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非常道》正文 1、水月寺 大唐景福元年,暮秋,瀛州。 就在这个露霾森重的傍晚,罗茜带着婢子形容狼狈的敲开了水月寺的大门,听着厚重的门板在身后嘎吱合拢,她喘着气,那颗提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青衣婢子只觉得胳膊上传来的力道遽然加重,后知后觉的发现罗茜面如金纸,满头大汗,不由惊呼:“娘子。” 罗茜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额角汗滴却不自控的恍如雨下。 水月寺占地并不大,走进去后发现院落内荒草萋萋,屋舍不过两进,前庙后宅的格局,殿内菩萨众相,金身彩塑斑驳,不少地方已经露出了灰扑扑的泥胎底,佛前倒是袅袅绕绕的燃着一支香,只是香火气呛人刺鼻。 整座寺院透出一股子浓烈的衰败气息,引路的僧人实则不过是个七八岁大的沙弥,锃亮圆滑的脑袋,一团孩子气,面容清秀,只是面带菜色,打着补丁叠补丁的僧袍穿在他身上犹如套了只大麻袋似的。 罗茜抬头望着正殿内的释迦摩尼泥胎,在婢子的搀扶下,免礼跨进门槛,而后对着佛像双手合十拜了拜。她原是想要跪的,奈何身子实在笨重,腹部下坠感渐重,她屈膝试了几次,腿股打颤,却终是没法动弹半分。 “娘子,算了吧,佛祖不会怪罪的。”青衣婢子声劝道,嘴上如是说,面上却是双眼闪烁,胆怯地偷觑了眼神像,心底暗暗念了声佛。 五十年前,武宗灭佛,天下所拆寺院四千六百余座,招提、若兰四万余所,僧尼被迫还俗,收充两税户,由此佛教由兴转衰,更别提近年来贼子乱军横行,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水月寺落得眼下这般荒败光景,当真一点都不奇怪。 若非逼不得已,罗茜也不会选择到此托庇。 转念想到白日里遇见的情景,她心内不由一寒,抓紧婢子的手,对沙弥说:“劳烦法师。” 沙弥面上一红,讷讷道:“我……我还算不上法师。你……你们去那边歇着吧。” 青衣婢子见他伸手一指乃是佛像边的一处角落,不由眉头一皱:“没有厢房吗?” “没……没。”沙弥红着脸,特别歉疚的样子,“除了佛祖所在的正殿,其余……其余房舍……都没法用……” 就连他和师父住的房子,房顶也已经破了好几个窟窿,至于其他房舍,更是房梁蛀蠹,墙垣坍塌。师父总说自己年迈体弱,无力更无钱修缮寺庙,即便佛祖要怪罪,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寺里如今仅剩他们一老一少,每日里师父出门化缘,有时一去好几日方才归来,带回来的粗粮野菜也不过仅能勉强果腹。 想到寺里如今的光景,他连自己的那顿晚饭都已经舍出去了,不由揉了揉咕咕直叫的肚子。 罗茜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婢子心翼翼地扶着她转到神像后,想寻个干净些的角落歇息,却没想,稍稍走了几步,却惊讶地发现原来角落里竟然还有人在。 西北角上堆垛了不少干草,那干草堆上,此刻正横七竖八歪躺着四五个人,皆是闲汉装扮,或老或壮,年龄不一,却是实打实的男人。 罗茜没料到会是这般情景,脚下微顿,腹部狠狠一抽,疼得她差点痛呼出声。青衣婢子反应极快,闪身拦在自家娘子身前,可是那些农汉见着了罗茜的装扮,有意无意的目光中都不觉流露出惊艳之色——倒并不仅仅是因为主仆二人相貌姝丽,而是二人衣着光鲜,珠钗环绕,与寻常庄户妇人不同——不说其他,就只罗茜身上那件衫襦的袖子,足有三尺宽阔,寻常人家哪里会舍得裁剪这等耗费布料的衣裳。 望着角落里的汉子们蠢蠢欲动的神情,婢子再有掐尖的心性这会儿也识相的闭上了嘴,咽下了原本谩骂的话语,暗暗扶着娘子往东隅走。 其实罗茜出行本不止随身侍女一人,谁曾想路上遭遇流民,一通忙乱下,随行的仆从皆离散,到最后就连她原本乘坐出门的马车也被人觊觎,若不是她见机快,弃车而逃,眼下不知会落得如何惨淡光景。她夫家是有官身的,娘家虽是商户,却是最不差钱,家里娇养长大的嫡出娇娇,自幼颜色又好,及笄后更是凭姿色得以高嫁进了官宦之家,爷娘欢喜的跟什么似的,给的陪嫁格外丰厚,使得她成为妯娌里最有底气的一个。是以,她从没吃过半分苦,也曾未像今日这般受到如此惊吓。 行走间,她刻意回避身后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肚子,即便衫襦宽松,也难掩腹隆起,她这一胎等了三年,得来委实不易,若不是自己倔着和衮郎为了那些不入流的妓子争吵,以至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何至于会落到如此境地。心里想着这些,她不禁又是懊恼悔恨又是酸楚委屈,眼泪几欲夺眶而出。阿娘给的陪嫁婢子其实是真的好的,早知今日,她又何必矫情,孕期早早让郎君收用了又如何呢?郎君即便没了这些家婢,外头哪里有缺女人了? “娘子……”身旁婢子声提醒。 罗茜醒过神来,愕然发现原来佛堂东北角上也已有人捷足先登。这一对看模样却像是对父子,年长的男子约莫而立之年,身材壮硕,穿了件水月襕袍,屈膝坐在一张草席上,身旁靠墙歪躺着一孩童,双目紧闭,身上盖着一件男式寒袄,将半张脸盖得严严实实,仅露出头顶双髻总角。虽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觉得这孩子露出来的肤色过于苍白,多半有疾。 婢子怕娘子过了病气,下意识地想带着人走,罗茜却隐约觉得体力不支,双膝战战,正欲说些什么,那男子站了起来,冲她叉手行礼。 “鄙姓褚,行三。娘子若不嫌弃,请上座稍憩。”说着,起身离席,抱起一旁昏睡未醒的孩子,退避三尺。 罗茜大为惊讶,观褚三的言行举止,竟像是读书知礼之人,端看他相貌,肤色黝黑,一副老实敦厚的模样,倒像是个庄户农汉。 “奴谢过褚三郎。”眼下,罗茜委实支撑不住了,再也无力摆那士族妇人的架子,微喘着气走向那张虽是陈旧看起来却还干净的席子。 罗茜几乎是一躺下就疲累不堪的盹了过去,恍惚间似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流民队伍里,她坐在马车上,前后路皆被堵的严实,寸步难行,身边一个熟人都不见,就连一直追随左右,寸步不离的婢子也不见了。她目睹流民里有人拿着柴刀砍杀抢掠,她吓得想要尖叫,可喉咙就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响。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恶人爬上了她的车架,挑飞了她的帷帽,凶神恶煞的拿着手里血淋淋的刀在她肚子上比划着:“听说未足月的孩儿最是滋补,某今日便要尝尝……” 罗茜双腿一抽,从噩梦中陡然惊醒,吓得全身浸湿。 “阿媛!阿媛!” “在。娘子,奴在。” 罗茜双目失焦,紧抓住阿媛的一只手,惊魂未定:“那些……那些食人的恶魔……” “娘子莫怕,并无食人恶魔。”阿媛边哄边叹,娘子平日里最爱听郎君说些外头传闻轶事,平时倒没什么,今日受了这番惊吓,果然入了梦魇了。 褚三在旁假寐,闻得罗茜梦中惊呼,他被吵醒,缓缓睁开眼来。此时殿外天色已黑,寺内连盏烛火都没有,那沙弥也不知去向。殿内先还有微鼾声响,罗茜的一声低呼似是打破了一种诡异的静默平衡,西北角上窸窸窣窣声不断,偶尔还有人声喁喁,只是隔得远了,听不太真切那些人在说什么。 褚三心中微感不妙,果不其然,那西北角上脚步声踢踏靠近,一个粗哑的嗓子在黑暗中喊道:“两位娘子出身不凡,可否施舍口吃的?” 阿媛闻声打了个哆嗦,反手攥握住了罗茜的手,手劲之大,犹如捋指之刑,罗茜竟然浑然未觉。 阿媛听得那脚步声越挨越近,不由紧张的结巴起来:“娘子……娘子……”转瞬,那些人就到了跟前,黑暗中看不清对方,但那骚臭体味却是扑面袭来,令人作呕,阿媛素来爱洁,忍不住喝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我们想要做什么?” “哈哈哈哈,这娘子甚是有趣!” “声音却也动听。” 阿媛惊慌失措,双手推着罗茜,可罗茜却只是闷哼一声,依然纹丝未动,急乱间,眼瞅着那些男人穿过夜色,腆着一张张狰狞急色的丑陋脸孔凑近自己,她吓得眼泪滚滚,正欲掩面抱头躲避时,耳边似是细碎的听到了一声稚气的喃喃低语:“三舅呀,这也太吵了。” 随着这声抱怨似的嘟哝,黑暗中爆发出砰砰砰数声巨响,惨叫声接连响起。阿媛抱头等了好一会儿,大着胆子抬头瞥了一眼,可惜目力不及,看不清到底发生何事,只勉力看到自己身前丈许处赫然站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阿媛失声尖叫起来,再次闭目抱头。 恰在此时,殿门口传来沙弥稚嫩的声音:“咦,女施主为何要尖叫?” 不等阿媛回答,同样在殿门外响起了另一道陌生的声音:“点火。” 黑暗中啪啪火折子响,瞬息间摇曳的光亮便透了进来。随着光源的移动,脚步声纷至沓来,地皮微微震颤。 迎面进来的是一群壮汉,为首的中年男子身材壮硕,目光炯炯,身后跟随了一大波人。殿内狭逼仄,褚三抬头望去,委实估摸不准来者究竟有多少人。 褚三在打量对方的时候,中年男子也正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褚三长了一副憨厚相貌,然而此刻脚下却实实在在的躺着四个男人,呻吟的,痛呼的,流血的,昏迷的……无一不让人侧目。 褚三身形动了动,后退两步,将靠在墙角的孩子抱了起来。那孩子已经醒了,寒袄拥围,狐裘滚边,露出一张惨白无色的脸,下颌尖尖,秀眉纤长,樱桃檀口,愈发显得娇玲珑。 中年男子瞥眼扫过,心想,原来是对父女俩,于是戒意稍减,见对方抱着孩子不宜行礼,他便主动叉手,笑道:“某范阳刘大,幸会郎君。” 褚三初见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没料到对方居然十分和善好说话,不禁微微一怔,而后便也报了自己的籍贯,只是依然未言名字,与对方一样:“某德州褚三。” 刘大点点头,刚待继续话题,他身后突然闪出一个总角少年来,指着地上躺着的罗茜,嚷嚷道:“阿爷你看那娘子这么大的人,居然吓得尿裤子了。” 少年话音刚落,便被身后一相貌相似的高大少年拖了回去,呵斥道:“三弟不得无礼。” 刘大和褚三皆是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却听那青衣婢女骇然惨叫:“娘子!” 罗茜面无血色的仰天躺在席上,下半身犹如浸泡在了水里,襦裙鞋袜尽湿。 在场诸人愕然,最后还是褚三臂弯上抱着的那孩子一语道破了:“这妇人要生了,你们哪个懂得接生?” 哪个男子汉大丈夫会懂得接生孩子? 褚三摸了摸鼻子,神情讪讪,目光掠过刘大身后那群侍从,说了句:“劳驾刘大郎君帮手将这四个狗鼠辈清出去。”说完,躬身为礼,抱着孩子径自出去。 刘大听着产妇痛苦的呻吟以及婢子惊慌失措的尖叫,暗道一声晦气,示意手下将那四人抬出去扔了,原地留下两支火把,把人尽数撤出殿去。 那沙弥反倒在人群里探头探脑不愿离去,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着:“可惜我师父不在这里,我师父肯定会接生孩儿。” 刘大的次子刘二郎听得险些笑喷出来,一个和尚会接生,难不成这是个淫僧? 刘三郎捺不住好奇,扯着兄长衣袖,问道:“二兄,妇人产子原来是会尿裤子的吗?” 刘三郎刚刚八岁,正是懵懂好动的年纪,刘二郎被他烦得实在吃不消,只得趁着父亲不注意,将弟弟拖到寺院院墙避光处按倒在膝盖上一顿好打。 刘三郎屁股开了花,疼得眼里憋着泪,却也奇怪的咬紧牙一声不吭。 边上忽有人问道:“可是你兄长虚张声势,是以实则打的一点儿都不疼么?” 刘二郎扬起的手不由顿住。 刘三郎浑然未觉哪里不妥,哽咽着回道:“哪里不疼了?” “原来是真打呀!” 刘三郎含泪悲愤仰头,这处角落光线昏暗,他隐约看见二兄跟前站了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儿,身上套着一件成年人的袄子,裹得像只臃肿的狗熊般。他瞬间便猜到了是哪个,哼道:“若非瞧着你是个女孩儿,我定叫你也尝尝我二兄铁砂掌的滋味,哼,你自己品品到底疼不疼。” 那狗熊儿倏地翘起唇角一笑,眸光湛湛,这会儿即使背着光源,刘氏两兄弟依然觉察出眼前少女十足的灵动可爱。刘三郎忽感自己的姿势不雅,面红耳赤的从兄长腿上挣扎爬下,站直了腰杆,学着大人模样,端端正正的叉手,道:“我叫刘守奇,行三,你可以叫我刘三兄。”不等他二兄开口,他已自顾自的把人一并卖了个干净,“他是我二兄,叫刘守光。我们从幽州来,跟着阿爷去景城赴任,我们阿爷叫……” “你是谁,你叫什么?和你一起的人又是谁?”刘守光不着痕迹的适时打断弟弟的肺腑之言,反客为主的盘问起眼前似乎十分畏寒的少女。 少女在原地轻轻跺着脚儿,笑着说:“那是我舅父,我姓冯……”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惨烈的哭嚎声给打断了。 阿媛满手鲜血的从殿里冲了出来,惊慌失色,迎头便是撞见了正在找人的褚三,扑通一声跪下,嚎啕道:“郎君救救我家娘子吧,好多血……孩子,孩子出不来,脚、脚先出来了,卡、卡在那里出不来……娘子流了好多血,求求你救救娘子吧。奴……阿郎定会重谢的!求求你!求求你!”阿媛连连磕头,砰砰作响,“奴主人是景城主簿吕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2、 景城,是个县,隶属于瀛州。 约莫三百年前,也就是隋文帝杨坚建国称帝后的第十八年,景城县还只是一个叫成平县的地方,文帝大笔一挥,景城这个名字便由此问世了,且将景城划归景州辖下。到了文帝儿子炀帝在位时,废州复郡,景城归了河间郡。之后隋灭唐兴,唐高祖李渊在长安刚登基称了帝,就把景城改隶于沧州,过得三年,又把景城改隶于瀛州。之后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登上了帝位,也就是贞观元年,又把景城划拉回了沧州辖内。荏苒岁月拉到玄宗李隆基那会儿,天宝元年,竟是将沧州改为景城郡了。到得玄宗的儿子李亨也就是肃宗继位,又把景城郡改回沧州,而到肃宗的儿子代宗李豫时,景城又改隶于瀛州。 自此后百余年,沿袭至今。 景城经历了将近三百年的风风雨雨,亦是见证了皇权更替的岁月变迁。而如今,坐在长安那张龙椅上的,正是大唐第十九位皇帝——李晔。 喜将水月寺后宅几间房转了个遍,发现果如沙弥所说的那样,房梁墙垣损毁的着实厉害,根本没法住人。他只得找人在屋前的空地上简单收拾出几块干净的地,拆了行李取出帐篷被褥等准备将就着过夜。虽说听那些部曲们说,阿郎以往在易州打仗,餐风露宿乃是常事,但是他依然不敢大意,生怕服侍的不够周到,惹得阿郎父子不满。 他其实并不是刘家的家生奴,在刘大被放任到景城前,他还只是幽州城外一庄户人家的儿子。长到十岁上,地里出息不够,家里头穷困交迫,吃不饱饭勒紧裤腰带灌水饱,吃草根剥树皮,最后从姊妹开始,一个个发卖出去换粮食,撑了好几年,最后依然不行。他饿得实在受不住,自己跑到幽州城里插草自卖自身。他对采买的牙人谎称自己十六了,实则他过年才十四岁,幸而他生得高大,人虽饿得瘦骨嶙嶙,那身材倒也唬得住人。 他在刘家着实吃了两顿饱饭,刘家做主买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夫人,装扮贵气,他原以为那是当家娘子,后来匆匆跟着阿郎父子上了路才慢慢打听到,原来住在那座大宅子里头的贵妇人不过是个妾。 他的新主人全名叫做刘仁恭,祖籍乐寿。其父刘晟以军吏之身效命于卢龙节度使李可举麾下,初为营中军校,补任新兴镇将官。刘仁恭自幼与父客居范阳,长大后自然也就在军中效命。前些年他追随上官李全忠攻打易州、定州等地,因军功升为裨将。 刘仁恭算是行伍出身,论理再往上升也该是武官,却不料一纸任命调他去了景城做县令。因景城和乐寿相聚不远,刘仁恭便想着带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回乡祭祖,二郎倒也罢了,三郎堪堪八岁,刘仁恭的那个妾生怕自己的亲儿子在路上受苦,又担心选个婢女勾搭上刘家父子,反而不美,于是便急吼吼地在外头买了个半大不的少年,随行贴身照顾。 喜虽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但他人机灵,颇懂察言观色,这一路上讨好老奴、部曲们,很快就把刘氏父子三人的喜好给摸了个七七八八。他做事体贴谨慎,特别是刘二郎,十三四岁性格正是别扭的时候,老奴都不太愿意贴身伺候,轻则挨骂重则挨打,这都快成了家常便饭的事,便推了喜出去。一来二去,他竟是把刘二郎乖戾的奓毛都撸顺了,非但不打不骂,刘家两兄弟有什么事都乐意主动吩咐他。 喜心思活,讨得郎君欢心后,又想着,这一家之主毕竟是刘仁恭,便也绞尽脑汁的想往刘仁恭身前凑。奈何刘仁恭身边能人环绕,他是武将出身,晓得自己不善做文官,所以来时还特意找了位参军做幕僚,又有五十名勇猛力大的部曲做扈从,调令下得虽是仓促,却也不是全无准备的。只是眼下天子势弱,藩镇势大,愣是傻子也晓得手里有兵腰杆子才硬,才是真有权有势,地方上的一县之主能有多大作为? 离开幽州时,刘仁恭心里头是非常郁结的,这一路行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应该如何找人疏通再调回军伍中去,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汲汲半生的经营可都是在军队里。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郁郁寡欢地才踏上瀛州地界,却发现瀛州比他想象的更为糟糕。 如今藏身在水月寺内的人马,比起他从幽州带出来的足足少了一半,那半数,兴许死了兴许走散了。 喜往前头找刘仁恭禀事时,正好看见一团黑影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他吓得险些失声尖叫,急忙捂住了嘴。那人稳稳落地后,回头瞥了他一眼,也不搭话,转身就如疾风般跑了。 喜自然是认得他的,那是跟在刘仁恭身边,很受重用的人物。对方的年纪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喜撇了撇嘴,藏在黑暗中的脸上露出一丝嫉妒。再继续往前头走,果不其然,刘仁恭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正中央,垫在他屁股底下的是一颗断裂的佛头石胎。 那翻墙进来的少年穿了一袭黑袍,几乎融在夜里似的,这会儿正单膝跪在刘仁恭身前回话。 刘仁恭周围点着三四根火把,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喜走得近了,立时觉察出气氛不对,阿郎的心情此刻怕是十分恼怒。 他猜对了。 刘仁恭此刻又气又怕,身子在冷瑟的秋风里微颤,若不是屁股底下有佛头撑着,他大约都要失态的瘫坐倒地。 “你是说……瀛州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2、景城令 景城,是个县,隶属于瀛州。 约莫三百年前,也就是隋文帝杨坚建国称帝后的第十八年,景城县还只是一个叫成平县的地方,文帝大笔一挥,景城这个名字便由此问世了,且将景城划归景州辖下。到了文帝儿子炀帝在位时,废州复郡,景城归了河间郡。之后隋灭唐兴,唐高祖李渊在长安刚登基称了帝,就把景城改隶于沧州,过得三年,又把景城改隶于瀛州。之后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登上了帝位,也就是贞观元年,又把景城划拉回了沧州辖内。荏苒岁月拉到玄宗李隆基那会儿,天宝元年,竟是将沧州改为景城郡了。到得玄宗的儿子李亨也就是肃宗继位,又把景城郡改回沧州,而到肃宗的儿子代宗李豫时,景城又改隶于瀛州。 自此后百余年,沿袭至今。 景城经历了将近三百年的风风雨雨,亦是见证了皇权更替的岁月变迁。而如今,坐在长安那张龙椅上的,正是大唐第十九位皇帝——李晔。 喜将水月寺后宅几间房转了个遍,发现果如沙弥所说的那样,房梁墙垣损毁的着实厉害,根本没法住人。他只得找人在屋前的空地上简单收拾出几块干净的地,拆了行李取出帐篷被褥等准备将就着过夜。虽说听那些部曲们说,阿郎以往在易州打仗,餐风露宿乃是常事,但是他依然不敢大意,生怕服侍的不够周到,惹得阿郎父子不满。 他其实并不是刘家的家生奴,在刘大被放任到景城前,他还只是范阳城外一庄户人家的儿子。长到十岁上,地里出息不够,家里头穷困交迫,吃不饱饭勒紧裤腰带灌水饱,吃草根剥树皮,最后从姊妹开始,一个个发卖出去换粮食,撑了好几年,最后依然不行。他饿得实在受不住,自己跑到范阳城里插草自卖自身。他对采买的牙人谎称自己十六了,实则他过年才十四岁,幸而他生得高大,人虽饿得瘦骨嶙嶙,那身材倒也唬得住人。 他在刘家着实吃了两顿饱饭,刘家做主买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夫人,装扮贵气,他原以为那是当家娘子,后来匆匆跟着阿郎父子上了路才慢慢打听到,原来住在那座大宅子里头的贵妇人不过是个妾。 他的新主人全名叫做刘仁恭,祖籍乐寿。其父刘晟以军吏之身效命于原卢龙节度使李可举麾下,初为营中军校,补任新兴镇将官。刘仁恭自幼与父客居范阳,长大后自然也就在军中效命。前些年他追随上官李全忠攻打易州、定州等地,因军功升为裨将。 刘仁恭算是行伍出身,论理再往上升也该是武官,却不料一纸任命调他去了景城做县令。因景城和乐寿相距不远,刘仁恭便想着顺道带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回乡祭祖,二郎倒也罢了,三郎堪堪八岁,刘仁恭的那位妾生怕自己的亲儿子在路上受苦,又担心选个婢女勾搭上刘家父子,反而不美,于是便急吼吼地在外头买了个半大不的少年,随行贴身照顾。 喜虽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但他人机灵,颇懂察言观色,这一路上讨好老奴、部曲们,很快就把刘氏父子三人的喜好给摸了个七七八八。他做事体贴谨慎,特别是刘二郎,十三四岁性格正是别扭的时候,老奴都不太愿意贴身伺候,轻则挨骂重则挨打,这都快成了家常便饭的事,便推了喜出去。一来二去,他竟是把刘二郎乖戾的奓毛都撸顺了,非但不打不骂,刘家两兄弟有什么事都乐意主动吩咐他。 喜心思活,讨得郎君欢心后,又想着,这一家之主毕竟是刘仁恭,便也绞尽脑汁的想往刘仁恭跟前凑。奈何刘仁恭身边能人环绕,他是军伍出身,晓得自己不善做文官,所以来时还特意找了位参军做幕僚,又带了五十名勇猛力大的部曲做扈从,调令下得虽是仓促,却也不是全无准备的。 只是当今天子势弱,孤掌难鸣,而藩镇们个个势大欺主,各自为政,成天为了抢地盘争利益打来打去。形势如此,愣是傻子也晓得手里有兵腰杆子才硬,地方上的一县之主,手里半分兵权都没有,能有多大作为?离开范阳时,刘仁恭心里头是非常郁结的,这一路行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应该如何找人疏通再调回军伍中去,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汲汲半生的经营可都是在军队里。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郁郁寡欢地才踏上瀛州地界,却发现瀛州比他想象的更为糟糕。 如今藏身在水月寺内的人马,比起他从范阳带出来的足足少了一半,那半数,兴许死了兴许走散了。 喜往前头找刘仁恭禀事时,正好看见一团黑影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他吓得险些失声尖叫,急忙捂住了嘴。那人稳稳落地后,回头瞥了他一眼,也不搭话,转身就如疾风般跑了。 喜自然是认得他的,那是跟在刘仁恭身边,很受重用的人物。对方的年纪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喜撇了撇嘴,藏在黑暗中的脸上露出一丝嫉妒。再继续往前头走,果不其然,刘仁恭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正中央,垫在他屁股底下的是一颗断裂的佛头石胎。 那翻墙进来的少年穿了一袭黑袍,几乎融在夜里似的,这会儿正单膝跪在刘仁恭身前回话。 刘仁恭周围点着三四根火把,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喜走得近了,立时觉察出气氛不对,阿郎的心情此刻怕是十分恼怒。 他猜对了。 刘仁恭此刻又气又怕,身子在冷瑟的秋风里微颤,若不是屁股底下有佛头撑着,他大约都要失态的瘫坐倒地了。 “你是说……瀛州反了?” 所谓造反,不管发生在何时何地都是个大忌讳。而景城隶属瀛州,刘仁恭作为即将上任的景城令,他的上级所在之地却有暴民作乱,怎么看他都讨不了好去。然而能让刘仁恭这个兵痞子心生畏惧的却并不是丢官这样的后果,怕的是民变暴乱之下,丢了父子三人的性命。 毕竟,王仙芝、黄巢、秦宗权之流挑起的血雨腥风余波未平,整个天下正为此分崩离析。 “乱军杀了瀛州刺史及下属一干守吏。” 刘仁恭腾地站了起来,双股战战发抖,幸而秋风吹动衣袂飒飒作响,掩盖住了他失态的狼狈模样。 他身后一部曲没能掩藏住惊惧之色,失声道:“明府,不能再往前行了,我们得返还幽州告知李使君。” 目前还不清楚这场混乱是兵哗造成的,还是庶民揭竿造成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再往景城走岂非自投罗的?他们这一行人,自打进了瀛州地界,这一路便不断撞见流民,起初规模不大,到今日却是发现面黄肌瘦的流民中还混杂着孔武有力的兵卒,他们一个不防,五十来人的队伍便给冲散了。 刘仁恭带着残存的人马狼狈的逃命,这才有了夜入水月寺投宿这一出。 回想白日情景,他越思越觉不对劲,这才派了人出去查探。 “不去景城便是不遵调令,李使君那里……”幕僚撸着胡须缓缓摇头。 刘仁恭的脸色刷的白了。 旁人兴许不知他为何好端端的从武将调去做一县父母官,他心里却是门清的。 黄巢之乱后,藩镇节度使各自为政,而在燕赵之地,义武节度使、成德节度使、卢龙节度使这三方藩镇便形成了鼎足之势。 七年前,因得知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私下与晋王李克用暗通,打破了鼎足局势,使得卢龙节度使李可举、成德节度使王镕有了危机意识,于是李可举、王镕二人达成共识,两军结盟,一同攻打王处存。 李可举派出牙将李全忠率兵六万,发兵易州。李全忠是范阳人,刘晟、刘仁恭父子同在李全忠手下从军,当时易州城坚难克,打了许久都打不下来,最后还是刘仁恭献计,带人挖了地道进去,拿下了易州。因此功劳,他受到了李全忠的赏识,升做了裨将。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这边拿下了易州,王镕的成德军却遭到了李克用派遣的沙陀兵痛击,溃不成军,以至于王处存乘势反扑,率领三千定州军反攻易州。也怪李全忠拿下易州后得意忘形,过于轻敌,以至城防松懈,王处存趁夜令这三千人蒙上羊皮到易州城下,城防上的守军以为是羊群,争先恐后地出城抢捉,被王处存轻而易举把城池夺了回去。易州城再度易主,弄丢了城池狼狈逃脱的李全忠惧怕李可举责怪,百般为难,在大伙儿的煽动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转身率兵攻去自家顶头上官李可举的老巢——幽州。 毫无防范的李可举因为兵力空虚,幽州轻而易举的就被李全忠给拿下了,李可举全家自焚而亡,自此,李全忠得三军将士推举,做了卢龙留后。李全忠拿下了卢龙的消息报到朝廷,天子也没奈何,只得顺势发下明旨文书,将李全忠这个卢龙留后变成名正言顺的卢龙节度使。 刘仁恭是李全忠整个夺权过程的目击者和亲历者,这种上位转换过程令他心血澎湃,以至于等到第二年李全忠病故,卢龙节度使由李全忠儿子李匡威接替后,刘仁恭竟是一度产生出一种妄念——既然李全忠能当节度使,那有朝一日,自己是否也有机会做一做这一方霸主呢?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的多了,他居然梦见自己在四十九岁那年领旌节就藩。醒来无限欢喜,一日与众将官欢宴,竟而酒后失言,把梦中所见说了出去。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李匡威耳中。或是出于忌惮,或是出于不满,李匡威当即将他调离军队,让他一介武夫到景城做一方无兵无卒的父母官。 刘仁恭得罪了李匡威,他若是胆敢违抗调令擅自跑回幽州,这不就是亲手给李匡威递刀子弄死自己吗? 前有狼后有虎,刘仁恭越想越觉冷汗涔涔,一时意乱神迷,神情恍惚起来。 “明府!”不知何人唤了声,刘仁恭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低头一看,那黑袍少年依然跪得笔直,他忙伸手将人扶起,心里没了主意,竟是脱口问道:“行钦有何想法?” 行钦直起身,眸底犹疑之色一闪而过,终是低下头去,一副顺从听令模样。 刘仁恭病急乱投医,见此情形未免叹了口气。 正此时,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昏暗中甚至还将在道上伫立一旁的喜给撞翻在地。刘仁恭闻声回头,那人已急吼吼的喊道:“明府,那娘子难产,婢子求人救命。” 刘仁恭心头正烦,哪有心思听这些,愠道:“妇人生子,与我等何干?” “明府,那妇人乃是景城主簿吕寿儿媳!” 刘仁恭愣住。 这当口,喜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心里暗恨,却不敢多嘴,默默的退倒了黑袍少年的身后。 听闻是吕寿的儿媳,刘仁恭脑袋一个比两个大,只觉得自己最近大概走狗屎运,桩桩件件都不得好。若是没遇见吕寿孙媳,那妇人难产即便一尸两命又与他何干?这会儿倒是不好袖手旁观了。 刘仁恭叹了口气道:“外头不太平,怕是老娘婆不好找。也罢,行钦,一事不烦二主,你再跑一趟河间吧。” 行钦应下,转身就走了,这下躲藏在他身后的喜便暴露了出来。 刘仁恭恰好想起一事,便问他道:“那个姓褚的郎君是何来历,可曾探到?” 喜一脸呆滞,他忙着打理住宿事宜便已累的不行,哪里还有空闲去打听旁的。 刘仁恭脸色拉了下来,拂袖而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3、 罗茜腹中胎儿方才七月有余,阿媛幼时见过牲畜产崽,那时候那些牲畜对于家里而言就是能换粮食的钱财,所以整宿熬着不睡也要守着等待,看到崽子落地等同于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希望。 她没想到这样的事放在了罗茜身上,会变得如此惊心动魄。 七个多月,胎位不正,孩子的一只脚先露了出来,阿媛不懂,把接生婴儿当成接生牛羊那般,伸手便扯着婴儿的那只脚往外拽。结果可想而知,孩子没能拽出来,罗茜惨叫到破了嗓子,昏死过去,徒留下一席的鲜血。 阿媛彻底慌了神,忐忑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事,但到底哪里错了,她并不明白,眼瞅着罗茜呼吸微弱像是不会动了,她吓得涕泪之流,只能哭喊着跑出门去找人求救。 可又能怎么办呢? 借宿的寺院破破烂烂,寺院里住的那些人形同匪类,哪一个都不是她这个婢子敢去招惹的,心里再三评判,若是非要求人,她只会去找曾经帮过她们的褚三。 可褚三不是医者,更不懂得如何帮妇人生孩子,他能做的只有坐在正殿门槛上,替她们主仆二人挡下其他人有心无心的骚扰。 阿媛把头都快磕破了,褚三依然只有摇头,眼瞅着婢子眼睛里的希冀一点点灰下去,刘守奇突然推了一把身旁裹成熊的冯七,说道:“你去!” 冯七一个踉跄,若非褚三眼明手快一把将外甥拽住,这会儿人儿的脑门大概已经磕在门槛上了。褚三怒目而视,刘守奇缩了缩肩膀,心虚的频频拿眼去瞥身边的二兄,嘟哝道:“哎呀,我忘了女孩儿身子娇弱……” 褚三怒极:“谁说我外甥……” “三舅,我头晕。”冯七趴在褚三肩膀上,弱弱的说。 “狸奴儿,你怎么样?” 冯七尚未回答,刘守奇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狸奴儿,狸奴儿,你居然叫这么个乳名儿。” 褚三勃然大怒,一手揽起外甥,一手蒲扇似的朝刘守奇抓将过去。刘守奇吓得惊呼一声,好在刘守光动作快,抬手架住。 褚三掌下加力,面前那少年居然纹丝不动,硬生生的扛住了自己的力道。他咦了声,试探着手里加劲,那刘守光面不改色,咬紧牙关寸步不让。褚三看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六,身上倒有股子力气,不由起了爱才之心,稍稍收力,揽着外甥退开半步。没曾想刘守光却并没有就此顺势收手,反而得寸进尺猱身扑将过来,黑夜里手心寒芒微闪。 褚三暗叫一声不好,将冯七从怀里推了出去,双手迎上,左手攥住刘守光握刀的右手,右手握拳狠狠捣中刘守光的腹部。 刘守光闷哼一声,整个人瘫软下去,手中短刃当啷落地。 “竖贼,尔敢!”刘仁恭带人赶到时,恰好瞧见儿子被人捶打到底。 褚三冷哼一声,弯腰捡起短刀。 刘守奇吓得脸煞白,撒腿就往父亲身边跑,抱着刘仁恭的大腿躲到身后。 刘仁恭心里暗恨,却因为次子还在对方手上,不得不投鼠忌器。 “快快放开我家郎君!”刘仁恭身后的部曲将殿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冯七摔坐在地上,与痛苦倒地的刘守光倒是面对面的碰了个正着。 刘守光自幼习武,教习师父总是赞他天赋好,说他比大郎强,和家中部曲们过招,他十次有九次都能轻松获胜,这便纵得他的性情有点儿自恃清高,总觉得将来自己入得军中,必如蛟龙入海,大放光彩,胜过父兄。却没曾想,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寺院里,被人恭维着长大的刘二郎,一脚就踢到了褚三这块铁板。 他弓起背,咬牙强忍剧痛,眼前视野一片恍惚,却很奇特的,他竟异常清晰的看到那狗熊样的孩儿,瞪大了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珠子在看着他,那对眸子清清灵灵的,湛亮有神,眼波转动间带着一抹同情的笑意。 刘守光气得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刘仁恭手下仗着人多势众,将褚三围堵住,刘仁恭心里憋火,正愁没地发泄,刚要下令将褚三砍杀,抱着他大腿的儿子拔高了嗓门叫道:“阿爷,是我的错,我把狸奴儿推倒了,她舅父凶我也是应当的。二兄、二兄他……” 褚三笑着接话:“秋夜寒冷,闲来无事,与令郎切磋一番,权当取暖。”他手里掂了掂那把短刀,倒转了刀尖,将刀柄递向刘仁恭。 刘仁恭脸色铁青,一时却又不好动怒,低头喊了声:“阿光。” 刘守光挣扎着欲从地上爬起来,试了两次都感觉腿软使不上劲,只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似乎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他咬着唇只当没听见父亲的叫喊,纵使父亲替他做主打杀了姓褚的又能如何?他当众出丑已成事实。 他垂首沉默不语,倔强地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眼前却是倏地伸过来一只白嫩的手,五指微张,手的主人笑吟吟的看着他,说:“我站不起来了,阿兄能扶我一把么?” 刘守光目光晦涩的瞥了对方一眼,冯七却像是完全看不懂他目色中的疑惑和探查之意,只是笑容灿烂地伸手拉住了他。 刘守光如遭雷击,下意识地想把手甩开去,却听得远处有匆匆脚步声逼近,一声浑厚的佛号高喊道:“南无——阿弥陀佛!” 阿媛早在刘仁恭和褚三剑拔弩张相对峙时,已然吓得逃回了殿中。只是石佛底下,佛祖却未见显能,罗茜面色如雪地躺在血泊中,眼瞅着已是出气多过进气。 阿媛惊恐交加,泪流满面的哭道:“娘子,阿媛对不住你,阿媛先下去等你了。” 嘴里念叨着,她朝罗茜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解了腰带绑上石头,试着往梁柱上扔。 沙弥带着师父进来时,阿媛刚把脑袋套进系扣里,一双脚离了地晃悠着。沙弥人矮,阿媛一双鞋正踢到他光溜溜的脑门,吓得他哇的一声大叫。 老和尚见机快,抱着阿媛的腿将人放了下来,又喊外头的人进来帮手。刘仁恭顾忌着身份,到底没凑近过来,只点了两三个侍仆进殿,喜就是其中之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3、刘窟头 罗茜腹中胎儿方才七月有余,阿媛幼时见过牲畜产崽,那时候那些牲畜对于家里而言就是能换粮食的钱财,所以整宿熬着不睡也要守着等待,看到崽子落地等同于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希望。 她没想到这样的事放在了罗茜身上,会变得如此惊心动魄。 七个多月,胎位不正,孩子的一只脚先露了出来,阿媛不懂,把接生婴儿当成接生牛羊那般,伸手便扯着婴儿的那只脚往外拽。结果可想而知,孩子没能拽出来,罗茜惨叫到破了嗓子,昏死过去,徒留下一席的鲜血。 阿媛彻底慌了神,忐忑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事,但到底哪里错了,她并不明白,眼瞅着罗茜呼吸微弱像是不会动了,她吓得涕泪直流,只能哭喊着跑出门去找人求救。 可又能怎么办呢? 借宿的寺院破破烂烂,寺院里住的那些人形同匪类,哪一个都不是她这个婢子敢去招惹的,心里再三评判,若是非要求人,她只会去找曾经帮过她们的褚三。 可褚三不是医者,更不懂得如何帮妇人生孩子,他能做的只有坐在正殿门槛上,替她们主仆二人挡下其他人有心无心的骚扰。 阿媛把头都快磕破了,褚三依然只有摇头,眼瞅着婢子眼睛里的希冀一点点灰下去,刘守奇突然推了一把身旁裹成熊的冯七,说道:“你去!” 冯七一个踉跄,若非褚三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拽住,这会儿人儿的脑门大概已经磕在门槛上了。褚三怒目而视,刘守奇缩了缩肩膀,心虚的频频拿眼去瞥身边的二兄,嘟哝道:“哎呀,我忘了女孩儿身子娇弱……” 褚三怒极:“谁说我侄儿……” “三叔,我头晕。”冯七趴在褚三肩膀上,弱弱的说。 “狸奴儿,你怎么样?” 冯七尚未回答,刘守奇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狸奴儿,狸奴儿,你居然叫这么个乳名儿。” 褚三勃然大怒,一手揽起侄子,一手蒲扇似的朝刘守奇抓将过去。刘守奇吓得惊呼一声,好在刘守光动作快,抬手架住。 褚三掌下加力,面前那少年居然纹丝不动,硬生生的扛住了自己的力道。他咦了声,试探着手里加劲,那刘守光面不改色,咬紧牙关寸步不让。褚三看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六,身上倒有股子力气,不由起了爱才之心,稍稍收力,揽着冯七退开半步。孰料刘守光并未就此顺势收手,反得寸进尺猱身扑将过来,黑夜里手心寒芒微闪。 褚三暗叫一声不好,将冯七从怀里推了出去,双手迎上,左手攥住刘守光握刀的右手,右手握拳狠狠捣中刘守光的腹部。 刘守光闷哼一声,整个人瘫软下去,手中短刃当啷落地。 “竖贼,尔敢!”刘仁恭带人赶到时,恰好瞧见儿子被人捶打倒地。 褚三冷哼一声,弯腰捡起短刀。 刘守奇吓得脸煞白,撒腿就往父亲身边跑,抱着刘仁恭的大腿躲到身后。 刘仁恭心里暗恨,次子落在对方手上,他投鼠忌器,只得隐忍下来怒而不发。 “快快放开我家郎君!”刘仁恭身后的部曲将殿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冯七摔坐在地上,与痛苦倒地的刘守光倒是面对面的碰了个正着。 刘守光自幼习武,教习师父总是赞他天赋好,说他比大郎强,和家中部曲们过招,他十次有九次都能轻松获胜,这便纵得他的性情有点儿自恃清高,总觉得将来自己入得军中,必如蛟龙入海,大放光彩,胜过父兄。却没曾想,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寺院里,被人恭维着长大的刘二郎,一脚就踢到了褚三这块铁板。 他弓起背,咬牙强忍剧痛,眼前视野一片恍惚,却很奇特的,他竟异常清晰的看到那狗熊样的孩儿,瞪大了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珠子在看着他,那对眸子清清灵灵的,湛亮有神,眼波转动间带着一抹同情的笑意。 刘守光气得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刘仁恭手下仗着人多势众,将褚三围堵住,刘仁恭心里憋火,正愁没地发泄,刚要下令将褚三砍杀,抱着他大腿的儿子拔高了嗓门叫道:“阿爷,是我的错,我把狸奴儿推倒了,她叔父凶我也是应当的。二兄、二兄他……” 褚三笑着接话:“秋夜寒冷,闲来无事,与令郎切磋一番,权当取暖。”他手里掂了掂那把短刀,倒转了刀尖,将刀柄递向刘仁恭。 刘仁恭脸色铁青,一时却又不好动怒,低头喊了声:“阿光。” 刘守光挣扎着欲从地上爬起来,试了两次都感觉腿软使不上劲,只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似乎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他咬着唇只当没听见父亲的叫喊,纵使父亲替他做主打杀了姓褚的又能如何?他当众出丑已成事实。 他垂首沉默不语,倔强地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眼前却是倏地伸过来一只白嫩的手,五指微张,手的主人笑吟吟的看着他,说:“我站不起来了,阿兄能扶我一把么?” 刘守光目光晦涩的瞥了对方一眼,冯七却像是完全看不懂他目色中的疑惑和探查之意,只是笑容灿烂地伸手拉住了他。 刘守光如遭雷击,下意识地想把手甩开去,却听得远处有匆匆脚步声逼近,一声浑厚的佛号高呼:“南无——阿弥陀佛!” 阿媛早在刘仁恭和褚三剑拔弩张相对峙时,已然吓得逃回了殿中。只是石佛底下,佛祖却未见显能,罗茜面色如雪地躺在血泊中,眼瞅着已是出气多过进气。 阿媛惊恐交加,泪流满面的哭道:“娘子,阿媛对不住你,阿媛先下去等你了。” 嘴里念叨着,她朝罗茜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解了腰带绑上石头,试着往梁柱上扔。 沙弥带着师父进来时,阿媛刚把脑袋套进系扣里,一双脚离了地晃悠着。沙弥人矮,阿媛一双鞋正踢到他光溜溜的脑门,吓得他哇的一声大叫。 老和尚见机快,抱着阿媛的腿将人放了下来,又喊外头的人进来帮手。刘仁恭顾忌着身份,到底没凑近过来,只点了两三个侍仆进殿,喜就是其中之一。 刘守奇一只脚跨进门槛朝里频频探头张望,被刘仁恭后颈提拎了回去。褚三则抱着冯七,预备将他带离刘家父子的视线。 “褚三叔。”冯七胳膊搂着褚三的脖子,嘴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你可还记得我阿爷讲过的‘刘窟头’么?” 褚三脚步微滞,若是旁的孩子这么问,他兴许就只当是孩子的无心之言,但冯七不一样,冯家的几个孩子独他生来就与众不同。都说慧极必伤,一开始冯家上下并不敢宣扬,生怕孩子养不大。长到十岁上,孩子酷爱读书的性子到底没能瞒过乡邻,渐渐传颂开来。 冯家在景城算是耕读之家,他的表兄冯良建饱读诗书,曾官至秘书少监,只是广明元年,黄巢叛军渡过淮河,一路北上攻城略地,不仅攻下东都洛阳,年关临近时竟轻而易举的攻进了长安城。先帝僖宗率众将官逃往蜀地,徒留下京畿之地遭受着反贼疯狂的烧杀抢掠。 冯良建见机快,运气好,带着仆从一路颠沛的逃回了瀛州。无人知晓,冯良建从长安回来时没有趁乱裹挟金银细软,却是因不舍秘书省的经籍图书毁于一群草莽贼子之手,雇人将泰半藏书运回景城,也正是为了安全带回这些书籍,他从京畿到瀛州,足足耗了四五个月的脚程,他到家时,家人以为他已在长安遭了难,家中愁云惨淡正是哀伤无限。 然而平安回到家乡与父母妻儿团聚,却并不能让冯良建感到舒心开怀,黄巢在长安称了帝,唐僖宗却长久留在了蜀地,藩镇的勤王之军,并没能有多大作为,国破山河在的郁结之气长久萦绕在冯良建心头,难以纾解,直到转年儿出世。 喜获麟儿的消息被邻里告知时,冯良建正骑着毛驴从城中酒肆归来,醺醺然地倒骑在驴背上,手里捧着一本拿倒了的《道德经》,口中念念有词。后来,冯良建给儿取名冯道,乳名却是冯良建的母亲,也就是褚三的姑母取的,因为孩子生下来哭声跟奶猫似的,看着不太容易养大。冯良建闲赋在家,除了偶尔帮手农活之外,余下的心思都用在了儿身上。狸奴儿长到三岁上便开始由父亲教导启蒙,也就是从他开始识字读书起,家里人才惊讶的发现,这个孩子在读书之道上有多与众不同。冯道头脑聪慧,不能说过目不忘,但是经常举一反三,到了六七岁上已能用自己的观点驳倒父亲。也就是那时起,冯良建发现原来自己竟已无力再教导冯道。 冯道开始自学,他用了三年时光将家中的藏书阅览翻遍,随着博览群书,他提出的问题也越来越犀利古怪,令冯良建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冯良建不得不与母亲商量,欲将冯道送到长乐郡去。 景城冯氏,算是长乐冯氏分出来的一支,只是论起血缘毕竟已经分出去好几代人了,只能算是旁支了。冯家与长乐本家关系并不亲密,所以冯良建的妻子张氏并不赞同将幼子送去长乐。后来还是书虫冯道自己听说了长乐冯氏本家一些人物事迹,按捺不住好奇提出想去见识见识,架不住儿子再三要求,张氏这才勉强同意,托了褚氏在德州的娘家侄儿褚濆,一路将冯道送到了长乐郡。 冯道在长乐待的日子并不长,未到年底,褚濆收到冯道写的信后,又去长乐跑了一趟接人。回来的这一路,冯道总是一副懒洋洋提不起什么劲的样子,褚濆觉得孩子有心事,但是无论他怎么问都问不出原由来,倒是随着天气骤冷,冯道直接病倒了。褚濆原想着赶回去恰好是农忙时节,没料到路上看病养病,走走停停,耽搁了大半月不说,偏到了瀛州地界,竟然遇见了流民作乱。 可见这世道果如冯良建所言的那样,乱象已生,往后的日子怕是更加难熬。 “刘窟头?刘窟头……”褚濆嘴里念了两遍,除了略觉耳熟外,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是什么人。但如果是冯良建嘴里特意提过的,那必然不可能是左邻右舍之类的寻常人物。“嗯……是你在长乐遇见的什么人吗?长乐本家豢养的客卿?” 冯道吃吃轻笑两声,压低了声说道:“就是刚才那个很神气的刘大郎呀。” 褚濆“噫”了声,没放心上,反轻轻在冯道屁股上拍了一记,道:“真是淘气,怎能随便给人取绰号。” 冯道张了张嘴,想到表叔并不了解刘仁恭在易州挖地道的事,所以这事的确不太好解释,顿感意兴阑珊,索性闭上了眼假寐。 “困了?”褚濆抱着侄儿往后头走,意外发现了空地上搭好的几顶帐篷,却不见左右有人。褚濆站在帐篷前犹豫再三,见怀中的孩儿因病折磨,原先粉雕玉琢的脸蛋下巴尖成了锥子,这样送回景城家里,怕是少不得要挨姑母数落了。 褚濆叹了口气,伸手撩起一顶帐篷,抱着孩子钻了进去。 冯道的确累了,下午原打算赶路进城,不过是在城外茶铺歇脚的功夫,就遭到一群流民打砸抢,叔侄俩从长乐骑过来的一头骡子也没抢了,连带着骡背上驼着的行李。躺进帐篷里,他自动寻了个舒适的角落蜷起了身子,眼角发涩,视线迷离间发现褚濆踞坐在身旁,正掏出钱袋在一枚枚的数钱。 冯道猜到褚濆的心思,叹了口气,宽慰道:“不用给钱,不过是借用了他家的帐篷,明日我想个法子把这个人情还了就是。” 褚濆听他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忍不住哂笑:“不过月余未见,狸奴儿你这是跟谁学的做派?回家可不能再这般讲话了,你阿婆听了可要打人的。” 冯道又是一叹,闭上眼,沉沉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4、 罗茜在丑时初刻方才艰难产下一子,老和尚手里捧着血糊糊的猫崽大的婴儿,万分感慨。阿媛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因自缢伤了喉咙,她说不出话,泣不成声,只一味的朝老和尚磕头。 “阿弥陀佛,明日老衲上山采些药草,今日还要劳烦几位施主多看护着些。他母子二人的性命可都在你们身上了。” 老和尚把裹着补丁袈裟当做襁褓的婴儿递到阿媛手里,阿媛抖着手不敢接,老和尚等了好一会儿,发现这娘子的确情绪一时难以平复,便又将婴儿塞到了喜怀里。 喜浑身一僵,托着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的婴孩,动都不敢动一下。 沙弥早蜷着身子,脑袋靠在佛祖石像上沉沉进入梦乡,老和尚将徒弟抱起,踏出殿外,留下喜和罗茜二人,彼此瞪着一双惊惧彷徨的眼睛,面面相觑。 等拂晓时分,那个名叫行钦的黑袍少年扛着一头发花白的老妪返回寺院时,罗茜已经顺利娩下宫胞,恢复了神志,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到底伤了底子,整个人萎靡惨白,脸色和死人没多大差别。 老妪自称夫家姓张,是从河间城外找来的,虽说上了年纪,但手脚却是麻利,加上有喜和阿媛帮手,倒是将罗茜和早产的婴儿照顾的十分妥帖。 “虽是三更半夜的,但生孩子这事吧,是孩子挑时辰,不是我们挑时辰……唉,我想着人命关天,就来了……”事实是,黑袍少年找上门时给了一贯钱,钱到手,张妪一家子欢喜得都没多想,就让她跟着少年上了路。没想到,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张妪眼见的路越走越偏,心下惧了想反悔,结果被少年硬扛着带上了山。 直到见到产妇和孩子,张妪的疑虑方才去了,又见罗茜和婢子衣着长相均不俗,天性话多的她少不得在罗茜面前又说了许多恭维话。 “郎君生得可真是俊美不凡,福大命大,将来必有大作为。” 早产的婴儿清洗干净裹在半新不旧的衣裳里,一张脸通红发皱,一丝儿都看不出俊美在哪里。 “他长得就像是只没毛的狸奴,哪里美了?”蓦地,边上有道戏谑声响起,毫不留情的说破事实。 阿媛回头一看,可不就是刘家那调皮的郎君么? 阿媛脸色不太好看,喜却是笑道:“三郎形容的倒是贴切。” 张妪道:“哎呀,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过几天长开了……” “狸奴儿,你出生时是不是也是这副丑样?”刘守奇不理喜,咬着牙故意回首问道。 门槛上光源处坐着个人,手里捧了卷书,闻声回头,正是早起过来蹭火光的冯道。 刘守奇先入为主的以为冯道是个女孩儿,就连昨天累带着兄长挨了褚三一顿揍,他也因“美色”所迷,依然坚定的站了冯道叔侄这边。谁曾想,这一切都是假的,冯道长得再比女孩儿好看,他也不是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4、老和尚 罗茜在丑时初刻方才艰难产下一子,老和尚手里捧着血糊糊的猫崽大的婴儿,万分感慨。阿媛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因自缢伤了喉咙,她说不出话,泣不成声,只一味的朝老和尚磕头。 “阿弥陀佛,明日老僧上山采些药草,今日还要劳烦几位施主多看护着些。他母子二人的性命可都在你们身上了。” 老和尚把裹着补丁袈裟当做襁褓的婴儿递到阿媛手里,阿媛抖着手不敢接,老和尚等了好一会儿,发现这娘子的确情绪一时难以平复,便又将婴儿塞到了喜怀里。 喜浑身一僵,托着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的婴孩,动都不敢动一下。 沙弥早蜷着身子,脑袋靠在佛祖石像上沉沉进入梦乡,老和尚将徒弟抱起,踏出殿外,留下喜和阿媛二人,彼此瞪着一双惊惧彷徨的眼睛,面面相觑。 等拂晓时分,那个名叫行钦的黑袍少年扛着一头发花白的老妪返回寺院时,罗茜已经顺利娩下宫胞,恢复了神志,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到底伤了底子,整个人萎靡惨白,脸色和死人没多大差别。 老妪自称夫家姓张,是从河间城外找来的,虽说上了年纪,但手脚却是麻利,加上有喜和阿媛帮手,倒是将罗茜和早产的婴儿照顾的十分妥帖。 “虽是三更半夜的,但生孩子这事吧,是孩子挑时辰,不是我们挑时辰……唉,我想着人命关天,就来了……”事实是,黑袍少年找上门时给了一贯钱,钱到手,张妪一家子欢喜得都没多想,就让她跟着少年上了路。没想到,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张妪眼见的路越走越偏,心下惧了想反悔,结果被少年硬扛着带上了山。 直到见到产妇和孩子,张妪的疑虑方才去了,又见罗茜和婢子衣着长相均不俗,天性话多的她少不得在罗茜面前又说了许多恭维话。 “郎君生得可真是俊美不凡,福大命大,将来必有大作为。” 早产的婴儿清洗干净裹在半新不旧的衣裳里,一张脸通红发皱,一丝儿都看不出俊美在哪里。 “他长得就像是只没毛的狸奴,哪里美了?”蓦地,边上有道戏谑声响起,毫不留情的说破事实。 阿媛回头一看,可不就是刘家那调皮的郎君么? 阿媛脸色不太好看,喜却是笑道:“三郎形容的倒是贴切。” 张妪道:“哎呀,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过几天长开了……” “狸奴儿,你出生时是不是也是这副丑样?”刘守奇不理喜,咬着牙故意回首问道。 门槛上光源处坐着个人,手里捧了卷书,闻声回头,正是早起过来蹭火光的冯道。 刘守奇先入为主的以为冯道是个女孩儿,即便昨天累带着兄长挨了褚三一顿揍,他因“女色”所迷,依然坚定的站了冯道叔侄这边。谁曾想,这一切都是假的,冯道长得再比女孩儿好看,他也不是女的。 说起这个,刘守奇真不愧是刘仁恭的儿子,父子几个一脉相承的心眼。 冯道抬起头来,一脸呆懵的样子,巴掌大的脸上,衬得那双眼格外大而圆,真像是只猫儿似的,清澈透亮。刘守奇心里又开始痒痒的了,竟生了一抹心虚来,故意扬声道:“你在看的什么书?” 说着,人已走到冯道身边,劈手将他手里的书册夺了过来。 开篇写的即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一册手抄的《道德经》,纸张并不算好,里面的字写的也不是太好,犹如稚童练笔之作,即便如此,刘守奇也自知这手字比他自己写的可好看多了,但他嘴上却犯贱的说着:“看你人长的跟猫似的,一手字倒像是狗爬的。”随手又将书册扔到了地上。 冯道并不生气,弯腰将书册捡了,轻轻抚拭灰尘,站了起来。 “喂……”刘守奇没想到冯道会什么话都没有,抬腿就走了。看着冯道逆光的背影,刘守奇跺了跺脚。 这一次,冯道直接出了寺院大门。 水月寺位于河间城外的一处山丘外围,进山的路算不上难走,毕竟搁五十年前,在这样的位置选址既方便修行也方便百姓进香还愿。门前有石头垒砌的石阶,从足痕踏印可以想象得出水月寺曾经有过的辉煌盛况,然而此时此刻,疏冷的阳光透过枯黄的树冠映射落下,昏昏暗暗间所见不过是青苔野芒,残壁断桓。朱红色的大门漆皮早已剥落殆尽,冯道迎着晨起的微弱阳光,深深吸了口气,胸肺间浸透了阴凉。 冯道久病初愈,身子骨尚弱,这股凉气吸入,令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正想转身回去,冷不防看见大门口站了个老和尚。 说他老,是因为他须眉皆白,但仔细看他的精神面貌,又觉得这个老和尚瘦归瘦,却怎么看都显得特别幽远宁静,冯道想不明白,却很聪明的不去深究,只觉得,大约得道高僧,大多数都会显得与众不同。 老和尚救了本该一尸两命的罗茜母子,冯道很确定,这是个医术不错的得道高僧。 灭佛后的僧人,佛法在北方的兴盛时代一去不返,寺院大量拆毁,僧人被迫还俗,剩余不多的,都尽量往南方偏远地带去了。当然,这样的大环境,也造就了一大批的行脚僧出现。这些僧人背着简单的行囊,身披袈裟,脚踏草鞋,手持禅杖拂麈,行脚传法,此间苦楚艰难,足以令人钦佩。 老和尚身上有着行脚僧人特有的气息,他身上的僧袍已经旧了,但这一点儿都没有影响他在冯道眼中的高僧形象。冯道甚至没有躲闪和尚对他的打量,反在目光对接时,冲老和尚笑了笑。 天真无邪的笑脸。 老和尚念了声佛,双手合十在胸,居然对着冯道行了个礼。 冯道略显愕然。 “檀越有大功德,大智慧。” 冯道不懂佛理禅机,但他通读百家学说,从不认为一家可妄自尊大,所谓海纳百川,他更喜随遇而安。老和尚赞他聪明,他兴许能理解,但说他有大功德,这话听着实在太假。 他冲着和尚笑了笑,也学着老和尚的样子,双手合十还了个礼。 老和尚眼睛一亮,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庞露出一丝欣喜笑容:“檀越与佛有缘。” 冯道摇了摇头,反问:“法师你说的,其实我都不懂呢。” 老和尚这回是真笑了,抬手指着东方:“日出卯,清静却翻为烦恼。” 冯道想了想,答:“有为功德被尘幔,无限田地未曾扫。” “攒眉多,称心少,叵耐东村黑黄老。” 冯道答得飞快:“供利不曾将得来,放驴吃我堂前草。” 老和尚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然落下一颗泪来,宝相庄严肃穆,佛前慈悲悯苍生。 冯道心中一懔,看老和尚对着自己又是一礼,竟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老僧从谂,替天下百姓谢过檀越。” 冯道不明所以,但老和尚已经转身走了,他望着空荡荡的大门,纳闷不已。门口身影一晃,刘守奇从里头跳了出来,喝问道:“你是不是连老和尚也骗了去?”瞪着冯道一副咬牙切齿状,“你可真是个骗子!” 冯道心智早熟,自然想不明白一个比自己两岁的孩子如此针对自己是什么缘故。念着对方年纪比自己,刘守奇骂他,他也不动怒,只径直走进门去,没搭理刘守奇的胡搅蛮缠。 在刘守奇看来,冯道的无视之举比当面啐他一口还令他难堪,他旋身瞪着冯道远去的背影,脸皮子涨得通红,气恼得追了上去,叫嚷道:“你无话可讲,是不是心虚了?你个骗子,你……” 冯道被他聒噪得耳朵疼,揉了揉眉心,站住脚,侧首问道:“你欲何往?” 刘守奇一噎,看着冯道雪一样白的巴掌脸,那双清凌凌的眼里透着好奇,宛如猫儿似的,特别招人怜惜。他登时有点儿迷瞪了,耳朵根子烧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你……你管我去哪?” 冯道不退反进,倾过身子挨着他的肩,一副兄友弟恭的亲切模样:“你跟着你阿爷,是往景城去,还是回幽州?” 刘守奇红着脸道:“你……那你去哪儿?”舌尖上咬了下,险些儿就要说出,你说去哪便去哪。 “我?”冯道轻笑,眼睛眯起,弯弯的,眼睫毛又密又长,“我当然是回家呀。你要跟我回家去吗?” 刘守奇一惊,眼睛瞪大:“可……可以吗?” “我家在景城。” “那……那我们也要去景城。我、我阿爷是景城令。”他挺了挺胸,颇为骄傲的重复一遍,“我阿爷是你们景城的父母官,到时候你可以报我名字,来县衙找我玩。” 冯道笑眯眯的点点头,附和:“好极。” 刘守奇傻呵呵的跟着笑,他虽比冯道两岁,二人身量却是差不多,他看冯道笑得实在好看,忍不住手指动了动,揽臂过去轻轻将手搭在冯道肩上,见冯道没有躲避,他心头一喜,咧开嘴笑道:“我带你见我阿爷,我阿爷见了你,定然十分喜欢。”想了想,嘴扁了扁,道,“我不喜欢阿爷身边那个元行钦,成天拉长着一张脸,阿爷却十分喜欢他,对他比对我大兄还好。” 刘仁恭器重元行钦,身边的亲信都说元行钦早晚要被刘仁恭收做义子,刘守奇作为刘仁恭的儿子,自出生起就养在生母身边,但那时候刘仁恭忙着在易州打仗,刘守奇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父爱。好容易盼到阿爷回来,可结果阿爷疼爱一个毫无血缘的少年胜过疼爱自己。而因着刘仁恭的青睐,刘守奇的生母也爱屋及乌的时常叫人做些针黹鞋袜来讨好元行钦。 刘守奇嫉恨不着自己的亲兄弟,唯有将满腔不满算在了元行钦头上。 这会儿他喜欢冯道胜过自己的二兄,想着若是能让阿爷收冯道做义子,压过元行钦的风头,那真两全其美,再好没有的事了。 他心里计较着自己那点算盘,浑然忘了前一刻他还在生冯道的气,针尖对麦芒的较着劲。他拉着冯道的手心心念念的要带人去刘仁恭跟前表现,冯道正有意想与传言中的“刘窟头”打个交道,乐得顺水推舟,由着刘守奇拉着到了寺院后宅。 刘仁恭一宿没怎么合眼,和幕僚部曲们商量到四更方才回帐子歇了,却依然毫无睡意,满怀心事的辗转反侧熬到了天亮。用朝食时他喊来元行钦又细细询问了一遍打探来的消息,元行钦每说一句话,他纠结的心就跟着烦躁一回。 “阿爷!” 刘守奇拉着冯道过来的时候,刘仁恭虎着一张脸,脸色已是相当难看,熬红的双眼充斥着煞气。他抬头瞥了幼子一眼,刘守奇被这一眼唬了一跳,心里一慌,竟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反观冯道不矜不伐,一双眼忽闪忽闪的带着温和的笑意,放开刘守奇,躬身对着刘仁恭叉手行礼,口中唤道:“子冯道,见过刘明府。” 刘仁恭昨晚上就见过冯道,这寺院就那么大,能借住得下多少人?何况褚三身手不凡将他次子打得当众出丑,事由便是这个病怏怏的孩儿引起,他想不记得都不行。他肝火旺盛正无处发泄,冯道与他见礼,他双眼一翻,只做未见。 冯道不急,刘守奇反倒急了,喊道:“阿爷,阿道是我新结交的朋友。他……他很有本事。” 自个儿的儿子插嘴,这话他不好不接,只是依然语气冷淡:“哦?他有什么本事,令我儿这般另眼相待?” 言下之意,贬斥冯道善于巴结逢迎。 冯道听出来了,刘守奇却毫无知觉,见父亲问冯道的本事,他一时失语,挠头见侍立在旁的元行钦竟也是一脸好奇的在打量着冯道,不由恼起,高声道:“阿道书读的好。” 刘仁恭一怔。 元行钦亦是神思微闪。 几个人论拳脚弓马皆是好手,说起文人那套却都称不上精通。刘仁恭原先在李全忠手下从军,李全忠精通《春秋》,又偏好鬼谷子之学,为逢迎上官,刘仁恭少不得也钻研一二,可他生来便不是读书的料,他那三个儿子倒是从就请了西席教导,通读四书五经,只可惜,当真应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长子和次子在校场操练倒是兴致勃勃,捧书苦读却一个个都像是要了他们性命一般。幼子则更是不济,六岁启蒙,两年多却是连天干地支都背不完整,成日里只知道玩耍躲懒。 刘守奇说冯道书读的好,刘仁恭是不大信的,就儿子那等眼界,稍稍诵得几篇诗的人大约都可以称为读书读的好的神童。 对于刘守奇的随口胡扯,冯道没有表现出任何心虚,相反他目光澄净,神情坦然,这让旁觑的元行钦不禁生出一丝好奇心来,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胸有成竹无所畏呢? “阿奇说你读书好,你倒是说说,你都读了什么书?” 冯道微微沉吟,欲言又止。 刘仁恭嗤笑道:“怎的,说不出来?” 冯道低声叹道:“说不完。” 刘仁恭没听懂,元行钦倒是瞬间明白了冯道的意思,不觉惊诧。 这时,冯道已朗声说道:“我三岁启蒙识名、诵节气干支、读《孝经》十八章,四岁读《论语》廿二篇、《尔雅》、《离骚》,五岁读《春秋左传》、《诗经》、《尚书》、《礼记》、《周易》……” “住口!”刘仁恭喝断他的话,气笑道,“竖子尔敢戏弄我?” 刘守奇急得脑门上汗都下来了。 冯道却说:“子不敢胡诌。” “你今岁几何?” “十岁整。” 刘仁恭从席上跳了起来,冲到冯道面前,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将人跟鸡仔似的提拎起来。 “要按你说的,你三岁启蒙,迄今读书七载,学富五车,怎的从不见你闻名乡野州郡?冯道,冯道,你年纪,便学这等欺世盗名之举,是欺我儿傻不成?” 刘守奇险些要哭了,嘴里依然倔着争辩:“阿爷,我不傻。” 冯道脸色本白,这会儿被刘仁恭提拎离地,一张脸慢慢憋红了,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元行钦惊讶的发现,这个孩儿眼中居然当真毫无一丝惧意,他心中暗暗纳罕,难道他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刘守奇眼见得冯道憋得像是要喘不上气来,吓得当真“哇”的大哭起来,跳起来吊住刘仁恭的胳膊,拼命往下拽。 “阿爷,你松开!你松开!你把他弄伤了,回头他三叔要是再将二兄打一顿怎么办?” 按着刘仁恭原先的性子,刘守奇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但也正因为此时此地,刘守奇哇哇大哭的胡言乱语倒是让刘仁恭恢复了冷静,他现在不是裨将,而是一位父母官,当众仗势欺凌犯一个无知儿,没人会觉得童子撒谎无赖,只会觉得他失德无道。 眼下,他身边的人马已经散了大半,万不可再失了人心。 思及此,他手劲一收,将冯道丢下地,清了清嗓子,转身时余光瞥了眼元行钦,果见元行钦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冯道,似是颇为关切。 刘仁恭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摆出明主的架势来,于是归座,面不改色的对冯道说:“念着你年幼,此等张狂言行以后莫再轻言。” 刘守奇着急的替冯道抚着胸口顺气,冯道喘息片刻,面上血色褪尽,愈发显得惨白如雪。他自出生以来,与人打过嘴仗,打过机锋,辩过文章,他惯于动嘴,却甚少与人动手。往日里乡邻顽童淘气嬉戏,上树摘果,下河摸虾,推搡打架,互扔石块时,冯道却在家中一心埋首苦读,不分寒暑,他除了读书便还是读书,是以乡邻戏称他为书虫。 可以说,冯道长到十岁,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暴力对待,那种束手无措的无力感令他暗自着恼,也明白刚才实在是自己托大了,固然读书破万卷又如何,人生万里路才堪堪踏出第一步便遭到了迎头打击。冯道没有死里逃生的欷歔感慨,这会儿他还只是个初生牛犊,待得平复好气息,他脑子里已然转过了无数念头,眨眼间,他便修正了之前的主意,哑着声,一脸懵懂的对刘守奇说:“我没事,看来你阿爷不喜欢我,唉,从谂法师说李明府是个有福泽功德在身之人,在景城将有一番大作为,从此飞黄腾达,一步登天。我原以为……唉……” 刘仁恭眉头一挑,固然他被冯道说的话引起了好奇心,但是顾忌着方才的举动,他一时不好意思诘问其中缘故。但是冯道的话落入幕僚耳中,却犹如晴天响雷一般,直叫人兴奋得浑身战栗起来。 “谁?你方才说的是哪位法师?” 冯道秀气的脸也是微微蹙眉,为何想要抛砖引玉就那么难?对方不该询问怎么个飞黄腾达一步登天么?怎么就揪着他随口扯的老和尚不放了呢? 刘仁恭虽不是很明白,但幕僚激动得声音都抖掉了,一副涕泪之流状的拜倒在刘仁恭身前:“主公福泽!得遇赵州和尚在此,又有何难关闯不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5、 冯道有些郁闷地席地而坐,边上是喜滋滋正在锅里舀着馎饦的刘守奇,喜想插手帮忙他都没让,自个儿笨手笨脚的端着碗递到冯道跟前,一脸讨好。 冯道也不客气,拿过去埋头就吃。喜看在眼里,不悦的蹙眉。 刘守奇是个话匣子,絮絮叨叨特别能说,但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废话。冯道倒也不嫌他烦,时不时地还能应上一两声,这让刘守奇更加兴奋,直说得口若悬河,只差没把自家爷娘的那点子老底全给兜出去。 一碗馎饦吃完,冯道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心头那点儿郁闷一扫而空。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透过头顶枝枝蔓蔓的树叶,疏朗洒下。临冬的阳光难能可贵,冯道素来畏寒,加上风寒初愈,这点子阳光与他而言自然分外贪恋。 刘守奇在一旁窥觑,见少年雪白的脸上笼着金灿灿的光点,恍若仙子,心里头不禁又痒痒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刘守奇的手指冰凉,冯道瑟缩了下,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不恼,反笑嘻嘻的说:“等到了景城,我去你家玩可好?” 早起还摆着县令家郎君的架子,这会儿却屈尊纡贵只为讨冯道欢心。 喜实在看不过眼,刚想张口说两句,那边儿腾腾腾的跑过来一个人,动作极快,转眼就奔到几人跟前,正是元行钦。 元行钦看也没看刘守奇和喜二人一眼,目光直剌剌的落在冯道身上,说道:“主公唤你去。” “嗯?”冯道抬头,迎着阳光双眼微眯,愈发显得他面色雪白,孱弱可怜。 刘守奇嚷道:“才阿爷将阿道轰走,怎的又要唤他去?姓元的,你莫撒谎,你这般诓阿道,安的什么心?” 冯道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裳上的尘土,笑道:“是没寻到从谂法师吗?” 元行钦目光微闪,诧道:“你怎知……” 冯道微笑不答,心中暗道,若是刘仁恭找到了老和尚,他的打算倒是圆不下去了,如今正好。 “若是明府寻到了法师,自然已经得了主意,何必再来寻我呢?” 刘守奇听得一头雾水,可元行钦却是眼眸一亮,心道,果然主公说的极是,法师与这子透露过一二,若能真解到了主公的燃眉之急,这姓冯的子必然能因此得主公赏识。 想到此处,他冷峻的表情有了缓和,对冯道竟是露出一丝交好之意。 “请!” 刘守奇看得目瞪口呆,他讨厌元行钦,为此没少与他作对,但每回刘守奇都讨不到好。元行钦为人处世看着像是个孤臣,除了听从阿爷的话之外,对谁都不亲近。 刘守奇眼睁睁的看冯道跟着元行钦走没了影,才恍然惊醒,跺脚道:“不行!阿道是我朋友,可不能被姓元的拐带走了。”说罢,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冯道被带到了刘仁恭跟前,此时天光大亮,在太阳底下打量刘仁恭,发现熬了一整宿后眉宇间已经难以掩藏的露出了疲态,再加上他原以为自己奇遇赵州和尚,没想到殿前院后找了个遍,最后只找到沙弥得到一句话。 “师父下山修行化缘去啦……几时归?兴许日,兴许一二旬……如今寺院有你们在,师父不用担心我饿着,兴许这一去也能远行月余……”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将刘仁恭才升起的那点欢喜浇了个透心凉。 冯道到时,他整个人的情绪是焦躁不安的。他身旁的幕僚也知道自家主公的状态不对,不等刘仁恭开口,便抢先问冯道:“先前那老和尚对你可曾说起什么?” 他是担心童年幼,经历过早上刘仁恭的暴力威吓后,如果再被刘仁恭不耐吓唬,怕是要坏事,他抢先问话,却又担心童并不明白自己的用意。 没想到冯道竟是十分机敏,又或者说,冯道此刻内心已经笑开了花,他还以为需要想个由头起话题,没想到对方自己就这么直白的送上门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5、还人情 冯道有些郁闷地席地而坐,边上是喜滋滋正在锅里舀着馎饦的刘守奇,喜想插手帮忙他都没让,自个儿笨手笨脚的端着碗递到冯道跟前,一脸讨好。 冯道也不客气,拿过去埋头就吃。喜看在眼里,不悦的蹙眉。 刘守奇是个话匣子,絮絮叨叨特别能说,但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废话。冯道倒也不嫌他烦,时不时地还能应上一两声,这让刘守奇更加兴奋,直说得口若悬河,只差没把自家爷娘的那点子老底全给兜出去。 一碗馎饦吃完,冯道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心头那点儿郁闷一扫而空。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透过头顶枝枝蔓蔓的树叶,疏朗洒下。临冬的阳光难能可贵,冯道素来畏寒,加上风寒初愈,这点子阳光与他而言自然分外贪恋。 刘守奇在一旁窥觑,见少年雪白的脸上笼着金灿灿的光点,恍若仙子,心里头不禁又痒痒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刘守奇的手指冰凉,冯道瑟缩了下,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不恼,反笑嘻嘻的说:“等到了景城,我去你家玩可好?” 早起还摆着县令家郎君的架子,这会儿却屈尊纡贵只为讨冯道欢心。 喜实在看不过眼,刚想张口说两句,那边儿腾腾腾的跑过来一个人,动作极快,转眼就奔到几人跟前,正是元行钦。 元行钦看也没看刘守奇和喜二人一眼,目光直剌剌的落在冯道身上,说道:“主公唤你去。” “嗯?”冯道抬头,迎着阳光双眼微眯,愈发显得他面色雪白,孱弱可怜。 刘守奇嚷道:“阿爷才将阿道轰走,怎的又要唤他去?姓元的,你莫撒谎,你这般诓阿道,安的什么心?” 冯道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裳上的尘土,笑道:“是没寻到从谂法师吗?” 元行钦目光微闪,诧道:“你怎知……” 冯道微笑不答,心中暗道,若是刘仁恭找到了老和尚,他的打算倒是圆不下去了,如今正好。 “若是明府寻到了法师,自然已经得了主意,何必再来寻我呢?” 刘守奇听得一头雾水,可元行钦却是眼眸一亮,心道,果然主公说的极是,法师与这子透露过一二,若能真解到了主公的燃眉之急,这姓冯的子必然能因此得主公赏识。 想到此处,他冷峻的表情有了缓和,对冯道竟是露出一丝交好之意。 “请!” 刘守奇看得目瞪口呆,他讨厌元行钦,为此没少与他作对,但每回刘守奇都讨不到好。元行钦为人处世看着像是个孤臣,除了听从阿爷的话之外,对谁都不亲近。 刘守奇眼睁睁的看冯道跟着元行钦走没了影,才恍然惊醒,跺脚道:“不行!阿道是我朋友,可不能被姓元的拐了去。”说罢,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冯道被带到了刘仁恭跟前,此时天光大亮,在太阳底下打量刘仁恭,发现熬了一整宿后眉宇间已经难以掩藏的露出了疲态,再加上他原以为自己奇遇赵州和尚,没想到殿前院后找了个遍,最后只找到沙弥得到一句话。 “师父出门修行去啦……几时归?兴许日,兴许一二旬……如今寺院有你们在,师父不用担心我饿着,兴许这一去也能远行月余……”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将刘仁恭才升起的那点欢喜浇了个透心凉。 冯道到时,他整个人的情绪是焦躁不安的。他身旁的幕僚也知道自家主公的状态不对,不等刘仁恭开口,已抢先问冯道:“先前那老和尚对你可曾说起什么?” 他是担心童年幼,经历过早上刘仁恭的暴力威吓后,若是再受到刘仁恭不耐吓唬,怕是要坏事,他抢先问话,又担心童并不明白自己的用意。 没想到冯道却是十分机敏,又或者说,冯道此刻内心已经笑开了花,他还以为需要想个由头起话题,没想到对方自己就这么直白的送上门来了。 冯道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眼底是掩藏不住的促狭:“法师问我读了什么书,我答了。” 刘仁恭稍稍一愣,脑子里尚在琢磨从谂法师问童此话是何深意时,元行钦已觉察出冯道的作弄,深怕刘仁恭醒悟过来动怒,没想到刘仁恭反应特别迟钝,竟还傻傻的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法师夸我聪明。”冯道笑眯眯的回答。 幕僚跺脚:“儿休得胡闹。” 刘仁恭并不是无脑蠢人,只是心有所急,没提防被个童儿戏耍,待反应过来这是冯道故意拿话打他脸,果然如元行钦所担忧的那样,勃然大怒起来。 冯道却抢在他变脸动怒之前,话音清脆的落下:“法师也夸了你……们!”的孩童,手指白白嫩嫩,指尖对着刘仁恭,然后转向在场诸人转了一圈。 刘仁恭被他手指的心头怦怦直跳,怒吼到嘴边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反愕问道:“夸我?” “敢问明府可是名讳仁恭二字?” 一个年仅十岁的童,讲话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叫人颇为不适。 幕僚咳了一声,道:“儿岂敢无礼。”却是默认了。 冯道笑道:“岂是子无礼,是那从谂法师就是这般与我讲的。法师说,那个从北方来的刘仁恭,此次前往景城做县令,是上天要赐予他大机遇了。” 刘仁恭心头一热,激动得面上不禁微微抽搐起来,那副表情似哭还笑,样子反倒显得分外扭曲恐怖。 幕僚追问:“是何机遇?” 冯道倔着嘴,一副模仿老和尚讲话的语气,摇头晃脑:“瀛州乱象既生,刺史与守吏已死,城中空虚,民心大乱。正所谓乱世出英杰,如今群龙无首,瀛州地界正缺个领头人,景城令若能号令上下军民平乱,岂非功德无量?” 这话一经说出,犹如醍醐灌顶,刘仁恭兴奋得整个人弹跳起来,“哎呀”一声,猛地仰天长笑:“果然天不绝我!” 幕僚为人比较谨慎,是以并没有立时轻信,然而转念把事推敲了几遍,亦觉得如今骑虎难下,唯有此法的确可以搏上一搏,或能转危为安。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本就是死地了,还怕的什么呢? 非常时期,以景城令身份号令瀛州上下平乱,当真名正言顺不过。刘仁恭被李匡威收回兵权本就不甘,若能借此机会整出一支自己的队伍来,管它日后如何,总是有了些许依仗。 刘仁恭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犹如拨云见日,他对幕僚惊叹不已:“之前听你说赵州和尚轶事,称其睿智,不曾想竟是此等高人。不行,我得找机会亲自拜谒……” “阿奇!”冯道突然扬声打断了刘仁恭激动话语,原来刘守奇这时跑了来,他冲刘守奇远远的招手,嚷道,“我和叔父今天便要准备回家去了。” 刘守奇跑的喘吁吁的,来不及详问情由,听得冯道说要走,便说:“那……那我也要去……” 冯道惋惜摇头:“你阿爷要在水月寺等老法师归来。” 刘守奇急道:“那不是要等上十天半月?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回景城!” 元行钦突然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忍不住扭头盯着冯道打量,刘守奇注意到他的目光,满心不悦,拉过冯道将他拖到自己身后,挡住元行钦探询的视线。 那边刘仁恭整个人已然冷静下来,他和幕僚部曲等人急于商量细节,顾不上冯道几个儿,撇下他们自顾匆匆离去。 “你少打他的主意!”刘守奇忿忿的瞪住元行钦,“阿道是我的朋友。” 重音落在“我的”二字上。 元行钦透过刘守奇,影影绰绰看到冯道的半边侧脸,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十岁的童儿,直觉上他却觉得从一开始冯道就像是专门等在这里提醒着刘仁恭应该做什么,他所说的一切其实与那老和尚没什么关系。 冯道并没有转过头与之对视。 远处出现了褚濆的身影,冯道一见到褚濆,便毫不留恋的抛下了刘守奇这位“朋友”,飞奔而去。 “心摔了。”褚濆抱住迎面跑来的表侄子,见他脸红扑扑的,气色比前几日都好,并无异样,心头略定。他早起出门弄来吃食,想回帐篷叫冯道起床,却发现人早不见了,被褥早凉得没了温度,可见冯道离开已有些时候,他心里担忧,四下寻人,没想到侄子竟会跟刘守奇和元行钦在一起。 想到冯道的年纪,他心头一软,果然还是个孩子呢,就喜欢跟同龄人一道玩耍。 褚濆怜惜的摸了摸冯道的脑袋,冯道发质并不算好,稀疏偏软,摸起来真就像猫崽似的。 “饿了吧?三叔带你去用朝食。” 冯道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早吃过了,冲褚濆扬着笑脸说:“好。” 说完也没再跟刘守奇等人打招呼,依偎在褚濆怀中,搂紧他的脖子,嘴巴贴近他的耳朵,细声细气的说:“褚三叔,昨夜欠下的人情我已经替你还上了,我们这就回家去吧。” 褚濆不明白冯道话里的意思,直接略过听他最后那句,笑道:“狸奴儿是想翁婆爷娘了吧?好,咱们这就回家去。” 这头褚濆叔侄预备着下山返回景城,那边刘仁恭一行人也在热火朝天的谋划着去景城如何招兵买马,经幕僚提醒,刘仁恭自然不会遗忘了罗茜母子。 一番人马整顿,早起尚且挤挤攘攘的水月寺,过了晌午,已是人去楼空,重复寂寥冷清。山门前,沙弥送走了最后一波人,忧愁的翻转回后院,发现师父正站在佛像前叩首膜拜,忍不住一喜,欢叫道:“师父!” 从谂宝相庄严,丝毫不受干扰,磕完最后一个头后方才起身。沙弥抱着师父的腿,奶声奶气的喊:“师父,他们都走啦,你为何要我说谎诓他们说你不在?佛祖不是不让撒谎的吗?” 从谂未答,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徒光溜溜的脑袋,念了声佛,慢吞吞道:“草药可都给了?” 沙弥连连点头:“给了给了,给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女施主,也把师父提点的话都叮嘱过了,她们都记下了。师父,你说那个婴儿能活下来么?” 从谂依然未答,眼睑微垂,低声念佛,单手牵了徒弟的手,慢慢往殿外走。 “师父,你明明没有说过那些话,姓冯的施主为什么要骗那些人说是你说的?姓刘的那位真的是景城令吗?他若是知道冯施主说的都是假的,会不会很生气?” “宝应。” “啊?” “收拾行囊,随师父回赵州吧。” “咦?”沙弥懵懵懂懂的反应过来,“啊,对,趁景城令生气之前,我们赶紧离开!” 老和尚含笑未语,目露慈悲,抬首目视远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6、 冯道随褚濆回景城这一路并非一帆风顺,从水月寺离开,途经过河间才发现乱象更频。褚濆虽称得上孔武有力,然而冯道实在弱,要护住他躲避人祸着实不易。是以到了夜间,叔侄俩准备投宿时,果在邸店遇见了刘仁恭一行。 刘仁恭是一县父母,原可凭着文书借助驿馆,可这会儿却是低调的隐藏身份投宿在邸店。所谓邸店,储货为邸,住人为店,一般来往皆是带货的商人。有道是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真难为刘仁恭居然愿意屈尊隐于此间。 刘仁恭不拘节,能屈能伸,他不在乎和商人混居邸店,刘守奇看见冯道就开心,早把一切节气烦恼抛诸脑后,唯有刘守光,那是真心气噎,褚濆那一拳打得他到现在胸口还疼痛难忍,这一路勉强骑在马背上,强忍颠簸之苦,没想到晚上竟会歇到邸店,居住环境比水月寺的环境还要糟糕。 因着外头流民暴乱,行脚的商人不敢轻易上路,纷纷挤在邸店徘徊不去,刘仁恭一行到的晚,人数众多,别说上房,就是干净些的房舍都腾不出几间。 褚濆倒不挑剔,随便给个有屋顶不漏风雪的房间也能将就住下,只是冯道没想到这一间挤了七八个人的房间里,居然能碰找元行钦,他原以为元行钦出身不低,万不该与仆从们挤住一起。 元行钦跽坐在一张草席厚褥上,手里用软布细心的擦拭着一把短剑,面上不喜不嗔,平静得很。冯道视线掠过,只作不识,打着哈欠呢喃了句:“困。” 褚三心疼的看着疲累奔波了大半日后,脸重又变得苍白的侄儿,寻了处干净的角落,细细查看那铺在地上的席篾被褥,生怕东西不干净染了虱子跳蚤。那空席边上躺了个人,蜷着不算厚实的被子正蒙头打呼,那被子不长,被他拽得盖了头盖不住脚,一双沾满泥垢的脚丫子露在外头,脚底板特别大。 冯道比了比自己的脚,细算着那人的身量,兴许个头比褚濆还要高些。冯道被褚濆抱塞进被子,冯道嗅觉灵敏,只觉得鼻端涌进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正是身旁那蒙头之人身上传来的。 冯道强忍着恶心,昏昏欲睡,他神弱体虚,架不住困乏,在身侧那阵阵鼾声中渐渐睡熟。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耳畔一声炸雷般的尖叫,冯道心口一悸,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瞪大了眼。 眼前划过一片血红色,没等他看清楚眼前情形,那滚烫的血水已经溅了他一脸,血水糊住了他的眼睛,刺得他眼球剧痛,睁不开。他慌张地用手去揉,却在一声怒斥后发现自己被人像麻袋般扛了起来。 “竖贼,把人放下!” 有兵刃交碰发出的响声,有哭喊尖叫声,更多的是纷乱奔跑的脚步声。 冯道被人扛在肩上,脑袋冲下,起起落落晃动时,脑袋会撞到那人坚硬的后背。耳边先还有呐喊声,追逐打斗声,再往后,便只有呼呼风声。寒风裹挟着冷气袭,冯道又冷又惧,只觉得四肢冻得麻木僵硬,脑袋发昏,意识模糊。 冯道晕厥过去后再度恢复意识,感觉上似是一瞬,实则待他睁开眼时,天光已是大亮,荒野乌鸦呱啼,显得分外寂寥。睁眼目光所及之处,是处山洞,洞内不大,倒像是野兽的洞穴,壁窟浸染骚臭。冯道内心惶恐,翻身坐起时,只觉得头晕目眩,鼻塞耳鸣,他抖了抖麻痹的身体,果不其然,自己初愈的风寒怕是复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6、初相逢 冯道随褚濆回景城这一路并非一帆风顺,从水月寺离开,途经过河间才发现乱象更频。褚濆虽称得上孔武有力,然而冯道实在弱,要护住他躲避人祸着实不易。眼见得天色转黑,叔侄俩预备歇脚投宿,不曾想竟在邸店又遇见了刘仁恭一行。 刘仁恭乃一县父母,原可凭着文书借助驿馆,可这会儿却是低调的隐藏身份投宿在邸店。所谓邸店,储货为邸,住人为店,一般来往皆是带货的商人。有道是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真难为刘仁恭居然愿意屈尊隐于此间。 刘仁恭不拘节,能屈能伸,他不在乎和商人混居邸店,刘守奇看见冯道就开心,早把一切节气烦恼抛诸脑后,唯有刘守光,那是真心气噎,褚濆那一拳打得他到现在胸口还疼痛难忍,这一路勉强骑在马背上,强忍颠簸之苦,没想到晚上竟会歇到邸店,居住环境比水月寺的环境还要糟糕。 因着外头流民暴乱,行脚的商人不敢轻易上路,纷纷挤在邸店徘徊不去,刘仁恭一行到的晚,人数众多,别说上房,就是干净些的房舍都腾不出几间。 褚濆倒不挑剔,随便给个有屋顶不漏风雪的房间也能将就住下,只是冯道没想到这一间挤了七八个人的房间里,居然能碰到元行钦,他原觉得元行钦在刘仁恭跟前看着像是地位不低,不知怎的竟与仆从们挤住一起。 元行钦跽坐在一张草席厚褥上,手里用软布细心的擦拭着一把短剑,面上不喜不嗔,平静得很。褚濆与元行钦无甚交情,走过时目不斜视,冯道心里却在琢磨,明日离店是否要攀着刘仁恭的人马同行,但细细思量后又觉得刘仁恭到景城招兵买马动静委实太大,结局到底如何尚未可知,在此之前还是不要与他们走的太近为好。 心中如是想着,冯道视线掠过元行钦,只作不识,打着哈欠呢喃了句:“困。” 褚濆心疼的看着疲累奔波了大半日后,脸重又变得苍白的侄儿,寻了处干净的角落,细细查看那铺在地上的席篾被褥,生怕东西不干净染了虱子跳蚤。那空席边上躺了个人,蜷着不算厚实的被子正蒙头打呼,那被子不长,被他拽得盖了头盖不住脚,一双沾满泥垢的脚丫子露在外头,脚底板特别大。 冯道比了比自己的脚,细算着那人的身量,兴许个头比褚濆还要高些。冯道被褚濆抱塞进被子,冯道嗅觉灵敏,只觉得鼻端涌进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正是身旁那蒙头之人身上传来的。 冯道强忍着恶心,昏昏欲睡,他神弱体虚,架不住困乏,在身侧那阵阵鼾声中渐渐睡熟。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耳畔一声炸雷般的狂叫,冯道心口一悸,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瞪大了眼。 眼前划过一片血红色,没等他看清楚眼前情形,那滚烫的鲜血已经溅了他一脸,血水糊住了他的眼睛,刺得他眼球剧痛,睁不开。他慌张地用手去揉,却在一声怒斥后发现自己被人像麻袋般扛了起来。 “竖贼,把人放下!” 有兵刃交碰发出的响声,有哭喊尖叫声,更多的是纷乱奔跑的脚步声。 冯道被人扛在肩上,脑袋冲下,起起落落晃动时,脑袋会撞到那人坚硬的后背。耳边先还有呐喊声,追逐打斗声,再往后,便只有呼呼风声。寒风裹挟着冷气袭,冯道又冷又惧,只觉得四肢冻得麻木僵硬,脑袋发昏,意识模糊。 冯道晕厥过去后再度恢复意识,感觉上似是一瞬,实则待他睁开眼时,天光已是大亮,荒野乌鸦呱啼,显得分外寂寥。睁眼目光所及之处,是处山洞,洞内不大,倒像是野兽用来过冬而深挖的藏身洞穴,壁窟浸染骚臭。冯道内心惶恐,翻身坐起时,只觉得头晕目眩,鼻塞耳鸣,他抖了抖麻木的身躯,果不其然,自己初愈的风寒怕是复发了。 洞里没人,他身上还披裹着邸店的那条半旧被子,被面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记忆瞬间被打开,他痛楚的按着额角,断断续续的片段在脑海里飞快闪过。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有群黑衣人突然破门而入,手上持着刀剑,目标明确的冲了过来…… 冯道打了个哆嗦。是的,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进房后只略一环顾,便向他所在的位置扑了过来,然后他就看见自己身旁那位原本在蒙头打呼的人突然掀翻了被褥,趁着被褥罩住黑衣人的同时,从席子底下抽出了一柄横刀。 横刀脱鞘的瞬间,鲜血飞溅。 冯道抹了把脸,发现自己脸上溅上的血迹已然干涸,结成血块凝在脸上,他用手搓了搓,血垢纷纷落下。 手指不自控的在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挣扎爬起,洞口没有掩藏,他身量,很顺利的从豁开的洞口钻了出去。远眺出去,果然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枯草残枝,杳无人烟。 心里蓦地沉了沉,他即便早慧,如今也不过才是个十岁稚童,哪怕心里一万遍的安慰自己不要怕,终是忍不住委屈,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能怎么办? 犹豫再三后,冯道决定爬回洞内把那条血染的被褥拖了出来,重新裹在了身上,他有点儿分不清方向,只得硬着头皮往树木稀少处走。这一路高低起伏,并不好走,他腿上没力,走了不到一里地便摔了两跤,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有道是事不过三,他没想到第三跤来得那么狠,直接把他摔进了一个深坑里。 若非坑底垫着一坨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只怕这一跟斗栽下来,他这条命就得直接送掉。饶是如此,他这一跤摔得也是眼冒金星,躺在坑底哼哼了许久终是没能挨住那钻心的痛楚,憋了半天的眼泪滚滚落下,蜷着身子捂着痛处抽泣不止。 也不知哭了多久,坑沿上方簌簌声响,碎石泥块滚落,蹦溅到他身上。他糊着泪眼抬头一望,直吓得他汗毛倒竖,倒抽冷气。 洞口探头探脑的露出一只黑黢黢的脑袋。冯道吓得连呼吸都忘记了,甚至还打起了冷嗝。 那是一头黑熊,虽说看起来像是头未长成的熊崽子,但那依然是只猛兽,冯道甚至能清晰的看到它吧唧嘴时露出的尖利牙齿,还有嘴边上滴滴答答淌下的口水。这会儿熊崽子正用爪子不停扒地,碎石滚滚而下。 冯道这时突然懊恼这坑离地面可真是太近了,近到他稍许一伸手,似乎能触摸到那黑熊的獠牙。他顾不上摔疼的腿,拼命往后退,那幼熊摇晃着脑袋,徘徊不去,时不时仰天嗷嗷嚎叫。 冯道担心它这么叫下去,迟早把同伴招来,心内焦急,却又实在无能为力,气急之下,从坑底抓起一把碎石子朝着熊脑袋砸了过去。 那幼熊也是够怂,被石子儿砸中鼻子,嗷的一声惨叫,叫声凄苦又委屈,两只爪子捂着鼻子眼睛,委顿的趴在洞口,呜呜的叫。 冯道再要砸它,却因为角度不对,屡屡失败。 那熊既不离开也不下坑,呜呜叫了会儿,爬起来绕着坑沿四周开始打转。冯道脊背绷直,生怕它纵身跃下,这坑太浅,它如果跳下来肯定摔不死,到时候一人一熊毫无转圜之地,难道让他徒手打熊么? 冯道越想越心寒,危急时刻激发出求生本能,他扯开嗓子大喊道:“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宁可死于盗匪之手,也好过死于猛兽口腹。 绕着坑沿转悠的黑熊受他喊叫的影响,也仰着脖子朝天嗷嗷叫,一人一熊像是在拉嗓子互拼。冯道喊得一身急汗,冷风一吹愈发觉得头昏脑涨,正筋疲力尽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类似公鸭嗓的说话声:“原来你在这里。” 坑边蹲着一个人!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长相,但是看那光影也能感受到他身形高大。 冯道甫见有人,一时激动,下意识便要飞扑过去:“你……”嘶哑的声音从嘴里滑出去,他猛然醒悟,忙又退后,身体紧贴着坑壁,警醒道,“你是谁?” 那人没答他,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想质问对方是否是掳劫自己的强匪,话到嘴边却又马上意识到这样做的下场只会激怒对方,对自己毫无用处。不过瞬间间,他已转了无数念头,想通了种种要害,眼睛一眨,泪水自然而然的流了下来。 他怯怯的说:“我是不是病糊涂了?昨儿个明明还和我三叔在一块儿的,早上醒来却找不到他了。你有没有看见我三叔?”他用手抹了把眼泪,因为风寒被堵塞的鼻腔里此刻鼻水正哗哗的淌,他用捡过泥块的手这么一抹,涕泪糊面,加上原先脸上干涸的血迹,顷刻间一张白嫩的脸就被糊成了脏兮兮的大花脸,还是特别恶心人的那种。 他借着哭泣抹泪掩饰内心的慌乱,同时也在看对方是何反应。但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先和那头熊杠上了。那熊崽子嗷嗷叫的冲撞向他,冯道在底下看得心惊胆战,才欲发声提醒,那人身形一晃,冯道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熊就在他面前突然凌空倒飞出去两丈远,砰的声摔落地面,犹如地震一般,把半边坑沿砸塌了。 土石哗啦滑塌,倒是给冯道填出了一道可以攀爬出坑的斜坡。冯道心头一喜,手足并用,刚要顺道爬上去,那人突然走近,一只手揪了黑熊的后颈皮肉,将它轻轻松松的提拎起来。 冯道目瞪口呆。 即便是幼崽,那黑熊少说也得有百十来斤重,可那人提拎在手里,轻松自如的样子活似拎只山鸡野兔一般。冯道心中生惧,四肢瘫软无力支撑,啪的瘫倒在坑底,即便如此,他也知此时此刻不能有气馁他之意,于是强撑起半边身子,勉力翻身,脸颊撞上一块冷冰冰的硬物,他回眸一望,吓得肝胆俱裂,鼻端腥风阵阵,他的脸正对上一张血盆大口。 “啊——”他哑声尖叫,仓皇后退,不想后背又撞上一堵硬邦邦的人墙。 “莫嚷!”他的嘴被一只手捂上,那人很是不耐的从他身后捂住他的半张脸,并且借力使力的将他提拎了起来。 冯道使劲挣扎,牙关被勒得像要断掉一般,他张嘴咬上那只手。那人依旧不撒手,只恼道:“你怎的比畜生还会咬人?” 那人用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就扣住了冯道的牙关,让他酸痛难忍的松开了口,而那人的手上连个牙齿印都没留下。冯道看着眼皮底下的那只手,皮肤又糙又黑,虎口和指腹都带着厚茧,他眨巴着眼,努力逼出眼泪,两管鼻涕也随即喷了出来。 手背蹭上了滑腻腻的黏液,成功恶心到人,那人甩了手。冯道脱开束缚后,第一件事便是反身抱住那人大腿,撕心裂肺的哭嚎:“熊啊!吃人的……熊吃人……” 听着冯道语无伦次的嚎啕哭泣,那人顿住了身体,没有甩开他,也没有再抓他。 冯道哭的嗓子彻底哑了,脸埋在那人腰胯间,似乎十分害怕,哭得极其伤心。 “你……”似乎是嫌弃冯道弄脏自己的衣裳,但最终说出的话却是,“别怕,那母熊已经被我打死了。” 冯道的哭声微微一顿,而后转成呜呜咽咽的哽咽。 那人见他哭个不停,似乎有些不耐,但是依然没动,既没有抽身走人,也没有一脚踹开冯道。冯道恸哭,一半真吓到了,另一半却是做戏,那人刚才的表现让冯道一直提悬着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虽然武力高强,能与黑熊徒手而战,但对待哭闹不止的孩子又不像是狠辣之人。冯道胆气壮了,抱着大腿不松手,掀开眼睑往上偷觑,他下巴顶在那人的腰胯上,睁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脖子半仰,着实一副委屈怯懦的天真无邪模样。 冯道对那人的第一印象是黑,他穿了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裘皮,如同野人一般,头发虽勉强束着,却如杂草蓬乱,脸与手一般黑,只不知是天生肤色黑,还是长久未曾沐浴的缘故。 因为看得认真,目光太过直接,那人似有所觉的低下头来。四目相对,冯道意外的发现,这人肤色虽然偏黑,五官却是生得出奇的精致,眉目棱岸,深眸高鼻,瞳仁异常黑亮,熠熠生辉,这张脸上透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稚气,与他高挑颀长的身材委实不称。 冯道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少年郎君,对他的畏惧感愈发减弱,甚至还冲着他扬起笑脸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冯道生得好看,姿容俊秀,眉清目秀,一张脸蛋比家里任何姊妹还要出色,他打就懂得用什么样的言语表情能哄人开心。 冯道的笑容无害又天真,少年的眼神果然柔软了下来,弯腰拉起冯道,单手托着冯道的屁股将他抱在臂弯间,说了句:“别怕,我带你上去。” 冯道心里将这人的危险性又削弱了几分,他故意做出害怕的样子,伸手搂住少年的脖颈,颤声唤了声:“阿兄……” 这两个字才脱口,倏地他就被抱着疾跳到了半空中,冯道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晃到了半空中,失重感令他双臂勒紧的姿势更加紧绷。少年脖子被他勒得险些喘不上气,一手提着幼熊,一手抱着冯道,几个纵身便奔离了陷阱坑。 回到原先那个洞窟,冯道看着那少年手脚利落的将死在陷坑里的母熊拖了回来,心里从惊叹这人力大无穷到见怪不怪不过只是经历了半个时辰而已。这半个时辰里,少年使着那柄其实并不太趁手的横刀当畲刀试,愣是血淋淋的将一头熊给大卸了八块。熊皮被剥了下来,少年的手艺明显不好,熊皮被割得七零八碎,这会儿正张扬的挂在洞穴口挡风。 洞穴内血腥气很浓,但是闻久了,也就习惯了,所谓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冯道算是体验了一把书中所言的真理,特别是冯道明显觉得自己的风寒加重了,鼻子堵的厉害,他现在只能张着嘴呼吸。 少年以为童这是饿了,如同雏鸟求喂不就是这个动作吗?他自以为懂了,手下加精动作,将熊掌切了下来,然后在洞口生了堆火。 炙熊掌的香气弥漫开来,冯道使劲抽着鼻子猛嗅,虽然不通气儿的鼻子什么都闻不到,却依然无法阻挡他脑补珍馐的美妙滋味。 “暴殄天物呀。”他舔着干涩的嘴唇呢喃。在此期间,他曾经试图从少年口中套出话来,奈何少年就像是只锯口葫芦,一个时辰了,他连少年姓甚名谁都没打探出来。 冯道既忧心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挂念褚濆,自己被人掳走,褚濆这会儿怕是要急疯了。 少年把母熊宰杀,却没有杀幼崽,只是将嗷嗷叫的熊崽子赶离了洞穴周围。冯道对此等做法颇不以为然,少年强行霸占了母子俩的洞穴,杀了母熊,即便看似心软放过了幼崽,然而没有长成的幼崽,失了母亲的庇护,如何能在野外安然独自度过大雪纷纷的冬季? 所谓善念,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伪善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7、 天黑后冯道风寒加重,身上开始起热,他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直到恶心犯呕将才吃下肚没多久的熊肉尽数吐了出来。少年显然不懂照顾病人,特别是病者还只是个十岁童。冯道浑浑噩噩,烧得全身滚烫,嘴里开始不停地念着之乎者也。 少年听不懂冯道嘀咕的四书五经,却也明白人已经是彻底烧糊涂了,若再不想法子,轻则烧坏脑子变成傻子,重则兴许命不保。少年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冯道丢了性命,简单收拾一番,用熊皮将冯道包裹严实,背负在身后,趁着夜色,发足狂奔。 冯道迷糊间只觉得自己如坐云端,飘飘忽忽,时而飞升,时而下坠,也不知道过得多久,突然耳边有个声音惊呼:“你怎么来了?” 冯道强打精神,勉力睁开一线,模糊间看见有个中年郎君站在自己跟前,正怒目而视背负着自己的少年。 “师父,他病了。” “他是何人?”中年郎君的注意力显然没在冯道身上,他只是懊恼万分的盯着少年,神色紧张的将他拉进了屋子,左右环顾一番后立即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陈设简陋的茅草屋,屋内墙角搁着一些农具,无榻无椅,甚至连张胡凳都没有,唯有一角铺了张席子,席上有案,案上焚着香炉,还有一壶茶,两盏茶杯。 中年郎君见少年视线落在茶盏上,心里一慌,忙道:“不是说过你义父坏了事,李存信那厮又盯得紧,我让你不要露面,更不要随便与我相见,你怎的就不听?你离了邢州也就罢了,怎的跑到瀛州来了?”说着,心中一懔,惊疑道,“李三旺,你莫是追踪我?” 少年摇头:“师父,徒儿不敢的。” 中年郎君气急:“你不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为之事?你义父是个胆大妄为,你是他养大的,又有何不敢的?” 李三旺只是摇头。 中年郎君拽住少年的胳膊,欲将他拽拉出去:“你走!你快走!” 李三旺扭头看了眼冯道,意外的发现他已经醒了,只是一张脸烧得通红。 “师父,你救救他。” “我又不是医者,我哪会看病救人?” 李三旺顿了下,缓缓吐气:“师父不会看病,这里……有人会。” 中年郎君愣怔住,少顷变了脸色,怒道:“你胡说什么?” “好了,阿檀,你就不要再诓他了,好歹他也是你教过的徒弟。”随着这一声落,从草屋隐藏的隔间里闪出一人来。那人丰神俊秀,及冠之年,穿了一袭绯色的袍子,看似文质彬彬,腰上却悬着一柄长剑。 李三旺眼神犀利的扫了眼那人按在剑柄上的手,那手修长白净,但他并不会就此认为那剑只是用来妆点的配饰。 薛阿檀冷笑:“我何时收他做过徒弟?” 那人笑道:“你指点过他武艺总是真的,这岂还称不上有师徒名分?” 李三旺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薛阿檀啐道:“你义父是李存孝!你这一身本事也是他教出来的,与我何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7、成德镕 天黑后冯道风寒加重,身上开始起热,他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直到恶心犯呕将才吃下肚没多久的熊肉尽数吐了出来。少年显然不懂照顾病人,特别是病者还只是个十岁童。冯道浑浑噩噩,烧得全身滚烫,嘴里开始不停地念着之乎者也。 少年听不懂冯道嘀咕的四书五经,却也明白人已经是彻底烧糊涂了,若再不想法子,轻则烧坏脑子变成傻子,重则兴许命不保。少年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冯道丢了性命,简单收拾一番,用熊皮将冯道包裹严实,背负在身后,趁着夜色,发足狂奔。 冯道迷糊间只觉得自己如坐云端,飘飘忽忽,时而飞升,时而下坠,也不知道过得多久,突然耳边有个声音惊呼:“你怎么来了?” 冯道强打精神,勉力睁开一线,模糊间看见有个中年郎君站在自己跟前,正怒目而视背负着自己的少年。 “师父,他病了。” “他是何人?”中年郎君的注意力显然没在冯道身上,他只是懊恼万分的盯着少年,神色紧张的将他拉进了屋子,左右环顾一番后立即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陈设简陋的茅草屋,屋内墙角搁着一些农具,无榻无椅,甚至连张胡凳都没有,唯有一角铺了张席子,席上有案,案上焚着香炉,还有一壶茶,两盏茶杯。 中年郎君见少年视线落在茶盏上,心里一慌,忙道:“不是说过你义父坏了事,李存信那厮又盯得紧,我让你不要露面,更不要随便与我相见,你怎的就不听?你离了邢州也就罢了,怎的跑到瀛州来了?”说着,心中一懔,惊疑道,“李三旺,你莫不是追踪我?” 少年摇头:“师父,徒儿不敢的。” 中年郎君气急:“你不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为之事?你义父是个胆大妄为,你是他养大的,又有何不敢的?” 李三旺只是摇头。 中年郎君拽住少年的胳膊,欲将他拽拉出去:“你走!你快走!” 李三旺扭头看了眼冯道,意外的发现他已经醒了,只是一张脸烧得通红。 “师父,你救救他。” “我又不是医者,我哪会看病救人?” 李三旺顿了下,缓缓吐气:“师父不会看病,这里……有人会。” 中年郎君愣怔住,少顷变了脸色,怒道:“你胡说什么?” “好了,阿檀,你就不要再哄他了,好歹他也是你教过的徒弟。”随着这一声落,从草屋隐藏的隔间里闪出一人来。那人不过十六七岁,褒衣博带,丰神俊朗,清贵高雅,笑容可亲,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儒者气息,腰上佩挂了一柄镶满宝石的精美长剑。 李三旺眼神犀利的扫了眼那人按在剑柄上的手,那手指修长白净,但他并不会就此认为那剑只是用来妆点的配饰。 薛阿檀冷笑:“我何时收他做过徒弟?” 那人笑道:“你指点过他武艺总是真的,这岂还称不上有师徒名分?” 李三旺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薛阿檀啐道:“你义父是李存孝!你这一身本事也是他教出来的,与我何干?” 李三旺抿着唇不说话,一双眼牢牢的盯住了那佩剑之人。 见此情形,那人神情微滞,剑眉一扬,倏地醒悟:“你是不是认得我?” 李三旺沉着眸色,微微点头。 薛阿檀脸色像是浸了墨汁一般难看。他自觉今日所行之事安排的颇为隐秘,虽说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实则外围潜伏了数十位好手,谁曾想李三旺如入无人之境般,轻轻松松的就突然出现在门前。 薛阿檀头疼不已,这子年幼时看着乖巧懂事不爱闹腾,李存孝把他收做养子后几乎逮到机会就要向人炫耀他这个养子有多聪明,天赋有多高,身手有多厉害。到得李三旺十岁上,已经能在军营里和十名好手同时过招且不落下风,那时薛阿檀在旁观其悟性天分,怕是比之李存孝尚要青出于蓝,出于爱才之心,他手痒的暗地里偷偷指点李三旺练武,没想到这么一教,这死脑筋的孩子就这么认准了自己。虽然他严厉警告过人前不许唤他师父,然而收效甚微。 三旺本姓是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他随李存孝姓了李,而李存孝这个姓却又是随了晋王的。 思及晋王李克用,薛阿檀烦躁不安的耙了耙自己的头发,愈发觉得自己此番不该一时冲动,如今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李存孝跟晋王闹翻了脸,好歹捞到了邢州、洺州、磁州这三地的节度使当当,虽说圣人驳回了李存孝要求联合各道节度使兵马讨伐晋王的请求,但朝廷下发了诏令,赐了节度使旌节,给他这个三州节度使正了名分。 但这些与他薛阿檀又有何干系,虽说他之前和李存孝确因二人处境相似,同病相怜,故而生了惺惺相惜之情,他私底下上了李存孝的船,结果总不能肉全给李存孝一人吃了,他却连口汤都混不上不说,反将自己置入了两难境地,一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 李三旺依旧盯牢了那人:“年初我曾随军,在新市见过你,你是成德节度使王镕!”他讲话不徐不疾,并不尖锐,却掷地有声。 薛阿檀紧张得都想喊他祖宗,情急之下箭步上前欲捂他嘴。 李三旺闪身避开,薛阿檀伸出去的手没碰到李三旺,却收势不及的一掌拍掉了盖在冯道头上的熊皮。 冯道气息奄奄的伏在李三旺的背上,乱发遮眼,面色潮红,呼吸分外急促。 薛阿檀没想到李三旺背上的童居然病得这么重,一时失语,转向王镕问道:“你出门肯定有带医者吧?” 王镕十岁时父亲便身故了,年幼的他被三军将士顶上了成德节度使的位置,许是出于担忧的缘故,瘦弱的他从无论走去哪里,身边除侍卫亲军外,必然还会被强塞进一个医术不错的人。 但此刻王镕并没有立即应声,他面带微笑的看过来,目光平静温柔,看起来真真是一副平易近人,慈善模样。 薛阿檀心里一个咯噔,王镕给他的印象一直很好,许是年纪的缘故,虽身居高位,待人却不世故,颇肯屈尊礼贤下士。他原以为自己张口了,王镕卖个人情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没想到王镕居然没有接茬。 薛阿檀顿时心生不满,王镕没留意,一双眼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冯道,眼神有惊有喜,说道:“听闻晋王晋国夫人有一子,自幼聪敏睿智,深得晋王宠爱……” 晋王李克用的正妻秦国夫人无子,诸侍妾中有位晋国夫人颇得晋王宠幸,一连生了好几个儿子,其中年长的那个据说生来英武,机敏好学,文才武功都令人称赞,最是得晋王夫妇欢喜,秦国夫人更是视若己出,爱逾珍宝。 薛阿檀心粗又是个武将,肠子里没绕那么多弯,李三旺年纪虽轻,但经历过前晚邸店的追杀,心里反而有了一定的猜想,见王镕神情兴奋,意有所指,他直言打断道:“王使君,这是我阿弟。” 王镕笑容更盛。 李三旺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可能越描越黑,反教王镕加深误会了。 “你哪里来的阿弟?”薛阿檀奇道。 王镕谑笑道:“晋王的儿子难道不该是你叔父?” 王镕识得晋王长子李落落,与他年若相仿,如今已是晋王左臂右膀,沙坨军中一员猛将。而那位得宠却尚未长成的儿子,并不被外界所熟知,王镕之所以会在此提起,是因为今早得到斥候传报,晋王的鸦儿军竟在附近出没。 李克用是沙坨人,他手下有一支由沙坨人组成的精锐骑兵以作战勇猛,所向披靡闻名天下,因全军上下素爱穿黑衣,犹如乌鸦一般,是以世人便将其称为“鸦儿军”,李克用也因此得了个外号叫“李鸦儿”。 王镕私服来瀛州,是因为听闻从谂法师正行脚在瀛州,他冒险离开成德,一来为了寻找从谂,二来也顺道欲结交薛阿檀。 薛阿檀后知后觉的终于警醒过来,惊道:“王使君是说……”霍然转向李三旺,跳起吼道,“好子,你果然胆大妄为胜过你阿爷!” 王镕先前曾与他说晋王有个儿子丢了,如今鸦儿军找人都找到瀛州来了,薛阿檀只是不信,觉得李克用找儿子是假,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派鸦儿军来抓他是真。 初时王镕见薛阿檀心神不定,乐得由他误解,最好薛阿檀能被吓得不敢再回晋阳,直接跟他回成德去。 有这个前因铺垫,李存孝的养子背着一孩童出现,王镕便先入为主认定李三旺掳劫了晋王亲子,对李三旺的矢口否认并不以为意,只含笑看着薛阿檀上前将那男孩儿接了过来,抱到他跟前。 薛阿檀打量着孩子烧红的脸,犹豫道:“我只在两年前晋王家宴上见过一回,只知晋王给他取名李存勖,夫人唤他亚子。” 两年前他在李存孝帐下效力,尚未出人头地,以军功上位,所以李存孝参加晋王家宴,他作为侍卫亲军跟随左右,但也仅此而已,宴上没他一席之地,他也只远远看了那一眼,当时秦国夫人领着才不过豆丁大点的李存勖似模似样的给诸位兄长行礼。 李存勖究竟是何长相他早已记不清了,只是看着眼前的孩子,看着身量,估摸着年岁差不多。 李三旺仍欲辩解,衣袖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却是冯道抓着他的袖管,声如蚊呐的叫了声:“我好难受。” 冯道双靥通红,嘴唇干裂,目中水光莹莹,一副惨淡模样。 李三旺登时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眼前的孩子并不是李存勖,李存勖为何丢了他并不清楚其中缘故,当时鸦儿军冲进邸店是直奔向他而来,冯道原是睡在他边上的,半夜不知怎的就滚到他怀里来了,夜里寒凉刺骨,军营中士兵为御寒,经常报团取暖,是以他当时并没有立即推开冯道。待到鸦儿军冲进来不问情由拔刀相砍,为护住冯道免遭殃及,危急中他不假思索,抱着冯道一块儿逃了出去。没想到冯道因此被他带累的病倒,若不及时就医,后果不堪设想。 李三旺只觉得一步错,步步错,稀里糊涂的落到眼下境地,只能先将错就错,任由王镕满心欢喜的召来医者替冯道细心诊看。 薛阿檀将李三旺拎到一旁耳提面命:“你真不愧是李存孝的好儿子,你阿爷前脚跟晋王翻脸,向朝廷献出三城,气得晋王直骂娘,你后脚就把人儿子绑了,给你阿爷当筹码,你……你可真是不怕晋王抽你筋扒你皮!”数落归数落,他虽不肯承认与李三旺的师徒关系,二人情分却是半分不假,薛阿檀低声叮嘱,“成德节度使年纪比你大不了几岁,他重情义为人温和,你阿爷私下里也有心与他合作。你倒不妨将李存勖直接交给他。” 依李克用对李存勖的重视,李存勖如今就是块烫手山芋,李三旺武艺再强,也难以一人之力对抗一群擅长单兵作战的鸦儿军。当然,薛阿檀这么想的时候并不知道其实李三旺已经与鸦儿兵交过锋了,只是两边都没讨到什么好处。 李三旺裹挟着冯道狼狈而逃,鸦儿军伤了三人。 与鸦儿军交过手的李三旺最清楚不过,薛阿檀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然而这个建议他没法答应,他从邸店带出来的童根本不是亚子。虽然年纪二人身高相差不大,但是比起孱弱的冯道,李存勖精壮得像头牛犊。 想到医者对冯道的诊断,李三旺的眉头皱了起来。薛阿檀当天趁夜离开了瀛州,他原想让李三旺把冯道献给王镕作投名状,结果李三旺不肯。冯道的身体亏得厉害,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幸而王镕一心认为他是晋王的儿子,尽兴尽力的让人医治。烧了一夜的冯道无知无觉,全然不管忙翻了多少人。 王镕身份特殊,瀛州乱象既生,鸦儿军又在附近活动频繁,随行亲卫担忧他的安危,几次三番催促他离开。王镕拖延了一晚上,天明时王镕亲自找李三旺商量,热忱相邀同行回成德。 李存孝素来勇猛,乃是晋王李克用诸多养子中身手最强悍的一员猛将,只是眼下父子俩忽生嫌隙,李存孝将打下的三州城池献给朝廷,以此分割自立。 李三旺原该去邢州投奔李存孝,但是莫名其妙背上了病秧子冯道,弄得上下两难。若是狠心些的,直接扔下病秧子一走了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8、 冯道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驾马车上,内饰华贵,车辘辘前行,虽有颠簸却并不会令人不适。他原先穿的脏臭的熊皮和外袄都不见了,身体从里到外都被擦拭干净,换了套半新不旧的圆领襕袍,做工精致,用料考究,竟是比自己离开长乐时本家赠的那身还要好,只是略显宽大了些,不知是谁的衣物。这会子他腿上还盖着一块硕大的貉子裘皮,他伸出手摸了摸,又暖又软,心里有点儿发酸,同时又有点儿兴奋。 高热已经退了,虽然身体还残留着强烈的酸痛感,但是搁在手边的点心无论做工还是味道都叫人忍不住惊叹,冯道是个贪嘴的,一时没忍住便多吃了两口。 李三旺等诊治的医者离开后,沉着脸从冯道手里夺下咬了半块的糕点,逼他正视自己。 “我是李三旺。”他的衣裳装扮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不过应该是梳洗过了,头发高高束起,头顶戴个块平巾帻,愈发显得那张脸棱角分明,古铜色的肌肤,剑眉星眸。 “我叫冯道。”冯道舔着唇角的碎屑,抿唇冲他一笑,“我现在是不是得叫李存勖?”。 那笑容太过灿烂,李三旺看得愣了下,半晌才严肃的说:“你都听到了?”回想当时冯道的反应,疑窦顿起,厉声道,“你是……故意的?” 冯道眨巴着眼,反问:“什么故意的?” 李三旺又不确定起来,眼前的童神情天真,满脸稚气,不像是有城府的样子。 “你多大了?家在何处?” 冯道不答反问:“李存勖多大了?家在何处?” 李三旺噎了噎,艰涩道:“你与他无关,待你身体好些了,我便带你离开。”顿了顿,勉为其难的又承诺一句,“我会送你回家。” 若薛阿檀在此,定会对李三旺口中吐露出这么句话感到惊讶万分,李三旺年纪虽轻,平素却是最重承诺,言出必行。但冯道对此却全无意识,他只是缓缓撑起身,推开车窗,探头往外看。车外一片苍茫山峦,前后有持戈武士随行,见冯道开窗,瞬间有个挎着陌刀披着甲胄的年轻裨将走到车旁。 与那裨将对视时,冯道能明显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凛冽杀气,他下意识的缩了下头,后背撞上一堵硬邦邦的身体。 李三旺从后面贴身搂住冯道,一手撑在车窗上,目光凌厉的与那裨将对视,气场全开。裨将瞳孔一缩,须臾冰冷的脸竟微微勾了勾唇角,对李三旺自我介绍道:“某成德裨将李弘规。” 冯道背脊挺了挺,对眼前这位看起来年纪不大气势却无比惊人的李弘规生产生了兴趣。李三旺却不以为然,冷漠的将手一抬,啪的关上了窗子。 冯道摸了摸鼻子,不晓得刚才那一下有没有打到李弘规那张英气勃勃的脸。 李三旺冷冷提醒:“他刚才想杀了你!” 冯道舔了舔干燥的唇,扯出个虚弱的笑容,更正:“他是想杀李存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8、述旧怨 冯道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驾马车上,内饰华贵,车辘辘前行,虽有颠簸却并不会令人不适。他原先穿的脏臭的熊皮和外袄都不见了,身体从里到外都被擦拭干净,换了套半新不旧的圆领襕袍,做工精致,用料考究,竟是比自己离开长乐时本家赠的那身还要好,只是略显宽大了些,不知是谁的衣物。这会子他腿上还盖着一块硕大的貉子斗篷,他伸手摸了摸,皮毛又暖又软,心里有点儿发酸,同时又有点儿兴奋。 高热已经退了,虽然身体还残留着强烈的酸痛感,但是搁在手边的点心无论做工还是味道都叫人忍不住惊叹,冯道是个贪嘴的,一时没忍住便多吃了两口。 李三旺等诊治的医者离开后,沉着脸从冯道手里夺下咬了半块的糕点,逼他正视自己。 “我是李三旺。”他的衣裳装扮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不过应该是梳洗过了,头发高高束起,头顶戴个块平巾帻,愈发显得那张脸棱角分明,古铜色的肌肤,剑眉星目。 “我叫冯道。”冯道舔着唇角的碎屑,抿唇冲他一笑,“我现在是不是得叫李存勖?”。 那笑容太过灿烂,李三旺看得愣了下,半晌才严肃的说:“你都听到了?”回想当时冯道的反应,疑窦顿起,厉声道,“你是……故意的?” 冯道眨巴着眼,反问:“什么故意的?” 李三旺又不确定起来,眼前的童神情天真,满脸稚气,不像是有城府的样子。 “你多大了?家在何处?” 冯道不答反问:“李存勖多大了?家在何处?” 李三旺噎了噎,艰涩道:“你与他无关,待你身体好些了,我便带你离开。”顿了顿,勉为其难的又承诺一句,“我会送你回家。” 若薛阿檀在此,定会对李三旺口中吐露出这么句话感到惊讶万分,李三旺年纪虽轻,平素却是最重承诺,言出必行。但冯道对此却全无意识,他只是缓缓撑起身,推开车窗,探头往外看。车外一片苍茫山峦,前后有持戈武士随行,见冯道开窗,瞬间有个挎着陌刀披着甲胄的年轻裨将走到车旁。 与那裨将对视时,冯道能明显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凛冽杀气,他下意识的缩了下头,后背撞上一堵硬邦邦的身体。 李三旺从后面贴身搂住冯道,一手撑在车窗上,目光凌厉的与那裨将对视,气场全开。裨将瞳孔一缩,须臾冰冷的脸竟微微勾了勾唇角,对李三旺自我介绍道:“某成德裨将李弘规。” 冯道背脊挺了挺,对眼前这位看起来年纪不大气势却无比惊人的李弘规生产生了兴趣。李三旺却不以为然,冷漠的将手一抬,啪的关上了窗子。 冯道摸了摸鼻子,不晓得刚才那一下有没有打到李弘规那张英气勃勃的脸。 李三旺冷冷提醒:“他刚才想杀了你!” 冯道舔了舔干燥的唇,扯出个虚弱的笑容,更正:“他是想杀李存勖。” “你真是……”李三旺气道,“你顶着李存勖的身份,你以为你现在解释得清吗?” 真真儿的骑虎难下。 王镕派了多少人手明里暗里的盯着这辆马车,这是连李三旺都没想到的事,王镕竟会这般重视李存勖。李三旺内心烦躁,见冯道依然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病容未褪的脸满是雀跃,他气不打一处来,懊恼的只想冲出去找人打一架。 冯道压低声,附耳说道:“你莫急,急亦无用,他们是不会放我们走的。倒不如你先跟我讲讲李存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也不想冒充李存勖,只是事急从权,他若不是顶了李存勖的身份,只怕这会儿人已经凉透了。 李三旺莫名的被他安抚住了情绪,盘膝坐在马车上,默默回忆李存勖的点滴。 “亚子今年……大概有八岁了吧?”他不太确定的说,李存勖五岁前养在内宅,是两位夫人掌心里的宝,也就是前两年启蒙才由着晋王带出来走动,偶尔进军营学弓马骑射,倒是一点就透,就连李存孝都对他的天赋赞叹有加。“长得……嗯,跟你差不多高,你……有八岁了吗?” 冯道黑了脸:“我虚十一了。” “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李三旺讶然。 这是明晃晃的嫌他个矮了。 冯道直接翻了个白眼过去。 偏李三旺怕他难过,还多说了句话安慰人:“亚子是代北沙陀人,沙陀人擅骑射,长得……嗯,自然比寻常人孔武有力些。” “你能说点别的吗?” “说什么?” “譬如,晋王李克用和梁王朱全忠当年都是勤王的有功之臣,都被圣人封了异姓王,明明二人也曾合作无间,怎的又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了?再譬如,这几年李克用派兵攻打王镕好多次,都没打下来,王镕是不是很恨李克用?” 为了防止车外的李弘规听见,冯道这些话都是贴在李三旺耳边说的,李三旺只觉得耳蜗里像是钻进了虫子,嗡嗡嗡的叫人浑身发痒。冯道问的这些问题让他十分惊讶,他原以为十岁的童能问出的问题不外乎是些吃穿住行的琐事,最多也不过是好奇打听一下晋王的一些勇猛事迹,而这些轶事其实亦有在民间口口流传,各种夸大其词的传言简直将晋王和梁王捧上了天。 李三旺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呐言。 冯道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眼底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当年追剿黄巢乱军时,朱全忠曾大败不敌,向晋王求助。晋王率兵五万出天井关救援,解了陈州之围……可说是朱全忠全家的救命恩人。” 中和四年,先帝借了李克用的沙陀兵,终于逼得大齐皇帝黄巢从长安仓皇撤离,一路逃亡中却仍不忘烧杀抢掠,甚至于因为粮草不够而以人做粮充饥,端的毫无人性。朱全忠当时任河南中行营招讨副使,黄巢这一跑,正是跑进了他的地盘。陈州被围困了三百余日,当时朱全忠联合数位节度使带兵去救,也没能救得下来,黄巢跟疯狗一样,死死咬住不松口。 是人都知道朱全忠原名朱温,原是黄巢军中的一员,是靠着中途背叛了黄巢投效朝廷而获得的嘉奖,被圣人赐了名,封了异姓王,赏赐无数,他的身家地位都是因这个契机得来的,他不可能像蔡州节度使秦宗权那样,打不过黄巢还可以投降。朱全忠没第二条退路可想,着急之下只得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从许州出发,绕远路千里奔骑历经月余赶到陈州,解了陈州之围。而大齐军溃败后,黄巢忌恨朱全忠,竟是率军往东北而去,偷袭汴州。 朱全忠的妻儿都在汴州,汴州乃四方之城,无险可守,城中大军当时都被朱全忠带了出去,等朱全忠听到消息后,整个人都要崩溃了。等到朱全忠从陈州匆匆回师时,汴州尉氏县已被屠戮殆尽,汴州主城也危在旦夕,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再度向李克用求援。李克用得讯后再度马不停蹄的赶到汴州增援,不仅将黄巢等人驱离汴州,更是追得黄巢一路逃到了王满渡渡口。 大齐军早就被鸦儿军打得吓破胆,慌乱渡河逃窜。这一战,李克用击溃大齐军斩首上万。李克用追了黄巢一路,用六天时间昼夜兼行两百余里,打得大齐军人心涣散,大部分将领纷纷脱离投奔了朱全忠,可以说李克用出力最多,然而最后获利最多的却是朱全忠。 李克用将黄巢一口气赶回了老家冤句,要不是鸦儿军急需补充粮草,修整元气,打得兴起的李克用大概还要继续追下去。李克用回汴州调整军队,当时大军驻扎在城外,朱全忠亲自出城迎接,在上源驿馆替李克用接风洗尘。 就是那一场酩酊大醉的欢宴后,李克用醉瘫在了上源驿馆,人事不省,随行的三百多兵士亦是如此。当夜,朱全忠命人将驿馆出口围堵住,若非李克用养子史敬思等亲卫忠于职守,拼死护救,李克用早就稀里糊涂的在睡梦中被汴州兵剁成了肉泥。被侍者拿茶水泼醒的李克用带人试图冲出驿馆,却又被对方火烧上源驿馆。幸而,天不亡他,天降大雨,李克用最终逃出了汴州城,只可惜养子史敬思等三百余鸦儿军全部罹难。 李克用和朱全忠的梁子自此结下,李克用对朱全忠深以为恨,每每说起皆是咬牙切齿,寻常人都不敢在李克用面前提及朱全忠如何如何。李三旺能知道的那么清楚,是因为当年李存孝也经历了,只是他没随李克用进汴州城,而是留在了城外大营,守护在随军的秦国夫人刘氏身边。 李三旺虽是长话短说,却也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把这段过往讲完,冯道听得津津有味,这些故事,家中的那些典藏书籍里都不会有记载。他住在长乐时,曾听得长房叔伯们议论过,可惜语焉不详,但仅凭只言片语,也已经足够令他浮想联翩。故事之所以比书籍精彩,是因为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也正是为此,当他在水月寺遇见刘仁恭时才会显得特别兴致盎然。 李三旺讲述故事的水平非常有限,配上他干哑的公鸭嗓音,哪怕是压低了声,也足够叫人听得直掏耳朵。冯道忽略掉这些瑕疵,意犹未尽的问:“那王镕又是个怎样的人?晋王与他又有什么仇怨?” 李三旺沉吟片刻,答:“谈不上仇怨,只是如今天子势微,藩镇抢夺州镇比较厉害。” 冯道懂了,王镕没得罪李克用,只是他生来就是子承父业做了河北三镇之一的成德节度使,李克用占据的河东与成德接壤,李克用若想扩大地盘,往东紧挨着的就是成德。 王镕的祖上是回鹘人,被当时的成德节度使王武俊认作养子,改姓了王,自此之后子孙代代姓王。王镕父亲王景崇去世时,他才和冯道一般大,周边的藩镇势力自然觉得儿好欺,试图抢夺他的州镇。 李克用近年来动作频频,与王镕打了好几仗,王镕虽然年幼,但手下忠心的将领不少,有道是三个臭裨将顶一个诸葛亮,李克用要打王镕,王镕打不过神勇的鸦儿军,自然就得出去找外援,这其中最积极的莫过于卢龙节度使李匡威。和王镕一样,李匡威的节度使一职也是从父亲李可举那里继承过来的,就地理位置而言,卢龙、义武、成德,乃是河北三镇,互为倚重。早先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与李克用暗通,王镕和李可举便有了结盟对抗之举,到了李匡威接位后,双方之间的结交情谊并没有改变,甚至还比以前更为紧密。 冯道家所在的景城县,隶属瀛州,如今正是李匡威所辖势力范畴。如今王镕将他错认做做李克用的儿子,打算带回成德充做质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冯道年少胆大,除了有些担心褚濆以及爷娘家人之外,对自己即将面临的事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到底是应了那句,天塌下来,不过是随遇而安。 李三旺不知道冯道心中所想,即便知道了,也只会认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惧。他一心思量着的是等冯道身体养好了些,再寻机偷偷带着冯道走就是了,哪曾想这一路上李弘规都盯得特别严,几乎吃喝拉撒都能随处见到他在左右走动,令人怀疑他是否一天十二时辰都不用合眼休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9、 队伍即将走到成德境内时,气温陡降,天空飘起了雪,原本不甚好走的官道更加难走,而冯道的风寒也随之反复起来,虽说没有再起过热,却也是喷嚏咳嗽不停。李三旺不让他轻易下马车,甚至连吃喝拉撒睡都逼着他在车厢里一并解决,这令冯道十分不满。 让人意外的是王镕这位使君,倒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时常跑到冯道的马车里来,不是下棋就是弹琴作诗,谈吐风雅,平易近人,没嫌冯道年少拿他当孩看待。冯道心里也门清,知道王镕这看似花的功夫都在自己身上,实则真正想结交的人是李三旺。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你来我往起来反而格外和谐,渐渐的王镕也发现冯道学识渊博,风趣诙谐,即便是因为年龄的关系阅历稍浅,但他触类旁通,端的机敏过人。王镕颇有文才,冯道虽不通武,但学识上却能与之聊的非常畅快。这让王镕感到意外惊喜,一来二去倒是少了些许敷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王镕拉着冯道的手,感慨万千:“若郎君不是晋王之子……” 冯道眯着眼笑不回应,他若此刻说出自己不是李存勖,大概下场即刻便是丢下马车,暴尸荒野吧。 李三旺怕冯道心志不坚,被王镕迷惑,忙打岔道:“使君此番回成德,是打算去镇州吗?” 王镕点头:“临近腊日祭祖,总是要回镇州去的。” 镇州是王镕的老窝!年初王镕与李匡威集结了十余万兵力攻打尧山,一开始倒是占了先机,打得河东军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李存孝从邢州驰援都毫无作为。李克用最后派出了李嗣勋,反杀了幽州、镇州的联军三万余人。两军胶着对峙,这仗打了两个多月拖到了三月中,李克用得了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的帮手,节节推进,竟一路打下了滹沱河东北的天水镇,直逼镇州。战火烧到家门口了,王镕不得不亲自领兵压阵,在镇州九门县的新市与李克用、王处存对战,反杀了对方三万余人。 彼时李三旺刚过完十四岁生辰,自我感觉已经长成,凭自己学到的本事有能力养活自己了,便跟李存孝提出想要独立门户。李存孝觉得他应该入军营谋生,便将他带入了军营随军。也正是在那新市的一役,李三旺在新市城下见到了立定城头督战,身披银甲,意气风发的王镕。 李克用和王镕的这一场混战,摊子打得越来越大,最后还是由天子出面,颁发诏令让四方和解。新市那一战,着实让李三旺厌了战场厮杀,他不愿参军,但晋阳无人不晓他神勇过人,身手矫健,想要不入军营,几乎成了不太可能的事。于是李三旺随军撤离了镇州后,没跟着李存孝去邢州,而是独自回了晋阳去晋王府拜见了秦国夫人。从晋王府出来后,一身轻松的李三旺跑到晋阳市肆摆了个摊,干起了杀猪宰羊的屠户营生,这一干就是半年。 八月里李克用北巡,听说李匡威和赫连铎联军骚扰云州,便又忙着去云州打仗。但这一切都跟三旺无关了,他一门心思的经营着他的摊子,目标是攒点钱到冬天能租个铺面,不用再餐风露宿的熬冻受冷。他的要求不高,想的念头也极其单纯,再远些的梦想也不过是等过几年攒钱买下个前铺后宅的屋子,娶房妻室,生儿育女,这一生,大抵就是如此了。 然而等到了十月里,他刚花光攒的积蓄拿下租赁的铺子,没等把东西搬过去,就听到了义父与晋王反目,割三州之地献与朝廷,成为三州节度使自立门户了。 李三旺有时候脑子比较轴,他不管什么政治什么立场,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譬如自己是李存孝养大的,做屠户营生时却没要李存孝一分一厘,他可以认同李存孝脱离李克用自立,但不能理解李存孝占了李克用的三座州镇成为一方藩镇,与李克用为敌。 他是在晋阳长大的,因着李存孝的关系,晋王府上下对待他也颇为照应,特别是秦国夫人。不看晋王的面子,就凭着秦国夫人的对待他们父子的恩义,李三旺也实在做不出弃晋阳不顾,投奔邢州的事来。 他不赞同李存孝的做法,但那毕竟是养大自己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想去一趟邢州,当面问一问李存孝,为何非要行那下策之举?他不信义父是朱全忠那种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辈,他也不信城中沸沸扬扬传言晋阳第一战神会变成一个背信弃义之徒。 执念一旦生起,他即刻便关了铺子,简单收拾了行囊上了路。因为积蓄都花了个精光,他盘缠带的不足,所以这一路走的异常辛苦,外头世道乱,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他脚程快,即便没有马匹代步,也比寻常人给力,所以竟是错估了自己的脚力,在路上足足花了一个多月,竟是踩着安国与成德的边界线,摇摇晃晃的一路朝东走过了界,一头扎进了卢龙地界,来到了瀛州。 这一路随王镕的亲卫军往西折回,当真比自己靠两条腿走路省时省力的多,等走过这一段路后,他打算在踏入成德地界时改道往南直奔邢州而去。毕竟安国与成德成南北互倚之势,若是在边界线上海好说,一旦跟着王镕进了镇州,再想离开成德地界,怕是不易。李三旺心中去意愈发强烈,目光掠过冯道,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冯道哪会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只是心中另有考量,于是悄悄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使君,请教可有邢州方面的消息?”冯道问道。 王镕微怔,神情微异。 冯道说:“使君无需隐瞒我等。” 王镕叹了口气:“李将军怕是惹闹了晋王,我这边探子收到晋阳的消息,最迟不过是年后,怕是鸦儿军就要攻打邢州了。” 李三旺早先得知义父与晋王反目,便猜度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晋王性情坦荡直率,平生爱恨分明,嫉恶如仇,视如亲儿的养子背叛了自己,换做旁人兴许真就念着父子情分,晓以大义或劝回,或成全,就此了结。但那些人都是旁人,李克用这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岂会轻易放过,必定是要找机会找回场子的。 李存孝虽占了三州军力,但和李克用的河东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9、东西路 队伍即将走到成德境内时,气温陡降,天空飘起了雪,原本不甚好走的官道更加难走,而冯道的风寒也随之反复起来,虽说没有再起过热,却也是喷嚏咳嗽不停。李三旺不让他轻易下马车,甚至连吃喝拉撒睡都逼着他在车厢里一并解决,这令冯道十分不满。 让人意外的是王镕这位使君,倒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时常跑到冯道的马车里来,不是下棋就是弹琴作诗,谈吐风雅,平易近人,没嫌冯道年少拿他当孩看待。冯道心里也门清,知道王镕这看似花的功夫都在自己身上,实则真正想结交的人是李三旺。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你来我往起来反而格外和谐,渐渐的王镕也发现冯道学识渊博,风趣诙谐,即便是因为年龄的关系阅历稍浅,但他触类旁通,端的机敏过人。王镕颇有文才,冯道虽不通武,但学识上却能与之聊的非常畅快。这让王镕感到意外惊喜,一来二去倒是少了些许敷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王镕拉着冯道的手,感慨万千:“若郎君不是晋王之子……” 冯道眯着眼笑不回应,他若此刻说出自己不是李存勖,大概下场即刻便是丢下马车,暴尸荒野吧。 李三旺怕冯道心志不坚,被王镕迷惑,忙打岔道:“使君此番回成德,是打算去镇州吗?” 王镕点头:“临近腊日祭祖,总是要回镇州去的。” 镇州是王镕的老窝! 年初王镕与李匡威集结了十余万兵力攻打尧山,一开始倒是占了先机,打得河东军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李存孝从邢州驰援都毫无作为。李克用最后派出了李嗣勋,反杀了幽州、镇州的联军三万余人。两军胶着对峙,这仗打了两个多月拖到了三月中,李克用得了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的帮手,节节推进,竟一路打下了滹沱河东北的天水镇,直逼镇州。战火烧到家门口了,王镕不得不亲自领兵压阵,在镇州九门县的新市与李克用、王处存对战,反杀了对方三万余人。 彼时李三旺刚过完十四岁生辰,自我感觉已经长成,凭借学到的本事有能力养活自己了,便跟李存孝提出想要自立。李存孝觉得他应该入军营谋生,便将他带入了军营随军。也正是在那新市一役,李三旺见到了立定城头督战,身披银甲,意气风发的王镕。 李克用和王镕的这一场混战,摊子打得越来越大,最后还是由天子出面,颁发诏令让四方和解。新市那一战,着实让本就对战场厮杀没好感的李三旺心生厌恶,他不愿参军,但晋阳无人不晓他神勇过人,身手矫健,想要不入军营,几乎成了不太可能的事。于是李三旺随军撤离了镇州后,没跟着李存孝去邢州,而是独自回了晋阳去晋王府拜见了秦国夫人。从晋王府出来后,一身轻松的李三旺跑到晋阳市肆摆了个摊,干起了杀猪宰羊的屠户营生,这一干就是半年。 八月里李克用北巡,听说李匡威和赫连铎联军骚扰云州,便又忙着去云州打仗。但这一切都已与李三旺无关了,他一门心思的经营着他的摊子,目标是攒点钱到冬天能租个铺面,不用再餐风露宿的熬冻受冷。他的要求不高,转的念头也极其单纯,再远些的梦想也不过是等过几年攒钱买下个前铺后宅的屋子,娶房妻室,生儿育女,这一生,大抵就是如此了。 然而等到了十月里,他刚花光攒的积蓄拿下租赁的铺子,没等把东西搬过去,就听到了义父与晋王反目,割三州之地献与朝廷,成为三州节度使自立门户的传闻。 李三旺有时候脑子比较轴,他不管什么政治什么立场,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譬如自己算是李存孝养大的,做屠户营生时却没要李存孝一分一厘,他可以认同李存孝脱离李克用自立,但不能理解李存孝白占了李克用的三座州镇成为一方藩镇,反与李克用为敌。 他是在晋阳长大的,因着李存孝的关系,晋王府上下对待他也颇为照应,特别是秦国夫人。不看晋王的面子,就凭着秦国夫人的对待他们父子的恩义,李三旺也实在做不出弃晋阳不顾,投奔邢州的事来。 他不赞同李存孝的做法,但那毕竟是养大自己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想去一趟邢州,当面问一问李存孝,为何非要行那下策之举?他不信义父是朱全忠那种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辈,不信河东第一战神会变成一个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无论晋阳城中的传言有多沸沸扬扬,只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一个字都不信。 执念一旦生起,他即刻便关了铺子,简单收拾了行囊上了路。因为积蓄都花了个精光,他盘缠带的不足,所以这一路走的异常辛苦,外头世道乱,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自幼练武之人自然体力好脚程快,即便没有马匹代步,也比寻常人给力。他错估了自己的脚力,在路上花了一个多月后,竟是踩着安国与成德的边界线,摇摇晃晃的一路朝东走过了界,一头扎进了卢龙地界,来到了瀛州。 之后随王镕的亲卫军往西折回,当真比自己靠两条腿翻山越岭省时省力的多,他打算在踏入成德地界时改道往南直奔邢州而去。毕竟安国与成德成南北互倚之势,若是在边界线上还好说,一旦跟着王镕进了镇州,再想离开成德地界,怕是不易。李三旺心中去意愈发强烈,目光掠过冯道,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冯道哪会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只是心中另有考量,悄悄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使君,请教可有邢州方面的消息?”冯道问道。 王镕一怔,神情微异。 冯道说:“使君无需隐瞒我等。” 王镕叹了口气:“李将军怕是惹恼了晋王,我这边探子收到晋阳的消息,最迟不过是年后,怕是鸦儿军就要攻打邢州了。” 李三旺早先得知义父与晋王反目,便猜度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晋王性情坦荡直率,平生爱恨分明,嫉恶如仇,视如亲儿的养子背叛了自己,换做旁人兴许真就念着父子情分,晓以大义或劝回,或成全,就此了结。然而李克用这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岂会轻易放过,必定是要找机会加倍讨还的。 李存孝虽占了三州军力,但和李克用能征善战的河东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王镕的话让李三旺急躁不安,恨不能立时三刻马上飞奔到邢州去。冯道伸手拽拉住他的袖子。 王镕抛出这话题,原就是为了引导李三旺开口的,没想到说到这份上,李三旺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王镕心中对他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愈发想将其招揽麾下,收归己用。殊不知,李三旺满腔冲动,全靠冯道掩在袖下用手指死死掐住了他虎口。 李三旺双唇抿成一线,脸色铁紧,一言不发。冯道装傻,摆出一副晋王好厉害,明年收拾李存孝有好戏看了的兴奋劲,王镕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自己想要的回应,兴致大减,悻悻然的离开了。 他一走,李三旺再按捺不住,低声道:“你身子养得可全好了?” 冯道知道他去意已决,这次是再难有借口拦下他了,不免叹了口气:“我家在景城,你打算怎么送我回去?” 景城在东,邢州在西,难不成要来一个南辕北辙吗? 李三旺显然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被冯道一问,倒是噎住了。若是送冯道去景城,再折返回来,长路漫漫,再加上隆冬已至,大雪封山,等他一路走到邢州,怕是什么都迟了。他心中焦躁,不擅掩饰,面上自然而来的流露出来,冯道喟叹道:“罢了,我先随你一道去邢州便是。” 李三旺心头大喜:“那多谢你了!” 冯道哭笑不得,有时候他真觉得李三旺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吃进肚子里的米面大概是白浪费了,不然怎么生得这脑子像是一根筋似的。 “等到了县上,找驿站歇了,我们趁夜走。”李三旺虽是一根筋,但计划事情还是考虑的比较周详的。 冯道点头:“到县上我还得托人给家里寄封信去,免得爷娘他们担心。” 李三旺一凛:“是我疏忽了。”他从阿爷早亡,是阿娘将他一手养到五六岁,结果阿娘没能捱过战乱,惨死在了乱箭流矢之下。他是被李存孝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给了他一口饭吃,收做养子,后来还精心教导武艺。 李存孝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武将莽汉,他是代州飞狐人,原姓安,名敬思,身世与李三旺差不多,幼年在战乱中被李克用掳成俘囚,安置在营帐中当侍,后来李克用见他是个练武奇才,就将他收做养子。他成年后随李克用南征北战,未尝一败,军中出了名的骁勇善战,渐渐有了名头。他操练士兵也是个好手,短短时间内将手下五百精兵操练成了名扬天下的飞虎军,这支精兵一点儿都亚于李克用的鸦儿军,李存孝也因此被人尊称为飞虎将军。 大约是李克用养大的,李存孝也跟李克用一样,非常喜欢收用假子,飞虎军中便有不少精干强将都是他的养子,李三旺不清楚别人是何感受,至少于他而言,虽然李存孝与自己相聚的时光满打满算下来并不算多,义父总是忙于打仗,常年征战在外,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对义父的尊崇之心。 在李三旺的心里,李存孝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阿爷。哪怕他一心扎在建功立业上,辗转奔波各地打仗,经常无瑕顾及家中未成年的养子们。 马车上燃着碳盆,冯道裹着裘皮烤着火,想着车外寒风凛冽的鹅毛大雪,心里止不住的发愁。这个天气离队上路,李三旺约莫是要把他往死路上坑了,但是又能如何呢?撇下李三旺自己跟着王镕回镇州?嗯……那大约比冻死在去邢州的路上还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0、 冯道发现,李三旺这个人身手有多好,脑子大概就有多傻。自己怎么就信了他,觉得可以相信他既能孤身上路平安无事,就能保他二人一路太平? 要悄无声息的撇下王镕的队伍安然离开,这原先在冯道的设想里该是最难的一件事,没想到王镕的卫队在进入成德地界后,防御守卫便松懈下来。铁人李弘规大概也终于熬到了极致,这一晚他俩趁夜离开驿站时,居然没发现李弘规那熟悉的身影。一开始冯道还担心这是李弘规的计谋,没想到两人走了两日,居然没见一丝追兵的痕迹,这让冯道连呼运气。 但这个运气没过撑过三天,就让兴致高昂的冯道蔫了。 冯道突然发现了一个从来没考虑过的残酷事实——李三旺很穷! 二人出来时担心追兵围堵,所以除了随身衣物外,一应身外之物都没带,包括冯道这半月来整日披盖在身上的那张貉皮。 等到了饿肚皮的时候,冯道才是真懵了,他长这么大,今年才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吃用住行都由褚濆细心打点,哪怕是最后遇见流民丢了代步骡马行李,褚濆也没让他饿着。可是遇见李三旺以来,好像就突然打破了他无数的常识。原来身无分文,是真的寸步难行! 因为临靠山岭,一开始还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李三旺身手不弱,虽是冬季,打猎捕鱼却常有收获,但足足在山里绕了七八天,吃着没味道的烤肉烤鱼吃到嘴角起泡,以至于见到鱼肉就想吐时,冯道才惊讶的发现,并不是李三旺不想早点带他出山,而是他这傻大个根本就是个不识路的。 大雪封山的那一日,冯道望着白茫茫的重重山头,心如死灰,自己年纪,纵有满腹经纶如今怕也是要湮灭在人迹罕至的山岭间,与草木为伴了。 与冯道那种面上绝望,行动上却是该看山看山,该看水看水,把落难当做游历的表现相反,李三旺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已经越来越能看出他内心的焦躁不安了。 “你快坐下来,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遮挡我视线。来,你抬头看看,这星空可美……那边,就是传说中的玉带银河呀……啊,这里这里,你看,是北斗七星……” 李三旺惊讶的看着自己身旁的童儿,夜间的气温比白昼更低,几乎呵口气都能冻住鼻涕,李三旺生怕冻坏了冯道又累得他生病,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都给他层层叠叠的套上,自己则是裹了几张猎到的兽皮,几天下来,发髻乱了,唇周围长了一圈髭须,活脱脱变成个野人模样。 童儿伸手烤着火,他畏寒,所以挨着火堆极近,火光灼灼,将他那一张巴掌脸舔成橘红色。冯道仰着头,乐呵呵的望着漫天星空在笑。 李三旺不明白星星有什么好看好笑的,但见冯道笑靥灿烂,他憋屈了多日的心情居然也跟着豁然开朗,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看,北斗星所指的方向,是北方。邢州在西南方,所以,最直接的方法是,天亮后我们往这边走!”冯道伸手笔直的戳了一个地方,那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见,旷野里只有凄厉的鸮唳狼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0、同行谊 冯道发现,李三旺这个人身手有多好,脑子大概就有多傻。自己怎么就信了他,觉得他既能孤身上路平安无事,就定然也能保他二人一路顺遂? 要悄无声息的撇下王镕的队伍安然离开,这原先在冯道的设想里该是最难的一件事,没想到王镕的卫队在进入成德地界后,防御守卫便松懈下来。铁人李弘规大概也终于熬到了极致,这一晚他俩趁夜离开驿站时,居然没发现李弘规那熟悉的身影。一开始冯道还担心这是李弘规的计谋,没想到两人走了两日,居然没见身后有一丝追兵的痕迹,这让冯道连呼运气。 然而这个运气没撑过三天,就让兴致高昂的冯道蔫了,冯道发现了一个从来没考虑过的残酷事实——李三旺他,很穷! 二人出来时担心追兵围堵,所以除了随身衣物外,一应身外之物都没带,包括冯道这半月来整日披盖在身上的那张貉皮。 等到了饿肚皮的时候,冯道才是真懵了,他长这么大,今年才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吃用住行都由褚濆细心打点,哪怕是最后遇见流民丢了代步骡马行李,褚濆也没让他饿着。可是遇见李三旺以来,仿佛打破了他所有从典籍上获知的学识。原来身无分文,是真的寸步难行! 因为临靠山岭,一开始还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李三旺身手不弱,虽是冬季,打猎捕鱼却常有收获,但足足在山里绕了七八天,吃着没味道的烤肉烤鱼吃到嘴角起泡,以至于见到鱼肉就想吐时,冯道才惊讶的发现,并不是李三旺不想早点带他出山,而是他这傻大个根本就是个不识路的。 大雪封山的那一日,冯道望着白茫茫的重重山头,心头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年纪,纵有满腹经纶如今怕也是要湮灭在人迹罕至的山岭间,与草木为伴了。 与冯道那种面上绝望,行动上却是该看山看山,该看水看水,把落难当做游历的表现相反,李三旺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已经越来越能看出他内心的焦躁不安了。 “你快坐下来,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遮挡我视线。来,你抬头看看,这星空可美……那边,就是传说中的玉带银河呀……啊,这里这里,你看,是北斗七星……” 李三旺惊讶的看着自己身旁的童儿,夜间的气温比白昼更低,几乎呵口气都能冻住鼻涕,李三旺生怕冻坏了冯道又累得他生病,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都给他层层叠叠的套上,自己则是裹了几张猎到的兽皮,几天下来,发髻乱了,唇周围长了一圈髭须,活脱脱变成个野人模样。 童儿伸手烤着火,他畏寒,所以挨着火堆极近,火光灼灼,将他那一张巴掌脸舔成橘红色。冯道仰着头,乐呵呵的望着漫天星空在笑。 李三旺不明白星星有什么好看好笑的,但见冯道笑靥灿烂,他憋屈了多日的心情居然也跟着豁然开朗,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看,北斗星所指的方向,是北方。邢州在西南方,所以,最直接的方法是,天亮后我们往这边走!”冯道伸手笔直的戳了一个地方,那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见,旷野里只有凄厉的鸮唳狼嚎。 李三旺又惊又喜,他脸黑,夜里看不出表情,但说话声音里已是掩藏不住:“那我们还有多久能到邢州?” 冯道真想翻个白眼给他看:“这我哪知道?我才十岁。” 李三旺张了张嘴,心道,之前还说自己十一了,这会儿又强调才十岁,真是理字全靠一张嘴。 两个人依旧找了个山洞依偎取暖熬了一宿,这七八日的山路走得冯道早就体力透支,但他一直面上笑眯眯的从不说个累字。晨曦跃上山峰时,李三旺已经起来将几欲熄灭的火堆用树枝重新挑旺,然后将昨晚上吃剩下的一点肉重新放火上烤了烤。冯道醒来,迷迷糊糊的感觉唇角蹭上来一个东西,一张嘴,一大块肉就塞进了嘴里,堵得他险些气都没喘上来。 他呸的一声把肉吐了出来,睁开眼睛,嚷道:“不能了,再吃这没味的鸮肉我就要死了。” 李三旺知道他平时都一贯笑脸,特别开朗的模样,唯独起床不太清醒时,才会像个孩子一样撒气儿任性。 “死不了。”他淡淡的道,“比这更难吃的肉,为了不被饿死,也有大把的人抢着吃。” 冯道奇道:“是什么肉更难吃?” 李三旺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这一眼看得冯道毛骨悚然,一个激灵那点子睡意全都给惊醒了。 “人肉,死人肉!” 随着这几个字的话音落下,冯道脑海里自动浮现出血腥的画面,心里不禁一阵反胃作呕。本就嚼在嘴里没什么滋味的肉块像是渗出一股腥臭味,他勉力想忍,却没忍住,那股子恶心感从心口上涌到喉咙,哇的声竟连胃里的酸水都呕了出来。 李三旺没想到冯道的反应会这么大,这些天来他烤的肉无论是烤得焦黑成炭的,还是没烤熟骨头里带着血丝的,冯道都没有表现出一丝挑剔,反而笑嘻嘻的帮着他烧化雪水后给鸮鸟褪毛。因为没带弓箭,天上的飞禽并不好猎,更多的时候李三旺能找到的吃食其实是地鼠,他原以为冯道会吓哭或者嫌弃,没想到冯道依然坦然而食。 “对不起。”他拍着冯道的背,满是歉意。冯道太过早慧,令他时常忘记了其实他还只是个孩儿。 冯道心里依然抹不去那股子恶心,但他手背将嘴一抹,抬头时脸上又露出了一贯和煦的笑颜,故作嗔恼道:“三旺兄,我们还是快点下山去找个镇子寻口麦黍米粥什么的吃吧,没有加盐的肉吃多了,我怕会全身发肿,等日后回家去,我爷娘都要不认得我了。” 李三旺愧疚感愈发强烈,这么个心思细腻,与人无害的孩儿有什么理由会得罪了鸦儿军呢?所以,虽然不知道他离开晋阳后发生了什么事,但能确定的是那些鸦儿军是冲着自己来的,冯道纯属是被他连累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冯道的头顶,他头发很软,太多天没洗发,也没什么异味,不像自己,才几天上树下坑的活生生已经变成了个野人。 “等到了邢州,你要吃什么尽管说。” 冯道噘嘴:“为了口吃的,还得捱到邢州?” 李三旺赧颜:“我身上没银子,翻遍了也只找到十几枚通宝。”他从腰带上解下个绣囊,递了过来。 “做什么?” “给你。” 冯道只是不接,这十几枚通宝就算跑山下村落,也不晓得能换回几只胡饼,李三旺却执意将绣囊塞到了冯道手里。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冯道更清楚,事已至此,与其在这上头幽怨悲愤,不如想点更实际的,譬如,去了邢州后,如果遇到李存孝和李克用父子俩擂鼓对战,他该何去何从?自己胳膊细腿的,一旦被卷入战争,死无全尸的几率又是多少? 李三旺完全不知道冯道的心思已经绕了九曲十八弯,因着那份歉疚,下山这一路他主动背着冯道走,冯道趴在他背上直犯困儿,却又不敢贸然睡去,怕盹着受冻再染风寒,便一路碎碎念的没话找话聊。 李三旺不是健谈的人,但也做到了有问必答。 两人扶持下山找到村落投宿时,狼狈得就像是逃难的,好在世道不好,流民多为普遍,山下村民朴实,倒也没多盘问,反觉得他们兄弟二人落难至此,为他俩的可怜身世感到欷歔。 那身世当然又是冯道编来糊弄人的,李三旺领略到了舌绽莲花是种什么概念,他想着,这不过才十岁,也不知道这人儿长大了会变成何等样诡诈之人,但即便如此,他居然对冯道这样为人处世竟然感觉不到讨厌。 等摸到了镇上,李三旺将山里猎到的一张狼皮和若干张兔皮贱卖了,换回一些素饼带着上路。因为缺吃少喝,冯道原本纤细的身材愈发消瘦,一路上被人当成娘子数次遭人调戏,若非李三旺身手强悍手段粗暴,冯道险些被人强掳拐卖了去。因怕冯道不留神就被恶人拐走防不胜防,后来李三旺拣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崎岖山路,这一行月余冯道只觉得似乎已将自己这一生的苦都吃完了。 冯道学了乖,再到有村落人烟的地方便将自己脸用锅底灰涂黑了,看起来二人更像是对亲兄弟。饶是如此,李三旺仍不敢放任冯道独处,唯有时刻将他放置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放心,只差没在冯道身上绑根麻绳栓在自己裤腰带上了。 只是越往南走越不太平,哪怕腊月年底明明已到年关,家家户户却不见半点欢庆喜悦气氛,越靠近邢州越是萧条冷清,门户紧闭,十室九空。 路上少见人烟,山中岁月长,两人没日没月的赶路,竟是连何时过的新年都给忘掉了。两人狼狈不堪的终于到了邢州时,已是上元佳节。城内景象要比城外好太多,在二人眼中仿若天上人间,节日热闹的气氛顷刻间让人有种活过来的舒爽松快。 冯道此时已经又累又饿,再不复当初一丝白嫩的感觉,看着他双颊凹陷的脸,李三旺甚是内疚。 “等我见了义父,要了盘缠,便送你回景城。” 冯道有气无力的摆手:“你记得问你义父要匹马。”顿了顿,说,“如果没有马,骡子也行。” 李三旺笑道:“飞虎军中最不缺的就是马了。” 冯道摇头:“你还是先去打听一下,河东晋王那边有什么动静没?” 王镕说的是年后李克用就会有行动,如今已是正月十五,除非李克用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否则邢州的劫难早晚是逃不过的。 李三旺这一路动了无数个念头,却在见到李存孝时都抛诸脑后。 李克用有很多位养子,基于受他偏爱或者说能力强大拔尖者,最后都会坐上太保一职,不按年纪排位,只论先后,晋阳曾有人戏谑玩笑,将其中十三人提拎起来,调侃称之为“十三太保”——李存孝排行最末,却是战力最猛的一位。后来十三太保这戏称不知怎的就流传了出去,传来传去,初衷已全走了样,甚至说起十三太保来,河东百姓不明所以便以为这是单指李存孝,久而久之,李存孝亦被世人称为十三太保。 冯道听说过十三太保这个响当当的名头,却没想到眼前的十三太保与自己想象中差距甚大。李存孝体格甚是高大,猿臂蜂腰,因在府邸身上并未穿甲胄,却是一身窄袖胡服,衬得身形挺拔,李三旺的个子算是高了,站在李存孝跟前依然比他要矮上半个头,这会儿被李存孝长臂一搂,勒在怀里,倒是显出点儿少年稚气了。 李存孝很是年轻,看起来只不过二三十岁,一张脸未曾留须,竟是生得出奇清隽,装扮干净整洁,风度翩翩,看起来很不大像是武将,倒像是一名儒生。 见李三旺从自己怀里挣扎推脱,李存孝忍不住笑道:“你年岁大了,一点儿不如幼时乖巧了。”目光扫过落在李三旺身后的冯道,“这是你新结交的友吗?” 冯道仰着头迎上去,觉得脖子甚酸,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长得这么高呢?高个子很了不起么? 才要开口自我介绍,李存孝突然惊呼起来:“哎哟,是某的过错,原来竟是位娘子!” 冯道顿时不想再说话了。 李三旺忙替他解释,简单的将这一路数月的经历三言两句概述一番。李存孝听完后不置可否,只扭过头来对冯道说道:“你这子倒是胆大的,长得比娘子还瘦弱,居然敢冒认作亚子。你俩哪里有半点相像之处?”他边说边摇头,转向李三旺道,“他不认识亚子,你是知道的,怎的还由着他胡来,幸而王镕身边只跟着李弘规,你俩走脱的也快,若是真跟到了镇州,怕是早晚被人识破拆穿。” 只字未提李三旺被鸦儿军追缉的事。 冯道微有困惑,沉吟不语。 李三旺浑然未觉,只顾替冯道辩解:“这不关阿道的事,他当时病糊涂了,是我妄为了。” 偌大的厅堂上,分主宾位只坐了他们三人,边上有侍女斟茶,李存孝嫌弃的挥手:“下去拿酒来,我儿回家来,怎能只喝这没什么味道的茶水?去叫厨下炙烤羊肉来,要整只的,给我们爷俩下酒吃,快去!快去!” 冯道一听烤肉,心里就忍不住犯恶心,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李存孝说话看似粗矿,实则粗中有细,观察甚微。冯道稍有变色,他已是高声笑起:“冯郎君可是有疾?这副身子太弱了,将来怎能担大任成大事?” 冯道总觉得李存孝故意挑他说事岔开某些话题,但他看破不说破,只细声细气的接话道:“成德王使君倒是夸赞子聪慧,待过得几年,这副身子武将若是做不得,总归还有科举文臣之道。” 李存孝微怔,如果之前还真有些不把这个十岁稚龄的郎放在心上,这会儿却是真有些意外了。旁人不知王镕的底子,眼下他与晋王离心,有道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为了应对李克用的疯狂报复,他不得不与王镕有所接洽,是以他自然再清楚不过,王镕作为一镇主君,幼年时也曾因体弱多病,瘦不堪,以至于王景崇死后王镕多不被人看好。然则时至今日,王镕掌控成德六七年,虽天下局势大乱,但在镇州在成德,王氏依然一如往昔的受百姓爱戴尊崇。王镕长到如今,亦已成为能文能武之辈,虽不出类拔萃,但作为一方藩镇节度使,他自然声名远播,不同凡响。 李存孝并不认为冯道挑王镕出来说是碰巧的行为,这孩子年纪反应就能如此敏捷,说不定将来真能成为一代能臣。 然而……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心情委实糟糕,李存孝不太想让冯道过于高兴,他拧着嘴角,露出一抹特别古怪的笑容,凉凉的说:“某是武人,不懂读书人的道道,既王镕也赞过,想来阿道是当真聪慧过人,来年赴长安科考必得圣人殿前亲点榜首了。” 冯道暗暗撇嘴,谁说武人的一张嘴不够毒?自打先帝被黄巢乱军逼的避走蜀地起,科举选材便一度停摆。他阿爷常醉酒后涕泪欷歔,说儿生不逢时,若是大唐盛世,凭儿神童之名,取榜首简直探囊取物。冯道也知道阿爷这醉话夸的有点大了,但同样的,无法科举出仕这是他打就很清醒的意识到了的事实,十年来大唐势衰,藩镇幕府势大,就连他年纪也早意识到,大唐再开科考选材,恐已成妄想。 所以冯道酷爱读书,从来都与科举无关。他从博览群书,阅读之杂,累计至今,已非寻常儒生可比。 李存孝见冯道不说话,以为是戳中了他的要害,不禁面现得色起来。 冯道不冷不热的“哦”了声,说:“我的学识浅薄,怎堪比得状元之才,还是老老实实的找位主公做个幕客……”说到这里,言辞兴奋起来,脸上洋溢了向往之色,“不晓得王使君看不看得上我,若能有幸做个掌书记,那不知该有多好。”越说越兴奋,他握紧拳头,一脸求知欲的看着李存孝,“若是王使君那里行不通也没关系,天下藩镇总有能给我一口饭吃的地吧。就近的话……将军觉得河东晋王如何?” 李存孝笑意僵在脸上,牙关紧扣,磨了又磨,恨不能一掌将眼前那副天真面孔推远点。 偏冯道表情摆的那么诚恳真切,仿佛真的是在询问李存孝对李克用的评价,若不阻止,他似乎还会说出求李存孝代为写封推荐书信什么的好让自己有机会面见晋王。 李存孝万万想不到这童如此伶牙俐齿,给人添堵,想张口叱责吧,对方一脸稚气,谁还能跟个儿一般见识? 冯道的话似乎打开了一个封闭的盒子,李三旺听到晋王二字,猛地一激灵,醒过神来一般,脱口问道:“阿爷,你究竟缘何要与大王生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1、 当年李克用的弟弟李克恭被派去镇守昭义,结果李克恭性情纨绔,在潞州胡作非为,百姓怨声载道,最终失了军心,被人造反杀了,还因此弄丢了昭义。当时圣人在河南朱全忠的支持下,趁机削了李克用昭义节度使一职,另行委派了孙揆前往昭义接任。那时候是李存孝力挽狂澜,率三百精兵伏劫孙揆,朝廷失了钦派节度使,昭义成了无主之地,也让圣人为此对李克用忌惮不敢再妄为。 但梁王朱全忠却依然派兵强攻泽州,又是李存孝率兵疾驰赶到泽州,稳住了惯于墙头草左右摇摆的泽州刺史李罕之,大破梁军。 这场昭义之战,最终在李存孝的介入下使得潞州乃至昭义之困全解,昭义能够重新夺回来,李存孝居功至伟,当时飞虎军的兄弟都在替自家将军庆贺,说是继任的昭义节度使非李存孝莫属。李存孝被灌酒灌的醉醺醺的,面上也就少了平时的谦让,因他心底也认为自己做昭义节度使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即使不方便和朝廷正面争锋相对,自行任免节度使一职,但做做表面功夫,先弄个昭义留后来当当也是可以的,所以不管怎样,昭义留后非他莫属了。 就在李存孝被捧得晕乎乎的,以为昭义留后已成他探囊之物时,李克用却突然派了养子康君立做了昭义留后,而李存孝只得了个汾州刺史。 辛辛苦苦拿命打下的江山,最后却白白给他人做了嫁衣。李存孝想不通,他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打从知道军中有了“十三太保”之说,而他仅排在最末位时,他就发誓要拼出个人样来。“十三太保”中,除去三太保李存勖是李克用亲儿外,其余十一人可都是半路出家的养子,谁又比谁更高贵了? 他万万没想到他用尽心力想要拔群出萃,结果却被所谓的十二太保康君立白捡了便宜! 李存孝不服,也就是打那时起,他对义父唯命是从的心态开始发生叛逆性的转变。 也许真就像幕僚所说的那样,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他大概就是太听话太能干了,以至于义父会直接无视掉他的感受,把好处全分给了其他儿子。 他内心其实希望义父给他一个解释一个说法,可是李克用没有,完全无视掉了李存孝的个人情绪。然而更让李存孝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他之前一心铆劲出人头地,事事争先,他的英雄光环太过耀眼了,一场场胜利让士兵为之欢呼,让百姓为之景仰,他积攒下来的累累战绩让他有了一个更夸张的称号——战神。甚至军中已开始传言,将他与唐初的李元霸并称,还有传言说“将不过李,王不过项。”,李,是李存孝的李,项,是项羽的项——这是拿他和西楚霸王比拟了。 李存孝完全没想到这些尊崇会令他陷入一个被人嫉恨的境地,他打算凭借军功战绩上位,却因光芒太盛,遭到了其他兄弟们的忌惮,四太保李存信便是其中表现的最为露骨的一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1、皆是错 两年多前,李克用的弟弟李克恭被派去镇守昭义,结果李克恭性情纨绔,在潞州胡作非为,百姓怨声载道,最终失了军心,被人造反杀了,还因此弄丢了昭义。当时圣人在河南梁王朱全忠的支持下,趁机削了李克用昭义节度使一职,另行委派了孙揆前往昭义接任。那时候是李存孝力挽狂澜,率三百精兵伏劫孙揆,朝廷失了钦派节度使,昭义成了无主之地,也让圣人为此对李克用忌惮不敢再妄为。 但梁王朱全忠却依然派兵强攻泽州,又是李存孝率兵疾驰赶到泽州,稳住了惯于墙头草左右摇摆的泽州刺史李罕之,大破梁军。 这场昭义之战,最终在李存孝的介入下使得潞州乃至昭义之困全解,昭义能够重新夺回来,李存孝居功至伟,当时飞虎军的兄弟都在替自家将军庆贺,说是继任的昭义节度使非李存孝莫属。李存孝被灌酒灌的醉醺醺的,面上也就少了平时的谦让,因他心底也认为自己做昭义节度使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即使不方便和朝廷正面争锋相对,自行任免节度使一职,但做做表面功夫,先弄个昭义留后来当当也是可以的,所以不管怎样,昭义留后非他莫属了。 就在李存孝被捧得晕乎乎的,以为昭义留后已成他探囊之物时,李克用却突然派了养子康君立做了昭义留后,而李存孝只得了个汾州刺史。 辛辛苦苦拿命打下的江山,最后却白白给他人做了嫁衣。李存孝想不通,他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打从知道军中有了“十三太保”之说,而他仅排在最末位时,他就发誓要拼出个人样来。“十三太保”中,除去三太保李存勖是李克用亲儿外,其余十一人可都是半路出家的养子,谁又比谁更高贵了? 他万万没想到他用尽心力想要拔群出萃,结果却被所谓的十二太保康君立白捡了便宜! 李存孝不服,愤圭气恼得一连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下去,也就是打那时起,他对义父唯命是从的心态开始发生叛逆性的转变。 也许真就像幕僚所说的那样,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他大概就是太听话太能干了,以至于义父会直接无视掉他的感受,把好处全分给了其他儿子。 他内心其实希望义父给他一个解释一个说法,可是李克用没有,完全无视掉了李存孝的个人情绪。然而更让李存孝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他之前一心铆劲出人头地,事事争先,他的英雄光环太过耀眼了,一场场胜利让士兵为之欢呼,让百姓为之景仰,他积攒下来的累累战绩让他有了一个更夸张的称号——战神。甚至军中已开始传言,将他与唐初的李元霸并称,还有传言说“将不过李,王不过项。”,李,是李存孝的李,项,是项羽的项——这是拿他和西楚霸王比拟了。 李存孝完全没想到这些尊崇光环会令他陷入一个被人嫉恨的境地,他打算凭借军功战绩上位,却因光芒太盛,遭到了其他兄弟们的忌惮,四太保李存信便是其中表现的最为露骨的一位。 “李存信就是个人!”李存孝涨红了脸,他面皮白净,也不知道是喝酒上了头,还是太过激动的缘故,一提及义兄李存信,他就气得直拍桌案,“存信,存信,他哪来的信字可言,呸,这个人改了名也掩盖不住他原本的污落!” 李存信原名张污落,回鹘人,聪敏多计,不仅自幼擅骑射,且能四夷语,通六蕃书,可谓是个文武具备的人才。李存孝跟他一比,就像是个只会打仗耍枪的武夫。 去年年初李存孝建议主动出击,攻取镇、翼之地,李存信从中阻挠,以至于最后此议不成行。等到王镕率十万联军攻打尧山,晋王竟任命李存信为蕃、汉马步都指挥使,与李存孝一同出战。两个人本就关系不好,哪里能合作狙敌?两人互相猜忌,彼此不肯配合行军,拖延到最后李克用只得派李嗣勋去迎敌。 兄弟二人关系不好原是个人私事,即便因私忘公延误军事,那也得是两个人的责任。谁曾想李存信回到晋阳,向义父进谗言称李存孝望风避战是因为有了二心,定是与王镕有所勾结,约有私盟。这话很快就被传到李存孝的耳目中,但李存孝常年在外征战,不比李存信能够常居晋阳,在晋王跟前亲近。李存孝内心不安,直觉告诉他,李存信肯定在背后憋大招,早晚自己要被义父猜忌,落得一无所有。 他不甘心,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用血肉堆筑出来的,义父偏心亏欠自己良多,他只是想要自己应得的那一份而已。辗转反侧担惊受怕的李存孝受尽煎熬后作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向圣人上呈表章以邢州、洺州、磁州三州归顺朝廷,求情会同各道军队讨伐晋王。 李存孝是傻子吗? 冯道啃着鸡腿,偏着脑袋看着眼底血红的李存孝,也许是真的喝太多了吧,冯道隐隐觉得他看似激昂的表情下,闪烁着懊恼和惧怕。 是的,就是惧怕,这个看起来很了不起,传闻中战无不胜的十三太保飞虎将军,其实骨子里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却又渴望得到认可的大孩子。 冯道忽然有点同情他了。 李存孝干了件蠢事,就像是孩子犯了错,怕长辈责怪,就没脑子的先干出一件蠢事来要挟长辈,却不知道有些事能做,全是因为孩子有底气相信长辈是疼爱自己的。 可是李克用是疼爱养子的人吗? 冯道嚼了两口,突然觉得鸡肉索然无味起来。他将没啃完的鸡腿随手塞进一旁正目瞪口呆的李三旺口中。 李三旺被鸡腿骨磕到了门牙,终于从听完真相后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但他也说不出话来,内心暴躁得想骂粗口,但面前这人是有恩于他的义父。悲壮之余,他不得不承认,李存孝走了一步最烂的棋,虽说李克用可能真的因为听了李存信的谗言对李存孝有所芥蒂,但总不至于毫无证据就平白冤枉人,李存孝因为心生疑惧而先声夺人,这不是把把柄直接递到对方手里吗?即便李克用当真爱惜人才,不计前嫌,有意重新招抚,但,身边有李存信这样的人在,他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轻易放过李存孝吗? 李三旺虽无心从戎仕途,却也非常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他都懂的道理,李存信会不懂吗? 听到了真相的李三旺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愈发忧郁担心。 李存孝喝到最后烂醉如泥,伏在食案上呜呜恸哭:“大王你好狠的心,我何错之有?我李存孝何错之有?” 那声调越拔越高,引得门外侍仆频频探首。李三旺与冯道面面相觑,冯道咧着嘴冲李三旺一笑,李三旺莫名就觉得那灿烂的笑容特别讽刺,脸上感觉一阵火辣辣的疼。 何错之有? 哪没有错?错了!哪哪都错了! 李存孝得到李克用率军围攻邢州的确切消息是在半个月后,这半个月,堪堪够他与王镕接上头。王镕也是个妙人,传信过来称与李存孝养子一见如故,想请李三旺与三太保前去镇州做客。 过年前后这段日子,倒是足够王镕去把李存勖的各种老底给挖出来了解一番了,竟是连三太保这种民间戏言的称呼都知道了。冯道很是怀疑自己是赝品这事,根本瞒不了多久,又或者王镕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被耍了。他点名要三太保陪同李三旺去镇州,李存孝要么就送一个真货过去做质子,要么就把冯道这个赝品送过去给人砍杀了消气。 李三旺自认为自己这条命是李存孝捡回来的,为了义父赔去这条命也是心甘情愿,然而冯道纯属无辜受累。他向李存孝求情,李存孝露出为难的神情:“晋阳那边说亚子思念晋王,偷跑出去找阿爷,至今尚未有找回来的消息。” 李存孝在晋阳乃至太原自然有他的人脉,所以这些消息即便滞后,也总是不假的。李存勖是真的丢了,至于如今有没有找回来,李存孝都探不到详情,那王镕知道的就可能比他还少。 冯道这一去,未必就会马上穿帮。 李存孝的目的是利用王镕拖住李克用,哪怕拖得一时都行。 李三旺看不出李存孝的内心,冯道却是看出来了,轻轻拍了拍李三旺的肩膀,阻止他再反对下去,说道:“我跟着你去镇州。”转向李存孝道,“明儿一早便动身可行?” 李存孝眼中滑过愧疚之色,低头道:“成德的使者已经到了,说是想马上就走。” 李三旺心生怒意,冯道却是强掐着他的胳膊不让他乱说话。 “那就悉听尊便吧。”顿了顿,冯道又追问了句,“将军可知那使者是什么人?” 李存孝的脸色有点怪,最终说道:“是个和你们年岁差不多的,这一路总也能聊得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2、劝解书 从镇州来的使者姓石,名希蒙,与李三旺序齿,竟还了月余,他谈吐清雅,没什么架子,态度谦让恭谨。二人虽年岁相仿,长相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石希蒙肌肤胜雪,身段轻盈,和李三旺同乘一车,并排坐在一处,真可谓黑白分明。 石希蒙生就一副男生女相,这又与冯道不同,若说冯道只是因为个子矮显得一团孩子气,最多也就被人错当成女孩儿,而石希蒙却是面若冠玉,雌雄难辨,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就连说话也与李三旺那把粗糙难听的嗓音不同,犹如和风细雨般,叫人极易心生好感。 冯道初时见他喉结不显,曾错以为王镕派了个女扮男装的娘子过来,心里一直在反复琢磨着王镕的用意,直到他们半道上遇见了一队人马。 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兵卒,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旌旗招展。冯道从车窗里探头出去,为了看个清楚,半个身子都快掉出车厢去了,李三旺劝阻不住,只得拦腰将他抱住,免得他摔出去。 石希蒙先一步下车与那骑马之人行礼,从车上看过去,只能看到石希蒙微微弯腰的背影,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骑马那位扬着马鞭勒停了马,却连马都没下,一副浑然没将石希蒙放入眼中的样子,神情举止满是倨傲不屑。 冯道“咦”了声,不等他与李三旺说话,石希蒙已经退让到一边,同时指挥着己方同行之人避让。随着车夫将马车驾驭驱赶到路边,车厢一阵晃动,眼瞅着边上就是悬崖峭壁,冯道只觉得目光所及,头晕目眩,忙缩头退了回来,吁气:“也不知那是什么人,架子如此之大。” 李三旺道:“瞧那人武人装束,应是王镕帐下牙将。”他顿了顿,终是将底下的话咽了回去。 冯道点头,自以为懂了:“看来这是文武不两立了。”他对石希蒙颇有好感,自然就瞧不上那牙将的行为,耳听得车外马蹄踏踏,踏步阵阵,一番骚动后原以为那队人就这么过去了,没曾想紧贴着车窗外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车内的可是晋王之子?” 石希蒙的声音太低,听不清回了什么,那车门却砰的声被人拉开。 李三旺闪身挡在冯道身前,透过李三旺的腋下,冯道看见车前站着那名牙将,正瞪了一双眼将车内二人扫了个遍,石希蒙在边上满脸焦色:“王将军,莫惊扰了主公的贵客!” 姓王的只是不理,目光最终落到了李三旺身上:“你就是李存勖?听闻你是晋阳十三太保之一,年少有为,身手应当不错,不如下来与某切磋一二?” 嘴上说的客气,脸上却摆脱不去那股子倨矜之色。 李三旺目光微闪,正欲起身下车,却被冯道拦腰抱住,喊道:“李兄,你莫去,我害怕!” 听到冯道满是惧意的颤音,石希蒙终于怒了,沉下脸说:“王藏海,你莫忘了主公交代你做的事情。” 王藏海冷哼一声:“我的事只需跟主公交代,轮不到你来过问!”说罢,面色不善的拂袖而去。 待王藏海一行人过去后,石希蒙才登上马车,队伍重整待发,石希蒙一脸歉意的说:“让两位贵客受惊了,是某的不是。” 李三旺对石希蒙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倒是冯道好奇问道:“那个王藏海是什么人?” 这话换做旁人或许都不会问,身为质子便该有质子应有的觉悟,多听少问,然而冯道一脸天真,带着一股忿忿替石希蒙委屈不公的样子,看起来反叫人觉得这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童。 石希蒙微微松了口气,微笑道:“那是我们镇州军中的牙将,此次主公派他去给晋王送书信。”稍顿,补充道,“是为了调解晋王与飞虎将军的误会。” 冯道心里突地一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气鼓鼓的说:“那姓王的言行傲慢无礼,怎能做的使者?” 石希蒙道:“王将军军功卓著。”只说了这一句,底下便缄默了。 王藏海只是牙将,石希蒙唤他一声将军,其实是高称了。 冯道知道现如今天下不平,文官与武将之间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方藩镇节度使原就是掌握了军队势利的武将,藩镇幕府自成编制,俨然不亚于一个朝廷,然则天时地利种种因素,幕府内自然就是以武为尊,以军勋作为升职的最佳评判标准,这也就意味着,想在幕府内混文职,其实不太容易混出头。 与其说冯道心疼石希蒙要给王藏海让路,不如说心疼自己将来不太容易能混口饭吃。想想自己学富五车又能怎样,手无缚鸡之力,这世道大概还不如李三旺有把子力气能杀猪。 冯道越想越觉得心疼自己,忍不住就捂着胸口皱起了眉头。李三旺这几个月照顾病歪歪的冯道都照顾成习惯了,一见他动作,立即觉察到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冯道捂着心口哎哟哎哟的叫唤,石希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李三旺抱住冯道,冲石希蒙吼道:“有没有疾医?” 石希蒙呆滞数息方才反应过来,慌道:“有……有,有,有!”一面飞奔下车叫人,一面暗自庆幸自家主公有先见之明,晓得晋王之子身体不好,这次竟还命他带上了军中一位医官。 石希蒙一离开,李三旺正倍感交集的功夫,却觉得耳朵边上热辣辣的一阵痒,却是冯道的嘴贴在了他的耳廓上,声道:“我没事,你别急,长话短说,有三点。一,你阿爷送你去镇州,其实是为你好;二,你阿爷心软,面上做的再绝,怕最后与晋王也下不了狠手;三……”车厢外石希蒙焦急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靠近,冯道的语速也跟着急促起来,“这是最重要的,王镕派王藏海去找晋王调解父子矛盾,只怕这误解非但永远解不开,还会彻底打成个死结!” 李三旺心里急遽一沉,刚想反问为什么,石希蒙拖着一个中年医官踉踉跄跄的爬上了马车。 那医官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替冯道诊过风寒开过药方的那位,这一路被石希蒙不问青红皂白的拽着跑来,衣冠都歪斜了,颇为狼狈,但他也顾不得形象,见了车内二人,他熟门熟路地便伸手过来抓冯道脉门。没想到被李三旺挡了回去,顿时觉得自个儿手指如同磕在了坚硬的石头上,指尖都给震麻痹了。 李三旺挡了医官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行为过激了,冯道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丝宽慰的眼神,安抚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也不知李三旺听没听出他的一语双关。 医官重新过来号脉,李三旺瞪大了眼睛盯着医官的手指看,直盯得医官大冷的天出了一身薄汗。冯道却知道李三旺可能被他的话一时给说懵了,有点转不回神来。 医官号完脉,再三跟石希蒙保证并无大碍,只是年弱体虚,需要增进膳食,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怕是长此以往将来会长不高。这话让李三旺听了回想起冯道随他一路颠沛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那个把月经常饿一顿饱一顿的,他原就身体底子差,这番折腾可不是被掏空了吗? 李三旺心虚内疚,一时也就顾不上追问冯道方才说的那些话,追着医官让他开药方,医官只摇头不肯:“常言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说完,朝石希蒙行了礼,径自退下了。 石希蒙盯着冯道,似乎对传闻中的三太保竟会是如此羸弱童分外不解,冯道迎上他的目光,摆出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来,问:“希蒙兄,方才见那山峰陡峭,隘口狭窄,崖壁深不见底,不知此地可有名字?” 石希蒙不太走心的随口应答:“唤作叱日岭。” “离镇州还有多远?” “单人单骑的话,只需一日。我们人多,走的略慢些,亦不出两三日便可到镇州了。”想着童儿兴许是有些惧意,石希蒙宽慰道,“我们主公宽容温厚,最是礼贤下士……” 冯道扁着嘴心想,王镕便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也不可能成为自己将来可以混上口饭吃的主君,说的再好,也都是白说。 他心里这么想,不自觉的面上也带出一丝恹恹之色,特别无精打采。 石希蒙说了许多王镕的好话,他将王镕说得越好,冯道的失落之色就越浓,到得后来,石希蒙少不得又说了些关于镇州的趣事想来逗他注意,然而冯道的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终归是有点魂不守舍的意味了。 和冯道的状态差不多的,还有李三旺,他虽琢磨不透冯道话里的全部意思,却也明白义父这会儿在邢州的情况怕是不太妙了。 果然,到了翌日晌午时分,石希蒙就收到了斥候传来的消息,石希蒙展开纸条瞥了一眼,面色大变,完全没掩饰住惊骇之色,脱口低呼:“王藏海死了?!” 王藏海死了! 斥候传来的消息,昨夜王藏海抵达邢州城外,与亲自领军围困住邢州的李克用碰了头,王藏海甚至都没来得及交出王镕写给李克用的劝解书,就被李克用出其不意的一刀劈了。这会儿,尸首正挂在邢州城外示众。 石希蒙到底年轻阅历浅,乍闻王藏海被杀,慌得没了神气,一贯雅致的风度也全数丢到脑后,只一个劲的催促手下快快赶路。原先朝行晚驻,一日按三顿砌灶做饭,队伍走的跟游山玩水似的,此刻却是车轱辘都快被颠得飞起来一样。 冯道被晃得左右乱撞,没奈何只得扑到李三旺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避免自己被甩到车厢壁上去。而李三旺这会儿却已然双目尽赤,双拳握紧抵住车壁,满腹翻涌着恨不能跳车返回邢州的心思。 石希蒙说漏嘴的这个消息虽然简短,却由此得到一个讯息——就在他俩前脚离开的功夫,邢州已被河东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样也就解释的通,为何李存孝会突然毫无气节的要将义子送去镇州,甚至连多待一晚都等不及了。 很多细节,李三旺这会儿才慢慢品出其中深意来,再一联想到冯道的那些话,顿时豁然全解。就王藏海那种骄横的性格也能去晋王跟前当使者?这是真的太过高估李克用的脾气了,李克用可不像是王镕那般好说话,也不知道此次王藏海出使是何人在王镕跟前举荐,若是毛遂自荐,那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李三旺一方面惊叹冯道的观察入微,一方面着急义父在邢州之危,按冯道所言,李存孝显然对李克用还是存有感情的,就不知李克用会不会顾念往昔的父子之情了。 因着石希蒙的催促,车队连夜赶路,虽夜间行路多有不便,磕磕绊绊的到底还是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镇州城外。石希蒙出示了腰牌,一路畅行无阻的进入镇州,熬了一整宿未能合眼的冯道困倦得直打哈欠,坐在节度使府邸门房庑廊下就睡了过去。 王镕闻讯赶来时,大老远的就听见了他的笑声。 李三旺扶住冯道耷拉的脑袋,闻声转头,只见王镕披头散发,竟是连发都没冠好便一路飞奔而来,见李三旺回头,他扬手高呼:“三郎!三郎!可算把你盼来了!” 这声音太吵,哪怕冯道困得坐地就能睡过去,也没法当真略过去,他被王镕嚷嚷声吵醒,强撑着困乏的眼皮,打着哈欠道:“我总觉得看不透这个人,不知道他是真淳朴还是假热忱。” 这一路的认知,让李三旺有了深刻认知,如果冯道都看不透一个人,那只能说明自己识人只有更瞎。所以,在二人默契的认同下,王镕的一腔热情并没有换来同等的回应。 “呃……”跑到庑廊下,看着两张没甚笑容的脸,王镕尴尬的将脚步顿了顿,哂笑,“二位,一路可好?” 冯道打着哈欠,眼角渗泪,困得实在提不起精神讲话。 李三旺扶着冯道避免他摔倒,也就没有起身与王镕见礼。王镕身后蹿出一人,指着二人叱道:“尔等狂妄无礼之辈!好大的狗胆!” 那人声如洪钟,震得冯道耳蜗嗡嗡作响,耳听“锵”的声,刀剑出鞘,冯道只觉得眼前一花,凌冽刀风裹挟寒气直逼向面门。冯道心里“啊”的声叫,四肢僵硬不得动弹,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尖直劈向自己头顶。 王镕大叫:“李蔼,住手!” 李蔼充耳不闻,手上横刀丝毫未有停顿之势。李三旺剑眉倒竖,闪身跳起,猱身而上,足尖踢向李蔼胸口,同时左爪探出,抓住李蔼右手脉门。李蔼只觉得手腕上一麻,整条胳膊竟是完全使不出劲来,手臂软绵绵的垂下,掌中横刀被反夺的同时,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整个人噔噔噔倒退三四步,径直撞向身后的王镕。幸而王镕身边的李弘规眼明手快,一把将王镕拉到旁边。 李蔼倒跌之势不得缓解,竟是后背直接撞到了廊柱上,发出砰的声巨响。庑廊微晃,顶上簌簌落下无数尘埃,呛得冯道连声咳嗽。 从李蔼拔刀到倒跌出去撞柱,不过瞬息的间隙,待李三旺若无其事的闪身退回原处,依然单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冯道,若非亲眼目睹,定会以为方才是自己困乏眼花的错觉。 不过,李蔼的那柄横刀此刻正握在李三旺手中,李三旺手腕轻轻一抖,挽了朵刀花儿。 李弘规下意识地拔刀出鞘,将王镕挡在了自己身后。 李三旺斜睨冷笑,轻轻一抖手,喝了声“去!”那刀脱手而飞,吋的声贴着李蔼的面颊钉入了墙壁。 李蔼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他这柄横刀精钢打造,端地锋利。这会儿刀刃虽未碰到他分毫,气劲却已在他面颊上割开道细口子,火辣辣的疼,好似被人掌掴了几巴掌。 那刀钉入墙壁后,余劲未歇,竟是破开了硕大的墙洞,墙面裂隙犹如蛛一样。 眼见头顶尘土簌簌,铺天盖地似的呛鼻,庑廊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冯道惊得瞪大了眼,不自觉的张大嘴,结果兜头吃下一大口土,忙扭头“呸”的啐了声,却听见不知道谁厉声狂吼:“快走!房要塌了!” 李三旺抢先抱起冯道,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身后“轰”的声巨响,碎石掀扬,蓬土冲天。李三旺将斗篷罩在冯道头上,冯道瞌睡早被打散得不知去向,抓着李三旺的衣襟叫道:“你个蛮牛,怎的拆了人家的房子?”喊完,转念又想到那拿刀劈他的李蔼,扭头张望,却看到李蔼蓬头垢面,正一瘸一拐的被李弘规搀出了废墟,形容说不出的狼狈。 冯道笑弯了眼,捂着嘴低咳了两声:“嗯……拆的好!” 李三旺一挑眉,抓握了下手指,懊恼道:“一时没收住劲,下次注意。” “不不不。”冯道说,“拆的好!拆的……” “好!”这声好,却不是冯道说的,而是披头散发的王镕,这会儿他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李三旺,犹如看稀世珍宝,爱不释手,怎么看怎么爱,“三郎不愧是飞虎将军义子!神勇过人!” 王镕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这会儿蓬头散发,手舞足蹈,活脱脱像是个疯子。 冯道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他有点儿不敢太相信,但又不得不信的喃喃道:“大误!” 成德王镕,怕是个纯金实银的二傻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 从镇州来的使者姓石,名希蒙,与李三旺序齿,竟还了月余,他谈吐清雅,没什么架子,态度谦让恭谨。二人虽年岁相仿,长相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石希蒙肌肤胜雪,身段轻盈,和李三旺同乘一车,并排坐在一处,真可谓黑白分明。 石希蒙生就一副男生女相,这又与冯道不同,若说冯道只是因为个子矮显得一团孩子气,最多也就被人错当成女孩儿,而石希蒙却是面若冠玉,雌雄难辨,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就连说话也与李三旺那把粗糙难听的嗓音不同,犹如和风细雨般,叫人极易心生好感。 冯道初时见他喉结不显,曾错以为王镕派了个女扮男装的娘子过来,心里一直在反复琢磨着王镕的用意,直到他们半道上遇见了一队人马。 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兵卒,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旌旗招展。冯道从车窗里探头出去,为了看个清楚,半个身子都快掉出车厢去了,李三旺劝阻不住,只得拦腰将他抱住,免得他摔出去。 石希蒙先一步下车与那骑马之人行礼,从车上看过去,只能看到石希蒙微微弯腰的背影,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骑马那位扬着马鞭勒停了马,却连马都没下,一副浑然没将石希蒙放入眼中的样子,神情举止满是倨傲不屑。 冯道“咦”了声,不等他与李三旺说话,石希蒙已经退让到一边,同时指挥着己方同行之人避让。随着车夫将马车驾驭驱赶到路边,车厢一阵晃动,眼瞅着边上就是悬崖峭壁,冯道只觉得目光所及,头晕目眩,忙缩头退了回来,吁气:“也不知那是什么人,架子如此之大。” 李三旺道:“瞧那人武人装束,应是王镕帐下牙将。”他顿了顿,终是将底下的话咽了回去。 冯道点头,自以为懂了:“看来这是文武不两立了。”他对石希蒙颇有好感,自然就瞧不上那牙将的行为,耳听得车外马蹄踏踏,踏步阵阵,一番骚动后原以为那队人就这么过去了,没曾想紧贴着车窗外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车内的可是晋王之子?” 石希蒙的声音太低,听不清回了什么,那车门却砰的声被人拉开。 李三旺闪身挡在冯道身前,透过李三旺的腋下,冯道看见车前站着那名牙将,正瞪了一双眼将车内二人扫了个遍,石希蒙在边上满脸焦色:“王将军,莫惊扰了主公的贵客!” 姓王的只是不理,目光最终落到了李三旺身上:“你就是李存勖?听闻你是晋阳十三太保之一,年少有为,身手应当不错,不如下来与某切磋一二?” 嘴上说的客气,脸上却摆脱不去那股子倨矜之色。 李三旺目光微闪,正欲起身下车,却被冯道拦腰抱住,喊道:“李兄,你莫去,我害怕!” 听到冯道满是惧意的颤音,石希蒙终于怒了,沉下脸说:“王藏海,你莫忘了主公交代你做的事情。” 王藏海冷哼一声:“我的事只需跟主公交代,轮不到你来过问!”说罢,面色不善的拂袖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劝解书 从镇州来的使者姓石,名希蒙,与李三旺序齿,竟还了月余,他谈吐清雅,没什么架子,态度谦让恭谨。二人虽年岁相仿,长相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石希蒙肌肤胜雪,身段轻盈,和李三旺同乘一车,并排坐在一处,真可谓黑白分明。 石希蒙生就一副男生女相,这又与冯道不同,若说冯道只是因为个子矮显得一团孩子气,最多也就被人错当成女孩儿,而石希蒙却是面若冠玉,雌雄难辨,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就连说话也与李三旺那把粗糙难听的嗓音不同,犹如和风细雨般,叫人极易心生好感。 冯道初时见他喉结不显,曾错以为王镕派了个女扮男装的娘子过来,心里一直在反复琢磨着王镕的用意,直到他们半道上遇见了一队人马。 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兵卒,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旌旗招展。冯道从车窗里探头出去,为了看个清楚,半个身子都快掉出车厢去了,李三旺劝阻不住,只得拦腰将他抱住,免得他摔出去。 石希蒙先一步下车与那骑马之人行礼,从车上看过去,只能看到石希蒙微微弯腰的背影,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骑马那位扬着马鞭勒停了马,却连马都没下,一副浑然没将石希蒙放入眼中的样子,神情举止满是倨傲不屑。 冯道“咦”了声,不等他与李三旺说话,石希蒙已经退让到一边,同时指挥着己方同行之人避让。随着车夫将马车驾驭驱赶到路边,车厢一阵晃动,眼瞅着边上就是悬崖峭壁,冯道只觉得目光所及,头晕目眩,忙缩头退了回来,吁气:“也不知那是什么人,架子如此之大。” 李三旺道:“瞧那人武人装束,应是王镕帐下牙将。”他顿了顿,终是将底下的话咽了回去。 冯道点头,自以为懂了:“看来这是文武不两立了。”他对石希蒙颇有好感,自然就瞧不上那牙将的行为,耳听得车外马蹄踏踏,踏步阵阵,一番骚动后原以为那队人就这么过去了,没曾想紧贴着车窗外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车内的可是晋王之子?” 石希蒙的声音太低,听不清回了什么,那车门却砰的声被人拉开。 李三旺闪身挡在冯道身前,透过李三旺的腋下,冯道看见车前站着那名牙将,正瞪了一双眼将车内二人扫了个遍,石希蒙在边上满脸焦色:“王将军,莫惊扰了主公的贵客!” 姓王的只是不理,目光最终落到了李三旺身上:“你就是李存勖?听闻你是晋阳十三太保之一,年少有为,身手应当不错,不如下来与某切磋一二?” 嘴上说的客气,脸上却摆脱不去那股子倨矜之色。 李三旺目光微闪,正欲起身下车,却被冯道拦腰抱住,喊道:“李兄,你莫去,我害怕!” 听到冯道满是惧意的颤音,石希蒙终于怒了,沉下脸说:“王藏海,你莫忘了主公交代你做的事情。” 王藏海冷哼一声:“我的事只需跟主公交代,轮不到你来过问!”说罢,面色不善的拂袖而去。 待王藏海一行人过去后,石希蒙才登上马车,队伍重整待发,石希蒙一脸歉意的说:“让两位贵客受惊了,是某的不是。” 李三旺对石希蒙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倒是冯道好奇问道:“那个王藏海是什么人?” 这话换做旁人或许都不会问,身为质子便该有质子应有的觉悟,多听少问,然而冯道一脸天真,带着一股忿忿替石希蒙委屈不公的样子,看起来反叫人觉得这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童。 石希蒙微微松了口气,微笑道:“那是我们镇州军中的牙将,此次主公派他去给晋王送书信。”稍顿,补充道,“是为了调解晋王与飞虎将军的误会。” 冯道心里突地一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气鼓鼓的说:“那姓王的言行傲慢无礼,怎能做的使者?” 石希蒙道:“王将军军功卓著。”只说了这一句,底下便缄默了。 王藏海只是牙将,石希蒙唤他一声将军,其实是高称了。 冯道知道现如今天下不平,文官与武将之间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方藩镇节度使原就是掌握了军队势利的武将,藩镇幕府自成编制,俨然不亚于一个朝廷,然则天时地利种种因素,幕府内自然就是以武为尊,以军勋作为升职的最佳评判标准,这也就意味着,想在幕府内混文职,其实不太容易混出头。 与其说冯道心疼石希蒙要给王藏海让路,不如说心疼自己将来不太容易能混口饭吃。想想自己学富五车又能怎样,手无缚鸡之力,这世道大概还不如李三旺有把子力气能杀猪。 冯道越想越觉得心疼自己,忍不住就捂着胸口皱起了眉头。李三旺这几个月照顾病歪歪的冯道都照顾成习惯了,一见他动作,立即觉察到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冯道捂着心口哎哟哎哟的叫唤,石希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李三旺抱住冯道,冲石希蒙吼道:“有没有疾医?” 石希蒙呆滞数息方才反应过来,慌道:“有……有,有,有!”一面飞奔下车叫人,一面暗自庆幸自家主公有先见之明,晓得晋王之子身体不好,这次竟还命他带上了军中一位医官。 石希蒙一离开,李三旺正倍感交集的功夫,却觉得耳朵边上热辣辣的一阵痒,却是冯道的嘴贴在了他的耳廓上,声道:“我没事,你别急,长话短说,有三点。一,你阿爷送你去镇州,其实是为你好;二,你阿爷心软,面上做的再绝,怕最后与晋王也下不了狠手;三……”车厢外石希蒙焦急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靠近,冯道的语速也跟着急促起来,“这是最重要的,王镕派王藏海去找晋王调解父子矛盾,只怕这误解非但永远解不开,还会彻底打成个死结!” 李三旺心里急遽一沉,刚想反问为什么,石希蒙拖着一个中年医官踉踉跄跄的爬上了马车。 那医官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替冯道诊过风寒开过药方的那位,这一路被石希蒙不问青红皂白的拽着跑来,衣冠都歪斜了,颇为狼狈,但他也顾不得形象,见了车内二人,他熟门熟路地便伸手过来抓冯道脉门。没想到被李三旺挡了回去,顿时觉得自个儿手指如同磕在了坚硬的石头上,指尖都给震麻痹了。 李三旺挡了医官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行为过激了,冯道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丝宽慰的眼神,安抚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也不知李三旺听没听出他的一语双关。 医官重新过来号脉,李三旺瞪大了眼睛盯着医官的手指看,直盯得医官大冷的天出了一身薄汗。冯道却知道李三旺可能被他的话一时给说懵了,有点转不回神来。 医官号完脉,再三跟石希蒙保证并无大碍,只是年弱体虚,需要增进膳食,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怕是长此以往将来会长不高。这话让李三旺听了回想起冯道随他一路颠沛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那个把月经常饿一顿饱一顿的,他原就身体底子差,这番折腾可不是被掏空了吗? 李三旺心虚内疚,一时也就顾不上追问冯道方才说的那些话,追着医官让他开药方,医官只摇头不肯:“常言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说完,朝石希蒙行了礼,径自退下了。 石希蒙盯着冯道,似乎对传闻中的三太保竟会是如此羸弱童分外不解,冯道迎上他的目光,摆出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来,问:“希蒙兄,方才见那山峰陡峭,隘口狭窄,崖壁深不见底,不知此地可有名字?” 石希蒙不太走心的随口应答:“唤作叱日岭。” “离镇州还有多远?” “单人单骑的话,只需一日。我们人多,走的略慢些,亦不出两三日便可到镇州了。”想着童儿兴许是有些惧意,石希蒙宽慰道,“我们主公宽容温厚,最是礼贤下士……” 冯道扁着嘴心想,王镕便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也不可能成为自己将来可以混上口饭吃的主君,说的再好,也都是白说。 他心里这么想,不自觉的面上也带出一丝恹恹之色,特别无精打采。 石希蒙说了许多王镕的好话,他将王镕说得越好,冯道的失落之色就越浓,到得后来,石希蒙少不得又说了些关于镇州的趣事想来逗他注意,然而冯道的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终归是有点魂不守舍的意味了。 和冯道的状态差不多的,还有李三旺,他虽琢磨不透冯道话里的全部意思,却也明白义父这会儿在邢州的情况怕是不太妙了。 果然,到了翌日晌午时分,石希蒙就收到了斥候传来的消息,石希蒙展开纸条瞥了一眼,面色大变,完全没掩饰住惊骇之色,脱口低呼:“王藏海死了?!” 王藏海死了! 斥候传来的消息,昨夜王藏海抵达邢州城外,与亲自领军围困住邢州的李克用碰了头,王藏海甚至都没来得及交出王镕写给李克用的劝解书,就被李克用出其不意的一刀劈了。这会儿,尸首正挂在邢州城外示众。 石希蒙到底年轻阅历浅,乍闻王藏海被杀,慌得没了神气,一贯雅致的风度也全数丢到脑后,只一个劲的催促手下快快赶路。原先朝行晚驻,一日按三顿砌灶做饭,队伍走的跟游山玩水似的,此刻却是车轱辘都快被颠得飞起来一样。 冯道被晃得左右乱撞,没奈何只得扑到李三旺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避免自己被甩到车厢壁上去。而李三旺这会儿却已然双目尽赤,双拳握紧抵住车壁,满腹翻涌着恨不能跳车返回邢州的心思。 石希蒙说漏嘴的这个消息虽然简短,却由此得到一个讯息——就在他俩前脚离开的功夫,邢州已被河东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样也就解释的通,为何李存孝会突然毫无气节的要将义子送去镇州,甚至连多待一晚都等不及了。 很多细节,李三旺这会儿才慢慢品出其中深意来,再一联想到冯道的那些话,顿时豁然全解。就王藏海那种骄横的性格也能去晋王跟前当使者?这是真的太过高估李克用的脾气了,李克用可不像是王镕那般好说话,也不知道此次王藏海出使是何人在王镕跟前举荐,若是毛遂自荐,那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李三旺一方面惊叹冯道的观察入微,一方面着急义父在邢州之危,按冯道所言,李存孝显然对李克用还是存有感情的,就不知李克用会不会顾念往昔的父子之情了。 因着石希蒙的催促,车队连夜赶路,虽夜间行路多有不便,磕磕绊绊的到底还是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镇州城外。石希蒙出示了腰牌,一路畅行无阻的进入镇州,熬了一整宿未能合眼的冯道困倦得直打哈欠,坐在节度使府邸门房庑廊下就睡了过去。 王镕闻讯赶来时,大老远的就听见了他的笑声。 李三旺扶住冯道耷拉的脑袋,闻声转头,只见王镕披头散发,竟是连发都没冠好便一路飞奔而来,见李三旺回头,他扬手高呼:“三郎!三郎!可算把你盼来了!” 这声音太吵,哪怕冯道困得坐地就能睡过去,也没法当真略过去,他被王镕嚷嚷声吵醒,强撑着困乏的眼皮,打着哈欠道:“我总觉得看不透这个人,不知道他是真淳朴还是假热忱。” 这一路的认知,让李三旺有了深刻认知,如果冯道都看不透一个人,那只能说明自己识人只有更瞎。所以,在二人默契的认同下,王镕的一腔热情并没有换来同等的回应。 “呃……”跑到庑廊下,看着两张没甚笑容的脸,王镕尴尬的将脚步顿了顿,哂笑,“二位,一路可好?” 冯道打着哈欠,眼角渗泪,困得实在提不起精神讲话。 李三旺扶着冯道避免他摔倒,也就没有起身与王镕见礼。王镕身后蹿出一人,指着二人叱道:“尔等狂妄无礼之辈!好大的狗胆!” 那人声如洪钟,震得冯道耳蜗嗡嗡作响,耳听“锵”的声,刀剑出鞘,冯道只觉得眼前一花,凌冽刀风裹挟寒气直逼向面门。冯道心里“啊”的声叫,四肢僵硬不得动弹,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尖直劈向自己头顶。 王镕大叫:“李蔼,住手!” 李蔼充耳不闻,手上横刀丝毫未有停顿之势。李三旺剑眉倒竖,闪身跳起,猱身而上,足尖踢向李蔼胸口,同时左爪探出,抓住李蔼右手脉门。李蔼只觉得手腕上一麻,整条胳膊竟是完全使不出劲来,手臂软绵绵的垂下,掌中横刀被反夺的同时,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整个人噔噔噔倒退三四步,径直撞向身后的王镕。幸而王镕身边的李弘规眼明手快,一把将王镕拉到旁边。 李蔼倒跌之势不得缓解,竟是后背直接撞到了廊柱上,发出砰的声巨响。庑廊微晃,顶上簌簌落下无数尘埃,呛得冯道连声咳嗽。 从李蔼拔刀到倒跌出去撞柱,不过瞬息的间隙,待李三旺若无其事的闪身退回原处,依然单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冯道,若非亲眼目睹,定会以为方才是自己困乏眼花的错觉。 不过,李蔼的那柄横刀此刻正握在李三旺手中,李三旺手腕轻轻一抖,挽了朵刀花儿。 李弘规下意识地拔刀出鞘,将王镕挡在了自己身后。 李三旺斜睨冷笑,轻轻一抖手,喝了声“去!”那刀脱手而飞,吋的声贴着李蔼的面颊钉入了墙壁。 李蔼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他这柄陌刀精钢打造,端地锋利。这会儿刀刃虽未碰到他分毫,气劲却已在他面颊上割开道细口子,火辣辣的疼,好似被人掌掴了几巴掌。 那刀钉入墙壁后,余劲未歇,竟是破开了硕大的墙洞,墙面裂隙犹如蛛一样。 眼见头顶尘土簌簌,铺天盖地似的呛鼻,庑廊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冯道惊得瞪大了眼,不自觉的张大嘴,结果兜头吃下一大口土,忙扭头“呸”的啐了声,却听见不知道谁厉声狂吼:“快走!房要塌了!” 李三旺抢先抱起冯道,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身后“轰”的声巨响,碎石掀扬,蓬土冲天。李三旺将斗篷罩在冯道头上,冯道瞌睡早被打散得不知去向,抓着李三旺的衣襟叫道:“你个蛮牛,怎的拆了人家的房子?”喊完,转念又想到那拿刀劈他的李蔼,扭头张望,却看到李蔼蓬头垢面,正一瘸一拐的被李弘规搀出了废墟,形容说不出的狼狈。 冯道笑弯了眼,捂着嘴低咳了两声:“嗯……拆的好!” 李三旺一挑眉,抓握了下手指,懊恼道:“一时没收住劲,下次注意。” “不不不。”冯道说,“拆的好!拆的……” “好!”这声好,却不是冯道说的,而是披头散发的王镕,这会儿他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李三旺,犹如看稀世珍宝,爱不释手,怎么看怎么爱,“三郎不愧是飞虎将军义子!神勇过人!” 王镕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这会儿蓬头散发,手舞足蹈,活脱脱像是个疯子。 冯道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他有点儿不敢太相信,但又不得不信的喃喃道:“大误!” 成德王镕,怕是个纯金实银的二傻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金头王 景福二年二月,晋王李克用领兵围攻邢州,成德节度使王镕派遣牙将王藏海送书信替父子二人劝解,惹怒李克用,斩杀王藏海,转而率军攻打王镕。鸦儿军在平山县与成德军交战,成德军大败。 二月十二,李克用领兵攻打井陉县天水镇,这一仗打了十余日,王镕闻讯后增兵三万前往天水救援。李克用在叱日岭下迎战,将成德军打得落花流水,斩杀一万余人,余下的人马溃散四逃。 冯道现在已经不再怀疑王镕派王藏海去投书劝解是为了故意使坏了,这招祸水东引如果是故意的,那王镕的脑子大概就是被门夹过,还是夹得比较严重的那种。在镇州住了十来天,每天都有坏消息传来,王镕寝食难安,但对李三旺、冯道二人的待遇却丝毫不曾怠慢半分,府邸中的侍婢仆从伺候的也十分用心,吃穿住用上全都应有尽有,虽说二人行动上多有限制,但是这个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旬后冯道脸上居然开始长肉了。 随着李克用攻下井陉县的消息传开,王镕向外求援的书信也都被快马加鞭的传送到了周边各位节度使手上,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卢龙节度使李匡威的一份。 二月廿三,这一日李匡威同时收到了两份书信,他随手先捡了王镕的书信拆开,王镕在信中请卢龙发兵救援,允诺金帛二十万做为酬金。李匡威看完信,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了笑容,他将书信递给亲信幕僚,又随手将第二封信给拆了,只低头匆匆一瞥,脸上的挂着的笑容倏然一收,不禁冷哼一声。 这边幕僚才看完王镕的求援信,抬头正欲开口逢迎几句,就见李匡威将手中的信重重的拍在了书案上。 幕僚心里咯噔了下,忐忑的喊了声:“主公?” 李匡威冷哼道:“刘仁恭那厮,真是纵容不得。” 幕僚心念急转,想着去年裨将刘仁恭因为狂妄自大惹主公不快,褫夺兵权被贬斥做了景城令,没曾想瀛州暴乱,守吏被杀,无一兵一卒的刘仁恭居然会在景城主簿吕寿的支持下招募壮丁千余人,平定了瀛州之乱。这事呈报后,幽州幕府上下皆说此人乃是将才,不应屈就文官埋没,又有新任瀛州刺史王敬柔从中说情,于是最后刘仁恭重掌兵权,调遣戍守蔚州。 却说刘仁恭听了冯道假借赵州和尚的一通点拨,当真火中取栗,求仁得仁。他也不是不通世故之人,因救了吕寿儿媳孙子的性命,吕家上下对他亦是掏心掏肺,吕寿发动自身人脉在景城替他砸钱招募壮丁,罗茜将贴身侍女阿媛赠予他为妾,罗茜之夫吕兖更是特意设宴招待新任刺史王敬柔,筵席上刘仁恭与王敬柔“一见如故”,许嫁亲女,做了王敬柔的泰山。 刘仁恭带着家春风得意的去了蔚州赴任,却没想到蔚州并不如他心中所想的太平。按大唐兵制,戍边将士远离故土,三年一轮。刘仁恭到达蔚州后才发现,原来手下的这些兵丁大多来自幽州,且已经服役三年满期,可惜上头迟迟没有派新兵过来轮期的意思,蔚州戍边士兵们的不满情绪已然达到顶峰。 刘仁恭再一次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但这时候已经没有“赵州和尚”可以指点迷津了,他能做的唯有发公文一级级上禀,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等不来任何回应。没奈何他只能写书信给李匡威,因怕书信遗失或者李匡威贵人事忙,他隔一日就写一封,言辞恳切,前前后后写了足有五六封之多。 作为卢龙节度使的李匡威并不是完全不知晓这件事,只是时局如此,他手里的兵马时不时的拉出去打仗,无处不烧钱,人手钱饷自然就周转不开,但同时他也担心戍边将士长期待在一个地方,容易养着养着就滋生野心,万一做出占山头自立为王或是拉着他的兵马转投他人就不好了。所以底下幕僚们就想出个折子应对,既然没能力将戍边士兵轮调,那就把领头的戍将换岗呗。 这事没法摊台面上来说,但如今底下惯例就是这么做了,李匡威倒也不是特意要刁难刘仁恭,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你看高思继就从来不会抱怨,老老实实戍边领兵,怎么到了刘仁恭就破事特别多,还喜欢一个劲的嚷嚷呢?有困难难道不会自己想办法克服解决吗?不是都说他是个领兵的将才吗?怎的连几个闹事的兵都压服不了了? 李匡威心里积了一堆的怨气,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幕僚揣摩心意,打着哈哈说:“王使君此次求兵,主公可是要亲往?” 说起王镕来,李匡威脸色稍霁,淡淡道:“若是让李克用那老匹夫谋得了镇州,岂非如虎添翼,王处存那老鬣狗又在旁上蹿下跳,为虎作伥,我幽州又怎能独善其身?况且,王镕儿给钱痛快,如此助人为己之事,何乐而不为?” “是是是,主公所言甚是。”幕僚赞道,“主公出征在即,可需使人知会夫人?” 李匡威想了想,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大笑道:“总要设宴践行一二。”说罢,拍了拍幕僚的肩膀,脸上的阴霾终是一扫而空。 王镕的求援信并不只是写给李匡威一人,朱全忠回信说自己正忙着和时溥交战,分兵无暇,只能帮忙写了封信给李克用威吓一下。但这招和王镕之前派王藏海送信去帮李存孝说和是一样的效果,李克用根本不吃这一套,更别说打从八年前朱全忠在驿馆企图放火烧死李克用未遂后,二人之间就结下了永世不可化解的死仇。朱全忠写信吹侃称自己在邺下驻兵有十万,只是自己碍着交情刻意控制才没有发兵打过来。这招没让李克用心存忌惮,反激起了他好胜的蓬勃怒气,当下回信下了战书,让朱全忠有种来常山一战。 这种嘴皮子打口水战对眼下镇州的危局根本无济于事,倒是李存孝收到了信件,当日便从邢州赶到了镇州,与王镕会和后商议攻防事宜,竟是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更别提抽空去见一见养子了。所以,即便李三旺得知义父来了镇州,却也无缘一见,为此李三旺颇为抑郁,整日里舞枪弄棒狠命练武消耗过剩的精力。 冯道倒是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模样,每日里只管找人寻王镕的藏书捧读,周围奴仆环绕,伺候的相当用心,当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竟是吃住得比在家时还要舒坦。 这般又过了两三日,突有消息传来,说是李匡威发兵了,王镕与李存孝趁势一起在元氏和李克用大战,一鼓作气击退了河东军。李克用退兵回邢州,李存孝忙赶着回邢州坐镇,竟是无暇再与李三旺碰面,托王镕传了封简信就此匆匆离去。 那时候的李三旺并不知道,这一次父子无缘得见的擦肩而过,不仅是生离,亦成死别。 这厢李存孝回了邢州,王镕却没有立即返回镇州,而是在专程在藁城设宴犒劳李匡威。李三旺并不知晓李存孝已匆忙返回邢州,他待在镇州节度使府邸半月早就不耐烦了,若非碍着义父嘱托,王镕的这座宅邸高墙哪里困得住他?冯道倒是有书即安,乐不思蜀,但他再痴迷读书,对于李三旺的焦躁还是尽收眼底的。暂且放下书卷的冯道给出了个主意,于是当天王镕遣人拖往藁城的二十万金帛辎重队伍,便混入了两个人,对此,负责押送的李蔼一无所觉,倒是石希蒙心细,李三旺扮了士兵不易被人识破,唯独个矮人的冯道扮作侍仆随从委实难为了些,走出镇州没多久,便被石希蒙撞破。 冯道暴露了,李三旺自然无法独自伪装下去。面对这对文武搭档,特立独行的兄弟俩,石希蒙只觉得脑袋疼,但人都已经离了镇州,想强押着他俩回去,也得看李三旺肯不肯配合,而装满金帛辎车需赶时送往藁城,没奈何,石希蒙只得默许二人跟车同行。 到了藁城后李三旺才知道自己扑了空,不免失落,又听义父留信说让他安心在镇州待着哪都别去,等邢州事了后再回来接他离开云云,他心里就愈发不痛快起来。 冯道眨了眨眼,张口道:“你无妻无儿无房无田的,在哪待不是待?你回晋阳是杀猪卖肉,难道在镇州就杀不得猪卖不得肉了?” 李三旺听得一愣,若有所悟。 冯道又说:“况且,你义父叛出河东,你在晋阳难免要遇见些不想见的熟人,倒不如在镇州开肉铺去,想来王镕那性子不是气之人,你开口问他借些银两赁个铺子也是易事,少不得他兴许还要介绍些生意予你,照顾一二,只怕你想不发财都不行呢!”说着,眼睛眯成弯月状,笑逐颜开,“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攒足银子买间属于你自己的店肆了。手里有了钱,届时你想去邢州还是回晋阳置办产业,不都随心所欲么?” 这番话当真说到李三旺心坎里去了,顿时感觉生活有了奔头,一扫之前的抑郁,心心念念琢磨的都是赶紧回镇州重操旧业当屠夫去。 冯道见他开心了,便也不再说什么,继续埋首读书。王镕在藁城设宴款待李匡威,听闻他俩到了藁城,便将他俩喊去宴上引荐与李匡威。李匡威自然也曾听闻过三太保大名,但是一见之下发现“李存勖”竟只是个瘦弱童,加上冯道不怎么开口说话,坐在席上当真毫不出彩。李匡威顿时对“李存勖”失了兴趣,之后自然也就对王镕倍感推崇的李三旺没怎么放在心上了。 酒足饭饱美人入怀,此趟出征收获颇丰的李匡威离开了藁城,动身返回幽州,而王镕等人也随即回到了镇州。李三旺果然向王镕提出开铺子做买卖的事,把王镕惊得一连好多天都回不过神来,百思不得其解。 眼瞅着李三旺当真跑到城外农庄去收猪收羊的宰杀贩卖,摊子红红火火的支了起来干起了屠户生计,王镕惊愕不已的对石希蒙道:“他开口问我借三十两银子说是要收猪羊卖肉,我以为说的是玩笑话,竟然……是当真的?” 石希蒙苦笑道:“当真不假。” 王镕好奇极了,猪肉摊子开张那几日要不是李弘规等人死命拦着,他还真想亲自去光顾一二。不过很快,王镕便忙得抽不开身去过问李三旺的肉摊子了,因为——李匡威回来了。 李匡威其实并不想回到王镕地盘上来的,只是他如今实在已无处可去,他前脚带着兵马离开幽州老巢出征,后脚他的胞弟李匡筹就占据了节度使军司府邸自称卢龙留后,手持卢龙节度使的符节号令行营上下,将返程中的李匡威堵在了博野,两军交战,李匡威带出来的人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下溃散,而溃退的兵丁失去号令,全都自行投归幽州,最后李匡威只身带了一对亲兵留在了深州,进退不得。李匡威没了法子,他之前嘲笑刘仁恭没本事只会找上官告状,这会儿也不管是不是打脸了,他派判官李抱真前往长安,向朝廷上奏,请求归投京师。 长安连年来遭受战乱,早已犹如惊弓之鸟,李匡威欲求入京的消息一传开,朝廷上下为此争议颇多,而长安城内百姓的反应则更为惊奇,街头巷尾谣言四起,有传言称李匡威是“金头王”,他若是到了长安便是要图谋大唐社稷的,竟是把个李匡威传的堪比黄巢反贼,胆子的人竟是吓得纷纷举家逃窜至城外山谷藏匿。 可想而知,哪怕现如今大唐皇帝李晔特别想得到地方藩镇大将的支持,在此种传闻下,也不敢放任李匡威进京了。这下,李匡威的处境真的就是里外不是人,进退两难。 王镕得到消息后,念及李匡威是为了帮自己出兵而遭遇兄弟在背后插刀,颇为感怀,便邀请李匡威到镇州来,为此还特意为他建造了一座府邸。与宽待优容李三旺、冯道相比,王镕对李匡威的关怀更显无微不至,比之侍奉自己亲爷亦是不差几分了。 冯道对此颇有些惊叹,镇州诸将对他并不亲近,唯有石希蒙为人谦恭,私下里与冯道、李三旺二人颇有些交情。石希蒙偶尔会将王镕最近和李匡威的互动说个一二件,话里话外无不对自家主公的人品赞美不止。 李三旺也觉得王镕品德高尚,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公,石希蒙趁机游说他放弃屠夫贱业,投效镇州军,却被李三旺坚定不移的拒绝了。 李三旺显然不太待见石希蒙,有时见冯道与之走的太近,便有意无意的出面干扰。人与人之间的喜恶皆是缘分,冯道并不会为此而觉得李三旺哪里不对,也不会为此对李三旺心生不满。冯道整日里依然浸没在他的书里,只偶尔会因思念家乡爷娘亲人而微微发怔。次数一多,即便李三旺心再粗,也终有所察觉,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叹息道:“是我的不是,原是答允送你返乡的。” 冯道挥开他的手,假作恼怒道:“你刚杀的猪,一手油腥也敢往我头上招呼?” 李三旺摊开掌心瞅了瞅,而后抓了两把自己的头发,道:“且当发油不是便宜?” 冯道直翻白眼:“你最近忙着挣钱,是不是都没好生练武了?” 李三旺点头。 “你心手生了。” “哪会?”李三旺浅浅一笑,“这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就好比你读过的书,一时半会儿会忘记吗?” 冯道傲然道:“我读过的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李三旺亦是傲然回道:“然也!” 二人相视而笑。 冯道勾勾手,让李三旺附耳过来,声嘀咕:“你觉得李匡威如何?” 虽说王镕对李匡威至诚,然而就如同李匡威对冯道的最初印象不甚了了,冯道对李匡威的印象也同样十分微妙。李匡威年近中旬,须发墨黑,相貌倒是生得威风凛凛,不说笑时略带严肃,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正气。 打从知道王镕为人有点赤诚过头之后,冯道便替镇州幕府诸位客僚掬了把同情的泪,对石希蒙就愈发客气了。主公缺心眼,手下人该多操碎心啊,所以他认同李三旺的决定,王镕虽是好人,却并不能算是一位好主公,于他账下效命,怕是成日里提心吊胆得有一颗操不完的心。 李三旺最近忙着杀猪卖肉,游离于坊肆之间,那里鱼龙混杂,各种消息传闻最为繁多,真的假的什么都有,但听来听去,百姓对这位金头王都不太抱有什么好感。 李三旺犹豫着要不要将听到的一些传闻告知冯道,思及冯道的年岁,总觉得有些话题不堪入耳,不知如何启口。这头他还在心底纠结,结果那头冯道已是肆无忌惮的张嘴即来:“我听说李匡威的阿弟之所以会断了自家兄长的退路,是因为李匡威先撬了阿弟的后院墙角。” 因说话声,两人贴得甚近,李三旺将冯道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哂然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少年巴掌大的脸,长而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忽扇着,眸底闪耀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你说,李匡筹的妻子究竟是何等样的倾国姿容,不知有生之年能否有幸得见一面?” 李三旺急得面红耳赤,心想那等污言秽语果然四下里嚷嚷得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也知道了,忙一把捂住冯道的嘴,免得他再说些不着调的混账话来,口里只冷哼道:“能让兄弟阋墙的女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尽是些祸水妖女!” 冯道奋力挣脱开,不悦道:“愚人之见!” 李三旺呼吸一窒,似乎从来没见过冯道生气的样子,这童儿惯会胡搅蛮缠,装痴扮憨,但这会儿他脸涨得通红,目光凛凛,浑身锐气逼人,竟不像是装假。 意识到冯道当真动怒了,李三旺脑子里嗡的声空白一片,一时间竟举手无措,无言以对起来。 冯道愠道:“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亡国难道都是这些女子的过错?否也,不过是愚昧无能的士族们推诿己责的借口罢了!” 李三旺皱着眉头,他想说自己没读过什么书,其实冯道说的那些人他并不认识,但是他现在不敢说任何话,怕招恨受迁怒,于是十分识时务的点了点头,选了个最为聪明的答案:“你说的对!” 冯道果然喜笑颜开,拍了拍李三旺的肩膀道:“三旺兄乃真君子也!” 李三旺嘴角抽了抽,无语凝噎。 冯道转而又扬起那贼腻兮兮的笑容,声咬耳朵道:“你最近不要外出收猪了,平日里多留意些王镕的动向。” 李三旺心里一个咯噔,问道:“为何?”王镕身份贵重,身边能人繁多,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轮不着他一个杀猪的屠夫去操心,但冯道既然特意叮嘱,想必定有深意。 “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尚待观察,尚待观察呀!”冯道笑嘻嘻的歪头,收起摊开的书卷,伸了个懒腰,“若事成,则你我困局可解矣。” 李三旺愈发觉得一头雾水,猜不透冯道在打什么哑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2、贪镇州 李匡威留住镇州的这段时日并不轻松,他替王镕整治护城堑壕,修缮武库盔甲兵器,与王镕相处极为和睦,经常同进同出。 李三旺听了冯道的嘱咐,少不得多留意一二,发现李匡威与王镕当真情同父子,不免眼热,想起义父李存孝来。李克用暂且退了兵,邢州之围暂解,但李存孝写信来依然不许他回邢州。王镕倒是没再限制李三旺的自由,任由他在城内市肆摆摊卖肉,只是依然拘着冯道留在节度使军司府邸,冯道并不着恼,还十分豁达的对李三旺说道:“李存勖若是跑了,还凭什么让李克用忌惮退兵呢?” 李三旺很是担心冯道的处境,他这个假身份随时都有被拆穿的危险,对此冯道却又瞪着眼说:“所以我才让你好好盯着李匡威和王镕呀,你不去盯着他俩,你老跑我这打扰我看书做什么?去去去!赶紧去做事,莫偷懒!” 李三旺被他搞得哭笑不得,见他说得慎重,不似玩笑,特别是越往后冯道催促的越厉害,李三旺不敢轻忽,只得扔下生意才见起色的肉摊子,隐匿行迹,每日里缀在李匡威身后。只是不管是李匡威还是王镕,出行皆是前呼后拥,特别是王镕,亲卫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李弘规亲扈带队时李三旺甚至不敢跟着太近,偶尔李弘规不在,也会派他的手下苏汉衡跟随,防卫十分严谨。 李三旺成日想着如何闪避王镕亲卫监察的时候,李匡威也正为此头疼不已。他在镇州待了将近两月,心境当真是大起大落,从忿忿不平到百感交集到感怀唏嘘,最后随着亲信李抱真的回归,彻底释放出了心底的屈辱不甘。 李抱真在长安没能得到圣人的回应,无功而返,到镇州来寻李匡威。作为李匡威最信任的人,他当然对李匡威的各种隐晦的心思皆是了如指掌,就私德而言,李匡威算不上是个正人君子,是君子就不会觊觎弟媳,践行家宴后借着酒劲将人淫辱了。事后想想这事的确干的理亏,但是呢,他认为主公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是个女人,有道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为了件衣服,何至于闹得手足相残?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李匡筹有了野心,想要弑兄夺位而已。 李匡筹还真谋划成功了! 想来也是,这两兄弟真不愧是李全忠的儿子,当年李全忠是如何谋得的卢龙节度使?不正是从李可举手里抢来的吗?八年前,李可举全族登楼自焚而亡,那等惨烈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李抱真认为这世道成王败寇乃是兵家常事,李全忠逼死了李可举,如今李匡筹逼走了李匡威,那么李匡威又当如何?换作两月前,大概只剩下进京在圣人面前露脸谋划了,但现如今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郎君就这么毫无防备之心的将人奉为上宾……李抱真叹了口气,这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你想老虎不吃肉难道还能吃素不成? 李抱真太了解李匡威了,但他其实并不太赞同李匡威用太过粗暴的手段,既然王镕将李匡威侍若生父,不如将其收做养子,徐徐图之。李匡威还是挺信任李抱真的,于是他听从建议,认真的扮作慈父,每日里鞠躬尽瘁,尽心尽力,又暗中频频对镇州将士施恩悦纳,只可惜无论是李弘规还是苏汉衡,哪怕是那个无根的石希蒙都不吃这一套——王家世代为成德节度使,已经深入人心,镇州军民对王氏拥趸之心非幽州范阳之地可以比拟,而王镕,他自十岁上继承家业,为人宽厚良善,在当地的声名威望委实不弱。李抱真想让李匡威用怀柔的手段顺势取之,几成妄想。 试了个把月,收效甚微,李匡威就恼了。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没奈何,李抱真便又出了个主意。 这一日是李全忠的忌日,李匡威请假在家祭祀,王镕前几日便得了消息,自然要上门慰问吊唁。先前因着镇州诸将的反对,王镕给李匡威修建的宅第并不在镇州城内,却也离得不远,王镕换了身素服准备出城,这次由李蔼领队,因考虑到主家私忌之日,一行人皆卸甲去了戎装,一身布衣。王镕甚至连佩剑都没携挂,一脚踏出门前,居然在树荫底下瞥见了平时躲懒深匿在书房轻易不见影子的冯道。 隔着七八丈远,冯道垂手站在树底下也不说话,也不行礼,整个人呆呆的,不知道在走什么神。王镕对着冯道遥遥叉手:“三太保!”冯道听了非但没理,反而转身就走。 李蔼啐了口:“竖子好生无礼!” 王镕没生气,反摇头喟叹:“倒是没想到晋王子如此好学。”冯道爱书成痴,经常深居简出,读书读得废寝忘食,数月下来,府里上下无人不知。 王镕一行人出了东偏门,李抱真牵着马,站在城门外相迎,见了李蔼等人寒暄之间神情欲言又止。几次下来,王镕哪能看不出来,便吩咐李蔼道:“把刀剑都收起来吧。” 李蔼是武将,便是在节度使军司府邸见王镕,也没有解兵的习惯,自然不肯答允。王镕当着李抱真的面,被部将如此驳面,不免也动了气,便道:“那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不由分说,甩下李蔼,只点了十名亲卫,纵马疾驰而去。 李抱真对李蔼告了歉,忙忙的拍马追了上去。 到得李匡威家中,只见宅院内外皆是一片肃净,王镕送过去的仆从未见几人,倒是里外走动了不少李匡威的部曲幕僚,李匡威一身布衣素服,听闻王镕莅临,急急的打开正门热切相迎,把手言谈,当真是亲若父子。 王镕一路进了门,侍卫警觉的左右观望,几次欲出声提醒几句,奈何李匡威亲亲热热的拉着王镕的手,王镕初时不觉,但到得后来,见李匡威讲话兴奋异常,鬓角有汗不断滴下,手心里握的那只手更是被汗水浸得冰冷,不由问了句:“李公可是有何不适?” 四月的天气,厚衣早已褪去,原也不该这般。王镕欲抬手去贴对方额头,没想到手上一紧,竟是被李匡威的手紧紧攥住,挣脱不得。王镕大惊,眼瞅着面前的李匡威笑意骤敛,目光隐动阴鸷之色。 王镕心觉不妙,下意识地猛然摔开李匡威的束缚,掉头就跑。 李匡威大喝一声:“拿下!” 只听得门枢发出砰然巨响,一重重门紧紧关阖,王镕随身带来的十名侍卫被埋伏在四角的部曲突袭,甚至都来不及还击,俱是当胸中箭,倒地毙命。 王镕见机甚快,亲卫接连遇难的刹那,他停住脚步,转身往回朝着李匡威冲去。李匡威身边部曲正待拔刀抵挡,王镕却是一个箭步冲到李匡威身前,一把抱住了李匡威的大腿嚎啕大哭。 李匡威示意手下收起兵刃,低头对着王镕道:“贤侄为何事忧泣?” 王镕哭得不能自已:“李公待我一片挚诚,当初我被李克用所困,好几次都要兵败身亡,是公救我于危难,才有了我今时今日。如今公欲得我四州之地,何需如此烦费?我自幼失祜,这些时日,我待公视同阿爷,难道公看不出我一片真心,原就欲将成德奉于公,以全我廉孝之心啊!” 他哭诉得动情,李匡威思及这两月来王镕对待自己的点点滴滴,的确是没得指摘,不由心头一软,缓和了声音,抚摸着王镕的头,目露慈爱的说道:“难得阿镕一片至孝之心。”想着王镕自没了父亲,这些时日对待自己真是比亲儿还孝顺,这样的心意总不是作假的。 王镕以额撞膝,哽咽道:“我愿将镇、翼、深、赵四州让与李公,公若不信,大可随我一同回府取令符,节度使令符在手,自可号令军中,将士莫敢不服。”这话不仅说得十分动容,且还字字在理。 李匡威心下已是十分满意,面上不禁带出得意之色,他抬头看向李抱真,李抱真忙冲他点了点头,一开始他们商议的办法便是使计劫持王镕获得兵权,以此为台阶进一步将镇州易主。李抱真原还担心万一王镕性格执拗,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知道又得平白生出多少波折,没想到事情会发展的如此顺利,王镕竟会如此胆识相,倒是省却了许多功夫。 李抱真点头的那一刻,李匡威在心里暗松口了气,能够兵不血刃就能顺利拿下成德节度使,那可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如今按照原定计划,王镕已经成功落在他们手里,接下来只需取得符节,这成德就能名正言顺的易主,一想到即将到手的兵权,李匡威不由激动得全身冒汗。 当下李匡威从埋伏在宅第内的精兵中点了百余人陈兵整装,浩浩荡荡前往镇州城,而他却与王镕并驾齐驱,外人看起来只会觉得他二人骑行言欢,情同父子,亲密无间。 王镕骑坐在自己的马上,看似一派悠然自得,实则除却四周被百余名士兵围得犹如铁桶之外,他还被并排紧贴着的李匡威盯得牢牢的,如芒在背。直到这一刻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实在是太过大意了,李匡威这帮人哪里是布衣素袍?他们竟是在单衣内穿上了厚重的甲胄,是以难怪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 王镕心里悔了又悔,懊恼自责不已,碍于李匡威的胁迫却不得不硬起头皮往城里赶。这一路他边走边心怀侥幸的想,李蔼尚被留在城门口,也许到时能有机会向他打眼色求救。 怀抱着这种希望,忐忑来到东偏门后,王镕才发现李蔼居然不在。看着城门边上尚待整修的残桓痕迹,王镕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因着之前同李克用之间的交战,镇州城门堑壕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自李匡威来了之后,修缮的工作便由李匡威接手在督导跟进,两个月下来,李匡威若想在城门防守里安插进自己的人手,简直易如反掌。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王镕出城时尚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可这会儿却是风云陡变,抬头看了看天,乌云盖顶,狂风卷地,细砂迷眼,他瑟缩着肩膀,顶风屏息想道,难道是上天也知道今日将是他王镕的死期,所以要替他哭上一哭不成? 眼瞅着守门的门卒放下了吊桥,开启了城门,丝毫戒备之心都没有,王镕眼中残存的那点期待终于一寸寸的暗下,也许李蔼和那十名侍卫一样,早已遭到了不测,难道自己当真就只得将祖辈拼搏的基业拱手让出去了吗?他脑海里纷杂一片,乱哄哄的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找人示警?李弘规今天不在节度使司府,他甚至人都不在镇州,今天一大早便带着苏汉衡去了翼州。若是这一路回程都碰不上机会,那么府邸中还剩下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石希蒙?还是读书成痴的李存勖? 轰—— 队伍逶迤入城,乌压压的云层下劈下道道雷霆闪电,在穿过门洞时,豆大的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雷声在城头上炸响,震得城门边的屋顶瓦片咔咔直抖,王镕在雨帘前勒马踟躇,身侧的李匡威却一把抓住了他的马辔,沉声喝道:“不许停!” 王镕面露迟疑,在触及李匡威冷凝的目光后,心上微微一颤,冲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配合着夹了夹马腹,催马继续前行。李匡威松开了手,驭马快步跟了上来,二人骈行,驰入雨幕。 身后传来城门户枢厚重的关阖声响,随着那轰然声响起,城门关闭,王镕仿佛又回到了李匡威宅第,置身在那片单方面血腥杀戮中。雷雨将他全身浇了个精透,亦将他心里那点残存的希望之火一点点浇灭。 周遭电闪雷鸣,他只觉得偌大的镇州城陷入了混沌中,他咬紧牙关,因为用力过猛,口腔中涌出了一股土腥味,耳后幻听似的传来一声闷响。 砰的声,掩盖在雷声轰鸣下,那一声委实太轻,沉闷,却又带着一种骨肉疼痛的异样错觉。王镕猛地瞪大了一双惊恐的眼,骑乘在马鞍上的身躯朝后扭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幅度,透过重重雨幕,他眼睁睁的看到自己身后的那些负责押送自己的衷甲士兵,被一双肉拳一拳又一拳的锤击在胸口,连呼叫声都来不及喊一下,便接二连三的栽倒在地。 暴风雨中,李三旺行动如风,打从他从城墙残桓中突然跳出来,犹如龙卷风般的冲进队伍,李匡威原本井然有序的人马布阵就被彻底打乱了,马嘶人窜,身经百战的百余名穿着甲胄,手持刀剑的精兵居然挡不住赤手空拳的一布衣少年。 王镕终于醒过神来,他蹬着马镫站了起来,振臂高呼:“三郎救命!三郎救我!” 李匡威一边指挥着手下士兵御敌,一边驱马过来抓王镕,王镕哪肯再被他抓住,忙抓着马辔夹了夹马腹逃离。李匡威大吼一声,从马背上跳起飞扑过来,王镕猝不及防,竟是被他直接从马上扑倒坠落,后背重重的砸在了地上,不等他感受到疼痛,混乱中马蹄踩踏上他的腿,他痛得惨叫一声,眼前金星乱撞,几欲晕厥。 李匡威从王镕身上快速弹跳跃起,同时五指成爪抓向王镕,就在指尖触及他胸前衣襟时,横刺里飞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李匡威下意识的闪躲,却仍是没能躲开,啪的声那东西砸在了他鼻梁上,溅起一片夹杂了一股恶心臭味的水珠。 李匡威挥舞着双手,张惶失色地拍开那东西,定睛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只沾满泥水的草履,他气得张嘴骂了句粗口,待要再伸手去抓王镕,身前光线一暗,他暗叫一声不好,上身猛地后仰,足下发力往后蹬地疾退。他经验老道,见机又快,果然面前堪堪避过了那强劲拳风,只是他这么一让,那拳势却是半分未曾停留,直直捣在了王镕的那匹坐骑上。 马脖子上猛地挨了这一记重拳,只听轰的声,整匹马侧身翻倒,马首眼耳口鼻皆渗出血丝,四肢不停抽搐,眼见不活。 李匡威大惊失色,这一拳幸而是砸在马身上,若是挨得自己半分,只怕亦是非死即伤。 李匡威哪里还敢恋战,眼见李三旺再次逼近,他不敢正面迎战,只得暂时抛下王镕回身去寻兵刃——因着配合做戏,他身上的确是穿着衷甲,但刀剑却是没法明晃晃的携带。 李匡威从地上一具死尸手里抢过一柄长槊,目光掠过那尸体时,呼吸不禁一窒,那尸身心口凹陷下去,外头罩着的襕袍破了,自然便露出穿在里面的铠甲来,然而此刻那明光甲上的护心镜却是深凹了下去,毁损的镜面上拳印宛然。 李匡威咬牙提起长槊,挥舞旋身,却发现身后已没了人影,再定睛看,那一脚穿着草履,一脚赤着脚丫的黑面少年竟是腋下夹持着王镕,一溜烟地跑出去老远。李匡威气得直跳脚,王镕是他的护身符,岂容有失?他气急败坏的命人过去包抄堵劫,没曾想那少年滑不留手,身手比猴还敏捷,虽然多带了一个人,却一点儿没影响其行动,上蹿下跳,健步如飞,几十号人竟没人能拦得住他。 那少年被人追堵到了城墙根儿,无路可逃,唯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李匡威大喜,谁曾想少年竟是头也不回的冲着墙狂奔而去,李匡威以为对方是存了死志,这是要撞墙寻死,急得大叫:“快拦住他!” 话音未落,那少年蹭的蹬墙而上,几步借力而上,在向上之力衰竭之前一蹬腿,嗖的改变方向,稳稳落到了紧邻的一座屋顶上。 李匡威错愕的愣在原地。 少年在屋瓦上如履平地,嗖嗖的跑跳过好几座房子,几十号人跟着他在地面上奋起直追,也不知道谁吼了声:“放箭!放箭!把他射下来!”刹那间,箭如流星般飞向屋顶。 李抱真面如死灰,瑟瑟发抖,口中喃喃:“完了!全完了!” 东偏城门闹出来的动静委实太大了,虽有雷雨遮掩,然而待到百箭齐发,流矢伤及平民,百姓惊惶奔逃,这局面已非人为可控。李匡威急红了眼,知道今日事恐已不可谐,他哪里还顾得上去管王镕这条命是死是活,不论生死,总是不能放任王镕活着逃走。他纵马奋起追在二人身后,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面上露出狰狞的表情,右手掂起长槊用尽全力朝屋顶投掷了出去。 长槊迅如闪电般穿过雨幕,疾射向李三旺背后,李三旺继续朝前奔驰,头也未回,槊尖到时,他身形微晃,错开半步,锋利的槊尖擦着王镕的胳膊滑了过去,王镕哑着声杀猪样的叫:“疼!疼!疼!”他的脖子正被李三旺夹在腋下,这声声疼叫的也不知道是脖子疼还是胳膊疼。 李三旺充耳不闻,长槊错身而过时,他单手凌空一握,厚重的木杆被他牢牢抓握在手心里。李匡威大惊失色,令他更加没想到的是,徒手抓住长槊的李三旺突然刹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咻—— 李匡威的瞳孔骤然惊惧凝缩,黑面少年满面煞气地将长槊投掷了回来,居高睥睨,长槊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李匡威勒马不及,尚且来不及躲闪,那槊尖已是生生钉入了他的肩胛中,余势未歇,强大的惯劲将他从马背上击飞。 哐的声巨响,李匡威被悬空钉入一户宅第的门楣之上,垂吊拉扯下牵扯琵琶骨伤口,直痛得他体内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被撕裂,肌肉无法自控的抽筋,全身抽搐不止,剧痛难忍,他张口欲吼,却是噗的下吐出一口血。眼睛里充着血,他瞪着一双眼,恨恨地看着对面屋顶,那少年身形挺拔,一手夹着王镕,一手依然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奇怪的是,明明隔得远他却似乎能看到少年那倨傲不屑的眼神。 “主公——”李匡威的亲兵终于赶到了,嘈嘈杂杂,一部分人冲过来救人,大部分则继续分兵追缉少年。 李抱真看着半边身子被血浸染的李匡威,吓得说话都在磕牙颤抖。李匡威被人从门楣上解救了下来,只是少年使的力实在太猛了,整个铁制槊头生生没入了骨肉里,叫人轻易不敢拔出来,李抱真只得命人砍去了木杆,留下槊头后撕下布襟将伤口草草扎紧止血。 “主公!镇州城不能久留了,当务之急得先想办法冲出城去!” 李匡威也知道李抱真讲的是实情,只是一想到功亏一篑,百余精兵竟被一无名少年耍得团团转,甚至连他的一条胳膊都有可能被废了,他满腔恨意不得纾解,张口欲言,却是又一口血吐了出来,溅了李抱真一脸。 李抱真忙叫人抬起李匡威扶他上马,喝令左右准备原路撤离,一行人刚顺着这条街拐过一个弯,却见暴雨中迎面奔来一列镇州兵卒,为首之人骑在马上,手中陌刀已出鞘,刀尖直指街头,不是李弘规又是何人? “杀!” “杀——” 他们这一支留下救护李匡威的只有七八人,哪里敌得过对方成百上千的军队,顷刻间就被对方如饿狼扑食般撕咬殆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3、恩情抵 李三旺跑了四五条街,确定自己当真甩脱开全部追兵后,方才辨明了方向,带着王镕回节度使司府。到得府邸门前,远远便见大门洞开,门前有兵卒跑动,李三旺视若无睹,目光只落在站在石阶上。 门前石阶上,冯道着一件月白襕衫,撑着一柄油纸伞站在风雨里,风骤雨急,然则那抹身影却犹如劲草般韧劲十足地扎根在风雨飘摇中,明明身量不高却腰杆挺拔如苍松绿柏。 李三旺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不等他靠近,那门前的侍卫已然发现了他的踪迹,喝问的同时发现了王镕,然后一窝蜂的围了上去。李三旺懒得解释,将王镕丢给众人,拧身继续奔向冯道。 冯道正咧着嘴笑,待他靠近,见他满身被雨水浇得跟落汤鸡般,整个人看起来并不狼狈,双目炯炯有神,精神亢奋,便知他应该没受什么伤,但是心里难免担心,少不得还要问上几句。 “可顺遂?” 李三旺点头:“王使君晕过去了,还需赶紧找人拦截李匡威。”他其实很想问冯道,到底他是从哪里未卜先知看出李匡威狼子野心的?然而这会儿实在不是闲聊的好时机。 冯道嘴角噙笑:“放心,他跑不掉的。” 李三旺醒过神来:“有人去了?谁?”李蔼那蠢货,被守城的几个士兵偷袭打昏,这会儿人还被关在地窖里呢,他也懒得去救,反正一时半会儿肯定死不了。 “李弘规!” “李将军?”早上明明看着李弘规和苏汉衡领军出了城。 冯道笑而不语。 李三旺恍然:“你做了什么?”他既能提醒自己去盯梢王镕,肯定留的后手不止自己这一个,不过李弘规不太像是那种能轻易听信一名童,任凭调遣之人,所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驱使李弘规顺从行事呢? 两人说话的工夫,王镕已经被人七手八脚的抬进了门,石希蒙收到了消息,跌跌撞撞地从府里冲了出来,一路哀嚎悲泣,恸哭得不能自已,不知情的还当王镕已经断气了。 冯道和李三旺却没有这份担忧,两人回到住处,冯道召来侍仆伺候李三旺洗沐换衣,又叫人从厨房弄了膳食来,两人吃罢哺食,李三旺也不提回去,只静坐闭目调息养神,冯道则心无旁骛的捧书苦读。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有老仆提着灯笼进来,卑躬屈膝的在廊下回话:“郎君有请二位贵人。” 李三旺睁开眼,看见对面冯道亦是轻轻放下了书册,油灯橘色的火光映在冯道略显苍白的脸上,倒是平添了些许暖意。 “走吧。”冯道从席上起身,整了整衣衫,王镕命人给他量身裁制的衣裳这会儿穿在身上却显得有点短窄,李三旺不禁多看了两眼。 “你……是不是长个儿了?”李三旺与他并肩同行,比划了下两人的身高却并没感觉有什么差异,全然忘了自己也正值年少,也在长高。 冯道听了这话自是异常欢喜,节度使府不仅藏书多,伙食亦是不错,他在这儿住了半年,果然所获匪浅。 老仆在前头领路,冯道对节度使府的路径已是无比熟悉,知道这方向不是往前厅而是往内宅走的,想着吃饭时听李三旺叙述经过,只说了李匡威追击时反被他所伤,倒是没提王镕如何。 “王使君可是受伤了?”他原以为只是吓晕过去而已。 李三旺想了想,答:“好像被马踩了下,一时走不了路。”不然也不至于要他一路带着跑,幸亏王镕偏瘦,不重。 他说得轻巧,浑然不知他觉得看似不严重的那一下踩,却是生生踩断了王镕的腿骨,这会儿上了夹板只得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如果仅仅是腿暂时不能动,用被子一盖也就看不出什么了,偏偏除了腿伤外,王镕的脖子也歪了,痛得他躺都躺不住。 冯道见到王镕的时候,他就这么梗着脖子靠在凭几上,歪斜着脑袋,甚是吃力地斜眼看过来,因脖颈转动不便,他才稍稍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连带着说话都不利索了。 冯道惊讶不已,难不成马还踩到他脖子去了不成? 罪魁祸首李三旺站在一旁,一脸无知无觉,表情分外坦荡。 王镕见了他俩进来,在床上歪着脑袋叉手行礼:“某有今日之幸,得亏二位相助。” 冯道说:“是三旺兄救了使君,我可不敢居功。” 王镕苦笑道:“君莫谦让,这只会使我等汗颜。” 冯道但笑不语。 王镕在心里重重一叹,不得不承认三太保果然名不虚传,虽年幼羸弱,却机敏过人,胸怀丘壑,有着完全超越年龄的城府。他心里泛着酸,一面想着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面想着对方是晋王之子,任凭自己许以多厚的恩惠,也不可能将之收归己用。 内心百感交集的王镕,指着手边已经拆开的一张纸笺,说话却是客气得紧:“你怎不怕我真信了这信上所言之事呢?” 冯道笑眯眯的说:“不怕,我只担心李将军不信。” 王镕大感奇怪:“我如今自已知此信实乃伪造,但起初弘规拿到信时的确是信了的,若是不信,他就不会假装带兵去了翼州……” 李三旺在侧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将床上的纸笺拾起,匆匆一扫眉心已深深皱了起来。 笺上的字迹很眼熟,正是冯道的,信上没写多少字,大致意思是你写的信我收到了,意思也懂了,会将话带给我阿爷……这显然是一封回信,落款署名是李存勖,收信人却是李匡威。 李三旺脑子转了转,纳闷道:“李匡威何时写信与你了?他不仅妄图谋夺成德,还想与晋王联手?”这话说了一半,他陡然意识到不对,摇头道,“不可能,李匡威怎会去和晋王攀扯,这信不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冯道笑眯眯的应道,“是我亲笔所写,写完就放在书案上了,嗯,原打算等墨干再收起来,结果吃顿饭的间隙它就不见了呢。”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个天真孩童,练完大字发现自己的功课遗失了,很是懊恼生气,“侍奴真是没眼色,教他识字教了数月,还总是分辨不清,经常乱扔我的文稿。” 王镕哭笑不得,真是好气又好笑,身子微颤,脖子疼得他趴在凭几上喘咳不停。 李三旺也明白过来,想是冯道伪造了一封给李匡威的回信,故意给身边伺候的奴看见,奴自然不敢轻忽擅行,忙将此信窃递上去——不过冯道聪明归聪明,还是算漏了一件事,王镕的确是看到了信,却并非是因为识破了冯道的离间计而不肯轻信,王镕不信这事纯粹是因为他天性纯真的相信李匡威不会恩将仇报——在冯道的这次盘算中,他不曾高估王镕,却到底还是低断了王镕的反应。 于是在李匡威摆出私忌日休沐这一出戏码时,冯道一大早眼睁睁看着王镕出门,曾怀疑是不是那用来离间的信笺是不是真给侍从当成垃圾给丢了。好在,虽费了一些波折,到底李三旺和李弘规都还算牢靠。王镕不信,很是心大的如期前往李匡威府邸吊唁,李弘规心存疑虑,左思右想委实放心不下,便与部下商议,最后和苏汉衡定下了计谋,拉着队伍出了镇州城后,由苏汉衡带人继续前往翼州公干,他则带着一拨兵马在半道上又悄悄潜回镇州。 虽然和预判相比出了一点儿岔子,王镕因此还吃了点不的苦头,但冯道心里对眼下的结果却是感到非常满意的。王镕这种看似精明,实则并无多大智谋主见,且特别容易心软的性子,反而让冯道确信接下来要做的事更容易达成圆满。 救命之恩摆在眼前,如果不现收现卖,加以利用,那冯道完全没必要大晚上不睡觉跑这一趟了。 “使君,非我等欺瞒,实乃迫不得已而为之,望请使君见谅。” 冯道的态度无比诚恳,王镕听了这话,以为他说的是伪造信件一事,哪里会有半分微词,忙道:“不怪不怪,事从权宜,岂有责怪之理。” 冯道咧嘴一笑,扭头对一旁的李三旺挤挤眼,道:“王使君说不会责怪我俩的欺瞒行径。” 李三旺一个激灵,猛地醒悟过来,叉手道:“多谢使君!” 王镕心中感动万分,要不是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他恨不能下地与之相抱,何德何能,竟让他得遇此等高风亮节的坦荡君子,叹只叹,对方是晋王子,否则定当与之八拜结义…… “使君,其实他并非李存勖,他叫冯道,是我的结义兄弟。在瀛州我情急为了求医救人,迫不得已欺瞒了使君,还请……” 王镕愣住,梗着脖子似乎没听懂李三旺的话,表情呆呆的。 冯道在旁叉手,打断李三旺的话,朗声道:“多谢使君不罪之恩!” 李三旺稍顿,随即接话道:“多谢使君不罪之恩!” 王镕呆滞的表情终于有了龟裂,他僵硬的转动着脖子,仿佛能听见脖颈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去他的八拜结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4、亲人泪 就在李匡威挟持王镕,企图谋夺镇州的这一天,远在蔚州,久久等不来换防,逐渐镇压不住手下戍兵的刘仁恭也干了一件大事——带兵攻打幽州。 其实这事真要说起来,刘仁恭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是喝凉水都塞牙缝。他一直给李匡威上书,李匡威虽置之不理,但刘仁恭总还能对底下士兵摆出姿态连哄带骗,说是使君已知,换防士兵马上就到云云,费了好一番欺上瞒下的功夫,勉强稳住了军心。可偏在这当口,李匡筹突然把李匡威给驱逐出了幽州,接管了节度使一职。这下蔚州戍兵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换防肯定没戏了,群情激愤起来便再难镇压得住。焦头烂额之际,是元行钦用“赵州和尚”的话提醒了刘仁恭,刘仁恭索性如在水月寺那般破釜沉舟,对戍兵们说:“李匡筹不让你们回幽州,我便带着你们打回幽州去!” 这一振臂高呼,当真审时度势,颇得人心,全军上下齐心协力尊奉刘仁恭为统帅,从蔚州出发,雄赳赳气昂昂的奔赴幽州。刘仁恭也怕沿途招来藩镇们将他当乱臣贼子给灭了,为了师出有名,所以蔚州军打的旗号是拨乱反正,替主公李匡威夺回幽州。 天时地利人和,刘仁恭发兵时还曾激动的臆想着,是不是自己梦想成真的机会就要来临了,如果真能打下幽州,自己就能领旌节就藩,成为一方节度使了。这一路上刘仁恭骑马都是飘飘然的,然而领兵才走到居庸关,李匡威身死镇州的消息,突然而至。 身负重伤的李匡威没能逃出镇州,连同跟随李匡威的亲信族党,尽数死在了镇州军的乱刀之下。李匡筹得到消息后,向朝廷奏称王镕杀其兄,请兵攻打镇州为兄报仇,被圣人驳回,不许其擅动。 李匡威这一死,把蔚州军给震懵了。戍兵们是打着替李匡威夺回幽州的旗号离营的,如今李匡威死了,李匡筹的节度使位置俨然坐稳,这会儿蔚州军陷入了师出无名的尴尬境地,戍兵擅离是错,攻打幽州更是错上加错。一些年少胆的兵卒甚至吓得哭了出来,不敢也不肯再往前走,军心浮动,刘仁恭急得上火。 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圣人颁诏勒令不许擅动的李匡筹带兵到了居庸关——圣人不让动王镕,不许幽州兵跨过界捞好处,难道还能管得着他在自家地盘上清理门户吗?憋着火的李匡筹打起刘仁恭来真是毫不留情,蔚州戍兵心心念念记挂的只是能回幽州见亲人,两军阵前对峙,见了幽州兵打过来,还没怎么开打呢,多半数便已纷纷缴械投降。 打是没法打了,刘仁恭再是什么领兵好手,天纵将才,也架不住手底下的兵无心恋战,不听号令啊。但是蔚州兵归降了还能活,刘仁恭便有心归降,想来李匡筹也没肚量让他活了。打不过,降不得,能怎么办?刘仁恭走投无路,咬咬牙,只能带着自己那支亲卫队伍护着家眷奔逃去了河东。 冯道在镇州尚且不知刘仁恭已改投至李克用账下,他自身份曝光后,自觉烦恼尽消,和以往比,日子过得愈发轻省惬意,哪怕王镕暂且不肯放他回瀛州,他也依然毫无负担,整日里钻在书房里苦读。李三旺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不出月余,竟已把之前王镕赊欠的二十两给还上了。 过了五月又逢润月,天气越发炎热,顶着烈阳似火的酷热暑气,风尘仆仆的褚濆终于抵达了镇州,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久不出远门的冯良建。 自去岁冯道离家往长乐,父子俩足有一年未见,冯良建不曾有什么变化,依然是清癯瘦挑的模样,倒是褚濆,不过分别半载,两鬓竟添了几缕银霜,一见冯道面后,堂堂六尺郎君竟是热泪盈眶,举袖拭目,将冯道搂进怀里唤了两声“狸奴儿”后,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年前冯道曾写过一平安信寄回去,只是山高路远也不知家中能不能收到,后来一路颠沛流离又跟着李三旺从邢州辗转到了镇州,他冒名顶替为防止身份泄露就更不敢往家里写信,直到挑明身份后方才托了驿卒往瀛州捎信,这一封里自然写明了落脚处,冯家人收到信后哪里还坐得住,因着地里忙春种,其他人走不开,便打算由冯良建雇个闲汉一同上路,谁曾想收到消息的褚濆风风火火的从乐寿赶到景城。 冯道是在褚濆身边被掳走的,褚濆自责是自己失职,没能看顾好孩子。冯道失踪后,褚濆一直在冯道失踪的附近城镇找寻踪迹,后来收到冯道托人辗转寄回的平安信,他也曾奔赴成德和安国附近的州县去找人,这次得到冯道的下落,自然要亲自到镇州接人。 冯道自然明白褚濆为他受累良多,不禁愧疚落泪:“褚三叔,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忧了。” 闻讯而来的李三旺恰好撞见叔侄俩相拥而泣,一时心生怯意,不敢踏足进门,在廊下踌躇片刻,终是赧颜相见,心虚内疚的旋身离去。他神思不属的想着,如今冯道与家人相聚,已不用他再送他回瀛州了,这份承诺便也算是完成了。冯道有了去处,他也是时候离开镇州了,于是他便前去寻王镕准备辞行,没想到求见王镕后发现整个议事厅里客卿满座,却皆是愁眉不展,一脸郁气模样。 眼下正乃多事之秋,李匡筹忍耐了这许久终是忍到了极限,无视圣人诏令派军攻打乐寿、武强两县,言明要报杀兄之仇。王镕的头脑与武艺虽不超凡出众,以往却从未弱过武将气节,但凡有敌来袭总是身先士卒,亲自领军作战,鼓舞士气,这也是他镇守成德,深得民心,能稳坐一方节度使的缘故。偏王镕的腿伤养了数十天,勉强能够下地行走,离能上马赤诚却还差得远。 丢了这两县还是事,最叫人头痛的是,太原细作传消息过来,说是晋王三子李存勖已经找到了,王镕只要想到自己上了那两子的当,竟还书信与李克用,以李存勖的安危为筹码将李克用从邢州逼退,如今怕是早已乌龙穿帮,李克用恼羞之余,不知道要怎么清算这笔糊涂账,以李鸦儿那恩怨分明的性格,此事怕是不会善了。只怕大难即将临头,届时不仅邢州危矣,就连镇州也不得安宁。以往成德与卢龙两大藩镇结盟,王镕尚且可以想李匡威借兵抵抗李克用,然则如今与幽州反目成仇,李匡筹恨不能啃下王镕几块肉来,怕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尚且不及,哪里还会向镇州伸出援手? 镇州腹背受敌,岂不是即将大祸临头? 王镕也知道客僚们分析在理,所思所虑皆非空穴来风,镇州群狼环伺,怕也就只有邢州李存孝那边勉强可以算得上是盟友了。 李三旺心知此刻便是自己提出请辞,王镕必不肯轻易放任他离开,思忖片刻后,索性说道:“受君恩禄,无以为报,使君若信得过我,不如便让我随军前去乐寿。” 李三旺的武艺有多凶猛再没有人比王镕清楚了,王镕欲与之结交,将其收为己用真不是一天两天了,恨只恨李三旺这人毫无儿郎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竟是一心扑在了屠户营生上,此刻听李三旺开口,当真喜从天降,一扫阴霾,乐得差点儿蹦起来。 “那我就任命你为裨将,率兵一万前往乐寿!” 李三旺摇头道:“我不领兵。”见在座诸位闻言脸上各色表情不一,嫉恨者有之,不屑者有之,觉得他妄自尊大,倨傲无礼者更兼有之,李三旺怕王镕误解,难得开口多解释了句,“我无领兵统帅之能,就让我充作账下一兵卒随军足以。” 在座有判官、掌书记之类的军z文官,又有裨将、牙将之流的将帅武官,听了李三旺这话只觉得这黑脸少年不觉得他谦虚谨慎,只觉得他在装腔作势,扮猪吃老虎。谁人不知李存孝的能耐,又有谁人不知他一槊将李匡威钉在了门楣上?谦虚是美德,谦虚过头可就招人恨了。 李蔼口中啧啧,正欲出言呛声,王镕身旁侍立的石希蒙抢先笑着打圆场道:“便是将军上阵也少不得军事参谋,李三郎若是不自信,不妨捎带上冯郎君,你兄弟二人文武相合,必能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李蔼收声,在心里暗骂一声:“没卵子的佞臣人惯会逢迎讨好!”他心底看不起石希蒙,腹诽不止,当着王镕的面却是分毫不露。 石希蒙也知道自己虽得王镕信任,但因长相身份,十分不入同僚们的眼,以往这种场合上他是能不开口便不开口,但他作为王镕心腹,自然知道在主公心中有多重视这俩少年,虽是年少,前途却是不可限量,因此石希蒙便主动站了出来替李三旺说话。 他这一有心维护之举,懂得察言观色的立即便嗅出一二分来,于是厅上稀稀拉拉的开始有人附和起来,最后王镕一锤定音,由苏汉衡为前锋,领兵驰援乐寿,李三旺与冯道随军同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5、终须别 能够回家是件开心的事,若说还有什么不舍,对冯道而言当属王镕收藏的那一屋子书籍,冯道对典籍如痴如醉,大约源自于曾任秘书少监的冯良建的言传身教。 李三旺很不能理解冯良建暂且留在镇州的决定,冯道倒是挺能理解父亲的想法,而褚濆同意的理由说出来就更有意思了。 “反正不顺路,等去了乐寿,也不急着送狸奴儿回景城去,就在我家住些日子,你婶你阿姊甚是想你。”这话里话外的口气,竟是嫌弃冯良建在来的路上磨磨唧唧拖后腿走不快。 想想当年冯良建从长安逃难回乡,一路竟是晃晃悠悠用了半年多,足可见其性情。 冯良建也晓得表兄嫌他,乐呵呵的说:“你们自去,待我将这些孤本残卷抄录下来,自行回家去。” 冯道知道以王镕的为人,八成等冯良建抄录好典籍,自会派人送冯良建回家,所以也不担心,只提醒阿爷多往家中写信,而后施施然地便跟随队伍往乐寿而去。 因是急行军,所以日行神速,冯道远打算跟随粮草辎重而行,但架不住褚濆担忧家中被战火侵扰波及,褚濆一面归心似箭,一面又不放心将冯道落在后头,生怕一个错眼不见,这孩子又出什么事,于是强拉着冯道共乘一骑。 冯道这几月被养得奢靡娇气,哪里吃得了这苦,几天匆忙赶路后,只觉得脚酸背痛,屁股更是颠麻得没了知觉。好在王镕赠送的那两个贴身侍奴甚是贴心,因是伺候得惯了,甚是了解冯道的习惯,里外张罗,伺候得十分贴心,让褚濆没了用武之地。昨夜宿营而憩,两仆起了大早,烧水烹食,而后侍立在帐外等候主子醒来,站得久了,二人不免嘴碎闲聊起来。 “李匡筹真是惺惺作态,明明是他自己逼得兄长走投无路,这会儿却又来扮什么兄弟情深。” 年长些的那个奴仆听了这话,不禁吃吃笑起,眉目流转间尽是别有深意:“你不懂。” 奴不服气:“我怎么就不懂了?我就说范阳姓李的这对兄弟,都不是好人。我们主君待李匡威那厮多好啊,你看看他干的那叫什么事?”他越说越是气愤,音量不自觉的高了起来,吵醒了睡在帐篷里的冯道。说得多了,他突地顿悟了,拊掌道,“我知道了,李匡筹根本就是在借机生事!真不要脸,连死人都不放过,李匡威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气吐血。” 那年长的仆人哈哈一笑,压低声说:“李匡威在阎王殿里会不会气吐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匡筹才是真的要气吐血了。” 奴奇道:“为什么?” “你知道灶下的阿汝吗,她家有远亲从范阳投奔来,说是李匡筹的妻子张氏怀孕了。” “嗯?那岂非美事?” “美?傻子,你懂什么呀!”他一指头戳在奴额上,笑声窃窃,“你知道范阳李家为何兄弟阋墙?那都是因为张氏……太美了,据说美得就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冯道睁开了眼,被这话题吸引,侧耳细听。 “这张氏,只要是个男人,见上她一面,就会被她迷倒,李匡威当然也不例外了。” 奴倒抽一口冷气:“张氏真是妻,不是俳优伶伎?” “当真是妻!李匡筹甚是爱宠于她,哪怕范阳有人传她这一胎怀的可能不是李匡筹的种,李匡筹依然半点没有休妻另娶的打算,依旧爱重嬖幸,由此可见,张氏美貌当有倾国之色。” 奴不可思议的惊叹连连。 冯道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侧身曲肘,用手支起脑袋,不想这一翻身,竟是撞上了睡在身旁的李三旺。 因着天热,李三旺打着赤膊,全身上下仅穿了条胯裤,冯道只觉得撞着自己的那块肌肉硬邦邦的,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腹部,指尖戳得生疼也没见李三旺有什么反应。 “我知道你早醒了。”冯道继续戳着他的腹肌,“你说,李匡筹是不是真为了妻子有孕气得无处发泄,这才像条疯狗一样到处咬人?”想想也觉得合理,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他又舍不得怪责妻子,那就只好自己憋着了。 他说一句戳一下,正戳得欢实,食指突然被人抓握住。李三旺哑着声说:“别闹!” 冯道奇道:“我闹什么了?你明明醒了,为什么还要装睡?”仰起脑袋,倾身过来,攀爬过李三旺胸膛,想要再听帐外二仆又说了什么,可惜没等他架好姿势,就被李三旺一巴掌掀翻。冯道跟个乌龟似的,拱着龟壳在席子上打了个滚。 “哎唷,你打我做甚?”声音委屈巴巴的。 “我哪有打你,我……就只是推了你一下。” 冯道不理,滚来滚去:“你打我,我要去告诉褚三叔,你才不是什么少年将军,你就是个邸店掳人的蛮贼强匪!” 李三旺一巴掌盖过去,死死捂住了冯道的嘴。 冯道的脸憋得通红,眼眶里水汪汪的含着一泡泪,李三旺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出手太重,真伤到他了? 忙松了手,不等他开口询问,冯道已是猛吸口气,鼻音戚戚然的说道:“真想不到你十五六岁了居然还会尿床。”见李三旺面色陡变,眼底如狂风席卷,他心里蓦地发起怵来,忙道,“你放心,我肯定不与任何人说。” 李三旺只觉得全身血液从下往上涌,得亏他肤色黑,即便涨红了脸也看不出太明显的变化,只是脸上实在臊得慌,耳根子都在发烫。他退让稍许,拉过扔在席边的衣裳,胡乱往身上一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席上跳将起来,这一突兀的动作,倒把冯道给唬了一跳。 眼瞅着李三旺似是羞愤而逃,冯道摸着鼻子讪讪的想,是不是不该嘴贱去揭人家的老底?尿个床而已嘛,尿的又不多,最多就是把他自己的裤子给打湿了,自己怎么就非得去戳人痛脚了呢。 冯道心生悔意,正打算起床去给李三旺道歉,帐外二仆走了进来,熟稔的上前替冯道穿衣束发。 冯道问:“你们方才在帐外都说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却将二人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连声告饶。 冯道不以为忤,只问明了李三旺的去向便匆匆忙忙的追了出去。 苏汉衡是李弘规的得力部将,只是他年轻阅历少,不及弱冠,李弘规虽有心提拔到底还是资历略浅,需得再熬上一段年月。苏汉衡自觉自己年少有为,春风得意,却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竟是让他遇到了李三旺和冯道这两个异数。 李三旺年纪尚且他了好几岁,已经颇具名望,甚得王镕青睐。苏汉衡心里明白,这一趟出来明着说是由他领军,实则他是给李三旺当副手来的。思及临行前李弘规的谆谆嘱咐,苏汉衡不得不按下心头不服,事事先询问李三旺的意见。 但李三旺是个耿直的,说不领军那就真是不领军,无论苏汉衡问他什么事,他都不表态,反倒是时时刻刻跟李三旺黏糊在一块儿的那个冯郎,每次都会插科打诨般说上一两句话,每每总是一语中的。初时苏汉衡不以为意,只当冯道是碰巧说中,后来次数多了,他看冯道的眼神开始变了。 到了乐寿,两军对战,因在镇州一槊穿透李匡威赫赫有名,苏汉衡便以为李三旺擅使长槊,特意从兵械库里挑了一支马槊给他。李三旺也不嫌重,骑马冲阵,杀得幽州军乱了阵脚。一场恶战下来,幽州军退出乐寿,逃到了武强县。 褚濆惦念着家中妻儿,若不是放心不下冯道,加上战局混乱,他早归心似箭了。李三旺自是要随军往武强的,临拔营时,他却将冯道拦了下来。 “你随你三叔回家去吧。” 冯道正指挥着仆役收拾帐篷,挑拣出一些上好的丝帛预备让褚濆带给褚家的亲友。李三旺掀开了帐子,风尘仆仆的进来便说了这句话。 冯道当即愣住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武强……” “你不用去武强。”李三旺掷地有声,显然没打算和他商量,这事已经做出了决定。 冯道也清楚其实这样的安排才是最好的,趁着离了镇州王镕跟前,苏汉衡又事事都听李三旺的,他跟着褚濆就此脱身是为最佳时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和李三旺就此分别,心里止不住的酸涩起来。 “我……” 李三旺抬手阻止他反驳:“听话,你该回家去了!” 冯道心酸得眼睛都发红了,扁着嘴问:“那你呢?” “等武强战事完结,我便同王使君请辞,去邢州找义父。” 冯道原想说,自己可以在乐寿等他打完仗,然后邀请他去景城家里做客,但是这一想法不等他说出口就被打断了。他要回景城与亲人团聚,李三旺自然也要去和自己的亲人聚首。 冯道仰头看着李三旺,少年的身材称不上魁梧,却也足够挺拔伟岸,甲胄上沾染着干涸的血迹与尘土,平添出一股肃杀凌厉。 冯道深吸了口气,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那你多保重。” “嗯。”他的声音很低,鼻息轻的几不可闻。 “那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李三旺表情凝重的冲他一叉手,而后,转身就走,人影倏地消失在视野里。 冯道望着犹自晃动的帐帘,哂笑道:“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随口念了这句青莲居士的诗,面上勉强维持住微笑,却听那奴在边上哭丧着脸嚎:“冯郎君随褚公返家去,那奴又该何去何从啊?” 冯道回过神来,见奴跪在地上,彷徨无助,另一个也是愁苦满面。冯道突然想起,这两个仆役原是王镕指派到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名义上虽是他的人,实则奴籍仍旧归属王镕。 冯道若是开口问王镕要二人的身契,想来王镕也不会不舍,只是想到自家的起居条件,不过是地里刨食的农户,人丁简朴,这二仆细皮嫩肉的可委实干不来这等粗活,没得害了他们。 冯道吸了吸鼻子,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在胸口重新萦绕起来,一团团一絮絮的撕扯着他,呼吸逐渐加重,他突然发足冲出了帐篷。 帐外日耀万丈,士兵整装待发,马鸣咴咴。他在人山人海中搜寻了好几遍,始终没能寻到李三旺的身影。 褚濆牵了一匹骡子徐徐走近,见侄儿傻愣愣的站在太阳底下暴晒,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他突然哈的一声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十四个字吼出来,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引来无数侧目,他却浑然未觉般甩了甩袖,回过身来,目光落在褚濆身上,歪了歪头,露出一抹率真的笑颜,眯弯了双眼,“三叔,我好想阿婶和阿姊啊,天黑之前应该能见到她们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6、谁问鼎 冯良建待在镇州一直没有回来,六月里收到一封家书,仅是报了平安,未有过多笔墨,似乎他把所有的手笔都留于抄写典籍去了。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到得月底进入秋收农忙时节,就连年迈体弱的褚氏都得到地里去送饭送水,忙得不可开交时,妯娌面上没说什么,私下里少不得吹上几句枕边风。 父母在,不分家,冯家祖孙四辈同住一个屋檐下,冯家人丁多,田也不少,是以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富户,而兄弟三人里,冯良建是最也是最会读书的一个,家里头供养他读书识字做学问,最后考取功名做了官,虽说官职不大也不是实权,但是到底这名头响亮。长乐冯氏乃是高门望族,自西汉起便是世代人才辈出,六朝逮唐,绵绵不绝。作为庶出分家出来,且最后流落到景城安家落户的这一支,冯良建的官身,让一家之主的冯炯倍感光宗耀祖之幸,家里人自然也沾了不少好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先帝连长安都保不住落得避难去了蜀地,冯良建的官也就跟着做到了头,哪怕今上即位,也再无起复的可能。冯良建除了会读书外这辈子什么都不会干,地里的重活指望不上他,好歹还能在镇上办个私塾,收几个童子做启蒙,挣点束脩贴补家用。但显然冯良建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满意,比起教书育人,他更喜欢做他的老本行,每日里抄录孤本,修整残卷,徜徉在书墨香气之间,真真儿乐不思蜀。 作为冯良建的妻子,张氏素来爱慕他的才华,自夫婿从长安返乡,接着儿冯道出生,她由着冯良建亲自教养幼子,初时也觉得这样阖家团圆最为幸福,但随着世道变迁,门阀藩镇掌权,文人科举路断,她整日里听着左右的议论,渐渐也开始觉得,儿聪明善读固是好事,但如果读书读得像夫婿那般不问俗事,只怕未必是好事。 所以,这次冯道回家后,张氏对幼子成日捧书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做法不再持赞许态度,反而时常在冯道面前长吁短叹,念叨说:“你这般长大后又该如何谋生呢?”如夫婿那般,怕是连庄稼活也做不好。 张氏的想法受到了妯娌的认同,却被褚氏驳了回去:“鼠目寸光,无论世道怎么变,读书明理总不会错的,恁是谁掌这天下,还能短了治理之人?武将打的天下,总要人替他守这江山罢!” 儿媳们觉得家媪说的话都太缥缈,不够实际,是个人活在世上不外乎吃喝拉撒睡,今日想着明日吃什么,生计果腹才是现实,说那些假大空的不过是虚的,她们不认同褚氏说的话但也不敢当面反驳。 冯道对伯娘阿娘们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不关心这些事,只看着阿爷新寄回来的一封家书怔怔发呆。 这信是七月初写的,辗转送到家里竟已是八月中,眼瞅着中秋将至。 信纸足足写满了四大张,字迹工整中又带了许多连笔,显是书写人心境十分焦急。冯道一目十行早将书信内容看得滚瓜烂熟,信中提及晋王李克用再次派兵攻打邢州,王镕遣兵救援,结果在平山被李克用打得落花流水不说,初六那日,反被李克用一路追击到了镇州。王镕腿伤未愈,镇州上下士气难振,王镕身边的幕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倒戈,向李克用提出谈判条件,愿出二十万军粮助晋军攻打邢州。这样的好事李克用当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于是李克用在栾城县屯兵整训,之后又在任县会合了王镕派出的援军,共计约三万余人,同时李存信带兵屯扎在了琉璃陂。 任县在邢州东南方向,而琉璃陂则就在邢州辖下的龙冈县。 冯良建没有交代后续,只匆忙写到这里就中断了。冯道不信邪的将四张信笺翻来覆去,依然没能找寻到有关李三旺的蛛丝马迹。 若是李三旺那时仍在镇州,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王镕当了墙头草,以他的身手若是以命相搏,哪怕节度使司府有千军万马驻守也难有万全抵挡。冯道猜测,李三旺十之八九已经回邢州了,不知是否已经与李存孝会合。 有了王镕的相助,这一回李克用攻打邢州便是如虎添翼,而李存孝那边的情况则恰恰相反。镇州再度陷入危机之中,只这一次不晓得又该如何安然度过。 冯道当即提笔写了封信向父亲打听李三旺的下落,然后焦急的等待回音,可是一直等到了九月也没再等来镇州方面的任何音讯。 十月入冬,在今冬第一场雪来临前,冯良建带着两辆载满书卷的牛车返回了景城,随行一路护送的正是镇州军的兵卒。冯良建整个人圆润了不少,只是精神状态反显得有点颓丧。 “王使者盛情挽留,只我惦记家中老,便拜辞了他。” 冯良建对亲人乡邻这般一说,无不换来一通欷歔,都觉得他轻易放弃前程,委实可惜。 冯道知道王镕为人大方,不是鸡肚肠之辈,若是冯良建当真选择留在镇州幕下效命,亦无可厚非,只是看起来冯良建似乎当真已无心出仕。 “阿爷,你究竟是何想法?” 冯良建素来不太愿意和家人说太多在外的经历,包括他以前在长安仕宦时的一些事,但对这个自教养的儿,深知他心性非比等闲,思维过于敏锐,常常举一反三,是个胸有丘壑的伶俐人,很多事若是不与儿透露,冯良建怕他会自己去寻根究底。 “世道乱啦!”哺食冯良建饮了点酒,人已微醺,摇着头,面上似哭还笑,“我大唐社稷……怕不久矣。”作为曾经拥趸李唐社稷的朝廷官员,自黄巢祸乱长安,他丢官迄今长居家中。这似乎成了许多文人士族们面对江山破碎后,保全面子的最佳惯用办法——隐居避世。 隐士高人不出世,说好听点这叫不屑为乱臣莽夫效命,说难听点不过是怕乱世颠沛流离,混不下去,丢人丢名。 冯道不敢断定阿爷属于哪一种,但他在那张醉眼朦胧的脸上看到悲哀和无奈。 “狸奴儿,读书无用啊,读书无用啊!”一副痛心疾首状,恨不得拍案恸哭。 冯道看着冯良建发酒疯的样子,长吁了口气,他此刻已能明确父亲这是何种心态了。诸葛不出茅庐亦能隆中对,说明身隐心不隐,只要机遇一到,便能得见卧龙出世那日。冯良建之前十余年隐没在景城躬耕于野,心中只怕也曾幻想像孔明那般有朝一日辅助明君青史留名。镇州王镕的名声素来仁厚,颇有刘玄德之风,冯良建远赴镇州未必没有一丁点想在仕途上搏一搏的念头,结果这一回来就成了这么一副丧气的模样。 冯道顺手拿走了案上的执壶:“阿爷,读书并非无用,只是你对明公的要求过高罢了。”就算是刘玄德又如何,刘玄德就完美无缺了?冯道明白王镕仁德有余,魄力不足,甚至有点儿软弱没主见,容易耽于安逸,不太有过于强烈的野心,镇州有这样的主公,是幸亦是不幸。 只可惜冯良建从一开始就对王镕的期待过高,以至于接触下来后不免失望,但仔细盘算下来,京畿朝廷皇帝目下自顾不暇,在宰相、内宦掌控下无力挣脱,朝廷卖官卖爵,腐败难堪。而各地藩镇节度使日渐势大,远的不提,只说就近这燕赵中原地区,李匡威已经死了,卢龙节度使现在是李匡筹,只是兄弟阋墙这事做的实在不漂亮,李匡筹从一开始就坏了名声,再说朱全忠,朱全忠如今在河南势头甚猛,只是他最近干的一些事怕还不如李匡筹。早在五六年前,朱全忠被继承了黄巢齐军的秦宗权追着打,后来联合了天平节度使朱瑄、泰宁节度使朱瑾两兄弟,这才杀了秦宗权。因为同是朱姓,朱全忠甚至还跟朱瑾拜了把子,以兄相称。只是兄友弟恭的情景没有维持几年,朱全忠野心膨胀,终于把磨锐的利爪伸向了朱瑾,说起来,朱全忠和朱瑾自打撕破脸,这零零碎碎也打了好几仗了,也不知打到何时才是头。 冯道知道冯良建看不上朱全忠,觉得这人品性有亏,但就冯道个人看法,作为一方藩镇霸主,朱全忠的野心配得上他的实力,反之,乱世之道若人人都像王镕那般,怕是仅有守成之心也难以生存到最后。当然,冯道不会犯傻把心里的想法当面讲出来。 王镕、李匡筹、朱全忠都不行,其实离得近的还有河东太原李克用,不过想着好友李三旺,冯道又把李克用给否决了。 冯良建醉醺醺的,一点儿不知道儿子坐在他面前暗自把中原霸主轮番点评个遍。若是知道,定会嗤笑着给他脑袋上捶一记,真是年少轻狂自以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妄自尊大如此,以为节度使是他儿面前的盘中餐不行,想挑哪个就有哪个? 冯良建醉眼朦胧,边上还有一帮子侄不停劝酒,挑着话题想让他多讲一讲外头的所见所闻。 “都说尚书李存孝乃是河东第一猛将,能以一当百,可是当真?” “三叔可曾见过那李尚书,他果比人多长了两头四臂吗?” 检校尚书是李存孝叛离河东上诏朝廷后,圣人封他的一个“加官”,虚职,没什么意义。 冯良建喝的舌头都大了,听到“尚书”二字,像是被刺激了什么,突然一拍大腿,喊道:“那个李存孝,蠢蠹豕脑啊!”然后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 邢州被围后,李存孝因与李存信有嫌隙,所以后来就趁夜攻打琉璃陂,虏获了奉诚军使孙考老。李存信少不得又在李克用面前挑唆一番,李克用大怒,亲自领兵攻打邢州,李存孝对李克用天然有子对父的畏惧心,避战不出。李克用就让人在环绕邢州城挖堑壕修筑营垒,李存孝总是趁夜派兵出去搞破坏,白天挖晚上拆,父子俩真犹如儿过家家做游戏。李克用气得不行,后来牙将袁奉韬就想了个反间计,悄摸的派人对李存孝献策说:“晋王等挖完堑壕就会返回晋阳,尚书忌惮的只是晋王,等他一走,晋王手下诸将又有哪个是你的敌手?你且让他们修,不过是几尺宽的堑壕,又能如何阻尚书锋锐?”李存孝一心想着收拾李存信,居然信了这话,没再派人出城夜袭,也就是十多天的工夫,李克用的堑壕营垒便修筑完毕,邢州被围得个结结实实,插翅难飞。 “凛冬已至,邢州城再无外援,断粮断炊怕是迟早的事。”冯良建摇头晃脑,对李存孝的无脑行径很是看不上。 冯道在心里衡量了下,发现阿爷说的很对,如果李存孝不是李三旺的义父,这样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真是不值一提。 “阿爷,你还记得李三旺吗?就是救了我的那位世兄……” “哦,三……你说的是那位救过王使君的屠夫吧?长得跟昆仑奴似的。” 冯道没想到李三旺给阿爷留下印象的居然会是那一身黑皮,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对,他是李存孝的养子,他如今是否也被困在了邢州?” 冯良建摇了摇头:“不清楚,不清楚。” 冯道再三询问,也没能问出个结果来,不免大为失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7、冷风吹 被冯道牵挂的李三旺并不在邢州,他从武强返回镇州便向王镕请辞,王镕不允,李存孝写信过来同样劝说他留下。石希蒙给王镕出主意,觉得李三旺既已在镇州买了宅铺,只需替他再寻门亲事,自然就能收拢住他的心。于是王镕与其母何夫人商量,决定将其庶妹七娘子下嫁李三旺,请的李弘规为媒,满以为是皆大欢喜的事,谁曾想李三旺特别有个性,把铺门一锁,连声招呼都不打人就不见了,这一去再是音讯全无。后来王镕受李克用胁迫反与李存孝为敌,心中羞愧之余不无庆幸,若李三旺仍在镇州,他夜里恐要不得安枕。 李三旺最后去了何处无人知晓,冯道再三托人打探邢州方面的消息,均未果。翻过年来,也就是乾宁元年,朝廷正式下了诏令认可了李匡筹的卢龙节度使的身份,到了二月,朱全忠出兵攻打朱瑄,朱瑄与朱瑾兄弟俩合力反击仍是一败涂地。 开春后苦撑了半年之久的邢州城终于矢尽粮绝,三月廿一日,李存孝登上城楼喊话说希望见李克用一面。李克用没见他,最后是李克用发妻刘夫人入城见了这个义子。刘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素来深明大义,颇得李克用敬重,也不知道刘夫人与李存孝这对母子说了什么,最后的结局却着实叫人皆大欢喜——邢州城门打开,李存孝由刘夫人亲自领着出城,待见到了李克用,李存孝像个犯了错的儿般跪在义父跟前,又是羞愧又是委屈,恸哭流涕,磕头认错。 冯道在景城听闻邢州方面的消息时已是年中,李克用早已接手邢州三城后上表朝廷任命马师素为邢洺节度使。 朱全忠把朱瑄朱瑾兄弟俩摁在地上摩擦,打得兄弟俩嗷嗷叫的居然去跟李克用找帮,当真应了那句话,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冯道打听不着李三旺的消息,偶尔听到的也都是些藩镇各势力乱七八糟为利益的分分合合的混战,渐渐的也只好收了这份心思,一如既往的捧着书本待在家中过着自己书呆子的日子。 这转眼就又到了年底,冯家上下忙了这一年,地里收成刚够来年嚼用。这天夜里,冯炯和老妻褚氏正关着房门躺在床上一起盘算着来年年景,就听得门上砰砰砰的跟打雷似的,吓得二老从床上惊坐而起,冯炯怒叱道:“什么事?”真是作死的,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肖子孙大晚上的不消停,看着老妻捂着心口痛苦难当的模样,冯炯气不打一处来。 可门上的拍打声依旧不停,同时祸乱人心的还有那凄厉的叫喊声:“阿爷!出事了,有匪寇打过来了!”房门外乱起来了,惊叫声吵成一团,等冯炯扶着褚氏穿衣开门一看,冯家的院子里慌慌张张的挤满了人,冯家三房二三十口人,半数都已经睡下了,这会儿大冬天衣衫不整的从被窝里挖出来,冻得瑟瑟发抖。 冯道吸了吸鼻涕,想着前年这个点他正跟着李三旺在深山老林里乱蹿,去年算是在家过了个安稳年,没想到今年临了过到年底又起风波,这天寒地冻三更半夜,竟然得跟着翁婆爷娘往山里跑。冯家并不住景城城内,但是也紧挨着城,冯道还奇怪为什么有贼寇袭击不往城里躲反而山里逃,就发现原来逃难的并不仅仅只是城外的庄户,这一路但凡有车马工具的,出门动辄几十上百的大户人家,皆出自景城。好巧不巧的,居然还让冯道认出了一张熟人脸孔。 进了山,原本拥挤的人流自然而然就分散了,冯炯眼利,带着全家老跟上了一支逃难的队伍,这支队伍仆从众多,足有二三百人,不少人手里还提着棍棒武器,比起寻常百姓俨然有序的多。天明时分进了山,山路崎岖不便,对方迫于无奈弃车而行,于是冯道便看见了从其中一辆车上下来的罗茜。 冯家人平时干农活惯了,身体还都不错,除了年龄偏的,也就冯良建和冯道父子俩体力最差。奔逃了一夜,又赶了大半天的山路,冯良建跑脱了力,脸色已经相当难看,气喘如风箱,偏他还吃不进干粮,勉强吞咽进去就犯呕。 冯炯决定不再跟吕家人一起,打算随便找一处落脚点安顿下来,没想到吕家也是相同的心思,居然也不再往里走了,想来这是女眷太多,体力上头其实跟弱鸡的冯良建没多大差别。 跟着吕家一起,打着冯家差不多心思想蹭大户光的还有两三家,不过人数并不多,全部合拢在一起也才二十人左右,这会儿商量下来都不打算走了。逃命的时候没顾得上的事,稍加空闲后少不得又得寒暄走动,所以很快冯炯带着大郎走了一圈就差不多把各家情况摸了个大致。 “狸奴儿说的没错,果真是景城主簿家眷。”说这话时,冯炯的心境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难受。 景城主簿吕寿可谓是景城望族了,刘仁恭被贬黜到景城时恰逢叛乱,最后能够起死回生仰仗的正是吕家,吕氏原出自幽州安次,后吕寿到了景城任主簿,这一支慢慢繁衍,几十年下来也算是景城出了名的官宦之家。让冯炯庆幸的是,连吕家这样的人家都需要舍家弃业的望风而逃,可见这次景城受难比去年更甚,冯炯在仓促间连夜带着全家人出逃的决策并没出错,可也正是因此,冯炯想到地窖里那些来不及带走的粮食,心里就忍不住抽痛。 “阿爷,你说吕家本家在幽州,那缘何他们不往北投亲去,却只选择往山里躲?”冯道鼻头擤得通红,鼻尖都快破皮了,他最是怕冻,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裹的像只熊。 冯良建头晕恶心得全身难受,哪里听得见儿子的嘀咕言语。 冯道也没指望他回答,蹲在火堆旁自言自语:“原因不外乎有二。”他掰着指头数,“一,这场匪患只是暂时的,但是对方人多势众,连吕家也不敢怼其锋芒,那么问题来了,是何处的匪寇有如此势力?”这年头,匪和兵其实没什么区别,最大的势力绝非一股落草为寇的匪类,而是各大藩镇幕府,冯道不由的皱起了眉,“二,比起景城,幽州或许更不安全,又或者说,这股所谓的匪寇就是打从北边来的。”以至于吕家宁可有亲不投,反而拖家带口的跑山里来吃冷风。“也许……” 冯道抬起了头,目光闪烁着,脸涨得通红。 “狸奴儿,你在说些什么呢?”张氏将冻硬的胡饼烤软,撕下一块塞进冯道嘴里,“你二伯寻到一处背风的洞穴,你伯娘他们过去收拾了下,佛祖保佑晚上可千万别下雪。” 冯道憋着心事可惜无人可诉,只得喟叹一声,勉强吃了半张胡饼,跟着家人躲进了山洞。 所谓山洞,其实就是个凹土坑,勉强挤了他们一家二三十口人,别说躺着睡,大约就只够晚上大家伙肩挨肩背靠背的挤在一处跽坐。这会儿天还没黑,儿郎们就自觉把山洞让给了妇孺幼儿,自己在外头晃荡。 冯道发现吕家出行准备的十分充分,虽说女眷幼儿不少,但两三百号人的行动力却也惊人,不过两三个时辰,已经将周围的灌木丛砍出一大片空地来,三三两两的搭起了好几座帐篷。冯道在洞口踮起脚尖,在丛林间隐约辨认着吕家主帐的位置,却看见有三四道身影往吕家主帐走去。 “那是谁?”不太像是吕家人,可是她们却进了吕家的帐篷。 “应该是一起从景城逃难出来的张娘子,说是夫家姓李,和家人走散了,身边只陪着两三个奴仆。”褚氏最擅交际,这半天功夫,周围一起逃难安顿的人就全给她摸熟了,“吕家那里做主的是位罗娘子,罗娘子是吕主簿的儿媳……” “我认得她。” 褚氏微微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对,你应该认得她,两年前你褚三叔带你从长乐回景城,说是在水月寺遇着了她难产,还救了她的命不是?”褚氏随即想着是否应该借此去结交一下,倒不是冯家要攀附吕家什么,只是眼下这天寒地冻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吕家到底人多势众,傍上吕家也好有个照应。 “不是我们救的她,救她的是赵州老和尚。”还有那个刘窟头。 一个念头从冯道心上快速闪过,可惜没等他想明白,就被阿婆的话打断了:“那也总有个香火面子情。”褚氏兴冲冲的,“罗娘子最是菩萨心肠不过的,刚才那个张娘子就因际遇相似,求罗娘子庇佑,罗娘子便答允她们晚上歇在帐里了。你快跟阿婆走,天一会儿可就黑了。” 褚氏脸皮厚,硬是拉着孙子去找了罗茜。因当初难产记忆太过深刻,所以虽然这两年冯道个子抽条脸也长开了不少,但罗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冯道。要说罗茜对冯道有印象,那可全赖刘仁恭的儿子刘守奇,那少年总将“阿道”挂念在嘴里,一路上叨叨个不停。 冯道没想到的是吕家逃难出来的人里头居然没有一个儿郎,全是些妇孺老幼,难怪褚氏说这里做主的人是罗娘子。冯道心里愈发有了谱,冯家人是听了村里人传话,随波逐流般的说跑就跑,具体匪寇来龙去脉根本说不出个子丑来,当时大半夜的收拾行囊随众出逃,慌慌张张的最后还跟丢了,和村里乡邻失去了联络,这会儿安顿下来,冯炯再去追问,发现没人能说得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感觉就是人云亦云,然后看见有人跑就从众心态的跟着也跑了。 冯炯让褚氏带着孙儿过来找罗茜,也是想从吕家这边打探点实质性的消息出来。果然,罗茜知道的事比那些望风而逃的村民要靠谱的多。 “河东的晋王北伐,新州已经降了……” 罗茜知道的很详细,因为这事归根结底源头还是出在吕家曾经帮助过的刘仁恭身上。刘仁恭带着蔚州戍兵北上,结果被李匡筹打得稀里哗啦,走投无路只得拉着随从亲眷投了李克用。李克用觉得刘仁恭是个可用的人才,待遇给的颇为优厚,不仅赐了宅第给他安置家眷,还让他带兵镇守寿阳。不过刘仁恭如果是安守本分的人当初就不会被李匡威贬黜到景城当文官了,他在李克用麾下干活,心里少不得惦记着范阳,毕竟妻妾都还在老家待着呢,也因此更记恨让他沦落异乡有家归不得的李匡筹。 有什么办法能打回幽州呢?靠他自己肯定不行,于是他暗戳戳的不停煽动李克用去打李匡筹。可是李克用忙着打邢州教训李存孝这个不孝子,无暇分身,刘仁恭托关系找上了李克用的亲信谋士盖寓去献计献策,甚至夸口说出只要给他一万兵马保证就能荡平幽州。盖寓是蔚州人,李克用脾气暴躁,手下人经常揣摩不透他内心的真实意图,唯独盖寓,极擅察言观色,甚为了解李克用的心思。盖寓出马,果然李克用被说动心了,但是张口要一万兵马是不可能有的,最后从攻打邢州的兵马里抽调出几千人给了刘仁恭。 几千人想把幽州打下来,除非刘仁恭是天降奇才,别说刘仁恭打不下来,就是让能征善战的李存孝去,也未必能打的下来。应该说,李克用和盖寓他们都没指望刘仁恭能靠这点兵马拿下幽州,但是幽州打不下来,不等于说周边城镇就搜刮不出好东西来,只是没想到刘仁恭的能力比想象中更菜。带兵攻了几次,幽州没拿下来,反而因为连续吃败仗把个李匡筹纵得飘飘然起来。李匡筹一嘚瑟,可就真一发不可收拾了,化被动为主动,带兵反跑到河东地盘上来挑衅侵扰,搜刮去不少金帛。 李克用那个气啊!他那脾气能忍得了这等憋屈?待最后清算完邢州的那点破事后,李克用亲自领兵大举攻打李匡筹,攻克了武州后迅速进逼新州。新州被围,李匡筹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马上派人领了几万人去增援,结果援军被李克用的鸦儿军堵在了新州东南的段庄,一场硬仗打下来,幽州军一万余人被杀,领兵的将校三百余人被活捉捆绑到了新州城下示众。这一记威吓相当有效,当天傍晚新州就开城投降了。 十二月廿三,李克用进攻妫州,翌日,李匡筹派兵出居庸关。李克用的鸦儿军阻击幽州军前锋,李存审绕后方夹击,上万幽州军一天之内交代在居庸关外。 “……昨儿个有消息传来,李匡筹已带着家逃奔沧州……” 今天已经是廿九,明日就是除夕了。 褚氏想的是过年没法安生了,除夕夜全家都得在山上喝西北风。冯道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对于儿郎在外打仗的事,罗茜作为内宅妇人不甚感兴趣,甚至表露出了一种极为反感的情绪,所以只言片语带过,她的叙述虽是感性的,断片的,但是冯道依然瞬间就把准了脉门,倏地睁大了眼。 “李匡筹是哪一日弃城出逃的?” “甲寅日。”也就是大前天,十二月廿六。 冯道重重的吸着鼻子,三天脚程,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话也足够了,这样的完全解释得通吕家男丁都不在,家眷反由罗茜领着往山里躲了。 冯道在心头大大的松了口气,感觉头顶悬着的刀终于可以放下了。 褚氏却是没太明白,只一个劲的说:“那李使君跑了,卢龙节度使是不是又要换人了?”想着明年的丁赋不知道又有怎样的变动,老人家愁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天色黑了,罗茜要留客,褚氏婉拒了,拉着孙子悻悻然的回来,满面愁容,把冯炯父子看得心惊肉跳。反倒是冯道一脸笑容,宽慰众人说:“也不用再去别处,只需在此过渡上几日,风声过了就能回家去了。” 众人不解,冯道解释说:“李匡筹逃了,若是真往沧州而去,少不得会途径景城。”这也就是为什么景城突然乱了,这是因为率先收到风声的吕家为代表的官宦之家出城避难,由此一传十十传百被不明真相的百姓盲目跟从造成的。不过景城虽没有匪患来袭,但是李匡筹这么一逃,追击他的人绝对不会少。 冯道噘着嘴儿,戏谑道:“哪位兄长若是想建功立业的,不妨去抓李匡筹。”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就被拍了一记。 冯良建怼道:“你以为李匡筹是三岁儿吗?” 冯炯沉吟道:“吕家的儿郎是不是都抓人去了?”所以一个都没在。 冯道暗暗点头,阿翁年纪虽大,脑筋转的可一点不慢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8、小虾米 李匡筹举家奔逃,冯道只考量到抓住他可做投名状,却还是忘了财帛动人心,李匡筹逃走时所携带的辎重、妓妾等加起来价值不菲,这些资财更容易惹来旁人的红眼。大概连李匡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会因此把性命葬送在景城。 罗茜常居内宅,所以她其实并不清楚景城到底有多乱,百姓口中所谓的匪寇来袭并不单单只是谣传,那日傍晚景城西北偏门外确实出了乱子,一通血腥厮杀,城门被人砸塌一个大口子。罗茜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由家中的老苍仆护送着出了城,因为这与早先她和夫婿吕兖商量的进山躲避计划并无冲突,所以她根本没意识到景城其实是实实在在当真发生了一场战乱。 李匡筹这一行引来的不是占山为王的匪寇,也不是豢养部曲的豪门,而是训练有素,车马完善的军队——来自于义昌。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派弟弟卢彦昌去截李匡筹的胡,卢彦昌在景城城外将逃亡中的李匡筹一行逮了个正着,有心算无心,李匡筹带出来的那点人根本不是敌手,仅一炷香的工夫,不仅所有财物、人马落入敌手,就是李匡筹自己,亦是殒命当场。 当然,这些事,猫在深山中的罗茜并不知情,冯家人就更无从得知了。他们这几百号人,在山中就着呼啸冰冷的西北风度过了除夕,迎来了乾宁二年。 元日,冯大郎砍了根竹竿插在了洞口,勉强算应了个节。罗茜派人往景城打探消息,却迟迟没等到人回来。冯道翻过年来勉强算是虚十三了,但他个子却比和他同龄的堂妹还矮个寸许,让人好一通笑话。吕家带出来的孩童也不少,只是年纪都不大,最的当属吕琦。吕琦就是当年由赵州和尚接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当时瞧着不太好活,吕家上下战战兢兢的养着,罗茜生怕他夭折,孩子两周岁多了还没断奶,成日里由乳母抱在怀里,从不下地走路。 这日到了初三,难得太阳放晴,一扫前几日阴沉沉似要下雪的阴霾样儿。也不知道罗茜被说动了什么,突然就让乳母抱着儿子坐在帐前晒太阳。和吕琦一起的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肉嘟嘟的一张脸,眼睛睁开时又大又圆,吕琦本不是好动的性子,却对这个婴儿十分好奇,不时的挣着身子伸手去够那婴儿的脸。 抱着襁褓的是位二十来岁的娘子,姿色秀丽,举止优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乳母。吕琦的乳母跟她坐在一起,被衬得如同庄户农妇般粗鄙不堪。 就为这,吕家的乳母便懒懒的不太想说话,偏那李家乳母话多,一直在引着话题打听着景城的最新消息。 罗茜和李家的张娘子这会儿正在帐内聊天,罗茜最近身上不太舒服,山上风大,许是夜里受凉,又或是年前这番折腾太累了,她整个人气色看起来就不太好。与之相反,坐在她对面的张娘子生就了一副花容月貌,许是生产完尚未完全恢复,她体态丰腴,面若银盘,生就一副肌骨莹润,凤目琼鼻,眸光潋滟,鲜艳妩媚,然则言谈间神情自若,举止端方大气。 张娘子最初携仆上门求助时幂篱遮面,罗茜并不知道原来这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待收容下来后发现张娘子不仅相貌出众,气质更为不俗,恐非寻常人家能够教养的出来。罗茜心生疑窦,再三打探,张娘子却总是巧妙的转换话题,避而不答。 “娘子!”帐外有婢惊呼,言语带着欢喜,“娘子!郎君使人来接我们回去啦!” 罗茜闻言不禁喜出望外,浑然未觉对面张娘子面色倏地一变。 吕兖打发人来接家眷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冯家人随即开始整理行囊准备回家,在山里风餐露宿了这么些天,像褚氏这样上了年纪的到底有些扛不住了,面上透着憔悴,冯炯牵挂着地窖里藏着的粮食,那是来年的希望,恨不能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家去。 冯道安抚说:“既是为追逐李匡筹而来,想来不会累及百姓。” 他堂弟冯远泼冷水:“那也难说,书上不是还说城门失火会殃及池鱼吗?我们连鱼都不是,只是虾米。” 冯道眯起眼:“难得阿弟如此好学,只不知最近的《尚书》读到哪一篇了。” 冯远缩了缩脖子,吐舌道:“我阿娘说读书只为识字明理即可。” 冯道点头:“阿弟说的极是,那我们就来说说这个理字怎么写吧。” 冯远惨叫一声,往洞外跑:“不不不,我会写字,不用你教了。”被冯道这个书呆子缠上逼着练大字,还不如到田里抓蝼蛄玩有意思。 冯远冲了出去,生怕冯道在身后追过来,拼命往人堆里挤,吕家的仆众正在忙着收拾行李,被他这么一冲,好几个年轻婢子险些被撞倒,纷纷呵斥起来。冯远才不过七八岁,说大不大说不,被众人团团围住这么一喝,回头又没见自家阿兄跟上来,不由慌了神,吓得眼泪直掉,大声哭了起来。 他这么一哭,乳母怀中抱着的吕琦也跟着嚎啕,且越哭越伤心,乳母完全哄不住。吕琦嘴里嘟嘟囔囔的喊:“阿娘阿娘……”挣扎个不停,乳母差点抱不住脱手,正惊惶失声间,身侧伸出来一只手,托住了吕琦半边倾斜的身子。 吕琦泪眼婆娑的看见了一个少年,委屈巴巴的扁了扁嘴,上身猛地朝他倾倒过来,张开双臂一头扎进他怀里。 冯道胸口被吕琦撞了个正着,疼得差点儿闭过气去,忙双臂托稳了那带着奶香的敦实身板。乳母吓得脸都白了,生怕被主母看见责骂,忙慌里慌张的要把吕琦重新抱回去。 吕琦两条胳膊死死勒住冯道脖子不松手,反把冯道勒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冯远本来哭的伤心,见冯道翻白眼儿,吓得厉声尖叫:“我七兄要死了!” 冯道抓着吕琦一条胳膊,使劲挣开他,不管他怎么哭闹,赶紧将他塞回乳母怀里。吕琦伸手够他,没拉着人,胖乎乎的手抓找了冯道的发髻,用力一扯,冯道只觉得头皮剧痛,哎哎的叫了起来。 罗茜和张娘子携手出来时就见到这么一团乱相,罗茜生怕儿子有个闪失,吓得脸色大变,冲左右怒斥道:“都只会傻站着看热闹吗?” 冯道终于被解救出来了,脱困的刹那他下意识的远离儿啼声。吕琦被阿娘抱在怀里,抽抽噎噎的仍是难以安抚下来,也不知道到底在委屈什么,嘴里哼哼唧唧总是不满意的样子,把个罗茜急得大冷的天汗都要出来了。 “这是哪不舒服了?” 山里当然不可能有医士。吕琦是七月早产儿,这两年为了养大他,罗茜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这会儿抱着哭闹不止的儿子,早慌得六神无主了,还是张娘子拉住了她:“先回城。” 回城!对,回城寻医治病! 罗茜也顾不得慢慢整理了,留下大部分人手,只带了随身的几个仆从准备出山去。她这里乱得像个没头苍蝇,张娘子不忍,便又出声劝道:“你这样走路不快,不如叫人用檐子抬着你出山去。” 婢女忙点头:“对对对,娘子腿脚无力,还是坐檐子吧。” 罗茜哭丧着脸道:“出门只带了马车,就停在山脚下,这会儿上哪去找檐子?” 张娘子道:“我见前几日冯家郎君砍了竹子回来做了两顶檐子,不妨去借来使使。” 元日应节冯大郎寻了片竹林砍了节竹子,后来闲着无聊,就和兄弟子侄砍了竹竿做了两架简陋的肩舆,为的是方便二老下山所用。这会儿听闻后哪有不允外接的道理,还当是冯远闯了祸惊吓到了吕家的孩子,冯二郎夫妇押着冯远给罗茜赔礼道歉。 罗茜抱着孩儿没什么反应,她的贴身婢女是个机灵的,往张娘子跟前一跪,哀求道:“求娘子照应一二。” 张娘子原是想趁着下山就带着随从与吕家分道扬镳,这会儿被婢子求得心软,又见罗茜果然已经吓得没了主见,她亦是为人母的,哪里不懂这种心情,不由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了。 冯道拉着冯远,远远看着一行人用檐子抬着罗茜和张娘子下山而去,他眉心紧皱着,表情显得有点凝重。 冯远只觉得自己闯了祸,这会儿乖觉得任由堂兄拉着,脚底磨着石子,讪讪的道:“我没想到会吓着那孩子。”这话说出口后觉得太没面子了,又补了句,“七兄你也太无用了,居然连个儿都打不过!” 冯道眼角抽了抽,这臭子怎么那么讨人厌的呢。 “阿远啊。”他幽幽一叹,冯远突然觉得周身一寒,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妙,被这位书呆子阿兄坑的次数太多,他下意识的就想往回跑,可是稍许一动就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拽着呢。 “七……七兄,我、我回去就写大字,写两张,好不好?” 冯道没说好不好,歪着脑袋冲他咧嘴一笑,直笑得冯远心底发毛。 “阿远,你觉得那个张娘子美吗?” “嗯……啊?”他没明白。 “美不美?” “我……我没注意。好……好像比阿娘她们都好看。”他挖空心思回想了下,肯定的点了点头,“好看的!比谁都好看!” 冯道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冷淡的呵了声:“黄口儿你懂什么叫好看!” 冯远头发被揉乱了,见冯道撇下他走了,不甘心的追在后面嚷道:“我当然知道!我年纪,美丑总也是分得清的,张娘子长得就跟……就跟杨贵妃一样美!” 冯道脚下一个趔趄,突然停住了脚步,吓得跟屁虫冯远赶紧刹住脚。 冯道扭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的:“那可真不是什么好的比喻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9、美人谋 张娘子身边的仆从仅一对中年夫妻,一位乳母,因赶着照应罗茜,都没来得及跟下山去。吕家人收拾行李后走了,乳母抱着小婴儿和那对夫妻没了主意——吕家的仆从似乎全然忘记他们的存在了。 最后,他们四人跟上了冯家的队伍。 村里的境况被冯道想象的要糟糕,卢彦昌的人过境犹如蝗虫,虽未烧杀却也抢掠不少财帛,村上来不及出逃的老人坐在门槛上哭啼悲鸣,好不凄惨。冯家被翻得七零八落,好在地窖位置比较隐蔽,藏着的粮食没被搜刮掠去。冯炯大呼侥幸,只褚氏念叨着家中豢养留着过年宰杀的猪羊都不见了,伤心不已。 而张娘子的那三位仆人,因是奴籍,三人身上除带着银两细软外竟没有路引,故而景城进不去。那男仆倒也机敏,拿钱给褚氏,求收留数日等待主人,褚氏正愁缺钱,乐得高兴。如此过得几日,冯家人已经把家里收拾停当,可依然没有任何张娘子的消息。那男仆无奈,只得又求上冯炯,欲请人去城里打探消息。 “那就我去吧。”冯道站了出来,主动揽下活计,“正好我要去城里买些笔墨纸张。” 仆从再三拜谢。 冯良建奇怪道:“你素来不爱出门,怎的这回如此积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冯道没回答,只抿着唇,脸色凝重:“许是我想岔了。” “什么?” 冯道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你早去早回。” 冯道不是第一次进城,但他不知道吕家住在哪里,原以为等进了城打听消息得费些工夫,结果刚到城门口排队,就被前后左右的人夹在中间说得脑袋疼。 百姓都爱看热闹,还不嫌事大,特别是对高门大户里那些贵人的香艳之事,更是津津乐道,但凡有一分真就能传成十分夸张,荒腔走板各种滑稽。对此冯道原是不信的,所以一开始听周围的人都在压着声议论时,他只顾低头捧书而读。 但是他两耳不闻,不等于随同他一起来的冯远不爱听,但冯远年纪小,对一些荤话似懂非懂,他有心想问说话的人,可又怕被人耻笑他见识少,抓耳挠腮的憋了好一会儿,等进了城后见人群都散了,方才扯着冯道问道:“七兄,七兄,太宗凌烟阁名将侯君集真的是因吃人乳而勇武天下的吗?” 冯道心头一哽,这小子听了半天就记得了这个事? “多读书,少说是非。” “这怎么算是是非?我觉得方才他们说的这话有道理,你看阿婆说你小时就不爱喝乳,所以现在人就长不高……” 冯道忍无可忍,将冯远拖到一边,狠揍了一顿。 冯道手劲不大,巴掌拍在冯远屁股上就跟拍灰似的,但冯远自觉自己已是大孩子了,当众挨揍这也太丢脸了,先还嚎了两声,到后来见冯道真不撒手,委屈得两眼通红,他也不嚎了,只咬着唇流泪。 冯道也怕把他给打坏了,虽说他知道自己没下多大力气,可见冯远抽抽噎噎的样子,方才的气早没了踪影,伸手替他擦干眼泪,叹息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为今日所言感到羞愧的。” 冯远倔强道:“做的人尚且未感到羞愧,我不过问上一句,何来羞愧之理?” 小孩子竟是犟上了。 冯道只觉得头疼,兄弟俩站在胡同夹道里,你看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服谁。 冯远气鼓鼓的用袖子擦着不停掉落的眼泪,气愤道:“除非那些人说的都是假话,你告诉我,侯君集不曾养美姬吃人乳么?卢彦昌和刘仁恭不曾学做那侯君集,争抢李匡筹的妻妾?” 冯道无言以对,百姓喜欢对这些私德有亏之事品头论足,特别是如果这些事主人公沾染上高门贵人,那就更是茶余饭后最佳佐料。百姓肆意谈论,未必就一定都是心怀恶意的,他们生活乏味,平日里看些俳优戏曲不就为增添个乐趣么?俳优都是高门才能养得起的,穷苦百姓看不着这些,自然就热衷于对发生在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身上的事,当来戏曲看。然则纵观大唐几百年,这等热闹可真是从来不缺,前有高宗娶了太宗的武才人,后有玄宗纳了儿媳寿王妃,那还都是太平盛世,眼下乱世,民不聊生,伦理缺失,道德沦丧,种种不堪之事就更数不胜数了。 冯道通读史书,博闻强记,虽未亲身经历,但所闻所识早已超越同龄人。以他的见识和胸襟,很难去说服一个七八岁的懵懂小童。 他看着小堂弟干瞪眼,想说“没有”,张口却说不出来。 有道是,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啊。 被景城百姓挂在嘴边当做谈资的主人公们,此刻正坐在吕家的客居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助兴,好一派欢闹景象。 吕寿、吕兖父子主陪,主宾位上分别坐着卢彦昌和刘仁恭,这二人的座次倒也没挨在一起,二人之间坐陪的是位美艳女子,虽峨眉未修,素面无妆,依然掩盖不去其娇媚姿容。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随同罗茜一起下山回城迟迟未归的张娘子张丹凤。 刘仁恭虽在饮酒,但目光却不曾落在载歌载舞的伎子身上,而是有意无意的投向身侧的张娘子,目色隐晦暗沉。和刘仁恭相反,卢彦昌目不斜视,端坐在堂上听着吕家父子的恭维称赞,即便偶尔流露出一丝骄矜,也掐着分寸,并无过分之举。 一曲舞完,吕兖率先鼓掌喝彩,赞了声好。刘仁恭目光闪烁,似笑非笑的说了句:“李匡筹豢养的伎人果然不错。” 张丹凤眼睫微颤,垂首看着自己面前食案上的酒壶,双手十指绞扣在一起,只觉得心口疼到没法呼吸,却无法唤上一声疼。 卢彦昌点头道:“确实不错,可惜没能瞧个囫囵。” 李匡筹带出来的姬妾都是平日里得宠的,不过因为逃亡路上的各种事故,李匡筹死后那些伎伶虽泰半落入卢彦昌手中,依然还有个把人流散失踪了。 卢彦昌为没能凑齐整套舞乐班子而遗憾,刘仁恭听后拊掌笑道:“卢将军回到义昌倒是可以让他们再调教凑齐人数,可惜我等怕是要无福享受了。” 卢彦昌面现得色,比起美姬来,他更偏好李匡筹遗留下来的那些辎重,而这些个辎重他早在年前掳获后就已经让人运往义昌,交给兄长卢彦威了。若非如今幽州已经落入了李克用手里,他哪里需要留在这里跟刘窟头这么个小人物寒暄应酬。 幽州是初三那日降的,年前李匡筹弃城而逃,幽州城内军民无以为继,惶惶不安,最后在几家官宦豪门的牵头下,数万人华盖锣鼓的开门迎了晋王进城,进驻卢龙节度使府邸。李克用接印后,当即便命李存审和刘仁恭率军巡视卢龙节度使辖下各个州县——这意思也就是说,属地如有不服的,那就打到服。 刘仁恭比李存审脑子转的更灵活些,从幽州出来他带着人直接沿着李匡筹逃跑路径追了过来,原想着从中捞点好处,没想到会被卢彦昌占了先机。 眼下李匡筹已亡,李匡筹的资财尽数落到了卢氏兄弟手里抠不出来了,刘仁恭心里哪怕膈应死了,也不好当面发作,还得与卢彦昌虚以为蛇。 不管怎样,他出来跑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这么想着,他眼角余光又瞥落到张丹凤身上,心里忍不住啐了口,李匡筹这厮当真艳福不浅,竟娶到这么一位天香国色的美人,也难怪李匡威会不顾伦常,对自家弟媳动了邪念。 他将主意打到张丹凤身上,张丹凤如何不知?只是苦于无法挣脱,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待到欢宴进行泰半,推杯过盏,酒色更浓,眼见得刘仁恭喝得满脸通红,卢彦昌也不再如初时那般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二人在席间肆无忌惮的搂着女伎,肆意欢笑,各种丑态毕露。张丹凤忍无可忍,借口更衣匆匆离席出了大堂,由吕家的侍女搀扶着往后院走。 罗茜早早就在院里候着,听二门上报张娘子回来了,便马上出门去迎,可是真对上张丹凤时,她又踌躇不前,心虚得不敢说话。 张丹凤陪坐了一整日,再加上提心吊胆的,早就精力透支,体乏无力,若非侍女搀扶,说不得她已瘫滑到地上去了。 罗茜见她满面疲累,心中愧疚感更盛,忙呼奴唤婢的叫人递茶端水一通伺候。张丹凤瘫坐在胡凳上,一副任由人摆布的柔顺模样。罗茜在一旁见了,心上微微抽疼,口中只道:“这是特意煮的解酒茶,你且饮上两口。” 张丹凤羽睫微颤,眼眸掀起飞快的扫了罗茜一眼,罗茜亲手奉茶侍立一旁,见她张嘴,正欲喂她饮茶,却不想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冻得她僵立当场。 “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罗娘子,你说因在寺院产子,所以你信佛,那你信不信因果业报?” 她语气平静,罗茜却是瑟瑟发抖,手中捧着的杯盏咯咯作响,几欲脱手。 张丹凤缓了口气,伸手从她手中接过茶盏,仰头一口气饮尽,而后猛地使出全身气力将杯盏狠狠惯掷于地。 瓷器脆响,碎片四分五裂崩了一地。 罗茜面色惨白,摇摇欲坠,似乎就在这刹那间,她与张丹凤来了个置换,张丹凤神情凌冽,罗茜反而虚弱至极,连站都站不稳了。 罗茜抓扶着身旁的侍女,强行挺直了颤栗的背脊,抿了抿唇,艰涩道:“是我对不住张娘子你……你莫记恨吕家,吕家无能……” 张丹凤嗤的冷笑:“你只需谨记你的允诺!” 罗茜面现愧色,张了张嘴,终究无话可说。 张丹凤在侍女服侍下匆匆更衣后,未等歇上口气,外头便有婢子来催:“郎君命奴来问张娘子哪去了,堂上贵客还等着呢。” 罗茜为难的转头去瞧张丹凤,张丹凤拂了拂袖,神色间透出一种凝重的决绝。罗茜一个咯噔,看着她的背影,脱口道:“万望张娘子念在孩子年幼的份上多加珍重!” 张丹凤本已一脚跨出门槛,闻声顿住,扭头看了罗茜一眼,眼神凄厉,像柄利剑。 “你放心,我不会自尽的!就算要死,我也绝不会死在吕家,我嫌这地,脏!”张丹凤的声音拔高,尖利的像是要撕扯破喉咙,“罗茜,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我儿有丁点闪失……”余下未尽的话她没有再多说,只毅然决然的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看着那个丰姿妖娆的背影,罗茜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有难堪,有尴尬,有愧疚,有担忧,更多的是从心底升起的害怕。 罗茜扶着侍婢的手,手指无意识的抠紧了。婢子觉得手腕剧痛,却又不敢出声,更不敢甩手挣脱,只得咬牙强忍。 “张娘子的仆从找着没?” “没……说是早就下了山,只是不知有没有进城。” “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罗茜心里愈发空虚无力。 张丹凤如今能乖乖听话,全因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应允过,吕家会妥善抚养那孩子,她应允过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0、狼子心 冯道没想到会在吕家门前遇见元行钦,两年多没见,不知道元行钦经历了什么,他身上那种武将的威慑感已是沁入骨髓般的冷凝,举手投足间自带杀伐气息,饶是如此,冯道依然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来,而后,才留意到他身前站立的刘守光。 其实刘守光的变化更大,大到冯道根本就没认出他来,又或者说,冯道对于刘守光的记忆实在太少。但冯道不记得刘守光,不等于刘守光不记得冯道。 此刻,刘守光正虎着一张脸,横眉冷对着冯道兄弟俩:“何方细作鬼鬼祟祟的在门前窥探!”左手按在剑柄上,剑已出鞘三分,端的气势煞人。 刘守光身后不仅跟着元行钦,还有十多位兵卒,在他呵斥的同时操戈相向,寒刃逼人。 冯远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场吓得两股战战,险些尿了裤子。冯道顾不上行礼,一手拽住阿弟,免得他坐瘫倒地丢人。 刘守光见冯远出丑,心里突然说不出的畅快,嘴角不由自主的翘了翘,眸光中满是不屑。 冯道面无惧色,反迎头笑道:“真巧啊,二郎你何时来的景城,三郎可随你一起来了?” 这股亲热劲,让旁人见了还以为二人关系如何亲密呢。 果然,原以四散开去的路人纷纷又侧目望了过来,窃窃指点个不停。 刘守光面色一沉,他想借题发挥,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发作两个半大少年并不妥当,一时反倒怔住了。 元行钦上前一步,接上了冯道的问话。 “冯七郎别来无恙?” 冯道眨眨眼,他始终没搞懂元行钦这个人,看似冷漠,但对待自己却总有种莫名亲近的意味。可自己就是个庄户小子,身无长物,元行钦对自己示好,究竟所图为何呢? 想不通的事就暂时扔到一边去以后再说,冯道很是豁达的冲元行钦扬起笑脸来:“元郎君。” 各自问了好,又向元行钦介绍了自己的堂弟,这期间还不忘拉上刘守光赞上两句,气氛瞬间融洽了许多,仿若他们真是老友重逢一般。元行钦没想到不过两年半,年岁增长后的冯道面上虽依然稚气未脱,然这长袖善舞的气度却愈发浑圆了,真不知待他及冠成人后,会变成何等样人。 念及此,元行钦心里痒痒的,竟有种莫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元行钦将冯道迎进吕家宅门,带到偏厢客房坐了,几人相谈甚欢,刘守光面有郁气,坐在那跟尊佛似的,话虽少,倒也并非那么凶神恶煞叫人不敢亲近了,聊了小半个时辰后,就连冯远也褪去初时的惧意,敢于插上一两句话了。 冯道知道刘守奇没跟来,人且留在了晋阳,无缘得见,不免感慨几句,脸上顺势流露出失望之色:“可惜了,我还怪想念他的,他在晋阳可住的惯么?” 刘守光嗤道:“住不惯又有何打紧,不过几日便能搬回幽州了。” 冯道眼珠滴溜转了下,笑道:“这倒也是,我都忘了恭喜刘将军了,擢升可期,可喜可贺啊。” 刘守光甚是得意,顿时觉得冯道果真是个聪明人,那张嘴能说会道也不是特别讨人厌。元行钦似乎很不赞同刘守光声色外露的表现,不过心有不满他并没出声相拦,只是和气的对冯道说:“刘将军想来也会记得你,七郎可有闲暇?” 冯道明白这是要引荐自己去拜会刘仁恭了,若换做平时,他当然懒惫与这帮藩镇将校武官打交道,但他今日进城是为打探消息来的,元行钦这上赶着递梯子的行为,他感谢还来不及,哪会拒绝。于是他忙起身,叉手道:“是我疏忽了,自当拜望东主。” 他说的东主指的吕家,但听到元行钦等人耳中,却自然解读代入为刘仁恭。饶是刘守光对冯道原先印象不佳,这番做作下来,亦颇觉得他非常乖顺识时务,好感大增。元行钦则自认为替刘仁恭招揽了一位神童,油然有种伯乐欣喜。顷刻间,二人看冯道的眼神都与之前不一样了,这让坐在一旁的冯远感到十分纳罕。 “主公忙于公务,你且稍待片刻,我这叫人前去通传,若主公空暇,你可随我等前去拜见。” 冯道看破不说破,乐呵呵的回应道:“这是自然,客随主便,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元行钦口中公务缠身的刘仁恭,此刻却正在面红耳赤的将张丹凤堵在了花园里,吕家指派来侍候张丹凤的侍女原是想拦的,被人高马大的刘仁恭一脚踹在肚子上,飞出去三尺远,这会儿趴在地上人事不省,不知死活。 刘仁恭显然酒喝多了,一张脸涨得跟猪头似的,口中啧啧有声,垂涎四溢,活似一只饿了好多天的豺狗,瞪着一双腥红的眼,恶狠狠的盯着一块肥肉,恨不能飞扑过去,立时三刻咬下一大口来。 作为那块活色生香的美人肉,哪怕张丹凤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依然被吓得肝胆欲裂。当初李匡威借酒发疯,将她压在厢房软榻上时,她恨不得咬舌自尽,可惜最后发现,男女体型上天生强弱对比,她无能到只能任人为所欲为,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她哭过,闹过,可夫郎怜惜她,百般劝慰她,也替她报了仇,顶着一身骂名硬是将长兄驱逐出了幽州。 当初李匡筹将她强娶回府,她极度不甘愿,可最后出了事,李匡筹却不计前嫌,依然拿她当掌心宝,一如既往的呵护。她怀上身孕,腹中胎儿身世扑朔,惹得府里姬妾蠢蠢欲动,幽州上下非议不断。她羞愧难当,成日抑郁哭泣,脱簪自求下堂,依旧是那看似凶狠的郎君将她抱在怀里,揉着她的肚子说:“丹娘莫怕,无论你生的是什么,都是我李匡筹的孩儿,不管是男是女,哪怕是个妖邪,只要他是你生的,就得管我叫声阿爷。” 可如今,那个将她搂在怀里,放在心上疼爱的郎君已然不在了,她身为良家子却沦落到了妓姬不如的境地。她颤抖着想跑,却被刘仁恭一把拽住手腕,强行拖了回来。 “美人……娘子……” 她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开,幕天席地,她被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时,只觉得神魂俱碎。 想死,却又不敢死。 她还要去找她的孩子,那是……郎君的孩儿。 眼角的泪水无声滑落,刘仁恭恶心粗鲁的喘息声在耳畔回荡:“你哭什么,你能陪卢彦昌睡,就不能给我碰一下,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良家子?还哭……是我弄的不如那姓卢的?我还不信了……” 冯道没能等来刘仁恭,元行钦盛情留客,无论冯道找什么借口都推脱不了,元行钦过于热情的态度让冯道心生警惕。 元行钦这个人,看着一副冷心冷肺寡言少语的人,怎的突然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种怪异不仅让冯道觉得别扭,就连刘守奇也觉察出来,进而心生不满。 “你怎的待那姓冯的小子如此客气,这可不像你啊。” 冯道不在跟前,元行钦恢复了一惯的漠然。刘守光非常看不惯他这副恃才傲物的样子,但是考虑到他这个人的价值,免不了耐着性子与之相交。和刘守光差不多的想法,元行钦其实也看不上刘仁恭这个次子,年岁不大,才学没有,骑射功夫更是稀疏平常,和儒雅宽厚的刘大郎相比,刘二郎的性情说的好听点叫爱憎分明,难听点就是偏激自私。 元行钦也知道跟刘守光比起来,作为长子的刘守文才是刘家未来家主最佳人选,但是刘守文成年较早,作为幽州藩将早早独立在外任职,麾下已有了自己的亲信客僚,而自元行钦投效刘仁恭以来,他并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刘守文,更何谈在其跟前表现了。 起先元行钦并不急着站队,哪怕刘仁恭年过百半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但观其平日起卧饮食,精强力壮,毫无颓废之相,再活蹦乱跳个十来年绝对不成问题,但是架不住元行钦口舌笨拙,他为人一贯木讷寡语,做的多说的少,久而久之,随着刘仁恭身份地位的水涨船高,投效他麾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元行钦这样不擅长表现的自然而然就从核心位置上被挤了出去。 如今刘仁恭跟前第一人当属李小喜,谁也想不到一个卖身家奴竟然能讨得家主欢心,可是李小喜显然与元行钦不睦,在李小喜的刻意打压下,若非元行钦能征善战,以军功站稳脚跟,大概早被刘仁恭厌弃了。为此,李小喜又从将校中举荐了一位名叫张文礼的人,张文礼擢升得很快,隐隐有与元行钦分庭相抗之势,最关键的是,张文礼是倾向于刘守文的。 于是,元行钦和刘守光就这么别别扭扭的,被他人推动着捆绑到了一起,不管他二人有多不满意对方。 “你不觉得冯道才华横溢,颖悟过人吗?” “哈?”刘守光冷哼,“这算什么评价?他才几岁?毛都没长齐吧?” “甘罗十二拜相,多智近妖者岂能以年龄论鸿鹄之志?” 刘守光真没想到元行钦对冯道的评价这么高,一时竟愣住了,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出这个冯道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不过一普通农家小子,即便是读过几本书又如何?值得你如此放下身段去拉拢吗?”说到这里,语带嘲讽,“你若是肯这般用心思去讨好我阿爷,何至于让张文礼抢了你的功劳踩着上位?” 元行钦眸中闪过愠恼之色,但很快他压下了怒气,冷冷的说:“你真以为当年在水月寺,冯道对你阿爷的那番说辞是出自赵州和尚之口?” 这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刘守光哪里还记得赵州和尚说过什么话,他对水月寺剩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因冯道之故,他挨了褚三郎一拳当众出丑。那等羞辱感被元行钦这么一提,回忆如翻江倒海般涌现出来,于是刘守光勃然大怒。 “休得提那水月寺,元行钦,你再满口胡扯,别怪我这会儿提刀过去,送那姓冯的兄弟俩归西!” 元行钦忍了又忍,强压了几次火气,劝诫自己,对方就是个憨货。他默念了好几遍,没能将自己的火气安抚下去,无他,刘守光这家伙实在是太贱了,你忍他他还以为你这是怕了他,他那张嘴就没停歇过。元行钦忍无可忍,五指并拢,握拳上去就砸在了他嘚吧嘚个不停的嘴巴上。 刘守光哇的一声叫,嘴角磕破了皮,他往后退了两步,伸手一摸,满手心的血。这下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两个人在客房里乒乒乓乓动起手来。那可是真动了气了,下手就没留情面。 冯道和冯远两人就睡在隔间,从第一声陶瓷脆响开始,原已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冯远从梦中惊叫跳起,而后那噼里啪啦声时而响起。隔壁震动太大,冯远吓得扑进冯道怀里,瑟瑟道:“阿兄,我想回家。” 冯道捂住他的耳朵:“别怕,没事儿,这是外头闹猫儿呢。” 冯远被捂上了耳朵,声音小了,他胆儿就开始大了:“你又诓我呢,天还没回暖,哪里就闹猫了。” 冯道吃吃的笑了起来。 冯远拢着被衾,想坐起来:“我听着怎么像是谁在打架呀?” “没有。”冯道把他重新塞回被窝,“你听岔了,就是闹猫呢,赶紧睡。” 冯远明白阿兄在胡扯,也知道跟他争辩不过,冯道这张嘴,死的还能说活了,他要说闹猫,能给你掰出千万条理由让你相信那真就是大冬天的两猫在发情。 “我们明天能回家去吗?” 冯道一心两用,一边留意着隔壁的动静,一边回答道:“能。” “你确定?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放我们回家。那个穿银甲的元郎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特别叫人瘆得慌,我觉得刘三郎倒是挺好忽悠的,要不然你明天就去找他说说,让他放我们回家去吧。” 冯道哂笑道:“什么眼神呀,看人都看不准。赶紧睡吧,小孩子不要乱操心事,一切由我呢,明天我肯定领你回家去见翁婆。” 冯远着实倦了,这会儿强撑着眼皮打架,缩进被窝里,打着哈欠嘟哝:“我哪里看人不准了……”静默了会儿,便传来微鼾声。 冯道将冯远哄睡后,侧耳听了听,发现隔壁也没了声音,他又等了会儿,等的他眼皮耷拉直打瞌睡,隔壁也没再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冯道阖眼,笑了笑,放松意识,沉沉睡去。 刘守光和元行钦这一架打得很是憋屈,刘守光也算得上是个练家子,从小习武,可亏就亏在他的对手是个经常上战场与敌人拼杀的校尉,与日常见血,杀气腾腾的元行钦相比,刘守光的那点校场练就的本事,犹如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一般。 一开始刘守光还能勉强和元行钦过个几招,只是后来刘守光开始砸东西,手边上摸啥扔啥,将客居内瓶瓶罐罐的各种装饰物统统拿来当了不太趁手的武器。元行钦一时不察还真中了招,被一只铜镀金的香炉给砸中了肩膀,麻得他半边身子动弹不得,险些着了刘守光的道。这下元行钦打出了血气,临阵与敌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旦放出来,那真可就一发不可收拾。 刘守光从头到脚挨了无数记铁拳,有道是打人不打脸,刘守光自认自己是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结果元行钦却是拳拳不落的都祸祸在了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他一定是嫉妒我长得比他好看。 刘守光躺倒在地,累得连抬手指的劲都没有了,他喘着粗气,全身酸痛的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元行钦。 “你有种把我打死,你今天不打死我,我迟早弄死你!” 元行钦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没给好脸:“没用的话就不要总挂在嘴上乱说了,你该做的是怎么越过你兄长,在你阿爷面前多表现自己。大郎在你这个年纪,已经上阵杀敌了。” 何止是刘守文,元行钦在他这个年纪,也早上战场赚军功立身了。 刘守光耳朵尖滚烫,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恨声道:“我不如阿兄,你大可去投他门下,看张文礼容不容得下你。” 元行钦乜了他一眼,活似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儿胡闹,刘守光面红耳赤。 “怎的,我哪里说错了?你说你会帮我,难道就是找冯道这么个无毛小子就能让我强过我阿兄去了?” “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元行钦平静的说,“你要当主帅,就得先有容人雅量,不求你三顾茅庐,好歹你也要有点明公气度,你若连一个冯道都容不下,更何谈前途霸业?” 刘守光心神大震:“霸……霸业?” 元行钦道:“你以为主公心中不曾有过鸿鹄之志?” 不,他的阿爷,他最清楚不过。 刘守光甩了甩头,阿爷的野心,从来不曾熄过。 正心神迷茫见,元行钦又是一记重锤:“难道你就没有半点雄心壮志?” 啊…… 刘守光眼圈都红了。 “别人都说你不如你兄长,你就甘心当个纨绔,厮混上一辈子?” 不。 当然不! 刘守光猛吸一口气:“那么,你想怎么做?” “明天,无论如何,都得找机会让你阿爷见到冯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1、枕中记 翌日冯道起床后,慢腾腾的穿衣洗漱,耗去一炷香的工夫,门外有童仆来叩门,他不理不睬,只在屋内装睡。直到窗户上三长两短的响了五下,他方快速将窗牖打开,将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冯远从外头抱了进来。 冯远进屋就哭丧了一张脸,将冻麻木的双手伸进冯道的怀里,冰得冯道咝咝的吸气。 冯远忿忿不平的控诉:“天不亮就把我从被窝里挖出来,外头那么冷,你连件大氅都不给我,这身衣裳单薄如纸,我半条小命都要送掉了呢。”顿了顿,又哭兮兮的说,“我还饿着肚子,真是从里到外都冻成冰了,我手好冷,心更冷,七兄,你怎可如此虐待我。” 冯道哭笑不得,搓着阿弟的手给他取暖:“你现在可长进了,这一套套的说辞跟演参军戏似的,都是跟谁学来的?” 冯远傲娇的哼哼:“难道不是七兄素日言传身教的好么?” “你七兄可不会演戏。行啦,赶紧说正事儿,这可是关系到你我今日能否脱身回家的大事。” 冯远扁了扁嘴,压低声说:“我按你说的,装成厨下打杂的小奴往后院去,本以为这全靠撞运气,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准备混进后院呢,结果二门那头跑出来一位娘子,吓得我……”他装作害怕的样子浑身抖了抖,脸上却是笑嘻嘻的,“运气太好了,七兄,你真想不到,我就这么撞见张娘子了。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好,披头散发的……”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印象里的张丹凤,还是在山里偶尔远远瞧见过几回,人长得美,恍若瑶池天仙般,可这回见到的,却是满身狼狈,美则美矣,神情却有着说不尽的苦楚。 他年纪小不明白,一个人怎么短短数日不见,就全然变了样,可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他讲不清楚,磕磕绊绊的找不着恰当的词。 冯道却是听懂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跟张娘子说了没?” 冯远面显困惑:“张娘子知道她的孩子仆从都在我们家,先是惊喜然后就突然吓坏了。”其实不仅是张丹凤吓坏了,冯远当时同样被张丹凤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坏了。 张丹凤当时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摔撞到墙上,咬牙切齿的说了句:“谁派你来的,你们又想耍什么花招?” 冯远听不明白,又惊又怕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结结巴巴的把堂兄交代的话重复两三遍,张丹凤突然就落泪了,哭得样子梨花带雨,别提有多好看了。 因为挨得近,冯远心里才惊叹着张娘子如花似玉美色过人,结果她哭着哭着就又笑了起来。 “七兄,张娘子大概是得了病了。”那副样子,怕是得了疯病,也不知医不医的好。 “张娘子可有什么交代的?” “有……”冯远迟疑道,“她说她的孩子已经死了。七兄,那孩子明明在我们家,怎的说是死了?” “嘘——”冯道捂住他嘴,“还有呢,我让你问她,既然孩子死了,那她对自己有何安排,打算何去何从?” 冯道这话问的奇怪,冯远转述的时候心里特别不解,但是张娘子的确有说过一句话。 “她说她也是要死的,只是死也不能死在吕家,她,嫌脏。” 冯道眉头跳了跳,垂眸沉吟。 冯远拉了拉他的袖子:“七兄,张娘子是不是疯了?” “没有。” “那她怎么胡言乱语的。” 冯道掀起眼睑:“刚才的事你记得烂在肚子里,不要再与任何人提及。” “七兄,你能不能不要露出这么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这笑得样子怎么让人觉得特别像那个元郎君呀。哎呀,你莫学他呀,太瘆人了。” 兄弟俩正说着话,门上传来叩门声。冯道原以为是借衣服的那个童仆又来催还了,对冯远嘱咐说:“快去换衣服。” 说话的同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七郎可是醒了?” 这声音诡异的温柔似蜜,冯远瞬间感受到了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是昨天的那个刘二郎吗?他被邪祟附体了吗?” “赶紧闭嘴,把衣裳扒了,钻被窝去!” 冯道看着冯远跳上床躺下装睡,他扯松了自己的衣襟,揉着眼角,去开了门。 刘守光伸手正欲再敲,门开了,他一叩手险些砸冯道脑门上去。就见冯道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没精打采的冲自己打招呼:“你起的可真早呀,有什么事吗?” 这真是毫不见外的无礼啊。 刘守光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下去,面皮抽了抽,强撑着笑意说:“给你送朝食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殷勤的连冯道想假装懵懂都快要装不下去了。 冯远从被窝里蹿出来,他是真饿了。 刘守光不假奴仆之手,将食物亲自端了进门,冯家兄弟俩也不客气,自顾自的开吃上了,也没招呼刘守光同食,甚至连问都没带问一句。 冯远是饿惨了根本没想到这一茬,冯道当然懂这人情世故,但他就是不提,他这会儿也很好奇,恶作剧的想知道刘守光到底能委曲求全到何种程度。刘守光做的越多,说明他所求越大。 刘守光当真难得的好脾气,等冯家兄弟俩用完饭,这才带着冯道往后院走。 要说吕家对刘仁恭还真是掏心掏肺不当外人,刘仁恭这回来景城明明有府衙可住,他却带着儿子留住在了吕家,元行钦等随从住的是前院客房,而刘仁恭住的却是吕兖夫妻俩后宅正房。 冯道不认为吕兖两口子疯了,吕寿能默许这么安排,可见刘仁恭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是刘仁恭巴结吕家,如今水涨船高,吕家这是倒过来巴结刘仁恭了。 冯道见到刘仁恭时,他正和吕寿在下棋,吕兖在旁观棋。屋内熏炉上燃着炭,略带烟火气,融着暖香,冯道被熏得鼻头发痒,险些失态打喷嚏。 刘守光替冯道引荐,刘仁恭没什么表示,吕寿乐呵呵的,吕兖倒是充满好奇的多看了冯道两眼。 刘仁恭扔了手里的棋子,终于抬头看向冯道,看了好一会儿,才依稀从记忆里挖出那么个模糊的印象来。 “倒是长高了不少。” 冯道莞尔笑起,笑容十分舒心养眼。 刘仁恭不由也是一笑:“赵州和尚近日可是又有了高深佛偈?我等俗人,不能领悟其中禅意,劳烦小郎君再讲上一讲。” 他这话明显是调侃,还带了点嘲弄的口气。 冯道不以为忤,反笑得愈发灿烂:“老法师给我讲了个故事,倒是通俗易懂。” “哦,是何故事?”明眼人一看就知小子在信口雌黄,但刘仁恭今日心情似乎大好,竟然没有翻脸,反而兴致勃勃的接了这个话茬。 吕寿面色深沉,倒是看不出喜怒,吕兖打量冯道的眼神中充满兴味,似乎也很好奇在刘仁恭的威仪下,冯道要如何应对脱身。 “老法师说,德宗年间,有一位史馆修撰,名叫沈既济,他曾修过一册书,书中记录了一段轶事……”冯道的声音还未曾变声,少年音色清脆,如珠如玉,吐字清晰,语速不徐不疾,十分好听。“书中提及玄宗开元七年,有一位名叫卢生的郎君途径邯郸,夜宿邸店,遇见一位吕姓老道。二人一见如故,共席而坐,言笑殊畅。卢生对吕翁怨叹自己贫苦穷困,谓之曰,大丈夫生世不谐,自己这样活着不过是苟且。吕翁就问卢生,要怎样的生活才算合适?”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下,直视刘仁恭,眸中含笑。 刘仁恭心里一个咯噔,史馆修撰是负责掌修国史的官吏,冯道说的这个故事有头有尾,有名有姓,但真正吸引住刘仁恭的,却正是卢生的怨叹。刘仁恭觉得,冯道明面上是在讲故事,实则是借着故事在暗示自己些什么。 回应着冯道的目光,刘仁恭不由坐直了身姿,神情也由原先的漫不经心转为全神贯注。 “卢生答,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 这话一出口,不仅刘仁恭变色,就连吕寿吕兖父子也不禁心神凛然。刘守光更是脱口追问:“然后呢?” 冯道继续:“吕翁修道有术,当时卢生说完这话觉得犯困瞌睡,吕翁便将自己的石枕递了给他。于是卢生从枕中窥得了自己的一生。卢生返回家中后,娶妻清河崔氏,资产丰盈,第二年上他考中了进士,入仕任秘校一职,转做渭南尉,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年后,出典同州,迁陕牧。自陕西凿河八十里,解决了交通困扰,当地百姓刻石记德。之后卢生改任卞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那年,玄宗皇帝发兵戎狄,拓展疆土,当时吐蕃悉抹逻和烛龙莽布支攻陷了瓜沙,节度使王君毚被杀,黄河、湟水告急。玄宗渴求将帅之才,于是授卢生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之职。卢生领军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疆拓土九百里,筑三大城把守要害,边疆百姓立石于居延山替他歌功颂德。卢生归朝册勋,恩礼极盛,官升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名望清重,群情翕习。三年后,征为常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极人臣,做了宰相。与萧嵩、裴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号为贤相。数年后,封燕国公……卢生的儿子卢俭、卢传、卢位、卢倜、卢倚,都很有才能。他们所结姻亲皆是名门望族,卢生又有孙十多个,子子孙孙绵延五十多年,卢氏一门显赫天下……” 卢生的一生荣辱显赫,令人叹为观止,而经由冯道口中缓缓叙述,真实得让人觉得这哪里只是个故事那么简单? 在座的都不由自主的发散了思维,觉得这个肯定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随口能够编造的出来的。刘仁恭彻底收起了小觑的心思,他不认为这是冯道能够杜撰的故事,那么,难道这真的是他从赵州和尚那里听来的吗? 赵州和尚让他转述给自己听,又是何用意呢? “卢生活到了八十岁,临终玄宗还特意遣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去探望,恩旨殊异。因这一切皆由吕翁枕中而来,是以,这段轶事亦称作枕中记。” 刘仁恭心头怦的一跳,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他腾身从凭几上挺直腰杆,因为太过激动,一时忘形,起身时袖子带到了棋盘,只听一阵叮当作响,棋子泰半扫落于地,有几颗蹦蹦跳跳的滚到了冯道的鞋边上。 冯道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上前半步,铿锵有力的话语直指刘仁恭内心。 “刘公今年四十有九,可还记得当年在枕中窥得的己身?” 刘仁恭心神大震,忍不住“哎呀”一声,跺脚道:“原来竟是真的!果然是真的!”伸手拉住冯道的双手,激动的叫道,“郎君教我!郎君快快教我!” 旁人不解其意,吕氏父子面面相觑,弄不清刘仁恭这是突然发的什么癫。 冯道手指被抓痛,面上却还要带着和煦的微笑,心里暗暗吁了口气。得亏他博闻强记,真不容易,兜那么大一圈子,终于把刘仁恭兜进瓮里了。 刘仁恭一连迭声的求教,冯道勉为其难的说:“刘公求仁得仁,有何所求?” 刘仁恭根本无暇去管冯道这以退为进的举动背后有多少逻辑不通,投奔晋王后,他一心想借李克用之势打下幽州,没想到上下打点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兵是借来了,但他凭自个能耐却没能挨到幽州半点儿,最后还是李克用自己带兵成功拿下幽州。这令刘仁恭陷入了塞翁失马的尴尬境地,幽州是李克用亲自打下来的,他就是个陪跑带路的,论功劳大概跟李存审差不多,但李存审是什么人?那是李克用的养子,十三太保中行九,论亲疏远近,李存审能甩他几条街。 晋王根基在河东,河北燕赵之地打下来后,肯定会让自己人驻守。刘仁恭眼馋幽州节度使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怎么想,李克用都不太可能把幽州这个便宜白白让给自己,毕竟李克用养子无数,身边能人辈出,他刘仁恭这种半道投靠的又能算得上什么? “还请郎君教我!”这句话说的当真实心实意了。 至于之前嫌弃冯道年纪小,怀疑他是个骗子?嗯,没有的事!赵州和尚选中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骗子呢。 冯道左右看了下,刘仁恭明白他的意思,忙道:“都是自己人,无妨。” 冯道露出腼腆的笑容道:“听闻晋王佳丽三千,姬侍盈室。”就这么一句话,说完就停下了,只笑吟吟的站着。 吕寿和吕兖父子俩都是一凛,其后露出恍然的表情。 刘仁恭只一个愣忡,随即也反应过来,但他犹自不太相信,迟疑道:“未曾听闻晋王贪恋美色。” 众所周知,李克用十分敬重发妻刘夫人,即便刘夫人多年无子,膝下空虚,也依然撼动不了她的地位。世人常拿两位异姓王做比较,晋王李克用和梁王朱全忠性格迥异,但有一点却十分相似,他二人的妻子皆是聪慧贤淑,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刘夫人外柔内刚,不仅经常陪伴夫婿随军出征,还擅长出谋划策,偏李克用这暴烈脾气,轻易听不得别人半点悖逆之言,唯独刘夫人的谏言,他总是言听计从,从不拒绝。刘夫人爽朗大度,她没有子嗣,便主动替李克用采选能够生养的娘子,如今那位生养了四个儿子最受宠爱的曹夫人就是刘夫人举荐的,且刘夫人不嫉不妒,将妾室所出的子嗣视同己出,其中最得宠的正是曹夫人所出的三太保李存勖。 可说在刘夫人的持家有道下,晋王府妻妾和睦,其乐融融,完全没有争宠倾轧的迹象可寻,和后院如云美色相比,李克用的兴趣更多投注在了征战拓疆带来的快感上头。 “晋王不曾贪恋美色,那只能说明那些美色不够美而已!” 刘仁恭再次被冯道的话震惊,他张了张嘴,脑子里闪现昨夜的欢愉,喉结一动,咽了咽口水,沙哑道:“想不到你年纪虽小,看得却比我更明白。” 吕兖有些急了,张口欲说些什么,被吕寿一个眼色给压了下来。 刘仁恭重重的坐了回去,垂首沉思。 房间内气氛陡然寂静,刘守光不明所以,喊了声:“阿爷!” 刘仁恭抬手,示意儿子闭嘴,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般射向冯道:“即便我献上美人,焉能保证晋王不会舍我择他。” 论功行赏,若是不能得节度使之位,无论再给什么赏赐都是虚的。从一开始,刘仁恭的野心就是盯着那个位置去的。 冯道笑道:“刘公担忧的不外是李存审,然而养子当真就比得力将校更靠得住吗?” 吕寿父子俩闻言,心下觉得这少年郎君怕是过度膨胀了,时下盛行收义子与赐姓,为的不就是笼络人心,凝聚实力,有什么能比父子情更坚固的信任和羁绊?上阵父子兵,说的可不就是这个。 吕家父子觉得冯道在大言不惭胡说八道,在晋阳混过一段日子的刘仁恭却有了不同以往的体会,听了冯道这话,没觉得冯道胡扯,反而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恍然道:“对啊,我怎么就忘了李存孝、康君立的下场了。” 冯道眼皮一跳,这两年他一直打探李存孝的消息,奈何交通闭塞,能力有限,自打知道李存孝被刘夫人领出邢州城后,便再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信息可询。此刻陡然听得刘仁恭提及,他心里忍不住一阵狂喜,自己卖力唱作半日,终于等来自己真正想要的重头戏了。 他内心焦急,面上却是一派轻松,用少年人独有的天真语调,轻轻说道:“李存孝下场如何,刘公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 吕氏父子不关注这些事,当然更不清楚各种细节,听了他俩的对话,吕兖忍不住问道:“李存孝与康君立所为何事?” 刘仁恭没回答,一旁的刘守光抢先跳出来说道:“李存孝死了,被晋王五马分尸了!康君立因为李存孝的事在晋王跟前多说了两句,惹晋王不快,被关进马步司,也死了!” 冯道骇然,他印象里李克用虽鲁莽冲动,但也不至于会连杀两子,这阵前杀子该有多寒人心?引起军中将士多大的震动?这招使得该有多昏?他之前故意提李存孝,不过是觉得李存孝作为养子,与李克用发生龃龉,但有刘夫人从中调和,李存孝回到晋阳后可能暂时不会受到重用,但也绝不该有性命之忧。 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存孝若是死了,那李三旺是否知道这事,他又去了哪里? 冯道一时心绪不宁,索性这会儿挑了话题后,不用他再煽风点火,自有那刘守光兴冲冲的替他站出来描补。 对于李存孝和康君立的死,吕寿父子也很惊讶。 吕兖道:“此事发生于何时?” “不过半年,康君立七月惹恼了晋王,后来过得数月,听人说已经死在了马步司。”好端端的人怎的突然死在官署内,可见内情不是囚禁那么简单。 在座的也就刘仁恭算得上是李克用的部将,但他资历浅,尚未能打入那个亲信圈子,所以很多事,他也并不太清楚详情。只是冯道的那番话,到底给了他一种自我安抚的信心。既然李克用现在抽风一样对养子如此严厉,甚至到了杀念横起的地步,那么,以这样的心态看,现如今李存审的优势也不复存在。 刘仁恭高兴的咧开嘴,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见张娘子!” 吕寿和儿子对视一眼,心里暗骂刘仁恭多大的脸,昨儿个才醉酒强要了人,闹得整宿内宅不消停,天一亮忙着使人出去寻医诊治,眼下又想将人当礼献上去为自己晋升做铺垫。吕寿虽然不会在意一个女人的死活,但刘仁恭这般杀鸡取卵,却还一副理所应当的吃相,着实叫人寒心不已。 吕寿面上不显,轻咳一声,吕兖立即会意,说道:“将军且慢!你这样当面与张娘子说,不免令她误会将军薄情了,将军送她入晋王府本是一番美意,不如还是让拙荆与张娘子解释一番,以全将军一番盛情。” 吕兖这番话说得刘仁恭五体舒泰,抚须笑道:“还是兖郎考量周全。” 冯道刚回过神来,便听得他俩这番装腔作势的对白,不由胃里一阵恶心翻涌。他原以为自己练气功夫修炼到位,这会儿突然发觉其实论厚颜无耻,自己这点段数还远远不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1、墐泥钱 刘仁恭将张丹凤带回幽州之前,还跟卢彦昌发生了争执,不过卢彦昌虽不舍美人,也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自己得了李匡筹那么多资产,还想再霸占妻妾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再加上刘仁恭明说是要将美人献给晋王的,卢彦昌不敢跟晋王抢人,只得悻悻作罢。 等元行钦知道刘守光根本没将冯道招揽到身边,甚至不太在意的将人放回家去吼,气得脸都黑了,直骂刘守光鼠目寸光,这反惹得刘守光愈发对冯道心生厌恶。 到了二月里,占据两浙的节度使董昌在越州称帝,虽说唐室衰微,藩镇势大,但天道民心对大唐社稷还没到彻底沦丧的那一步,董昌此举,形容谋反,算是做了个出头椽子。 消息传到幽州时,李克用还沉浸在温柔乡中,算算日子,此次出征历时已久,于是决定返回晋阳。临走前,李克用向皇帝呈表奏请任命刘仁恭为卢龙留后,这可把刘仁恭给乐坏了。 “去,叫人备上金帛厚礼送予张夫人!”碍于李克用还没走,他还懂得尚需低调,不过想着枕边风果然厉害,投桃报李他也得赶紧将张丹凤哄开心了。 刘仁恭的妻子年纪大了,内宅庶务便让侍妾简氏操持,简氏便是刘守奇的生母。儿子与她分离已有数年,她盼儿子盼得望眼欲穿,好容易盼到了夫郎坐上了幽州第一人的位置,儿子也从晋阳返回幽州,母子团聚,本该是喜上加喜的高兴事,可没曾想,这一波从晋阳回来的家眷里还多了个罗氏。比起简氏,未曾生养过的罗氏,鲜嫩姝丽,如朝阳若明珠,简氏素来仗着自己比主母年轻而恃宠而骄,原先听闻郎君在景城得了李匡筹的妻子张氏,吓得她寝食难安,后来张氏被献给了晋王,可没把她乐坏了。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刘仁恭在外头还有一位颇得宠的罗氏。 罗氏是景城吕家进献的,简氏打听清楚后知道罗氏原只是吕家的家生奴婢,于是等人一到幽州,便寻机敲打,没想到罗氏竟也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性子。刘仁恭忙着在外应酬,丝毫不知自家后院那仗打的一点儿不输外头。 刘仁恭是真的很忙,虽然多年夙愿一朝梦想成真,喜不自禁,然而李克用并非是真傻子,即便他傻,晋王幕僚们也不都是傻子。刘仁恭虽然赢了李存审拿到了留后一职,然而李克用拍拍屁-股走人时,也没给他留下几个可用之才,反倒是原先幽州的那些世家旧将,论家底门第,个个都要比刘仁恭强悍许多。远的不说,就说高思继兄弟几个,勇猛强干,在燕赵之地极具人气。刘仁恭这位置是怎么来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幽州节度使更替太快,不像成德王家那般子承父业,代代相传,反而都是被手下部将给抢掠替代。 高家在幽州威望那么高,高思继更是因擅使长枪闻名,人送雅号“白马银枪”,比比他那个“刘窟头”的诨号,孰高孰低,立见分晓。 李克用任命高氏兄弟为都将,分掌幽州军-队,高家麾下的部将兵卒,都是幽州山北等地的豪强,真真儿的有兵有钱。刘仁恭哪怕坐上了节度使的位置,依然不敢去惹高家。 远在景城的冯道可不管刘仁恭怎么去跟高氏兄弟玩心机,他带着冯远回到家后把张娘子的情况一交代,张娘子的奴仆当场抱着孩子失声痛哭。冯炯和三个儿子商量一番后,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就放在冯良建夫妻名下,唤作九娘。 九娘长到七八岁时,容色已是出众难掩,冯道没见过李匡筹,但遥想着李匡威的相貌,想来兄弟二人差不到哪去。九娘还真是特别会长,她五官随了生母,脸型却又像了李家人的,糅杂在一处儿,雌雄莫辩,显得分外好看。家里人从小看她长大,倒没觉得怎样,但是村里人却不尽然,这不前头六娘才嫁出门,居然就有媒人上门替九娘说亲了。 这些年刘仁恭在幽州,从卢龙留后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卢龙节度使,甚至还借着李克用的手弄死了高思继兄弟几个,一家独大后的刘仁恭今非昔比,渐渐对李克用阳奉阴违起来,李克用征兵唤他出征,他各种打马虎眼,推诿不去,弄得李克用恼了,派了李存信过来讨伐,李存信喝醉酒误事连累河东军吃了败仗。由此,刘仁恭彻底脱离李克用掌控,在幽州独霸一方。 对冯家人而言,藩镇门阀们的争斗倾轧似乎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换谁坐那,日子都是这么过,只要别打仗。幽州的百姓未必真就不喜欢李匡威,也未必就真喜欢李克用,他们图的不过是个安稳。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除去野心勃勃,试图趁乱一展宏图,成为一方霸主之人,也有类似黄巢、秦宗权之流做事只顾眼前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庸残暴之辈。 而刘仁恭,介于二者之间,他不够极端残暴,但他足够贪婪。 刘仁恭从来都不是位君子,冯道曾经对王镕这样的滥好人摇头欷歔,然则时至今日,他为自己年幼无知而感到羞愧。这些年,刘仁恭在幽州的敛财之术已经疯狂到一种变态的境地。 冯道挑了挑灯芯,继续在灯下翻书,这时张氏进来,怀里揣着一只钱袋,走动间能听见袋中铜钱叮咚作响。冯道一个愣神,抬头问道:“家中还有铜钱吗?” 张氏用手搁在唇上,连连嘘声:“这是你阿婆偷偷藏起来的,让去南边买点茶回来。” 冯炯年前过世了,留下褚氏承受不住打击,好几个月卧榻不起,食欲不振。这几日忽而心心念念的想喝茶,这让侍疾的儿孙们都傻了眼。无他,只因如今卢龙境内着实买不着能入口的茶叶。 自德宗以来,茶税是十税其一,茶盐生意素来乃是暴利,所以为了税收,官府对私盐私茶贩子都会严查。如今长安朝廷衰败,天子势微,地方税收全都归藩镇自行所有,所以刘仁恭接手幽州后,对整个卢龙境内的茶叶生意盯得尤为紧要,只是和旁的节度使相比,刘仁恭后续所为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点。他不仅禁私茶,索性连南边的茶叶贩子一并禁了,不管商贩是否按照规矩给官府缴税。 外来茶叶禁止入境后,刘仁恭自行派人上山采茶,然则卢龙境内何来茶树可采,不过是糊弄着采些树叶混作茶叶炒来卖钱,这种茶如何能吃?少不得一些嗜茶者找些门路偷偷去南边买茶,然而幽州百姓并不仅仅只这一项烦恼。 自藩镇割据以来,上位者为鼓充军资,除对外烧杀抢掠外,对内少不得横征暴敛,手段不一,最常用的就是私铸钱币,造成通货膨胀,物价居高不下,苦的莫不是底层手无寸铁的百姓。 刘仁恭爱财,用的更是绝户计,恨不能竭泽而渔,搜刮压榨尽百姓的丁点价值。他也盗铸钱币,但他觉得铜铅铸钱太贵了,就用山上的墐泥制钱,下令卢龙辖下百姓将积蓄的铜钱全部兑换成泥钱流通,不遵者严惩不贷。 冯道已经好久没见过铜钱长什么样了,看着阿娘从钱袋里掏出的上千枚散钱小心翼翼的数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 冯家算不上是贫困之家,但这么些年经过刘仁恭这样沉沉盘剥下来,日子也当真越过越拮据了。他虽看似埋头苦读不问世事,实则心里门儿清。若是阿翁还在尚且两说,如今阿翁一去,二伯母他们怕是已起了分家之心。长房承继祖产,二房成年男丁最多,唯独三房,也就是冯良建这一支,膝下除了几个已出嫁的女儿外,就剩只会读书的冯道以及连针黹女红都懒得学的冯九娘。 世道如此,家里的生活条件每况愈下,冯道过完年心里已做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开口挑明,如今见母亲灯下数钱,鬓角竟已闪现一丝银色,心下不忍,脱口道:“阿娘,我想去幽州。” 张氏愣了下,一时忘了自己数到几了,愠道:“哎呀,你看你打什么岔呢。”拨弄着铜钱,从头数过,想起儿子方才所言,便随口问道,“嗯,你去幽州做什么?” 冯道挨挨蹭蹭,满脸堆笑:“儿子已是及冠之年,当寻些差事挣钱养家了。” 张氏“噫”了声,低呼道:“难得你有这种想法,可这又何必去幽州寻差事,你学问好,景城少不得有人请西席的……” 冯道摇头道:“阿娘,儿子教不了学生。” “你又要说什么学识浅薄的话来搪塞我,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读的那许多书,哪里浅薄了?” “阿娘,儿子学富五车,然,学问太杂,不善教导,怕误人子弟。”冯道没敢说自己根本没兴趣去做老师教小孩子启蒙,他志不在此,但又怕说实话令张氏担忧。“阿娘,你忘了,我与刘使君家的三郎君有旧,我欲去幽州寻他,在他门下随便寻个差事谋生,想来并不难为。” 因着刘仁恭这些年横征暴敛,张氏对他印象很差,所以他没说跟刘仁恭有交情,只把刘守奇抬了出来。张氏果然好奇探问,冯道把刘守奇的年岁、样貌、为人一通胡诌乱编,果然把张氏糊弄住了,反欣喜起来,拊掌笑道:“大善!”看着冯道,张氏眉眼舒展,满目慈爱。 冯道才要松口气,倏地张氏神情一变,懊恼道:“早知如此,就该先给你寻门亲事才是。有道是成家立业……” “阿娘,我还要替阿翁守孝呢。” 张氏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心里却是叹息,因着三年孝期,儿子的亲事怕又得耽搁好几年。 冯道既在张氏跟前过了明路,很快他欲离家往幽州谋业的打算全家人都知道了,冯良建只定定地看着长大成人的儿子,好一会儿方才说了句:“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便是。”竟是比隔房的两位伯父还要洒脱,气得张氏险些与他吵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常道》正文 2、剪径贼 冯道离家时已过春分,天气转暖,有利出行,然则世道艰险,近年来河东的李克用和河南的朱全忠打得厉害,颇有种不死不休的感觉。景城虽属卢龙境内,却在边缘地区,偶有乱兵犯境,所以这一路着实也不太平。 冯道并不是一个人走的,他约了行脚的商人,结伴同行的商队约有二三十人,其中有不少人频繁来往于太原和幽州,也有人去过汴州。只是近来汴州和晋阳之间的因为战火频发的缘故,商道不太好走,所以才有人想着改道去幽州碰碰运气。 行商之人游历九州,见多识广,冯道最喜听他们闲聊,虽然有时候他们讲出来的故事里会添加许多道听途说的虚夸成分,但依然不会妨碍冯道吸收这些趣闻。 “听说陛下赐梁王姓了国姓。” 朱全忠原名叫朱温,全忠二字便已是先帝赐名,这回又赐了国姓。冯道嗤的一笑,“李全忠”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字,上一个叫这名的,一把火把自己全家烧死在幽州城楼上了。 “国姓有什么,晋王亦是国姓。” 李克用是沙陀人,他父亲原叫朱邪赤心,因功被唐宣宗赐了国姓,改名叫李国昌。由此,子孙世代都姓了李。 “那晋王和梁王都姓了李,岂不就算是兄弟了?” 这话惹来众人大笑,一人打趣道:“敢和梁王称兄道弟,是嫌命太长吗?” 冯道不禁点头,百姓的眼睛果然都是雪亮的,上一个跟朱全忠称兄道弟的朱瑄朱瑾俩兄弟,可都没落的好下场,据说朱瑾死后,朱瑾妻子被掳,要不是朱全忠的妻子张惠是位和李克用妻子齐名儿的贤惠人,以情相劝,最后送朱瑾妻出家为尼,得以保全,不然早不知道被朱全忠糟蹋的不像样了。 “圣人倒是想叫梁王与岐王做兄弟,只是梁王未允。” 岐王李茂贞,原名宋文通,这又是一个藩镇节度使坐大后赐的异姓王。唐帝李晔与先帝相比,算得上是个有志有谋的皇帝,曾经试图从李茂贞手中摆脱傀儡地位,打了好几仗,只可惜江河日下,他空有力挽狂澜之心,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改变天下格局。 李晔搞不定李茂贞,便想拉拢朱全忠去搞定李茂贞,朱全忠倒是有心想分这一杯羹,只可惜他也不是傻的,这会儿自己跟李克用正打的死去活来,实在分身无术。恨只恨李克用跟个疯狗似的,死咬着他不放,让他有便宜都没法占。 藩镇首脑们的野心,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冯道想着,这行商之人都能知道的事,圣人是否也该知道呢?以虎拒狼,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都说上阵父子兵,晋王有十三太保,梁王的侄儿朱友宁倒也不是等闲之辈。” “错了,李嗣昭是晋王弟李克柔的养子,不是晋王养子。” “那李嗣昭为什么名列十三太保之二?” “哈哈哈哈,你还真信了。”一太原商人大笑,“什么十三太保,都是百姓杜撰瞎编的,传来传去,倒像是成真的了,我竟不知,这外头竟传得头头是道。” “是假的吗?” “管他真假……” “假不了,十三太保,个个以一当百,身手了得。特别是那排名最末的,最为厉害,堪比西楚霸王,力大无穷,勇武非凡,胜过李元霸!” 冯道本以昏昏欲睡,听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不少,插嘴道:“你这说的可是李存孝?” “对!对!对!就叫李存孝!”说这话的人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但胡吹海侃是商人本能,输人不输阵,就算不知道,他也能说自己什么都知道。 冯道来了兴致:“李存孝……可是死了?” “死了?”对方一脸茫然,“什么时候死的?十三太保那么厉害,怎么会死呢?” 太原商人笑道:“都说你这十三太保是假的,李存孝是晋王养子,能征善战自是不假,但也仅此而已,你们外乡人不知其中谣言,以讹传讹,当真把这些人讲得太过神乎其技了。” 众人皆是不信,反将太原商人一通埋汰。 冯道打听李存孝的消息,可那商人也说不上来,只一口咬定“十三太保”之说是假的,与人争辩对错。 冯道只是想通过李存孝打听到李三旺的消息,见商人懵懂无知,便也作罢。 这一行人中就属那个在太原商人买卖做的最大,携带的货物自然也最多,随身带着四个人,两个是家中奴仆,另两人据说是走四方的游侠儿,身上功夫不错。冯道为打探河东军的事,刻意与这位姓萧的商贾套近乎,一来二去倒也熟稔不少。 “再往前,可就不太平了。” 冯道不明就里,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萧贾果然十分受用,指着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游侠儿道:“我为何斥巨资聘人一路护送,都说这一带出了个打家劫舍的昆仑奴,端的是个杀胚!旁的剪径小贼不过图财,他却是要害命,说是专好嗜吃人肉,所以哪怕只他孤身一人,却仗着一身好功夫,神出鬼没,叫人防不胜防。” 冯道不动声色,既没露出害怕的神色,也没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可就是这等反应,反倒让人急了。 “你莫以为我是吓唬你,冯七,你也该知道我不比他们那些人,最爱嚼舌根胡说八道,我是真见过那人,字字句句都所言非虚……”似是想起了往事,萧贾略带虚肥的身体抖了抖,“那一次,真可谓是死里逃生呐。”想了想,又补了句,“我跟你说,其实我没打算再往前走,这些货我打算就在前头镇子上出手,然后就返回太原去。” 冯道“哦”了声,不免有些惊奇,萧贾带出来的货不算少,足足装了一整车,他除了私运被刘仁恭明令禁止的茶叶外,冯道心细,觉察到辎车上装了几箱子丝绸、香料,更甚至还藏了一些锅铲犁头等生活铁具。 冯道只觉得利令智昏,为了高额的金钱回报当真能使人铤而走险,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搏命,因着这个观念,他先入为主给萧贾贴上了标签,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然会说中途倒卖赚点微薄之利就够了。 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没想到萧贾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又过了一日,萧贾带着一个游侠儿脱队离开了两三个时辰,返回时带回来一群陌生人。 这些人俱是身材高大之辈,两颊瘦削无肉,狭长眼,鹰钩鼻,长相略异于中原人士。走路带风,虎虎生气,萧贾带着人一靠近队伍,就惊得埋灶生火的商人们个个跳了起来,哪怕等萧贾耐心的解释完,依然无法让人放下戒备。 这七八个人俱都不开口说话,只是冷着脸,眼神犀利,气势迫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之辈。在商队众人战战兢兢的防备下,这些人二话没有,径直将萧贾车上的箱子一一抬走。 萧贾与其中一人头颈挨在一处,小声说话,那人穿着一身紫金锦襕绵袍,肩上又搭了件厚重的裘皮,似是十分畏寒的模样,可喁喁间额头细微的汗却正顺着鬓角往下淌。 冯道借着火将手中胡饼两面烤软,目光仿佛从始至终都不曾旁视,专心致志的侍弄着哺食。火上烤着饼子,他也不急着吃,起身伸了伸腿,一边扯松裤腰带一边往草丛里走。边上有人见了,知道他这是要去方便,调侃道:“冯七郎,这还不等填饱肚子呢,怎的屎尿倒先崩出来了?” 冯道也不生气,头也不回的专拣葳蕤之地钻,转眼身影就没入草丛。 余人继续各自忙碌,眼见萧贾带来的人陆续搬空车子,萧贾一副喜笑开颜的模样,应是生意做成赚了不少。同行不由放松了警惕,有几个与萧贾关系不错的,甚至互相调笑了几句,萧贾但笑不语。 这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维持不到盏茶片刻,有道是风起云涌变化只在刹那弹指间。这一行二十余人不过是些平民出身,会拳脚功夫的委实寥寥,萧贾带来的壮汉去而复返,手持刀剑利器,砍斫人头犹如收割草菅,有些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惊呼出声,便已人头落地,鲜血四溅。 萧贾拢着袖子,站在空荡荡的辎车旁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景,直到那个裘皮贵人拎着滴血的刀向他走来。 “这批羊羔不如上一次的肉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讲的却不是中原官话。 萧贾内心是不满这话的,面上却完全没有一丝怨怼,反躬身行礼,将态度摆的极低。 “舍利见谅,我本是奉夷离堇之命往晋阳探听晋王消息。”言下之意,做买卖只是掩护,能顺手带过来这么多肥羊,已经很不错了,做人不能不知足。 但这位被换做舍利的男人显然并不这么想,他虎目环视,目光中依然带着厚重的不满。他的手下已经开始收拾现场,尸体扔在一旁不管,只拣那贵重的货物用车载走。 倏地,舍利目光一凝,视线落在那篝火堆旁一只已被烤得边缘发黑的胡饼,那胡饼在混乱中被人踩翻落地,和泥块草籽混杂在一处,若非细心都不会留意到。 “刚才……是不是少了一个人?”他伸手指着那张胡饼,“刚才在这里,有个瘦骨伶仃的男人,脸很白,没有留须……” 舍利的记忆里极好,萧贾更是不差,只听这么简略描述,他就已然猜到所指何人。萧贾跑到死尸堆边上清点人数,果然没有发现与冯道相似的身形,他心里一个咯噔,脱口道:“是冯七!” 这一路上同行十多天,冯七给他的印象是为人和气,爱笑,话虽不多但谈吐气质俱佳,是一位很容易招人好感的一个青年郎君,只身在外虽文人体弱,但从不曾抱怨,十指尖尖,掌心无茧,可见没吃过什么苦。萧贾接触过后,便对这种不具备威胁力的人直接忽略掉了,和冯道相比,队伍里那些经常跑动跑西,见多识广,会些拳脚功夫的商人才是值得他盯梢留意的角色。 “真逃了一个?”舍利打了个唿哨,示意手下散开搜寻。“是个什么人?” 萧贾摇了摇头:“他行李俱在,即便是逃跑,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应该不会觉察到我们的身份。” 舍利不以为意:“管他什么人,抓到直接杀了便是!” 萧贾没反对,默认了他的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