪替他挡开更多的来箭。但一杆枪到底敌不过众人的进攻,也就一刹那,廷献身中数箭,颓然坠马。 好在众军将都认识曹瀚,知道他是官家亲随,一时并没敢将攻击焦点对准他。恰在此时,新的溃军一路嚷嚷着辽军掩杀过来、王师全线溃散的假消息,樊何立马率部继续南逃。待到他二人醒悟过来不该留曹瀚活口时,已经跑出一里地了。 曹瀚焦急地向主阵地张望。远远的,他似乎看见皇帝的纛旗在移动。可是,是在往北方移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决不相信那是汉辽联军已经夺取了周军的帅旗。 他急忙检视廷献状况,发现廷献已重伤昏迷。曹瀚不敢拔箭,那样会加速廷献失血。他将廷献挪到矮坡后的隐蔽处,撕开战袍,简单地勒堵了几个别的伤口。为了事后能够找回来,他将手中的青旗及其应旗全数插在了矮坡上作为标识。 然后,曹瀚拿过“斫雪”剑,提起长枪,催策战马向着纛旗所在的方向驰去。他的皇帝正在陷入可怕的危险中,他必须立刻回到他的身边,去保卫他! 很快,曹瀚遭遇到了正奉刘崇命令改变攻击方向的汉军左军张元徽所部。 所有的人都在追逐大周天子的纛旗。张元徽及其部下一面追逐,还一面放箭。干掉大周皇帝所能带来的名声、权势和财富的诱惑太大了,谁都希望自己是那个幸运儿。 曹瀚准确地找出了这支攻击队伍的首领,他毫不犹豫地向张元徽冲了过去。 力战十数个回合后,张元徽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劲敌。他不愿被任何旁的人阻挡了追击的脚步,腾马跃开,疾呼手下放箭。 曹瀚身中数箭坠于马下。跟随他多年的战马,也中箭倾倒。张元徽跃前,狠狠往曹瀚身上补一刀,然后马不停蹄,继续向着周军的纛旗追去。 视野忽然变得广阔了,头顶就是一片春季的天空。大风过后,天空湛蓝,万里如碧,带给人最深厚的安慰。但与此同时,视野又变得前所未有的狭窄了,他只能看到天,周遭的人马战况全都变成了一片噪杂无序的声音。偶尔,会有某个仓促的身影闯入他视野的边角,又倏忽消失,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们是敌军还是我军。 可是,能看到天就是最大的安慰。天,让他想到天子。那是他的天子,他的皇帝,他追随了十年的主官。 他的主官曾经救过他的命,从死人堆里把他刨出来,无论他的伤势如何让人绝望,也不肯放弃他。 他的主官一直都很照顾他,他的家小经常得到主官的赏赐。他的儿子有一次得急病快不行了,还是主官指定了御医来给治愈的。 他的主官一直都很信任他,会将自己最体己的要务交给他办,会把自己的兵器盔甲全数交给他掌管。甚至,共同战斗的时候,他的主官也常常只管往前冲,而把己身的安全护卫全都信托给他。 无论他的主官是不是皇帝,他都同样敬重他、崇拜他、爱戴他。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他是战将,马革裹尸是他的光荣。为了这样的一个人而死,他没有遗憾了。 至于自己的老母妻儿……他知道,他的主君会替他妥善地照顾他们一生。 天空在曹瀚的眼里渐渐变得模糊,带着一两丝虚无缥缈的血红色。可是曹瀚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祂,就像在看着祂的儿子。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78. 泰山一掷(2) 医帐中。 林远哽咽不已,讲述时断时续。 “……我们知道他可能不行了,但看他还能醒过来,便又存着一点希望,七手八脚要抬他回来。……他拉住我们,拿手往南边一指,口内说:陈高班,青旗,青旗……说完这几个字,他才咽了气。……看来,他一直熬着不走,就是为了等到自己人,好交代出这几个字……” 找到青旗所在的地方,就能找到陈高班。曹瀚最后的遗言,清晰地传达出了这个信息。 廷献的泪水滑下干枯的脸庞。 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与曹瀚搭话时的情形。 时间流回五年前。后汉乾祐二年七月。 河中城破,官军纵火剽掠,一片乱象。他混入城中,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姐儿的所在。姐儿要到一处人家去借寓,他奉命与唐妈妈等仆从一起,在这个曹押衙的带领下去打前站。 曹押衙找了一辆车给曹妈妈和采儿等女仆乘坐,他和承璋都走路跟随。一路上,他心事重重,默然不语。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辆车。一车是大将军拨给他们的粮食蔬肉等什物,另一车是刚刚从火里抢出来的几只箱箧。 到了地方,曹押衙跳下马,指挥着手下兵士搬东西。眼风扫到他身上,便叫道:“喂,兄弟,你来点个数!” 廷献一呆。这个曹押衙管他叫兄弟!他身上穿着中官服色-即便独自在外时未必穿,但回来见姐儿,他必须服饰以礼。这身衣服虽然旧,甚至有了破损,但曹押衙应当看得很清楚。可他还是管他叫兄弟。杨光远之乱后,几乎再没人管他叫过兄弟。中官之间,也是不叫兄弟的。 “哦……好。”他赶紧走过去。 曹押衙笑道:“兄弟,看看这车物事够你们食用几日的?日常还短些什么,也劳烦兄弟记下来告诉一声。倘若在下不得闲过来,兄弟尽管去大将军营中找我就是-我叫曹瀚。” 他叫曹瀚。 曹瀚在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救回了他的命。 廷献泪如泉涌。 医官过来给廷献喂服汤水,一面责备林远:“林供奉,还是不要再让病人伤神了!” 林远抹干眼泪,向廷献道:“好,我不说了。官家一直惦记你,你醒过来了,我得去向官家禀报一声。” 未几,一片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陛下亲自过来探视病人。皇帝入帐,众人致便礼。 廷献挣扎着要起身,君贵几步走到医榻前按住他,温言道:“廷献,你不要动。-幸亏你醒转来了,否则,朕怎么向夫人交代……” 廷献满脸泪痕:“陛下,臣……没能尽责……” 君贵连连摇头,动容道:“廷献,你临危受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你无愧于朕的信任!那些敢于攻击你的人,昨日朕已经把他们都给杀了,也算是替你和曹瀚报了仇。” 听到皇帝提及曹瀚,廷献的心一阵大痛。“陛下,曹瀚他……” 君贵忍住难过,问道:“从曹瀚拿走了御剑,以及他临死前指示出了你的位置这两点看,他在战殁之前,应该跟你在一起过。廷献,你有体力么?倘若能够支撑,就跟朕说说你们当时的情形。” “臣有体力。”廷献勉力道,“那日,臣碰到曹瀚的时候,他已经来来回回找了樊爱能和何徽很久。樊何二人逃跑的时候,把号旗和应旗都丢弃了,曹瀚就把应旗捡了起来……”廷献向官家缓慢地、细细地回顾了六天以前在巴公原以南那个矮坡附近发生的事情。 君贵听着廷献的讲述,自己还原出了后来的情况:“……他听说朕陷入危险,便安置好了你,返身去找朕……可是,他在路上跟汉军打起来了……他孤身一人,他们人多势众……他真傻,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为什么不绕过来找朕?!” 他喃喃自语,泪落纷纷。“……他从来都是快手,手快,脚力也快,他完全可以不跟他们打,迅速从侧翼绕过来跟朕会合!他为什么那么傻!……难道他一个人,就能替朕把汉军的所有攻击都挡掉吗……” 六天以前,日暮。 宽涧边,皇帝行帐。 安静的帐外忽然起了一片喧哗。 林远和邓锦急急入内禀报:“陛下,曹瀚找到了!”“陛下,我们把曹瀚带回来了!” 原本躺靠在行军交椅上养息的君贵闻声而起:“人呢?还活着么?” “陛……陛下……”他们不忍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曹瀚战殁,请陛下节哀!” 君贵疾步向帐外走,正碰到兵士们找担架将曹瀚抬了进来。“曹瀚!”君贵急忙扑过去拉住他的手,“曹瀚!” 担架上的曹瀚,浑身血污,面无人色,唯有一双眼睛半睁着。 “谁说他死了?他还睁着眼睛呢!”君贵向身边的近卫们嚷道,“传医官来!传医官来!”林远等不敢再劝。 担架应君贵的要求放到了皇帝的行榻上,君贵将手指放到曹瀚的鼻前探他的鼻息,又拉起他的手腕找他的脉。医官急急跑来,也是探鼻息,搭脉。但医官比皇帝多做了一件事:检查曹瀚的眼睛。即便在昏黄的烛火下也看得很清楚,那双眼睛内容空洞,瞳孔已经散了。 “陛下……”医官低声道,“人已经……没了……,请陛下节哀。” 君贵勉力控制着感情,咬牙再看曹瀚。 曹瀚……死不瞑目。 君贵抬手,轻轻去揉曹瀚的眼皮,那双眼睛仍然无法闭上。君贵将曹瀚的手在身侧放好,这才注意到季春暮间的阵风已经将曹瀚吹得浑身冰凉。 君贵脱下身上的战袍,轻轻盖在曹瀚身上,盖住了他满身的血污,让他不再感到寒冷。君贵流着泪,凑近曹瀚的耳边,轻轻对他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当时团团围在皇帝行榻旁的所有人都看到,皇帝陛下说完这句话之后,曹瀚早已僵硬的的眼皮,就缓缓地闭上了。 翌日,皇帝特诏下,故禁军东头供奉官曹瀚赠上护军之勋,赏赐家眷千金,归葬故乡。其母其妻,并获郡夫人与县君诰封。其子,准于成年后从军袭父职。 时间流回十年前。 晋阳。太原刘氏牙军营房。 郭威阜从后晋重将刘知远移镇北京太原,已将近两年了。这些年他随刘知远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在军中声名日隆,不少年轻人纷纷前来投效他。 这一天,二十二岁的曹瀚,也成了主动投效者中的一员。 郭威接见了曹瀚,对他从外貌到武艺都感到满意,愿意把他留在身边。可是,他身边的随从已经太多了,再多,就该逼近刘知远的排场了。那就成了僭越。 这时,营房外传来一串蹄响,两声马嘶。郭威透过大开的营房门看出去,忽然笑了起来。他指着室外刚刚下马的那个人,向曹瀚道:“我身边没有位置给你了。让你去跟着我的儿子,你愿意么?” 曹瀚忙随着郭威所指往外看。 他看到了一个光芒四射的青年。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片热望。 “在下愿意!”曹瀚激动地回答道。 他于是成了那个青年的第一个亲随。不仅仅是部下,是元随。 - - - - - - - --------------------------------- 【君贵主题-袍泽】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 ----------------- 【君贵主题-元随】 -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 (唐-李白《结袜子》) - - - - - - -------------------------- - 对不起,我把曹瀚写死了。 曹瀚的原型来自世宗的元随之一曹翰,个别事迹也是曹翰的。但我把他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名字也换了一个字。咱们这是英雄历史传奇,还是需要一些纯粹的东西的。 我从写此书之初起就犹豫,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把曹瀚写死,以及如果要的话,到底让他在什么时候死……真是对不起,斟酌之后的结果竟然是:曹瀚必须死,而且,就得在高平之战死……我也很伤心……。 但至少廷献活下来了,不是吗? - - - 行文至此,高平之战终于翻篇。 好累,吐血中。 但愿你们没有被我引入的一点点交叉蒙太奇戏剧结构搞晕…… 但愿这结构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某些效果…… - 柏梁承露。东壁拭血。。。。。。呵。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80. 紫烟阁中(2) 紫烟阁。庭院。 紫烟阁名为阁子,其实也是一套完整的建筑体系,虽没有宫的格局大,也同样有院门,有围墙,有庭院。与晋王府中别院最相似之处,是院中多植海棠。紫烟阁地利上占据宫城阳气之先,其时海棠早开,满院绿萼错落,红蕊娇嫩,观之令人心醉。就中更有数株自西蜀移植过来的嘉州海棠,在满目缬晕胭脂色中,兀自发出脉脉幽香。 君怜悄然缓步进入院门,只有四五个侍从依命轻轻跟随在身后。正对着院门,是一座千窍百孔的太湖石假山,能起到照壁的作用,却比呆板的照壁灵动有趣得多。君怜在太湖石后稍停,听到院中传来不大的嬉笑声。君怜慢慢转过太湖石去,看到紫烟阁的十数名宫官内侍坐的坐,躺的躺,追的追,都在海棠花树下玩耍,却不见朱雀的身影。 君怜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紫烟阁的侍从们很快发现夫人降临,全都吓了一大跳,急急趋过来,整装下拜,低头颂词。君怜不语,只静静扫视着他们。旧属里,五两、琉璃等从晋王府带进宫的人都在,独独不见承璋。 “承璋呢?”君怜不动声色地向五两问道。 “回……回夫人的话,他似乎出去了。”五两答道。 “去哪儿了?”“……不知道。”“出去做什么?榷娘子交代给他什么事了么?”“……不知道。”“榷娘子呢?”“在书房里呢,不让我们候着。” 有个念头在君怜心中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便消失了。君怜再次扫视紫烟阁众人,并不命他们起身,只语意平平地吩咐道:“你们全都原地在这里,等着。”说罢,便径向书房而去。采儿等人意欲跟随,也被她以手势制止了。 紫烟阁书房。 环境陈设得比晋王府别院更清幽。一缕嘉州海棠的幽香,在初夏的鲜灵光线中袅绕变化,若有若无。幽香来自一只落地的青瓷大花瓶,瓶中斜插着若干连花带叶的海棠鲜枝。 朱雀依旧一身淡色素袍,滚金腰带,戴一顶青玉冠子,恰半个男儿装扮,正坐在书案前看书。 君怜的身影在书房门口一晃,朱雀立马感觉到了。朱雀并不抬眼,只淡淡笑道:“君怜,是你来了么?怎么走路无声无息的,倒像只猫儿一般。” 君怜笑着向朱雀走近:“是我。榷娘,你在做什么?怎么非得我过来看你,你就不肯勤往我那里走走?……你也实在太懒了些。” 朱雀从书上抬起眼,微微一晒:“你那么忙,我没事过去打扰你做什么?” “我何尝忙了?君贵出征之后,我愈发无事可做了,就盼着你来陪我呢。你倒好,架子愈发大了。”君怜说着走到朱雀身侧,探头看她的书。 朱雀便把封面翻给她看:《本草经注》。 “咦,这是我替你抄的那本么?”君怜有些欣喜。“嗯,是呀。除了你,还有谁肯替我抄?”朱雀似笑非笑地答道。“又有些破了,要不要……我再替你抄一本?”君怜问。 朱雀揶揄道:“怎么,卫国夫人今日不看公文了?”“没什么可看的,宰臣们把政务治理得很好,我不过知晓一下。”君怜笑答。 “那么,卫国夫人今日不研究、整治内廷条规了?”“嗯。那些条规太多太复杂,一时半会儿也整治不完,还不够我累的。”君怜说着,叹了口气,在书案旁坐下,“索性你与我一起来研究吧,好不好?” “不好。”朱雀断然道,说完又感觉太生硬,便找补了一个笑容,“我原本就不爱受规矩约束,你知道的,你倒教我去研究怎么管别人的规矩?这不是要难为死我了么?” “哼,我倒是希望能有几条什么规矩,专门来治你的任性。”君怜嗔道,“我问你,今日我差人专程给你送过来的夏装,你为何不要?” “我又不穿,要来做什么?” “你为何不穿?入宫以来,你总是这个打扮。早前先帝的丧期也就罢了,目下先帝山陵之事已成,你也早该除服了,为何不换回原来的女儿打扮?” “我这么穿着自在呀。”朱雀笑道,“宫里的女人都是那样,我打扮得稍有不同,你才好在人堆里一眼把我认出来啊。” 君怜心念一动,顿时默然不语。朱雀虽然是在开玩笑,但其实话语里隐藏着真意。适才在君怜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又回来了,这次,君怜清晰而准确地抓住了它。 朱雀在宫里没有名分。 “……承璋呢?”“不知道啊。”“你没打发他出去办什么事?”“没有。”“别的人呢?为什么不让他们来伺候着?”“我也没什么事,何苦劳烦他们?他们愿意玩,愿意闹,就让他们玩闹去吧,我又不介意。” “朱雀!他们的职责是事奉你。如果你不要他们事奉,就等于他们没有用,没有价值,那他们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了。”“那也行,你哪里需要他们,就把他们调过去用好了。”“朱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朱雀忽然有了气,瞪着君怜恼怒道,“我做什么不对,不做什么也不对,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君怜愣住了:“朱雀,我何尝说过你有什么不对?” 朱雀眼中有了泪光:“……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君怜,我已经快到头了……我已经快把自己憋死了……” 君怜怔怔看着朱雀,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目下的痛苦。 朱雀在宫里没有名分。她不是宫官,不是后妃,不是公主,她勉强算是一个亲戚,却又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亲戚。她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位置,她不知道如何自处。她之所以刻意着半副男装,或者半副女冠装,只是为了将自己与宫里的其他人区分开来。可是,她又并不是男儿或者真正的女冠。 她的处境很尴尬,非常尴尬。 这种尴尬,不仅她自己感觉得到,事奉她的人也同样感觉得到。也正因此,她不能坦然接受宫人对她的事奉。她对周遭的一切,便都待之以越来越无所谓的态度。 朱雀对自身的无所谓已经够让君怜头疼的了,而宫人内侍对朱雀的顺势轻慢,就更让君怜感到难以忍受-甚至,现在竟然连承璋也学会了偷懒耍滑! 必须给朱雀一个身份,必须给她一个营生,给她一个在宫中理直气壮生活的理由。 君怜拉着朱雀的手,笑了一下:“好了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又快把自己憋死了?榷娘子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可好?” “嘁,少来!”朱雀甩开她的手,抹掉眼泪,恼怒道,“我要出去逛逛透口气,行么?” “那有何难?后苑开了满苑的蔷薇,早就想拉你赏花去,你偏生好几天拿架子不理我。走,咱们现下就去,好不好?” 朱雀无可奈何地瞪君怜一眼:“哼,后苑算什么大地方了?……得了,依你,去就去呗。” 君怜携朱雀之手走出书房来到院中,一众侍从还保持着刚才的情状呆在原地。朱雀看清自己阁中的所有侍从全都诚惶诚恐地跪拜在地,不由瞥了君怜一眼。 君怜也不回视朱雀,只不动声色向仆从们道:“都起来吧。我与榷娘子要去后苑赏花。采儿,你带人回延福殿,把观音和训哥儿接过去。五两,你带些人去后苑打前站。”众人忙领命而去。 这里君怜勉力收束了心思,仍旧与朱雀挽着手,一路闲叙着家常,迤逦走向后苑。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81. 箪食壶浆(1) 显德元年四月十四,丁巳日。是日小满,麦子开始灌浆,籽粒稍稍饱满了。对于农人而言,这是个让人满怀希望的节气。对于君贵,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就尤为强烈。 早前来自北方前线的报告让他振奋:卫王符彦卿耀兵于晋阳城下;河东刘氏治下的盂县、汾州、辽州已经以城归顺。 与此同时,密谍关于北汉与契丹动态的报告也呈上御前。契丹主耶律述律派遣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率领的数万辽援,已经距离忻口不远。 是日,皇帝车驾幸团柏谷佛寺,赐住持紫衣。团柏谷在汉周交界靠汉一边,车驾幸团柏谷,就算进入了河东刘氏的地盘了。沿途百姓听说大周天子驾临,激动万分,纷纷自远方赶来拜于道路,箪食壶浆以迎周师。 距离柏谷寺不远的山道中。 周师的马步军以常速行进着。路旁闻讯络绎赶来的老百姓绵延数里,欢呼雀跃,不停地将食篮中的干粮果子等塞到周军军士的手里。周军军士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据早前从符卫王等将领处派回来报信的同袍说,在他们初入汉境时,也发生过汉民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 周军军士笑逐颜开,欣然接过百姓的犒赏,一改往日彪悍粗豪作风,向他们回报以或温和、或热情的笑容。 骁勇善战、和煦亲民,这是一支多么优秀的王牌军队啊。 前军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喧哗传到了队伍中间、一众禁卫环绕的皇帝耳中。 队伍停了下来。君贵勒马。林远等向前喝道:“怎么了?”有前军传令兵远远跑过来,至君贵近前施礼道:“回陛下,前面来了十七八个河东的老人,拦着道,说有话要跟陛下说,请求陛下赐见!” “河东的老人?”君贵看向林远。林远揖道:“臣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君贵道,“老人有什么可怕的?你去直接把他们带过来,朕亲自问话。” 林远领命而去。未几,十数个衣衫俭素的老翁老妪,在林远的带领下,相携着来到君贵眼前。他们向一众持械立马警戒的禁卫丛中张望、辨认,很快认定居中这个衣甲鲜明的年轻人就是他们所要找的人,便一齐颤巍巍跪下来磕头,口中纷纷说道:“小民等见过周家大皇帝!”“大皇帝一路辛苦!”“小民等盼着大皇帝来,可是盼了好久了!” 君贵跳下马来。近卫们跟着一齐跳下马。 君贵往前走一步,近卫们便跟上围拢一步。 林远在君贵身后低声道:“陛下,小心有诈。”君贵不置可否,又往前走了一步。“陛下,此是贼境,不可不防!”“陛下,小心刺客!”邓锦等也低声提醒道,不免就将自己身子挡在了君贵身前。 君贵伸手轻轻拨开他们,鼻子里笑了一下:“老得快走不动路了,还刺客?”一面就向来人温言道:“老人家,都平身吧,来找朕有什么事啊?” 一众老人并不起身,只激动地看着君贵。君贵便笑着再问道:“怎么了?诸位有何事,尽管说吧。”居中领头那个老者胡子几乎全白了,抖抖索索叉手作揖道:“周家大皇帝,小民等都是这左近的山民,能够见到陛下御容,三生有幸哪!……这个……”说着,他就向旁边搀扶他的壮年人手中要过包袱,当面打开来。 林远等紧张得握紧兵刃,不由自主又挡在了君贵身前。 包袱里,是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龟。“小民祖上原本也是读过书的,只是连年兵马盗匪闹得太厉害……目下就剩这个值钱了。小民把它献给大皇帝,请大皇帝赶紧带兵打过来解救我们吧!我们……我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老人说着说着,忽然泣不成声。 君贵连忙伸手扶起他:“老人家,起来说话。-大家都起来说话。” 一众老翁老妪站起身,不顾禁卫们的阻拦,立即团团围住了君贵,拉着他的衣裳,抓着他的手,纷纷诉苦不迭,浑浊的老泪从他们饱阅人世的双眼中不断涌出。“刘家的赋税太重了,我孙子去年在地里累吐了血,还不够交他们一次夏粮的……”“一年四季,各种劳役差配不得闲……我两个儿子躲到深山里,都躲不掉……”“原本抽一份租税就累死人了,他们抽两份!还得给契丹胡子备一份!”“小民们一年做到头,自己种的粮食自己吃不到嘴里,全家等着饿死!”“请大皇帝快些打过来吧,我等小民全都愿意把棺材钱拿出来助军!”“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有钱出钱!”“大皇帝是全天下的大皇帝,总得救救我们哪!”…… 在这一片急切而焦灼的吁请声中,君贵渐至热泪盈眶。 五年前在河中府旱亭与君怜订约时的情形回到眼前,当时君怜的话还如在耳边。“……安史之乱迄今已近两百年,娑婆世界,众生颠倒,其苦何如!黎民百姓祖祖辈辈祈盼圣贤出世以解倒悬,其愿心之切,几曾有一日停歇?……”他只是一个刚刚继位的新君,他只是一个刚刚打了场胜仗的统帅,可是,敌境的百姓,竟对他寄予了如此大的希望!与黔首黎民的衷心拥戴相比,沙场上的那点胜利算得了什么?!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之所在,这才是他前行的真正方向! 父亲曾说过,哀民生之多艰,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要攻下晋阳城,摧毁刘氏和异族势力盘踞的最后基地,为河东的黎民百姓拔掉这颗让他们泣血愤恨的大钉子! 理想在熊熊燃烧,他壮怀激烈,意气凌云。 “父老乡亲们!”他高声道,“你们的心意,朕全都明白了!朕不要你们的棺材钱,你们拿回去,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吧。你们放心,朕既然来了,就理当解救你们的苦难!朕就是为你们而来的!” 如果说之前遣军北上尚是试探和耀兵成分居多的话,从这一刻开始,君贵调整了自己此番亲征的目标:拿下太原,消灭刘氏。 他立即分遣使臣驰往诸军行营,与符彦卿、郭崇、向训、李重进、史彦超、韩通等各路统领商议他最新的军事计划。 周军河东行营。 诸将参谒行营都部署卫王符彦卿。 符卫王传达了刚刚接到的命令:即刻商议如何部署围攻晋阳。众将迟疑。迟疑的原因很简单,担心粮草不够。晋阳是刘氏大本营,刘氏自打刘知远起在此经营了十数年,城坚池深,储备充分,人心胶固,一时半会儿是难下的。他们不是怯懦,他们都很想立功。但他们已经在城下观察了十几天,他们可以很笃定地说,晋阳,只会比传说中的更加易守难攻。 他们此次出征,原本是为了抗击汉辽联军的入侵,把敌人赶跑就算达到了目的。从军资上,他们并没有准备好去端掉敌人的老巢,没有准备好来一场持久战。 何况,据侦候报告,在杨衮回去之后,契丹之主派出的第二批援军已经出发了。届时,他们将对刘氏和契丹两面作战。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被动,丢失掉在高平之战后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 诸将议论的结果,是集体向皇帝呈上了自己的军事意见:刍粮不足,请暂且班师,待准备充分后再来讨伐河东。 潞州皇帝行营。 君贵听完使臣对诸军意见的回报,默然良久。他出征不过一月出头,他记得很清楚,当初李榖对他说过,军粮可以支撑两个月。他的军队已经追到了晋阳城下,要攻破它,难道再花一个月还不够么? 他随即下诏,命河东行营开始攻城,又命已在河东境内汾、辽等州奏凯的各路军马加紧向太原汇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82. 箪食壶浆(2) 河东太原城外。 矢石交集。太原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从不同方向赶来的大周马步军队,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晋阳的深池坚城之外。 旌旗招摇,营帐连绵成城。 营帐之间,兵戈甲履相错,号角呼喝相闻,牛马嘶唤从无间断,畜粪车辙随处可见。 日暮,各处营帐外炊烟袅袅。整个营城淹没在饭食厚重的香气中。 四月十八,辛酉日。皇帝行营。 军校将一封军报跪呈君贵。军报来自他的岳丈符卫王。符卫王报告说,河东治下的岚州、宪州在日前向大周河东行营投降归顺。君贵展读罢,大喜。 河东不过十州之地,如果河东的州郡都能像汾、辽、岚、宪这样,在巨大的军事压力之下主动以城归顺,那他的河东之行还怕不能从速奏功么? 他知道,要让这些刘氏之臣归顺是不容易的。之前他调遣莱州防御使康延沼攻打辽州就久攻不下,还是供备库副使李谦溥单骑入城去游说其刺史张汉超,张汉超才投降的。而沁州……密州防御使田琼一直在攻打,至今未下。 可符卫王却一下子拿下了两座城! 符卫王不愧是符卫王,不愧是自己的岳丈。 提到岳丈,他就想到了君怜。他的心中一阵绵长的柔情与暖意。他忽然记起,今天是四月十八,再过一个月,就是君怜二十四岁的芳诞了。先帝的山陵之事已了,他现在可以合乎礼法、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恩宠她,恩宠他们。 他要送给符门一份大礼。 翌日,天子制下,立卫国夫人符氏为皇后,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鉴于皇帝现在亲征在外,无法举行册命大典,他又特别诏示有司,先将金册宝玺及一应礼服礼器准备妥当,待他返回京师,再补行仪式。 远在晋阳城下的符彦卿接到制令,虽早在意料之中,也仍旧激动万分。让他激动的是制令颁布的时机。家里人都以为那将是皇帝班师之后的事,没想到皇帝在征战途中,一俟先帝山陵事毕就立后,且选在自己报功之际宣制,这自然是向全体朝臣昭示对他符门特别的眷顾。 他再三对使臣拜谢了皇帝的恩典,又立刻上了一道谢恩表,表达对隆厚圣眷的感铭之意。 诸将闻听此信,纷纷赶往行营中军帐拜贺。于是宴设帐中,觥筹交错,主客尽欢而散。 河东营城军士闻听此信,亦为之沸腾。作为这一喜讯的受主兼行营都部署符卫王,为此特意打赏三军一顿大肉。军士们眉飞色舞,纷纷山呼万岁千岁万千岁。 有唐以来习俗,人们日常惯呼皇帝为官家,呼皇后为圣人。现在,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圣人!而且,还那么年轻美丽!此番出征之际,他们在京师北郊的校场上,是远远望见过她的面目身影的。在他们的心目中,她尊贵慈悲,宛若元君圣母,宛若观音文殊,宛若他们在寺观中见过的一切庄严女神。她既然亲出宫禁为他们送行,那么,他们也是在为她而战。 为圣人而战这个说法,比为官家而战更让他们感到兴奋莫名。 京师。禁中。延福殿。日间。 中使王景通宣制已毕,君怜拜谢圣恩,含笑起身。 王景通及一众宫官内侍立即在她面前齐齐下拜,颂词称贺,人人笑逐颜开。东方氏和刘氏又将观音和训哥儿抱到君怜跟前,教他们拜母后。皇帝正居滋德殿宫人、郭氏旧属远山、秋池等,亦急忙赶过来,再三拜贺不已。 很快,有宫人将此喜讯报给了紫烟阁。大周新君的后宫实在太过简单,没有太后,没有四妃,没有嫔御……她们的这番热闹,根本就没有别的去处可上报,只能报给杜娘子。 更多闻讯的宫人内侍,包括前朝乃至前前朝的旧人,也络绎不绝赶往延福宫。 未几,朱雀也率紫烟阁全体侍从来到了延福殿。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朱雀并没有什么反应。翚娘会成为皇后,这是所有人都早就知道的事。今日,这件事落到了纸面上,加盖了御玺宝印,于是成了事实。对于朱雀,这个事实已经不能撼动她,也不会再对她的人生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她已经选择过了。所以,她只是从擦拭“九烛”的工作中抬起了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啊……是么?” 所有的侍从都热切地看着她。这是怎样的一个消息啊!他们应该赶紧去向圣人拜贺才是。而且,既然他们与别处的宫人内侍不同,他们是有主人的,他们就不能自己去,而应当由主人率领着去,方合礼仪。 朱雀压根儿就没有学习过宫廷礼仪,一时并没多想,听完回报,便又低头拭琴。众侍从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热情的笑容几乎凝固。最后,还是承璋近前陪笑道:“姐儿,依礼,咱们得去向圣人拜贺才是。” 朱雀抬头看一眼承璋,又看了看已经蜂拥入自己书房、满面期待的侍从们,不由笑了一下:“你们这是……在等着我?” “是啊。”“是啊。”“依礼,杜娘子应当亲自带着奴婢们前去拜贺。”有人强调道。 朱雀眼见得是推不掉,只得叹了口气:“……好吧。” 延福殿。 朱雀和紫烟阁诸人出现在殿堂门口。在他们前方,是满殿正在向皇后行礼拜贺的人群。“恭喜圣人!”“贺喜圣人!”紫烟阁的侍从们见状,也纷纷原地拜了下去。 朱雀犹豫了一下。 君怜原本坐在殿中鸾椅上受贺,见朱雀现身,便抢先说道:“榷娘,免礼。”一面说,她就一面起身离了座,径向朱雀走来。殿中众人纷纷闪开道路,略带惊讶地看着她们。 君怜走到朱雀面前,含笑道:“日常相见,免礼。今日相见,也免礼。” 朱雀看着她,略顿了顿,容色平静地深深一福:“翚娘,恭喜你。” 君怜拉起她的手,恳切道:“少时,京中三品以上王公大臣家的外命妇就会入宫称贺。榷娘,你陪着我,一起跟她们叙叙,好不好?御厨正在治备进贺宴,少时需要宴请她们,我一个人精力有限,你也来作陪,好不好?” 朱雀不语。 “……你如果愿意着袍服出席,也是可以的。”君怜不动声色地补充道。 既然君怜肯妥协,朱雀也就没有理由再推辞。她只得从自己的立场上退了一步:“那……好吧。” 于是,在这一天的进贺宴上,所有的外命妇都注意到了皇后身边那个面目清俊、神色淡泊、说话不多的神秘袍服娘子。她看上去似乎是女冠,可是却不着缁衣、不持麈尾;她又似乎是女侍卫,就像唐朝那些以黑巾裹头、襕衫金带、作男子拜的“裹头内人”那样,可是却坦然坐在席中,并不侍立一旁。最让她们感到不解的是,皇后明明看出了她们的疑惑,却并没有向大家介绍她的身份。 君怜之所以不介绍朱雀,当然有她的原因:她还没有想好该给予朱雀怎样的名分和位置,才最为妥当。 两日之后,与皇家有关的另一道制令颁布:皇妹寿安公主进封晋国长公主。 皇妹在皇兄登基后进封长公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公主封号由美名进为国号,个中讲究可就大了。可供选择的大国、次国、小国国名很多,君贵却一下子就把自己曾经获封的、在皇朝最为尊贵的“晋国”给了四姐儿鹭娘,这不仅是因为他与妹子感情深厚,更是为了奖赏妹夫张永德在高平之役的卫跸之功。 张永德接到制令,喜出望外,在君贵面前拜谢不已,激动得流出了热泪。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183.符王密码(1) 潞州。皇帝行营。日间。 君贵阅罢符彦卿和君怜分别呈上的谢恩表,微笑着出了会儿神,方交给刘奉武收起来。 数日之间,河东又有石、沁两州以城归顺。他距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他胸胆舒张,心情舒畅。 一名精瘦的军校入帐,高高的脖围子拉到鼻子以上,遮挡了一半的面目。他不待禀报便来到君贵身前,不出一声,默然下拜施礼。 君贵瞥他一眼,先挥手屏退了帐内所有的侍从。 “平身。什么事,十三?”君贵问道。燕十三是田重霸的得力手下,此番负责太原谍线的密谍之一。必要时遮蔽本来面目、不轻易在人前出声等等,都是一线密谍的基本自我防护手段,尤其出入御前时。御前人多眼杂,他们更得分外小心,连走路的姿态都要刻意变换。稍不留神,有性命之虞倒在其次,事机泄露,会坏了人主的满盘大事。 燕十三拉下了脖围子,叉手不离方寸:“陛下,适才得到太原消息……” 君贵精神一振。难道太原城已经撕开了口子?不,应该没有这么快。他跟随父亲在刘知远手下驻防过晋阳,他知道晋阳的城墙有多厚多结实,城壕的水有多深多宽。而且,如果城已下,那该是军报的内容,谍线没必要报告这些显而易见的事。他压制了自己的兴奋,平静地看着燕十三,等他继续说。 “呃……陛下……”燕十三仍旧迟疑。 作为一个密谍,很少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吞吞吐吐的。燕十三这罕见的表现让君贵微微蹙起了眉头。“嗯?” “王师诸军十数万人聚集于太原城下,粮草虽尚可维持,却已经有人开始向附近乡民强征租税,甚至……剽掠……”燕十三小心翼翼地说道。 君贵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剽掠!距离汉民箪食壶浆迎谒他这个大周皇帝于道,还不到十日。他刚刚让那些苦难无告的汉民领略过骁勇善战、和煦亲民的天子王牌军的风采! “那么,汉家的百姓目下是什么情形……?”君贵问道。 “回陛下,汉家百姓都躲起来了。一听闻咱们的军将上门收租、催讨甚至强抢东西,就举家跑到深山里去了,再也没有人拿出自家吃食来****了。” 君贵面黑如铁。大战刚刚开启,原先对王师朝夕企盼的河东百姓就已经失望了。他自己的军队,在他的脸上猛扇了一巴掌。 他羞愧难当,肝火大盛,立即诏命右仆射、平章事、判三司李榖赶赴河东太原城下,计度军粮。 又命中使火速驰往太原行营,诏令以符卫王、郭崇、向训、李重进为首的城下诸将招抚人户,禁止侵掠。租税征纳只许止于今年,不可过征。对于交纳粮草的大户也有奖励:入粟五百斛、草五百围的,赐出身;入粟千斛、草千围的,授州县官。 又诏发泽、潞、晋、绛、慈、隰各地及山东近便诸州的丁夫数万帮忙运送官粮,以保障军队所需。 四月二十二,乙丑日。东京奏报,太师、中书令冯道因病骤逝。 冯道的犯病没有任何先兆,走在家中庭院小路上,突然就倒了下去,再也不省人事,捱到晚间,人就去了。君贵听完东京详报,心中非常难过-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冯道虽然政治上油滑,为人倒是一个忠厚长者,也是为他们郭家、为朝廷、为百姓做过很多好事的。如果国朝是一杆秤的话,冯道就像是可以保持秤杆平衡的秤砣。现在,秤砣没了,他感到了一种失重的空落,要想稳定群臣之心,他得加倍努力。他立即诏令有司议谥。 不日,天子诏下,冯道追封瀛王,谥号文懿。 四月二十三,丙寅日,太祖皇帝的神主升祔于太庙。君贵着朝服遥拜。至此,父亲的一应后事全部料理完毕。君贵心中再无牵挂,他要亲自杀到太原去了。 四月二十七,庚午日,在下达了对潞州管内罪人的赦免令之后,皇帝车驾发离潞州,亲征刘崇。高平之战的重伤员,包括廷献和小腿筋骨被砍断的季飞卫等,全部留在潞州养护。 五月三日,丙子日,车驾抵达太原城下,皇帝郭荣不顾旅途疲劳检阅军队。三军欢呼,万岁之声如雷。 皇帝郭荣亲自对攻城的将士进行慰勉,按照他们不同的功劳给予赏赐。三军愈发振奋。 晋阳城下。皇帝行营。夜。 诸将在汇报完军情之后尽皆散去,只有国丈符卫王和国舅符昭信遵命留了下来。 皇帝与卫王父子的兴致都很高,这是一个私人场合,在座的三个人不再是君臣上下,而是翁婿、是姻亲兄弟了。 君贵想起了军中高层将领中流传已久的一个传说,他好奇心起,决意将它探究个明白。 “……我听闻,岳丈早年曾自创了一套用以传递军情的军中密码,这是真的么?”他一面将内侍呈上的茶汤亲奉于符卫王跟前,一面笑问。 符卫王笑了起来:“是真的。这套密码,又唤作‘字验’,老夫的军中至今也还在用。” 君贵满目期待地看着老丈人,心痒如同不得挠。每个名将治军都有自己的诀窍和秘密。既曰军中密码,那就是人家符家军的用间之宝、治军之秘,人家未必舍得告诉他。他呢,也不好意思以皇帝之尊强求-虽然,他这么突兀地开口,又用这种眼神巴巴地看着,其实已经让人家没得选择了。 “呵呵,官家有兴趣知道老夫这点小把戏么?”符卫王本自对君贵立后之事心存感激,又早看出君贵的意思,更兼颇喜欢他这年轻人心性,不由忍笑问道。 “嘿,”君贵尴尬地笑了一下,“倘若能蒙岳丈赐教,那自然是感激不尽的了。” 符卫王瞥了昭信一眼。昭信看看君贵,又看看四围。君贵会意,忙向侍从们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替朕把守好帐门。没有朕的召唤,谁也不许进来。” 侍从们致礼告退。符卫王向昭信颔首微笑:“二哥儿,你给官家讲解讲解。”昭信道:“是。”因向君贵笑道:“官家,我家这套传密的法子若说穿了,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嗯,快说说看。”君贵热切道。 “军中最常需要互相传递的消息,其实并不多,父亲删繁就简,将它们归纳成了四十条,比如请弓、请箭、请移营、请退军、贼添兵、贼固守、战大捷、士卒病……等等。设立密码之初,便是先将这四十条军事情报,按照固定的顺序编排起来,比如请弓是一,请箭是二,请移营是十五,请退军是十七……如此类推。父亲与麾下裨将,事先均熟记这四十个情报的代码顺序,也有代码核验单备查。-当然,此代码核验单为军中核心机密,只能由被授权的裨将本人掌握,倘若遗失泄露,便要以军法从事……” 这当儿君贵插言问道:“……那么,此单遗失泄露过么?”昭信笑道:“军法严峻,从来没有。”“嗯,”君贵点头,“你接着说。”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84. 符王密码(2) “每次遣将出征,父亲会与被遣裨将约好,以一首五言律诗为本次的‘字验’……” “五言律诗?……哦……四十个字?” “对,要找那种没有重复字的诗才行。该诗每一个字在诗中的顺序,就等同于代码核验单中军事情报的顺序。当裨将有重大军情回报主将时,就会写一封普通的信,而将代表情报的字夹揉其中,并在一旁加小点标注出来。如此,主将接到来信,将标注出的字在字验诗中的顺序与代码核验单一对照,就立刻知道前线的情况了……” 见君贵皱眉在思索,昭信便笑道:“臣试举一例。比如某年臣被父亲派遣讨贼,事先约以李太白《渡荆门送别》为字验:‘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臣到了前线,发现贼军固守城池,并且还有援军到来。臣便向父亲请求追加攻城用具,并请求添兵。在代码核验单中,请攻城守具的代码是十三,请添兵是十四,贼添兵是二十四,贼固守是二十八,臣便从《渡荆门送别》中找出第十三、十四、二十四、二十八字,分别是平、野、天、结…… “于是臣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此地多为平原,天气晴好时可猎获不少野物,常见猎户结绳悬狐兔而售云云,而将平、野、天、结四字以不易引外人注意的小黑点标出。父亲接到臣的信,与李太白原诗字序一核对,再对照代码核验单,便知道臣的情报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君贵听罢昭信的解说,拊掌笑道:“这法子可太妙了。代码排序是一重机密,字验诗又是一重机密,有了这两重加密保护,便是再要紧的军事情报,也可安然以书信传递了……”咂摸良久,又向符卫王由衷赞道:“岳丈真不愧是同光年间便已蜚声诸军的名将!……我还听闻,岳丈以数十年将兵经验写成了一本《人事军律》。这四十字验之法,是不是就收录在《军律》一书中?” 符卫王欣然道:“官家真不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圣主!连老夫私下的这点小小文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正如官家所言,《军律》之中,就有这四十字验之法。” 君贵有点不好意思:“是君怜有次跟我提过,说此书是家内秘传,家中一众兄弟,年纪稍长便要学习。连她自己,也是看过的。又说,其中诸多实战经验,还是来自祖父的亲传呢。” 符卫王笑道:“一点家传教训而已,不论阴阳,但述人事。官家若不嫌老夫学识浅薄,老夫即刻差得力私密人回趟邺都,命昭序封取一本新的《军律》来献与官家,如何?” 君贵喜道:“那可太好了!待书到手,我一定好生研习,有不懂的,再向岳丈讨教。尤其不知岳丈将如此繁杂的军情究竟归纳成了哪四十条要目,真是好生好奇……” “这有何难?”符卫王知他年轻人心性,哪里等得及来回取了书再看,便笑向儿子吩咐道,“昭信,你即刻就为官家将那代码核验单一一默出来,请官家御目亲览指正。” 昭信答应着,自去行帐内设书案前剔亮了灯烛,铺纸磨墨,按序默写那四十条军情。这里君贵便向符卫王笑道:“听闻岳丈酷好鹰犬,宫中后苑内养有数只苍隼,其中一只名唤‘连背青’,凶猛异常,是夏州进贡给先帝的。先帝每出南庄狩猎时,必携带此隼为助。岳丈与先帝情笃,待我返回京中,便着人给岳丈送去。” 符卫王一听,虽是不免心花怒放,却仍旧辞道:“这可使不得,老夫岂敢夺皇家所爱呢?” 君贵恳切道:“无妨,这是我的心意,请岳丈不要推辞。” 符卫王颔首,也不再啰嗦。因想起一事,又向君贵笑道:“说起狩猎……官家可知道,其实老夫早年……是在南庄猎场见过先帝圣穆皇后一面的。” 先帝圣穆皇后,就是君贵的母亲柴英娘。君贵惊讶道:“啊?!……当年相见是个什么情形,请岳丈细细告诉我可好?” 符卫王点点头,追想道:“老夫少年时便入事唐庄宗了,成年后,就做了庄宗的近卫指挥使。……那一年,庄宗率从臣狩猎于南庄,老夫自然是随从之一。庄宗那时候已经十分宠幸伶人,随猎的部从中,军将只占一小部分,后妃与伶人倒占了一大半。……其时,庄宗颁下大赏格,要众臣争猎。……老夫射中了一只锦鸡,猎物抬过来,却发现它身上还有另一支箭……” 君贵冷不丁插言道:“这必定是一个伶人射中的。” 符卫王甚感惊讶,赞叹道:“官家真是圣明!……经查,的确是一个伶官射的。” 君贵微微一笑:“可是射中要害的,必定是岳丈那支箭。” “呵呵,官家如此料事如神,老夫这故事,可讲不下去了……”符卫王不由笑道。 君贵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啊,是我逞能多言了,岳丈请继续讲才好。” “……好。虽说老夫射中的是要害,可是庄宗正偏宠那伶官,就说武将会射箭不算什么,伶官会射箭才是稀罕呢……老夫那时候不过二十六七岁,年轻气壮,既好飞鹰走犬,也好争强斗胜,仗着素日庄宗宠爱,便不肯依从,死赖活赖,就是不放手。庄宗也不便呵责。……正在没奈何时,旁边有位骑在马上的年轻娘子说话了……” 君贵双目炯炯地看着符卫王,忍住了心痒,也不出言相询。符卫王点头笑道:“是的,她就是先帝的圣穆皇后、官家的母亲了。” “我母亲当时说了什么?”君贵压抑着激动问道。 “圣穆皇后说,这只锦鸡,应当赏给武将。庄宗问为什么。圣穆皇后笑道,野鸡翎子从来都是武将的好彩头,便是伶官在台上装扮用得着那翎子,也还是学的武将旧俗。倘若官家将武将的好彩头给抹了去,以后还让人家怎么上阵杀敌、怎么保卫圣躬?……庄宗一听有理,哈哈大笑一番,便将那锦鸡判给了我。……后来,我打听到,这位出来为我说话的娘子,就是庄宗的柴昭仪。” 君贵眼睛湿润,动情道:“我母亲那时候,一定非常年轻……” “是。圣穆皇后当年大概不到二十岁,人人都说她艳绝宫闱却被刘皇后排挤,埋没在了庄宗的众多嫔妃之中;可是在我看来,她的智慧才是真正冠绝宫闱,无人能出其右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 “同光三年。……次年,庄宗便因郭从谦之乱而遇难。……当时,庄宗左右尽皆奔逃,我独自力战不敌,眼睁睁看着他的乘舆箭矢密集,只得恸哭而去……好在,圣穆皇后当时没有与他在一起……我感念圣穆皇后待我的恩德,怕她遭遇不测,还去宫中打听过,知道她安然无恙才放心……不久,圣穆皇后就被明宗遣归故乡了……” 君贵点头。默然片刻,又笑道:“后来,我母亲就遇到了先帝……” 符卫王也点头,叹息道:“造化之巧思,当真不是我等凡人所能够参透的啊。” 翁婿相对,感概万千。 倘若庄宗在后期不那么宠幸伶人、沉迷宫闱,丧失了早年的斗志与警觉,就不会有郭从谦之祸;倘若没有郭从谦之祸,庄宗就不会死,柴英娘就不会被遣归故乡;倘若不被遣归,柴英娘就不会在逆旅中邂逅先帝郭威、并果断结为伉俪;倘若他们不能邂逅,就不会有君贵的今日…… 而倘若没有君贵的今日,也就没有君怜的今日,更没有符门的今日…… 行帐中一时静默了。 冥冥之中,总有些什么,值得让人深刻敬畏。 一时昭信将四十字代码单写好,拿过来给君贵看。 君贵收束了深思,快速扫视代码单。见其中囊括从请弓箭刀甲,到请粮草车牛,到己方进退军的行动,到敌军数目多寡,到双方交战结果等等重要军情条目,果然所涉方面周全,条理清晰。 君贵深知,没有多年实战经验与潜心揣摩,断乎归纳不到如此精要的地步,不由连声称赞。符卫王只是谦逊一笑。 君贵研究半晌,因又问道:“这四十条,固然精到,不过军情复杂,瞬时变化万千,倘若所需传递的事情在这四十字之外,岳丈又如何处置呢?” “那就得另外想办法了。……官家自然想得到,这套密码,原本也没必要用到普通的侦候事宜与军情往来上,而是与用间之事息息相关。他们做密谍的,脑袋瓜子好用得很,便是被逼到绝境,也总能想出各种出人意表的办法来传递消息。……先帝在时,有一次与老夫叙及用间之事,也很是惊叹谍者的本事呢。什么身藏蜡丸之类的法子,也亏他们想得出来!呵呵。” 君贵听着老丈人这番话,连连点头,默然沉思。他们郭氏谍线发展了这么多年,有不少经验,也有颇多值得改进之处。以秘密暗语联系是用谍之常法,他听到符王密码之后的第一反应,正是想参考这原理来改进密谍联络的保密性和效率。没想到符卫王倒一眼看穿了他心思,替他说了出来。他不由笑道:“岳丈说得极是。临事机变,正是谍者所应具备要质之一。” 国朝四周强敌环伺,父亲生前就说过,往契丹处要精心用间。其实又何止是契丹?在河东刘崇、江南李伯玉等地,也必须强化谍线的工作。 等着他去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 - - - - - - 注: 《武经总要》:“字验旧法:……今约军中之事,略有四十余条,以一字为暗号:请弓、请箭、请刀、请甲……右凡偏裨将校受命攻围,临发时,以旧诗四十字,不得令字重,每字依次配一条,与大将各收一本……” 《宋史》:“字验:凡军行计会……以此字私为契约,有所施行,依此参验。……此惟主将自知,他人皆不得测。符彦卿元用四十条,以四十字为号……所贵军中戎旅之人,事简易记。”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185. 晋阳攻伐(1) 太原城下。日间。 李重进、张永德、史彦超、向训、郭从义等率兵西面攻城甚急。城内汉兵胸有成竹地守卫,有条不紊地还击,丝毫没有显露出疲弱之态。 与从高平战场上溃退的残兵败将相比,守护晋阳城的简直像是另外一支军队。毕竟,这是刘氏的河东旧窠,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汉军上下都仿佛吃过了定心丸。 皇帝行帐外。 攻城杀伐之声远远传来,不时还间杂着火炮的爆炸声。火炮车是新从附近藩镇调来的,每面城墙都配备了两辆。晋阳城正承受着大周军队的四面攻击。 君贵站在原地,遥望远处巍峨的晋阳城墙。火炮在古城的城墙上不断啃噬,溅出一朵一朵黑烟,黑烟中又迸出金红的火花。但是即便火炮威力巨大,能被火炮啃下来的墙砖却很浅,坚韧的晋阳城墙就像里面长着牛皮筋似的,小小的外伤并不能撼动肌理的根本。 李重进匆匆赶回,到君贵跟前揖道:“陛下。” “怎么样?南城门有松动了么?”君贵问道。 重进摇摇头:“很难。城壕太宽了,寻常的濠桥根本够不着岸。臣指挥他们想法子架浮桥,已经放了十几只竹筏子下去,还没来得及连起来。城上的弓箭太猛,稍不留神,筏子上的人就全被射翻了……” “到现在为止一个人都没渡过去?” “渡过去了一些,已经架起云梯爬城了。但是后面的军士跟不上,先过去的挡不住上面的弓箭和滚石,伤亡惨重,只能暂且退回羊马城外躲避,等待后援。”重进满脸烟火之色。 “那为何不多扎些竹筏、抓紧渡人过护城河?”君贵急道。 “扎了,原本扎了不少。城上射下来的是火箭,箭头裹上的麻布似乎还浸了猛火油,一沾着咱们的筏子,就轰地烧起来了……” “如果游过去呢?” “已经游过去少数人。不过咱们军中水性好的军士并不多,原本都是要靠抱着浮木之类的物事才能过去的。但这里的护城河又宽又深,城上火箭又射得猛,好些军士被逼得撒手离了浮木,心慌之下,来不及刨到对岸就沉底了……如今,护城河上已经漂满了咱们周军的尸首……” 君贵皱紧了眉头。军士的这种伤亡,是最没有意义的伤亡。 “知道了,你且喝点水再回去。让他们先别急着过壕沟了,火炮停止攻击城墙和城门,改向城里面打。把城里烧起来,看他刘崇慌不慌!”“是!” 李重进走后不久,向训、史彦超、张永德、刘词、韩通、药元福等,也陆续过来汇报战况。情况不容乐观。尤其是负责攻击北城的史彦超报告说,北面的周军士卒在登上云梯、快要接近城墙垛口的时候,遭到了一种钉板的袭击。这种钉板十分沉重,连在一个辘轳上,原本隐藏在垛口之内,待周军接近时,被汉军以机关弹出来悬在周军头顶,然后猛地放松绳索往下一拍。凡是被拍到的周军军士,无不立刻落梯坠亡。而钉板会被汉军迅速收回去,等待下一次使用。 北城的进攻速度是四城中最快的,北城军士既然遭遇到了钉板,可以想象其它方向也会有同样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史彦超是一员悍将。当初,晋州在河东的围攻下危在旦夕,王峻却驻兵陕州迟迟不救,是史彦超等率领城中军民死扛了三个月,才终于换来最佳战机,一举向汉军反扑成功。高平之战中,他又与向训率领中路军迎击河东陈博部,战后因功授镇国节度使。 君贵对史彦超的勇猛一向欣赏,现在听闻他的部从无法克服钉板的攻击,心里难免感到沮丧:局面陷入胶着,自己在旦夕之间攻取晋阳的想法,看来注定是无法实现了。 不过,也并不是只有坏消息。 早几日,刘氏治下的石州、忻州、代州已经跟风归顺,今日,麟州的归顺表也呈送到了御前。 麟州守将,是大名鼎鼎的“火山王”杨弘信。大周建鼎后,麟州被刘崇拉到了汉家阵营,火山王还将自己的长子杨重贵送到晋阳来保卫刘崇,给他做了义孙。杨氏一门抗辽多年,在边境一带声名显赫。知道他们入了刘氏阵营,君贵原本是很头疼的,没想到此番杨弘信竟能主动改效,君贵不由大喜。当即下诏褒扬,遣使赏赉甚厚。 麟州既然归顺,杨重贵夫妇的归顺也就指日可待了。听说他们原本在代州驻防,前日代州归顺时,君贵特意着人问过原代州刺史郑处谦,却得知这两个小夫妻在代州献城前已经带着五千人马过来驰援刘崇了。君贵为此还特派侦候出去打探过他们的踪迹。 他要招降他们。火山王既然归顺,他们没理由不跟随父辈的方向。 晡时后。 所有的攻城暂停,周军后退休整。 皇帝行营。 君贵向诸将通报了来自北线的最新消息: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挞烈,都统着辽国西南道军队数万骑兵,取岚州一线南下,已经逼近忻州。为此,他决意分兵北上阻遏。诸将赞同。 翌日,天子诏下:遣符彦卿、郭从义、向训、白重赞、史彦超、李筠等将,先率领步骑两万人北赴忻州,阻挡辽军南下。 太原城下。日间。 周军攻城愈急。 皇帝临东门战阵,在箭程之外的一处高地上远远督战。 又有一些敢死的周军将士强渡过城濠,冒着箭雨冲到了城门下。忽然,南城门前浓烟滚滚,有周军士兵点了一把火,焚门。 君贵稍感振奋。浓烟大火中,军士们在一旁不远处架起云梯,迅速向上攀爬。箭如雨下。爬得最快的那个军士左臂中箭,坠落云梯。更多的军士顶着盾牌继续仰攻。未几,刚才那个坠地的军士竟带着箭跑过来,又要往上爬。 “那是谁呀?”君贵为他的勇猛所动,遥遥指着他询问左右。 “回陛下,那是左班殿直赵匡胤。”左右仔细辨认片刻,答道。 赵匡胤。他的父亲赵弘殷在高平之役后调任龙捷右厢都指挥使,他本人经张永德大力推荐,已经进入了君贵预备重用的人才名录中。 “传朕口谕,”君贵忙道,“命赵匡胤即刻退下来,拔箭裹伤!不得有误!”侍从领命,飞奔而去。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86. 晋阳攻伐(2) 攻城之战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李重进、韩通先后亲自过来向君贵汇报战况,两人尽皆气急败坏:“陛下,晋人太狠了!”“他们从城墙上往下倒粪罐子!” “粪罐子?!” “不是普通的粪便,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都烘干了,全是粉末。” “一沾到咱们军士身上,就全身溃烂,十个里面至少死八个!让医官来看了,说里面除了粪便,肯定还有砒霜!” 君贵大怒,一拳捣折了身旁的号旗旗杆。 战争,就是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之间互相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害。可是……若换了是他自己守城,也是什么招有效就使用什么招,绝不会去管它是不是阴损。 敌人使出这种招数,可见已经被逼到了什么地步。若说他们的三魂七魄之中已经出窍了一半,并不为过。问题是,敌人剩下的那一半魂魄,还需要磨耗多久时日才能被逼出窍来?他不是勇气与耐心不够,他是时间不够。形势快要迫近由盛转衰的临界点了,他必须未雨绸缪。 是夜,大风。发屋拔树。 忻北。 符卫王所率步骑军与耶律挞烈的先锋部队遭遇。战斗激烈。 太原。日间。大雨。未曾绸缪到的大雨。 护城河河水暴涨。流经晋阳的晋水与汾水暴涨。周军营城被淹没,军士叫苦不迭。 部分粮草被水泡坏,本来紧张的后勤状况雪上加霜。 吃不饱,劳役重,数万丁夫中,不断有人出逃。 搬到高处的皇帝行营。日间。 君贵召见张永德。符彦卿从忻口送来急报,辽军势众,请求支援。君贵决定遣张永德执行这个任务。张永德慨然领命。君贵想起一事,又嘱咐张永德,如果在路上碰到杨重贵夫妇,务必替他招降过来。 张永德走后两日。 麟州急报送至御前:麟州杨弘信突然病殁,次子杨重训依旧制接掌州事,请求朝廷允许。君贵得报,叹惋不已,诏允之,又遣中使慰问。 忻北。 周辽两军隔着数里对峙,都在等待后援军的到来。入夜后,辽营吃肉歌舞的声音传到周营。周军军士愤怒,窃窃私语。 太原。 皇帝郭荣急召的府州、怀州等地援军陆续抵达。 连续数日,集合新旧部队,又对老牛皮一样的晋阳城墙发动一波急攻。 仍旧不能奏凯。 此时,距离皇帝郭荣下令符卫王攻城,已有月余;距离皇帝亲自来到太原城下督战,也将近一月了。出征前与李榖商定的两月之期,已经期满。军资的匮乏倒在其次,军心士气,已经到了尽头。 皇朝不是只有这一处硬伤需要攻克,皇朝有漫长的国境线,四面强敌环伺;皇朝也不是只有战争这一件事,皇朝的生民还得吃饭,得穿衣裳,得做生意,得过日子,需要皇帝操心的事务很多很多;皇帝的臣下更不是只有军将士卒,东京的满朝文臣,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他们的新君了。 皇帝行帐。夜。雨。 君贵大睁着眼睛躺在行军榻上,听着雨点打在帐顶的声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刘奉武等过来伺候,被他摇手挥退。 忻北。石岭关。 周辽两军激烈交战。 史彦超恃勇轻进,因寡不敌众,死在了耶律挞烈的埋伏中。 皇帝行营。 君贵接到了史彦超战殁的报告,面色如铁,长久沉默。 太原城下。 水仍旧没有完全退去。潮湿闷热。周军军士患疾者众,医官手忙脚乱。 各个方向攻城的声势都渐渐小了,周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皇帝行帐外。 李重进等诸将面色凝重地聚集在一处。皇帝为了史彦超战殁的事,已经好几天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了。前两日,皇帝还坚持听他们报告战况。今日他们来求见,皇帝却不宣召。他们问刘奉武皇帝健康如何,得到的回答是陛下身体无妨,只是睡不好觉,所以没有精神,需要歇歇。 皇帝行帐内。 君贵仍旧躺在行军榻上沉思。 对他而言,晋阳如今像是一个裹着钢铁硬壳的、易守难攻的噩梦。一个多月,他用尽他的心血、力量和手段,一次次无限地接近它,却一次次无功而返,始终不得其门而入。随着时日的延宕,坚闭的城门将城外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天气恶劣,连日大雨,士卒疲惫,病羸渐多,兵力捉襟见肘,渐渐不堪驱使;民夫开始频繁出逃,诸多军事工程难以为继;粮草不济,士卒剽掠难断,老百姓坚壁清野,王师渐失民心…… 另一方面,河东的强援契丹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兵。先期抵达的辽兵在耶律挞烈的指挥下不断与周军发生小规模交锋。事实上,辽军现在的策略如同一群群期待腐尸的兀鹫,只等周军疲惫到头,就要扑过来尽收渔翁之利――倘若他们抛开晋阳,趁虚南下入汴呢? 高平之战后迅速赢得了无尚人望的、素来不知退缩的年轻皇帝阴沉着脸,撇下群臣久久独处,不发一言。连续几个不眠之夜将他的眼睛熬得通红。被胶着的战事折磨到极至的自尊心,被疲沓的现状拉伸到极至的报复欲,与多年来赖以立足成事的洞察力和克制力,在他年轻骄傲的心中反复拉锯。 王师现在像是一头病骆驼,又像是一个溺水者。史彦超的战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也成了溺水者手中所能够抓住的最后那根稻草。 新的晨曦降临了。 君贵步出帐门,看到了一大早就过来守候在外面、忧心忡忡的李重进。两人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君贵坚定了最后的决心。 必须缩回征服的喙爪了。 必须收起翱翔的翅膀了。 最后,必须隐藏蚀心的痛苦。 他容色平静地向他的表兄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放弃晋阳,全军引还。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87. 亲祭嵩陵(1) 撤军的决定一旦做出,君贵就不打算再拖延了。京师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没必要再为一座已经吓破了胆儿、全靠异族支援才勉强活下去的坚城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只等忻口前军稍稍撤回。 最先从北面撤回来的是张永德。 太原城下。皇帝行帐。日间。 御前会议。 皇帝就撤军事宜,冷静地向诸文武臣属做最后的垂询。群臣也早有撤退之意,遂各自简明应答。君贵颔首。这个时候,军事已经不再是会议的主要内容。 “先帝故杨淑妃的迁葬事宜办好了么?”他看向随征的礼院和工部执事官。杨孃孃丧在晋阳刘氏治境内,国朝定鼎以来始终无法迁窆。他少年时曾辅佐杨孃孃持家,两人感情甚深,此番亲征,他早立志要将杨孃孃迎回,陪祔于父亲陵侧。 “回陛下,故淑妃灵驾已经备车待发。”有司执事官回答。 “好。”他又转向李重进和张永德,“昨日司天监跟朕说,班师途中,应当稍稍绕道,去拜祭一下盂县水神山上的水神庙。卿等以为如何?” 盂县距离晋阳不远。其水神山上有水神庙,供奉的是远古水神共工,因其灵验,远近闻名。本地百姓每逢旱灾都要到那里祈雨,往往可奏良效。 按照司天监随员的暗示,王师攻晋,直入水神共工的地盘,事先却并没有去拜祭水神,这有可能引起了水神的愤怒。这次晋阳的大雨来得这么猛烈、这么持久,这么不依不饶,并最终导致王师的攻势无法继续,不就是现世报么?所以,王师回转之际去向水神略表敬意和悔悟,也不失为一种找补。 李重进礼道:“既是司天监的建言,又不远,便去拜祭一番也无妨。”张永德也表示认同。君贵道:“好,那么全军绕道盂县。大军在山下驻卫,你们俩率少数禁卫,随朕登临拜祭。” “是。”“是。” 君贵转向奉召赶到晋阳城外支援攻城的各路藩镇:“府州、怀州诸军,远道支援王师,与朕同甘共苦,朕心感铭。王师南撤,诸卿即日便可率部归藩。赏赉犒劳,朕绝无爱惜。尤其府州折卿……”他转向折德扆,温言道,“竭忠尽智,勇武敢战,堪为一众边藩之表率。朕今特升府州为节镇,以永安军为军额,以卿为本州节度使……” 府州以前是防御州,现下升成了节度州。听了皇帝亲谕,折德扆心情激动,忙俯身拜道:“微臣叩谢陛下恩典!” “平身吧。”君贵笑了一下。又遍视群臣:“……众卿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众臣各自思量。药元福出列礼道:“陛下,臣有一言。” 药元福是累朝宿将,一向颇受先帝信赖。君贵见是他,便温言道:“药节度请讲。” “自来进军甚易,而退军甚难。进军之际,将士同心,目标专一,行伍气势如虎,局面一顺百顺;退军之际,风气往往沮丧,军士疲惫仓皇……倘若再被敌军追赶,那么稍不留神,便会形成溃散之势……陛下不可不预作防范啊。” 君贵颔首,沉吟道:“卿之所言极是。既如此,退军之事,朕一以委卿。朕的前军,卒伍分列方阵而南,卿以麾下所部,为全军后殿。” 药元福肃然揖道:“臣遵旨!” 会议结束,众臣告退,君贵留下了折德扆。 “陛下?”折德扆压下心头疑惑,看着这个年轻的君主,恭敬礼道。 君贵思考着,缓缓道:“……听闻,卿与麟州杨弘信是儿女亲家?” 折德扆面色略转黯淡,点头道:“是,臣的小女赛花,嫁与了麟州长子重贵。” 君贵叹了口气:“可惜杨卿突然病殁……朕原本召他来援,还想着此番总算能够见到‘火山王’了呢。……折卿,麟州之丧,朕虽已遣过中使慰问,卿回去之后,倒不妨再替朕去看看他的次子杨重训,也是朕的一番惋惜英雄之意。” “是,陛下放心,臣自然是要去看望的。”折德扆答道。 君贵颔首,略顿了顿,又斟酌道:“听闻令爱与麟州长子,尽皆效命于太原刘氏……朕固然知道,此事有其渊源,可是,既然杨卿已然改效,父辈与子辈再分属两端,岂不有违人伦么?……” 折德扆心情复杂地应道:“陛下说得是。” “折卿,”君贵看着他,语气郑重,“你能否替朕招降杨重贵与令爱?” 折德扆略一迟疑,便即垂目致礼,答道:“不敢说必成,但臣一定尽力而为。” 君贵若有所思地看他片刻,方笑了一下:“好。朕希望能早日得到卿的好消息。” 显德元年六月朔日,癸卯。车驾发离太原。 皇帝是个急性子,一俟自己的禁卫部队集合完毕便麾师出发,径往水神山而去。剩下的禁军,只受命加速追赶圣驾。 药元福所担心的混乱退军场面到底成了事实。王师受挫,不胜而言退,已经将军队的精气神卸掉了一多半;起拔营寨、罗列队伍期间指挥匆遽,旌旗倒伏,人马纷乱,王师军容不复严整;在军中从来就没有禁绝过的流言迅速传播,众心惶恐,几乎瞬间回到了巴公原那个右军败退的时刻……在这一片混乱中,又有人趁机抽取随军资用据为己有…… 守候在晋阳城墙上的刘崇没有放过这个好机会,立刻命将出城追击。药元福指挥若定,以麾下后军勇猛抗击,刘氏兵马见讨不到好处,便又退回城去固守。 周军原本有数十万粮草辎重堆积在晋阳城下,退军仓促,尚来不及撤走。药元福见了汉军追击的架势,又见了禁军慌乱奔逃的架势,知道这些粮草无论如何是带不走的了,不愿便宜了刘崇,便下令一把火将其尽数焚毁。 至此,新君郭荣征讨太原的战役便在一片惊恐匆遽的呼喊与炽热燎城的火海中落下帷幕。 盂县。水神山山麓。 经过了之前的一阵子快速驰行之后,皇帝亲军改为缓辔徐行。 李重进打头,韩通押后,督率着全军的行程。皇帝被簇拥在队伍的中段,林远等侍卫在他外围合成一圈拱卫。张永德伴骑在君贵身侧。 君臣二人聊到了此番张永德北上忻口的情形。 “……耶律挞烈不愧是契丹南院大王,用兵诡异,常有巧谋,王师不可不防。”在稍稍回顾了史彦超中计战殁过程之后,张永德提醒道。 “嗯。”君贵沉默片刻,“这次命你们撤回,忻州、代州等好不容易归顺过来的河东州郡,肯定也是保不住的了-能够保住禁军本军不再损伤人马,就不错了。对此,符卫王可有计较?” “陛下放心,符卫王已经制订了分期分批撤离的计划,管教那耶律挞烈不敢趁势追掩过来。” “好。……你临去之前,我命你查访杨重贵夫妇的下落,你此番可得到了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么?” “这正是臣要向陛下禀报的。”张永德道,“臣在忻州以南的黑风岭,遇到了驰援晋阳的代州军,领头的,正是他们小两口。” “是吗?”君贵眼睛一亮,“怎么样?招降了么?” 张永德面有愧色:“臣无能,招是招了,却没有降。” “嗯?说说看。”君贵愈发来了兴趣。 “臣……臣费尽口舌,那杨重贵只是不松口,尽说些受刘氏大恩,只能忠君效死的话,臣一时也没有更多的理由反驳他。因他们急着赶赴太原,臣急着赶赴忻口,臣便留了信物给他们,让他们到了太原城下,若改变心意,可持信物直接求见陛下。……臣没有使劲拦着他们他们,是因为臣想着,陛下曾说过,要召府州折德扆和麟州杨弘信前来助攻晋阳……” “嗯,知道了,你想让他们的父亲招降他们。”君贵沉吟道,“可是他们并没有到太原来。我问过诸将,没有哪方面的军队与他们遭遇过。……抱一,你觉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陛下的意思是?” 君贵摇摇头:“我只是一种感觉。今日我让折德扆招降他女儿,他言辞间也有些躲躲闪闪的。” “许是他女儿已经嫁了,他这个当爹的管不了女婿家的事?”张永德笑了一下。 “……且不去管他了。我问你,你既然遭遇到他们,可曾考校过他们的武艺?”“臣让手下最勇悍的军将去单挑过杨重贵。”“怎么样,传闻可值得一信么?”“臣以为传闻不假。那杨重贵果然好生骁勇,足可以一当百。连同他娘子折赛花,据说也不知会什么养军奇术,神秘得很。符卫王后来跟臣说,这两人在忻州城下还摆过战阵呢,变幻莫测的,一时半会儿根本看不透。……总之,依臣看来,这小两口都是军中少见的人物。” “哦?”君贵的眼睛中有了兴奋之色,“这样的人物,不正是国朝急需的俊才么?哼,刘崇也配用他们?我早晚得想个法子,让他们为我所用才好……” 张永德笑道:“陛下爱才心切,求贤若渴,我若是那个贤才,可不知会感激成什么样子。” 君贵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驸马爷还嫌我待你不够好么?要不要回去找四姐儿来评评理?” “不敢不敢!”张永德忙讨饶,“有四姐儿一人旦夕管束着,就已经够臣受的了,哪里还敢有劳陛下兄妹联手来教训臣?” 君贵的心情终于从连日阴郁中稍微提亮,不由笑道:“呵,现在也就是你小子,还能这么跟我说话了!” 是日,皇帝郭荣幸水神山,登临凭吊古迹,又向庙中供奉的一尊水神共工石像亲致祭仪。礼毕而退。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88. 亲祭嵩陵(2) 显德元年六月初三,乙巳日,皇帝车驾南回至潞州。原地整备,等待后军。 继位后出去兜了一大圈,现在要返回京师了。返京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目的地要去,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到京师以西二百里的新郑县,祭拜父亲的嵩陵。 他的心重新变得沉痛。他其实没脸去见父亲。 六月十日,符彦卿率领的忻口军南撤赶到,全军备集。皇帝训辞勉励。 六月十一日,皇帝车驾从潞州出发南下。随征诸节度率部各归本藩。赏赐甚厚。 六月二十三日,皇帝车驾抵达新郑县。沐浴斋戒。 六月二十四,丙寅日。晴。 大周新君郭荣身着祭服,乘车从行宫出发,亲往嵩陵祭奠太祖皇帝。 在神道的入口处,他下了车,改为步行。众臣随行,禁军浩大拱卫。 嵩陵就在正前方远处,静静地等待着他,盼望着他,俯视着他。 陵就是山。父亲于他,无论生前身后,都是泰山一般的存在。 作为人子,父亲入陵时他远行在外,他的心里是有亏欠的。可是他告诉自己,他是为了父亲留下的江山社稷在以命相搏,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体谅他、鼓励他,乃至赞赏他。他甚至想过,他要拿下晋阳城,作为亲祭嵩陵的献礼。 父亲登仙了,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他试图为山,为泰山,他还向朝臣们夸过口,要像泰山压卵一般地干掉刘崇。 可是,他没有成功。他的第一场亲征,被清晰地分成了两个部分。虽然他的臣民们现在都只愿意提其中的第一个部分-高平巴公原,虽然随征军将和臣僚势必会将他的亲征描绘成一场伟大的胜利,但是他知道,在后一个部分,他输了。 如果说高平之战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胜利,那么晋阳攻伐战,就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失败。堆积了那么多的尸骨、耗费了那么多的人财物力,最终却止步于晋阳城下,寸功未建。经历了那么大的周折才到手的河东八州,却因本军后继乏力而难以葆有,无奈全部迅速放弃,最终又还给了刘崇。他输了,输在天不时,输在地不利,输在人不和,输在筹备不足,输在盲目自信,输在莽不知敌,输在很多地方……如果要检讨的话,三天三夜也检讨不完。 巨大的成果终究变为无果,往极致了说,一切都枉费了。 如果爹还在,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爹会约束着他的冲动,让他见好就收,让胜利在即将抵达巅峰时戛然而止,让高平之战的影响力和效果最大化。 可是,爹已经不在了…… 自责与怀念的泪水在他的脸上纵横恣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路走过去的。他只知道,连神道两侧松柏枝上的宿鸟,都被他的哭声惊起,在苍茫的天空中扑棱棱划过几道灰色的痕迹。 案几高陈,香烟袅袅,火烛熊熊。无数巴掌大的纸钱在空中旋磨翻飞,如同陵所的一场晴雪,如同与父亲的归魂相遇相接……他亲拈香烛,祭酒跪拜已毕,伏拜在地,涕泗横流,哀恸难以自持。 他不委屈,是他自己的错。太宗十八举义兵……三十有五致太平。自己太想成为唐太宗那样伟大的人,太渴望建立功业了。爹生前再三谆谆告诫过他,无论是面临巨大的诱惑,还是面临巨大的压力,都要学会忍耐,要谋定而后动,要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仗可以打,但是在打仗之前要准备好一切:人,钱,粮草,以及对未来的通盘筹划……。他听进去了,记住了,却忘得那么快。尤其在面临重大决断之机,他将爹的金玉良言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活该雄心勃勃而来,铩羽垂头而归。他其实是输给了自己。 “……勿浑浑而浊,勿察察而明。……大哥儿,爹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他愧对父亲的期望,他根本就没有脸面来见父亲。他痛哭失声。 陛下。陛下。陛下。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有人在搀扶他。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了彤云、仙草等守陵宫人熟悉的身影。 有她们这些故人陪伴着爹,爹应该不会寂寞。 “陛下,请千万节哀。”彤云流泪道,“陛下事奉先帝的孝诚之义,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的在天之灵必定大得安慰,先帝……也必定希望陛下珍重龙体,不要过于悲恸。” 他一阵愣怔。耳中传来群臣的号哭声。 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人在跟他一起怀念着爹。 他险些忘了,爹走了之后,自己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他缓缓地站起身,接过彤云递来的丝绢,缓缓擦拭掉泪水。 在爹面前,该哭的已经哭过了,该忏悔的已经忏悔过了,该说的,也在心里悄悄说给爹听过了……现在他应该听爹的话,回去,做一个好皇帝。 既晌,在亲自主持了杨淑妃的迁祔仪式,并赏赐过守陵宫人、将吏及陵户诸人不同数额的绢帛、宝器之后,大周新君郭荣车驾再度启程,东归京师。 显德元年六月二十八,庚午日。 京师。城西门外。 宫旗招展,凯乐鼓吹,仗卫如仪。 皇后符氏身着盛装,率领皇女皇子、留京文武百官及数百侍从肃立于城门外,亲迎圣驾。连朱雀也身着吉色袍服,站在了距她不远的身后。君怜虽已诏立为后,但因未行典礼,便仍旧谦抑,只着一品内命妇朝服,不肯着皇后礼服。朱雀没有品级,穿内外命妇的朝服都不合适,君怜便答应她仍旧着半副男子装束,只是颜色不可过于素淡。 皇帝仪仗队伍先导而至,旌旗如林。 紧接着是侍卫队伍驰至,斧钺刀戟。 未几,皇帝车驾到来,五色炫目。 皇帝戎装早除,因要接受群臣迎贺,特意如礼身着衮冕以示庄严。 皇后率众人跪礼,颂词陛见。 君贵下了銮舆,赐众人平身,又含笑伸手扶起君怜。 四目相接,身外时光顿如深溪缓流。 片刻,君怜从身侧宫官手捧的桐木盘中擎过一只金酒爵,凝视着君贵,满面抑制不住的欢欣:“有劳陛下为国亲征,恭迎陛下奏凯旋师!” 君贵回视着她,百感交集,一时无语。 出发之际,他的胸怀间满是青年人的万丈豪情;如今在世人眼中奏凯归来,他的心却被一种少年般的柔软情怀突袭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岁时的那个自己,渴望一酬壮志,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可,却在制度与能力的掣肘中一筹莫展,内心焦躁不安、满是冲突。他原以为那个少年早已离他远去,不想今日再见君怜,他才发现,那少年已经恒常驻留在了他的心中。 他对这样的自己有了怜悯。 后世的人们将会发现,终其一生,他始终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葆有了这个少年-葆有了这颗少年心,这副少年意,这枚少年头。 现在,那个奋进不休、获胜又挫败、跌倒又爬起的少年,终于回家了。 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他像是御风而行的纸鸢终于回到放飞者的手中,他像是缆绳松弛的竹筏终于抵靠停泊的沙岸。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回她的怀抱。他想要得到她的安慰,得到她的肯定,得到她的赞赏,甚至,得到她的批评。 他相信她会透过纷繁的表象看懂他的一切,正如他相信他们终将沐浴理想的光芒获得最后的幸福;正如他相信,在幸福降临的妙音中,花长开,月长圆。披花戴月,大家长少年。 默然凝视她片刻,他接过酒爵一饮而尽,温言道:“……有劳圣人亲迎……” 君怜不语,眼中泪光闪烁。 她感受到了他收翼归巢的激动。她的激动不亚于他的激动。 可惜此时难以相拥。 满场文武,上下将士,尽皆静默。 鸟过无影。风过无声。 片刻,君怜转头,再向身后示意。宫官们捧出十数只青铜酒爵。君怜含笑问道:“这些酒,是否赐给从征的诸位大将,请陛下示下。” “好,就依圣人所言。-赐诸将酒!”君贵亦微笑回答。 ------------------ - - - - - - 【君贵主题柔情凯旋】 - 折成杨柳前,还付渠火边。 星淡天应老,竹移梦几圆。 莫教偏,披花戴月,大家长少年。 - (借自本书作者赠友人作《后庭花破子春归》) - - - - - 注: 《五代会要》:显德元年二月(实应为六月),车驾征太原回,亲拜嵩陵,望陵号恸。至陵所,俯伏哀泣,感于左右,再拜讫,祭奠而退。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90. 正位轩宫(2) 五日后。大吉。 皇后册立大典定在今日补行。 头三天,皇帝夫妇已经双双斋戒。头天,沐浴。当然,皇帝的斋戒不是必须的,不过君贵为显重视,执意要相陪,君怜只得由他。 唐开元旧制,以太尉为皇后册礼正使,以司徒为副使。五代制度乱,高官满朝,名实也常不相符,君贵便指定宰臣李榖为册立正使,而以兵部尚书张昭为副使。 因君怜是由原卫国夫人进立为皇后,而非由皇帝纳娶为皇后,在典礼的仪程方面,经太常礼院等有司讨论并上报皇帝批准,便做了相应调整。 旦明。晨光粲然,天清气朗。 浩大的皇后卤簿仪仗队伍,在延福宫外整齐排列。 左右金吾卫、左右卫、左右威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左右领军卫六卫仪仗军士举绛引幡,并带横刀、分执矟弩,各携弓箭、长槊、长刀等黄麾仗兵警跸;内仆令、书令史等骑从,各执短戟、戈锽、五色氅、五色绣幡、孔雀扇、雉尾扇、团雉尾扇、小雉尾扇、朱画团扇、偏扇、方扇、大繖、锦花盖、锦曲盖、锦六柱、香蹬等伞盖铺阵;内班院都知、押班、高品、高班、内品、黄门小底,及内省各司、典、掌宫官及无品女史宫人,各服吉裳,同样各执伞盖,在皇后稍后将会乘坐的重翟车旁,步骑候卫。 尚宫、尚服、尚仪等六尚及其下属内省女官,早入皇后寝殿,奉袆衣首饰(袆,音辉)。袆衣又作翚衣,是皇后受册、助祭、朝会大典时所穿着的礼服。这个翚字,恰好就是君怜的正名。 君怜今日所服的袆衣来自前朝,是一件流传有序的皇后礼服。被先帝郭威奉为太后的前朝汉高祖刘知远李皇后,当年就是穿着这件袆衣受册的。而李太后的袆衣也并非自制,与刘知远的衮冕一样,是来自更早前的皇朝。帝后礼服的清洁与保管,是一项非常专业的工作。 本朝太祖郭威登基时,沿用了刘知远的衮冕大服;君贵继位,又沿用了父亲的践祚礼服;那么相应的,君怜册立,就因袭旧例,不肯别制礼服。君贵倒是在出征之前就提过,是不是让文思院赶制袆衣,被君怜婉拒了。 袆衣严格遵循古制,以庄重的深青为底色,绣十二行翚翟之纹。翚翟即野雉、锦鸡,循旧制为白腹,五色羽毛,翅张尾扬。其余素纱中单、黼领、朱色罗縠褾襈、与裳同色的蔽膝、青衣、革带、大带、裨、纽约、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青袜搭配加金饰的青舄等,其章采尺寸,也遵循唐制。 尚宫、尚服等女官为皇后戴上了缀满二十四株大小花钗的双博鬓凤冠,并在她的额头、太阳穴和两颊贴上了鹅黄的花钿。 崇元殿。吉时。 文武百官着礼服就位。皇帝郭荣服衮冕升御座。 礼乐大兴。其鼓吹、羽葆、铙吹、大小横吹诸曲,并依古礼。 百官参拜皇帝已毕,礼官经请示圣意后,宣布册后大典开始。 礼官宣制,册立卫王符彦卿之长女、原卫国夫人符氏为皇后。正副册礼使李榖、张昭跪拜接制,受命持节展礼。 皇帝郭荣降座,亲自将皇后金册放到执事官所捧檀案中,执事官再辗转交予册立正使李榖,李榖跪接。皇帝郭荣又将皇后符宝金印放到执事官所捧檀案中,执事官辗转交予册立副使张昭,张昭跪接。 正副册礼使拜皇帝已毕,起身,恭退,出殿。一众司仪仗卫前引后随。礼乐奏新曲。 延福宫。 正副册礼使李榖、张昭升阶进入宫门内,向内禀告受制命授皇后册宝事由。礼乐大作。 在尚宫以下宫官并皇后傅姆唐氏的导引下,头戴后冠、身着袆衣的皇后符翚在众人簇拥下缓缓步出,降于殿庭中,面北而立。 李榖与张昭分别持皇后金册、宝玺近前,将册宝郑重交予内班院都知王景通,王景通跪受。随后,王景通捧册宝案进于皇后符翚面前。原本站在皇后身边的尚宫前出,跪取命册,尚服亦前出,跪取宝绶。 尚宫与尚服退回到皇后符翚身左,面东而立。尚宫宣布皇帝有制,尚仪颂赞辞,皇后符翚面北端肃两拜。尚宫宣读册文。尚仪再颂赞。皇后符翚复两拜。 尚宫与尚服将册书与宝绶进授于皇后。皇后符翚接过来,分别交给身旁的宫官司言和司宝。尚仪颂赞辞。 皇后符翚升座,面向南方。一众掌赞承传内官尽皆立于殿庭,向皇后两拜。礼毕,诸应侍卫者尽皆升立于侍位。 尚仪上前,跪奏册礼完毕。皇后符翚微笑颔首。 于是皇后降座,出于延福宫宫门,登上早就守候在宫门外的重翟车。重翟车依然是庄重的深青色底,朱里紫帷,镂锡鞶缨,饰重金,绣八鸾,树翟羽,驾四马,驾士二十四人。重翟车是皇后受册或跟随皇帝祭享宗庙等重大典礼时的专用车。 礼乐大兴。辉煌浩大的皇后卤簿仗卫宛如游龙彩凤,开始以中速从延福宫向崇元殿移动。正副册礼使李榖、张昭及一众礼官前导后随。 未几,重翟车至崇元殿,皇后符翚下车,沿丹陛升阶。前引的正副册礼使先行入殿,向皇帝郭荣禀告皇后册宝授受完毕。皇帝郭荣降座,率群臣含笑亲迎皇后符翚于崇元殿殿门。群臣拜贺。礼乐奏新章。 皇帝亲迎皇后于殿门,这是很重的礼节,即便在前朝,也引发过礼官和朝臣们的诸多讨论。但是皇帝郭荣执意如此,礼官们也就依从。 于是皇帝郭荣携皇后符翚之手,登上早已候在崇元殿外的天子玉辂,去往郊禋前在京城中新建的太庙祭告祖先。百官拜礼送行。有司阜随。玉辂是皇帝在祭祀或纳后时所乘的专用车,也是深青色底,重舆,黄里,饰以青龙白虎,鸾凤鸟兽等文,配以纛旗垂铃、黻文闟戟等物,极尽华美威武、庄严宝重之事。玉辂驾六马,驾士三十二人。 册后祭告宗庙,并不一定需要天子亲自出动,皇后可以单独前去。庙见的日期,也可与册礼之日分开别定。目下这样的仪程,完全是皇帝郭荣的意思。而且,他携皇后同乘玉辂,则帝后出行合以天子的大驾卤簿护卫,这与皇后单独庙见的仪仗,分量又大不相同了。 这一日,皇帝夫妇同赴太庙,向先帝及皇室祖宗汇报了册立皇后的大事。尔后,皇帝夫妇率正副册礼使及一众阜随礼官同回宫城,御崇元殿。皇帝郭荣升御座,皇后符翚端肃四拜,向皇帝行谢恩礼,并呈上谢恩表。皇帝笑纳之。 至此,大周皇朝第二任皇后的册封仪典才算彻底礼成。 - - - - - - - -------------------------------------- 注:书中提过很多次“仗卫如仪”,那么本章就稍稍展示下仗卫如仪是怎样浩大的一件事。当然我是尽量往简略了写的,实际的过程与细节,比书中展示的要繁琐曲折得多。本章节的册后典礼的服饰仪程等,因没有直接史料,参酌唐宋制度及五代文献侧面提及,以情理构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91. 两个预言(1) 坤宁宫。夜。 后殿中那座巧夺天工的太湖石九十九头烛台,在暮色降临前全部破例点上了红烛。殿内灯火通明,魅声恍惚,人影轻曼。 然而这样的喧哗也就是一刹那的事。飞舞的瞌睡虫早早将皇子皇女带入了梦乡,宫廷变得悄然沉寂。 光阴如水,香销烛短,红红的烛泪逐渐堆积在每一头小小的台基上。 劳累了一天的皇帝夫妇,身着简淡常服,怡然相守。 累了,却又不肯睡,两个人携手走出殿门,来到庭苑中。侍从们已经遵命在苑中铺陈了凉榻软垫,陈设了美酒小食。 清风徐来,星移斗转,夜渐渐深了。君贵与君怜对酌良久,却渐渐兴奋。 五年前,在河中府旱亭的花木间,他们曾经第一次互相倾吐心曲,彼时彼情还历历在目。那时候怎么可能想象到,短短五年,他们竟会经历那样的天翻地覆,而一步步走到今天! 上天似乎在奕一盘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他们,都不过是天帝巨掌中的一枚棋子。哪怕是金的,玉的,玛瑙的,琉璃的,仍旧是天帝的棋子,仍旧逃不脱被拨弄的命运。可是,天帝赋予了他们更多的权利、更大的责任。天帝允许他们替祂进行手谈,天帝允许他们奕自己。 夜空中的紫微垣,在穿过宫苑的凉风中微微发出淡红的光芒。紫微垣,是天帝驻跸之所。紫微垣的明暗,对应着人间帝王的兴衰。天帝的棋局或许就是从那里发始的。满天星辰,就是亘古以来祂所布出的、重重叠叠的新局与旧局。 扶头酒醉。话越说越多。 君贵看着君怜,微笑道:“……有个故事,发生在我少年时,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天,我要告诉你……” 君怜点头:“好。” 时间流回二十年前。 汉水。 宽阔的汉水航道上,大小商船往来如凫。虚岁未满十四的少年君贵,钻出其中一艘大型商船的船舱,走向船头。他是跟随邺中大商人颉跌氏去往江陵贩卖茶叶的。 年成不好,家中生计难以维系。父亲常年在军中奔波,能拿回来的俸禄十分有限。杨孃孃带着年幼的三妹鹂姐儿和四妹鹭姐儿,还要照顾已经染病在身的姨祖母韩氏,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十分艰难。君贵身为长子,眼睁睁看着家中窘境日迫,却除了去地里帮帮忙之外别无助益。他为此焦急难安,四处找人问计想办法。正好春茶季节到来,乡邻中有人要去投奔旧识邺中大贾颉跌氏,跟着出门贩茶,赚些脚力银子。君贵听说了这个门路,便好歹求了乡邻,将他一同带去做活。 一开始,杨孃孃坚决不同意君贵出远门。到目前为止,君贵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丈夫离家前郑重地将他托付给了自己。他若跟随别人去江上漂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向丈夫交代?她抹着眼泪道:“荣哥儿,你年纪尚小,在家里帮忙就可以了。出远门太危险,杨孃孃不能让你受那种苦。生计的事,孃孃自会想办法。”君贵坚决地摇头道:“我是长子,一家子的衣食,怎能让孃孃一人操劳?倘若不能帮助家里熬过眼下难关,要我这个儿子又有何用呢?” 杨孃孃没有办法,亲自替君贵整理了行装。到了出门那日,又领着他走了十里路,亲自将他交到颉跌氏的手中,告知了郭威的军职,再三拜托:“我家荣哥儿,人虽然小,最是机灵能干。求大掌柜多多看顾他、庇护他,异日他爹回来知道了,必定也会大大感激的。” 因了杨氏的嘱托,更兼相处后发现了他的种种好处,颉跌氏对君贵颇加青眼,搬货搭板之类的体力活都不用他做,只留他在自己身边写字计数算账。商队中的伙计见掌柜加意照拂他,也就不好意思欺负他。更兼日常相处中发现他谈吐不凡、见识过人,甚至身怀武艺,渐渐便都对他另眼相看,不敢小觑了。 君贵从船舱里钻出来,是想去船头吹吹风。此时船正逆风而行,大多数伙计都在舱内休息,或者蒱博耍子,没人会在船头呆着。可是君贵出了舱,却看见船头正站着一个人。 君贵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此人身着青袍,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油光水亮的荆簪。他所站立的位置非常靠外,看上去很危险,可是他浑不在意,反而将双手有节奏地挥舞比划着,嘴里低声自语,念念有词。 船在瑟瑟江风中破浪而行。两岸山崖峻拔,树木森郁,江中白光璘璘,净影沉璧。不时有游鲤的亮脊与短尾在船头和船侧破水露出,又倏忽消失,它们金黄与火红间杂的炫丽鳞片在船周这片汉水中筛出万千细碎金银,光彩夺目。 君贵想起来,此人是在前一个渡口上来搭船的,上船之后就独自呆在一旁,没怎么跟船上的人说过话。这艘商船大,租船的不止颉跌氏一家,船家还顺便做些散客生意。 君贵站在青袍人身后不远处,默默地观察他。虽然听不清他嘴里在念叨什么,但能感觉到似乎是一些奇怪的咒语。那人的动作也有着特殊的韵律,倒像是在与天地间的某种力量进行着交流一般。他是个修道的人吧。 忽然,那青袍人停止了念叨,转过头来,双眼直直地看着他,面容一变。君贵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打搅了。” 青袍人上下打量着他,面容舒展开:“无妨。”向自己身边一指:“来,小兄弟,你过来,到我这里来。” 君贵满腹疑惑地走上前去。青袍人指着自己附近的船板位置说:“小兄弟,站到这儿来。怕不怕?”君贵道:“不怕。”青袍人颔首:“好。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君贵摇头:“不知道。”青袍人笑了起来:“别说话,你看着江里啊。” 说着,青袍人重新开始了念叨,手也继续大开大合地比划起来。 君贵凝神观察江水。一开始,除了早就见惯的那些翻腾的鲤鱼,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突然,君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江中鱼群的行动并不是随意的,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不仅紧紧地围拢在商船的周围,而且还随着青袍人的指挥而快速地变换队形。它们就像是传说中水龙王的千军万马,倏尔聚拢,倏尔分散,精气十足地充当着水龙王出行的耀目仪仗与威武警卫。 “这……这是……”君贵目瞪口呆。 “这是我的鱼。”青袍人笑道,“春夏之际,我常常驱赶着鱼群,到各处水草丰厚的江河中吃食、游历,将它们养得又肥又大,然后卖个好价钱。” “它们……它们都听你的?!” 青袍人摊开自己的掌心。掌心里有一块奇怪的石头模样的物事,黑白花纹,一条红丝绦穿过它边缘的孔眼,套在了青袍人的中指上。“我是牧鱼人,我用这个牧鱼。”他微笑道,“这叫乾坤眼,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哟。” 船到下个码头,青袍人离船。临走前,君贵拉着他,不舍地问道:“有缘相逢,不敢请问高人尊姓大名?何处才能再见?”青袍人笑道:“道法不二,山人无名。小兄弟若想再见我,到了江陵,坊间打听一个算命的王处士便知。” 多日之后,君贵跟随颉跌氏商队抵达江陵,办好了一应茶货事宜。君贵惦记着青袍人的话,便跟颉跌氏告个小假,说要去坊间寻一个奇人。颉跌氏早知君贵见识不凡,听他此言,不由好奇心大起,便笑道:“寻什么奇人?我跟你一起去开开眼界。” 两人来到江陵闹市中三打听两打听,果然打听出算命的王处士住在高脚巷。颉跌氏掏出几个铜钱,央人领他们前去。 到了高脚巷深处一所住宅前,两人打门良久。一个童子出来开了门,引进到里间。君贵定睛一看,所谓算命的王处士,正是那日船上牧鱼的青袍人。 君贵惊喜道:“先生,果然是你!”王处士淡淡一笑:“小兄弟果然寻来了。”君贵向他介绍了颉跌氏。王处士颔首道:“两位请坐,童儿看茶。” 分宾主落座,略叙了两句后,王处士笑道:“……既然两位来了,我就给两位算个命吧。” 颉跌氏先占。蓍草在筮筒中摇晃,撒出来,布出复杂的图形。经过分草、折算、合卦、变位、推演等一通繁琐的手续,王处士向颉跌氏笑道:“水火既济,金运常亨。客人一路正道求财,慎戒过贪,则必得善果。”颉跌氏大喜,连声称谢不已。因又向王处士道:“先生再替我们这位小哥儿算算,看他将来能做什么,发达不发达?” 王处士便布好了蓍草,让君贵摇动筮筒。只见数十根颀长的蓍草在筮筒中如同活了一般,争相跳跃着,推挤着、扑打着……忽然,一根蓍草从筮筒中跃出,跌到桌面上,笔直而立,卓然不倒。 王处士大惊。颉跌氏和君贵也愕然看着他:“怎么?”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92. 两个预言(2) 王处士起身离了座,沉吟道:“鄙门十几代传下的筮法有示,凡卜筮而蓍草自行跃出者,其人贵不可言……何况,此草竟屹立不倒……” 颉跌氏和君贵面面相觑。 “船上一见,便知哥儿不凡,”王处士蓦然正色道,“难道哥儿将来竟会是天下之主么?!”说罢,他便郑重地跪下来,向着君贵拜了下去。 君贵被他吓了一跳,忙不迭搀起他,笑道:“先生切莫折杀小子了!……先生好意鼓励前程,小子心领就是。……这种大逆不道、招灾惹祸之言,请先生切莫再对任何人提起!” 离了王处士家,颉跌氏心中高兴,拉着君贵去一处酒肆,要了雅间喝酒吃肉,预祝今年茶叶行市好,自己真如王处士所言,回到邺中能赚个盆满钵满。君贵在家虽不敢饮酒,出来跑江湖,却早已被众人催逼着开了戒,当下也不推辞。一个玉树临风郎当少年,相陪着颉跌氏,尽情喝了个爽快。 酒酣心热,口无遮拦。颉跌氏想起了王处士的惊人之语,笑道:“王处士说你将来能做天子……哥儿要是做了天子,可别忘了老伯我呀!”君贵脸喝得红红的,不觉大咧咧笑道:“好,不会忘。……一旦我到了那个地步,老伯想要什么?且说来听听。” 颉跌氏认真地想了一想:“老伯我做买卖三十年了,每每从京洛路过,看见那些税官坐而获利,一日所入,抵得过我们商贾数月的数额,私心羡慕不已。哥儿倘若做了天子,派我去主管京洛税院,老伯我就了无遗憾了。” 君贵哈哈笑起来:“好,就依老伯所言。可是……老伯的愿望,怎么这么卑小啊!……” 算命者的话不可全部当真,这是古今世人的共识。于是,拣合心意的听一听,权当是句吉祥话,也成了古今世人的共识。只是,当年王处士关于君贵前程的那句吉祥话说得也太过火了,无论是颉跌氏还是君贵,事后都没敢再对人提起。 时移世易。群雄争胜。朝代频迭。 也许,当年那句看似戏言的预言,却在少年君贵的心中指出了一个前进的方向,埋下了一颗改变命运的种子。也许,当他渐渐长大,当他在军中百炼成钢,当他对自己的胸襟与意志有了清晰的认识,当他对自己的智识和力量渐渐充满信心,“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就被早年的那句狂言催生出来了。 时光一晃二十年。 王处士家那支屹立不倒的颀长蓍草,化成了君怜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高大青年,大周皇朝的第二代皇帝。 夜风微凉,心旌摇动。星空如洗,神思迷醉。 听完了君贵的故事,君怜久久不语。 君贵拉过她的手,笑道:“你在想什么?” 君怜沉吟道:“……当年哥哥在船上问这位王处士的姓名时,他是怎么回答的,‘道法不二,山人无名’,是么?” 君贵点头:“是。” “他长得是何样貌?” “……他么,比较瘦,比较高,眼睛长长的,神情清奇……哦对了,似乎左边脸颊那里,还有花生大小的一个红记。” “……果然……。” “……怎么了?” “哥哥,说不定,这位王处士,我也是见过的呢。” “你也见过?!” 君怜微笑道:“其实,我也有一个故事,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今日,我也要告诉哥哥。” 君贵颔首。 时间倒回六年以前。 河中府。节度使李守贞宅邸。客堂。 河中城近日来了一位会相面算命的魏道长,据说尤其擅长给女眷相面。坊间女客但凡找他算过的,无不交口称赞其神机。有好事者故意拿些真真假假的事情掺杂到一起去请教,也被他一一说破。于是这位魏道长三五日内便名噪河中城,直至惊动了河中府的最高军政长官李守贞。 李守贞其时正在筹划大事,本自迷信重重,心中常存各种疑惑。听说有这么个奇士,便命人将他请到了家宅中。他怕这道长真有本事,将自己的野心看破,并不请他为自己父子相面,只命家中一众妻妾、子媳侄媳等女眷通通聚到客堂来,让道长都给相一相。 君怜其时是李崇训之妻、李门长媳,自然也遵命来到客堂,静静置身一众女眷之中。 道士属于方外之人,在世人眼中一般不以普通外男看待。因此李门众女眷虽然对被外人审视一事感到别扭,倒也不觉得在礼俗上有什么不妥。 魏道长从一众敛声屏息的女眷身前五尺处缓缓走过,眼光快速扫过她们姹紫嫣红的面容,也不多言,一路只微微颔首。 走到君怜面前时,魏道长停下了脚步,神情大变。他左颊那块小小的红记,甚至隐隐发出一点光来。满堂李氏族人,从李守贞、李崇训到诸女眷,全都齐刷刷看着他。 魏道长独向君怜一人深深打个稽首,曼声道:“无量寿福!道法不二,山人无名。贫道魏不二,又号魏无名,恭敬见过娘子。”君怜不明所以,忙敛衽还以一福:“不敢当。道长广法仙寿!” 魏道长微笑颔首,缓缓退回李守贞身边。 李守贞满面疑惑:“道长,这是……?”魏道长低声道:“国公,此女贵不可言,将来会是天下之母!”他的声音虽然低,因离得不远,却清清楚楚传到了君怜耳中。 李守贞闻言,大喜过望。他们父子原本正在谋划夺取天下,有了魏道长这句话,李守贞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私下对儿子李崇训说道:“我的儿媳妇将来尚且会是天下之母,那我还犹疑什么呢?!” 于是,李氏父子反志益坚。 光阴荏苒。年矢无情。 当年狂妄无边的几颗野心,早已化作了河中子城内可怖的一堆焦炭,最终灰飞烟灭。然而神秘算命者的预言,却全都一一兑现了。 君贵听完君怜的故事,默然片刻,方笑道:“原来冥冥之中,造化早有安排。……今日你立后礼成,咱们也算是敬遵天意了。” 君怜道:“可是……我不知怎的,却总有些惶恐忐忑,只怕自己德行不够,辜负了上天的垂青。” 君贵注视着她,眼中尽是温柔与鼓励:“光焰巍巍,雍容慈悲。含笑垂目,为天下母。……你的德行不够坐到这个位置上,谁的德行还够?何况,今日局面虽曰天命,明日成就却尚需人为。只要你我尽了全力,又何须惶恐?……你还记不记得,在河中府咱俩订约的时候说过,从此只管向前,无论成败、不许回头?” 君怜目光闪烁,默默点头。 “好!”君贵笑道,“……那么,后来咱们一起登临铜雀台的情形,你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 “那时,你心里都想了些什么?” “我?我只想到了曹子建《铜雀台赋》里的几句话。” “哪几句话?”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君贵拊掌道:“那可巧极了!” 君怜奇道:“什么巧极了?” “因为当时我心中所想的,也是《铜雀台赋》的几句话。-不过,是另外几句话。” “哪几句话?”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他热烈地看着她:“君怜,所谓天降大任,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吧。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像唐太宗那样的好皇帝!你呢,就做一个像长孙皇后那样的好皇后吧!担子再重,咱俩一起扛,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君怜点点头,满目晶莹,静静依偎向他。 既然祂选择了由他们来承担使命,那么,毫不退缩、勇敢向前,就是对祂的信任的最好回报了。 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天帝,从深空中伸出了无形的双手,化作柔和的夜风拥抱着他们的身体,挹掬着他们奔涌热情的血,抚摸着他们年轻上进的心。 神思优容兮,天地清明。 - - - - - - - - ------------------------- 《五代史补》:世宗在民间,尝与邺中大商颉跌氏,忘其名,往江陵贩卖茶货。至江陵,见有卜者王处士,其术如神,世宗因颉跌氏同往问焉。方布卦,忽有一蓍跃出,卓然而立,卜者大惊曰:“吾家筮法十余世矣,常记曾祖以来遗言,凡卜筮而蓍自跃而出者,其人贵不可言,况又卓立不倒,得非为天下之主乎!”遽起再拜。世宗虽佯为诘责,而私心甚喜。于逆旅中夜置酒,与颉跌氏半酣,戏曰:“王处士以我当为天子,若一旦到此,足下要何官,请言之。”颉跌氏曰:“某三十年作估来,未有不由京洛者,每见税官坐而获利,一日所入,可以敌商贾数月,私心羡之。若大官为天子,某愿得京洛税院足矣。”世宗笑曰:“何望之卑耶!”及承郭氏之后践祚,颉跌犹在,召见,竟如初言以与之。 《五代史补》:世宗皇后符氏,即魏王彦卿之女。时有相工视之大惊,密告魏王曰:“此女贵不可言。”李守贞素有异志,因与子崇训娶之,礼毕,守贞甚有喜色。 (所以我说《五代史补》当小说来读就可以了,人家连角色的心理活动都知道,呵呵哒……) - - 内谁,推动历史发展的幕后黑手,接住,不谢。:p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94. 归牧中壶(2) 一时殿中静寂无声,君贵与廷献在御案前各自忙乎。刘奉武过来替官家换了茶,远山和秋池嘱咐了宫人好生执扇,又添了瑞脑香,也各自退去做事。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外面一迭声唱礼。君贵稍微抬眼。远山快步进来一福,轻声禀告道:“官家,圣人来了。”君贵欣然道:“快请。” 未几,只见君怜在众侍从簇拥下款步入内,来到御案前一福,含笑道:“臣妾见过官家。”众侍从也纷纷拜礼如仪。 君贵笑道:“天儿这么热,圣人怎么倒自己过来了?”君怜道:“听闻官家散了朝不得闲,我来看看官家。”君贵站起身:“你来得正好,我看了半日公文正头疼呢,你快来帮我看看。”君怜笑道:“好。” 君贵拉她在御案前同坐,指着满桌子的公文说道:“这些全是今日新送入内的奏表,这堆我已经看过了,那边的是还没看过的,你都替我看了才好呢。”君怜一笑。 君怜早瞧见廷献在桌案旁肃立示礼,便向他问道:“廷献,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因在御前祗应,这种情境下廷献事先并不需要特别向君怜见礼。此时听了君怜动问,廷献忙揖道:“回殿下的话,臣在标书。”“……标书?”“就是替陛下将书中的某些内容标识出来。”“哦,好,”君怜顿了一下,微笑鼓励道,“……那你做吧。”“是。” 君怜拿起奏表来看。今日奏表的数量其实不算很多,枢密院已经给分了类:有各藩镇汇报夏税征收情况的,有州郡汇报当地旱涝灾情的,有藩主告老请求致仕返乡的,有刚去世的中央某大员家眷上表报哀的,有监察御史弹劾官员的,有地方官吏互相告状的,不一而足。 君贵将奏表交托给君怜,自己仍旧转头思考军政革新的事,又拿了廷献标好的书来看。 殿中又是一阵安静,只有宫人执扇扇出的风声,嘶嘶如水。庭院中古树上传来阵阵悠长的蝉鸣,让此间的人们偶尔察觉到光阴的流逝。 经君怜提醒,目下枢密院在呈交所有奏表时,都会附上自己的处置建议,不像在君贵继位初期那样不敢表达意见了。君贵是个凡是喜欢亲力亲为的人,天分既高,为政又勤,所以一开始并不认为自己直接下达命令或者给出处置意见有什么不妥。君怜委婉地劝了几次:君臣还是要各司其职,皇帝在很多问题上,应该学会隐藏自己的聪明,学会装聋作哑。君贵知道她说得在理,加上自己出门征战三月,国事被枢密院等中枢机构料理得也不错,才渐渐有意识地去遏制自己凡事大包大揽的心性。 未几,君怜看完了所有奏表,分门别类放做两堆。君贵转头看着她:“怎么样?”君怜道:“我以为,大多数的奏表,照着枢密院的意思处置即可。需要官家拿主意的,就这么三件事比较要紧。”君贵点头:“嗯。哪三件事?”君怜道:“头一件,是今夏遭受水灾的十几个州县夏税的减免事宜;第二件,是黄河大堤的补修事宜;第三件,是致仕勋旧如相州王进、同州孙方简等的优抚事宜。” 君贵道:“这么多奏表,就这三件需要我亲自定夺?” 君怜郑重点头:“嗯。别的事,枢密院的建议就很好。但免税与修堤,事关民生大计,老百姓这一年剩下的日子过得如何,都与这两件事密切相关。目下枢密院提出的处置方法,不过是常例。我看今岁情形与去年大不相同,官家还是派使臣去当地查访一番再做定夺为是。……至于致仕勋旧的优抚,看似有旧章可循,我倒以为,当此之时,不妨加重赏赉。毕竟,只有将他们安顿好,才堪为他人示范,也才有可能顺利进行下面的那些事……” 君贵目光闪烁:“你是说……” 君怜看着他,缓缓点头。 他们的默契是整军。整顿禁军如同驾驶大船经过险滩,稍不留意,累朝勋旧们就可能变作险滩激流下隐藏的大石头。多花些钱财将他们安然搬走,让他们优哉游哉地颐养天年,为年轻敢为的新一代腾出位置来,是整军迈向成功的关键一步。 君贵颔首道:“知道了,少时我就下旨安排。”忽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这几日一直在忙宫闱内政,怎么样了?” 君怜微笑道:“大致有了眉目,待晚间再与官家细说吧。目下,官家且忙朝政大事要紧。” 君贵笑道:“好。你也别累着。-对了,我想着,过几日待天凉快些,咱们去南庄狩猎,好不好?”南庄,是母亲早年曾经跟随后唐庄宗狩猎的地方,也是父亲登基后曾经游猎的地方。纵然难以见到父母游兴的遗迹,也足以让他寄托对他们的思慕与追怀了。 “好啊!”君怜欢欣道,“自打入了宫,我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不光是我,观音、训哥儿、朱雀他们,想必也都闷坏了,巴不得出去透口气呢。” 皇帝夫妇又叙了几句话,君怜告辞。 殿中皇帝众侍从依礼拜送。君怜回身瞥一眼廷献,欲言又止。 君贵察觉了君怜的逡留之意,问道:“怎么?”君怜笑道:“没什么。天气酷热,官家千万记得进用消暑汤。还有,建州北苑的团茶,上次我特意挑了两饼最好的放在这边,又嘱了远山她们好生候意,就怕官家忙得顾不上用。廷献素常点得一手好茶,官家不妨尝尝他的手艺。” 君贵笑道:“好,知道了。” 君怜走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君贵将君怜摘出的三本奏表拿过来细看。看到王进和孙方简致仕的事,想要向廷献取《贞观政要》来翻。一错眼,却瞥见廷献正停了手里的活计,呆呆看着殿门的方向,神情颇有些恍惚。 “书?”君贵道。 廷献……没有听见。 君贵默然。略一沉吟,自己取了书拿在手中,慢条斯理地翻看。廷献吓了一跳,登时回过神来,偷偷看一眼官家脸色无异,忙埋首继续标书。 秋池过来进消暑汤,君贵摇摇手。廷献见状,忙道:“臣给官家点盏茶来用吧?” 君贵不置可否,看他一眼,忽然道:“廷献,你此番随朕出征,表现不错,朕和圣人都很满意。现下朕给你一个机会来选:你是愿意在朕跟前事奉,还是回到圣人那里去?选吧。” 廷献的额角登时渗出了冷汗。 皇宫如同丛林,廷献保持着丛林动物本能的警觉。来自皇帝的突兀试探让他心惊肉跳,他感到了恐惧,不由汗湿层衫。 他忙跪了下来,强笑道:“陛下,臣……臣的一应行止但凭陛下调遣,臣岂敢自专?” 君贵沉默片刻,鼻子里笑了一声,点头道:“嗯,你这么回答,朕就明白了。”他顿了一顿,迅速做出了取舍,“……那好,今日你就回到圣人那里去吧。” 廷献惊愕道:“陛下?” “……就说朕说的,朕不能为了自己方便,就将她最好用的人据为己有。”君贵保持着平静,甚至鼓励地笑了一下,“朕没别的话了,你这就去吧。” 廷献忽然如释重负。 所有的迟疑都不必再迟疑了,所有的挣扎都不必再挣扎了。皇帝给了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自己那样回答,就等于做出了选择。 皇帝是个明察秋毫的人。 “微臣谢过陛下的恩典。”廷献毫不犹豫地叩首道,“曾经阜随陛下于疆场,微臣三生有幸;倘能再次效命陛下于危时,微臣万死不辞。” “嗯。”君贵不动声色。廷献此时再表忠心,只不过是一种找补,或者说一个台阶,两人心里都已雪亮。“朕没有什么要赏你的,回到圣人那里,圣人自会赏你。”他语意平平。 廷献如此干脆地谢恩领旨,让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晋阳回来后,他还没来得及打赏从征的内职。原本在这几日就要颁赏的,但他现在决定不赏他。不是廷献不够格领赏,而是要借此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该赏而不赏,就说明了一切。 终究是君怜的颜面,他才会如此宽容。 “微臣忝随御驾,寸功未建,不死已是天恩,岂敢求赏?”廷献毕恭毕敬道。君臣间暗藏玄机的对话已经渐渐逼近核心,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务求有惊无险,安然过关。 “知道就好。”君贵不愿再纠缠此事,挥手道,“去吧,小心伺候圣人。” “是。微臣告退。”廷献松了口气,郑重地向皇帝磕了三个头,方起身退步,慢慢离去。 君贵拿过一卷《贞观政要》,翻过廷献刚刚标出的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侍立在殿内一侧的刘奉武,也悄悄松了口气。陈廷献是刘奉武在御前晋身的最大竞争对手,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如此干脆利落地退让开。 - - - - - - - ----------------- 注:中壶者,皇后代称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95. 彤管有炜(1) 坤宁宫。阔大的宫苑中拥红拢翠,一派季夏与孟秋交接期的繁华。 合欢树花期早过,高大的树冠栉叶繁茂,在庭苑西角撑起一把大伞。树影投到庭苑的小池中,一群金红鲤鱼从池中太湖石石根处游弋过来,扎在树影下躲清凉。又倏尔惊散,远遁莲底。 池上有小木桥。桥下,左边右边,远处近处,几朵水莲花恬静照影。莲香清淡如谜。 靠近正殿几株石榴树。石榴果累累结在枝头,个中有熟极而裂的,露出整齐的红籽。石榴多子,隐喻生养,自古是内闱爱物。仍有几颗晚熟的青涩石榴果留在仓促光阴里,将醒未醒,被骄阳一照,又打起了瞌睡。 沿廊几丛芭蕉,浓荫如盖。蕉叶舒展,宛若聚拢的柄柄长扇。这是夏神欲行不行之际的羽旄仪仗。 浓荫外,廊道中,画檐下,宫官内侍人影绰绰,却悄不闻声,只有蝉鸣如笛哨。蝉鸣就是坤宁殿的丝竹之音了。 依古礼,父母过世应服丧三年,期间不能举乐。虽说近世丧期多取便缩短,更兼嗣君因身负社稷重任,又实行以日代月制计算服丧期,愈发不能完尽古礼,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禁乐,则是必须的。身为天子,更须在此孝义大节上垂范天下。因此,即便荒嬉如前朝隐帝刘承祐,在父亲后汉高祖刘知远过世后,于公开场合中也禁了两年的音乐。 没有丝竹之声并不影响君怜的生活品质,观音和训哥的笑闹声已足够充实她的清赏。此时,君怜正在坤宁殿正殿中接见礼仪宫官。观音和训哥则由各自的乳母侍从带领着,在离她不远处玩耍,咯咯的笑声不时传到她的耳中,让她会心而笑。观音和训哥都不是爱哭的孩子,这真让人省心。 采儿两边照顾着,一时看看圣人有没有什么需要,一时又去瞧瞧皇子皇女那边是个什么情形,以备随时回答圣人的询问。采儿其时将近二十五岁,倘若在民间,早该配了丈夫,儿女绕膝了。可是这些年君怜的生活大起大落,采儿跟随着君怜辗转迁移,心既不得空闲,又有繁杂的家事萦身,只能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暂抛脑后。如今进了宫,婚配的希望愈发渺茫,索性断了念头,心里反倒安定了。从君怜这方面来说,采儿为人颇识大体,干活又灵巧利索,自己是离不了她辅佐的。便是将她配人,也必定要在身边择选。既然一时没有合适的,那就不着急,且放一放再论。 尚仪遂宁郡夫人刘氏率属下司籍、司赞女官,正在向皇后汇报宫规整改计划。刘氏原是前太后宫知客,不久前被君怜任命为现职,接替因病过世的老尚仪,掌后宫礼仪、起居诸事。 这是她们关于宫规改革的第三次汇报了。 君怜有感于累朝宫规迭设,条款太多,彼此又颇多冲突,常常让内人们无所适从,便决意将其中的繁文缛节去掉,务求简明扼要,让所有宫人内侍都能记得清晰、行得准确。 君怜照例赐了刘尚仪座,自己一面拿了她们新报上的宫规条制册子翻看,一面听刘尚仪汇报这一版与上一版的改动在何处。 应该没有问题了。一次次改动下来,大处的原则、小处的细节都已经照顾均衡。过细的地方并不需要去规定什么,人的言行进止已经被框定在了覆盖面足够广泛的大原则里,这就可以了。君怜并不要求宫规面面俱到,能够约束十之八九,就是了不得的进步。剩下的一两成,是她为人的弱点留出的余地。 “我看可以了。”君怜合上册子,向刘尚仪微笑道,“你即刻找人抄录若干份,分发到内省六尚和内班院各班去,着他们立刻组织讲习。十日之后,我要着人抽查考校。誊录的人手倘若不够,我让林尚宫将她手下司记典记和司簿典簿等宫人借给你。内班院也有不少笔墨好手,可一并差王都知借调给你。” 刘尚仪忙起身应答道:“多谢殿下费心。臣妾手下四司配员原本不齐,正担心不能尽快完成誊抄呢。殿下如此安排,臣妾就可以督促他们快录、多录,以便尽快分发各处讲习背诵了。” “好。少时我会遣人去向林尚宫和王都知传旨,你着人交接即可。……你还有什么事么?” “臣妾尚有一事,想要请示殿下。”刘尚仪恭谨道。 这当儿,采儿轻轻走近君怜身侧,福了一福,低声道:“启禀圣人,廷献在殿外求见。” 君怜一愣。略一沉吟,方道:“宣他进来。” 未几,廷献入内,趋至君怜近前,如礼下拜:“臣陈廷献,见过皇后殿下。” “平身,”君怜不动声色道,“……廷献,陛下有事么?”“回殿下的话,没有。”“你有急事么?”“没有。”“好。你且在旁边等着。”“是。” 廷献早瞧见观音在不远处玩耍,怕她看见自己要过来,忙悄悄退到一众侍从身后。正巧东方氏转头往这边看,似乎打算让他过去讨皇女欢喜,他便悄悄向她摆了摆手。 这里君怜转向刘尚仪,接续上刚才的话题,温言道:“你还要禀什么事,说吧。” “是。启禀殿下:臣妾所辖司赞之下,唐制原有彤史女官之职,专掌司赞所领职事的文书记录。但近代此职多空悬不置。臣妾想请殿下的示下,是不是仍旧恢复此彤史之设?” “彤史?是彤管的彤么?” “是。《诗经》有‘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之句,《毛传》就此生发说,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事无大小,记以成法。后来便相沿成习,以彤史女官记录后宫重要事宜。” 君怜沉吟道:“你是说,司赞与其他二十三司不同,在诸女史之外,还另设彤史一职?” 刘尚仪答:“是。因司赞掌礼仪班序、设版赞拜,关乎宫闱大体、内廷秩序,因此特设彤史记录其所领之事,以备检验与查询。” “唐制彤史几人?”“回殿下,两人。”“好。你且去物色,有了合适人选,带来我检阅。若得用,即可恢复此职。”“是。”“还有事么?”“回殿下,没有了。”“那你退下吧。”于是刘尚仪率司籍、司赞等宫官如礼拜辞:“臣妾等告退,殿下万福。”尔后慢慢退出。 。 采儿奉上新茶。君怜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将视线转向默然侍立一侧的廷献。廷献忙过来一揖。君怜问道:“……廷献,是陛下遣你来的么?” 适才廷献从滋德殿拜辞皇帝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走向坤宁宫。本来帝后的两处正居距离并不远,他却特意绕道后苑,到御池边慢慢走了一圈。他思虑重重,忐忑了半日,这才鼓起勇气回到坤宁宫来。 听了君怜的问话,廷献忙恭敬答道:“是。” “嗯。遣你来做什么?” “……陛下让臣回来事奉殿下。” 君怜目光一闪。她顿了顿,向身侧的采儿略一示意。采儿会意,忙招呼众侍从簇拥着皇子皇女退出。殿门关闭,室内只剩了他们两人。 君怜默然良久,方缓缓道:“说吧,怎么回事?……你对陛下说了什么?” “臣什么都没说。”廷献平静道,“殿下离了滋德殿后,陛下忽然让臣选,是要留在御前,还是回到圣人身边……” 君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所以……你选了回到我这里?” “不是。臣只说,一切但凭陛下做主,不敢自专。” “……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陛下就让臣回来了。” “原话?” “陛下说……不能为了自己方便,就将圣人得用的人据为己有。” “还有么?” “还有……还有……”廷献略一斟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陛下说,他不赏臣了,对臣的处置由圣人决定。” 君怜默然。 她感受到了君贵心中隐隐的恼怒,而廷献为了她不惜得罪皇帝的勇气更让她惊讶。左右相顾,她有了隐隐的不安。 良久,她开了口:“知道了。……那么,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廷献抬眼看着君怜,平静道:“臣只求圣人千万不要对臣有任何赏赐或加恩。” - - - - - - ----------------- 彤管,香茅草的红色芽心,或者红色菅草,后代指笔杆漆红的毛笔,转指女史记事之笔; “说怿女美”,音义等于“悦怿汝美”,“喜欢你的美丽”。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96. 彤管有炜(2) 翌日,天子诏书与皇后教旨内外并下。 原宫官尚宫林氏等五十余人,依其意愿遣放出宫自便,赏赉各异; 皇帝旧属孙氏(远山)封陈留县君,判尚食之职;章氏(秋池)封武都县君,判尚寝之职; 皇后旧属唐氏封晋昌郡夫人,判皇后宫尚宫之职; 又郑氏(采儿)、周氏(五两)、东方氏(皇女乳母)、刘氏(皇子乳母)等十余人,分别充任司宝、司籍、司闱、司膳、司制、司宾、知客、出使、左右御正等职; 内侍陈廷献、范承璋并为内中高班,分别管勾坤宁宫和紫烟阁内外庶务;随征侍御的内侍自刘奉武以下六人,也各有金帛之赏。 其时,后宫一应为皇家服役的人员,主要分属两大机构:内省和内侍省。 其中负责管理后宫宫人事务的,是内省。内省的女官制度与外朝诸多礼仪制度一样,也多承唐制。但因连年祸乱,朝代承平日短,旧制便有颇多荒废之处。更兼后宫制度不过是皇帝家制,虽说原也有内闱辅政之功能,实施起来却忽松忽紧,与外朝国政的关系并不稳定,所以就由得这宫中历届“家长”-通常是帝后、太后,有时也是权妃-来掌握,其间不乏随心所欲、朝令夕改之例。 在大的格局上,内省实行以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为中心的宫官体制,其下还有无品阶的女史等祗应人。但实施起来,人与职很难一一对应。故此,常有位号空悬无人或编制不满情形,也常有位号在彼而具体职司在此的情形,也常有兼职状况出现-比如这次君怜对旧属们的安置便是如此。 尚宫、尚食、尚寝,都是内省女官“六尚”之一,职品为正五品。唐氏为皇后傅姆,故得封三品郡夫人,判尚宫,为“六尚”之首。远山、秋池因勤谨事奉君贵多年,故得封五品县君,充尚食尚寝,品职相当,在唐氏之下。采儿、五两等以皇后近从,各充二十四司之一,居正七品,在“六尚”之下,而统领本司下辖的诸典掌女史及无品宫人。不过,她们虽然在内省有了固定位号,却并未彻底脱离原先的职守,因此都算是兼职。 而负责管理内廷宦者事务的,是内侍省,又称内班院。 中晚唐时期,内臣一度权力过炽,后梁太祖朱温篡唐后便大力砍削内臣权力。其后各朝,内臣权限虽多有上下反复,但数十年演变下来,内臣机构、职务设置及权势,相比中晚唐时期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因五代以武人为重,内班院的阶职名号中便也带上了武职色彩。 廷献与承璋以皇后亲旧故,从无品黄门直接定级为内中高班,位在诸黄门小底及内品之上,而在诸内中高品之下。内中高品再往上,还有内班院几个老押班,以及都知王景通。像押班、都知这种位号,就是从武职位号中借过来的。 原本,皇帝旋师之初与皇后论及廷献功绩时,曾说过可以将廷献直接定为内中高品,甚至押班。然而经过廷献重返坤宁宫这么一折腾,皇后便刻意将廷献定低一阶,至与承璋平级,取功过相抵、无功无过的意思,以求各方能够相安。 承璋对这一旨意感到十分不解,也替廷献不平,私下对廷献道:“我可真是看不懂,官家和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你差点死在外头了!虽说没立下什么惊天的功劳,总算有大大的苦劳吧?我还以为怎么着也能赏你个高品呢,没想到,到头来,品阶竟跟我这个舒舒服服躲在宫里享清闲的人一样!而且,品阶不副也就罢了,怎么竟连一丁点儿的赏赐都没见着呢?刘奉武他们不是都赏了么?他们不过梳头、捧茶、递帕子、端盘子,论功劳,能有什么功劳?怎么能跟你相比?……依我说,就算不想惹外人议论偏私亲随,官家和圣人也不至于谦抑到这个地步吧……” 廷献警惕地左右看看,一面低声道:“嘘-别说啦。怎么定品阶,官家和圣人自有道理,咱们做内臣的,遵旨就是。再说我也没干成什么事,第一仗就打趴下了,还得劳累别人照顾我,添多少麻烦。你仔细想想,那么多人倒在荒野里官家都没顾上管,偏生遣人四处找我、救我,这是多大的恩典?我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半句话说?” 承璋不甘心地撇撇嘴:“理是这个理没错,可是……”他压低声音道,“你是圣人的人,圣人怎么也不帮你说句话呢?” 廷献一笑:“你以为,要是没有圣人庇佑,我能活着回来么?我在医帐里醒过来时,官家第一句话就说,要是我死了,他没法子向圣人交代……承璋,咱们不过是草芥一般的性命,死不死,活不活,谁会在乎呢?官家肯救我,全是看在圣人的颜面上。” 承璋点点头:“那倒是。-诶,圣人毕竟是离不了你的,刚打完仗,又把你从官家手里要回来了。” 廷献摇头道:“不是圣人要的,是官家打发我回来的。” 承璋惊讶道:“怎么了?” 廷献淡淡道:“我笨手笨脚的,在官家跟前老是犯错,实在难当大用。官家仁慈,也不责骂我,索性把我还回来,依旧受圣人教训。” 承璋深深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了,转而望空发起呆来。 片刻,承璋悠悠叹了口气。 - - - - - - - --------------------- 注:五代内省宫官制度并不完备,书中所示皇后旧属新授的各内职,是上承唐制,下参宋制,并考据五代时实封位号而拟。比如“皇后宫尚宫”这个职务,就是五代时的实际位号,理论上应该就等同于六尚之首的“尚宫”,而不是说皇后宫有个尚宫、太后宫还有个尚宫这种理解。本书保留“皇后宫尚宫”这一说法,是为了增加历史细节上的切肤之感。 又,晋昌是唐氏郡望之一,陈留是孙氏郡望之一,武都是章氏郡望之一,故书中拟为人物封号,以增阅读之乐。实际上,当时诰封时,受封者封号往往并不与其姓氏郡望相关联。 又,书中所示内侍官署及职位,因直接资料甚少,也是参酌五代及宋初的相关记载拟写而成。其具体名号和秩序等级,即便有出入,应该也不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197.射鹿南庄(1) 数日之后。京郊。南庄皇家猎场。 猎场地形丰富多样,山地崎岖,树林茂密,草场开阔,方圆十数里野物出没,杳无人烟。 刚刚下过一场雨,热毒尽退,天气显得分外凉爽。野物们纷纷趁机出窝觅食,正是郊猎的大好时机。 官家郭荣携皇后与皇子皇女一同游幸南庄。陪猎的,有皇妹晋国长公主鹭娘、驸马都尉兼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还有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全家,以及枢密使郑仁诲、判三司李榖、门下侍郎范质、中书侍郎王溥等中枢重臣及其家小。当然,也有朱雀。 郊猎以活动筋骨、锻炼体魄、开阔胸襟为上,因此帝后舍弃了繁琐的卤簿仪仗,只由禁军步骑加少数内侍护卫事奉。除了林远、邓锦等率殿前近侍班直阜随,禁军龙捷左右厢都指挥使韩令坤、赵弘殷,虎捷左右厢都指挥使慕容延钊、赵鼎,以及殿前都虞侯李继勋、赵匡胤等将领,亦各率部从浩大卫跸。皇苑中豢养的数只苍背鹰隼与十数只彪悍猎犬,也由牧兵们牵擎而出,让这郊猎的队伍显得愈发威风凛凛、声势迫人。 君怜命东方氏等保傅带领观音和训哥儿乘舆跟随,自己则与君贵并骑而行。 风吹草低,马蹄过处,零散的水洼镜面上映射出的青天白云次第破碎,又渐渐复现。 皇帝夫妇并肩撒欢跑了一阵子,改为以中速在草场上散步。朱雀身着骑装,策马跟在君怜身后也跑了一段,现下缓辔降速,她便向远处的景物极目张望,面色欣然。一应陪猎官员眷属及内外侍从将他们簇拥在中心,却又不很靠近,给他们留出了闲话体己的空间。 雨过天青,万物皆是新晴之姿,风华美如微醺。君贵见君怜骑在马上衣袂飘扬、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不由笑道:“看来你真是在宫里憋闷坏了,该早些带你出来跑跑才是。” 君怜笑着向身后的朱雀回看一眼,小声道:“嘘,哥哥快别提这事啦。这里头最感憋闷的人,可不是我啊。” 君贵不由也往身后瞥去,含笑小声道:“怎么,朱雀跟你抱怨什么了吗?” “呵,她的心性,哥哥又不是不知道,装在天地这个大笼子里都嫌小,何须再亲口来向我抱怨?”君怜笑道。 “难怪我看她近日总是懒洋洋的,以前那种精气神,可是少见了。”君贵不免叹息道,“其实你们何必等我?我不在京中时,你们自己出来郊猎也是可以的啊。” “朱雀的事,以后我再跟哥哥细说。现下咱们先不提她,省得被她听见。”君怜笑道。 “好好。”君贵笑了起来,“对了,昨日少府监来请旨,说是陶工正在研制一批全新的御瓷,问我想要什么颜色。-现下我来问你,你想要什么颜色?” 君怜好奇心起:“什么颜色都行么?”君贵点头:“那是自然。圣人想要的颜色,他们必定会千方百计做出来的。”君怜不假思索地指指头着已经带上了哭腔,攀着君贵的手就要往他身上爬。君怜忙伸手道:“音儿,来阿孃这里,阿孃抱你。” “音儿也要爹爹抱!音儿也要爹爹抱!”观音不干,蓦然哭闹起来,在东方氏怀中拼命扭动。君怜赶紧由廷献扶助着跳下马,将观音接过来,抱在怀里百般诓哄。君贵与一众从臣也跳下马来,围着君怜母女。 无奈观音实岁尚不到两岁半,哪里讲得通道理?眼见得爹爹明明有两只手,却不肯像以往那样将自己和弟弟一左一右搂在怀中,实在气噎难平,大哭大闹着,执着地将手伸向爹爹的方向,泪水四迸,只是不依。 皇帝夫妇的心被她给哭软了。 见观音死活不退让,君贵只得叹口气,对怀中的儿子柔声道:“咱们训哥儿最是听话,训哥儿去让伯伯抱着骑马看射兔子,好不好?”宗训实岁将近一周岁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重进忙近前伸出双手,君贵小心地将儿子递给他。重进将宗训搂在怀里,对他笑道:“训哥儿来伯伯这里,伯伯的马儿也很快。少时伯伯带训哥儿在草上飞起来,好不好?”宗训已经会说简单的几个字,欣然道:“好。” 君臣上下尽皆松了一口气。这里观音见爹爹腾出了手,忙攀着他的胳膊爬到他怀中。早有乳母上来将观音的鼻涕眼泪擦掉。 君贵左手紧紧兜着观音,右手点着她的小鼻头,笑道:“好了,有爹爹抱着,这下不哭了吧?”观音见爹爹投降,小小的心眼中警戒尽去,登时破涕为笑。 一时众人重新上了马。君贵示意狩猎开始。皇亲与陪猎从臣们一字排开。 司祝念了一小篇祝祷词,表明生灵有序、此消彼长,今日之猎是谨遵上苍生克之意而为,非敢擅启杀端,又祈愿收获丰厚,以昌皇朝之武运。最后,司祝张开双臂祈祷:“四方生物,欲左左去,欲右右往,不用其命,乃入吾网!” 最后这句祷辞,是借用成汤“网开一面”的典故。君王出猎,不能给生民一个天子好杀的印象,所以要祝祷。一则表明自己是在履行天意,二则表明会以天子之仁慈对待四方生物,让它们能跑的跑掉,能躲的躲掉,只有命该如此的,才成为今日收获的猎物。 司祝祷罢,早有许多禁军士卒跑到远处,将藏在草丛、灌木丛、林间的野物轰起来,在长茎短草间突突乱窜。 晋国长公主鹭娘位在君贵之侧,见状笑道:“荣哥哥,看起来今日野物真个好多。可是你抱着观音,要怎么来开这第一箭呢?” 君贵看看怀里的皇女,向妹子笑道:“无妨,就请你嫂子来开箭,也是一样的。”说着便向君怜示意。君怜笑道:“让我来?我臂力不够,从小就没学过。……我让榷娘替我,可不可以?” 君贵不知朱雀习过射艺,奇道:“榷娘会么?”君怜点头:“嗯,她学过一点。”君贵便扭头看向君怜身侧的朱雀,鼓励道:“榷娘,你来替朕开这一箭。” 朱雀不意这事竟落到自己头上,登时老大不乐意。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又不好找借口婉拒,略一顿,只得应承道:“好,我试试看。” 当下廷献与承璋等都上来伺候开箭。承璋赶着用软布将朱雀以前使惯的牙角雕弓擦两擦,小心递给朱雀。廷献从林远手里接过御用的金鈚箭,双手交给朱雀,又低声对她道:“姐儿,虽说马上不稳,屏住呼吸,手就不容易发抖。”朱雀点点头。 既称开箭,自然讲究以有所斩获为上。可是历来帝王郊猎,第一箭就能射中猎物的却少之又少。众人都知道开箭不过取个吉利而已,射得远就已是出彩了,没人指望真的射中什么,所以开箭的压力并不大。 一时众人都将视线集中到宫中这位神秘低调的骑装杜娘子身上,且看她如何出手。君贵与君怜亦含笑相视,旁观不语。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98. 射鹿南庄(2) 众军士又从远处轰起几只活物乱窜,长茎短草迁延倒伏一片。“是麂子!”“是兔子!”“獐子吧?”“好几只呢!”众人小声议论纷纷。 朱雀静静骑在马上,搭上箭、拉满弓,瞄准一处动静,随着它稳稳移动上身,忽一松弦,沉着地一箭射去。 随着弓弦声响,皇苑所豢养的鹰犬尽数由牧兵手中放开,齐向箭落之处扑出。一时猎场苍翼翱翔,黑尨狂吠,天上地下热闹非凡。两支禁军小队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马卒纵骑,布卒健步,亦向远方急速奔去。 君贵向君怜悄声笑道:“朱雀这一箭,射得好远。”君怜微笑点头。 未几,只见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率数骑迅疾驰回,到皇帝跟前带笑揖道:“启禀官家,射中了!射中了!” 君贵大为惊讶,忙问:“娘子射中的是什么?” “回官家,娘子射中了一头黑麂子!” 君贵大喜:“赶紧,把猎物给抬回来!” “已经在抬了。” 未几,众军卒以木杠子吊抬着一头体型偏大的黑麂子回到御前,黑麂子脖子上,正插着适才那支金鈚箭。因是放松的场合,军卒们也不像素日在御前那么谨小慎微,纷纷笑道:“官家,今日好强的运气!”“一箭就倒地了,根本没力气站起来再跑!”“好久没见过这么肥的猎物了!”“这么大的个头,怕不是能喂饱二十条壮汉么!” 君贵和众人皆下了马,围到猎物跟前来看。君贵喜不自胜,笑向君怜和朱雀道:“朕继位后第一次郊猎,居然开箭奏功,这一定是国朝武运大昌之兆!……榷娘,回宫后朕要大大地赏你!”朱雀微笑,只点头回应。陪猎众臣见杜娘子一箭射中这大黑物儿,也深感稀奇,纷纷向官家称贺不已。 君贵一手抱着观音,俯身验视了麂子的伤口,又亲自将那支金鈚箭拔出,查看箭头。只见锋镝仍利,残留的血痕鲜红,显然箭枝是以极快的速度直穿麂子颈脉,致其封颈而亡的。君贵不由对朱雀更添一分惊异,将箭递给她,笑道:“榷娘,目下先将这支御箭赏给你。” 君怜满目欣喜,连连点头。朱雀略感不好意思,接过箭淡淡一笑:“多谢官家。”承璋忙上前从朱雀手中将金鈚箭接过来,擦拭了血迹,小心以软布裹了,放入自己身负的箭囊中。 君贵看向陪猎众臣,笑道:“武运既开,今日诸卿也可大显身手了!凡是射中的,无论猎物大小,朕都有赏!”又向赵匡胤道:“传朕口谕到各禁卫班直,待皇家和王公大臣们收猎,朕会专门留出一炷香工夫给他们试试身手,但有斩获者,均可获得金鈚箭一支为赏。倘若技能出彩,赏格还可再升。”赵匡胤忙应道:“是!”急急领命而去。 君贵又指着黑麂子向林远吩咐道:“少时命人将这首猎的吉物烧烤好了,分给今日随猎的众人,人人有份!”他低头看着怀中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的闺女,温言道:“咱们的小观音和小皇子,虽说牙口还撕不动鹿肉,也是有份的!” 林远笑道:“是!臣让人专门给皇子和皇女做成肉糜吃。” 一时军士们又在远处轰起猎物来,众人再次重新上马备猎。君贵心痒手痒,意欲亲射几箭过瘾,奈何观音死活不肯离身。君贵只得作罢,依序让君怜和鹭娘试射。君怜不忍拂了君贵之意,便勉力掣箭引弓,往草丛中随意发了一箭。鹭娘自小学过射箭,倒是跃跃欲试,但毕竟年轻力弱,一向又疏于演练,数箭射出,毫无斩获。 然后是枢密使郑仁诲、三司使李榖等枢臣发箭。再接下来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殿前军都指挥使张永德试射,两人均有斩获。李重进因抱护着皇子,原是逊谢说不射了的,君贵不欲众人皆乐而独他今日无功,便让君怜暂时将训哥儿抱过来,待他射完再还回去。重进射艺颇佳,一箭便射中一只獐子。永德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射中了一只锦鸡。 再往后,诸枢臣家的子侄孙辈,重进的儿子延福延寿,阜随出猎的韩令坤、李继勋、赵弘殷赵匡胤父子等禁军各部帅,官家贴身近卫林远、邓锦等诸直都虞候,也都得官家赐射,颇有收获。尤其那赵匡胤,连珠三箭射倒一只惊逃的狍子,官家一高兴,顺手便将御箭囊赏给了他。 观音稳稳倚靠在爹爹怀中,直如端坐莲台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热闹。眼见得一派鹰飞狗跳,众人呼喝不已,热烈非凡,便也闹着要射箭。君贵就握了她的小手分执弓羽,往近处草场放了一箭,欢喜得观音咯咯直笑。 君怜见状,连声夸赞观音有出息,又转头向重进笑道:“既如此,就有劳伯伯,也带着训哥儿放一箭。”重进笑道:“是。”便也如法炮制,教皇子宗训射出了人生第一箭。 尔后众陪臣散开,各取其便,纵享奔驰狩猎之乐。 这一日,官家君臣在南庄皇家猎场耍了个痛快。玩耍累了,又在行帐外席地而坐,烤肉行觞。猎中者各得赏赉有差,笑语相连,上下尽欢而归。 禁中。滋德殿。 日暮。晚霞如燃。 皇帝夫妇带着皇子皇女共进晚膳,朱雀也在一旁作陪。 朱雀每日在哪里进餐,全看君怜是否邀约。理论上,朱雀是在自己的紫烟阁中进餐的。但君贵出征期间,君怜只要无事,常会遣人来请她去延福殿一起用食。君贵返朝后,帝后常在一处,君怜关于共餐的邀约就少了一多半。其实君贵早将朱雀视为家中一员,已经习惯了两口子吃饭时有朱雀在旁,可是君怜发觉朱雀总是闷闷不乐,不愿君贵察觉后多心,便刻意减少了朱雀在君贵面前出现的次数。 今日猎场丰收,陪膳的邀约,是君贵本人主动发出的。君贵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朱雀,不意共同生活三年后,竟又发现了她的新本事,惊喜之余,愈发觉得她神秘莫测。 席间,君贵不免细细询问朱雀的射艺是何人所授,日常是如何练习的,今日又是如何操控的云云。朱雀知道廷献已从滋德殿返回坤宁宫,虽从未向君怜主仆问过任何一句,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便不欲直言廷献教授自己射术之事。更兼她嫌君贵问得啰嗦,刨根究底,全不容人隐瞒一般,便淡淡笑道:“有劳官家动问。可是臣妾并没有什么射艺,不过是以前家中师傅教授过一阵子……后来习射,也是断断续续,马虎得很。……今日那一箭究竟是怎么射中猎物的,臣妾自己并不知道。想来是上天保佑官家武运昌盛,借臣妾之手降福而已。……官家倘若再让臣妾射一箭,臣妾可再也不能射中什么了……” 君贵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不甘。他知道实情绝不像朱雀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他检查过伤口和箭头,他能推想出那一箭的速度和力道。正中麂子的颈脉或许是碰巧,箭速和力道却是碰不出巧来的。可是朱雀不愿说,他也毫无办法。朱雀的婉拒冠冕堂皇,他连气都生不出来。 晚膳之后,用了茶,朱雀就告辞返阁了。未几,训哥儿犯困闹觉,君怜便也告辞,要带皇子皇女回坤宁宫去安歇。临走之前,君贵拉着她,笑道:“我这里还要处理些公事。晚间,是你来我这里,还是我过去你那边?” 君怜微笑道:“哥哥想在哪里安歇?我都听你的便是。” 君贵道:“那么我先忙一阵子再说。倘若我过不去,便遣人去召你。” 君怜含笑点头:“好。哥哥别太累着,早些开歇,我还有事要跟哥哥商量呢。”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199. 蟾影嘉香(1) 坤宁宫。坤宁殿后殿。 灯影摇曳。连殿堂也困了。四下静寂。 观音与训哥早已在暖阁中各自睡着。君怜在灯下翻看朱雀给她抄的那本《大方广佛华严经》中的偈语集。廷献来进宁神汤,君怜问:“什么时候了?”廷献去看了铜漏刻度,答道:“回圣人,时过亥初,已是人定之中了。”君怜放下经卷,轻叹道:“这么晚了,官家难道还在忙?”廷献迟疑道:“要不要……去问一声?”君怜摇摇头。 两人正说着,忽闻殿外一阵次第唱礼之声。君怜忙站起身迎出去。只见君贵大步走来,后面跟着刘奉武和一个内品,内品手里捧着一叠奏表。 君怜福了一福,嗔道:“这么晚了,官家怎么还没忙完?”君贵苦笑道:“咱们给臣下放假,带出去玩了一日,可是,没人给咱们放假。今日送入内的奏表出奇的多,回来就看见御案上堆了一大堆。若是不处理完,堆积到明日,岂不是多上加多?” 君怜笑道:“谁规定奏表就得当日处理完了?” 君贵道:“我自己啊。……可是我一面看着奏表,一面又走神想外朝别的事,结果看来看去,总也看不完,还是你来帮我看吧。” 君怜示意刘奉武和那内品将奏表放到自己书案上,又将君贵拉到榻旁坐下,笑道:“好,我帮哥哥看。可是今日太累,咱们都不看了,早些安歇,明日再处置,好不好?” 君贵犹豫了一下,略有些不甘心:“……也行。不过,你不是说还有事商量?” “嗯。那也不用正襟危坐地商量啊,一面歇息一面叙谈,也是一样的。” 一时侍从们分别上前,服侍帝后洗漱已毕,各自换了中衣就榻。 众人退出。殿门紧闭。夜色空明,月光如侵,蟾影迷离。 殿中暗香袭人,纱帐低垂。门口两盏长明灯,在琉璃罩下发出柔和的暖光。 月光与灯光同时映照在榻前不远处的木衣架上。衣架做成了背对背的两个仕女形状,仕女的手臂可以调节高低。手臂上,搭着皇帝夫妇的常服,平展低垂。这仕女衣架是晚唐宫廷旧物,据说是当时的文思院根据开元时期遗存的图画仿制的。 君贵在枕上支颐看着君怜,眼巴巴等她开头。君怜见他认真的模样,不禁笑道:“从滋德殿带过来的一沓奏表没有处理,已成哥哥的一重牵挂了;倘若我想叙的事推到明日再叙,哥哥是不是会一宿都睡不着觉?” 君贵闻言,也不答话,探身乔张作势向她胳肢一番,方恨恨道:“知道我性急,你还逗我?” 君怜笑着躲闪不迭,一面连声讨饶:“……好了好了,臣妾这不是怕累着官家么?” 君贵绷着脸道:“放心,官家累不死。圣人有事待说不说的,才会把官家急死。” “好好,我说就是,哥哥别起急。”君怜忙安抚道,“……今日朱雀开箭开得好,哥哥说了要赏她。我想问问,哥哥打算赏她什么?” 现下朱雀成了君贵很愿意讨论的一个话题。君贵看着君怜,顿了一顿,似笑非笑道:“你这么问,必定是自己有了主意。我且听听看,你有什么好主意?” “是我先问的!我要先听哥哥的主意。” “我正是因为没主意,才说回宫再赏她的。……依我看,朱雀这么古怪,无论赏什么,只怕她都不稀罕。” “说得也是。”君怜笑道,“哥哥知道么,今日在猎场,我可很是提心吊胆了一番。” “啊?这是为何?” “我很怕你当场问她,想要什么赏赐。然后她呢,当场就说,想要出宫去……” 君贵得意地笑了起来:“哈,我差点就那么问了!幸亏我及时醒悟,生生把要出口的话给拉了回来!” 君怜拍了拍心口:“阿弥陀佛,哥哥真是越来越了解朱雀了。” 君贵道:“现下你可以说了吧,你希望我赏她什么-不仅她乐意接受,还能留下来陪你不走?” 君怜沉吟道:“……赏她一个封号怎么样?” “那有何难?圣人的姐妹有封号,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可是,这样她就会惬意了么?” “再给她一个内职,让她有个营生、有点事做,怎么样?” 君贵奇道:“朱雀会想要个差遣将自己羁勒起来?这不大可能吧?”想了想又道,“……你若真想让她有个营生,宫里原有玉虚观,她又慕道,……索性就让她去那里主事,如何?” 君怜连连摇头:“不好。” “为何?” “朱雀的慕道与别人不同,并非为了求仙长寿之类的目的。她慕道,只是因为道中有助她解脱的东西。她的心里不太平,倘若真的入观修行,孤立于人世,只怕会更添烦恼。” 君贵默然。片刻,方问道:“那你想署她一个什么内职?她本以外戚之故为一阁之主,你反倒让她去做宫官,这会不会低了她的身份?” 君怜笑道:“那要看让她做什么了。我想在六尚和内班院之上为她特设一个位置,叫做司宫令。” “司宫令?” “嗯。总掌宫内各格各式,辅佐中宫,裁判法度,戒令纠违,比原先的宫正权力更大,地位更高。” 君贵失笑道:“以朱雀自在无碍的心性,她会想要这样一个专门管束别人的职位?” “那打什么紧?朱雀所求的,不过是自在。倘若让她做了司宫令,名义上,这宫闱中都是她在管别人,除了我没人能管她,她不就自由自在了么?反正她是个素淡无欲的人,绝不会借此权势去做什么出格的事。” “嗯,也有道理。……那么,品级呢?” “唐妈妈是家仆,已经封了正三品。朱雀是主子,那就从二品,哥哥看可以吗?” “她是你的姐妹,猎场又立了首开武运之功,便是品级再定高些也无妨。……封号呢?” “要么……封个郡夫人吧?选个头等的郡名给她?” 君贵摇头道:“我看不妥。唐妈妈封郡夫人,朱雀也封郡夫人?主仆混同一级,你让朱雀的颜面怎么过得去?” “那哥哥的意思呢?” “既是内职,何妨定高一点?封个次国或小国夫人又打什么紧?就像你之前说过的,这不过是天子家事,外人岂敢有什么话说?” 君怜感激道:“小国就可以了!哥哥如此慷慨大度,我先替朱雀谢过哥哥的恩典。” 君贵笑道:“你不必谢我。只怕你费心费力替她讨了封赏,人家却并不稀罕呢。尤其是司宫令这种内职,十有八九,人家根本就不肯接受。” 君怜躺平身子,悠悠叹了口气:“唉,想法子让她接受这个营生,那就是我的事了……” 滋德殿。日禺。 皇帝郭荣与枢臣们坐论枢机。 十数日之间,在调整方镇与中央武职的同时,君贵也对枢臣的职守进行了调整和加恩:以前礼部侍郎边光范为刑部侍郎,权判开封府事,接手自己以前尹京时的工作;以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范质为守司徒兼门下侍郎、平章事、宏文馆大学士;以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判三司李穀为守司徒兼门下侍朗、平章事,监修国史;以中书侍郎、平章事王溥为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以枢密院学士、工部侍郎景范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判三司;枢密使、检校太保、同平章事郑仁诲加兼侍中。 经过这一连串的诏令,现在帝国的中枢人事有了新的布局:代理帝都最高行政长官(权判开封府事)人选落定老臣边光范;三司使由李榖改为景范-景范在皇帝亲征期间辅佐郑仁诲为东京副留守,治饷有功,得到皇帝赏识;监修国史由范质改为李榖,一则李榖上了年纪,多病,担任三司使实在太过操劳,二则监修国史是重任,先帝时代原本是由王峻担任的,王峻倒台,才临时让范质权监,如今转职给李榖,也是礼重老臣之意;宰臣范质由集贤殿大学士转弘文馆大学士,王溥由端明殿大学士转集贤殿大学士,都各进一步,以美其文治。 至于枢密使郑仁诲,他担任东京留守期间兢兢业业、勤于政务,又倾力筹度军需,保障国用无阙,功莫大焉。不过他已经位极人臣,也无职可升,就循历朝故事在太保之外加兼侍中,以示恩宠。 此时在座的,主要就是这几位刚刚获得了加恩的枢臣。枢密副使魏仁浦日前被派赴黄河视察河工,并不在场。 议完了赈灾,议完了修堤,议完了六部的人事更新方案,君贵估摸着今日议题已毕,打算散会,便循例问道:“诸卿还有什么事么?” “陛下,臣尚有一事。”郑仁诲郑重其事地开口道,随即起身离座,从袖中取出一个奏册,双手呈给官家。 君贵接过来,看了几行,惊讶道:“郑枢密筋骨尚健,如何竟要请辞枢职呢?” “唉,”郑仁诲叹了口气,“陛下,臣倘若身子尚可,绝不敢上表言及此事。只是,今岁春末之后,臣不知怎的突然添了头风病,虽经治疗,仍旧不时发作,令臣痛苦不堪,难以视事。……枢密使乃是皇朝第一要职,臣不敢贪恋权位,以病羸之躯窃居此职,贻误朝廷的大事啊……” “卿的病,是叫谁看的?御医院去人了么?”君贵关切道。 “刘孝能、曹保义,都替臣看过了,也服了药……”郑仁诲答道。 “郑枢密,些许疾病,好好服药,安心养着就是,不必心忧,也不必提什么辞位的话。”君贵温言道,“枢密院的事,有同僚们帮着料理,有朕亲自看视着,不会出什么大纰漏。” “陛下……”郑仁诲坚持道,“陛下日理万机,更需要有得力的人替陛下分忧!臣做不到的,自有他人做得到。陛下万不可自己过于操劳!” 君贵看向座中其他人,他们也都默默看着这君臣二人。枢密使之位太重,在大周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此敏感之时,谁也不好胡乱置喙。 “卿的忠心,朕知道了。辞位的奏表,朕不允。”君贵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 - - - - - ------------------------------------------------------- 注:司宫令这个位号,首见于宋真宗朝记载,用以加恩其宫正邵氏,正四品,位在六尚之上,以后沿置。被我借来改改一用。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0. 蟾影嘉香(2) 紫烟阁。书房。日间。 君怜与朱雀一起弄茶。朱雀仍旧玉冠素袍,是半副男儿装扮。君怜知她固执,日常居家的场合,也就不再劝说。 屋内只有她们两个人,连跟随君怜而来的廷献也被打发到外面去了。这是朱雀的主意。 君贵还师之后,君怜变得忙碌,不仅要管理后宫,还需时常帮助君贵处理前朝的军政大事。所以君怜到紫烟阁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很多。朱雀独居寂寞,除了观音也鲜有访客,虽不免盼着君怜来相伴一二,却又不肯主动到中宫去探望。 矜持是容易的,坚守是困难的。日子一天天熬下来,她的心气已渐有干枯之势。好在南郊猎场一天的跑马射箭及时纾解了她的郁闷,一连两三天,她都能够平心静气地读书与抄写,不那么心烦意乱了。 今日难得君怜来访,朱雀一时兴起,便决意亲自侍弄茶事、香事与花事,与君怜一同缓缓消磨掉这后晌的金兰光阴,就如同不太遥远的从前那样。 候水的时候,君怜问朱雀这几日在做什么。朱雀说,在重温《世说新语》。君怜笑道:“重温到哪一节了?”朱雀看她一眼,淡淡道:“任诞。” “任诞?”“嗯,其中阮籍与嫂子告别那一段。” 君怜默然。打小她就知道,“任诞”是《世说新语》里最为朱雀所喜爱的章节,记录的全是魏晋之际名士们放任不羁的言行。朱雀所说的阮籍故事很简单:他嫂子有一次要回娘家去,阮籍专门跟她告别。因《曲礼》有云“叔嫂不通问”,当时的人们知道此事后,全都笑话他。 不过,朱雀的重点根本不在阮籍和他嫂子这档子事,朱雀的重点在于阮籍回答别人嘲笑时的那句话:“礼岂为我辈设也?” 对此,君怜心知肚明。 君怜看着朱雀,掂量着,最终决定不接她的下茬。朱雀自己倒一笑。 茶行过三道,两人放下琉璃杯盏。 朱雀从壁龛旁拿过一只扁扁的银匣子递给君怜。君怜打开来看,是一匣微带粉色的香粉,其香气极淡,非将鼻尖凑过去才闻得到。 “这是什么香?” “是我采集了院中那些嘉州海棠制成的,我管它叫‘嘉香’。” “‘嘉香’,好名字!香气也雅致。”君怜笑道。 “一个春天,满院子的嘉州海棠,我亲自挑取、炼制,总共就得了这么一匣子。你若喜欢,就分走一半吧。” 君怜欢喜道:“好呀。……诶,其实宫苑中别处还有不少嘉州海棠,早知道你在制这种‘嘉香’,就都取了来,又有何妨?” 朱雀鼻子里一笑:“何必制那么多?况且,我也懒怠出门取去。” 君怜见她神色疏慵,知她心绪不畅,便也不再招惹她,默默掂起香匣来嗅。良久,想起一事,随口笑问:“承璋呢?我适才入阁子,似乎没瞧见他。” 朱雀漫不经心道:“他呀?我也不知道。倘若你没瞧见,那就是没在阁子里呗。” “嗯。”君怜不动声色点点头,“……想来是不在了。……朱雀,你还是应该管管承璋的。” “管他干嘛呀?他不是挺好的么?” 君怜耐心道:“宫里人这么多,若都像他这样,去哪儿了连主子也不知道,谁还遵守规矩?我刚刚革新了宫规,正着人教习背诵呢。他是咱们自家带来的人,总得先替我撑住场面吧?” 朱雀闻言,细细打量君怜片刻,叹了口气:“君怜,我知道做圣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倘若累了,你可以随时到我这里来叙叙,或许可以稍有纾解。” 君怜笑道:“既然体谅我辛苦,何不帮帮我、让我松快松快呢?” 朱雀撇嘴道:“我可没看出来我有什么能够帮到你的地方。” 君怜从怀中取出一个海棠文鸟五彩锦囊放在案几上,推到朱雀面前:“你可以帮我的,看看这个。” 朱雀好奇地拿过锦囊,入手沉甸甸颇有些分量。将所装之物取出来看,原来是一枚比巴掌略小、比手指略厚的圭形镶金玉牌,玉牌两侧从肩脊至下端浮雕着一对金雀,牌身正反面中央都镶有镌了字的金版,牌头缀着一把火红的流苏。 朱雀细看牌身金版上的镌文,只见正面是一溜四个秦篆大字:“司宫之令”,下面雕一个圆章“杜”字;翻过来,背面是两行小字:“总掌宫格,统领内事,裁判法度,戒令纠违”,下面又有“大周显德元年敕造”字样。 朱雀放下牙牌,面无表情:“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司宫令,”君怜镇定地微笑道,“这是我和君贵特意为你所设的位置,好和我一起管理内廷。……朱雀,看在我每日辛苦操劳的面上,你就出来帮帮我,好不好?” 朱雀沉下脸道:“君怜,你明明知道我不爱受这拘束。” “知道。我不是拘束你,是让你拘束别人。” “我也不爱拘束别人。” “……你不必管太多事,只是遇到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临时帮个忙就可以。” “君怜,你手下能做这件事的人一大把,何必非要我帮你?” “……你最合适呀。” “我不合适。我不喜欢这些俗务。” “……难道你就乐意成天闷在这阁子里么?” “闷在阁子里也挺好的-至少,比去给你做这个什么司宫令强。” “……你若不乐意管事,不管也行,有这个名分就够了。” 朱雀一愣,不由失笑道:“既然不管事,要这个名分做什么?何必多此一举?” 君怜忍耐地抿起了嘴。朱雀太任性了,全然不体察自己待她的一番苦心。-不,不,朱雀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是自己失策,有些操之过急了。 朱雀看出君怜不悦,却不肯退缩,理直气壮道:“怎么了?你突如其来给我派个我不喜欢的活儿,还不许我拒绝么?” 君怜和婉地解释道:“……我只是不愿意你老闷在阁子里。你看看你现在,都憋闷到懒怠出门、懒怠与旁人说话了!” 朱雀哼了一声:“你想我出去走动,那还不简单?” 君怜起了警惕心,默默瞪着她。 朱雀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不屑地一笑:“……宫里不是有玉虚观么?你跟你家君贵说说,放我到那里去修道如何?你们再召一批女冠入内来,日日与我一同诵经打坐。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与旁人说话了。” 君怜不语,眼眶渐渐湿润。 朱雀明明知道自己素来不赞成她出家修道,却偏偏挑出这个话茬来,难道她是在刻意刺伤自己,以此报复自己将她拖入了宫禁的深渊? 好端端的晌后金兰时光,好端端的一腔良愿,为何局面竟突然走到了失控的边缘?君怜没想到会与朱雀认真龃龉起来。 她站起身,勉力忍耐着心中的恼怒:“玉虚观荒废已久,你就不必想了。中宫事杂,我先回去,得闲再来瞧你。” 朱雀乜斜着她:“就知道你舍不得把玉虚观给我!” 君怜拂袖出门,到门口停步,也不回头,沉声道:“朱雀,谢谢你为我点的茶。” “不谢。”朱雀得胜不饶人,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回答道。 帘晃影动,脚步声远。书房中一时又恢复了沉寂。 朱雀收敛了适才在君怜跟前的气焰,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日影。良久,忽然趴到桌案上,深深埋下头去。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1. 司宫之令(1) 紫烟阁与中宫之间的回廊。 君怜沉着脸往回走,一面深深呼吸,试图平衡自己的心绪,抑制自己在朱雀那里遭受到的挫败感。侍从们紧随其后,一声儿不敢出,只偷偷面面相觑。圣人素日总是那么淡定沉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见过圣人失去镇静的模样。 拐过红漆栏杆的廊角,一个身影突兀出现。见了君怜一行,他立刻如礼在道旁下拜。 君怜停下了脚步。 “承璋。” “……臣、臣在。”承璋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 君怜缓缓踱到他跟前:“你去哪儿了?” “臣……榷娘子派臣去办点事……”承璋垂头,含混道。 “你再说一遍?”君怜的语意忽然显得寒冷。 承璋抬头看一眼君怜。圣人罕见的严厉让他心惊肉跳,他不由结巴起来:“臣……臣……”他求救地望向君怜身后的廷献。廷献皱着眉,悄悄向他摇头。承璋一时有些发懵,不知道这摇头的意思是让他别说话了,还是让他别说谎了。 “怀里揣的是什么东西?掏出来。”君怜冷冷地垂目看着他。 承璋无可奈何,可怜巴巴地将手伸进怀中,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双手呈给君怜。“打开。”纸包打开,是一大块油汪汪的红烧肉。“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臣……臣去御厨房,他们知道臣爱吃肉,就……就给臣包了一块……” “……去御厨房了?……去过几次?” “没……没几次……三次,好像是三次……不是,五次……”承璋越发心虚,低声道。 “上次我到紫烟阁你不在,也是讨肉吃去了,是么?” “……是。” “哼,派你事奉榷娘子,你就是这么事奉的么?油都浸到衣面儿上了!你是管勾紫烟阁内外庶务的人,你不要体面,紫烟阁还要不要体面?!” “圣人,臣知罪了!请圣人息怒!”承璋眼见今日这光景与素日大不相同,也慌了神,连忙磕头认罪不迭。 君怜冷笑道:“先跟我回中宫去,再问你的罪。”说罢,也不再看承璋,自己率先迈步走了,侍从们忙追随而去。 承璋急得忙将眼睛锁住了廷献,低声求恳道:“诶诶,救我!快救我!”廷献也不说话,只向他使个含义不明的眼色,摆了摆手,便急急跟上了君怜的脚步。 承璋跪在当地,越发急得抓耳挠腮,一把薅住了走在最后的一个小黄门,低声道:“你你,赶紧去紫烟阁找杜娘子,请她来救我!”小黄门被他拽得蹲到地下,为难道:“这……”承璋道:“好兄弟,明日我一定重重地谢你。你快找杜娘子去,不然我今日可就死在中宫了!”小黄门苦着脸道:“那好吧。倘若报信的事给圣人发现,小的被打死了,范高班可要记得年年给小的坟头多化些纸钱啊!”承璋急得直推他:“放心去吧你,我犯的事儿我了,你死什么死?赶紧找榷娘子来救我是正经!”小黄门应声而去。 承璋爬起来,看看君怜一行已经快走入宫门,忙拔足向中宫方向追去。 中宫。偏殿。 君怜坐在案几旁,并不说话,只翻来覆去细看自己的手指。侍从们远远站了一地,只有承璋垂头丧气地跪在她面前。 廷献小心翼翼走近君怜身边,问道:“圣人,日头毒,走得又急,臣为圣人点一盏茶来败败火吧?” 君怜瞥他一眼:“我刚在紫烟阁用过茶,你不知道么?” “是是。”廷献听她语气不善,忙垂头答应着退到一侧。承璋偷偷与他交换一个眼神,愈发心神不宁。 “你们都出去,”君怜向众人道。见廷献也欲动身,又向他道:“你留下。” 屋里只剩他们三个人了。 承璋偷偷舒了一口气。好歹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自己人,有什么话应该好说了吧。 承璋乖觉地向上磕了几个头,求恳道:“圣人,臣知罪了,求圣人看在臣多年服侍的情分上,饶过臣这一次!” 君怜默然,拿起案几上的一个蛋青石山把玩着,良久,方哼了一声:“你知罪了?你有什么罪?” “臣不该去偷吃……臣不该不得榷娘子的允可就自己跑出去……” “你倒是挺会轻描淡写的。”君怜沉着脸道,“你自己犯的事到底有多大,你就没想过么?” “臣没……没想过……”承璋察觉势头不妙,登时又出了一头汗,话声变得战战兢兢。 君怜睥睨着他:“没想过?哼,那你可得好好想想了。……依我看,光是呆在这里想,你是想不明白的!”承璋抬头看着君怜,揣摩着她的语意,忽然感到事情似乎颇可回转,忙乖觉道:“那……那臣换个地方想去?”他扭头看着窗外的日光,“臣去跪在墙根下想,成不成?……不成……那……臣去跪在庭苑里,让大日头晒着想,成不成?” 见君怜仍旧没有回答,他起了一种可怕的担心,忙膝行两步,抱着君怜的腿哭丧着脸道:“……姐儿,臣从小最怕挨打!臣的皮肉松,一打特别疼!而且伤老也不好,挨了打,躺都躺不住!臣宁可罚跪,罚多久都行!求姐儿看在……” “罢了,别说了,”君怜将脸转向一旁,冷冷道,“出去,照你自己说的做吧。没有我的允可,你不准起来。” “是是,臣恭谢圣人恩典!”承璋向君怜磕个头站起身,本想使眼色让廷献记得替自己求饶,见君怜正瞪着自己,毕竟不敢拖延,只瞥了廷献一眼,便急急退步出了殿门。 恰是日头正毒的时候,满苑都是炫目的阳光。承璋走到庭苑居中的地方,在荷花池前的太阳地拣了块最晒的地方,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殿中。 君怜面无表情地看向廷献:“……承璋挺会说话的啊,‘姐儿’,‘多年服侍的情分’,哼!” 廷献陪笑道:“圣人今日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 “你说呢?” “臣……臣不明白啊……” “你不明白?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是是。……依臣看,无论什么缘故,圣人先消消气,别自己气坏了身子才好……”廷献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又试探道:“承璋犯了事,的确该罚。不过,圣人不会真的……” “哼,这么快就要替他求情了?”君怜瞥他一眼,缓缓道,“……河中府的大火里,承璋曾经手无寸铁挡在我的身前,要为了我与追兵拼命。……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 廷献松了口气,同时面上有了愧色。往事离得并不遥远。那时挡在姐儿身前的人,本来应该是他自己。姐儿虽然早已原谅了他,他自己却耿耿于怀,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不免一阵心惊,一阵后怕。 这当儿,采儿匆匆入内禀报:“回圣人,榷娘子求见。” 君怜看着廷献:“少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廷献一愣,不觉磕巴道:“啊?这……臣……臣不明……”君怜不理他,向采儿道:“请。” 片刻,朱雀直入偏殿。见殿内都是符府旧人,便立即恼火地大声道:“君怜,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我得罪了你,你就整治我的人来整治我,是么?” “朱雀,你怎么说话呢?!”君怜微怒道,“我惩罚承璋是因为他犯了宫规,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呗,他不是我的人么,我乐意让他玩!他何尝犯了什么宫规?” “他是你的人,他更是宫里的人!当值之时不在岗,反而恣纵闲逛,这是什么罪?御厨房供御的吃食,官家没尝他先尝,他又不是司膳试毒的,这又是什么罪?” 朱雀一时语塞。转脸看看室外的毒日头,稍稍和缓了语气:“好,就照你说的,他的确有了不是。可他好歹是个高班,这么热的天儿,他穿着好几层衣裳在外面烤着,就算烤不出病来,叫他底下的人看了怎么笑话他?你总得给他留些颜面吧?” “有家法,就要执行家法;有宫规,就要执行宫规。既然犯了事,还讲什么颜面?” 朱雀气为之结。片刻,又忍一口气道:“……君怜,承璋事奉我一向很忠心,这次你能不能饶过他?回到阁子里后,我一定好好管教,不许他再犯了。” “怎么,不过罚他跪了一下,你就看不过眼了?……看不过眼,你可以做司宫令,自己来决定怎么责罚他。” 朱雀大为恼怒,咬牙冷笑道:“……哼,就知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君怜看着朱雀,不疾不徐地说道:“如果你不肯管,那就只能由我来管。我正在大力整顿宫纪之际,他不说倾力为我支撑门面,反而带头不守规矩,丢尽了一众符府元随的脸。我现在看他气儿不顺,这样责罚他,已经算是轻的了。” “哼,多大点事儿啊,你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吗?” “小题大做?”君怜瞥她一眼,转向廷献,语气变得森严,“玩忽职守应当如何惩处?欺君罔上又应当如何惩处?宫规里是怎么说的,榷娘子不知道,廷献,你来告诉榷娘子!” 廷献为难地看向君怜:“圣人……这……” “说!”君怜瞪着他。 廷献只得转向朱雀,解释道:“榷娘子,承璋他的确……。” 然而朱雀也正狠狠地瞪着他。廷献同样惹不起朱雀,后面关于宫规的解释,只能生生憋了回去。 廷献暗自嘘了口气,想了想,又转向君怜,陪笑劝解道:“圣人,以臣的愚见,承璋绝不是故意惹您生气!他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时糊涂罢了。要不……就依榷娘子说的,暂且饶过承璋这一回,成不成?两位何必为了小小一个承璋,吵得如此天翻地覆呢……” 君怜没想到廷献居中和起了稀泥,不由冷笑道:“有人犯了事,就得有人受罚。饶过了他,难道你来受罚么?” 廷献毫不犹豫地答道:“臣愿意受罚,只要两位姐儿别再争吵了!” 说罢,他也不待君怜发话,就自己奔出殿门来到承璋身旁,依样面向殿门,直直跪了下去。泼天的热浪一下子包裹住了他,庭苑的石板反射着白晃晃的日光,让他虚起了眼睛。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2. 司宫之令(2) 殿内。 君怜与朱雀僵持不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齐刷刷将视线投向庭苑中。 殿外。 满头大汗的承璋惊讶地瞥一眼廷献,悄声道:“咦,这可奇了!我一个人没脸没皮也就罢了,你有头有脸的,你又犯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快就跑来跟我作伴了?” 廷献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嘴唇没有明显的动作,低声道:“嘘……,别这么大声,别让她们看见你的嘴在动。她们俩吵起来了,把我夹在中间,实在为难。我受不了了,索性自告奋勇过来陪着你。” “她们……她们俩吵个什么?”“不知道。圣人今日怪得很,莫名其妙好大的火气,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呃……后来好像是说什么‘司宫令’的事……”“敢情不是为我的事儿啊?”“据我看,你这事儿就是个由头罢了。我怎么觉着,她们俩好像就是憋着要吵一架似的……”“啊?那咱们岂不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么?”“没错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也是她们俩吵了一场大架,拿咱们撒性子?”“……哦……对对,是有那么一次。……那年大姐儿是十三吧?莫名其妙的,她们俩就冲咱们发了火……还把砚台给摔了……”“对。我看今儿这阵仗,跟当年那次挺像的。”“啊?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好好跪咱们的呗。最好你尽快晕倒过去,这事儿没准还能快些了断……”“那我现在就倒地上怎么样?”“谁让你装了?你得真晕啊,最好口吐白沫,让榷娘子看着越惨越好……”“不用装,我已经快受不了了,一憋气就能立马晕死过去……” 殿内。 朱雀终于开了口:“翚娘,你太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了?”“廷献犯了什么错?就因为他帮我替承璋求情,就也得去毒日头底下跪着?”“我没有让他去,是他自己去的。”“哼,你是皇后,你不吐口,谁敢驳你的意思?你说有人犯事就得有人受罚,那谁敢不领罚?你说要别人死,别人哪里敢活着?”“榷娘,我只不过是在严肃家法,我没有要谁死-只要他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朱雀明明知道君怜是在故意气自己,还是被她最后这句话气得七窍生了烟:“好好,这是你的内廷,这是你的家法。我不管了,你爱怎么罚就怎么罚!今儿他们要是晒死了,那是他们自己活该遇上了你这么个主子!” 君怜看着她,和缓了语气:“榷娘,你可以来执掌这一切的。只要你愿意,他们可以立刻回到殿中来。” “我就不!”朱雀愤怒不减,转身拂袖而去。 时光流逝。日影渐渐移了位置。 忽然,殿外静静侍立的宫官与内侍们一阵轻声的惊呼。未几,采儿匆匆入内来报:“启禀圣人,承璋晕倒了!” 君怜忙走到窗格边向外看。只见承璋颓然倒在地上,廷献正伸手替他挡住射到脸上的日光,又拿手指探他的鼻息。众内侍远远看着,也不敢过去。采儿忍住心中的疑惑看着君怜,想问,又不敢问。 “……此事榷娘子知道了么?”“还没有,臣妾先来请圣人的示下。”“承璋是紫烟阁的人,此事理当告知紫烟阁。”“是。”“还有,叫廷献进来。”“是。” 未几,廷献入内拜礼。君怜看着他,不动声色:“承璋怎么了?” 廷献镇定应答道:“回圣人的话,承璋晕倒了。” “说实话。” “是……是实话。承璋胖,许是不经晒。臣已经将他胸口的衣裳全都敞开了。” 君怜沉吟片刻:“那么依你看,要紧么?” 廷献的眼神有些躲闪:“不……不怎么要紧。” “不怎么要紧?”君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就好。我只问你一句,倘若不理他,他会怎么样?” 廷献抬眼看着君怜,君怜也看着他。一刹那,廷献明白了君怜的意思。 “回圣人的话,一时不理他倒也无妨。臣会一直在他身边看护着。” “如此甚好。照你说的做去吧。” 殿外。日光漫漶。 朱雀携紫烟阁众侍从匆匆而来,直奔躺在庭苑地下的承璋。承璋闭着双眼,满面通红。廷献在一旁用自己的衣衫替他扇风。 “承璋!”朱雀蹲下来,轻声唤他。承璋没有反应。朱雀急切问廷献:“他怎么样了?” “回榷娘子的话,小人已经在替他通风散热,又掐了人中。想来,再扇会儿,他就能醒过来了。”“叫御医了么?”“没有。” “为什么不……”朱雀忽地停顿下来,“她不让你们叫御医,是么?” “不是不是,”廷献忙陪笑道,“榷娘子,宫人和内侍生病,没有叫御医的……” 朱雀哼了一声:“不叫御医也行。你们把他抬到廊下,我来替他施治。” 廷献苦着脸道:“榷娘子,没有圣人的口谕,谁也不敢动他。” 朱雀蓦然站起身:“好,你们不敢,我找她去!” 朱雀气呼呼走到紧闭的殿门前,正待推门而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庭苑中央。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蓦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绿意森森的中宫庭苑里有那么多的荫凉地儿可以躲避烈日的炙烤,便是容纳一百个承璋都绰绰有余。可是现在没有人挪得了他。就算她,她也挪不了他。她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保护不了他,就像当年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亲族被押上囚车,却不但救不了他们,反而被火速带走,就此离他们远去…… 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能,那么无力,那么渺小不堪,卑微如同尘埃。 朱雀就这样呆立在廊下,越来越浓重的无奈和悲哀让她寸步难行。她泪眼模糊成一片,却终于看清了这一切。 良久,朱雀再次转身,毅然向紫烟阁而去。 殿内。 窗格后的君怜侧耳倾听着朱雀离去的脚步声,垂目深思。 庭苑中。 廷献目送朱雀离去,又向殿内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忧心忡忡。只有躺在地上的承璋仍旧闭着眼,脸上汗水不断。 未几,朱雀一行重返中宫。朱雀将众人留在殿外,径直走入门内。 君怜正在偏殿的案几旁端坐,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 “我答应你。”朱雀举起手中的司宫令牌,面无表情,“我答应你,做你的司宫令。你把承璋他们放回来吧。” 君怜起身走到朱雀跟前,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朱雀,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为难了你;你答应我,你也在为难你自己。可是,宫廷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你要说话,你得有身份;你要自在,你更得有身份。你不能毫无保护地一头扎进人堆里,你会被人浪活活吞没的。我……要用这个令牌来保护你……” “不必说了,”朱雀也叹了口气,黯然道,“总之都是你对。你所做的,也都是为了我好。……呵,从小到大,我欠你的情,也不知道欠了多少……我要怎么还,才还得完……” “朱雀!”君怜眼眶湿润了,勉力忍耐道,“我也是人,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你如此说话,是嫌今天伤我还没伤够么?” 朱雀不答,到底收敛了气恼,将脸转向室外:“我已经答应了你,那么,你什么时候放承璋他们进来?” “现在,你可以自己决定了。” “好。”朱雀步出殿门,向侍从们平静吩咐道:“把承璋抬回紫烟阁,我亲自来治疗。”她回头看着站立在殿门内的君怜,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我也会亲自来管教。” 翌日,天子诏令与皇后教旨内外并下:诰封皇后义姊、内廷紫烟阁阁主杜氏为滕国夫人,居从一品,判司宫令之职,辅佐皇后总执宫内法度,统领内事。 对于朱雀的封诰比照的是内命妇的规格。滕国虽然是个小国,但在所有小国国号的排序中,却位居前端。这是君贵对朱雀特意的关照。 “司宫令”这个职位具有天然的庄重与威严,原就容易让人心生畏惧;加上朱雀素常不苟言笑,不了解她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这就更为此职增添了肃穆端凝的风格。 从这天起,大周内廷一众宫官与内侍便称呼朱雀为“令主”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3. 水澹秋明(1) 进入八月,训哥儿实岁满了周岁,宫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抓周仪式。训哥儿所抓取的,是一只狼毫斗笔。君贵见状欣然道:“好,祖辈父辈以马上得天下,社稷传到他手中时,自然要下马治天下才是正理。训哥儿此取,正是国朝大兴文治的先兆!”当即赐一众到场庆贺的皇亲和大臣内制文房四宝,以示庆贺。 京中。大内。滋德殿御阶外。日间。禁卫森严。 中秋在即,空气中有了一种润泽的水气,和着刚刚起来的秋风,驱散了不久前令人焦躁的暑热。可是,浮躁了一春一夏的人心,还远未获得宁静。 林远身着甲胄,率领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兵从远处徒步巡视过来,与从另一侧率部巡视而至的邓锦相遇。两人互相使个眼色,留下部从原地待命,自己则踱到丹墀旁的那尊石狮子旁,悄声说起了话。两人都蹙着眉头,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唉声叹气。 御道上,一个身影远远走来,甲胄铿锵。走至林远和邓锦近前,他站定,笑着揖道:“林都知,邓都知,卑职有礼了。” 林邓两人早听见脚步声,余光里也早瞥见是谁,只是懒得理会。听他开口,少不得转过身来,漫不经心揶揄道:“哟,原来是赵都虞候。” 赵都虞候,就是晋阳归来后被破格擢升为殿前军都虞候的赵匡胤。此时赵匡胤还遥领着严州刺史,论理,无论官品还是军阶都比他俩高,他们应当先向他致礼为是。可他们是官家元随,素日最得官家亲信,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何况赵匡胤原本年资浅,最初归隶晋王麾下时又是他们调教的,一年前还赶着他们叫哥哥呢。如今因官家的特宠,他一下子得到这样的地位,倒把他们甩到后面去了,他们不气恼、不忿懑才怪。 而且,他们对他的不满和排斥,还有更深的原因。 “两位都知,陛下可在殿中?”赵匡胤陪笑道。 林远乜斜着他:“在。” “那……卑职去求见陛下了。”赵匡胤知道他们心思,不愿得罪他们,小心翼翼点点头。 “轮不到你。”邓锦冷冷道,“李都帅和张殿帅在呢,你进不去。” “呃……李都帅他们进去多久了?” “刚进去,早着呢,没一个时辰出不来。”林远道,“你愿意等,就去那边石阶底下等着。” 赵匡胤看看他们,笑了一下:“那么卑职少时再过来求见。”他转身离开,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眼瞅着赵匡胤渐渐远去,林远和邓锦狠狠地向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他们的心中有太多的委屈,他们原本就有迁怒于人的迫切性,何况这个人做的事又那么招人烦,还那么不合时宜地撞了上来。 “忘恩负义的混账!”“曹瀚当初待他多好,咱们兄弟当初待他多好!曹瀚没了,咱们还没哭够呢,他倒挺高兴,迫不及待就想爬上来取代曹瀚的位置了!”“哼,官家早就对咱们说过,整顿禁军的差事,要交给曹瀚领衔,让咱们兄弟襄助。如今倒好,他不要命似的主动请缨!官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就真的将这差事给他了!”“他爬得太快,在如今这位置呆得不心安,自然急着要多立些功业。”“依我说,他如今这位置,不过是靠着拍张殿帅的马屁混到的。张殿帅在官家心中是什么分量?张殿帅说句话,官家能不听么!”“对啊,真不知道官家看上了他什么!高平之战,多少人浴血拼杀,飞卫连一条腿都撂那儿了!没想到,最后最得利的居然是他!”“……飞卫,飞卫……唉……” 提到季飞卫,两人的面色都沉下来。适才他们在石狮子旁嘀咕的,正是季飞卫的事。季飞卫是他们情同手足的小兄弟。官家的六大元随早已减员到四大近卫,随着曹瀚的战殁,四大近卫只剩了三大。然而如今,就连这硕果仅存的三大也保不住了。日前官家诏令已下,对季飞卫赏赐甚厚,又加授轻车都尉之勋,命他解甲返乡,荣养终身。 官家身边的能人如同走马灯一般穿梭不停,官家也许不会在乎谁是元随,谁是后来补员的,可是,他们在乎!他们永远记得自己当初的那个小团体。那个小团体历史悠久,是用最青春的时代里无数分不清彼此的血汗黏合而成的,是无比荣耀的,也是绝对排他的。 然而现在,他们对于官家的影响力似乎在减弱,他们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他们不甘心,他们很伤心。要是孙璘在就好了,他们可以与孙璘抱头痛哭一番。这样的痛苦,只靠他们两个人承受不了。孙璘一向会插科打诨说笑话让大家开心,哭过之后,说不定他能想出什么好话来宽解大家的心。可惜,孙璘自打去了澶州就再也回不来了。出征太原时,孙璘跟随郭崇率军过来助战,还曾申请回到近卫班直跟兄弟们厮混一阵子呢,官家也没有答应。官家……好狠的心。 滋德殿内。 羊皮大地图仍旧悬挂在屏风之上。地图上不同等级的重要军事目标如晋阳、金陵、成都、辽上京等地,被画上了颜色不同的红圈圈、蓝三角等标志。地图中关于大周境内的州郡情况还是比较详细的,但涉及境外的江南、西蜀、契丹等地,就显得相当粗疏了。 不过,今日最高军事会议议论的重点,并不在这张地图上。关于对禁军进行扩充、汰递,并从严训演的话题,今日已经完全形成了结论。鉴于李重进和张永德在侍卫军和殿前军中都有繁重军务需要负责,无法专一执行如此重大的使命,官家郭荣打算将此事单独拿出来,交予他最近颇为青睐的赵匡胤负责。他召对过赵匡胤一次,赵匡胤的一些想法让他感到振奋。他相信他可以干好。 此前,李重进已经多次表达了不同意见:他希望由自己来负责此事。一方面,他认为整军事大,稍有不慎则贻患大矣,以自己的位置和实权,显然对此更具号召力和把控力;另一方面,他深知谁掌握了未来的军队,谁就掌握了在官家面前的话语权,而赵匡胤是张永德的人,他不愿意张永德藉此占了自己的上风。 李重进的提议自然遭到了张永德的反对。两人多次在御前争吵,以致此事久拖不决。然而近日,皇帝郭荣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赵匡胤是一个合适的人,年轻,有想法,有能力,应该放手让他一试。倘若事情出了岔子,再由李重进接手。 “呵,三哥,敢接手一个烂摊子并将它治理好,那才叫本事呢!”君贵半开玩笑地说道。 李重进尚未答话,张永德抢道:“官家过虑了,赵匡胤绝不会将整军这件事变成一个烂摊子的!” 重进重重地哼了一声:“抱一,你这么急着替他打包票,未免有点太不得体了吧?” “三哥,都是为了朝廷效力!在官家面前,兄弟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别的可没有多想。”张永德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越是剑拔弩张的场合,他们彼此越使用着原本显得亲昵的家内称呼。毕竟都是皇亲,还得靠这称呼来维系关系,不至于立马因为见解不合而撕破脸。 “罢了,你们别争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照我说的办吧。”君贵摇摇手,语气和缓地稍稍安抚两句,但意思却非常坚决。李、张二人便不好再斗嘴了。君贵忽然又想到一事:“对了,你们俩手底下都有小底兵,回去好好替我挑挑,每人挑十个最机灵、最好用的小底给我送来。” 两人忙答应着,不免发问:“官家想要什么样的小底?” 君贵略一想,说道:“人一定要忠诚可靠,脑子一定要好用,身手武艺要过硬。至于长相嘛,越普通越好;身高和肥瘦也是,中不溜儿的最好。” 李、张二人答应着,张永德又问道:“不知官家要拿他们派什么用场?臣也好知道挑的人合适不合适。” 君贵微微一笑:“这你们就别管了。” 李、张二人走后不久,赵匡胤再次前来求见。 其时,经过高平、晋阳之役后的一系列走马换将,皇朝禁军原先一度离散的军心,已经大半顺服于皇帝。但问题依然存在着。首要的,并不是忠诚心的问题,而是年龄和身体素质的问题。君贵是一个充满魄力的统帅,也有绝对的信心让军队最终真正服从自己,但他不需要老弱病残。他的禁军急需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汰炼:他要把所有的军士都过一遍筛子,身体好、有能力的留下来,次一等的退居二线,再次的淘汰出行伍;同时,从各州郡广泛招募勇士,为禁军补充新鲜血液……以此,让他的军队保持活力。 只有把禁军盘活了,有了一支绝对支持和服从他的核心队伍,他才敢对藩镇的军力下手。他才有把握真正控制那些比禁军更难统御的藩镇。长期让藩镇葆有足以与中央抗衡的兵力,绝对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对于藩镇,他最基本的要求是不捣乱,不造反,然后才是忠于朝廷、肯听自己调遣。要做到这两条,他自己的禁军必须过硬,必须是国朝所有兵力中的佼佼者。 而只有在禁军与藩军全部归心、悉数听命的前提下,他才能踏踏实实放手去实施下一步的军事计划:一统江山。他要做个唐太宗那样的好皇帝,其中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大致恢复唐太宗时期的版图。这一点,甚至在爹生前,他们父子就已经讨论并达成过一致了。 他的全盘军事计划是一架规模庞大的钢铁机器,现在,他要进行第一步:为这台机器除锈,修修补补,润滑润滑。赵匡胤,就是他斟酌之后确定的除锈人、修补者。 “元朗,”在示意对方平身之后,君贵和言问道,“朕不日就将下达新的征兵令,从各州郡中直接拔选武备人才。上次朕让你回去琢磨琢磨,新兵选上来,有没有什么更有效的好法子去快速地训练他们,你可有想法了?” “回陛下,臣回去琢磨了几日,想来想去,倒是有个法子,应该能奏奇效……”赵匡胤忙揖道。 君贵闻言一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马步骑射,诸般兵器的日常操练,那是不用说的了。据臣看来,操练之余,军士们的闲暇时间也不少,不妨利用起来……”见官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赵匡胤进一步解释道,“他们没事总爱蒱博、喝酒耍子,赌输了钱大家扯皮,喝醉了酒又爱闹事,实在不成样子。可是不让他们蒱博、喝酒,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臣想着,不妨将蹴鞠和角抵诸戏引入军中。闲暇时,在各军营、班直之间展开蹴鞠赛、角抵比赛,一来有事填满了他们的时间,可以抑制蒱博、酗酒之风;二来,蹴鞠与角抵都是极需体力与技巧之事,官家只需颁下足够的诱人赏格,他们自然会奋力争夺,不知不觉间强身健体,岂不比天天吆喝着让他们操练要有成效多了?” 君贵思忖片刻,点头微笑道:“嗯,听着倒是个好主意。你既如此说,不妨试试看。呵,张殿帅可是在朕跟前替你打了包票的,朕就等着看你的作为了。” 赵匡胤满目欣喜,忙揖道:“是,臣必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4. 水澹秋明(2) 多日后。城西教场。 新一轮征兵令下达之后,络绎不绝的新兵源抵达京师。无数的军校穿梭往来,或骑或步,或跑或走,车马喧嚣。 历来朝廷向州郡征兵,州郡总爱在兵源上做做文章,将勇武之士留在当地,而将次等之人送往中央。这一次,朝廷是越过藩镇面对个人和家庭征兵,在各地闹市要津直接张榜募贤,又派出多名招募使前往各地监督收纳。慑于官家的高平军威,各州郡襄助得力,少有人敢于私下做手脚。 从百姓方面说,尚无军籍的青壮豪杰之士中,当今皇帝的仰慕者原本就很多。见此番官家亲自募兵,都纷纷动了入京去谋个前程的念头。何况之前朝廷已有过****亡命的先例,他们也从各种渠道听闻了那些亡命之徒在立功后获取了怎样的赏赐,一番对比之下,均感到自己不输于人,自然踊跃感奋,报名者众。 赵匡胤率几名佐校立于校场点兵台上,观看着逐渐汇集到眼前的虎虎新丁,面上不由露出微笑。 禁中。后花园。 天气逐日凉爽下来,秋意明晰。 君贵与君怜在园中散步。花树灿烂、小路蜿蜒,一众侍从离他们稍有距离,前导后随。皇女观音和皇子训哥儿在各自傅姆的带领下,欢笑着跑在他们不远处的前面。 这是难得的天伦时光,然而两个人的话题,暂时却与家事无关,他们不过是将滋德殿中的谈话搬到了散步的小径上。 “……枢院所拟的天清节入阙朝贺名单,我已经看过了,大致不差。哥哥今日得闲再瞧瞧,倘有不妥,该勾落谁,该补进谁,就一并示下,早些让各郡都安了心吧。”君怜微笑道。 天清节,是上月群臣奏请为君贵圣诞日所定的节名,即夏历九月二十四日。这是君贵登基后的第一次庆寿,朝堂上下、京城内外都极为重视。各地藩镇一俟节名确定,便纷纷上表力请,希望能获准入觐朝贺。君贵因父亲登遐尚未满周年,原本不愿过寿节,有司据理委婉相劝,君贵方同意低调办理:只召少数大藩入京相叙,以进一步掌控藩主之心,并示朝廷恩宠。 “不是还有月余么,着什么急?”听了君怜的话,君贵道。 “哥哥是官家,自然不急。”君怜嗔道,“可是也得替外郡的藩主们想想,倘若获允入京觐见,还不知有多少事要预先安排呢。” “好。”君贵颔首,又看着她笑道,“此番别的州郡来不来倒无关紧要,岳丈岳母是必定要请入京中,与你一聚的。” 君怜喜道:“好啊!如此,我可就替父亲和母亲多谢哥哥恩典了!”说罢,便欲敛衽致福。 “罢了,你我之间何必拘礼。”君贵忙拉着她,“再说,早前岳丈命人封了他所著的《军律》送我,我反复看了许多遍,自谓颇有心得,正要再向他老人家请教呢。索性,就请岳母等一应女眷住在宫里好了。这样,岳丈也有由头多向宫里走几遭。” 君怜迟疑道:“这……会不会有些过宠了?依我看,让父亲他们去咱们旧宅暂居就挺好的。虽然哥哥说过要把晋王府改成皇建禅院,毕竟尚未下旨。待天清节后再改,也是一样的。” 天子登基之前的旧宅,俗称为“潜龙宫”。五代惯例,潜龙宫在天子登基后便不再让别人居住,而是依天子偏好,改建为道教宫观或佛教寺院,以增天家福祉。先帝郭威御宇后,尤因郭氏旧宅是全体皇属遇难的血光之地,特诏改为天圣禅寺,又多请高僧大德轮流驻锡,正信比丘日日诵经,以转祸为福,庇佑郭氏,并荫及国朝万姓。 君贵登基、君怜及子女、朱雀等陆续入宫后,晋王府便只留了少数仆从及禁军看守。君贵征太原返京后,因晋王府空置已久,曾对君怜提过,要循例降旨给鸿胪寺和将作监,将它改为禅院,就以“皇建”为名。 其实君贵与父亲俱偏好黄老,此番之所以打算将晋王府改为禅寺而非道观,只是为了遵循父亲的旧例,不肯显得自己与父亲意思相左。而父亲当年之所以将郭氏旧宅改为天圣禅寺,则是因为最初被他的部将们仓促找来为遇难者招魂荐亡、护送往生的,是一批城破之后来不及跑掉的僧侣。 此时君贵听了君怜的话,便笑道:“皇宫也是家,既然母亲来了,自然要住在一起图个近便,有什么过宠不过宠的?至于岳丈,西华门外原有都亭驿旧衙,宽敞舒适,一应陈设俱全,距离宫门又最近,不比住咱们晋王府旧宅更便当?”见君怜仍有迟疑之色,他便斩截道:“好了,你无需多虑,宫里我说住得就住得,不必去什么外宅了。” 君怜不再推辞,感激颔首。脑中忽地闪过一事,因又问道:“说到外宅,倒教我想起了昨日将作监少监的奏表。那里面说,哥哥谕令整治的一所宅子落成,不知道……” “哦,那个啊,是我打算赏给范质的。”君贵道,“我在晋王之位上时,有次奉父亲之命亲访其宅。当时我是乘车前往的,没想到他家宅门实在太过低小,车至门口根本无法入内,最后只得弃车走进去。唉,想想武职高官们入京后所抢占或新建的那些豪宅,再看看堂堂大周的文相宰臣,住得却是如此寒酸!当时我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此番让人替他新治府宅,赶在明日中秋之际赐给他,也算是稍示我对一众顾命文臣的嘉勉之意了。” “哥哥思虑真是周详!”君怜由衷赞道,“我看这新宅位置很好,距宫城西掖门不过两里之地。……若是我没记错,三五里巷之外,应该就是郑仁诲郑枢密家吧?” “对,这原是刚刚致仕返乡的王进家旧宅。当年郑仁诲、王进他们选宅子,都相约选在左近做邻居的。”提到郑仁诲,君贵想到一事,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对了,郑仁诲请辞位的奏表,又上了一道,怎么办?” 君怜沉吟着:“郑枢密患病日久,常不在枢密院中视事,于心不安,上表辞位,原属情理之中。” “我早已多次抚慰过他,让他在家安心养病的话,也并非虚言。他是我家亲旧,又是爹的顾命大臣,难道不知道我素来心口一致、不喜拐弯抹角?我不过需要他在那个位置给我镇堂,臣属们迟疑不定的事,请他拿个主意而已。他既卧病,便一年不去趟枢府,谁又敢多说一句,他何须如此谨小慎微?” 君怜笑道:“瞧哥哥这是着的什么急?想来,正因为郑枢密是爹的顾命大臣,才会更加顾及朝廷纲纪,不愿带头坏了法度吧。” “哼,这么一来,他的名头倒好了,我成了什么人?何况他这么一撂挑子,仓促间又让我找谁来替他?”君贵道。 “难道哥哥从来没有考虑过郑枢密的继任者人选?他有让位的念头,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君怜带着一丝抚慰之意笑道。 君贵一时语塞。返京以来,他天天忙得团团转,可是盘踞在他脑海主体位置的,还是军事整改的事宜。文臣的调整,先动了六部的几个首脑和三司使,其它位置在计划中要往后放一放。他的路线是先筛出一个足以成为他变革智囊和支撑的稳定班子,最后才考虑最关键的枢位。他总认为郑仁诲还可以替他再扛一阵子。 “呃……他的病,我叫御医们间天瞧着,回说是一时无碍。我原想着,他在枢密使任上做完今年,总是可以的……” “月初训哥儿行抓周之礼时,他不是遣儿子儿媳入宫来贺么。有关他的情形,我那时私下问过他儿媳,回说是时好时坏,不很稳定。但凡好些时,就想勉力乘轿去枢密院看看。去不了时,还偷偷对着爹的遗像流过泪呢。” 君贵停下了脚步:“啊?!”他默然片刻,伤感地摇摇头,“……真想不到,我的挽留,竟会让他如此痛苦!……君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呵,哥哥别着急。我听闻此事,早遣人去瞧过他,又多次让他儿媳转致了我的问候之意。想来,郑枢密对于哥哥的心意,当是十分明白的了。他这次辞位,必定是真心所驱使,绝没有别的意思。” “……那,依你的意思,我该准了他?” 君怜点头:“嗯。”顿了片刻,又道,“国朝鼎新革故之际,居治政核心的文臣,也该有一番彻底的新气象。……我想,这也是郑枢密主动让位、垂范耆老的心意吧。” 君贵沉吟片刻,吁了口气:“好,若依他所奏,你认为我该找谁来替他?” “枢密副使魏仁浦如何?” “魏仁浦?”魏仁浦其时是枢密副使,虽说比郑仁诲只差着一个副字,但这正副之间的分量大有不同。副使只是正使的辅佐,却未必是正式的接班人。五代历朝,也没有形成枢密副使必定接替正使职位的规矩。 “嗯。哥哥不是时常赞他头脑清醒、手腕灵活、处事得体么?在郑枢密抱病期间,政令的处置意见,也多出于他的谋划。倘若郑枢密辞位,他接替上位,岂非顺理成章?” “呃……”,君贵迟疑道,“魏仁浦其人甚堪大用,爹生前也对我说过,要留他在枢密院不走。不过,他不是科举出身,蓦然将他推到枢密院主位,只怕范质、王溥他们那帮进士出身的顾命之臣不服、不满啊。” 君怜不语,只含笑看着他。 君贵一愣,随即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枢臣不和,自古皆然。帝王之术,常要利用臣属之间的这种不和,令其分列山头,形成鼎立之势,以安社稷之鼎彝。何况,常言道,英雄不问出身。没有显赫家世,没有科举背景,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否则,武将中获得超擢的赵匡胤又当作何论呢?文武各有人才并获特擢,如此,传递给天下人的意思,才是全面的、周详的、不偏私的。 皇帝夫妇相视而笑。 于是一面叙着话,一面沿着后苑的甬道走出丛丛花树,向御池方向迤逦而去。 未几,皇帝夫妇一行到得片绿树葱茏、杂草与野花混生的绵延树坡。十数名原本在此处做事的宫人内侍,远远见到官家圣人过来,早齐齐在道旁如礼跪拜。君怜见他们每人身侧都有一只竹篮子,篮内盛着些花草之类的物事,不由与君贵对视一眼,向他们发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 - - - - - - - 注:之前在《现在聊聊本书中同一人有不同称呼的问题吧》那篇文章里提到过:我不认为元朗是赵匡胤的字,我以为这是他的后代拿神仙给赵氏皇家配命时配上的。赵匡胤本人的字,很可能并没有流传下来。但是本书写到君贵对他的称呼,在比较亲近的情境下,肯定有呼字的时候(呼“二郎”又太过亲近了,时机不会很多)。也没有必要为他生造一个表字,索性就用讹传的这个“元朗”吧,还算有点根基。 btw,“袁朗”还是《士兵突击》里面段奕宏演绎的那个角色,我很喜欢,听着挺顺耳,呵。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5. 青铜玄武(1) “回圣人的话,臣妾等奉令主之命,在此地相帮着采些草药。”内中一位宫人忙恭敬答道。君怜认出来,她是紫烟阁的知客官。 “令主?”君怜不由笑道,“她让你们帮她采药?” “是。令主说,宫禁金秋多佳物,命臣妾等照着她描画的样子,赶在中秋佳节前后,多采些草木秋实备用。” “朕看看,都采了些什么?”君贵笑道。 知客官便双手将竹篮举起,一面说道:“回官家,臣妾已经采到的,有苦斋菜、龙芽草、车前子、石胡荽等物。” “嗯。令主目下人在哪里?”君贵又问。 “一刻钟以前还到这里来巡视过。目下……想来是去树坡另一面的小空坪练剑了吧……”知客官说着,将手指向树坡的背面。 听闻宫官此言,皇帝夫妇好奇心大起。当下示意侍从们一律噤声,两人也不要人跟随,相携着手,悄悄爬上树坡。 树坡背后有一片与庄户人家场院大小相似的空坪,空坪四周围合着树坡与草地果林,令它看上去像是个小小的盆地,或者一个不易为外人发现的世外桃源。坪上以立式墁铺了青砖,尘土不生,落雨不积,是个理想的健身之地。故此,历朝历代都有隐身于大内的高人来此练习身手。坪边有石桌石椅,可放置水食杂物。 此时,朱雀果然正在空坪上舞剑。在苍蓝天空与丝绒白云之下,她身着素色袍服,配合着吐纳持剑挥洒,动作优美缓慢,进退自如,似乎正深自陶醉于自己的世界中。承璋与五两远远侍立在空坪的边缘,已经看得呆了。 悄悄躲在树坡上的皇帝夫妇也默然观瞧着,久久不语。 良久,朱雀合剑还于怀中,做个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好!好!”承璋与五两都鼓掌欢呼起来,“令主这个收势,练得真是一日比一日更好看了!” 朱雀微微一笑,拂去颊边一两滴汗水,扬手将剑向承璋一抛:“接着!”承璋忙不迭跑两步来迎,踉踉跄跄,左躲右闪,好歹狼狈不堪地薅住了剑柄,没让长剑摔到地下去。朱雀也不管他,一面走向石桌去取水喝,一面嗔道:“这个收势叫做‘还纳乾坤’,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还记不住!” 君贵与君怜见了朱雀的气势,不由相视而笑。 君贵低声向君怜道:“朱雀总算是活过来了。” 君怜笑道:“可是我说过的?朱雀打小虽说任性,却并不骄狂。要对付她,只能先顺着她。她爱自在,就先将她置于没人管的位置,一切都可以由着她性子来。如此,她任性够了,气儿顺了,身心自在了,往下就什么都好说了。” 君贵看君怜一眼,不由点头笑道:“圣人不愧是圣人,凭他是谁,都降服得了。” 君怜嗔道:“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君贵依旧低声笑道,“圣人作战手段甚是高明,连我带朱雀在内,都是你的手下败将啊……” 次日。 君贵召对吏部诸职官,议论魏仁浦继任枢密使之事。果然,吏部侍郎质疑魏仁浦没有科举背景,难以服众。其实目下的枢密使郑仁诲也不是科举出身,但郑仁诲是先帝元随,众人自然不敢以是否科考过说事。而魏仁浦是从下面提拔到枢院的,吏部按照程序勘核他背景,且不论有没有私心,至少是遵章循例的。 君贵便淡淡一笑:“光论科举出身有什么必要呢,终究要看他的才能如何啊!” 于是天子诏下,准许原枢密使郑仁诲致仕,以原枢密副使魏仁浦为枢密使。 侍卫营。日间。 门窗紧闭的某间营房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哭声来自季飞卫和林远、邓锦,以及虽非官家元随、却与他们混得友契的其他近卫头目。 季飞卫就要被迫离开禁军了,这让他们极度伤感。互相几句衷肠一诉,便至抱头痛哭,涕泗滂沱。 良久,哭声消歇。却有一阵歌声兴起,渐渐越来越大,直至冲上云霄。林远嗓子好,歌声是他起的头。他们所唱的,是打从他们少年时代就流行的歌儿,根据唐代刘禹锡的诗谱曲的《浪淘沙》。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九曲黄河万里沙…… 那个时候,他们是那么骄傲和自信。他们知道大河会淘去大沙,而埋藏在沙底、渺小却含有金子般才华的自己,终究会有出头之日。……然而今日再唱此歌,他们才恍然惊觉:自己,也终将会是被大浪淘去的那一层泥沙。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们?为什么会是现在? 官家硕果仅存的三大近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季飞卫的今天,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明天。他们已经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消磨在了军中,他们真的不愿离开。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禁中。坤宁宫。前半夜。 君怜在灯下看书,心思却并不在书上,看两行,又盯着灯烛的焰心发呆。尚宫唐氏轻轻走过来,回报观音和训哥儿已经睡熟,东方氏和刘氏等侍从各自如常相陪。君怜颔首。 未几,廷献入内,回报道:“圣人,臣问过刘奉武,官家仍在忙公事,还没有开始夜练呢。估摸着,官家还得一阵子才能过来……”君怜颔首。君贵一向有晨练和夜练的习惯,每天两次舞剑或打拳,可以健身,可以清心,甚至可以排忧解难。新婚初期,君贵练习时君怜总是在一旁相陪的;有了儿女之后,这种陪伴难以坚持,就只能偶尔为之了。 “知道了。”君示意采儿屏退旁人,方看向廷献。廷献忙过来躬身问道:“圣人?” 君怜略一思忖,沉声道:“廷献,我要遣你出宫,为我办两件事。” 廷献肃然一揖:“是,请圣人吩咐。” “头一件,你回到邺都家里拜上王爷,禀告他下月的天清节,符氏定会被允许入京觐见。届时进献给官家的寿礼,土产风物之类,略有些即可,不必过多;最重要的,是请王爷立即倾符氏满门之力,绘制一张全天下的地图。你记着,不光是大周目下的州郡布局、山岭江河、道路要津等情况要详细,江南、西蜀,乃至契丹、岭南,能做到多详细,就做到多详细。尤其江南。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廷献表情凝重:“臣明白。” “第二件,你对我说过,幼年时曾得到青州大慈悲寺方丈的指引。此番你从邺都出来,便去趟青州,私下打探打探这位方丈的近况,回来详细禀报我。” “是。”廷献答应着,疑惑地抬眼看了看君怜,欲问又止。 “不必问为什么,此人倘若一切安好,我要派他个大用场。所以,你务必将他的端底探查精细。” “明白。圣人放心,即便方丈移驻别寺,臣也必定找到他,才敢回宫禀报圣人。” “好,此事不能拖延,办得越快越好。明日我会给你出宫的对牌。收拾妥当之后,立刻动身吧,多带些银两。” “是。” 这当儿采儿入内,到君怜身旁轻声道:“圣人,刘奉武来传官家口谕。”君怜忙说请,一面站了起来。一时刘奉武入内,见了君怜,忙笑容可掬地疾步趋前揖道:“圣人请别拘礼,官家说了,不是谕旨,就是命臣前来传个口讯,说今晚不来了,请圣人过滋德殿。” 君怜微笑道:“好。” 翌日。禁中。滋德殿。日间。 君贵坐在高高御阶上的宝座中,李重进、张永德在御阶下北向而立,二十名少年军士排成两排,以军礼北向半跪在阶下,神情略显紧张。君贵审视着这些少年,片刻,温言道:“平身吧。” 少年军士们站起身,默然侍立。君贵见他们果然如自己先前嘱咐过的,面容寻常,身高寻常,连身量的厚薄也寻常,不由向李重进和张永德笑道:“这是从多少人里头筛出来的?” “回陛下,臣这边,百里挑一吧。”李重进揖道。 “回陛下,臣这边是将所有的小底都亲自过了一遍。”张永德揖道。 “好,辛苦你们了。”君贵赞许地点点头,“人留下,你们去吧。” 李重进和张永德忙向上拜礼:“是。臣告退。” 一时殿中只剩了官家和这二十个少年,所有内臣早退到了殿外。官家在这两排少年面前缓缓走过,不时简短发问。 “你多大了?”“回陛下,臣今年十三岁。”“你呢?”“回陛下,臣今年十四岁。”……“会什么技艺?”“回陛下,臣学的链锤。”“回陛下,臣会翻墙。”“回陛下,臣身子轻,几乎能爬到树梢那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回陛下,臣家里无人了。”“回陛下,臣家姊已经出嫁。”……“到军中几年了?”“回陛下,臣六岁被军中指挥收养。”“回陛下,臣十岁入军中做的马童。”……“上过阵么?”“回陛下,没有。”“回陛下,没有。”“回陛下,臣到过巴公原。” 官家郭荣一愣,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你到过巴公原?” 那孩子忙道:“是,臣帮着李都帅的传令兵扛过小旗。” “哦,”官家颔首,“这么小上阵还能活着回来,不易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没有名字,他们都管臣叫‘追着电’,因为臣跑得快。” “呵,‘追着电’,好!”官家鼓励地笑道,“将来若是立了功,朕会赐给你一个正名。” 那孩子一听,大喜过望,忙伏地拜道:“臣先谢过陛下的金口!”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6. 青铜玄武(2) 此时,殿门轻轻推开,一个壮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殿中人纷纷向门口看去。因为逆着光,来人的身影几乎只是一个黑黑的剪影。王景通扶着门,向来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人迈过门槛入内,殿门便即关上了。他急急前趋几步,向着官家的方向单膝跪地叉手施礼。殿中少年们这才看清他戴着普通的黑幞头,又以高高的脖围子遮住了半张脸,面目十分模糊。 官家郭荣向来人招了招手,来人便起身,走到官家近旁,躬身叉手候旨。官家微笑道:“十三,除下面幕吧,这里没有外人。这些小底,”他指向少年们,“从今日开始,就都是你的手下了。” 燕十三拉下脖围子,道声“是”,神情平平地看向一众少年。 作为御前谍者,燕十三们的说话行事,有一套特殊的规制和礼节,这既是辨明身份的需要,也是隐藏身份的需要。 比如,通过刻意的情绪控制训练,他们要做到处变不惊,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在身体反应上都尽量不能有大的起伏。像此刻,官家突然扔给他二十个少年手下,燕十三心中是颇感意外的,但面容上却丝毫不露。 又比如,谍者向官家和长官施礼也有特定的方式。他们会通过头部与手部、腿部的不同组合,来体现自己的不同身份等级,乃至即将汇报的情报的不同等级。燕十三是田重霸的徒弟,田系是郭氏潜龙时期的旧部,他们向郭氏父子施见面礼,不管是叩头还是不叩头,是立定还是跪拜,是单膝跪还是双膝跪,手部永远是叉手,而以单膝跪配叉手最为常见。叉手是一种双手拇指以特定方式交叉、辅以其余四指抱扣的动作,自唐代以来便很流行。此礼通常在站立时施行,相比抱拳、作揖等手部动作,叉手时双手锁扣更紧,约束自己的诚意更甚;叉手于胸前,更有一种向对方扪心致敬的意思。田系谍者将叉手与单膝跪结合,后来便成为他们陛见的专门礼节。紧急情况下,即便不认识来人,郭氏父子也可从礼节上一见而知他们所属。郭氏麾下还有王系、白系、孟系等多条谍线,其陛见之礼又另有奥妙,不能一一尽述。 不过,一般的谍者入大内行走,绝无可能遮蔽面目,他们只能将自己化装成普通禁卫军士,尽量不引人注目而已。像燕十三这样能够蔽面直达御前是十分罕见的,这缘于他们师徒在郭氏潜龙时期得到的绝对信任。他随身藏有一枚御赐的青铜玄武符,比巴掌略小。所有盘查的禁卫见到这枚青铜玄武符,就会默默一揖,退开为他放行。最初这枚玄武符仅由田重霸持有,一年前才传给了他。适才在殿门口,王景通、刘奉武虽说熟悉他的身形,也是验过玄武符才放他入内的。 君贵看着少年军士们,向燕十三温言道:“这些都是朕命人从小底军中精选出的好苗子,朕要你把他们带回去,交给你师父,秘密从严训练,以当未来之大用。” “臣遵旨。”燕十三叉手不离方寸,恭谨应道。 “你师父……还在那里养病?”君贵顿了顿,又问。年余以前,田重霸在执行使命时不慎跌落山涧,腰部严重受损,无法再亲自奔走于江湖,于是一直奉命隐居养伤,只通过三两个心腹弟子遥控指挥自己的谍网。燕十三便是因此契机而得以被推到御前的。所谓“那里”,是一个故意含糊的说法,连官家也只知道大概的方位却不知其详。田重霸了解的国朝机密太多了,一旦敌方知道他藏匿的地方,必定会掘地三尺将他挖出来,想方设法逼他吐口。以他目下身体状况,显然很难麻利地逃脱追捕。故此,官家对他施加了严密的保护。 “是,还在那里。”“能走动了么?” 燕十三犹豫了一下。君贵无语地盯着他。 “呃……臣此来,师父嘱臣回禀陛下,他的身子正在恢复,请陛下放宽心。” “……是实情么?” 燕十三看了君贵一眼:“……不……不是。” “实情如何?” “实情……实情是,”燕十三的眼中忽然闪起两点泪光,“我师父……恐怕这辈子都不能行走了。” 君贵黯然。田重霸追随郭氏二十年,立功无数,尤其在大周建鼎之际,他的谍网传递了许多非常重要的消息。可是,因其工作的特殊隐蔽性质,他一直无法获得公开的勋衔爵位。父亲生前曾说过,待田重霸致仕后,要尽可能地厚赐厚养,以报赏他一生的忠勇与辛劳。没想到,如今他正当壮年,却不慎摔成了个瘫子……。君贵的眼眶湿润了。 所有的小底们见状,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陛下,”燕十三忙收敛了情绪,安慰道,“陛下请勿过于伤感。我师父虽说不能以脚行走,却自己发明了一种带轱辘的椅子,日常坐在上面,可以由人推着走,或者自己以双杖拄地滑行。……我师父常说,自己走不动了,这一身本事,要多传授些弟子以报答朝廷。倘若师父知道陛下亲自选送了这些小底去让他训练,可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君贵叹了口气,颔首道:“知道了。……你回去后,好生向他转达朕的问候。朕要赏赐他一条玉带,少时命刘奉武拿来给你。至于对你们的其它赏赉,仍旧会有专人送到老地方。”他又看向那两排稚嫩的面孔,“这些孩子,你现下就带走。怎么交通,怎么安置,凭你妥帖计划。需要协助,自己去找林远。朕只希望,今日交给你的,是一群愣小子;明日回来时,个个都能成为忠勇无畏、独当一面的好手。” 燕十三隐藏着内心的激动,肃然拜道:“臣谨遵圣旨,请陛下放心!” 滋德殿。后殿。 燕十三领着小底们离开后,君贵回到后殿休息,却发现君怜带着采儿等几个宫官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他过来,一齐施礼。君贵顺手拉了君怜入座,奇道:“你几时过来的?怎么不着人通报我一声?” 君怜道:“也不过刚来。听闻前殿殿门紧闭,连王景通、刘奉武都不让入内,又听闻有一批小底在内,我想着,这一定是你提过的与用间有关的事了,便没让他们到前头去。” “嗯。”君贵颔首,因又问道,“瑽儿和训哥儿去哪儿了?半晌没听见他们的动静了。” 君怜不由笑了起来:“瑽儿到紫烟阁找朱雀玩傀儡人偶去了,训哥儿在后苑玩泥巴呢。秋高气爽的,他们俩在屋里可呆不住,打从起床就一趟趟往外跑,这半日功夫,也不知来回疯了有多少次了。” “呵,小儿家,跑跑跳跳是好事。” 远山和秋池上来致茶,君贵接过杯盏递给君怜,自己再擎一杯来品。一面又问:“你适才是在看今日的奏表么?看了几本了?” “看了五六本。” “有什么要紧的么?” “有。有一件事,枢密院是当做寻常渎职处置,我倒觉得哥哥应该多加留意。” “嗯?” 君怜从书案上拿过一本奏表,翻给他看:“御史台弹劾羽林大将军孟汉卿,说他在监督收纳夏税之时,从重收取耗余。生民不堪其扰,慑于他手握军队,又不敢当面反对,家家苦不堪言……” 耗余,又称羡余,是指每年夏秋征收粮食之际,收税官以运输折损、鼠雀偷食等为名,在正税之外向百姓额外征收的部分。比如原该缴粮一石的,实际却需要在一石之外多缴几斗,以充耗余。 君贵皱起了眉头。巧立名目、耗余扰民,这不仅是五代,而是唐后期以来的一大弊病。他与父亲都生长于民间,曾经亲身经历过家道艰难、挣扎糊口的时期,对于当权者这套苛虐百姓的所谓制度深恶痛绝。因此父亲登基之初就敕令停罢羡余,天下仓场、库务,由各地节度使命专人按照朝廷章法管理纳税之事,不得别纳斗余、秤耗。后来又进一步改革税制,三令五申减轻民间负担的决心。 君怜继续道:“……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打着替朝廷征收耗余的旗号,其实上缴朝廷的,不过所征耗余的十之一二,剩下的,全都中饱了他们的私囊……” “哼,骂名由我替他们背着,好处全由他们自己得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君贵冷笑道。 “厚取耗余,在国朝一直都未能禁绝,难怪枢密院只以常规处置。可是,孟汉卿的身份不同。”君怜和婉地提醒道,“他是羽林军将领,不是地方藩镇。羽林军是天子的禁军之一,他榨取百姓时,倚仗的是天子的威风……” 君贵的脸色变得铁青:“天子的亲军去压榨天子的子民!天子的手在打自己的脸!哼,如此寡廉鲜耻,我这张脸还要来做什么!”他看着君怜,“查,我立刻派人查!查出证据来,我剁下他的狗头示众,看谁还敢再阳奉阴违!” 君怜见他动了怒,忙安抚道:“哥哥先别生气,待查出来再议论怎么处置也不迟。天子脚下,像他这样借皇家威风欺凌百姓的,想来不在少数。还是要想个法子,让他们知道遵守法度、不敢再犯的好。” 这当儿,王景通入内禀报,季飞卫和林远等近卫在外求见。 君贵稍微一愣。通常,这几个贴身的近卫是有特权的,遇事可以直接入内陛见,不需要通过内侍告名请示。但他随即便想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对君怜道:“这一定是飞卫来向我辞行了。” 他向王景通点点头:“宣。” - - - - - - ------------------------------------------------ 注: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凡叉手之法,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手不可太着胸,须令稍去二三寸,方为叉手法也。” 据流传后世的各种当时图像看,叉手之法也有个流变的过程,并不总是如上文所述那么刻板地一丝不变的。但要旨似乎离不开左右拇指的交叉。 -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7. 肘腋坚甲(1) 屏风后人影闪过,季飞卫、林远、邓锦同时入内,人人俱是轻装,手中未持武器。 季飞卫其时二十六岁,原本身形高拔,其身高在君贵的所有近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少年时代初到君贵身边那会儿,他就已经跟君贵差不多高了。看着他在场中持槊飞舞、浑身是胆的模样,君贵当场就决定留下他。后来他又长了几年,长成了一根旗杆,反而显得单薄。君贵总让他多吃肉,少喝酒,以令筋骨强健、身板厚实。飞卫能够有后来的大块头,确实得益于君贵的督促。 因为在一众官家元随中年龄最小,得到的照拂最多,飞卫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孩子气的直率。即便后来成了亲,也还是执拗冲动的时候多,稳重踏实的时候少。此番受伤致残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笑过了。 上一次君贵见到飞卫,还是晋阳归来颁赏之际。那时飞卫仍旧躺在医官营中养伤,君贵亲幸医官营去看望他,当面特授他轻车都尉的勋衔,以及一大堆金帛物资。又过了这么些日子,飞卫已经能够下地走移,只是左腿膝盖以下,变成了半截木腿,又在左胳膊下架起了一支木拐,方便助行。他站定之后身子有些打晃,面色也十分憔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目睹了季飞卫的现状后,君贵心中仍是一颤。 三大近卫口颂陛见之辞,如礼下拜。君贵忙道:“飞卫,免礼。”季飞卫不听,执意要拜下去,拄着木拐艰难地努力。君贵向林远和邓锦使个眼色,两人忙一左一右搀扶住他。不想飞卫将他两人向旁边一推,怒道:“别管我!”林、邓二人只得罢手。 飞卫这出人意料的反应让殿中人全都愣住了,君贵和君怜也只得无声地看着他。 季飞卫好容易将双膝都接触了地面,已经疼得呲牙咧嘴,再没能力将头叩下去,只能扶着木拐垂头示礼。君贵温言道:“飞卫,今日是来向朕辞行的吧?行李都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动身,朕让林远他们送你。” “官家,臣根本就没让他们收拾行李。”沉默片刻,飞卫闷闷地答道。 君贵脸色微微一变:“为什么?” “臣不想走。”飞卫抬头看着皇帝,满面倔强,“臣请求过多次,官家幸医官营的时候臣就当面求过,后来又让他们代臣上奏过:臣不想回去。求官家让臣留下来!” “不行,你必须回去!”君贵沉下脸来,“林远或者邓锦,你选一个,朕允许他们直将你送到家乡才回来。” “为什么?!”飞卫大声问道,脸登时就涨红了。林远和邓锦吓得忙拉他衣裳。 君贵看着他的脸,和缓了语气:“你且起来,坐着说话。” “今日官家不给臣一个答案,臣就不起来。”飞卫倔强道。 “起来!”君贵喝道,“这么简单的命令你都不听,还指望朕给你什么答案?少了一条腿,能跪多久?话说到一半就栽个嘴啃泥,很好看么?!” 君怜见状,忙轻轻走到君贵身后,拉了拉他的后襟。 飞卫见官家语气严厉,心中愈发委屈,不由倏然滑下泪来。林远和邓锦忙上来搀扶他。飞卫拧不过,终究站直了身子,抹了把颊边的泪水。 君贵向刘奉武道:“给他搬个杌凳来。”杌凳搬到他身后,君贵向他示意:“坐下说话吧。”飞卫仍旧一脸固执:“谢官家赐座。可是臣还剩了一条腿,又有木腿和木拐架着,臣站得稳,不会栽个嘴啃泥。” “好,你乐意站,你就站着!”君贵气得笑了,“……朕把你们都宠坏了,惯坏了……” “官家恩宠我们,不过是在我们尚能为牛马驱遣的时候吧?一旦沦为老弱病残,丢了官家的体面,即便还有满腔忠心,却连在官家身边呆下去的资格也没有了……”飞卫气呼呼地顶撞道。 殿中众臣尽皆大惊失色。 “飞卫!你怎么说话呢!”林远忙呵斥道,邓锦更吓得立即去捂他的嘴。飞卫挣扎着,奋力推开邓锦,一脸不忿。 林、邓二人满头冷汗,一齐伏地向官家拜道:“官家!官家息怒!飞卫年轻,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心里难受,说话一时不知深浅,求官家不要降罪于他!要怪,就怪我们两个做兄长的没有将他带好,求官家责罚臣等就是!” 君贵勉力收敛着怒气:“你们都给我站起来!他心里不服,你们替他认罪管用吗?让他说,你们都别拦着!”他挥手屏退一应内侍宫官,踱到挺得笔直的季飞卫身前,看着他的眼睛冷静道:“说吧,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当着朕和圣人的面,有什么都可以说。……朕保证,今日此殿中,无论谁说过什么话,朕都一律不予追究。” 季飞卫双眼泪光闪烁,咬牙道:“十六岁,臣就跟了官家。……官家那时候还不是官家,不是晋王,不是大将军,甚至,连将军都不是……那时候,官家是指挥使,又非常年轻,我们几个一度还跟着郭府中人的称呼,管官家叫过‘哥儿’…… “也就一年的功夫吧,我们最初汇集到哥儿身边的那班人就固定下来了。曹大哥,许大哥,林哥哥,邓哥哥,孙哥哥……臣是最小的,那时候,他们都管臣叫卫小子…… “臣来的时候,除了有一身武艺和一副傻大个子,别的什么都不懂。哥儿不仅叫曹大哥他们照顾臣,还亲自教臣如何妥帖办事。野营睡觉的时候,他们永远让臣睡在哥儿身边,睡在最里面,因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臣的爹孃死得早,臣早已忘记了被人宝贝是什么滋味。可是,来到哥儿身边之后,臣很快就想起来了…… “有件事,官家也许不记得,可是臣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在晋北跟契丹人打完一场大仗之后,臣没受什么大伤,可是臣太累了,竟一下子瘫倒在地睡着了。等醒来,臣已经躺在了营房中。曹大哥他们告诉臣,是哥儿让出了自己的马,把臣绑在鞍子上驮回来的。……臣去向哥儿请罪,哥儿……哥儿当时说了什么,自己可还记得么?” 众人无语地看着他。 季飞卫继续说道:“……哥儿当时对我说:‘战场再大,咱们只有彼此;天地再大,咱们只有彼此。我把你们带出去打仗,就得把你们带回来,不管是抬在担架上,还是驮在马背上。飞卫,刀箭无情,可咱们要生死与共,不离不弃。’……臣不知道哥儿有没有对别的部下说过这样的话,反正,臣是第一次从主官那里听到这样的话……从哥儿那里离开之后,臣哭了好久…… “哥儿升将军那年,许怀信大哥在一场激战中负责断后,结果被贼军砍死了。后来哥儿疯了一样,带领我们冲回去抢他的尸首……说来好笑,那时候,臣居然希望死的是自己。臣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死,只为了自己死后,留下的这具不值钱的躯壳,能够得到主官和一群弟兄这么不要命的保护…… “官家,臣是个直肠子,大喜大悲,大哭大笑,从来没有瞒过谁。臣原本一直以为,官家身边,就是臣此生的归宿了。……臣怎么也想不到,臣废了一条腿后,官家就不再要臣了!臣固然知道,官家要整顿禁军,要遴选新锐,要汰退老弱病残。臣不幸变成了这个样子,官家推行新规,自然会先拿身边的人下手,好就势堵上别人的嘴。……可是,官家难道就一点都不顾念咱们君臣的往昔情分么?官家以前说过的话就都不算数了么?对于跟随了这么多年的弟兄,官家为何如此狠得下心来?!……” 季飞卫一面说着,泪水就一面毫无顾忌地哗哗流淌。林远、邓锦听了他的哭诉,也禁不住悲从中来,相陪着流泪不止,哽咽难言。 君贵伫立原地,勉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含泪默然良久。 他是要整军不假,他是要放季飞卫回归原籍不假,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打算背弃从前的誓言,打算抹煞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是的,他们是君臣,他们是主从,但他们也是兄弟。他虽然登上了帝位,但在他心中,始终对他们存着超越一般部下的亲密感情。 君贵抬起手,轻轻去抹季飞卫脸上的泪水,叹息道:“……身为武将,沙场受伤势所难免。能够抢半条命活着回来,不是挺好么?飞卫,你已经为朝廷、为我尽了忠,带着捡回来的半条命,回乡去过你的快活日子,不是挺好么?” “可是,臣还有一条腿,臣还有两只手!臣再恢复些时日,仍旧骑得马、耍得动长槊。臣不是一个废人!”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09. 郊道斜阳(1) 坤宁宫。后殿。夜。烛光摇曳。 君怜坐在榻上,采儿在榻前站着,默默流泪,又不断默默以丝帕将泪水拭去。 君怜拉着采儿的一只手,柔声缓缓:“……你跟着我常在御前走动,他的模样,你素日也是见过很多次的。如今虽说少了一条腿,仍旧是威风凛凛的一条汉子!你该不会因为他瘸了,就嫌弃他吧?” 采儿忙摇头,更多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她的心中有太多感触,酸甜苦辣,难以向人诉说。跟着君怜这样的一个主子,多年以来,她早已养成沉默是金的习惯,泪水就是她唯一的情感表达。 “他的脾气秉性,我和官家都很清楚,心直口快,坦坦荡荡,待人是极好的……”说到这里,君怜稍微停顿下来,等待采儿的反应。采儿仍旧擦拭着泪水,不发一言。 “你嫁给她做继室,虽不是元配,你们却必定会跟元配一样,过得和和美美的。……他是官家亲随,自来得宠,又新除要职,你嫁了他,前途无需担忧;他身有残疾,你以女儿之身配他,他必定会格外心疼你、爱护你,不肯叫你受了委屈;何况,还有我为你撑腰。我这里就是你的母家,便是到了小两口吵架拌嘴的时候,他也绝不敢欺负你……”说到这里,君怜拍拍采儿的手,“好了,别光顾着哭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妨实话说给我听。倘若实在看不上他,也可……” “不,不是,”采儿忙道,“圣人,臣妾岂敢有看不上别人的意思……”只分辩了这一句,她又低头垂泪。 “那你哭得这么厉害,究竟是为什么呢?” “臣妾……臣妾是舍不得离开圣人……”采儿哽咽道。 君怜长长地叹息一声。“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嫁了他,仍旧可以回来看我,只是日常精力,要更多放在照料自己的家事上了。日后……有了儿女,也可以常常带入宫中来,陪伴观音和训哥儿玩耍……”她以丝帕替采儿擦着眼泪,自己却逐渐泪光晶莹,“采儿,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晨起夜眠、端茶倒水,百事不离左右,一直非常辛苦。原本早该让你出嫁的,我舍不得你,也离不开你,就一直拖着,白耽误了你这么些年!这,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 采儿忙道:“圣人说的是什么话!臣妾活在这世间,原本就是为了服侍圣人的。嫁不嫁,嫁给谁,听凭圣人做主。臣妾自小受圣人家深恩,并未报答万一,此番又蒙圣人亲赐姻缘,臣妾感激还来不及,岂敢再有一言半语的抱怨?” 君怜鼓励地一笑:“你不觉得委屈,就是最好。……有了自己的家,就用心经营吧。就像今日官家对飞卫说的,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日子。”采儿连连点头。 “此外,让你嫁给飞卫,也包含着我交给你的一项使命。”君怜转而正色道。 采儿闻言,忙肃然道:“请圣人吩咐。” “你是我的亲从,飞卫是官家的元随,将你们撮合到一起,是希望你起到抚镇的作用,稳定官家的肘腋之地。……倘若将来遇到事,无论是看到什么,还是听到什么,无论自己能否处置得了,都要及时来向我汇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采儿一愣。 君怜淡淡一笑:“这只是打个比方。我希望你们安安稳稳的,我希望朝廷安安稳稳的,我希望整个大周都安安稳稳的……可是,想要安稳,就得老睁着一只眼睛哪……” “臣妾明白了,”采儿躬身道,“请圣人放心,臣妾知道该怎么做。” 数日之后,皇后教旨下,原皇后宫司宝郑氏进封为荥阳县君,以内命妇身份赐与新除的军器监少监、轻车都尉季飞卫成婚。 婚礼设在近卫营的老营房。一对新人的全部聘礼、嫁妆,皆由皇帝夫妇赏赐。近卫营一众兄弟及其家眷张罗着忙乎完婚礼的仪程,又在院中广铺筵席,夹肉吃菜,猜拳行酒。更有不少幼儿间杂其中,嬉戏玩耍,随哭随笑,鸡飞狗跳。 众人热闹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肯罢休。 坤宁宫。日间。 君怜立于坤宁宫的廊檐下,眼睛望向侍卫营的方向。碧空高远。宫禁深深。隔着重重高墙与郁郁林木,近卫营的喧嚣传不到大内的核心位置来。可是她坚持倾听着,在那里站了好久。 新授的司宝女官、比采儿她们要小两茬的原晋王府旧属莲叶默默侍立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更多的宫官和内侍肃然而待。 采儿嫁人了,廷献出宫了,原本最得力、最亲近的两个侍从,目下都已不在自己身边。秋风掠过,廊檐下宫灯摇晃不已。虽是在人群簇拥之中,君怜却忽然起了一种萧索之感。 片刻,她对莲叶轻声道:“走,去紫烟阁。” 数日后。南庄猎场。日间。 天清节前,皇帝抓紧时间批准了一批老臣如颜衎、宋彦筠、景初等人的致仕,厚加赏赉之余,又走马灯般提拔了一批更年轻的人充职,有文有武,心里总算有了一点空闲。当然,他并没奢望所有的职守都能一步到位。到目前为止,他的许多任命都带有试探的性质。他急于找到最合适那些岗位的那些人。 秋猎是应张永德和鹭娘所请而实行的。在凉爽的秋风中追逐行猎,是一件十分让人惬意的事。因此张永德甫一动念,就得到了晋国长公主鹭娘的热烈响应,当天,她就拉着张永德急急忙忙入宫来找她的荣哥哥了。距离上次郊猎不过月余,可是君贵自己天天在宫中埋首案牍,不得纵马驰骋,早已浑身发痒。鹭娘撒个娇,他便就势痛快应承,而且说走就走,次日,便带了妻儿和一彪皇亲、近臣,又热腾腾奔到了南郊猎场。 这一次,君贵将观音、训哥儿交给了君怜、朱雀、重进等,自己和张永德率领部骑在草场上痛痛快快跑了一通,方缓辔而行。两人尽皆满头是汗,不断以衣袖擦拭。 君贵想起整军的事,问张永德,赵匡胤那边的进展如何。张永德忙笑道:“臣前几日刚去验视过,他在营里昼夜不得闲地检选、操练,甚是用心呢。” “嗯。此是军中大事,待检练完毕,我要亲自到校场阅兵。你不妨先告诉他,阅兵的日子我已经定了,就在十月十八日。他有什么好本事、好法子,趁着还有些时日,就赶紧使出来吧。” “是是,臣今日回去就向他传谕。” “选他主理此事,不知让多少人眼红怀嫉,也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他是你举荐的人,又在你殿前军的治下,这里头的斤两分量,你想必比谁都清楚。倘或此事有了任何闪失……” “官家放心,绝不会有任何闪失!臣一定不错眼地督着他。” “嗯……。对你,我倒一直都是放心的。”君贵颔首笑道。见张永德衣襟内露出一角不知什么物事,便向他胸前一指:“这是什么?难道怀里还揣着只雀儿不成?在马上颠簸一通,都快飞出来了!” 张永德低头一看,忙笑道:“可是官家提醒得好,不然臣倒给忘了。”他从怀里掏出那物事,原来是一本树皮色封面的老书,双手递给君贵,笑道:“这是臣日前得到的奇书,《太白万胜诀》,书中教人以观日度月、推星望云之法占测运机。不怕官家笑臣狂妄,这类书,臣原也见过几本,大多胡吹海说一通,因此臣一开始也没太在意。那日兴起,臣拿几件事小试了一试,没想到,倒严丝合缝,着实灵验。臣想着官家一向偏好黄老,因此打算将它献给官家。” 君贵接过《太白万胜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哦?你试了什么事,说来我听听。” 张永德脸微微一红:“左不过……左不过是些家里的事。” 君贵奇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的家里事就是我妹子的家里事,我妹子的家里事,那就是我的家里事了。这里又没外人,快说,你试了什么?” “咳咳,”张永德道,“那日,长公主与臣发生了一些小口角,长公主一怒之下,就将臣赶出了居室。……臣低声下气前去哄了两次,她都不理臣。臣百无聊赖,只好拿出这书算了算……” 君贵失笑道:“算什么?算她什么时候理你?” “是啊。”“算出什么来了?”“说是静伏勿动,须臾自有转机。”“然后呢?”“果然……半个时辰之后,长公主自己传出话来了,召臣过去,伴她进用晚食……” 君贵哈哈笑了起来:“多大点事啊,也要拿什么奇书来算?堂堂大周殿帅,何至于此!” 张永德笑道:“臣是大周殿帅不假,可臣更是晋国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是官家的妹夫。臣以《太白万胜诀》推算长公主的眉高眼低,那可决不是小事。” “得了,就你这张嘴会说话!”君贵揶揄道,“还拿它算过什么?你接着说。”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10. 郊道斜阳(2) “别的……就真没什么上得了台盘的事了,左不过是斗鸡走狗的输赢而已,说出来白惹官家生气。”张永德笑道。其实,这本书他并不是刚刚到手的,之前他以此书算准过的最重要的事,是他的妻子将会得到最尊贵的国号“晋”作为进位长公主的封号。不过,这种事,怎么好告诉官家呢? “好。”君贵将那书放在手掌上拍拍,笑着塞进自己怀中,“这书你抄了一本没有?” “实话回官家,抄了。”“……好在下次她将你赶出房门的时候再算,是么?”“嘿嘿,是。” “那我就留下,”君贵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倘若哪天圣人将我赶出了坤宁宫,我也拿它算算。” 两人相视大笑,策马奔向行营。 一时回到猎场行营,却见李重进正领着皇子宗训和自己的儿子延寿延福,在帐外掰弄着几张小弓耍子。见君贵下了马,重进便抱起皇子走过来。君贵略与他叙谈几句,问过皇后与皇女动静,发现他虽勉力振作,实则对今日的郊猎兴致不高,不由心念一动。 郊道。晡时已过,斜阳西挂远树。 浩大的禁卫军,簇拥着皇家车马行进在返回皇宫的路途中。 前军忽然一阵骚动,车队逐渐停了下来。没有皇帝的允许,这样的突然停毂是违禁的,除非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件。君贵勒马止步,看向林远。林远在马上一揖,迅速向前方驰去。 未几,林远驰回,至君贵跟前揖道:“陛下,前面有个人,带着十几个百姓,拦断了道路跪在那里,说是要求见皇后殿下。” “见我?”君怜原本与朱雀、唐氏等一起在銮舆中陪着儿女,隔车听见了林远的话,不由撩开车帘,与君贵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林远忙下马过来,在銮舆前施礼道:“回殿下,他说是殿下旧识,为民间生计之事斗胆求见。” 君怜沉吟道:“他有没有报上姓名?” “报了,他说他叫史德统。” 史德统……。君怜回味着这个名字,缓缓颔首。 史德统是先帝郭威在汉隐帝朝的旧盟友-后汉侍卫亲军都帅史弘肇的儿子。当年汉隐帝派郭允明等在广政殿屠杀几大枢臣,又命刘铢屠灭其全家,其时因史德统正在外郡办事,侥幸逃过一劫。先帝郭威登基后,着实厚抚过史家遗族。又因久知史家这个儿子负有贤名,打算对他委以要职。但史德统经历家破人亡之后心灰意冷,竟坚辞不就,自己遁向江湖,不知所踪。 君贵与史德统是见过面的,但并不很熟。君怜尚未出阁时,也曾在父亲与几家王公大臣的邀约会猎时见过他,略微叙谈过一番,交情并不深。此番史德统有正事不求见皇帝,倒求到皇后名下,倒也真是新鲜。 君怜以眼神征求君贵的意见。君贵一笑:“既是求见圣人,那就圣人做主,不必问我了。” 君怜斟酌道:“他声称是为了民间生计之事而来,咱们就召见一下吧?官家允可么?” “好。” 未几,林远领着一个青衫白面的文士走近。邓锦等一众近卫尽皆持兵警戒。在距离御驾和銮舆一丈开外,那文士下拜施礼道:“臣史德统,拜见陛下,拜见殿下。” 君贵并不答话,向君怜使个眼色,自己只冷眼旁观。君怜早戴了帷帽蔽住面目,仍旧只在车窗处开言道:“史德统……是前朝史都帅家的大公子么?” 那文士恭谨道:“臣是。” “近卫回报说你有民生之事求告。既是民生之事,为何不循常途上书三省或者枢密院?” “回殿下,臣目下乃一介布衣,除了去开封府外敲敲登闻鼓,没有资格上奏。臣所诉之事,根本无由抵达天听。” “你怎么知道圣驾会从这里经过的?” “回殿下,臣并不知道。只是臣早年曾经数次阜从前朝皇帝郊猎,知道圣驾回宫时,常会取此道而行。今日圣驾幸南庄,街面上众人都在议论,是以臣也得知了此讯。臣想着,以臣之白身,素日想要面圣那是绝无可能,唯有候在不远处碰碰运气,见圣驾回銮时拦道一求,或许还有机会。” 君怜掀起了面幕,正色道:“聚众拦道告御状可不是什么好法子,倘若惊了圣驾,那罪过就大了。德统,你是王公之后,以后万不可再有此莽撞之举,知道了么?” “是,臣谨遵殿下教旨。”史德统镇定道。 “好。我再问你,你说你有民生之事上奏,为何不直接求见陛下,而要求见我呢?” “这不过是臣的小心思罢了。若说求见陛下,必定会被禁卫们直接阻拦;改称求见殿下,或许禁卫们难以判断,此事还能呈报御前。……所幸,臣与殿下的确是旧识,臣并没有妄言欺君。” 君贵见君怜三言两语问清个中肯綮,解开了自己心头疑问,不由向她看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君怜便向史德统道:“平身吧。你有何事,陛下在这里,尽管说吧。” 史德统依言站起身,向两人礼道:“回陛下和殿下:臣于去岁返京,在京郊族茔附近购得数间瓦屋存身,耕读为业。臣今日领着来冒死拦道之十数人,皆为臣家附近村民。……皇朝建鼎以来,先帝及陛下一再下诏减税,臣等小民尽皆感戴。可是,陛下可知道,从州郡县乡层层落到庄户人家的赋税数目,却并没有什么变化!说起来,他们念在臣是王公之后,催逼臣家之时还留有余地,可是对其他村民,就没有任何宽容,动辄呼喝打骂,毫不容情…… “不过,倘若仅仅为了这等苛敛之事,臣等忍忍也就罢了,并不敢前来拦驾吁请。今夏初,忽然又来了一队人马,说是禁军右屯卫的,要强征了臣家及附近十数家村民之地,兴建一座寺院。 “臣等皆不愿搬移,请求他们另行择地建寺。他们却说此寺乃官府指定兴建,没有商量余地。他们并未出示任何官押文书,每户只扔给很少的一点银钱,便强行将人都轰了出去,圈起了数十亩好地…… “臣曾经忝列官场,臣知道像这种架势的所谓官府征地,多半都是矫令谋私。臣便带着那些被赶离家园的村民四处申诉,却没有一个衙门肯接臣的状子……” “陛下,殿下,非是臣胆敢率众与朝廷为难,实在民间像这等矫诏强征之事太多,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心怀怨望,于陛下的圣明与声威也是巨大的损害啊……”言及此处,史德统的语声显得十分苍凉。 君贵沉着脸,看向林远:“右屯卫的头目是谁?” “回陛下,是薛训。他是在陛下晋阳回銮之后新升的右屯卫将军。” 君贵问史德统:“叫人强拆你们房子的,是薛训么?” “是。那些军士口中总说‘我们薛将军’云云,臣便去打探到了他的姓名。” “征了你们的地、拆了你们的房子去盖寺院,他有什么说法?” “回陛下,他没有任何说法。就臣所知,他手里有不少空白度牒。臣不敢说他一定会怎么做,但臣在外藩时看到的通常做法是:军将、土豪交互勾连占地建庙,又私下交通中央有司拿到庙观度额。他们以这些度牒度了人入寺耕种庙田,不仅不必缴纳赋税,更可广设功德箱,领受八方布施。只要经营得法,香火渐旺,其敛财速度,简直堪与抢掠相媲美……” 君贵冷笑道:“哼,拿着朝廷颁发的限额赚钱自肥,这倒真是个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他打量着史德统,沉声道:“朕答应你,必定着人彻查此事。……你既熟知官场与民间两头的内情,可愿跟了朕回去,仍旧在朝中为朕出力?” 史德统迟疑道:“陛下,臣已经……退隐……” “年纪轻轻退什么隐?难道是信不过朕拯济天下的决心么?” “臣不敢。” “朕要干大事,需要很多人才。明日你到御史台去找张煦,先将薛训圈地建庙之事从细报了。待此事了断后,朕给你派个职司,好生为国出力。” “……是。臣……谢过陛下和殿下的恩典。”史德统重新下拜,长叩不起。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12. 皇建禅院(2) 滋德殿。前殿。 一对真人大小的男女木人立在殿堂的醒目处,男的正躬身挥锄,女的正挽篮举手。入内参与枢要会议的枢臣魏仁浦、李榖、范质、景范、王溥等一进来就看到了这样新物事,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魏仁浦新除枢密使之位,取代了郑仁诲,这在朝臣中引发了不小的震动。魏仁浦早年不过是一介刀笔吏,追随先帝郭威帐下十数年,尤其在先帝南下克难之际出过不少主意,得到先帝信任,才能跻身枢密院。五代传统一向是武将瞧不起文臣,而在文臣内部,又有自己的鄙视链条。科举出身的瞧不起刀笔小吏,也是常例。尤其一向自忖资历深、才能高、正当年的范质、景范等,见此番官家提拔上台的不是自己,心中难免失落。不过范质才刚蒙官家钦赐一所高门大院的好宅子,景范又替代李榖执掌了朝廷的财神爷三司使之位,也算是颇受荣宠了。因此他们尽管心里存着不服不忿,终究不敢在面上有任何表露。 魏仁浦处世早,十几岁就到处给人做小吏糊口了,养成了周密的头脑和谦谨的性情。因此,对于同僚们的嫉妒和不满,他心知肚明,却毫不介意,登上枢位之后,反而愈发谦和。便是在官家跟前,也是替同僚说好话的时候多,有什么过错,常常归于自己。这一点,比脾性比较随和的前枢密使郑仁诲尤有过之。 故而此时的大周朝堂中,众宰臣们虽难免各自怀揣一些小心思,但总体上仍旧呈现出了和衷共济、同谋国是的局面。 一时宰臣到齐,官家自殿后步出,升座。群臣颂词拜礼。 礼毕起身,循例赐座。君贵见他们都拿眼睛扫那两个新设的木人,不由笑道:“你们瞧瞧,朕着人雕刻的这一对耕夫、蚕妇,可还有些真人的神采么?” 众人见那雕像神情活泼,体态生动,忙齐声赞了一回。魏仁浦又笑道:“不知陛下立此二木人于殿中,是什么典故?” 君贵正色道:“那日史德统拦道求告民生艰难,令朕回宫之后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农桑是国朝之根本,先帝建鼎以来,曾多次下诏奖励耕殖;朕继位以后,也一再颁布旨意。可是,目下国境中还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更可怕的是,朝廷一面在鼓励那些为避战乱跑到深山老林里的百姓出来劳作,一面却又因圈地、兼并之故,在不断制造新的流民!……出现这种状况,首先是朕这个皇帝没有做好,其次,恐怕在座的诸卿也难脱干系吧?” 众枢臣面有愧怍之色,一齐起身揖道:“陛下,是臣等失职了。” “朕自知德行尚有不足,因此命人雕刻耕夫、蚕妇之像置于殿庭,好教朕时时想着民间的疾苦,时时不要忘记稳固国朝的根本之业。……朕希望你们也记着-自己记着,也替朕记着-不把天底下的黎民百姓安顿好,不让他们安居乐业、顺顺当当地过日子,朕就不配当这个皇帝,你们,就不配当国朝的重臣!” 众臣见他神情严峻,忙一起下拜:“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平身吧。”君贵道,“魏枢密,天下各州郡农桑赋税的实情千差万别,朕要有司再查核一遍全貌,以备下一步深入改革条规制度之用。此事由你来主理,要用什么人,要如何安排,你尽速报来方案。” “臣谨遵圣旨!” “改革和推行新规制,需要起用很多能人。目下朝中各级、尤其是中下级官吏中,堪当其用的人仍旧太少。”君贵扫视着群臣,“朕决意再次下诏求贤。以前招的是武职,这一次,朕要招文职。不拘是在京城或是外藩,不拘低品还是白身,只要有才能,都可以自荐或他荐。一旦勘定合格,便可赐予适当职司试用,并备有司考核。……范司徒,这个求贤诏,不必命翰林待诏来了,你亲自替朕拟写,少时便呈上。” “是,臣谨遵圣旨!” “……好。今日你们有什么事要说的,现下可以开始了。” 一时众枢臣将近日诸般国是拿出来娓娓议论罢,见官家再无话说,齐齐欲施礼告退。君贵却抬手道:“且慢。” 他转头看向殿侧侍立的刘奉武:“去将昨日少府监新进的御窑茶盏拿几只来。”先帝郭威朝时,御前枢机会议一律不允许内臣在侧。君贵继位后,因国鼎渐稳,更兼没有侍从毕竟不方便,故此倘若没有特别机要的事宜,寻常召对枢臣时,仍旧会保留一两个内侍在殿内听用。 少时,刘奉武率两名内品,捧着五只木匣子入内。匣子放到枢臣们座椅旁的高几上,又恭谨地打开。只见每只木匣的深紫色锦缎堆中,端端正正陷着一支拳头大小的瓷茶盏。 “这是昨日呈上的御窑新色新品,朕特意赐给诸卿每人一只,拿起来看看吧。”君贵微笑道。 枢臣们忙将茶盏取出,托在手掌上细细观赏。有人以手轻轻叩击茶盏的边缘,茶盏发出悠远如磬的清响,一层一层,如同水波荡开,前声叠加着后声,本声叠加着回声。 新盏的瓷色犹如万里晴空,是一种透亮的、温润的青色,带着似有若无的水气,乍看非常单纯、一览无余、一无所有,细观却发现它细腻至极却又开阔至极,似乎包容了一切,涵盖了一切,孕生了一切。这份独具的天外气象,竟无任何它物可以比拟。 诸宰臣都是见多识广的人,打从汉唐以来的珍器细瓷,包括唐宫秘色釉,也不知见过多少,可几曾见过如此神仙一般的品相? 众人越品赏越觉说不出话来,不由得齐齐呆住了。 良久,李榖谨慎地问道:“陛下,此御窑新色可有名目么?” “呵,‘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御窑新色,就叫做‘雨过天青’。” 大周显德元年九月壬申,朔日。 天子诏下,以官家潜龙宫东京晋王府旧宅为皇建禅院,以沧州开元寺僧清兴担任皇建禅院住持,又以持戒清净之比丘八十一人入寺修行。 皇建禅院主供文殊师利菩萨,为此,清兴法师特意请人绘制了沧州唐代开元古寺前的文殊立狮子像进呈于御前。 开元寺原名大云寺,乃则天女皇登基当年首建,至唐玄宗开元年间改称开元寺。其香火数百年常盛,据传乡民但有求告,极其灵验。去岁,沧州乡民苦于临海多风波,生计难继,便集资在寺前铸了尊文殊立狮像镇海。文殊师利菩萨像由汉白玉雕成,身高一丈五尺,左手持如意,右手持慧剑,脚踩铁莲座。莲座安放于一尊大铁狮子背上,铁狮子有一丈七尺高,外貌极其威严雄伟。菩萨像落成之后,清兴法师率领门下弟子日夜诵经祷祝,沧州沿海风波果然大减。乡民大喜,都说清兴法师福田广种,文殊菩萨功德无量。 君怜见了清兴法师呈上的文殊立狮子绘像,十分喜悦,便召他入宫,细细询问了此画的由来,以及沧州沿海的民情典故。清兴一一从容作答。 君怜命清兴在禅院中单辟一室供奉此画,临去,又赐清兴一柄内府玉如意作为镇寺法器。 数日后,皇帝夫妇率皇子皇女、司宫令杜氏及一众旧从亲幸皇建禅院,一则故地重游,二则也以此确认其皇家寺院的地位。 观音与训哥儿对于旧家的孩提记忆未必明晰,但一入禅院山门,却有种天然的如鱼得水之感。于是不顾保傅们的牵绊,无拘无束将旧时家园钻了个遍。 至于朱雀呢,她默默回到自己一度寓居的海棠别院中,在师父曾经留下黄铜药秤的案几旁坐了下来。禅院中的知客僧告诉她,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被改建成藏经阁。 天高,影淡,光阴如水。 正殿中的铜磬之声悠悠传来。 一切皆如梦幻。 &《资治通鉴》:“帝留心农事,刻木为耕夫、蚕妇,置之殿庭。”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者般,即这般。据载,其时有司奏问世宗御窑该烧成什么颜色,世宗便做了如是回答。我在《到底该叫“柴荣”还是“郭荣”》那篇文章里提到过,世宗时期的御窑,在北宋以来被讹呼为“柴窑”。“柴窑”所出瓷器,釉色名为“雨过天青”,这是一种在中国瓷器史上极其独特、极其高雅、极其罕见的颜色。世宗身后,由于种种复杂原因该釉烧制法失传,已经烧成的有限器物被藏家珍藏深匿,不再现于江湖。即便后来北宋最高成就“汝窑”中的天青色,也不过依“雨过天青釉”传说、力图追效而已。呵,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了。 《沧县志》:“铁狮子在旧州城内开元寺前”。历经千年,至今沧州铁狮子仍旧留存于世,狮子背上的莲座也与狮子一体存在着。至于莲座上的文殊立像,则是本书拟设的。因为,既然有莲座,就应该有文殊,而不是单独一只狮子像。可是为什么文殊像没有留存下来?我只能猜想,也许雕塑祂所用的材质不同,难以像铁狮子那样,穿越上千年的乱离水火,伤痕累累地“活”到今天。至于为什么是立像而不是坐像呢?你猜。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13. 天清风薰(1) 临近天清节,帝都的空气中有了活泼的骚动。 盼望着一睹帝后卤簿仪仗在皇城大街上游幸盛况的京师老百姓有些失望:官家颁下旨意,因了为先帝存哀故,不举行全国性的庆祝活动,民间自发的贺寿聚会也在禁止之列。除了允许少数大藩入京朝阙、在宫中与帝后共宴叙旧抒怀之外,其余百官藩镇,循先帝朝惯例,只按衙司等级合设斋戒遥祝即可。 然而这禁令挡不住民间的热情。尤其是东京城的老百姓,他们是见惯世面的,他们中的半数人已经活着经历了好几个朝代,早将人世变迁看得淡了,活一日就要想方设法痛快一日,天灾人祸也阻挡不了他们借机寻乐子的旺盛需求。 于是出现了滑稽的场面:皇帝圣诞在即,官身人家老老实实低调而行,平头百姓倒喜颠颠张灯结彩、忙着采购酒肉果子、斑衣彩袖等物,就待正日子一到,好拉上狐朋狗友们耍闹一场,以实际行动襄助皇帝的福寿,襄助大周的国运。 对于这个继位不过大半年的新官家,他们现在寄予了很多的希望:关于国朝强盛、不再被异族欺负的希望,关于他们自己从此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关于他们的子孙瓜瓞绵绵、兴旺发达的希望…… 禁中。思存殿。日间。 皇帝夫妇双双立于《皇属游乐图》大壁画前。距离壁画不远处,两侧各蹲着一只硕大的铜狻猊。淡淡的青烟从铜狻猊镂空的头,那个徒步上书的赵守微,已经遵照哥哥的意思署了他一个右拾遗之职?” 赵守微是京畿附近的一个村民,识文字、知晓往古来今的许多历史掌故。朝廷下达求贤诏后不久,他便捧着自己写就的治国方略,徒步几百里入京,直接到宫城明德门外求见皇帝。守门的禁军指挥使知道官家目前求贤若渴,正是大力倡导在野贤达出来为朝廷效力之际,便也不敢如惯例将他轰走了事,而是接过他的上书,去向魏仁浦请示。魏仁浦看了赵守微的上书,没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可是想了想,仍旧同意亲自将这上书呈送到御前。 上书内容如何是次要的,目下,在野遗贤们需要一个献诚的榜样,官家需要一个活生生的纳贤例子。赵守微的出现正当其时。 果然,君贵看过赵守微的上书后,立刻同意在滋德殿接见他。赵守微倒不怯生,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将唐尧虞舜以来上下四千年的君主帝王们批评了个痛快,又提出了自己认为国定民安的几项标准。虽说他的侃侃高论中空话、大话比较多,但毕竟开了个野贤们积极为朝廷献计献策的好头。君贵大喜之下,转头便命吏部给他安排个职位。 对于这种毛遂自荐的草泽白身,署什么职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吏部侍郎司徒诩亲自拟了四个职位报上来,君贵都觉不妥,最后索性当面谕知司徒诩,就让赵守微做个右拾遗好了。今日吏部的奏表,就是报知任命已下达、赵守微已上任的消息。 右拾遗是唐朝则天武后时代所创设的谏官,其后时存时废,至当时已陆续有了两百多年的历史。右拾遗的职责,大致不离针砭皇帝为政得失,以及向皇帝举荐人才之类,官居从八品。 其时,禁军东西头供奉官也不过从八品。从草泽白身到从八品京官,绝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也不可能跨越这道身份的鸿沟,赵守微却因一篇上书之故轻易得到了,是以君怜有此问。 “呵,是我的意思。”君贵道,“他敢想敢说,在殿堂上连我的权威也不怕,对于历朝君王的得失毫不讳言。当此之际,我需要这样的文臣来大胆地提醒我、监督我。……怎么,你觉得有何不妥么?” 君怜掂量着,缓缓道:“哥哥的意思是好的,他的意思,也不坏。不过,朝廷的官职是社稷公器,是官家用以驾驭群臣的法宝。仅凭一纸上书就得到这样的位置,会不会惹来朝野汹汹物议?会不会教天下人将我大周的官职都看轻了?” 君贵摇摇头:“何必多虑?这就好比战场上的赏格,我不将赏格定大、定高一点,哪能招来真正的敢死之士?商鞅变法,立木取信,赵守微至少可以充作那个搬走木柱的人啊。何况,适才我说过了,他看着倒是个可用之才。” 君怜微蹙着眉,抿起嘴唇,欲言又止。 “好了,不说这个人了。小小一个从八品右拾遗,哪里值得圣人的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君贵笑道,“今日的奏表里,难道就没什么让你欣然的事么?” “倒也有一桩。”君怜整顿了辞色,浅浅笑道,“齐州开元寺的义楚法师,倾十年之功,撰成了一部《释氏六帖》,共三十卷,赶在天清节之前献了上来。目下此书已经在鸿胪寺了。鸿胪卿知道哥哥更好黄老,因此上表请问哥哥是否愿意一观此书。” 齐州开元寺与沧州开元寺相似,都是女帝武则天登基时首建、至唐玄宗开元年间改为现名的。凡是能在开元寺担任住持的僧人,一定都是堪称“和尚”的高僧大德。 君贵沉吟道:“十年……那得是从……从晋开运二年就开始动笔了。这份坚持与毅力,倒着实不易。书里写的是什么?” “据奏,义楚此书是仿照白乐天的《六帖》体例,博采释门众家经论乃至儒道之长,将诸佛经中所阐释的义理及典故分门别类辑录而出,文辞极为华美流畅……” 君贵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释门中人,真真是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你看义楚、清兴等,皆是灵台清亮、心志坚定的有道高僧;可是世间伽蓝之中,又另藏有万佛寺的无垢那起恶僧,或者薛训所拉拢经营的那起贪财之徒……哼,此事他们释家的世尊管不了,几时我来替他清理清理门户才好……” 君怜笑道:“好了好了,人家辛辛苦苦进献一部书,倒招起了哥哥清理门户的念头!释门徒众广大,咱们可别轻举妄动。……此书我是要看的,哥哥看不看?倘若不看,就直接让鸿胪寺送到中宫好了。” “当然要看。”君贵笑道,“不过,命他们先送到中宫也好。你先替我看一遍,有什么好处,讲给我听听。若果然如鸿胪寺所奏,我再看也不迟。” - - - - - - - - ----------------------------- 注:白乐天,即唐代文学家白居易。《白氏六帖》是一部涉猎广泛的文学辞典。 义楚的《释氏六帖》,是我国最早的佛学典故辞典。 和尚,梵语做upa^dhya^ya,指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又作和上、和阇等,意为大众之师。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14. 天清风薰(2) 大内。明德门内。日昳。 皇帝夫妇并肩立于宫城南门广场石阶之上。司宫令滕国夫人杜氏率帝后两殿宫官侍立于石阶之下。从石阶下直至明德门内外,内侍夹道鳞次,禁卫环列森严。 宫门大开,魏王符彦卿携家眷仆从数十人,在门外下了车马,徒步穿过此门,来到了石阶之下。守门的数十军士一阵整齐急速的步履声,明德门在他们的身后隆隆关闭。 帝后双双亲迎臣属于宫门,这是历朝从来没有过的事。君怜以其礼太过,坚辞再三,君贵不理,执意要迎接岳家。君怜到底拗不过他。 符魏王率众向帝后端肃下拜行国礼,口诵陛见之辞:“臣符彦卿携家眷拜见陛下、殿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恭祝殿下福运亘永!” 君怜将身子略微侧向一旁,不肯正面接受父母兄长这一礼。君贵朗声笑道:“岳丈、岳母请起!-都平身吧。在岳丈岳母面前,我的生辰不过是家事,咱们之间都是家人。此后日常相见,只执家礼即可,不必拘束了。”君怜也忙道:“父亲,母亲,大哥,弟弟妹妹们,快快请起。” 一时符门众人如言起身毕,王景通等引符彦卿、张氏和符昭序步上石阶。张氏在符彦卿进封魏王之后,也随之进封为魏国夫人。昭序是符门长子,今日第一次见到君贵。符魏王因次子昭信早已与君贵熟络,而长子昭序、三子昭愿却从未有机会引荐到御前,此番便将昭信留在天雄军做留后,而携长子昭序、三子昭愿、四子昭寿、五子昭远并四女君爱、六女君若一同前来朝觐。 待符魏王夫妇登阶站定,君怜过来欲行家礼。符魏王夫妇好歹扶住了,不肯叫她真的拜下去。一时君贵也上来向岳父岳母作揖还礼,符魏王夫妇又是一番拦阻。接着,昭序、君怜、君贵三人互相厮见过,朱雀便也登阶,向义父义母和义兄致礼问候,少不得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这里符魏王将目光投向石阶下面,微微示意。于是昭愿、昭寿、昭远、君爱、君若便列队而上,到君贵夫妇跟前向姐姐和姐夫重施家礼。 昭愿以下三兄弟皆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个个腰身挺拔、执礼端正。君贵特意拉着昭愿与昭序的手,左右看看,笑向符魏王道:“岳丈好大的福气!以前我只知道昭信器貌不凡,今日见了大哥、三弟的模样,又见昭寿昭远转眼由小苗长成大树,方知符门后生尽皆俊彦。看来,我天雄军中人才济济,不愧是镇定国朝的虎狼之师啊!” 符魏王笑道:“官家谬赞了。老夫早就跟先帝说过,老夫所有的儿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官家一个人的英雄气象!” 另一边,君爱和君若也被君怜拉到眼前。 君爱已经十六岁,恰是少女最娇美的年纪,娉娉婷婷,粉妆玉琢,却又十分羞涩。适才只匆匆向姊姊姊夫一福,便红了脸躲到母亲身旁。君怜捉住她,上下打量着,爱怜道:“让我瞧瞧,咱们家四丫头长成大人啦!-怎么又长高了好多?前年见你时,尚不到我的肩膀呢,嘿,这下子可是快跟我一样高了。” 君若年方十二,闻言便也凑到君怜跟前:“那我呢,大姊?你看我长得多不多?”君怜含笑抚摸着她的鬟髻:“你也长高了,可是还不够。目下一顿能吃多少饭食?小孃一定没少催逼着你多吃吧?”君若扮个鬼脸道:“哎呀,大姊真是大姊,一见面就问人家吃饭的事,比我阿孃还操心!”。 一时君贵见亲眷间尽数叙过见面之礼,便向君怜微微颔首,君怜会意。两人于是率领众人向宫廷深处的永福殿走去。在那里,君怜亲自核定过菜单的接风家宴早已准备妥当,宫人内侍正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入席。 符魏王少年时曾为后唐庄宗近卫,有特权进出宫禁,对于前朝和后宫的格局都相当熟悉。此番他以国丈身份获许再次进入后宫,心中不免暗自感慨万端。魏国夫人张氏在前朝也曾以要臣元妻身份在年节时入宫事奉过礼仪,但哪里比得上此番以皇帝岳母身份这般尊贵?不由愈发端庄矜持。其他如昭愿兄弟、君爱姐妹都是初次入宫,心中自然少不了新鲜好奇,当下相跟在队伍中不发一言,只管放眼将宫禁中人员事物看了个饱。 显德元年九月二十四日。天清节。天清如洗。 大内。日间。 整个宫廷被装扮得花团锦簇。 百官依礼着朝服到滋德殿拜贺。祝寿的颂词如同山呼海啸。王景通出殿传旨,赏百官官服各一身,即时命内侍分别发放。百官欣然拜谢。 宝慈殿。 官家的寿宴设于此处。筵席盛大。 特赐入宫与宴的一应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亲旧外藩及其家眷悉数着朝服出席。硕人如流。拜礼如仪。 间错缀饰的丝花绢鹤、犀牙宝瓷等物默默散发出质感独特的微芒,让整个宫殿显得流光溢彩、富有朝气。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前排几案上那十数只“雨过天青”色的御窑瓷盏。在大周重臣们看来,先帝朝所力倡的俭素、包容、谦退、隐忍之德,至目下似乎都凝结在了这不同凡响的御窑新色上。 其时犹有盛唐遗风,人情开放,君贵特意嘱咐以家族为单位设置座席,让各重臣家男女老幼杂坐一处,以增天伦之乐。他自己带着君怜与瑽儿、训哥儿坐于上首,丝毫没有君主的架子,不时主动举觞,回应群臣热烈的祝寿。君怜则像个普通的殷勤主妇,为了回报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心意,频繁遣人关照诸臣家小的饮食起坐等诸般细节。 滋德殿。前殿。夜。万籁俱寂。 殿角处的防风灯发出昏暗的光芒。 殿侧的紫檀屏风上换了一幅新的羊皮大地图,其中北辽、西蜀、江南等地的诸般细节,都较前一版地图详细了许多。烛光映在新地图上,那些墨笔勾画的江河与山脉尽皆活了,生动地轻轻呼吸起来。 这一日,君贵虚岁三十四岁。 抽思滋泉侧,飞想傅岩中。已获千箱庆,何以继熏风。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15. 开元通宝(1) 坤宁宫。后殿。晌后。 若在素日,此时的坤宁宫应该是白昼里最宁静的时候,因为折腾了一上午的皇子皇女都倦了,会由各自的保傅们陪伴着,去暖阁中午睡。可是今日不同,从殿阁的窗棂内传来一阵簸钱声,以及少女的娇笑声,间杂还有幼儿的嘎嘎欢叫。 殿内,君怜与母亲魏国夫人张氏并坐案几旁,正在细细检看母亲给孩儿们带来的各色衣物。衣物是符府自制的,为了体现心意,上面的绣花有的是母亲手绣,有的是君爱姐妹手绣,左一针右一针,不拘手艺精粗,是个工夫。 君爱与君若正在榻上簸钱。 簸钱是唐代以来闺中非常流行的一种游戏。参与者轮流将同一把铜钱抓在手中,轻轻颠簸着,然后猛地向地下或桌面上一掷,计其带字的正面朝上的数目,以多者为胜。昔年君怜在家做女儿时,这也是她与朱雀、君珍、君宜等常玩的游戏之一。 君爱她们手里的铜钱一看就是经常用来簸着玩的,尽皆磨出了亮锃锃的黄铜原色。俩人一面簸钱,一面就着输赢斗嘴打闹,满室笑语盈盈。 君怜不由向母亲笑道:“四姐儿果然长大了,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是个大丫头模样了。去年及笄之后,阿孃和爹爹有没有给她留心个好人家?” 张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爹倒是提过一次,可是我舍不得呀!你走了之后,我所亲出的闺女,就剩她在身边了。今岁我又从旁试探过她的意思,我看她倒是真不着急出阁,还跟我说就陪着我到老,不走了呢。” “小丫头倒是挺会讨阿孃欢心!”君怜笑道。 榻边传来观音的笑声。观音一直认真地趴在一旁看热闹,虽不很明白规则,手小也抓不住钱,却被两个小姨的鼓掌欢笑声感染得很兴奋,执着地要求加入游戏,又拉了廷献陪在旁边为她助战。训哥儿也不肯去睡,由乳母刘氏牵着在榻前来回逡巡,不时伸出手往榻上撒开的铜钱上薅一把,表示自己也参与到了这个游戏之中。 “哎呀,你这个小捣蛋!不许又将铜钱抢走!”君若笑着一把捉住了训哥儿,要从他手里将铜钱抠出来。训哥儿咯咯笑着挣扎开,蹒跚向君怜跑去。 “你这孩子,左不过一个铜钱,就让训哥儿拿走又何妨!”魏国夫人张氏嗔道,“还好意思抢回来!” “母亲不知道,他都抢走好几个了!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害得我们手里的铜钱越来越少!”君若答道。 “我再给你几个好不好?”君怜笑道。 “不要。”君若道,“我们这把钱可是玩了好久的,都磨亮了。大姊给的钱,肯定没这么好看。” “这种铜子你们之前不是有好多的么,怎么目下就剩这么点儿了?”张夫人探头向她手里看了看,奇道。 “临出门之前,召儿和小桂求我赏了些给她们。说是目下铜钱越来越少,市面上好些买卖都改用铁钱了,要寻几个漂亮完整的铜钱可是不易呢。”君爱回答。 张夫人点点头,不免叹道:“也不知道前朝铸钱的时候怎么不多铸些铜的,铁的怎么好用?放久了还生锈呢。”其时,大周尚未铸造自己的铜钱,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仍旧是后汉刘氏的“汉元通宝”。 君怜微微蹙起了眉头。由于铸钱所需量大,铜成了稀缺资源,朝廷一直在闹铜荒。这不是本朝才出现的现象,早从前前前朝起,朝廷就不断颁布过铜禁,禁止民间私自熔销铜钱并重铸牟利。 正闲话着,忽然外间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君怜等方站起身来,君贵已经轻步入内,满面春风道:“这屋里好热闹呀,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忙向君贵致便礼。君怜笑答:“我和母亲在看衣服,君爱她们在簸钱耍子。” “簸钱?”君贵奇道,“怎么簸钱?” “哥哥从来没有见过簸钱么?”君怜也奇道,“闺中的小丫头最爱玩这个了,鹂娘和鹭娘她们没玩过?” “没有啊。”君贵认真答道,“以前我在邢州家乡尚未从军时,她们俩还太小,不会玩。后来我从军了,她们在家里玩什么,我就看不到了。再后来鹂娘没了,鹭娘跟着张孃孃到了父亲身边,又是个淘气的性子,也不怎么玩女儿家的游戏……” “哈,姐夫居然连簸钱都没见过!”君若带着点嘲笑道,“四姐,咱们簸给姐夫看!来,我先!”说着,她就抓了那些亮闪闪的铜子,双手合拢兜住颠簸片刻,哗地撒在榻上。 众人见君若口无遮拦、活泼可爱,全都感到有趣,便也不多言,只笑眯眯看着她玩耍。 “我有十个字儿!十全十美!”君若点过数,立时拍着巴掌欢叫道,“四姐,该你了,快快,快簸给姐夫看呀!” 君爱红了脸道:“你别闹,姐夫是大丈夫,哪里要看咱们这种小儿家游戏了?” 君贵鼓励道:“我要看的,我从来没见识过,怎的不看?四妹妹尽管簸吧。” 君爱听了,只得将榻上散乱的铜子收起来,合拢双手使劲颠簸几下,又向手指缝儿里轻轻吹口气,方猛地撒开手。 “一、二、三……十、十一,十一个字儿!呀,四姐你比我还多一个呢!”君若不甘心地叫起来。 “十个是十全十美,十一个又是什么说法?”君贵笑容可掬地问道。 君爱微笑着,只是低头不答。君若道:“十一没什么说法,若是再多一个,到了十二,那就是‘月月花开’了。” “是么?”君贵听了,笑着从袖中摸索出一样物事,“那我就替你们加一枚,凑个整数,好不好?” 君若忙接过来,自己看了一眼,又拿到母亲跟前。张夫人识得那是一枚古钱,摩挲得亮锃锃的,钱面上端端正正铸着四个大字:开元通宝。从字体笔划上看,应该是初唐开元钱,或许便是从唐太宗时代流传下来的也未可知。有多股黄色丝线穿过方正的钱孔,向上结成一个麻花状的细纽,向下结出一个马尾穗子,十分精致可爱。 君怜一见便笑道:“呵,这是你们姐夫素日看书惯用的古钱书签,今日居然舍得拿出来打赏凑趣,也是难得了。” 张夫人忙道:“既是官家用惯了的,倒别给小孩儿们玩的好,白糟践了。” 君贵含笑向张夫人道:“不妨事”,又转向君若,“这枚古钱你们拿去玩吧,若嫌穗子碍事,就剪了也好。” 君若将开元通宝交到君爱手里,豪爽道:“四姐,此番是你赢了,姐夫是替你凑的‘月月花开’,这个就给你吧。” 君爱接过古钱书签来,也不好意思看君贵,红着脸仓促一福:“多谢姐夫赏赐。”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17. 亲阅貔武(1) 天清节前后,一系列针对违法乱纪者的惩处令颁布:右屯卫将军薛训因纵容吏卒搜刮百姓、巧名聚敛而被除名,流放沙门岛;宋州巡检供奉官竹奉璘因坐视盗贼劫掠商船不去追捕,被斩于nl县左羽林大将军孟汉卿因厚取耗余,被赐死于家宅;供奉官郝光庭因在y县巡检的时候挟私断案杀死无辜者,被斩首于闹市……。 其中,关于孟汉卿的处置,君贵最初也是要将他斩于闹市以儆效尤的。但孟汉卿以前颇有军功,也曾跟随太祖东平兖海慕容彦超之乱。禁军中不少将领闻听他惹下大祸,便来到御前婉转为他求情。君贵深知禁军将校多有掊敛劣迹,他们替孟汉卿求情,也是在为自己将来事发留条后路。斟酌之下,君贵决定卖个让他们胆战心惊的人情:不免孟氏之死,但恩准留其全尸,改为赐以鸩酒。 再说薛训,他的罪过比孟汉卿一点不小,便是判以弃市也不为过。但薛训圈地建寺,手里拿着有司的僧侣剃度敕额和征地令,要查的话,会牵扯起中央一大串复杂人事。光是复杂倒也不怕,君贵相信,只要派遣得力的人,多费些精神,想必也能查个清楚明白。问题是他们的做法居然有制度可依,他们可以说是在照章办事。故此,凌虐百姓的账,要算,先得算到国朝章法上面-这也是君贵痛感必须尽快深入改革制度的原因。所以最后,薛训是以纵容手下搜刮百姓的罪名被处置的。 京城与地方几个犯臣流罢杀罢,大周的官场刮起了继先帝广顺三年初整顿以来的第二阵整肃之风,一时内外贪浊噤声收手,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张狂无度了。 不知是否为了与此呼应,皇帝在藩镇方面也进行了一系列调整:李洪义从安州移镇青州,王饶从贝州移镇相州,王晏从徐州移镇西京,武行德从西京移镇徐州。 对一向难缠的hn也有所动作:原武安军节度副使、知潭州军府事周行逢,现在被任命为鄂州节度使,仍旧知潭州军府事,并加检校太尉。相比潭州原刺史王进逵,周行逢算是一个比较体恤民情的人。他起于寒微,了解民间的疾苦,在武安军节度副使任上做了一些安抚百姓的好事。在对hn的方略上,君贵延续了父亲的老办法:保持控制,静观其变,以谍线掌控其人员动向,必要时,也以谍线策动事态向自己需要的方向发展。王进逵原本是靠鼓动部下哗变取代刘言掌管hn军政大局的,周行逢私下对王进逵非常不满,曾经向先帝郭威密告王进逵的劣迹。君贵继位后,周行逢又向他效诚,继续汇报王进逵的情况。此番君贵终于将王进逵扳倒,而以周行逢代之,也算是对他的一个报偿了。 同样延续了太祖朝方针的还有吴越。应吴越国王钱弘俶的请求,吴越国内外都指挥使吴延福被任命为宁****节度使、加检校太尉。甚至,君贵还遣使携赏前往钱塘,去对钱氏的忠顺表示了嘉许。 此外,侍卫亲军方面: 原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韩令坤由泗州防御使升为洋州节度使,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原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李继勋由永州防御使升为利州节度使,充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韩令坤和李继勋都是君贵新近重用的年轻将领,将他们由防御使升为节度使,一左一右置于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之下,接替了在高平之战后被斩决的樊爱能、何徽之位,这无疑为侍卫亲军注入一股强劲的新血,巩固了少壮派在侍卫亲军领军层中的力量。 至于殿前军方面,最近重要的人事升迁只有一条:原遥领严州刺史赵匡胤升职为永州防御使,依旧充殿前都虞候之职。 给赵匡胤升职,是君贵思忖再三的决定。即将到来的阅兵是国朝军政大变革的,提升其主理者的等级,也就提升了此事的重要等级。而且,他要让所有的军队将领们看到:只要尽心为国朝效力,他绝不会吝惜赐予各种他们所希求的勋爵和荣耀。 显德元年十月十七日。 滋德殿。前殿。日间。 禁军三军都虞候以上将领尽数在场,满堂肃立。紫檀屏风和悬挂于其上的新羊皮地图,被从后殿挪到了前殿的殿堂一侧。 皇帝郭荣自御阶缓缓而下,在距离殿堂地面还差三级台阶之处停下。他扫视群雄,开始对他麾下的高级将领进行阅兵前夕的训话。他的声音不大,却具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量,在滋德殿的雕梁藻井间冲击回荡,震得殿中一应鼎彝漆柱嗡嗡作响。 “……禁军兵士的名额,由历朝历代累积传承下来,风吹不散,雨打不坏。谁都知道入了禁军,就是捧上了铁饭碗,故此,谁也不肯轻易丢了这份好差使,谁也不敢轻易打破了别人的铁饭碗。几十年因袭下来,军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各层上下人情胶固,彼此间不是叔侄兄弟、就是乡邻连襟……。哼,故此御座上的皇帝变了又变,禁军中的士卒倒可以不变。一个人十来岁入禁军,纵然没有本事、晋升缓慢,只要不战殁或伤退,姑息到五六十岁,仍旧可以在下面支领粮饷,混吃混喝…… “朕观今日禁军之概貌,老少相半、强懦不分,骄蹇狂妄、难以用命,一旦面临大敌,则非走即降,这就是因循人情、不能选练的结果。今春朕在高平对战刘崇,临阵的形势有多么险恶,就不必由朕再向诸卿一一回忆了吧?……” 众皆噤声。 “凡兵务精不务多。倘若果为精兵,临阵则足可以一当十;倘为乌合之众,纵然徒有庞大数目,临阵却一击即溃,比无兵还要糟糕!诸卿早年多来自乡里,你们应该知道,以一百个农夫,也未必能够养活一名甲士。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榨取民脂民膏,来养活那些无用之物!…… “此番朕广募天下壮士入阙投军,又命赵匡胤主持、诸将襄助操练新丁、简选旧人,就是要革除禁军此前的积弊,将精锐者升至上军,而将羸弱者斥退行伍,或归乡务农,或赏钱做个小买卖,听其自便。如此汰练出一支精兵,到了战时才有人可用,而又不虚费民力与军资…… “明日就是检阅新军的日子。你们都是朕的肱股干将,旧人汰递得合理不合理、新人挑选得可用不可用,朕要你们与朕一同验视分明。朕需要一支全新的军队,你们,需要为朕将这支全新的军队磨砺成敢拼敢闯、百战百胜的天子之师、虎狼之师!” “臣等谨遵圣命!”殿堂之中,一直屏声静气聆听圣训的大周禁军将领们齐声恭肃应喏。 君贵的目光扫到殿侧的羊皮大地图上,众将的目光亦随之转向。 羊皮大地图再一次活了。君贵的目光如燃。 显德元年十月十八,己未日。 近郊禁军校场。日间。 场外。鼓乐大兴,军歌高奏。阅兵貔武振,听乐凤凰来。 场内。旌旗蔽日,车马栉列。所有将佐军士甲光耀天,兵刃炫日。 高高的阅兵台上,皇帝郭荣坐于中央,李重进、张永德等禁军高级统帅站立在他身旁,林远、邓锦等率近卫森然拱立。 阅兵台下,殿前都虞候、领永州防御使赵匡胤自马步队列一端飞骑而来,下马,致礼,高声请旨。皇帝郭荣朗声道:“开始!”赵匡胤得令驰去,至指挥位,挥旗下达指示。 炮声隆隆,鼓乐齐鸣。阅兵式启动,拉开皇帝亲自拔粹序贤的大幕。 首先列队经过阅兵台的是马军。马军列成方阵,每个方阵担负不同的演示任务。马军受阅,一方面要展示骑兵的驭马术、骑射术、马上格斗术等技艺,另一方面也要展示战马的强壮和驯服程度。军中一向以龙师喻马军,像侍卫亲军马军中就有龙捷之号。 风引龙虎旗,歌钟昔追攀。在皇帝的御目亲检之下,一队队马军军士精神百倍,使出浑身解数在马上腾挪,真真当得上“矫若游龙”这几个字。 因此番阅兵是以对人的检阅为主,像战车、弩床等战略装备的检阅便从略,只以少量出场,牵引带过。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18. 亲阅貔武(2) 接下来是步军。步军方阵主要检阅其操练行列是否整齐划一,其坐卧跪起、进退摧收是否做得到坚决干脆、令行禁止,其步下格斗术是否精强到位。为了体现步军训练的成果,又特意安排了百步固定垛射箭表演,以及赤手空拳的角抵表演。步军常被喻为虎师,侍卫亲军步军中有虎捷之号。今日这支新旅在阅兵场上步履如雷,身手矫健,甲兵铿锵,果然“虎虎生风”,令台上的皇帝、禁军两帅及其佐将耳目一新。 在高平之役后获得提拔的马全乂、马仁瑀等将佐,此番也担负着辅助赵匡胤训练马步军士的职责,因此也作为阅兵的指挥使之一,各执令旗与赵匡胤遥相呼应,挥斥遒劲。 阅兵台上。 皇帝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场下刚出炉的这支禁军新旅。他们的数量如同过江之鲫,令人应接不暇;他们远远向他走来,在他眼前进行或长或短的停留,又向远处走去,转入自己本队的站位;他们尽皆年轻气壮,斗志昂扬,几乎就恰好是皇帝本人所期望的那样。 皇帝郭荣心中欢喜。他始终留心着他们的表现,为了看得更加清楚,有好几次还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一旦发现其中有武艺超绝者,他就遣身边近从去问其姓名,立时记录在册。 待所有队伍检阅完毕,皇帝郭荣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将赵匡胤等人召上了阅兵台。他早已为禁军新旅拟定了一些新番号,只待阅兵结果。既然今日事实可证,赵匡胤对禁军的检选训练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他便当场下令,将这些新旅分署为殿前诸班,分别赐以散员左右班、散指挥左右班、内殿直左右班、散都头左右班、铁骑左右厢、控鹤左右厢等名号。 他又命林远将册中记录下的所有佼佼者召至御前,询问了他们的来历与专长,当场署以供奉官、指挥使等职位,令其分领殿前诸班,在张永德的统辖之下。 所有被皇帝当场钦点授命的军将无不感奋踊跃,齐声应喏,表示愿效死命。 与皇帝郭荣的龙颜大悦相应,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也是一派容光焕发,十分欣喜。赵匡胤是他的手下,赵匡胤干得好,那就是他本人干得好。在赵匡胤检选新丁、汰递老兵的过程中,他没少行提点、监督之责,许多赵匡胤摆不平的事情,他都亲自出马一一解决。因此,今日这份功劳,理所当然有他的一大半。皇帝对赵匡胤的褒扬和肯定,也就是对他的褒扬和肯定。何况,今日校场所检阅的新旅全数归入殿前军治下,对他的势力而言,不啻为如虎添翼,他怎能不欣喜、不激动? 立在皇帝左侧的李重进几乎面无表情,除了在回应皇帝的激动时报以合乎礼数的笑容。 事实上,形势从一开始就是清楚的。 张永德或者说赵匡胤此番从皇帝那里抢到的任务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召募、培训新兵,其二是汰递老兵。新兵是谁训的,训成之后自然归谁统领,这几乎是军中一个不争的事实。很少有人愿意将自己训好的兵交给别人带,所以上位者从选择训兵人之始,就会考虑到最后这些兵的去向,从而派出未来最有可能统领这支军队的人来出任训兵人。李重进与张永德在御前争夺召募新兵的任务失败,他就知道这些人不会归隶到自己麾下了。 至于汰递老兵方面,赵匡胤所进行的这类汰递工作,全在殿前军内部进行,几乎与侍卫亲军无涉。事实上,最初殿前军多担任仪仗、近卫的职能,直到先帝朝,为了与骄横不羁的侍卫亲军相抗衡,才被大力发展为一支能够外战的武装。李重进本人就是殿前军的第一任都指挥使。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殿前军的军士原本比较年轻有活力,并没有太多值得淘汰的余地。要汰退,李重进所辖的侍卫亲军才真的值得大汰特汰一番。但是张永德指示赵匡胤将老兵的汰递工作严格限制在殿前军内部,没有试图去向侍卫亲军伸手。 这算是两位皇亲统帅之间的一种默契,同时,也是一种清晰的势力范围宣示。藉由此番阅兵之事,殿前军的军事力量在历史上第一次发展壮大到可以与侍卫亲军相匹敌的地步,侍卫亲军与殿前军之间的边界被凸显得愈发明确,那么界限两边,也就愈发壁垒森严了。 重进明白,这是官家的均衡战略。张永德不可能永远只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爬升的姻亲小兄弟。官家扶植张永德,帮助其势力迅速膨胀,是为了让官家自己的左膀和右臂一样粗壮,可以真正互相制衡,如此,使用起来才能不偏不倚,随心所欲。 只是,官家把新鲜血液都给了张永德,却让自己去统辖积重难返的侍卫亲军旧旅,这到底是表明官家对张永德更偏心,还是表明官家对自己更器重?往好处想,张永德年轻,不一定能镇住侍卫亲军里那些老油子的场面,所以,官家有意将棘手的部分留给了自己。 李重进冷眼旁观着眼前这番穿梭热闹,虽思虑万千,心潮起伏,却是紧抿着嘴不发一言,只在面上显出了一点冷淡和倨傲来。 “三哥”,皇帝郭荣忽然转向他,语声亲切地唤他。重进注意到,此时张永德正领了赵匡胤到一旁,对着台下的新旅指指点点。林远他们又持械侍立于台侧,官家近前除了自己,一时没有旁人了。 李重进忙一揖:“臣在。”如此庄严的场合皇帝却对他使用了家内的称呼,这让他有点突如其来的心酸。 “今日殿前军所选练的这些军士,你以为如何?”皇帝问道。 “臣以为很好。”李重进简要地回答。 “嗯。侍卫亲军的将校士卒,也要经过这样的汰练才是。”皇帝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一丝严肃,“自今日始,你便着手谋划此事。侍卫军从龙捷、虎捷以下诸班直人员,必须逐一过筛子,凡是老弱病羸的尽皆汰退。……此事,无论你着谁辅佐施行,最后你要亲自过眼,再报我检核。你记着,我只要精兵……。汰退之后定员不满了,朝廷可以再次下诏征募民间勇士入阙。”说到这里,皇帝郭荣笑了一下,“下次召来的人,我全部给你。” 李重进眼神一闪,略感心惊。皇帝的目光太过犀利了,什么都瞒不过去。 他忙揖道:“是,臣返营后便即刻安排此事!” 皇帝郭荣顿了顿,又不动声色低声道:“赵弘殷在你麾下任龙捷右厢都指挥使,该怎么待他,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赵弘殷就是赵匡胤的父亲,其时隶属侍卫亲军,领岳州防御使,与他儿子的品阶相若。 李重进听了皇帝此言,心念急转。将赵弘殷放在侍卫亲军,一定有皇帝照顾他们父子颜面的原因。大约赵匡胤升职太快,早晚有一天其品阶会在父亲之上,皇帝不欲他们父子因此尴尬,所以分置于不同军中。可是另一方面,官家又未始没有制衡之意。张永德与赵匡胤皆是禁军少壮新锐,又素来投契。尤其此番阅兵事成,两人上下合力,其势力发展难免过快,说不定会迅速将侍卫亲军甩到身后,打破官家的精心布局,造成新的骄狂之师。以赵弘殷置于李重进麾下,就像在热局中投下一枚冷子,能够随时奏牵掣之功,遏制赵匡胤未来可能的骄横。 李重进一念及此,对皇帝思虑之缜密愈发心生畏惧,默然片刻,方郑重答道:“臣明白。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会不偏不倚。”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19. 人间四月(1) 秋去,冬来。冬尽,春归。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显德二年春正月元旦,辛未日。 惯例,百官应当在元日入宫朝贺。因先帝登遐周年祭在即,君贵特旨免去此礼。他与君怜率皇子皇女及一众皇族去拜祭了太庙与社坛,而后,在内廷向诸皇亲赐以家宴。 正月十三是朱雀生辰,以尚宫唐氏为首的内省诸宫官,以及以王景通为首的内侍省诸内臣,准备为令主好好庆贺一番以表心意。但朱雀天性不喜这样的热闹,便也因先帝周年祭在即故,执意免去。该日,君怜陪伴她在大内散淡清游一日,重拾旧日金兰情怀,甚惬她意。 至正月十七先帝忌日,朝廷内外举行了隆重的追奠仪式。君贵着衮冕,君怜着翟衣,以大驾卤簿护至太庙。皇帝夫妇亲献牲礼并祭酒,又亲燃香烛向父亲祭告,汇报新君继位一年以来的军政得失,于冥冥中感受父亲的评点与指示。 春阳令一切都神采奕奕。从父亲的神庙中出来,君贵感到有一种饱满的热情即将冲破自己的身体。 禁军殿前、侍卫两军经过之前一系列的汰递,又由新上任的诸班直指挥悉心调教演练,已经逐渐演变为一支精锐的天子之师,初步达到了他梦想多年的整军目标。现在,君贵目光的焦点,转到了文事上。 两三个月内,皇帝接连下达了几道关于文事的重要诏令。 先是举贤诏。命在朝的文臣各自推举得用的人才,不避亲族嫌疑,以贤能为上。为了让这样的举荐落到实处,不沦为过场,他特意颁布了连坐的办法:被举荐人在授官当日,有司要将他们的举荐人姓名一并记录在案,倘若将来被举荐人犯了贪浊之罪,或者才不胜任,举荐人也要一并受到惩罚。 后来又是求谏诏。皇帝自谓涉道犹浅,经事未深,很怕自己在国家大政上犯糊涂,因此鼓励内外臣僚上章直言论谏。皇帝反省说,继位周年以来,在治政上有许多不足,连自己都察觉到了,可是却没有一个臣属向他指出,这是因为自己太过寡昧不足与言吗,或者是臣下对自己有所畏惧而不敢言呢?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今后,臣下们无论发现皇帝本人的阙失还是时政的瑕疵,都可以上书直陈其事,不必讲究文采。如果怕所言得罪旁人,皇帝会将奏表留中,不教当事人看到,以此解除大家的顾虑。此外,皇帝还鼓励臣僚们出外时,将察知到的黎庶利病、官吏优劣据实奏闻,以增广自己的听闻,避免自己成为幽居深宫的孤家寡人。皇帝特别指出,像翰林学士、两省侍从这种兼职谏官,以及御史台里的台官,原本就肩负着纠弹皇帝与大臣得失的职责,如果他们在任内就此做出了贡献的话,到了任职期满应该迁转时,会优先考虑将他们吸纳到中书门下这样的政枢机构中。 然后又有科举选士诏。针对近年来科试存在着徇情滥进的现象,皇帝亲自对今岁的贡举结果进行了复核,发现尚书礼部贡院所进的十六人中,只有四个合格可以放其及第,其余十一人艺学未精,勾落名字,命回去苦学再来。负责此事的礼部侍郎刘温叟由此获罪,责授太子詹事。 京城内外的臣属们都感知到,皇帝的心思中,有一种他们尚不能完全摸透的东西在突突萌动。 滋德殿。前殿。日间。 曹州节度使韩通从北线外郡回京述职,官家亲自单独召见于内廷。 日光透进殿堂,在滋德殿的地面和韩通的身上打下一些模糊的光斑。韩通行罢礼,君贵温言赐座。这是一种特殊的恩宠,通常只赐给参与机要会议的枢臣。韩通是先帝倚重的旧部,又曾跟随君贵出征高平、奋战晋阳,君贵对于他,自然会有超越普通将领的礼遇。 “胡卢河、李晏口目下情形如何?跟契丹那一仗是怎么打的,给朕详细说说。”君贵命人看了茶,和悦地问道。 李晏口在贝州、冀州一带,夹胡卢河而与契丹边境接壤。胡卢河容易泥沙淤积,导致河水漫漶,河道宽而浅,于是北骑得以经常涉hn下“打草谷”,剽掠骚扰周境内的百姓。这是昔年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送给契丹后造成的恶果之一。失去了燕北一带崇山峻岭及构筑其上的长城堡垒的保护,辽人进入汉人的家园,就像只需翻过一道低矮的土墙,而李晏口,则是这道土墙上破缺的豁口,是整个大周北线上最为薄弱的环节之一。 “回陛下,自打正月受命疏浚了胡卢河后,臣与王彦超便率领所部军士及招募的民夫,在李晏口抓紧筑城,夹河为垒,以防止番子们卷土重来。”韩通叉手答道,“没想到,城还没筑好,他们就跟闻到味儿了似的,忽喇喇来了一大帮。……臣听闻探马来报之后,便与王彦超相商,由他和部将领两支人马远去设伏,臣则在城堡的工地处发动所有士卒和民夫,拿起弓箭和石块,严防死守在各段已经筑好的城墙之后。……番子们撒马冲来之际,臣先下令射箭掷石,眼看着他们有一半人受伤落马之后,再率领麾下马军冲出去与他们缠斗。此时王彦超也率伏兵从背面掩杀过来,番子们腹背受敌,支撑不了多时,只得狼狈逃了……” 君贵欣然点头:“看来,朕特意将你和王彦超从曹州、许州调过去筑城堡,并没有选错人。……目下堡垒已成,又在李晏口设了静安军,边防情形可有好转?” “回陛下,大有好转!李晏口的堡垒夹河而立,扼北辽南下要冲,规模又大,构造又坚固。自打堡垒筑成之后,番子们从北边跑到堡垒底下,就不敢再走了,更不敢涉河往南来。哈哈,他们怕被河两岸堡垒里的羽箭南北夹击,下到胡卢河里成了带刺的馄饨!”韩通笑道。 “好!太好了!”君贵兴奋地站起身,走到殿侧的羊皮地图前。韩通便也随之站起,远远看着皇帝的背影。 定州,镇州,冀州,深州,颍州,莫州……尽管深弯到中原故土内,大周的北线边境,好歹算是有了一个相对密合的防卫体系。根据北面谍线的报告,当今的契丹皇帝“睡王”耶律述律并不是一个积极进取的人,他对于中原的野心,不过是扶植着河东傀儡刘氏给中原添添乱,借机谋求些贡赋好处而已;至于直接面对大周的时候,他们仍旧沿用了“打草谷”模式,以不时占些小便宜为主。 契丹暂且不足为虑,河东就更不值一提。去岁十一月,被君贵直围到晋阳城下的汉主刘崇在饱受惊吓之后寿终正寝,其伪位经上报契丹批准,传给了他的次子刘承钧-耶律述律呼之为“儿皇帝”。刘承钧性子比他爹温和,并没有穷兵黩武抢回汉家江山的野心。何况,他那点微薄的家底还要供奉契丹,他能够保住境内百姓不造反,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根本没有能力像他爹那样,再主动对中原发起任何攻击。 君贵的目光快速地掠过北线,扫视着地图上周境的其它边线地带。这是一大片不连贯的、残破的边疆区域。打从晚唐以来,帝国的土地就逐渐分裂、割据,以至于形成为今日这般支离破碎的局面。 难看。 实在是太难看了。 而且,不光是难看。这不是历代各中央皇朝所“应该”拥有的疆域:秦,还有幽并、辽东、江南、西蜀、滇越、夜郎和岭南等地;汉,在秦的基础上增加了高句丽、河西走廊、西域和交趾等地;西晋,相比前朝几乎只丢了洛水以北、河套以南一带;隋,滇濮收缩,却拓展了西线至且末郡、伊吾郡(今xj哈密),南线至朱崖三郡(今hn岛);至于初唐,其幅员在囊括前朝核心疆域之外又极力向外拓展,其辽阔就更不必说了…… 所谓“应该”,就意味着一种稳定态,是上千年来这片疆域中各种势力全方位角力结果的总和,也是一个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调适、不断变迁的状态;“不应该”,就意味着不稳定。在上述具有稳定态的时代之外,是战乱频仍的不稳定态时代,各种势力争夺的目标,就是那些曾经来回扯牛皮的地域版块的主导权、统治权。 当下的各国疆域,也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之中。参之以三国时代,君贵所据的中原好比曹氏的魏;其东南方有金陵李氏,好比孙权的吴;其西南方有成都孟氏,好比刘备的蜀。曹刘孙、魏蜀吴三方都想一统天下,恢复中央皇朝的稳定态。而比三国时代更棘手的是,君贵所面临的敌手,远不止吴、蜀两家,幽(幽云十六州)、并(河东十州)、桂(今gx广(今gd等,也是他必须解决的领土问题。 所谓“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对于居统治地位的君王而言,努力去恢复被历史反复证明过的稳定态,去实现江山大一统,是一个不需要质疑、不需要辩解、不需要论证的问题。 这并不是奋发进取如君贵者一个人的执念。根据谍报,即便在自己的富庶小王国中过着舒服偏安日子的江南李伯玉(李璟)、西蜀孟保元(孟昶),也在加紧对其它各方势力搞种种小动作。所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我)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中央帝国的传统疆域内,天下共主只有一个。我不犯人,人就要犯我。 先发制人是有优势的,那么,该如何先发制人? 目标已经明确了,那么,路线在哪里?如何筹划这漫长的征途? 当阵厮杀于沙场,是武将们的本分,但全盘运筹于帷幄,就该是文臣们的职责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20. 人间四月(2) 大内。御池边。凉亭内。日间。 正是人间四月天,日光如媚,草长莺飞。紫苑兰场之中,瀑流回响,山石应声,远观有早荷叶卷,近看则长杨影舒。君怜与朱雀对坐在凉亭中,面前分别敷设了琴案。“三辰”与“九烛”静陈于琴案之上,琴身古漆发出柔和暗淡的光芒,根根丝弦仍旧微微震荡。 朱雀新近命教坊使找了个司琴的女乐来,教自己习熟了《潇湘》。今日她忽起兴致,便率众携琴过坤宁宫,要当面弹奏给君怜听。君怜一见之下也来了兴致,索性命宫人将自己的“三辰”一并捧了,携儿将女,同到御池旁抚琴为乐。 一曲抚罢,众人尽皆静默。片刻,君怜颔首道:“七丝细弦,一川逝水,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没想到你短短时间便尽得其妙,好!” 朱雀淡淡一笑:“我于琴艺上毕竟有限,并不总能有如此表现。” 一时侍从们上来撤去瑶琴,进奉新茶。君怜命人将正在池边喂鱼的皇女观音带回来。本月初四,观音虚岁刚刚满了四岁,君怜认为,可以让她稍微见识一下茶事了。 观音不情不愿地被东方氏抱回来,嘴里只管嘟囔:“喂鱼!我要喂鱼!”廷献忙上前去迎着,牵了她的手道:“小观音,咱们来做一件比喂鱼更好玩的事情,好不好?” 观音闻言大感兴趣,忙点头道:“好。” 廷献引观音到凉亭侧的风炉架子边,示意东方氏留心护卫,又对观音耐心解释道:“少时臣要用这个瓶子烧水,给小观音点一盏香香的茶来吃。小观音将手背在身后,在一旁看着就好了,千万不要伸手,好么?倘若伸手的话,臣就不敢让小观音在旁边呆着了。”观音点头,果然将双手背在身后,认真观瞧起来。 不多时,淡淡的茶香在亭间袅起。 廷献将新点好的一盏淡茶放到观音嘴边,教她微微抿一口。观音如言尝试,皱着眉头感受良久,方吧嗒着嘴,露出了微笑。 “茶好吃么,小观音?”“嗯,好吃!”“臣就知道,咱们的小观音果然是个大大的雅人!”“雅人是什么?”“呃……”…… 君怜与朱雀相视而笑。 亭中众人正得其韵,亭外曲径不远处一阵致礼之声。君怜将眼向外一张,站起身来。 君贵负着手,微蹙着眉慢慢走来。君怜率众人致了便礼,迎上前笑道:“官家这是怎么了?满脑门子的官司!” 君贵尚未答话,观音早欢叫着扑到他怀里:“爹爹!爹爹!”君贵一把将闺女抱起来,团团兜在怀中,眉头立时便舒展开了。 “也没什么,听到几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君贵回答着,坐到君怜身旁的杌凳上。 君怜向亭内众侍从稍稍示意,众人致礼而退。朱雀见状,便说道:“我去池边转转。” “榷娘不必回避,留下听听吧。”君贵道,“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 朱雀并没有兴趣听他的国家大事,可是他既然发了话,自己也不便就走,只得点点头,依旧坐回原位。 君贵看向君怜:“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麟州火山王杨弘信?他在我征高平那阵子舍弃刘崇投奔了我,可是改效过来没多久,就在我攻打晋阳期间过世了。” “记得。”君怜道,“哥哥回来后提过好几次呢。他的长子杨重贵在晋阳刘氏那里效命,所以麟州刺史的位子传给了他的次子杨重训,对不对?” “对。”君贵蹙眉道,“今日得到奏报,这小子不知为何,又改投回晋阳了。” 目下大周与河东的力量对比,便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有多么悬殊。麟州次子的这个举动,超出了人们能够正常理解的范围。 “我待他不薄啊:年节时赐给他的赏赉,比与他同等级的州郡都丰厚;西羌骚扰其州境时,又命邻近的府州折氏支援他粮草兵马。真不知道河东新上台那刘承钧有什么好,竟值得那小子为了他反我的水!……莫不是我有什么事没做好,有失人心,教他瞧不过眼了?” 君怜笑了起来:“哥哥这说的是什么话!哥哥为了做个好皇帝,间天儿的,求贤诏、求谏诏下个不停,每日又对着《贞观政要》自己查阙补漏,比夫子‘一日三省吾身’还要再多三省!当皇帝当到这个地步,还待如何呢?快别为了个小小麟州就妄自菲薄了。” 朱雀也听得笑了起来:“……麟州么?我倒是听师父提到过。” “嗯?”君贵与君怜尽皆好奇起来,“高师父说了什么?” “我师父说,麟州、府州一带深山中,隐藏着好些个得道的高人呢。” 君贵一听得道高人云云,愈发来了兴趣:“什么高人?有什么事迹?” “我师父知道得也不详。我就记得师父提到过一个白眉仙长,说是一般世人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号,实际上本事却很大,会一些奇术。-诶,别问我是什么奇术,我师父都不知道,也是道听途说而已。” 君贵沉吟片刻,鼻子里笑了一下:“既是道听途说,只怕也当不得真了。如今见于世面的什么奇术仙法,我看多半是哗众取宠、骗人财货的。你们没听说前几日在大相国寺门口烧臂炼指的那档子事么?” “我们幽居深宫,上哪里听说这等奇闻去?”君怜揶揄道,“哥哥还是快些告诉我们的好。” “哦,我倒忘了跟你说。”君贵摇摇头,看了看怀里的观音,就手拿个茶筅塞给她玩,吸引开她的注意,方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个不知哪里来的什么僧人,号称得了异传,能够金刚护体,跑到大相国寺外面拉了个场子,点起一盏灯,把自己的胳膊手指放到火上去烧。众人一看果然没烧坏,便当做菩萨真神,当场拜个不停,手里有什么都捐给了他,求他摩顶赐福……” 君怜听了,蹙起眉头,默然不语。 朱雀奇道:“民间的这种热闹事,官家如何知道得如此生动详细?” “嘿,他跑到大相国寺门口叫板,大相国寺的方丈澄楚和尚是什么人,能答应么?念在同为释门中人,也没当场戳穿他预先在手指、胳膊上涂了特殊药膏的把戏,只是遣人轰走了事。没想到,那人因大相国寺门口人密,生意好做,一连几日仍带了弟子去那里出摊,聚得信徒越来越多。澄楚方丈不干了,告到鸿胪寺。鸿胪寺因释道之事难缠,人又堆在那里不散,便径入内廷来求对请旨。我细问了他事情经过,是以知道了当日的情形。” 这当儿君怜淡淡道:“如今佛门难得清净,这种拿佛法当买卖之事,不说也罢……哥哥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如何处置?”君贵道,“我命韩令坤带了一队人马,直接将他们抓到刑部交给王朴了。王朴现下不是在比部任郎中么,这事合该他管。”比部是刑部下辖四司之一,君贵由晋王继位为君后,王朴便由开封府推官迁至中央,出任此职。君贵知道王朴一向不喜欢怪力乱神,尤其痛恨有人打着教门的旗帜坑蒙拐骗。将这些人交到王朴手里,就已经表明了君贵自己对此事的态度。 君怜沉吟良久,终究既没有对此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21. 平边之策(1) 广德殿。晨间。 殿门开启,常朝散朝。身着紫衣或绯衣、腰佩金鱼袋的群臣鱼贯而出,沿着丹墀逐级而下。 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紧走几步,赶上了比部郎中王朴的步伐。 “文伯!”徐台符叫道。他和王朴都是先时晋王“扫地班”的成员,彼此间是比较熟悉的。“啊,从远。”王朴回头看看,便停下等他,两人一齐往下走。 “陛下适才降谕的事,依你看,到底是什么来路?”徐台符问道。 “哪件事?陛下适才降谕的事可不少。”王朴笑道。 “就是钦点咱们二十人撰写文章那事啊。”徐台符道,“每人写一篇《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以及一篇《平边策》。这两篇文章的主旨,谁跟谁也挨不上,突如其来一起交代下来,倒教我一时摸不清官家到底是什么心思了。” “呵,这有什么难解的?”王朴道,“官家适才不是说了么,目下中原甫定,而吴蜀幽并未平,是以让咱们这些文学之士出谋划策,议议该如何平定这些边患啊。” “可是,议论为君之难与为臣之不易,跟平边有什么关系呢……” 王朴笑了一下:“你想想这两三个月来,官家一直挂心的是什么事?求贤、求谏啊。官家爱拔奇选俊,底下便冒出了各色奇人怪才。官家鼓励臣工指摘为政得失,底下便应和旨意纷纷上表评点朝堂人事。据说这类奏表中,有切中肯綮的,也有溜须拍马的,有借机抱怨的,也有相互攻讦的……朝堂上下,京师内外,七嘴八舌闹了个不亦乐乎。……嘿嘿,据我看,此事目下也到了该消歇消歇、该收收口子的时候了。” “哦……”徐台符恍然道,“官家是要通过咱们的文章,来平定朝堂内外臣工们的心思,去消歇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去滤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杂音……” “对,官家不过是要大家将心都收回来,踏踏实实的,将目光转回到大事上。” “大事?朝堂之上,哪件不是大事?” 王朴顿了一顿,看向晨光熹微的远方,“据我看,官家眼下所关注的最大的大事,就在这‘平边’二字上。” 滋德殿。偏殿。日间。 书案上公文堆积,要是依着君贵往常的速度,此时他应该已经将奏表处理了一多半了。可是今日有些不同。他没有看那些奏表,他的目光,始终在手中的几卷手书上来回逗留。 平边策。平边策。平边策。 古之圣王,欲使四境平靖、海内宾服,最正确、最合乎王道的途径,便是修治自己的文德,以德行感化四夷,令他们主动前来朝贡拜服…… 这样的陈词滥调,在二十份答卷中居多,君贵匆匆扫一眼便将它们丢在了一旁。目下他手里剩下的,是礼部侍郎窦仪、御史中丞杨昭俭、翰林学士陶榖和比部侍郎王朴的文章。这几个人关于平边之策的核心只有一个字:战。 战。这与君贵自己的志向和方略不谋而合。 好,战。 那么,怎么战?需要攻取的边国那么多,先打哪个,然后打哪个,接着打哪个,最后打哪个?换言之,一统江山的路线构想是怎样的? 每个人都给出了不同的路线图。 最后,剩在君贵手里被反复阅读的,是王朴的文章。 王朴花了很大的篇幅论述了一件事:应当首先攻取江南,以及如何攻取江南。 江南。 在君贵自己的优先级链条上,那同样是排序第一的目标。 沉吟良久,他看向侍立殿侧的刘奉武:“宣王朴进宫。” 滋德殿。偏殿。晌后。 匆匆由刑部衙署赶来的王朴获得了官家的赐座,君贵甚至命侍从奉上了新茶与果子点心,准备与他长谈久叙。自打君贵入主皇宫以来,他们君臣还没有这样单独促膝相对的机会,两人上一次相谈甚欢,得追溯到晋王初尹开封府的时候了。 然而,新茶与果子点心却几乎没有用上,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站起身来,围到了御案前。御案上,满铺着从前殿取来的符氏新绘羊皮大地图。他们谈话的全过程,一直伴随着对这张大地图的不时指点。 “……你文中说,要先易后难,而以攻取江南为易?”“是。纵观周边各区,西蜀道路险峻,岭南远隔崇山,幽州契丹铁骑凶猛,都是些难啃的骨头,实在不宜贸然进攻。而江南富庶,人情软糯,现主李伯玉耽于游冶,整天风花雪月,不思进取。这样的国家,简直就是放在咱们嘴边的大肥肉,以国朝目前实力,取之不难,且有大利。……” “江南是块大肥肉不假,可是,这块肥肉太大了,倘若取之不当,小心噎着咱们自己。你以为应该如何攻取?”“江南与国朝紧密接壤,边境线东至大hn至大江,绵延长达两千里。在如此漫长的接壤线上,难道他们的防卫能够做到滴水不漏么?以臣愚见,咱们就从其防卫最薄弱的地方入手,像挠痒痒一般,先以少量轻兵进行挠击。……” “如何知道他们的薄弱之处在哪里?”“除了探马谍报,还可以不断实地试探。他们是重兵固守,行动受到的牵掣大;咱们是轻兵游击,进退灵活,攻错了也不怕。……” “如何进行挠击?”“择定薄弱处后,攻其不备。一处受到攻击,他们必定会从别处调集援兵来固守。咱们逗引得他们大军出来,却不与他们认真作战,只留心观察其调兵的动向、多寡,以推断他们在某个区域的兵力布置。如此多挠些地方,整个江南边境线上兵力的虚实强弱,便将尽在我军的掌握之中……” “挠击之后,又待如何?”“既然探知了敌方满盘虚实,我军便当集中兵力,攻虚击弱。吴人担心我军攻入其地,必定会大举来应。我军攻击多少次,他们必定会大举应战多少次。连番大举应付下来,他们必将民困而国竭。……” “倘若他们识破我军计谋,不再大举应战呢?”“他们不大举应战,咱们就趁机攻进去,仍旧是我方得利。彼竭而我利,则江北诸州,尽为国朝所有。……” “江南诸州如何攻取?”“既得江北,用他们的人来供养咱们的兵,军力整备,粮草充足,江南也顺乎可下。所谓四两拨千斤,用力少而收功大……” “南唐既灭,又当如何?”“岭南在南唐以南,全靠南唐从中阻隔,才敢抗拒王命。南唐覆灭,岭南再无屏障,全境顺势可下。” “岭南之后,又当如何?”“岭南既下,咱们便以国朝军威相迫,飞书召岷、蜀臣服,效吴越钱氏榜样。” “倘飞书召蜀而蜀不止,又当如何?”“书召不至,则四面并进入蜀,挟南面大胜之势动摇其军民人心,孟氏可平。” “平蜀之后,又待如何?”“平蜀之后,则国朝南面、西南面再无牵掣,此时向北面用兵,幽燕故地可望风而至。” “你将河东放到了最后?”“是。河东与大周是血仇,刘氏是必死之寇,不可能也没必要以恩信诱之,而必须以强兵攻克。然而,经过陛下去春晋阳之役,河东元气已丧,国力已失,他之所以不死,不过仗着契丹扶持,苟延残喘罢了。既然他再难构成国朝边患,陛下不妨将其放到一旁,待最后全局功成,顺手削平就可以了。……” 君贵从羊皮大地图上抬眼看着王朴,目光冷静:“文伯,在你看来,这一整套计划,应当从什么时候开始执行?” 王朴揖道:“经过陛下在军政两方面一连串的革新,如今国朝兵力精练,器用具备,臣民知法,诸将用命。臣以为,”他决然道,“一年之后,便可启动平边大计!” “一年之后就可以?!” “是。臣以为,一年的筹划期足矣!今岁夏秋之时,就可以沿着国朝与南塘的边境线储备军资了。” “好!”君贵大喜,拍案道,“朕遍观诸臣平边之策,没有一人像你这样深明事机,分辨得出轻重缓急;观诸臣之性,没有一人像你这样神劲气峻,刚决有断。……文伯,你今日之所言,正惬朕意!”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十一”。。。柏梁承露,东壁悬翰。。。。。。 请假一周。。。 很抱歉。 大好的天气,大好的时光,跟读者诸君一样,出去找个地方透口气,换换脑子,避免写作走进死胡同…… 柏梁承露,东壁悬翰。 请安心等我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22. 平边之策(2) 王朴心意激动,却一脸肃然:“陛下,臣是个书生,未曾戎装亲征沙场。臣之建言,不过上取先贤经验,下察边国形势,依据事理而论。尤其臣所建议的挠击战术,到底是否适合临战,全凭陛下圣断。” “呵,文伯素来以襟怀与才气自负,今日怎的忽然谦逊起来?倒教朕不习惯了。”君贵不由揶揄道。 “陛下圣德昭昭,尚且下诏求谏;臣是何人,岂敢不随时反躬自省,以求有所进益?”王朴也带着笑意答道。 “嗯,好个反躬自省、以求进益!”君贵的欣赏之意溢于言表,“文伯,明日你就不要到刑部去了,朕给你派个新差事:来给朕做个谏官吧。” 王朴忙伏地拜道:“是。臣恭谢陛下恩典!” “平身吧。”君贵想了想,又道:“且慢,还有一件大事,也得交给你。” “请陛下降旨。” “东京罗城,在先帝朝时曾修补过一次,但仍旧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标准。朕想着,数年前朕出守澶渊之时,修整城市的事情,都是交给你进行规划的,修好之后,百姓交口称赞,至今颇得其利。目前的开封府知事边光范干这个不在行,是以扩修、整治东京罗城的大事,朕也要交给你。你先筹划筹划,待明年开春之后,便即实施。” “是,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负重托!” 君贵安排下缠绕心间的两个大问题,心情极为舒畅,春风满面道:“文伯,咱们君臣可是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倒说得我口干舌燥的。来来,咱们坐下用点汤水,再吃块点心。御厨房刚做好一种芝麻烧,很是酥脆,连圣人也爱吃呢。” 说着话,他目光一扫,不由指着王朴绯色官服的前胸笑了起来:“怎么,点心还没挨着手,倒先有芝麻沾衣服上了?” 王朴低头一看,也笑了:“回陛下,这不是芝麻,这是臣的官服被火星燎了个小洞,家里拿线给补的。” “这补得也太明显了吧?”君贵揶揄道,“倒不像是遮掩,反而要特地显出来似的。” “咳,”王朴尴尬道,“这都是臣那侄女的主意。家里一时找不到同样绯色的丝线,她说浅些也不打紧,索性绣片小叶子。说罢,她也不管臣答应不答应,抢过去就绣了。” “呵,这倒是个好侄女,来探望叔伯,还不忘替叔伯做女红。”君贵笑道。 “啊,她倒不是来探望臣的,臣的兄嫂死得早,她打小就在臣家长大。臣没有闺女,只有四个儿子,难免骄纵了她,十七了还是个小孩子脾气,倒教陛下笑话臣没有家教了。” “呵,朕没有那个意思。”君贵忍住笑,指着内侍新奉上的芝麻烧道,“那一碟点心,就赏给你,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去吧。” 王朴忙揖道:“多谢陛下赏赐。……适才陛下提到了圣人,臣斗胆请陛下向圣人转致臣的诚敬。臣生平很少服人,可是臣对圣人佩服得紧,几时有机会,臣还想再次聆听圣人教训呢。” “好好,”君贵笑道,“朕一定原话转达。圣人也一直赏识你,待到年节下宫内举宴时,朕让圣人专程赐见你就是。” 翌日,天子诏下,原比部郎中王朴迁左谏议大夫,并知开封府事。 滋德殿。前殿。 殿门紧闭。宫官内侍尽出。 燕十三率十六名少年军士,叉手单膝跪拜于殿堂之下。君贵自御阶降下,缓步走至燕十三跟前,温言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应喏平身。燕十三叉手不离方寸:“陛下,臣来交差。” “嗯。”君贵看这些小底比上次见到时似乎长了不少个头,深感欣慰,颔首道,“当初你带他们走时,与朕相约一年为期。如今期满,你一刻不差地将他们带了回来,很好。……怎么样,这些孩子都训练好了么?” “回陛下,”燕十三道,“这些孩子由我师父亲自训练,臣从旁襄助,历经体能、武艺、文字、意志等诸般考核,算是基本合格,可以放到实战中磨炼了。” “带走二十个,回来十六个,剩下那四个呢?” “回陛下,那四个尚未出师。” “尚未出师?” “是,就像臣当初一样。臣驽钝,是师父那一批弟子里最晚出师的几个人之一。”燕十三眨着眼睛说道。君贵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燕十三当年出师晚,是因为田重霸精挑了几人留下来深入培养,甚至教给了易容术、暗器法等只有高级谍者才会掌握的偏僻技艺。 君贵逐一扫视着那些精神十足的少年,忽又向燕十三道:“朕记得有个叫戴五、诨名‘追着电’的孩子,他也没出师?” “是。” “知道了。”君贵颔首,“你出去将林远叫进来。” “是。”燕十三将脖围子拉到眼睛以下,敏捷地走到殿门处,将门打开条半人宽的缝,闪身走出去。未几,林远随他入殿施礼。 “将这些孩子领到一旁,找间空屋子等着。再给他们些好吃好喝的,犒赏一下。不过,就不要再与别的禁军士卒打照面了。”君贵低声向林远吩咐道。林远忙揖礼应喏。 林远带着小底们离开后,君贵看向燕十三:“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和你师父有什么研究结果了么?” “回陛下,有了。”燕十三说着,从怀中取出两个薄薄的册子,双手呈给君贵。“师父带着臣日夜琢磨,将谍者素日秘密联系之法总结出来,在十二门常法之外又有六门偏法,合为‘青鸟十八法’。每门大法之下,又有多种变法,少则三五变,多则八九变,不一而足。……” 青鸟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信使,青鸟十八法,显然是指这些法门都是用来刺探或交通消息的。 “……这十八法中,又以陛下创制的密文编码圣法最为机密严缜。上次陛下向臣面授此法后,臣回去与师父旦夕揣摩,目下已尽数掌握。” 密文编码法是君贵受符魏王字验法原理启发而创制出来的,田重霸他们因是皇帝所创,便尊为圣法。符魏王原将军中常用情报归纳为四十条目,君贵考虑到谍者所需传递信息的特殊性,往往很难以常情归纳,就变查核条目为查核单字,以便将情报中的每个字都逐一翻译出来。编码的时候,先设一底本为验册。编时以五字一句,两句一联。以上联每字的笔画数索之于底本的页码,以下联对应位置每字的笔画数索之于该页的字序,于是得到谍报的前五个字。后文以此类推。当然,如此精确到字之后,编码译码的工作量就会大增。 燕十三指着君贵手里的册子,“陛下请看这两本阴阳宝册。阳册是验册,暂以广顺元年官印的《白氏长庆集》为底本;阴册是此次臣等敬献的谍报字册,‘青鸟十八法’便以圣法写就,全部隐藏在这本字册中了。” 君贵翻看那字册,见满篇都是些似诗非诗的通俗句子,什么“故人游山河,舟小经洪波。花开且折枝,田间飞麻雀”之类,知道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结果,颇有些感动。原本字册不必形成文句,散字也可以,但形成文句后显然更便于记忆,而且也能起到更好的障眼作用,故此田氏师徒不计辛劳,勉力成章。 他拿字册里的句子向验册里查核两句,果然得出了一条密谍联络常法,不禁叹道:“传递情报,自然以简明精准为要旨。要给这么一大篇‘青鸟十八法’全都编出笔画契合的顺口溜来,也真是难为你们师徒了。” 燕十三恭敬道:“圣法高妙,臣等膜拜之余,深感唯有将‘青鸟十八法’全数以圣法写出,方能表达臣等的景仰之情。” 作为皇朝密谍,尤其是御前谍者,燕十三们对自己的职业有一种特殊的神圣感,对于他们所服膺的官家,也有一种特殊的忠诚。联结他们君臣之间的纽带,除了责任和使命,更有共享和保守某些国朝机密所带来的重荷高压感和心腹信赖感。但他们习惯了不苟言笑,习惯了将自己的感情与想法深埋。将篇幅较长的“青鸟十八法”以圣法进行编码并传递到御前,大概是他们职业生涯中所做过的最带感情色彩的事了。 燕十三是田重霸的爱徒。谍者虽说是官养,带着军职,但因其职业的特殊性和高危性,其人员的储备、培养和组织、差遣,从来都采取了家族或师徒相传的方式。尤其像田系这么高等级的御前谍线,其内部组织极其严密,门规甚是严苛,谍者彼此之间的关系,经常会被提炼到一种极为单纯的绝对服从、绝对信任、生死相依的状态。谍者内部的淘汰率是相当高的,出卖情报、贪生怕死、意志软弱,甚至迟钝笨拙,都可能成为被淘汰的理由。而与一般军士的汰递不同,谍者所谓的淘汰,就是处决,没有第二条路。 饶是如此残酷,一旦走上这条路成为一名合格的谍者,他们便全都义无反顾。尤其是那些被作为高级谍者培养、授予了诸如易容术之类的内部技艺、承担着更为复杂艰巨使命的人,尽皆感觉无比荣耀,无比崇高,并做好了随时为国朝江山、为皇帝大业捐躯的准备。也正因此,他们大多没有家室,萍踪浪影,随遇而安,只偶尔向花街柳巷寻求暂时的放松和安慰。田重霸和燕十三,便都是这样的人。 听了燕十三的话,君贵笑起来:“呵,这个马屁就不必拍了。你们做得甚好,册子留下,朕自己慢慢译看。今日你带回来朝阙的小底,就放他们下去吧。五个入江南线,五个入北辽线,三个入魏青线,三个入荆湘线。该怎么分人,你自己安排。” “臣谨遵圣旨。”燕十三叉手肃然道。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24. 情到深处(2) “没什么。”君贵镇定道。 “给我看看。”君怜说着,便去翻找适才被君贵压住的那几本奏表。“既然没什么,就让我看看。” “你们都出去。”君贵转头向侍从们道。众人忙致礼告退。殿门关闭。 君怜竭力平静地看着君贵。 君贵也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僵持片刻,他叹了口气,向奏表堆里找出一本来,递给君怜。 君怜疑虑重重地接过,默默打开来读。 奏表是太常礼院所上。在奏表中,他们引经据典、郑重其事地提醒官家,太祖皇帝周年祭日已过,为了皇嗣广大计,为了江山社稷稳固计,正当盛年的官家应该如礼完备六宫了。 君怜读罢,放下奏表,垂目久久不语。 君贵留心观察着她的神情,淡淡道:“呵,六宫不敷,有人着急了。” 君怜仍旧不语,只将脸侧向一旁。 君贵笑了一下:“不过是历朝旧例……”忽然发现君怜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便起身走到她身前,看着她,斟酌良久,叹息道:“君怜,何必如此?你知道的,我一向无意于纠缠内闱……” “臣妾……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坤宁宫歇息了。”君怜忽然开口道,“陛下公务劳累,也请早点歇息。”说罢,她匆匆向君贵一福,决然转身向殿门口走去。 “君怜……”君贵看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君怜没有理会,自己掀起帘栊,打开殿门,迈步走了出去。 殿外传来轻轻的致礼声。君贵望着倏尔垂下的帘栊,蹙眉良久。 不时便有滋德殿侍从急急入内来听用。君贵心烦意乱,挥手将他们又赶了出去。 大内。宫殿之间的廊道和御道上。夜色深重。 一行人缓缓向坤宁宫走去。他们的移动速度,全由居中的皇后的行走速度决定。 廷献等内侍提着防风的宫灯,半侧着身子走在队伍前端,以便让宫灯发出的亮光能够照清皇后脚下的道路。莲叶等意欲搀扶皇后,被皇后抬手断然拒绝了。坤宁宫的一众侍从们早看出皇后面色不怿,却全都摸不着头脑。 几乎就在一刻钟以前,他们还亲眼瞧见皇帝夫妇亲怜密爱,浓情厚意,情笃得完全不避旁人。到底是什么人所上的奏表里的什么事,能够教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能够教圣人几乎是摔门离官家而去,教他们俩的关系一下子紧张到这个程度呢? 众人尽皆在心中默默猜测着,却除了脚步声,不敢再发出任何别的声响。 在夜色的遮掩下,君怜一面走,一面默默流泪不已。 她知道自己很失态,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适才急急从滋德殿逃开,是为了遮掩这种失态;现下慢慢往坤宁宫走去,也是为了遮掩这种失态。 可是在这一刻,她不打算责备自己的失态。 这一刻她不打算替官家着想,不打算替皇朝未来着想,不打算替太常礼院、祖宗章法着想,替外朝的那些王公大臣着想,替内廷的宫人侍御们着想,替普天下对皇家暗存渴望的女子们着想,替所有别的不知道什么人着想…… 这一刻,她只想替自己着想。 她为的是她的心。 是的,这是历朝旧例,对天家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便是在民间,也是极稀松平常的。王公自然会娶侧室,富户自然会纳媵妾,占有更多财富与权势的男子,必须去占有更多的女人,这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意愿,简直可以说是社会对他们的要求。打小自己家中就有好几个小孃,男子三妻四妾,她原是见惯了的。便是前夫李崇训,当年也曾蓄有姬妾数名……可是,轮到自己和君贵这里,她却感到异常难以忍受。 如果不爱,就不会感到伤害。 如果爱得不深,或许也可以做到泰然。 任何感情到了深处,都是排他的,容不下第三方存在。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她从来不提醒君贵设立六宫,在这个问题上,她一点都不肯贤惠。 因为,有些事,一旦说破,就会成为事实。 之前不是没有想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她想到过好几次,但每次都极快地让思绪掠过了。即便在自己心里,她也不肯去触碰这个敏感的话题。所以,她一直都没有准备好。 便是君贵自己,难道就没有想过此事么?先帝不纳嫔御,是因为先帝有了春秋,也是因为先帝患有肺疾,刻意清淡寡欲。可是君贵正当盛年,身子骨又那么强健,他有什么道理不广大宫闱呢? 她不知道君贵对此事的真心如何,她从来不忍去试探,那样对自己、对君贵都显得太残酷了。或许君贵跟她一样,只是一再拖延着、推迟着直面此事的时刻到来;又或许君贵对她其实是有不满的,因为她那样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心,不让他腾出精力去享受他应有的帝王之乐。适才君贵说“不过是历朝旧例”,又劝她“何必如此”,未始不是在传递一种信号。君贵或许早已暗存怨恨。 一念及此,君怜不禁又是泪如泉涌。 然而她却握紧拳头,坚持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坤宁宫。坤宁殿偏殿。夜。 君怜径直走到了偏殿门口。莲叶等忙替她打起帘栊,推开殿门。她立在门口,并不回头,只沉声道:“你们都候在外面,廷献进来。” 偏殿是君怜书房所在,素日到了这个时候,是没有人候着、也不点灯烛的。廷献闻言,忙挑着宫灯先行入内,去到桌案旁将烛台点亮,这才到门口来搀君怜。君怜不要他搀,自己走至书案前坐下。廷献便向莲叶等使个眼色,自己从内轻轻关闭了殿门。 廷献走到书案边,陪笑道:“圣人,还是先将斗篷脱去吧?”君怜不答。廷献一错眼瞧见她眼中泪光闪烁,面上犹有泪痕,不由心下大惊。 “圣人……”迟疑片刻,廷献去一旁柜橱上的茶窠子里倒了盏温汤端过来,小心翼翼道,“先喝口汤水,臣这就去将风炉点着了,替圣人热热地点盏茶来喝。” “不必了。”君怜说着站起身,自己去解斗篷的系带。廷献忙过来替她解开,将斗篷搭在一旁。 “备香。”君怜说着,走到北墙壁龛中所供奉的文殊师利菩萨玉雕像前。自打入主中宫后,她便将自己素日供奉的这尊菩萨像安置在了此处,不时礼拜。廷献听了她吩咐,忙答应一声,从壁龛下的香匣中取出三支檀香递到君怜手中,一面又去将雕像前香炉旁的两支蜡烛点起。 君怜点燃檀香,端端插入香炉,然后退后两步,在文殊师利菩萨像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目不语。廷献侍立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良久,君怜祷祝完毕,睁开眼睛。廷献忙上前搀扶她起身,陪笑道:“圣人忙了一日,适才又吹了夜风,不如就早些歇息了吧?” “替我将《金刚经》拿来,再将屋里的灯烛都点亮。”君怜不接他的话茬,只淡淡道。 “这么晚了,圣人难道还要在这里看经么?”廷献不由又劝阻道。 “我要抄经。”君怜看着他,“你来为我磨墨。” “圣人……”廷献想了想,勉力笑道,“虽然臣不知道圣人为了什么如此难过,可是……圣人心里若有委屈,也不必老憋着,不如索性大哭一场。臣退到门外去候着,将他们都轰得远远的。几时圣人哭够了,召唤一声,臣再进来。” 君怜倏地滑下泪来。 廷献默默一礼,转身向门口走去。 “廷献……”君怜叫道。 “臣在。”廷献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 君怜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廷献便也默然无语,静静等待。 “……为我磨墨。”良久,君怜再次吩咐道。 滋德殿。偏殿。深夜。已交子时。 君贵早处理完了公事,独坐御案前沉思。 秋池匆匆进来,到他跟前一福。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样,圣人在做什么?” “回官家,据中宫内侍说,圣人在抄经。” “抄经?”君贵沉吟道,“知道了。” 他步出滋德后殿的殿门,一众侍从急忙跟随过来。他穿过殿中回廊,一直走出后宫门,在高高的宫门台阶上止住了脚步。滋德殿与坤宁殿遥遥相对,从他所在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坤宁殿偏殿中透出来的明亮的灯光。 他可以想象,此时灯下的抄经人会是怎样的专注凝神。 默然遥望良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情到深处人孤独。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26. 谮上贵戚(2) 君怜一福:“谢谢哥哥的信任。” “你……打算如何办?”稍顿,君贵问道。 “……宫中侍御诸人,尤其远山、秋池她们两个,贴身事奉哥哥多年,素来勤谨忠顺,哥哥有意将她们升为嫔御么?”君怜平静道。 君贵略一沉吟:“……可以。” “好。”君怜颔首,“此外,京中的王公大臣,外藩的方镇节钺,哥哥目下有意加恩哪家呢?” “呃……我一时还没去想……” “那么,我替哥哥查访查访,好不好?倘若哥哥想到了谁家,也请随时告诉我。我可与哥哥一同议论甄选,务求得其人、利其事。” 君贵默然片刻,叹了口气:“君怜,太难为你了。” 君怜勉力一笑:“我不是应当母仪天下么?这么点小事都处置不了,还谈什么母仪天下?” 君贵向自己座前示意,温言道:“过来,坐到我身边。” 君怜如言走近御案。君贵拉了君怜的手,让她在身旁落座,加意抚慰道:“你看看,你这几日煎熬得……人都瘦了。” 君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打起精神道:“我瘦些打什么紧?倒是这几日劳累了哥哥,一个人处理那么多的政务。” “呵,还好。”君贵笑道,“这几日,大事倒是不多。” “请哥哥恕我前几日偷懒,”君怜道,“从今日起,我仍旧来帮哥哥看奏表。”说着,她便伸手去取就近的奏表。 君贵忽然伸出手,轻轻按住了那沓奏表。 君怜面色大变。 君贵无语地看着她,心念急转。 君怜的泪水猛地涌出眼眶。她迅速缩回手,站起身,从御案前退开。 “君怜!”君贵忙叫道,“不要走。” “既是机务不便示人,臣妾就先告退。”君怜一面说着,一面也顾不得礼节,转身离开。 见君怜没有停步的意思,君贵忙站起身,几步追到她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君怜此番受这一重打击非同小可,再也难以强自镇定,不由泪落纷纷,心痛如裂:“……是我僭越了。哥哥既然已经不再信任我,我何必留下,自取其辱……”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贵摇头,轻声道,“有份奏表,我不想让你看到,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再受到伤害……” 君怜骤然停止了流泪,惊愕地看着他。 君贵默然无语。 “是什么奏表?我要看。请哥哥给我看,好么?”君怜振作了辞色,坚决地说。 君贵斟酌半晌,回到御案处取了那奏表来递给君怜,平静道:“看就看吧,你也不必当真,更不必往心里去。” 君怜急急将这薄薄的折册展开来。 奏表是去岁上任的右拾遗赵守微所上。他在奏表里检举弹劾天雄军主将魏王符彦卿,列出其三条罪状: 第一,倚仗外戚身份逾制僭越-去岁天清节,受帝后亲迎于宫门之厚恩,不思逊谢坚辞,反而坦然纵容家眷外妇留居大内,及至离京,又劳动皇后大驾远送于郊亭,其擅宠妄行,违礼太过,惹动群臣议论纷纷,朝野不安; 第二,勾连京官,结党营私-以国丈身份寄住都亭驿旧衙期间,每日与京中百官迎来送往,燕饮无度,馈赠无算,违背了国朝藩镇不得私下交结京官的禁令; 第三,刻剥乡民,收取贿赂-符氏牙军晋京、返藩这一来一回两番行程,沿路各州郡主事者纷纷携金帛物资款待逢迎,其中更不乏为此刻剥乡民、向百姓征收赋税之例。 符彦卿身为国丈,不思以俭德正行垂范诸镇,为皇帝增福添寿,反而如此大张旗鼓地不检点,实在难以让天下人心服。故此,赵守微以谏官身份行台官之职,对他进行严词弹劾。 君怜看罢奏表,默然不语,手指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抵达黑暗的尽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黑暗在前方等着她。而这,才是更致命的黑暗。 君贵亦无语,凝神观察着她的反应。 片刻,君怜抬眼看向半空的烟尘,黯然道:“……既是弹劾臣妾的父亲,臣妾的确应该回避。” “呵,不用回避了。”君贵笑了一下,“亲迎岳家于宫门是我的意思,岳母和妹妹们入住禁中也罢,你亲送他们至郊亭也罢,也都出于我的授意,或至少经过了我的允可。以此指责僭越,甚是无理。……至于交结京官、收取贿赂云云,以岳丈目今的身份地位,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着灯笼寻找门路扑上去巴结,就算行止间稍有违制之处,也不能全算到岳丈头上。何况,燕饮叙谈、馈赠往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君怜默然不语。 “赵守微这个人,的确喜欢哗众取宠、小题大做。”君贵进一步安抚道,“那日王朴也被他无端告了一状。王朴倒是彪悍,径直跑到我跟前来辩,还劝我当心被这种人混淆了视听。你放心,我不会被赵守微牵着鼻子走的。”他看着君怜,试探道:“……倘若你心气难平,我就替你将他杀了,如何?” “不可以!”君怜闻言,忙正色道,“陛下心意,臣妾尽知,这就够了。” “那……依你的意思,对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君贵仍旧试探道。 “此事如何处置,全凭圣断,臣妾绝不会乱置一言。”君怜恢复了冷静的辞色,“臣妾只求陛下,千万不要在此时对赵守微进行任何贬斥。” “明白了。”君贵颔首,“……兹事体大,就依你所言吧。”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同时意识到了一些更要紧的东西。 赵守微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上芝麻官,就算愣头愣脑急着往上爬,也未必敢去招惹像符魏王这样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正一品外戚权贵。他多半是受人指使,他的背后,应该还有别的人,甚至是别的不少人。 将前后两件事联系起来,藏在背后的某种不安定局面隐然浮现。 默然良久,君怜向君贵一福:“陛下且忙政务,臣妾告退,回去替陛下筹划太常礼院所奏之事。” “嗯,好。”君贵颔首道,“内廷之事也疏忽不得,你且去料理料理。待晌后你再来,帮我将这些奏表看完。” “好。”君怜郑重应道,转身欲去。 “呃……”君贵忽又开了口,见君怜回眼看他,便掂量着,缓缓道,“如果非要恩宠外臣的话,就将这恩宠落到王朴家吧。我听说,他有个侄女,年龄是合适的。” 君怜深深地看君贵一眼:“好。” 不日,天子诏下,以借天清节对乡里进行滋扰之罪名,对赵守微奏表中所提及的几个逢迎符彦卿的外郡主官进行申斥,但文辞间丝毫未涉及符魏王本人。至于一心盼望以此获得褒赏的赵守微,则遭遇了皇帝多日的冷脸。在此期间他所上的奏表,皇帝一律不看,原样打回枢密院,谕令搁置不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27. 六宫始敷(1) 坤宁宫。坤宁殿偏殿。日间。 君怜坐在窗前圈椅上沉思。身旁几案上,是当年廷献替她手抄的《佛说无量寿经》。 “无量寿佛……诸佛光明所不能及,或照百佛世界,或千佛世界,取要言之,乃照东方恒沙佛刹,南西北方,四维上下,亦复如是……” 光明,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莲叶轻轻入内,禀报陈留县君远山、武都县君秋池奉召来到殿外求见。“宣。”君怜道。 远山与秋池入内,趋至君怜近前,如礼下拜问安。君怜笑道:“平身。”又向莲叶等侍从道:“搬过杌凳来,与两位娘子坐。” 这不同寻常的待遇和称呼,让远山、秋池相顾微微一愣,忙辞道:“臣妾不敢领座,圣人但有吩咐,请即降旨便是。” “坐下吧,”君怜含笑道,“今后不必如此拘束了。”见两人仍旧迟疑,便向莲叶等人微微示意。莲叶等忙过来,将远山和秋池搀至杌凳前。两人只得告了罪,忐忑坐下。 “你们事奉官家,有多久了?”君怜温言问道。 “回圣人的话,臣妾是奉先帝杨淑妃派遣来事奉官家起居的,迄今十四年了。”远山恭谨答道。 “回圣人的话,臣妾是由先帝张贵妃所派遣,迄今九年了。”秋池亦恭谨答道。 “那么,你们的年纪是……?” “回圣人,臣妾二十八岁。”远山道。“回圣人,臣妾二十六岁。”秋池道。 “嗯。”君怜颔首,斟酌片刻,又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要问你们一句话:之前,官家曾经……宠幸过你们么?” 两人闻言,尽皆将脸一红,垂目不语。 君怜观察着她们的反应,点头道:“不必说了,我明白了。”因又温言道,“你们尽心事奉官家多年,官家与我,都是感念的。如今官家从群臣所请,要增广宫闱,念你们多年勤谨服侍、任劳任怨的辛苦,决意将你们升为嫔御。” 远山与秋池站起身来,因为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 “今日我会下旨给宫苑使,尽速为你们拾掇出两处阁子来。你们的位份,待我与官家议定,也会下诏宣布。诏下之后,你们就是一阁之主了,一应侍从随员、服饰用度,自然遵制而行。……日后,望你们更加用心体候官家心意,加意服侍,务令圣躬康健,圣心舒展。” 远山、秋池热泪盈眶,忙跪地拜谢官家与圣人的恩德不已。 廷献从殿外入内,见状,默默侍立在侧。君怜看他一眼,向远山、秋池道:“好了,这是官家的美意,回去好好谢谢官家吧,倒不必如此谢我。”两人忙连声答应。 远山两人走后,君怜屏退了旁人,将廷献唤至身前。 “圣人?”廷献知她有命,便躬身问道。 “王朴家有个侄女,我要将她接进宫来。你替我……去查查她的底细。”沉吟片刻,君怜平静道。 “圣人!”廷献愕然道,“这种事自有别人去做,圣人何必自苦如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君怜冷冷道。 “那日圣人从官家处回来,难过成了什么样子,臣是亲眼看见的。”廷献力劝道,“圣人性韧如竹,心慧似兰,臣原本不该多言,可是……可是圣人何苦勉强自己,亲自去做这种令人心伤神劳之事呢?” 君怜不由怒道:“此事我不去做,难道要让别人替我去做么?宠极则辱,难道我还要继续独擅天恩,为符氏满门招来灾祸么?或者依你的意思,我竟该关起门来,听凭别人将这里闹得乌烟瘴气的才是?” 廷献知她在迁怒,也不辩解,只垂目躬身,默然承受。 “……你今日就出宫去,想法子替我办这件事。”君怜见他不语,自己也觉过了头,便勉力平息着心头积郁的委屈与恼怒,和缓了辞色。 “臣听说……王朴家的侄女……有些任性骄纵……”廷献见她气平,又小声提醒道。 “你上哪儿听说的这种话?”君怜瞥他一眼。 “呃……中官之间,偶尔也传些道听途说的闲话……”廷献垂目道。 “廷献,你听着,”君怜正色道,“恩宠王朴家,是官家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不管好不好,他家的侄女,我们是要定了。是以,我让你去查,不是让你查出她有什么不好,就可以不让她入宫。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臣……明白。” “我只要如实地了解她的状况,好的,不那么好的,都要,不可隐瞒。” “臣明白。” “不要捣鬼。” 廷献默然,额角有了一点微汗。“……臣不敢。” “不敢就好。” “那……臣告退。”廷献揖道。 君怜不答,凝视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声音忽然变得柔缓:“廷献,你是为了我,我心里都知道。” 廷献不语,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让他的眼睛红了。 君怜轻轻道:“你去吧。” 东京城内。得胜桥侧。日间。 美禄正店是得胜桥附近最大的一间酒肆。其彩楼欢门上装饰着红蓝布匹,高高挑起的幌子上,绣着两个大字:“雅酒”。 此时,美禄正店的二楼单间雅座内,正有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凭栏望着跨桥对面一个小巷口的方向。他身后侍立着的两个人,也无声望向同样的方向。店小二推开门进来,招呼一声“客官,罗汉汤来了恁哪”,将一窠子汤水送在饭桌上,然后向三个人的背影看一眼,摆出副见惯了怪客的模样扁扁嘴,又快速离开。 得胜桥上,人来人往。美禄楼下,车水马龙。 未几,雅间的门轻轻推开,两个人快速走入,又立即关上门。临窗的三人回过头来。这时看清坐着的那人一身淡雅的文士襕衫,戴着精致的黑色短翅幞头,二十六七岁年纪,神情平淡镇定,原来是陈廷献。在他身旁侍立的二人,自然便是他从宫中带出的黄门内品了。 进来的两人走至廷献跟前施礼。其中一人指着另一人向廷献道:“陈大官人,这便是小人的同乡徐二了。他有个妹子在王宅娘子跟前伺候,后来荐得他也到王宅里头做活计。王宅里大小事,大官人尽管问他,他都清楚得很。”廷献点头微笑,沉声道:“好,有劳你了,罗五哥。” 他身侧的一个内品便向那徐二道:“我们陈大官人因要与你家主人和娘子牵线做个好事,故此问你些相干的话,你不必顾虑,知道什么,尽管如实说与陈大官人知道,亏待不了你。”说着,他拿眼睛看向廷献。廷献点点头。内品便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交到罗五手中:“罗五哥,且出去吃钟酒。” 罗五惊喜地接过碎银,千恩万谢离开。内品又向怀中一摸,这回却摸出个一两的银锞子,端端放到了徐二的面前:“徐二哥,这是给你的。” 徐二瞠目结舌,片刻,方胆战心惊道:“陈……陈大官人,恁到底……到底想知道什么呀?” 廷献向两名内品使个眼色,两人会意,躬身一礼,快步走出雅间,关上了房门。廷献这才向徐二和蔼地一笑:“不必害怕,我绝没有加害你家主人的心。这个银锞子,一来是要你开口,二来却是要你闭嘴。开口,是说凡我所问你的话,望你知无不言,言不无尽;闭嘴,是希望今日之事,无论是你到这里来见过我,还是你我之间的问答,都不要教你家任何别人知道。好不好?” “陈……陈大官人,小人对我家主人忠心耿耿……”徐二迟疑道。 “我知道。焉知我对你家主人又不是一番好意呢?”廷献笑道。 徐二不由闭了嘴,仔细打量这陈大官人气象。虽说一进来就看出他不是寻常人等,可是听了他这番话之后再仔细咂摸,更觉得他大有来头,其背后隐然藏着个大势力,似乎连他家主人、新除的开封府知事王朴都比不上。 徐二便将心一横,陪笑道:“小人明白了。大官人要问什么事?” “你家主人宅内,是有个十七八岁的侄女儿么?”廷献含笑道。 - - - - - - ------------------------------------------------------- - 注:美禄、正店、雅酒、彩楼欢门等,均见于北宋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本书借来一用。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28. 六宫始敷(2) 禁中。紫烟阁。晌后。 君怜携侍从出现在紫烟阁院门口。 圣人的突然降临,让紫烟阁内一众散漫的侍从们吓了一大跳。 跟随令主日久,他们都传染上了令主的散漫习性。最初杜娘子刚来时,他们的散漫体现为寻机偷懒,因为他们发现杜娘子根本就懒得管人,所以他们诸事只要面上过得去,其它时候便纷纷给自己放假;后来,经过圣人大力整顿宫规,又惩戒了承璋,他们便规矩了许多,再加上杜娘子做了司宫令,他们在言行上更是不敢怠慢了。可是,散漫却通过令主的亲身示范与带动,逐渐浸润到了他们的骨子里。私下里,他们开始往风雅里去,往任性里去,往品味挑剔里去,往漫不经心里去。倘若哪个人在他们最放松、最闲散的时候看到他们的模样,简直会以为碰到了一群以风流自任的竹林十八贤呢。 此时,圣人突然出现在太湖石山影壁旁的身影,让十八贤们的散漫登时凝成了一股紧张的旋风。于是众人齐齐趋过来,拜礼颂词如仪。 君怜也不多言,径直向阁中去,一面问:“令主在做什么?” “回圣人的话,令主在炼药房制药。”紫烟阁知客赤珠忙答道。 君怜便转往紫烟阁内特设的炼药房去。未至房门口,承璋已经闻声带领几个宫人内侍飞快地跑出来致礼问安。君怜方问了一句“令主人在哪里?”却见朱雀已经迎到了炼药房门口,远远向她一福。 “呵,”君怜道,“令主今日又起兴炼药了?” “嗯。圣人歇午怎么不多歇一会儿,倒巴巴跑我这里来了?”朱雀奇道。 “两个孩儿还在睡,就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我原说晌后去御书房的,岂知午膳之后,官家临时应李重进之请,亲幸禁军营视察去了。我白坐在坤宁宫里,突然没了做事的兴致,只能来找你。”君怜一面走近她,一面淡淡答道。 朱雀一笑:“你来得好,我正在制一种新的药丸,你来帮我吧。”说着,她便挽了君怜的手,一同进入炼药房。 室内药香弥漫,各色各式瓶瓶罐罐琳琅满目,高高低低摆满了墙边的多层大木头架子。上百种草木的花叶、果实、根茎、动物甲壳、乃至矿物等药材,也分门别类装入大小不等的竹筐中,一一罗列其上。每样又以墨字木牌标注了名目,逐一对应,分毫不爽。 君怜的目光扫过那些木牌,忽然笑道:“怎么你又新进了一些药材?上次来,我可不记得有何首乌和半夏这几样。” “那还不简单?我向御医院借了些古医书来看,见到上面的某个古方想配来试试时,就顺便将我这里没有的药材也一并要了少许过来。”朱雀笑道。 “也是,令主威重令行,漫说区区草药,便是虎心豹胆,谁敢不给?”君怜揶揄道。 “我可没有逼迫他们。”朱雀道,“我不过问问,他们说有,就自己送来了。” 因见到屋内大大的药案上摆着个小铁碾子,还有高师父留下的那杆黄铜小药秤,并一些小罐子,君怜便问:“这是要做什么药?” 朱雀拿起黄铜药秤交到君怜手里,一面继续用小铁碾子碾药,一面答道:“消食丸。我看观音和训哥儿近日有些积食,御医院进的汤水他们又不爱喝,不如榷姨来替他们配个香香甜甜的药丸,或许他们还愿意吃些呢。……你这个当阿孃的既然来了,也别闲着,替我照着单子称药吧。” 君怜如言,参看着方子,向某个罐子里抓了把山楂干来称,一面笑道:“这些活计,你别都自己干呀,也让承璋他们搭把手,帮帮你。” “嘁,这么有趣的事,我怎么舍得交给别人做?”朱雀正色道,“承璋摩拳擦掌十次,我也不过让他上手一次而已。今日是你来了,我才将这等好事让给你做的。” “好好,如此就多谢令主的青眼了。”君怜无奈道。 一时两人都没有别的话,便称药的称药,碾药的碾药,默默侍弄眼前这堆草叶果实。那黄铜小秤十分灵敏,君怜投下的药材分量便是多一毫、少一毫,也无法令其达到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君怜试了几试都不成功,忽然怔怔地停下来看着它,叹了口气。 黄铜小秤寓意心平气和、常得安稳,她目下显然很难做到平心如秤。秤是不会撒谎的。 朱雀瞥她一眼,也停下了碾轮。“君怜,倘若心里有事,这里没外人,不妨一吐为快。……”斟酌片刻,她又道,“实不相瞒,君贵那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君怜闻言一愣,却并不意外。她也不看朱雀,管自继续发了会儿怔,方摇头叹道:“大势已成,顺之未必昌,逆之则必然亡,多说无益。何况,你已经知道了,就更加没什么可说的了。” 坤宁宫。后殿。黄昏。 廷献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回来向君怜复命。 “……那位王家小娘子,闺名唤做菁娘,今年一十七岁,是王朴的兄嫂之女。大约五六岁时,她父母双双过世,便被王朴收养至身边。” “嗯。” “王朴自己没闺女,自王侁以下,四个都是儿子,自然稀罕她些;又怜她自小失怙,因此对她格外疼爱,倒比亲生的还亲两分,骄纵得颇有些脾气。王朴的娘子有时教训她几句,王朴反过来数落娘子心不宽,一来二去的,王朴娘子也懒怠多言了。因此她得了叔父撑腰,愈发任性。” “任性?呵,任性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再任性,能任性过榷娘么?我最不怕任性的人了。”君怜淡淡一笑。 “呃……据臣体会,王家这小娘子的任性与令主的不同,她是……” “是什么?” “大约可以说是……不懂事吧。” “呵,十七岁,原本也算是个孩子。孩子不懂事,大人还能跟她计较?” “是是。圣人心胸宽广,如同大海汪洋,请恕臣多嘴了。” “还有别的么?你问了半天,就没问出她有什么好处?” “呃,也有。……据说她……生得很标致……”廷献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 现在,他们隐约感受到了这个尚未谋面的小娘子的分量。十七岁、美貌而又任性的少女,那几乎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抵御的魅惑。 良久,君怜镇定自若地笑了一下:“我说过,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和官家都要定她了。” 数日之后,天子诏令与皇后教旨内外并下,原内省尚食、陈留县君孙氏(远山)与原内省尚寝、武都县君章氏(秋池)同时进封昭容,分别入主丛玉阁、瑶碧阁,正式进入皇帝的嫔御序列。 坤宁宫。前殿。日间。 远山与秋池长跪于君怜面前,流泪拜谢不已。 她们亲眼所见,皇帝对皇后宠爱甚专甚深,多年没有动过别的念头。她们本以为,随着年岁渐长,此生都休想从皇帝那里得到任何名分了。是以那日皇后召见她们,说打算给她们加封时,她们委实惊喜万分。 以婢仆进位嫔御,她们原本想着能够封个正五品的才人、或者正四品的美人就不错了,最多最多,如果官家大发慈悲的话,她们会有幸得到正三品的婕妤封号。没想到诏令下达,位份竟然高至昭容! 其时,昭容是正二品的内命妇,在嫔御等级中仅次于昭仪。 她们可以想象,之所以会得到如此远过所望的名位,一定是圣人大力促成的结果。否则,她们事奉官家这么些年,官家为何从来没想到要给她们一个名分呢? 现在,她们比任何时候都感念圣人的圣德。 君怜亲自扶起远山与秋池,又为她们赐座,好言嘉勉一番。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从这天起,大周第二任天子的六宫,就算是开始建立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29. 良宵酒狂(1) 滋德殿。偏殿。日间。 王朴第二次向官家汇报东京罗城扩修规划。由于目前东京城的街道太过狭窄,越来越难以承担日益繁华的东京城在各方面不断滋长的需求,所以罗城的扩修又与旧城的改造连接在了一起。根据官家的指示,王朴明确了新罗城应当拓展至的边界,打算先在各界线处竖起旗标。官家说,暂且不着急动工,待到冬天农闲时再召集民夫兴建版筑。目今先命有司在旗标以内的地方分画出街衢、仓场、营廨需占之地,其余地面则听凭百姓取便筑室。王朴又提醒道,还要提前告谕市民,但凡死了人要到郊外埋葬,必须距离旗标以外七里才可以。官家深表认可。 就旧城改造扩建之事生发开,君臣两人信马由缰,随想随说:又讨论了汴河的疏浚问题,因为对于京师忙碌的水道运输而言,无论是粮草还是别的物资,汴河目前的运送能力显然成了个瓶颈。又跳到了漕运的斗耗问题,以及盐运和禁私盐的问题。又跳到了铜钱的短缺问题,以及铜都到哪里去了的问题。又跳到了当今的伽蓝乱象。又跳到了监狱里囚犯的人道待遇问题-因为王朴亲眼看见许多久关不审的囚犯饿成了一副骨架子,身上烂得长出了蛆。又跳到了大周急需一部新刑法的问题。又跳到了佛道经书的搜集问题,以及前瀛王冯道主持雕印的九经的保管问题,以及去年学馆主持校勘的《经典释文》等书的出版问题…… 君臣二人就像回到了当年镇守澶州的时期,上下古今,纵横捭阖,说了个酣畅淋漓。当然,这些问题素日并不是没人跟君贵谈,只不过它们都归属于专门的机构负责,臣属们人人各管一摊,井水不犯河水,谈也只谈自己那口井里的事。哪像王朴这样才高人胆大,敢说敢想,无论什么事都不忌讳发表意见,更不在乎会不会引发其正官的不满。 君贵看重王朴的,也正是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气魄和胸怀。何况,王朴并不是一个光说不练的人,王朴的实干能力非常惊人。 今日的对谈,坚定了君贵将恩宠降到王朴家的决心。 君臣俩聊了半日,王朴见官家再没什么话说,便致礼告退。官家却叫住了他。 王朴揖道:“官家还有什么吩咐?” 君贵笑了一下:“你有个侄女尚未出嫁,对吧?” “是。”王朴应答一声,心下感到奇怪。 “明日,朕会颁赏给你一个恩典。”君贵看着他,笑意更深了,“你只管好好接住就是。” 显德二年四月底,内班院都知王景通赉着一道旨意,率领一班表情严肃的内侍,来到东京得胜桥侧的开封府知事王朴家宅,宣诏王朴侄女菁娘于次日入宫。 这道诏令好似一声炸雷,将大周官场上下、东京城内城外、民间街坊里巷惊了个遍。 皇帝要扩充后宫,这是他们藉由各种途径已经得到了的消息。日前宫官陈留、武都二县君进封为孙、章二昭容,更让他们坐实了这一消息的可靠性。他们都在猜测,官家第一次对外臣的联姻恩典,将会落在谁的身上。 没想到是王朴! 相较于先帝的顾命大臣班底,相较于禁军勋旧和诸藩大员,王朴在大周官场还是一个太过轻量的人物。 不过,今上办事往往出人意表、说一不二,他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派,大周臣民们也算是很熟悉了。 好消息是,有一就有二。开了这个头,他们符氏擅恩专宠的时代就告结束,那么多有资格角逐宫闱宠幸的王公大臣,就都可以考虑把自己的妹妹、闺女、侄女或者孙女拾掇拾掇,争取送到皇帝身边去了。 禁中。坤宁宫。正殿。日间。 皇后端坐鸾座之上,华扇张举。司宫令滕国夫人杜氏打横陪坐于鸾座侧旁的另一****椅上。孙昭容远山、章昭容秋池打横陪坐于另一侧锦椅上。内省六尚以下宫官,及皇后宫高班以下内侍,全体在殿侧侍卫。 迎接王菁娘的宫车进入皇城南面右掖门。头戴帷帽的王菁娘在右掖门内的小广场下了车,在几个内侍和宫官的引导下,徒步穿过重重宫阙间的道路,走到了坤宁宫的门口。内侍告进。 “宣。”君怜语意平平。 王菁娘由宫官引导着步入坤宁殿殿堂,在距离皇后鸾座尚有两丈之处停下来,拜礼如仪。 “平身。”君怜温言道。 宫官将王菁娘搀起,替她解下帷帽,露出了一直遮蔽在面纱后的那张脸。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张脸。君怜也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俏丽是俏丽的,还残留着些许稚气,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骨碌碌转。果然还是个孩子。 “呵,”君怜温言道,“宫里地方大,一路走进来,累了吧?” 菁娘嘟起嘴来:“嗯,走得我脚疼。这么远的路,还以为会有肩舆呢。” 朱雀与君怜交换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眼神。王朴那么博古通今的一个人,怎么教出的侄女如此……如此……。 “脚疼,少时去到住处,叫人打了热水来给你泡泡、揉揉就好了。”君怜仍旧温言道。 “好吧,我知道了。”菁娘点头。 这下,连远山、秋池、唐氏、廷献等也都面面相觑,纷纷皱起了眉头。在圣人跟前,应当自称“臣妾”,圣人吩咐,应当回答“是”,这么简单的规矩,她怎么就不知道呢? 君怜也不与她计较,又问:“你叫菁娘,对么?”“对。”“十七岁?”“对。”“你的乳母跟入宫了么?”“嗯,跟入宫了。”“素日贴身服侍你的使女,带来了几个?”“两个。” “好。”君怜颔首,“我命宫苑使将景福殿拾掇出来了,你就住到那里去吧。宫里的内侍,我会分派四个入景福殿服侍。稍后,还会命尚仪派遣司赞典赞等对你进行教导,帮你尽快熟悉宫中仪轨。你今日刚来,暂且也不必管太多。以后,该知道的你都会知道。” 菁娘微微蹙起眉头:“好吧。” 君怜一笑:“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有。”菁娘立刻答道,“官家什么时候……”也许意识到不妥,她的话出口一半便打住了,脸上泛起了好看的红晕。 君怜一阵心悸。菁娘居然是个对官家暗怀憧憬的少女! “你且去景福宫住着,官家什么时候召幸你,是官家的事。”她忍住不悦,淡淡道,“在那之前,你就不要随便出来乱跑了。内廷广大,跑多了也脚疼。” 菁娘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 滋德殿。移花堂。午间。 皇帝夫妇与皇子皇女一起共进午膳,还特召了朱雀作陪。 “……菁娘这个人你们检视过了?怎么样啊?”君贵隐藏着好奇,尽量平淡地问道。 君怜一笑。 倒是朱雀不屑地发了话:“哼,像只小野猫。” “小野猫?”君贵奇道。 “王朴这个人看着挺讲究的啊,在澶州的时候,我还听过他议论儒家教义与佛道义理呢。今日这菁娘的家教,可不像是他王朴家出来的人。”朱雀毫不忌讳地批评道。 “朱雀!”君怜忙制止道,“她一个小孩子,该教,咱们教教就是了。” “呵,”君贵不知为何感到了一点尴尬,就好像菁娘的家教、王朴的家风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不由自主便替他们辩护道,“你们出自符魏王那样的累世王侯名门,家教自然是打小严整的。王朴是苦学考中的进士,没有你们那么深的家世……” “我不是这个意思,”朱雀道,“便是常人,也……” “朱雀!”君怜带上了一点恼怒,“别说了。” 朱雀瞪她片刻,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 “诶诶,你们尝尝今日这竹荪汤,挺好喝的。”眼见得两人要起争执,君贵忙打岔道。又见观音与训哥儿都闹着要下桌子,便向侍从们吩咐:“皇子和皇女吃完了,就带他们出去玩会儿。” 不多时屋内人走了一半。君贵带上点笑意,又问君怜:“那么,你打算怎么安置菁娘?” “她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想,先学几天宫规,熟悉熟悉环境吧。”君怜沉吟道。君贵尚未答言,君怜看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加了一句:“官家若是急着见她,我就安排在今夜如何?”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贵尴尬道,“学几天宫规的好。” “三天吧。”君怜想了想,又道,“倘若官家允可,三天之后让她侍御,可以吗?” “……可以。”君贵愈发尴尬了。 朱雀冷冷看着这两个人一本正经地虚与委蛇,绷着脸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景福殿。黄昏。 殿内堆锦簇绣,流光溢彩。 宫人内侍早换了吉服,静静等候在各自的位置上。 后殿。 菁娘坐在榻上,身着喜服,头上梳了个高高的巫山堆云髻,环翠琳琅。她满怀期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一张脸因为曾经的奢望就要变成现实而显得红扑扑的。 在榻上坐了会儿之后她又坐不住了,起身到桌案前,打开梳妆匣,拿起铜镜来照。 镜中,是个浓妆的少女。从来没有这样好看过。 “这里,头发毛了,再给我拢拢。这里,妆有些花了,再给我补补。”她仔细挑剔着自己身上不尽如人意的部分,急切地对侍立在身旁的乳母和使女吩咐道。 晚霞烧透,烧完,天边显出余烬的颜色。 景福殿的蜡烛堆下了瓜棱般的烛泪。官家还没有来。 菁娘在镜前苦苦等待。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30. 良宵酒狂(2) 滋德殿。偏殿。 君贵仍旧在批阅奏表。 并不是有什么重大的奏表非要在这个时候批阅,而是……他不想显得那么着急。他好奇,但是他不急。他的一举一动,无论通过什么渠道,君怜肯定都会知道,他不想让君怜感到他很着急。 最好,让这一夜显得就是稀松平常的一夜。他如常办完了公事,如常回到他的女人身边,如常歇息。如此而已。 这世上恨不得有成千上万只眼睛在盯着他:观察他的一切,分析他的眉高眼低、语气轻重、出入久暂,并由此探索隐藏在所有表象背后的他的真实心意。恩宠王朴,是他对臣属们发出的一个清晰信号:他鼓励这样的人积极为国朝贡献力量。这个信号已经足够简单干脆,他没必要通过特别的举动去加重它的强度,为它增添一些额外的枝枝蔓蔓。 应化之道,平衡而止。天家做事讲究均衡。均衡,火候很重要。符魏王的例子是个警示。 这一刻,他不是男人,不是丈夫,他只是帝王。 丛玉阁。 远山与秋池并肩倚靠在阁楼栏杆上,看着远处晚霞的余烬。三两个宫人远远退在后面。 丛玉阁是远山的阁子,秋池晚来无事,过来串门。进封之后,她们经常这样互相探视。在过往的九年之中,她们已经习惯了相伴在一起做事,乍让她们分开,还真不适应。尤其到了夜间,华灯初上,总会无端感到孤独。 有风吹过栏杆,吹动了她们的簪环坠子,在暮光中一闪一闪,像是冥冥中不知谁的目光烁烁。 远山叹了口气:“今日……是官家始幸王菁娘的日子。” 秋池道:“知道。日间景福殿那边折腾了一天,那动静……” 远山转过脸看着秋池:“我问你,可不许打诳语:进封之后,官家召幸过你几回?” 秋池红了脸:“就那一回,不是告诉你了么?官家忙着安抚圣人呢,哪有功夫顾咱们?依我看,若不是圣人提醒,官家怕是连这一回也不会降召的。” 远山又叹了口气:“我也一样。圣人真是个好人,不仅顾念着咱们这样的老人,便是对新人……那日,王菁娘那么无礼,她也没说什么。” 秋池道:“唉,走着瞧吧,这王菁娘,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怕从此不够圣人烦心的了。” 坤宁宫。偏殿。夜色迷离。 殿内灯烛通明。 三张琴案琴凳呈半口字型铺设在殿内,琴案上瑶琴反射出柔和的烛光。放在上首琴案上的是君怜的“三辰”,放在左侧琴案的是朱雀的“九烛”,放在右侧琴案的瑶琴名叫“六羽”,是内府新从民间搜集上来的古琴。 君怜与朱雀到坤宁宫后殿探视完早早入睡的观音和训哥儿,相伴来到偏殿。十几个侍从前导后随。君怜见殿内已经按照自己的吩咐布置好,便向众人道:“莲叶、五两、承璋留下听用,廷献进来侍琴,其他人到殿外候着吧。” 龙涎香盛,满殿淡淡的芬芳。 廷献净了手,逐一拿丝绢擦拭毕三张琴,又正了音,方向正在品茶的君怜和朱雀禀道:“回圣人,令主,可以抚琴了。” 君怜颔首,对廷献道:“你去坐到‘六羽’那里。” 廷献一愣:“臣去?” “嗯。三张琴,咱们三个一人一张,今夜索性抚一宿,抚到抚不动了为止,好不好?”君怜淡淡道。 朱雀和廷献知她此时心里不好受,也不驳她,均附和道:“好!”朱雀又道:“索性咱们今日来个‘琴宵’,要是有酒,就更好了。弹指琴迷,扶头酒醉,岂不美哉?” “那有何难?”君怜转向莲叶,“去让御厨房送两大罐‘麻姑酿’来,并腌雉鸡肉、胭脂柿子膏、芝麻烧等诸样小食、果子、点心十二种,参差着搭配齐了才好。省得夜深我们饿了,再将他们从被窝里叫起来伺候。”莲叶领命而去。 一时三人净了手,清雅而坐。 君怜道:“薰风如沐,星辉如霰,好个熠熠良宵,我先来一曲吧。”说罢,她便屏息静气,按徽揉弦,抚了一曲《良宵引》。 《良宵引》据传是隋代名将贺若弼所作的琴曲,以宁和曲风吟咏良宵,原本就引人遐思,此番更是被君怜抚得雍容淡远、委婉清恬,一派缥缈高致气象。 然而,朱雀和廷献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景福殿。后殿。 菁娘还在等待,可是显然已经感到了焦躁。她不停地站起身,又坐下,反复催促乳母万氏和使女桐华等:“去看看,再去看看!” “菁娘,今日虽说是你的好日子,也别太着急……”乳母万氏劝道,“官家降了旨要来,就一定会来的。你急成这样,叫宫里人瞧见了,可不知怎么笑话你呢!” “哼,谁敢笑话我?”菁娘红了脸道,“官家英雄威武,高平之战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赢得世人多少仰慕!世间未出阁的年轻女子,谁不想嫁给官家?她们笑话我,只不过因为官家不要她们罢了。” “好好,你快坐下,已过戌正,依我看,官家就快要来了。”万氏忙哄道。 正说话间,忽听外间一阵唱礼之声。菁娘抿住嘴,一颗心登时狂跳起来。万氏忙将她扶到榻边坐下,想替她搭上障面盖头,菁娘却伸手将盖头挡开,只拿眼睛痴痴看向殿门。 未几,只见帘栊掀起,几名内侍入内,躬身打着帘子,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入殿中。 菁娘站了起来,满面通红。可是她只略一垂目,却又重新抬眼,大胆地看向官家。 万氏与殿中的其他宫人跪了下去:“拜见陛下。” 菁娘不拜,亦不言,仍旧看着官家。已经看得呆了。 君贵走近她,迎着她的目光打量着她,不由笑道:“呵,你就是菁娘吧?” 跪拜于地的万氏着急地拉拉菁娘的衣角。菁娘回过神来,红着脸仓促应道:“是。” 君贵四下看看殿中张灯结彩的热烈氛围,对众人道:“你们都平身,出去吧。”众人急忙应喏退出。君贵走至榻边坐下,看着菁娘发呆的模样,忍笑道:“你学过宫规吧?见了朕,为何不行礼呢?你是不怕朕呢,还是太怕朕了呢?” “臣妾不怕陛下。”菁娘忽然展颜一笑,“陛下有什么可怕的?” 君贵来了兴趣:“朕不可怕么?” “不可怕。”菁娘含笑道,“臣妾在家里的时候,早听说过陛下的战功。臣妾那时就想,要是能够见陛下一面就好了。臣妾一定要亲眼看看,将刘崇打得屁滚尿流的皇帝,到底长什么模样!” 君贵笑道:“今日你见到了,怎么样?” “要说真话么?”“当然。”“臣妾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念头?”“为什么不早一点见到陛下,为什么不早一点嫁给陛下!” “呵,”君贵为她的孩子气感到好笑,“早一点,就不一定会有今天了。” “不是的!”菁娘激动道,“陛下当年镇守澶州的时候,臣妾跟随着叔父也在那里。叔父那时经常出入陛下左右,竟没有一次将臣妾带到澶州衙署的后苑去拜见主官。倘若那时候臣妾就见到陛下,臣妾岂不是可以提早好几年来到陛下身边么?” 君贵看着她,笑容渐渐凝固。 “……上次陛下让叔父赐给臣妾的芝麻烧,臣妾一直都没舍得吃完。臣妾想,要是什么时候,陛下能亲自赐给臣妾芝麻烧就好了……” 君贵怦然心动。 这一刻,他不再是帝王,他只是个男人。 一个被野猫样的少女所热烈仰慕、以及为这样无保留的仰慕而情迷的男人。 坤宁宫。偏殿。 君怜仍旧在抚《良宵引》。原曲本来不长,可是她一遍接一遍地抚奏,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对于菁娘,对于君贵,这当然是一个良宵。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她也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良宵。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曾经怎样被他爱过,一想到今夜他将要以那样的爱去爱别人,她才愈发感到难以忍受。 《良宵引》并不是对别人的祝福,而是对自己生命中那些美好光阴的纪念。 一曲终了。君怜抬手离弦,久久不语。 龙涎香销,烛泪堆积,真是个难耐的良宵。 终究是朱雀潇洒,笑道:“如此良夜,老弹这软绵绵的曲子做什么?来来来,听我抚一曲《沧浪》。”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浪高浪低,浪缓浪急,激清扬浊之际,一切看得分明。没什么大不了的。 轮到廷献。廷献说:“我为圣人抚一曲《酒狂》。”朱雀道:“且慢,酒来!”君怜道:“好,咱们就喝酒。” 三人共饮,连饮。至于微醺,至于沉醉。 酒入柔肠,初始千回百转;酒上颅顶,转而意气飞扬。 廷献真的醉弹《酒狂》,弦声愈来愈急,愈来愈狂,愈来愈不可遏制。 他们都醉了。每个人心里,各有各的苦。泪水流了一脸。 这也是他们的良宵。 - - - - - - ------------------------------------------------------- 【君怜主题-迷失】 南方有浮图,终岁渡芒苦。 我今翩跹至,为仰凌虚数。 蒲叶大如舆,榴花小似珠。 风过铜铃动,迷魂不知悟。 (借自本书作者近诗《浮图》) - - - - - 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出自《诗经-桃夭》,是贺新嫁娘的诗歌,后半句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于归,就是出嫁的意思。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出自《诗经-大雅-卷阿》,意思是凤与凰相偕而飞,比喻夫妻相亲相爱。“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出自《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意思是凤与凰相偕而飞,互相和鸣,声音嘹亮,比喻夫妻情感和谐。 《沧浪》是本书为朱雀所专拟的琴曲。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吴钩十二曲】之【问情】……更新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34. 太白万胜(2) 就着这念头,君贵打算拿《太白万胜诀》测算一番,想想,又作罢了。对于天命,他的态度在笃信和怀疑之间游移。他总归是相信自己力量的时候更多些。 他屏退所有的侍从,在一侧的罗汉榻上躺了下来。罗汉榻上的瓷枕是御窑新制的,呈跪马状,马背上的锦袱有些薄了,坚硬地硌着他的脖颈。他将手垫在颈后,侧眼看着铜狻猊头上袅起的香烟。 铜狻猊,也是铜制的。 他想跟君怜商量一下铜佛的事。而且,佛门乱象丛生,如果要下手整顿,又不仅仅是销熔佛像那么简单,他需要与她充分探讨各种可能性; 此外,还要跟她念叨几句向训他们西攻秦凤的进展。王景已经从散关出兵了,战事在即,他虽然不怎么担心,但还是十分牵挂; 还要聊聊近期李三哥和抱一麾下禁军的训练事宜。军中蹴鞠赛赛出了几个马步尖子,很得他欢心,那日去禁军校场,自己一时兴起,还下场与他们玩耍了一番; 还要讨论一下罗城的扩建和旧城改造问题。王朴遣人去树立界线旗标时,不是没有遇到阻力的,老百姓中,有人将这种钦定扩城与打着官方旗号进行的田地兼并混为一谈了; 还要问问她对于制定一部大周刑法的想法。此事刑部呼吁已久了,他也知道各州郡县乡的判案标准不统一,而且普遍存在着冤狱,父亲在位时,就一直想整治,奈何时机却并不成熟,目下,此事似乎可以提上议事日程了; 还有,弘文馆那边就搜集古籍之事来请旨,他也想听听她的意思…… 千头万绪。 想做个好皇帝,就得有精神去从容应付这千头万绪。以前有君怜陪着,他总是精神百倍的。他原本是个不畏艰难的人。 午膳时,君贵破天荒没有宣召任何人作陪,连观音和训哥儿也没叫来,就一个人闷闷地在后殿暖阁草草用了。膳后,他回到寝殿去歇午,又破天荒地一觉睡到了申初。桌上的奏表堆积如山,他忽然感到很累,没有心思去处理。到了晚膳时分,他遣王景通去坤宁宫,请圣人带着皇子皇女过来陪膳。 有观音和训哥儿的地方,就有笑闹声。两个孩儿好几天没有机会跟爹爹好好玩了,今日见爹爹似乎没有摆出那种急匆匆的辞色,便争相猴到君贵身上来索要自己正当应分的宠爱。君怜见状,忙轻声叫孩儿们下来,不可扰了爹爹清静。君贵连声说无妨,纵容两个孩儿挂在自己身上,左一口右一口由乳母喂饭。侍从们想帮忙又无从帮起,全部拿眼神请示圣人。君怜便摇摇头让他们退下,尽着君贵乱宠孩子。 晚膳毕,君怜起身告辞,带领孩儿们回坤宁宫去安歇。君贵也站起身,看着君怜殊无亲昵之意的脸,讪讪笑道:“那好……你们就先回去吧……” 他还有话想说,可是含在嘴里,憋在心里,欲言又止。 “臣妾告退,官家请早些安歇。”君怜简单一福,转身率领孩儿们和一众侍从离去。 君贵呆立原地,默然良久。 坤宁宫。后殿。夜。 君怜在灯下看《释氏六帖》,孩儿们在暖阁中各自睡熟了,她有了空闲。廷献、莲叶等人轻手轻脚在殿中照料庶务,不时为她送上一些茶水点心之类的东西。 殿外一阵次第致礼声,君怜从书上抬起头。帘栊摇晃,殿门开启,君贵迈步进来。 君怜并没有过多的惊讶,站起身远远一福,淡淡道:“官家来了。”君贵笑道:“嗯,给你送本书看。”他走近她,从怀中取出《太白万胜诀》递出:“这是以前抱一给我的书,原本早想着要给你看的,结果往我那里一放,倒忘了。今日翻书架想起,赶紧给你拿过来。” 君怜接过书,一笑:“多谢官家想着。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观日度月、推星望云,据说用来推演测算诸事的运机,是极准的。我想研究,又少有空闲,索性你先替我琢磨琢磨吧。” “官家好兴致,”君怜道,“好,我替官家先看看。” 君贵走至榻边坐下,温言问道:“我来之前,你在做什么?”“也是看书。”“看的什么书?”“《释氏六帖》。”“哦,这书。你看到第几册了?也给我看看。”君怜便将折册书递给他。 君贵拿在手里翻了一翻,看了两页,放下经书叹了口气:“释门之事,殊为棘手。如今天下缺铜,民间商贸所需货币不足,我想将寺院里的铜佛像收了上来铸钱,你的意下如何?” 君怜惊讶地看着他:“官家想将那些铜佛像都销熔了?” “对。不是全都销熔了,大部分吧。” “如果这样做,势必会引起佛家僧团和众多在家居士、信徒的反对啊,这种后果,官家想不到么?” “想得到。……但是无论如何,这事儿我一定要做。” “佛门徒众人数广大,任何一地起来反对,势必会带动得别处也有样学样,最终,反对之声将连接成片。倘若有人再趁机作乱为祸,则难免会动摇国本。这种后果……” “君怜,你多虑了。谁敢出头为祸?难道国朝养的禁军都是白吃饭的么?” “对待僧道之事,官家就不能用更讲情理的方式解决么?又不是打仗,何须出动禁军?” “断了他们的生财之道,他们还会讲什么情理?他们私自熔了铜钱铸像,已是违法在先,何须再由着他们啰嗦?” “释门中人的确龙蛇混杂,良莠不齐。有人巧立名目、贪财聚敛,也有人救灾济贫、施药治病,官家何必以偏概全?” “我要做的,就是拔除莠草,替释家清理门户啊。收回佛像销毁铸钱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还要……” “官家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可是天下人未必知道。” “天下人不知道,我做给他们看,他们就知道了。” “只怕官家刚做了第一步,还没来得及做第二步,物议就已经沸腾,局面难以收拾。” “我所要做的,乃是于国于民有大益之事,怕什么物议?……君怜,在这件事上你应当支持我!” “《惟皇诫德赋》说,天子‘一动而八方乱,一言而天下安’。官家,在这件事上,请恕我很难支持如此莽撞的想法。” 话不投机。两个人都沉默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充满了他们的心。 良久,君贵疲惫地说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话说了。……我走了。” 君怜黯然不语,也不向他致礼。 君贵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眼神里有几分萧索:“有件事,还是要烦请圣人办一办。” “……请官家吩咐。” “从明日起,再派遣尚宫、尚仪她们按日到景福殿去,直到……我说不用去了为止。” 君怜深深看着他,片刻,答道:“好。” “有劳圣人了。”君贵说罢,转身大步离去。滋德殿的侍从们偷偷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急急追上他的脚步。 君怜伫立原地,默然良久。 廷献从拜送官家离去的致礼中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圣人。 这一夜,滋德殿、坤宁宫、景福殿里的几个人都在自己正居的睡榻上辗转反侧,同时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之中。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35. 上下求铜(1) 禁中。紫烟阁。日间。 用过朝食后,君怜便携儿带女过来找朱雀闲叙。她的心里有隐隐的不安,紫烟阁那种闲适的氛围,朱雀那副散淡的模样,似乎能让她瞬间放下,不再那么纠结在意。 朱雀早看出君怜心中有事。当然,君怜心中有事,也不是什么新状况,自打王菁娘横空插了一杠子进来,君怜便常常是那种勉力保持平静的样子了。不过今日君怜的心事,似乎却在王菁娘之外。 朱雀也不开口问,只让承璋和廷献等由着观音、训哥儿的兴致领了他们去阁内各处玩耍,自己却单携了君怜之手,来到书房亲自侍弄茶事。 五两替她们盥洗了茶具,又问薰什么香。朱雀道:“就是清明节后新制的那批‘嘉香’香饼,拿一只出来薰上吧。”五两应喏,从橱柜中的香匣中取出银锞子大小的一只香饼来,点燃了放入博山炉中,眼看着细细的白烟袅起,方施礼退出,带上房门。 朱雀看着紧闭的房门,忽然向君怜道:“问过五两了么?” 君怜一愣:“问过什么?” “她的心思啊。到底是想回归父母,还是就在京中嫁人,之前咱们不是说好由你来问的么?那****特地遣五两给你送嘉香香饼去,好半天她才回来,想来你是趁机问过她了?” 君怜颔首:“问倒是问过了。” “嗯。”朱雀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也不催促。 君怜叹了口气:“朱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五两之事,哪有那么急……” 朱雀琢磨着君怜的话:“哪有那么急?” 君怜道:“我是说……” “……不必说了,我听懂了。”朱雀默然片刻,抬首笑了一下,“那么,求你也替她许个好人家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不过有些挂心她阿孃。”君怜忙道。 “她阿孃?” “她爹不是两年前过世了么?去岁我遣廷献去邺中回来之后,五两特意找廷献问过她阿孃的状况。廷献说她阿孃身上添了点病,从府中转到田庄里去做活计了,也可借机休养。” 彼时大户豪门的家生奴仆,其生老病死皆在府内解决。五两阿孃由体面的府内细仆转到卑下的庄园粗仆,其工作的轻省与劳苦先不论,地位与给养肯定是不如从前了。五两的哥哥一直贴身事奉昭信,没可能去照顾自己的阿孃。虽说符府会安排别的下仆看顾她,毕竟难以周到,五两的牵挂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身为奴仆,自己的一丝一缕、一血一脉连同性命在内都归主家所有,哪敢在主子面前提自己的什么骨肉亲情呢? “难怪,这一年以来,我就觉着她心里有事似的。问她,她又不说。” “……她原也不肯对我说的,我再三打消她顾虑,她才吐了一句。”君怜缓缓又道,“我又问过廷献,方知她阿孃去了田庄。” 朱雀沉吟道:“既如此,就让五两回到符府去吧。她是司籍,以皇家内职风风光光回去,她阿孃脸上多好看。之后,她若留在符府中,父亲和母亲势必会重用她;便是嫁人,也可许嫁给正经官身人家。如此,她便能将她阿孃接到身边奉养,也算尽了她的孝心。” “可是朱雀,”君怜劝道,“十几年来你就这么一个左右服侍的人,贴心贴肺、知冷知热的,你怎么舍得……” “呵,聚散皆是缘,岂能随人意?”朱雀道,“我是个不合时宜的命,她跟着我,难道也要孤身一辈子?何况,我早已骨肉散尽,怎么好教她因为我的缘故反而抛撒了现成的骨肉之情?” “……这样好不好,我命人将她阿孃接到京中宫外住着,日常找人照料,她得闲时便可以出去探视。如此两不耽误,她也可以继续长久地服侍你。” “不必了,”朱雀断然摇头,“‘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人非天地,岂敢奢望长久?早晚都是要散的,何须如此婆婆妈妈?” 君怜默然片刻,叹道:“朱雀,你若心里难受,不必如此忍着。” “那你呢?别人往你的心上扎刺,你不也忍着么?不仅忍着,恨不能还要说声扎得好、扎得妙,难道不是么?” “朱雀!” “君怜,你看看你把自己憋屈成了什么样子?你到底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君怜再次默然。半晌,低声道:“……既然手捧国器,岂有余裕去纠结儿女情长?家国之间孰轻孰重,不是很分明么?” 朱雀冷笑道:“在我跟前,你就不必再如此贤德了吧?” 滋德殿。日间。 御前枢要会议,关于销熔铜佛的争论升级了。 王朴:“……臣退而思之,如今各寺院中不仅铜佛,铜钟、铜磬、铜炉、铜鱼等也占用着大量的铜料,若是销熔铜佛,须得将铜钟之类的物事一并销熔了,方是干净……” 王溥:“那些寺庙的僧尼们,素日全靠着这些法物念经做法事过日子,你将他们的家什全毁了,他们怕不会成群结队跑到衙门口去讨生计么?” 皇帝:“那打什么紧?凡是进寺院就为了混日子的人,让他们通通还俗。自打先帝时便一再颁布过废除营田、奖励耕殖的诏令,朕继位以来也复如此,今年初还专诏奖励开垦荒田。僧尼还了俗,天下有的是田地与他们耕作,有的是作坊与他们忙碌。他们闹,无外乎是为了担心不能糊口。有了正经营生,能过上顺当和美的日子,他们还有理由再去衙门口胡闹么?……” 魏仁浦:“陛下,唐武宗时代,乃至往前追溯到北周武帝、北魏武帝时代,都曾下诏销毁佛像、僧尼还俗,可是事后……又迫于四方压力,不得不下旨恢复。可见,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啊。” 皇帝:“三武灭佛之事,朕已遍阅史籍,也咨询过史馆、翰林院。卿等放心,前朝得失,朕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做,朕心中有数。” 范质:“目今国朝四方未定,人心不一,佛道之徒,各持一端,彼此抗诘。倘若朝廷单单针对释门有所行动,会不会由此引发僧尼不平、并进而导致怨谤滋生?……” 王朴:“要为国家、为生民做大事,怕什么怨谤?道家传自黄帝老庄,本土渊源甚深。佛教原非我中华旧物,不过是异方外道,其说其俗,与中土迥异。比方说,咱们历来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他们却要人剃发易服以别身份;咱们讲究奉亲孝顺,他们却要人抛亲别戚离家聚居;咱们尊崇君臣大义,他们却背弃纲常名教……是以,韩昌黎在一百多年前就说过,‘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如今举国遍地浮图,依臣看,大有抗衡往圣先贤儒教、凌驾本土黄老道传之势。何况,他们还掌握着那么多庙产,蓄养着那么多青壮人口!再不遏制他们这种嚣张势头,只怕他们会彻底成为治外之地,最终连朝廷也很难对他们进行管辖了!” 李榖:“……倒也的确有此隐忧。唐末以来,不少佛寺中人与朝中权贵勾结,势力逐步壮大。便是唐武宗灭佛时期,也有不少藩镇拒不执行命令,可见其渗入军政两界的筋脉之深。不过,……” 景范:“依臣看,崇信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控。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只要令他们收缩到一个陛下可控的范围之内,也就……” 皇帝:“哼,朕岂是为朕一人行此事?寺院不纳赋税、不服徭役,动不动私度、圈养数百上千人为他们使役劳作,连强盗逃犯也隐身其中,倒像一个个割据自足的藩镇一般,这是国朝安全的巨大隐患;他们又开设碾坊、油坊、茶坊等一应手工作坊,又私置旅舍店铺,总之市面上什么紧俏他们就做什么,卯足了劲儿与民争利;他们还私自冶铁、冶银、冶铜,严重干扰国朝经济;尤为卑劣的是,他们将四方布施来的财货,以长生库为名大放高利贷,反过来榨取民脂民膏!……遍观今日释门中人的所作所为,早已越过了皇朝能够容忍的底线。是以,朕要替释门清理门户,就索性来一个干脆彻底!” 魏仁浦:“可是,陛下……请恕臣直言,释门中也有纯良精进之人。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陛下倘若效前朝行事,那些释门中的高僧大德,难免会受到牵连,于朝廷声望和陛下的圣德……” 皇帝:“朕从来没有说过要针对真正的学佛者。恰恰相反,朕要对他们进行保护。朕之前以晋王府旧宅为皇建禅院,又加恩清兴和尚、义楚和尚等高僧大德,难道还不能表明朕的意思么?……” 众皆默然。除了王朴那样的鹰隼派,他们多数人心里还有很多的疑虑,可是在皇帝这样强硬的高压之下,他们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来尽到诤谏的义务。 “今日就议到这里吧。魏枢密,卿等回去后,详细议出一个方案来,尽速呈交朕审阅。” “臣……遵旨。”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36. 上下求铜(2) 滋德殿。偏殿。近午。 君贵放下朱笔,从御案上的奏表中抬起头来。他有些头疼,一上午与群臣的议论耗费了太多的心力,这影响了他后来的工作速度。他双手揉着太阳穴,缓步踱到窗前。 远山托着一盏新茶,近前柔声问道:“陛下,公事办累了,用点茶水吧?”君贵摇摇手。 晨明,他就将远山和秋池召回来服侍了。他为一种久违的孤独感所折磨,亟需旧人们淹然若化的熟悉和亲切来慰藉。这于远山和秋池,自然是天外之喜。她们自从身份提升之后,近身事奉官家的机会反而大幅减少了,变得连滋德殿新晋的司设还不如。 浓荫掩映的漆柱回廊间,君贵看到了一行人熟悉的衣裾。 外间一阵次第唱礼之声。君贵心上一阵软弱,她终究还是来了。 他将眼睛看向殿门。帘栊掀起,果然君怜入内,远远一福:“臣妾见过陛下。”君贵尚未答言,君怜已经看见了远山和秋池,不由一愣。远山和秋池忙向君怜致礼:“臣妾见过殿下。” “呵,圣人来了。”君贵整顿了辞色,平静道,“请过来坐。”又向秋池道:“给圣人奉茶。” “不劳章娘子,”君怜温言道,“叫内侍们去做就可以了。”一面依言走过来,在窗前圈椅上坐下。 “无妨。”君贵说着,向秋池使个眼色。秋池原不知帝后之间目下是什么状况,正在默默察言观色,闻言,忙去托了一盏茶来,躬身道:“圣人请用。” 君怜从紫烟阁出来后,一路反思昨日言行,渐感自己在谏阻毁佛一事上设辞过于刚硬,反而很难遏制君贵的莽撞。回到中宫后,她坐立难安,思忖半日,决定亲自来一趟滋德殿。 君贵见君怜接了茶,便也从远山手中接了茶,顺口向侍从们吩咐:“你们全都出去。”忽然想起远山和秋池已经不再是宫官身份,又带点歉意道:“你们两个,也先回自己阁子去吧,少时再来。”众人应喏,施礼而退。 殿内只剩了帝后两个人。 两个人都在慢慢品茶,都在掂量着昨夜争执后的第一句正经话该怎么开头。良久,君贵放下茶盏,看向君怜,眼睛里满是询问。 君怜便也放下茶盏,带着一点笑意,柔和道:“听说官家下了朝后又一直在前殿议事?劳累了半日,午后就别看书了,还是闭上眼睛好好歇歇吧。” “嗯。”君贵心中忽地一痛,颔首道,“我的确觉得好累……” 正在此时,忽然殿外一阵小小的喧哗,依稀还有王景通求恳的声音:“长公主请少待!陛下和殿下正在议事,请容臣先进去禀报一声!” 紧接着,鹭娘的声音传了进来:“圣人也在?那太好了!让开,我要进去见他们,用不着你禀报。” “让长公主进来。”君贵向殿外大声道。 未几殿门打开,鹭娘气乎乎闯了进来,拿眼往内一张,便直奔君贵跟前:“荣哥哥,你到底管不管?你管不管!” 君怜忙起身迎着鹭娘,拉了她的手安抚道:“怎么了鹭娘?别着急,来,坐着慢慢说。” “嫂子,你给评评理!”鹭娘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又看向君贵。 君贵也起身走到她跟前,关切道:“鹭娘,这么大动静,什么事啊?” “你自己问张永德这个大混蛋去!”鹭娘委屈道。 “抱一?抱一怎么了?我看他素日待你挺好的呀。”君贵笑道。 “假的,都是骗人的!”鹭娘哭道,“假惺惺、装模作样、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哼,总之他就是个大骗子!大骗子!” “到底怎么了,跟嫂子说说,好不好?”君怜忙替她擦着眼泪,柔声哄道。 君贵隔窗向殿外张望一下,问道:“你是自己跑回来的吧?抱一他人在哪儿呢?” “我管他在哪儿呢?总之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我要将他赶出公主府,让他睡大马路去!荣哥哥,你不许让他另外买宅子!也不许他回他爹孃家去住!” “呵,看来是小两口又吵架了……”君贵不由笑道,“鹭娘,先喝点水,慢慢说,好么?” 这当儿刘奉武入内,禀报殿帅张永德在滋德殿外求见。 “宣宣宣,让他赶紧进来。”君贵忙道。 “不许他进来!”鹭娘叫道。君贵与君怜尽皆一笑。 少时张永德入内,见帝后俱在,忙跪下行礼:“臣张永德叩请陛下、殿下圣安。” 君贵似笑非笑看着鹭娘。鹭娘将脸别向一旁,不去看张永德,只恨恨道:“荣哥哥,你不许让他平身!” 君贵暗笑一声,果然不让张永德平身,只问道:“抱一,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永德红了脸揖道:“臣奉主无状,竟至搅扰御前清净,实在该死!” “没让你请罪,让你说事儿。说说吧,你们小两口又怎么了?” 张永德嗫嚅道:“臣……臣驽钝,不小心说话得罪了长公主,臣这就在陛下和殿下跟前向长公主陪不是。”说着,他就挪向鹭娘的方向,端正对她一揖。 “哼,避重就轻!什么说话不小心?那是说话不小心的事儿么?”鹭娘气哼哼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君贵道。 “他……他竟然要纳妾!”鹭娘怒道。 殿内一时沉默了。 虽说驸马都尉肩负着好好事奉公主的责任,但从来没有哪条王法规定,驸马都尉不可以纳妾。张永德是一个成熟的大男人,又位居大周堂堂禁军殿帅之尊,想要给自己纳个妾,似乎没有什么错。他迟至今日才想要纳妾,反而是件奇怪的事。 可是另一方面,鹭娘作为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先帝硕果仅存的爱女、今上唯一的妹妹,要求丈夫对自己感情专一,似乎也没有什么错。 这类口角倘若放在以前,君贵假意数落张永德几句,哄得鹭娘高兴,小两口一起回家也就罢了。可是如今,君贵自己刚刚增广了宫闱,在这方面再去要求妹夫,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君怜平静地看着君贵与张永德两人面上的尴尬,心下虽自有评论,也不便多置一言。 还是君贵笑了一下:“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四姐儿,按说啊,驸马有这个念头,也没……”一面说着,一面接触到了鹭娘满是哀怨的泪眼。他心中一软,便又改了口,“呃……驸马有这个念头,也许……也许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他看着跪在地下的张永德,话里话外满是暗示:“抱一,你有什么理由,你就说说吧。我和圣人都在这里,倘若你说得在理,我们还能替你向长公主分辩清楚。” 张永德忙揖道:“是是。回官家和圣人,臣这也是迫不得已啊。长公主总是不生养……臣……臣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得为家族后嗣着想吧。纳了妾,倘若诞下个一男半女,那也是长公主的孩儿不是?” “哼!你明明是先看中了别人,才想出来这个借口的!”鹭娘怒道。 “臣真的没有!长公主冤枉臣了!”张永德急忙分辩道。 “知道了。抱一这个理由,也算合情合理。四姐儿,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君贵安抚地拍拍鹭娘的肩膀,又求救似的向君怜示意,“还是……还是让你嫂子宽解你吧。” 君怜瞥他一眼,转向鹭娘,和缓道:“四姐儿,男人们要做什么事,嘴里是怎么说,心里到底又怎么想,咱们管不了。自古以来,谁又管得了谁的心呢?……” 听到这里,君贵神情略显尴尬。君怜恍若不觉,只是抚摸着小姑子的头发继续安慰。 “……不过,嫂子跟你说,女人也有女人自己的要紧事。对于女人,孩儿是极要紧的。你若早日有了自己的孩儿,他就不那么容易伤你了。便是小两口再起争执,斗完嘴,他气乎乎往外边一站,你呢,在屋里热乎乎搂着孩儿,不比他开解得快?”鹭娘不由噗嗤一笑。 “你总不生养,想来是气血不足,调养不得其法。今日嫂子再召几个御医来替你瞧瞧,给你好生补补。” “可是……可是倘若我还是生养不了呢?”鹂娘道,“我先时也曾叫几个御医来瞧过,药也换着方子吃过一些。” “那……那也无妨。便是他纳的妾生了孩儿,你不还是孩儿的嫡母么?或者,就从亲戚间领养一个到你膝下鞠养,也是如亲子一般看待啊。”君怜和言道。 鹭娘停止了哭泣。她从君怜凝重的神色中明白了孩儿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意义。夫妻之间爱再浓,情再深,也有变化的时候,孩儿却真真切切活在那里,爱着她,被她所爱,永不会变。孩儿是她的未来,是他们的未来,是家族的未来。 孩儿成了她的软肋。即便贵为公主,也无法摆脱此事的烦恼。 只一瞬间,她你从一个玩心不已的少女真正变成了满怀芣苢之思的少妇。 鹭娘小两口连同御医一起退走后,王景通来请帝后进用午膳,君贵便命人去带了皇子皇女来。 午膳期间,观音与训哥儿如常热闹不已,君怜却忽然变得怏怏的,提不起兴致来说话。膳后,君怜告辞,带孩儿们回去歇午。君贵原本想留她继续适才尚未展开的谈话,见她意兴阑珊,只得道:“也好,你们先去吧。” 君贵回到自己的寝殿,正打算躺到榻上歇息,刘奉武进来回报说,景福殿的知客官桐华求见。君贵想了想道:“宣她进来。” 桐华入殿内施礼问安,君贵直接问道:“何事?” “回陛下的话,王娘子遣臣妾前来,请陛下得闲过景福殿一叙。”桐华恭谨道。 “嗯,知道了。……王娘子上午做了什么?” “回陛下,朝食之后,尚宫和尚仪带着三五个人到了景福殿,说是奉皇后之命来的。是以,娘子上午一直在学宫规。” “哦,是朕让她们去的。”他不动声色道,“……你还有事么?” “没什么了,”桐华忙应道,“只是……只是娘子想念陛下,让臣妾来问问,倘若陛下不得闲过去,娘子能否自己过来探望?” 君贵想了想:“晌后朕要去远香榭透口气,届时让王娘子一起去吧。” 桐华喜道:“是是!臣妾这就回去禀知娘子!娘子一定会早早地去远香榭候着陛下的。” 数日之后,皇后教旨下,进封紫烟阁宫官、司籍周氏(五两)为永安县君,令返回邺中事奉符氏旧主。 五两接到旨令后,跪在地上发了很久的愣。然后,在紫烟阁众侍从们惊讶目光的追随下,她径直到书房来找朱雀。 朱雀正在抚琴,琴声铿锵。五两走到朱雀跟前,默默向地下一跪,流泪不已。 朱雀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面上没有现出丝毫的惊讶。看五两如此模样,她忍住难过,勉力笑道:“傻丫头,离了这大笼子回家是好事,哭什么?……你我自小相伴,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我还没有谢谢你十几年来悉心照顾我的情分呢。……” 五两仍旧不说话,只是哭。朱雀长久地看着她,直看到自己的心也终于绷不住那层悲伤了。 “也罢,今日我就为你抚一曲《折杨柳》,算作为你送别吧……”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霑裳。 有母亲可以回去奉养是多么好啊,她才是那个无家可归、无乡可往的游子。 - - - - - - - --------------- 注:本章末尾“巫山巫峡长”等诗句,出自南朝梁萧绎《折杨柳》。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36. 上下求铜(2) 滋德殿。偏殿。近午。 君贵放下朱笔,从御案上的奏表中抬起头来。他有些头疼,一上午与群臣的议论耗费了太多的心力,这影响了他后来的工作速度。他双手揉着太阳穴,缓步踱到窗前。 远山托着一盏新茶,近前柔声问道:“陛下,公事办累了,用点茶水吧?”君贵摇摇手。 晨明,他就将远山和秋池召回来服侍了。他为一种久违的孤独感所折磨,亟需旧人们淹然若化的熟悉和亲切来慰藉。这于远山和秋池,自然是天外之喜。她们自从身份提升之后,近身事奉官家的机会反而大幅减少了,变得连滋德殿新晋的司设还不如。 浓荫掩映的漆柱回廊间,君贵看到了一行人熟悉的衣裾。 外间一阵次第唱礼之声。君贵心上一阵软弱,她终究还是来了。 他将眼睛看向殿门。帘栊掀起,果然君怜入内,远远一福:“臣妾见过陛下。”君贵尚未答言,君怜已经看见了远山和秋池,不由一愣。远山和秋池忙向君怜致礼:“臣妾见过殿下。” “呵,圣人来了。”君贵整顿了辞色,平静道,“请过来坐。”又向秋池道:“给圣人奉茶。” “不劳章娘子,”君怜温言道,“叫内侍们去做就可以了。”一面依言走过来,在窗前圈椅上坐下。 “无妨。”君贵说着,向秋池使个眼色。秋池原不知帝后之间目下是什么状况,正在默默察言观色,闻言,忙去托了一盏茶来,躬身道:“圣人请用。” 君怜从紫烟阁出来后,一路反思昨日言行,渐感自己在谏阻毁佛一事上设辞过于刚硬,反而很难遏制君贵的莽撞。回到中宫后,她坐立难安,思忖半日,决定亲自来一趟滋德殿。 君贵见君怜接了茶,便也从远山手中接了茶,顺口向侍从们吩咐:“你们全都出去。”忽然想起远山和秋池已经不再是宫官身份,又带点歉意道:“你们两个,也先回自己阁子去吧,少时再来。”众人应喏,施礼而退。 殿内只剩了帝后两个人。 两个人都在慢慢品茶,都在掂量着昨夜争执后的第一句正经话该怎么开头。良久,君贵放下茶盏,看向君怜,眼睛里满是询问。 君怜便也放下茶盏,带着一点笑意,柔和道:“听说官家下了朝后又一直在前殿议事?劳累了半日,午后就别看书了,还是闭上眼睛好好歇歇吧。” “嗯。”君贵心中忽地一痛,颔首道,“我的确觉得好累……” 正在此时,忽然殿外一阵小小的喧哗,依稀还有王景通求恳的声音:“长公主请少待!陛下和殿下正在议事,请容臣先进去禀报一声!” 紧接着,鹭娘的声音传了进来:“圣人也在?那太好了!让开,我要进去见他们,用不着你禀报。” “让长公主进来。”君贵向殿外大声道。 未几殿门打开,鹭娘气乎乎闯了进来,拿眼往内一张,便直奔君贵跟前:“荣哥哥,你到底管不管?你管不管!” 君怜忙起身迎着鹭娘,拉了她的手安抚道:“怎么了鹭娘?别着急,来,坐着慢慢说。” “嫂子,你给评评理!”鹭娘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又看向君贵。 君贵也起身走到她跟前,关切道:“鹭娘,这么大动静,什么事啊?” “你自己问张永德这个大混蛋去!”鹭娘委屈道。 “抱一?抱一怎么了?我看他素日待你挺好的呀。”君贵笑道。 “假的,都是骗人的!”鹭娘哭道,“假惺惺、装模作样、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哼,总之他就是个大骗子!大骗子!” “到底怎么了,跟嫂子说说,好不好?”君怜忙替她擦着眼泪,柔声哄道。 君贵隔窗向殿外张望一下,问道:“你是自己跑回来的吧?抱一他人在哪儿呢?” “我管他在哪儿呢?总之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我要将他赶出公主府,让他睡大马路去!荣哥哥,你不许让他另外买宅子!也不许他回他爹孃家去住!” “呵,看来是小两口又吵架了……”君贵不由笑道,“鹭娘,先喝点水,慢慢说,好么?” 这当儿刘奉武入内,禀报殿帅张永德在滋德殿外求见。 “宣宣宣,让他赶紧进来。”君贵忙道。 “不许他进来!”鹭娘叫道。君贵与君怜尽皆一笑。 少时张永德入内,见帝后俱在,忙跪下行礼:“臣张永德叩请陛下、殿下圣安。” 君贵似笑非笑看着鹭娘。鹭娘将脸别向一旁,不去看张永德,只恨恨道:“荣哥哥,你不许让他平身!” 君贵暗笑一声,果然不让张永德平身,只问道:“抱一,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永德红了脸揖道:“臣奉主无状,竟至搅扰御前清净,实在该死!” “没让你请罪,让你说事儿。说说吧,你们小两口又怎么了?” 张永德嗫嚅道:“臣……臣驽钝,不小心说话得罪了长公主,臣这就在陛下和殿下跟前向长公主陪不是。”说着,他就挪向鹭娘的方向,端正对她一揖。 “哼,避重就轻!什么说话不小心?那是说话不小心的事儿么?”鹭娘气哼哼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君贵道。 “他……他竟然要纳妾!”鹭娘怒道。 殿内一时沉默了。 虽说驸马都尉肩负着好好事奉公主的责任,但从来没有哪条王法规定,驸马都尉不可以纳妾。张永德是一个成熟的大男人,又位居大周堂堂禁军殿帅之尊,想要给自己纳个妾,似乎没有什么错。他迟至今日才想要纳妾,反而是件奇怪的事。 可是另一方面,鹭娘作为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先帝硕果仅存的爱女、今上唯一的妹妹,要求丈夫对自己感情专一,似乎也没有什么错。 这类口角倘若放在以前,君贵假意数落张永德几句,哄得鹭娘高兴,小两口一起回家也就罢了。可是如今,君贵自己刚刚增广了宫闱,在这方面再去要求妹夫,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君怜平静地看着君贵与张永德两人面上的尴尬,心下虽自有评论,也不便多置一言。 还是君贵笑了一下:“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四姐儿,按说啊,驸马有这个念头,也没……”一面说着,一面接触到了鹭娘满是哀怨的泪眼。他心中一软,便又改了口,“呃……驸马有这个念头,也许……也许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他看着跪在地下的张永德,话里话外满是暗示:“抱一,你有什么理由,你就说说吧。我和圣人都在这里,倘若你说得在理,我们还能替你向长公主分辩清楚。” 张永德忙揖道:“是是。回官家和圣人,臣这也是迫不得已啊。长公主总是不生养……臣……臣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得为家族后嗣着想吧。纳了妾,倘若诞下个一男半女,那也是长公主的孩儿不是?” “哼!你明明是先看中了别人,才想出来这个借口的!”鹭娘怒道。 “臣真的没有!长公主冤枉臣了!”张永德急忙分辩道。 “知道了。抱一这个理由,也算合情合理。四姐儿,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君贵安抚地拍拍鹭娘的肩膀,又求救似的向君怜示意,“还是……还是让你嫂子宽解你吧。” 君怜瞥他一眼,转向鹭娘,和缓道:“四姐儿,男人们要做什么事,嘴里是怎么说,心里到底又怎么想,咱们管不了。自古以来,谁又管得了谁的心呢?……” 听到这里,君贵神情略显尴尬。君怜恍若不觉,只是抚摸着小姑子的头发继续安慰。 “……不过,嫂子跟你说,女人也有女人自己的要紧事。对于女人,孩儿是极要紧的。你若早日有了自己的孩儿,他就不那么容易伤你了。便是小两口再起争执,斗完嘴,他气乎乎往外边一站,你呢,在屋里热乎乎搂着孩儿,不比他开解得快?”鹭娘不由噗嗤一笑。 “你总不生养,想来是气血不足,调养不得其法。今日嫂子再召几个御医来替你瞧瞧,给你好生补补。” “可是……可是倘若我还是生养不了呢?”鹂娘道,“我先时也曾叫几个御医来瞧过,药也换着方子吃过一些。” “那……那也无妨。便是他纳的妾生了孩儿,你不还是孩儿的嫡母么?或者,就从亲戚间领养一个到你膝下鞠养,也是如亲子一般看待啊。”君怜和言道。 鹭娘停止了哭泣。她从君怜凝重的神色中明白了孩儿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意义。夫妻之间爱再浓,情再深,也有变化的时候,孩儿却真真切切活在那里,爱着她,被她所爱,永不会变。孩儿是她的未来,是他们的未来,是家族的未来。 孩儿成了她的软肋。即便贵为公主,也无法摆脱此事的烦恼。 只一瞬间,她就从一个玩心不已的少女真正变成了满怀芣苢之思的少妇。 鹭娘小两口连同御医一起退走后,王景通来请帝后进用午膳,君贵便命人去带了皇子皇女来。 午膳期间,观音与训哥儿如常热闹不已,君怜却忽然变得怏怏的,提不起兴致来说话。膳后,君怜告辞,带孩儿们回去歇午。君贵原本想留她继续适才尚未展开的谈话,见她意兴阑珊,只得道:“也好,你们先去吧。” 君贵回到自己的寝殿,正打算躺到榻上歇息,刘奉武进来回报说,景福殿的知客官桐华求见。君贵想了想道:“宣她进来。” 桐华入殿内施礼问安,君贵直接问道:“何事?” “回陛下的话,王娘子遣臣妾前来,请陛下得闲过景福殿一叙。”桐华恭谨道。 “嗯,知道了。……王娘子上午做了什么?” “回陛下,朝食之后,尚宫和尚仪带着三五个人到了景福殿,说是奉皇后之命来的。是以,娘子上午一直在学宫规。” “哦,是朕让她们去的。”他不动声色道,“……你还有事么?” “没什么了,”桐华忙应道,“只是……只是娘子想念陛下,让臣妾来问问,倘若陛下不得闲过去,娘子能否自己过来探望?” 君贵想了想:“晌后朕要去远香榭透口气,届时让王娘子一起去吧。” 桐华喜道:“是是!臣妾这就回去禀知娘子!娘子一定会早早地去远香榭候着陛下的。” 数日之后,皇后教旨下,进封紫烟阁宫官、司籍周氏(五两)为永安县君,令返回邺中事奉符氏旧主。 五两接到旨令后,跪在地上发了很久的愣。然后,在紫烟阁众侍从们惊讶目光的追随下,她径直到书房来找朱雀。 朱雀正在抚琴,琴声铿锵。五两走到朱雀跟前,默默向地下一跪,流泪不已。 朱雀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面上没有现出丝毫的惊讶。看五两如此模样,她忍住难过,勉力笑道:“傻丫头,离了这大笼子回家是好事,哭什么?……你我自小相伴,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我还没有谢谢你十几年来悉心照顾我的情分呢。……” 五两仍旧不说话,只是哭。朱雀长久地看着她,直看到自己的心也终于绷不住那层悲伤了。 “也罢,今日我就为你抚一曲《折杨柳》,算作为你送别吧……” -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霑裳。 - 有母亲可以回去奉养是多么好啊,她才是那个无家可归、无乡可往的永远的游子。 - - - - - - - --------------- 注:本章末尾“巫山巫峡长”等诗句,出自南朝梁萧绎《折杨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37. 芝麻烧饼(1) 滋德殿。前殿。日间。 所有别的朝事都议过之后,又轮到了放僧毁佛之事。 枢臣们提前一天呈上了初案,官家已经看过了。 太温和,不满意。 这么大的事,没有暴风骤雨的劲头,没有摧枯拉朽的勇气,怎么可能办得利索。 官家将初案拿在手中拍了拍,又扔到御案上。他从御阶缓缓而下,扫视着他的枢臣们。原本被赐座议政的枢臣们坐不住了,纷纷站了起来。 “……这方案,有鸿胪寺和礼部的意见在里头吧?”片刻,官家问道。 “是。”魏仁浦揖道,“遵陛下吩咐,臣等回去将有司都召集了来,充分地听取了他们各方的意见。” “他们怎么说?” “呃……他们说……他们说,陛下想要灭法,时机还需……” “错了!”官家将脸一沉,“朕不是灭法,朕是灭不法!这个意思,你们真的听不懂么?” “是是,陛下息怒,陛下的意思,臣等都明白。”范质忙道,“臣等只是怕天下人一时还不能明白……” “天下人不能明白,就告诉他们,让他们明白!”官家冷然道,“所谓‘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朝廷需要让他们知道,朕需要让他们知道:崇佛,可以,佞佛,不行!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信过了头,就走向了愚妄。……” “是,臣等明白。” “这个初案不行,朕来告诉你们该怎么做。”官家正色道,“回去之后,先不必大肆声张,遣人在十日内逐一查实所有军州郡县乡的佛寺数量、僧尼人数姓名、寺院产业诸事。尤其铜佛铜钟等铜器的大小数量这类事项,以往总是被隐匿不报,此番一定要查知详情,将数目迅速汇总到中枢。再比照着鸿胪寺的登记册簿,将所有不在籍的人、寺通通标出,为下一步动作做好准备。” “十日?”枢臣们面面相觑。 “怎么,是嫌时间太长了还是太短了?” 王朴揖道:“不短不长!陛下放心,此事必定可于十日之内办好。”他左右看看同僚们:“诸位同侪,此事虽非作战,却难似作战,宜当瞅准战机,迅猛出击。倘若一味畏难,再拖延得五六日,却又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数了。” “那就先这么定了。文伯,此事你来挑头。……诸卿还有异议么?”官家和缓了语气,定睛看着他们。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大内。后苑。流风亭。晌后。 紫苑夏晖,兰场淑景,满苑草木芬芳交绕。 亭中一张长方的几案,摆上了十数只大小不等的黑地勾金螺钿食盒。亭侧,风炉已经点燃,银瓶、水瓯、茶箧等物码列整齐。廷献坐在台阶上,默然等候。 午膳之际,官家召诸后妃申初到流风亭赏花小聚,他奉圣人之命提前来到这里布置。距离申初还差一刻,他们想是快到了。 忽听得不远处几声笑语,廷献不必抬眼,便知道是王昭仪来了。 果然,花影摇动处,王菁娘在万氏、桐华等人的陪侍下转出甬道,来到流风亭外。廷献起身揖礼:“王娘子。” “嗯。”菁娘眼角扫他一扫,向万氏、桐华等笑道,“原来这里没人,咱们倒成第一个来的了!”廷献闻言,登时皱紧了眉头。 菁娘叹了口气:“人家架子大,咱们没架子,先来就先来,等着就等着吧。”说着,她便拣了长案旁的一张圈椅坐下。 “王娘子,”廷献面无表情道,“请王娘子移座。” “他……他什么意思?”菁娘蹙眉向桐华道。 “那不是王娘子应该坐的地方,请王娘子移座。”廷献冷冷道。 “谁规定了王娘子不能坐这儿?素日我们来,娘子就是坐在这个位置的!”桐华忙道。 “素日是素日。今日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都会驾到,这个位置,是皇后殿下的。”廷献看着桐华,仍旧不动声色。 菁娘气得站起来:“好,好,我让开!原来我到这里来,就是来受坤宁宫宫奴的气的!皇后可真会管教下人啊,少时,我就请陛下给评评这个理!” “卑职不过依据宫规提醒王娘子。”廷献不卑不亢道,“王娘子也尽可以坐在这里不让,少时陛下来了,看陛下怎么说。” “宫规,宫规!好,你们都会拿宫规来压人!”菁娘怒道,“万妈妈,桐华,咱们走!”说着,自己就往亭外迈步。 桐华等急得正要劝阻,却见人影一闪,孙昭容、章昭容陪伴着官家一行走来了。 “菁娘,你要去哪儿啊?”君贵步入流风亭,径直坐到适才菁娘座位的上首,似笑非笑问道。 “陛下!”菁娘见了君贵,忙欢喜地迎上来,“臣妾哪儿也不去,臣妾就想去迎一迎陛下!” “嗯,好。”君贵向远山、秋池示意,“你们都坐吧。” “圣人呢?”菁娘向亭外看看,又道,“怎么圣人架子这么大,反倒要让陛下等着她?” “我一时兴起,想要赏一幅画,圣人亲去紫烟阁问令主借去了。”君贵道。 “陛下要看什么画,传谕让令主送来不就得了?何须一个‘借’字?又何须圣人亲自去‘借’这一趟?”菁娘嘟嘴道,“难不成这个令主,竟比圣人的架子还要大?” “呵,菁娘,你的宫规学得……你还是要好好学才行啊。”君贵瞥她一眼。想了想,又耐下心来,对她附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不该说的话,永远也不要说。”菁娘讷讷,只得连连点头。 未几,君怜与朱雀相伴而来,身后侍从手中,果然捧着一个卷轴。 两人向君贵施了便礼。君贵笑道:“找着了么?” “嗯,”君怜颔首道,“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那年榷娘生辰,我转送给她了,是以收在她那里。官家要看,榷娘便将箱底都翻了出来。” 君贵看向朱雀:“有劳令主了。”朱雀只一笑。 于是廷献、承璋、奉武等七手八脚将这古画小心固定在流风亭的柱子上。君贵率众人近前细细品赏、感叹一番,方重新归座。一时廷献点上茶来,将第一道与官家、圣人和令主分了,第二道才奉与远山、秋池和菁娘。 君怜因问道:“官家今日为何有此雅兴,指名要品赏小李将军这幅画呢?” 君贵道:“我听说,小李将军此画所本的,原是蜀山。你知道的,蜀地自古易守难攻。今日我得到报告,向训、王景攻蜀顺利,已经连续拔下了黄牛寨等八个寨子!我就忽然很想看看,蜀地的高山,在画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君怜不由温柔一笑:“辛苦官家为国操劳了,便是雅赏书画之际,想的也还是国事。”君贵便也一笑:“应该的,不辛苦。” 侍从们早将点心果子等从食盒中取出摆好,一时众人纷纷取食。其中一碟芝麻烧,黄脆酥皮上漫裹着一层黑白双色芝麻。君贵与菁娘同时向它伸出了手。 菁娘见官家要取,忙又缩回手来。君贵向菁娘一笑。 菁娘脸一红。官家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他亲赐芝麻烧,官家初幸景福殿那夜,自己告诉过他。菁娘满怀期盼,垂目默默等待。 不想官家拿起这碟芝麻烧,放到了皇后面前:“圣人爱吃这个,圣人多吃点。”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38. 芝麻烧饼(2) 君怜余光中早瞧见了适才那一幕,也瞧见了菁娘的神情,便淡淡一笑:“不必给我,王娘子爱吃,还是让王娘子多吃吧。” 菁娘的面色,早在官家转手递碟子之际已变得苍白。此时见圣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装腔作势假意推辞,愈发恼怒,便直率道:“多谢圣人,臣妾并不爱吃这个。不过几块点心,圣人就请不必这么大度地推来让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君贵蹙起了眉头。 一直默然旁观的朱雀忍不住重重哼一声,冷冷翻了个白眼。 东京城内。大相国寺。日间。 镇州。广惠寺。日间。 西京。白马寺。日间。 渐渐有僧尼云集到这些名城名寺的山门前。数人,十数人,数十人……他们有的惶惶不安,有的恼怒满面,有的默默无语。 后来,有人带头趺坐下来,低声念起了佛号。 于是更多的僧尼趺坐下来,念经,默坐,或者交头接耳。 禁中。滋德殿。前殿。日间。 一个禁军士卒模样的人在皇帝跟前低声汇报情况。这是一个不常在禁中出现的人,事实上,几乎目下所有的禁军士卒都不认识他。但是林远和邓锦认识。是林远将他直接引到御前的。他是皇家密谍,但不属于田系。 广德殿。日间。 常朝中,文武群臣窃窃私语。有人出班,向皇帝汇报了各大寺院山门前出现的状况。皇帝蹙眉不语。众臣各自发表意见。皇帝耐着性子听了片刻,挥手制止了他们进一步的探讨。然后,皇帝给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派遣禁军或藩兵将聚集的僧尼驱散就是。 禁中。坤宁宫。万春堂。午间。 明日就是五月节了,内廷所有后妃外加司宫令都聚到这里来,听从皇后对明日宫内祈禳活动的安排。几处殿阁的众多宫官、内侍环立。 艾草、菖蒲、豆珠、五毒酒、五毒荷包、五色剪纸、粽子、方糕之类的节令物事,是不需要她们亲自准备的。她们所要做的,是分别率领宫官们,拿着备好的祭品,到皇苑中各处驱禳,祛除五毒。这件事,去年是由君怜和朱雀领着观音、训哥儿完成的,她们几乎将它操作成了皇苑内一次有趣的驱虫游冶。今岁官家增广了宫闱,后妃人数壮大了,自然拜五毒神的仪式就要更庄严肃穆才是。 事情并不多,君怜吩咐完毕,见距离午膳还有些时间,索性命宫人拿了彩纸和剪子来,让大家剪些虫蛇花样备用。朱雀不剪纸,却让莲叶另拿了纸笔来,顾自画些道家祛魅驱邪的符咒经文来备着。菁娘不愿意剪纸,也不愿意干别的,在座位上拿个小剪子塞责,一面左顾右盼,如坐针毡。 未几,忽听得万春堂外一阵次第致礼之声。菁娘喜得双眼放光,忙从座位中站起身,抢在众人之前迎到门口。果然帘栊一掀,官家迈步进来。菁娘忙一福:“臣妾见过官家。” “呵,菁娘。”君贵点点头。见室内诸人一齐向自己致礼,便笑了一下:“我听王景通说了,你们果然都在这里。” 君怜迎过来几步:“官家不会现在才下朝吧?” “嗯,就是刚下朝。” 君怜观察着他的脸色:“怎么……有什么事么?” 君贵蹙着眉,斟酌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几个州的兰若大寺外面,聚了些僧尼杂人,坐在那里不走……” 君怜立刻警觉:“官家的诏书还没有下达,他们怎么会聚起来……” “许是因为我遣人去重新登记各地寺庙的人口、土地、铜像等数目,引起了一些人的警惕吧。风言风语一传,难免有人恐慌了,想提前造点是非出来,好教朝廷有所顾忌,不敢进行下一步的行动而已。”君贵淡淡答道。 君怜默然。她所担心的事,在诏令尚未下达之前,居然就已经发生了!她面色凝重,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么……官家是如何处置的呢?” 君贵显然不想当着众人回答这个问题,敷衍道:“如何处置?不过是遣禁军、藩军去,将他们驱走了事。” 君怜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能够这么容易就驱走么?” 这当儿菁娘插言道:“可不是这个话么!刁民闹事,合该杀无赦。就算不杀,也该抓起来都打一顿才好呢!官家光是驱散,可不管什么用。今日驱散了,明日又来了,朝廷的好意会被当做软弱,他们会变本加厉地闹腾的……” 所有人都看着她。 尤其远山、秋池,她们原本胆子小,听到菁娘肆无忌惮地指点朝政,早惊得呆了。可是官家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态度,官家没有阻止,似乎仍旧在等她说完。 君怜转身盯着菁娘,一字一句道:“王娘子,那些聚到寺院前的僧尼信众,都是皇朝的子民。无论出家、在家,他们都是皇朝百姓中的一员。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坐在那里而已,他们并没有干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勾当,不是冥顽不化、罪不容赦的凶徒。他们倘若有了过错,朝廷首先应当教导、纠正,而不是动辄赶尽杀绝……”她说得很慢,似乎不光是说给菁娘一人听的。 菁娘道:“刁民愚昧无知,教导纠正,那得花多少时间?不如先抓起来打了再说!” 君怜正色道:“王娘子!朝政都是大事,不是幼稚儿戏。不便置喙的时候,还是不要胡乱置喙的好。” 菁娘不忿道:“圣人教臣妾不要对朝政置喙,可是圣人自己,不也在对朝政置喙么?” 朱雀勃然大怒。菁娘频繁顶撞君怜,已经让她十分恼火,更可气的是君贵居然不出面阻止,反而一味纵容包庇,以致于王菁娘说话越来越出格,终于让她忍无可忍。 “王昭仪!”她冷冷道,“你年轻无知,不经世事,不懂民间疾苦,侈谈什么朝政,侈谈什么治人之策?!你自幼生长于你叔父的庇护之下,任性骄纵,岂知这世间有多少穷乏之人,低声下气、颠沛挣扎,想尽千方百计仍旧哀苦无告,才被迫抛家别友、遁入空门?!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聚集的僧尼都有什么诉求,就敢在这里妄断他们的生死,试问,你哪里还有半分皇朝后妃所应有的爱民利民的仁心?!” 菁娘不意素日冷口冷面的朱雀会一下子对自己发动如此猛烈的攻击,登时胀红了脸,愣了一愣,反驳道:“我不过直率些,说出了大家心里想着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罢了!试问这里的各位,谁不希望陛下赶紧将那些人了断了,别让他们碍着自己过舒坦日子?我就是学不会拐弯抹角罢了!你嫌我直率,你不是司宫令么,你来罚我呀!” 朱雀怒极反笑:“哼,你激我是吧?我告诉你,利用权势压人,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情。我便不是司宫令,我也照样治你!” 君怜见两人真的吵起来,忙连声劝止:“朱雀,别再说了!”朱雀不理。 而君贵仍旧不语,仍旧皱眉看着眼前这番剑拔弩张。外朝与内廷的两团乱麻让他头晕脑胀,有那么一刹那,他恨不得放纵事情就此发展下去,看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 菁娘见官家没有表态,知道今日有人撑腰,愈发气盛,大声道:“好,你来治我!有本事你现在就治我!” 朱雀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真是豕性唐突,蠢尔难制!” “豕之性唐突难制禁”是东汉学者郑玄在笺注《毛诗》时说的话,意思是猪的天**生抵触,不易受人控制。朱雀借这典故,不拐弯地骂菁娘是猪,不服管束,喜欢与人冲突,并且,还有捎带着骂她没教养、没品位、没脑子的意思。 君贵少年时代是由母亲教授过《诗经》的,恰好又知道郑玄的这句解释,因此朱雀话一出口,他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毫无疑问,这话太过火了。 菁娘如果是猪,王朴成了什么,自己成了什么?朱雀一竿子打倒了一船,包括君贵本人。 君贵不由怒道:“朱雀!你到底怎么回事?!” 自打入宫以来,朱雀不羁的性子这是第一次得到畅快爆发。她就像饥饿已久的猎豹终于闻到了獐子的味道,像已经杀红了眼的将军拖着长刀在沙场上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听闻君贵指责,她猛地转向君贵,咬牙冷笑道:“我这人就这么回事!你看不惯,就再来杀我一次好了!反正,你不是已经去杀过我一次了么?” 君贵愕然。 君怜愕然。 所有人都愕然。 “……好,你现在不杀是吧?”朱雀保持着嘴角的冷笑,“我回到紫烟阁去等着,等你遣人来发落我。事先说好:要认错,没门;要命,就一条,你想要,随时奉上!”说罢,朱雀再也不理旁人,拂袖径直离去。 承璋、赤珠等早已吓傻了,见她走远,也不敢去追,只偷偷窥伺着官家和圣人的面色。 良久,良久,万春堂里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 - - - - - ------------------- 毛诗:西汉毛苌父子辑注版《诗经》。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39. 浊世清芬(1) 大周建鼎以来,这是在禁中爆发的最大规模、最高等级的争吵,也是让人不敢想象的争吵。来自各处殿阁的所有侍从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何司宫令跟王昭仪吵着吵着架,最后却突然跟官家翻了脸。她连官家的后妃都不是,她有什么底气来翻这个脸?她又有什么把握来翻这个盘? 在众人茫然而惊恐的目光中,君怜整顿衣襟,在君贵面前跪了下来,含泪求恳道:“榷娘失言,是臣妾的错,是臣妾素日没有切实羁勒她。请官家息怒,倘若要责罚,就请责罚臣妾,不要跟她计较了。” 君贵不语。他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远山、秋池,以及坤宁宫、丛玉阁、瑶碧阁乃至滋德殿的一众侍从,也都纷纷跪了下来,默默帮着求恳。 只有菁娘和景福殿的侍从们还站在原地,但他们也被事态的发展给完全弄懵了。 良久,君贵嘘出一口气,向君怜道:“你且起来吧。”他又看向众人:“你们全都回到自己的地方去。-陈廷献,传我口谕,叫皇子皇女的乳母们带他们去用午食,用完食,带着别处玩去,不要来闹母亲。” 众人应喏,须臾散退。剩下坤宁宫的侍从们纷纷跪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君怜,你随我来。” 说罢,君贵便带头向坤宁殿后殿走去。君怜忙跟上他的脚步。他们二人身后,是一队长长的、迟疑的侍从尾巴。 坤宁殿。后殿。午间。 帝后进了殿,关了门,屏退众人。 君贵在窗前的罗汉榻上坐下,向君怜示意:“你也坐下说话。”君怜辞道:“臣妾就不坐了,官家有什么话,请尽管吩咐。” “我想知道榷娘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君贵深深地看着她,“她说我去杀过她,可是,我是在河中城破之后第一次见到她的。我当时虽然奉命跟随父亲平叛,却并不是针对她,说是针对你都更贴切一些。何况,她当时又并不在城中。……后来,我一直待她如你的亲姐妹般礼遇有加,甚至封她为从一品的司宫令,除了你,这后宫就数她地位最高了。日常相处中,便是她有时候甩脸子给我瞧,我也总是忍让着,连计较都从来没有计较过,遑论其它?……是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这么说?我到底什么时候去杀过她?” 君怜知道此事再也没必要隐瞒下去,便掂量着,缓缓道:“榷娘这话,是言过其实了,官家不必当真。那一年……” 紫烟阁。书房。午间。 朱雀将所有侍从留在室外,独自慢条斯理地点茶。 她为自己适才的失态感到惊讶,可是,并不后悔。她早就憋够了、憋疯了,索性痛快发作一场。管它是死是活,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正她早就看淡了生死,她这条性命,也没有那么重要。 承璋和赤珠跌跌撞撞跑回紫烟阁,闯入书房,往她面前一跪,便哭了起来。 “你看看你们,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朱雀嘲笑道,“我还没死呢。” “令主目下是还没死,可是好好的,令主为何要找死呢?”承璋难过地哽咽道,“王娘子跋扈,就让她跋扈几日好了。官家的脾性,咱们也都知道,心里主意笃定得很,岂是小小一个王娘子就能牵着鼻子走的?令主看不惯王娘子,背地里怎么骂她都没关系,做什么要当着官家的面骂她?当着官家的面骂她也就罢了,怎么骂着骂着,竟直接骂起官家来了?……” 朱雀笑道:“我没骂他呀,是他先骂我的。” 赤珠拭泪道:“令主骂到官家头上去,圣人便是想救令主,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令主骂完倒是痛快了,一甩衣袖就走人,留下圣人在那里,圣人该有多为难啊……” 朱雀勉力抑制着难过,强笑道:“没关系,她以后也用不着为难了。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皇宫的,这下子,不管活着还是死了,我可真要出去了。哈,你们放心,我走了之后,没人再差遣你们,你们就自在了。” “令主!”“令主这说的是什么话!”“卑职们都吓成这样了,令主为何还笑得出来!”“令主不替自己着想,不替卑职们着想,难道也不替圣人着想么?”…… 坤宁殿。后殿。午间。 君贵听君怜讲完朱雀的身世,默然不语。 朱雀的不幸,虽非他所造成,却很难说与他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难怪,难怪她从见自己第一面起就甩脸子给自己看,难怪她对自己忽冷忽热、若即若离,难怪她以前不时出言挤兑自己,难怪她每过一段时间就闹腾着要离开…… 知道了这件往事,从前许许多多的疑惑,便都解释得通了。 君贵伤感地向君怜伸出手:“过来,坐到我身边。”君怜由着他拉到身边坐下,默然看着他。 君贵苦笑片刻,忽又问道:“朱雀家是为什么被抄的,你知道么?” 君怜摇头:“不知道。当年的石氏朝廷对此事一直讳莫如深。人杀得很快,杀完之后也没有补一道诏令来声明罪状,连个‘以儆效尤’的意思都没有。……榷娘到我家后,我父亲曾经遣人到京中探访此事,居然访不出个端倪。后来还待再查,又怕榷娘知道了原因更加伤心,索性不了了之。” “……那么我告诉你,我知道。” “官家知道?!” “对。那是我第一次去抄别人的家,印象太深刻了,想忘掉都难。只不过抄家的当时,我的确既不知道抄的是谁,也不知道抄的原因。后来,父亲私下告诉我,礼部杜尚书之所以遭到灭门之祸,是因他书呆子气太重,上表反对石敬瑭称‘儿’于辽。你知道吧,杜尚书是后唐旧臣留用的,并不是石氏自己的班底成员。结果,那道奏表递上,当场触怒了石氏……” 君怜心惊肉跳。 “当时朝旨十万火急地下到金吾卫,恰巧我正在金吾卫公干。金吾卫在营的人手不够,便临时拉了我去凑数指挥。石氏不欲杀杜家于闹市,怕招来满城探问议论,故此,是将他们押解到城郊,找个僻静无人处全体戮决的。” 君怜颤声问道:“那么,官家……官家也在动手杀人者之列么?” “没有。”君贵摇头道,“我在心里认为他们是无辜的。何况,就算真有家主一人犯了罪,又关全家老小什么事?为何一定要将妇孺老弱都杀了示威泄愤?我不愿做这种事,于是帮着他们将人押解到地方,就找个由头走了。” 君怜松了一口气,不由拍着胸口道:“无量寿佛!” 君贵看她一眼,笑了一下:“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真的成了朱雀的杀父仇人,是么?” “是。” 君贵沉吟道:“其实,我应该是见过朱雀父母的。” “啊?!怎么会……杜府那么多人,官家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朱雀父亲是杜府长子么?杜尚书的儿女家眷虽多,有长子派头的人还是能看出来的吧?我负责解送的其中一辆囚车里关押着一对夫妇,当时便觉得他们不同寻常,现在想来,从年龄、穿着、气度上,大致就该是朱雀的父母了。” “那……那官家跟他们说过话么?” “说过。我很同情他们,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挂心的后事要交代,我可以替他们去办。”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没有。” 君怜一愣。沉吟半晌,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将他们送到地方,就只能跟他们告别了。他们最后对我说的是:保重!也没有别的话,只反复地说:保重,保重,保重……” 君怜的泪水长流下来。 君贵长叹一口气:“今日我终于明白,朱雀的性子,原来竟是家传的风骨……” 君怜含泪道:“那么,官家可以饶恕她今日的冲犯之罪了么?” “唉,她有什么罪?君怜,其实咱们都是家破人亡的未亡之人哪。朱雀为了家族之事迁怒于我,完全可以理解,她们家原本就是无辜的。……说来惭愧,当初,石氏的逆鳞,连我们这些提着脑袋进出沙场的武将都不敢触犯,她祖父不过一个文弱老者,就敢豁出性命去当面辩诘!这份大魄力、大勇气,今日再思,仍旧羞杀我等后生啊!” “官家能够不怨朱雀,臣妾感激不尽。官家今日所为,比起当年的杜尚书尤需百倍勇气,官家没有什么可惭愧的。” 君贵拉起君怜的手,诚恳道:“君怜,我知道,你对于毁佛之事有异议。我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见,适才你和榷娘对菁娘所说的话-话里面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 君怜忙道:“适才榷娘对菁娘所说的都是气话,请官家不要当真。” “呵,朱雀训菁娘的话,别的倒还罢了,独独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 “哪句?” “利用权势压人,不是她愿做的事。” “……嗯,这的确是朱雀一贯的风格。” 君贵叹道:“在这个人人追名逐利、拿一分权势当两分用的浑浊世间,朱雀能葆有这份清旷心性,当真难得。” “呵,朱雀素性不羁,便是今日事了,日后相处,难免还有触怒官家的地方。官家既知她心性难得,日后的过犯,也预先一并原宥了吧。”君怜不由微笑道。 “好,听你的。”君贵也笑了起来,“以后凡是她得罪了我,我都不理会。倘若实在憋屈得紧了,我就来找你撒气,好不好?” “好。”君怜毫不犹豫地答道。 两人相视而笑。 阻隔在两颗心之间多日的冰雪,这回似乎真的开始融化了。 君贵将君怜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温言道:“现在,且不去管别人了,还是说回咱们自己的正事吧。关于释门整顿的大策,我一直想好好跟你说说,以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好,官家请说,我听着。” “我做这件事,上为国,下为民,并非出于扬道抑佛的私心,这你能明白吧?” “明白。官家遵循先帝遗策,儒道佛三教并尊,以儒为治国育民之本,而以释、道为劝导人心积德向善之辅,从未以一己所好而偏向哪方。这一点,不仅我明白,满朝文武大臣、天下藩镇节钺们也都明白。” “嗯。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我做这件事想要达到的现实目的,只有七个字。” “哪七个字?” “要人、要钱、除隐患。” “……嗯。” “耕地没有人,作坊没有人,徭役没有人,打仗没有人……人都到哪儿去了?大批正当年的青壮男女,藏在伽蓝丛林里!有的念经,有的替他们劳作。如果大家都张张嘴就能过日子,谁还愿意出力干活?如果大批劳力都被寺院拘做私家奴仆,国朝所需的人力上哪里去找? “再说钱。治河缺钱,修城缺钱,打仗缺钱,应收的赋税哪儿去了?有一半都因是寺院所出产而免去了。可是,免了他们的,就要加重寻常百姓的!寻常百姓受不了压榨,索性也投到寺院去。如此恶性循环,国朝会连人带钱都所剩无几。‘聚僧不如聚兵,僧富不如民富’,这个道理,你应该最能明白。 “钱的另一重意思,是铜钱,是货币。民间商贸没有足够的钱流通,朝廷想铸钱却没有铜料。铜料都到哪儿去了?被他们铸成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铜佛了!目下的事实是,倘若不毁了大批佛像,朝廷根本就不可能铸出钱来! “再说隐患。如今天下佛寺私度的状况愈演愈烈,尤其那些亡命凶徒,其藏身的首选便是佛寺。咱们在相州万佛寺亲见过那个什么无垢的恶行,就不必我多说了吧。他所聚集的数百恶徒,便是当今伽蓝隐患的缩影。这样的状况,就算别人不担忧,咱们作为一国之父母,能不担忧么?能不放眼将来、为社稷生民谋划远略么?…… “故此,要人、要钱、除隐患,就是咱们办这件大事所能够收到的最基本的功效。君怜,你说,我之所思所虑,难道不对么?我之所作所为,难道不是必须的么?” “官家的意思,我全都明白。官家所担忧的,也正是我所担忧的。在这一点上,我与官家,并没有任何分歧。” “好。……不过,你的话后面还藏着话呢。后面的话是什么?”君贵笑道。 君怜沉吟良久,方道:“我对官家的释门整顿大策,完全理解,也绝对支持。基于此种体认,我想就具体的执行方式,向官家提出三个请求,可以么?” “好,你说。”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40. 浊世清芬(2) “第一,来日就此事所颁下的正式诏令中,请官家开宗明义亮出朝廷对待佛教、以及对待高僧大德和诚心求法者的态度,不给世人以误解的余地,可以么?” “好。” “第二,放僧毁佛要分步骤进行。先放僧尼,将没有度牒或者犯戒违规者遣散,妥善安置到各地田庄、作坊等处,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然后再毁佛。千万不要由着底下人立功心切、操之过急,而将顺序反过来,可以么?” “……好。” “第三,不要杀人。” “这……万一……,却是难免……” “不要在释门整顿的大策下杀人。不管在这个过程中滋生了多少罪过,不要以维护大策的名义杀掉他们。尤其,不要杀掉那些抗旨不肯还俗的僧尼,哪怕他们弄不到朝廷的度牒。” “……好。这三点,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做到。” 君怜含泪注视君贵:“若果如此,我替天下真心向法的僧尼多谢官家的仁慈厚德。” 广德殿。日间。 群臣鳞次栉比而列,紫绯衣带罗陈,金鱼锦袋交映。 林远、邓锦等近侍戎装持械,肃穆拱卫。 今日的皇帝是温和的,他耐心向群臣明确了自己释门整顿的大策,召翰林待诏拟旨。 群臣中仍旧有人忧心忡忡,窃窃私语。 有人大胆替同僚们说出了疑虑:“陛下,佛像乃是久承香火、屡有灵验之物,素日连用手随意指点都是无礼、不逊、不吉之举,如今却要贸然损毁,这……这恐怕对国朝将有大不利啊。臣等再次恳请陛下三思!” 君贵抬起手,慨然道:“诸卿不必再为毁佛而疑虑重重了。佛陀以善道教化世人,世人有志于向善,所以才奉佛。那些铜像岂是真正的佛陀呢?朕听说,佛陀以肉身尘世为虚妄,而以利人助悟为急务。倘若佛陀真身尚在,只要能造福世人,他便是连自己的头颅眼睛都可以割舍了布施,又怎会吝惜这些铜像?便是朕自己,倘若朕的身体可以利济百姓,朕也乐意捐弃,绝无爱惜!” 殿宇静默,只有皇帝的声音在雕梁藻井间久久回荡。 群臣为皇帝的言辞所震撼,再无多言。 一道光芒飞掠过滋德殿的上空。 苍穹如歌。 东京城门处告示墙。各州郡治所城门外告示墙。各地大小佛寺山门外。 一群群布衣百姓、僧尼、居士拥挤着,争看敕令。 有人在念:“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前代以来,累有条贯,近年已降,颇紊规绳。……” 有人解释:“这是说,佛家劝人向善,原本是好的,可是近世以来坏了规矩,出了种种弊病……” 某官员府内厅堂。 众人转述诏令内容:“有敕额的寺院一切照旧,没有敕额私建的,都得停废……” 某寺院。某庵。 僧/尼议论:“男子十五,女子十三,才许志愿出家。” “光自己想出家不行,还必须经过父母家长同意,还得能够念得几十纸经文,经本地差官考试合格,才发给敕额,准许剃头。” “私剃的,要治罪流配……” “罪犯、逃亡奴婢、奸人细作等等,都不许剃头出家……” “没有敕额的,或者没有经过念经考试的,一律还俗……” 某文士家宅院中。众人议论。 “……我早说过,那些妖僧异人最爱耍弄的什么烧臂、炼指之类毁坏身体的把戏,都是些左道妖术,看看,这回朝廷也发话了吧……” “烧臂炼指还不算什么,你没见到,还有往自己手脚上打钉子的,带铃挂灯的,很得外面一般流俗追捧羡慕呢。这回都给禁了,太好了!” “说是再被抓到,就要递配边远地区,那罚得也够狠的呀……” …… 皇帝整顿释门的诏令,像一道飓风,迅速在大周境内造成了强烈的震荡。 一大批没有敕额的私建寺庙的牌匾被摘了下来。 一群群没有官方度牒的僧尼恢复了俗服,道,“当年,石敬瑭借助契丹的力量入汴建鼎,被册立为‘大晋皇帝’。你的祖父杜尚书在一次朝会之后,留下来请求单独入对。石氏便在偏殿接见了他。杜尚书拿出自己所写的奏表进谏,申明夷夏之辨,主张坚持中朝气节,反对石氏遵照先前的约定,对异族自称‘儿皇帝’。他的进言触怒了当时处于极度敏感中的石氏。石氏当场命人将他拿下推出,又命金吾卫火速去缉拿你们全家……” 朱雀的脸色一片苍白。原来,这就是自己家破人亡的原因!多年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竟然联系着那一幕万夫所指的历史丑剧! 她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祖父上朝前说过,让她从高师父家玩完了之后,回家去陪他用午餐。祖父当时也许没有想到,自己一封基于职守的奏表,竟匆匆断送了全家人的性命。 如果事先知道,祖父还会这么做么? “……我不是金吾卫的人,但当时恰好在金吾卫公干,便被他们叫去帮忙。朱雀,你在杜府外面看到了我,是因为当时我所收到的命令,就是接纳并押解囚徒……” 十几年前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亲人被人推搡着跌出府门的那一幕情景,又闪回到朱雀眼前,她顿时泪水盈眶。 君贵温言道:“朱雀,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就是,我见过你的父母,在他们临去之前,我是唯一跟他们说过话的外人。” 朱雀不敢相信地看着君贵:“你……你怎么会认识我的父母?!” “我后来猜的。一大家人中,长子长媳总是很明显。当时,他们正好关在我所负责押解的其中一辆囚车中。” “我父母有没有受苦?还有我的祖父、我的叔婶、小姑、哥哥、弟弟妹妹们……他们……他们有没有受苦?” “没有受什么苦,因为……因为整个过程很短,就是从杜府到荒郊的路程。” “那么,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眉目跟我有点像……啊,不,你并不知道当年的我是什么模样……” “朱雀,贵府的小姐儿不少,很抱歉,我没有特别留意……” “……明白了……你……你刚才说,你跟我父母说过话?” “是的。我很同情他们无辜遭此大难,也知道到了荒郊之后,他们就活不成了。于是途中我就悄悄问你父母,有没有什么事、什么话需要交代的,我可以帮忙。” 朱雀拂落眼中的泪水,满怀期待地看着君贵:“他们怎么说?” “他们互相看了看,犹豫了片刻,然后很坚定地告诉我:没有。” 朱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朱雀,不要难过,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知道你的父母有多疼爱你么?你知道他们有多希望你能从这场灭顶之灾中幸存么?他们明明知道我是最后一个跟他们说话的外人,他们明明知道,如果想留什么话给你,我就是唯一的途径。可是他们不敢,他们不相信我。我是去抓他们的人,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多和善,也有可能是个诱惑他们的陷阱。他们怕让人察觉到,他们还有个女儿漂在外面,没有被抓来一起受戮。……朱雀,他们太想留话给你了,他们有千言万语要叮嘱你,可是他们不敢!所以他们才会在犹豫之后又断然否定。他们知道,与其冒险将赌注押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不如相信高医正会主动承担起保护你的责任,会带着你远走高飞……” 朱雀泪水长流。 君贵的眼中也泪光晶莹:“……将他们送到地方后,我就离开了。临走之前,他们流着泪,反复对我说:保重……。他们是看着我说的,可是看的又分明不是我。朱雀,如今我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对你说的!也许,他们希望我真的是一个好人,希望我最终能想明白他们的意思,那么,倘若有一天我遇到你,我就可以将这句最要紧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你……” 朱雀一阵晕眩,身子软了下去。君贵忙抢前一步托住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朱雀连连摆手,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书房内只剩下巨大的、厚重的沉默。 迟了十几年才得到的父母遗言,让朱雀的心痛得裂出血来。 保重……保重……保重…… 没办法说更多的话,所以只有这一句:保重。 寄人篱下十几年,她一直轻慢着自己的生命,一直不肯真正保重。因为,她以为自己不值得保重。他们都死了,她却苟活着,还能为谁而保重呢?如果没有君怜的情谊,如果没有青鸾可能幸存于世的念想,她是连活也不必再活的。 良久,朱雀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父母遗言的这个忠实信托者,轻声道:“君贵,谢谢你……” - - - - - --------------------------------- 《资治通鉴》:“上(周世宗)谓侍臣曰:卿辈勿以毁佛为疑。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所谓佛邪!且吾闻佛志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对此,司马光评论说: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41. 烈焰焚佛(1) 东京。大相国寺山门前广场。日间。 一堆木柴整齐地搭成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上铺着一张旧竹席。竹席上,垂目趺坐着一个身着素朴僧袍的中年和尚。台子周边,围了一圈僧人,人人双手合十,表情凝重,望着柴火台上的和尚,又似保护,又似等待。他们中偶尔有人因为拥挤而踉跄几步,又很快站直,竭力恢复刚才的样子。 往外,是重重叠叠戎装持械的禁军,一部分面向内圈的僧人,一部分面向更外圈如潮涌来的黎民百姓。这些百姓跂踵翘首,拥挤着,推搡着,观望着,等待着,神情十分复杂。 木柴上已经被浇上了猛火油(&即石油),只要有任何一点火星,就会轰地燃烧起来。现场禁军的职责,就是确保这把火不会真的点着。 人声如沸。群情激动。 大家都在等待,包括柴火台上趺坐的和尚。 忽然远远传来喝道声。两队禁卫马兵持着斧钺旗幡疾驰而来,沿路驱散人群,清理出一条两丈宽的道路。众人纷纷退到这条道路的两旁,望向禁卫兵驰来的方向。 “啊,是圣人!”“看看,圣人的卤簿来了!”“真不敢想,此番居然将圣人惊动了!”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了皇后的仪仗,惊讶地宣布着。人群一阵巨大的骚动。 未几,皇后的鸾驾在相对简单的卤簿仪仗的护卫下,来到距离柴火台两丈之外停毂。黄旄警跸,伞盖飘举,现场突然一片静默。 从皇后车舆后随的一辆油篷车中,下来了一位中年和尚并两名释门护持。中年和尚走到皇后车舆前,施礼道:“殿下,贫僧候旨。” 宫官掀开金根车的帘幕,只见皇后着钿钗襢衣,从容地端坐在车厢内,沉声道:“清兴法师,有劳前去一问究竟。” 清兴法师领旨,率领两名护持径直走到了柴火台前。垂目趺坐其上的和尚睁开了眼。 “无量寿佛,上坐是曹州保宁寺的圆照法兄么?”清兴朗声开言道。 “无量寿佛,末学正是。来者是皇建禅院的清兴法兄吧?” “末学正是。……圆照法兄端坐枯枝槁木之上,胸中却似有一片清凉世界。末学不敢请教法兄,此举意欲何为?” “柴堆犹如莲台,火焰即为三昧。而今朝廷颁下灭法诏令,强行遣散僧众,摧毁兰若,末学要舍身护法。” “如何舍身?如何护法?” “末学与徒众不辞辛劳徒步晋京,来到这大相国寺前架起自燔台,以此吁请朝廷收回成命,停止毁寺驱僧。倘若朝廷置之不理,末学已经做好了为护法献身的准备。” “身为佛门弟子,虔心学法,赤诚护法,皆是你我良愿。倘若佛法真的遭受劫难,末学也愿与法兄一样,舍身护法。” “难道清兴法兄以为如今国境内佛门所遭受的,还不是劫难么?!” “圆照法兄是智慧高深的大德,末学想请教法兄,是否法难,应当如何评断?” “毁坏佛像、轻慢佛法、驱逐僧众,我佛门中的佛、法、僧三宝尽被破坏,这就是法难!” 这时候,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圆照法师,可否也容我请教一二?”清兴回头看时,原来皇后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鸾舆,在一众侍从和近卫的拱跸下,站在了自己身后不远处。 圆照迟疑了一下,方道:“圣人有何见教,就请示下。” 皇后缓缓走近清兴身旁,止步,方向圆照问道:“我听闻,《摩诃僧祇律》有沙弥十戒,请问法师,是哪十戒?” “一离杀生,二离不与取,三离非梵行,四离妄语,五离饮酒,六离处高广大床,七离着华鬘璎珞涂身熏衣,八离作歌舞及往观听蓄种种乐器,九离蓄金银钱宝,十离非时食。” “多谢法师解答。那么我想请教法师,倘若佛门中人不持戒,佛门法规可以容忍么?” “自然不可以。” “倘若佛门中不持戒者众多,对于佛法的广大与庄严,会有损伤么?” “自然有损伤。” “倘若诸多外道邪徒混迹丛林,借助寺院的的庇护恣意妄为,污损佛弟子的声誉,对于佛家的僧宝而言,会是劫难么?” “自然……是劫难。” “多谢法师解答。……我还要请教法师,佛身住于何处?” “我佛以无上智慧与悲愿,而成法身、报身、应身三身。其中,为了教化三界六道众生,应众生之根机而随类变化显现之身,谓之应身。故此,佛无所不在,十方三世一切诸佛,均可在一刹那示现光明,引领众生觉悟。” “世间未觉悟的凡人,可以凭一己之力对佛身造成伤害么?” “我佛具无量不思议之神通,岂是众生之微眇所能垢污的?” “既然佛陀有着如同恒河沙数般的应身,既然以凡俗之力根本无法对佛之神通产生任何影响,那么,损毁铜像,并不能对佛本身造成任何伤害,是不是?” “可是……” “佛门三宝中的佛宝,仍旧是完好地受人尊奉着,对么?” “圣人,佛像乃是佛在娑婆世界的示现之一……” “法师,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可以么?” “请圣人示下。” “我听闻,波罗密多之法门有六度,请问,是哪六度?” “曰布施度,曰持戒度,曰忍辱度,曰精进度,曰禅定度,曰智慧度。” “多谢法师解答。” “……圣人秉上上根器,何须贫僧解答?” “法师谬赞,愧不敢当。适才,我向法师请教了佛宝和僧宝的问题,想必法师与我一样,已经悟到朝廷此番整顿释门的大策,并未损及佛宝的庄严,而且,还在力图维护僧宝的真性。适才法师又开示了佛家的六道法宝。我想,真正的学佛之人,应当习闻思修,借助此六种波罗密,度生死之海,抵涅槃之岸。法师,朝廷诏令中说,‘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这不正是朝廷弘扬佛法的一番美意么……” 柴火台四周彻底地安静下来。 轻风拂过,猛火油发出浓烈的、独特的危险味道。皇后、圆照和清兴都没再说话。 良久,皇后看着圆照,恳切道:“倘若适才我之所言,在圆照法师听来尚有一二可取之处,可否请法师移动法驾,与清兴法师一同回到皇建禅院,再详细探讨个中义理?倘若之后法师有任何建言,我也愿闻其详。” 圆照闭目片刻,再睁开时,低低叹了口气:“圣人所言,贫僧细思,竟无从反驳。也许,是贫僧的我执太重了吧……” 皇后向清兴稍稍示意。清兴合什道:“无量寿佛!圆照法兄,既有所悟,就请从护法台上下来,与我一同回禅院去切磋吧。” 圆照默然颔首。围在柴火台边他的徒众们,忙急切地趋上来搀扶他。 护法台终究回归为一片清凉之地。 从那之后,国境内各大寺庙前,再无僧人以自燔或其它极端方式示威的一幕上演。 - - - - - - ------------------------------------------------------- 注:沙弥十戒,翻译成现代白话就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胡说八道、不饮酒、不用舒服的椅子卧具、不化状修饰、不歌舞或视听歌舞、不储蓄金银财宝、不在不该进食的时候吃东西。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42. 烈焰焚佛(2) 坤宁宫。后殿。夜。 光沉响绝。整个大内似乎都睡着了。 御榻上的皇帝和皇后仍旧睁着眼睛。 不远处长明灯的昏暗光芒中,有一种熟悉的温暖和暧昧。 君贵以手支颐架在枕上,只侧身含笑看着君怜,并不说话。君怜不由嗔道:“这可奇了,官家自打来了我这里,寒暄的话通共没说上十句,然后就变了个笑面哑儿一般,这是什么道理?” “你叫我什么?”君贵故意沉下脸来。 “……官家啊。” “不对。” 君怜不语了,索性转过脸去。 君贵见她不怿,忙笑道:“诶诶,别不理我了呀。你不是问我在笑什么么,我告诉你,好不好?” 君怜便又转回头来:“好啊。” “我在笑,我这么个逞枪弄刀的粗人,看着你这么个风一吹就会倒的雅人,想着日间的事,心里居然浮起了几句极斯文、极高逸的诗。” “是么?什么诗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嗯,王摩诘的《山居秋暝》。” “想着这几句诗,我一面又想到了朱雀……” “怎么还有朱雀的事?” “嗯,有她。……‘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呵,以前我可从来没发觉,这首诗怎么写得这么好。”他认真地看着她,“……君怜,在我看来,你就是‘明月松间照’,朱雀呢,就是‘清泉石上流’。” 多日以后。 在前一阶段放僧毁寺结果的基础上,国朝有关进一步禁铜的诏令敕下,所涉及的范围,扩大至了全体国人。 朝廷敕立专监,负责开采铜矿和铸钱事宜。所有铜器、铜料,除了官方的法物、军器,以及有敕额的寺观内的钟磬钹铎之类的可以留下外,其余一应私建庙宇中的铜佛像、民间自制的铜器、铜像等,必须在五十日之内全部上缴官府,由官府按照其价值购买并支付报酬。五十日之后,凡是查到有隐匿不缴的铜器,五斤以上,其罪抵死,不及五斤者,按照其铜器的斤两分别论罪。 一时之间,大周境内响起了没日没夜砸毁铜器的声音。 与此同时,尚书水部员外郎韩彦卿奉命携数千匹锦帛去往高丽,购买铜料。 各州郡。城市。乡镇。 城门口。城隍庙前广场。乡里祠堂前。 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铙钹、铜磬、铜钟、铜相轮、铜火珠、铜铃铎、铜灯台、铜佛像、铜盆、铜盂、铜缸、铜碗……被扔进了小山一样的铜器堆里。 有人将舍不得上缴的铜器在自家房前屋后挖坑深埋。 有人私携铜器逃向远山。 一大队一大队的军士守护着铜器的小山。 一小队一小队的军士分别在各处巡逻,防止逃匿和私藏事件发生。 有人被抓获,被处罚。有人为了五斤铜器丢掉了性命。 东京。铜器监。主事的官员、属吏们在谋划、商议。他们的面前,有纸笔、有各种草图。 东京。禁中。内苑空场上。 数十只巨型熔炉错落排列。炉前,有一只只大型的人力鼓风机,以及一大车一大车的散碎铜料。有司官员在现场忙碌指挥。大批冶炼工在炉前劳作。大批禁军将冶铜现场重重围住,严防死守。 皇帝与皇后并肩站在冶炼场内,默观这一片繁忙景象。一众内侍近卫阜从拱跸。 炉火兴旺。无数的铜器被投入了熔炉。 熔炉中,橙中带绿的艳丽火焰在跳着狂乱的舞蹈。重重叠叠的火焰里,铜器变形了,佛像变形了。佛像的脸微笑着融化,与娑婆世界中的外物化作了一体。 佛像也入灭了。 镇州。某间已经被摘下牌匾的私建寺庙。日间。 邓锦指挥大批禁军戎装持械,神情严厉地扼守在庙门口。 退到远处围观的众多乡民议论纷纷。 “不能拆啊,这尊观世音最灵验了!”“自打建起来后,咱们捐了多少功德,它又给咱们托庇了多少好事!”“啧啧,拆了怕是不吉。”“住持都跑了,那个乡军指挥不是也没敢动手么?”“官家难道真的要亲手拆了它么?”…… 寺庙正殿前。 皇帝在林远等近卫的警跸下,默观殿门内的这尊观世音菩萨铜像。这是各地报上来的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不是因为有人阻拦,而是因为传说中的灵验。笼罩在这间私建小庙和私铸铜像上的,是无数令人眩晕的光环。 殿中所有别的泥胎木塑、经幢宝盖全都拆除了,只余这尊铜像。铜像面前,仍旧有零星的香火、花果供奉。 片刻,他向林远伸出手:“斧子。” 林远隐藏着自己的忧虑,劝阻道:“陛下,还是让臣来吧。” 皇帝看他一眼,坚定地命令道:“斧子!” 林远不再多言,双手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长斧举起,慎重地递给皇帝。皇帝握紧长斧,大步迈入殿堂。菩萨像坐落在半人高的石台上,倘若抡斧,只能够到其腿部。 皇帝毫不犹豫,奋力将长斧向铜像当胸掷去。 噹地一声巨响,长斧嵌入铜像胸前,咬出了一个大口子。 皇帝转身面向他的臣属们,正色道:“朕早就说过,铜像不是菩萨本身,毁损铜像不等于毁损菩萨。可是,有人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怕遭到报应,不敢动手!没关系,他们不敢动手,朕来动手!倘若有什么报应,就由朕一人担当!……现在,你们可以将它拆除了。” 众皆肃然。 寺庙外亲耳听到这声巨响的乡民,也尽皆瞠目结舌。 未几,庙内的皇帝当场下旨,负责此事的镇州亲事官吏五人即时降职或解职,罚俸半年。 从那之后,国境内各处私建的寺庙中,再也没有了灵验不可触动的铜像。 东京。禁中。滋德殿。偏殿。日间。 君贵入内,已经等在那里的君怜迎了过来:“怎么样,有了么?” “有了!”君贵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簇新的铜钱递给她,“适才铜钱监主事呈上来的,改了三次模具,终于像它应有的样子了!” 君怜将这新出炉的铜钱托在手中细观。铜钱黄澄澄、亮闪闪的,入手有分量,直径为一寸,重量为五铢,与初唐开元钱相同。铜钱正面,规规整整的方孔周围,是四个笔画清晰精细的篆隶阳字:周元通宝。铜钱背面,有简单的一星一月,这是其所出之御炉的标记。铜钱边缘圆润,厚薄均匀,形制精妙,成色十足。与它相比,前面几朝那些掺杂了铁、铅、锡等杂物、大小厚薄不均、分量成色不足的私钱、恶钱,简直就是一堆提不起来的破烂。 君贵带着点小小的得意看着君怜,问道:“怎么样?” 君怜微微一笑:“没想到,哥哥的字,铸在铜钱上竟这么好看!” 君贵柔声道:“明日是你的生辰,这枚小小的‘周元通宝’,就是我送给你的寿礼。” 圆光流转。梵音清响。 烈焰中,庄严微笑的佛头、肃穆趺坐的佛身,化作亿万利民钱流向世间。 皇帝的御迹,在万千百姓手指的摩挲下,熠熠生辉。 从显德二年五月甲戌日下诏,到本年年末,大周全境僧尼籍帐数目汇总出来,轰轰烈烈的释门整顿运动共废掉天下佛寺三万零三百三十六座,留存下来的为二千六百九十四座;现存的比丘为四万二千四百四十四人,现存的比丘尼为一万八千七百五十六人-僧尼相加,大周国境内有度牒的出家佛教徒总数剩下为六万一千二百人。 据不完全估计,当时还俗的僧尼人数,大约不低于其剩余人数的十倍。也就是说,这场运动为大周释放出了至少六十万名劳动力。 这场运动的另一个成果,是铸成了形制精美、均匀耐用、容易流通的“周元通宝”,其数量与质量,均为五代十国之冠。 直至千年之后,娑婆世间仍有凡尘众生延续着当年留下的传统,以这“化佛钱”为神圣之物,为一家老幼祈求平安。 - - - - - - ----------------------------- 注:苏耆《开谭录》:“世宗朝铸周通元宝钱,于后殿设巨炉数十,亲观鼓铸。”周通元宝,即周元通宝。 又:本书中所述颁布禁铜令的时间,与史载时间有几个月的出入,历史上禁铜令是到九月初才发布的。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43. 内苑蹴鞠(1) 禁中。广德殿。清晨。 刑部侍郎边光范出班跪拜于地,领取皇帝的旨意。 “汝州晋京来告状的那个马遇,昨日朕已经在内苑将案子问明白了。他爹马温和他兄弟马福超,就是被当地镇将史彦铎冤死在狱中的!你们查来查去,居然辨不清真相!狱司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边光范惶恐叩首道:“陛下,是臣失职了!臣回去就立刻彻查此事的按鞠过程!” 皇帝冷笑一声:“朕岂是要你查一事一例?朕知道,你们一直在抱怨,没有一部统一的刑法,很多事情不好办。哼,年初朕下旨对那些勾结权势、诬陷讹诈的讼棍进行严查,收效不大,也被你们着落在法无定律的缘故上。……好,朕今日就从卿等所请,即刻开始勘定我大周的刑律。-王朴!” “臣在!” “即日起,你就与刑部边侍郎他们一起着手此事!你主理,边侍郎等襄助。” “臣遵旨!”“臣遵旨!” 两人起身退回原位。边光范满头冷汗地偷偷瞥了王朴一眼。王朴原本在刑部做他的手下,后来被提拔到官家身边常备顾问,还取代了他开封府知事的位置。如今,王朴又被钦定主理刑法的制定,自己反而成了他在此事上的助手。看来,官家对于王朴的重用真是没有限制的。自己这个位置还能不能保住,也要两说着了。 “三司使景范在哪里?” “回陛下,景范受了些风邪,连日卧床,已经提前告过假了。” “哦,对。”皇帝不易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那么,诸卿还有什么要奏报的么?” “陛下,臣礼部侍郎窦仪有奏。”窦仪出班跪奏道。 “窦侍郎,何事?” “臣奏请废掉目下科举考试中的童子、明经两科及条贯考试次第诸事,奏表在这里。”窦仪说着,双手捧出奏表。王景通忙上前接过奏表,转呈御前。 “好,奏表留下,朕少时再看。”皇帝颔首。科举选士关乎大周文官人才的选拔和储备,其制度在先帝朝时依赵上交建言改革过,后来赵上交得罪王峻,被王峻翻出贪墨案子遭到贬谪,之后,礼部那边就没再呈交此类奏表了。 滋德殿。偏殿。日间。 君贵在御案前批阅奏表。远山、秋池默默陪坐在殿侧椅上,如同未进封前一样,手里做些家常针黹活计。王景通也如常侍立一侧。刘奉武入内,轻手轻脚走近官家身边,犹豫不语。 “怎么了?”片刻,君贵看他一眼。刘奉武忙礼道:“陛下,景福殿遣人来问候……”君贵略一沉吟:“宣吧。” 未几桐华入内,拜礼如仪。见官家神情自若,桐华便乖巧道:“陛下,我们娘子遣臣妾来向陛下叩头。娘子已经亲手缝制好了新的鞠球,请问陛下可愿午后一起到后苑去蹴鞠?娘子说,上次与官家踢了个五比四,她心里不服,今日想再试试自己的技艺,请陛下品评品评,是否有了长进?” 听闻菁娘邀蹴鞠,君贵来了兴趣。某次闲叙中,他得知菁娘会蹴鞠,顿时心痒脚痒,拉着菁娘到后苑去,叫上几个宫官内侍一起耍了一场。当然,若论过瘾,肯定是与近卫如林远等一起蹴鞠更过瘾,冲突激烈,很考校体能和功夫。不过菁娘是女子,原本风格就绵软得多,也不可能与近卫们混到一起玩耍,故此只能拉宫官内侍作陪。好在绵软风格也有其好处,更考校人的技巧。君贵长久地闷在宫中处理各种繁杂的军政事务,浑身筋骨早就腻得不耐烦,便是加长晨练时间也不能尽兴。菁娘是个娇俏活泼的玩伴,蹴鞠时常常异想天开,胡踢乱踹,各种趣味,岂是林远、邓锦等大男人所能匹敌的?因此,每过几日,君贵便惦记着与菁娘下场玩耍一番,以为深宫颐养身心之娱乐。 君贵看了看自己御案上奏表堆积成的小山,忽然笑道:“不必午后,朕这就找王娘子蹴鞠去!你让她带上鞠球,先去后苑等着我。”桐华喜得连声应道:“是是,臣妾立时去向娘子传达陛下的口谕!” 桐华走后,君贵让远山、秋池给自己找出素日习武的衣裳来换。一面换,一面又不由看向御案上的奏表。 一旁的刘奉武偷偷问王景通:“干爹,圣人是不是说过少时会过来?”王景通看看官家心痒难耐的模样,向刘奉武瞪一眼,悄声道:“怎么,你还想拦着呀?”“不是不是。儿子不是怕官家忘了么?干爹好歹提醒一声呗,官家留不留下是官家的事,至少咱们不必等到官家事后想起来时,又落不是了。”王景通上下打量着刘奉武:“嘿嘿,你这心,也算操得是地方。” 王景通说罢,便走近皇帝陪笑道:“官家,倘若少时圣人过来……” 君贵看他一眼,指着御案上其中一堆奏表说道:“圣人过来,就请她先替我将那堆奏表看了,说我少时就回来。”他扫视一下屋内众人,又追加了一句:“你们可别告诉圣人我蹴鞠去了。” “那……那说什么……”刘奉武不由问道。 王景通忙偷偷拉他衣角。君贵瞥刘奉武一眼,也不回答,只整整穿好的习武服,迈步往殿外走。见远山和秋池眼巴巴看着他,便顺口道:“没事你们就自在自在去吧。”两人忙答应了,偷偷互视一眼,也不好说话。 君贵走至殿门口,回头对刘奉武嗔道:“还愣着做什么?跟着我去呀!”“是是。”刘奉武回过神来,忙几步追上去。 这里王景通愣愣留在殿中,看看御案,再看看两位昭容和她们手中官家换下来的衣裳,偷偷吐了口气。 皇帝走后两炷香功夫,皇后携侍从来到滋德殿偏殿。 一切都是工作进行中的模样,可是官家不在。“官家呢?”君怜问王景通。 “啊,回圣人的话,官家前头有点事,略去一去就回来。”王景通忙陪笑道,“官家说,这堆奏表还没看呢,请圣人先帮着看一看。” “嗯。”君怜点点头,坐到了御案前,又问,“今日孙昭容和章昭容没有过来?”“回圣人,两位昭容来了一阵子,见官家走了,就又回去了。”“嗯。今日王昭仪没有遣人过来?” “呃……”王景通陪笑道,“圣人,臣没有看见,臣被官家遣去前朝办事,刚回来。” 君怜看着他,微笑道:“官家信任王都知,前朝有事,总是遣王都知亲自来回奔波,王都知辛苦了。”王景通尴尬道:“圣人此言,臣怎么敢当!这原本是臣分内的事……” 这当儿廷献忙笑着过来打岔:“圣人既要开始办公,臣就替圣人点盏茶来用吧?” 君怜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又向王景通道:“近日天气渐热,官家脾性,总喜欢早早穿上薄单衫,图个痛快。昨日我嘱咐过你们,一早一晚,要想着为官家换上夹衫,以免招了外邪。今日尤其天阴,不比昨日太阳大,官家穿什么出去的?” 王景通的心砰砰直跳:“臣……臣适才来回匆忙,忘了替官家换上夹衫,臣实在该死!” 君怜点点头,起身踱到偏殿窗侧的柜橱前,回头示意廷献打开。廷献与王景通交换一个复杂的眼神,只得走过来,拉开柜门。柜门里,整整齐齐叠着官家适才换下的那身常服,平时放在这里的习武服却不见了。这里是御书房,官家的大多数衣裳并不放在此处,只留了少数几身图个方便,是以其中若短了什么,是一目了然的。 “官家到底去哪儿了?”君怜不动声色地看着王景通。 王景通忙跪了下来:“圣人请息怒!臣是唯恐圣人生气,不是有意隐瞒。官家……官家看奏表看得累了,就……就蹴鞠去了。” “官家公事累了去蹴鞠,这很正常啊,有什么必要隐瞒呢?”君怜道,“是王娘子来请的,是么?” “……是。” “平均每三天就必定要拉官家下场蹴鞠一次,每次不耍上一两个时辰就不算完……王都知,你能不能告诉我,殿前都虞候赵匡胤那里的蹴鞠好手,每天会花多少功夫在鞠场里?” “圣人,臣……臣不知道。圣人若是动问,臣就去找他弄个明白。”王景通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答道。 大内后苑。鞠场。日间。 踢完又一场蹴鞠的官家和王昭仪坐在场边椅上休息。菁娘也是一身小衣襟,短打扮,十分干脆利落。他们满脸通红,汗水涔涔,神情却很兴奋。有内侍在他们身后不断摇晃巨大的羽扇。有内侍奉上汤水。陪着他们下场的侍从们,也一齐坐在石头上、台阶上歇息、喝水。 菁娘喘着气,笑嗔道:“……陛下欺负臣妾力弱,适才那一脚,一点都不肯让着!” 君贵调匀气息,笑道:“我已经让你好几次啦,自己学艺不精,可别再赖我。” 菁娘道:“臣妾不服,再来!” 君贵向身旁的刘奉武问道:“什么时候了?”刘奉武忙道:“臣这就去看看最近的铜漏。”一时回来报告:“回官家,快到午初了。” 君贵叹了口气:“唉,玩耍了这许久,我该回去干活啦。” 菁娘一把拉住他,撒娇道:“陛下,别着急走,咱们再踢一场好不好?”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45. 两阁有娠(1) 紫烟阁。书房。日间。 书房的铜熏球里袅出细长烟丝,依旧“嘉香”淡淡。墙上挂着君贵手书的那幅大字:“浊世清芬”。 君怜携子女来找朱雀闲叙。观音与训哥儿趴在一旁的地上,各拿一支墨笔在纸上乱画。侍从们围在旁边,说是陪伴,其实更多地是防范他们以墨笔破坏屋内这些典雅的家具。 朱雀笑道:“昨日我教会观音写了一个‘音’字,她回去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啊。”君怜喜道,“观音真的会写字了么?”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在教她!”朱雀得意道,一面呼唤观音:“音儿,来,到雀姨这里来好不好?” 观音闻言,果然乖乖地慢慢走过来:“雀姨叫我做什么?” “昨日雀姨教你写的那个‘音’字,你还记得么?”朱雀拉着她的小手,温言问道。 “记得。”观音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真的?!”朱雀惊喜道,“那你写给你阿孃看看,好不好?”说着,她就将观音抱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一面保护着她,一面拿走她手上已经搅作蓬头鬼般的旧笔,替她蘸了只新笔交到手里。 这里刘氏也抱了训哥儿凑过来,说道:“训哥儿,咱们看阿姊写字!阿姊快写吧,弟弟要学呢!” 观音呆呆看着朱雀,使劲回想着,一脸茫然。朱雀便自己先在纸上写了个“音”字给她看:“喏,是这个字,观音的‘音’。-咱们这么聪明的小音儿,昨日一学就会的,现下该不会告诉雀姨已经忘了吧?” “音儿没有忘!”观音不满地说着,横抓笔管,果然照猫画虎,在纸上写下了歪歪扭扭、比托盘还大的一个“音”字。 众人尽皆鼓起掌来。朱雀笑道:“好厉害的小音儿!” 君怜似乎也深感欣慰,满面笑意,颔首不语。朱雀不由揶揄道:“人家是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你们呢,是观音拈笔,圣人微笑!” 一时训哥儿也闹着要写字,朱雀便又教他画“川”字,画完她在左边加个言字旁,算是训哥儿自己写的名字。众人在书房中嘈嘈切切,热闹了好半天。 直待孩儿们兴尽,君怜方命侍从替他们洗了手,带去庭院中玩耍。 这里朱雀看君怜似有心事萦怀,便屏退了众人问她。君怜想了想,遂将君贵多日沉迷与王菁娘蹴鞠之事说了。 “哼,她会蹴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会啊。你以前在家时,不是偶尔也能下场踢一踢么?”朱雀道。 “呵,咱们会不会蹴鞠,跟我说的这事完全是两回事。难不成因为咱们也会踢,便要组一个队跟他们比赛不成?” “比就比,那怕什么的呀?” “唉,你别闹了。”君怜蹙眉道,“朱雀,我总在想,菁娘拿蹴鞠勾着他,也许……也许会比拿别的什么勾着他好些吧……” “拿什么别的勾着他?美色么?哼,你自己就是个大美人,菁娘那种单薄的样子,可是没法跟你比。” “呵,你这话好偏心!” “依我看,君怜,你也不必太多虑,你家君贵倒不是那种缺乏意志力的人。什么事的尺度在哪里,他是有数的。” “嗯,也是。”君怜苦笑道,“真是难为他了,因为自己偷跑去找宠姬踢了场蹴鞠,还巴巴撒个谎来哄我……” 朱雀挑眉道:“哦?那谎撒得圆么?” “……其实,挺圆的。” 滋德殿。偏殿。日间。 殿门紧闭。燕十三肃立于地。官家坐在御案前展读资州谍者截获的孟昶密信。 为了便于隐匿和传输,密信还是最初被抄写过来时的样子,并没有换字号重抄,因此纸卷很小,字也很小,官家颇费了一点功夫才将它读完。 燕十三见官家读罢放下纸卷,便揖道:“官家,蜀中密谍的行脚功夫甚是了得,只怕此时,这两封信已经到了刘崇和李伯玉的手里了。” “朕知道了。”君贵冷笑道,“孟昶、刘崇、李伯玉这几个人,从来沆瀣一气!从先帝朝到如今,晋州之役、兖海之役、太原之役,哪一仗少得了他们几个的四面呼应?他们是想做个大口袋,把我大周收在里头,一点一点憋死了才肯罢休。哼,走着瞧,早晚,朕要一个一个收拾掉他们!” 君臣二人谋划半晌。 计议已定,君贵向燕十三道:“得了,去将那四个小底带进来吧。” 一时燕十三蔽面而出,领回了候在别处的四个少年军士,四人一齐向皇帝行叉手单膝拜礼。这就是上次被田重霸留下着意培养的那几个孩子了。君贵温言命他们平身,走到跟前一一细看,认出了戴五。 “你就是‘追着电’,对么?”他笑道。 “回陛下,微臣是。”戴五激动应答道。 “你果然是个好的,不然,你师父不会将你留下来。”君贵含笑道,“你可还记得,上次朕说过,待你立了功,朕要亲赐你一个名字?” “记得,记得,微臣死都记得!” “……今日,朕改主意了。” 殿中的五个大小臣属全都惊讶地看着官家。 “朕决意不必等到立功了,现下就赐给你名字!你不是说你跑得快么,朕想好了,你就叫‘飞菟’吧。飞菟是一种上古神马的名字,能日行三万里呢。戴飞菟,你觉得好听么?” “好听!好听!微臣叩谢陛下的恩典!”戴五热泪盈眶,立时跪下去,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头。 其他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满目遮掩不住的艳羡。 君贵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他的心被一阵强烈的爱惜和不忍之情所袭击了。他自己最初从军的时候,就是十五岁的少年。飞卫最初跟随他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与这些满怀憧憬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看着他们,君贵就好似看到了遥远的从前。 “呵,你们也想要朕赐名,是么?” “是!”“是!”“是!”三个少年军士挺直了身子,异口同声响亮地回答道。 “好,既如此,朕就为你们赐名。”君贵到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略翻了翻,然后回到御案前坐下。他铺开了一张内用描金云凤粉蜡笺,正待提笔,又立刻意识到不妥,便左顾右盼,找到了四张竹牌。 竹牌每张大约一寸半长,一寸宽,是内侍们削给皇子皇女玩的,上面没有任何内廷标记,素日被他们带着到处玩,难免在各间屋子里都有遗留。 他提起笔来,思索着,在竹牌的净白面写下四个名字,然后走到他们跟前,逐个递给他们:“来,飞菟,这是你的。……这个乘黄,赐给你。……这个吉良,赐给你。……这个英招,赐给你。……飞菟、乘黄、吉良、英招,都是上古神兽之名,个个天赋异禀,身怀绝技。”他温和地看着他们,嘉勉道:“朕要你们记着,朕钦赐你们以神兽之名,是因为在朕的眼里心中,你们就将是守护国之神器的神兽!你们的人生还很长,你们承担的使命将会很艰巨,朕相信你们,希望你们今后能够不畏凶险,尽忠报国!” 飞菟、乘黄、吉良、英招四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伏地拜谢官家的恩典。一向不轻易表达感情的燕十三,也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临走之前,君贵将燕十三叫到身边,低声道:“替朕好生看顾、栽培这四个孩子,朕赐了他们名字,朕与他们就有情分了,他们如同朕的门生一般。回去后,将飞菟派到麟、府、银州一线去;其他三个,一个派到江南线,一个派到西蜀线,一个派到幽云线。先让他们熟悉环境,将来,朕有大用。” 燕十三郑重叉手应喏:“请陛下放心,臣完全明白!” 不日,天子诏下,以彰信节度使韩通充西南行营马步军都虞候。未几,又以王景兼西南行营都招讨使,向训兼行营兵马都监。 枢臣们见皇帝意欲加强对西南蜀地的攻势,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疑虑。蜀地多山,王师对地形不熟,粮草馈运又不继,加上之前大军受到孟蜀李廷珪等部的打击,损失了胡立等人,西军士气低落。他们认为,攻打秦凤诸州的时机并不成熟,还是先罢兵,待瓜熟蒂落的好。 皇帝听了枢臣的意见,并没有直接反驳。他思来想去,在滋德殿前殿单独召见了赵匡胤,命他前往西南前线进行实地考察。赵匡胤是目前能派出承担此任务的最佳人选,李重进和张永德位置太高了,不可能去搞侦察,他们倘若出动,那就是大动作。而且,皇帝对赵匡胤的军事才能和战争直觉一直很欣赏,尤其相信他的战略谋划能力。先咬西蜀一口,原本是调整后的平边策的第一个动作,可是,目下秦凤到底可取不可取呢,王师到底该不该从那里退兵呢?皇帝说:“元朗,朕需要你的判断。” 七月中旬,肩负着皇帝殷切期望的赵匡胤带领少数亲随,向秦凤一带出发了。 坤宁宫。前殿。日间。 皇后与两位昭容坐而闲叙。虽说入了秋,“秋老虎”还盘踞着,天气有时是燠热的,羽扇尚未被弃捐,宫人执扇轻摇。君怜留意着昭容们的身子,命廷献、莲叶等加意照拂。 从七月初到八月初,宫里先后确认了两个消息:先是丛玉阁孙昭容远山有娠,今日,瑶碧阁章昭容秋池有喜的消息也由刘医正在皇后面前进行了证实。 对于远山和秋池,这当然是天外之喜,又激动,又难免担忧,不知如何是好。她们的父母家人早已消失于兵荒马乱中,她们没有本家可以倚靠,因此,便先后到皇后这里来献诚,寻求皇后的接纳。 其实,她们是郭氏旧属,按理说应该以郭氏为母家。不过君贵现在成了丈夫,郭氏成了夫家,也就不可能再承担起母家的责任。她们为了腹中的孩儿争取其嫡母的庇护,自然是宫廷生存的上上策之选。 君怜倒是真心为此高兴的,她一直认为,每个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孩子。她自己有了观音和训哥儿,享受到多少天伦之乐;远山和秋池事奉帝后一向勤谨,拥有一个皇儿,似乎正是对她们辛苦工作的报偿。同时,后妃各擅其子,也是内廷相安的门道。 何况,她们的孩儿们之间,是不可能有储位之争的。 在得知远山有娠后,君怜命御医院专门开了保养安胎的方子,天天熬汤制水,先喝三个月再说。今日既然秋池有喜,君怜索性命御医院从此后多煎一份,让她们姐妹俩作伴喝,一起经历这个苦乐参半的过程。 一时朱雀也闻讯赶来,向秋池道喜,又问候远山的身子近况。因又拉了两人的手腕来切脉,笑道:“上次我摸到喜脉,还是在圣人怀训哥儿的时候。得亏你们两人有喜了,否则,我那点心得都快忘光了。” 未几,景福殿宫官桐华请求入见,回报说王娘子身子不适,不能应圣人之召过来叙谈。君怜不动声色点点头:“知道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46. 两阁有娠(2) 景福殿。日间。 菁娘趴在睡榻上,放声大哭。万氏和桐华等试图上来劝解,菁娘愈发恼怒,将榻上的瓷枕、被褥等物通通扫落到地下。 “一个人有喜也就罢了,你们糊弄我,说多哄得官家来几次,我自己也会有!我辛辛苦苦哄得官家来了,又怎么样?喜还是人家的!她们成天出双入对地在官家面前晃来晃去,自然得利,有喜也是成双的有!我呢?我呢?将来她们都生了孩儿,围着官家叫爹爹,就我没有!官家成天逗弄她们的孩儿玩,哪里还有心思到景福殿里来……”菁娘越说越悲伤,嚎哭变成了呜咽。 “诶诶,姐儿,快别只管哭了!”万氏见她气焰渐低,便坐到榻上,轻轻拍抚她,“谁先生,谁后生,打什么紧!要紧的是看谁生的!圣人的孩儿咱们暂时没法比,孙昭容和章昭容的孩儿咱们还比不了么?她们是什么人,姐儿你是什么人?于今之计,还是先时我那句话,先哄得官家多到景福殿来再说。”她放低了声音,“其实姐儿这么年轻,一时不要孩儿又打什么紧?她们有了喜,大好的机会不正给姐儿留出来了么?依我说,有了孩儿的女人跟没有孩儿的女人大不一样,官家天天看着她们,能不腻么?” 菁娘坐起身子,泪眼朦胧地看着乳母:“真的?” “真的呀!姐儿想想,这么多人里头,就数姐儿年纪轻。官家不宠爱你,还能宠爱谁?” 滋德殿。偏殿。日间。 君贵在看书。殿外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 “让我进去!闪开!别拦着我!”菁娘的声音放大了。 君贵蹙起了眉,想了想,对身边的刘奉武道:“让王娘子进来。” “陛下!”菁娘进得殿内,扑到御案前,眼泪汪汪就是一跪,“陛下好几日不驾幸景福殿了,臣妾亲手新缝了好几个鞠球,陛下也不来跟臣妾一起踢!臣妾天天想念陛下,手指头把卧榻的褥子都抠出洞来了!陛下,臣妾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臣妾年轻无知,倘若做错了,就请陛下教导臣妾,千万不要不理臣妾……” 君贵起身过来拉起她,笑道:“你看看你,说些什么呢?快别胡思乱想了。” 菁娘一头扎进君贵怀里,涕泗滂沱:“陛下,她们都有的,臣妾也要……” “……你要什么呀?” “孩儿呀!”菁娘抬起泪眼看着他,“陛下,臣妾就在这里,现在就来宠幸臣妾吧,好不好?臣妾天天在景福殿等着,盼着,陛下总也不来!想念陛下的时候,臣妾就只能哭!臣妾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景福殿冷得就像冰窖似的,臣妾盖多少床被子都暖和不过来……” 君贵为之动容,轻抚着她的头发,哄道:“好了,别哭了,你在景福殿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啊,别老等着我。我不去的时候,你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像圣人那样看看书,或者像孙娘子和章娘子那样,做做针黹。” “那些事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跟陛下呆在一起!蹴鞠也好,躺着说话也好,我就想在陛下身边!陛下,来,快来,臣妾不想再等了,臣妾再也受不了一个人像傻子那样哭了!” 君贵看看殿侧低头侍立的宫官们,尴尬地笑了一下:“好了好了,菁娘,你的心思我知道了。今晚我去景福殿,行了吧?有什么话,咱们晚间再说。目下我要处理公事,你先回去,听话。” 菁娘不肯走,求恳道:“臣妾在这里陪陛下一会儿,行么?孙昭容和章昭容她们不是回阁子保养去了么,臣妾来伺候陛下。”“……还是回去吧。”“陛下,臣妾就陪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君贵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好好,你去那边坐着,别跟我说话。还有,下不为例。” 菁娘破涕为笑,忙坐到罗汉榻上去,抹干了眼泪,托着腮看着君贵发呆。君贵余光中见她一动不动的,也忍下心来不去理会,只管继续看书想事情。 一时刘奉武上来进茶,君贵接过杯盏,一错眼看见了菁娘脸上痴迷的笑容,不由哭笑不得:“菁娘!”菁娘吓了一跳,骤然醒过来:“啊?” “唉唉,回去吧,回去吧,你这样,还叫我怎么看书?”君贵嗔道。 “怎么了?陛下看见臣妾,就心猿意马了,对不对?”菁娘坏笑道。 “你这小野猫!”君贵低声抱怨着,不由含上了笑意。 菁娘起身走到他身边,搂着他附耳轻声道:“其实,臣妾也心猿意马好久了……” 正在此时,殿外响起了次第致礼之声,王景通入内报告:“陛下,圣人来了。”君贵“哦”一声,来不及叫菁娘退远,君怜率侍从已经入了殿门。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固。 良久,君怜平静向君贵一福:“官家圣安。”君贵忙道:“啊,圣人来了。”说着,又看向菁娘。菁娘便也向君怜一福:“圣人金安。” “呃……菁娘她……”君贵试图解释。 “官家在做什么?看奏表,还是看书?”君怜并不理会这茬,走近御案,带着一点笑问道。 “看书。批奏表批得累了,看看书。”君贵忙笑道。 “既然累了,官家就歇歇,我来帮官家看吧。” “好,你来看。”君贵说着,便将身子往旁边挪挪,给君怜让地方。君怜并不坐,拿起一本奏表来,又看向菁娘:“王娘子呢,在做什么?” “臣妾在陪伴官家!”菁娘理直气壮道。 君怜不动声色地看着君贵。 “呃……她……”君贵尴尬道,“她有点事儿要说,就来了……” “事儿说完了么?”君怜看向菁娘。 “还没。”菁娘带上了顶撞的语气。 君怜冷下脸来:“还没说完,就现在说,我替陛下听着。倘若陛下不得闲,就由我来替陛下处置。御书房是陛下办公与进学的地方,后宫嫔御不得陛下召唤,一律不许以私事到这里来打扰,这是明明白白写在宫规里的。你学过很长时间的宫规,倘若违规该怎么处罚,你比谁都清楚。今日你既然来了,想必为的不是私情私事。” 菁娘愣住了,求救地看向君贵。 “呃,圣人……”君贵忙劝解道。 “官家以为我说得在理么?”君怜正色道。 君贵看向菁娘:“你先出去。”菁娘忙一福,低头匆匆离去。君贵又向刘奉武、陈廷献等使眼色,一众侍从也全部施礼退出。 君贵站起身走到君怜身前,看着她的面色,陪笑道:“君怜,你今日怎么恁大的气性?菁娘她不过是小孩子脾性,一个人呆着寂寞,就跑过来了……” 君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小孩子,她寂寞,哥哥呢?哥哥也是小孩子么?哥哥也寂寞么?……御书房,应该是个清净养心的地方。” 君贵讪讪道:“君怜,今日之事,我容许菁娘在此淹留不去,的确有不妥之处。可是,我也的确没做什么,你何必如此猜疑?” “哥哥以为我是在猜疑、在争风吃醋?” “……那你生这么大的气,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哥哥爱看《贞观政要》,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哥哥。”君怜和缓了颜色,“贞观年间,有一次台使想让凉州都督李大亮向唐太宗献名鹰,李大亮为何不肯献?唐太宗知道了此事,为何反而下诏褒扬李大亮呢?” 君贵默然。 君怜温言道:“是因为献鹰与之前唐太宗下达的绝畋猎诏令相违背,对吗?可是,唐太宗戎马半生,原本酷爱畋猎,为何却主动表示不再畋猎了呢?” “……他也是体恤生灵、垂范天下诸侯的意思。” “对。天道对于天子的约束,原本就比对常人要多得多。‘守勤守俭,去奢去逸,外无荒禽,内无荒色’,这些事一个大臣都很难做到,遑论手握万方财富、天下任我裁度的天子?《贞观政要》一书,花了很大的篇幅来提醒帝王慎所好、勿奢纵、善纳谏,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君怜,我并没有要纵所欲的意思啊……” “我知道。哥哥政务繁忙,忙累了,去找人蹴鞠,找人说话,这有什么错呢?我所想提醒的不过是,凡事都要有个度。倘若哥哥不介意,我想问哥哥一句:哥哥如今的志向,是做一个普通的好皇帝就够了呢,还是仍旧想成为唐太宗那样伟大的皇帝呢?” 君贵看着她,眼中射出了异样的光芒:“……太宗十八举义兵,功成理定致太平。” 君怜颔首:“好。要想成人所不能成之事,就要忍人所不能忍之苦,受人所不能受之累,不为小利所诱,不为外物所动。……哥哥,当年在河中与你的旱亭之约,我始终记得。”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49. 金蟾献珠(1) 八月节后不久,天子诏下,枢臣景范罢判三司,加银青光禄大夫,原中书侍郎、平章事不变,进封开国伯。原枢密院承旨张美权判三司。于是,又一名官家藩邸旧部正式进入中枢核心,并执掌了中央财政大权。未几,景范之父、以太仆卿致仕的老臣景初病重,景范以尽孝之故请求解除枢职、返乡事父,官家无奈诏允。 除此之外,还有小范围的藩主移镇和文官升黜诏令下达。国朝政情平稳,民生繁荣,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运转。 天清节之前,作为西南面行营向皇帝贺寿的礼物,王景遣人将西军俘虏的蜀中将校姜晖等三百人押送至京城,敬献于宫阙之下。 与此同时,作为北线边镇向皇帝贺寿的礼物,潞州李筠遣人将俘虏的河东兵马监押程支等二百人押解到京城,敬献于宫阙之下。 皇帝大喜,下诏在广政殿接受献俘。 广政殿。日间。 宫门大开,殿堂宏深。皇帝端坐御座,禁军两帅及以下主要将领肃立于殿堂内两侧。林远、邓锦等近卫率部持械拱跸,衣甲鲜明的禁军士卒,从殿堂中重重叠叠一直站到了殿前广场。 广场上,数百名来自西川和河东的俘虏衣衫褴褛跪伏在地,他们被皮鞭和刀枪驱赶着,经过漫长艰苦的跋涉到中朝天子脚下,等待对自己命运的最后审判。为了防止逃跑,他们被长绳绑缚成一串一串的蚂蚱,只要稍微有反抗或出格的动作,就会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皮鞭抽打,皮开肉绽。有的时候,皮鞭的落点并不是那么有准头,往往是冲着甲去,结果却落到了乙丙丁身上。吃到这种挂落的俘虏兵们会十分愤怒,当然他们的愤怒不敢朝向俘获者,而只会针对同为俘虏的身边人,他们还会找机会狠狠教训出格者。于是,这种不明言的连坐法就在事实上保证了作为皇帝寿礼的献俘们没有一个在中途逃跑,全都归了包堆成了今日皇帝砧板上的肉。 西川军校姜晖、河东兵马监押程支等头目被押解上殿,推搡着在殿堂下跪成两排。 皇帝将会如何处置这两批俘虏,不仅俘虏们自己,便是大周的将帅们,大多数人心里也是没数的。先帝生前多次接受过献俘,无论是河东的,或者江南的,还是兖州的,对于普通士卒,先帝的做法通常是赏赐衣物并释放还乡。但是今上的风格不一样。大家都清楚地记得,高平之役后,今上曾经在一夕之间毫不犹豫地杀掉了最凶悍的两千降卒。尤其这次,西蜀让王师折损了胡立等将,而被晋阳之役打得一蹶不振的河东呢,居然趁乱出来瞎起哄。今上很有可能要狠狠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皇帝端坐御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殿堂下着几个佝偻狼狈的人形。这些人,是殿外广场上那五百余人的代表,而殿外广场上那五百余人,则是西蜀和河东的数万、数十万与王师针锋相对于沙场的军士的代表。对待他们,并不是一时喜怒的问题,背后涉及对待这两方独立政权的根本策略。 皇帝的眼神深不可测。 李重进向上一揖,低声提醒道:“陛下?” 皇帝点点头,沉声道:“西川、河东之主,倒行逆施,与北境勾结,屡屡侵我中朝领土,伤我中朝百姓,着实罪不容赦!……可是,你等身为军中将卒,久离中原薰风教化,行动听命于人,便是率部顽拒皇朝,也不过尽忠职守,故此,罪不至死。”他看向李重进:“李都帅,所有西川、河东俘虏,择其精壮,编入沿淮守军中,其余的,尽皆释放归乡务农!你将他们领出去,让他们洗个澡,吃顿饱饭,每个人赏一身衣裳,按军阶赐以钱帛,作为返乡和日后生计的花销。”言毕,他又不为人注意地使了一个眼色。 李重进会意,朗声应道:“是!”又转向姜晖、程支等人,冷冷道:“陛下适才的口谕,你们可都听清楚了?尤其那些会返乡的,放你们回去干什么,有谁不明白么?不明白的,现在就问!”他刻意顿了一顿,又道,“……好,没人问,那就都明白。你们的一应姓名乡贯诸项,已经由我大周登记在册。今日陛下饶了你们的性命,至于你们饶不饶得过自己,是不是非要再回去替刘崇和李伯玉卖命,日后战场上,咱们自然见分晓!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明白了!”“多谢陛下的仁慈圣德!”“臣等归乡后,一定专意务农,再不从军了!”“陛下万岁!”“陛下万岁!”死里逃生的俘虏们惊喜不已,纷纷大声应答着,磕头如捣蒜。 颂圣的声音飘出广政殿的殿堂,传到殿外广场上五百俘虏的耳中,他们敏锐地察觉了其中蕴含的生机,不由骚动起来,纷纷露出惊喜的表情,左顾右盼,窃窃私语。有皮鞭甩到他们的身上,他们忍耐着,顺服着,低下头收回了视线,闭上嘴收回了私语,却在心中升起了生还的希望。 在他们的头出玉和龙来,全亏了长辈、傅姆们平日多次指物提及。 “好孩子!翁翁没有白疼你们!”君贵深感欣慰,不禁抱紧闺女,又揽过儿子来,一左一右着实地亲吻两下。 宝慈殿。午间。 帝后向皇亲及亲旧近臣赐宴。除了鹭娘张永德全家、李重进全家,枢臣魏仁浦、李榖、范质、王溥、旧属王朴、张美等携家眷,近卫林远、邓锦、季飞卫等携家眷,也一同与座。众臣知皇帝脾性,只敬献家宅自制或收藏的绣品、灯台、雕弓、鞍鞯等为礼,帝后回赐众臣御瓷、内制文房四宝、香药、剑匣、箭囊等物。君臣尽欢而散。 流风亭。晡时。 筵席散后,君贵兴致甚高,拉着君怜及众人游幸后苑。依着君贵本心,他恨不得去南庄皇家猎场撒欢狂奔一番。但圣诞日礼仪事务繁多,内廷实在无法为他安排出专门去南庄的时间,因此君怜便劝他在内苑先将就逛逛,过几日再去南庄松散筋骨也不迟。 众人一路有说有笑,游至流风亭。君贵见一应风炉、茶箧、提篮、食盒等茶饮小食器具均已备好,便命入内暂歇。一时大家纷纷按序坐了,廷献忙与莲叶等张罗茶水。 银瓶尚未水响,承璋抱着个斗大的黑陶罐子寻了过来,见亭内正在待茶,便与诸宫阁众侍从站到一起,默默候在亭外。君贵的位置好,最先看见他,便和言笑道:“承璋,你怀里抱的是什么物事,怎么黑乎乎的?” 承璋忙上前来,将黑陶罐子放到地下,自己跪下礼道:“回官家的话,这是令主让臣拿来的玩意儿。”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50. 金蟾献珠(2) 众人闻言,全好奇地拿眼睛看着朱雀。君贵笑向朱雀道:“哦?令主有什么好玩意儿,能让我们大家看看么?” 朱雀笑道:“一点雕虫小技,本来就是拿来在官家、圣人和各位娘子面前献丑的。承璋,抱过来吧。” 承璋依言起身,将黑陶罐子抱到亭中桌上,将盖在罐口的木盘移下,翻过来放好。观音和训哥儿见状,都伸手去够木盘。朱雀捉住他们俩的小手,笑道:“小家伙不许捣乱!要是将罐子打翻了,里面的好玩意儿跑了,雀姨可不答应。” 见众人眼巴巴地看着罐口,朱雀又道:“先说好,可别吓着。谁要是胆小,谁离远些。” 听闻此言,君怜只一笑。远山、秋池知她素来古怪,她既有此言,指不定往罐子里装了什么,登时将身子往后退一退,笑道:“令主到底在玩什么,我们就是胆小的,还是躲远些的好。”菁娘却不怕,只不满道:“令主有什么吓人的玩意儿,非要在官家跟前耍弄么?” 朱雀瞥她一眼,也不答言,又看向君贵:“官家怕不怕?” 君贵笑道:“你几时见我怕过?” 朱雀点头道:“那好。我这玩意儿虽然不好看,却是有来历的。官家不嫌弃,我可就献丑了。承璋。”承璋便将陶罐的口子冲着木盘的方向慢慢倾斜了,一只手还轻轻拍打罐底,口中嘘嘘有声。 未几,只见从陶罐中慢吞吞爬出一个拳头大小、浑身淡绿的物事来,蹲在木盘中间不动,只缓缓一鼓一鼓。 菁娘一见,立刻“啊”地一声,皱眉挡住了嘴。围观众人也纷纷发出低呼。菁娘恼火道:“吓人倒是不吓人,可官家生辰,令主做什么弄个蟾蜍来恶心大家?” 原来那物事是一只蟾蜍样的动物,模样介于蛙和蟾之间,背上隐隐有三条淡黄色的纵线。 君贵没有做声,却好奇地看着朱雀,目光中满是疑问。 朱雀鼻子里笑了一下:“这可不是普通的蟾蜍,这叫金蟾,似蛙似蟾,非蛙非蟾,是个仙物儿。昔年汉钟离未成仙之前,在崆峒山的紫金四皓峰听道,听着听着,若有所悟,便用手指在身旁地下一划。不想其时他身旁正伏着一只蟾蜍,也在听道。汉钟离这么一划,正划到了它的脊背中央,它那背上便添了一道金线。汉钟离后来成了仙,那金蟾便也成了精,唤作一线金蟾。” 君怜看着木盘中那只金蟾,笑道:“好吧,别跟我们卖关子了,快说说,两线金蟾又是怎么来的?” 朱雀道:“有一年,道君老祖在仙室山上召开****。赤脚大仙也来到山下,正要悠然登山之际,旁边出现了那只一线金蟾。金蟾说,大仙虽说惯打赤脚,好歹道君老祖跟前要讲究些才是。赤脚大仙说,我没有鞋,一时半会的,教我上哪里找鞋去?金蟾说,我愿意化为大仙脚下的鞋。说着,它就真的变成了两只鞋,罗陈在大仙脚前。赤脚大仙穿着它平步青云,瞬间就到了仙室山顶。后来****散了,金蟾又变回原形,因为它曾经得接仙体,背上的金线便多了一条,是为两线金蟾。” 远山、秋池都听得呆了,咋舌笑道:“令主不说,我们也不知道,原来小小一只蟾蜍,还有这等传说呢。” 君贵含笑道:“三线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金蟾修道十分勤奋,日日夜夜,从未间断。那一日西王母寿诞,在瑶池大会群仙,琼浆玉液、蟠桃仙果从昆仑山摆到了青要山,情形之盛,也不必说了。众仙向西王母祝寿,西王母拿起酒觞来饮罢,恰好杯中剩了一滴,不小心洒落下凡间。那金蟾正在望天祷祝呢,见了这一滴金露落下,立马蹦起身子这么一接……” “所以它的背上就有了三条金线,是不是?”君贵道。 “是。”朱雀笑着颔首道,“因它接的是西王母的寿酒,它自己便也得到了永寿。世间有传,凡是能见到三线金蟾的人,必定也能沾了西王母的光,长寿无疆呢。” “这些传说,你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啊?怎么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君怜笑道。 “《众仙录》里说的呀。我从弘文馆借来的书,你那么忙,我还没机缘跟你谈及呢。。” 秋池笑道:“说是金蟾、金蟾,谁承想,就只有背上三条线是金的!” 朱雀道:“可不是么。不知道的,必定以为它浑身都是金灿灿的,是以,世人便是见了此物,也不识得它的奥妙。” 远山道:“令主真是有心了。这么祥瑞的物儿,令主是怎么得来的呢?” 朱雀一笑:“这我可得说实话,这并不是现成的祥瑞。我在御池边捉到的时候,它背上只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淡线。我想起了三线金蟾的传说,决定自己用药养养,看能不能再养出另外两条金线来。” 君贵惊讶道:“这是你自己养的?!” “嗯。我仔细看过,它的背脊上有三条筋脉,金线便从这筋脉中出现。是以我揣摩良久,专门配了药料来喂它,前后添减了几次方子,终于令它的三条筋脉全部变色。不过,目下变色的时日尚短,倘若再养养,那金线还会更深,到时候,‘闻道则喜’、‘平步青云’、‘长寿无疆’三线光相具足,那就更合乎仙蟾之说了。” “这金蟾养了有多久?”菁娘问道。 “三月有余。”朱雀淡淡道。 君贵与君怜互视一眼。三个多月前,正是君贵向朱雀告知其家族遇难原因和父母遗言的时间。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朱雀就为了天清节,开始了寻找和培养三线金蟾的历程。 君贵有一种异样的感动。 “朱雀,谢谢你。”君贵看着她,温言道。 “先别着急谢,还没完呢。”朱雀微笑道。 “还有什么呀?难不成还有一只银蟾?”菁娘奇道。 朱雀向承璋示意。承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囊,拿手指从囊中捏出些黑乎乎的物事。众人忙定睛看时,却是几只怪模怪样的虫蚁。承璋将这些虫蚁捏至那三线金蟾脑袋前方,一松手,虫蚁坠落,原本呆呆的金蟾忽然一动,众人眼花之间,那些虫蚁已经被它卷入腹中。 未几,金蟾身子忽然一阵颤抖,淡绿的肚皮剧烈收缩着,猛然张开大嘴,吐出核桃大小圆溜溜一颗明珠来。 众人全都看呆了。便是观音与训哥儿,也不再闹腾,直盯着金蟾的大嘴发呆。 “这才是我要给官家贺寿的玩意儿,叫做‘金蟾献珠’。以三线金蟾口吐宝珠,取个吉利的意思。”朱雀含笑道。 这下子,不仅亭中的诸宫阁主人,便是旁观的侍从们,也一起叫好鼓起掌来。君贵与君怜更是惊喜相顾,含笑不语。 远山赞道:“原本只道令主会侍弄花儿草叶,没想到,令主连调教虫蚁这么匪夷所思的技艺都会!想当年我们在街肆看见那几个撂地调教虫蚁的,哪个不是神气十足,半天就赚个盆满钵满?各处大户人家,争相延请到家宅中去表演。可是啊,依我看,他们的虫儿再巧,都没有令主今日这般神乎其技呢。” 朱雀只是微笑。 秋池也笑道:“到底令主心思灵巧,又有典故,又有机窍,这样的寿礼,我等是万万想不出来的。官家今日看了这金蟾献珠,回去可别嫌弃了臣妾等为献寿绣的枕袱才好。” 君贵笑道:“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们俩绣的那几样物事,我也甚是喜欢。” “那臣妾的寿礼呢?”菁娘忙道,“臣妾进献的《皇甫氏蹴鞠三十六图》,那可是臣妾照着原书亲手摩画的!” “好,好,我都喜欢。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了。”君贵含笑道。 滋德殿。寝殿。深夜。 帝后已经安歇了。 长明灯照在寝殿墙上新增的一幅横披上。 那是今岁皇后向皇帝进献的寿礼,皇后手书的一幅汉隶:宝树偈。 宝树生碧海,暗月不相临。谓有菩提心,终放大光明。 殿静香浮。秋虫长鸣。 赠偈人与受赠人依偎着,均已进入梦乡。梦乡黑甜。 这一天,君贵虚岁三十五岁。 而往前四个月零六天,君怜虚岁二十五岁。 当此之时,他们的人生正是: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 --------------------- - - - - - - 【君贵君怜主题有梦】: 有梦行来不觉苦,及今更胜韶光初。 君解妙音我解嘲,不与人间相仿佛。 - (借自本书作者旧作《有梦》) - - - - 注:本节末尾的诗句,出自唐-李白《阳春歌》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51. 始议南征(1) 这一年闰在九月。 闰九月壬子日,京师接西南面招讨使王景奏报,王师大破西川贼军于凤州北面之黄花谷,擒获其伪命都监王峦、孙韬及以下军校三千人。凤州下。秦州守将韩继勋弃城奔回成都,秦州举城投降。受此带动,未几,阶州也以城投降。于是,早前被孟蜀趁乱吞占的原中朝故地四州中,秦、凤、阶皆回归大周,只剩成州了。蜀人震恐。 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军机会议。魏仁浦、李重进、张永德、范质、吴延祚、李继勋、韩令坤、赵匡胤等与会。君臣尽皆立于羊皮大地图前。 李重进在地图前指点解说:“蜀将李廷珪以高彦俦、吕彦珂为副,北上抗拒王师,在凤州以西,分兵据马岭寨、斜谷、白涧;在凤州以北,分兵出唐仓镇及黄花谷,意欲断绝王师的粮道。王景便遣张建雄等分兵抵黄花、唐仓两地,从背后扼断蜀军归路。张建雄先在黄花谷与蜀将王峦交战,王峦战败被擒。其残部逃到唐仓,又被王师所击,俘获将士三千人。……与此同时,屯驻于马岭寨和白涧的蜀兵也被王师击溃。到戊申日,王师克凤州,擒获其守将王环及赵崇溥以下将士五千人。……蜀军主帅李廷珪、高彦俦退却,率残部退守青泥岭。……” 君贵点头,问道:“凤州赵崇溥绝食而死,是么?” “是。” “嗯。倒是条汉子。”他回视众臣,“秦州伪观察判官赵玭懂得审时度势,韩继勋跑回成都去了,他就带着全州文武投降,算是善保生民的法子。他熟悉秦州军政,朕想以他为国朝的秦州节度使,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臣以为不妥。”范质道。 “怎么?” “赵玭或许熟悉治政之道,却不会打仗,其才能不足以担当藩主,此其一;他率城投降,不过是去危就安的权宜之计,归服国朝的心志不坚,倘若蜀军反攻,他难免做了墙头草,此其二;历来攻下敌城,都要拔除原来的文武根系,代之以国朝心腹将吏,方是长久之计,陛下虽然襟怀宽广,用人不疑,也不必为他冒险,此其三。” “嗯,有理。”君贵审视着地图,“那咱们就将他派远一点,派到一个他怎么也不可能捣鬼的地方,如何?”他的手指从地图上划过,在荆湘一带的某个点上停留下来。他向范质笑了一下:“郢州刺史告老,那日你们在议继任者的事,要不,就把赵玭安置到这个位置上吧。范卿以为如何?” “好!”范质也笑了,“臣遵旨。” 君贵的目光从荆湘往东南方移动,在广大的南唐地区长久地停驻下来。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谁都没有说话。 南庄猎场。日间。 皇帝终于偷出空来给自己放假,率一众皇属和近臣到皇家猎场行猎。 秋高气爽。旌旗在秋风中如同醉舞。 君怜和朱雀携皇子皇女出车舆,已有廷献、承璋等牵了她们的马来。菁娘是第一次跟随出猎,很是兴奋。她原本也是会骑马的,虽说骑术平平,小跑倒也没什么问题。君贵着人替她挑了匹性子温和的牝马来。远山和秋池有孕在身,自然不能在马背上颠簸。下了车,君贵便吩咐她们到行帐中休息。两人答应着,连说在帐外坐着看看官家和圣人跑马就挺好,好容易出宫来了,呆在帐子里多没意思。 经过多次行猎之后,观音已经渐能说通道理,同意在爹爹开箭时,先由阿孃或者雀姨抱着也可以。因此年来的每次开箭便仍旧由君贵施行。 于是司祝祝祷毕,皇帝远开一箭,射中了一只灰白的大肥野兔。 兔子拎回来,犹自徒劳蹬腿,众人下马围观。皇女观音和皇子宗训都兴奋得叫唤起来,连连伸手要摸。可是一错眼看到兔子伤口中涌出的鲜血,两个小娃又畏惧地缩回了手。 “阿孃,我怕。”训哥儿将头埋到君怜身上。“嗯,怕就别看了,好孩子。”君怜忙柔声哄道。君贵摸摸儿子的头以示抚慰,又问怀里的闺女:“音儿呢?音儿若是怕的话,爹爹替你捂着眼睛,好不好?”“不要。”观音连忙推开爹爹的手,又是好奇又是畏惧地再次偷偷打量那只兔子。 素常惯例,开箭之后,君贵抱着皇女观音,李重进抱着皇子训哥儿缓辔在草场上遛一圈,然后将皇子皇女交给他们的傅姆们,帝后、君臣再一起放马出去尽兴。可是今日,君贵抱着观音遛了一圈回到行帐,观音却提出了一个新要求:“爹爹,我要骑马。” “嗯?”君贵笑道,“爹爹不是刚刚抱着你骑了一圈么?” “音儿要自己骑马。”小小的观音认真解释道。 “啊,音儿太小了,还不会骑,长大些爹爹教你,好么?” “音儿会骑的!音儿已经会骑了!”观音坚持道。 君贵知道闺女的执拗脾气又犯了,求助地看向君怜。君怜忙过来哄道:“阿孃知道音儿会骑了,但那得是跟爹爹在一起才可以,音儿若自己一个人骑,就不行。音儿看弟弟也回来了,咱们让爹爹和伯伯先走,阿孃和雀姨带你们俩去拔草玩,好不好?” “不好,音儿要自己骑马。”观音一步不让。 君贵故意沉下脸道:“不行,音儿不会骑。” “那么爹爹教我。”观音也沉下脸,嘟着嘴道。 君贵笑了起来:“教你?可以。”于是他向君怜使个眼色,又抱着观音向御马走去。 远山与秋池相顾惊讶道:“官家要做什么,教观音骑马?!观音才多大呀,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了得?圣人,您倒是拦着点啊。” 菁娘早骑在自己马上,就等着随官家行猎,见状也瞪大了眼睛。 君怜与朱雀交换一个眼神,也没有话,又转眼紧紧盯着那父女俩。 君贵将观音一个人抱上鞍子,教她抓牢鞍桥,自己则一手扶着她,一手牵着缰绳,引着她慢慢往前走了一个大圈。众人看那小小的身子在御马上一起一伏,都替他们父女悬着一颗心。不想一圈走下来,倒稳稳的毫无差池。 君怜松了一口气,不由嘲笑道:“原来咱们堂堂周家天子,也不过是儿女牵马之人。” 朱雀也揶揄道:“今日我才知道,官家的御马竟不是凡品,而是观音的坐骑朝天犼呢。”君贵目下的坐骑唤作“入风赤”,仿唐太宗昭陵六骏之一“什伐赤”之名,是一匹额头有颗白星的高头大红马。 君怜听了,也笑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少时他们父女回来,咱们就让他将马名改成‘入风犼’好了。” 父女俩走完一圈,观音意犹未尽:“音儿还要骑!”君贵翻身骑上马,将闺女紧紧揽在身前,说道:“那么爹爹带你跑马,好不好?”“好!”观音兴奋道。“来,音儿的小手抓紧缰绳,爹爹的手抓紧音儿的手,咱们走!”君贵说着,将马鞭轻轻往后一甩。御马撒开蹄子,向着茫茫草场深处奔去。 张永德见状,忙招呼着林远等,一起策马去追。 这里君怜便抱了儿子坐到毡毯上,笑向朱雀道:“阿姊又抢了爹爹去,咱们训哥儿居然不哭不闹,倒是个好性儿的孩子。”朱雀道:“训哥儿脾性像你。观音呢,更像她爹,难怪君贵偏宠着她。”君怜笑道:“也不算偏宠吧,男人对儿子,总归要求多一些。那****还跟我说,希望训哥儿快快长大,他自己有好些本事急着要教给他呢。”朱雀道:“训哥儿才多大,他着这急做什么?”君怜一笑:“谁知道呢?不过,眼见着又有新的孩儿要降生,他心中得意,想来是难免的。”朱雀看看不远处的众人,尤其看着下了马来无聊等待着的菁娘,撇嘴道:“哼,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待到远山、秋池的孩儿落了地,你家君贵再宠宠新生的,有人该哭着喊着找茬闹了。”君怜叹口气,嗔道:“唉,你就少说几句吧。” 未几,只见君贵一行远远策马回来。君怜忙站起身。君贵到行帐门口下了马,又将观音抱下来,向君怜笑道:“这回闺女可是玩够了,在马上咯咯笑得不停。她说想要自己的马,几时我让马军送几匹好的来,亲自挑一匹,作为她的专骑。” 君怜嗔道:“才跟朱雀笑言,要请官家将御马改名‘入风犼’呢。官家倒好,居然要专门给她配一匹。怎么闺女随便说句话,官家还当了真了!” 君贵笑道:“皇女说的话,怎么不该当真?……‘入风犼’么?倒是个好名字。”他又摸摸儿子的头,对他道:“几时皇子问爹爹要什么,爹爹也当真,好不好?” “好。”训哥儿温和地答道。 一时帝后安置了皇子皇女,带领群臣去行猎。君贵见群马矫健昂扬、鞍鞯鲜明的情状,忽然向身旁的李重进问道:“三哥,素日禁军中那些战马,跟随着咱们辛辛苦苦征战沙场,所得犒赏不过是些精料而已。它们伤了、老了以后,马军都是如何处置的?” 李重进想了一下,笑道:“还能如何处置?伤了就养着,养不好的伤,只能趁早了断,以节省草料。老了的战马也是如此,该杀,就杀了……” 君贵蹙起了眉头。 “官家的意思是……?”李重进试探道。 “三哥,战马虽说是牲畜,在沙场上与咱们同生共死、同进共退,也算有同袍之谊,一旦老病,咱们岂能无情抛弃?”君贵正色道,“回去后传我谕旨,今后所有老弱病患之战马,一律送到同州的沙苑监、卫州的牧马监去,就让它们在那里享受水草,以尽天年吧。” “是,臣遵旨。”李重进忙答道。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Sect. 252. 始议南征(2) 冬十月。辛未日,天突寒。 在万物逐渐凋蔽下来的初冬景象中,有一则喜讯传入宫阙:成州归顺。 至此,西军从孟蜀手中收复了秦、凤、阶、成四州故地,完成了平边之战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 禁中。万岁殿。日间。 群臣入贺。皇帝欣然设宴以答。殿中弥漫着暖烘烘、喜洋洋的氛围。 此番西征奏凯的主将向训、王景、韩通等尚未返阙。皇帝记得当初决定西征时众臣的建言,特意向王溥赐酒,举杯道:“成就朕的边功,卿择帅之力也!”王溥忙捧觞逊谢。恭敬饮毕,群臣赞和。 有属官给枢密使魏仁浦送来一卷帛书。魏仁浦展开快速阅毕,起身走近皇帝,奏道:“陛下,西蜀孟昶的国书到了。” 皇帝不动声色道:“他说了什么?” “回陛下,蜀主被陛下的雄师吓破了胆,是来上书请和的。” 皇帝将帛书索要过来,亲自展读。读毕,冷笑道:“哼,大蜀皇帝?!战败之国主,不知自己僭伪,还敢与朕并称皇帝、分庭抗礼不成?魏枢密,将这国书拿回去。” “是。……那么陛下,该当如何回复孟氏呢?” “还用回复?不理他就完了!表面请和,背后却耍小把戏。耍把戏还耍不伶俐,偏又被朕识透!哼,这种人,不足为虑。”皇帝顿了顿,又正色道,“倒是秦、凤、阶、成四州百姓,应该从回归之事中得到国朝的好处。魏枢密,回去后替朕拟旨,四州之民除了两税的征科外,孟氏给他们规定的其它各色科徭,今后一律免除!” “是!”“吾皇圣明!”“陛下仁德!”“陛下慈悲,百姓之福!” 宽广的殿堂中,响起了群臣整齐而响亮的颂贺之声。 皇帝并没有为这快要冲破藻井的颂圣之声所迷惑。他看着桌案上的酒食,叹了口气:“朕有什么仁德?近日天气大寒,多少百姓又在冒着苦寒为生计奔波。朕坐在宫中吃着这些美味珍馐,喝着这些好酒佳酿,却对百姓没有半分功劳,朕实在惭愧!” 他注视着他的臣属们,慨然道,“既然不能躬耕而食,朕就应当亲冒矢石为民除害,如此,朕心才能稍稍自安!” 群臣闻言,尽皆动容。 有人激动。有人沉默。有人面面相觑。 片刻,万岁殿中爆发出一阵更加猛烈的颂赞之声。 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刘奉武,轻轻抿起了自己的嘴。 坤宁宫。后殿。黄昏。 殿中只有君怜与廷献两人。殿门关闭。 廷献低声道:“……官家就是这么说的。” 君怜皱起了眉头:“亲冒矢石?!” “是。官家说,不如此,他就不能心安。” 君怜定睛看着廷献,廷献愈发肯定地点点头。 君怜沉默了,望着殿内半空的香烟愣怔起来。 滋德殿。偏殿。日间。 官家单独召见王朴。君臣议论热烈。羊皮地图摊在御案上。 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枢要会议。君臣议论热烈。羊皮地图挂在紫檀屏风上。 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军机会议。君臣议论热烈。紫檀屏风上换了一幅更详细的淮南地图。 显德二年十一月初一,乙未日。 广德殿。日间。 常朝。 皇帝制下:以宰臣李榖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知庐州、寿州等州行府事;以许州节度使王彦超为行营副都部署;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员将领,各率所部以从。 李榖是国朝枢臣耆老之一,守司徒兼门下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以李榖出马挂帅,以在高平、晋阳之战后迅速上升的王彦超、韩令坤等国朝重将副之,说明了此番战事的等级有多高。 而这样的阵容,不过是前军。 庐州、寿州等目前都是南唐治下州郡,大周设这几州的行府,则说明此番战事的首要目标就在这一带。 十一月初五,己亥日,大周皇帝郭荣向李氏治下的淮南州县降下诏谕。 在诏书中,皇帝首先说明,自己继位以来一直注重修治文德,此番动兵,并不是为了夸耀武功,而是为了吊民伐罪的大义。 接着,皇帝历数了江南李氏的种种罪过:趁着唐末内乱窃据一方,僭称皇帝;勾结北境契丹人和晋阳刘氏不断挑起战事,凌虐汉人百姓,为中朝制造边患;唯恐天下不乱,对中原历代叛逆势力如李金全、李守贞、慕容彦超等提供军事和物资支援;迫夺原中朝治下闽、越、湘、潭疆域,以扩大自己地盘…… 皇帝还回顾了大周对江南李氏的仁义:当年淮扬连年闹饥荒,先帝为了淮南百姓不饿死,特地允许他们渡河到淮北来买米买粮;历次边境摩擦俘虏的南唐将士,大周一律赏赐衣物放还,只希望他们不要再来侵扰。 因此,大周从未有负于江南,而江南屡屡背信弃义,实在太过奸猾,“罪恶难名,人神共愤。” 皇帝告谕淮南军士百姓人等,国朝此番出师,“东西合势,水陆齐攻”,势难阻挡。皇帝相信,他们虽然久隔皇朝声教,心里还是向往中原正朔的华风的。皇帝希望他们看清形势,“善择安危,早图去就。” 对于主动献郡投诚者,皇帝说,绝不会吝惜高封厚赏。 在诏谕的末尾,皇帝承诺,王师军政严明,禁止剽掠焚烧,此番征讨对百姓一定秋毫无犯,希望百姓父老不要担心。 这封大周天子对淮南百姓的******,火速被传达到了国朝的每个角度。又火速越过淮河,飞到了江南军民的口耳之间,飞到了宴坐于金陵锦绣宫城里的李璟李伯玉眼里。 大周国民兴奋。 李氏震动。 江南震恐。 沿淮一线,在天寒地冻中抱怨着补给不足的唐军将士紧张起来。 - 冬日的淮水浅涸。有沙洲露出水面。 沙洲上,丛丛枯草在寒风中瑟缩。 天地肃杀。 久经沙场的宿将们并不屑于去回答,冬季,到底是不是一个适合杀伐的季节。 - 千里之外的东京大内,寒风从滋德殿的黄绿琉璃庑顶呼啸而过。 厚厚的棉纸糊住了殿宇的窗棂,均匀分布在殿内各处的铜火盆让殿内保持着宜人的温暖。 火盆就好似殿宇的心脏。 铜罩之内,橙光烈烈,火焰熊熊。 无数颗心脏,正跳跃若狂。 - - 帝国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 - - - 第三卷落幕 - - - ----------- 终于,又走过了一卷。 你们都懂的,这就意味着,本宝又要“休耕休渔、横盘整理”一阵子了。不好意思。 撒娇喊累的话,大概也没多少人心疼吧。那我就不喊累好了。 - 你们肯定体会不到,本宝对于全书完工时刻的那种向往之情有多深。可是,若真的到了那时候,想必怅惘之情也是很深的吧。嗯,真的呢,哪怕现在想象一下,也有点伤感了。 - 所谓休整,其实一点都不可能得闲。关于本书写作的种种,尤其需要趁着这个机会来反思,来深入探索,来潜心揣摩。今后的方向,也需要停下来想得更清楚,才能继续往前走。 此外,趁着休整,需要把另外两部书稿最后过一遍,尽快交给出版社;还有一些文章要赶赶,欠的债总是要还的。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想写,可是就没办法真的专注去写了,因为目前的核心只能是一个:世宗陛下和皇后殿下的故事。 还是那句话:发愿于彼,力精所欲。忍力成就,不计众苦。 很期待读者诸君的意见哦。 若有时间,我仍然会专门写一两篇文章,跟读者诸君聊聊与本书相关的话题。 - - 柏梁承露,东壁悬翰。 后会有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故事梗概-第三卷-长风卷】 【颠倒火焰】 第三卷-长风卷 故事梗概 - - - 君贵继位之初,与郭氏有着血海深仇的前朝刘氏宗亲、自立为帝的北汉主刘崇发兵来袭,意图借契丹之力一举消灭后周政权。君贵御驾亲征,于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取得高平之战的胜利。 廷献被君怜派遣阜随皇帝出征。出征前君怜与之长谈,廷献的身世之谜揭开。 君怜入宫之初,朱雀意欲远去江湖,却最终答应陪伴君怜,并勉强同意担当大内的司宫令。 高平战后,君贵锐意整军,又继承父皇遗志改革内政外交。君怜始终支持君贵的事业,并在各个关键时刻给予可能的帮助。 为纠转天下佞佛之势,为了改善经济结构、为耕殖补充足够劳动力,也为了进行货币改革,君贵不顾朝野反对,颁布了一系列抑制佛教和佛教徒活动的诏令,为经济发展注入新的动力。史称“周世宗灭佛”。 君贵未纳嫔御,朝臣上表请求如礼完备六宫。夫妻关系因此备受挑战与煎熬。最终,君怜主动提出安排此事,君贵宫闱稍广。 君贵无意间得知朱雀与自己的抄家心结,主动与朱雀和解。君怜和朱雀也由此得知当年朱雀家被抄的原因。 国内经济初定,君贵逐渐将眼光扩大到天下,决心征伐南唐,开启统一大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卷一开卷曲】-【说英雄】 为卷一补首开卷曲。 本书故事从郭氏父子平叛说起。平叛,叛的人和平的人都堪为一时英雄豪杰。故此此曲因郭威而起,再波涉全书诸豪。 郭氏父子心意相通、襟抱相承,说了郭威,自然也就说了郭荣。 - 【卷一-开卷曲】 【吴钩十二曲】之【说英雄】 - 词:严优 - - 我本狂生也! 兴亡弹指替,雷霆袖底风,问世间谁是英雄。 昔年碧血埋青山,神驹蹄急衔玉弓。 又有傲骨藏绿水,鹧鸪声切说穷通。 西蜀云,燕山雪,江南月,半生百战送归鸿。 俗子不识我襟抱,常将私虑拟深衷。 不须揣度,满腔豪情,一世功业,管他哪个做传颂。 - - 你岂不孤独! 草莽成霸业,布衣谋王图,忍耻原本真丈夫。 天意难问不堪问,人情易悲复自悲。 巫咸彭祖终一死,几曾有谁到瑶台。 生前事,身后评,世间名,扬手抛洒作粪土。 投鞭断流江不老,红尘抖擞归有路。 碧落无声,人生长恨,知你意者,古来英雄从头数。 - - - 注: 1,这一曲《说英雄》,献给本书中所有的英雄。 2,吴钩,古之名刀。此处“吴钩”的隐义,辗转取自辛弃疾“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原句是表达收复国土之壮志难酬的愤懑,这里只表示心中一点缠绵意,故而发之为歌,抒胸臆、展襟抱。 3,以“你、我”而不以“君、吾”入词,是力图“去”婉约、求豪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风卷 【预告】《颠倒火焰》第四卷明日7:30回归 准备好与我再次踏上漫漫征途了么?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54 淮南江北(2) 十日后,距今一个月前。 滋德殿前殿。皇帝召王朴单独入对。还没等王朴坐热,君贵便突如其来地向他宣布了自己的想法:准备于今冬进攻淮南。 王朴一愣,思忖片刻,方道:“可是……陛下,为何如此仓促决定提前出兵?” 王朴是文臣,从未亲自率兵打仗。但是就像刘备要请南阳书生诸葛亮做军师的理由一样,以文臣参谋军事的最大好处,是他们可以跳出就战事论战事的窠臼,不为一时意气或一地得失所限,放眼更广阔的政治、经济、历史、人文乃至地理、气候等大局,冷静地以一个几乎局外人的立场,对一场战役乃至战争的走向给出自己的预判。 “呵,朕知道卿的意思。”君贵笑道,“早前咱们俩商议平边策时,卿曾经建议,以一年为期筹备南征。如今距离那时不过半年,是以卿有此问,对么?” “是。以臣看,单是粮草便未必足够,遑论军械、人心等的准备?” “呵,文伯,如今国朝的储备其实是够用的,粮草、军械之类,有张美、季飞卫在,只要诏令下达,他必定会如期筹措到位,这你不必担心。……至于人心嘛,江南连年苛捐杂税,老百姓之心是丢得差不多了,这正是我大周施恩于彼的时机。而且,如今我大周民心顺服,百姓安居乐业,王师中多的是盼着到沙场一显身手的真正武人,‘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卿还怕无人敢死向前么?”“可是陛下,倘若再得半年时间筹措军需,不是更为从容么?臣不知陛下突然调整计划的缘由何在?” “因为,”君贵意味深长地说道,“目下出现了一个战机。”“什么战机?”“南唐将原来沿淮一带的冬季把浅撤了。淮水浅涸,而他们不守,这岂不是上苍赐予我大周的机会么?” “呃……陛下是打算偷袭?”“偷袭?哼,有什么必要偷袭?江南原本就是我中朝故土,朕要祃祭誓师,正大光明地去收复它!”“臣以为,倘若如此,则吴人尽知我意,将撤掉的把浅再布防回来就行了。那么,陛下所见到的战机,也就不成其为战机了。” “布防回来又怕什么的?便是布防回来,淮水不是照样‘浅’着呢么?朕的大军渡过去,照样将他扑灭!……文伯,你有所不知,江南早已不是徐知诰时代的那个江南了。他们这把浅不是随便撤的,背后是他们君臣、同僚之间的深刻龃龉。这才是朕所谓的真正的战机!” “不过,陛下,臣仍有疑问……”王朴一面思考着皇帝的话,一面执着地提出自己的质疑。他们君臣之间说话向来直接,没什么避讳。整个朝堂中,最敢与皇帝真刀真枪辩论的也就是他了。众人都知道皇帝因为王朴与自己性格相近而看重他,却忽略了王朴并非一味顺从之人。他有些建言曾经很明显地忤逆了皇帝的意思,但皇帝无论是否采纳,都并未向他生气发火。对于自己喜欢和欣赏的人,皇帝总是有这样的雅量的。 翌日。滋德殿前殿。御前军机扩大会议,文武并座。皇帝容色平静,将昨日自己与王朴辩论清楚后的原因和结论告诉了大家。很显然,他已经说服了王朴。 与皇帝的平静相对照的,是众臣的惊愕。很显然,这一决定不啻在所有与会者头上掷响了一记炸雷。 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李继勋、赵匡胤等战将,尽皆难以掩饰面上的兴奋。虽然他们一直知道皇帝有南征的念头,可是绝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有想到,会选在今年冬天! 皇帝召大家来到紫檀大屏风前。众人注意到,屏风上原来悬挂的全国大地图上,覆盖了一张更为精细的淮南局部地图。皇帝的手指,毫不迟疑地指向了地图上那个他已经斟酌了上百次的地点。 “寿州。”他看向他的臣属们,“第一仗,咱们就攻打这里!如何?”众臣一时默然,每个人都在心里想着应对之辞。 枢密使魏仁浦揖道:“陛下,可否容臣问一句?”“魏枢密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陛下兴起此役收复旧疆,固然是江南民众之幸。不过,臣想请教,此役的战略目标是什么呢?江南自杨氏自立为吴国,及至南唐李昪代吴,前后也繁盛了五十余年,根基匪浅,陛下……陛下是想一口吃掉李家人么?”“不。”皇帝微笑着摇摇头,“此役,朕只要淮南。” 这当儿李榖插言了:“陛下所言,是指淮南江北全局么?”“对。李司徒以为,朕的胃口是大了还是小了?”李榖沉吟片刻,方谨慎答道:“倘若只是江北十四州,臣以为这个目标……目下倒也不为过。” 宰臣范质、王溥、宣徽北院使吴延祚等,也相继表达了审慎的支持。 皇帝又看向跃跃欲试的重将们:“你们呢?你们也说说自己的想法。” 对于李重进、张永德等人而言,征伐江南的战役早已在自己的功名蓝图中,从来就没有肯不肯打的问题,只有自己能否参与、能多大程度上参与,以及什么时候参与的问题。所以,与审慎的枢臣们不同,他们根本不用去考虑南征在政治、军备等方面是否存在困扰,他们的兴趣直接跳到了战术层面怎么打的问题上。这也是皇帝非常喜欢讨论的话题。 接下来,君臣几人就南征的具体日期、军力配比、行军路线、进攻方式、战役纵深发展等具体细节展开了兴致勃勃的争论,而且特别就皇帝将首战目标选在寿州是否恰当一事,畅快地各抒己见。 御前军机会议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火朝天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55. 绾发围炉(1) 大周显德二年十一月初六。 昨日官家亲幸南郊,送李榖率王彦超、韩令坤三万前军出征,并颁下《谕淮南州县诏》。这一大事件,也在内廷引起了议论纷纷。 君贵与诸臣、众将轰轰烈烈地热闹了这么些天,直至正式下诏遣将南征,却并没有时间好好与君怜谈过自己的想法。当然,出征打仗历来是男人们的事,不让闺中的妇孺因为兵事兴起而受到惊吓,也是有担当的男人们的责任和义务。君贵在这方面,倒是恪守了这个古老的传统。 可是,在事情的另一方面,在君贵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里,他又未尝不是在逃避。如果说战争是男人所能操作的最庞大的游戏,这个游戏是男人之间力量的展示和角逐,带着致命的危险因素,那么它就天然地将女人排除在外,并且,很有可能会顺理成章招致女人的反对。 当他抛开理想的光环、出师的大义,而仅仅从自己内心对这一游戏的渴望、冲动和需求的角度来思量这个问题时,他意识到,战争的话题在他与君怜之间其实是微妙而敏感的。即便高平之战前君怜曾经毫不犹豫地支持过他,可时移世易,目下国朝各方面的情形都发生了变化,人心里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尤其是此番贸然将南征日期提前了半年,他自己的心里并不是那么有底气。 滋德殿移花堂。君怜携皇子皇女陪着君贵用午膳,朱雀、菁娘、远山、秋池等,也都在场作陪。这个全家福级别的用膳规模,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出现过了。 膳桌上的气氛基本是和乐的。现在他们的座位跟最初相比有了调整。皇子皇女分别紧挨在阿孃和爹爹的身边,训哥儿早已学会不再与阿姊抢爹爹,因此观音跟着君贵坐在上座,训哥儿跟着君怜坐在爹爹左手侧位。君怜左手是菁娘,君怜对面是朱雀。朱雀右手,是远山,然后是秋池。 午膳的菜品次第端上来。因为天冷,许多餐具底下都架了个烧兽炭的小火炉子保温。君贵见一盘黄澄澄的芝麻烧也架在小炉子上,便夹了一个到君怜盘中,笑道:“趁着刚出炉,圣人赶紧吃吧。若真是再烤会儿,烤硬了,反而不好吃了。”君怜笑道:“好。” 这里观音也伸出手去:“音儿也要饼儿!”君怜还未开口,东方氏已拿了竹箸过来要替她夹。观音不答应:“音儿要爹爹拿。”君怜看着君贵,揶揄道:“这可怎么好?你闺女吃定了你。”君贵早替观音夹了一个芝麻烧饼塞到她手中,闻言不由笑道:“吃定就吃定吧,当爹的被闺女吃定,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看着观音,温言道:“爹爹宠爱音儿,因为音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对不对?”“对。”观音将芝麻糊了一嘴,认真点头道。 一直默默无语的训哥儿,这时也向那小炉上的盘子伸出了手:“训哥儿也要饼儿。”很显然,阿姊的风头太健,让他感到了不平与不安。难道自己的存在,在爹爹眼中就不重要么?君怜忍笑看着君贵,也不说话。桌边坐着的余人,连同桌后站立的侍从们,也表情各异地看着官家,看他如何应对。 “好好,爹爹给你。”君贵觉察到了自己小小的偏心与众人大大的观望,忙用手拿个芝麻烧递给训哥儿,“儿子,将手摊开,接着。……好,拿好啊,吃吧。”想了想,他又笑着找补道:“训哥儿也是个仁孝的好孩子,爹爹也很宠爱训哥儿的。”训哥儿满意地点点头,芝麻也糊到了脸上。 既然已经开了头,君贵索性又夹起一个,隔着君怜向菁娘道:“菁娘,你不是爱吃芝麻烧么?你也来一个。”显然,此时菁娘也被君贵归入了小孩子争宠一流。菁娘心中不甘,也不爽,一转念,有赏总比没赏好,便又欣然应道:“好呀”,站起身,托过盘子去接了。 “令主也……”君贵又道。朱雀原本坐山观虎斗,岂能被他顺手拉入抢食虎一流?便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我不要。官家留着赏别人吧。” 君贵一笑,回头对刘奉武道:“将这盘子端到孙娘子和章娘子那里,替朕为她们一人夹一个。”远山和秋池忙要起身致谢,君贵摆手道:“罢了,你们身子不方便,就别站起来了。” 好容易搞完膳桌平衡,众人接着吃饭,膳桌上的气氛比先时活跃了许多。 菁娘想起昨日的诏谕,忍不住发问道:“陛下,听说昨日李榖他们已经下江南了,咱们大周是要跟江南李家好好打一大仗了么?”“呵,对啊,差不多吧。”君贵一笑,“诶,你的芝麻烧吃完了?再来一个要不要?”“不要了。陛下,他们要去……” 这当儿君怜插话道:“昨日天寒,李榖是顾命大臣,也有了年纪,可别冻病了才好。”“诶,怎么会冻着?我赐了他一件裘衣,管保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心吧。”他转头向廷献:“你替圣人热热地盛一碗鸽子汤,天寒,别冻着圣人才是正经。”又向诸人道:“你们也都喝点汤,多吃饭,自己保养着,啊。”众人忙答应了。 这里菁娘趁空又绕回到自己的话题:“陛下,您刚才还没有回答臣妾呢,李榖他们这次要去打哪儿啊?”君贵看着她,淡淡一笑:“吃饭的时候谈家事,就不要谈国事了。”菁娘“哦”一声,忍下疑问,微微嘟起了嘴。 君怜不动声色地拿起君贵的汤碗:“还说要我们保养呢,官家自己碗里的汤都凉了,也不知道用一点。-奉武,将这碗汤拿下去,另换一只碗来,我亲自替官家盛鸽子汤。” 军器监后营,季飞卫家。 季飞卫与林远、邓锦各据胡床,围坐在一个旺旺的火盆前,拿铁钎子串着几只拾掇干净的野雀儿在火上烤。因在轮休中,喝酒无妨,他们又特意要了酒壶放在火旁温着,一面叙话,一面喝几口御寒。 荥阳县君郑采儿领两个军士进门,为他们送来茶窠子和细果盒。因采儿是皇后驾前的内职封君,林远与邓锦照例起身辞谢,笑道:“不敢劳动县君亲手治备,这些物事,叫小子们送来就是了。” 采儿笑道:“两位都知大哥快别客气了,你们且与飞卫多叙叙,剩下的琐事交给我。倘若有什么别的需要,随时唤我添加就是。”飞卫也笑道:“两位哥哥只管坐着安享,只怕她还自在些。来了多少次了,还推让些什么!” 林远笑叹道:“唉,弟妹这份贤惠,放眼禁军将领的这些夫人娘子里头,也是难得的!咱们卫小子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邓锦笑道:“可是咱俩以前说过的?到底卫小子会撒娇,到圣人跟前鼻涕眼泪一抹,就骗得这么好的一个弟妹回家来!” 采儿与飞卫都红了脸。采儿忸怩道:“两位大哥说笑了。”飞卫啐道:“两位哥哥放着自己家里的好嫂子不夸,倒过来挤兑我们?莫不是平日里被嫂子们管束得紧了,也想求官家、圣人赐个新人回来尝尝鲜不成?” “嘿,你小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邓锦闻言,扔下手中串着野雀儿烧烤的铁钎子,一步蹿到飞卫身后,将左臂内肘弯勒住他脖子,右手揪下他幞头来,作势就往他头上一阵猛打。采儿见惯了他们打闹,早笑着闪开。林远拊掌道:“诶,对喽,给我打狠点,再狠点!这小子这么会说话,咱们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飞卫因木腿不便,原本在胡床上坐得就不甚稳,需要自己不时调整坐姿。此时被邓锦这么抱头欺负,身子顿时失去平衡,眼见得立马就有栽倒之虞,忙反手抱住他胳膊连声求饶:“哎哟,哥,哥!卫小子错了!卫小子再也不敢胡说了!快放了兄弟吧哥哥!” 邓锦与林远得意地交换个眼神,又尽情蹂躏几下,方放了手,将飞卫小心地扶回胡床上坐好。邓锦不由笑骂道:“你小子现在好金贵!每次收拾完你,还得劳动洒家将你捧回来接着供着!”飞卫嬉皮笑脸道:“要不怎么你们是哥哥,我是跟屁小子呢?” 林远见他头发被邓锦揉得散乱不堪,便起身过来替他抓拢头发,重新以铜簪绾好。绾着绾着,林远不由叹了口气。 飞卫这方面却敏感,觉察出他这一叹不像玩笑,忙问道:“怎么了,林哥哥?”“没什么。”林远替他戴好幞头,回到自己胡床上坐好,遮掩道。飞卫看看林远,又询问地看向邓锦:“到底怎么了?……邓哥哥?”邓锦摇摇头,拿下巴一指林远。 - - - ------------------ 注:胡床,类似于现在的交椅、马扎,有型号和具体形制差异。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57. 王顾左右(1) 坤宁殿后殿。 采儿与圣人私下相叙已毕,向圣人拜别。唐氏、廷献、莲叶等送至殿门。以前探望完了圣人,采儿常留下来与五两等一起吃顿饭。目下五两早已返回魏博符家旧主处,采儿意下难免伤感,与别人的话也不多,更兼今日心中有事忐忑不定,索性辞了挽留,自己回家去。 廷献一路将采儿送出坤宁宫门。采儿止步道:“就到这里吧,我走了。”廷献道:“圣人让我多送送你,我将你送到左掖门内吧。”采儿道:“太远了,何必呢?圣人那里也离不了你。”廷献道:“不打紧,走吧。” 两人一路默然无语,走至左掖门内,止步。采儿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廷献问道:“怎么?”采儿轻轻叹了口气:“圣人近日似乎清减了不少。适才唐妈妈和莲叶跟我说,这一向圣人进食有所减少,睡得也不好。……”廷献垂目无语,片刻,方赧然道:“……是我没有伺候好圣人。”采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廷献苦笑一下。 “廷献,得空你还是要劝劝圣人,以多多保重圣体为上。”采儿道,“宫里宫外那么多事,都忧心的话,哪里忧心得过来?不如松了心,且享受眼前的好。”“是啊,我也是这个话。”“皇子皇女那么可爱,圣人每日看着他们,不是也足够开怀一阵子的么?”“是啊。”“何况,还有令主陪着叙话……”“是啊。” 采儿定睛看着他,终究还是道出了心底的不安:“廷献,我今日是不是多言了?”廷献一愣,随即抿嘴不语。 “我明明看到圣人瘦了,我不应该说的!官家在外朝的军政大事,哪里轮得到咱们插嘴?可是,我既然听到了,又不能不向圣人禀报……” “你做得对,”廷献勉力一笑,劝慰道,“这么要紧的细节,自然要报知圣人。……放心吧,倘若圣人因此有所思虑,我会想法子替圣人开解的。” 滋德殿后殿。晌后。 君贵躺在罗汉榻上,盖着一床高昌绵的软被,睁着眼睛想事情。火盆光亮,龙涎香软。殿内并没有旁人。 殿外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君贵慢慢将视线转向殿门。未几,果然君怜入内,将侍从们都留在了殿外。 君贵并没有起身。君怜走至榻前一福:“官家圣安。”君贵向她伸出手,笑道:“圣人怎么来了?孩儿们都睡着了么?”“嗯,都睡着了。”“那么,圣人为何不自己歇歇午?”“睡不着,过来看看官家。” “嗯,好。”君贵顿了一顿,拉她在榻前坐下,笑道,“天儿这么冷,多生几个火盆,将屋子里弄得暖和些,你不就睡得着了?”君怜看着他,微微一笑:“哥哥屋子里的火盆不少,哥哥不是也没睡着?”君贵道:“我还没睡呢,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这下好了,有你来陪着我,我可一闭眼就睡过去了。”说着,他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君怜哭笑不得:“诶诶,人家巴巴走来看你,你倒一见面就闭上眼睛?你若是见不得我,我可走了啊。”君贵仍旧不睁眼,却拉着她的手不放,只忍笑道:“行,走吧。” 君怜俯身细看他闭上的眼睛,只见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乱转,便嗔道:“唉,别闹了,我有正经事要问你呢。你睁开眼睛,成不成?”君贵无可奈何地睁开眼,面色逐渐正经下来:“嗯。……什么事?问吧。”“淮南的事。”“淮南怎么了?”“原本不是计划明年才发动战事的么?” “嗯,计划之外,总有变数嘛。就算明年发动,也得是冬日水浅的时候。可是目下他们内斗得厉害,对咱们是个好时机。倘若再拖一年,情势又会发生变化,到时候却未必适合下手了。所谓‘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战机稍纵即逝,我思来想去,只能现在发动。” “那么,哥哥这次将李榖、韩令坤他们派出去,三万禁军浩浩荡荡地走了,究竟是什么打算呢?”“……什么打算?”“目标是什么?”“目标?……目标么,淮南十四州。” 君怜沉默了。淮南十四州,那绝不是靠李榖加王彦超加韩令坤的组合就可以拿下来的。西蜀的秦凤阶成四州可以遣将攻取,至于淮南十四州……她感受到了他表面的平静下激荡的内心。她知道,他厌恶战争,却又喜欢战争,他的志向从来都是以战争消灭战争。淮南十四州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战争标的,她相信他不会放过。 她没有就事论事,而是迂回开去,问了一个更加长远的问题:“拿下淮南十四州之后,哥哥又有什么打算呢?是不是就照着王朴《平边策》所规划,再拿下全江南,进而拿下闽南等地,一步步打下去?” “不。君怜,我的计划有变,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君贵低声道,“咱们以前不是议论过么,国朝最大的心腹之患在北不在南,收复幽云十六州对中原之利,优先于吞并江南。因此,一旦拿下淮南,打得他们再无还手之力,我将要划江为界,然后养军士、富人民,准备北伐!”君怜心念急转:“所以……哥哥打淮南只是为北伐奠定基础,避免李氏与契丹形成互相勾结之势?”“对。” “是我目光短浅了。”君怜颔首道,“不过,我听说,北人擅马,南人擅舟,咱们去跟江南人打仗,大江大河里头翻腾,军士的水性势必是个大大的劣势……”“不必担心。”君贵笑了一下,“此番我让李榖带了浮梁去。”“可是,单靠浮梁,能解决多大的问题?” “诶,你可别小看浮梁。有了它,咱们就能越过唐军的淮上防线,将水战变成陆战。陆战是咱们擅长的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淮水宽广,就算冬季河道变窄,也难免有浮梁不济的时候。倘若不能成功将水战变成陆战的话……” “呵,何须如此担忧?君怜,倘若你真的对战法感兴趣,我就告诉你我的方略。”“好,我感兴趣,请哥哥告诉我吧。” 君贵坐起身,拉着她走到桌前:“你过来看。”桌上,由冻柿子、白果等筑起的城池和由花生仁与花生壳组成的水陆大军仍旧铺排成一片。“这是东京。这是淮水。这是此战的第一个大目标:寿春。寿春城西南方不远处,有正阳关。正阳关是三水交汇之处,中间的这条,就是淮水。你大概想不到,正阳关的淮水,在这个季节,不仅水流缓,水浅,而且,最窄处只有一百丈宽。” “只有一百丈?”“对。君怜,你知道百丈意味着什么吗?倘若咱们以一丈宽的小船做底,每只小船间留出一丈距离,再往上面满铺长板固定住,那么,总共只需要五十余艘艘小船,咱们就可以将这浮梁从淮水北岸一直架到南岸去!”“……嗯!” “正阳还有两条水,南边这条暂且不必管,北边这条,是颖水。-颖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嗯……颖水整个水系几乎都在国朝境内,是不是?我跟着父亲到过颍州,还听说过临颍、颍上等城镇的名字。” “对。颖水深入大周腹地,而南边又连接着正阳关,正是京师通往淮水的水路要道。我让张美和飞卫将征集到的一百五十艘小船汇集到临颍。李榖大军分兵一支,护送这些小船顺流而下,到正阳附近停泊。其余马步军走旱路,也到正阳附近与船队会合。届时,小船全体由颖水进入淮水,一部分用作搭浮梁,剩下的用作攻战。拿下正阳关,王师进攻寿春就有了一个稳稳的据点。往后的粮草委积,也可以源源不断地由中原运输到此地,再供给王师将士。” “啊,好吧。”君怜吁了口气,“不过,我听说,寿春是个非常难攻的城池,昔年淝水之战……”“放心吧,攻城略地,王师可比打水战在行多了。寿春就像个磁石一般,一旦被围攻,他处的唐军必定会来救,这不就把他们的兵力部署全都暴露出来了么?所以,咱们拿寿春为饵,将他们附近的军队逗引得出了巢,正好挨个儿收拾,水里来的水里去,陆上来的陆上去。这与王朴所谓的‘挠击’,意思也差不多。” “……那么,攻下寿春之后呢?”“攻下寿春之后,沿着淮水东下,封锁南唐的淮水航道,断其补给,挨个儿拿下濠、泗、楚、海等地,淮水便彻底成为王师之利了。”“然后呢?”“然后再取淮南中腹二郡,取沿江诸郡……” 君怜沉吟良久,斟酌道:“这么大的地面,一时半会儿,这仗是打不完的啰?”君贵目光闪烁:“一时打不完,就慢慢打,你不必担心。” 君怜又斟酌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后面这些仗,单靠李榖、王彦超、韩令坤他们,恐怕也是打不下来的吧?” “哎哟,”君贵不答,却忽然扶住了自己的头,皱眉咧嘴道,“哎哟……好疼……”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58. 王顾左右(2) “怎么了,哥哥?”君怜吓一跳,忙凑过来,掰着他的手指细看,“是头疼么?” “是。不知怎么的,脑袋里面有根筋脉突地一蹿!”君贵皱眉道,“一定是我昨夜没睡好的缘故。”“那……那赶紧歇着吧。”君怜一面说,一面将他扶到罗汉榻上依旧躺下,关切道:“躺着会好些么?”君贵闭上眼睛:“嗯,似乎好些。”又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你替我揉揉。” 君怜忙依言伸出两手,以手指在他两侧太阳穴处划圈按摩,又缓缓替他括开微皱的眉头。君贵将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乱转。 按着,揉着,君怜的动作缓慢下来。“唔……,别停啊,接着揉。”君贵仍旧不肯睁眼,含混道。 君怜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不由哭笑不得。顾自瞪他几眼,知道他也看不见,只得含嗔长叹一口气:“好,知道了,不停。不停就不停。” 景福殿后殿。夜来临了。 君贵坐在榻边,手里把玩着一只五色斑斓的鞠球。几个侍从在屋内往来穿梭,备上青盐、口盂、铜面盆、大木盆、热水、巾帕之类的物事。 桐华从门外入内,手里托着一只木盘,盘中一只汤盏。菁娘招手叫桐华过来,自己亲自从铜盘中端起碗盏,坐到君贵身边,笑道:“陛下,该喝宁神汤啦。” “嗯。”君贵放下鞠球,接过汤盏。菁娘娇笑道:“怎么样,臣妾缝制鞠球的手艺又有进益了吧?”“有么?”君贵几口喝罢汤水,将汤盏还到她手中,笑道。菁娘嗔道:“陛下就不肯给人一句好听的!倘若没有进益,陛下怎的看了这半天却不撒手?”“呵,我看着它是在想,可惜目下太忙,没有以前那种工夫,能常常与你一起蹴鞠耍子,好好地松松筋骨了。” 菁娘将汤盏顺手递给桐华,自己倚靠到君贵肩头:“陛下在前朝都忙些什么呀?跟臣妾说说好么?”君贵一笑:“能忙什么?还不就是打淮南的事?你们大概私下里都议论过好多次了吧?”菁娘一听兴奋起来,歪头看着他:“是呀!知道陛下在遣将出兵,臣妾高兴得不得了呢!” “嗯?你高兴什么?”“臣妾替陛下高兴啊!早日将江南打下来,咱们大周的疆域不就早日扩大了么?陛下治下的百姓、土地,不就更多了么?陛下这么圣明,他们早日归附皇朝,也是他们的福气啊。” 君贵来了兴趣:“你也觉得早日打这一仗是件好事?”“那是自然!我家陛下是谁呀?去年高平之战陛下亲征,指挥着手下将士将刘崇打得狼狈逃窜,那是有多么英雄,多么威风!天底下谁不知道,只要陛下出马,一定旗开得胜、所向披靡。这种大胜仗,自然是来得越早越好!” 君贵笑道:“是么?”心里一阵鼓荡,又一阵迟疑,终究是忍不住,便向她耳边低声道:“那么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也仍旧打算亲征!”“啊?!”菁娘惊喜地看着他,不由鼓起掌来,“那太好了!陛下一定会比高平之战更厉害,一定会打更多的大胜仗的!” 君贵心花怒放:“嗯……你这话我爱听。”菁娘紧紧挽住他的胳膊,热烈道:“那臣妾再说给陛下听!陛下要听多少遍,臣妾就说多少遍!” 君贵笑道:“好好,少时躺下再说吧。”他很清楚,菁娘对于自己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她喜欢在想象中将自己的本事无限夸大。君贵虽然很受用菁娘这样无条件的崇拜,却又保持了起码的清醒,知道自身短长所在,不至于自己给自己灌迷魂汤。君怜在这方面就比菁娘成熟冷静得多。君怜那里没有迷魂汤,如果有的话,也可能只是一盆冷水。不过,目下春寒凛冽的,冷水可不是什么养生延年的好物事。 他忙追了一句:“对了,我这打算,你可先别漏给圣人去啊。”菁娘大感受到重视,忙心有灵犀地点点头:“陛下请放心,绝对漏不了!陛下跟臣妾说的悄悄话,臣妾才不会向任何人讲去呢。” 南唐。江宁府。宫城。 这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日朝。李氏君臣议论纷纷。 周师南侵的消息令他们寝食难安。他们知道周帝郭荣在高平亲率禁军冲锋获胜的传说,也知道他曾经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围攻晋阳两个月,还知道他花了很大的工夫汰递、演练出来一支新的军队。他们没想到,这支军队训练出来就是为了攻打自家的。他们感到了畏惧。 难道淮河天堑已经不足为凭了么?倘若周军越过淮水,大唐的军队足以抵挡其锋芒么?以及,能够抵挡多久呢? 清淮军节度使刘仁赡派人送回的奏表在相当程度上安抚了他们的心。刘仁赡出身军将世家,其父刘金乃是吴国时期的宿将。由吴入唐之后,刘仁赡历任黄州、袁州刺史,颇有政绩,又为今上所重用,迁为武昌军节度使,转迁为今日的清淮军节度使。奏表中,刘仁赡表示,自己父子受国朝大恩,誓言忠于职守,为报国不惜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又说大唐的淮河防线固若金汤,自己有信心守住寿春,将周师拒挡在国门之外,请陛下和同僚们放心。南唐皇帝李璟龙颜大悦,立马批复表彰了刘仁赡的忠心与必胜信念,并且表示,朝廷绝不会坐视淮水防线(尤其是寿春)遭受敌人的攻击,一旦有需要,朝廷就会派出水陆大军,支持前线。 寿春。淮水岸边。 “把浅”恢复了。淮河南岸每隔一定距离便设立了营帐,不时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往来巡逻,监视着淮河北岸以及河面上游、下游的方向。 寿春城头。刘仁赡镇定自若地指挥守城军士分别驻守在各大要害,轮班严明。城内厉兵秣马、调集粮食,又征发民夫,加紧修整城墙和水寨,全心全意筹备未来可能的守城之战。 与此同时,大周天子的征淮诏所刺激的,不仅是江南君臣。 作为汴梁死敌、金陵盟友,太原刘氏在周帝此诏发出后不久,就派遣军队袭击了潞州。这是刘崇(称帝后被辽人赐名刘旻,但周人仍旧呼他旧名)在其病榻上勉力发出的最后一道战斗指令。然而仅仅坚持了十数日,汉军又被潞州节度使李筠击破于祁县。 显德二年十一月底,这位曾经被郭荣直围到晋阳城下的北汉之主在饱受惊吓之后,含着忧恐寿终正寝,其位子经上报契丹批准,传给了他的次子刘承钧-耶律述律呼之为“儿皇帝”。刘承钧性子比他爹温和,并没有穷兵黩武抢回汉家江山的野心。何况,他那点微薄的家底还要供奉契丹,他能够保住境内百姓不造反,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因此,大周与北汉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以后的事实将会表明,在这个新时期里,周帝郭荣最关心的不是刘承钧的外交内政,而是:北汉重将杨重贵夫妇什么时候能够放弃刘氏、投效到自己麾下。除此之外,北汉境内的一切,对大周而言,已经无关痛痒。 与此同时,十一月二十八日,大周淮南前军都部署李榖的奏报传回了东京:前军先锋、都指挥使白延遇成功搭起浮梁,渡过淮水,在来远镇击破淮贼,一举拿下了正阳关。副都部署王彦超进击寿州,在寿州城下击败南唐负责把浅的军士两千余人。 首战告捷。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59. 殿帅家难(1) 东京。滋德殿前殿。皇帝与众将的军机会议。室外的雪光让殿堂内显得比平日更加明亮,每个人脸上都发着光。 刚刚从秦凤诸州返京的宣徽南院使向训也参与了此次会议。向训是郭氏旧属,有一张稳重深沉、让人信赖的脸,以及一副厚实的身板。他治军有方,多谋善战,为人朴素务实,不事奢华,在行事作风上有着寻常行伍将领少有的洁癖。这一点尤其受到先帝赏识。当年张美在澶州舞弊案发,先帝就是派向训去对张美进行敲打的。 皇帝表彰了向训等伐蜀诸将的功勋,颁下了丰厚的赏赐。接着,又让他对目下的南征计划发表了看法。对于皇帝的征淮方略,向训表达了支持。虽然不狂热,但是从他认同首先攻占寿春、之后迅速东下夺取南唐沿淮防线、提高陆战比重等细节看,他的支持并不是为了讨得皇帝欢心而采取的泛泛而论。 军机会议散会后,武宁节度使武行德入对。不久以前,武行德奉命疏浚汴河东南方向河段,今日他是来向皇帝汇报中期进展的。 汴河打从唐末溃决后,将东京城埇桥东南面的广大地域变成了一大片污秽的泥淖。直至当朝,情形不仅没有丝毫改善,反而愈演愈烈。皇帝命令武行德趁冬季休耕期间征发民夫,沿着原来的河堤清理淤泥,疏通河渠,让汴水经陈留一路向东南,汇入泗水。 然而疏通淤积的旧渠谈何容易!武行德禀报说,河道淤泥太多,原来的旧堤大半都被埋没,清挖进度十分缓慢。天气严寒,加上给养不足,民夫时有冻病发生。有司认为这项工程难度太大,建议暂时放弃。 皇帝听罢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汴水南接泗水,泗水下接淮水,淮水在楚州以运河连接扬州,从而直通大江,这是一条古老的水路。中原与江南的各种物资,以前就是经过这样的水路互通有无的。只是因为数十年天灾人祸,南北间的水路堵塞,不曾修复,才变成了今日这种局面。且不说如今朕正在南面用兵,需要另开水路以运送军需,便是没有征淮之战,汴水的清淤疏通也是利国利民的必做之事。而且,也只有选择这种农闲季节,才能征集到足够的民夫。……” “陛下所言极是。”武行德为难道,“然而,眼下的清挖困难也的确是事实。臣想请陛下的旨……”皇帝打断了他:“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眼下的困难,朕让有司再拨一笔款银,你们想法子克服吧。……这件事必做,卿也罢,有司也罢,民夫也罢,此时或许甚感艰难,但数年之后,国与民,都必将从中获得大利。” 武行德不得不承认,皇帝比他们所有人都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皇帝所说的话是对的。 武行德退出后,皇帝打算回到后廷休息一会儿,不意工部与礼部属官又联名来求对。皇帝叹了口气。刘奉武见状,忙道:“官家忙乎了半天,实在太辛苦了,要不,臣让他们换个时间再来吧?”皇帝揉着太阳穴摇摇头:“不必了。替朕倒一盏茶。宣他们进来。” 这一次,工部、户部与礼部乌泱泱来了七八个人,他们的话题主要围绕近日京城的拆迁工作。之前皇帝交给王朴领衔进行的京师城市规划工作包括两个部分:外城罗城的修筑,以及内城街道的改造。外城毕竟是在郊野上筑基,一切还好说,内城却遇到了麻烦。一则由于历朝缺乏有效管制,京师居民在自家房屋不够用时,习惯侵占街道去扩建。长年累月下来,京师道路变得又窄又弯,能够通行大车的道路少得可怜。倘若直而广之,就等于要去拆居民的房子。二则在新罗城的规划范围之内,有许多以前的坟茔,要将其地圈入罗城内,就只能将这些坟茔迁往更外围的郊野。 然而,迁坟动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多数百姓都不愿意惊扰先人,因此,拆迁工作遇到了非常大的阻力。工部不知如何掌握处理此事的轻重,拉了户部和礼部议了好些天,总是议不出个一致结果,只能来向官家请旨。 皇帝听完工部侍郎对情形的陈述,没有说话,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群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片刻,皇帝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近日因为修扩京城的事,对于老百姓,无论活着的,还是亡故的,的确有颇多扰动。老百姓对朝廷、对卿等,势必会有许多怨谤之语,这一点,朕心知肚明。”众臣尴尬道:“百姓骂骂臣等,倒是没什么……” 皇帝笑了一下:“朕生长于民间,老百姓嘴里难听的骂人话,别管是关乎天王老子,还是关乎祖宗十八代之类的,朕都见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放心,要骂,就让他们骂朕,朕来替你们担着就是了!”“陛下,那怎么可以!”“任由百姓诽谤陛下,那就是臣等的死罪了!” “呵,你们多是孔门信徒,进士出身。朕问你们,《孟子公孙丑》里谈到勇气时说,若是反省自己所为,确定是理直气壮的,那应当如何?”众臣齐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对!各位卿家,朕做这件事,就如同之前熔毁佛像一样,是反复思量之后确认理直气壮、利国利民之事。是以,‘虽千万人,吾往矣!’……新城修好之后,得利的终究还是京师百姓和他们的后代子孙。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朕的深意了。” 三部臣工多是官场老手,个别人甚至经历了前朝、前前朝乃至前前前朝的动荡。他们所看到和接触到的皇帝,乖戾狂妄者有之,荒淫恣纵者有之,因循苟且者有之,却很少有人具有如此的远见和胸怀,宁愿自己背负不解和骂名,也要为国为民进行长久利益的打算。 他们不由感佩动容,纷纷揖道:“陛下圣明!”“陛下如此有胸怀、有担当,臣等敢不尽心竭力以成此事!” 皇帝颔首,要求两部再去核准所需拆迁的房屋、存殁人户数量,并增加财物补偿额度,以尽快平复民心,取得百姓对新城扩建工程的支持。 好容易将所有的政务都处理掉,君贵站起身往殿外走。刘奉武忙过来替他披上大氅,问道:“官家准备去何处?”“嗯……去圣人那里吧,也瞧瞧观音和训哥儿。”刘奉武答应着,率一众宫官内侍跟上了他的脚步。 出至连廊,见天空中正飘洒着细细的雪花。君贵忽地想起一事,又拐向偏殿,打算顺便去御书房查个资料。他近日常常翻阅各地的方舆志,适才武行德和三部诸臣的奏对,让他想到有些地理细节,诸如山道水路、大小城镇地名等等,在自己心中尚有不少模糊处,需要再核实一下。 入得偏殿,君贵一眼瞧见御案上已经堆了小山似的数十份奏表。这些都是今日常朝之后,从枢密院那边新转呈上来的。君贵叹了口气,皇帝的公务真是没完没了。 君怜好几天不来帮他了,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主动开口请她来帮忙。这种心思从何而来,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与君怜之间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微妙的角力,他像有点赌着气,不愿服管、不肯认输似的,非得她上赶着来帮他,才觉着没有丢掉颜面。 唉,不来就不来吧。 他顺手抽出一份奏表来看。刚看了个开头,他就呆住了。奏表是安州刺史所上,奏表里说,安州防御使张颖被歹徒给杀害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60. 殿帅家难(2) 张颖,是张永德的父亲。当年君贵送君怜从河中府返回兖州符府途中,曾经替张永德给在齐州乡间养病的张颖送过药。后来,张颖病愈返回京师,再后来因身为国朝戚里之故,又被升为齐州防御使,常年在驻地生活。 张永德事亲至孝,君贵不仅有耳闻,而且是有亲身感受的。目下他的父亲死于非命,这对他而言,必定不啻于晴天霹雳。 君贵在御案前坐下来,看着奏表里的文字,默然沉思。雪天寒冷,火盆的热力也显得不足了。 殿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王景通入内报告,殿帅张永德求见。君贵见王景通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心知有异,忙道:“快宣。” 张永德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御书房,满头满肩白色的雪花。远远望见君贵,他就往地下一跪,只叫了声“官家”,便放声大哭起来。滋德殿的侍从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观望着,都等待官家的示下。君贵忙挥手让他们退出。 君贵快步走到永德面前,俯身去扶他:“抱一!” 永德抱着君贵的胳膊,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官家!荣兄!我爹……我爹……” 君贵作好作歹将他搀起,拍掉他身上残存的雪花,温言道:“抱一,令尊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先节哀……”他向旁边寻了条丝帕递给永德,又道:“安州的奏表到了,我刚看见,我也很难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永德接了丝帕,也不擦拭,仍旧涕泗滂沱,哽咽难言。君贵便将他拉到罗汉榻上坐下。看他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满面红紫,眼鼻肿胀,早没了素日叱咤风云的青年殿帅风仪,君贵颇感心痛,便搂着他的肩膀,温言安抚道:“抱一,你是个大孝子,令尊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过不去,那是自然的。你就在我这里痛哭一场,把该流的眼泪都流够,然后咱们一起来善后,好不好?” 永德抬起眼睛,泪眼模糊看着君贵,咬牙切齿道:“荣兄,我要报仇!”“当然要报仇!可是咱们要先弄清楚原委。安州刺史的奏报上只说,你父亲的部曲曹澄伙同数名歹徒逞凶后逃逸,却没有说明原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荣兄,他们半夜里闯入我父亲的内寝,这明摆着就是谋财害命啊!”永德哭道。张家祖孙数代雅擅经营,家世丰厚。当初先帝肯将鹭娘嫁给永德,张家的家境好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后来张家因永德之故位列皇亲,势力日盛,更成一方富豪,由此招致旁人乃至部曲眼红起了歹意,也是可以想象的。 “嗯,我明白。……凶徒逃到哪儿去了,你们家有线索了么?”“我父亲的部曲来报,凶徒曹澄等逃入了江南李氏境内!”永德说着,突然起身离榻,就势跪到君贵跟前,红着眼睛求恳道:“官家,请允许臣即刻带人杀入南唐境内,将这几个恶贼抓回来正法!”话音未了,他便猛地磕下头去。君贵一时没有回答。 永德抬头悲愤地看着君贵,涕泪双流:“官家!臣的父亲遭此大难,臣身为人子,不能为父报仇,臣还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个世上!”说着,又重重地接连磕下头去。 “好了好了!抱一,我明白你的心思。”君贵忙拉住他,见他额头已经磕得红肿,不由动容道:“你先别着急,这个仇,我一定替你报!……目下前军刚刚出动,后军诸事未备,不便贸然派兵。可是我答应你,待到我亲征的时候,我一定带上你!” 永德愕然道:“官家……官家真的打算亲征?!”“对。”君贵平静道,“先时你和重进争当前军统帅,我没有答应,是因为我留着你有大用。--我要你仍旧担负卫跸之责,好么?”永德愣怔道:“……好。” “你放心,王师压境之下,李氏绝不会傻到去保护这种凶徒。别管他们藏在哪里,一定会交出来的。届时,我给你机会,让你亲手复仇,好么?”永德闻言,精神一振,跪地肃然揖道:“是!”还待要叩谢,君贵拦着道:“别磕了,脑门都破了。就算你不心疼,我不心疼,鹭娘看了能不心疼么?起来吧。” 侍卫军营。都帅营房。 昏暗的暮色中,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李重进与一个脸生的精壮青年从中走出来。那青年在门口向李重进揖别。李重进点点头,又嘱咐几句保重的话,那青年答应了,再揖而去。 营房外雪地扫净,支起了一个高高的柴火堆,火堆上方悬着一只拾掇干净的肥羊。终于等到雪停了,李重进的亲随部将徐令则等人在肥羊旁或坐或站,挤挤挨挨围了一两圈。众人嘻嘻哈哈叙谈着,鼓捣着,等待羊肉烤熟。京中禁军营里常见的是取暖的小火堆,这种大篝火一般在野营时才会支起。但李都帅喜欢大气象,何况又招呼了一众亲将来吃烤全羊驱寒,自然排场要大些才过瘾。 李重进送走那精壮青年后,过来与部将们坐到一起。外层的羊肉已经熟了,香气四散。众人拿匕首一绺一绺切割下来,蘸了作料享用。早有侍卫军小校们送上酒食。大家借酒蒙脸,抢夺着,又推让着,闲聊着,又争论着,没上没下玩耍得好不热闹。 他们聊天的内容,除了坊间奇闻,自然少不了军中闲话。目下军中最大的闲话话题,就是殿帅张永德之父被凶徒刺杀一事了。 “……你们可是没瞧见,殿前军那帮人,这两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放屁都不敢太响!”“嘿,他们主帅成天脸黑得雷公一般,他们还敢放屁?现在是:说话,恨不得含在舌头根儿底下当蚊子哼哼!走路,鞋底儿碰了地面都不敢出声儿!” “不过,张殿帅也真够可怜的,青天白日的,家里遭这么大个事儿……”“要我说,这事蹊跷啊……张防御也不是普通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遭了毒手……”“可不是么?要说这盗贼胆子也忒大了,谋财就谋财吧,害什么命!也不看看害的是谁!”“怎么没看啊?不是说是他们家部曲干的么?那就是冲着张防御去的!”“哎哟,是么?!这……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呀。” “诶诶,听说那天,这事儿一出来,张殿帅就进宫去对着官家哭了一大场。官家好意抚慰半天,说是要让他挂帅后军入唐,亲手抓了凶徒为父报仇呢!” 这当儿,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重进不屑地“哼”了一声,冷笑道:“什么大逆不道?依我看,这事儿也不全怨别人,他爹真是有点自作自受!”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一呆。片刻,纷纷好奇怂恿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都帅,给属下们讲讲!讲讲呗!”李重进喝了口酒,睥睨道:“你们哪里知道,是他爹看上了那部将曹澄的黄花小闺女,非逼着娶到自己屋里做了妾。曹澄气不过,伙同几人半夜摸到他爹房里,手起刀落,把人给杀了,这才逃到江南去的!”众皆愕然。 两日后,殿前军帅营内。 屋内只有身着重孝的张永德和一名军校。军校对张永德附耳说了几句,张永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军校肯定地点点头。 张永德大怒,顺手抓起桌案上的一个瓷壶猛摔到地下,咬牙道:“李重进,你欺人太甚!”军校忙劝道:“殿帅息怒!息怒!” 张永德在屋内愤怒地来回走动,走了好几圈,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军校:“这种事,他怎么会知道?!……他跟江南人到底有什么关系?”“殿帅,这个……属下还真不知道。”“那还不快给我查?查去呀!”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61. 郑相遗表(1) 大内。坤宁宫偏殿。屋中央放了个巨大的矮瓦缸。观音与训哥儿由傅姆们带领着,在瓦缸边玩耍。君怜与朱雀坐在靠墙的圈椅中,一面看着孩子们,一面叙些闲话。 瓦缸内生机盎然,十数条大个头的七彩锦鲤游来游去。一把新鲜采下的忍冬叶子浮在水面上,为这瓦缸增添了些绿意。说起来,冬日对于皇宫中的幼儿而言是枯燥的。室外寒冷,不再是可以尽情奔跑的乐园;鹿群、孔雀之类的动物大都窝在棚子里打蔫不理人;连御池边不让去了,因为那里结了薄冰,最容易出事。皇子皇女闲极无聊,每日里不安地闹腾。君怜便让人从御池里捞些打盹的锦鲤到室内养着。借着室内火盆的热乎气儿,锦鲤们又活泼地游动起来。观音与训哥儿拿树叶到瓦缸的水中搅合着,与鱼儿打成一片,兴奋得咯咯直笑。 远山与秋池身子渐沉,懒怠走动,加之天冷,君怜索性降旨免了她们的每日定省,让她们有精神就出来转转,没精神就在阁子里各自保养。菁娘在众人跟前一向不自在,因此每日只是例行在君怜这里晨昏定省而已。她是很难与众人共起同坐的,除非帝后相召。 一时间,坤宁宫倒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晋王府,家中上下人等虽然多,一起消磨光阴的却只有他们长幼、主仆几个。当然,还包括此时不在场的君贵。 此时,君贵正默默行走在滋德殿通向坤宁殿的道路上。天空仍旧是阴霾的。侍从们在君贵前后拱卫着,有人牵着御马,以备官家随时呼用。寒冷将他们的呼吸变成了白色的雾气。 即便在冬天,君贵也不大喜欢乘坐肩舆,他不喜欢那种懒洋洋的节奏,更不喜欢由别人来掌控自己的行进速度。原本还可以骑马,可是他也不喜欢总是缓辔而行。禁中的地面毕竟有限,倘若骑在马上奔驰,几乎是一扬鞭就会掠过目的地。何况,他一骑绝尘,丢下没资格骑马的侍从们怎么办?至于车,那是出宫才用得着的,而且除非必要,他也不喜欢将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他喜欢快速,喜欢敞亮,喜欢开阔,喜欢壮美。于是多数情形下,他在大内是走着来、走着去,以自己的脚步反复丈量着这座已经有数十年历史的宫城。 适才,御前军机会议刚刚确定,征伐淮南的后军将由皇帝统帅亲征,于下月初八出发。 下月,就是显德三年的正月。而现在已到了十二月的月底,再过几天就是元日了。宫廷中早已铺排开了节庆的花团锦簇。 已经到了必须告诉君怜这个决定的时候,不能再拖了,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君贵在心里斟酌着,掂量着,构想着少时的叙谈该如何以一种和缓的、云淡风轻的方式开头,该如何平滑地导向自己想要的结果,而不致引发她太大的反弹。 坤宁宫偏殿。室内的众人听到了殿外的致礼声,纷纷站起身望向门口,只有皇子和皇女还在拿着树叶搅水缸。君贵入内,众人致礼。观音扭过头看见爹爹,欢快地奔了过去:“爹爹,来看大鱼!”宗训跑不过阿姊,索性不跑,只在原地手舞足蹈表示欢迎。 君贵笑着抱起观音,问君怜:“怎么屋里还有大鱼了?”君怜微笑道:“天冷难得出房门,他们俩没得玩,我让人捞了鱼养在殿中,省得他们闹腾。”君贵点点头,忽然触到观音的袖口,忙拿起来看,皱眉道:“哎哟,搅水搅得,这儿都湿了!” 尚宫唐氏与乳母东方氏一听,忙上前看视,赧然道:“都是臣妾等没有留神!”君怜见君贵心疼闺女,忙向两人道:“快替皇女将湿衣裳换下来。”君贵沉着脸道:“不必了。这么冷的天儿,这么小的孩子,衣裳一脱一穿的,没病都弄出病来了!”两人见官家面色大为不怿,心中忐忑,忙跪地请罪道:“官家息怒,都是臣妾等思虑不周!” 君贵抱着观音走近火盆,坐下,一面又看向宗训,问其乳母刘氏道:“皇子的袖子湿没湿?倘若朕不问,你们就不知道看看么?”刘氏早搂过宗训来细细看过了,此时见官家动问,也感惶恐,忙跪地请罪道:“臣妾疏忽了……皇子的袖子……的确湿了一点。” 君怜闻言,过来从刘氏手中抱过儿子,坐到火盆旁另一只杌凳上,勉强笑道:“官家请别生气,是臣妾的错。先时她们的确一直拽着的,臣妾看孩儿们玩得正酣,恐被她们掣手掣脚,不得自在,这才让她们放了手……” 君贵不答言,只捋着观音的袖子湿处,翻过来向火旁烘烤。君怜便也忙着烘烤训哥儿的袖口。君贵瞥她一眼,方说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你一放手,他们还不尽兴玩个痛快?立秋时训哥儿生那场病,不就是因为着凉么?何况,冬日的水,到哪儿都是冰凉冰凉的。你就这么放心?” 君怜默然,垂目不语。众人见官家因心疼儿女,便当众连圣人一起责备,都深感尴尬与愧疚,可是当此之时,又没有她们上前多嘴的余地。他们已经觉出来,今日帝后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尤其官家的话语中,似乎带上了一点找茬的意味。当然,也可能官家并不是要找茬,官家心里对某事不痛快却又不便直说时,也常常会有类似的情绪反应。有眼色的都知道,此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装傻,避免将官家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片刻,还是朱雀开了口:“官家,此事也怨不得圣人,原是臣妾嫌姆傅们频繁打扰皇子皇女,才跟圣人说,叫他们别多管的……”君贵不便向朱雀发火,只点了一下头。 君怜仍旧不语,因摸着儿子小手冰凉,便且不管他衣袖,先就着火盆的热气,轻轻搓揉儿子的手。搓着搓着,两滴泪水滴落到训哥儿手上。殿中的气氛一时凝滞了。 观音呆呆看看阿孃,又扭头看看将自己抱在怀中的爹爹,眨巴着眼睛,伸手去摸阿孃的脸。“别动,袖子还没烤干呢。”君贵不动声色地对闺女说道。 良久,君贵将闺女两手的袖口摸索检查过,确定湿的都已经差不多干了,这才对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将皇子皇女抱到别处玩去。衣裳倘若还有没烤干的地方,就再替他们烤一烤。” 众人答应着,致礼而退。朱雀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终究无话可说,默然去了。 殿内只剩了帝后两个人。两个人都不语,心事重重。红橙橙的火光映到他们勉力保持平静的脸上。 “君怜,适才我有些……唉,我不该……”片刻,君贵叹了口气,为自己没有顾及她的颜面而致歉。“是臣妾思虑不周,官家责备得对……”君怜勉强应道。 这当儿殿门忽然开启,内班院都知王景通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君贵闻声,回头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王景通趋近君贵,陪着小心道:“陛下,枢密院有表要奏。”“什么表非要现在上奏?放到御书房去等着不好么?”君贵恼火道。“陛下,”王景通在他身前跪下,双手呈上一个折奏,“郑枢密……”“郑枢密怎么了?”“郑枢密殁了!这是他的临终遗表。” “什么?!”君贵与君怜尽皆一惊。郑仁诲身子不大好,从枢密使之位退下后一直在家休养。月初君贵问起时,他家里人还回报说他近来有所好转了。 君贵忙接过郑仁诲的临终遗表来看。尚未看罢,眼中已涌起了泪水。 郑仁诲是郭氏亲旧,一直深受父亲倚重。父亲登基后颁布给君贵的第一道谕旨,便是由郑仁诲从京师赍往邺都传达的。君贵青宫时期的晋王府,也是由郑仁诲亲自挑选、擘划、修整的。郑仁诲脾性比较中庸,父亲临终前将他升为枢密使,以期在他的带领下,朝中文武能够一改王峻时期的矛盾重重,和衷共济辅佐嗣君,共图中朝振兴大业。郑仁诲上任后果然不负顾命,兢兢业业为国操劳。尤其在君贵出征高平、北伐晋阳期间,他殚精竭虑保证朝政正常运转,为君贵解除了后顾之忧;君贵返京后陆续进行的各项政令改革举措,他都领着范质、王溥、魏仁浦、景范等人出谋划策,呕心沥血保障推行。 郑仁诲比先帝小不了几岁,于君贵算是父兄辈。君贵对于郑仁诲,是有一种深切的信任和依赖的。 君贵放下遗表,红着眼睛站起身来,吩咐王景通:“立刻传礼部侍郎到御书房,传有司备仪礼,朕要亲自去往郑宅临奠致哀!” 王景通应声“是”,又迟疑道:“不过……陛下,时日已近新春,此时临丧,难免冲犯,对圣躬恐有不便啊!”“有什么不便的?”君贵怒道,“朕与郑枢密之间君臣义重,朕要去哭他,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吉利不吉利、冲犯不冲犯?!” 君贵带着王景通匆匆离去之后,君怜拿起郑仁诲所上的遗表,仔细看了起来。 郑仁诲在遗表中自承僻陋,回顾了自己追随先帝与今上的过往历程,感谢先帝与今上对自己的隆厚恩宠,也表达了自己对郭氏、对大周的至死忠诚。最后,在遗言的部分,郑仁诲的话落到了皇帝的亲征事宜上。 “……听闻陛下意欲亲征淮南,臣思谋浅薄,不能尽知其利弊,伏惟陛下暂缓车驾,谋定而后动。……”君怜久久地看着这句话,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思虑中。 不日,天子诏下,故枢密使郑仁诲赠中书令,追封韩国公,谥号中正。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63. 麟州有间(1) 正月初三。晴。万岁殿偏殿人头攒动,四壁由七色珠花绢绒点染出新春的朝气,与诸王公与夫人朝服上的黼黻与绣翟交相辉映。 虽说皇帝降旨免了百官到崇元殿的大礼朝贺,但为了体现对要臣的重视,还是让皇后小范围接见了一些亲近臣属家的外命妇,并赐以节礼。君怜以韩令坤夫人秋木香也在入觐之列为由,强拉朱雀作陪。 此时,集体的接见已经结束,朱雀也早携了秋木香的手回紫烟阁叙谈去了。但是,皇后另有特旨的赐见才刚开始。 皇后特旨赐见枢密使魏仁浦及其夫人。 在各种礼仪、寒暄及家常闲话环节之后,君怜表示要赏赐魏夫人一枝御苑梅花,让尚宫唐氏带魏夫人自己去选好,再由内侍现从梅树上斫下。 魏氏夫妇对于皇后这一安排的用意心知肚明,否则,为何别人家都只是命妇入觐,偏偏他们家夫妻双双都能获得皇后赐见呢? 待魏夫人走后,魏仁浦整顿辞色,准备好了来自皇后的垂问。 君怜面色严肃、单刀直入:“魏枢密,我听说昨日你曾经向官家进谏,请求官家暂缓亲征,是么?”“是。”魏仁浦揖道,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可是,官家并没有采纳臣的谏言。”“我知道。我想请魏枢密也为我陈述一下官家不宜亲征的理由,好么?”“是,臣谨遵殿下教旨。”…… 笼罩在万岁殿偏殿上空的新春气息,在皇后与枢密使的深入交谈中变得凝重了。 魏仁浦夫妇离去后,端明殿大学士王朴夫妇受到了皇后的特旨接见。 他们之间的话题自然少不了菁娘。王朴夫妇原以为今日能见到菁娘,但君怜心中有事,并没有为他们安排这次见面,只是告诉他们菁娘在宫中过得还不错,改日会另赐他们亲眷相见的机会。 王夫人与菁娘感情并不深,听皇后如此说,忙向皇后致谢,感谢皇后殿下在管理内廷的纷繁事务之余还想着他们家,表示会回家耐心等待与侄女相见的教旨下达。王朴却有些遗憾。自打中秋节教训过菁娘之后,他很关心菁娘目下的状况如何,有没有在内廷生活的挤压下变得乖巧一点、收敛一点,从而更善于自保一点。但是皇后不安排,他也无话可说。自己毕竟只是叔父,倘若婶子偏疼侄女,或者菁娘的母亲尚在,入宫探望也许会方便一些。 王夫人跟随尚宫唐氏去御苑挑选特赐的梅花之后,君怜没有绕弯子,直接向王朴道:“王学士,今日特召你来,是因为我需要你的一句真话。” 王朴对皇后的措辞稍感意外,但随即起身肃然揖道:“殿下有何见教,就请赐下。” 君怜示意王朴落座,问道:“讨淮南,官家想要亲征。这件事,郑枢密临终遗表反对,魏枢密也明确表示了反对,那么你呢?你的意见如何?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前你提出的平边策中,征讨淮南的时间比现在至少晚了半年。……”“呃……殿下,臣的平边策只是略陈要旨,并不是不可改变的……” 君怜笑了一下:“王学士,官家一直最信赖你,所有的国朝大计都与你商议。我也信赖你,相信你的判断。是以,今日我想请教学士:在你看来,官家选择目下亲征,究竟妥当不妥当呢?” 王朴拈须沉吟,在心中斟酌答语。君怜耐心地等待着他。半晌,王朴在座中揖道:“殿下,官家英武善战,国朝兵力强盛,这些,是无须担心的。”“嗯。……王学士话里有话。那么,王学士所担心的是什么?” “臣所担心的,只有一条。”“哪一条?”“江南不好打,倘若战事迁延,臣恐粮草储备不足。”“可否说得详细一点?” “殿下,去岁不能算个丰年,国土内三成州郡都报了天灾,国库收上来的租税,不过应收的十之七八。何况去岁又选练了军队,加造了军械,还做了整顿释门的大事,这些都费去不少国帑与积存,其中尤以米粮为多。沿淮一线原本在为征南专门储备粮草,但因歉收,也并未达到预期的数目。” “也就是说,目下兴战,不仅是少了半年的粮草储备?!”“可以这么说。前日我听张美说,为了替官家亲征筹措粮草委积,他已经快到茶饭不思、焦头烂额的地步了……”“有这么困难?!”“目下倒未必困难。张美想得远,他是连春税、秋税一起算过了。”“结果如何?能撑多久?” “据他说,坚持大半年总还是没问题的。”“大半年?!”“是,连秋税都算上。”“你们俩的意思是,淮南土地广大,即便官家亲征,花费大半年时间也未必拿得下来,是么?”“殿下,臣不敢这么说,不过,的确有这个担忧。”“那么大半年之后呢?倘若战事未了,粮草委积如何解决?” 王朴斟酌着,慰解道:“……殿下……殿下还是放宽心吧,将此事交给张美,他一定会想出法子的。依臣看,倘若到了那个时候,淮南府库中的存粮也可以取用。” 君怜沉吟半晌,方缓缓道:“所谓取用淮南府库中的存粮,那得是打下城池之后的事了。否则,就只能向城外的淮南百姓去征收,对么?倘若征收不上来,就会变成硬行的剽掠,是不是?……如此一来,朝廷在淮南百姓中就会失去威信,统一天下、造福苍生的义战将难以得到他们的支持,是不是?”王朴默然不语。 “王学士,倘若官家暂缓亲征,战事的规模就会小得多吧?那么,以上这些困扰是不是就不会出现、或者不会那么快出现了?事情会不会有了回寰的余地呢?”“……或如殿下所言吧。”“好。王学士,现在请直接告诉我你的判断:官家到底应不应该现在就亲征?” 王朴满心纠结,站起身来,肃然揖道:“殿下,臣心中也正迟疑不定,请恕臣……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君怜不再看他,长久地注视着窗棂处透进来的缕缕日光,终究低低叹了口气:“不必回答了,我明白了。” 显德三年正月初四是个阴天。 天子诏下,征发开封府、曹州、滑州、郑州的十余万民夫,趁气温向暖而土地尚无法耕作的农闲之机,修筑京师大梁的外城。与此同时,内城的改造拆迁工作,也在加紧进行。在朝廷的多方努力下,来自民间的怨谤声小了许多。 是日,皇帝又召来宫苑使,当面降下了另一道旨意:将禁中原有的一处和阳阁,改建为功臣阁。 自去岁末至今岁初,国朝老旧之臣接连亡故。在郑仁诲之前,原三司使景范病故-景范是个孝子,原本是回故乡看护重病的父亲景初的,父亲亡故后他太过伤恸,旧病不治,很快便撒手人寰。景范之后,右金吾卫上将军王守恩亡故。然后是安州防御使张颖被部曲杀害。然后是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病卒-徐台符经常为君贵草拟圣旨,是深得君贵倚重的词臣,也是之前指定进献《平边策》的二十人之一。 在郑仁诲病殁之前最让君贵痛心的,是永兴军节度使刘词病卒。刘词是累朝勋旧,高平之战中,正是由于他率领后军及时赶到,才帮助自己巩固了巴公原的胜利。(刘词早年还曾推荐一个名叫赵普的人入仕,后世的人将会知道这对历史意味着什么。)刘词卒年六十五岁,倒也不算早逝。君贵降旨特赠他中书令,谥号忠惠。 郑仁诲之后,又有后汉隐帝朝的司空苏禹珪等故老病卒。 君贵因郑仁诲之丧,想到了唐太宗的凌烟阁。凌烟阁是唐太宗为了纪念一同打天下的二十四位功臣所建。父亲生前曾经说过,日后,也要在禁中为大周的开国功臣建立一个专门纪念的处所,就叫做功臣阁。王峻、王殷原本都是有机会位居功臣阁榜首的,可是他们因飞扬跋扈被父亲亲手翦除,永久地排除在了功臣阁的名录之外。 君贵决定,让郑仁诲和刘词成为第一批入主功臣阁的开国勋故。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64. 麟州有间(2) 滋德殿偏殿。殿门关闭。皇帝与林远及一名蔽面禁军军士在内。 林远按剑守卫在皇帝身旁,警惕地看着那名军士,显然对这人的身份并不放心。军士见殿内没有了旁人,便除下面幕,趋至御前单膝跪地,向皇帝叉手行礼:“臣戴飞菟叩见陛下。” 君贵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欣喜道:“飞菟,怎么是你?适才林远进来禀报说来人持的是青铜玄武符时,朕还以为是西乞十三来了呢。他却说不是,说身形陌生。”说着,君贵起身踱到飞菟面前,“来,平身,让朕看看,是又长高、长壮实了么?林远可是有名的火眼金睛,连他都没认出你来,可见你又变了。”说着,君贵嘲笑地看林远一眼。林远见了飞菟面目早放了心,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一笑。 飞菟自打成为天子门生后,在皇帝跟前有了种天然的亲切和自信,不再像以前那样敬畏不敢多言了。因此他谢恩起了身,便笑道:“回陛下的话,不怨林都知没认出臣来,臣遵师父教导,特意穿得厚实些,将身形一体掩盖了。先时林都知没有正眼看过臣的眼睛,是以难以确认臣是谁。” “哈哈,好个小子,好张利口!”君贵向林远笑道,“他这是在埋怨你,以前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们这种小家伙呢!” 林远作势向飞菟咬牙道:“是么?”君贵看他拿出了当初教训季飞卫的架势,便嗔怪地推了他一把:“去去,别吓唬小孩子。-呵,要吓唬也可以,别当着朕的面就成。不然,你说朕是救还是不救?” 林远听官家开玩笑,便收起金刚恶相,却走过去笑嘻嘻拍拍飞菟的肩膀,再加力一捏。飞菟在他的指爪力钳之下,不禁咧了咧嘴,站姿也扭曲了。 君贵浑似没看见,只向飞菟道:“朕之前赐过你名牌,你为何不将那名牌给林都知看?如此也可省得他疑心你身份啊。”飞菟叉手正色道:“回陛下,那牌子是臣的命根子一般,不到极险恶、极必要的时候,臣是不会向旁人露出来的!” 君贵感动地点点头,因又问他:“你十三师兄呢?这次怎么派你来了?”“陛下,这次要回报的是河东及麟、府、银一带的事,因臣在这条线上,师兄说,索性让臣入京来报。师兄说……兴许陛下乐意见见臣呢。”“你师兄说得对!朕的确惦记你们几个。”君贵温言道,“好,说吧,这条线上有什么事?” 飞菟迟疑了一下。君贵笑道:“无妨,尽管说,林都知可以听。”“是。麟州刺史杨重训去岁不是叛了我大周投奔太原了么,谁承想,今年刚一开年,他又投回来了!就是臣出发之前的事。”“嗯?又投回来了?!麟州那边出了什么事?” “西羌大举进攻麟州,他抵挡不住,只得向府州求救。府州节度使折德扆说,若要我救你,你得改效汴京,否则我无法向皇帝陛下交代。杨重训就答应了改效回来。臣估摸着,再过两日,府州禀告此事的奏表就该到了。”“哼,既然改效了刘氏,羌人入侵,杨家这小子怎么不去向太原求救?”“陛下,麟州与太原隔着老远,太原自己兵力都不足,哪可能远道支持他?” “知道了,过几日看折德扆的奏表来了怎么说吧。不过,飞菟,你巴巴跑来,不会就为了报告这个吧?”“不是不是。臣要报告的是另一件事:那杨重训的兄长杨重贵,如今在刘氏那里似乎受到了一些猜疑。” 提到自己一直在设法收降的杨重贵,君贵来了兴趣:“嗯?快说说,怎么回事?”“是。那杨重贵原本是刘崇的义孙,刘崇一死,他儿子刘承钧成了太原新主,杨重贵就成了伪皇义子。可是太原伪朝中那些臣属不乐意杨重贵受重视,总在想法子排挤他。加上刘承钧生性原本爱疑惑,是以目下杨重贵受到上下猜疑,日子有些不好过了。”飞菟虽说是入行不久的少年人,这一番情报却说得清晰流畅,显示出了良好的谍者素质。 君贵和林远听得连连点头。君贵又道:“好端端的,他们为何疑他?-哦,朕明白了,因为他爹火山王之前投效了朕,是么?”“是。而且陛下,这次他兄弟麟州杨重训又投效回皇朝,他所受的猜疑,只怕会更深了。” 君贵沉吟片刻,问道:“杨重贵入事太原之后改了名字,对不对?”“是,如今他不叫杨重贵,叫刘继业了。” “刘继业……刘继业……刘继业……,”君贵看向林远,“朕一定要趁早将他招降过来!将来咱们收复太原之时,朕希望他是与你们并肩作战的杨重贵,而不是与你们对阵鏖战的刘继业。你知道么,此人的本事张殿帅亲自验过,赞不绝口呢!”林远不由笑道:“陛下当真深谋远虑。” 君贵向飞菟道:“你回去之后,密切监视杨重贵的一切。既然太原上下对他有了猜疑,那么咱们就不妨想想法子,教他们更加猜疑他,教他生出思归天朝之心来!”他踱了几步,又正色道,“可是有一条,飞菟,你去对你师父和师兄说:朕要你们寻机挑拨离间不假,但最要紧的,朕要你们保证他的安全,不要教他为太原那帮宵小所害。”“是,臣谨遵圣旨!”飞菟肃然叉手应喏。 林远叹道:“陛下爱惜人才之诚,真是好教人感动。那杨重贵如今明珠投暗,岂不自知?陛下放心,他早晚必定会顺服于陛下的王教的!”君爱轻轻叹了口气:“呵,但愿如你所言吧。” 显德三年正月初五。 阴霾多日的天空放了晴,露出了苍茫的青色,仿佛可以寄托人类关于宇宙最遥远、最宏阔的想象。 禁中,广德殿前广场车水马龙,一队队禁军车辆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军将疾驰往来。自从皇帝下诏调动后军之后,不仅皇帝本人行动多改为骑马,便是往来传递消息的军士,也有多人获得了可以暂时在前半个宫城骑马的特权。 军车由驴骡拉动,上面装的多半是备战的军用物资样品。临近出发,皇帝万事萦身,抽不出空亲幸禁军营,故此有司便奉命将这些物事专程送到内廷来,请皇帝最后检视。有些驾车的军士办事谨慎,会在驴骡屁股下方张着麻布兜片,以免不知何时会产生的牲口粪便弄脏了宫城神圣的地面。 然而,既然已经允许牲口入内,粪便这类物事怎么可能禁绝呢?御道上,成排的内侍正在打扫着零星的驴马粪球。它们散落在洁白的御道上,非常扎眼,并且散发出特有的臭烘烘的味道。在干冷的天气中,这些原本冒着热气的玩意儿很快就冷了,硬了,像是谁在巨大的棋格线上不按规矩摆放的乱棋杂子。这种脏、乱和臭原本与皇宫的庄严整洁格格不入,可是放到此时,却有效地烘托出了一种大战在即、全军动员的紧张气氛。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65. 帝后干戈(1) 坤宁殿。君怜长身挺立于正殿外的廊柱之间,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的喧嚣,心事重重。连日展不开的眉头,让她的脸显得更加清瘦了。 廷献默默走近她身后,将一件裘氅披到她肩上。君怜并不回头,只是顺手扶住了大氅的衣领。廷献替她将带子系好,见穿廊风紧,又想替她兜上大氅的帽子。君怜摇头。廷献看着她的面色,陪笑道:“圣人,站了这半日,该进屋歇歇了。唐妈妈让御厨房专门吊了龙凤滋补汤,已经送到了,臣陪着圣人回去,好歹用一些吧?” 君怜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想喝,喝不下。” “圣人何必如此任性呢?”廷献不由急道,“听莲叶说,圣人这一向都睡不踏实。臣自己也亲眼所见,这些日子,圣人总是吃得那么少!唐妈妈想方设法替圣人进补,圣人为何丝毫不能体谅唐妈妈的一番苦心,反而一再拒绝?” 君怜再看他一眼,默然不语。 虽然至今没有明确的诏令发布,但根据她得到的消息,再过几天,就该是君贵亲征的出发日了。然而,君贵却一直回避与她正面讨论这个话题。或许在君贵那里,这个话题是不需要被讨论的。尤其,不愿意跟她讨论。可是,她怎么能不关心,怎么能不与他说个明白? “圣人,回去吧,回去用点滋补汤,好不好?”廷献再次劝道。君怜不答,似乎带着点赌气一般,转身往殿门走。廷献忙抢过去,在她前面掀起了厚厚的锦面絮绵门帘。 一阵鲜香的龙凤滋补汤气息,暖暖地扑面而来。尚宫唐氏迎上来笑道:“翚娘,快来,咱们趁热喝了这一盏,连里头的好东西一并吃了,听话,啊!” 滋德殿偏殿,时已黄昏。 君贵在抓紧时间处理政务,侍从们都远远退在壁下。他刚刚批复了刑部对于几桩案子的意见。之前交代给王朴和边光范重拟的新刑律还没有写定,许多事情的处置轻重,还需要他亲自把握、示范。他并不因此责怪刑部不尽责,用刑深浅是国之大计,他愿意自己来掌控这一切。 殿内很安静,铜漏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唐宫传下来的这架古老铜漏,就是光阴在这座宫城中所走过的脚步。光阴大步如飞。 一年过去,父亲的忌日又将到来,而他继位也快满两年了。年矢每催,天下分裂,人民离散,功业何在?再不振鞭跃马,少年人转瞬将老于深宫。 悠长的暮鼓声,从鼓楼那里穿越禁中冷寂的空间传到他耳中。明明很远很远的声音,却似乎将人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君贵忽然放下公文,望空发起呆来。他原本踌躇满志,此刻却突如其来感到了一种孤独。帝心不可测,譬如千丈潭。 深潭中的那条巨龙就要再次腾空而起了,此时他不希望有一个驭龙者,更不希望这个驭龙者试图阻遏他即将沸腾和爆裂的战斗冲动。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驭龙者的存在。 没有得到最需要的支持,他的踌躇满志是不完满的。他似乎走得太快了,将一些要紧的东西远远扔在了身后。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蓦然站起身:“奉武,备马!” 御道。夜色一下子就浓了。 君贵在暮色中策马小跑。身后七八个内侍拔腿狂追。刘奉武一面跑,一面从身边并排奔跑的内品手中接过一件大氅,自己向着皇帝的背影喊道:“陛下,慢着点!风大,您先披上斗篷!”皇帝没有理会他,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听到。 思存殿殿侧小道,一队侍从快步从坤宁宫方向过来。他们步伐整齐,起伏有致。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皇后取便出行的八抬肩舆。黄昏的风将肩舆不算厚重的帷幕吹开,露出了皇后略显焦灼的脸。 宫灯昏暗。两宫队伍在思存殿侧的小道两端彼此看见了。人列影影绰绰,但从气势上却足以让人一望而知来者身份。 君贵一愣,勒马减速。君怜也忙吩咐道:“快停下。” 君贵策马缓缓靠近君怜。君怜下了肩舆,敛衽恭敬一福:“官家圣安。”君贵点点头,跳下马问道:“圣人这是要去哪儿呀?”君怜含笑道:“臣妾正要去看望官家。”“看我?好啊。”君贵笑道,“正好我也要去看望圣人。”他左右看看,“……此处风大,走,咱们先进思存殿说话。”说着,他便将缰绳与马鞭全都交给刘奉武,自己携了君怜的手,迈步往思存殿而去。 早有侍从抢在前头推开殿门,点亮了灯烛。未几,又从就近的守卫室移来了火盆。在暮色、烛光与火光的明暗分割中,思存殿显得分外宁静。 两人先到《皇属游乐图》前熏香致礼,然后到殿侧几案旁就座。君贵屏退了众人。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殿内的宁静更深了。这将是一次早该实行却故意延宕至今才实行的帝后间的正式谈话,多日以来萦绕在他们心间的疑惑与思虑,都希望通过这次交谈得到解决。基于这一共同的认识,殿中的气氛自然而然变得凝重甚至沉滞了。两个人都在等待捅破窗户纸的那一刻到来。 片刻,君贵堆下一点笑来,开口道:“圣人适才说,要去滋德殿找我?”“是。”君怜也勉力露出了笑容。“什么事?”“……官家不是也要去找臣妾么?官家又为的什么事?” 君贵看着她,笑意有点发僵:“咱们为的是同一件事,对吧?”“也许吧。”“好。既如此,圣人请先说。” 君怜略一斟酌,平静道:“承蒙官家允让,那么臣妾就不拐弯了。臣妾……臣妾想请官家收回成命,这次不要亲征。” 君贵勉力保持着笑容,默然片刻,方道:“……我已经猜到了。” 君怜看着他的眼睛,耐心等待他下面的话。可是,君贵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静静地回视着她。君贵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个坚硬的、难以融化的核。火盆虽然旺,君怜却感到了冷意,不由拉了拉裘氅的衣领。也许因为瑞炭火气的刺激,君贵眨了眨眼睛。 良久,君怜问道:“……那么,官家可以不去么?” 君贵笑了一下:“圣人明明知道我已经向禁军高层将领宣布了这一决定,为何还要这么问?” “官家明明知道臣妾一直担心圣躬的安危,为何事先没有只言片语跟臣妾商量,就向臣属们宣布此事?” 君贵叹了口气:“有什么好担心的?去岁,在那样窘迫的情形下我领兵亲征,不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如今国力充沛,王师雄壮,圣人的担心从何而来?” “官家,江南李氏有国将近二十年,加上吴国时期的根基,积势超过五十年。其国军备充足,军力强盛,岂是依靠契丹偏安一隅的河东刘氏所能比拟的?如今国朝百废初兴,官家的圣躬是国朝根本,倘若因亲冒矢石而受到哪怕丝毫伤害,也会令宫廷内外、朝堂上下惶恐不安……” “唉,我哪有那么娇气?再说了,便是伤点皮毛,也不打紧的。” 君怜正色道:“刀箭无情,倘若能够伤到皮毛,就说明圣躬已经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了。” 君贵抚慰地一笑:“圣人放心吧,那么多大将随我出战,又有林远、邓锦他们日夜护卫着,安全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君怜微微摇头道:“没有像样的战船,没有水战工具,军士不识水性,将领不谙水战之法,王师与江南人在水上交手居大不利之势,官家拿什么保证?” “那些物事,不需要咱们自己造,抢了江南战船,就什么都有了。待到咱们的人上了战船,摸到了他们的器械,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打了。圣人,咱们的军队是经过一年汰练的雄师,些许困难根本不在话下。何况,我早就跟圣人说过,既然王师弱于水战,那我就要尽量将水战变成陆战。到了陆地上,咱们还怕什么?……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保证?” 君怜默然片刻,再开口,声音柔和了一些:“官家亲征的好处,想必诸将都已经说过太多,臣妾就不应和了。臣妾的父亲在《人事军律》中曾经说过,凡用兵,未思胜,先思败。臣妾以此言处世,获益良多。是以臣妾今日所思所虑,均是从不利处设想,必得排除了不利,方敢言及胜果。请官家恕臣妾言辞间或涉不吉。” 君贵点头:“好,我明白了。圣人请说,我听着。” “淮南陆地辽阔,水网密布,官家认为,以王师目下的战力,多久可以拿下淮南、达到目的呢?” “大概半年吧。” “半年?” “对。江南人情软懦,不仅士大夫官宦之家,便是普通布衣平民,也多喜欢吟咏风花雪月,没什么斗志。尤其有他们国主李伯玉带头,成天价沉湎于温柔富贵之乡,听凭朝中佞臣弄权,搞得文武不谐,内斗频繁。他们那里有个大臣叫做韩熙载,与李榖原本是旧交。这人你知道么?” “嗯,听说过,说是颇有才华。” “我问过李榖,李榖说,韩熙载在江南受到猜疑,颇不得志。据我的谍报,连韩熙载晚间在家邀朋聚宴享乐,也被人绘了图形去向唐主汇报。哼,南唐君臣之间离心离德至此,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他们也就靠着淮水天堑暂保富贵平安罢了。一旦王师越过淮水,这样一个班子能组织起什么像样的反抗?” ------------ - - - 文中提到了江南的韩熙载。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索《韩熙载夜宴图》来看。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67. 快雪时晴(1) 正月初六,庚子日。天子诏下:定于今月八日幸淮南。 一些小范围的人事升黜任免诏令也随后下达了。总体而言,中央官员不过依序递补;地方上,各藩主仍守旧域。皇帝亲征在即,藩镇的稳定很重要,所以皇帝没有大规模移镇的计划。藩主们也因此感到心安,纷纷上表对皇帝的亲征表达了热烈的支持,而且,也争先恐后地表示,一旦皇帝需要,只要一声召唤,他们就会带上藩兵去淮南助战。对此,皇帝表示了恰到好处的嘉许。他要的就是他们这个态度。至于实际操作时需要动用哪些地方武装力量,他已经有了计较与安排。 对于大的藩属国或者相对独立的地区,皇帝只做了三件事:其一,将高丽国王王昭加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以稳定国朝的东北边域;其二,让吴越王派来入贡的元帅府判官陈彦禧,给钱弘俶带回了一道诏谕—陈彦禧原本是在上个天清节替钱弘俶送寿礼来的,皇帝对吴越的诚意很赞赏,便连同那五千两白金、一万疋绫、一千五百两金花银器和使臣一起留下了,此番正好遣了原使回去传谕,也算他没有白来;其三,向湖南的朗州节度使王进逵下达了一道旨意。 与此同时,皇帝的密谍也向邺都、镇定、西京、华州等多路方向派出,向符魏王等国朝重藩传达加意边事、照应京师的圣谕。 正月初七辛丑日,皇帝公布了东京留守的任命:以宣徽南院使、镇安节度使向训为权东京留守,以端明殿学士王朴为副留守。并以彰信节度使韩通权点检侍卫司及在京内外都巡检,也即暂且担负起留京侍卫亲军司禁军的统领和京城防卫工作。 又命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李重进率五千禁军为后军先锋,即刻奔赴正阳关。 又遣河阳节度使白重赞,率领亲兵三千屯驻于颍上,以待王师后军。 与此同时,鉴于国朝目前所用的历法在严密性上还存在着诸多漏洞,不能准确地预测节候,为农事与兵事提供更有价值的参考,皇帝还顺便给多才多艺的东京副留守王朴布置了一项新任务:为大周拟定新的历法。 滋德殿寝殿,夜静如深潭。 君贵在御榻上独眠,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良久,叫过值夜的内侍来问,已经子正三刻了。 他体质热,不喜欢睡火炕,滋德殿从不烧炕,隆冬也只靠火盆取暖。内侍掀开榻侧两个火盆的铜火罩,拿长长的铜签子拨了拨炭火通气,又往上添加了一层兽炭。滋德殿专用的兽炭通常做成麒麟或虎、罴的模样,炭中混有瑞脑香料,可以取代熏香。因此,每年到了点火盆的季节,铜狻猊中的香烟就基本停止了。 君贵不让内侍将铜火罩盖回去,而且,命他们挂起了御榻前的纱帐。他要看着盆里的火。一只只黑漆漆的小麒麟被底层的炭火点燃,身体逐渐透红,飘出了柔软的淡香。此时,小麒麟们必定是暖和的。 但他的被窝冰凉。 他睡不着,想来就是因为被窝冰凉。当然也可能因果关系是反过来的:因为睡不着,所以感到被窝冰凉。他有些愤怒,又有些沮丧。他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泄这无名火。刘奉武被他一顿鞭子后,已经斥退到内班院去了,他总不能再找个人来无端鞭一顿。 后妃之中,只有菁娘对他的亲征是彻底赞成、热烈支持的。菁娘也很会说话,说他爱听的话。可惜菁娘的支持没有力度,无法熨平他心中的块垒。不然这么冷的夜,她完全可以成为他怀中的热源。 也许,是他自己需要这种彻底的冰凉来冷静,是他需要独处。君怜至今不肯对他的亲征表示支持,无论是私下里还是公开场合。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坤宁殿偏殿,前几日的积雪堆在庭苑的旮旯处,反射着漫散的日光。雪已经脏了,零碎的杂物镶嵌在不再松软的雪堆里。 与外朝和各处校场的紧张迥异,此时的坤宁殿显得非常安静。君怜正与朱雀一起,在书房中慢慢地临摹字帖。 朱雀临的是王羲之《平安帖》。君怜临的是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 君怜临得很快,一遍又一遍,一页又一页。朱雀将她所临写的其中一张字笺拿过来看,见上面翻来覆去只有开头那两句:“快雪时晴,佳。想安善。……”适才下了一阵雪,转眼天又晴了,真好。想来,您那里也是一切都好吧…… 朱雀默然看着她。君怜浑似不觉,依旧走笔不已。 朱雀已经听说他们之间发生过不愉快,也猜到两人之间的心结至今未解,便缓缓劝道:“君怜,雨过天青,雪过天霁,都是大好风光。他此去一定安善,你不必太过忧心了。……倘若心中实在牵挂,趁着他还没走,何不再找他一叙?” 君怜不语,心中突地一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她知道君贵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执念。他喜欢战斗,他渴望战斗,他是为了战斗而生的。 不破楼兰终不还。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自古楼兰非等闲。 君问归期未有期啊。 内班院宿房,屋里只有刘奉武、陈廷献、范承璋三个人。刘奉武趴在榻上,光着上身,鞭痕赫然。廷献和承璋在给他上药。即便动作很轻,奉武也不时吸着冷气呼痛。榻边,一个没有罩子的火盆烧得正旺。 药是王景通按照土方从御医院替他寻来的草药,由小黄门洗净舂碎了,调成糊糊。因为经常遭受到各种匪夷所思的体罚,历朝的内侍们口耳相传各种治疗偏方,其所用材料从唾沫、鸡蛋壳、花根到鸟粪、人血不等。不过在王景通看来,这次奉武所受的鞭伤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用不着那些偏方,老老实实敷点草药,早晚会好。 奉武被从滋德殿斥退回来后,在内班院哭了一宿。但他更多的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思,混合了庆幸、委屈、后怕、忧急等情绪在内,而又以庆幸为主--他庆幸自己在皇帝盛怒之下还能留出命来。 虽然这座皇宫的历史只有几十年,但打从后梁时代起,第一批内侍中就有一半是来自唐宫的旧人。他们不仅带来了那个繁华旧朝的规矩和沉疴,也带来了已口耳相传上千年的历朝内廷故事。在这部不为外人所知的、连续性远远超过每代正朔皇朝的、悠长而晦暗的历史中,人身紧密依附于皇家的这群宫奴,极个别者达到了权倾朝野的制高点,但更多的却死于算不上过错的小节,甚至仅仅是别人一个眼神的连累。 奉武知道,自己的脖子已经在刀锋上惊险地过了一遭。 廷献默默替奉武涂抹着草药糊,承璋却忍不住唉声叹气:“……隔着衣裳还鞭了这么深!这得使多大的劲儿啊!……天儿又这么冷,敷了药还得捂着。要是能敞开,兴许好得快些……” 奉武苦笑道:“我都没哭疼,承璋你就别唠叨了。我到这宫里的时间可比你们长久多了,挨过的打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你们看看我身上的旧伤,一层一层的有多少?……官家打我……打我是应该的,原本是我自己讨打。官家素日待我宽和,自打递进到官家跟前,我还是……还是第一次挨打呢……”虽是努力安慰着自己,他却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廷献眼睛一红:“奉武,是我带累的你,我对不住你。” “嘿,我自己要嚼舌根子,怨得着谁!”奉武咧嘴说道,又似哭,又似笑,“干爹要我学会把嘴巴缝起来,我没听他的。我自己犯贱,心里存不住事,你一问,我就想说!我自找的我!漫说官家抽我,我自己都想拿大嘴巴抽死我自己!我……我抽死我自己!”说着,他真的不顾鞭伤疼痛,抬手往自己脸上猛扇起来。 “奉武!”“奉武!”“你疯啦?!”“干什么这么作践自己!”承璋和廷献急忙去拉他的手,一面呵责道。 奉武嚎啕大哭起来:“承璋啊……廷献啊……我刘奉武从小没人要啊……我在这里低三下四,陪尽小心,好不容易才递进到御前啊……皇帝宫高班!走在内廷里谁敢不高看我一眼,啊?!这个差遣是我干爹让给我的,他说我年轻,应该求上进,干爹他成全我啊!……官家待我真好,真的,官家待别人挺威严的,可是私下里常对我笑,还让我陪着他玩。有什么好吃的,也经常赏给我。官家知道我掏心窝子地伺候他,便是我有了错失,也从来没打过我……从来没有……”他拿手捂住脸,泪水透过指缝流下来,“这下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听着他的哭诉,廷献咬牙道:“奉武,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做错!”他忽然冲动起来:“你心里恨,你来抽我,你抽我!你抽死我我不怨你!你抽死我我也不后悔!……”说着,廷献一把拉过奉武的手,照着自己脸上就是一通凶狠的左右开弓。 奉武呆住了,忘记反抗,任由廷献将自己的手掌扇得噼啪作响。他感到自己手掌所触及的,不像是活的肉体的一部分,而像是一个紧绷的、坚硬的、不知郁结了什么在内的皮囊。 “廷献,你又作什么死!”承璋大惊,忙奋力将他俩分开,喝道:“一个奉武要死不活的还不够?你来凑什么热闹?你想找抽还不容易,等着,回头我来抽你!我替奉武抽你,我替官家抽你,我替圣人抽你……” 廷献流下泪来,拿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承璋怜悯地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廷献,你心里苦,我都知道。”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房门忽然推开,王景通走了进来。室内的三人忙整顿辞色向他施礼。 王景通一眼扫遍房中的情形,叹道:“吵吵什么?挨几鞭子就委屈了?”他看向廷献和承璋:“你们两个在这儿挑什么?不好好劝他认罪伏法,倒勾得他哭天抹泪的,是替他不服官家的处置么?”“属下不敢。”廷献与承璋皆低声道。 王景通将一只瓷罐子放到榻边:“这是官家赐下的药膏,你们赶紧替他抹上。奉武,收拾收拾,少时就回滋德殿去,官家指名明日要带你出征!” 三名年轻的内侍尽皆呆了。未几,刘奉武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68. 快雪时晴(2) 显德三年正月初八,壬寅日。壬在十天干中居奇数位,属性阳刚,是个刚日。兵事之祭自然要选择在刚日。时已卯正,破晓前的天空仍旧是一片沉沉黑暗。 坤宁宫寝殿,君怜洗漱已毕,端正坐在了梳妆台前。她并不是起得太早,准确地说,她是一宿未眠。宁神汤不起作用了,她努力闭着眼想要入睡,可是她做不到,她的意识并不服从于她的意志。有时她以为自己迷糊着睡了过去,却在下一个瞬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在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睁开眼,夜明灯的光影一如当初。她闭上眼,那光影直追到她眼皮里来。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头疼欲裂,最后是睁着眼睛、数着滴漏到了此时。 然而一坐到梳妆台前,她就打起了精神,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今天是君贵出征的日子,她要亲出南郊为他践行。一宿在卧榻上与失眠的斗争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她的面色很不好看,精神也很糟糕,她必须严妆来掩盖这种憔悴。 尚宫唐氏和司宝莲叶、司饰桃根等团团围着她忙乎。她们手脚麻利,而且应君怜的要求加快了速度,但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为她妆扮精致。在这漫长妆扮工事的末尾环节,司饰桃根排出十几种花钿来请圣人挑选。君怜只扫了一眼,说道:“就是芙蓉钿吧。” 接下来,宫人们又花了半个时辰来为她穿上袆衣,戴上双博鬓凤冠等一应配饰。深青底绣翚翟的袆衣是皇后受册、助祭等大事之服。天子出征是国之大事,更是她的大事,只有深青色才配得上这种端凝和庄重。 然而,在极其华丽、极其庄严的深青色礼服的包裹下,她显得愈发柔弱瘦小了,就像这场国事的一个忧郁的内核。 辰初,盛装的皇后登上了四马驾驶的重翟车,二十四名衣甲鲜亮的驾士早已守候多时。因皇子皇女尚幼,其时仍在酣睡中,皇后斟酌之后,没有叫醒他们起来送别父皇。 辰初一刻,皇后的车驾离开坤宁宫,迤逦向南郊校场出发,华盖,警跸,仗卫如仪。浩大的卤簿队伍经过的街市早已被提前清道,然而,还是有远远退到道边匍匐的东京好事民众偷窥到了皇后亲随宫人的一丝半缕,并且为自己所偷窥到的衣香鬓影而浮想联翩。至于皇后的真容,他们中很少有人有幸瞻仰过。但那张脸庞哪怕只存在于他们的传说和想象中,也足以让他们激动万分了。 皇帝并不与皇后同行。卯正,皇帝在滋德殿前殿召集随行文武官员进行了出发前的最后一次高层会议。辰初,皇帝命百官立即出发。稍后,他自己也戎装骑马,在近卫营的拱跸下驰向南郊校场。 此番跟随皇帝出征的御用战马一共有四匹,其中“入风犼”是由原来的“入风赤”改名而来,另外三匹白、黑、棕色战马,分别名为“塞上霜”、“油滴子”和“云间豹”。皇帝历来爱惜马匹,在过往二十年的军事生涯里,即便在最高强度的作战条件下也十分注重马匹休养的需要,尽量做到定期换骑,精细护理。 辰初二刻,皇帝及随员驰抵南郊校场,登台检阅早已整齐列队等候多时的五万禁军马步军将士及随军物资。 辰正,皇后卤簿抵达南郊校场。皇后降车,率侍从等候于台下。邓锦依皇命率麾下禁卫部从到皇后身边警跸。 旌旗如云。鼓乐横吹。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清晨,战争的画卷即将在皇帝亲御部队眼前展开。 今日的祃祭祭坛设立在阅兵台上正北方。祭坛上供奉着兵主轩辕黄帝的位版,以及军牙六纛的位版。兵主与军旗神位之侧陈列着甲胄、弓矢,后方树立着一支长槊。祭案上,笾、豆、簠、簋等祭祀礼器盛满了清洁的供馔;祭案中部,太牢恭呈,洗剥一新的牛羊猪三牲身上披扎了耀眼的红色锦缎。祭坛旁边矗立着两面巨大的战鼓。阅兵台侧,象征皇帝的龙旗,以及象征三军的各色帅旗、令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祃祭是男人出兵前对兵主的求告和祈祷,历来,女人不参与此祭。当然,极个别时期中参与作战的女性主将除外。 油灯闪烁,香烟升腾,兵神降临。兵部尚书致祃辞。以皇帝为首献、殿前军都指挥使张永德为亚献、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为终献,奠币,酹酒,三献三拜。台下的众将士跟随致礼膜拜。 辰正二刻,拜献已毕。 两个牧兵牵上一头来自御苑的雄健公鹿,这是皇帝特意挑选的衅鼓之物。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抽出自己的惊风宝剑麻利地割开了公鹿的喉咙。鹿血滴进地上预先放置的一只酒缸里。公鹿狂野挣扎,六名军士拼命按住。皇帝以净绢拭剑,厚重的鹿血挂在绢帕的纹理上,触目惊心。皇帝还剑入鞘,亲自将绢帕上的鹿血涂抹到战鼓的鼓面上。尚未完全死透的公鹿全身抽搐着,被七手八脚地抬离。 鼓乐大起,全军呐喊。司礼官奏请皇帝望燎。于是焚币,烟火升腾。在鼓乐声中,军歌四起,送兵神归天。 皇帝向身旁示意。刘奉武急匆匆跑下阅兵台施礼,恭请皇后登台向皇帝献壮行之酒。 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君怜来到了君贵的面前。两人相视。自从在思存殿不欢而散后,君贵与君怜二人再也没有与对方的视线正面接触过。因出行前君贵军政事务繁忙,他们甚至也没再一起用过膳。 过了元日,风该算春风了。凌厉的春风将他们的脸吹得生疼,他们的面容都露出了休息不足的痕迹。他们之间的生分,令眼前的相视带上了一些尴尬。 君怜面颊上绯红的芙蓉钿映在君贵晶亮的头盔上。 君怜发现君贵的头盔非常干净,显然被近卫们仔细擦拭过—昨日,她本来是打算由自己来做这件事的,可是最终却难以向他开这个口。头盔反射着晨间的日光,在君贵的脸映出一层淡淡的微芒,这让他虽然短于休息,却仍旧显得容光焕发,神气十足。然而,这样的昂扬与信心并非出于他们的共识。君怜感到异常难过,却又勉力露出一丝笑容。 君贵静静地看着君怜,她的芙蓉钿增添了她的妩媚,但她的眼神是忧郁的。空气中还残留着被祃祭与鼓乐激发出来的豪情。他浑身发热,他很想对她说一些话,他希望她能理解他此刻的激动。 王景通呈上一只檀木托盘,托盘中一只瓷酒杯,酒杯里,是刚刚滴入了鹿血的烈酒。 君怜捧起酒杯,努力展开了一个柔和的微笑,说出自己在此刻应该说而不是最想说的话:“有劳陛下再次为国出征。臣妾恭祝陛下旗开得胜,诚愿陛下早日凯旋!” 君贵接过鹿血酒一饮而尽,然后掷杯于地。瓷杯粉碎,似乎正象征着他征服强敌的决心。 君怜保持着微笑,笑意有些僵硬。酒让君贵的心也变得火热,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种祈愿,一种坚持,甚至一种热望。沉默片刻,他忽然将脸凑近她,几乎是附耳向她低声道:“君怜,这是一支新的军队,我必须亲自带着他们去打仗,而且必须打胜仗,他们才会真正属于我。……请你体谅。” 君怜回视着他,心中波浪翻滚,如同大海汪洋。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还有太多想说,却不知怎么才能出口。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他说得没错,这仍是一个乱世,他不是太平天子。历朝禁军骄兵悍将所酿成的苦果他们都已知道太多,高平巴公原的教训仍在眼前,成就一支真正的天子之师,仍然需要天子自己以命相搏。掌握了军队才能掌握一切,除此之外,所有关于权力的说法都是虚言。他们的理想,正是要结束一个打仗必须皇帝亲征的乱世,开创一个天子垂拱而治的盛世。君贵是在践行自己的理想,践行他们俩共同的理想。 努力去践行理想,有什么错呢?这一刻,他们是彼此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她会那样地不安? 他们深深地凝视对方。他们的对视中有一种忘我的况味,对于对方的不舍和体谅在一瞬间回到了他们的关系中,让他们暂时达成了一种和解—这种和解即便并不彻底,却能给彼此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 台上台下的将士对于帝后之间超出常规时间的祝酒仪式和私语环节感到了疑惑。鸦雀无声的行伍间有小小的晃动,那是他们在交换询问的眼神。然而天地间仍旧是安静的,这毕竟是一个庄严的时刻。 片刻,帝后两人从彼此眼中移开了视线。君怜结束了自己的仪式,整顿衣衫,让到台侧。 未几,枢密使魏仁浦上前,代表百官向皇帝祝酒践行。皇帝接过饮罢,百官跪拜颂词。 号砲如雷,鼓乐震天,旌旗狂舞,甲兵如怒。所有人都在期待即将到来的国朝外部军政格局的变化。 全部仪程完毕之后,君贵看了君怜一眼,面向三军再次拔出了宝剑。 全军出发! 时隔近两年之后,大周帝国的钢铁机器再次开动了,这一次,他们是一支经过了残酷汰练的、全新的虎狼之师,他们必将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君怜站在阅兵台上,目送君贵在众人簇拥中下了高台,飞身骑上入风犼。她看到君贵最后向台上望了一眼,然后一踹马镫,绝尘而去。 各色旌旗在她眼前退去,五万马步军将士追随着君贵的身影急速向南,在她眼前渐渐变小,变小,直至消失。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大内,空旷的御道上,众多内侍和宫人们簇拥着皇后的重翟车急急行进。进入大内之后,近卫解严,现在剩下的是可以在禁中行走的仪仗。重翟车一直行驶到思存殿门口,四匹黄金装辔笼的高头大白马鼻子里喷着热气,被驾士们精准地勒停了。身着翚衣大礼服的皇后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降车,缓缓步入殿门。 因为此殿素日无人,宫中厉行俭约,殿中的火盆并不常生起,只有铜狻猊中保存着微弱的炭火以备添香之用。此时的思存殿是寒冷的。按照皇后的示意,大多数侍从在殿门口止住了脚步。 君怜走至《皇属游乐图》前。莲叶捧过香盒来,君怜亲自拣了两块龙涎香,轻轻放入左右铜狻猊的腹中。香烟如丝如缕袅起,渐次充盈了壁画前的空间,像是从冷寂中孕育出的难得的热力。 廷献扶正壁画前的锦祔蒲团。君怜跪在了锦祔蒲团上,双手合十,仰头看着画中先帝的绘影。画中的先帝慈眉善目,脸上挂着洞察一切的微笑,就像她在河中府死里逃生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温暖而亲切。先帝虽然没有开口,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她的泪水长流下来。 父亲,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他…… 她素来有着超强的政治敏感,在许多问题的处置上,她仅仅凭借直觉就可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可是,这一次,她的直觉变得迟疑不定。她惶恐而茫然,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他做得对不对。她只知道,这件事在某些方面已经大大超过了应有的边界。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忧虑。两年前他以热孝在身的嗣君身份去跟河东刘崇以命搏江山时,她也不曾如此不安。她不敢纵容自己去想那些不吉的念头。 她希望是自己彻头彻尾地错了。她愿意他用事实来纠正她,她愿意在看到结果之后向他认错。在国朝大计前,她的颜面打什么紧。 画中的父亲怜悯地俯视着她,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也感受到了与她一样的焦虑。 皇后长久地跪在壁画前不起,也不动,重重围在殿门内外的坤宁宫侍从们有些犯嘀咕了。尚宫唐氏走到皇后的身后,轻声道:“圣人,咱们拜够了,还是回宫吧,好么?” 皇后没有回答,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翚娘,今日太过劳累了,这里又不暖和,回宫吧,听话……”唐氏换了更亲切的方式,再次劝着,伸手去搀她,又向廷献使个眼色。廷献会意,走过来从另一侧搀住皇后。皇后的双眼是闭上的,似乎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睫毛在微微颤动。但皇后的脸上出现了反常的红晕。 唐氏和廷献几乎同时低声轻呼起来。唐氏以手探向皇后的额头和脸颊,面色立时大变。“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圣人!翚娘!” 皇后像一片燃烧的羽毛,轻飘飘地软了下去,倒在了乳母唐氏的怀中。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71. 正阳大捷(1) 李重进上岸,徐令则等紧紧阜从。李榖匆忙走下河埠迎过来。李重进面无表情,与李榖、韩令坤、王彦超、白延遇、赵弘殷等互相见礼。 李重进素来不是一个随和的人,尤其在军中公事情境下,他往往板着脸,显得冷淡,桀骜,让人难以亲近。当他军阶尚低时,这是他一个颇遭人诟病的特点;但当他已经成为大周禁军第一人之后,这就是他令人畏惧的威猛特质了—当然,他到底算不算大周禁军第一人,现在他颇有些怀疑,毕竟,还有张永德在那里摆着呢。 他与张永德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成为朝堂上下、禁军内外公开的秘密。 官家为了搞平衡,大力抬举殿前军,将张永德提升到可以与李重进媲美的地位,他们俩目下在禁军中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是军士们闲聊时最喜欢掰扯的话题。侍卫亲军的人会说,李都帅执掌着禁军历朝的根基,侍卫亲军还分为马步两部,军将人数差不多是殿前军的两倍,自然李都帅是禁军第一人;殿前军的人会说,张殿帅执掌的军队没有老旧包袱,全是最新选递、汰练出来的精锐,而且,张殿帅不仅时常与官家商讨军机大事,更时常应诏在各种私下场合陪侍官家,与官家的关系更为亲密,自然张殿帅是禁军第一人。而且,据说官家十分喜爱张殿帅,此番御驾亲征,就誓言要亲自为张殿帅报父仇。这不正是官家偏心张殿帅的证明么? 这一类的议论,李重进自然会有所耳闻。他对于自己在官家心目中的分量原本是很有把握的,可是,自从张永德像乘着东风似的青云直上之后,他的确经常感到疑惑,还有一些时轻时重的煎熬。官家的心思难猜,一些蛛丝马迹似乎表明军中对官家更偏重张永德的猜测不无道理;但另外的一些蛛丝马迹,又让他愿意相信自己仍旧是禁军第一人,是官家最依赖的肱股心腹,这会教他心里感到好受些。他比官家和张永德都年长,受舅舅的顾命担负起保障国朝和官家安全的重任。他曾在舅舅弥留的御榻前以跪拜之礼宣誓顺服于嗣君,他也遵守了这个誓言。但是,他没有打算再服从于任何别的人。 此番御驾亲征,官家仍旧延续了前年迎战河东的阵容配置原则,以张永德卫跸,而以他为一部统领。自打确定官家要亲幸淮南后,他与张永德的争夺目标,就从后军都部署这个位置,转到了后军先锋上。在张永德抵死要报父仇的重大理由下,官家却最终将先锋之位派给了自己,这似乎说明官家对自己在指挥作战上的决断和担当,要更加看重一些。 张永德更亲近,但自己更能担大事,也许,这就是目下官家对他们俩人的心思吧。 淮南南岸,后军先锋五千马军仍在陆续登岸,上了岸的,已经在徐令则等人的指挥下逐渐排列成了像样的阵容。一面面绣着睚眦图案与“李”字的大旗,在河风吹拂之下猎猎而展。睚眦是龙子之一,以其禀性刚烈、嗜杀好战、有仇必报而闻名天下。睚眦旗是禁军都帅的帅旗。 李榖引李重进等人来到河埠上,以便取高处地利观望周边环境。 大周前军,除了留守北岸的和在前期的战斗中折损的,余下主力两万余人绵延分布在正阳关内外和沿淮浮梁一带,营帐相望,旌旗相蔽,甲士相连,将好不容易夺来的这个征淮桥头堡、这条进军生命线守得如同铁桶般相似。 面对秉承官家旨意、挟狂飙之势疾驰而来的李重进,李榖面上难掩一丝愧色。他是先帝顾命大臣,他还是前三司使,先帝和今上在朝政上都非常倚重他。他思虑多,用兵谨慎,但不愿让别人误会为怯懦。他认为扼守正阳浮梁是目下的重中之重,自己所做的绝对有道理,虽然不符合官家急进奏凯的风格。 可是,官家显然已经不太信任他了。在自己第二道关于已经撤军的奏表呈上之后,官家再没给他下达新的旨意,而是直接催促李重进倍速前来实施后续的军事计划。他很忐忑,再次派急马上表解释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官家不答。他只能寄望于与李重进联手打个漂亮仗,未来好向官家交代。他知道李重进的秉性与官家更接近,李重进能够完全领会官家的意思,紧跟官家的步伐。自己虽然品阶、军职上比李重进高,实际却是惹不起也没必要招惹他的。 李重进看出了李榖的尴尬,脸色和缓了一些。李榖是个沉稳的人,以前当三司使时也很会处理与自己这样的国朝重将的关系,他对李榖素有敬意。 李重进并不多言,只问道:“李都部署,前方形势如何?”李榖道:“侦候来报,刘彦贞率领的南唐援军就在南面不远处,距离浮梁大约还有二三十里地。”“二三十里……嗯,还来得及。”李重进沉吟着,又道,“都部署,可否跟你商量个事儿?” 李榖听李重进语意谦逊,大感意外,忙道:“都帅既然秉承官家旨意来援,前线军事,自然一以委托给都帅。都帅有事但请吩咐,不必跟老夫客气。”李榖叫李重进不要客气,他自己倒是非常客气,痛快麻利地交出了指挥权。 “都部署言重了。”李重进笑了一下,“都部署是前军统帅,卑职来援,有事自然要与都部署相商。”“好,都帅请讲。” “第一,听闻刘彦贞率兵两万,但卑职只带来了五千人马,都部署手下王副都部署、白先锋人马,可否与卑职合兵,一起迎击刘彦贞?”李重进对同僚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很少这么委婉,此番设辞可算给足了李榖面子。李榖忙道:“这是自然。他们即刻便归李都帅指挥。” “好,多谢。”李重进颔首道,“第二,卑职为了赶路,将粮草辎重甩在了后面。目下,可否请都部署即刻安排,让所有即将迎敌的人马喝上热水、吃顿热乎乎的饱饭?”“这个更是自然!”李榖转向身旁军校,痛快吩咐道:“传令诸军,立即生火做饭!” 接下来,几位将领就在河埠上议定了迎战唐军的策略,然后互相礼别,各自去下令安排。离开前,李重进特意走近李榖,低声道:“都部署,官家还是倚重你的,切莫多虑。” 李榖心中一跳。他没想到,素日看着五大三粗的李重进,也有如此细致体会人心思的本事,不由感激地揖道:“多谢都帅好言相慰。” 正阳南面五里。这是通往正阳关必经之路上的一处狭口,两侧有丘陵掩蔽。丘陵上有疏落的树林与低矮的灌木。淮南冬季的绝对温度比京师高得多,树林与灌木并没有完全枯萎,仍旧保持着不景气的绿色与各种层次不同的黄褐色,足以充当必要的伪装与掩护了。 吃饱喝足、清空了体内废物、获得了宝贵休整时间的李重进部队,将与唐军的会战选择在了这个地点。旌旗招展,战鼓静默,黑压压的大军雄壮横列,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们心气高,胆气足,被即将到来的战斗搅得心跳血热,在正月凛冽的寒风中也不觉得冷了。除了马匹不时发出的响鼻和倒腾蹄子的动静,以及旗帜在空中飘动的劲响,这片未来的战场寂静无声。 排在最前方的是一千骑重甲马军,然后是四千骑轻装马军和两千铁甲步军,最后是一千匹备用马,由专人负责分别牵引,以便在前方有需要时及时补充。至于参战的其余马步军将士,他们早已沿着两侧的丘坡伸向了敌军前来的方向,在草木的遮掩下埋伏起来。 如果从空中往下俯瞰,大周两万王师摆出的阵势呈一支巨大的的钳形。其钳嘴之尖长,钳底之厚重,足以令任何一支饱经历练的军队心惊胆战。 李重进就立马于这大钳子的钳底,稳居前排重甲马军中央。红底的李字睚眦大旗与两面牛皮大鼓将他衬托得十分威武,徐令则、韩令坤等亲随或部将,紧紧围绕在他身旁。 一阵急促嘈杂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全军精神抖擞。未几,马蹄声近。间杂以人员的喧嚣呼喝。黑压压一片人马出现在周军视线中。刘彦贞所部南唐援军终于抵达。 马嘶,蹄止,人叱,一片传令与交语声。显然,南唐援军发现了静静守候在这里的周师。 在刘彦贞所部上下军士的头脑中,他们是在追击周师逃兵,而逃兵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反抗。根据他们的情报,李榖部队听闻他们到来便吓得屁滚尿流,溃不成军,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追上去,砍死他们,教那帮贼人吓破了胆,从此再也不敢来侵犯唐境。 严阵以待的周师让他们大惊失色。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72. 正阳大捷(2) 刘彦贞所部两万人像一连串高速前进的战车,腾着烟尘,喘着粗气,绷着缰绳,扭着轮毂,带着难听的刹车声,终于在距离周师一里之处勒停了。由于麾下各部速度不均,部队被拉成了一根粗面条,旌旗辎重绵延长数百里。 为了早立战功,他们一直在急着赶路。他们累得半死,最多喝了几口水,都来不及吃点干粮、歇个脚。他们原本是打算再往前行进一些,在靠近淮岸的时候才给自己补给补给的。 “快快快,立刻将拒马抬到前面来!厚厚地架设三层!”“把刀子、匕首,一切有锋刃的物事都给我通通绑到拒马上!密密地绑!看他们的马军怎么跳!”“把铁蒺藜都拿出来,装进皮口袋里扔到阵列前端去!叫他们一踩一个穿脚,一踩一个倒毙!”……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刘彦贞、咸师朗等急急下达了就地防御的命令。唐军全军行动起来,要在自己与周师之间构筑起可怕的障碍。 李重进远远地望着他们忙乎,表情冷肃。周师的几骑侦候从前方驰回,向他汇报了唐军正在忙乎的内容,李重进鄙夷地大笑两声,正色道:“两军迎面相逢,不敢冲锋拼杀,倒摆起防守的阵仗来自折气势,如此卑弱胆怯之师,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拔出自己的宝剑:“擂鼓!摇旗!传令全军,立刻进击!” 长长的钳形战场里顿时杀声震天。 一千骑重甲马军从李重进等人的身旁冲出,几乎在弹指之间就冲到了唐军的阵前。加装了尖刃的拒马与皮囊伪装的铁蒺藜变成了可笑的徒劳之举。重甲马依靠着重锤般的冲撞力楔入唐军,立即将他们的阵线撕开一个绝不可能弥合的巨口。紧随其后的轻骑兵手持枪、槊、钩链等兵器,接连向被冲撞倒地或急速退开的唐军发动致命的攻击。紧跟在轻骑兵后面,周师的铁甲步军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又像潮水一般淹没了更多惊慌失措的唐军士卒。 楔入敌阵的重甲马军没有任何停留,继续加速并列向前推进,转瞬间就突入到了十数里深的敌军腹心。速度与重量结合在一起爆发出的惊人势能,令他们所向披靡。无数唐军人马像纸片一样被轻飘飘碾压在铁蹄之下,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像样的反抗。 重甲马军撕裂了唐军的阵地防线,也摧毁了唐军的心理防线。当此之时,他们的体力尚能支撑,但他们已经从心理上迅速地崩溃了。 蜿蜒在后方的唐军后部见前军势头不妙,迟疑片刻,便决定倒转旌旗,撒腿向来路逃跑。忽听得近在咫尺的几声号砲响,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骇人的呐喊,惊惶张望间,只见黑压压的周师马步伏兵从两侧丘陵或山势拐弯处急冲而下、急奔而出,源源不断杀至身前。 一直大张着嘴的巨钳迅速合拢了。 巨钳钳得越来越紧。唐军大势已去。 在这一片滚瓜切菜的己方优势战场上,李重进带领着数十名亲随往来奔突,寻找着唐军正副首领刘彦贞、咸师朗的旌旗。 在战场的另一处,刘彦贞旌旗已失,身边只剩下几名军校护卫。然而他仍旧挥舞着宝剑,厉声喝止着惊溃的手下:“拿起兵器来,打!不准跑!”没有人再听他的。他抽出马鞭,挥向那些下破了胆的士卒:“打!给我打!不准跑!不准跑!”数十唐军士卒们被他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这种动静暴露了他的位置。 正在索敌的周师精锐迅速锁定了这个将军服色、统帅模样的人。不过一眨眼功夫,李重进率部驰至刘彦贞眼前。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徐令则喝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唐北面行营都部署刘彦贞是也!”刘彦贞傲然道。“好,找的就是你!”李重进冷冷道,“我是大周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你好好下马受降,免你不死。” 刘彦贞不答,忽然一夹马腹,大喝一声,挺枪直向李重进头颈刺去。李重进反应敏捷,在所有亲随出手之前,右手挥剑一挡,左手顺势将一柄长枪的枪尖送入了刘彦贞腋下的铠甲缝隙中。 长枪穿透了刘彦贞的身体,接触到了刘彦贞的心脏。李重进手上一加劲,刘彦贞坠下马来。徐令则等亲随扑上前去,李重进来不及喊出“留条命”,十数支兵刃已经将尚未死透的刘彦贞身上扎出了更多的窟窿。 李重进有点恼火。他深知,对于官家而言,活着的俘虏比死掉的敌将更有意义。然而事已至此,死了就死了吧。“砍下他的首级,待战后献给陛下报功!”他厉声吩咐道。 未几,一小队周军将士推搡着一个满脸满身血污的唐将寻到了李重进跟前:“李都帅!李都帅!又抓到一个贼将!”李重进在马上睥睨着这个被紧紧捆缚住的唐将,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看他一眼,垂头丧气道:“卑职是刘都部署的副将咸师朗。”他的淮南口音引起了一些在此役前从未南渡过的士卒的哄笑。 李重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啊。”但他转而沉下脸来,向部下们吩咐道:“好生看顾着这咸师朗,只要他不跑不闹,就不要打他。该怎么发落,自有陛下的旨意。你们给我记着,我要把他活着献到陛下驾前!”一众周军轰然应喏。 从更广大、更纵深的战场上看,周师与唐军的这场战役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周军的钢铁之师就像一头巨大的钢铁怪兽,将越来越多的唐军囫囵吃进了肚子里,连骨头都来不及吐。 日落之前,所有的厮杀都停止了。流血漂杵。烟尘落地。 脆弱的血肉之躯被擀平了,摊薄了,在孟春的淮南山道间糊出一幅诡异而恐怖的画面。冷风将浓重的血腥味吹散到每个活着的人鼻孔里。 重进站在夕阳的金辉中,迎着灿烂的光芒微微阖上眼皮,疲惫而欣慰。他的身旁,无数的周军将士正在进行每次战后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清点战场,安置己方死伤的战斗人员。 唐军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那么怯懦,还没交战就想着防守,一开打就想跑,可是,临阵投降的却不多。整个两万援军中,除了在张全约的带领下逃回寿州的少数残部,只有三千人缴械,其他的都化作了无生命的血肉,填充着着幅黑色画面的无穷细节。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所部军马太过生猛,在唐军士卒来得及表示降意之前,就已经将他们干掉了。三千就三千吧。三千人不是小数目,异日向官家献俘时,也会是浩浩荡荡的一大拨。 “都帅!都帅!”徐令则从远处疾驰回他的身边,远远便纵声呼唤。李重进虚着眼睛看着他,徐令则的神色有点不大对劲。“怎么了?”“赵晁……赵晁带着他的手下,把三千唐军降卒全都给杀了!”徐令则气喘吁吁道,“卑职根本阻拦不及,他也不听卑职的!” “什么?!”重进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全都杀了?三千人?!”“是,一个不留!”徐令则肯定道。重进大怒,登时拧紧了眉头。 赵晁是先帝旧部,会打仗,有战功,却又骄矜、贪残,一身历朝禁军旧将的坏毛病。高平之战时,他因背后指使人出言阻拦今上急行军被枷囚,战后获赦。后来他改任虎捷左厢都指挥使、领阆州防御使,隶属李重进麾下。官家因李重进年资深,形貌威严镇得住堂,将不少难管的禁军勋旧都塞给了他。赵晁就是典型的被官家“塞”给李重进的人。此番征淮,赵晁充任前军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原本在李榖麾下,因李重进与李榖合兵,才又归入李重进指挥。 依着重进的脾气,他很想以违反军令为由将赵晁痛打一顿,甚至干脆一杀了事。可是他不能这么做。赵晁是在先帝出镇魏博的时候转入郭氏帐下的,曾在先帝鞍前马后殷勤奔走,大周建鼎,他也冒死卖过命。他犯了错,连官家都宽赦三分,自己怎么好全不容情?何况,赵晁所为,背后是禁军旧部数十年的积习恶习;赵晁杀降,势必得到了一大票禁军老兵旧将的支持。这些老兵油子心狠手辣,能征惯战,经历了禁军严格的筛选汰递后还能安然留存,就是因为其沙场机变能力,绝非入军未久、听话顺服的新人能比。目下正是用人之际,打杀一个赵晁不打紧,只怕他的旧党不服,闹起来,影响到官家征淮的满盘大计。 那么,不打不杀,进行口头斥责如何?很可惜,倘若没有厉害的后着,对这种人,斥责是无效的—至少,自己的斥责对他未必起作用,反而会助长他“你能奈我何”的气焰。 良久,重进忍下了这口气。“先不管了,日后再跟他算账!传令诸军,尽速收尾!咱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正阳,与李都部署会合!” 正月十七,辛亥日。李重进的奏表急送至皇帝行在,奏表中详细汇报了正阳之战的过程和战果,还以木函附上了刘彦贞的首级。这一天,正好是先帝两周年忌日。皇帝在行营中设置了先帝的灵位,焚香祭拜。李重进的捷报,是对先帝在天之灵最好的慰藉。 皇帝将木函献在先帝灵前,再细细展读奏表。 正阳之役,王师斩首唐军万余级,伏尸三十里,临阵斩贼大将刘彦贞,生擒偏将咸师朗以下数十人,获军资器械三十余万,马五百匹,粮草无数。在奏表的末尾,李重进写道,本来还有降卒三千可献的,不过因阻拦不及,降卒已经被赵晁戮尽了。 皇帝阅读奏表的前半截时,龙颜大悦;读到末尾,立刻沉下了脸。 然而为大局计,皇帝和自己的表兄李重进一样,暂时压制了自己的愤怒。随即,皇帝下令全军加速前进,早日抵达正阳与二李会合。 ------------------ &此一回始为李重进正传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74. 兵临城下(2) 群臣放下心来,有人悄悄交换着含义不明的眼神。 “李重进—”“臣在!”“重歼敌援,阵斩贼将,生擒偏裨,扬我声威,此役之首功,非你莫属!……自今日起,朕任命你为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 李重进大喜,忙揖道:“臣遵旨!谢陛下厚恩!” 准确地说,“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是一个差遣,不是一个官职,但这个差遣表明他临时获得了极高的军事指挥权。“道”是打从唐朝就设置的一级行政区划,若干州为一道。五代以来各方势力割据,“州”纷纷自雄,“道”的概念弱化了很多,但仍旧存在着。此番皇帝出征的目标是李氏所辖淮南江北全境十四州,故此“淮南道”便代表了这次战争的全部战场。“行营”,这里自然是指皇帝行营。“都招讨使”,这几乎意味着他是皇帝帐下奉命讨伐贼军的第一人了。当然,将来皇帝还可能会为别的功臣也临时设置一些辉煌的称号。可是目下,只有他,只有他! 他掩藏着得意退回自己的站位,眼风一转,接触到了浑身缟素的张永德的眼神。那眼神虽一掠而过,却极其复杂。重进不免心中一凛。 “李榖!”“臣在!”“卿统帅前军,屡立战功,辛劳有日。从今天起,朕以卿改判寿州行府事,负责筹度寿州前线的一应政务!” “臣遵旨谢恩!”李榖忙恭敬应喏,心里却泛起一点苦涩。 论年岁,他比皇帝长一辈;论资历,他是先帝顾命大臣,对他们郭氏也一直兢兢业业、尽心竭力。他在国朝地位尊崇。对于他的过失,皇帝根本无需多说一个字,只要摆出一张冷脸,就够让他伤心的了。他知道皇帝对于他从寿州城下撤军有多恼火,可是皇帝一个字都没说,也没有下诏斥责他。皇帝只是不理他,对他一再上表解释也不作答。就像高平之战他被溃军裹挟那次,他从战场上消失了几天才回去,皇帝也没有多言,只是非常冷淡,让他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 他知道,皇帝原本是个火炭脾气,今日皇帝的处置,也算是给他留了颜面。军职虽然撤了,好歹给他换了个政务的差遣—本来他干政务就比打仗更在行些,筹度军粮、安抚百姓,招募流亡等等,都是他的专长……也许皇帝是对的,知人善任,用人以长,应该将最合适的人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其实皇帝对自己还是不错的,甚至,在宣布完任免决定后,皇帝还对自己短暂地笑了一下…… 尽管这么安慰着自己,李榖心里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难以言表的失落与难过,就好像被皇帝抛弃了似的,虽然他知道皇帝不是那个意思,也并没有那么做。 接下来,皇帝又接连降旨,对前军几次战役以及正阳大捷中的立功者给予奖赏。诸军主要将领职务有小范围的迁转,各指挥以下将士,金帛赏赉有差。 皇帝并没有提赵晁杀降的事,只是在这一系列颁赐之后,将自己的眼睛看向赵晁片刻。杀降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这是罔顾军令,肆意妄为,可以直接砍掉脑袋;往小了说,这是歼敌余孽,避免被贼军寻机反戈,属于保全己方的举措。赵晁行事出格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早晚一定要处置他,但不是现在。现在,为了稳定住那批最富有战斗经验的禁军老油子的心,他这个皇帝也得忍一口气。 在赵晁方面,他率众杀降的时候虽然心中感到了极大的快意,可是事后也有点心虚—他并没有十分把握皇帝会将此事小事化了。此时,他被皇帝看得发了毛,既不敢出声询问,也不敢有任何表态。众将中也有不少人替他揪起了一颗心。高平战前赵晁被枷囚于怀州州狱的往事,离得并不远。一犯圣颜可以枷囚了事,再犯,就未必还有这种好运气。 然而皇帝最终没有跟赵晁说一句话,沉着脸将视线移向了别处。赵晁出了一头冷汗。 颁赏完毕,有人请示如何处置南唐降将。大约因为刘彦贞已死,皇帝对其偏裨将佐兴趣不大,吩咐先羁押着,待异日抽空再亲自召见处置。 之后,皇帝不顾行路疲劳,招呼众将围到御案前,说大事。军校将一张详细的淮南江北地图在御案上铺开。皇帝意气风发,与众人指点着地图,开始汇总战报,研究地形,分析局势,排兵布阵。 以皇帝抵达正阳为起始,大周征淮的最新战略计划如下: 第一步,兵分四路,围城打援。 首先,围城。 必须尽快拿下征淮的第一大据点:寿州(其治所为寿春)。故此,王师主力要尽速抵达寿春城下,再次开启攻城战,集中优势兵力攻敌要害,快速破局。同时将从大周境内征发的数十万丁夫加紧输送到寿春城下,以配合王师的攻势。 同时,打援。 为了支持寿春,南唐从多个方向派遣了水陆两种军队前来迎战。其中,刘彦贞所部已经被李重进打光。 而在寿春东南方向,另有南唐皇甫晖、姚凤所部三万人。他们原本驻军定远,听闻刘彦贞被灭,退却到了滁州以北的清流关,随时可能反扑过来。 寿春西南方向,有高弼、许万等率领的一支水军沿淠河北上,驻扎于盛唐(寿州下辖的一个县),试图接近正阳关。其规模,据说战船在上百艘量级,战斗人员可能在数千量级。 寿春东北方向,有何延锡等率领的一支水军逆淮河东来,驻扎于涂山之下的涡口镇,试图寻机救援寿州。其规模,据说战船在上百艘量级,战斗人员可能在接近万人这个量级。 对于这些南唐援军,皇帝的策略不是原地不动等待他们到来,而是主动出击,将战场的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二步,主力沿淮东进,扫清淮上所有州郡。 第三步,主力向中腹纵深,并跃进大江。 第四步,兵压江北,以军威迫使唐主尽献淮南之土。 关于后面这三步,由于为时尚早,皇帝并没有详细说明计划,仅仅向诸将指示出了远景。其实,皇帝还有一个举动没有明说,那就是他对藩属国吴越、湖南和荆南的诏令:他打算让他们从南唐的背面两肋发起攻击,分散南唐的军力和注意力,襄助正面战场的攻击。这让敌人“两肋插刀”的一招,因事情多少涉及用间,他在这样的军事会议上索性提也不提,只等必要时再遣人协调。 正月二十二,丙辰日。皇帝车驾抵达寿春,登高观望地形后,命令全军在城西北淝水北岸扎营。 与寿春隔淮相对的是下蔡镇。皇帝要在两岸之间建立一条新的交通线。他命原济州马军都指挥使康俨去将正阳的浮梁拆了,移至下蔡。这样,王师后续的粮草军械等补给,就将改道直接从下蔡过河输送至军中。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了军资暴露在南岸从正阳到寿春这一段的陆路上—淮南毕竟是敌境,粮草委积在路上遭受攻击和劫夺是很有可能的。 寿春城下周军营帐森然。正月二十三至二十六日,从国境内宋、亳、陈、颍、徐、宿、许、蔡诸州征发而来的数十万丁夫,也陆续抵达战场外围。军士的营帐与民夫的营棚连成一重又一重的新城,阻断了寿春城与八公山及外界一切水路陆路的联系,栅幕层层叠叠,旌旗无边无际。 寿春城成了一座孤岛。 正月二十七,庚申日。皇帝集合诸军,亲幸前线,耀兵于寿春城下水寨之外。大周王师旌旗蔽日,甲光耀天,战马发出的嘶鸣声,军士们发出的呐喊声,似乎要将古老的寿春城直接撼倒。 对此,寿春城内的刘仁赡保持了冷淡的沉默,只是加紧做自己该做的一切应战准备,没有放出一人一马一箭一船来回应。 大周寿春行营。经过连日的商议筹备和适才的耀兵示威,皇帝下达了正式的行动命令: 命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李继勋等将领率王师主力四面围合猛攻寿春。命从国境内诸州征发而来的数十万丁夫协助进攻,修筑工事,运送军资,供应饮食,参与实战……一应军事行动昼夜不息,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此城。 又命原前军先锋副都指挥使司超为庐、寿、光、黄等州巡检使,率一部兵马往盛唐迎战高弼、许万的水军。庐、寿、光、黄均属淮南十四州,目前尚在李氏手中,因此这个差遣是个前敌性质的差遣,相当于战区指挥官。 又命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率一部兵马沿淮岸东北而上,往涡口阻击何延锡的水军。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75. 在水彼方(1) 东京禁中。景福殿。皇后的肩舆在殿门外停下。景福殿一众侍从急忙致礼。皇后点点头,率众直入。 后殿。菁娘躺在榻上抽泣,万氏愁眉苦脸陪在一旁。有宫人急急入内禀报:“娘子,娘子,圣人来了!”万氏一惊,忙过来扶她:“菁娘,快,我扶你起来,向圣人见礼。”菁娘抗拒了一下。万氏半是哄劝半是吓唬:“不舒服也得起来,目下官家不在京师,这宫里最大的就是圣人了。倘若失礼得罪了圣人,要怎么罚可都是她张张嘴的事,没人能替你撑腰了!” 菁娘听了,只得忍着不适,由乳母搀了坐起。人尚未离榻,外面一迭声致礼传来。菁娘愣怔之间,皇后已经进了殿门。 菁娘委委屈屈地跪了下来,勉强道:“臣妾见过圣人。”殿内侍从也随她一起致礼。 君怜含笑道:“平身。王娘子,听说你有喜了,恭喜你。”万氏忙过来扶起菁娘,又请皇后上坐,软语陪笑道:“听闻圣人身子欠安,我们娘子时时惦记着,只是她自己这几日也难受,没能常过去请安,求圣人宽宥。” 君怜点点头,向菁娘道:“初次有娠,难免身子不适,过些日子就好了。”菁娘低头不语,泪痕犹在腮边。万氏便又替她说道:“早几日她说头晕犯恶心,还以为是没睡好、没吃好呢,就一直躺在榻上养着。早想到是这个缘故,我们早些叫御医来,不就好了么!” 君怜又点点头,向菁娘温言道:“王娘子且来坐下吧,既然身子不适,就不必站着了。”菁娘仍旧不语。万氏替她端了个杌凳过来。皇后道:“她不舒服,坐杌凳岂不窝着她么?别拘礼了,就坐我旁边的椅子吧。”万氏忙忙谢了恩,将菁娘扶到几案旁的另一张圈椅中坐下。菁娘还是一副被人欠了陈年账不还的丧气模样,既不拒绝,也不示谢。 君怜略一沉吟,对众人道:“替我们倒些热热的汤水来,然后你们都出去,我跟王娘子说会儿话。”众人依言而行。 热热的汤盏捧在两人手里,雾气蒸上芙蓉面。扑凌一声,菁娘的泪水落入汤水中。 君怜放下汤盏,温言道:“菁娘,有喜是好事,为何哭哭啼啼的?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好么?”“臣妾想要陛下在臣妾身边!”菁娘忽然哭出声来,“臣妾难受的时候,想要陛下陪着!” 君怜有些哭笑不得:“……陛下为国出征,你当初不是最支持的那个人么?”“当初是当初,目下是目下。”“当初怎么样,目下又怎么样呢?”“当初臣妾不知道自己有喜,目下……目下臣妾知道了,可是陛下不知道……陛下这一走不知要多久,他不知道臣妾有喜,就不会急着回来……等他回来,没准孩儿都诞下了……” 君怜被她的逻辑弄得笑了:“那也不至于。过些日子,待你的身子状况稳定了,我派个人去淮南行在,向陛下报告这件事,不就完了么?”“这么要紧的事,臣妾想要陛下立刻就知道啊……”菁娘说着,又哭起来。 君怜看着她茫然无助的样子,心里起了怜悯。偌大的宫廷中,除了眼前几个祗应人,菁娘并没有别的交谊。以前她全部的靠山就是官家,目下靠山挪走了,她却骤然遇到自己人生中如此重大的一件事,难怪她感到惶恐。 “菁娘,你是不是觉得害怕?”君怜轻声问道。菁娘抬起泪眼看着圣人,缓缓点头。君怜轻轻拍拍她的肩膊:“不要怕,对咱们女人而言,这是必须要过的一道关。虽说初时有些不适,一咬牙也就过了。……官家不在家,你若是难受了,害怕了,尽管来找我。”菁娘抹着泪水:“真的?”“嗯。” 淮河南岸。杀声震天,烟火滚滚,箭矢如蝗。寿春陷入了周师数十万人的围攻猛打之中,失去了往日的秀色。 寿春是一座古老的淮上名城,因其位于淮河西段,又号称淮西重镇。寿春历史上多次成为国都:战国时一度成为楚都;西汉时为淮南王的国都;东汉末,袁术更是据此城称了帝。 寿春的重要性,是因为它处在水路交通枢纽位置,占据了绝佳地利,所谓“控扼淮颖,襟带江洛”:往上游方向可控扼正阳关,截住从颖水汇入淮水的兵力;往下游方向可控扼濠、泗诸镇,截住从涡水、泗水汇入淮水的兵力。“南引荆汝之利,东连三吴之富”,“外有江湖之阻,内有淮淝之固”。加之土地肥沃,水利灌溉系统发达,无论是淮北的政权想南征,还是淮南的政权想北伐,都会以它为军事基地,以及屯田备战的粮仓。 对于大周而言,打下寿春,则解开了淮上的一个死结,淮东诸镇可望风而下,一顺百顺;打不下寿春,大军即便往东往南推进,也等于留了一把尖刀在自己腹心,随时有被对手翻盘的可能性。 对于南唐而言,淮西是金陵的屏障,而寿春是淮西的根本。倘若寿春有失,则淮西屏障尽失,淮东危殆,南唐都城金陵将寝食难安。 故此,无论对于大周,还是对于南唐,寿春都成为了必争、必保之地,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寿州节度使刘仁赡上次遣人劝阻刘彦贞不成,已经知道刘彦贞必败。正阳之役给了唐人沉重的打击,南唐已经多年没有经过这样的失败了。应援的皇甫晖所部审时度势,为了保全战力,从原本屯驻的定远后撤去了滁州。他孤城失援,知道暂时只能靠自己坚守。好在张全约率刘彦贞残部退入寿春,给他增添了一点军事力量。他向朝廷上表,请求任命张全约为马步左厢都指挥使,获得了批准。 他又发动全城军民,用糯米汁加石灰的配方粘牢了城砖之间的每一道缝隙,并且修补了被以往的战事和洪水毁坏过的每一处城砖。又以粗麻绳、竹竿、木板、牛皮等物,加固了寿春城周围的水寨,并派出更多战船和水兵把守,为他们运送了充足的弓箭、石块、猛火油等防守器械。 就防守而言,寿春是一座水利之城。环绕着寿春城的水系,不仅有深深的城壕,还有西面的淮水,西北面的淝水,以及大大小小的自然湖泊和人工沟渠、堰塘。寿春守军的水寨,就重重叠叠、连栅并营地修筑于这些水面之上,形成规模宏大的外围屏障。为了保障水寨的水位不失以便行船,水寨周围还筑了围堰、堤坝蓄水。不拔除这些水寨,周军根本无法靠近城墙进行强攻。 从正月二十七日起,大周向南唐的寿州水寨发动了猛烈的攻势,昼夜不息。几十万兵士与民夫组成的混合部队,轮番上阵,准备以最凌厉的攻势拖垮南唐的水寨守备力量。 水寨凭借广阔的水面将周军阻隔开来。周军想要打下水寨,用上了弓箭和投石器进行远攻。他们无法接近水寨进行近攻。无数的刁斗望楼分布在水寨的耳目位置,为了强化水寨的防守,刘仁赡甚至将数不清的楼船开出来,连成一排堵在水寨的营栅后面。周军没有战船,只能派出小舟或竹筏越过水面向唐军发动攻击。小船属于水军里的散兵游勇,战斗力和威慑力显然不足。还没有等他们靠近,唐军刁斗或楼船上的箭矢就密集齐发,将他们一波又一波的冲锋打退。 周军政务营帐。所有随征的文臣及其属吏都聚集在这个营帐中,各据一个角落处理公务。 出门在外,皇帝都采用这样集中办公的方式,不分衙署,只分文武。大家都发现,这样解决问题的效率奇高。大约以前在京中时各有各的衙门,彼此除了开会碰头,具体执行时往往还得遣人持文牍往来,平白增加了沟通的时间成本。 一长排的桌案前,五六个书吏正奋笔往一张张大纸上抄录已经过皇帝批准的安民告示。李榖从桌案前巡视而过。 营帐的另一角,范质、王溥等人正在拆读从京中枢密院转来的一堆奏表。皇帝现在以战事为重,政务大多委托给了他们。他们需要检视枢密院对每个奏表的处置意见,如果有注明急呈皇帝的,要立刻照办;如果事情不大,有常规可循,他们中书门下与枢密院的意见又没有大冲突,那么就可以在禀告皇帝的同时直接办理;只有那些比较特殊、他们都拿不准的,才需要单独向皇帝请旨。 书吏们将抄好的告示拿给李榖看。李榖展读罢,见他们还欲再抄,就说道:“罢了罢了,不必抄了。这城外的老百姓都躲到山里去了,告示贴到哪里他们才看得见?何况,以我看,偶尔有几个留下来的,也未必认得字!”书吏唯唯道:“那怎么办?” 李榖左右顾盼着差遣:“你,你,还有你,分别叫上几个兵士护卫着,敲着锣往那荒僻能藏人的地方去。分开几路方向,一路走,一路就把告示上的意思,大声喊给百姓们听。明白了么?” “卑职明白。就是让他们别害怕,王师不会伤害他们,让他们出来继续耕种过日子呗?”“对。告诉他们,大周皇帝是吊民伐罪来了,是解救他们的苦楚来了。在大周皇帝治下的日子,肯定比在李家治下的日子好过多了。”“是,卑职们这就去!” 书吏们出了帐,范质招呼李榖:“李司徒,今岁科考取士的初步名单出来了,正在抄录,请移步过来看看。”李榖比范质年长不少,资历也老,虽说目前按官序而言范质是首相,李榖是亚相,王溥是末相,但范质在李榖面前却一直保持恭敬。尤其李榖刚刚被皇帝夺了军事指挥权,心里必定别扭,范质更得避免刺激他。 目下大周的中枢文官配置面,达到了一种相对和谐和良性的状态。在先帝和今上的持续努力下,经过反复的尝试和调整,曾经深深困扰朝堂功能运作效率的党争减少了,人员之间的摩擦降低了。今上将性情与自己最为相似的王朴竖为靶子,吸收并转化群臣中的反对意见,作为自己与群臣之间的桥梁和缓冲,而以李榖、范质、魏仁浦、王溥等作为传统体制的基石,以便国朝制度能在旧框架中稳妥地实现新突破、新变革。 范质是个圆融老到的人,守规矩,重名节,又不乏耿介与智慧,能够深深体会皇帝的心思。先帝在时,常称赞他有宰相之器。今上以魏仁浦接替郑仁诲的枢密使之位后,有人曾替范质不平,以为魏仁浦资历不如他,而且也没有什么军功,凭什么爬那么高。如果今上要将枢密使之位署以文职,那还不如提拔范质。范质本人却体会出了今上的深意:今上显然意欲纠正过去枢密使位极人臣、一官独大的局面,要并尊两府,在中书门下与枢密院之间搞平衡,就像在侍卫亲军和殿前军之间搞平衡一样。于是他反而泰然地接受了今上的安排,由衷欢迎魏仁浦的上位,并更加勤勉地尽职政事。 他对待后来者魏仁浦的态度尚且如此,对待李榖这样的顾命老臣,自然更要容让恭谨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76. 在水彼方(2) 李榖听了范质的话,点点头,踱过来接了奏表看。见礼部侍郎窦仪闲立一旁,李榖又让他去帮着监核粮草委积。窦仪本来没有这样的职分,不过战时一切取便宜行事,给他派别的活也不为过。只是首相在跟前,亚相却跨过首相直接下令,有些逾越。窦仪偷偷看范质一眼,范质微微颔首。窦仪便即应喏而行。 政务营帐外,周军的战鼓声,士兵的呐喊声,频繁拉弓的砰砰声,箭枝穿破空间的咻咻声,响成混混沌沌的一片。唐军反击的声音却似乎离得很远,几乎不怎么听得到。 不提防突然一阵猛烈的响声,倒教帐内人都吓了一跳。李榖、范质等都跑出帐门去看,观望着,议论纷纷。 “这是又开始发砲了。”“前日发砲,说是距离太远,投不着唐军的营寨,不知今日砲车挪到哪儿了。”“好像没听到落点的动静。”“那也自然,发十砲,能有一砲砸到他们寨门上、栅栏上就不错了。”“这一砲,许是又砸水里了。”“嘿,一时砸不到也不要紧,官家点子多,总能想出法子来的,咱们就别操心了。”…… 皇帝行帐外,绣着巨龙的大纛旗在风中飘扬。君贵正站在由一堆木箱子搭成的瞭望台上往远处观瞧。 计划中,皇帝的行宫原本应当设置在北岸淮水与淝水的交汇处。可是,那得等到浮梁从正阳移过来并重新架设好之后才行。君贵不愿退回绝对安全的正阳关,不顾众臣劝阻,暂且将自己的营帐安在了攻战前线,寿春城东面的坡地上。 林远和邓锦等担心箱子不稳,可是又拗不过他,只得紧张地守护在近旁。行帐的位置在这一带的最高处,加上木箱子之后,视野就更好了,可以将寿春城外这一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东面、南面是水寨,西北面是城濠。战场上的声音显得遥远,却仍旧带着让人牵肠挂肚的震颤尾音,在空气中飘荡,抖动,回旋。距离消弭了声音中一切残忍的细节。 数十只丈余宽的小船,每船坐了十数个会水的军士,正前赴后继地驶向唐军的东面水寨。这些船是李榖前军带过来造浮梁之余的机动船。在李重进、李继勋等人的指挥下,这些小船携带着满满的箭枝,箭枝上捆绑着浸润了猛火油的麻布木屑包,准备给唐军的寨门和栅栏放上一把大火。水寨的水面很宽,超过了弓箭的一般射程,加上引火物的重量,他们无法在岸边将火箭射到寨门上去,只能主动接近它。火箭之外,船上还携带了装满猛火油的密封陶罐。火箭与陶罐是组合武器,火箭可以令唐军的木麻之物燃烧,陶罐摔破之后,猛火油泄出来,沾到火会在水面上燃烧,并有可能延及唐军营栅。 还有一些周师小船承担的是另外的任务。他们携带着一卷一卷的麻绳,麻绳的一头绑着巨大的抓钩。每只船上除了划桨的普通军士,还有至少两个大力士。他们要尽量接近水寨,并相机抛出抓钩,这样,当他们携带绳索返回并固定它之后,他们会呼着号子,合力拉拽绳子,直接撂倒水寨的寨门和栅栏。 靠近水岸,可以感受到喊声震天,鼓声如雷。行驶到水面中央的周军小船,遭受到了来自唐军水寨的凶猛攻击。水寨内的楼船并列为墙,唐军居高临下,从诸多望楼、刁斗或其它不知什么小窗中射出箭雨。即使有藤甲与牛皮混制的盾牌的阻挡,仍有不少周军被射中,或者倒在船上,或者掉入水中。最先被唐军集中力量摧毁的是携带绳索和抓钩的小船,因为带绳的抓钩对于栅栏的威胁较大,虽然唐军并不相信周军能找到受力点去拉动那些绳索。然后唐军的攻击转向了数量更为巨大的火攻船。 小船上的周军纷纷以火箭还击,成千上万的火箭带着迷离的光亮和乌黑的烟尾飞向水寨的栅栏。无数的陶罐也被奋力掷向栅栏。然而,火箭加陶罐的理想组合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大多数火箭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就沿着抛物线坠下,沉水熄灭;少数侥幸飞到水寨上的,竟然在接触到栅栏和船体时熄灭了—要再经过很久的实战交锋,周军才会发现其中的奥秘:经验丰富的唐兵早已用湿泥抹遍了这些竹木工事的外层。至于陶罐呢,摔碎的那部分很少能恰好碰到燃烧的火,而有些陶罐子根本就没碎,直接囫囵沉到了水底。 这就是小船能够接近水寨的最大极限了。即便是水寨攻防战,船小的劣势也一览无余。周师没有大战船,皇帝的计划本来就是抢敌军的战船来用。可是唐军水寨里的防守者很精明,他们牢牢把住了各处寨门,只守不攻,根本就不给周师接触到唐军战船的机会。 四面岸边,在攻击部队的稍后方,数十万民夫正在奋力工作:有人将碗口粗的毛竹一捆捆运过来,有人将毛竹就地捆扎成竹筏;有人抬过从不知何处的山中采来的石头,有人挥起榔头,将石头砸成合适投石车投掷的大小;有人在砍削制作箭杆,有人在修理损毁的箭镞,有人乘上竹筏,去向水中打捞那些没有派上用场就坠落的箭枝;有人在制作牛皮筋,有人在调整弓弦…… 更多的竹筏下了水,更多的勇士跳上竹筏,有人拿着藤甲牛皮盾牌,有人拿着弓箭,去增援已经进入敌方射程的同袍…… 更多的火箭从小船和竹筏上飞出去,本来就阴霾的天空被这些诡异的火光和难看的灰烟、黑烟割裂成不规则的碎片…… 又响起了一连串的砲声,听声音是从北面张永德所部传来的。隐隐似乎还有士卒的惊呼。这串火砲大概起到了一些作用。 君贵站在瞭望台上,仔细观察着整个目力可及的战场,眉头紧皱。 任何一面都行,任何一面撕开缺口,王师都可以趁势涌入水寨、占领水寨,向寿春城更加逼进一步。寿春是一枚太过重要的棋子,他要尽早将它掌握在自己手中。 高平之战后,没有人再怀疑他是一名优秀的统帅。他在那场挽回了帝国命运的大战中所显示出来的军事天赋,是他今日能够驾驭群豪的基础。然而,仅有高平之战是不够的。帝国的稳固和发展,需要他本人付出更多的汗水,乃至血水,乃至肉体的损伤。这一点,他分知必然,他无所吝惜,也无所畏惧。 作为王师的首脑,他的军事天赋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从纷乱的战局中迅速找出最具战略意义的那枚棋子,然后因地制宜拟定出最适合发挥己方优势的战术,并交给最合适的人执行。此时,从他所在的东坡,他几乎可以看到三面战场的情形。然而,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在这一片混战中,他一时竟然很难准确地判断出全局的肯綮究竟在哪里,很难清晰地告诉他的部下,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最快捷、最高效地达到目的。 《孙子》有云:兵贵胜不贵久。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战斗已经进行了数日,王师几乎寸功未建,他开始体会到李榖前军不能速战攻克的困难所在。 他低估了水在这场战争中的威力分量。水战与陆战的差异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原想把陆战的打法搬到水战上来,可是,水隔离开了他和他的敌人。他的将士其实不是在跟敌人作战,而是在跟水作战。水造成了他们的攻击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徒劳的。敌人并没有出动太多的防守力量,并没有使用太多的防守办法,仅仅靠这一片水,就教他们吃了恁大一个闷亏。 他们都在按照他的军令,攻打各处的寨门。寨门如同城门,当然是必须攻克的要冲。可是攻破之后又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水寨里面是怎样的布局。成千上万的兵马坐着小船冲进去,会不会恰好掉进敌人的陷阱?在水中,他们以往陆战攻城的经验都不起作用了。他们也许不会去想,但他不得不想。水战能不能顺利转化成陆战,这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不过,他相信寿春城能够分出来防守水寨的兵力是有限的。而这有限的人,又有自己的生理极限。他们要吃喝拉撒睡,天塌下来,他们也躲不过这些需求。而大周有的是人力,士卒加上民夫,几十万人可以轮班攻打,以疲劳战术拖垮唐军。 寿州只是第一大站,还是那句话,他必须速战速决。几十万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兵器像一座小山,还有战服、旌旗、医药、饲料……,百事百样。除了后方的调度补给,最好还有寿州的牙库来补充军需。 他已经吩咐李榖迅速拿出安民的办法来,对淮南百姓进行宣抚。到目前为止,寿州的百姓对王师还是欢迎的,已经有好几拨附近村民牵牛奉酒到营寨来慰问了。牛是庄稼人的宝贝,村民肯送牛,说明他们下了血本。李氏朝廷在淮南搞“博征”,乡民虽有茶盐之富,却被课以粟帛重税;淮南还有大片养军的营田,民众被强募耕种,付出甚多,所获甚少。如此种种,都令他们苦不堪言。听说周帝在其国境内实施轻徭薄赋的政策,是个好皇帝,他们自然盼着他来接管此地,以减轻自己的生存压力。 这很像君贵前年初入河东境内的情形。一开始,王师出兵的正义性都是不容置疑的,民众也乐意替他们生发和解释这种正义性。但是,倘若战事拖延下去,难保王师众不会出现剽掠扰民的情形。所以,必须加快战争的进程,将王师将士的士气和心志引导向积极的、正确的方向。 他看向身侧的林远和邓锦:“司超、赵匡胤有军报回来么?”“回陛下,暂且没有。”“立刻派人去打探!”“是!”“是!”“康俨将浮梁挪过来了么?”“臣适才去问过,正阳关浮梁的底船和面板已经全部拆开,正叫人分别驾驶牵引了,陆续往下蔡而来。” “叫康俨加快速度!军中所自携的粮草本来就支撑不了多少日子,全靠从后方运输补给。沿淮屯粮处还好用水运,从陆路来的肉盐衣物军械之属,没有浮梁怎么过来?你们跟他说,移过来的船,直接分一半划到南岸。让他们从南北两岸同时架设,可以缩短一半时间。”“是!”“是!” 远远一骑驰来,侦候至近前跳下马,手举一只银筒拜礼道:“陛下,西线军报!” 林远接过来打开,将军报呈给皇帝。皇帝展读毕,叫声“好”,向近卫们露出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安、随、申、蔡四州的数万州兵,已经遵令在光州附近集结完毕了。传令何超,让他立刻率领这支人马攻打光州!”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78. 涡口之战(2) 又一日,涂山下唐营。中军帐中,何延锡及其部将正在简易沙盘上商议如何进攻寿州四围的周师,以便与刘仁赡里应外合,打退来犯的敌军。军校匆匆入帐,大声报告:“都监,周军前来偷营了!” “什么?!”何延锡登时恼怒道,“有多少人?在哪儿?”“至少有一百余骑,举着长枪弓箭冲过来就杀,已经在南营那边打起来了!” 何延锡冷笑一声:“一百多人马就敢来偷营?周主手下这帮人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当我大唐军队都像刘彦贞那么好欺负么?”他环顾部随:“你,你,守好大营!你,你,点起一千人跟着我,去把这帮贼军拿了,向咱们自家皇帝报赏!” “都监!”其中一位部将忙揖道,“周人狡狯,遣一百人偷营,只怕有诈。还是卑职们去迎敌就可以了。”“不必了。在大唐的土地上,我怕他怎的?你们看好大营,我去收拾了这几个毛贼就回来!—备马!拿我的长刀来!” 唐军南营。张琼等带领的百余骑人马三两骑一组分散开来,一面在唐营中左冲右突,躲避着唐军的围堵,一面随手放火。他们并未找到粮草所在,只是将火箭随意地射向任何可能会造成敌军混乱的地方。唐营零星地燃烧起来,在料峭春风中,逐渐有了扩散成片的趋势。烟火掩护着周骑的身影,让他们在唐军的围追堵截下仍旧能够灵活逃脱。 从后方传来一阵喧哗。都监何延锡引军杀到,一迭声大喝:“把路口都给我堵上,休教跑脱了一个!” 张琼见势不妙,大喊道:“他们援军来了,快撤!撤!”“撤!”“撤!”“撤!”分散在各处的周骑一迭声响应着,拨马便往东南方逃跑。 “放了火就想跑?给我追!抓活的!”何延锡大怒,麾兵直扑周骑的背影。 距涂山唐营东南面两里,一处树坡夹峙的狭长弯道,赵匡胤率领伏兵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追杀之声由远而近。张琼等一彪踹营的人马疾驰而回,人人一副狼狈不堪、丢盔弃甲的模样,一面跑,一面互相招呼:“快跑啊!”“别让唐军追上!”这喊声中传递的清晰信号让赵匡胤的嘴角微微上扬了。在他们的身后十数丈,唐军追兵烟尘滚滚。 张琼等冲过弯道消失不见,何延锡的追兵进入周军眼皮子下。“都虞候,那个青衣的就是何延锡本人!”伏在赵匡胤身旁的一名侦候,忽然指着唐军中的一员战将说道。赵匡胤一拍巴掌:“好!” 树坡上猛地一声号砲响,无数周军马军从两侧树坡上冲下,如同从天而降。已经转过弯道的张琼所部,又从前方杀了回来。何延锡意识到中了埋伏,立即勒转马头,大声命令:“回去!回去!回去!”然而另一彪周军人马截在了北面。归路已断。 何延锡怒气升腾,立马大喝:“究竟是什么人赚我到此?!报上名来!” 只见周军中一骑排众而出,马上那人衣甲鲜明,倨傲地笑着,一字一顿道:“是我,大周殿前都虞侯,赵匡胤!” 何延锡怒极,目眦尽裂,往地下吐口吐沫,举刀便向赵匡胤砍去。两军混战成一片。很快,混战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两千多斗志昂扬的周军围歼一千多对形势始料未及的唐军,结果没有悬念。 赵匡胤原本想抓活的向皇帝献俘,不料那何延锡十分刚硬,拼死组织部随一起与他缠斗。混战中,赵匡胤将何延锡一刀斩于马下。唐军见主帅已死,斗志全无,降的降,跑的跑,转眼分化了个干净。“追!追!追!别教他们坐船跑了,去抢他们的船!”赵匡胤大喊道。周军应喏,留下一小部收拾降敌,大部立马向涂山方向奔去。 涂山脚下唐营,先前逃回的唐军士卒汇报了中埋伏的消息,何延锡的部将立时点起人马要去救援。紧接着逃回来的唐军士卒,却带来了何延锡已经战死的噩耗,部将们脸色大变。 只花费了片刻时间,他们集体做出了决定:保存实力,向下游濠州方向退守。 “放弃营地!全体上船!”“放弃营地!全体上船!”金锣鸣响,最新的军令在唐营中次第呼喊传递。唐兵们闻令,忙携带着基本的器械粮草,迅速奔向各自的战船。 最先出港的是上百艘小船,它们像一群受惊的鲫鱼,瞬间撒开在宽阔的河面上。紧接着,各种型号楼船的锚碇次第出水了,缆绳次第解开了,长桨次第伸出了……船上的巨帆并没有升起,因为此时风乱,如果以风为动力的话,搞不好会将船吹到上游去。楼船的启动不是简单快速的事,比起小艇不知迟缓了多少倍。在唐将再三催促之下,它们终于开始陆续驶离淮岸。 未几,赵匡胤率追兵赶到。见有数十艘战船还在启动中,河岸与船体之间长长的搭板尚在,赵匡胤忙喝道:“冲上去,把这些船都给我抢下来!”周军应喏,数十人一组冲上各艘战船,一路凶猛地砍杀。 被周师侵入的战船等不及己方尚未到岗的水军士卒,也挣扎着仓促离港了。唐军想要利用周师普遍水性不好的劣势,将这些入侵者甩到淮河里去。 侵入唐舰的周师气势如虹。在各级指挥使的带领下,一部分人直奔舵室,力图控制船向;一部分人直奔桨手、缭手、碇手,力图控制船的动力;一部分人与船上的水军攻防人员展开了搏击。 早前离岸的数十艘唐船已经顺流驶远,被周军截住的数十只楼船却在淮水中飘摇,打横,再难前进。不时有活的或者死的士卒被扔进奔流不息的淮水,如同一截枯木沉入水中,再无动静。对于淮河两岸可能的旁观者而言,发生在淮水上的这一场战斗没有硝烟,甚至也见不到血腥,听不到喊杀声,在不知不觉间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最终,赵匡胤将唐军的五十艘楼船逼停到了淮水西北岸,涡水与淮水的交汇处,涡口。船上唐军除了各岗位的水手,战斗人员全部阵亡,尸沉故乡水。 发生在涡口的战役以周军的胜利宣告结束,赵匡胤急令部属将这一战果驰报皇帝。皇帝大喜,命赵匡胤就地驻扎待命,并立即设法将唐军楼船移动几艘到寿春外围,协助攻城。 东京大内。坤宁殿偏殿。夜色四合。 君怜独自跪于佛龛前,默默祷祝。殿内并没有旁人。文殊师利菩萨光相具足,慈悲垂目,其面容上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让君怜感到极大的安慰。她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祷祝完毕,预备起身。一双手忙从后面抢过来扶起她。君怜回看一眼,奇道:“廷献,你几时进来的?”“臣刚进来。见圣人在用功,就没敢出声。”廷献笑道。“音儿和训哥儿都已经睡下了?”“观音还是不肯睡,东方司闱一直在拍哄着;训哥儿听话,刘司闱哄几句,就乖乖上榻躺着了。唐尚宫仍旧在那边看顾着。”“呵,音儿这孩子!”君怜一面嗔着,一面走向书案。 廷献跟在她身后,陪笑道:“依臣说,目下尚不到戌正时分,皇女生性活泼,非让她这么早就入睡,似乎也难了些。”“晚食之后,你不是已经陪着她玩耍了半晌么,还不够?天气既然尚未回暖,早些去睡梦里施展她的手脚,多蓄体力以待春盛,岂不更好?” 廷献见君怜语意似有不爽,一时不好回答。愣了片刻,又陪笑劝道:“宫中原本事杂,圣人还要顾念外朝政务,需要劳神之处愈发多了。既然乏累了这一日,咳嗽也没好,何苦又到书案前坐着?依臣说,早些回寝殿去,或是看书,或是抚琴,略缓一缓就安歇了的好。” 君怜不语,从桌案上的“玉巢”中取出一块内制勾金松烟墨来,只管看着发愣。廷献忙道:“圣人要写字么?……啊,略写几个字也好。……圣人要帖子不要,平安帖?快雪帖?玄秘塔?欧阳兰亭?圣人要哪个,臣这就去取了来。” 君怜见他一个劲儿没话找话,知他防自己憋闷,索性笑道:“你别忙乎了。我且问你,日间向训、魏仁浦、王朴他们几个应召来向我通报外朝之事,你在一旁也听到了。他们说,王师连胜克捷,不日便可攻下寿州,扫荡淮南。……依你看,这话是为了哄我高兴的,还是实有把握?” “呃……,”廷献一愣,迟疑道,“臣乃内官,岂敢随意言及外朝军政大事?”“我让你说的,说吧。”廷献斟酌道:“臣以为,枢密使与两位留守所言,必定不虚。”君怜看他一眼:“是么?” “李都帅正阳大捷,这是陛下早前已经下诏表彰过的;赵都虞候在涡口的胜绩,又刚由前线带回京中。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可见王师形势大好。圣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廷献,《孙膑兵法》你读过吧?里面有一句话:‘战者,以形相胜者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廷献陪笑道:“圣人……圣人到底在担忧什么?” “寿春就是一个大大的形胜之地,”君怜平静地看着他,“与晋阳一样。” 廷献一愣,忙宽慰道:“圣人也忒多虑了!寿春跟晋阳大不一样。寿春不过一座军镇,唐军守不了,势必会放弃;晋阳却是刘氏老巢,丢了晋阳则丢了一切,自然殊死反抗。而且,如今陛下威势殊赫,海内叹服,远非刚嗣位时情势可比;如今的王师又是经过反复汰递演练的雄师,也与当年的王师大不一样了!” 君怜默然片刻,颔首道:“兵贵胜不贵久。陛下亲自指挥围攻寿春已逾半月,但愿陛下能够早日拿下寿春,进军江北,安抚南唐军民之心……” ------------------- - &此一回始为赵匡胤正传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81. 虎贲四出(1) 又一日。水寨外。雨水连绵。春雨令气温骤降,周军的攻势没有那么凌厉了。无数艘周军小船和竹筏拥挤着,漂荡着,显得分外无助。雨滴如密密的针脚,仿佛要将这些船和船上的人缝牢在这片让人精疲力竭的水域上。 较高处的营帐内,上百工匠与将士聚坐一处,手里摆弄着木竹铁石皮麻等物事,研制新的攻伐器械。他们有时三三两两交谈,有时又独自沉思不语。如果有人想出了什么好点子,总会吸引一群人围拢到他跟前来,看他将那些物事左摆右弄,拼出个什么新玩意儿。 下蔡皇帝行在。皇帝正在看书。准确地说,是在看兵部尚书张昭遣人呈送上来的、刚刚集撰而成的《兵法》。先时,皇帝命张昭主理,举朝堂之力集撰一部囊括往贤韬略与现时经验的官修《制旨兵法》,其中关于现时的部分,便由他口述自己与先帝多年统军经验而成。 成书分为十卷,凡四十二门。张昭在奏表中说,此书因是奉皇命所修,所以拟叫做《制旨兵法》,是否妥当,还请陛下定夺。皇帝粗阅此书,甚为满意,当即命刘奉武磨墨,自己在御笺上亲题了“制旨兵法”四字赐还。又叫来窦仪等拟诏褒美张昭等主事者,并赏以青铜礼器和币帛,命京城有司交付。 窦仪等刚刚离去,行在之外冒雨来了一个身披油毡的蒙面军士,率部守卫在外面的邓锦拦住了他。当然,此人能够通过皇帝行营外的重重关卡走到这里,说明别人早已验过了他的身份。邓锦伸出手索要凭证,并且上下打量他。从身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油毡斗笠和厚重宽大的衣物掩盖了他的身体轮廓。 林远闻声出帐,审视着面幕上的那双眼睛,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人掏出的是青铜玄武符。邓锦拿在手中,与林远仔细看过,会心点头。林远道:“跟我进来吧。” 来人入内,见并无旁人,便拉下面幕,趋至皇帝前单膝下跪,叉手施礼道:“微臣乘黄,叩见陛下。” 皇帝的心情显然还不错,见了他面目,露出笑容温言道:“啊,乘黄,你来了,平身。”说着,皇帝向林远使了个眼色。林远会意,自去行宫门口把望。 田系密谍中能在御前走动的人,以前是田重霸,后来是西乞十三,再往下的一般就不出现了。因飞菟、乘黄四人好比天子门生,故此西乞十三体贴圣意,有机会也让他们面君朝阙。 “陛下,臣有机密情报相奏。”乘黄依命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囊呈上。皇帝接过,掏出布囊中的纸卷,见上面是一篇半白不文、半通不通的句子:“花开江南独一家,柔条细枝正当发。穿柳清气风也过,红争绿意雪不压……” 皇帝抬眼看着乘黄。乘黄忙道:“陛下,十三师兄说,余事依前所命。” 皇帝微微颔首。上次西乞十三到大内呈交“密文编码圣法”时以《白氏长庆集》为验册,他觉得很好,此番出征,便与西乞十三约定仍旧以此为验。十三说“余事依前所命”,便指此事,这是一句只有皇帝才听得懂的隐语。至于其他谍线,又各自另有验册,也不必细说。 皇帝问乘黄:“你知道这情报是什么内容么?”“回陛下,臣不知道。十三师兄说此事机密,不能口报。不过,他也怕臣在唐境沿路过关时被人盘查,搜了字卷去,故此教臣牢牢地将上面的句子记下来了。” 皇帝感兴趣地一笑:“是么?那么,他有没有教你,倘若被人盘问这字卷是什么意思,你揣这字卷是要做什么,又该如何回答呢?”“教了。十三师兄说,倘若人家觉得蹊跷发问,臣就回答说这是替在外面游商的人给青楼的花娘送的信。” “哦?”皇帝不免失笑,自言自语道,“这西乞十三,什么理由不好编,偏偏编派到烟花柳巷去,好好的孩子都给他带坏了!”因问乘黄,“那么,写信人在何处经商,信要送往何处青楼,收信人的名字这类细节,他都教你了么?”“回陛下,都教了。” 皇帝叹了口气:“十三果然与你师父一样,心思缜密。”他大声向帐外呼唤:“林远!”林远忙入内礼道:“陛下?”“给这孩子拿些好吃的来,再拿些热汤,并一些散碎银子。”“是。”皇帝转向乘黄温言道:“你辛苦了,且去那边帐角暂歇。” 这里皇帝便从身后格架上取出《白氏长庆集》,对照着乘黄赍来的情报亲自译写。未几,一则完整的情报呈现在他眼前: “扬州城防松懈,几近无备,若遣精骑速来,约期内应开门,必可速下。” 他陷入了深思。 滁州以西二十五里。清流关。黄昏。 清流关是一个战略要隘,位于淮南东部腹地,背倚关山峭壁悬崖,居南唐都城江宁府(金陵)与淮南寿州、濠州连线的中间,也是通行江淮的门户。从军事意义上说,它是滁州的前盾,也是保卫江宁府的锁钥之地。 唐将皇甫晖、姚凤率所部三万步骑从定远回撤后,便扼守此关,以抵挡周军可能的南侵之势。 赵匡胤与石守信率五千精骑抵达关下,立即遣数十骑到关前搦战。皇甫晖大怒,亲率数千骑冲出,以逸待劳,以高迫低,将周师杀得四散溃逃。皇甫晖见天色向晚,也不恋战,只向远处的赵匡胤喝道:“够胆别跑,咱们明日再战!” 此时,打了败仗的赵匡胤等周将,便退在清流关以北的村外商量对策。小雨一直没停,将领们聚在茅草亭中,马军军士便三三两两在树林间散开,一面放马喂料,一面自己烧些热水,吃点干粮。 未几,一名军士引一个中年村民过来,揖道:“都虞候,这是卑职在村中找到的赵学究,说是最懂本地的地理掌故。”赵匡胤忙起身向那赵学究揖道:“学究,在下有礼了。”赵学究果然有几分学究风范,回礼道:“山民无知,不敢当。” “学究,南朝奸佞当道,多行暴敛,百姓苦不堪言,故此我大周天子率军前来,为的是解救这一方生灵……”赵匡胤顾虑唐民有抗拒之心,先解释道。 “呵,这个山民自然知道,都虞候不必多言。”赵学究笑道,“早听闻大周皇帝的威名与圣德。以山民看,玄德皇裔,仲谋贵胄,也终有归治于曹魏之时。倘若能早日一统江山,对我等黔首黎民也是好事一桩。……但有用得着处,山民愿献绵薄之力。” 赵匡胤不料他如此回答,大喜,揖道:“如此就更得求学究相助了!”遂将自己适才与皇甫晖交手落败之事说了,请教道,这清流关如此险要,以区区数千马军,如何能够攻破关隘,并进而拿下滁州城。 “这有何难?”赵学究捻须道,“清流关下有一条溪涧,可以直接绕到滁州城下,便是守关的那些军将也不知道。滁州城守备兵力几乎全压在清流关,城中防备松懈,更加不会料到有后方来敌。如今正是溪水大涨之际,都虞侯分兵一半,跨马凫溪涧水迫城,城必下。如此与关前兵马前后夹击,则大事可成……” “太妙了!”赵匡胤压抑住心中的惊喜,略一沉吟,又笑容可掬地问道:“那么,学究可以带路么?”“在下义不容辞。” - - - - - - --------------------------------------------- 注: 赵学究的故事,来自当时的民间传说,指其人为赵普。但其实赵普原先是刘词的部下,刘词死,上遗表向朝廷推荐赵普。大约朝廷也觉得赵普不错,显德三年赵匡胤攻下滁州后,范质就举荐赵普担任滁州军事判官。这样,赵匡胤才开始和赵普“搞到了一起”。本书借用赵学究故事,但并不指明他为赵普。本书默认赵普是史载中的朝廷命官。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82. 虎贲四出(2) 又一日。下蔡皇帝行在。在对扬州情报进行了反复的深思熟虑之后,皇帝召来了韩令坤,密令他带上白延遇、赵晁等宿将,率精骑五千,兼马倍速,取近道直扑扬州。 皇帝向韩令坤密授了取城机宜,又特派一名中年侦候给他做向导。当然,韩令坤并不知道这侦候其实是田系密谍。而在皇帝方面,原本是想将此差遣派给乘黄的,奈何乘黄太过年轻,很容易让人留意,以后无法掩饰身份行走江湖,故此才让西乞十三换了一个人来。 说完攻取扬州之计,皇帝特意嘱咐了两件事:第一,王师是吊民伐罪的正义之师,离了天子的眼皮子下也得记着这一点,万万不可劫掠、伤害百姓;第二,扬州有唐主李氏的祖陵,务必遣人与李氏宗族一起好生守护,不得有任何侵扰。 韩令坤连声答应,难免心情复杂。他自己做到这些当然没问题,可是,看看皇帝派给他的白延遇、赵晁这些副将……。底下人学好不容易,学坏可是快得很—他们都是些单纯的人。单纯,有时候就意味着没脑子,刀架脖子上了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交代完扬州事宜,皇帝又将韩令坤拉到沙盘前,指着淮南东部扬州以北的泰、楚、涟、海几大州郡,告诉了他自己的东线进军计划。韩令坤肃然应喏,扛着巨大的期望与由此带来的压力匆匆离去。 午后君贵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又紧盯着沙盘琢磨破敌之法。正感困乏,林远报张永德帐外求见,皇帝命宣进。 张永德仍旧一身白衣轻甲,神情寥落。进来后走至君贵跟前,向地下一跪,叩头不起。 “怎么了,抱一?”君贵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对岸正在攻寨,你不去好生督着,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官家,韩令坤已经领命出征了,求官家也派给臣一个差遣!”张永德抬头,恳切道。“让你率领王师主力攻寨,这难道不是最要紧的差遣么?”君贵沉下脸道,“你们攻了这么些日子寸功未建,你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差遣?!”“官家!”张永德含泪道,“已经有这么多国朝重将在率众攻城,领兵的不少臣一个。求官家派臣出去野战,臣保证,不取胜立功,臣就不回来面君!” 君贵“哼”了一声:“依我看,你这哪里是想要替我立功,分明就是憋着杀人出气呢!”“臣就是想杀人!求官家派臣出去杀敌!”张永德急切道,“臣已经快憋疯了,官家不让臣出去杀敌,臣都快杀了自己了!”“攻打水寨,你们天天在杀人,难道还不够么?” “那些唐军躲在营栅后面,躲在战船的女墙后面,就像蚂蚁似的,打掉一茬,又冒出来一茬。便是中箭、中砲,流血,死了,臣也看不见……臣看不见……”张永德哭了起来,“对于战将而言,倘若没有亲眼看见敌人的死,战斗又还有什么意思……” 君贵见他面色萧索,衣甲上满是尘土,不复素日倜傥洒脱玉面郎君形象,心中甚是怜惜。又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知他心中失父之痛难申,便叹口气,走过来搀他:“好了,起来吧。你以为派你出去,你就能碰到敌人痛快砍杀一番了?我告诉你,如今唐军被咱们打怕了,便是援军,也都在一座一座的城池里猫着呢。就算放你出去,也是去攻城。” “那就派我去攻城,攻另一座城!荣兄!”张永德不肯起身,仰首求恳道,“我要一座城一座城扫过去,把唐主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将曹澄等凶徒交出来!” 君贵正色道:“抱一,我答应过替你报仇,我就一定会替你报仇。你相信我么?”张永德点点头。“那好,你说的办法不是办法,听我的,才能最快逼得唐主献诚,交出凶徒。”君贵道,“目今战事的肯綮,仍旧是寿州。拿不下寿州,劳师袭远没有稳固的后方,一切都如沙上之塔。拿下寿州,唐主必定惊恐,不等咱们再拿下别的城池,他一定会来找我谈判。届时,我就会要他交人。”张永德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我将你留在我身边,一方面是要你卫跸,另一方面也是因你机敏多思,能够很快领会我的意图,并率先执行,垂范诸臣。”张永德站起身,擦干眼泪:“官家要臣做什么?臣立马就去做!” “好。”君贵笑了一下,“我要你立刻去找工部的人商议,能不能赶在春水涨起来之前,将水寨外的积水全部排干。”“啊?!” “这是我刚刚想到的。我曾经仔细查看过寨外水域通往淮水的那些单向闸,控制水流的效果极好。倘若咱们将沟壑加宽加深,是可以将那些浮水导入淮河的。”“可是……之前官家不是想将大船运进来对攻么?” “运进来既然不可行,那就反其道而行之!排空了水,先在水底淤泥上撒上干草等物,浇上猛火油烧它一番,外围营栅也就熏得差不多了吧?就算还有屹立不倒的也不打紧,至少水底淤滑的地面状况会得到改善。咱们铺上厚厚的柴草、竹排、木板,就可以将攻城车等大家伙推进去,一改咱们至今只能仰攻的困境!”“那倒是!倘若能够近距离平攻甚至俯攻,唐军那些竹木架成的寨门、战船还算得了什么!” “你现在就去找他们商议,看看我这法子到底可行不可行。倘若可行,具体该怎么做。你们一定要快,春水已经见涨,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是!臣这就去!” 数日后。中线军报到:赵匡胤所部破淮贼一万五千人于清流关,并乘胜攻下滁州,擒获伪命江州节度使、充行营应援使皇甫晖及伪命常州团练使、充应援都监姚凤。 这是王师继李重进正阳关大捷、司超取盛唐、赵匡胤取涡口之后的又一个重大胜利。皇帝大喜,立即下诏褒奖赏赐,并如例遣政务官去接手州务。当然,皇帝也没有忘记向赵匡胤下达一道新命令:待州情稳定,向东攻打附近州县。 不日,滁州又上了一道表。 准确地说,这是一封转呈的书信。王师连胜让江南国主李伯玉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写了一封信,遣淮水下游泗州的牙校王知朗送到滁州,托请转致周帝。在这封信中,李璟请求息兵,愿意将大周皇帝视为兄长,“永奉邻欢”,结琼瑶之好,每年奉上山泽之利以助军费。 皇帝所计划的“逼迫”效果比预期的更早出现了。 皇帝将此信拿给宰臣们看。众人一见开头“唐皇帝奉书于大周皇帝”,就猜到了皇帝对此的态度。果然,范质请问如何答复,皇帝冷冷道:“答复什么?不理他!” 与这道奏表一同到来的,还有赵匡胤在清流关生擒的唐将皇甫晖和姚凤。其中,皇甫晖是躺在担架上抬进皇帝行宫的。他见了皇帝也无法行礼,只能勉强挣扎道:“臣乃败军之将,不能跪拜陛下,失礼了。” 皇帝见他气息微弱,头上裹着厚厚的布条,布条上凝血板结,忙过来慰问道:“怎么,伤到头了?”皇甫晖倒着气,想到一句勉力说一句:“是。臣与赵匡胤对阵……尚未开战……他跃马突入,一剑砍中了臣的头……臣从未见过如此敢拼的勇将……臣非是不忠于职守……臣枉自拥兵三万……奈何两军士卒勇怯大异……臣昔年多次与契丹作战……也不曾见过陛下手下这般精兵……” 皇帝颔首,温言道:“卿已尽职,不必自责了。王师携有名医和一流的金创药,卿下去好生养护着吧。” 皇帝对待被俘唐将的政策一律是释缚-招降-留用,可是,皇甫晖没有等到伤好为大周天子出力的那一天。数日之后,他因颅脑重伤而殁于大周寿州营帐。 又一日。寿春城外水寨西北角。大周武胜节度使侯章和右卫大将军王璨,正在指挥军士和民夫组成的联合队伍挖掘沟渠。 皇帝关于引水改排水的想法得到了工部与钦天监的局部赞成和局部修正。今岁淮河上游冻水化得早,他们很担心排水的速度赶不上涨水的速度。经过实地勘察,他们提交了一个改良方案:在淮水大涨之前挖穿水寨的西北隅堤防,利用新修筑的沟渠和单向闸,将浮水导入淝水。皇帝立刻批准了。 陷入攻城战瓶颈中的众人因为事情的这一发展变化而感到了振奋。 江宁府。 没有得到大周皇帝答复的唐主李璟寝食难安。照周师目下的进攻速度,怕不是很快就会抵达大江,威压京师金陵了么? 在听过了朝臣的反复争议、辩论之后,唐主决定表达更大的诚意。 - - - - ------------------------------- - 注:兼马,一人两匹马;倍速,双倍于常速。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83. 江南奉礼(1) 二月十九,壬午日,天放晴了。下蔡皇帝行在,皇帝与诸将在沙盘前议论整个淮南战事的进展。林远入帐,近前禀报:“陛下,唐主遣使携大批礼物前来请求谒见,已经候在了行在大门外。” 皇帝不语。片刻,将眼睛从沙盘上转向林远:“来的是什么人?” 林远呈上一个折册:“江南伪命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以及伪命文理院学士、工部侍郎李德明。” 皇帝不接,回忆、掂量着自己近卫所报上的这两个名字,嘴角牵出了笑意:“呵,原来是这两个能说会道的人来了,好啊!”他转向众人,正色厉声道:“传令全军,设仪仗,陈甲兵,张旌旗!从朕的行宫到行在大门口,里外五层,行伍不留空隙!”然后,他与李重进和张永德等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咱们教他们好好瞧瞧,什么叫做大国威仪!” 皇帝行在外。钟谟和李德明正率领随从等候召见。南唐派出的这支献礼队伍很庞大,人人穿丝着缎,披红带绿,衣饰鲜明:前面数十人手捧各种金银宝器、锦绮绫罗;后面数十人,拉着数十辆车,车上满满堆着药茶等什物;再后面还有数十人,赶着数百头牛。这支庞大的献礼队伍是乘着江南大船从下游的泗州、濠州方向一路逆流而来的。此时,那艘华丽的大官船就停泊在五里以外的淮水边。 从行在大门口向内看去,周帝的行营内重重旌旗飘展。通往行营深处的甬道旁,每隔两丈便对列着一组持械的威猛勇士,个个面色如铁,兵刃雪亮,铠甲鲜明,一眼望不到头。钟谟、李德明等人不禁暗暗咋舌。 忽然听到一阵整齐的呼喝声,钟李二人尚未反应过来,无数雄壮精干的周军甲士不知从何处排列涌出,器械相碰之声铿锵如鸣金,步履偕进之声轰隆如震雷。他们迅速补充到甬道边原先的守卫身旁,里三层外三层,不留一丝缝隙地在甬道两侧筑起了一道坚硬的人墙。 又听得一声喝令,所有猛士都将手中的长兵向前伸出,在甬道上方架起了一道兵刃的长顶。 钟谟、李德明被这架势吓得心惊胆战。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那不过是战场古礼,其实,历来临阵斩使的例子也很多。听闻这周帝年轻气盛,聪察如神却又焦躁易怒,不知他会如何面对敌国来使?何况,他雄心勃勃麾师南下却遭到寿州顽拒,想必心中窝火日久……两人尚未迈步,已经出了一身汗。 一名服饰雅致的中官从甬道深处走来,后面跟着两员战将。其中一位钟李两人刚刚见过面,是周帝御前近卫林远。 那中官走至行在大门内,并不出门,睥睨着台阶下的唐使,朗声道:“陛下有谕,宣钟谟、李德明!”宣罢,他转身往回走。林远与另外那将领各自侧身后退一步让出甬道。林远面无表情地说道:“钟大使,李大使,请吧。” 钟谟、李德明战战兢兢,抬步入门。行在的红漆金钉大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闭,门上的神兽椒图鼓起大眼睛,瞪着门外剩下的南唐使队。 钟李二人心中咯噔一跳,硬着头皮跟在那中官身后往周帝行在深处走去。林远与另外那将领仗剑跟在他们身后,截断了他们的归路。甬道上悬着的兵刃仿佛随时都可能因一声命令而挥下来,夺去他们的性命。 一时来到周帝行宫外。那中官进去复命,未几返回,说道:“宣钟谟、李德明进见。”钟李二人忙整顿衣衫,跟随他入内。 只见帐内不事奢华,一应陈设整肃疏阔,并没有唐宫中那些金碧耀熠的琉璃灯、玲珑架等宝物重饰增辉。然而,上午的金色阳光从帐顶的天窗洒进来,令帐内的一切都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这光彩带着一往无前、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是唐宫那种繁复修饰过的升平景象所万万不能及的了。 周帝戎甲盛服,端坐在上首御案前。其身前,站着几排冷眼冷面的重将,及一行黼黻焕然的文臣;从身后沿帐一直排列到帐外,全是甲胄耀目的猛士。林远等入帐,按剑站在了周帝身侧。 钟谟、李德明手捧南唐国书,跪下礼道:“臣唐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臣唐文理院学士、工部侍郎李德明……叩见大周皇帝陛下!” 周帝没有答言。钟李二人抬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传说中年轻英锐的大周皇帝正将身子后倚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眼神幽深。这雄狮候食一般的眼神让他们心中不由一阵哆嗦。 钟谟鼓起勇气,陪笑道:“陛下,敝国国主遣臣等前来奉上国书,并献上些微薄礼,慰劳天子大军的辛劳。”他不称自己的主上为皇帝,改称国主,这不是他在当下的权宜,而是整个南唐朝廷讨论之后的结果。 周帝的面色不变:“国书?……念。” “是。”作为国使,钟谟原想站起身念国书,可周帝不表态,他也不敢提。败战国之使,有何体面可言?当下他暗地清清嗓子,展开绫册,大声然而小心地念道:“江南国主奉书于大周皇帝陛下驾前……舍短从长,乃推通理;以小事大,着在格言。伏惟皇帝陛下体上圣之姿,膺下武之运,恊一千而命世,继八百以卜年。大驾天临,六师雷动。猥以遐陬之俗,亲为防履之行,循省伏深,兢畏无所,岂因薄质有累蒸人?今则仰望高明,俯存亿兆,防将下国,永附天朝。冀诏虎贲而归国,用廵雉堞以回兵。万乘千官,免驰驱于原隰,地征土贡,常奔走于岁时。质在神明,誓诸天地,永不相违……”念毕,他收起绫册,双手呈过头顶。 有中官过来接了国书,呈给周帝。周帝翻开绫册略一扫,转向身侧的几个文臣,似笑非笑道:“好一笔江南锦绣文章!你们也学学人家的文字!”那几人大约是翰林待诏之属,闻言尽皆面露惭色,讷讷低头道:“是。” 李德明又陪笑着举起另一个绫册道:“启禀陛下,我国主因感陛下亲幸淮南,还命奉上些微薄礼,并供陛下犒赏三军之物,礼单在此。”见周帝不置可否,他又试探道:“臣念出礼单,可以么?”“念吧。”“是。”李德明清了清嗓子,展册读道:“今贡上金器千两,银器五千两,缯锦二千匹,并进御服两袭,犀带两条,茶茗、药物各二百件,又进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 念完,周帝没有任何表示。李德明偷偷抬眼看,发现周帝面上挂起了一丝冷笑。行宫里出现了可怕的沉默。钟谟与李德明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良久,周帝问道:“……你们的话说完了么?”“……说完了。”“说完了。”两人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见了周帝这副冷脸,也不敢再多言了,忙如此答道。 “好,你们说完了,该朕说了。”周帝睥睨着他们,冷笑道:“你们国主自谓唐室苗裔,那就应该知道礼义,不能如化外方国一般愚顽不教,对吧?你们与朕只隔着一条淮水,却从未曾修书通好,反而浮舟泛海,远通契丹。试问,如此舍华事夷,礼义安在?……今日你们还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说动朕罢兵么?朕并非六国愚主,难道会因你们区区口舌而改移心志?!……写信告诉你们国主:立刻前来见朕,拜谢过前罪,那么咱们之间就无事了。否则……,”他瞪着他们,加重了语气,“哼,朕既然出来了,可没打算空着手回去!朕要去看看传说中的繁华古都金陵城,朕还要借用你们的府库劳军!”他猛地一拍御案,“到那个时候,你们君臣可别后悔!” 听闻皇帝此言,殿内的所有武士整齐地举起手中长兵,再重重往地下一杵。长兵的末端撞击着木板地面,发出一片巨响。 钟谟、李德明被周帝凌厉的气势彻底震服,浑身战栗起来,除了唯唯称是,再不敢言。帐中又是一片威严的沉默。 良久,周帝却又在座上笑了一下:“不过,你们二人远道而来,充为国使,倒也辛苦了。朕赐你二人锦绮绫罗二百匹,银器一百两,袭衣、金带、鞍马各一副。你二人暂且不必回去了,从此就为朕好生效力吧!”周帝在打完之后揉的这一巴掌,让钟谟和李德明心中五味杂陈,面上热泪盈眶。 周帝对他们的表情恍若未见,不动声色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替朕给唐主捎个话儿:有个叫曹澄的人,在我大周犯了大罪,前些日子带着同伙投奔到江南来,你们还真给收了!难道你们江南是个藏污纳垢之地么?或者你们江南的朝堂是个藏污纳垢的朝堂?……你们告诉他,朕要他把这些人全都绑了交到朕面前,一个,也不能少!” “是是,臣等下去之后立即就修书!” 滁州城外。已是夜半,湿气开始凝聚在草木的叶片上。一队周军马军来到城门下。这是奉命南下增援韩令坤的马军副都指挥使赵弘殷所部。与他搭伴到来的,还有奉命接收滁州库藏的窦仪,以及派来做滁州知州的原左金吾卫将军马崇祚。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天黑城门关闭前赶到滁州。窦仪说就在村镇扎营算了,赵弘殷却说儿子匡胤正在滁州守城,因此极力主张赶过来叩门入城,这样,至少大家都有热水热食吃,有个正经地方睡。 他们叩门良久,向守城军士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和验牌。未几,只见瓮城上呼啦啦上来了十数个火把,一队军士簇拥着一个人急急登上城头观瞧。赵弘殷看那正是儿子的身影,欢喜得大叫道:“二郎,快开门,是爹来了!快放我们进去!”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86. 矢避胡床(2) 翌日清晨。寿春城南水寨。鼓角声震耳欲聋。 李重进率李继勋、侯章、王璨、徐令则等,指挥着麾下军士对城南水寨发起了又一轮猛攻。如果将这水寨比作一头大水怪,这已经不知是它第多少次遭到迎头暴击了。然而神奇的是,这头大水怪一次又一次垮了又起来,死了又活转,仿佛具有可以无限延续的生命。 战争的刚性需求是科技进步的最大原动力。 为了更方便交通、运输与指挥,周军也搭建起了水寨。自岸边向水内延伸出的数十个码头,像是这头大水怪下巴上粗壮的虬须。各种刁斗、望楼、牛皮帐等物事,便附设在这种码头上。而且,还经常有人会为它们想出远远超越其设计初衷的用途来。 为了改善在岸边的投石车攻击距离不够的状况,他们发明了一种“方船”,吃水比中型船只浅,承重和占地面积却大。他们将数十辆投石车分别推上数十艘这样的方船,一字排开划到水域中央,去向水寨里砸掷石块。后来这种方船又划到了淮水和淝水中流,他们扔出的石头,甚至直接砸到了寿春城墙上和瓮城里面。 他们又发明了一种“竹龙”,本质上是一种加宽加厚加强的竹筏,上面搭建了竹制的版屋,又蒙以生牛皮作为防护。数十万竿巨竹被编扎成上万条竹龙,密密麻麻铺满了水面。身着盔甲的猛士们藏身于版屋之中,冒着唐军的反击将竹龙划到水寨的栅栏下,然后或砍或烧,对其进行破坏。 当然,这也是周军死伤最多的环节。水寨的边界早已被唐军的楼船横列挡死,就像一堵厚实的水上城墙。唐军躲藏在楼船各处,居高临下,拼命还击,箭雨、飞枪、飞镖、火弹、石灰、热油……,无所不用其极。 营栅前,被击中的周军的肉体层层堆积,在震天的战鼓和火砲的轰鸣中,像粽子一样无声无息沉入水底,过了一会儿又轻飘飘浮起,运气好的会在已经极其拥挤的水面上获得一小块出露的地方,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曾经卑微地存在过。 浮水早就不再是红色了,变成了一种极其浑浊的颜色,几近于深不见底的黑暗。 为了防止瘟疫发生并流行,周唐两军每天都会寻机将掉落在水中的那些肉体捞起来,或烧或埋,各自处置。 下蔡。皇帝行在。 即便在战争中,江南的春天也显示出了无限的柔媚。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乐天抒写的是自己离开之后的想念。而君贵目今正身处白乐天回忆中魂牵梦萦之处。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蘋生。水乡泽国的景象浸润了他的灵魂。 君贵披着京师家里送来的新甲,甲下一袭新衣,意气风发地率千余众随员驰出行在红漆金钉的大门。 在经过一个乱石滩的时候,他跳下腿长臀圆的爱马云间豹,抱起了一块大石头,向部从们说道:“今日要攻城墙了,咱们每人抱一块石弹过去!”众人相顾欣然,齐声应道:“是!” 于是,从下蔡通往寿春的浮梁上出现了一支豪华的抱石队伍,他们个个衣甲鲜明,武仪赳赳,许多人还牵了马,却干着通常由衣着素朴的民夫所干的搬运活儿。他们迈着乐颠颠的步伐,脸上甚至露出了傻呵呵的笑容。 寿春城北门瓮城外。在已经填平的土地上,凶猛的攻城战又开始了。张永德等大周重将指挥着如狼似虎的军士们,恶狠狠地扑向令他们咬牙切齿的这座坚城。 十数架投石车推到了计算好的地方,机枢频繁击发。周帝与部随们运送过来的石弹早已加入到原先备好的石弹堆中。一块又一块的石弹被次第安放到击发位置,浇上了引火物,燃烧着,持续不断地砸到寿春瓮城的城墙上,或者落入寿春城中。虽然没有亲见,周军将士们却可以想见被这些石弹砸漏的屋宇和砸扁的人形。这些基于以往经验的想象画面让他们心花怒放。 在投石车的猛攻造成可观的效果后,临冲开始派上用场了。临车与冲车是一种装甲攻城塔,常造为五层,与城墙齐高乃至高过城墙,以便对城头上的敌人进行平攻或自上而下的攻击。临冲以生牛皮作甲盾,每层都藏着十数名勇敢的周军士卒。他们拿着长兵器和弓箭,大型临冲上甚至配备了强弩,他们靠高度来吸引并歼灭敌人。 数十架折叠云梯也攀附上了城墙。全副武装的士卒凭着对皇帝的忠诚,凭着渴望建立功勋的野心,成为了这支敢死队的成员。 数十辆攻城的轒辒车也被推到城墙下。藏在车中的军士们开始向下挖掘,准备在城墙根部埋入火药。 城门处,一架巨大的撞车正伸出它巨大的钢铁獠牙,一口一口拼命啃噬着包裹了厚厚铜皮的大门。 唐军的还击十分毒辣。火箭、热油、毒液等物从城头滚滚而下。裹着铁头的叉竿从城墙半腰的小孔中伸出,将倚靠在城墙上的云梯猛然推倒。云梯上的周兵如同一串会发出惨叫的蚂蚁,凌空飞出。几块巨石对准轒辒车和撞车砸下,即便蒙了几层生牛皮甲盾,木结构的大车也无法抵挡巨石的强大势能。大车被砸塌,周边推车的士卒顿时成为肉饼。 所有人都在呼喊。大音希声,谁的呼喊在这修罗场中都显得不重要了。只有密集的战鼓声指引着他们。 战斗的场面显得宏大、混乱而胶着。宏大掩饰了血腥的残酷;混乱并非真正的混乱,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标与方向;而胶着,是因为敌我双方的势均力敌。 大周皇帝郭荣坐在胡床上督战。近卫拱跸,巨大的升龙纛旗迎风猎猎。 眼前的这一切让他心旌摇荡,他激动而又冷静。他所需要的进展正呈现在眼前。破局就在顷刻间。 城墙上出现了一个指挥者的身影,那就是皇帝在这场战役中的死硬对手,南唐寿州节度使刘仁赡。他带领着包括儿子们在内的部将在女墙边来回巡视,不停地指挥手下军士调整战术,应付这座古城此起彼伏的危机。 皇帝好整以暇地远远仰观城头上的忙乱,嘴角牵出了一丝微笑。 忽然,刘仁赡停止了忙碌,叉腰向城下遥望。显然,他意识到大周皇帝已经亲自来到了城墙下。藉由对旌旗的辨识,他的眼睛迅速锁定了大周皇帝的所在。 没有丝毫延宕,刘仁赡立刻从身边人手中抢过角弓,又掣过一支长箭。就在众人惊愕间,他正对着周帝的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了那支羽箭—在唐军将领中,刘仁赡是数一数二的神箭手。 带着凌厉风声的羽箭在距离周帝身前数尺处猛地坠落,箭杆完全没入地下,只剩雪白的硬羽在不住颤抖。 所有人都失声惊呼,除了大周皇帝郭荣。 近卫们吓白了脸,呐喊起来,纷纷持械警戒于皇帝身前。 皇帝缓缓站起身,拔出惊风剑,拨开挡在身前的近卫们,镇定地看向城墙上的刘仁赡。虽然离得很远,彼此都看不清面目,但他确信,他们都真正看见了对方。 皇帝绽出了好看的笑容。 战役在一刹那变成了两个男人之间勇气与定力的较量。 “林远,将胡床挪到适才箭矢坠落的地方!”皇帝大声喝道。“陛下!”“陛下!”“陛下!”所有的近卫闻言大惊,尽皆挺身阻止。皇帝看着他们,淡定道:“这是命令。”“陛下,此举太过危险,请恕臣不能从命!”林远焦急地揖道,又挡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再次以剑拨开林远,自己提起胡床,往前迈进几步,将它用力顿在了白羽露出之处。然后,皇帝稳稳地坐下来,将惊风剑还入鞘中,抬眼看向城头。 就在这一瞬间,带着所向披靡的呼啸,又一支羽箭破空飞来。与刚才一样,羽箭在距离皇帝身前数尺处再次猛地坠落。皇帝面容上的笑意更深了。 城头上的刘仁赡又惊又怒,懊恼地将角弓扔到地下,悲愤道:“难道上天真的不再庇佑我大唐了么?倘若果然如此,我刘仁赡不过有死而已!” 鼓声骤密,响彻云霄。 受到适才坠矢事件的鼓舞,大周的攻势愈发猛烈,如同万丈雷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87. 殿帅复仇(1) 下蔡。皇帝行宫。远远的战鼓声、火砲声如同云外传来的闷雷。周师仍旧攻城不息。范质等文臣汇报政事已毕,相继走出行宫之门。 君贵踱到沙盘前默观半晌,又命兵部随员铺开地图。这一次,他的视线没有凝注在江南,而是飞到了北边的契丹。在王师凌厉的攻势之下,唐主显然已经乱了分寸。日前接到静安军奏报,唐主派密谍身藏蜡丸书北上向契丹求救。蜡丸书被军使何继先截获,送到行在。 事实上,南唐与契丹的关系比外人想象的更复杂和微妙,绝不是南唐单纯投靠或依赖契丹那么简单。 昔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因倾心汉化,失去母亲述律皇后欢心。阿保机死后,述律皇后扶持次子耶律德光登位,耶律倍逃亡到后唐,投奔了明宗李嗣源。耶律倍受到李嗣源的款待,却死于后唐末年石敬瑭之乱。中原的后唐灭亡次年,徐知诰在江南篡吴。再次年,徐知诰改名李昪,自称唐室后裔,建立南唐,这等于是接过了后唐所宣称继承的中原唐室皇统。 本来,李存勖的后唐、徐知诰的南唐都与李世民的唐朝毫不相关,耶律倍所投奔并埋骨的后唐,自然也与李昪的南唐毫不相关。耶律倍死了,旧事就该了了。但是没想到,接下来,契丹皇位的传续发生了突变:后晋末,耶律德光在从中原撤军途中暴毙,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被拥立为新皇帝。耶律阮继位后追封父亲为让国皇帝,又追踪父亲生前行迹以寄哀思。既然曾经收留父亲的后唐已经湮灭了,那么,接过了后唐皇统的南唐也可以勉强算数。于是契丹遣使与南唐交好,以便结盟制衡中原。按照耶律倍的辈分论,契丹呼南唐为兄,自认为弟。而在此之前,中原的后晋政权是对契丹称儿的。 契丹与南唐相隔遥远,彼此连通商都困难,更不用说互相有什么军事援助了。南唐国力一向富强,从来也没仰仗过契丹鼻息。在南唐人的心目中,一则未来一统天下时可能用得着契丹助力夹攻,二则契丹仰慕中华天朝威仪(南唐认为自己才能代表中华)、主动来叙亲戚关系,也是延续了千百年来夷狄领受中朝王道教化的老传统。所以,他们愿意与契丹保持友好关系。周帝郭荣的伐淮檄文中指责南唐“泛海以通契丹,舍内事外”“厚起戎心,诱为边患”云云,似乎南唐一直奴颜媚骨巴结契丹,还真是有点冤枉他们了。 当然,契丹与并存的南北两个汉文化政权(后晋/后汉/后周;南唐)之间的关系是经过了一番波折的。南唐初,宋齐丘为了离间后晋与契丹的关系,遣刺客在淮北杀死了辽使高霸,嫁祸于后晋,于是“父子”生隙而“兄弟”情浓。十数年后,耶律阮的继任者“睡王”耶律述律派遣自己的舅舅出使南唐,后周大将荆罕儒为了离间南唐与契丹的关系,对江南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遣刺客田英在清风驿取了辽使之头,嫁祸于南唐。于是“兄弟”情绝,至今两年有余。 此番后周大军压境,李伯玉被逼得没办法,想起了千山万水之外的这门旧“亲戚”,因此遣使者身藏蜡丸去交通。 君贵对于南唐会向辽、蜀等外援求救早有防备,除了遣密谍加强侦探以外,也下旨要各处边境加紧盘核过路者。果然,多留的这个心眼没有白费,蜡丸书被何继先截获。南唐在书信中希望契丹能在北线对郭周发动攻势,最好吸引得周帝回兵返救,以消解江南承受的军事压力。 君贵读罢此信,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诏赏何继先之余,又向邺都、镇定、凤翔等处节度再下密旨,嘱以边事。 中原,中原,国朝被围在周边各种势力中间。君贵的视线从地图北方又跳回了江淮一线。唐主有外援,他也有外援—不,准确地说是内援,也即两浙、湖南、荆南等藩属势力。他们是用来对江南“两肋插刀”的。 让人挠头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湖南那边出了问题。原本奉命出兵东插鄂州的南面行营都统、朗州节度使王进逵因素行苛虐,被部将潘叔嗣寻机杀死。潭州节度使周行逢又跑过去杀了潘叔嗣,并接手朗州,暂时掌握了整个湖南的军政大权。这些消息是荆南节度使高保融抢先向他汇报的—高氏从其祖辈起就特别擅长做这种事。接到奏报后,君贵只能下旨让周行逢立即弹压、整顿湖南境内的乱局。故此,也没法指望他腾出手来帮自己攻打鄂州了。 好在何超等率领的藩镇大军已经挺进西线,如果需要配合的话,也可以下诏让荆南出兵插这一刀。不过,君贵对荆南一向保持警惕。高氏祖孙是著名的滑头,号称“高赖子”,早几十年就夹在各处势力中左右逢迎,为自己捞取好处。君贵相信,要他们来锦上添花他们是乐意的,想让他们雪中送炭?哼,就算他们肯来,他也不敢要。 他的目光停留在吴越与南唐的交界地带,那是他“两肋插刀”之计所在的另一处—东部的肋骨。在王师的威压之下,南唐静海军制置使姚彦洪率领家属和军士一万余人投奔了吴越,这算是东肋的开门红。日前,吴越王钱弘俶向南唐李璟接连飞出了两把“刀”:其一,命其都指挥使路彦铢攻打宣州;其二,命其丞相吴程、前衢州刺史鲍修让、中直都指挥使罗晟出兵常州。目下,罗晟已经率领吴越水师驻于江阴,就等大周皇帝的命令了。 君贵看了林远一眼。他打算派人去向罗晟宣谕。派林远去么?林远是个妥当人,可自己这里离不了他。邓锦呢?也不妥,邓锦与林远是上佳搭档,禁卫有他们配合,万无一失。张永德虽说有卫跸之责,毕竟主要体现在对阵的部署上,总不可能真的让一个殿帅率众执戈御前。君贵斟酌片刻,命林远将守卫在帐外的另一名近卫指挥使、殿直薛有光叫进来,派他去向罗晟宣谕进攻,并带去国朝的衣冠法物作为赏赐。 薛有光领命而去后不久,邓锦入报:“官家,唐主派人缚送了一百余俘虏来,正在行在外面听候处置。”君贵有些意外:“什么俘虏?这么多?”“有两拨。一拨是曹澄及其党羽,共三人;一拨是当初的蜀国降卒,共一百五十人。” “蜀国降卒?王景他们伐秦凤时所献的那批俘虏?”“是。当初陛下赦免了他们的死罪,选其精壮屯卫于淮水北岸。没想到淮南战事一开,他们却越过淮水,投奔了江南。前些日子陛下命钟谟等致书唐主索要曹澄,唐主想来是怕了,便连同这些蜀卒一起送了过来。” 君贵露出了冷笑:“朕好意替他们留下了性命,他们不领情,趁着朕兴兵伐唐,居然奔窜到敌方,以便寻机反噬!难道他们以为朕是东郭先生,还想效中山狼的故事么?!—邓锦,率部将这一百五十人押到附近军营与村寨交接的人密之处,宣示他们的罪过,统统枭首示众!朕要杀给所有的人看,背叛了朕,会是什么下场!”邓锦肃然应喏,转身离去。 “林远,”君贵转向自己的另一大心腹近卫,“将曹澄等三人押了,交给张殿帅,是杀是剐,随他处置。”“是!” 张永德营帐外。五花大绑的曹澄等三人面色灰暗,跪于帐门外。接到报信的张永德从寿春城下战场匆匆赶回,率一彪亲从数十人疾驰至帐外。 张永德跳下马,径直走到曹澄面前。曹澄是张家部曲,他们彼此早就认得。见张永德气势汹汹过来,曹澄咬着牙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悔愧之意。张永德登时火冲颅顶,怒骂一声“忘恩弑主的畜生!”一马鞭抽在曹澄身上。曹澄吃痛,索性放声大喊道:“张殿帅,你父亲待人素来苛虐,是他不义在先!”“放屁!放屁!放屁!”张永德大怒,又一鞭向他甩去,“十恶不赦的鼠辈,还敢满嘴胡唚!” 曹澄躲闪着,愈发大声道:“你的父亲是父亲,我的闺女就不是闺女么?!我闺女尚未成年,就……”张永德不待他说完,一鞭抽到他嘴上,曹澄的面目登时皮绽肉裂。曹澄身心交痛,双目流泪,发出了狼一样的哭嚎,嘴里一面含混不清地吼道:“你杀了我……你快杀了我……” “哼,狗杂种犯下如此重罪,还想速死?!”张永德怒极反笑,“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千刀万剐,方能消我心头之恨!”他转向自己的亲随张孝贤:“速去淮水岸边高埠上设立祭台,再给我找一把铡刀来,我要将这几个畜生腰斩了,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 曹澄身旁的另两个人一听,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曹澄分知不免,一头向旁边一块大石撞去,当场晕厥。众人不由发出惊呼。 张永德睥睨着他们,冷冷向部下吩咐道:“拿冷水给我浇醒了,拖到祭台那边去!”说罢,他转身走入自己的营帐。 淮岸边高埠。张永德之父张颖的牌位端立于新设的祭台之上。香烟升起,蜡烛熊熊。巴掌大的纸钱在半空飞舞起来,像一场密密麻麻的春雪。更多的纸钱被扔进台前的一个大铜盆中,焚化成惨淡的白灰,风一吹又腾起,在祭台上方纠缠不去。 张永德脱去戎甲,身服重孝,庄重地叩行祭拜大礼。热泪从他的面颊上汩汩而下。二十四名张氏部曲亦身着重孝,祭拜哀哭于张颖灵前。曹澄等三人,仍旧被五花大绑了,萎靡于祭台之侧。 张孝贤匆匆登上高埠,来到张永德身前跪下,小心翼翼地附耳低声道:“殿帅,属下遣人找遍了附近村寨,没有合适的铡刀……”“怎么会?!”张永德怒道。 张孝贤忙解释道:“殿帅,咱们军中并没有带铡刀出来。而村民家所有的,不过是铡草料用的寻常刀具。刀口钝,刀片薄,力道轻,用来切人,肯定不行……” “哼,”张永德冷笑道,“没有铡刀,我就亲手腰斩了他们!”他猛地站起身,喝道:“来呀,将这几人的衣裳给我剥了,拖到祭案前来!”殿前司一众部随轰然应喏,七手八脚,就去施行。 张永德从祭台侧警戒的军士手中拿过一把大刀,掂了掂分量,然后走向曹澄。曹澄光着膀子,目眦尽裂,含血带泪狠狠瞪着他,含混不清地奋力叫骂。 张永德咬紧槽牙,手起刀落。曹澄的身子从腰腹处豁然裂开。 血溅孝衣。并飞溅于孝子冰冷的面目之上。 曹澄凄厉的嚎叫声响彻祭台上空,声闻数里,绵延回响不绝。 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殷血蔓延开来,像一种具有独立生命的活物,蠕动着爬近每个人的鞋底,爬上每个人的鞋面。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88. 殿帅复仇(2) 皇帝行在。仍旧是日间,林远报张殿帅求见。君贵宣召。 张永德阔步入帐,走至君贵跟前跪下,朗声道:“臣张永德叩见陛下。” 君贵见他脱下了穿着多日的白衣,换上一袭红袍,不由笑道:“抱一,大仇得报了?”“是,臣叩谢陛下隆恩!”张永德说罢,郑重地稽首于地。 “平身吧。”君贵温言道,“虽说大仇得报,毕竟仍在服中,素淡为宜,何必穿红?” 张永德含泪道:“陛下,兵乃凶事,丧亦凶事,今当朝廷出兵之际,原该趋吉避凶,不应凶上加凶,陛下却因怜惜臣的不幸,特许臣家事不讳国事,白衣出征。臣感铭至深,无以言表。红衣谢恩,是矫正先时之凶象,表明臣对陛下的一片耿耿忠心,此其一也;另外,红色也是臣仇人鲜血的颜色,臣以此示威于淮南贼众,明必取之志,此其二也。” “好一片耿耿忠心!好一个必取之志!”君贵大喜,亲自扶起他:“抱一,你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你好生督战,争取早日拿下寿春,立下攻城首功!”“是!臣必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张永德斗志昂扬,大声应道。 南面水寨。李重进营帐内。黄昏,凶猛的攻防战仍然在继续,那种喧哗早已成为此间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了。 李重进和徐令则等部分亲随在帐内歇息、进食。服役的军士穿梭进出。热腾腾的饭食和酒水让大家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放松下来。 众人一面吃喝一面议论,议论的话题与攻战无关—他们已经变成了麻木而机械的战争机器,所以在战争的间歇,根本不想再触碰任何与攻战有关的话题了。他们的话题围绕着今日最大的新闻—张殿帅复仇。 “……是腰斩的你知道么?咔嚓一下子!肝脾肠肚之类,红的白的,流了一地!”“诶诶,说是没用铡刀,是张殿帅亲自操刀劈的!”“啧啧啧……”“那罪人劈成两半了,也不得速死,听说嚎了好半天呢……”“说是还用手撑着,兀自在地上爬来着……”“哎哟哟!”“劈完人,张殿帅那里所有的部将都改穿了红衣,又杀到城北攻城去了……”“嘿嘿,一片红衣,那可够显眼的!”“我怎么听说红衣是陛下赏的?说是号称‘红衣军’,要教贼军吓破胆的意思……”“我看不是陛下赏的,多半是他们自己弄的!”“哼,他们那一票人还不是仗着陛下宠着惯着,先前一片白,目下又一片红,这是为拿下攻城首功作法呢吧?”…… 听到此处,一直沉默的李重进将手中大酒碗向桌案上重重一放,冷笑道:“要报仇,枭首示众就够了,有必要腰斩么?向谁示威呢?!” 众人见他不悦,忙附和道:“是啊,卑职们也是这个话!”“殿前司那帮家伙,处处想压咱们一头!”“连杀人都要换着花样来!”…… 张永德营帐。张永德结束了短暂的歇午,睁开眼,从行军榻上坐起。早已候在帐侧的一名军校走过来施礼,附耳向他说了几句。张永德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大怒,骂声“混账”,拍榻而起。 在榻前来回踱几步,他猛地转身问道:“要你们查的事呢?查到了什么?”那军校忙揖道:“回殿帅,还……还没什么有用的。”“继续查!”张永德冷笑道,“就他手下那些大嘴巴,我就不信漏不出要紧的干货来!” 高邮县。某村寨。安静的农舍外忽然一阵唿哨,白延遇带百余骑驰回,人人满载而归,手中、马上满是金银珠宝与奇货土产。 韩令坤率所部精骑相继占领扬州、泰州之后,又命赵晁、白延遇等部将分兵北上,往楚州方向而去。目下,这支北上的队伍正在泰州与楚州之间的高邮县以南,强占了一大片宽阔的村舍歇脚。原屋主被他们轰到外面自寻住所,在他们离开之前不许回来。 赵晁闻声,率众从农舍内迎出,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白都将和弟兄们辛苦了!”白延遇笑道:“今日又是好大一场收获!来来来,弟兄们,将搜来的好物事都分了!” 军士们都知情识趣,忙道:“别急别急,先将最好的给白都将和赵都将留出来!” 作为一支快速移动的精骑,他们是自带粮草的。虽说出发之际上司另外给付了银两,让他们沿路购买给养,但是,银两难道是用来花销的么?他们要吃要喝要享受,当然是以武力剽掠来得理直气壮。不仅物资,连同对女人的需求,他们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获取并满足。南唐民众于他们,不过是草芥而已。 当下周军士卒人人喜笑颜开,欢天喜地扑上来瓜分最新的这批物资。他们都是单纯的人,长官怎么带,他们就怎么做,甚至做得比长官期望的更好。他们顺应着自己的生理本能,觉得非常开怀惬意。 对于南唐百姓的剽掠,并不仅仅发生在东线。甚至在大周天子眼皮底下的寿州,这样的剽掠也有人在悄悄地进行着。白延遇、赵晁等所代表的,并不是大周这区区数千军马,而是虽经严格汰练却仍旧顽固地保留了许多恶习的、相当数量的王师将士,或者说代表了这些虎狼英豪的某些黑暗侧面。 扬州城外。泰州城外。高邮城外。淮南东线乡野间。 更多的周骑小分队呼啸着冲入村庄。忽然,一队队穿着奇怪的灰白色铠甲的人不知从何处涌出,举着锄头、樵斧、镰刀等物冲过来,与周骑展开了殊死搏斗。 周军人马的剽掠,令原本对周帝和周军怀有憧憬与期待的江南百姓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一批又一批乡民武装自发诞生了。他们聚集在山泽中,修筑各种堡垒坚守自固,齐心协力保卫自己的家乡。他们以各种农器为兵刃,将陈旧的纸张叠成厚厚的方块并缀合成坚韧轻便的纸甲,对剽掠的周军发动零星而持续的游击。因纸甲呈现一种略带灰黄的白色,他们便号为“白甲军”。 而此时,远在寿春城下的大周皇帝郭荣,对这支民间义兵的存在还一无所知。 东京大内。御苑。春风乱起。柳絮杨花在风中卷成团没有规律地旋转。这场风带给人的晕眩凌乱的感觉,很像两年前在另一个地方刮起的那场乱风。 流风亭附近的一个僻静处,高高的大青石上放着一只香炉,炉中一炷新燃起的长香。廷献面向西北方跪于炉前,虔诚三拜,默默祷祝。良久,他站起身,忽然向身后说道:“回来了?出来吧。” 承璋从山石后闪出,笑道:“哪儿都找不着你,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来—三月十九!去年今日,你不就是在这里祭奠的曹供奉么?”廷献笑了一下:“还是你了解我。”见他已换了常服,因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承璋道:“今日巳时入的城。回宫后,先跟着王都知去向圣人交了差,然后去向令主报了归来。”“嗯嗯。你去到淮南前线,见官家一切可安好?在行营转了这么些天,都见着了谁?见着些什么事?快跟我说说。” 承璋笑道:“呵,你这些话,倒跟圣人问的相仿佛!”廷献道:“那你怎么回答圣人的呢?” “嘿,瞧你操的这份大心!官家么,那么多人围着、护着,自然是好上加好,好得不得了。依我看,官家打仗打得挺开心的,见了圣人送的春衣更开心,顺手就赏了我和王都知一人一个大银锞子!”说着,承璋就从怀中摸出个布囊,又将布囊兜底往掌心里倒。 “好好,不必看了。”廷献忙笑着拦他,又道,“别的还见着了谁?李都帅、张殿帅他们都好?林都知和邓都知都好?”“都好都好,我替他们多谢陈高班惦记着。”承璋揶揄道,“不过,你猜我见到的最有意思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啊?”“江南的降将降官们!哈哈,官家将他们都留在军中,也不怕他们刺探了军情跑了!”“……会么?”“我看不会。他们都降了,唐主也不会再要他们。他们目下怕是光顾着琢磨怎么能拍官家马屁了。诶,有个官儿就老拉着我问,官家到底想从江南得到什么。”“……你怎么说的?”“我能怎么说?我就算知道官家想要整个淮南,我也不能告诉他呀,是吧?倘若官家不肯明说,那自然有官家的道理,我做什么要多嘴?” 廷献不由笑道:“咦,你在这上头甚是聪明,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承璋不屑地撇撇嘴:“嘁,别以为只有你才什么都明白!……我告诉你,我还知道李都帅与张殿帅甚是不睦,两边都争着想拿下攻寿州的头功呢!”“啊,甚是不睦?到什么程度?”“也没打起来,反正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呗。诶,你可别向圣人学舌去。圣人本来思虑就多,要知道他们俩这样,又该发愁了。”“这个我明白。” “对了,今日我看着圣人精神不错,似乎身子已经大好了?”“吃得略微多些。睡么,莲叶说每晚能睡三个时辰,比先时好些。不过,还是有些咳嗽。”“还咳?!”“嗯。御医说是春咳,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圣人以前没这症候呀。”“哼,还不是先前去探望景福殿时留下的病根未除……”“景福殿……景福殿那位最近还老过去闹腾圣人么?”“隔三差五,哪里少得了她?” “……那,近日圣人还抄经么?”“嗯,自打官家出征,圣人抄经、拜文殊,就没一天断过。”承璋望空长叹:“……依我看,圣人还是放心不下……” 廷献默然。圣人有心结未解,他们都能感觉到。无论前线传来的是多好的消息,圣人始终就没有真正开怀过,好像她并不从心底相信。 片刻,廷献低沉道:“有令主天天开解,有皇子皇女爱娇于前,但愿圣怀早日舒畅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89. 紫檀御榻(1) 淮水水面,夜风透凉。一艘能装数百人的大型江南官船正逆水上行。船舱中透出昏黄的灯光。在半明半昧月光的映照下,淮水的波涛像是一片零星的碎银。岸边偶尔闪过三两点渔家灯火,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南唐右仆射司空孙晟冒着夜风站在船头,沉默地看着两岸依稀的树木轮廓,心事重重。有三两仆从远远地候在一旁。礼部尚书王崇质步出船舱,走到他身后不远处招呼道:“孙司空,夜已深了,怎的还不歇息?” 孙晟回头看着他,勉强一笑:“王尚书不是也没睡么?”往后退两步到王崇质身旁,又叹息道:“此时此船尚在我国土中,何不多看一眼?异日到了周营再看,想来江山也该变了模样了。”王崇质安慰道:“此番你我二人奉旨出使,只要说动周帝接受条款就算成功。至于江山,该什么模样还什么模样,司空何须想太多?” 孙晟苦笑道:“此番出使,咱们恐怕是回不去了。钟谟、李德明不就被周帝扣留下来了么?临行前下官去找过冯延巳,对他说,他是左相,这趟出使涉及割地,原本该他去的,可是派给了下官,下官若是推辞,对不起先帝,说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出来。” 王崇质冷笑道:“是啊,那帮人有好处都争着上,这种割地求和的丢脸事,为什么不来?” 孙晟看着王崇质叹息道:“王尚书家有百余人口,还是要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的。至于下官,下官想了很久,已经想好了。先帝在下官走投无路时赏识、收留下官,又一路提拔至于宰相。此行,下官终不负先帝永陵一掊土也就是了。至于其它事,也不是下官所能知道的。”听了孙晟的心里话,王崇质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下蔡。大周皇帝行宫。依旧禁卫森严,甲兵威武。 孙晟和王崇质向皇帝跪奉国书。孙晟念道:“……今天命有归,声教远被,愿比两浙、湖南,仰奉正朔,谨守土疆。乞收薄伐之威,赦其后服之罪,首于下国,俾作外臣。则柔远之德,云谁不服!……”王崇质又补充道:“今再献上金千两,银十万两,罗绮二千匹,江南精美器物若干……” 皇帝在御座上仔细地听完,却迟迟没有作答。 唐主在国书中请求比照两浙、湖南的例子奉大周为正朔,意思是愿意去帝号,做藩属国,这比上封信里的意思更进了一步。但这离他的目标还差得远。他相信唐主还有更具体的条款,这两位使臣显然想慢慢地放出来,一点一点地谈判。 片刻,皇帝欠了欠身子,不耐烦地问道:“……你们国主还有别的话么?”“有,有。”孙晟与王崇质忙答道。皇帝猛地一拍御案,怒道:“有话就快说!兜什么圈子!” “是!”孙晟勉力镇定下来,拱手道:“敝国国主说,愿意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之地归于大朝,乞求陛下立即罢兵。”“……还有么?”“还有,每岁进贡金帛百万。”王崇质补充道。 淮南一共十四州,唐主李璟愿意割让六州土地,接近一半,也算是下了血本了。至于岁贡金帛百万,即便以江南之富庶,也不算小数目。但凡征战,不过为钱为地,割地输钱保平安的想法,很符合唐主对于这场战争的理解。 皇帝冷笑了一声。孙晟和王崇质忐忑地看着他。 “你们两位唐使知道朕目下在淮南的进展么?想是在金陵城里待得太舒服,都忘了四下打探打探了?那么,朕来告诉你们!”皇帝走下御座来到沙盘前,示意两人跟来。 皇帝指着这盘虚拟的山水,朗声说道:“光、舒、蕲、滁、扬、泰,已在朕的囊中;寿、黄、楚、海,指日可下;濠、泗、庐、和,朕已派兵前往。……而在你们的背后,大江之南,吴越钱氏已经奉朕之命攻克了常州,生擒了你们的刺史赵仁泽、偏将诸承、向重霸等一百余人!”皇帝的嘴角冰冷地翘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你们唐主还敢来跟朕说割六州?哼!” 孙晟和王崇质面面相觑。割六州是他们的最大权限,他们原打算到最后才亮底的,没想到被周帝逼着这么快吐口之后,竟然并不能让他满意。 皇帝将视线移向帐外,换了一种平淡的语气:“既然来了,你们就先留下吧。好好看看我大周的军威军力,也省得你们唐主再遣人来跟朕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 同日。周军的营帐间的一块空地上,先期被羁留于此的唐使钟谟和李德明与孙晟、王崇质互相见礼。负责监视他们的几个周军士卒离着两三丈远抄手站在一旁,他们并不避讳这种监视。 钟李二人问候了孙王二人的旅途辛劳,又问今日面见周帝的情形。孙晟皱了眉,只是唉声叹气。王崇质低声道:“主上都愿意割让六州之地了,周帝还是不允!”钟谟默然片刻,小声道:“周帝胃口大,我们到此处恁久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拿到什么才算完。” 李德明沉吟道:“我在这营中到处转,得空就拉着人问。关于周帝的心思,下官倒是有些咂摸明白了。”“他到底想要什么呀?”另外三人齐声问。“他要整个淮南!”李德明一字一顿小声道。“啊?!”孙晟和王崇质大惊,“真会如此?” “嘘—,”李德明忙制止道,“这每日里调兵遣将、军报往来,尽是淮南各个方向的动静,谁也不知道周帝往四处派了多少人马。依我看,周帝此时虽尚能满足于江北,异日也未必不会改变心意。目下寿春攻城甚急,援军又都给周军打跑了,寿春是早晚不保的。寿州一下,濠州、泗州也是顷刻间的事。怕只怕周帝打得兴起,趁势过了江,那江宁府就危殆了!到了那时候,咱们再跟他提割淮南,可就于事无补了……”三人相顾,尽皆变色:“那……那你的意思是?” 李德明露出了深不可测的表情:“主上欲割六州,是想断腕保命。可是,倘若断腕犹不能保命,那就只能断臂了。……诸公以为呢?” 行宫皇帝寝殿。刘奉武等七八个内侍,正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华丽的大家伙,啧啧连声。日头尚好,有阳光打在它身上,不知什么在一闪一闪地炫目。 这是此番南唐国主专门贡献给皇帝的江南精致物件之一,一张极其豪华的三厢式紫檀御榻。前两厢都敷设桌凳妆奁等物,供起坐梳妆,最里面的一厢才是卧榻。厢内有地板,每厢的边角俱有紫檀雕柱,雕柱上端以框架相连,框架上又覆以穹顶,这让御榻显得更像个小小的宫殿。整个厢体无一处无雕刻,勾金剔红、镶牙嵌贝,极尽江南风华;在厢壁又特地镂空出鸾凤偕翔图案,填以沉香,愈发芳气四溢。 此榻的形制北人从未见过,事实上唐人自己也没见过,因为它是唐主为取悦周帝、请求息兵而专门命人创制出来的。唐主自己虽然没有这样的睡具,但南唐宫中奇巧奢侈的器物多了去了,也不在乎这一件。唐主知道周帝年轻,御榻对他而言自然是很重要的私人场所。推己及人,他相信自己的这件礼物一定会得到周帝喜欢。 这架别致的御榻是分拆了运来的。向有司交割贡品的时候,因此物系为皇帝特制,有司就让王崇质带人直接将它送到了皇帝行殿。皇帝其时并不在殿内。在王崇质的监督下,十数名江南工匠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它拼装好。周营中最先欣赏到其绝妙风姿的,自然是刘奉武他们了。 未几,君贵回来暂歇,眼前这座紫檀小宫殿让他目瞪口呆。太奢侈了……又太局促了……。这是他乍见之下的第一个念头。 君怜一定会反对……君怜总是要他做一个善于自我约束的天子,慎所好、勿奢纵……。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 如果自己喜欢它,不,哪怕只是接受它,也势必会煽动起臣民们一股竞逐奢侈的风潮……而这种风潮对于目下百废初兴的国家而言,是有害的……。这是他的第三个念头。 王崇质观察着皇帝阴晴不定的面色,陪笑道:“这是敝国国主集合江南最好的工匠专门为陛下所制的御榻,世上仅此一张。一应用料做工,俱是佳中选佳,不敢有丝毫懈怠。” 君贵淡淡笑了一下:“《老子五千言》说:‘五色令人目盲’,‘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你们国主拿这五色之物来堆在朕眼前,是想让朕迷惑而目盲么?”王崇质的笑容僵在脸上。片刻,却又勉力陪笑着,叠加上了更殷勤的一层笑意,虽然他的心里十分苦涩。 君贵忽然注意到了最里厢御榻上方的穹顶,于是暂停揶揄,踏上底板,到第三厢前去细看。那是一个接近半椭球形的光滑穹顶,以深青色绸缎绷成,上面按照某种排列规律,缀饰着大小不等的明珠。 王崇质忙解释道:“陛下,这个穹顶是以十二条长而韧的鲸须弯曲为骨架,绷以最上等的靛青丝绸,上面以夜明珠布出全天星象图,包含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以及二十八宿。凡所当有,一应俱全。” 君贵不语,默然仰望这片人造的星空。 星空就像是整个宇宙的具象化存在,不仅囊括了他所手握的大周帝国,他所足踏的异国土地,他所渴望统一的中夏封疆,而且连同时间之河渺远苍茫的上下游,四面八荒,往古来今,全都包罗其中了。 君怜一定会喜欢这个穹顶,他们曾经多少次一起仰望星空啊。“仰观宇宙之大,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君怜在信中这样对他说。 “那是紫微垣,”跟在身后的王崇质指着穹顶中央说道,“那颗最大的就是宸极,也就是陛下您了。”宸极,意指北极星。那是一颗鸡蛋大小、浑圆而洁白的珠子,即便在白昼,也能感受到它隐隐的光芒。 君贵不语,视线移动到南方井宿处。天狼与弧矢诸星也赫然在目。举长矢兮射天狼。 “你们国主真是有心了。”皇帝令人意外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既然送来了,就留下吧。” 次日。皇帝行宫。唐使集体来面见大周皇帝。 李德明私下谋划已定,正式向皇帝提出请大军暂缓进攻,给自己几天时间,保证回去劝动唐主尽割江北之土奉上。皇帝感了兴趣。孙晟已经下定做人质的决心,要成全同僚,便向皇帝奏道,最好让王崇质跟李德明一起回去办这趟差,因为王崇质是礼部尚书,官阶比李德明高,说话更有分量。 皇帝允可,即派供奉官安弘道送王崇质、李德明归金陵,并带回了赐给唐主李璟的诏书。 在诏书中,大周皇帝郭荣回顾了有唐以来的天下乱局,表明自己继承先训,“报累朝之宿怨,刷万姓之包羞”的志向。又说大周国力强盛,“擅一百州之富庶,握三十万之甲兵,农战交修,士卒乐用”,打完幽并联军,收了秦凤,仍旧“兵不告疲,民有余力”。 然后,皇帝又表明了自己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因为此番亲征是“告于郊庙社稷,询于将相公卿”、“上顺天心,下符人欲”的事,所以,如果不能“恢复内地,申画边疆”就还师,那岂不是既违天、又咈众,“直同戏剧”了么? 皇帝还回顾了开战以来周师拉朽焚枯的胜绩,警告唐主不要心存侥幸。淮南已经被落爪牙、折羽翼、溃心腹、扼吭喉,是必亡的了。 皇帝也回应了唐主罢兵的请求,表示只要淮南诸郡拿来,就立刻停战,“质于天地,信若丹青”。 最后,皇帝高傲地说道:“言尽于此,更不繁云,苟曰未然,请自兹绝”—朕的话到这里就说完了,你们也别再废话,如果做不到,就不必再遣使来了。 与赐唐主书一起带回的,还有大周皇帝赐给南唐将相的诏书。在诏书中,皇帝再次强调江南本是“中夏之封疆”,如果失期克复,会让朝野失望。既然战争已兴,自己绝不空手回去。皇帝号召江南将佐们尽心为国家筹划,以战略眼光帮助国主选择“恒久之利”。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91. 少康幽兰(1) 下蔡。皇帝行在。玄武田系密谍乘黄向皇帝报告金陵的情况。 当初,李德明和王崇质回到金陵、向李璟转致了周帝的两份诏书之后,李璟曾经遣使奉表答诏,再次表达了自己对大周皇帝神威的叹服,以及请求停战、允许藩附的意思,又说还会再次派出使者,向皇帝“叙江河羡海之心,指葵藿向阳之意。”君贵看到自己的威慑产生了更大的效果,心中一度十分欢喜。 然而今日乘黄带来的消息,却让君贵皱起了眉头。 李德明被唐主斩首于市! 对于李德明得到这个下场的原因,田系密谍并不能了解得十分详细。他们寻获的信息是零碎的:李德明回朝后,向唐主盛称了皇帝的威德,又描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大周甲兵之盛;唐主听了李德明的话,面色很不好看—这可以理解为他对皇帝的畏服,也可以理解为他对李德明向着别人说话、“胳膊肘往外拐”的不悦和恼怒;劝唐主尽献江北之地的话,李德明也说了;金陵朝中很多大臣表示不相信李德明的吹嘘……这些持怀疑态度的大臣与李德明关系复杂:比如伪太傅宋齐丘讨厌李德明,曾经公开批评他轻佻、言过其实;伪枢密使陈觉、伪枢密副使李征古与李德明和孙晟都有很深的矛盾;伪左相冯延巳又与宋齐丘、李德明、孙晟等都不对付,在辩论降周大计的时候一直互相拆台;而陈觉、李征古等,曾经与王崇质私下会面良久…… 最后,还有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是王崇质在唐主面前给李德明下了一刀,说李德明在周营积极为周帝谋划如何取得江北土地,卖国求利。如果传言属实,显然就是这番进言断送了李德明的脑袋。 君贵站起身,负手在沙盘前徘徊良久。乘黄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唐主的两面三刀早在君贵的意料中:一面谦恭请和、上表称臣,一面却又加紧自固,迫不及待地肃清疑似亲周势力,若不这样,他就不是李伯玉了。 君贵忽然停步,向乘黄笑了一下:“朕放过去的钩,这么快就被他们给吐了,啊?” 乘黄笑着揖道:“陛下,不打紧的,江南伪朝廷里七嘴八舌不太平,吐了一个钩,咱们再放一个就是。” “是么?你也这样想?”君贵眼神一闪,对乘黄的应对感到惊喜,“朕且问你,目下他们李氏宗室里,伪皇弟、伪皇子一大堆,其中谁最有人望啊?”“这……最有人望……” “伪皇太弟李遂,据说深得唐主信任。唐主放着自己儿子不立,倒将他封了伪晋王,立为储君,太子东宫成了太弟东宫,是么?”李遂其实名字为李景遂,因郭周避讳“璟”字,对于唐主李璟改呼其字伯玉,对于唐主的兄弟景达、景遂等,便直接省掉“景”字了事。 “是。臣听说,唐主几个兄弟,当初在其父李昪灵柩前相约,要将大位在兄弟间相传。” “嘿嘿,好个兄弟友于的典范哪!……唐主的长子李弘冀也成年了,有这位红透朝廷的叔父在,他不能立为储君,倒封个伪燕王,塞到宣州、润州去镇守,不知这位王子可有什么不满的言行么?”君贵不承认李伯玉是皇帝,只肯当其是藩国看待,自然也就不承认李弘冀是皇子。所以他在话语中就给人家降了一级,只称其为王子。乘黄道:“这个嘛……臣倒没听说。据闻李弘冀一向沉默寡言,便心里有什么,人前也不露。” 君贵笑了起来:“沉默寡言好!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里包含的意思要多得多。”乘黄也笑道:“陛下想是有了什么好主意了?” “如今朕遣吴越军正在攻打宣州、常州。宣州在李弘冀治下,常州离他的润州也不远,呵,不知王师的攻击,这位伪皇子扛得住扛不住?若扛得住,朕就再替他加点料。”乘黄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陛下要加什么料?臣立马去加!” “着什么急!”君贵嗔道,“……唐主行大,对不对?行二的李迁死得早……李遂行三……下面还有个行四的李达,目下是江南伪兵马元帅,对么?”“是。不过臣听说,这李达并没有带过兵。” “嗯,没带过兵的兵马大元帅,仗打到家门口,也该带带兵了!”君贵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向乘黄道,“少时,你替朕给你十三师兄带道密旨回去。到时候他自会告诉你们,该如何往这盘好菜里添加好料……” 翌日,乘黄带着皇帝以编码写就的密旨返谕玄武系谍网,准备在南唐的宗室关系上挑拨离间,大做一篇文章。 东京大内。宝慈殿。皇后携司宫令、尚仪、司乐典乐等宫官,会同庐陵郡夫人秋木香、太常少卿冯吉、教坊使听取新度曲事,另有几名乐工捧各色乐器在场。 先瀛王之子冯吉,其时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沉迷纵情于艺乐的痴狂少年,而是一个容貌俊逸的中年人了。当然,这是他在圣人面前表现出的模样,私下里,他的俊逸更多显得是一种洒脱不羁,随心所欲。他嗜学,能诗,会赋,工草隶,擅琵琶,爱起舞,又好喝酒,颇有些名士风流。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早在后晋天福年间就出仕了。众人见了他的文采,都认为他将来能够掌制诰,他却不肯放弃伶人之艺,一再与中书舍人的空缺失之交臂而不以为意。冯瀛王生前曾经痛心地说过:这个儿子,官做到太常少卿也就到头了! 目下,冯吉的官职正是太常寺少卿。 冯吉酷爱音乐,接到圣人的教旨,正惬己意,自然踊跃欣然,立时就开始构思。无论日夜,也无论在官衙还是在府宅中,都见他蹙眉苦思,手里打着拍子,嘴里不停哼哼,但凡有了中意的想法,便立即记在纸上。故此,没几日他已将全曲大致度出,可以向圣人献上粗稿了。 当下行礼寒暄毕,冯吉向圣人细述了自己对于全曲的构思:仍以军乐为基调,以擂鼓开场,继之以铙吹,更加入弹拨,以笛箫、筚篥、琵琶、胡笳、拍板等乐器互相配合,轮番献演,最后,以人声合唱将全曲推向慷慨激越的高潮。圣人对这一构想表示认可。 冯吉让乐工以单件乐器向圣人演示了各部的大致曲调,又奏道:为了凸显战斗的激烈,更形象地表现阵地战的千钧一发与攻城战的胶着绵密,他特别加入了一段琵琶独奏,模拟战场上的金戈铁马之声。 君怜知道冯吉是有备而来,欣然颔首道:“既如此,就请冯少卿为我们演示一番。”朱雀以下诸人也被冯吉吊起胃口,纷纷出言催促。 冯吉庄重应喏。当下有乐工捧来冯吉常用的金丝琵琶。冯吉转轴拨弦,拢捻抹挑,以急雨般指法演出,真真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一曲奏完,宝慈殿满殿静默。 片刻,君怜与朱雀互视一眼,带头鼓掌:“好!好!”众人亦随掌。冯吉起身恭谢:“臣献丑了。” 君怜温言道:“此曲甚好,只是略显短了一些,似乎尚不足以表现意中各种曲折变化。”她转向秋木香:“庐陵郡夫人以为如何?” 秋木香笑道:“臣妾也是这个话,美则美矣,却意犹未尽。冯少卿,此曲既然是英雄乐章,似乎还需更为酣畅,方足逞官家之志呢。” 冯吉揖道:“圣人与夫人说得极是。臣度完此节乐曲,胸臆已尽,却犹觉有憾,便曾将它改成两只琵琶的合奏,反复三叠,有重奏,又有轮奏,严丝合缝,彼此配合,方感痛快淋漓。” 朱雀道:“既如此,冯少卿何不为我们演示合奏呢?” 冯吉为难道:“这……实不瞒令主,下官度此曲时,只想着自己尽兴,手法极密,变化又极繁复,可谓极尽刁钻之能事。待到想要找人配合时,才发觉教坊司中竟无一乐工可充为良佐。无奈,下官只能仍旧变回独奏。……倘若令主嫌其太短,下官可以将其三叠变化,以足王师的英雄气象。”朱雀向君怜道:“圣人的意思如何?” 君怜沉吟道:“难道整个教坊司就找不出一个能与冯少卿的琵琶技艺相仿佛的人么?”冯吉无奈地轻轻摇头不语。这当儿秋木香忽然眼睛一亮:“臣妾倒是知道一个人,唤作云素儿,琵琶技艺是极好的,冯少卿此曲,或许她还能配合。不过……不过她居于曲里,只是饮伎,而非宫伎……” 其时,从事歌舞演艺的女乐工,以隶属宫廷教坊、有机会侍御的宫伎为上等,至于居住于坊间曲里、可由曹署行牒随时召唤出去事奉饮宴的饮伎,自然身份卑微,等闲上不得大台面。秋木香父亲虽是乐师,她自己倒机缘巧合,侥幸没有入乐籍,后来嫁了韩令坤,追随着郭氏父子一路发达,以至如今诰命加身,也算是得天独宠了。 君怜明白秋木香的顾虑,颔首道:“乐工以技艺为上,既然她工于琵琶,又何妨暂且召入内教坊,跟随冯少卿一同排演呢?”秋木香忙道:“圣人有旨,臣妾回去就办,请圣人放心就是。”朱雀不由笑道:“木香姐姐神通甚是广大,但凡与奏演乐器沾边的,不拘什么人都知道。” 下蔡,寿春攻防战仍旧在继续。谁也没想到,早已被视如死马的这座城池,竟然还留着这么长的一口气。看来那日孙晟临城慰勉之后,刘仁赡得到了强大的精神支撑,抵抗起来又平添了几分底气。 皇帝恼怒地从城下督战处回到行宫,抽空看看奏表。 林远掀开帐门,一名军校入内,近前跪礼道:“陛下,吴越军报。”“念。”“……唐伪右武将军柴克宏率其援军袭常州,我师大败,我丞相吴程仅以身免。……”“什么?!”皇帝惊讶道,“拿来我看!” 在皇帝耳目未至、爪牙难及的地方,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吴越奉周命遣吴程、鲍修让、罗晟攻打唐之常州之际,唐主的长李子弘冀就在附近的润州。唐主因弘冀年纪轻,不习军旅事,担心他受到冲击,遣人召他还都。弘冀的部将赵鄂却力劝他留下,说元帅是众心的依恃,临战倘若元帅跑了,人心就会动摇。弘冀听了便向父亲上奏,表示自己绝不逃跑,愿意以死报国。唐主很赞赏,立刻派人领兵去救援常州。 唐主派出了两员战将,一个是右武卫将军柴克宏,一个是袁州刺史陆孟俊。柴克宏是江南已故名将柴再用的儿子,平日里不谈兵事,只爱与人博弈喝酒。听闻常州危急,主动请缨。唐主一开始很犹豫,是他母亲以性命在唐主面前担保,才派了他出战。 柴克宏到达润州之后,很不受李弘冀的副手、主事润州的南唐枢密副使李征古待见。李征古向李璟上表请求换下他,以神卫统军朱匡业代替。李弘冀人虽然年轻,眼光却老道,发现柴克宏是个人才,便上表以自身性命力保他。柴克宏因此感奋,趁着吴越军内部吴程、鲍修让、罗晟等人有矛盾,设计一鼓作气大破吴越之兵,斩首万级,俘获将佐数十人至润州。 在润州的李弘冀接收了这数十俘将,毫不犹豫地尽数戮杀于辕门之外。 大周天子郭荣皱起了眉头。看来,这个素称沉默寡言的李氏长子李弘冀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日,吴越又奏报,其都指挥使路彦铢攻宣州不克,听闻丞相吴程败退,自己也引师还都。 皇帝郭荣怒火大盛,操起一只杯盏摔到地下:“吴越之兵如此不力,要来何用?!”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92. 少康幽兰(2) 数日后。东京大内,宝慈殿。 皇后与司宫令、司乐、典乐、庐陵郡夫人等再次聚集到一处,等待冯吉汇报演曲进展。 时已暮春,室外是谷莺转杨柳,榆叶簇青钱,室内是薄烟绕宏殿,馨香满明堂。宝慈殿的香炉不是铜狻猊,却是铜仙鹤。白色的香烟从铜鹤口中徐徐吐出,别有一番仙家风范。 内侍入报冯吉率乐工在殿外候旨,皇后宣入。 一行人来至御座前施礼。其中有个女工眼生,想来便是秋木香所说那位擅琵琶的饮伎了。众人不由将目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 只见她二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梳着一个简单的高髻,斜插一支珠花钗,身着藕荷色上襦、石榴红长裙,配豆绿绣团花丝绸披帛,怀抱一柄黑漆螺钿象牙头的琵琶。因是初来,便在随众人跪拜之后又单独颂词道:“奴婢云素儿,拜见皇后殿下,拜见各位夫人。” 皇后温言道:“都平身吧。……云素儿,听说你琵琶技艺极佳,不知与冯少卿将新曲操演得如何了?”云素儿垂目道:“回殿下,奴婢技艺低微,今日斗胆献丑,不足之处,还请殿下教训。” 当下乐工们敷设开乐器,各自排好站坐位置,以羯鼓代替大鼓开场,将一套新曲从头演练下来。其中重场的琵琶曲由冯吉与云素儿两人配合,敲珠裂帛般演将出来,果然如同齿牙啮合,天衣无缝。 全曲演罢,君怜带头拊掌道:“好!果然不同凡响!”她将询问的眼光看向朱雀,却见朱雀只管在座中愣怔着,面上阴晴不定。 “令主?”君怜小声道。朱雀恍惚地看她一眼,忽然一醒:“啊?”“令主以为,改后的曲子如何?”“……好,非常好。” 君怜心下纳罕,略顿一顿,也不再问她,又转向秋木香征询意见。秋木香笑道:“依臣妾看,添了一把琵琶,琵琶部的气势骤增,沙场险恶之感倍显。云素儿技艺精绝,也不负冯少卿的旷世才情了。” 冯吉逊谢道:“这可万不敢当。圣人,臣坐井观天,原只道自己目下的技艺是足以傲人的,那日听了云素儿演奏《骤雨打新荷》,臣方信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臣斗胆请求由她来主演此部,以臣副之。如此,方能达到最佳效果。”云素儿忙起身固辞道:“冯少卿切莫再有此言!奴婢厕身内教坊乐工间献演,已是僭越了。”君怜闻言一笑,未置可否。 众人又议论了一番新曲的好处与瑕疵,冯吉命乐工一一记下。然后,冯吉向皇后献上人声部的曲词,请皇后审阅。君怜稍稍提了几处意见,冯吉一一改正。最后,君怜吩咐可以定曲了,并教歌舞部伶人据此排演歌舞,冯吉领命。 见众人再没什么话说,君怜吩咐众人退下,自己也站起身来。 这当儿朱雀忽然开口道:“且慢。”君怜略感奇怪:“令主还有什么事么?”“我想请这位云素儿暂留片刻,我要向她请教一二。”朱雀道。“哦,好。”君怜观察着朱雀的面色,颔首道,“那么我们先走了。冯少卿,云素儿,你们听从令主吩咐。”朱雀道:“我只留云素儿一人,冯少卿请自便。” 一时众人皆走散,宝慈殿只剩了朱雀主仆几人和这新来的乐伎云素儿。云素儿站在原地,抱着琵琶垂目不语。 从铜仙鹤口中喷出的浓浓白烟,在半空扩散成稀薄的一片,横亘在两人之间。朱雀眼神迷离。 承璋去铜鹤处添了香,又走到朱雀跟前,低声问道:“令主,端坐了半日,乏不乏?可要用茶或是向这位乐娘赐茶么?” “好,奉茶。”朱雀颔首,又向赤珠道:“去将挂在宝慈殿偏殿的那张琴拿来。” 未几,承璋端上新点的春茶,呈给朱雀一盏,又捧一盏到云素儿面前。云素儿向朱雀沉着一福:“奴婢愧领了。”承璋替她拿过琵琶,她方接了茶,垂目慢慢啜了一口。朱雀不答言,只是不瞬目地盯着她。 赤珠捧了‘六羽’琴来,与承璋一起敷设于琴案之上。云素儿见了此琴,微微一愣。 朱雀放下茶盏,缓缓向她道:“适才听了你演奏冯少卿的琵琶新曲,我甚是叹服。显见得你于丝弦弹拨之技艺上,造诣是极高的。”云素儿也向承璋还了茶盏,垂目道:“令主此言,奴婢万不敢当。” 朱雀将侍从们全部遣出,默然片刻,又向云素儿问道:“你既工琵琶,想必也工琴吧?”“若论琴……奴婢不过略微会几支曲子而已。”朱雀颔首道:“会就好。我想请你为我演奏一曲《幽兰操》,可以么?” 云素儿眼神似乎一颤。片刻,回答道:“《幽兰操》流派甚多,不知令主偏好哪一派所传之谱呢?”朱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少康幽兰。” 少康即杜康,是上古夏后氏的国君。杜氏以少康为始祖,朱雀家祖传的《幽兰操》曲谱便叫做《少康幽兰》。此谱一向只传给自家子孙,外人不得而知。 “是。”云素儿不动声色地一福,坐下来拭琴调弦,默然开始抚弄。 -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有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 杜氏幽兰传谱奇崛,初时幽咽哀愁,末尾铿锵激越。云素儿的一双素手在丝弦上左右翻飞,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至进入浑然忘我之境。 临近结尾,铿然一声,琴弦断了。 四目相对。 朱雀早已泪流满面:“青鸾……果然是你……”青鸾双目含泪,却远比朱雀冷静,缓缓站起身来:“阿姊……原来,你在这里……” 朱雀走到她的跟前,语声颤抖:“青鸾,你怎么会……怎么会……”“阿姊,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一直在找你……”青鸾迎着她的目光,流着泪,却竭力让语声平静,“我找了你很多年,很多年,……直到我入了乐籍,我就再也不找了。” “对不起,青鸾……”朱雀心如刀割,泪如瀑下,“当年,你那么小,我知道那有多难,我知道……对不起……” 青鸾在泪眼中苦涩地挤出一丝微笑:“我应该去死的,我却选择了这样卑微可耻地活下来。阿姊,我是一个没有气节的人。” “不是的!青鸾!”朱雀哭道,“能活下来,就是最好。不要去计较从前了,阿姊会帮你脱离乐籍。”青鸾轻轻摇头:“‘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名属贱籍,辱及先人。阿姊,世上早已没有杜青鸾这个人了,我不需要别人来拯救。” “别说傻话了!青鸾,阿姊活着的念想就是找到你。既然找到了,就不会再让你受苦。”青鸾仍旧摇头:“阿姊,我已经曳尾泥中、忍辱含垢地活了这么些年,不想再提往事了。倘若非把我从烂泥灰烬里拔出来曝现于日光之下,难道是逼我去死吗?……” 朱雀哭道:“青鸾,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难道咱们的姐妹之情,还不足以安慰你的心么?”青鸾不语,泪水滴落到“六羽”上。 片刻,她以衣袖拭去琴上泪痕,笑了一下:“阿姊,这张‘六羽’,以前是我的。” 朱雀震惊道:“这琴……真的是你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断了向瑶琴上寻找你的踪迹。入宫后,内府搜罗来的每一张琴,我都要仔细查看。这张‘六羽’我曾细观,只在底下雁足附近有刻填了红漆的三根卷卷的羽毛。虽说那很像你的手迹,可是,没有鸟雀的头身,我岂敢奢望……” “青鸾折翼,肉身何存?阿姊,入籍以后,我画的所有鸟儿,都再也没有了头身翅爪,只剩三根从空中坠落的羽毛而已。” 朱雀默然良久,拭去脸上泪水,勉力笑道:“青鸾,我会去跟圣人说,将这张琴还给你,再替你找一处好宅子……” “阿姊,我没有讨要‘六羽’的意思。”青鸾平静道,“难道你不问问这琴为什么离了我的手么?”“……为什么?”“这是一张古琴,很值钱。那时我为了救一个人的命,千金求药,手里的钱不够,只能将它卖了。” 朱雀愕然道:“……什么人……谁的命对你而言这么重要……”青鸾苦笑了一下:“阿姊,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他是谁,听起来是不是很荒唐?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从铜仙鹤口中喷出的白烟袅到她们身上,她们看上去像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从神仙嘴里说出的话,也显得那么虚无缥缈。 “……他偶尔会来找我,每次都来去匆匆……他很神秘,从来不肯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到底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可是他对我很好,很温存……每次来,都会带些好玩意儿来取悦我……阿姊,他对我是有真心的……醉酒之后,他也向我哭过,说对不住我,他自己萍踪浪影,身无长物,不能给我一个家……有一次,他不知何故受了重伤,竟咬牙强撑着到了我楼下,说想死在我的怀里……” 青鸾泪眼朦胧地看着朱雀:“阿姊,我身边往来的男人如同走马灯一般,原本我不该在意这样一个影子般的人的……可是……可是没想到,我对他也动了真心……我越来越渴望他的到来……我想要再见到他的模样……我想要再被他拥入怀中恣意怜爱……我想要他再哭着对我说,下辈子一定守着我,保护我,哪儿也不去了……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见到他……我只能回到老地方,去等着他……阿姊,我和他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不动的,否则,我们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对方了……” 朱雀抓住了青鸾的手,泪如雨下,连连摇头:“等一个未必能等到的人,青鸾,你这是何苦!” “阿姊,这是我的命。”青鸾抹去泪水,勉力平静下来,“……就让命运的烂泥潭,把幼时那些花朵般的往事都通通埋葬了吧。” 宝慈殿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中。铜鹤吐出烟雾的声音,铜漏移走光阴的声音,泪水滚过面颊的声音,泪珠坠落到前襟上的声音……,被这静默无限地放大了。 在这一对暌违十数年的同胞姐妹之间,隔着整个巍巍庙堂,以及整个淼淼江湖。 良久,青鸾告辞,独自抱着琵琶走向殿门。到了门口,青鸾忽然又止步,回头。 “……阿姊,祖父给你起名的那张纸笺,我可能无意中看到过。可是那时我太小了,我不认得那个字!……这些年,我一直拼命去回想那个字的笔划,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迷惑了:我究竟是真的见过那张纸呢,还是因为当年听你念叨过几次,就在自己的想象中,以为我已经见过了……” 她的神情无限悲哀,她的声音,缥缈如同浮云。 呆立原地的朱雀,肠已断,泪如洗。 禁中御道上,青鸾抱着琵琶,在内官的引领下,向宫廷的右掖门走去。不远处,有个禁军士卒拿着不知什么物事,匆匆横过她的视线。 她忽然心一动:这份矫健轻快,多像她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啊。 继而,她自嘲地摇摇头。想到哪里去了?这里是禁卫森严、远离尘嚣的皇宫,而他此时一定正为了自己的使命而义无反顾地漂泊于苍茫天涯。 冷眼啊……热望啊……等待啊……煎熬啊…… 他们之间的爱恋,过了昨日未必有今日,过了今日,未必有明日。 她只能希求于一时一刻。 然而,真正属于他们的那个时刻在哪里呢?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93. 扬州拉锯(1) 时间进入了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在周师诡计百出的狂暴攻击中,寿春城和城中的军民仍旧顽强地存活着。 入春以来下了几场雨,河水的上涨加速了。下蔡与寿春之间的浮梁,已经被加长、加固了好几次,以追赶上河面拓宽的速度。寿春城墙外被排空了浮水的地域,由沙土麻袋垒砌出了越来越高的堤岸,以防止淮水和淝水回流。然而随着上游春汛的到来,两条河逐渐被重叠的工事夹峙,成了水面高于岸边地面、全靠堤岸阻隔的悬河。沙土麻袋的壁垒经不住越来越大的压力,河水开始从各处缝隙中往岸边的地面渗透。无数民夫夜以继日轮班守在堤岸处装土加固,并随时排查险情,拾遗堵漏。 天时难挡,形势越来越不利于王师了。 君贵每日除了到城下督战,还要过来视察堤岸。寿春城如同裹了千层生牛皮一般坚韧,攻之百端而不下,可是淮水的涨势却不等人。也许,熟知本地天象水文的刘仁赡熬到现在,正是期待这天然的水军冲走周师,帮助他们退敌呢。 君贵的眉头锁紧了。他连下三道命令,以侍卫亲军都帅李重进为庐、寿等州招讨使,以前邓州节度使侯章为寿州城下水寨都部署,以右卫大将军王璨副之。又以徐州节度使武行德为濠州城下行营都部署。 任命李重进,是因为君贵正在考虑再次分兵从陆路出击,将战线往淮南腹地更快速推进。 任命侯章,是因为其在连月的水寨攻伐战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军功,这个差遣是对他的认可和奖赏,君贵以此激励他尽快攻克水寨,为拔城再添助力。 任命武行德,是因为君贵决定水路攻势不再等待拿下寿春,而要提前向淮水下游伸出一只脚了。 江宁府。受到强势献土压迫的南唐君臣群情激奋,不甘心就此认怂。于是,唐主一面对周帝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一面调兵遣将,在各线发起了反攻。 东线,继柴克宏、陆孟俊反攻并夺回常州之后,唐主遣陆孟俊率部向泰州进发。 中线,应柴克宏之请,派他领兵去救寿州。 西线,以齐王李景达为主帅,以枢密使陈觉为监军使,又从治域招募到许文稹、陈德诚、郑彦华、林仁肇等人为将,准备过江抗周。 关于将陈觉派给李景达做监军这件事,中书舍人韩熙载上书表示了反对。他认为“信莫信于亲王,重莫重于元帅”,既然将应援的重任交给了这位皇四弟,就要彻底信任他,何必再派个人牵掣呢?韩熙载原是李榖旧友,年轻时与李榖相约各奔前途,看谁更有造化,于是过江仕唐。李榖如今被郭周倚为重臣,韩熙载在南唐却颇不得志,连邀约友人夜宴散愁都被人画了图去向唐主汇报。故此,他的谏言在唐主那里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 韩熙载的进言在外人面前暴露出唐宗室内部的关系微妙。唐主一向标榜亲爱友于,对自己的两个兄弟不吝封赏。他封自己的三弟景遂做了皇太弟,封四弟景达做了兵马大元帅,谁都觉得他对他们信任颇深。如今临到交付大事之际,他却突然派出监军牵掣,前后态度自相矛盾,这是为什么呢? 南唐朝野上下猜议纷纷。他们都知道陈觉及其同党曾在唐主跟前说了很多话。想来,以陈觉为监军,自然是他们枢臣间勾心斗角的结果。谁也没有去想,在这件事的背后,有没有别的什么势力在别具用心地怂恿和利用。 下蔡。皇帝行宫。这一天,大周皇帝郭荣接到了三份奏表。 第一份来自京师大梁。宗正寺奏报,孙昭容于日前诞下一名皇子,母子平安。与此表一同到来的,是皇后的手书。皇后首先恭贺皇帝又做了父亲,并对大周皇室再添麟儿表达了自己的欣喜之情,然后又请皇帝在戎机倥偬间抽空为新生儿赐名,以保佑皇家子嗣福寿绵长。 君贵对这个消息感到欣喜,翻着书斟酌半晌,写下一个名字命寄回皇后:宗让。 另两份奏表则带来了让人情绪完全相反的内容。 其中一份是府州节度使折德扆所上,汇报麟州杨重训再次叛周返汉。杨重训不是第一次叛周。当初,火山王杨弘信在高平之战后放弃了太原,归附汴梁。火山王病故后,其次子杨重训却投回刘崇怀抱。今年初,因不敌西羌党项人入侵,他向府州求援,于是重回大周怀抱。没想到刚刚把羌人赶跑才一两个月,他就又转回太原那边了!君贵恼火地将奏表摔到几案上:“二十岁的小子,心志难定,学什么不好,非学着做一个反复小人!”不过目下,边境上的麟州小城无关大局,他也无暇深究,答诏命折德扆小心监视就是。 另一份奏表来自东线主帅韩令坤。他报告,南唐陆孟俊将兵一万余人从常州迫近泰州,泰州的周军只有不到两千人,害怕被唐军里应外合全歼,便弃城而出,返回扬州。陆孟俊成功复取泰州,遣部将陈德诚戍兵守卫。 看到这里,君贵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坏消息还没有完。接下来,韩令坤又报告说,陆孟俊到了泰州之后没有停下脚步,又西进迫取由韩式自己亲自防守的扬州,屯于蜀冈。自己的兵马已有部分派出北上,目前手下的兵马数额,加上泰州撤回的,实际只有不到四千人。倘若自己据守扬州,城内百姓都是唐人,不仅不一定会提供守城支持,反而可能会与城外唐军呼应破城。为了保存王师实力,经与部将们反复商议,他准备率部退出扬州,向西撤退到更可靠的地方。 君贵看完韩令坤的奏表,勃然大怒。扬州是大周挥到南唐脸面上的一个拳头,是王师扎在南唐肚脐上的一根大刺。一旦在扬州的王师撤回,淮南战线会立时收缩一半,大周好不容易挥到李氏脸上的拳头会被人齐腕剁下,王师费尽心机扎到南唐肚脐上的大刺会被人反转成为刺向自己的匕首。累积了无数尸骨得到的东线战果将烟消云散,前功尽弃。 他猛地站起身,向林远喝道:“立刻,宣张永德来见朕!” 未几,张永德急急从战场赶回,入内施礼。 君贵站在沙盘旁,面色冷峻:“抱一,你过来看。”他指点着这盘已经不知看了多少次的微缩江山,“南唐陆孟俊反扑,韩令坤在扬州扛不住了。”张永德大吃一惊:“啊?!韩令坤……不至于啊……” 君贵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都向朕请求出去打野战么?现在,朕给你这个机会!”张永德心情激动起来,忙礼道:“请官家吩咐!” “朕命你带慕容延钊率五千精骑,兼马倍速,取陆路支援韩令坤!你的任务,就是与他合兵,保住扬州,并伺机扩大东线战果!”“臣遵旨!”张永德斗志昂扬,肃然应喏。 张永德走后,君贵思索良久,又先后召入了两名传令军校。 考虑到韩令坤承受的压力巨大,很有可能等不到诏允便会撤兵—就像当初的李榖一样,皇帝命第一名军校带齐备员备马,昼夜兼程赶往扬州西北方一百里处的天长县,传令正驻守在那里并兼顾滁州的赵匡胤:立刻率步骑两千人向西南方移动,屯于从扬州西退滁州的必经之路六合镇,截住韩令坤的部从。他特谕赵匡胤:对于不听命令执意后撤的军士,可依军法从事,杀一儆百。 君贵召来的第二个军校比较特殊,表面上是普通近卫,实际身份是谍者与皇帝之间的秘密联络者。君贵命他去放出信号,召扬州一线的白虎谍者来见。 东京大内。紫烟阁。 君怜带着皇子皇女来找朱雀玩儿,一行人身着春衣,浩浩荡荡。因国朝在战事中,今年君怜力减了新衣定额:后妃至六尚,每人只得一身;六尚以下都没有;皇子皇女每人三身;孙昭容因生养有劳,制新衣三身;新诞的皇子宗让一应衣物用度循旧例,不拘不限。 没有新衣并不影响每个人的心情,大家一路有说有笑。春季原本是个让人身心舒畅的季节。然而,朱雀不在此列。 自打那日听完冯吉的改曲汇报,朱雀看上去就有些没精打采的。除了去丛玉阁看望过远山和新生的皇子宗让两次,便常常在阁子里发呆。君怜遣人来相邀,侍从总是回报说令主在抚琴或是弄药,不得闲。 今日君怜又遣廷献来邀朱雀游后苑,说一起带着孩儿们去逗逗孔雀、仙鹤,喂喂锦鲤、花鹿,看看苍鹰、黄犬……朱雀仍旧不肯去。君怜情知有异,便亲自带了孩儿们过来找她。 君怜领孩子们进了书房,朱雀恰又在抚琴。见君怜进来,朱雀停下琴静静站起身。“没外人,别拘礼了。”君怜忙笑道。朱雀便又坐下。 “你在弹什么曲子?我听着不是《沧浪》啊。”君怜问道。“《幽兰操》。”朱雀淡淡回答,“小时候没学会,这几日却又有了些心得。” 这时观音手里拿了个蹴鞠,过来让朱雀陪她踢耍。训哥儿也闹着要去书案上画符写字。朱雀便舍下琴,起身一一应付。承璋、廷献、东方氏、刘氏等从旁辅助,将两个小儿哄逗得十分开心。 君怜也不多言,只在一旁含笑相陪,因春咳未愈,还时不时发作两声。朱雀听见,舍了孩子们,过来搭她的脉,恼火道:“御医院的人也不知干什么吃的,这么点小毛病,老也治不好!还是我替你开方子调理吧。”君怜笑道:“也好啊。” 喧腾了一回,君怜见朱雀闷葫芦已开,便寻机打发众人出去,自己留下相陪。一时屋内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朱雀自去烧了风炉,亲自点茶来两人品。君怜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待第一盏茶入口,方笑了一下,柔缓道:“朱雀,你是不是有心事?” 朱雀神情恍惚起来,千言万语,只是难以开口。君怜以眼神进一步询问。朱雀垂目默然片刻,方道:“君怜,我找到青鸾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95. 向使应诏(1) 寿春城下。大雨如注,硕大的雨滴在黑色的水面上绽开无数黑暗的花朵。虽然是白昼,天地间却显得十分昏暗。 形势恶化得比想象中快。连日大雨将寿春城外王师的营寨所在地变成了一片泽国:由于堤岸壁垒的作用,地面积雨无处可排,全都汪在了一起;壁垒上出现了更多缝隙,根本堵不及,千万股小水流渗进营地;悬河直接漫过壁垒上端,如同瀑布汩汩而下。深达数尺的积水甚至没过了那些建在较低洼处营帐的帐顶。 所有的士卒和民夫都奉命转移到各种船上、竹筏上。勉强会水的北人相对于生长于江河的南人的水面劣势,在滂沱大雨中以一种最为残酷的方式直呈出来。对于水的恐惧要了他们的命。因为过于拥挤,许多水性不好的士卒在混乱中失足掉入积水,根本施救不及。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溺亡士卒的尸体,以及浮肿的马牛羊的尸体。有人在雨中放声大哭,有人在喧哗中呼喊不已,有人徒劳地想要在这一片挤挤挨挨中撑开船、划起筏子,去打捞自己昨日还在并肩作战同袍。 攻城暂停了,战场也是一片混乱。无数的攻城器械弃置原地,在各种漂浮物的撞击下相继倾倒,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大动静,继而淹没在污浊的深水中。 寿春城头一片欢腾,刘仁赡带领唐守军在大雨中唱起歌来。 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这是由他们的主上李璟所作之诗谱曲而来,原诗诡艳奇挑,却被他们唱得豪气冲天。 坤宁殿后殿。君怜躺在湘妃榻上歇午,宫室静谧。她已经躺了很久了,但始终无法入睡。她感到头疼,而且心慌。她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她极力想逃避那种感觉,可是又忍不住要去抓住那种感觉。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呢? 良久,她坐起身,莲叶忙过来伺候。君怜道:“你去告诉廷献,到军器监向季飞卫传我的旨,让他今日公事完毕之后,立刻入宫来见我。” 坤宁殿偏殿。 季飞卫奉命前来拜见皇后。暮色已经转深,华灯早上。飞卫这么晚才来,说明他日间公事繁重,这也让君怜感到不安。 君怜照例给飞卫赐了圈椅入座,又问他是否用过晚食。飞卫笑道:“实话回圣人,臣还没有吃晚饭。忙了一整日,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手下人拿了点心在旁边备着,臣都顾不上咬一口呢!” 君怜笑道:“素知你能吃,可真是难为你了。—莲叶,去让御厨房送上四色热菜并热汤热饭来。”飞卫笑辞道:“用不了那么些!臣能有几个御厨的芝麻烧吃,就美得很了。” 君怜不由一乐,便向莲叶追道:“还要一屉芝麻烧。”飞卫因采儿之故早与莲叶等相熟了,便也向莲叶笑道:“使得使得,有劳有劳。”莲叶微笑着去了。君怜因赐了茶,问飞卫:“在衙署忙了一整日,都在忙些什么?” 飞卫道:“臣就是在筹备向训要带走的军械。什么皮甲、头盔、角弓、羽箭、硝石、火药、牛皮、牛筋、铁角、麻绳……左不过是这些物事。” 君怜不动声色道:“是向南院亲自带走么?” 飞卫道:“可不是么!目下禁军重将里面,李都帅、张殿帅、韩令坤、李继勋他们都跟着官家走了,韩通又要警卫京城,适合统帅这一万人马的,除了向训,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君怜颔首:“嗯,一万人马……” 飞卫兴奋道:“圣人请想想,淮南已经被王师扎出了那么多窟窿,这一万人马再齐刷刷开过去,那是何等阵势!以之前王师凭三两千精锐就能拿下一座城池的威力,只怕这一万人就能直接插到李伯玉的老巢去了!”“啊,是么?你这样想啊?”君怜含笑看着飞卫。 “当然啦!咱们的官家是谁啊?便是前朝唐庄宗,也比不过咱们官家的英勇神武!……” 这当儿莲叶拿来了食盒,飞卫接过,向君怜告了罪开吃。一面吃,一面又眉飞色舞地夸赞着官家的英豪和王师的威猛。按理说,在皇后面前顾自吃饭,已经够不庄重了;边吃边说,不时还有饭粒汤汁掉到前襟上,就愈发显得无礼。可是飞卫说得兴起,浑然不觉。君怜也尽着他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她的脸上还显出了几分通常对待皇子皇女时才有的慈爱。 待飞卫稍停,君怜道:“……官家的神武,王师的威猛,自然是没的说的。飞卫,你是极会打仗的人,又极了解官家的用兵之术,我要请教你一件事,你可否为我解答一下?” 飞卫一大口汤差点呛出来,忙拿袖子擦擦嘴,不好意思道:“圣人有何见教,尽管吩咐就是。臣驽钝顽劣,可当不起圣人的话……” 君怜笑了一下:“听说寿春是官家亲自盯着打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拿下来。你跟我说说,寿春为何如此难攻呢?”“这个嘛……,”飞卫挠挠头,“圣人也不必过于担心。依臣看,本来寿春都快打下来了,只不过近日下了些雨,将大军营寨给淹了,是以耽搁了……” “大军的营寨淹了?!”君怜不由惊愕道。“呃……”飞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笑道,“淹了一些,正排水呢……” 君怜追问道:“淹了一些是什么意思?水有多深?淹了多少营帐?人马死伤如何?军械粮草遗失了多少?……目下正是河水上涨的季节,水都是从河里往岸上来,岸上若要排水,又是往哪里排呢?……”飞卫陪笑道:“圣人,臣也是听他们回来的人随口说了一两句,没太听真……” 君怜道:“是谁回来报信的?你叫他来见我。”“……圣人,报信的人已经返回了。” 君怜看着他,恳切道:“飞卫,我这么信任你,你要对我说实话。” “臣……臣说的就是实话啊……”飞卫红了脸,避开她的目光,嗫嚅道,“圣人问的这些问题,臣并没有问过来人,如何回答得上来?再说了,官家打仗百战百胜,圣人何须如此担忧?便是营帐被淹、粮草被泡这种事,以往也遇到过多次,哪次不是一咬牙就挺过来了?……” 君怜观察着他的神情,明白他有话憋在心里不肯说。他是官家的心腹,像营寨被淹这种事,他一定会问个底儿掉才能放心;何况他目下又管着军械,攻战器具的损失,他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不肯说,就说明不是好消息。要刻意隐瞒的,都不是好消息。 飞卫是个直肠子,想说却不能说或者将黑反说成白这类事情,他是承受不住的,他的内心会十分纠结,再逼他,说不定就给逼哭了,那倒还不好收场了。 君怜叹了口气,怜悯道:“好了好了,不必说了,是我不该问,真是难为你了。”飞卫垂目道:“圣人,臣不是那个意思……”君怜心情复杂地一笑。 飞卫告辞的时候,君怜命廷献:“去叫一乘白藤肩舆来,将季少监直接送出宫门换车。” 御道上,夜色更浓了。 远远能看到附近各处殿阁外悬挂的羊角宫灯,那是一些零散的光点。为了切实节流支援前线,皇后命在战时厉行节俭,整个宫禁夜里所张点的灯烛比以前减少了一半。 飞卫坐在四人抬的白藤肩舆上沉默着,忽然抬起手来,恼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懊悔自己今日的多言。采儿告诉过她,圣人思虑重,有些话要掂量着回,不要说得那么直白。适才,他显然说漏了嘴。 事实上,因大军营寨被淹,军械毁损严重,皇帝在驰召向训之后,又追发了一道旨意给他,特谕军械补充事宜。传令军校给他们详细描述的寿春城下泽国惨状,一度令他们这种沙场宿将也心惊肉跳。幸亏自己及时打住了没说,这事倘若搁在圣人心里,可不知会该作何感想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96. 向使应诏(2) 坤宁殿寝殿。夜已交子,君怜仍旧大睁着眼睛。孤灯耿耿,长夜漫漫。 真相就在那里摆着,可他们都在想方设法瞒着她。她心中的不安随着铜漏的走移,在一点点加深。 下蔡。皇帝行宫建在高处,虽然附近的淮水和淝水大涨,但有工部和钦天监的随员在,行宫是不会被淹的。 皇帝召集全体高级将领和高级文臣研究目下的局面,众人纷纷汇报自己掌握的情况,议论如沸。 江河里的“水军”真的来了,王师士卒因此死伤无算……攻械损耗得很厉害,攻城车塌了好几十辆……火药受潮,只能发石砲,不能发火砲了……泡在水中的箭头、枪头之类,一捆一捆地锈掉……因抢救不及,粮草大半被淹,无法再食用……盐也泡了,剩下的勉强够用三五天……肉羊肥猪,损失惨重……雨大,风急,浪涌,浮梁无法使用,屯在北岸的存粮无法运送过淮水……试着用缴获的江南战船渡河去运粮,水大,早前俘获的江南水手又陆续死了一批,士卒们努力了两天,竟没能将船成功开到对岸……就算船开过去,淮北的存粮也不多,大周境内官道泥滑,后方的粮草馈运根本跟不上…… 战事陷入了物理意义上的泥泞。 此次会议并没有就下一步的行动达成一致意见,皇帝给每个人都分派了非常具体的差遣以应急。比如,李榖和王溥要立即想办法—哪怕是用引绳一小船一小船地拖曳—把淮北的存粮运送过来,范质和窦仪要立即组织医官为全军熬制防止疫病的药汤,李重进和李继勋要立即检查全军的武器,将能用的集中起来重新分配…… 东京。滋德殿前殿。 向训应旨求见皇后。入殿行过礼,他便先自请罪:“前日臣本该入内汇报政务的,奈何忙于完成陛下交代的军务,误了会期,恳请殿下恕罪。” 皇后看上去神情宁和,含笑道:“向南院平身,请坐。向南院忙的是正事,何罪之有?” 向训听了魏仁浦和王朴回去的警示之后,本来担心前线军情引发皇后忧愁,也不知今日自己该如何面对可能的询问,心下颇有些忐忑。此时见皇后神色轻松如常,方放下心来,依言落座。 皇后命廷献看了茶来,一面慢慢说道:“向南院出发就在这一两天了吧?江南湿气重,家里有没有多备些祛湿丸带上?”向训一愣,忙笑道:“啊,有,都备好了,有劳圣人动问。” “官家一向疏于保养,向南院到了淮上见到官家,替我好好劝劝。向南院是先帝元随,向南院的话,官家一定肯听的。”“是,臣一定将这话带到。” “呵,向南院也知道,官家素来性急,如今战事有些不如意,难免暴躁发脾气,降罪于将佐,又让你去顶替。其实,依我说,打仗哪有那么顺利的呢?哪场仗没个三波两折就能下来呢?”向训赞同地点点头:“是啊,臣也是这个话。不过官家召臣过去,倒不是因为对阜随的将领发了脾气,请圣人放心。” “是么?那就好。”君怜不动声色地说,并未乘机追问,却又转而叹道:“王师雄风,真是让人惊讶!不过数月功夫,半数以上的淮南州郡都已被攻下。官家以前跟我说过,人马不够用,会再回来调遣。我正想着,战线拉开之后,李榖先时带去的三万人马,加上官家后来带走的五万人马,恐怕该不够用了,可巧官家就降旨召你去了。看来,我算得还不是太不准。”向训笑道:“圣人深谋远虑,算得自然是极准的。” “这次调走的一万兵马,是马军,还是马步联军?”“是马军。”“嗯。……寿春已经有数万人在城下,还有民夫襄助,用不着你这一万。倒是外面派出去的这几条线,司超、赵匡胤、韩令坤他们,想来正盼着向南院增援助威呢。” 向训惊讶道:“圣人神机妙算,臣此去,正是要往东面增援扬州韩令坤去的。”皇后笑了一下:“这并不是我神机妙算,官家亲征之前,将他的大致方略都与我说过。不过我记得不很清楚,时不时还犯一犯糊涂,所以还得向你请教。”向训在座中礼道:“圣人谦逊和蔼,真教臣下感动。圣人但有所问,臣尽职作答就是。” “嗯,也没什么。只是我有些疑惑:韩令坤办事一向精细,能征善战,手下强将众多,又兼有治政之才,怎么扬州倒有失守之虞了呢?”这句问话,君怜其实是诈向训的。她并不知道扬州目下情形如何,可是,通过一步步夯实向训所携的兵马数额、军种和去向,她已经大胆地逆推出了事情的前因。“有失守之虞”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君怜拿不准扬州是已经失守,还是正在坚守中,只能如此试探。 可是这话在向训听来就是皇后的婉辞,显然,皇后已经掌握了基本事实,知道扬州弃守了,官家才心急火燎地将自己召过去。他没想到,皇后居于深宫,消息竟如此灵通! “咳,”向训苦笑道,“韩令坤所部的人马毕竟有限。扬州的唐军虽说不堪一击,乡里的‘白甲军’却多,就凭韩令坤那几千军士,的确不好对付。” “哦,‘白甲军’?这是什么军队?” “咳,就是些乡里匪党自己结成的杂牌队伍,身上披的都是白色的纸甲。那些匪徒冥顽不化,不肯接受我大周声教,反而四处伏击王师士卒。虽说他们的战斗力远不能与我大周精锐相比,毕竟,人数多了也是麻烦……” 皇后默然。 现在,她终于明白扬州危机、乃至整个淮南战局危机的肯綮在什么地方了。“白甲军”的存在,绝不会如同己方所宣称的那样,是愚蠢乡民螳臂当车、顽拒教化的结果。民间自动结成武装进行反抗,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被迫自卫。 他们在保卫什么?自己的家园?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家人?那么,是谁毁坏了他们的家园,是谁夺走了他们的财产,是谁伤害了他们的家人? 大周禁军士卒中都有些什么陋习,几乎在君怜与君贵相识的最初,君贵就已经告诉过她,她也亲眼见证过。因为那些恶行的存在,王师出征的正义性被消解了。得不到百姓支持的军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长久打胜仗的。 与此相比,暴涨的淮河,寿春城下的积水,馈运不继的粮草军械,不习水战的劣势,江南潮湿天气导致的疫病……又都不算什么了。 她所担心的局面正在成为事实。 良久,皇后对向训勉力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向南院见到官家后,务必请他多保重身子,不要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而过于操劳。”向训郑重揖道:“是,臣谨遵殿下教旨。” 坤宁殿。从夜至晨,香炉消歇,铜漏滴答,玉灯长明。 外间值宿宫人的鼻息,轻轻地此起彼伏。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诸物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变换。 君怜彻底地失眠了,一夜睁着眼到了天亮。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97. 轩龙难宁(1) 下蔡。皇帝行宫。 又一次御前会议。皇帝紧皱眉头坐在御座上,默然听着臣属们议论。在坐的,是行营全体高级将领和朝廷的高级文臣。 营寨积水状况和粮草匮乏状况稍微得到了缓解,然而,重新发动的攻势显得力不从心。王师从去岁十一月底至今纠缠了四月有余的征淮突破点、进军大本营寿春,仍旧没有被成功撕破哪怕一道口子。刘仁赡所率领的南唐军民的坚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 战将们都在拧着眉头思索,文臣们开言了。范质说,淮水一开涨,到落下就得磨耗好几个月功夫,陛下没必要在这里跟淮水纠缠,不妨先行旋师,留下一部分将领继续攻城,并继续向淮南腹地深入。李榖道,这也是个办法,陛下回到京师,还能针对前线的匮乏调度人员物资,排布出更好的方案来攻伐。王溥补充道,陛下幸淮南日久,朝中上下久违圣颜,恐怕难以心安。…… 皇帝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建言,并没有应答。随军的宰臣们显然私下达成了一致,希望他在战争遇到挫折之际急流勇退,将进攻型战略收缩为稳健保守型战略。关于这一点,他不是没想过,但难以认同。正如他在对李伯玉的诏书中所说,他是敬告过天地祖宗、背负着朝野的巨大期望而出征的。开战以来,已经填进了那么多的人口和钱财,他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将巨大的战争包袱扔给自己的臣属去扛。 这当儿,一直没开口的李重进揖道:“官家,臣倒以为,除了寿春,濠州也可作为征淮基地。目下武行德已经在攻濠,陛下不妨东幸,对外声言寿州已破。濠州得知此消息,必定军心涣散,如此濠州可望速下。拿下濠州,再反过来逼迫寿州,应当比目下单攻的成效要大得多。” 皇帝目光一跳,显然对这个计划大感兴趣。寿春就是个无底洞,他为什么一定要填呢?他为什么不能跳过它,让周边大势将它压塌呢?皇帝让李重进详细说出自己的计划,又交予大家讨论。最后,皇帝批准了这个方案,决定翌日率船队乘风扬帆,顺流东幸,留李重进等主持寿春攻战。 船,自然是各次战役缴获的江南战船。它们一直系缆沉碇在淮水边,现在大部分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至于水手,一半是被留用且还活着的江南水手,另一半则是从王师中选拔出来的士卒—他们中的少数人有渔家经历,多数人则是现学现卖的。 是夜,君贵特意将李重进召到自己行宫,私下对他进行了一番嘱咐。 君贵察觉到了逐渐在军士中弥漫开的一股绝望之气,要求重进在自己移驾后及时鼓舞士卒,不要因眼前战事的迁延而气馁。君贵更体察到了李重进本人心中的疲惫,和言道:“三哥,昔年先帝攻打河中府,光围城就围了一年有余。咱们这才围了几个月?寿春孤城,得不到外援,早晚兵尽粮绝,咱们便是不打,围也围死他了!”君贵如此说,不仅是给李重进打气,更像是给他自己打气。 李重进微微叹口气,又勉力振作道:“官家说得是,这个道理臣明白。” “三哥,留在寿春的这些战将中,你是为首的。你要约束好他们,与他们精诚协力,同心作战。可别学金陵那帮人的样子,敌人没打成,自己内里先乱成一锅粥。”“官家放心,臣一定会带好他们的!” 君贵诚恳地看着他:“抱一已经被我放出去打野战了,三哥,在我心里,我更希望你比他早立功勋。”李重进的笑容带上了一点苦涩:“是,臣必竭尽全力,争取早日拿下此城。” 寿春东南方五百余里。瓜步镇。 南唐齐王李景达和监军陈觉所率领的两万援军主力,从江宁府出发横渡过大江,抵达了距离六合镇以南二十余里的瓜步镇。陈觉命令全军建立起营栅,在此地屯驻下来。 这个命令引起了唐军将士的窃窃私语。走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停步不前了?他们可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而且有两万人啊! 诸道兵马大元帅皇弟李景达也对此感到不解和不满。他虽然没有领兵的经验,毕竟是能征会战的先帝李昪的儿子,而且秉性也比较刚硬。他试图跟陈觉探讨一下此番的用兵方略,陈觉断然拒绝了他。李景达脸上挂不住,悻悻地闭上了嘴。 众人很难揣知主上遣将的决策过程。既然派了齐王挂帅,又配了几员富有经验的战将辅佐,按理说行营军事就该决于齐王了。可是主上又不顾韩熙载等人的反对,派个陈觉来监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主上不知道陈觉是什么秉性么? 枢密使陈觉对于李景达的轻慢和凌蔑,现在已是全军皆知。 陈觉是南唐元老宋齐丘的党羽,性情跋扈,惯会在朝中弄权。之前李德明从周营回来力主尽献淮南之地以保平安,就是被陈觉伙同李征古做手脚说成卖国求利而斩于市的。在陈觉看来,李景达不过是凭借宗室身份获得兵马大元帅的空衔而已,哪能跟自己这个打过仗(虽然是败仗)的堂堂枢密使相比?被主上托付军事的人是自己,遣皇弟李景达跟着出来,不过是让皇弟跟着他学习、增添资历而已,他怎么可能去跟李景达打什么商量? 他准备安好营、扎好寨,做好稳固的大后方,然后再派军前进六合,去跟周师来一场野战。 六合镇。赵匡胤营帐外。 接到侦候报告之后,众将聚在一处较高的地形处商议对策,拿些树枝、石头在地上摆弄。 在皇帝方面,对于赵匡胤这支精骑,一直都寄予轻师奇袭、以寡敌众的厚望。从涡口击退何延锡水军,到南下夺取清流关、进而攻占滁州,到东进拿下天长县,再到西下六合阻止扬州兵后撤,他们的对手都四倍六倍于自己,每次的形势都不可谓不惊险,但他们都取得了胜利。 然而这一次,唐军人数达到了空前的八九倍,这个仗该怎么打? 石守信、张琼等诸将都主张趁着唐军新至立足未稳发动奇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赵匡胤却不同意。“二哥,那你有什么主意?”石守信是赵匡胤的义社兄弟,因赵匡胤行二,素日里石守信常叫他赵二哥。此时虽在战中,毕竟并非公开的、正式的场合,因此两人间称呼还是以自在为上。 赵匡胤听他问,便拿树枝划着地,边想边说:“唐军渡过大江却不一鼓作气往前走,反而设营栅自固,这显然是怕了咱们。咱们如果冲过去袭击他们,被他们看到咱们的兵力虚实,那就反而不妙了。”“不冲过去,那就还是将他们诱过来的法子啰?”张琼问道。赵匡胤点点头:“于今之计,咱们应该在六合精心布下疑阵,设下伏兵等着,待他们过来,虚张声势兜底儿一阵冲杀!他们本来就胆怯,被咱们疑兵唬住,冲杀之下,势必往回跑。可是,嘿嘿,还能往哪儿跑?前头就是大江!咱们只管放马过去,滚瓜切菜般追杀就是。哼,届时他们便再多一万人,也必败无疑!” 淮水之上。 大周天子郭荣亲御的战船编队顺水迤逦而下,皇帝的临时御船被护在中心。这支船队包含数十艘江南战船,上万名周师精兵,数千民夫,数千马匹,以及从大本营库存中勉力分出带给濠州的粮草和牛羊等食物。 淮水南岸。两名周军军校疾驰而来,麻利地跳下马。他们将一物含到口中,发出尖利的唿哨。 哨声中,从护航行驶于御船最南侧的战船中跑出来几名军士,向岸边挥舞两面小红旗。他们的动作有节奏地重复,显然在传达一种旗语。同时,从他们的口中也传出了几声长短不一的唿哨。岸上的军校与他们对答几声。 未几,从大船中放下了一只尖头扁舟,两名军校划桨,快速向岸边驶来。另有一名军校稳稳挺立于船头,观察着岸边的情况。 未几,小船靠岸,立于船上的军校下来,与岸上军校互相行礼,报暗号,验对牌,核实身份。骑马者将一个小卷交给立船者。立船者接过,放入腰上银筒中。双方礼别。尖头扁舟轻履着淮水的波涛,又快速返回船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298. 轩龙难宁(2) 临时御船。皇帝指挥室。 银筒打开了,皇帝读罢来自扬州的奏报,紧锁多日的眉头总算有所舒展。 韩令坤奏道,王师在扬州城东大败唐军,斩敌将陆孟俊,并斩士卒若干。 其实,陆孟俊并不是被阵斩的。他被活捉了,韩令坤原打算枷囚了他向皇帝献俘。可是陆孟俊刚押入营房,就被帘子后面的一个美人看到了。这个美人姓杨,是马楚时期的舒州刺史杨昭恽家的女儿,后来归了马希崇。其时,马希崇居于扬州。周师入扬州后,韩令坤遵皇帝之命招抚他,马希崇很感激,便将杨氏女献给韩令坤。韩令坤夫人秋木香心宽,韩令坤家中原本就有姬妾数人,对这杨氏女自是欣然笑纳,并且因其美貌温柔而加意宠爱。 没想到杨氏女一见陆孟俊之后,竟忍不住在帘后拊膺痛哭起来。韩令坤惊问道:“这是怎么了?”杨氏女泣不成声:“就是这个人,当初废马希萼立马希崇的时候,贪图我家钱财而夷灭了我全族二百口人,还将我献给了马希崇。求大帅替我申冤!” 韩令坤听了杨氏的哭诉,立刻改变了献俘的主意。他知道,倘若将陆孟俊献给皇帝,按照皇帝的秉性,一定会赦罪招降,那么此人之前的贪残暴行可就一笔勾销了。韩令坤冲冠一怒为红颜,立时喝令将陆孟俊推出,斩于营前。 后来,皇帝知道了此事,不仅没有任何责备的话语,反而直夸韩令坤杀得好。谁也不知道,陆孟俊夷人全族的行为,是不是触动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痛。 同一日,皇帝也接到了来自六合的战报。赵匡胤奏道,王师大破唐军于六合,杀获近五千人,余众万余人奔逃至江边,拥挤争上渡船,被我军追至箭射,落水溺死者甚众。 皇帝阅完两份奏表,心情大好,步出御船船头。临风远瞻青山秀水,忽然拔剑指向东方,久久不语。雄壮的军歌在他的心中响起。 君不见,白鹿吴刀耀长虹,侵霜斫雪惊狂风。 宜将弧矢射天狼,直取北斗挹酒浆! 东京大内。紫烟阁客堂。 朱雀与唐氏、御医曹保义、吴克素、陶魁俱在座,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唐氏诉说:“……这几日睡得都很差。我听莲叶说了之后,自己不放心,陪了圣人几个晚上,夜夜都是快到天亮了,圣人才能迷迷糊糊闭上会儿眼睛……” 朱雀蹙眉道:“吃得也少,适才我亲自盯着,也就半碗粥,便再也下不去了……还有,咳嗽也没好利落,近日反有加重的迹象……” 唐氏又补充道:“癸水也乱了。一月比一月晚。上上个月晚了七八天,上个月晚了十数天。来了时,也就那么一点点。这个月倒好,索性不来了……” 两位医正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朱雀向唐氏道:“适才我扶她,明显感觉她身子发软……不能吃不能睡,怎么不软!可饶是如此,她还要强挣着起来料理宫务。……” 刘医正忙道:“这令主可得务必劝住!圣人精神不济,原就该卧榻静养。宫务繁杂劳神,万万不可再让圣人操心了。”朱雀颔首。 朱雀问道:“你们几位适才也搭了圣人的脉,你们是什么说法?”曹保义捻须沉吟道:“据下官看,圣人的脉象,是忧思郁结之状啊。思则气结,气机郁滞,血凝不畅,在上则脾胃失调,在下则经血不行。卑职以为,于今之计,汤药自然是要用的,但还是要以宽心为上……” 朱雀叹口气,又问道:“吴医正呢,你怎么说?”吴克素道:“卑职的看法,与曹医正一致。圣人原本肾气不足,加上先时的伤风受寒没能断了根儿,原该舒心静养为宜。……可是……可是卑职看着,似乎圣人心中原有的郁结没有宽解,反倒又添了新的忧愁似的……” 唐氏道:“官家出征之初,圣人心怀的确不舒展,发烧卧榻,想来也不光是因为招了寒邪之故。可是后来终究好多了,日常起居,也是有说有笑的。远山诞下皇子,圣人还间天儿带着观音跟训哥儿过去探视,又亲自将小皇子抱起来逗弄。我看着,圣人也是开心得很啊……” 陶魁道:“圣人的确牵挂小皇子和两位昭容,适才还问卑职,章昭容预计何时生产。卑职回说大约就在这两日了,圣人又细细吩咐一番,要卑职命人尽心照护。依卑职看,圣人还是操劳太过,这等事,何须额外叮嘱……” 曹保义叹道:“卑职进诊之时,恰逢晋国长公主前来探望圣人。长公主还没慰问几句,圣人想起长公主的病,反问卑职给公主调养气血的方子调了几次,有没有成效……” 朱雀道:“圣人思虑重,替别人想的时候多,替自己想的时候少,总希望处处周到。有时候表面上看着开怀了,其实心里却不知有多少块垒未平。……她此番所添心事,必定与淮南前线有关。我听廷献说,她几日里接连召见了魏仁浦、王朴、季飞卫和向训,也不让廷献在跟前听着。毕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就落下了这些症候!” 唐氏不由恨道:“这几个人都是先帝和官家旧属,又不是不知道圣人的脾性,怎么就不懂要缓着些吐口!还能什么话都对圣人说么?尤其是飞卫,素日里嘴上就没个把门的!采儿嫁了他,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管管?!翚娘这病若是再拖着不好,我就找他们两口子算账!” 朱雀见她起急,只得压下自己的不安来,劝道:“妈妈,您也别太过焦躁了。您一焦躁都露在脸上,翚娘看得出来。”唐氏道:“唉,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种‘开怀汤’么?教她一喝下去,便眉开眼笑、万事不萦于怀,那该多好!” 朱雀向御医们问道:“依你们看,如今要怎么给圣人调治?” 几人商量着,一递一句道:圣人贵体娇弱,大补之物是不敢用的,还是温补、缓补为宜……气血要先通再补,如此方能固元,若是一味只补不通,怕会加重瘀滞……之前的方子要略改一改,但不宜改动太大,怕圣人受不住……当归和血归于肝经、川芎行血归于肺经,这两样正对着圣人症候,不妨加倍用量……其余的几味药略微增减,请圣人吃吃看……关键还是要请令主和尚宫时时宽解圣人的心……不妨让皇子皇女更多承欢膝前,哪有作母亲的看着儿女不开怀的…… 朱雀听他们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新意,只得道:“好吧,你们且去下方子,亲自盯着熬制好了送来,咱们吃个三五七天看。若是还没有好转,给官家知道了,哼!”两位御医忙道:“令主请放心!卑职们一定尽心服侍医药,务必让圣人早日好转!” 经过六日的航行,皇帝亲御的战船队,抵达了三百余里外的濠州,驻跸城下。 因是顺流东下,即便正规水手不足,船队的行驶还算顺利,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只不过周师大半士卒不惯长久居于浪头,即便在平稳的大船上,也有很多人呕吐头晕,短暂地丧失掉战斗力。皇帝自己少年时跟随商船队贩过茶,习惯了颠簸,倒没有不适的反应。但看到自己的铁师表现出这副不扛锈的模样,也不禁有点恨铁不成钢。 在路过距濠州尚有一百里的涡口时,皇帝观察到涡水汇入淮水的河口水流比较平缓,很适合从大周境内水路运粮过来,便立刻下令在涡口的淮水上建造一座浮梁。 坤宁殿寝殿。日近黄昏。 君怜侧躺在榻上,看观音和训哥儿在跟前蹴鞠玩耍。小儿们没有力量和技巧将蹴鞠踢得贴身,只不过是让球在地上滚来滚去而已。侍从们从旁陪护着,知道圣人需要静养,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于是殿中只有孩儿们无忧无虑的嬉笑之声。 枕着手看了一会儿,君怜示意侍立一侧的廷献近前。廷献过来,轻声道:“圣人可要再吃些什么?”君怜摇头:“你去一趟瑶碧阁,看望看望章娘子,将莲叶替我绣好的三双虎头鞋也带去赏她。吴医正说她的日子就在这两天了,她心里必定紧张害怕。素日她原是与孙娘子作伴互相开解的,如今孙娘子生养未满月,不能出阁子,可顾不上她了。你就说我说的,要她别怕,多吃多睡,瓜熟自然蒂落,有宫里这么多人帮着,无须担忧。待我精神好些,我自会去瞧她……”君怜一面说,廷献就一面称是。见她越说越多,廷献忙道:“圣人别劳心了,臣这就去,圣人的美意,臣全都传到就是。” 君怜颔首道:“嗯。出了瑶碧阁,你再替我去一趟景福殿,看望看望王娘子。她自打有了身子,一向胃口不佳,我又免了她们定省,不能及时知道诸殿阁情形。”廷献道:“桐华不是报过么,自打令主给她出了替孩儿做衣裳的主意,这一向她都忙乎这件事呢,倒没多少工夫闹别扭了。” “我是问她的身子!上次她来看我,说是偶尔还会呕吐。你问问她,这几日可好些了?你跟她说,我要她多吃些饭食,就当是吃补药了。她不吃,肚子里的孩儿就没得吃。”廷献笑道:“这个道理,王娘子岂有不明白的?她们家的万妈妈天天劝导着呢,圣人就别……” 君怜瞥了他一眼:“她说的是她说的,我说的是我说的。王娘子任性,乳母的话常常不听。我的话,她如今倒还听得进两句了。”廷献无奈道:“是是,臣这就去说。” “丛玉阁那边,我让唐妈妈去瞧了,就不用你了。”“是。”“对了,宣徽北院使吴延祚以母丧丁忧在家,你让他们别忘了替官家和我到他家吊唁、致礼去。”“是是。”“还有,弘文馆前日回报说,馆内藏书生了蠹虫……” 廷献不由起了急:“圣人!这些事内廷自然有人循例去做,咱们……咱们都累成这样了,就不管别人了,成不成?”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01. 紫微黯淡(1) 坤宁宫寝殿。夜长更漏,万籁俱寂。窗棂将隐隐的月光筛进来,光阴的步履在窗棂上移动,显得又轻又滑。龙涎燃尽,幽殿香沉,这样的静谧安好,本该响应着睡眠的甜美气息。 君怜在榻上翻了一个身,将脸朝向内里。榻前不远处席地而眠的三两个宫人鼻息轻微。莲叶警醒,从卧铺上撑起身子,隔着纱帐仔细地向榻上观察片刻,见圣人再无动静,便重又睡下。打从圣人在思存殿病倒之后,她的值宿地点就从寝殿外搬到了这里。 君怜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完没了的失眠让她变得衰弱,她已经许久没有尝到做个美梦的滋味了。她想尽快地睡着,尽快地恢复胃口,尽快地好起来。在君贵回来之前,她应该将自己变得好好的,以便用最好的状态迎接他,与他再次彻底和解,与他平心静气地商议实现大志所应选取的最佳途径……,尽管她并不知道君贵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然而,越是着急,她就越睡不着,越吃不下,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容乐观。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挣扎着坐起身子,披衣下榻。莲叶闻声,忙爬起身跟过来:“圣人怎么起来了?圣人要什么,遣臣妾去做就好了。”君怜摇摇头:“我要看看月华,你且睡去。”莲叶暗地叹口气,忙去取了大氅来替圣人披上,又退在一旁候着。 推开不久前刚换了薄纱的窗棂,君怜注视着被宫殿建筑的轮廓切割得狭仄的夜空。月亮如半面残镜,深空中零星散布着为数不多的星辰。 这是古老中原腹心之地四月下旬的夜空。四月是孟夏之月,孟夏过完,仲夏就该到了。无论是地理方志还是亲身见闻都告诉她,仲夏,是淮水泛滥的季节。 一支以陆战见长的军队,如何在水网密布的地域、在江河泛滥的季节,与一支以水战见长的军队,打赢那场旷日持久的大仗呢?…… 牵牛烹羊、箪食壶浆迎谒王师于路,只是出征之初的短暂美景。王师中难以尽弃的恶习,以“白甲军”为代表的淮南黎民对王师的拒绝,会让这场战争变成一片广阔无边的淤泥之海。战斗从来都不可能是战争的真正目的,倘若丧失恢复中朝旧疆、统一江山、造福天下的正义性,立足百年的帝王大业也不过是以他人的血肉填塞欲壑的污秽场而已…… 君贵对于胶着战事的焦虑,势必会损害他的身体健康,也很可能导致他对形势的判断产生失误,进而冒进冲动,从而失去对军事与政治的平衡把握,陷入真正的危局。 而且,君贵是跟她赌了气走的。是她错了,她那么了解他,她明明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与他交流,为什么还要让他承受着那样巨大的心理压力出征?他会将那种压力转化成一往无前的动力,她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可能只会起到反作用。不达到目的,他不会回来。……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战争的进行将会越来越艰难,战争的结束将会遥遥无期。 她的心拧出苦汁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上苍有知,可否明示未来的吉凶,可否给予她如何挽回正逐渐到来的危局的指示? “莲叶,掌灯。”良久,她转过身来,毅然吩咐道。“圣人?!”侍从们不知何时都已起来了,听闻圣人的吩咐尽皆感到惊讶,相顾迟疑。“掌灯。” 君怜从榻侧拿过几本书、一沓字纸,坐到一张不大的几案前。明亮的多头烛光映照着摊开的书和纸,纸上有这几日她所写所绘的一些文字、卦爻和演算符号。她循着自己在《太白万胜诀》和《青囊奥义》等书中所夹的书签,将书页翻开放在一旁。她握着笔,支颐沉思。一时又再翻书,再演算,再涂抹,再思索。她的思路似乎卡住了,愣愣看着眼前这几张演算纸发呆。 濠州城下。水寨之外。高埠之上,君贵稳坐胡床督战。 他的面色中有几丝难掩的疲惫,他对于眼前的攻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根据各处来的军报,他意识到,一度蓬勃发展、有所突破的战局又重新变得僵持不下了。 他想不明白,李伯玉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刘仁赡、郭廷谓这些人为他如此拼死顽抗?他自忖是一个比李伯玉更好的主上,他们要降顺于他,就如此艰难么? 韩令坤、张永德分别攻下了楚州、泗州附近的县镇,可是对州城本身发起的攻击毫无进展。齐藏珍攻打黄州未果。何超所拿下的光州、郭令图所拿下的舒州都遭到猛烈反攻,情况很不稳定。目下,只有向训据守的扬州和马崇祚据守、赵匡胤遥相呼应的滁州,还稍微像个样子。 “白甲军”的存在,成了王师一个巨大的噩梦。反抗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们不满足于自卫,逐渐与唐军配合,改为主动出击。王师不得分出精力和人马来,疲于应付他们不定期的袭扰。这就意味着,在正规军之外,后唐突然拥有了一支数目庞大且具备一定实战能力的民兵—这是他从国境内带来的数十万民夫所不及的。外敌让江南朝野迅速团结起来,原本腹诽朝廷的乡民与乌烟瘴气的后唐上位者之间突然达成了谅解。虽然他相信这种团结不可能是长久的,但要打破、击散这一脆弱的联合,王师却必须花费数倍于早前的力气与耐心。 而王师各军的士气与体力就像一组绷紧的牛皮筋,已经全面到达了他们的极限。目下他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快速高效地让全军缓过劲来,安然度过所有长年累月的大仗所必经的疲劳期,不要将牛皮筋绷过了头,砰砰绷断了。 真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紫烟阁。阁楼。君怜与朱雀倚在宽厚的朱漆栏杆上,南面而望。侍从们都退在后方。宫阙重重,极目远视,可依稀看到宫城外的市井树木,若望向天边,又有一带远山,一抹闲云。这紫烟阁取道家意境,阁楼造了三重,每重挑高倍半于寻常屋宇,因此,三重之上,视野便相当可观了。 君怜好几日没出过坤宁宫,今日起兴亲自到紫烟阁来,倒教朱雀好一阵惊喜。朱雀问过莲叶,知道君怜昨夜睡了两个半时辰,早起吃了一碗粥,看上去,倒是个好转的兆头。不过素常君怜来都会带上观音和训哥儿,今日没带,想来是精神不佳,受不了孩儿们聒噪。 君怜说想登阁赏景,朱雀便携了她手慢慢上来。 山河满目,平原茫茫。可是她所心心念念的那个地方在哪里?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朱雀见君怜痴痴凝望不已,想起她所定的烈焰旋师曲名和那日两人的谈话,便将手向远处一指,安慰道:“君怜,你只管往东南方望,视线飞过九百里,就是淮水了。你信么,当此之时,他也正望向西北方的京师宫阙。你们俩的视线,终究会在半空相遇。……如此,便可一解你心头之苦了。” “嗯。”君怜淡然一笑。朱雀明白她的心事,她明白朱雀的话。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她都听到了。淮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02. 紫微黯淡(2) 未几两人下了阁楼,依旧回到书房闲叙。君怜问朱雀适才在做什么,朱雀说:“在替你抄《消灾解厄真言》呀。”说着便拿几页字纸给她看。君怜接过,见满纸奇怪的字体,不由笑道:“这些交通鬼神的事情,还是你做得好,我就不会。” 朱雀道:“这都很简单,以你的聪明,有什么不会的?我也不过看书学来的,便是从前跟着高师父,也并不教我这些。”君怜道:“那我倒要顺便请教你一二了。”朱雀笑道:“请教不敢当,切磋是可以的。” “嗯……‘赤金入兑’怎么解?”“‘赤金入兑’?让我想想……赤金……入兑……啊,赤想必是指赤星,就是破军星。此星五行属金,按照洛书的方位在兑卦上,所以叫做赤金入兑。”“哦……是指方位呀……” “不过这些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入宫位的时候,一处变则处处变……”说到这里朱雀忽然警觉道,“诶,怎么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没什么,以前翻书看到过,百思不解,反而在心里存下了。今日看到你画的这些符,便又想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懂。你知道的,我一向学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这些事全靠自己随意猜想,难免胡说八道,若说错了,可别怪我。” “呵,令主几时变得如此谦逊了?你可知道在我心中,令主说的,那就必定是对的。……让我想想……有句‘旬空当运吉凶反’,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知道!”朱雀来了兴致,“天干十个,地支十二个,十日为一旬,‘旬空’的意思么,就是说天干和地支一一相配的时候多出来两个地支。‘旬空当运吉凶反’么,就是说倘若推演卜算的时候,有什么事恰算到旬空里了,那么它原来所主的吉凶就要反过来看。”“原来如此……”君怜若有所思。 朱雀又回复了警惕心:“诶,你不是一向以释门六波罗密为渡河之舟的么,怎么忽然对仙道流的打卦卜算感兴趣了?算什么呢?算命啊?” “我什么时候要算命了?许你观日度月、推星望云,就不许我勇猛精进、‘日知其所无以就懿德’么?”“好好,你比我好学还不行?还有什么不解的?说出来咱俩一起参详啊。”“……一时想不起来了,待想起来再请教你。” 坤宁宫偏殿。晌后,君怜在书案前提笔演算。面前除了《太白万胜诀》、《三五演易法》、《青囊奥义》等书,还有钦天监送来的去岁至今的天象观测日志。 天象日志的某两页被君怜夹了纸条为记:“三年,正月戊申,月食。”“三年,正月壬戌夜,有星孛于参角,其芒指于东南。” 显德三年是今年。正月,恰恰是君贵出征的月份。 戊申月食,月食之日不宜用兵。推算起来,当天君贵正在前往正阳的途中;李重进的后军先锋部队也尚未赶到战场;而此前一日,李榖方从寿州引军退回正阳;当时在淮南境内,王师也没有别的派出部队了。总之,戊申日没有动兵戈,这是可以肯定的。君怜略松了口气。 壬戌夜,在参宿之角出现了异常明亮的大彗星,光芒直指东南。当日,王师在涡口破敌,斩敌将,并缴获敌船。彗孛主刀兵,而涡口恰在京师东南方,天之象与人间事合契如神。钦天监对此的解释是,此彗孛乘金而来,凶敌而利我。 然而光看天象不足以解释眼下的局面。以《太白万胜诀》和《三五演易法》等重新占算,加入年月之数,君怜却发现彗孛之运行正入旬空之中,“旬空当运吉凶反”。而且,这颗彗星出现的时刻,参角恰好在紫微垣的东南方。它异常明亮,一度令宸极与北斗黯淡无光。如果要“反”着看的话,它究竟是凶敌还是凶我,似乎就成了疑问…… 倘若以易卦推演人事,兑上巽下,是泽风大过之卦,主事不如意而强行;若在人主,则也可主颠覆…… 换成九宫法推演的话:赤金入兑,赤金为破军星,破军星主冲突、灾祸;赤金原在西方,泽风大过,移兑入巽,一变而不利东南;巽移则震偏,二变而不利春木;震偏则廉贞犯紫微,廉贞星为大煞,主死亡,最为凶险。是以,三变之后,形势大乖…… 以不同方式进行的所有推算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局面将大不利于紫微。 一团浓重的阴影遮蔽了君怜精神面中的熠熠火光,她忽然眼前一黑,倒在座中不知人事。 濠州。周师营寨。黄昏,攻伐之声小了。连绵不断的水寨外旱地上,周师的若干处炊烟袅上昏暗的夜空。 负责做饭、送饭的民夫们推着小车,车上是大桶大桶的饭食,正送往攻战前线。一路走,一路吆喝着:“诶……让道儿诶……让道儿诶……饭来啰……”有士卒围过来问:“今晚吃什么?”有人索性跟车走两步,自己揭开了笸箩的盖子查看,随即又不满地“呸”一声:“又是素蒸饼配虀菜!肉呢?!洒家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撒几粒芝麻会不会?!”“官家给我们的腊脯呢?都被你们偷吃了?” 民夫们不敢停步,陪笑着往前走:“各位军爷,小的们哪敢偷吃?上面让做什么,小的们就送什么!”负责押送的一个指挥使晃着手里的小旗驱散人群,一面大声道:“抱怨什么?有素蒸饼吃就不错了!这一向天上落雨、地下涨水的,国境里的粮草运不过来,再几日,只怕饼要减半,连虀菜都得省着吃了,还想吃肉?” 忽听得旁边一声断喝:“谁在那里胡说八道?!”众人闻声看时,只见御前侍卫都知林远不知何时出现在道旁,像是巡营的模样,身侧带了十数人,齐向这边怒目而视。 那指挥使忙跑过去。见林远面色严厉,他猛省得自己适才犯了极大的忌讳,搞不好,这条小命就悬了,登时起了一头冷汗,诚惶诚恐揖道:“林都知,卑职不敢!”。 林远扫视着围观的众军士,见人人面有菜色,便收敛了怒气,向那指挥使道:“你过来。”待那指挥使怯怯趋近,林远一把将他薅到自己跟前,几乎是附耳低声怒道:“军粮存量多少是你能说的事么?蛊惑军心什么罪你不知道?你有几个脑袋,不想要了?” 那指挥使听出林都知话语中的回护之意,心下一宽,忙乖觉道:“是是,卑职再也不敢了!” “滚!”林远低喝一声。那指挥使唯唯诺诺退几步,手忙脚乱地跑开,向停下来等他的民夫们喝道:“走,走,走起来,还看什么看,赶紧送饭去!” 皇帝行营。君贵在灯下拔出自己的剑,盯着耀目的霜刃沉思。刘奉武将一个食盒放到桌案上,走近他:“陛下,该用晚膳了。” 君贵走至桌案旁,伸手揭开食盒的盖子。盖子下第一层里,是两样精致肉蔬。皇帝皱眉看向刘奉武。刘奉武忙解释道:“是……是上次王景通来时交代,说圣人吩咐的,陛下整日为国操劳,在饮食上必须保证鱼、肉和新鲜蔬菜不能断。”。 知道是君怜有所吩咐,君贵便不纠缠,只问道:“不是说打不到鱼么,这鱼哪儿来的?”刘奉武忙道:“鱼和菜,都是他们今日去附近村里买来的。”“为何不多买一些给大家吃?”“陛下,咱们大军一来,附近村民都跑到山里去打……去躲起来了,就这些,还是好不容易搜到的。那户人家的所有存货,都已经给咱们买光了。” 君贵默然片刻,说道:“把今晚营中士卒的吃食给朕拿一份来,要一模一样的。”刘奉武麻利地去了,未几,将士卒的饭食送到。君贵见碗里不过是两个素蒸饼配一夹咸菜,心中不禁一酸。“叫林远来。” 一时林远入帐行礼,匆匆抹着嘴。“你吃的是什么?”君贵问道,“吃得饱么?”“吃得饱,吃得饱!”林远忙答道,一眼瞥见了桌上那碗素蒸饼,神色略有不安。“是这个么?”君贵掂起一张素蒸饼,放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口,“寡淡至此,你觉得好吃?”“咳,官家,打着仗呢,能不饿肚子就不错了,”林远忙道,“臣觉得……还挺好吃的……” 君贵将自己的食盒推到林远跟前:“把这个拿去,跟下面的弟兄们分了吧。”“官家,这万万不可!官家日理万机,龙体至关重要……” 君贵抬手制止了他,心情沉重地一擂桌案:“后方粮草馈运不济,现成的猪羊还被大水冲走了一多半!朕的士兵天天吃素,作战所需的虎虎精力从哪儿来?难怪这城久攻不下。朕倒要问问,管后勤这帮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你去,现在就去,将范质、窦仪给朕叫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04. 菩提念珠(2) 紫烟阁客堂。 因圣人抱恙,内廷大小事务的处置权,连同外廷的某些相关事权,一体转移到了司宫令这里。内省六尚及其下司掌女官、彤史、内班院相关各级都知、押班、高班等,便依序分拨来到紫烟阁,向令主汇报内事。廷献作为管勾皇后宫庶务的总管,也奉命前来襄助令主。 尚宫率司闱禀道:“……凡大小宫门处锁匙,卑职日前遵圣人之命,带人详查过了,锈蚀无用的有一百五十三处。卑职想请令主示下:是否全数更换新锁?”朱雀问道:“这笔费用有所出么?”“还没有,需要申领。”“要多少钱?”“宫里的锁都是特制的,加起来大致要一百七八十两银子吧。”“……锈蚀了的这一百多处,包括库房等要紧的地方么?”“有三十六处是库房的锁匙。”“目下是战时,圣人有旨,战时一切从简。虽说锁匙不值什么,却不能违了圣人的意思。你们先将这些库房的锁匙换了,别的且放一放。”“是。” 尚寝率司舆禀道:“……宫里的卤簿仪仗如黄旄伞扇瓜镫车舆之类,按例今年该汰旧递新了。卑职请令主示下:是否循例办理?”“官家的卤簿有旧了的么?”“有,不多。”“圣人的呢?”“有一些。上次亲蚕礼就发现了,那时就是挑着其中好的用的。”“官家和圣人—哦,还有长公主—的卤簿,该怎么汰换,还怎么汰换。其他人的仪仗,从我以下,修修就行了。该贴的贴,该补的补,该刷油,该抛光,全都拿给少府监想办法去。”“可是令主……”“戒奢守俭,修旧如新,垂范天下,不丢皇家的脸。”“呃……是。” 尚食率司酝禀道:“……内制御酒,原先用着一种江南的酒曲,可是近来天气不好,储存的酒曲不慎全都长了虫。目今国朝与江南正在打仗,商贸不通,卑职等请令主的示下,酒曲是不是换成别地的?”“唔……内制的酒浆中,有种‘麻姑酿’味道甚好,那用的是何处的酒曲?”“回令主,正是江南的。”“……既然打仗,也是无可奈何,姑且换别处吧。还有什么地方产的酒曲好?”“蜀中,河东,都是上佳酒乡,用他们的酒曲酿出酒来,也有与‘麻姑酿’相仿佛的风味……可是……可是他们都未与国朝正式通商。”朱雀不由揶揄道:“嘿,难怪官家急着一统天下!就冲这酒曲,也值得一搏。”尚食与司酝笑道:“令主高论。”朱雀又问:“你们为何偏找国境外的,难道境内就没有好的酒曲了么?”“有倒是有,京师、陕州、齐鲁等地,也都有好酒曲,只不过内廷尝惯了‘麻姑酿’的香气,怕骤然换了……”“无妨,换吧。待淮南事了,有多少‘麻姑酿’做不得?”“是是。” 教坊使禀道:“……日前圣人所亲命的《烈焰旋师曲》,歌舞已初排完毕,请令主的示下,何时验视呢?”“此事圣人提过,命我和庐陵郡夫人与冯少卿一起主理。目下圣人不豫,你们且排演着,有什么事拿捏不准的,只管向庐陵郡夫人讨主意去。待时机合适,我再陪圣人验视。”“是。那么歌舞伎们的服饰,是否需要另行添置呢?”朱雀沉吟良久:“这是迎贺官家凯旋的歌舞,既要庄重得体,又不能靡费。你一并让庐陵郡夫人想办法,就说是我说的。”“是。” ……一连接见了七八拨人,朱雀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眼看着人员散尽,正要起身,承璋忽又入内禀到:“令主,太常礼院少卿求见。”“怎么太常寺也来……”朱雀强抑着恼怒看向廷献。廷献忙道:“是的,太常礼院所辖事兼涉内外礼仪,的确是常在圣人跟前汇报的。”“好吧,见。但这是今日的最后一拨了,少时无论谁来,都让他们下次再说。”“是是。” 太常礼院所奏的事也不大,不过是国朝一些重臣、老臣家的礼仪事,比如谁家诞下了嫡孙,谁家嗣子成亲,谁家父丧母丧之类的。按说这些事都有常例可循,但总有一些重臣老臣们希望得到宫中的特别恩宠,便加意在太常礼院这里陈情,让他们别忘了提醒圣人自己家是值得在常例之外获得特赐的。 朱雀听太常少卿说了几条,心下不悦,将廷献叫至身前,低声道:“既然有常例,为何他们非要谋求特别恩典?” 早在从澶州搬家回京城那时,廷献就亲身验证朱雀虽然懒于料理庶务,其实颇有才干,如今见她杀伐决断,三下五除二将宫廷内政处置分明,足可解圣人之劳,心下更是欣喜。此时见她神色不爽,忙加意陪了小心,低声劝解道:“令主别恼了,将来比这磨烦的事还多着呢,都生气,怕不气坏了身子?卑职想着,这也是人之常情吧。做臣下的,总希望自己在帝后眼中与众不同,比旁人多得一些恩宠。”“素日他们就这么对圣人死缠烂打的?”“嗯,是。令主请想,倘若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家都得了特典,偏自己没有,岂不在侪僚间大失颜面?”“哼,此风不可长!我偏不惯着,又待如何?”“令主……,”廷献看看太常少卿,愈发低声道,“目下圣人不豫,咱们替圣人祈福消灾都来不及,何苦与人结怨呢?令主就当是收买人心,得他们私下里多替圣人念几声佛号,不也是善事一桩么?” 朱雀定睛看着廷献,见他神情郑重,忽然一阵难过。廷献心中,显然已经有了与自己一样的隐忧。而廷献能想到的,自己居然想不到! 她叹口气,向太常少卿道:“书表留下,我去请示圣人,明日再给你答复。” 坤宁殿寝殿。纱幕重重,阻隔了外间过于耀眼的日光。 君怜斜倚在软垫上,朱雀坐在榻边,看着她喝粥。见她吃了两口欲放下,便说道:“还是让我来喂你几口吧,好不好?”君怜摇头。朱雀和言道:“好歹再吃两口,也算是进补了。手里的念珠碍事,我先替你拿着,行么?”君怜依旧摇头,见朱雀皱眉,又改口顺从道:“好好,我吃就是。” 勉力又吃了两三口,君怜忽然放下勺子怔住,拿手捂住了胸口。“君怜?你怎么了,君怜?”朱雀一语未了,君怜随手抓过什么掩住嘴,将刚吃进去的粥哇地一下又吐回了碗中。 众人大惊,全扑过来唤道:“圣人!”“圣人!”朱雀扶住君怜,冷静地将碗递给莲叶,吩咐道:“取水来漱口。”见君怜面色苍白,朱雀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唉,都怨我太贪心,非让你一下子吃太多。怨我怨我!”君怜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喝粥……可是,连喝粥都是这样……”朱雀安慰道:“不能吃得急,就慢慢吃,打什么紧!”君怜叹口气:“朱雀,那天我还在想,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你点的茶了……”朱雀哄道:“你如今吃着药呢,怎么吃茶?你快些好起来,待好了,我天天为你点茶,如何?”“嗯。” 廷献在一旁斟酌着,小心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据卑职看,昨日她们来温灸之后,圣人精神还不错。令主,要不然……”朱雀摇头:“先不用那些法子,躺下,我慢慢替圣人按摩经络,就会好些的。” 朱雀原本打算就一些内廷事务征求君怜意见的,见她衰弱至此,便打消了念头,决定自己替她处置。尤其那几个外臣家请求的特赐,为君怜祈福计,她现在准备全部满足。 一时莲叶等伺候着漱口擦洗罢,君怜躺平身子,目光不离朱雀的脸,眼圈渐渐红了。 “瞧瞧你,这犯的是什么傻?”朱雀大大咧咧地笑着,拉过她的胳膊,捋起袖子,慢慢沿着经络捏揉,“吃不好,睡不好,月事不正常,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生了病就治病,多养养就好了。”“嗯。朱雀,这一向……辛苦你了。” “……君怜,我知道内廷事杂,可没想到竟如此庞杂!你每日操这么多心,怎能不劳累!将外边这些事全都放下,安心养着,一切有我呢。”“好……多亏有你……”君怜眨眨眼,泛上一层泪水的壳。 朱雀知道她心病难治,索性替她说破:“君怜,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君贵的安危?”君怜不语。“……我看了你演算的那些纸,我就知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你呀……你要算什么来找我呀!你根本就不会算,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你推演出来的那些全都是错的!”君怜并不辩驳,只静静看着她。 朱雀露出温和的笑容:“此时你病着,我就不教你了,省得你劳神。明日你精神好些,我再一一告诉你,你怎么算得不对,好么?你的心事,皆是从这上头起来的。你是个聪明人,你听我的,你算的结果不准,我算的却是大吉大利呢。你相不相信我?”君怜默然片刻,微微颔首。 “那就好。”朱雀抚慰地笑道,“你就算不替自己想,总得替君贵想,替观音和训哥儿想,也得替我和唐妈妈想吧?我们这么在乎你,你有个风吹草动,我们就吓得茶饭不思的。你只要保重了自己,我们就都安定了。”“嗯,我……我也很在乎你们……”君怜说着,努力想要笑笑,笑到一半却无力继续,半个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朱雀心中酸楚,只当没瞧见,仍旧保持着抚慰的笑意,替她掐捏手臂上穴位。 按摩完一侧的手臂,朱雀要换另一边,却见君怜空着的那只手仍旧无意识地捻弄着念珠,便哄道:“来,换只手。……君怜,既是静养,咱们就不念佛拜菩萨了,好么?”说着说着,自己再也撑不住,眼圈一红:“你总是这样,叫我心里怎么能够安宁……” 君怜终于滑下泪来:“朱雀,你就让我拜一拜吧,我困于心魔,无由解脱,拜拜会好受些……” 未几,医人宫官按时辰来施以艾灸,朱雀便暂且离开,同时向廷献使个眼色。 一出殿门,朱雀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除了承璋也不要他人跟随,一路顺着连廊走到前殿,站在殿门口怔忡不已。不多时廷献果然寻来,与承璋交换一个眼神,走到朱雀身边。见朱雀脸色如铁,廷献心中一紧,半晌说不出话来。 庭苑中,合欢树叶茂花繁,夏日的气息越来越浓了。然而这欣欣向荣是孤立的,遥远的,盛开不到他们心里去。三个人就在坤宁殿的前殿门口相对默然,站了好半天。从未体验过的无助感觉让他们浑身冰冷。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05. 魏博家讯(1) 寿春。濠州。 大周军士三五聚在一起歇息,进食。肉食早已供应不上了,每个人手中不过两个素蒸饼,就着一碗加了盐的青菜汤。他们的脸上有一种麻木。他们并未使劲抱怨伙食的不足,似乎对于自己能在这场水深火热的牛皮仗中存活至今,已经感到侥幸。可是这侥幸并未给他们增添额外的活力,反而暗示着他们一种以消极懈怠来释放压力的纾解之道。 坤宁殿寝殿。日头慢慢偏了,光阴不肯驻足,铜漏飞快。 君怜仍旧躺在榻上,眼睛半开半闭,菩提念珠缠绕在手腕上。莲叶近前看看她,又轻轻退开。廷献以桐木盘端着一只药盅入内,询问的目光看向莲叶。莲叶轻轻摇头。廷献放下木盘,轻手轻脚走至榻前,君怜忽然睁开了眼睛。 “圣人醒了?”廷献忙堆下满脸的笑,问候道。“嗯。”君怜点头,“吃药,是么?”“是。不过,也不着急……” 君怜不答,示意莲叶等扶自己起来。坐好之后,她向众人道:“你们且出去,廷献留下。”众人应喏,施礼而退,廷献蓄满一脸的抚慰,试探道:“圣人,是现在吃么?” 君怜摇头,默然片刻,看着廷献凄然一笑:“廷献,我现在……已经听不到实话了。”廷献心中一凛,陪笑道:“圣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臣……臣不明白。” 君怜叹口气,缓缓道:“适才你也看到了,魏仁浦、王朴来向我请安,在殿外递的问安帖子……我问他们淮南战事如何,传进来的话,全都是些官样文章……”“圣人多虑了,”廷献忙安慰道,“魏枢密他们说战况良好,那必定就是好的。”君怜苦笑一下:“廷献,我不是小孩子,若要说服我相信,光那几句话还不行……”廷献劝道:“圣人,就算战况一时不怎么好,却也坏不到哪儿去。咱们是主动进攻的,大不了还可以撤回来嘛,是不是这个道理……” “要想安慰我……就应该让我知道前线实情。”君怜深深看着他,尽量调匀了呼吸,语速缓慢而坚决,“廷献,我是这么信任你……”“圣人……”廷献愣住了,心里忽然非常难过。“官家在前线亲冒矢石,我没办法不挂心,不去想。你们与其让我自己往歪处瞎想,不如跟我说实话……” 廷献意识到,圣人的话是对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他揖道:“好,那么臣这就去外面替圣人打探实情!”“去哪个外面?朝堂上都得不到的军情,你如何得之于市井?” “臣……臣……”廷献思忖着,掂量着,还是决定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臣可以去找魏博谍者打探淮南军情,然后回来向圣人汇报。” 君怜默然良久。廷献提出的是一个极其敏感、极其危险却又极其管用的法子。虽说各大藩主都养有一批谍者撒在国境内外,但这只能是君臣间心照不宣的事。一旦君贵坐实魏博有谍者在密探淮南军情,无论出于何种理由,符氏一族在他心目中的信任感就很可能会一落千丈;而一旦君贵发觉廷献竟也参与其中,他就会误会是君怜在暗中遣人监视、掌控他的一切。 让君贵误会的事,不可以再做了。 何况,以廷献的内臣身份,未经许可干预军政大事,是必死无疑的—任何一他此去能奏什么功效,可到了目下,他们也不知还该怀抱什么念想了。 “那么……我走了。”廷献默然片刻,向两人一揖,转身朝宫门方向而去。夏风吹动下裳,紧紧裹住了他的腿,让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艰难。朱雀与承璋目送良久。 滑州。山间官道。日间。廷献骑着一匹马,手里又牵着一匹马,疾驰而过。 澶州。城外长亭。黄昏。廷献仍旧兼马倍速,疾驰而过。 相州。南郊某客栈。清晨。廷献走出楼门,到马厩去喂马。两匹马儿的状态都很好,没有被他累死,这让他感到欣慰,甚至对着马儿们微笑了一下。 离京之后,他并没有径往淮南前线,他在一路向北。他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魏博。天雄军治后院。 五月节快到了,魏国夫人张氏正带着金氏及君爱、君若等几个女儿在洗粽叶、淘选江米、红枣、花生等物事。这是符氏一门多年的传统,五月节的粽子并不假手厨下仆役,而要由主母带着家中妇孺亲手制作。 有家院从外来,到张夫人近前施礼,低声回禀两句。张夫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廷献?!”她当即放下粽叶,向金氏说声“我去前头看看”,也不待回答,便起身率人离去。金氏及女儿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客堂。上座旁的长案上陈设着几只古老的鼎彝礼器。 一直肃立等待的廷献见张夫人进来,立即如礼下拜:“小人陈廷献见过夫人。”张夫人忙过来拉住他,急切道:“廷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回来了?”廷献笑道:“没什么事,圣人打发小人去前线看望官家,一并看望王爷和夫人。” 张夫人将信将疑,自己去上首坐了,示意:“你且坐下说话。”一面又观察着他,“……打仗在南边,你往北边来,这也不顺道啊。”“是不顺道。圣人想念王爷、夫人和四姐儿,小人也十分想念主家,早就惦记着回来看看。素日小人难得有出宫的机会,是以,好容易出趟远门,圣人就命小人索性先回家来致意。”廷献笑着解释道。 张夫人沉吟着:“圣人叫你回来一趟,有没有带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呢?” “有。”廷献从怀中取出一个鼓鼓的内府织锦丝囊,起身呈给张夫人,“圣人说,魏博物产丰富,送什么都难入王爷和夫人的法眼。仲夏在即,唯有将宫中御池出产的莲子呈上,聊表祈愿父母清凉无忧的一番心意。” 张夫人早接过丝囊,倒出几粒红莲子托在手中细看。听了廷献的解说,她面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莲子,亦名莲心。莲心就等同于怜心,这是君怜对远在河朔重镇的父母的一番孺慕之心。 “圣人还说了什么?”“也没什么了。圣人闲时很思念夫人和四姐儿,常说几时要再能与夫人与四姐儿一聚就好了。皇女与皇子也十分可爱,圣人常与他们提及外祖家,他们都记得与小姨簸过钱耍子呢。” “唉,”张夫人叹口气,“我们又何尝不思念她!只是王爷是藩主,朝廷法度摆在那里,不得圣命,哪敢擅自入京?”廷献笑道:“朝廷法度只管得了王爷,哪条法度说了不让夫人去呢?” “说的也是。”张夫人颔首,眼神复杂,“廷献,你什么时候走?”“圣命在身,小人不敢耽搁,明日就得赶赴淮南。” 符府客房。黄昏。暮色四合,灯烛亮起。 因廷献目下居内廷要职,符氏不再将他当作家内旧仆看待,而是十分郑重地安置到客房居住。廷献心中有事,不能在府中尽访旧友,日间只拉着两个主管问了几句家事,便一直留在客房中。他尤其打探了五两的消息,得知五两已经由符魏王夫妇做主,嫁与了当地一个官宦家嗣子为继室。 有人叩门。廷献敏捷地起身打开房门,昭信赫然站在外面。 “二公子,”廷献揖道,侧身示意,“请进。”“嗯,廷献。”昭信点头,并不进屋,仍旧立在房门处,“连日赶路辛苦,目下可缓过来了?”“不辛苦,早缓过来了。”“那好,王爷找你问话,跟我来吧。”“是。”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07. 莲红心苦(1) 东京大内。坤宁殿。 君怜躺在榻上,静静望着帐若是我们逼她,她就出家修道去!你说说,咱们家已经有了一个不嫁的朱雀,她再这么着,可怎么好!” 君怜沉吟道:“以前也没见她于这仙道上有何痴迷……这里头,别是有什么隐情吧?” “我问了,没问出来。”张夫人道,“要不哪天你单独问问她?……她不肯告诉我,没准肯跟你说呢。” 涡口。几艘载有粮草委积的中型船只,从涡水上游缓缓驶近。 君贵率近卫站在河畔高埠上,专注地看着它们靠岸、下碇、系缆。待停定,一队队久在岸上等候的民夫和军士不禁欢呼起来,忙忙扛了竹梯、木板、扁担、抬杠、绳索等物拥上去。 君贵看向身边的林远。深知皇帝心情的林远笑道:“官家,这下好了,人的食,马的料,都能顶一阵子了!”皇帝不语,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邓锦笑道:“这一批里头也有军械吧?飞卫上次奏表不是说……”君贵将视线扫向邓锦,揶揄道:“有。飞卫办事,朕都放心,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林远和邓锦见皇帝终于有心情开玩笑,都咧嘴笑起来。 然而君贵的轻松没有持续多久,巨大的心事压抑着他。没有进展,一直都没有进展,哪里都没有进展。他渴望突破,也一直苦苦寻求突破。运来更多的粮草军械,不过意味着能支撑王师打更久的仗而已。可他不打算在这濠州城下过日子。 接不上的给养,打不死的城中敌,连同驱不散的“白甲军”,成为他近日睡梦中甩不开的灰暗内容。如今粮草问题稍歇,另两项的严峻形势就愈发凸显了。 牛皮仗蔓延成牛皮癣,战争进入了它的凝固状态,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重复,濠州是寿州的重复。倘若濠州依然久攻不下,该怎么办?难道他还要再次跳过濠州循淮而下,去攻打泗州?这么坚硬的两重大患,谁也不可能将它们坦然留在自己的后方不拔。是以,寿、濠不克,他在淮水上就将无所作为。 将士们还在不断死伤,己方的,敌方的。可是人虽然有血有肉,却并不像有感情的活物,死了伤了,就像化在水里、融在土里了,马上又会有新的人苗子从那水里、土里长出来,没完没了。杀人与被杀都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战争在它自己的无底窟窿中越旋越深。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08. 莲红心苦(2) 他不是没打过旷日持久的大战,当年父亲平定河中府就曾经围城年余,那时,在那样的磨耗之下,他也能做到气定神闲。然而这一回情形不同。他所擘划出的战争格局数十倍于当年,但时至今日,他却并未夯实一个牢不可破的阶段性战略结果—他很明白,在扬州、六合等地的孤师远离大本营,所取得的局部胜利是极不稳定的。 他感到头有些疼,心上也有莫名的一股慌乱。他需要反思,他也一直试图反思。但对于胜利的信心,他绝不能动摇。 来自涡水上的喧哗将他的目光重新吸引过去。 涡口是个好地方,两水交汇,交通便利,距离寿、濠又都有合理的军事防御距离。……自从他率军到来,这附近的淮水水域就被他肃清了,敌人龟缩回了自己的水寨、城堡中,王师通行无阻。……如果寿州、濠州短期难下,是不是也可以跳出历代用兵窠臼,在涡口建立王师的临时大本营?……啊,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这个折中的法子…… 淮水像是一条要命的腰带,卡住了他攻敌下盘的途径。寿州、涡口、濠州、泗州、楚州等等,便是这条腰带上的珍珠……以前自己的思路一直是先拿下这整条腰带,才好放手往下攻。可是,如果改变思路,不为淮水所囿,先跳过去踢倒下盘,再反攻腰带呢?……再想想,再想想……如果自己亲自扎到扬州去布局,会产生什么效果…… 翌日,天子诏下,在涡口设立镇淮军,以强化王师在淮水上的军事力量。 密州。琅邪山。大乐观。 黄昏,朱雀率众沿着山路爬上来,大乐观中有铙钹钟磬之声传出。朱雀平息着自己因劳累而加重的呼吸,欣然推开大乐观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立时呆住了。 门内,香烟缭绕,钟磬鸣响,一场斋醮超荐的简单法事正在进行。参与者数十人,全是高师父的弟子们,有的朱雀认得,有些朱雀不认得,全都穿着素朴的道服。众人之中,唯独没有师父。 一个负责监控全场的青年发现了门口有闯入者,正要出声劝退,却忽然愣住。此时的来人是他们万万料想不到的。他紧走几步过来,低声道:“朱雀?!你……你不是入宫了么?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赶来了?!” 朱雀的心原本已经慌乱,闻言更是咯噔一沉:“什么消息?”师兄的声音愈发低了:“师父的消息啊……。”“师父怎么了?!我……我不知道。师兄,你快告诉我!” 师兄见她真的不知道,便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含泪道:“……师父在这山下治病的时候,因患者背上一种奇异的脓疮总是拔除不尽,便亲自替他吮出。没想到……没想到不慎将毒根吸到自己腹中了!那毒根在皮肤上已是大邪,进入体内更是剧毒,再三催吐也没能出来!师父……师父很快就毒发仙去了。……医者父母心,朱雀,师父是拿自己的命,换了别人的命……” 朱雀耳中轰鸣,不觉身子一软。“令主!”“令主!”身旁的赤珠与承璋条件反射地托住了她。韩铄茫然地看向这一场法事中的人们。 涡口。皇帝行宫。御前军事会议散会。国朝重将们纷纷步出行宫,人人面上殊无笑意。 有几人注意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个青年。他穿着普通市井服色,两手空空,行色匆匆,看上去像个不慎闯入行在的淮南乡民,当然也说不定是王师的侦候或者谍者。少数两三人因高平之战认得他,心下感到奇怪,便招呼道:“陈高班?” 来人正是廷献,他是将马和包袱交给行在守门处的兵士后独自进来的。见有人招呼,便让在路旁,含笑作揖示礼。须臾,众人走散。 林远出得门来,一眼瞧见了不远处的廷献,颇感惊喜,趋前拉着他,亲亲热热笑道:“陈高班,你怎的来了?”“啊,圣人命我来探望官家。”廷献见到故人也感到欢欣,忙笑答道。 “好好,快进去吧。”林远一面引路,一面又低声道,“你来得正好。官家现下心绪不佳,圣人有什么好话,你快去说了,将官家哄得开心些,也省得我们老是溜溜的挨训。”廷献有些笑不出来了,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一时林远入内禀报罢,出来示意,廷献忙整衣踏进门槛。 行宫内,官家正在沙盘前沉思。廷献见官家两颊略瘦,眉头紧皱,神情中透着疲乏,心中一阵难过,忙跪下礼道:“臣陈廷献恭请圣安。” 官家看向他,目光中颇有暖意:“平身吧。……是圣人遣你来的?” 廷献依言起身,笑道:“是。圣人说,暑热渐起,陛下征战劳苦,命臣特意送来这个。”说着,廷献就从怀中摸出一个绣着鸾鸟纹样的黄绿锦囊,双手呈上。 君贵接过来,也不问是何物,用手指隔着锦囊略一摸,便倒在手上观瞧。莲子在他的掌心挤挨着,滚落成粉红的一团,突突而跳。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怜子有心,她命人将她的心捎来了。 每颗粉红的莲子中,又通贯着碧绿的莲芯。红里莲心苦,问君知不知。她的心苦,令他的心顿时也倍感苦涩。 君贵的神情凝固了,看着莲子默然不语。包括廷献、奉武、林远、邓锦在内的侍从们无声而关注地看着他,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白圣人这份礼物在清凉降暑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功效。 良久,君贵将莲子装回锦囊,揣入怀中,淡淡问道:“圣人还说了什么?” “圣人……圣人说章娘子诞下了皇子,陛下想已知晓。若是得了闲,还请陛下为新生的小皇子赐名。”“哦,这件事。”君贵笑了一下,“皇子的名儿朕已经想好,叫做宗谨—谨慎的谨,还没来得及批复给礼院。你既来了,少时朕写下来,你带回去给圣人和章娘子。”“是。” “圣人一切都好么?”“呃……圣人好。”廷献掂量着答道,努力压制住心里的紧张。他已经盘算了一路,如何才能在不泄露圣人病情的前提下,充分传达出圣人对官家的思念,并且说动官家回师京城。然而直到眼下这一刻到来,他依旧没有想出任何说辞。官家聪察如神,在官家跟前禀事,说话的分寸很重要。说少了,轻描淡写,自己真成了送礼的使臣,礼至而人返,这一趟就算白来了。稍微说多了,官家又会起疑心。一旦官家起了疑心,就会刨根究底,那么,圣人寝疾的秘密就会被官家发现。 可是,当着圣人的面,自己是做出了保守秘密的承诺的,死也得守住。 君贵看着他,显然不满意他简短的回答:“圣人起居如何?皇子皇女起居如何?你详细跟朕说说。” “是。皇子皇女都活泼可爱,十分康健,日常老念叨说,想与陛下一起玩耍。”廷献一面说,一面便小心翼翼地观察官家神情,见他面色无异,又接着说道:“圣人起居……一如既往,饮食睡眠,仍旧是依照素常规律,只是……” “只是什么?”官家的语声中立时便多了一分警觉。 廷献勉力镇定心神:“啊,只是自打官家出征以来,圣人便十分牵挂,心心念念的,就盼着陛下能早些奏凯呢。偶尔牵挂得紧了,圣人吃着饭、品着茶,似乎也觉得不香……” 君贵微微蹙起了眉头。廷献的回答里有种非常奇怪的东西,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就是感觉奇怪,正常一个内侍对于皇后起居情形的汇报,好像不应该是那样子的。 ------------------------- 【&君怜主题-怜心】 水下缠藕丝,舟上剥莲子。红里莲心苦,问君知不知。 (本书作者代拟,仿民歌谐音借喻之法。丝、子、知,其实不全在一个韵部,好歹同辙。本书所拟诗词在用韵上都往宽松了取,这是仿民歌,更加松得理直气壮了。呵。)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09. 棠棣鹡鸰(1) 君贵向旁边踱出一两步,又回头看着廷献,面上没有了表情:“……你接着说。” 廷献出了一层汗。淮南的确湿热,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湿热!才不过进入行营一炷香功夫,他的幞头和薄衫已经湿透了。他堆下笑意来,揖道:“官家,淮南溽暑苦夏,圣人……圣人担心官家龙体不适……” “……所以呢?” 廷献艰难地措着辞:“官家……倘能早日归朝……想来……定可免受这些外邪侵扰……” 君贵的眼神变了。君怜一直都不赞同他亲征,他以为自己出来数月,又颇有斩获,她已经改变了主意,没想到她竟然希望他半途而返!行百里者半九十,如今战事正在苦缠中,他撤回去,对于王师将士的信心、对于战局的走向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这个后果,她就想不到么? “这是圣人让你说的?!”他勉强压制着恼怒,声调低沉。 “不是不是!”廷献忙道,心中一阵绝望袭来,“圣人并没有如此说。” 君贵的怒火腾地冒上来:“那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林远、邓锦、刘奉武等见状,立时都为廷献捏了一把汗。 廷献的心狂跳不已,忙在官家面前恭敬跪下,仰头分辩道:“官家,这都是臣的蠢念头!臣想着,圣人寿诞在即,倘若官家能够在圣人寿诞之前回师京城,那么……那么对圣人而言,一定是个意外之喜……”也许,这是情急之下廷献所能想到的最好解释了。然而这个解释对君贵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行宫中的空气凝固了,有一种可怕的沉默直迫人心。 君贵俯视着廷献,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嫉妒—这是他过往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眼下的这个人,比自己更了解君怜,比自己更接近君怜,他似乎知道她的一切,懂得她的一切。他能随时体察她的心意,然后想出各种招数来曲意逢迎。便是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进退行止,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可以取悦于圣人的工具而已!这种心思,与高平之战时那些拿自己当奇货售卖的溃将,到底有什么分别?!…… 嫉妒、失落以及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怒不可遏。没有人可以这样无视和践踏他的尊严。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君怜十几年的亲随,他会立刻杀了他!他的行动比言语快,甚至比思想更快。一念至此,他发现自己的惊风剑已经出鞘,架在了廷献的脖子上。 “陛下!”“陛下!”“陛下!”众人大惊失色,情急之下纷纷出声制止。 廷献惊恐地看着皇帝,身子僵了。 “陛下息怒!”林远靠近皇帝,小心翼翼地劝解道,“陈廷献无知妄言,陛下尽管吩咐臣等责罚就是,可千万别气坏了龙体……” 君贵不理林远,冷然睥睨着跪在自己眼下的这个大胆的妄言者。 行宫寒透。剑光冰凉。 廷献从最初的恐惧中迅速缓过神来。他的绝望已经到了头,再大的压力也无法让他感受更多了。如果自己一死可以让事情的走向有所变化,那么,死也是可以的。他将心一横,平静地大胆回视皇帝,突然不再害怕了。 君臣二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峙着,剑锋的雪刃在廷献的脖颈上映出一片薄薄的光亮。局面的脆弱平衡和廷献的区区性命,都维系在这尖利的光亮之上,维系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陛下!”“陛下息怒!”“请陛下保重龙体!”侍从们见状,纷纷跪了下来,焦急地替陈廷献求恳着。抛开他们与廷献的交情不说,皇帝亲手杀掉皇后的亲随,那是何等惊人的大事?给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君贵的怒气沉淀下去,渐渐增添了一点悲哀。 他为什么不退缩?他为什么不求饶?他为什么敢与自己硬碰硬?别人都在替他搭台阶,他为什么不肯下来?他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宁死不服的架势?他的心里到底有什么,能够如此强大地支撑起他的精气神来?……这是一个自己征服不了的人,无论以天子的威势、德行还是恩惠,都无法完全征服他;哪怕自己征服了江南、西蜀、南汉、北辽,征服了一切中朝旧域,征服了全天下,也无法完全征服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征服他。 他们从小相伴十数年,他之唯一忠顺于她,不是不可理解。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在乎?自己为什么会为此感到痛苦和困扰?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愤怒? “陛下,陈廷献不过是内臣,虽有尽忠事主之心,哪里懂得军事之要害?陛下宽宏大量,何必与无知者计较……”林远再次小心翼翼地劝解道。 君贵还剑入鞘,咬牙冷冷道:“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这句话暴露出他内心的某种虚弱。他是帝王,却对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属发出这样的威胁,表面上凶狠无情,实际却苍白无力,这太可笑了。他可以打他,可以骂他,可以用一万种方式责罚他,就是不该自己出剑、出言去威胁他。 他这是失态,他会将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朕正当鼓舞士气、奋力进击之际,你怎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君贵勉力收敛着怒火,声音又冷又硬,“念你也是一番忠意,姑且留下你这条命。……回去告诉圣人,朕要拿下整个淮南,作为送给她寿诞的礼物!” 廷献的泪水直流下来。毫无疑问,他彻底失败了。他恨自己太过愚蠢驽钝,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达到目的,就连适才打算的一死以谏,也变得遥不可及。 林远等心下大松,纷纷起身侍立到官家身旁,又一个劲儿向廷献使眼色,让他赶紧谢恩。可是廷献大概已经吓傻了,整个人委顿在那里,就像被卸掉了精气神一般,眼神呆呆的,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东京大内。坤宁殿寝殿。 君爱从外入内,到榻前向君怜一福,轻声道:“大姊圣安!”君怜原本半闭着眼,此时侧过脸来看向她,微微一笑:“嗯。”“大姊今日可觉得好些?”“嗯。……怎么你一个人来了?”“母亲带着观音和训哥儿去后苑玩了,少时过来,命我先来陪大姊。二哥是外男,不得宣召,自然不便入宫。” 君怜颔首:“好,昏睡了半日,正头疼呢。你扶我起来,咱们姐儿俩叙叙也好。”“好的。”君爱应道。莲叶等闻言,忙过来帮着一起掖了软垫。君爱触到君怜身上骨瘦如柴,不觉心惊,又待问,又不敢问,小心地替她盖了薄衾,在榻旁杌凳上坐下。 君怜向莲叶等道:“你们都出去吧。”莲叶陪笑道:“圣人,该用膳了。”“好,拿过来。”莲叶忙捧了个木盘近前,木盘上一碗特制的稀稀的养息粥。君爱接过木盘放到榻侧几案上:“我来伺候大姊吃。”莲叶知她们有话要叙,便笑道:“那么有劳四姐儿了。” 众人施礼而退,君爱坐到榻上,端起粥碗一试:“啊,这么烫!”“烫就放下,少时再吃。”君爱点头,拿勺子在碗中缓缓搅弄,又轻轻吹气。君怜看她如此心细体贴,心中一阵温柔,便向她伸出手:“来,四姐儿,坐到阿姊身边。” 君爱依言挪过去,见君怜菩提子念珠不离手,便笑道:“大姊每日躺着还念经诵佛么?大姊念的是什么经?我也替大姊念,好不好?” “你素日也念经么?”尽管有气无力,君怜的神情、语声是和煦的。 “……念过一些。”“都念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呃……不过是拣《心经》、《金刚经》这类常见的念念罢了。”“悟到了什么?”“没悟到什么。大姊,我原本不通的。”“谁说你不通?你自小聪慧,多读,多想,慢慢会明白更多道理。”“谢谢大姊鼓励。”“我听阿孃说,你似乎对道家的经典也很感兴趣?”“……阿孃说的么?”“嗯。”“也没有,不过胡乱看看罢了。”“喜欢哪一家、哪一派?”“啊?”“道家门派甚多,你偏好什么?”“我……我没什么偏好……”“阿孃说你痴迷道法,甚至想出家修道呢,这不是真的?” 君爱脸上变了颜色,低头不语。君怜观察着她:“四姐儿?”“大姊,那不过是我搪塞爹孃的话罢了……”“你……不愿意爹孃替你议亲?”“嗯。”“为什么?”君爱又垂头不语了。 连着说了这些话,君怜已然有些接不上气,加之人消瘦,在软垫上斜倚着容易累,便向下滑了滑。君爱知她精力不胜,忙帮着她躺得低些。 君怜调整着自己的气息,片刻,和言道:“傻丫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妨告诉阿姊,阿姊也可以替你在爹孃跟前说话啊。”“大姊,我……我……”君爱愈发手足无措,语意仓皇。君怜试探道:“你是……心里已经有人了么?” 君爱蓦然红了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12. 銮舆北还(2) 当日,天子诏下,命所部即刻整顿兵马,准备返回京师。 与此同时,数道诏令也迅速发往位于寿春的李重进、位于泗州的张永德、位于扬州的向训、韩令坤、位于六合的赵匡胤、位于光州的何超、位于舒州的郭令图等将领驻扎处。 两天后,天子车驾从涡口出发,踏上了返回京师的漫漫长路。司宫令、全体近卫、行在文官、所有的南唐文武降臣使臣,以及上万名禁军将士,亦随皇帝归阙。十数艘从江南缴获而得的战船,则作为下一阶段王师所要研究、参考的样板,另取水路北归。 东京大内。坤宁殿寝殿外。 远山、秋池恭敬拜于廊下。丛玉、瑶碧两阁的乳母宫人,各自抱持着皇子宗让、宗谨在身后随拜。菁娘因伏拜不便,只是深深一福。 也许是受到乳母起伏动作的打扰,襁褓中的小皇子发出了两声哭闹,慌得乳母们忙拍哄不已。小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几人正要退出,帘栊摇晃,殿门开启,莲叶却出来了,走至廊下低声道:“圣人问,是不是小皇子也来了。若是,就进去吧。” 远山与秋池忙答应着,急急率乳母入内。菁娘委屈地看万氏一眼,向莲叶道:“那我呢?”“呃……圣人尚不知王娘子来了,没有发话。”“那你快进去问呀!”“好吧。”未几,莲叶再次出来:“圣人说,也宣王娘子。”菁娘瞥莲叶一眼,向乳母道:“妈妈,走!” 入得殿内,见晋国长公主正坐在榻边,远山、秋池等也已经在圣人榻前坐了杌凳,各将自己的孩儿抱在怀内给圣人看。小皇子们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又似哭,又似笑,又似无意义的哼唧。众人轻轻笑语。 菁娘来至挂起的纱帐前一福:“臣妾叩问圣人金安。”皇后躺在榻上,越过众人的衣衫看向他:“呵,菁娘,平身。—莲叶,杌凳。”菁娘因是后来,不得已坐到了外围,见皇后眼睛直盯着远山、秋池两人的儿子看,又伸出手抚摸两个小皇子的脸蛋,不由心中妒意大盛。 “孙娘子,章娘子,圣人精神短,别教你们的孩儿哭哭闹闹的,吵了圣人清静。”她冷淡地说道。晋国长公主鹭娘瞥她一眼。远山和秋池回头看看她,又转向皇后,柔声道:“让哥儿、谨哥儿人事不通,可是吵嚷得圣人耳根不清静了?” “无妨。”病榻上的皇后温和地笑了一下,缓缓道,“观音、训哥不比这哥儿俩会闹腾?我每日也必得见见才行的。……小儿的哭声好听,生气勃勃的……”“那我呢?”菁娘忍不住嘟起了嘴,“我的孩儿尚在腹中,圣人大约不乐意看见我了?” “王娘子!”尚宫唐氏在一旁开了口,“圣人若不愿见你,怎么会宣召你入内?圣人目下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好大力气,你就替圣人省省吧。”“你什么意思……”菁娘的眼中泛起了泪水,“别人说话就说得,我说话,就是耗费圣人的力气……” “王娘子,”鹭娘与菁娘原本接触不多,此时也不耐烦道,“我们这里正齐心协力哄圣人开心呢,你倒好,进来就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啊?” 皇后使劲握了一下鹭娘的手,叹口气道:“菁娘,我知道,你挂心着我的病……”菁娘忽然哭出声来:“圣人总也不好……官家总也不回来……臣妾满肚子的话,都不知道说给谁听才好……”“……宫闱寂寞,你……多与孙、章二位娘子走动走动吧。”“臣妾就想跟圣人说话……臣妾……臣妾的心事,别人也听不懂……” 皇后眼中忽然有了泪光,怔怔看向绮丽的帐顶,半晌,收回视线,从榻前众人的脸上缓缓扫视而过,叹息道:“……我就这么一副皮囊,就这么一颗心,倘若能把我撕开了,剖开了,摊开了,化开了,教你们一人分一块去,我也是愿意的。我不为你们操心,还能为谁操心呢?……” 众人为皇后的话语所动,明明约好了要在皇后面前保持笑容的,却都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了。 未几,众人告辞。退至殿外,恰见一人从远处走来,行色匆匆。众人不由停下脚步定睛观瞧,有人轻轻说道:“陈高班?” 不多时廷献走至众人面前,见众人似在等待他,便默然躬身一礼,退到路旁。远山知道他从哪里回来,以眼神询问他。廷献不敢接触她满怀期待的视线,将头垂得愈发低了。众人相顾,神情茫然。 殿内。莲叶与桃根等正扶着君怜漱口。君怜不停咳嗽,唐氏轻轻替她拍揉着后背。许是适才药汤喝得急了些,她胸口憋得难受,便全数吐了出来。众人不敢表露出任何惊慌,就当是极正常、极自然的事一样,面上都保持了非常淡定的神情。唐氏一面揉着,一面问她:“翚娘,吐出来后可好些了?” “唔……我……我有些心慌……”君怜有气无力道。 “心慌也没什么的,谁被水激一下不心慌呢?躺躺就缓过来了。”唐氏忙哄道,又直向莲叶使眼色:“去叫御医来。”一错眼,唐氏看到了候在不远处的人,神情顿时变得明朗:“翚娘,快看,是谁回来了!”廷献闻言,忙走至纱帐处,下拜道:“臣陈廷献叩请殿下圣安。” 君怜果然欢喜,露出了一个笑容:“啊,廷献!平身,你几时到的?”廷献堆下笑来,起身近前两步,回答道:“臣是辰正入的罗城南城门,打马到右掖门进的宫城,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回来了。” 君怜颔首:“见着官家了么?官家那里情形如何?”“见着官家了。官家知道圣人遣臣去看望,十分开怀,嘱臣对圣人说:宫务繁杂,圣人务必好生保养着,别累着自己。”“莲子……官家收下了么?”“收下了。”“官家可说了什么?”“官家什么都没说,就是捧着莲子看了好半天,后来,就收进锦囊,贴心口揣到自己怀里了。” “哦。……前线战况如何?”“臣不懂军务,看着却是挺好的。臣以为,虽说唐人顽固,拒不接受圣朝王教,可战事每日都有进展,一寸一寸的,早晚有拿下的一天。圣人完全不必担忧。”“……嗯。官家目下在哪里?”“在涡口。官家以涡口为镇淮军,似乎要将那里建成王师攻淮的一个大本营。”“……官家有没有提到,什么时候会回来?”“……那……倒是没有说得很明白。” “哦……”君怜脸上掩藏不住的失望。廷献心下十分不忍,忙道:“不过圣人,官家可是说了一句十分暖心的话呢!”“什么话?” “官家一直惦记着圣人的寿诞,官家说,要打几场大胜仗,作为送给圣人寿诞的礼物!”他没有复述官家的原话,原话是打下整个淮南,可是,那个目标似乎太过遥远了。 君怜的脸上绽开短暂的一朵笑容,却又倏尔即逝。“……大胜仗……几场……”她的面容变得悲戚,“廷献,我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圣人!”尽管已有一点思想准备,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从圣人口中说出来,廷献还是感到痛彻心肺。 他一咬牙,立即跪了下来:“圣人思虑太过,全是因臣无能所致。臣这就再到淮南行营去,务必替圣人将官家请回来!”说着,他便叩了一个头,转身意欲离去。 “廷献,等等!”君怜奋力叫道。廷献忙回过身子:“圣人还有何吩咐?” “不要去了。”君怜轻轻摇头,“我已经明白了……官家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谁也不许再去了……”她看向唐氏:“放下纱帐……你们都出去……我要一个人待会儿……”“圣人……” 君怜不答,闭目缓缓捻起了手腕上的菩提子念珠。 大化主宰着一切。肉身不过尘埃,心事终究浮云。有前因,有后果,无论放得下放不下,因缘的锁链凌驾于个人的愿望之上,谁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她感到有一股热血从心口涌出,又透过身体涌向体外,如同流霞般在这三千大千世界的亿万尘埃中恣意飘散,又缓缓与之融为一体。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13. 既见君子(1) 东京。罗城南门外。 为了不耽误农时,京师内外城的一应修缮事宜都是趁农闲进行的。目下农事繁忙,罗城的修筑暂停,许多地方半截曝露,保留着待工的模样。但城门已经修得十分巍峨,可以想象,将来完工之时,必定属于这世上所有城门中最壮观者之列。 此时,大周的臣民们架着驴车,推着手推车,担着担子,背着筐儿,甚至牵扶着老幼,络绎不绝地往来穿过罗城的这道南门,为了生活而不辞劳苦地奔波。生活对于他们而言,虽然艰辛苦涩,还是含着很多希望的。 经过十数日的行军,皇帝亲率的王师部队抵达了东京罗城南面的郊亭附近。旌旗招展,仪卫鲜明。担任侍卫司权点检及在京内外都巡检的韩通接到先导令,早率部整肃迎候在郊亭外。皇帝心绪不佳,无心履行礼仪接受百官的迎贺,因此不允许将消息透露给政事堂。 大内。一名内品从远处的御道飞奔而来,手脚麻利地迈过坤宁宫宫门,一路跑向寝殿,脚步声啪嗒作响。他无视一脸恼火的中宫宫官和内侍们的警告和劝阻,来到了寝殿廊外。 “圣人,圣人,官家回来了!”他向着半开的窗棂内,大声禀报道。 一霎时,再也没有人计较这只报喜的喜鹊有多么吵闹无礼了。 正在闭目接受艾灸治疗的君怜猛地睁开眼。廷献早跑出殿门,薅着那内品问道:“你说什么?!” “官家回来了!令主也一同回来了!车驾已经过了大相国寺,特地遣人先来禀报圣人!”内品笑嘻嘻道,他非常高兴自己成为了这只喜鹊。 君怜惊讶地自行坐起,转瞬喜形于色:“妈妈,快,赏他银锞子!”又急急吩咐莲叶、桃根等:“快扶我起来,替我梳妆、换衣裳!我要出去迎接官家!廷献,去将观音和训哥儿找回来!” 一时众人手忙脚乱,人人脸上皆绽开了久违的真心笑容。 不过一炷香功夫,忽听得外间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君怜尚未妆扮完成,仍旧坐在梳妆匣前。侍从们相顾愕然,没想到官家回来得这么快! 唐氏忙亲去门口打起帘栊,君贵已经一步跨进殿中。 重幕低垂,室内光线半明半昧,五月的阳光曲曲折折地筛进来,在诸般宝瓷牙器等具陈物上孵出一层含混的微光。一股艾草薰炙的特殊气息扑鼻而来,尖锐,呛人,又含着一种驱祟辟邪的安抚意味。只有铜漏一如既往,在众人的静默中独自数着自己的心跳。 这些器物,这些微光,这些气息,这些声响,塞满了寝殿中的空间,拉伸了寝殿中的时间,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 在这样遥远的时空距离中,君怜再次看见了君贵。 他身着轻袍,戎装已除,满面征尘。连续数月的牛皮仗让他从骨子里透出疲惫。长久地暴露于淮南的季风、滥水和骄阳中,他比过去黑了,也瘦了。他的眼神里像是有一团失序的火焰,火苗子一舔一舔,焦急地烧向这间寝殿的每个角落,烧向她身上的所有细节。 在这样遥远的时空距离中,君贵也再次看见了君怜。 她由两个宫人搀扶着,站在梳妆台的杌凳前。别的宫人都如礼下拜,只有她们站立着不敢放手,可见她离不了她们的扶持。她身着清雅整洁的夏衣,发髻一丝不乱。她眉目如画,两腮有着娇艳的粉红色。可是,她的嘴唇尚未来得及涂抹胭脂,于是显出了本来的苍白与干萎。一眼看去,她就像是一个瘦骨伶仃的、面部尚未完工的精致人偶。 他们隔着五个月的光阴互相凝望。凝望。笛箫和鸣,琴瑟清响。 铜漏的水滴声忽然变得急不可耐,如同江河奔流,如同飞瀑坠落。他们胶着在时空的两端,一度静止的时空开始为他们而疯狂旋转,似乎饱含深情,又更似浑然无情。 良久,他穿过这片遥远的时空走到她的身前,一把抱住她。她皮包骨头的身子和超轻的体重立刻尖锐地刺痛了他。他心惊胆战,语声止不住颤抖:“君怜,你……你怎么了……” 君怜微笑着,摇晃着,伸出手紧紧搂住了他:“哥哥……我不过天天想你……” 侍从们知趣地施礼而退,关上了殿门。现在,整间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疯狂旋转的时空安静下来,铜漏的水滴声重新变得缓慢,无比舒柔,无比悠长。 一刹那,他们获得了安宁。 &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 淮水北岸。 接到诏令的张永德,奉命率部五千人马沿淮水北岸西来,已经入驻下蔡。 下蔡曾有皇帝行在,一大片正式砖木建筑,并非临时营帐。官家曾经在那里接见过南唐派来的李德明、王崇质、钟谟、孙晟等使臣。如今李德明已经做了砍头鬼,王崇质返回了金陵,钟谟、孙晟则随官家返回东京,而江南对于大周的顽抗仍在继续。李伯玉的恭顺停留在纸面上,没有血流成河的战果威慑,江南不可能放弃淮南全部十四州。 张永德在泗州时就一直试图扩大战果,然而人马补给都有限,人家泗州婴城固守,他的实力不够围城,只能想方设法搦战。江南的守将也不傻,任凭他百般挑战,就是不出城,他只能徒呼奈何。此番官家命他放弃泗州,收缩回寿州,在淮水北岸的下蔡驻扎,呼应、配合李重进在南岸的进攻,争取早日拿下寿春。 皇帝的行宫是当时行在中最大的建筑,张永德选择了紧挨着行宫的次大的屋宇,作为自己的指挥室兼住所。 张永德入驻下蔡已毕,却并没有遣人到南岸向李重进打招呼。 南岸。寿春城下周军指挥帐。 李重进收到了侦候关于张永德已经驻防下蔡的报告。官家回銮之前给他下过诏令,命他统摄寿春攻伐,可是并未明确张永德归他节制。张永德不与他通报,只能说不妥,但谈不上违令。 李重进踱出帐门,蹙眉遥望北岸那一带隐约的王师营房,良久不语。 滋德殿偏殿。晌后。 君贵在御案前踱来踱去,焦急等待。随军出征的御医刘孝能皱着眉头陪侍一旁。皇帝宫的侍从尽退,只有刘奉武一人不声不响候在一旁。 王景通入内,禀报御医曹保义等在殿外候召。君贵示意。未几,曹保义、吴克素、陶魁三人入内施礼。 君贵停止了踱步,没有任何过渡,直接发问:“圣人到底是什么病?” 曹保义忐忑揖道:“陛下,圣人气溃纳差,崩漏不止,是忧恚成疾。”“……什么时候能治好?”三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君贵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三名御医仍旧不敢回答,只是叩首不已。君贵抄起御案上的“雨过天青”釉茶盏,猛掷于地:“回答朕的问话!” 刘孝能见状,忙从旁劝解道:“陛下请息怒!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圣人抱恙已久,总需慢慢调养,才会痊愈。圣人此疾既因忧心陛下安危而起,依臣看,圣驾已回,圣人也就该好了。” 君贵不理他,忽然在曹保义面前蹲了下来,含着期待,又满是怀疑,声调变得很低:“是这样么?他说的……对么?”“呃……陛下……对……”曹保义的汗水顺着额角滚下来。 “说实话!”君贵勉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说实话,恕你无罪。朕不是小孩子,朕要知道实情。”“陛下,”曹保义忽然流下泪来,“圣人的健康……已经越过了那条线……恐怕……恐怕很难再回来了……” 君贵颓然坐到地上,神情变得极其无助,一刹那,真的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了。 众人心中不忍。刘孝能忙跪到他身旁:“陛下,臣等虽然无能,但天下或许还有能够治愈此疾的人。请陛下广发诏书至各州郡,为圣人搜求山野良医!”君贵想起朱雀出宫寻高师父不得的事,默然不语。 王景通也跪奏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否。……前前朝、前朝宫中人罹患大疾时,都会延请僧道来做法事。如今陛下何不也从各大寺庙、道观中召了高人来,为圣人进行祈禳呢?” 这番话让君贵恢复了清醒。他从地上腾身跃起,一迭声向王景通和刘奉武吩咐道:“去宣陶榖来,朕要命他拟旨征召天下名医……让林远带人去皇建禅院和天圣禅寺,请清兴法师和明净法师明日入宫来见朕……明日,还要宣鸿胪寺卿入见,命他带上天下所有道观的登录册籍……还有,命宫苑使立刻将宫中的玉虚观拾掇出来,朕要让他们在那里做法事!……”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这么多事,你们都记得住么?”“陛下放心,臣等全记住了,这就去办!”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Sect. 314. 既见君子(2) 坤宁殿寝殿。夜色渐渐地上来了。 朱雀坐在御榻边,守着君怜喝粥。君怜的进食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吃两口便要歇一歇。朱雀喂一勺,自己想出些轻松的话题来说两句,见君怜慢慢将粥咽下了,再喂上一口。君怜虽然吃得很痛苦,很费力,却坚持着吃下去。 “……你看,你那些傻念头是不是很可笑?你家君贵好好的,汗毛都没少一根,对不对?”朱雀做出轻松的样子来,嘲笑道。“嗯。……朱雀,谢谢你。”“跟我客气什么?目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什么也别再想了,赶紧好起来是正经。” 正说着话,殿外一阵致礼声,还伴着小儿的笑语。两人转头,殿门开启,君贵一手抱着闺女,一手抱着儿子迈步进来。 “官家。”“官家。”“阿孃!”“阿孃!”“圣人。”“令主。” 两个孩儿从父亲身上滑下来,扑倒母亲榻边报告:“阿孃,爹爹给音儿带了一艘江南的小船!”“小船?”“可以放在大木盆里!”“嗯。”“阿孃,爹爹给了训儿一条大鱼!”“……能吃么?”“不能吃,”君贵笑着解释道,“是教江南工匠用很小的铜片一片片缀成的小玩意儿,能摇头摆尾,灵活得像真的一样。”“哦。在哪儿呢?”“适才我带着他们用膳,交给他们的乳母收起来了。” 寝殿因孩儿们的到来有了一刻欢腾的生机。孩儿们许久没有同在父母面前玩耍了,且说且笑半晌,撒娇不肯去睡。朱雀见君怜精神不支,便向东方氏和刘氏使个眼色,又对君贵和君怜道:“我们走了,圣人快歇着吧。官家路途辛苦,也别熬着了。” 须臾,孩儿们如一团云彩卷去。 君怜怅惘回眸,默然片刻,问君贵:“哥哥……没召他们过来看看?”“谁们?”“三位娘子,还有新生的两个小皇子。”“回来后一直在忙,没顾上。他们求见,我让他们自去了,明日家宴再说吧。”“嗯,那么,家宴我来安排。”“你?你就别管了。”“哥哥,让我来安排。”君贵深深地看着她,君怜的眼神中有一种求恳。“……好吧,你只许管这一件事。”“嗯。” 君贵想起一事,又笑道:“……君怜,你快些好起来,你的寿诞在即,届时我为你大宴宾客。母亲和四妹妹不是也来了么?我看,咱们今年这寿宴可有的热闹了。”君怜露出一个笑容:“……好的。” 这当儿莲叶过来,见榻侧几案上那粥还剩半碗,忙拿走去窠子里换了半碗热的来,哄道:“适才用的太少,圣人好歹再吃几口,成不成?” “放着,我来吧。”君贵接过碗,坐到榻边。自己拿勺子搅了搅粥,微微蹙眉:“会不会太稀了些?”君怜摇头。“官家,再稠,圣人就咽不下去了。”莲叶轻声解释道。 君贵便喂她。君怜本来早已不想再吃,此时却打起精神来,顺从地配合着。 莲叶见官家一勺接一勺喂不停,忙轻声提醒道:“官家,慢些……再慢些……” 君贵尚未反应过来,君怜突然皱眉将嘴一捂。莲叶熟练地从不知何处抄过一只小漱盂,君怜便将适才吃进的粥吐了出来,一面咳嗽不已。众侍从忙上来一通伺候。 君贵被排除在这场小小的混乱之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心下一片惊恐。 好容易君怜消停了,喘着气躺平了身子。君贵重新坐回榻边,拉着她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上去却像是要哭。 “……我不打紧的。哥哥路途辛苦,快回去歇息吧。”君怜道。“我不走,我今晚就睡在这里。”君贵咬着牙,像是在跟谁赌气。“不可以!”君怜正色道,“此殿病气甚重,不能让它有损龙体。”“我不怕。我不是真龙天子么?一切病祟邪魔都该怕我才是。我在这里替你镇一镇,你的病管保很快就好了。”“哥哥!皇家有成例,兹事体大,不可破例。” 君贵愈发执拗了:“我不管。我说要在这里,就是要在这里。”君怜的双眼泛起泪光:“哥哥!你……你让我如何心安?” 君贵见她认真着急,叹了口气:“……好好,那我在湘妃榻上躺一宿,行了吧?离得这么远,什么病气都沾不到了,你放心就是。” 君怜看着他,没有再反对。她是那么需要他,可是这种需要本身却为疾病所阻隔,变成了不该触碰的禁忌,令她无法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索取和接受。他坚持留下来,她一面感到欣慰,一面却感到十分忐忑。 她已经这样了,他不能再有任何闪失。现在,他的健康就是全部,只要他无恙,国朝就会无恙。那么她所承受的一切,就是值得的了。 夜深了。夏夜庭苑中的植物发出一种特殊的馨香,透过纱窗侵入深殿。虫声如歌。 君怜已经沉沉睡去。这是很久很久以来,她入睡最快、睡得最香的一次。君贵仍旧坐在榻前,如一座石雕般安静。莲叶适才偷偷告诉过她,圣人的病情在夜间会加重,他便决定在榻边守着她,看她到底会怎么样。没想到,她在他的看护之下,竟很快睡着了。 睡着了,应该就不难受了吧。 现在,他宽大的手里握着她枯瘦的手,他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脸。 那张脸在沉睡中病容尽退,显得如此安详。 广德殿。常朝。 在暌隔了五个月之后,以魏仁浦、王朴为代表的大周朝廷留守的文武百官们终于再次见到了天子之面,人人表现出了真诚的激动与欣喜。皇帝温言将他们嘉勉一番,对他们在御驾亲征期间的尽忠职守表示认可。众人体恤皇帝刚刚回来,尚未解除征途劳累,并没有奏报什么让人伤脑筋的政事来烦扰圣心。因此,总的说来,这是一次君臣之间的“相见欢”。 在这次朝会的末尾,皇帝宣布,为国朝大业祈福计,为江南战事祈福计,他要大赦京师内外目下正被羁囚的罪犯:死刑犯以下,尽数对前罪免于追究,释放返家。 皇帝并未明说此番大赦的真实目的是为圣人祈福。尽管朝廷内外早已议论纷纷,关于圣人健康问题的猜测和流言私下传布,但除非皇帝本人御口允许,否则臣民们就不能公开谈及此事。这是一种深刻的忌讳,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对作奸犯科者的感化和挽回,也是中朝薰风王教的一部分。他想,君怜一定乐见此成。而从各州郡征召民间良医的诏书已经拟好,他并不打算在朝会上与群臣探讨。 坤宁殿庭苑中。 晌后,君怜半掩在合欢树下晒太阳,微微闭着眼睛。朱雀坐在她身旁,捧着一本《世说新语》,为她念着其中的篇章:“……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中’。……” 顾长康就是东晋画家顾恺之,谢幼舆是当时的豫章太守谢鲲。顾恺之为谢鲲画像,将他画在山水之中,是因为谢鲲说自己曾经走过这些山水。朱雀专门挑选此书中这类隽逸高远的段落念,不过是要君怜心情舒缓、忘却烦忧而已。何况,共游国中一山一水、一丘一壑,原本也曾是两人心愿。即便无法实现,听听别人的故事,也是好的。 君怜的眉头舒展了些,面色却愈发苍白了。 魏国夫人张氏和君爱带着观音与训哥儿在一旁树下玩耍。孩儿们不时跑回阿孃和雀姨身旁,趴在她们的膝上撒娇。如果不考虑君怜的面色和身子骨的话,这原本是一幅和乐美好的后宫戏儿图。 不远处一阵致礼之声,君贵自前殿快步走来。除了君怜,众人忙向他施福致礼。两个孩子更是欢喜,争相跑过来:“爹爹!爹爹!”君贵将两个孩儿抱起:“昨晚不肯睡,今日起不来了吧?”一面又向众人道:“免礼。”大步走至君怜身旁,迎着她的目光一笑。 朱雀让出自己的座位:“官家请坐这里吧。”君贵依言坐下,向张夫人和言道:“听闻母亲和四妹妹来了,我忙于前朝杂事,没有先去拜望,失礼了。”张夫人忙道:“官家说哪里话来!官家忙的是社稷大事,我们不过陪护君怜而已,岂敢劳动官家亲移大驾幸顾?” 君贵又看向君爱:“四妹妹帮着看顾观音和训哥儿,辛苦了。”君爱便再向他一福,红着脸垂目不语。 君贵问君怜:“母亲和四妹妹现下是住在皇建禅院?”“是。”“太远了,每日入宫陪你,多不方便,还是依旧住进延福殿吧。”君怜摇头:“不必了,有专门的宫车接送,并不算远。”君贵知道她因以前赵守微检举一事有所避嫌,便笑道:“我说住进来就住进来,你何必多思?—廷献,传我的旨,让宫苑使即刻将延福殿拾掇好,今晚就用。你再出宫一趟,将国夫人她们留在皇建禅院的细软都取了来。” 自打涡口谒君之后,廷献知道皇帝对自己的不待见就过了明路,他无论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很难改变这种状态了。因此,最好的自处方式,应该是尽量不要在皇帝眼前出现,以免招惹皇帝生气。可他事奉皇后,被皇帝看到又是不可避免的。避无可避之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腆着脸侍立一旁。 皇帝从昨日回京后,还没有正眼瞧过他,这是皇帝第一次对他有所吩咐。皇帝似乎忘掉了发生在涡口行宫的事—至少,皇帝不想让皇后知道。廷献心下五味杂陈,忙答应着,急急去了。 张夫人和君爱见官家体贴,忙致福称谢。君贵笑道:“昭信也来了,是么?我许久没见他了,倒十分想念。少时,我们哥儿俩也要好好叙叙的。”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敬告读者诸君】 各位读者朋友,不好意思,《颠倒火焰》在网上的连载至此就告一段落了。 本卷往下还有几章,比较伤感,我想,不如让故事暂时停留在一个稍稍上扬的情节点上(他们重逢了,可以想见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好的互动),这样,大家心里会好受一点,是不是? 本书还有第五卷,因为正式publish的缘故,就不能放到网上来了,很抱歉。 - 接下来,我会尽快收尾,然后反复修改。还有为本书加注、加附录等一系列繁琐的工作要做,也会磨费些时间。进入publish流程后,也仍旧要等一阵子。 我理解读者对于一本书的等待耐心是有限的,从我的角度,我当然也会努力加快自己这部分工作的进程。不过出版业的运作有它自身的规律,我只能尊重这个规律。也请读者诸君谅解。 - 读者诸君对于本书有任何意见或建议,欢迎在这里给我留言,我会斟酌的。尤其是希望哪些地方加注,或者哪里不妥,可以直接提出来。可能有些地方我看着挺正常,但也许你们别有希冀吧。 - 如果愿意的话,诸位不妨对本书设置一个提醒,这样本书的进展我会告诉大家。 - 可能,过些时间不活跃,本书的评论区就会清空。这件事我也没法子,只能提前向大家说抱歉。 - - 另外打个小广告:近期我有两本书将会面世。届时我也会借这里告诉大家。 -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我享受这种孤独。但作品终归联结着读者,没有你们的认可和鼓励,孤独就不会深邃而美好。 谢谢读者诸君一直以来的陪伴和关怀。 祝福你们一切安好。 - 柏梁承露,东壁操觚。 - 严优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卷 紫微卷 敬告读者诸君 各位读者朋友,不好意思,《颠倒火焰》在网上的连载至此就告一段落了。 - 本卷往下还有几章,比较伤感,我想,不如让故事暂时停留在一个稍稍上扬的情节点上(他们重逢了,可以想见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好的互动),这样,大家心里会好受一点,是不是? 本书还有第五卷,因为正式publish的缘故,就不能放到网上来了,很抱歉。 - 接下来,我会尽快收尾,然后反复修改。还有为本书加注、加附录等一系列繁琐的工作要做,也会磨费些时间。进入publish流程后,也仍旧要等一阵子。 我理解读者对于一本书的等待耐心是有限的,从我的角度,我当然也会努力加快自己这部分工作的进程。不过出版业的运作有它自身的规律,我只能尊重这个规律。也请读者诸君谅解。 - 读者诸君对于本书有任何意见或建议,欢迎在这里给我留言,我会斟酌的。尤其是希望哪些地方加注,或者哪里不妥,可以直接提出来。可能有些地方我看着挺正常,但也许你们别有希冀吧。 - 如果愿意的话,诸位不妨对本书设置一个提醒,这样本书的进展我会告诉大家。 - 可能,过些时间不活跃,本书的评论区就会清空。这件事我也没法子,只能提前向大家说抱歉。 - - 另外打个小广告:近期我有两本书将会面世。届时我也会借这里告诉大家。 -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我享受这种孤独。但作品终归联结着读者,没有你们的认可和鼓励,孤独就不会深邃而美好。 谢谢读者诸君一直以来的陪伴和关怀。 祝福你们一切安好。 - 柏梁承露,东壁操觚。 - 严优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其它 新书《诸神纪》出版,敬告读者诸君 各位读者朋友,不好意思,在网上的连载至此就告一段落了。 - 本卷往下还有几章,比较伤感,我想,不如让故事暂时停留在一个稍稍上扬的情节点上,这样,大家心里会好受一点,是不是? 本书还有第五卷,因为正式publish的缘故,就不能放到网上来了,很抱歉。 - 接下来,我会尽快收尾,然后反复修改。还有为本书加注、加附录等一系列繁琐的工作要做,也会磨费些时间。进入publish流程后,也仍旧要等一阵子。 我理解读者对于一本书的等待耐心是有限的,从我的角度,我当然也会努力加快自己这部分工作的进程。不过出版业的运作有它自身的规律,我只能尊重这个规律。也请读者诸君谅解。 - 读者诸君对于本书有任何意见或建议,欢迎在这里给我留言,我会斟酌的。尤其是希望哪些地方加注,或者哪里不妥,可以直接提出来。可能有些地方我看着挺正常,但也许你们别有希冀吧。 - 如果愿意的话,诸位不妨对本书设置一个提醒,这样本书的进展我会告诉大家。 - 可能,过些时间不活跃,本书的评论区就会清空。这件事我也没法子,只能提前向大家说抱歉。 - - 另外打个小广告:近期我有两本书将会面世。届时我也会借这里告诉大家。 -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我享受这种孤独。但作品终归联结着读者,没有你们的认可和鼓励,孤独就不会深邃而美好。 谢谢读者诸君一直以来的陪伴和关怀。 祝福你们一切安好。 - 柏梁承露,东壁操觚。 - 严优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其它 新书《我曾养过一群猫》正式发行,敬告读者诸君 敬告各位读者: - 拙书《我曾养过一群猫》出版发行了。这是一本适合儿童阅读的故事书,特别献给那些想养、或者正在养着一群宠物的孩子。 各大电商网站都能买到,比如某当,某东,某宝之类的。诸君请随意。 ------------------------------------- - 【以下是对本书的官方介绍】 这个故事,献给所有希望或者正在养一只宠物的孩子们,愿你们拥有一个有小动物陪伴的、爱意满满的童年。养小动物并不是件简单、轻松、心血来潮的事,你准备好与它们一同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了吗? - 一对小姐弟和他们的猫以及猫宝宝们的故事。小姐弟俩通过与先后到来的一群猫咪共同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慢慢懂得了人生中很多朴素的道理。在童年的故事中,不仅有猫,还有家人,有小伙伴,有老师,有各种好玩好吃的东西,各种开心事、伤心事、糗事……本书写给所有希望或者正在养着一只宠物的孩子们,愿他们拥有一个有小动物陪伴的、爱意满满的童年。养小动物并不是件简单、轻松、心血来潮的事,愿作者的故事能让他们更加深刻地理解宠物对于自己和家人意味着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