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楔子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那是初冬的夜里,雪薄薄地落了一层,盐晶一般,在夜色里散发着微弱的光,就如同此刻满身疲惫,累的已经说不出话的那十几个孩子一样,卑微得不值一提。 这是新入宫的十几个小内侍,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才七八岁,俱是刚刚净了身不久,刚能下地行走,便被安置在了大内中的这个角落里。一间背阴的屋子,十几个人挤在大通炕上,七八条薄被子横搭过去,孩子们的身量短,将将能够盖全。北风在门外呼啸,从窗缝门缝里钻进来,又往被窝里面侵去,孩子们只得彼此贴近,靠体温取暖。 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都别睡了,快起来快起来。” 还没等孩子们有反应,门哐地一声被推得大开,冷风灌进来,瞬间将铁炉里原本就稀薄的火色给扑灭了。 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内侍,姓高,是专门派来管理这群新入宫的孩子们的。 “快起来,窦公公来了,来挑人了。” 孩子们于是不情愿地离开暖和的被窝哆哆嗦嗦地穿上外衣,列队来到庭院里,在铺了雪的地上跪下,等候着自己不可知的命运。 新人进宫后并不直接分配职务,而是等各处品衔高的太监先来挑选,各处会根据所司事务不同,挑选些合适的人选。譬如匠工局便需要手脚灵活的,而文殊阁则要挑选耳聪目明,最好识字的孩子带回去培养。白天已经来过几拨人,各自选了根骨好的,机灵聪明的孩子去,剩下这些如果十天后还没有被选走,便只能去做些浆洗,掌灯,扫撒之类的杂役。因此听说此时竟还有机会被选走,孩子们虽然疲惫,却也都心中存着期盼,期望能被挑去个好去处,也不枉受了这么大的罪进来。 然而高太监的心里却泛着诧异。这次来的这位窦公公据说是皇后身边来的,然而白天皇后的凤栖宫里已经来过人了,这位却不知道为何又走一趟。但无论如何,都是比他品衔高的,自己左右得罪不起,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拿了内务府的条子来挑人,便由他挑就是了。 窦公公看上去五十来岁,却没有这个年纪的贵人们发福的迹象,身形极瘦极高,微微有些驼背,说话声音虽然也尖细,却不刺耳:“都跪着,如何看的清楚?起来吧。” 高太监连忙招呼孩子们:“都站起来,站起来。” 天色本就暗,跪着时看不大清楚,一旦站起来,其中高矮胖瘦就立即一览无余。 高太监尽职尽责地解说着:“公公请看这个,这个孩子今年九岁,人机灵,会看眼色……” 窦公公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高太监又拉过另外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今年七岁,个子长得高,人却细皮嫩肉的,最小心体贴,伺候娘娘们断不会惹事儿。” 窦公公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冷笑:“你伺候过娘娘们?” 高太监听他语气不善,陪着小心:“奴婢,没有那个福分。” “那就少说话。” 高太监心中有气,却不好发作,于是答应了一声,两手拢在袖中,再不发一言,一任那窦公公从十几个孩子面前缓缓走过,将他们一个个地仔细打量过去。 “你多大了?”窦公公停下来问。他面前的孩子比别人都高出一截,身上衣裤都不合身,手脚露出一大截来。 “十四。”那孩子的声音比别人略粗些,显见净身前已经开始变声了。 “十四了?”窦公公摇头叹息:“可惜了。”他从头到脚又仔细打量了那孩子一遍,“若是没有进宫,再过两年也可以娶妻生子咯。” 孩子低下头去,看不清神色。两只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头,身子微微发着颤,却什么都没有说。 窦公公冷眼瞧着他,清楚那颤抖并不来自于寒冷。 “十四岁……”他仰头望天,喃喃自语:“却是做这个差事的好年纪。” 听他似乎有意选中这个孩子,高太监忍不住出声:“公公,这个孩子不一样,他……” 窦公公又是斜斜一瞟,“问你了吗?” 低头在雪地里发抖的孩子们忍不住憋着声闷笑。高太监平日里对他们颐指气使,想不到今夜却连连碰钉子,小孩子们城府浅,个个都觉得解气。 高太监气得头顶生烟,想要说话却又生生憋住,心中暗自冷笑:也好,你不让我说,我便不说。他日若出了事儿,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窦公公没再看他,对他心中的小算计也毫不看在眼内,拉起那十四岁孩子的手翻来翻去仔细看了看,终于点了点头:“也好,就是你吧。” 窦公公放开孩子的手,转身就朝外走,走了两步,见那孩子没跟上来,便回头招呼:“来,跟我走。” 孩子有些迟疑地向高太监望去,高太监懒得惹事儿,两眼一翻望着天,假装看不见。那孩子咬了咬牙,拔脚跟着窦公公走了。 此时雪已经有了两三寸之厚,两个人离去的脚步声落在雪上,吱吱作响,只剩下满院新入宫的小内侍们一边羡慕地望着门外,一边担忧自己的前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雷霆雨露 皆是君恩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中秋之夜,皇帝在太液池上的清露风荷台上摆下家宴,宴请留在京中的公主驸马及老一辈的亲王长辈们。与此同时,在皇后所居凤栖宫里,也有一桌酒席,做东的自然是皇后,宴请的则是诸位妃嫔。因皇后要陪皇帝在清露风荷台主持那边的家宴,凤栖宫这边就委派姜贵妃暂时代为主持,待那边家宴散了后,帝后夫妇自然还是要到这边来与妃嫔们共同赏月的。 皇后的宴席,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受邀的。后宫因循前朝制度,皇后以下有贵、颐、淑、丽四妃,其下又有九嫔,这些都算皇帝的妻眷,再往下诸如美人娘子之类,虽有品衔,却只能算作媵妾,没有资格来与帝后同桌赏月。 酒席设在凤栖宫的花园里。姜贵妃在后宫中品位仅在皇后之下。地位即高,人又精明能干,常常帮着皇后处理后宫琐事,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难得此时虽代为主持,在座人人都给她面子。其实这一日到的人并不全,颐妃上一年没了,丽妃又在病中,九嫔中也只到了七位。姜贵妃让了一轮酒,见还有几个位置空着,笑着跟旁人说:“丽妃娘娘身子不好,不来也就罢了。穆嫔有了身孕,陛下特许她小心养胎,不要到处走动,我也没敢惊动。华嫔却是为什么没来?” 岳嫔性子最直,一翻眼皮,不屑道:“不来便不来,眼不见心为净,她不来咱们姐妹还能安安生生喝口酒,她要是来了,咱们就只有生气的份儿了。” 众人皆知岳嫔与华嫔向来不和,关系僵到了一定程度,便可以撕开脸皮说话。所以都微笑不语,不接她的话茬。姜贵妃左右看看,见一旁伺候的不止有凤栖宫的人,还有皇帝天极殿派来赐食的太监也在,断不肯让人误会她放纵这些嗔语,于是笑道:“这说的是哪里话。姐妹们有些小龃龉也是常有的,今日既是娘娘亲自做东,便都该来,莫不是娘娘的帖子你们偷懒没有送到不成?”后面半句话是笑着问凤栖宫里管事的宦官窦长清的。 窦长清不敢怠慢,连连作揖:“娘娘可是冤枉老奴了。老奴知道华嫔娘娘的脾气,皇后娘娘打发人送帖子的时候,老奴亲自去了玉阶馆,亲手把帖子交到华嫔娘娘手里的,这老奴敢用吃饭的家伙担保。” 姜贵妃喝了两盅酒,脸上飞霞,眼睛也变得水汪汪起来,瞧着窦长清似笑非笑:“行了行了,不过一句玩笑话,阿翁倒叫本宫没脸呢。” 今上尚在潜邸时,窦长清就在皇后身边伺候,皇后所生养的一子二女都管他叫阿翁,以年长家人相待,并不将他当奴仆使唤,此时姜贵妃也随着小一辈叫他阿翁,却是有意戏弄。窦长清赶紧跪下苦着脸求饶:“娘娘可折杀老奴了,这可如何当得起,老奴给娘娘磕个头,求您贵口金言,还是把那两个字收回去吧。” 姜贵妃酒性上来,却不依不饶起来:“好啊,小王爷们小公主们叫得,本宫却叫不得,阿翁你这是瞧不起咱们姐妹吧?” 其他几个嫔妃听了这话纷纷起哄,一起说:“就是这话,叫你阿翁是抬举你,你却不受,还让贵妃娘娘收回去,覆水能收吗?落花能收吗?却给贵妃娘娘出这个难题。” 窦长清苦着脸给姜贵妃磕头:“娘娘,您再说这话,明日过完了节,老奴直接跳到太液池里算了。” 正在说笑间,皇帝身边伺候的内侍秦固原飞快跑来通报:“陛下和娘娘已经从清露风荷台起驾,片刻就到。”众人连忙撤了残冷的酒菜,重新布上果盘月饼,起身等候。 姜贵妃看了眼空出来的椅子,想要让人收了,岳嫔却拽住她,轻轻摆了摆手。姜贵妃知道她故意要在皇帝面前作势,想了想,便罢手不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皇帝皇后双双相携进了凤栖宫,众人连忙跪迎。 皇帝兴致颇高,笑道:“你们却好雅兴,在这里喝酒赏月多清闲,可比朕和皇后自在多了。” 皇后跟在皇帝身后,吩咐了一声:“都起来吧。” 姜贵妃等人这才起身,纷纷笑道:“我们是自家人喝酒聊天,自然不比陛下和娘娘,这清闲却是躲得心安理得。” 虽然家宴不用穿朝服,帝后却也均是盛装重冠,皇后向窦长清吩咐:“给陛下换身常服吧,自家人赏月,不用穿戴成这样。” 皇帝伸开双臂任内侍们替他解带更衣,一边笑问:“朕和皇后没来之前,你们在聊什么?” 皇后又好气又好笑:“陛下何不进屋去更衣,在这里众目睽睽,成什么样子。” 皇帝不以为意:“都是朕的妻妾,有什么可避讳的?你也在这里更衣吧。” 皇后难为情地涨红了脸,转身进屋:“臣妾可没有陛下的洒脱。” 皇帝兴致颇高,哈哈大笑,转头继续追问:“你们还没告诉朕,有什么好典故在聊呢?” 姜贵妃笑道:“哪里说什么典故了,无非浑说几句闲话罢了。” 皇帝做出失望的模样来:“定然是说了,都只瞒着朕罢了。” 姜贵妃想说什么,还没来及开口,岳嫔抢着说道:“真不敢瞒陛下,确实没说典故,只是姐妹们猜测华嫔姐姐怎么没来。” 话一出口,在座的嫔妃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纷纷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刚才说笑的气氛荡然散去。 皇帝果然沉下脸来,看着那张空椅子,半晌冷笑:“是啊,她没来。” “谁没来?”气氛正僵,换好常服的皇后从里面出来,远远就问,打破了僵局。 姜贵妃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是华嫔妹妹。姐妹们都在猜测她怎么不来。” 皇后无视皇帝沉郁的脸色,径自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一边给皇帝斟酒,一边笑道:“这个我知道。今儿一大早华嫔就打发人来告假,说是夜里睡得不好,浑身不爽快。我想华嫔妹妹那身子骨,别的倒还好,就是入了秋花园子里湿气重,真让她来坐着,她又不喝酒,何必呢。便准了她。”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皇帝的面色,“陛下若觉得不妥,再把她找来就是了。” “找她做什么?”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咱们喝酒,找她来扫兴么?” 岳嫔扑哧一声笑出来,皇后朝她望了一眼,招呼窦长清:“窦阿翁,你找个人,把这些点心水果都分些给华嫔娘娘送过去。” 不等窦长清领命,皇帝冷冷地开口:“送这些做什么?” 皇后一愣,望向皇帝。正在喝酒吃点心的嫔妃们也都察觉出了气氛不对,停下来静观其变。 皇帝慢慢品着杯中的酒,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吩咐:“固原你过来。”他拎起酒壶,就在自己的酒杯里斟满酒,“这杯酒,给华嫔送去,就说朕赏她喝的。” 众人皆是一愣,不明白他的用意。皇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轻声问:“陛下可有什么话吩咐华嫔?” “有。”皇帝将那杯满斟的酒放在秦固原手中的托盘里,“你告诉她,中秋家宴,是朕与妻妾们难得团聚的时刻,她既然不来,就是不把自己当做朕的家眷,那么也就不用占着华嫔这个名号,她愿意叫什么,还叫什么去。明日从美人中选一个加封华嫔。行了,去吧。”秦固原领命要走,又被叫住,“她有什么回话,你一字不差给我记住回来禀告,知道吗?” 秦固原托着那杯酒去了。凤栖宫花园中却变作了一片寂静。就连岳嫔也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怒火惊住,不敢轻举妄动。 姜贵妃看着自己眼前酒杯中倒映的一轮明月,突然暗自庆幸起来,幸亏皇后在,不用自己在皇帝的怒气中出头去说什么。大家都寄望于皇后的劝解,不料她在短暂沉默后,只是沉着地吩咐窦长清:“奏乐吧,赏月岂可无丝竹之声?” 不过片刻,丝竹声隔着水面远远传来,皇帝面色稍霁,就着皇后的杯子喝了口酒,望着明月,沉沉叹息了一声:“多好的月亮啊。” “多好的月亮啊。” 在听完秦固原转述皇帝的话后,华嫔薛氏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若不是紧随而至的剧烈咳嗽,秦固原几乎要为这位刚刚蒙受了皇帝莫名怒火的嫔妃叫声好。她显然不擅饮酒,喝得又急了些,咳嗽得两颊泛红,眼泪迸流。 “娘娘!”秦固原关切地扶住她,却被她推开。 “多谢公公。”薛氏的咳嗽略微平缓了些,喘着气挣脱,“从此后请勿以娘娘相称,已经只是个没有品衔的媵妾而已。请替我向陛下谢恩,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薛氏不敢不受。” 没想到这位曾经宠冠后宫的女子竟然有着这么刚烈的反应,秦固原略微有些不忍,温言劝解:“陛下只是一时着恼,娘娘何苦再用言语刺激?娘娘并没有犯什么大错,陛下不会就此与娘娘恩断义绝,娘娘为了长远考量,切不可再激怒陛下。” 薛氏惊讶地打量了他一眼,想不到这位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竟然会对自己掏心掏肺说这些话。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只是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无法冷静而已。此刻秦固原的几句话,将她的理智拉了回来,也知道他说的没错,事出突然,究竟是什么原因尚未可知,无谓再去激怒皇帝。想到这里,薛氏走到秦固原面前,敛衽垂目,深深行了一礼。 秦固原吓得赶紧侧身不受,连连称:“娘娘,折杀奴婢了!” “公公一番金玉良言,薛婵铭记在心。请公公回复陛下,就说臣妾不懂事,或有行动不周到的地方犯了错,但请陛下降旨明示。臣妾从今后在玉阶馆闭门思过,再不敢妄行半步,妄言半句。” 秦固原这才知道她也对皇帝突然之怒懵懂不解,叹了口气,答应下来回去复命。 皇帝听了秦固原转来的回话,低低笑了一声:“固原,这是她的原话?” 秦固原不说话,腰弯得更低。皇帝斜睨着他,良久,叹了一声:“你啊!也罢,她既然要在玉阶馆思过,就让她去思过。也不必再扰攘迁撤,朕格外开了这个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秦固原惶恐不安:“奴婢哪里有什么面子。” 皇帝冷笑:“你的面子大得很!她我还不知道吗?朕这个后宫再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人,跟她那个哥哥一个德行!说吧,她原话到底怎么说的?” 秦固原连忙跪下:“陛下圣明,娘娘确实说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不敢不受的话。是奴婢忘性大,把这句话给忘了。” 皇帝摇头叹息:“固原啊固原,这后宫之中,三千佳丽,难道你都替她们遮掩么?” “奴婢不敢。”秦固原依旧是不为所动,一味叩头,却再不说什么话来。 皇帝拿他也没办法,轻轻踢了他一脚:“起来吧,别在那儿扫地了。” 秦固原知道皇帝这是放了他一马,笑嘻嘻地爬起来:“陛下圣明。” “圣明?”皇帝冷笑:“不圣明行吗?只怕早就被你们哄得团团转了。” 秦固原嘿嘿地笑,却不接话。皇帝也就不再追究。天极殿里贴身伺候的内侍有八名,秦固原算不得最伶俐,也说不上最贴心,只有一个好处,便是绝不会像其他人时时刻刻将一些阿谀之词挂在嘴边。譬如此刻,若是换做另外几个人,一定早就掏心掏肺地又是折杀又是不敢,又是皇帝天生圣明英明神武之类的大帽子一顶一顶送过来了,断不会如秦固原此刻这样,只是讪笑着一言不发。皇帝也不过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终究还是不喜欢受旁人太过追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咸阳古道音尘绝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薛婵将秦固原送走后,方觉手脚酸软,几乎无法站立,扶着台阶上的栏杆软软坐了下去。凉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微微掠过,只觉通体已经凉透。此刻万籁俱静,只有一颗心似乎拼了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样。血液在身体里奔流,耳边嗡嗡作响,一切都如梦如幻,如此的不真实。 如此便恩断义绝了吗?她微微扯动嘴角,像是要微笑,却惊觉整个人已经木然,这副皮囊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有着自己的意志。即便此刻她仍然想倔强地微笑,身体却背叛了她。 这是她进宫后的第三个中秋节。 犹记当年刚刚被送进宫来,也是一个中秋之夜。那时身上尚无品衔的她没有资格参加任何宴赏,只能在天极殿里静静等待着。宫内府早早便有人来通知,只说皇帝今夜将要恩幸,于是来了七八个内侍,将她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换上沉重的华服,送到天极殿里来。那时她尚无自己的寝宫,与其他刚入宫的女孩子一样,居住在掖庭宫的角落里,如同被埋入土壤的种子一般,等待君恩雨露,等待着抽枝发言,绽放美丽的机会。 然而她却满心怆然,如同一头等待奉献的乳羊,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挥别少女最瑰美的爱情。前途叵测,无论上天堂或是下地狱,此生将与幸福无缘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那一夜的等候无比漫长,就在她渐渐被头上饰物压得渐渐抬不起头的时候,一声沉沉的笑突然响起,她听见有人叫自己:“阿寤……” 在这深宫里竟然有人这样唤她?这是子奉为自己取的名字。薛婵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灯下立着个男人,正负了手静静看着她。 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她猛地站起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是他!一瞬间仿佛时空转换,她几乎以为自己又置身在暖风熏染的乐游原,看着年少英武的情郎向自己款步而来。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那眉眼,那笑容,如果不是看见他身上的龙袍,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是没错,那个穿着龙袍,掌握着她今后命运的男人,正在轻声唤着她,如同在乐游原上第一次亲吻她时唤的一样:“阿寤。” “为什么不闭眼?女孩子要矜持,我亲吻你的时候,应该闭眼。”子奉的笑语似乎仍在耳边,“那么你以后也不要闭眼吧,就叫你阿寤,永远醒着。” 薛婵摇了摇头,子奉的声音散去,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子奉?” 皇帝走过来,一边替她拆去头上沉重的累赘,一边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问她:“没想到是我吧?” 她似乎还没有弄清状况,愣了半天才问:“怎么会是你?” “傻瓜!”皇帝吻上她之前,只轻轻地说了这两个字。 于是原本怀着几分悲壮与几分悲切的心情被送进宫的她,却是在巨大的惊喜和欢愉中完成了自己的初夜。谁能想到那个曾经带着自己在城外古道上飞驰的年轻人,那个与兄长有着七年同袍交情的年轻人,那个给了自己最初爱恋体验的年轻人,就会是九重宫殿里的天下之主呢? “怎么会是你?”躺在他的怀里,她才想起来问个究竟。 “上当了吧!”他的胸膛随着笑声微微震动,紧紧环抱住她:“是我不让你哥哥说出去的。” 薛婵恍惚想起来,当年发现自己与这位少年将军出城郊游的兄长,神色中有着难以言喻的焦虑。而当得知自己将要进宫,成为皇帝无数嫔妃中一个,也许一辈子就要这样空耗掉的时候,反倒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欣喜。 “我原先,并不想入宫。”趴在他的胸口,她闷闷地说,心里充满了侥幸。有几个女人有这样的幸运,爱上了一个人,经过几番曲折,发现最终还是佳侣天成呢? 他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着,得意地问:“因为我吗?” 薛婵支起上身盯着他看,佯装怀怨:“是为了苏子奉。”故意转过脸不去看他,回忆起初初接到入宫册文时,心中惶惑幽怨,此时仿佛仍有所感。“我只能辗转给他送信,是依照先前的约定,朔月之夜,城外柳下,连去了三日,都没有音信。” 他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终于发了让她进宫的册书,只顾欣喜,却忘记了当初的约定。“苏子奉算什么?不过是一介莽夫,配不上你。”他轻声说,也许是因为歉疚,语气有些发虚。 “不!”薛婵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她捧住皇帝的脸,盯牢他的眼睛,坚持澄清:“子奉不是莽夫。”她眼睛闪亮,笑容变得无比温柔:“他是这世间最体贴温柔的郎君,是无数女子心目中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他受到震撼,仿佛无法承受她眼中激越的美好,一把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前,半天,仍旧只说出那两个字:“傻瓜。” 火热的脸颊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心脏猛烈的跳动,如鼓槌般敲打着她。他的皮肤渗着淡淡的汗味,让她不由自主又想起端午那日在乐游原上把臂同游的情形来。心底深处,她知道那一切已经如风散去,在他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苏子奉从此已经烟消云散,她的生命中再不会有那个带着她在乐游原上飞驰的苏子奉,从此,只有此刻这个怀抱着自己的男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薛婵是明白的。 苏子奉可以牵着她的手带她涉过清凉的溪水去看风吹竹摇,花开遍野。皇帝却只能让她跪拜服侍,夫妻间的温存,在他只是赏赐恩幸。她拥有的,只是这个男人极少极少的一小部分。 可是她认了。再也见不到情郎的忧伤被恩爱的突如其来搅散,薛婵愿意相信苏子奉和皇帝还是同一个人。就算在别人面前不是,在白天不是,至少她还拥有他私下的温柔和夜里的激情。 皇帝也的确给了她最多的宠爱。除了每月逢五之日要宿在凤栖宫之外,其他时候多数留宿玉阶馆。即使在她身子不方便的时候,也极少去别的嫔妃那里。只是搂着她睡,什么也不做,夜夜如此,耳鬓厮磨。“但我不能给你太高的品衔。”皇帝带着歉意说,“福太满了会折寿的。我希望你长长久久地陪着朕。你放心,朕把欠你的,都给你哥哥。” 皇帝说的没错。华嫔已算是九嫔之首,却仍然只是位份低下的嫔。即使她宠冠后宫,专房独擅,成了后宫女子的公敌,究竟皇后和四妃愿意容忍她,也是考虑到以一个嫔的地位,即便再受宠,也不会威胁到她们的地位。 “朕终究不是你一个人的丈夫,那么多嫔妃,独宠了你,如何向其他人交代呢?”皇帝有时会无奈地向她解释,于是会有那么一两天,向其他人“交代”去。 薛婵也曾妒火中烧彻夜不眠过,也曾哭闹倾诉不甘赌气过,也曾经幽怨自怜以泪洗面过,终究还是接受了现实,皇帝不是苏子奉,他不属于自己。甚至,他从来就不曾属于过她。 相对于丈夫,皇帝终究是君,是主人,是那个只手翻覆间就能让她死去活来的人。 往事化作梦境,一重一重地往复交叠。薛婵陷在梦境深处无力自拔,来来去去看着锦袍将军苏子奉转眼成了皇帝,皇帝又与她百般恩爱,转过脸来,却似乎在她身上缠绵的还是苏子奉,猛然又看见皇帝一剑杀死了子奉。薛婵梦见自己跪倒在血泊中,抱着子奉向皇帝哭喊:“你杀了他,你杀死了子奉。”皇帝却哈哈大笑:“我就是子奉,子奉就是我,我杀了我,是我杀了我……” 薛婵大哭起来,被困在梦中无力脱身。 一只手压制住她胡乱挥舞的双臂,在她耳边轻声呼唤:“阿寤,阿寤,醒醒,醒过来,阿寤。” 阿寤却在梦中逃避,一边哭,一边说:“不,不要醒,只要不醒,心就不会碎,就不会听见他冷血的话。” “阿寤,你的哥哥死了。” 薛婵猛然一惊,睁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依稀有人在床边,她的魂魄却顾不得这许多,奋力冲破这黑暗,穿透帘栊,冲出重重宫殿,一时间只觉天地苍茫,云卷云舒,浑浑噩噩中再也没有了可以依傍的力量。她想大喊,想质问天地,既然生她于这个世界之上,为什么要将她所依恋的仅有的两个人都带走,为什么要留她一个在这苍茫世间。 皇帝看着薛婵猛然睁开眼后便再也没有了声息,禁不住担心,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一边使劲儿摇晃,想要把她唤醒。他料到她定然悲恸欲绝,也猜到她会质责自己突然对她实施的惩罚,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眼下不能叫人,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深夜来到玉阶馆,只得招呼门外的秦固原:“固原,固原,快来!” 秦固原冲进来,一眼就看清了状况,提醒道:“娘娘是昏死过去了,陛下,请让开。” 皇帝松手放开薛婵,秦固原在她胸口猛拍一掌,卡在胸口的那口气被疏通,薛婵剧烈地咳嗽起来。 皇帝抱住她连连呼唤:“阿寤,阿寤!” 薛婵缓缓回过神来,不错眼珠地盯着皇帝看。 皇帝知道她已经缓过来,沉声吩咐:“固原,你出去。” 秦固原领命退出了薛婵的寝室。 皇帝放开薛婵,从腰间一个丝袋中掏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放在薛婵的枕畔。 明珠光华四射,刺得她睁不开眼,侧头避开。 “你哥哥他……” “是战死的吗?” 皇帝有些惊讶她语调中的沉着,点了点头:“他忠勇无匹,杀敌无数,朕将追封他为忠义侯。” 薛婵脸朝里看着床幔上忍冬花的缠纹,像是没听见皇帝的允诺:“打败了吧。” 皇帝脸色一白,“你怎么……” “定是中秋当日接到了兵败的战报,败军之将的妹妹,不配做你的嫔妃。”眼泪滑下来,划过一道冰冷的路径,跌落在枕头上。她此刻心头雪亮:“主将战死的战报迟到了半日,于是你又到我这儿来了。” 皇帝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站定,“阿寤,你是明白人。朕都是为了你好。你哥哥能当上边郡统帅,是因为你,我把欠你的都给了他。但他辜负了我,葬送了十五万大军,这个罪责得有人背。我这都是为了保全你哥哥。你替他背了,他就能活命。” “现在他死了。”短短五个字,说出来却撕心裂肺。 “是啊……死了!”皇帝也觉惆怅,缓缓在床沿坐下,伸手摸索薛婵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温度彼此抵消,俱都凉得令人心惊。“我会给他荣哀,让他走得风风光光。也会恢复你华嫔的品衔,国朝向来不刻薄为国捐躯之人的眷属。” “谢陛下。”她回答,声音比两只手加在一起还冷。 “你不满意吗?”察觉到她的语气异样,皇帝有些意外,“我答应过你哥哥,会好好照顾你。” “罪臣眷属,哪里有满意不满意的余地。”薛婵抽回自己的手。 “何苦这样说自己,朕并没有怪罪你们兄妹。阿寤,你要知道,你哥哥是朕最信任的良臣,一直都是。而你……你在我心里的位置,还用说吗?” 薛婵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诚恳,也听得出来他遣词用句时不经意拉开的与她的距离。“如果是苏子奉……”她轻声说,说到一半又停下来。 皇帝没听清,嗯了一声,“怎么?” 薛婵闭上眼,眼泪一连串地滚下,枕头上的冰凉一圈圈地扩大,“如果是子奉,不会想办法用各种头衔名位来解决我哥哥的后事。他不会赏赐我哥哥根本不需要的侯位,不会给我华嫔的品衔,也不会过一会儿告诉我不得不疏远我,然后走出这个院子,再也不回来。” “你……”也许是被她说中了心思,皇帝有些恼怒,斥道:“你倒是胡说些什么?怎么又说起苏子奉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苏子奉从来就不存在,那只是一个化名,是朕从军时的化名。难道朕在你身边还不够,你为什么就对那个苏子奉念念不忘呢?” 薛婵说不出话来,她怕一旦出声,就会掩饰不住此刻凄冷绝望的悲痛。她想告诉皇帝,苏子奉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了。但她想,他是不会懂的。 皇帝发泄完,又在床边坐下,伸手抚着她的肩,字斟句酌:“阿寤……我确实不能再到这儿来了。我给了你哥哥太多荣哀,势必不能再为你树敌。你没了哥哥,就没了依靠。后宫之中,我虽能保你,却不能再宠你,你明白吗?” 明白!还有什么不明白呢?薛婵冷冽地笑了。他只有那么多的恩宠,给了她哥哥,就不能给她,给了她,就不能给她哥哥。他在宫中和朝中巧妙维持着平衡,却不肯花自己一分力气去给任何人更多的照拂。即使是她。 “走吧!”薛婵说,声音很轻,但是她相信他一定能听见。 “你……好好保重。”他说完,又停了很长时间,似乎是在等她回应。直到确认她不会再说什么了,这才起身离去。 他走时甚至没有再来探看她的情形,否则一定会发现她因为苦苦压抑而浑身颤抖,因为绝望而通体冰冷,因为悲伤而蜷缩成了一团。 夜明珠的光芒悄悄地守候着,那是皇帝留给她最后的一个纪念。 薛婵把自己团成婴儿状,鼻尖碰着膝盖,不期然想起了那一年在乐游原上为哥哥和子奉送行。两个少年将军,金甲银袍,肥马轻裘,并肩而立,意气风发。在饮下她奉上的酒后翻身跃上马,在几百扈从的陪伴下向边郡而去。那一日阳光正好,薛婵登高远眺,终究只能看见群马驰过后腾起的半天烟尘。 咸阳古道音尘绝,那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相聚。 薛婵把夜明珠紧紧扣在胸口,痛哭失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蓬莱梦远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中秋之夜受了风寒,薛婵当夜病倒,高烧不退,几度昏阙。玉阶馆里伺候的人不敢怠慢,奏报了皇后,皇后一面命御医进宫诊脉,一面换了衣服往观海亭而来。 所谓观海亭,实际上是太液池中蓬莱岛上一座书斋,因四面临水,视野开阔,到了夏天风荷并举,芦苇摇曳,既清幽又热闹,最为皇帝所喜,因此便将自己的御书房设在此处,不见外臣的时候,多数在这里读书批奏折。 蓬莱岛与岸边有一座汉白玉桥相连,皇后才走到桥边,遥遥看见秦固原守在观海亭外,就知道来对了时候。此时正值午后,皇帝素来有午休的习惯,通常只能在勤政殿小寐,但因中秋前后的事情忙得告一段落,若无意外,应该会在这里多睡会儿。 皇后不让秦固原通报,自己亲自悄悄推门进去,果见皇帝靠在临窗一张竹榻上闭目养神。皇后望了望,知道皇帝没睡,便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待。 “有事儿?”皇帝听见声响,没有睁眼,沉沉地问。 皇后轻声笑道:“陛下怎么还在风口睡,身上也不盖着点儿。” 皇帝猛地睁眼,没想到眼前竟然是皇后,眨了眨眼,笑起来:“你怎么来了?来,坐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坐起,拍了拍身边的榻。 皇后是皇帝的发妻,十几年的夫妻,熟不拘礼,便依言而行。顺手握了握皇帝手,有些担忧:“手怎么这么凉?” “老毛病了,又不是今日才有,大惊小怪。”皇帝抽回手,倒拎起一旁椅子上搭着的一件长衫,为皇后披在肩上,“这儿风大,小心着凉。” “既知道风大,陛下为何还在这里躺着?又是竹榻,万一病了可怎么了得。薛妹妹都病成了那样,如今您要再有个头疼脑热的……” “她病我就得病?”皇帝淡淡地问,又觉得荒唐,笑斥:“什么道理!” 皇后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脸上波澜不惊,揣测着他话中的意思,笑道:“我可不敢这么咒陛下。只是这几日薛妹妹病得厉害,我这心里牵挂着放不下,无非顺嘴浑说,还请陛下恕罪!” “恕罪?”皇帝没好气地看着笑吟吟的皇后,“你这有个认罪的样子吗?不过一句话,有什么好恕的?不恕,记着。” 皇后怔了怔,见皇帝唇边忍笑抿出的细纹,这才知道他是在说笑,忍不住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已经是天子了,还开这种玩笑。” 皇帝顺势环抱住她,轻轻摇晃着叹息:“少年夫妻老来伴,阿庭,别看着现在热闹,到老了,怕是只有你作伴咯。” 皇后听他语意中终究带着些许伤感,猜度他不方便问,便自顾自絮絮地说起来:“薛妹妹也真是,自己那样的身子骨,也不知道爱惜。这入了秋,晚上气寒重,她也不知道哪里去坐了半宿。照我说玉阶馆的宫人们都该打,竟然到了丑时才发现不妥,等找到人,早就不省人事了。他们不敢立即来回,自己又是拢碳又是姜汤地折腾到天亮,眼见没救了才来禀报。御医看过了,说是原本倒不伤大体的毛病,就是让盆碳给坏了事儿,如今虽然人救过来了,到底伤了元气。只怕到过年都好不了呢。” 皇帝静静听着,并不打断。见她说完了,点了点头,说:“那日原说从美人中选一位赐封华嫔的,我看崔美人很好。” 皇后料不到他对薛婵的病不闻不问也就算了,竟然旧话重提,说起候补华嫔人选来,听这意思,竟似是等着薛婵一咽气就立即补缺似的,不由暗暗心凉。勉强笑道:“崔霞么?她是极好的,可惜薛妹妹一时还咽不了气。”话一出口,便惊觉太过分,心中惴惴地偷眼瞧他,他却似乎全然不觉,神色如常,就如压根没有听见这话一般。 一时间皇后也觉得无趣,便想起身告辞,皇帝却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叫住她:“阿庭……” 皇后停住等他吩咐,不想他却又摆摆手,“这事儿一时说不明白,等我去你那里细说。” 皇后莫名其妙,不晓得还有什么话是皇帝也无法开口的。她心里不痛快,回到凤栖宫也恹恹的,恰逢姜贵妃来问安,便拉着她将皇帝的话转述了。刚说了两句,皇长子鸿恪来问安,便停住了话头。 长子鸿恪是皇后亲出,今年十四岁,聪明英武,皇帝常说他颇有太祖皇帝之风。皇帝子嗣丰茂,鸿恪之下尚有四子三女,虽然尚未立储,但因鸿恪是嫡长子的身份,本身又深得君心喜爱,没有人怀疑将来继承大统的将会是这个天之骄子。 跟鸿恪一块儿进来的还有皇次子鸿樾。鸿樾只比鸿恪小半岁,是赵颐妃所出。上一年赵颐妃病故,皇后便将鸿樾接到凤栖宫与鸿恪一同抚养。两个孩子身量相差无几,一同牵手进来,见了皇后齐齐下拜,起身见姜贵妃在,又再跪下见礼。 姜贵妃连忙把两个孩子拉起来:“这么多礼做什么,我一日来娘娘这里三四次,次次见了都这么跪来跪去,哥儿干脆连书都别读了。” 皇后笑道:“你别拦着,这是应该的礼,不能因为熟就废了。” 姜贵妃于是又问两个孩子书读得怎样,又闯祸没有。鸿恪笑道:“我比不上樾儿,今日师父才刚开始讲公羊,他已经将经文都背了下来,害的我挨师父板子,说不如弟弟勤奋。” 鸿樾十分腼腆,面红耳赤地辩解:“哥哥事情多,又要跟在父皇身边学政务,又要出宫去勘察府邸,哪里像我这般清闲,不读书也没别的消遣。” 姜贵妃听得咋舌,笑道:“听见没,原来读书竟是打发功夫的消遣。若是天底下的举子们都像樾儿这般读书,来年春闱你父皇怕是就没状元可点了。” 鸿樾不以为然:“怕什么,大不了我去考个状元来。” 十三四岁,正是半大的孩子,一本正经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惹得皇后和姜贵妃一起大笑起来。姜贵妃拉着鸿樾爱不释手:“这么个好孩子,可惜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一句话惹得皇后频频拭泪,鸿樾也黯然神伤。鸿恪一把拉过鸿樾,挡在他身前,大声说:“谁说没娘,母后不是娘么?娘娘也是啊。有母后和各位娘娘们疼爱,儿子们怎能说是命苦呢?” 姜贵妃自知失言,连连赔笑:“是我说错话,还是恪儿明白事理。” 皇后颇不赞同地同姜贵妃说:“再有理也不能这么对长辈说话,你还惯着他,越发没体统了。” 又说笑了一会儿,姜贵妃告辞出来。随她来的侍女葵儿刚跟凤栖宫的宫女闲话完,一路陪她往回走,察觉主人似乎心情不佳,试探着问:“娘娘,要不然先不回去,别处转转?” 姜贵妃四处望望,见离玉阶馆不远,于是说:“要不然去看看薛妹妹的病怎么样了。” 一边说着,抬脚就要走,不料被葵儿拽住:“娘娘还是别去的好。” “这是怎么话说的?御医不也说了吗,她无非是体虚气弱沾了炭气,又不会过人,怕什么。” 葵儿四处瞧瞧,见没旁人,这才拉着姜贵妃低声说:“皇后身边的映袖说,咱们这位薛嫔娘娘,只怕是失宠了。今儿皇后娘娘跟陛下说起她的病,陛下不但一句过问的话没有,还说如果死了就让崔美人补位呢。” 姜贵妃心中一寒,想起皇后和自己没有说完的话,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不禁慢下脚步。皇帝这次的凉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后跟她说的话里虽然没有这么直白,也不会非议皇帝,但话里话外多少听得出些不满。想来皇后也觉如此有些过分了。唇亡齿寒,这两年薛婵这么得宠,也不过落个这样的下场,谁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比她更惨。毕竟,论得宠,她不如薛婵;更有一点不如皇后,她没有儿子。 姜贵妃无所出,这一直是她的心病。今日见了鸿樾就更挑起了心事。赵颐妃过世后,她几次向皇后提起,想要将鸿樾过继到自己膝下,但皇帝迟迟没有松这个口,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看着薛婵突然失宠,竟然连死活也不顾了,他日若是自己不知哪里得罪了皇帝,只怕也是一样下场。 这么想着,姜贵妃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理睬葵儿的阻拦,朝玉阶馆走去:“去看看怕什么,陛下不也没夺了她华嫔的封号吗?” 葵儿拦不住,只得跺跺脚跟上去。 姜贵妃走进玉阶馆,只见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见不到。自打中秋之后,玉阶馆就突然冷落了下来。慢说平日往来频繁的嫔妃们推三阻四再不往来,就连此处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都懒散怠慢起来。薛婵病在床上,若不是还有皇后过问,这些下人怕出了事儿担责任,只怕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葵儿腿脚快,先跑进去看了一眼,捂着鼻子退出来,“娘娘里面气味不大好呢,还是别进去了。” 姜贵妃也有些犹豫,正不知该不该进去,里面传出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连连绵绵,竟似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样。姜贵妃再顾不得别的,快步进了屋。 因为关着窗,屋里有些暗。只有阳光穿过窗棱透射进来,被分割成一条条光柱。穿过在光柱中飞舞跳动的微尘,依稀能看见床边靠着的薛嫔。 薛婵正昏昏沉沉咳嗽着,突然听见通报:“贵妃娘娘来了。” 她连忙支撑着起身,被姜贵妃赶过来按住:“快别起来,好好躺着。” 姜贵妃示意葵儿将窗户打开,新鲜空气流动,屋里的异味去了大半。 薛婵的咳嗽告一段落,喘着气伸手去够床边几上的茶碗,姜贵妃连忙捧了让她喝水。 好容易喘息略定,薛婵自嘲地笑了一下:“倒让娘娘来伺候我,薛婵怎么当得起。” “说这些做什么,自家姐妹,你还病着,理应我来照顾。只是你病了这些日子,今日才来看你,我心里过意不去的很呢。” 薛婵微笑:“娘娘肯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这里除了皇后娘娘,早就没人肯来了。” “她们那是怕来了让你烦,不像我,我脸皮厚,不怕你烦我。” 薛婵被她说得忍不住笑起来,一笑,便又咳嗽起来。姜贵妃连忙帮她捶背递水,又是好半天才停当。“这回要怪娘娘,惹我笑出这许多麻烦来。”薛婵轻声说笑。 姜贵妃倒怔住了。 自打她进了这屋子以来,薛婵就一直在笑。境遇已然这般不堪,竟然还能开玩笑,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进来之前准备的一肚子安慰的话反倒不好说了,姜贵妃想了想,索性单刀直入。“妹妹到底是怎么了,惹得陛下生这么大气?病成这样也不肯来看看。若是言语上有过失的,好歹陪个不是,认个错。陛下那么疼你,稍微劝劝也就消气了。” 薛婵淡淡摇了摇头:“只怕是消不了了。” “为什么?” “若是薛婵真做了什么错事,总能改了让陛下息怒。可是我什么都没做,这就难了。” 姜贵妃惊讶:“真就这么喜怒不定?”说完立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皇帝再怎么天威难测,也不该说出喜怒不定的话来。好在眼前只有这个失宠的嫔妃,量她也没有余力将这话传出去。 姜贵妃略坐了坐,自觉不宜久留,在葵儿不断催促下起身告辞:“妹妹且歇着,等你病好了,再来看你。” 薛婵看她将要离开,不知如何突然升起依恋来,不由自主唤了一声:“娘娘……” 姜贵妃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薛婵想了半日,终究说出四个字来:“再来看我。” 姜贵妃蓦地眼眶一湿,但觉薛婵此刻目光无比明亮,渴切地望着她,刚才的恬淡荡然无存,那神情中的渴求脆弱,令人观之神伤。她有些狼狈地点了点头,“你放心。” 从屋里出来,姜贵妃看了看玉阶馆冷清的庭院,沉下脸来,吩咐葵儿:“去把管事儿的给我找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生忘形 死忘名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中秋刚过三四日,这日并非逢五,皇帝却夜宿在了凤栖宫。皇后自是一番惊喜,小心伺候,曲意奉承。事毕夫妻二人相拥而卧,却各怀心事,一时都没有睡意。 “姜妃今日来,正好鸿樾来问安,她又提起那件事儿了。”皇后总觉得此事大概还有可为,免不了又替姜贵妃说情。 皇帝沉沉笑起来,“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这种时候,竟然提起别的女人来。莫非,你真的没有一点妒意不成?” 皇后沉默了片刻,避开他的话锋,叹息道:“姜妹妹没有生养,怪可怜的。后宫的女子,镇日寂寞,难免会有些闲事生出来。” “怎么?她生什么事了?” 皇后一惊,连忙笑道:“不过一说,你就当真。要是别人也罢了,姜妹妹的为人品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最知礼明事的一个人,哪里会生什么事儿。” 皇帝将皇后一绺头发绕在手指上把玩,漫不经心地说:“你倒是真心对她好啊。” “这些年全靠她在一边襄助,不然后宫这些琐事,我哪里有精神去照顾。她是诚心帮我,我自然也要诚心待她。陛下,鸿樾的事情,您看,要不就……” “给了她,你怎么办。” “我?”皇后一愣,摸不着头脑,“我已经有了鸿恪,有什么怎么办的。” “朕是怕鸿恪走后你寂寞,才把鸿樾给你留下的。” 皇后只觉耳边轰得一响,直愣愣地坐起来盯着皇帝看,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什么?” 皇帝叹了口气,拉她的胳膊,把她拽进自己的怀里搂住:“阿庭,我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我打算……” “别说!”皇后掩住他的嘴,嘴唇发颤:“别说,别告诉我。” 皇帝把她的手拉下来握住,轻声笑:“你又想什么去了?我不过是想让恪儿去从军。男孩子,总要出去历练一番,积攒军功,日后方可服众啊。” 这话中已经隐隐许了鸿恪储君之位。然而皇后并没有因为这天大的恩泽而宽慰半分,浑身颤抖起来:“他还没有加冠!” 皇帝无奈地叹息:“是啊,原想等他行过冠礼后再说,但边郡的形势你也知道,薛珋阵亡,群将无首,此刻迫切需要一个能压得住阵脚的人去。” “可恪儿还是个孩子,连宫门都没怎么出过,又能压得住什么阵脚?” “如果他是储君,那就不一样了。”皇帝冷静地说。见皇后面色遽变,知道她已经明白,点了点头:“阿庭,朕一直都在告诉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要有所付出。恪儿是天生皇帝的材料,但朕的儿子很多,为什么要把天下给他?他得证明给朕看,他能胜任。这,就是他要穿上朕这身龙袍必须付出的代价。” 皇后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中,怔怔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要将儿子送上战场的男人,一遍遍只是泣道:“他还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呀。” 皇帝似乎耐心用尽,翻身坐起,背对着皇后不去看她无助凄然的神色,“朕会派最好的侍卫,给他最精锐的军队,还会让崔钺和魏鸿堂辅佐他,这两人你都知道,那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全都让他带走,你放心,待到明年冠礼之时,朕会让他回来,亲自为他加冠,册封他为太子。这是朕对你的承诺。” 震惊渐渐过去,听着皇帝长长的一篇话,皇后明白让未成年的儿子上沙场,几乎已经成了定局。但她不死心,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几乎是祈求地,皇后小声提醒皇帝:“难道就没有别人有这个威望压得住阵脚了吗?” 皇帝猛地回头,目光灼灼盯着皇后,“还有别人吗?谁?” 皇后被他的眼神吓住,硬着头皮提醒:“翕王……” 不等她的话完全说出口,皇帝已经豁然起身,恶狠狠盯着她:“让他去阵前督军?你大概是想让朕把江山都交给他算了吧!”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皇后几乎被皇帝的怒气焚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听见皇帝一路出去,外面乒乒乓乓地传来一路摔桌倒碗的声音。似乎有人问了句什么,皇帝喝道:“回去!” 此时已交了丑时三刻,皇帝身边伺候的内侍们正睡得眼花流涎,听说陛下走了,连忙穿靴套衣,糊里糊涂追出来,连东西南北都不辨,待看清了四周,哪里还有皇帝的身影。一群人登时大乱,连忙通知各处点了灯各处寻找。 皇帝怒气冲冲从凤栖宫出来,在后宫左折右转,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信步快行,只觉后宫之大,竟然没有自己可以落脚之处。此刻残月孤明,映着太液池万顷鳞光,湖心蓬莱岛上的观海亭赫然在望,皇帝举步朝那边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心中万般不愿过去一般。 如此往复徘徊,来到一处院外,清冷夜中突然听见隐隐的咳嗽声,这才看清是到了玉阶馆,不由一怔,大感踌躇。就在这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陛下!” 皇帝回头,看见是秦固原提着灯追来。他趁机冷静了一下,打量着秦固原问:“你怎么来了?” 今夜不是秦固原当值,皇帝本是放了他的假让他好好休息一日,不料这么一闹,到底还是惊动了他。难得仓促间秦固原竟然衣着都收拾得丝毫不乱,神态清明,全然不像是刚从梦中被唤醒的样子。他将灯笼送到皇帝面前,问:“陛下要去华嫔娘娘那儿吗?” 皇帝此时怒气已经平息,摇了摇头:“不了,回天极殿吧。” 正说着,里面又传出咳嗽声。皇帝不禁回头又看了眼,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薛婵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似乎见到哥哥薛珋满身浴血陷入敌军包围之中,奋死拼杀,血流成河,敌人却多得无论如何也杀不完。杀到最后,刀口也卷了,身边尸体堆得墙一样高,沉沉向他砸过去,将他压在了尸山的下面。那些面目模糊如同蚂蚁般的敌军便一个接一个跃到尸山的上面,薛珋被压得手脚都抽搐了起来,渐渐不动了。 薛婵仿佛自己胸口也压着座山一般无法呼吸,她拼命挣扎,手脚却动弹不得,想张口呼救,却不知道该向谁求援,绝望如山,孤寂似水,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其间。那尸体一样的山也向她倾倒下来,尸体还在流血,瀑布一样,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一片血红之中。她似乎听见尸山下,哥哥薛珋在向她说些什么,沉下心仔细听,像是在叫她:“妹妹,醒醒,快醒醒。” 薛婵猛然惊醒,耳边的确有人呼唤:“妹妹,薛妹妹。” 原来是姜贵妃。见她睁开眼,姜贵妃松了口气,笑道:“可算醒了。可真吓死人了。” 薛婵茫然四望,只见天色早就大亮,自己仍然在玉阶馆的寝室中,没有尸山,也没有薛珋,床前坐着姜贵妃,屋里另外还有几个眼生的内侍和侍女。 姜贵妃一边擦拭她额头的冷汗,一边径自唠叨:“你睡了五天,水米不进,真是吓死人了。御医说也没有大碍,只是不醒。再这么睡下去,怕是要睡死了。我就让他们时时刻刻唤你,你只管睡,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刚才,突然听你在梦里哭喊,含含混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想怎么也是时候了,该醒了,果然,一叫就醒。” 薛婵仍有些头晕脑胀,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姜贵妃的侍女葵儿一边搭嘴:“娘娘醒了就好,我们娘娘好几天不曾好睡了,奴婢就怕娘娘没醒,我们娘娘也挨不住了呢。” 姜贵妃瞪了葵儿一眼:“就你话多,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薛婵努力要坐起来,一个侍女过来搀扶,薛婵警惕地躲开,陌生地打量她。 “妹妹这些日病得不省人事,你这里原先那些人又懒又刁,太不好用。我回过皇后娘娘,替你做主都换了。”说着,凑近薛婵耳边,轻声笑道:“这几个都是我让宫内省好生挑出来的仔细调教过的,保管你用的省心。” 那侍女笑着向薛婵见礼:“奴婢雪柳见过华嫔娘娘。” 薛婵手一颤,几乎支撑不住身体。雪柳见机连忙搀扶,这一次薛婵没有避让。 姜贵妃于是让那几个内侍侍女都过来见礼。按照宫律,九嫔为从四品,身边执事太监四名,随身侍女四名,粗使宫人十名。那四个执事太监皆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看上去各个斯文守礼,谨言慎行。而四个侍女则各有各的好处,譬如雪柳机灵,锁心沉稳,照壁手脚麻利,飞霜细腻体贴。薛婵将八个人一一打量过,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姜贵妃于是笑道:“妹妹有什么不合意的尽管说,千万别自己闷着。” “都挺好。”薛婵只觉精神不济,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复又躺下。 倒是姜贵妃见她这样,有些意外,想了想试探道:“你这里原先的人都还没有安排别的差事,如果你有使惯了不愿意换的,但跟我说无妨,我再给你换回来。只是我打听了一圈,似乎那些人里也没有你特别亲近的,这才大着胆子做主替你换了。” 说起这件事来,姜贵妃也心存疑惑。嫔妃入宫可以从娘家带一名侍女,算是陪嫁。葵儿便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这些娘家来的侍女多数与女主人从小一起长大,都是各宫嫔妃身边的心腹。唯独薛婵这玉阶馆中,竟似连一个知心体贴的人也没有,这才导致了这场大病被拖延耽误了。而且即便说没有什么人心腹,好歹进宫这些年,难道竟然也没有和这些下人们有些情分,以至于重病在身,居然没人来身边伺候。若看薛婵的为人,也绝非是刻薄难伺候的主儿,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好在薛婵对她挑选的这些人还算满意。姜贵妃松了口气,又寒暄了几句,知道她还在病中,没有多少耐性,便告辞去了。 姜贵妃走后,薛婵将雪柳叫到身边来问话,开始无非是年龄籍贯之类,雪柳口齿伶俐,都一一回答了:今年十六,家乡在歙溪。薛婵拥着被子靠在床上,想了片刻说:“你以后换个名字吧。” 雪柳竟似毫不意外,点了点头:“是。” 薛婵于是又问:“你在家时闺名叫什么?” “玉钟。” 薛婵点了点头:“那就仍叫这个名字吧。” 玉钟却有些犹豫:“若是贵妃问起来怎么办?” 薛婵不以为意:“就说我不喜欢。” 玉钟还是不放心,“那其他几个人……” 薛婵是真的支撑不住了,摇了摇头,躺倒睡下。玉钟连忙过来为她掖好被子。薛婵趁机低声问道:“那东西呢?” 玉钟见问,连忙回头四下看看,里外都没有闲人,这才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玉佛交给薛婵。 薛婵接过来,细细摩挲,泪水连串地跌落,不理睬玉钟担忧的眼神,面朝里侧睡下。 薛家本是京中望族,先帝时犯事抄了家,好在先帝格外开恩,只是将族中男子一律革职,余者也不再追究。然而到底伤了元气,渐渐的各房便分家单过,曾经叱咤一时的凤都薛氏就此风流云散,再不成气候。薛婵与薛珋父亲这一支本就人丁单薄,老一辈又去世得早,两人的父亲薛斡本来还有个举人的功名,被那一场风波牵连也革了去。当时薛婵还在胎中,她母亲因为受了惊吓早产后失血而死。薛斡便拉扯着兄妹俩过了几年,又娶了一个姓崔的寡妇续弦,勉强又挨了几年便撒手尘寰。 薛斡死后,薛珋从军,只剩下薛婵由继母养大。虽说崔氏并不曾刻薄这个继女,但她自己也带了个女儿过来,家境又颇为困窘,吃穿用度上就难免起了区别。对于少女时期的薛婵来说,最好的归宿,便是嫁给哥哥薛珋的同袍好友苏子奉,再也想不到竟然会有那样的际遇,以至于自己进宫受宠,而哥哥步步高升,年纪轻轻就做了边郡统帅。 一切都来得太快,一切也消失的太快。几乎是转瞬间,得到的一切又都被无情地夺走,这次,还搭上了哥哥的性命。 薛婵躲在被子里落泪,手中那个玉佛却被握得温热了起来。这个玉佛是再熟悉不过的。当年薛珋从军前曾把这个玉佛留给她当做信物,说是怕万一继母待她不好,便以此为凭托人带信给他。当初这个玉佛没有用上,后来她临入宫前又把这个玉佛还给了哥哥,无非是留作一个纪念。谁都想不到几年后,这个玉佛竟然会又回到她的手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同病相怜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姜贵妃果如她答应薛婵的那样,时时过来玉阶馆探望照应。皇后因为鸿恪的事情也病了,扔强撑着身子每日为了儿子忙碌张罗,实在也没有心劲儿操心别的,见姜贵妃对薛婵照应有加,便索性放手,延医抓药滋补调养一概事务全都交由她去打理。也多亏了姜贵妃上心,又有玉钟等人悉心照料,如此调养了两三个月,薛婵好歹是能下地了。 后宫人人都知道华嫔失宠,以往日日盈门的客人便冷落下来,只有姜贵妃一面因为受了皇后的托付,一面也是自己愿意与她相交,每日都过来探望。薛婵原本虽不多话,但也不拒绝与人交往,当日得宠之时,常有些美人娘子,乃至九嫔四妃过来坐坐闲聊,薛婵也都俱能招呼照应周到。但自从病后,似乎性情大变,不但无人时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即便有人来问句话,聊个天,她也常常一言不发,似乎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事情值得她在费心了。 姜贵妃体谅她遭逢大变,如今处境艰难,不以为意。葵儿却愤愤不平,“娘娘以后还是不要去玉阶馆了吧。知道的是娘娘去照应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上赶着求她一般。她如今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跟她说话也爱答不理,还以为自己是圣眷隆重吗?如今受宠的是崔美人!” 姜贵妃瞪了葵儿一眼:“就你话多。有这么多不满意,下次你别跟来就是了。” 此时已是腊月,草木衰枯,满目萧瑟,玉阶馆地处一处缓坡之上,没有了花树掩映,只是孤零零一个院子,更显孤清。姜贵妃到了玉阶馆,却没见到人。飞霜笑吟吟地说:“我们娘娘今儿多吃了几口鹿脯,玉钟怕她克化不了,拉她到外面逛去了。” 姜贵妃喜得连连点头:“是该如此,我早就劝她,既然能下地了,就该出去走走,一天到晚闷在屋里算是怎么回事儿,又不是在坐牢。只是……这天眼看要下雪,太冷了,不可走得太远,刚好了些,别又病了。” “娘娘放心,今儿出门把大毛衣裳给穿上了。我们娘娘还不乐意,说是哪里就比别人都娇贵,皇后娘娘和您还没穿呢,她倒先穿了,没得让人说闲话。我们几个好说歹说,才给她披上。“ 姜贵妃十分满意,点头道:”这就对了。” 这是薛婵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玉阶馆。失宠的妃子,虽然明面儿上品衔供奉仍在,但皇宫中处处都是踩高拜低之人,没有了皇恩护佑,难免会遭遇尴尬。这种事,早些年也曾耳闻目睹过不少,如今轮到自己,薛婵自问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因此虽然身体康复了,却总是不大愿意离开玉阶馆。 好容易出来了,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以她如今的情形,往人堆里扎当然是自取其辱,当日得宠时不知多少嫔妃暗中恨得她牙痒痒,如今有了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湖边倒是人少,从玉阶馆过去却正对着那座通往蓬莱岛的白玉桥。白玉桥和玉阶馆只隔着一座小山,当年初入宫,皇帝专门将玉阶馆腾出来给她住,本来就是为了离得近,往来方便。昔日的鹊桥,想不到如今却成了畏途,薛婵心情复杂,在玉阶馆的门口怅立良久,才随手指了个方向,与玉钟一起往那边去。 每到冬天,后宫都显得格外空旷阔大,那是因为草木都已经凋敝,唯一还有生迹的只是人而已。天色一直阴郁,风里带着彻骨的寒意,玉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大概要下雪了。真冷。” “是啊,真冷。”薛婵也觉格外冷,不由自主拉紧了身上的貂皮大氅。但这似乎没有多少用,寒意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她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冷过。“那个玉佛……”忍了良久,她终于还是问了。 只有第一次见面那天短短两句话,其后薛婵再也没有同玉钟说起过这件事。身边的人都换了,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别人的耳目,她一点儿也不敢大意。但哥哥的玉佛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难道他还活着?在这种时候,想尽办法将玉钟送到身边,究竟是什么意思?林林总总的疑问憋在她的心里,如碳烤火烧,几乎要把她折磨疯了。也是为了弄清这个,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出玉阶馆。只有在这里,她和玉钟才能完全地单独相处。 “我也有哥哥。”玉钟自然明白她要问什么,“我哥哥在薛元帅帐中做校尉,算得上是薛元帅最信赖的手下。”在她说这些的时候,薛婵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的期待一目了然。玉钟有些不敢与那样的目光对视,避开锋芒,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从没见过薛元帅。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听我兄长说的。” 薛婵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失落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吧。” 玉钟却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不多。七月哥哥回来过,他将我带到一个人家里,让我无论如何想办法进宫来,只说或许会有需要的时候。那人刚安排我进了宫,就听到薛元帅的凶信,我兄长也随元帅而去了……” 薛婵动容,握住玉钟的手:“原来你也……” 话没说完,突然听见有人呵斥:“什么人,陛下在此。” 薛婵和玉钟连忙侧身让路,在一旁跪倒。 只见皇帝负着手慢慢走过来。 薛婵觉得心跳突然错了两拍。想尽办法避免与他碰面,没想到造化弄人,还是碰上了,她此刻只能低下头去,不让皇帝看见自己凄惶的神色。和薛婵一样,皇帝也有些意外,脚下不禁一缓,有一刹那,他想假装没看见跪在一旁的女子,就那么走过去。但这样无疑太过做作,于是索性在薛婵面前停下来。 “你的病都好了?” 薛婵听见他轻声问,语调和蔼,像是在关怀一个普通的宫女……但,也许对于他来说,自己和普通宫女一样,没有什么区别。“都好了。”她简单地答,没有按照礼仪感谢皇帝的关心。她明白,皇帝并不真的在乎。 “好了就好,以后要小心爱惜身子。”皇帝应景地客套了两句,又转身对身后那个刚才呵斥她们的内侍说:“这是华嫔娘娘,以后不可造次。” 薛婵有些讶异地抬头,才发现今日跟在皇帝身边的内侍以前没有见过。 那内侍向薛婵施礼:“吴佛见过华嫔娘娘。” 薛婵点了点头,依旧不去看皇帝。两拨人再没说什么,皇帝负着手从她们面前走过去,吴佛匆匆向薛婵抱拳,追了上去。 良久,薛婵才能找到力气扶着树干站起来,再望过去,早已看不见皇帝的身影。玉钟担忧地看了看她:“娘娘,要不然咱们回去吧。” 薛婵摆了摆手,木然向前走:“你让我静静。” 玉钟不敢再说什么,默默跟在她身后,随她来到湖边。此时天寒,湖上已经结冰。薛婵立在湖边,低头看湖面厚厚的冰层映出自己的模样。面色仍然惨淡,嘴角却挂着一丝冷峻的笑。她明白,是该心死的时候了。直到今天,她才恍然明白了陌路这两个字的意思。那并不是视而不见,不是擦肩而过却不交一语,而是真正如同两个陌生人一般客套寒暄,仿佛生命中只此一次交集,此前和此后都与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你还是做到了。”薛婵苦笑,咬着牙地自言自语。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那些柔情蜜意耳鬓厮磨,一夜之间就在为她好的借口下荡然无存,只剩下点头的交情。“薛婵……”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冷冽地笑:“你能做到吗?像他那样?” 姜贵妃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副情形。薛婵站在湖边傻傻地冲着冰面笑,玉钟手足无措地跟在一边。姜贵妃并没有急着去打扰薛婵,向玉钟先问明白了原委,这才过去,一把将她从湖边拉开:“妹妹可千万小心,冰面薄,当心掉下去。” 薛婵这才回神,脸上笑意仍未褪去,低声说:“姐姐,如果我也能变成冰该多好啊。” “这又是在胡说什么呢,变成冰,还不要冷死人了。” 薛婵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变成冰,就不会被冰冻伤了啊。之所以我们会觉得冷,是因为我们还有一丝热气,可被冻得好难受,如果跟冰一样冷了,就不会难受了。” 姜贵妃看着她,突然悲从中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你呀,真傻!” 后宫中有很多种女人,美丽的,聪明的,幸运的,有野心的。但对后宫女人的分类,其实只有两种:得宠的和不得宠的。姜贵妃出身高贵,人缘好,在后宫的位置仅次于皇后,但,她仍然是个不得宠的女人。不得宠的女人都很寂寞,也许这就是她在薛婵宠盛时只是泛泛之交,到薛婵失宠了反倒真心结交的缘故。姜贵妃从这个失宠嫔妃的身上,看到了一直困扰着自己,却无从宣泄于口的寂寞和失落。 都是那样的寂寞,也许治好了薛婵,就能治好自己。 姜贵妃挽住薛婵:“来,跟我回去吧。” 薛婵顺从地跟着她走,身体却渐渐冰凉。因此寒意太盛,因为心中仅有的一丝热气也在那点头客套的交道中熄灭了。 姜贵妃不让葵儿和玉钟帮忙,一定要亲自挽着薛婵,将她送回玉阶馆。飞霜等人见好好的人出去,回来却似乎三魂没了七魄的模样,都吓了一大跳,一群人登时乱成一团,又是烧水又是拢碳,又是一群人来帮着更衣,一顿扰攘之后,姜贵妃再进屋看,只见薛婵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帐顶的合欢花纹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暖和过来了?”姜贵妃过去摸了摸她的肩,仍是一片冰凉。 薛婵苦笑:“姐姐不必费心了,我大概以后都是如此了。” “怎么会!”姜贵妃是真动了情,拉着她的手掏心掏肺:“妹妹你别嫌我说话直白,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咱们既然生而为人,到这世上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婵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若是平民女子,一辈子还有个夫妻恩爱,伺候公婆,生儿育女,总还有些乐趣。可是我们这些人呢?没有丈夫恩爱,没有公婆要伺候,别说没有生养,即便养了又如何,你看看皇后如今为了鸿恪的事儿,肠子都哭断了,也不过如此。我常想,那我们这些人,日日在后宫之中,除了吃和睡,竟然再无别的乐趣了吗?”姜贵妃叹了口气,将一直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妹妹还好,毕竟还有三年鸾凤和鸣的恩爱,哪里像我,进宫到如今,陛下召幸统共没有十次,我却如何活去。” 薛婵听她这么说,突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之前她将每一个被皇帝宠召过的嫔妃当做情敌,如今换了个角度来看,才发觉,其实都不过是些寂寞的可怜人。“我……我从来没想过……” 姜贵妃握住她的手:“你也不必在意。我是早已经看开了。我既生在富贵人家,又能在宫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便算有些许缺憾,也是应该的。否则福太满了,会折寿的。” 以前听皇帝也说过福满折寿这样的话,薛婵忍不住微笑起来。 姜贵妃却误会了她的笑意,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凑到薛婵耳边说:“其实有些取乐的法子,妹妹大概不知道。” 她说话时吐出湿热的气息钻进薛婵的耳朵里,令人十分不适。薛婵忍住了没有表示。 姜贵妃神秘地笑笑,耳语道:“也罢,我来安排吧。妹妹只需记住,今夜安歇时关好门,千万别点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暝色入高楼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夜里安歇时关好门,千万别点灯。 薛婵照着姜贵妃嘱咐的将玉钟飞霜等人全都遣走,门窗都从里面插好,熄了灯,躺在床上静静等待。姜贵妃什么也不肯说,只是神秘兮兮地让她等,等什么,薛婵一点都不明白。 此刻她躺在床上使劲儿睁大眼睛,但一切都被笼罩在夜色中,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种全然的黑暗,门窗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响,连风声都隐约不可闻。如此静谧,却是从前未曾有过的体验。一俟最初的不适过去后,夜色便突然变得像是有生命了一般,温柔如水,将她环抱其中。 薛婵自小怕黑,一个又一个的黑夜夺去了她父母双亲的生命。小时候或有淘气,继母便吓唬她,老妖精,黑风怪,专拐女孩子的拐子都会趁夜而来,为非作歹,将她或杀或煮。以至于小小年纪,薛婵便懂得所有坏事都会发生在夜里。直到进了宫,受到皇帝的宠爱后,才赫然发觉,原来夜幕后面除了恐怖,还有旖旎。各种无限缠绵,若无夜色掩映,便要失色许多。 世界被隔绝在了遥远的空间,这里只有她。她隐隐听得见血液在皮肤下奔流,心跳沉稳有节奏地跳动。正胡思乱想中,似乎有一丝微风不知从何处掠过,周围突然出现了一点风雪的味道,薛婵瞪大眼。“下雪了!”这是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然后猛然地,她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谁!?”她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压低声音。照说,她应该大声唤人的。门窗都紧锁着,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没有答话。是个男人,薛婵虽然看不见,却直觉地做出了判断。他身上一定穿着黑色的衣服,以至于她一时间没有发现。然而再仔细瞧瞧,一团墨黑还是给来者绘出了一个依稀的轮廓。“你是谁!”她一边问,声音因为紧张绷得暗哑。 他依旧没有回答,却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薛婵一惊,惊呼声没来及出口,已经被那人的另一只手捂住。“娘娘别害怕,奴婢是来伺候娘娘的。”那人在她耳边轻声说,湿热的气息喷入耳中,薛婵一僵,有些明白了过来。“娘娘是第一次,大概不清楚。娘娘不必担心,只需放松,将身子交给奴婢便是。”他说话十分小心,全用气声,令人无法判断嗓音。说话间的气息缭绕,从她耳边顺着颈子渐次向下,成功让她激起一片颤栗。 曾经隐约听人说起过,在冷宫中有一些太监会在夜里服侍失宠久旷的妃子。当日薛婵宠盛,听见了只当笑谈,还暗中好笑,这假凤虚凰,如何成事。 那只握住她脚踝的手钻进了裤管,一路向上探抚。他的手温凉干爽,肌肤相触,额外显得她的僵硬。“娘娘别出声。”得到薛婵点头保证,那只捂住她嘴的手也落下去。两只手指腹交替,轻轻按揉她紧绷的小腿。他用的力道不重,十指如按萧孔般起落。薛婵轻轻叹了口气,渐渐放松下来。 皇帝是她此生接近过的唯一一个男人。她对男人所有的认知,全都由皇帝而来。强硬,有力,霸道,甚至蛮横,这就是她对男人全部的了解。虽然皇帝也有过温柔爱抚,但那是一种为了点燃她情欲的手段,令她激动,却不似这双手那样,每一次揉捏似乎都应在了她的心底。 薛婵隐隐觉得这样有问题,却不愿意拒绝。那只手慢慢将她的裤管推过膝盖,爬上了腿窝。只是轻轻一揉,心底某处仿佛有一串电流飞快蹿过,直通脚底,酥麻的感觉从下向上笼罩过来,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仿佛察觉到她的颤栗,那双手顿了顿,退了回去,握住她的脚心轻轻揉捏。薛婵不由自主地吸气,一股潮热在腹部盘旋。“别……”她轻声阻止,这个时侯突然心思飞到了别处去。 那一段日子,新婚燕尔,皇帝夜夜留宿,有时确实累得无力应付,皇帝便也会如此替她揉脚心,直到揉得她情不自禁,身软情迷。薛婵一惊,猛地坐起。冷不防这样一来,便将脚从那人怀里抽了出来。那人浑然不觉她的微妙情绪变化,仍旧用轻柔的声音低语:“娘娘莫惊,来……”一边说着,一边又摸上她另一只脚踝。 “别碰我!”薛婵又惊又怒,压低了声音呵斥。 即便如今失了宠,三月卧床重病也换不来那人回眸一顾,但毕竟,她还是皇帝的嫔妃。岂能将自己的身子交与连模样身份都不知道的太监?这不仅是自己的轻贱,也是对皇帝的背叛。 那人低声笑起来:“娘娘想必是不自在了……没事儿,第一次都这样。娘娘放心,奴婢绝不胡乱造次,只要娘娘满意了便好。”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是没有太监见过她的身子。刚入宫时没有品衔,面圣蒙召前都是由内侍来净身。那时她不习惯,为首的老太监还笑眯眯地安抚她:“娘子不必介意,咱们这些人算不得男人,服侍过的娘子们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什么的。” “没什么的。”那人仍旧轻声安抚她,手顺着她的大腿内侧向上抚去。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羞耻感炸了出来,薛婵顺手抄起床头一个瓷瓶扔过去:“滚开!” 瓷瓶在半空应声而碎,发出清脆响亮的碎裂声。 那人的呼吸声重了起来,显然没有料到她突然出手伤人。 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玉钟敲门:“娘娘,娘娘,出什么事儿了?” 薛婵定了定神,低声道:“你快走吧!” 屋里已经没了响应。 玉钟敲门声更急:“娘娘,您开开门。” 薛婵摸索着下了床,刚一开门,玉钟便当先秉烛冲了进来。“出什么事儿了?” 光线来得有点儿突然,薛婵以手遮掩,直到眼睛没有那么刺痛了才放下来,见锁心照壁飞霜三个也已经赶到。几个人都是松鬟散鬓,穿着小衣披着中衫,显然是梦中被惊醒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玉钟发现了床脚洒了满地的碎磁片,满心疑惑:“怎么瓶子碎在这儿了?” 薛婵连忙遮掩:“是我不小心碰碎的。”她捡起一片来,看清楚是当初皇帝御赐的汝窑瓶,心中也觉遗憾。当时真是慌了神,那人未必就要对她如何,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飞霜眼尖,咦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来:“怎么有血?” 薛婵心中一惊,难道刚才伤了人? 照壁沉声道:“刚才有人?” “怎么可能!”薛婵想也不想地否认:“就我一个人。”她手上使力,瓷片锐利的边缘割开手掌。强忍着疼痛,伸出手给那四人看:“是我不小心割破了手。” 玉钟“呀”了一声,捧起她的手送到灯下细看:“娘娘怎么不早说?” 几个人围拢过来,就着灯色查看她手上伤情。 “好在不深,不然手就废了。” “可看样子流了不少血。” 一直没有说话的锁心沉声吩咐:“照壁,去请御医来。” 薛婵连忙止住:“别去了,大半夜的又要不知道惹出多少事来。玉钟,你弄盆水来帮我洗洗伤口,飞霜,咱们自己有伤药,你帮我上药。” 几个人闻言而动。只有锁心一言不发掌着灯在屋里来回走动。 照壁轻轻拽了锁心一下,两人悄悄出了屋子。 “姐姐看出蹊跷了吗?”照壁低声问。 “嗯。”锁心眉头深蹙,忧心忡忡:“好好睡着怎么就摔了瓶子伤了手?” “你说会不会是咱们娘娘……”照壁没有说下去,她的目光已经把担忧说了出来。锁心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是夜,给薛婵包扎好之后,几个侍女合计了一下,怕自己主人再出什么问题,由玉钟在薛婵的脚榻上睡。锁心和照壁则在外屋守着,一宿也没有怎么合眼。至东方发白的时候,才草草打了个盹。天刚亮,锁心草草梳洗了一下,嘱咐另外三人小心服侍,自己出来往姜贵妃那里来。 “娘娘吩咐过要小心伺候,锁心不敢有所隐瞒。” 姜贵妃正在梳妆,听了锁心汇报,又是诧异又是好笑,笑道:“多大个事儿,今儿请御医过来看看就是了。” “娘娘,”锁心上前一步,贴着姜贵妃的腿边跪下,沉声道:“锁心怕的是这里面有隐情。” 这话倒是姜贵妃怔了一下:“你说。” “花瓶好好的怎么就碎了?华嫔娘娘好好睡着为什么又去动花瓶?还有那伤口……娘娘,我担心华嫔娘娘要寻短见。” 姜贵妃自然知道内情,却不好说破,只管笑:“好好的,别胡思乱想。” “奴婢不敢。”锁心却神情肃穆:“陛下打发奴婢来见娘娘前,曾经嘱咐过要小心照顾华嫔娘娘,昨夜的事情处处蹊跷,且听玉钟说,昨日我们娘娘出去走了一圈,遇见陛下,回来时就心情极差。万一她真的想不开……” 姜贵妃见她说的郑重,又想起在湖边见到薛婵时的情形,不禁也是一阵发虚:“不至于吧?” 如此说着,到底不放心,匆匆妆扮好了,去皇后那里请过安,又被皇后留着吃了饭出来,还是往玉阶馆这边过来。 “照说我今日不该来的,没得给自己惹嫌疑。”姜贵妃一进门就摒退所有的人,拉着薛婵进了内室。“好好的怎么就伤了手?”她翻着薛婵包裹成粽子一样的手仔细打量:“真没有别的事儿?” 薛婵脸上飞霞,低头不语。 姜贵妃见这个样子,放下一半心来,笑道:“是我不好,没跟你说清楚,吓着你了。” 薛婵反而嗫喏:“是我不好……那是个什么人?”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见薛婵惊讶地望着自己,姜贵妃起身在她身边坐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这本是宫里的不传之秘,我碰巧听人说起过,又碰巧见你苦闷的很,这才想出这个歪着来。好妹妹,你要不喜欢,只当以后没有过这回事儿,千万别在追问。对你,对别人都不好。” 这几句话堵死了薛婵继续追问的路,她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有些不安:“我的伤倒是小事儿,只是那人大概伤的重些。” 姜贵妃于是知道她并没有死了想要打听的心思,知道自己刚才的口舌都白费了,叹了口气:“你且别去操心别人,快想想该怎么向陛下交代吧。” 薛婵诧异:“向陛下交代什么?” 姜贵妃神秘地笑了一下:“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的很。陛下虽然人不往你这里来,可心耳神意都在你这儿呢。你看着吧,最迟不过今夜,陛下必有表示。” 姜贵妃这一次却没有猜对。 皇帝的确已经知道了薛婵受伤的事,是秦固原报告的。皇帝雅善丹青,彼时正在观海亭里画冬至用的消寒图,在笔力遒劲地一支梅树上,画出九九八十一个梅花。从冬至日起,每日将一朵梅花上点红,待所有梅花都红了,冬天也就过去了。 听见秦固原提到华嫔的事情,皇帝笔下顿了顿,换了一支细毫将一朵梅花仔细修了修,淡淡道:“以后这种事情不必说给我听。” 秦固原有些惊讶,这样的事情都不必说了,那么要到什么样的事情才该说。 皇帝见他没有回话,抬起头来:“怎么了?” 秦固原连忙低头:“遵命。” 皇帝于是又低头去画梅花,“这几日鸿恪的事情准备的如何了?” “殿下的事情由皇后娘娘一手打理,吃穿用度,跟去伺候的人都已经定了。只是护卫还在挑选。娘娘的意思,定要等周大人回来,亲自护送殿下的好。” “胡闹!”皇帝轻声斥责,“周至斋是给鸿恪那黄口小儿做保镖的吗?他可是九门都尉,肩负着卫戍帝京的重任。你让她换个人去折腾,别打周至斋的主意。” 秦固原口中答应着,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皇帝只好放下手中的画笔,问他:“你到底还有什么想说的?” 秦固原只是笑,不说话。皇帝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也罢,这样的话原不该你去说。你鸿恪的师傅叫来,朕让他去传话。” “陛下何不亲自去?皇后娘娘近日来不大听得人劝。” 皇帝简直有些无可奈何地盯着秦固原看了半日,往椅子里一坐,慢吞吞地说:“旁人糊涂,你也糊涂不成?朕去了,那就是一言九鼎,有什么话都说死了。” 秦固原疑惑:“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没好气:“皇后要折腾,我一句话禁了,她闲极无聊起来,不定又想出什么刁钻主意来。你们去说,陈清利害,她自己能够转圜是最好的。” “只怕皇后娘娘如今已经乱了方寸,转圜不过来。” 皇帝冷下脸来:“那就由不得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谁谓荼苦 其甘如荠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皇长子鸿恪定于腊月初八启程前往边郡。消息传到凤栖宫,皇后立即哭得不成人形,窦长清等人劝慰不住,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姜贵妃已经闻讯赶来。 “娘娘来得正好,快来劝劝吧,已经哭了一早上,再这么下去,身子是要吃不消的。”窦长清一面叹息,一面将姜贵妃引入皇后的内室。 皇后见了姜贵妃仍是哭,半晌只说出来一句:“连年都不让在宫里过。” 姜贵妇无奈地劝道:“陛下也心疼恪哥儿,想来也是边郡局势吃紧,才不得不让他这个时侯启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身为儿臣的,本就该为君父分忧。陛下即将这么重大的胆子交与他,便是看重他。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这话在皇后耳中并不中听,但她心里也明白,姜贵妃只能这么说,她也只能听到这些。于是恹恹地收了泪,点点头:“你说的何尝不是呢。只是你没有生养过,不知道做娘的这份心……唉……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平日里又娇生惯养,捧着怕碎含着怕化了的,如今要让他小小年纪就去从军,这可比剁掉我一只胳膊还要疼啊。” 姜贵妃想起一件旧事来,笑道:“如今去是早了点儿,不过也说得过去。娘娘还记得当年陛下从军是多大的事儿吗?” 皇后经她一提醒,也遥遥想起昔年旧事来:“我记得是刚大婚没多久。当时王府的喜色还没去,先帝便一纸诏书把陛下送到军中了。也就不到十六吧。” “可见陛下还是仁慈的呢。”姜贵妃循循善诱,“一样是从军,恪哥儿是点明了天潢贵胄的皇子身份,去边郡是要做统帅的,再苦,身边不缺服侍的人,底下人也不敢不小心关照。娘娘想想当年陛下从军,可是托了化名,真刀实枪从校尉一路拼杀到飞骑将军,立的都是拿命换来的战功。当时连边郡的屠大帅都不知道陛下身份,哪里还有人照应服侍,那份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可见陛下还是心疼恪哥儿,定会安排周详,娘娘且尽管放心吧。” 皇后听她这么说了,心中也略感宽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听妹妹这么一说,倒是本宫不懂事儿了。” “娘娘这说的什么话。你做娘的,再怎么舍不得儿子都是应该的。娘娘若这么想了,倒是我乱嚼舌头根的罪过了。”姜贵妃一边说着,一边半真半假地起身要下跪。 皇后赶紧拦住她:“我不过乱说,你倒当真起来。” 两人正在谦让着,突然听见一阵笑声从偏院中传来,紧接着一声脆响,像是瓷器打了的声音。 皇后皱眉,扬声问:“怎么回事儿?” 一个宫女匆匆跑来跪下:“奴婢失手打了个缠丝琉璃盏,请娘娘降罪。” “好好的,怎么会打了?”皇后认得这宫女叫蔷薇,平时是最小心稳妥的一个,心中起疑。刚问了这一句,看见外面人影一闪,似乎是鸿樾,不由脸色一沉,问蔷薇:“是不是鸿樾闯了祸,你又替他顶罪呢?” 蔷薇脸上一红:“奴婢不敢。” 皇后见她不说,也不动声色,“是谁做的,就该谁来承担这个责罚,你莫要为了些小利受了大责。” 蔷薇跪下,连连称不敢,却并不改口,皇后也没有办法。 姜贵妃一边看着连连摇头。皇后为人出了名的慈善宽容,可到底宫里规矩大,中宫更是后宫表率,因此以往皇后御下颇严,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出现还不追究。想来也是因为鸿恪的事儿导致她心神大乱,这才失了方寸。 想归想,却不能在面上流露出丝毫来。姜贵妃陪着皇后又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出来。远远看见窦长清立迎面过来,看见姜贵妃连忙闪身让路。 “给娘娘见礼了。” 姜贵妃走到他面前停下,笑道:“阿翁真客气,这是从哪儿回来啊?” 窦长清陪着笑叹气,“奴婢有个不成器的徒弟在内史监当差,也不知怎么把头给磕破了,在床上躺了两日不肯下地,奴婢刚才去骂他,让他不许偷懒,赶紧起来做事,方不辜负了陛下和娘娘们的信任。” 姜贵妃听了心中明白,转身吩咐葵儿:“刚想起来,上回蕉儿给丽妃娘娘送了些凉州蜜饯来,结果倒饶进咱们一个琥珀盘子搁在那儿没拿回来,你现在去要回来,一会儿往华嫔娘娘那儿找我去。” 葵儿知道这是她有话要跟窦长清说,便答应了一声去了。 姜贵妃这才笑着将窦长清拉到没人的地方说话:“这事儿我恍惚听了一耳朵,那孩子伤势如何了?” “皮肉伤,不打紧。”窦长清看了一眼姜贵妃,斟酌着说:“内史监本就是个清淡的衙门,也没什么要紧的差事,略将养个一两天,他们的掌印太监看在奴婢的老脸上也会有什么说法。说起来这事儿也有奴婢的错儿,这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惊扰了贵人,自己还烂头破相的,闹得大家都没意思。” 姜贵妃斜眼瞧着他冷笑:“阿翁这么说起来,连本宫都是有罪过的,没把话交代明白,两下里起了误会。阿翁放心,以后本宫不再管这个闲事儿就是。” “哎哟我的娘娘,您要这么说奴婢可就是罪无可恕了。这次的事情办砸了,娘娘没降罪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奴婢就是再不知好歹的,也明白娘娘您的心意,这么多年不全赖娘娘里里外外的照顾,奴婢手下那群不成器的徒弟才多少有些出息。娘娘要再说这样的话,老奴干脆就在这儿找块石头撞死算了。” 他这话说得热闹,却笑眯眯全无要找石头的意思。姜贵妃也就懒得再跟他兜圈子,想了想说:“那孩子也怪不容易的,这样吧,我那儿正好有个缺,你让那孩子到我这儿来,总比在什么内史监要好些。那地方我还是重阳那几日去过一次,真真能把人冷死,到我跟前来,多少我也能照应些。” 窦长清心中自然不愿意,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仍是满脸堆笑:“如此就谢过娘娘了。奴婢下午就把人给您送过去。” 姜贵妃别过窦长清便去了玉阶馆与薛婵闲话了几句。说起鸿恪即将赴边之事,薛婵想起了哥哥,不由心中烦乱。姜贵妃见她精神不好,便也不多留,早早告辞离去。 薛婵送走了姜贵妃,独自坐在屋中良久,一些事情始终想不明白。那日听玉钟所言,似乎早在八月交战之前,哥哥便已经知道此战凶险。只是将玉钟送到自己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无论如何猜不透。其实这里面也有许多可疑的地方。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即便兄长贵为边郡统帅,毕竟是外臣,玉钟一个大活人,如何能不引人注意,瞒住她的来历说送就送进来。她此刻还摸不清姜贵妃将玉阶馆的人全都清换的目的,但无论出于什么用意,恰恰能把玉钟替进来,这样的手段,即使是姜贵妃本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这其中,必定还有别的内情。 如此考虑着,便觉胸口沉甸甸似压着一块巨石般。薛婵望向窗外,只见飞霜照壁两个坐在廊下,一个描着花样子,一个用小泥炉煮着水,姿态神情无不娴雅温婉。此前也问过,这几个宫女俱都是出身殷实之家,自幼教养良好。 本朝的体例,选入后宫的女子分为两种。一种曰宫人,选自官绅之家,必须要体貌端丽,性情贤淑,德容言功俱佳,且能识字的女子。这些人是作为后妃的备选,入宫后由皇帝亲自遴选,选中的自然册封为妃,落选的便送成为有品衔的嫔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一般来说,落选的宫人虽名为宫女,却不用做粗重的活计,主要工作无非是陪嫔妃们聊天解闷,最多照应一下穿戴衣食。嫔妃们也多半不会太将这些人当下人使唤,只因这些人随时都有可能蒙幸。在后宫,决定一个女人地位的,往往是皇帝一念间的动情。一旦得召蒙幸,便是嫔妃。谁也说不清皇帝在这些人中,会宠谁厌谁,也许天上地下仅仅是旦夕间就会翻转的事情。所以后宫之中,自皇后以降,对这些宫人都还是要礼让三分的。 另一种选入后宫的女子就是宫婢。这些都人都是平民家的女儿,未必读过书,也不一定容貌性情上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她们入宫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各处的奴婢杂役。这些人即使受到皇帝的宠幸,也不过将身份抬为美人夫人之类,并不算皇帝的妻室,可谓身份低贱。 姜贵妃替入玉阶馆的四个侍女都是宫人,规格之高,即使四妃皇后也不过如此。薛婵尤其想不明白的人,如果真如玉钟所说,她哥哥只是薛珋帐下一名校尉的话,她是没有资格以宫人的身份入宫的。因为玉钟手中有那枚玉佛,薛婵并不怀疑她与薛珋的渊源,因此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安排玉钟入宫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不但能够将玉钟的身份抬为宫人,更掌握着某种权利,能将玉钟准确地送到她身边来。有这样能力的人,并不多。这也是薛婵心中惊疑不定的地方。 薛家的势力早已不再,自己入宫最大的身世依凭无非是薛珋。而薛珋所依凭的,也不过是皇帝而已。皇帝虽然给了他无上的荣耀和军权,却一直将他安放在边郡,远离朝堂上的各派力量,说白了,薛珋就是个武将,最大的后台就是皇帝。 而从玉钟所说七月间她哥哥秘密回家的情形看,玉钟自然不是皇帝安排入宫的。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薛婵一旦确定了这点,就更觉得周身发冷。 如果一切是背着皇帝进行的,那是不是说明薛珋的战死跟皇帝有关系呢。想到皇帝迫不及待地安排鸿恪去边郡赴任,薛婵隐隐地感觉到有些隐情值得探究。 院子里传来说笑的声音。薛婵望出去,见玉钟襟带当风地从外面进来,还没进门便笑道:“娘娘快来看这个,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呢。” 几个侍女都聚过去看,薛婵便也迎着她们的笑声出去。 还没到跟前,就听见飞霜骂:“你个也丫头,咱们这儿没东西给你吃吗,却跑去弄这些来。玉阶馆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玉钟哈哈大笑:“旁人想吃还没有呢。你看着吧,我要日日弄这些来,过不了几天,各宫里的人只有求咱们分些的,断没有笑话的。” 薛婵走近去看,见玉钟用衣襟兜了一大兜指甲盖大白色的野果,看上去倒也新鲜,不由好奇心大起:“这是什么?” 玉钟拿起一个递给薛婵:“我们老家都把这叫猫尿果,说是千年老猫尿过的地方才会长出来。” 照壁刚放了一个进嘴里,听她这么说,连声呸出来,苦着脸说:“真恶心。” 薛婵笑起来:“这又怕什么山野乡间总是有这种说法,又不真就是猫尿浇出来的。”一边说着,吃了一颗。顿时只觉浆汁甜美,果肉鲜嫩,不由大点起头:“好吃。” 旁人见她吃了,便也争相品尝,果然个个都说好。锁心拿过一个框子将玉钟怀中果子收了:“等我洗干净了放在屋里暖着,吃了方不肚子疼。” 薛婵问玉钟:“你是哪里找来的?宫里怎么会有这种野果?” 玉钟笑道:“今日无聊,就绕着太液池闲逛,走到东北角看见有一片野地,竟像是人迹罕至的样子,我就过去看看,别的倒没什么,没想到就看见这些果子了。这种果子在我家乡秋天九十月间才有,一出来就被人采光了。向来宫里的人不认识,即便认识了也不屑于去采来吃,这才让我撞见了。倒是没想到这玩意儿能活这么久。” 飞霜一边吃一边问:“味道比你家乡如何?” 玉钟:“大体不差,就是个头儿小点儿。大概是天太冷了吧。” 照壁问薛婵:“娘娘,要不要分出点儿给贵妃娘娘送去?” 薛婵想了想,还是摇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下回贵妃娘娘来了,先请她尝尝,若是喜欢了再送不迟。”她见院子里热闹,竟是几个月来不曾有过的,便有心让下面的人再玩会儿,跟飞霜说:“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我。” 飞霜连忙找来大毛斗篷给她披上,再三要让人跟着,都让薛婵否了,这才无奈将她送到门口,只说娘娘一路小心,早点儿回来的话。 薛婵出了玉阶馆,照着玉钟所说的方向沿太液池而行,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才见到了那一大片荒地。太液池的湖面是东北西南走向的狭长型,此处位于太液池的顶北端,大约是皇城的东北角。据说前朝疫病流行时此处曾是收容染病宫人太监的疫所。那一场大疫连累了当时的皇帝,死了好几位嫔妃皇子公主,宫人太监们更是死了上百,向来都是死在了这里。后来为了隔绝疫源,将当时的宫室连带里面死了没死的几百宫人太监全都一把火烧了。从此这一片就频频传出闹鬼的传闻来,渐渐就荒废再也没有人来了。 皇帝曾经对薛婵说起过这段往事,还提到想将这里重新平整开出来弄个梅园送给她玩,终究因为此处怨气太重没践行。薛婵远远望着那一带丛生的杂草,脑中只有一个疑问:玉钟到这里来干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东风暗换年华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腊月的天,昼短夜长。薛婵立了一会儿,觉得周身寒气渐重,眼见得日头西落,便打算回去。才回头冷不防看见身后站了个人,直吓了一大跳:“哎呀!” 那人似乎没防备她突然转身,也颇为意外,连连后退了几步,躬身向她行礼:“见过华嫔娘娘。” 薛婵这才看清,原来是皇长子鸿恪,连忙虚扶了一下:“恪哥儿不必多礼。” 鸿恪自小长在皇后宫中,与薛婵经常见面,也不拘束,笑道:“刚才从父皇那儿出来,见有人朝这边来,还当是迷了路的宫女,原想着提醒一声,赶上了才认出是娘娘。孩儿想娘娘定是出来解闷的,有心不来打扰,又担心这一带荒凉,娘娘或是不小心崴了脚,连个可以招呼的人都没有,就悄悄跟来了。” 薛婵听他这套说辞不禁好笑:“这么说我总得崴了脚,才对得起你这一片心意了。” 鸿恪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自然是不崴最好。可总怕有个万一呢。” 薛婵见他穿着一件洒金泥的天青色斗篷。他身量甚高,已经超过了薛婵,因未及冠还留着头,黑发朱缨,长身玉立,看上去颇有几分乃父当年的英姿。她心中一动,问道:“你母后这些日子可好?” “她为了我要去边郡的事情,着实操了些心,伤了些神。我总劝她放宽心,谁家儿郎出征又似她那样寻死觅活的,她总是不听。” 两人说着话,返身慢慢往回走。听鸿恪如此说,薛婵出了会儿神,轻声道:“你也需体谅她。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当年我哥哥从军,我都几天几夜合不上眼,何况皇后是你的亲娘呢。” “啊,是薛元帅吧。”听见她提起兄长,少年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刚才父皇将我叫去还说起薛元帅了。” “是吗?”薛婵只觉胸口一阵闷痛,淡淡地应了声。 “父皇勉励我要以薛元帅为榜样,上体君心,下查军情。他还说,这些年边郡全仗有薛元帅在,方得了许多年的安定。薛元帅为国捐躯,他比谁都痛心,说到动情处甚至有些哽咽。” 薛婵停下脚步。此刻两人已经行到了玉桥之下,鸿恪朝桥那边的观海亭看了眼,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轻笑道:“娘娘请放心,父皇心中对娘娘还是有情的。” 薛婵大窘,满面飞红地匆匆转身疾行:“哥儿又说笑了。” 鸿恪追上两步,笑道:“我何尝是说笑。这几年父皇对娘娘的情意,我都看在眼中。如今虽不知父皇心中有什么打算,但他心中定然时时念着娘娘的。” 薛婵见他越说越露骨,哭笑不得地停下来,哀求道:“这样的话哥儿以后切莫再说了,不但不要同我说,也不要在皇后娘娘和你父皇面前提起。” 鸿恪不以为然:“我又不是鸿樾那个傻子,怎么会在父皇母后面前说这些话。” 薛婵只觉头大如斗,追问:“鸿樾说什么了?” 鸿恪惊觉失言,笑着掩饰:“也没什么,不过小孩子嘴里没遮拦胡乱嚼舌头而已。” 这话倒让薛婵笑了:“你又比他好得了多少,还说人家。”说完不再理他,拔脚便走。 鸿恪追上去挡在她面前,因薛婵并不停步,只得一边后退一边说:“好娘娘,我若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别跟贵妃娘娘说。” 薛婵大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鸿恪又左右看看,见确实没有旁人,这才招了:“有一日我父皇问鸿樾想跟哪位娘娘,鸿樾开始不说,父皇便让他在我母后和贵妃娘娘中选一个,没想到那小子支支吾吾了半天不肯开口,被父皇逼得急了,张口说愿意跟着华嫔娘娘。” 薛婵又是惊讶又是意外。她进宫时颐妃已经病重,彼此几乎没有什么往来。除了逢年过节在家宴上见过几面外,跟鸿樾也压根没有过任何交集,远不及与鸿恪熟稔。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提出要跟着自己。想了想,她还是问鸿恪:“他为什么要说我?” 鸿恪也十分懵懂:“这就不知道了。父皇也问他来的,那小傻子说了选您之后,便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气得父皇罚他抄了二十遍《弟子规》。”说到这儿又冲薛婵挤眉弄眼:“要不我说父皇心中还有娘娘呢,父皇当时想了想说,让鸿樾跟着华嫔,未尝不是办法。颐妃娘娘过世后,父皇就对鸿樾格外恩恤,他肯将鸿樾交与您抚养,岂不就是对您的情意犹在。” 薛婵有些失神,笑了笑,没有说话。 鸿恪并不了解他父皇……或者说,他不了解皇帝对待嫔妃们的准则。在皇帝眼中,恩与宠不可兼得,施恩便不施宠,有宠便寡恩。代为养育鸿樾,这样的恩是姜贵妃求都求不来的,却不介意给她,那只是因为在她身上,以后再无宠可加而已。 鸿恪见她听了这话并不开心,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孩儿哪里说错了,惹娘娘不高兴了?” 薛婵见这孩子一直陪着小心想让自己高兴起来,心中感动,替他理了理头发,笑道:“高兴,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一路嬉皮笑脸的鸿恪此刻敛了笑容,正色道:“父皇定了让我初八启程,杂务烦乱,我怕再没有机会向娘娘辞行。娘娘请自己保重。到了边郡,祭奠薛元帅之时,定代娘娘向元帅英灵告祭,娘娘可有什么要跟元帅说的吗?” 这便又戳中了薛婵的心事,她想了想,摇了摇头:“多谢你,我没什么可说的。” 少年颇为失望,正想要说什么,一个内侍老远跑过来:“殿下,殿下,可算找到您了。兵部黄侍郎正在面圣,陛下让您也去呢。” 鸿恪闻言叹了口气,冲薛婵一笑:“如此,只能在这里告辞了。娘娘,你自己保重。” 薛婵觉得自己想说什么,却又一时理不清思绪,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少年在内侍的陪伴下匆匆走远了。 此时太阳已经沉沉贴在了太液池的冰面上,在天黑之前,奋起最后的力量,将平滑如镜的冰面染得如同霞光飞落,灿烂耀目。 薛婵眯起眼向远处望去。太液池上三座仙道,蓬莱之上是观海亭,瀛洲上是清露风荷台,最远处的仙人岛上则是紫霞水榭。三岛连成一线,将沉沉欲坠的太阳切割成了犬牙的样子。只见霞光中重楼飞檐,斗拱叠连,竟依稀真的有一丝仙意般。薛婵突然恍惚起来,仿佛自己仍是城外长亭之畔送别兄长从军的少女,也许是归家的路上出了差错迷了路,一夜之间便被困在了这个地方。仿佛只要现在找到人询问一声,问路回家,仍能见到继母在灯下补衣的身影,隔壁的王婶还会有意无意地为自己和某个年龄相当的儿郎牵线搭桥保媒拉纤。 然而那样的错觉飞速褪色,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其实已经过完了。恩爱情浓,荣辱喜乐都已经远去。她在那个能决定她命运的人眼里,最大的作用不过就是替他养养孩子而已了。 薛婵有些迷茫,不知道该为自己老有所养衣食无忧而庆幸,还是该为自己过早的衰老而悲哀。做过了别人不曾有过的梦,也许是用了一生作为代价的。 不知何处传来的嬉笑声惊醒了她,薛婵回神,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暧昧的天光里,隐约一行人抬着顶青呢小轿遥遥地过来。薛婵对这情形无比熟悉。初入宫的那几个月里,她经常会坐进这种青呢小轿,被抬着穿过大半个后宫,前往天极殿去。 那里面坐着的,都是被点名前去给皇帝侍寝的下级嫔妃。 一种不期而至的狼狈感撞上来,薛婵自觉无法平静地与皇帝不拘哪里看上的新欢碰面,她选择逃避,迅速地隐入身旁的太湖石,默默等待那一小队人过去。 然而对方却不愿意放过她。 轿子到了近前突然停下,也不知里面的人吩咐了什么,一个内侍绕过太湖石,将薛婵堵在了石洞边上。 “请问可是华嫔娘娘?” 退无可退,薛婵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那内侍甚是殷勤:“给娘娘见礼了。” 薛婵只得问:“轿子里是哪位娘娘?是去天极殿吗?” “是去天极殿。轿子里是崔美人。请娘娘过去相见。” 崔美人!薛婵忍不住抬起头来向阴沉的天望去。一定要这样折辱她吗?竟然在这种情形下遇见了她!这后宫当中,如果还有任何人是薛婵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见面的,非这位崔美人莫属。她心头苦涩,原来如今是她正得宠,原来,他身边睡着她! “娘娘?”那内侍见她没有反应,小声催促。 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薛婵已经心灰意冷。她将自己禁锢在玉阶馆中,不与其他人来往。自觉地把自己与跟皇帝有关的任何事情隔离开,无比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与任何人谈论所谓情的资格。如果是任何一个别的人坐在那个青呢小轿中,薛婵也许都会坚决地拒绝过去见面,她已经不必跟他们中任何一个保持虚礼。只除了这一个。 如果还有人能让她皮肤下血脉奔流,倔强不肯示弱的话,就是这位崔美人了。 薛婵冷笑了一下,向青呢小轿走去。 那内侍极其明事,一路小跑当先到了轿子跟前将轿帘掀开。 崔美人微笑地望着薛婵,点了点头:“崔霞见过娘娘。因有御襟在身,不便行礼,还请娘娘见谅。”本朝内宫中的规矩,皇帝召嫔妃侍寝,会赐一件小衣用于洁身后贴身穿着,被称作御襟。身着御襟,意味着嫔妃已经做好了侍寝准备,在见到品衔更高的妃嫔时是可以不行礼的。 薛婵点了点头,冷冷道:“自家姐妹,姐姐太客气了。” 崔美人的笑意与薛婵的语气一样冷,“娘娘才是真客气,崔霞岂敢与娘娘姐妹相称。” “除了姐姐,还有谁算得上是我的姐妹呢?姐姐这样说,定然是嫌弃我了。”薛婵淡淡地说,“姐姐如今有重任在身,还请速去天极殿,莫要为了我而耽误。” “耽误不了,”崔美人到底没有忍住得意的神色,“陛下这会儿还不得空,一早叫我去了,也无非是等着。最近常常去,已经习惯了。” “如此说来,姐姐是颇得陛下欢心的。做妹妹真为姐姐高兴。只盼姐姐从此后圣眷不绝,前程似锦。” 崔美人笑眯眯的点头:“承妹妹吉言。我也想能前程似锦,只是路上阻滞不少,譬如挡路石头之类,这前程真要似锦,却也不容易。” 薛婵明白她要说什么,咧嘴笑了笑:“愿闻其详。” “前些日子陛下本来降恩要抬我为华嫔的,不想却又没有缺了。这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陛下也是徒呼呵呵无可奈何。我也想通了,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急是急不来的。我横不能真就看着妹妹不好了而我好,我也狠不下这样的心。说白了,和妹妹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人啊。” “还是姐姐心肠软,看得通透。”薛婵一脸羡慕,“姐姐大可以放心,好人自然有好报。九嫔虽然没有空缺,颐妃却还空着。姐姐福大,陛下又肯眷顾,说不定下次见面,就轮到妹妹拜见姐姐了。妹妹恭祝姐姐福根繁茂,圣眷不绝。” 崔美人听着薛婵的话无比舒心,笑道:“那可就承你吉言了。” 轿子终于走了。直到那一行人淹没在浓浓暮色之中,薛婵才猛地松开紧咬的牙根。许是太用力了,牙根隐隐作痛。更痛的是她的手掌心,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指甲已经把掌心掐烂了。 玉钟寻来时,薛婵正望着自己的掌心发怔。 “娘娘怎么在这儿站着,看又受了凉,咱们回去吧。”玉钟扶着薛婵往回走,一边絮絮地说:“刚才出来寻娘娘,却碰见了崔美人的轿子。听说最近她正受宠。” “是啊。”薛婵有些讶异于自己平静的语气,“刚才跟她还聊了几句。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娘娘认得崔美人?” “认得。” “怎么从来没听娘娘提起过。” 薛婵涩涩地一笑:“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很多年前,苏子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崔霞的目光围着苏子奉转。 薛婵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久远前的旧事,在玉钟诧异的注视下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薛婵想,难道这种事情也是有轮回的不成? 少年时仰仗继母,虽然是住在自己家中,却与寄人篱下没有什么不同。那时的她渺小如同一粒芥子。当年那个家里真正的主人是继母崔氏,和她的女儿崔霞。而自己,就像附着于崔霞身上的微尘,卑微得甚至连提都没有人愿意提起。 直到那一年在满面征尘的薛珋从边郡回来。他已经成为立下赫赫战功的郎将,足以令继母崔氏用尽所有手段讨好取悦,而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个清贵年轻将领苏子奉更是让已经出嫁的崔霞百般拖宕迟迟不肯回婆家去。 事情变得像是在梦中一样。卑微的薛婵因为苏子奉的垂青而突然身价大增。那一年她已经十七,继母迟迟不为她说亲,本是想让她在家里多呆几年帮补家计,却阴差阳错成全了苏子奉。而早早嫁入士绅家的崔霞只能痛失高攀的机会。这微妙的变化人人明白,却没人会说出来。薛婵一样不会主动提及,但崔霞在苏子奉面前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娇羞垂首,她都清清楚楚看在眼中。那一刻,她心中隐隐有一丝报复般的快意。 后来的事情变得不可掌握。苏子奉成了皇帝,卑微的薛婵成了华嫔。本来入宫那日起便已经与继母崔氏和崔霞毫无瓜葛了。不想三年后的一夜……薛婵记得很清楚,就是中秋前的那一夜,皇帝像是无意间提起了旧事。 “你的继母崔氏……”皇帝搂着她,一边亲吻她因意乱神迷而涨的通红的面颊,一边淡淡地说。 ”怎么?”她必须要很努力才能收敛心神听明白他的话,“自进宫后就没跟她联系过。” “我知道。”他的手向下,停留在她的胸口,手指如弹琵琶般拂过她微颤的身体,激得她一声惊喘,迎合他的手掌。“她死了。”他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事,却小心观察着她的反应。 愣了一下,薛婵不由自主闭上眼,一阵悲伤涌上来。继母不曾厚待她,却也不曾虐待过她。那些年,如果没有她的抚养,自己也长不大。人非草木,多少自然有情。只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猝不及防。他的手仍在身上游走,她却失去了兴致。缓缓挣脱他的怀抱,薛婵翻过身朝着墙躺下。 皇帝的手在她肩上体贴抚慰着,并不因她突如其来的拒绝而不悦,这让她多少有些安慰。“朕当年也跟她打过不少交道,吃过她好几顿饭。算是故人吧。”皇帝试图安慰她,声音也变得惆怅起来。 “陛下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毕竟是她的亲戚,消息却由他口中说出,难免令人感到疑惑。 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顿了一下,薛婵感觉到他翻身坐起。身边突然就空了,不,是心里,因为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而变得空了。 “陛下!”当她试图扳过他的脸遭到拒绝时,不安因他的不肯面对而扩大。 “阿寤……”皇帝拉住她的手,却不肯去看她,“是你姐姐告诉我的。” 脑中短暂的一片空白。“我没有姐姐。”她脱口而出的同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 并非她敏感或是疑心重,只是她太过了解这两个人。十几年姐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崔霞旺盛的嫉妒心,早在当初她的目光在苏子奉身上打转时,薛婵就已经清楚,她绝不甘心这样的结果。而皇帝,薛婵对他的了解正在告诉她,选在这个时刻提起这件事,突然叫她阿寤,还有他不肯面对她的背影,无一不在说明一件事:他的愧疚。 薛婵笑了起来。他是皇帝啊,他要做了什么事才会感到愧疚呢?抑或,她应该为他的愧疚而感激涕零,毕竟,他多少心怀愧疚的。 入宫三年,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皇帝留宿别的嫔妃宫中时不积郁成狂,也学会了告诫自己以后还会有无数女人占据他身边的位置。但是她还没有学会去面对他的背叛。 “背叛?朕背叛你?”皇帝对她的指控感到不可思议,火冒三丈地揪着她的领子反复地问:“朕背叛你?朕不过是往后宫添了个崔美人。这叫什么背叛?朕早跟你说过,朕不是你一个人的丈夫,这后宫之中,四妃九嫔三十二美人,你都要去嫉妒不成?朕临幸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就是背叛?薛婵,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谁!” “陛下可以临幸任何人,所有人都可以,只除了她。” 皇帝暴跳如雷:“为什么?!” “因为……”她张了张嘴,想说因为崔霞也爱着苏子奉。但话却说不出口。皇帝不喜欢她提苏子奉,不喜欢她拿他和苏子奉比,他的胸怀可以容纳九州万民天地世间一切万事万物,他富拥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除了苏子奉。苏子奉不属于他。 “到底为什么?”皇帝再次追问。 薛婵闭了闭眼,艰难地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因为她已经嫁过人了。” 皇帝冷冷盯着她,突然放开手。“借口!”他说着,起身抓过挂在一旁的衣服穿上,“你就是嫉妒。你跟朕的那段过去里有她。你可以接受朕临幸别的嫔妃,因为她们没有经历过苏子奉。而崔霞有。”他怒气冲冲系好腰带,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阿寤,你嫉妒崔霞,是因为她也认识苏子奉。” 仿佛突然被赤身裸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守护在心底最深的秘密被突然揭开,薛婵直觉地想要否认,却在他怒气勃发的冷笑中无法动弹。 “朕给你所有的恩宠,给你最好的照料,朕能给你的都给了,你却还不满足?你最好给我弄明白,这世上没有苏子奉,从来就没有。” 他猛地放开她,转身就向外走。 薛婵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死死搂住他的腰:“陛下,你要去哪里?” 皇帝冷淡地扯开她的手,将她推开。用的用的力量之大,令她重重摔在地上。“朕去治你的病。” “陛下?”她顾不得疼痛,不可置信地追问,像是不相信他的冷酷。 皇帝冷笑:“你也好,崔美人也好,你们都是朕的女人。”他盯着她,倒退到门口,“你是该醒醒了。” 皇帝绝尘而去,再不回转。次日中秋,秦固原送来了那杯绝情酒。又过了两日,皇帝最后一次踏足玉阶馆,却是来告诉她薛珋阵亡的凶信。 如果追溯回去,一切都与崔美人有关。没有人明白当薛婵在太液池畔遇到那个正要去侍寝的崔美人时,是多么地肝肠寸断五内俱焚。 当年是在崔霞不甘仇视的目光中接受苏子奉的聘礼的,如今,轮到她用不甘仇视的目光目送她去上他的床。这就是个轮回啊。 那一夜薛婵早早便上了床。只有当帘幔将她与整个世界隔开,才能让自己细致去体会遭百蚁噬心的痛苦。被斩绝了情,从此韶华虚度的惶恐,只有在这痛苦中才能稍微消退,让她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无声消亡在后宫之中,或是活在炼狱般的痛苦之中,她选择后者。 那一夜她梦见了苏子奉。她曾在梦中无数次见到苏子奉,却是第一次与他温存。他的脸上还带着边关冷月留下的粗粝,他的手因为长年握剑而生了一层薄茧,那是一双军人的手,强壮有力,不容置疑。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子奉,那个人,一定只是占据了他的躯壳。 苏子奉修长的四肢缠绕着她。他的胸膛宽阔坚硬,像烙铁一样滚烫,当他将身体压在她的胸口时,那瞬间的火热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的深处有欲望奔流叫嚣,他的吻霸道渴切,她在他怀中瘫软成泥。 从梦中醒来,心跳犹自失速。薛婵大口喘息着,试图平息身体的潮热。她突然明白,自己的身体渴望已经注定再得不到的东西。 这一夜从崔美人身上滚落后,皇帝披衣信步出了天极殿。 此刻万籁俱静,寒风凛冽,他站在天极殿的白玉台阶上,看着远处天际一弯冷月悠悠出神。秦固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轻手轻脚为他披上一件鹤尾氅。 “你还没睡呢?”皇帝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站的是谁。 秦固原答非所问:“崔美人还在。”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随她去。天亮再让她走吧。” 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下了台阶。秦固原寸步不离地跟上,“陛下现在要去哪儿?” 皇帝站住想了想,“去书房吧。” 观海亭夜里并没有拢火,冷得有些让人呆不住。皇帝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皱眉:“怎么这么冷?” “奴婢这就去生火。”秦固原说着就要走,却被皇帝叫住。 “算了。略坐坐就走吧,别麻烦了。”皇帝说着,不意瞥见窗外似乎有人影闪过,喝道:“谁?!” 秦固原已经闪身追了出去。皇帝听着外面的动静,秦固原的声音十分意外:“殿下?”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招呼:“鸿恪,你给我进来。” 果然被秦固原押进来的,正是皇长子鸿恪。 “这么晚不睡觉,到处乱跑什么?”皇帝看着秦固原端着火盆进来,慢悠悠地问。 “儿臣……”鸿恪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两个字, 突然嘿嘿一笑,蹭到皇帝身边,在他脚榻上坐下,仰头望着皇帝:“孩儿睡不着。” 鸿恪是皇帝的嫡长子,自幼教养严格,皇帝对他也少有亲昵。在鸿恪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严厉冷淡地。然而这一晚,也许是冷月的辉光反衬,也许是那盆炭火搅动了心底的温情,也许只是即将远行的儿子出于对父亲的孺慕,他平生第一次无视皇帝身为帝王的威严,而只是把这个男人当做自己的父亲,对他作出了以前从来不敢做的亲昵举动。 皇帝垂目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对这越轨的行为多加斥责,反倒不由自主地轻轻抚上儿子的头顶,“为什么睡不着?”似乎是嫌此刻父子间的气氛太过柔和,他不能自已地追了一句:“定是日里淘气闹得。” “才不是呢。”鸿恪不以为然地说,“孩儿看着这月亮,就忍不住想边郡是什么样,想着想着,心就飞到那儿去了,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皇帝凝视着儿子,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语气又缓和了不少。“别让你母亲担心。” “她……”鸿恪无奈地摇头,“即使今夜不担心,往后总是要担心的。一夜,和一千夜,有什么区别呢。” “没良心!”皇帝忍不住骂他,面上表情却仍然和善,叹气,“儿行千里母担忧……” 鸿恪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这话很可笑吗?”皇帝有些不悦,板起脸来。 “非也非也。”鸿恪笑得合不拢嘴,“今日见到华嫔娘娘,她也说了这句话。父皇,这些娘娘里面,华嫔娘娘最像您。” 提到华嫔,皇帝不禁冷笑。想起了下午从观海亭的窗户看出去,恰好看见鸿恪与她边走边说的样子。“你今日跟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不就是这些话嘛。华嫔娘娘嘱咐孩儿要保重,要体谅母后。”鸿恪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皇帝的表情,见他似乎没有什么表示,也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松了口气,试探地说:“父皇,虽然孩儿不知道华嫔娘娘犯了什么错,可她人真是没有坏心的。” “什么意思?” 鸿恪腆着脸笑:“孩儿的意思,父皇若是不生她气了,便饶了她吧。” 皇帝盯着鸿恪死死看,半晌才压下心头的怒意,淡淡一笑,“是她让你这么说的?” 鸿恪对皇帝的怒气毫无察觉,不以为然:“父皇还不知道她那个人,怎么会对孩儿说这些呢。她是那么倔强的人,受再多苦,也都自己忍着,面上都不会表现出来,何况让孩儿一个小辈知道。” “那你又如何知道她受了许多苦。” 鸿恪叹息:“她哥哥死了啊。父皇您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可是您不理她了,她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她心里一定十分苦,只是不说罢了。” 皇帝瞧着他,忽而冷笑:“你倒是很会怜香惜玉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何崇善第一次跟着姜贵妃来玉阶馆,就把薛婵吓了一大跳。 见薛婵死死盯着何崇善头上包裹的伤口,姜贵妃笑道:“这是新到我宫里何公公,你叫他小何就行。” 薛婵收敛心神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望着姜贵妃笑:“今日怎么不是葵儿姑娘跟着来?” “病啦!”姜贵妃无奈地叹气,“葵儿这丫头,又伶俐,又贴心,有她跟着我自然省心。就一点不好,简直就像个玻璃人儿,一不留神就凉了热了的,身子不知比多少千金小姐还娇气。我就说她啊,小姐身子丫头命。真真是金贵呢。” “莫说是丫头,便是姐姐家的猫儿狗儿也比旁人家里的人要金贵。这倒是姐姐的福气呢。” “什么福气,无非晦气罢了。”姜贵妃没好气,“统共就这么一个趁手的,我日常穿得用的都是她掌着,这一病了第一件不方便,就是这些琐事。幸好小何也机灵,竟比我那儿其他几个丫头更伶俐,别看只刚来了两三天,已经多少担起葵儿的一些事儿了。” 薛婵因了这话才又敢正色打量何崇善。这是一个看上去刚过二十的年轻内侍,身形瘦高,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斯文有礼,一直都谨慎地低头看着足尖,就仿佛这两位娘娘所谈论的,与他本人毫无关系一般。 薛婵有意引他说话,问:“你今年多大了?哪儿的人?” 何崇善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回答:“奴婢今年二十一,是朔州人氏。” 他的声音清亮明澈,却与那一晚的那人全然不同。薛婵心中疑惑,不知是这本就是个巧合呢,还是当日他并没有用真声。一抬头见姜贵妃瞧着自己笑,只得将心中疑惑放在一旁:“看上去却是个斯文人,你读过书?” “妹妹太小瞧人家啦。”姜贵妃笑道:“小何是我从内史监调来的。人家可是个大学问,若不是进了宫当差,放在外面,说不定就是个状元榜眼什么的。” “娘娘过奖了,奴婢不敢当。”何崇善静静地回答,颇有些荣宠不惊的味道。 薛婵看着暗暗点头。她不相信葵儿真的生病了。何崇善越是如此云淡风轻,她心中就越是确信一些事情。姜贵妃不会平白无故把他带到自己面前来,用意无非是警告兼安抚。薛婵相信,那天晚上即使没有出现意外,即使真的就那样了,今天也一定会在姜贵妃的身后看到这个年轻的内侍。 “说起来,再过几日就是腊八了,昨儿夜里就让人泡了米和红枣芸豆,今早起来我亲自煮了些腊八粥,姐姐尝尝?”薛婵不动声色地揭过何崇善的话题。 “那自然好。”姜贵妃已是熟不拘礼,冲玉钟吩咐:“给小何也弄一碗来,让他见识一下你家娘娘的手艺。” “这可要臊死我呢。”薛婵笑道:“哪里称得上手艺。说起来不过是进宫前每年必要做的功课。” 姜贵妃拉过她的手翻来过去地瞧:“你说说,怎么就生了这么双巧手。去年瑨妃娘娘养了小公主,你送的那个裹布上的荷花,可是亲自绣的?” 说起这个,薛婵是真的不好意思:“那都是乡下的手艺,比不得姐姐那个。” “那是我家里从江南请来的绣娘绣的,要我说,比不上你这个才是真呢。” 姜贵妃出身凤翔姜氏,也是世代簪缨的大族。本朝最著名的靖边侯姜衍算来是当是她的叔父辈。薛婵曾听皇帝说起过,当年靖边侯坏事时,光是从府里抄出来的上古青铜礼器,便有足足三百余件。礼器不同于其他豪门的传世珍宝,那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身为钦天监的姜家人陪同天子祭祀天地山川神灵所用的法器,千百年积攒下来,自然数量惊人。 自靖边侯坏事后,姜家在朝中的余脉渐渐隐退,只余了姜贵妃父亲这一支仍然在鸿胪寺充任大祭酒。鸿胪寺主管与四夷海外诸国往来交往,需要常备上等冰丝罗绢之类的礼品,尤其以江南庐州的庐绣为最主要的礼品。想来姜贵妃所说家中请的江南绣娘,便是绣庐绣的。 说到礼品上,薛婵自然有了话资,吩咐飞霜:“去把我准备的那个军袍拿来。” 飞霜听命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绛紫色的军袍出来,交与姜贵妃看。 “呀,这是什么?”姜贵妃细细抚过军袍上细密的针脚,啧啧称奇:“这是妹妹做的?看看这针线功夫,当真是针工局那群废物拍马也赶不上的。” “姐姐快别笑话我了。我是想着再过两日恪哥儿就要出发了,咱们姐妹好歹该有些表示才对。所以这两日赶了两件活计,姐姐若是还没有备下给恪哥儿的礼物,又不嫌弃妹妹的手艺,这件就拿去送给恪哥儿吧。” 这倒是出乎姜贵妃的意料,“这……这样不好吧?到底是妹妹心细,想得到这许多。其实我也有准备礼物,但无非是些锦囊吊坠之类的玩意儿,却没有妹妹这个心意重,手艺好。” “姐姐要不嫌弃,就拿去吧。” 姜贵妃倒真是喜欢得紧,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可若给了我,妹妹你……” “我还有呢。”薛婵向玉钟使了个眼色,玉钟进到内室去,不一会儿捧出一套杏黄色的护臂来,“这个正好跟姐姐的配成一套。” 姜贵妃接过来细看了,只见护臂上用隶书绣着“千秋万载,福光鼎盛”八个字,不禁点头,“果然是好东西。” 姜贵妃本就有意笼络薛婵,见她将一切都打理妥当,便不再虚辞客套,两人约定了午饭后,一起去凤栖宫。 不料到了凤栖宫门外却连一个人都没看见。平日里,凤栖宫作为中宫,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即便后宫中其他嫔妃不来请安探望,也有宫中各部的管事的人来请安回话,往往要到用过晚饭后才能稍微消停一点儿。此时刚过了晌午,正该是凤栖宫最热闹的时候,却如此冷清,总该是有些不寻常的事儿。 薛婵犹疑:“要不然咱们下次再来?” 姜贵妃却拉起薛婵的手:“无妨,且进去瞧瞧再说。” 院子里静悄悄的,依然没有人。两人为难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发声询问。正犹豫间,突然听见里里面一声脆响,似乎是花瓶摔碎的声音。薛婵还有些发愣,姜贵妃却毫不迟疑立即拽着她就往外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谁在外面?”里面发问的人竟然是皇帝,薛婵也吃了一惊。听那声音中似乎隐约带着怒气。她不愿意与皇帝碰面,却又不敢不答话。 那边姜贵妃已经跪下,朗声回话:“臣妾和华嫔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知陛下在此,请陛下恕罪。” 里面一时间没有回应。薛婵别无选择,也学着姜贵妃的样子跪倒。过了一会儿,有人从里面出来,正是皇帝身边的秦固原。薛婵低下头,只看见秦固原淡褐色的衣摆下,一双牛筋底子的靴子来到自己面前略停了停,转向姜贵妃而去。 “两位娘娘请起。”秦固原的声音清亮,却并不尖刺,与一般的内侍很是不同。“陛下问两位娘娘为了何事而来?” 竟然不是皇后身边的人来问,薛婵和姜贵妃不由自主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心里都是同样的念头,只怕皇后这里真有大事发生。于是两人心中同时掠过相同的想法,此时最好不要搅进去,还是尽快脱身的好。 “我们是想着恪哥儿眼看就要启程,华嫔妹子备下了礼物与我一起送来,这……既然来的不是时候,不妨迟些再说。烦请秦公公请转告陛下和娘娘,我们这就回去了。” 秦固原却不让她们离去,只是微笑着道:“两位娘娘且请稍候,待奴婢先回了陛下,看看他的示下可好?” 他虽是询问的口吻,却并不容置疑,冲两人点了点头转身进去。 薛婵和姜贵妃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心中忐忑。只觉秦固原这一去,竟似没有回来的时候,在不安中等待总是漫长得令人无法呼吸。薛婵心中另有顾虑,她实在无法在此刻面对皇帝。 总算,脚步再次响起,秦固原笑吟吟出来:“陛下的意思,华嫔娘娘先回去,贵妃娘娘请跟奴婢进去。” 姜贵妃一怔,十分无奈。薛婵倒是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护臂交给姜贵妃:“那就麻烦娘娘替我转交了。” 秦固原一旁插话:“皇后娘娘让奴婢转达,就说多谢华嫔娘娘惦记,迟些让恪哥儿去给娘娘磕头。” 薛婵道了恩从凤栖宫出来。凤栖宫门口依然冷落,薛婵却隐约觉得后背上一层薄薄的汗意。在后宫待得久了,许多事情不用说出口,就能感觉得出来。皇帝此刻出现在凤栖宫本就是少有的奇事儿,刚才在里面所听所见,种种迹象都在暗示着一个可能。 此刻正是天气寒冷的时候,薛婵深深叹了口气,一团白雾随着她的叹息弥散开来。举目四望,宫廷萧瑟,像是整个天与地都寂然沉睡。她心中惆怅,总觉得这寒冷将永远盘踞不去,再也没有回暖的日子。 正在发愣,听见簌簌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薛婵回身,却看见窦长清正心事重重低头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薛婵侧过身微微点头:“阿翁……”窦长清虽是太监,却年高位尊,皇后和皇子公主们都要敬让他三分,薛婵自然不敢怠慢,也随着皇后叫他一声阿翁。 窦长清却没有料到在这里还能碰见人,愣了一下,连忙行礼:“见过华嫔娘娘。” “阿翁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薛婵知道自己不该多问,然而皇后毕竟待她不薄,此时出了事儿,连关心一句都没有,就太凉薄了些。 窦长清怔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凤栖宫的大门,反问道:“娘娘这是从哪儿来?” “想去给恪哥儿送点礼物,不想陛下在里面,也没见成面就出来了。” “这样……”窦长清点了点头,仍旧心事重重:“多谢娘娘上心了,这两日皇后娘娘身子欠安,娘娘若没有大事儿,还是不来为妙。这时候也不早了,娘娘身子刚好些,还是快回去吧。今年冬天不太平呀。” 薛婵听他话外之音,竟似隐隐有着警醒告诫之意,不敢多问,点了点头转身朝回走。走了两步,心中始终放不下,便又叫住窦长清:“阿翁……”她想了想,诚恳地说:“阿翁,别人不知道,您是知道的。虽然我头上还有这个华嫔的品衔,却早就是获罪之身。这几个月大病一场,若非皇后娘娘的照拂,能不能站在这里说话都难说。况且进宫这几年,若不是有皇后娘娘的关照,以这后宫之中的步步险寸寸危,薛婵早就粉身碎骨了也说不定。我不知道今日娘娘是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敢打听追问,只是想请阿翁带句话,薛婵虽然已经是个失宠的废人,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娘娘只管发付,但凡能帮到娘娘一星半点儿的,绝不敢推搪躲闪。” 她一口气说完,心中怦怦直跳。在还不知道皇后到底惹了什么麻烦的情况下,贸然如此表态,实际上冒了极大的风险,万一皇后真要借了这句话,即便让她顶罪冒死,也不是不可能的。然而,薛婵深深吸了口气,让冰凉的空气顺着气管深深埋进肺腑,她想,与其只是做个冷宫之中的活死人,不如冒个险,赌上一把。否则她心中的恨和伤迟早也会将她折磨疯了。 窦长清听得愣住,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继续朝凤栖宫走。走出了几步又停下,回头,见薛婵仍站在远处,望向自己的一双眸子中闪着异样明亮的光芒。 “娘娘……”窦长清斟酌着朝她走近两步,却问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贵妃娘娘身边新近了个孩子,叫何崇善的,娘娘见过了?” “见过了。”在心跳突然乱了一拍后,薛婵冷静地回答。 窦长清却再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薛婵不解,叫道:“阿翁?” 窦长清连头都不回,摆了摆手,示意她立即离去,自己则毫不拖延地往凤栖宫中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园林渐觉清阴密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窦长清回到凤栖宫,因无人在外面伺候,便径直进了皇后的寝宫。 寝宫中,姜贵妃陪着面色惨白的皇后坐在软榻上,皇帝则在愤怒地飞快踱步,而御医院掌院赵琴浦正满头大汗跪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秦固原见窦长清来了,连忙提醒一声:“陛下,窦公公回来了。” 皇帝猛地转身,大步来到窦长清面前急停住:“如何?” 窦长清见姜贵妃也在,不知其意,迟疑道:“陛下……这事儿……”他向着姜贵妃那边扫去。 皇帝却顾不上这许多:“说!” “是!”窦长清再不犹豫,“人已经严密看管了,所有杯盏绳索全都收缴,她绝无自戕的可能。”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转向赵琴浦:“你继续说。” “是。“赵琴浦冷汗涔涔地回话:“臣反复查了她的脉相,可以确定,的确是……”他咬了咬牙,“是喜脉。” 皇后轻呼一声,身子一软,跌入姜贵妃的怀里。她死死闭着眼,眼泪却不可抑止地落下来。 “娘娘……”姜贵妃一边抚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心中惊疑不定。刚才被皇帝叫进来后,一句别话也没有,只让她“看好”皇后,却不知缘由。此刻听赵琴浦的说法,似乎是有人有了喜。只是既然是喜,皇帝皇后又何至于如此惊怒交集。只怕这里面涉及到了宫闱丑事,却是无法公之于众的。 皇帝怒视皇后,半晌才又问道:“多久了?” 赵琴浦知道是在问自己,连忙回话:“四个月。” 皇帝看着皇后冷笑:“四个月?你干的好事儿!” 皇后哑口无言,自觉无可推脱,挣开姜贵妃的扶持就地跪倒:“陛下,此事皆因臣妾管教无方而起,臣妾自知罪无可恕,请陛下赐罪!” 姜贵妃惊疑不定。看这情形,虽然尚不知有喜的是谁,但可以肯定孩子的父亲定然不是皇帝,一定是另有其人。这后宫之中,不是妇人便是太监,除了皇帝之外,勉强算得上男人的便只有鸿恪和鸿樾了。但他二人都尚未及冠,鸿恪十四岁,鸿樾只有十三岁,如果真是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也就难怪皇帝如此震怒了。 想到这里,姜贵妃悚然一惊,眼见皇后自己给自己定了个管教不严的罪名,更可能是鸿恪。而在如今的情势之下,鸿恪即将启程赴边郡,以准储君的身份监军治边。这事儿如果真是鸿恪所为,将会成为他身上一个巨大的污点。何况现在还不知道怀孕的是什么人,但看这情形,最有可能的是皇后宫中的侍女。若是宫婢还好,不过是德行有亏;若是宫人,麻烦就更大。毕竟,宫人是潜在的皇帝嫔妃,在皇帝没有明确旨意赐婚另嫁之前,与皇子有了不轨之事,严格算起来都能被归到乱人伦上去。那样的话,鸿恪可就名誉扫地了。想来皇帝是绝对不许这样的情况成为现实,却不知他将如何处置眼下这个事情。 只见皇帝沉着脸来回踱了几步,猛然坐下,向赵琴浦招手:“你过来。” 赵琴浦自然不敢怠慢,膝行至他脚边:“陛下?” 皇帝又沉吟了一会儿,森然吐出两个字:“做掉!” “不可啊,万万不可啊,陛下!”皇后听见,顾不得姜贵妃的扶制,挣脱开来,扑到皇帝脚下:“陛下,万万不可。” 皇帝冷冷看着她,面色阴沉:“这样的孽种,难道你还想留?” 皇后抱着皇帝的腿,急切地说:“陛下,出了这样的丑事,臣妾罪该万死。陛下雷霆之怒,臣妾与那逆子一同承受便是,孩子却是无辜的。” “无辜?”皇帝咬着牙冷笑,“我国朝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何来无辜?如今已经这样的局面,难道还要留着他,难道你还打算将来给他度玉牒入宗室不成?” 皇后一愣,脱口而出:“这毕竟是陛下的长孙啊!” 一瞬之间,巨大的冲击仿佛暴风雨席卷而过,在场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猜测是一回事儿,被皇后亲口证实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两位皇子都未及冠,不论谁做下这样的事情,都是惊天的丑闻。 姜贵妃心知这等宫闱秘事,便是人家说给自己听也需捂着耳朵不予与闻,何况自己身在其境。她此刻万分后悔,不该随薛婵来凑这个热闹,更不该留下来。只是,皇帝点名让她留下,却放走了薛婵,到底是什么用意?她是从潜邸时便追随皇帝的旧妃,对皇帝的性子十分了解,深知他心思深沉,谋虑深远,举凡动作必有深意,那么让自己留下到底是为了什么,却是她无论如何也猜测不透的。 恰在此时外间响起人声,窦长清扫了一眼寝宫中的情形,二话不说出去应酬,片刻回来禀报:“陛下,二殿下来了。” 皇帝目光阴沉,问:“怎么只有他?鸿恪呢?” “恪儿一早去太庙拜祭,一时怕回不来。”皇后听见鸿樾到了,深深松了口气。 皇帝盯着皇后看,目光灼灼,如闪电般彻亮令人不敢逼视。皇后仿若未查,恰在此时又追了一句:“陛下,无论如何,那孩子都是皇室骨肉啊。” 皇帝似猛然惊醒一般陡然起身,拔脚就向外走:“让鸿樾去天极殿见我。此处所有人不得离开,固原,你给我看紧了!” 秦固原响亮地应了一声,躬身送走皇帝,回身,只见皇后还面色苍白地跪着,而姜贵妃也是坐立不安,无所适从。他叹了口气,转向窦长清:“窦公公,您看娘娘们……” 窦长清点点头:“秦公公若是信得过老身,便交与老身伺候二位娘娘吧。” 秦固原点点头:“如此最好。赵大人,请随奴婢来。” 赵琴浦巴不得赶紧离开,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爬起来跟在秦固原的身后出去。 寝宫中只剩下皇后,姜贵妃和窦长清三人。耳听得外面秦固原吩咐人将赵琴浦送到偏室中休息,知道一时不会有人来,窦长清连忙上前与姜贵妃一起将皇后扶起来送到床边坐着。 姜贵妃到此刻才略定了定神,知道有些话能不问就不问,顾左右而问窦长清:“娘娘受了惊吓,阿翁,这儿有没有金璇草,去煮一碗来。” “阿翁!”皇后叫住窦长清,“不用去了,我没事儿。” 窦长清向外面看看,叹了口气,便不再动。 姜贵妃原想打发窦长清去探探底细,但见皇后阻挠,知道她心中已有成算,也就不再多事,默然陪皇后坐着。一时间三人谁都没有出声,相对枯坐,一任时间慢慢流过。 天极殿是皇帝的寝宫,距离凤栖宫不远。皇帝白日不是在勤政殿接见外臣,便是在观海亭处理政务,晚上多数时间宿在嫔妃宫中,只在想要独处或者招幸低级嫔御时才回到这里,因此虽美其名曰寝宫,皇帝在这里的时候却并不多。 但天极殿有一个好处,便是此处所有宫女太监都是皇帝亲自遴选简拔的,不但个个精明干练,而且都眼明嘴严,忠心耿耿。因此皇帝决定在天极殿里向鸿樾问话。 今日天极殿中当值的是吴佛,见皇帝面色铁青,秦固原又没有在皇帝跟前伺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他不敢多问,脚不点地跟着皇帝进了寝殿中的一间密室。 皇帝沉声吩咐:“你在外面守着,除了鸿樾那个畜生,任何人不得进来。” 吴佛连声称是,退出去时已见鸿樾在门外敛色等待着。 “父皇他……”鸿樾面色苍白,声音却还镇静。 吴佛还没来及回话,皇帝在里面已经一叠声地叫:“让他进来。” 鸿樾咬咬牙,进了密室。吴佛在他身后将门哐啷一声关上,室内登时暗了许多。一片昏暗中,只见皇帝明黄色的衣袍散发着森然的光色。 “儿臣,见过父皇。”鸿樾尚未变声,此刻心情紧张,声音显得十分尖锐。 “跪下!”皇帝的声音与以往无差。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听在鸿樾耳中却如同响雷般令他心头猛然一震,身不由己地双膝一软,跪倒在皇帝面前。 “父皇……” “你开口之前,先听我说。”皇帝盯着自己的儿子,缓缓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一五一十给我说明白。该如何处置,我自有分寸。若有半分假话……”他冷笑一声,“别怪我没有给你机会。” “儿臣,儿臣明白。”鸿樾答应着,声音里的战栗却消退了些许。 “你母后宫里,那个叫蔷薇的宫女你可认识?” “认识。自儿臣搬到母后宫中,便由她贴身伺候。” 皇帝淡淡地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鸿樾抬起头向皇帝望来,不妨正遇见皇帝锐利的目光,一怔,方又垂下头去,“是……” “鸿樾!”皇帝打断他的话,“你可想好了,该怎么答话,说出来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心中需有成算。” 鸿樾又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目光中有一丝惊讶闪过,随即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儿臣不孝,是儿臣的……”最后一个字几乎没有说出来。 皇帝死死盯着他,半晌目不转瞬。 是夜,直到了点灯十分,姜贵妃才从凤栖宫中被放回来。葵儿蕉儿等人早已慌得乱了神,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到她回来喜得又哭又笑,慌忙捧来水供她擦过脸,又送上糯糯一碗花生粥喝了,这才俱都松了口气。 姜贵妃见几个侍女仍在擦眼角,放下碗笑道:“不过去的时间久了点儿,何至于就这样?” 葵儿愤愤地说:“娘娘哪里知道。娘娘和华嫔要去皇后那里,便打发我回来,到了吃饭时去玉阶馆寻去,华嫔娘娘说您被留在了凤栖宫,我们便又去凤栖宫等候,不料竟被几个脸生的太监给训斥了一顿,说是奉了圣旨看管,不许人进出。再问,还说我们违了宫禁,要捉拿问罪。幸好秦公公出来恰好遇见,替我们说了几句好话,这才放我们回来。奴婢们想,就连在门外问问都已经如此厉害,那娘娘在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却让人如何猜去。又不见娘娘传个一言半语的出来,去问玉阶馆的华嫔,她竟然推说不方便,连面都不肯见我们了。想娘娘素日对她何等关照,她却如此对您,真真想起来就生气!” 姜贵妃听她拉拉杂杂说了这许多,忍不住笑起来:“哪里就那么多人得罪你了?华嫔本来就与这事无关,又是风口浪尖上,人家避嫌是好意,万一真有什么事儿,她那一身说不清的官司总不会牵连咱们。你呀,这是迁怒于人啊。” 葵儿不服气:“如何与她无关?去凤栖宫是她提的,娘娘您和她同去,怎么她回来了,你却没回来?不问她,我们能问谁去?” 姜贵妃见跟她说不清楚,只得笑骂:”真是心眼只有针尖尖那么大!现在我也回来了,你们也不必恨这个怨那个了,赶紧把鼻涕眼泪都给我洗了,莫让人看着以为你们给我哭丧呢。” 葵儿等几人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纷纷出去梳洗。 见人都走了,姜贵妃这才扶床坐下,但觉浑身酸软,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帝带着鸿樾离开后,她和皇后,窦长清等人被关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将擦黑,秦固原才传来话说特许贵妃娘娘回去歇息。亲自将她送出凤栖宫的当儿,秦固原又转述了皇帝一句警告,如今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她被放出去,后宫之中但凡有人知道此事,唯她是问。 姜贵妃自然晓得厉害,默记在心,恨不得飞回自己所居凤仪阁。 她心中比谁都纳闷,究竟是谁的孩子?到底会如何处置?以及,自己被卷进这件事情,到底是因为什么。 皇子品行不端,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姜贵妃出身名门,家族中百年来也有过好几位后妃,宫廷秘辛,她自幼也听闻过一些。十几岁的皇子们大多持宠而娇行事荒唐,身边又尽是些少女怀春的侍女,说起风流韵事来,几乎历朝都有那么一两出。多数暗中将犯了事的侍女处置了,甚或索性收在身边也不是没有。引起皇帝如此大的反应,固然事涉准皇储,除此之外只怕还有别的原因。只是这原因到底是什么,却难说的很。姜贵妃自问没有皇帝那样的谋虑心机,想也是白费劲。维今之计,只能是小心谨慎,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正思疑不定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通报之声:“陛下驾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团团清影双双伴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皇帝甚少来凤仪阁,姜贵妃心中惊喜之余也多少明白皇帝此来,怕是与宫女怀孕之事有关,因此在将皇帝迎进自己的寝宫后便屏退了所有侍女,又特别吩咐葵儿并何崇善在院中守住,任何人不得接近。皇帝在床边坐下,面露疲色,半晌问了一句:“有热手巾没有?” 姜贵妃连忙亲自拧了一条送到皇帝跟前,见他闭着眼不接,猛然醒悟,轻轻替皇帝擦面。又问:“陛下可要烫烫脚?我让人去准备……” 皇帝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不忙,你陪朕坐一会儿。” 姜贵妃顺从地在皇帝身边坐下,手仍被皇帝握着。 她虽是后宫中皇后以下品衔最高的嫔妃,却鲜少受到皇帝的临幸,若论起与皇帝的亲昵,还比不上一些低级嫔御。如此刻这般夫妻静夜独处,更是绝无仅有。姜贵妃虽然在处理后宫事务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面对这样一个卸掉了天子威仪的皇帝,却有些无所是从,只得任由皇帝握着自己的手,静静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似乎是养过神来,侧过头打量姜贵妃。 夫妻快十年,这竟然是他第一次在这样氤氲的气氛中仔细看她。姜贵妃乳名束莲,她母亲与皇帝生母孝懿太后是姑表姊妹,孝懿太后在先帝时只是不受宠的泓嫔。当年泓嫔病重,将还在闺中的束莲召到身边陪伴,用意便是想将她留给远在边郡从军化名苏子奉的儿子明王。那年泓嫔的病势凶猛,等不及儿子赶回来,便让束莲捧着明王的衣冠拜天地。 苏子奉与薛珋暗中私潜回京,宫中的泓嫔并不知情。就在她为儿子娶媳妇儿的同时,苏子奉却与薛婵在乐游原上私许终身。 高高的宫墙内外,俨然两方天地。泓嫔薨逝后,姜束莲迁入明王府,接着几年风云变幻,朝局动荡,直到先太子自尽,先帝暴毙,新皇登基,她被册封为贵妃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夫君。 姜贵妃尤记那一夜红烛摇曳映着窗外漫天飞雪。皇帝除下自己身上衣衫的时候她因害羞将头转向一旁,却恍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笔直地站在窗外。不知为什么她立即就知道那是皇帝身边须臾不能离开的秦固原,多年不见,记忆中小大人一样摇头晃脑背着弟子规的小小孩童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在家的名字是叫……束莲吧?”皇帝要仔细想想,才能忆起这个遥远的名字来。 姜贵妃一惊,这才猛然回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想起了秦固原来。她连忙点头:“是,是奴婢的祖母取的。据说我母亲生我那日家中池塘里的莲花开了,祖母说是好兆头,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她这么絮絮说着,突然惊觉自己啰嗦,赶紧收了话头,小心翼翼觑了眼皇帝,见他静静听着,唇边还带着丝微笑,忐忑的心情这才稍微平静下来。 “怎么不说了?”他果然追问。 姜贵妃讪笑:“都是些没油没盐的车轱辘话,怕陛下听了烦。” “说吧,朕不烦。”皇帝的态度出奇地温和,一扫白日里震怒雷霆令人胆寒的模样,反倒主动逗她继续说下去:“你们姜家是京城望族,未有国朝先有姜氏,家势之盛,连皇室也难以项背啊。” 这话说出来姜贵妃无论如何再难安坐,连忙顺势在皇帝脚边跪倒:“陛下这话让臣妾一家上下何以自处啊。” 皇帝要怔了一下,才想到其中的关节。早年先太子某逆坏事,太子妃姜氏受牵连族诛,姜贵妃与她家曾祖是兄弟,已经出了五服,免于大难,却也从此一蹶不振,不复当日朝堂上公卿泰半出于姜氏门下的盛况。 他拉着姜贵妃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笑道:“是朕失言了。你们两家早就没有牵连,你不要多心,朕不过随口说说。快起来坐下,不要总是这样,说两句话就跪,话都没法说了。” 姜贵妃这才重又坐下,心中仍然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皇帝今日突然提起她娘家的事儿有什么目的,却明白皇帝这破天荒地到自己宫里来,定然与白日皇后那边的事儿有关。只是白天秦固原的话说的很明白,皇帝不说,她自己也不敢问。 好在皇帝似乎并不打算让她为难,一径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问下去:“你祖母河安太君今年多大岁数了,身体可还硬朗?” “祖母小雪那日的生辰,刚过了六十五岁的大寿,前两日捎信来说一切都好,就是牙齿又掉了两颗,吃不得费牙的东西了。” “小雪?”皇帝算了算日子,大约一个多月之前,笑道:“我却没留意这事儿,怠慢了你家老夫人。” “陛下忙国事,女眷的生辰哪里敢惊动陛下。倒是皇后娘娘替陛下准备了寿礼送去,祖母还进书谢恩来的。”姜贵妃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打量皇帝的神色,在提到皇后时,果然见他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嗯。”皇帝点了点头,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问:“束莲,我听说你一直想要个孩子?” 姜贵妃一怔,倒是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件事儿来,强抑住想要下跪恳求的冲动,低头哀怨地叹了一声:“樾哥儿命苦,这么小没了娘,我跟颐妃都是王府里出来的旧人,多年的情分,比亲姊妹还亲。颐妃身子弱,那孩子一半时间都是我帮着带的,真跟自己的孩子差不多。陛下……”她可怜巴巴看着皇帝,双目莹润晶亮,似是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两汪碧泉一般,清透晶莹,坦然无垢:“若是将樾哥儿交给我来养,定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皇帝似笑非笑地听她说完,才缓缓道:“鸿樾已经大了,住你这儿也不合适,我另有发派。”说到这儿他唇边露出一个略带暖意的微笑来:“我送你一个孩儿,你从小带大岂不更好。” 姜贵妃也是人精般的人物,立时便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皇帝这是打算将皇后宫中那个怀孕宫女交由自己照管。一时间又惊又喜,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怔怔追问:“真的?陛下不是在讲笑话?” “你这么多年协助皇后尽心尽力,朕能有个祥和安宁的后宫也是你的功劳。这件事情朕想来想去,也唯有你最合适妥当。怎么,你不愿意?”皇帝目光熠熠地瞧着她,虽是询问,却语气笃定。 “哪里会不愿意!”姜贵妃情急起来,一把拽住皇帝的衣袖,将脸贴上去,因为意外的惊喜脸上泛出光芒来,“只是孩子什么名分,什么品级,却是不好办。” 皇帝被她的目光蛊惑,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这些事儿你不用操心,朕自会安排妥当。束莲,这宫中,朕能信任的,也就只有你了。你明白吗?” 姜贵妃乖顺地用面颊去蹭他的掌心,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姜贵妃的皮肤细嫩华润。皇帝细细感受她脸上细致的触感,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似乎奇怪这些年如何对这样一位美人视而不见,以至于使明珠蒙尘,不曾被发掘一般。他决定将来意暂且放一放,伸手向下揽住她的腰,腾出另一只手来将她的发髻解开。 瞬间黑发如瀑布般洒落,晕黄的灯光下,那头青丝闪烁着如软缎一样的光芒。皇帝轻声笑道:“你这头发倒是与当年一样好。” 这话却差点儿令姜贵妃落泪。 她没想到当年随口一句赞扬,居然到如今都还记得。那时华嫔宠盛,皇帝几乎从不看其他嫔妃一眼,即便不得已宿在其他嫔妃宫室中,也不过敷衍了事,匆匆行过周公之礼后离去。接过几回驾后,连姜贵妃都对那事儿心淡了,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躺一回,咬咬牙也就能捱过去。不料那一夜皇帝也不知怎么却没有立即便走,一觉睡到了天亮,直到秦固原在帐外唤了才醒过来。却并不忙着起身,反倒捞起她的头发凑到鼻端嗅着,说:“你这头发却是难得一见的好。” 一句话看似不经意,却让姜贵妃心里猛然荡漾了一下,本如古井般平静的心境,突然变得缭乱不安起来。 想起往事,姜贵妃也就将平日端拿的架子都放下,身子软软靠过去,仰面迎着他点点滴滴落下的吻,只觉一颗心都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般。 两人逐渐火热,皇帝将她放在床上,起身脱去自己身上的外袍随手一抛,不知何处一阵暗风,将烛火扑得用力晃了晃就灭了。姜贵妃猛地一个激灵,指甲深深嵌入对方的后背。皇帝闷哼了一声,反而笑道:“像只猫儿。” 次日有大朝。吴佛一早领人将皇帝的冠冕袍服都送到凤仪阁来。 不料皇帝鲜少在凤仪阁留宿,这边的人手根本应付不了皇帝那一整套衮冕,再往天极殿去叫人来却又来不及。若是平时断不会有这样的差池出现,皇帝衮冕本由宫内府掌管,而宫内府的事物一向又是由皇后亲自过问,前一日皇后那儿出了事,至今没有解禁,原本该由皇后操心的事儿一时间没了可以拿主意的人。就连这套衮服也是秦固原一早两下里跑了几个来回才算置办齐全的。 凤仪阁里一时间手忙脚乱,给皇帝梳头洁面更衣配绶串的事情件件都是差错。连一向在宫中处理各项事务游刃有余的姜贵妃也急出一额头汗来。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将束发玉簪从笨手笨脚的葵儿手中夺下,“去叫薛婵来。” 霎时间屋里被一片寂静扫过。姜贵妃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冲葵儿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皇帝这才恍然,周围扫了一眼呆怔的诸人,挥挥手:“都出去吧,束莲,你来给朕梳头,固原,你来更衣。” 葵儿进退不得,别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她站在原地。秦固原看见了问她:“怎么了?” 葵儿小声问:“那我还用去找华嫔吗?” 秦固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这个丫头简直浑噩木讷,终究还是悄悄摆摆手,令她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三个人。皇帝在镜台前坐下,拿起一个象牙錾金牡丹花纹的梳子递给姜贵妃:“束莲?” 姜贵妃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唤过,神思惘惘,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过去,接过梳子,解开皇帝发髻,将那最至高无上的头颅上的发丝掌握在手中,轻轻梳过。 姜贵妃出身世家,家中奴仆如云,这类事情只在幼时与表弟表妹们玩耍的时候做过,手势生疏,也拿捏不准力道,略微一用力边牵扯得皇帝微微哼了一样,她心中一惊,不由自主朝立在一旁的秦固原望去。 秦固原似乎明白她心中忐忑,微微点头鼓励她。姜贵妃心中一松,手上便伶俐了起来。 有秦固原在一旁襄助,总算赶在五更三刻前穿戴完毕,秦固原吴佛等人簇拥着皇帝朝风华门与御林护卫会和去奉天殿临朝。 一早上如此忙碌下来,姜贵妃如同虚脱一般,坐在镜前半晌动弹不得。之前的嘈杂突然都静了下来,里里外外服饰的些人行走,丝绸鞋底在地板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也变得无比清晰。只听外面葵儿蕉儿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着。 葵儿语气颇不服气:“明明在咱们这儿留宿,却要去叫华嫔来,这算是什么意思?” 蕉儿年纪比葵儿小,明知这话说得不妥,只能小声安抚:“想来是陛下常在那边留宿,华嫔娘娘伺候得顺手。” “哼,不定靠什么手段伺候……” 葵儿的话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姜贵妃听不下去,扬声招呼:“葵儿你瞎嚼什么舌根子,当心赶明儿死了下拔舌地狱。” 她以往说话不曾如此刻薄,葵儿听了赶紧推门进来,笑嘻嘻向她万福道礼:“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姜贵妃面上飞红,却说:“你又跳什么大神?” 葵儿笑吟吟道:“刚才秦公公走的时候吩咐奴婢们今夜提醒娘娘做好迎驾准备,只怕陛下晚上还是要来的。哼,这夜夜在门前铺张华盖的事儿,也不独他们玉阶馆才能做。”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快来帮我梳头。”姜贵妃含笑嗔斥,却不见任何不悦的神色,将那枚象牙梳子递给葵儿:“用这把梳子。” 蕉儿拿过首饰盒让姜贵妃拣选今日所配饰物,一边问:“娘娘原说中午去玉阶馆喝腊八粥,还去吗?” 姜贵妃从盒子里选出一枚同心交颈鸳鸯金锁放在颈前比着,想了想说:“不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胭脂不染三更梦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因着凤栖宫的蹊跷,这一夜薛婵都没有睡好,在床上辗转反侧,眼见天光透过窗纸洇了进来,才勉强合了片刻眼。又想着离腊八只剩下一日,想来各处都在准备过节的事物。自己这里不便张扬,自中秋后都只是和几个侍女自己在院子里应个景,但节总是要过的。 薛婵躺不住,早早就起了身。没想到玉钟几个比她还早,已经在厨房外商量着怎么煮腊八粥了。前两日宫内府发下来四色粳米红枣枸杞桂圆一应物资俱全,薛婵让玉钟去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找出秋天采收晾晒好的干桂花来,笑道:“腊八粥也不拘一定只能那几样。加上这个,至少闻着更香。” 照壁凑过去在玉钟手上深深闻了闻,由衷赞叹:“好香啊!难为娘娘有这个心思,每年留着这个用。” 飞霜正指挥粗使宫女将糯米碾碎,听她这么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娘娘年年留着桂花?你什么时候入宫的?” 照壁微微愣了一下,笑道:“我也就比你早了不到十天。哪儿能知道啊,无非是乱猜的。咱们娘娘这么个省心的人,倒是把桂花藏在哪儿记得清清楚楚,肯定是自己张罗弄的。举凡能想到这些的,都是从小就有习惯。我家就习惯冬天收集梅花上的雪储在罐子里开春泡茶喝。” 飞霜撇了撇嘴,淡淡道:“你们家还真风雅。” 薛婵微笑:“我以前在家的时候,腊八都要连煮七日粥,每天的煮的内容都不大一样。如今进了宫,人也变得惫懒了,勉强应付个三五日算数。只是明日是正日子,须得小心打点。前两日教你们的办法还记得吗?” 玉钟笑着点头:“娘娘放心,这几日看下来,再学不会就活该被打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朝正在专心剥栗子锁心看了一眼。 锁心头也不抬,不紧不慢悠悠地说:“你也不用看我,本来煮粥这事儿就是你和照壁揽去的活儿,我也就打打下手,一会儿还得伺候娘娘梳洗呢。这儿还是要麻烦你多费心了。” 玉钟小声骂她:“懒鬼!” 大家都笑起来。锁心翻翻眼,将手中剥好的栗子往玉钟面前一放:“懒鬼倒是把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你这勤快鬼倒是动起来呀。” 薛婵昔日宠盛时并不曾刻意结交下人,只管将所有规矩都交到管事的内侍手上,自己甩手专心伺候皇帝,每日里迎来送往接待着各处来串门走动的嫔妃们,日子过得飞也似的快。到逢了难,生了场大病,才体会到人情冷暖,痛定思痛,深悔当日天真,竟以为她和子奉是天长日久的两情相悦,毫无顾忌地依傍上去,那水月镜花纵然无比美妙,却终究是让她狠狠栽了跟头。 如今这偌大皇宫中,可以依靠的,也无非身边这几个人而已。她们便是她的臂膀,姊妹,依靠。 薛婵微笑着听她们斗嘴,到各自去忙了,才起身招呼锁心回房里梳洗。 之前见薛婵出来,飞霜已经先去张罗侍婢准备了澡豆青盐,服侍薛婵漱了口便去柜子里将梳头的奁盒捧出来,放在镜台前,笑着对锁心说:“东西都齐了,锁心姑娘你动手吧。”说罢才转向薛婵:“我去看看姜妃娘娘起了没,几时过来。” 薛婵点了点头:“去吧。”及到她出了门口,又赶紧追着嘱咐一声:“不必惊扰娘娘,只问问下面人就行。” 飞霜人并不回头,只是笑着答应着:“知道啦。”一边跑远。 锁心手稳,犹擅梳头。薛婵虽然顾忌如今处境,不愿意整弄新鲜发式惹人侧目,却喜欢她梳头时力度轻重有节制,不似别人每每容易扯痛头皮。 锁心将薛婵的头发打散,沾着水慢慢都梳通了,问她:“娘娘今日梳个高髻吧,好歹也是过节呢。” “梳了给谁看呢?”薛婵随口答了一句,话出口才突然觉得心头一片惊痛,胸口堵住,一时间连一个字都再说不出口。所幸锁心懂事儿,听她如此说也就不再多嘴,默默地为她将发丝拢起来,挽了个寻常的髻子,用左手握住,右手去奁盒中翻找。薛婵胸口堵着的那一口气到这个时候才渐渐顺了过来,见她翻来翻去都拿不定主意,低声说:“那个玉蝉儿就很好。” 锁心拿起来看了眼,是和田玉雕成一个秋蝉形状的发簪,难得的是两片蝉翼极薄极透,栩栩如生,仔细看能看见其间血纹脉络。锁心笑道:“这个真是精巧,娘娘今日就穿素些,只簪这一支,唇色点艳些,那真是白雪初晴,明艳如春。” 薛婵透过镜子细细打量她,问道:“你家是哪里的?今年多大?” “奴婢十八岁,家就在京城。”她知道薛婵想问的不止这些,略带顽皮地笑了笑,才说:“我爹是英王府上的典书曹,家里姓柳。” “难怪说得一口正话,又锦心绣口,出口成章,看来比我是要强多了。”薛婵幽幽地叹息着,神思惘惘。 幼时微贱,她没有机会读书,只在最先跟着薛珋识了些字,薛珋从军后便再无人可以教她。平日里帮助继母所做家务又极为繁杂琐碎,每到夜里往往累的连饭都没力气吃,便匆匆睡去。如此荒疏了些许年,直到苏子奉出现在她面前,那二十来天时间里随他登临望远听他抒畅胸臆却只能听个半懂,这才又暗暗下了决心,要将读书的事情重新拾起来。 好在当日父亲身后留了不少书籍,继母虽然不读书,却也没有折卖掉换钱。自此后再累,薛婵也总要抽空找些书来读。漫漫五六年下来,竟也有所小成。 当日初封华嫔,随众嫔妃为皇后贺寿时,也随着大流现诹了三首诗,皇帝读了赞赏不已,直呼她做女阿蒙。当日堂中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她初入华堂,如同闯入了人家盛宴的乡下人,心中惴惴忐忑,直到此时才算是一颗心安落下来。 等回过神来,锁心已经将她的髻子簪好,见那和田玉的簪子孤零零地始终觉得太素,皱着眉头左右打量,想着如何添些花样。薛婵见她这样,只觉得好笑,却真心喜欢看她眉心皱着,蹙着两条黛眉思索的模样,便索性由她去想,自己拿起放在一旁的梗米粥慢慢喝着。 锁心见她似笑非笑,怕被嘲笑,越发不肯认输,只是说:“娘娘且再等等,让我想想别的办法。” “随便你怎么试,只是有一个规矩,不许插金戴银。”薛婵故意为难锁心。其实哪怕把翟衣雀冠翻出来穿戴上,只怕也没有外人会看见。她也并不执着于这些,只是想看看锁心到底有什么妙法没有。 两人正较着劲,飞霜从外面进来。 锁心连忙叫她:“飞霜姐姐快来帮我想想,娘娘不准我用金银饰物,该如何打扮?” 飞霜打量了一眼,笑道:“这还不容易,你别光在头上盘算,娘娘有一对儿泪珠形黑珍珠坠子,你去找出来配上,看看是不是好。” 锁心喜得连连点头:“是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边说着,进到侧厢的屋里去翻找。 薛婵透过镜子发现飞霜神色有异,一边在掌心化了胭脂准备往脸上拍,一边轻声问:“怎么了?” 飞霜凑近她,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欲言又止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说:“陛下昨夜宿在了姜妃那儿。” 薛婵手一顿,半晌才苦笑道:“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儿。” 飞霜的语气略焦急:“刚才我过去,见天极殿的人正把陛下用惯的枕头香炉搬过去,看样子竟是要常住?” 薛婵只觉耳边嗡嗡一阵乱响,半晌间只能瞪着掌心的胭脂发呆,仿佛那胭脂有千斤之重,用尽力气也无法将手抬起来。 “金丝软玉枕,安息龙脑香……”她将眼皮抬起来,目光挪到面前的镜面上。镜中之人面色淡漠,目光中丝毫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来。 “娘娘,你说什么?”飞霜没有听清楚,只是觉得她此刻安静得反常,心中隐隐担心,知道多半是因为自己带回来的消息。 “我说……我……”薛婵勉强回神,转头怔怔盯着飞霜看了半天,才恍惚想起来,她并不知道,那软玉枕,龙涎香,莲花博山炉,件件都是当初大病时,天极殿的人从她玉阶馆里带走的。如今却要在姜妃那里落地生根了么?薛婵摇了摇头,硬气心肠将酸楚生生咽下去,“我去歇歇。” 她起了身才察觉双膝酸软,一时间竟然站立不稳,手自然而然伸出去寻找扶持,却一手按在了铜镜上,呛啷一声响,惊动了屋里屋外的人,飞霜赶紧扶住她问:“娘娘可是不舒服?” 薛婵摇了摇头,咬着牙不发一言,推开飞霜进了寝室。 锁心玉钟等人听见声响赶来查看。玉钟见铜镜摔在地上,连忙捡起来问:“怎么回事,看这镜子摔裂了没?”她一边说,顺手牵过一条帕子要将上面的灰擦掉,不料翻过来之间一个鲜红的血手印印在镜面上,映着她出现在镜中的脸,无比诡异恐怖。 玉钟尖叫一声,镜子再次落地,这回毫无回寰地裂成了三瓣。 照壁到这时才赶进来,一见这情形连忙去拾地上的镜子,口中埋怨道:“你们都傻了么?愣着做什么?” 玉钟尖声提醒:“别动!” 照壁一愣,也害怕起来:“怎么了?” 锁心冲着飞霜问:“你说话呀,怎么回事儿?” “是我不小心摔的。”薛婵的声音响起,几个侍女都是一惊,齐齐转身,只见薛婵已经脱了外衣,穿着一件中单,立在内室的门口,面色带着从来没有过的焦躁:“不过一面镜子,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轻声地训斥,又吩咐:“打水来,我要洗手。” 几个人不敢再啰嗦,各自分头去忙。 薛婵回到自己的床上,掌心的胭脂还在,刺眼如血痕。她自己也在诧异,为什么心还会疼。他一去不回头,再见如陌路,崔霞有宠,桩桩件件加在一起,都没有此刻这么令她心痛到无法呼吸的地步。她几乎能想象得出昨夜凤仪阁中的情形来。姜妃的受宠若惊在他眼中是新鲜而得意。他一向喜欢看到自己的女人们为了他的一回顾而惊喜雀跃。薛婵知道,却从没有在意过。那是她想的是,这份惊喜自有别人给他,自己不屑于故意作态逗他高兴。如今才知道一切都错得离谱。 飞霜打了水进来,轻轻替她搓揉掌心,将胭脂洗尽。趁着薛婵瞪着水里的胭脂渐渐晕开的当儿,她轻声说:“那边看起来十分郑重,不单早上将陛下的衣冠都送去穿戴,还说因为要准备晚上接驾,贵妃娘娘今日就不过来了。” “知道了。”薛婵点点头说,面无表情。 飞霜自是能够揣测出她的心意,笑着宽慰:“陛下难得去一次,难怪他们郑重其事。咱们也没必要凑这个兴头,过两日闲了,贵妃娘娘自然会过来。” 薛婵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挪到窗外。 院子里本有棵海棠树,此刻叶子都已经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冒出头来。薛婵说:“你去西边屋里找找,我记得夏天晒了一罐子海棠干,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们偷吃了。若是还有,分开两罐装了,一罐给皇后娘娘送去,一罐给贵妃娘娘送去。” 飞霜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不解地问:“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她的疑问是脱口而出的,随即意识到语气不对,连忙婉转劝到:“咱们何必凑这个热闹?本来就是些普通蜜饯,现在巴巴送去了还不叫人笑话?” 薛婵笑起来:“你怕我给人下毒么?” 飞霜一惊,连忙跪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奴婢只是觉得……” 薛婵柔声打断她:“好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不过是普通的果脯,不过应个节景。皇后和贵妃这一向都对我照顾有加,如今她们有难有宠的,其实跟咱们无关,咱们也做不了什么,无非表个心意,宠辱不惊而已。去吧,没人会把这当做多大的事儿,你放心。” 飞霜听她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然无法再反对。从薛婵屋里出来,心中仍是不安,找出那罐海棠干来,闻了闻,没有什么异味,还是不放心,让人找来只猫儿,喂了两枚下去,仔细观察了半日,见确实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将果干分装了,与玉钟分别送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云厚燕衔泥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这一日皇后晏起,飞霜将海棠脯送来的时候她还靠在床上全未梳洗。一旁侍女芍药,牡丹等人端着青盐澡豆手巾香粉等物无奈等着,皇后却连床都不肯下。 “你拿来的是什么?”皇后说起话来也恹恹的,一绺长发顺着肩落下来,脸上残粉犹存,眼睛肿得桃子似的,说话声音也颇为沙哑。飞霜昨夜已经隐约听说了皇后宫中有变故,本来能不能见到她都拿不准,不料不但见到了,还是这样一幅情形。她不愿意惹事儿,只想快点儿将差事完成,便回答道:“是华嫔娘娘秋天自己酿的海棠脯,今日早上找出来,特特让奴婢给娘娘送来。” “哦?海棠脯?”皇后兴趣不大,只是勉强维持着应有的礼数,“拿过来看看吧。” 芍药连忙放下手中的妆匣,接过飞霜手里的罐子送到皇后面前去。飞霜小心打量皇后的神色,见她垂目看了看,便挥手让芍药拿开。“闻着倒好。” 芍药笑道:“是呢,好香。一会儿吃过饭,娘娘倒是可以尝尝。” “你是自己馋了吧。”皇后瞟了芍药一眼,转向飞霜:“难为华嫔还惦记着我。前日姑臧郡主送的北胡胭脂不错,让芍药捡两样颜色鲜亮的包了你回去。华嫔年纪轻轻的,最近气色忒惨淡了些。” 芍药将胭脂包好送过来,见皇后精神好些,便笑道:“窦公公刚才还问娘娘几时起,恪哥儿好来向娘娘辞行。” 皇后面色微变,想了想对飞霜说:“你回去吧,让你家娘娘好生保养,过些日子我亲自去看她。” 飞霜诚惶诚恐,赶紧跪下替薛婵谢恩。正要走又被皇后叫住:“你家娘娘近来睡得可好?” 飞霜一怔,不明其意,揣测着回答:“娘娘睡得一向不好,稍微有些动静都会惊醒,常常整宿不眠,奴婢们都十分担心。” 皇后留了心,一面伸胳膊让芍药帮她更衣,一面问:“找太医看了吗? ” “多承贵妃娘娘的关照,这几个月一直都有太医过来诊脉调养,只是没什么效果罢了。” 皇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飞霜知道自己的差事已经差不多了,行了礼正打算出去,皇后突然又问了一句:“蔷薇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飞霜心头猛跳,面上不动声色:“蔷薇是谁?” 皇后忽然笑了,摆摆手:“去吧。” 直到飞霜去得远了,芍药才笑道:“这个丫头倒是个伶俐的,怎么没分到咱们这儿来。要不让你跟贵妃娘娘说说吧,正好蔷薇走了咱们这儿有个缺。” 皇后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姜妃现在哪里还听得见咱们说话,且等两日吧,让她这朵花多开几天。”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幽幽地说:“再说了,玉阶馆的人哪儿是贵妃说了算的。” 芍药一惊,有所醒悟,便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一直在前朝打听的窦长清差人来禀报,说皇帝已经下了朝,正往天极殿去更衣。朝上封皇长子鸿恪为赵王,任命为西北行军总管,边郡统帅,由何永尊缇逋客两位老将为副将辅佐,立即启程前往边郡。皇后听了副将人选才松了口气。何永尊在军中三十年,军功煊赫,声望极高,又是鸿恪的兵法师父;缇逋客是鄂族人,边郡土生土长,当年与薛珋苏子奉一起在军中任职,这些年也都一直辅佐薛珋镇守边郡,对那边情形十分熟悉。有这两人辅佐,鸿恪虽然年轻,大致的职责也是应该不在话下。最关键的是,皇后深知这两人都忠心耿耿,绝无异心,确实是可以以性命相托之人。 这样的安排显见皇帝是用了心的。皇后想起这些天自己夙夜忧虑难眠,也不禁有些好笑,自觉的确有些反应过度,心中略宽,顿时有了精神。微微点了点头问:“窦阿翁人呢?” 忽听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芍药笑道:“正说着就来了。” 窦长清一路从前殿过来,他上了年纪,体力不济,进来的时候已经微微冒汗。进了门纳头去拜,皇后连忙叫住他:“阿翁这是做什么,我跟前不不用这样。” 窦长清这才笑着起身:“想来娘娘也听说了,奴婢这是向娘娘道喜。” 皇后怔怔瞧着他,突然眼圈一红:“这有什么可喜的?活生生把我们母子分开,心头剜去我一块肉,难不成我还要去谢恩吗?” 窦长清吓了一跳,赶忙使眼色让芍药拧了手巾来,自己亲自奉上,细声安慰:“娘娘,凡事要向好了看。这件事情既然已经无可挽回,至少陛下还是疼爱赵王殿下的,各项安排都十分周全,眼看不过就是一两年的事儿,回来就会封太子,娘娘,这是最好的事情,旁人求之不得。尤其是出了……”他周围看看,见一旁都是亲信,才放低声音说下去:“蔷薇这件事儿,樾哥儿认了,陛下也没追究,已经是万幸。恪哥儿这时候离开最好不过。” 这些道理窦长清早就掰开了揉碎了跟皇后说过无数次,她自己也知道再闹下去没有意思,只是心头一股郁结之气无法消散,眼见事情不可挽回,也不过就是在阿翁面前发泄一下而已。窦长清察言观色,将皇后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拿稳时机笑道:“娘娘可别又花了妆,眼见一会儿恪哥儿就要来辞行。他新封了王,是大喜,芍药玫瑰你们也都打醒精神。” 芍药笑道:“阿翁放心吧,刚才娘娘已经让备下赏赐了。” 窦长清点点头,微笑:“这才对嘛。” 芍药眼见窦长清并没有离开皇后身畔的意思,明白他们还有更体己的话要说,冲其他几个侍女使了个眼色,一行人鱼贯出去,将门带上。 寝殿里没了别人,皇后盯着窦长清的眼睛问:“阿翁,让恪哥儿去,真的没事儿吗?” “娘娘真是太操心了,怎么会有事儿?刚才不是说了吗,陛下安排的周详,里外都有人照应,恪哥儿去了不过是面皇旗,不会有事儿的。” 皇后摇了摇头,突然伸手捉住他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然而她的语声却似是被卡进了喉咙里,没有半点儿实声,只是气息穿过齿间,要说的话如叹息一样流出来,随即消散无踪,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得见。她说:“我就是怕陛下的安排。” 窦长清愣了一下,安慰地拍怕她的手背,摇头:“他不知道。” 她手上力气却更大,像是要靠他把自己这个溺水的人拯救出去一样,追问道:“真的?” 窦长清肯定地点头:“真的。” 皇后这才松了口,仿佛力气尽失,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掌心,“我常常做梦,梦见他知道了。” 窦长清冷静地说:“知道的人都死了。娘娘要还是担心,将老奴杀了,这件事情就永远不会泄露出去。” 皇后吃了一惊,抬起头盯着他,半晌才能确定他不是在说笑,连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阿翁说什么浑话?就是我死了,也不会放心不下阿翁。阿翁,这宫里,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她刚刚哭过,眼睛里沁着一汪水,晶润如少女。 窦长清被她拉着手倾诉心事,心思不由自主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她还是长乐长公主府里的小郡主,贵为长公主的唯一的外孙女,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她是天生注定就要成为皇后的人,从生下来,就被当做皇后来教养。 那正是五月暮春的时节,她的笑声从半空中传来,秋千拖曳着裙裾帛披,如一道霞光划亮天际。就那一瞬间,已经三十多岁的窦长清平生第一次留意到了荼蘼满架,桃花纷落,清风虫鸣荷叶田田,留意到空气中缭绕不去的桑叶清香沁人心脾。经过了漫长的二十多年的寒冬,窦长清被她的笑声带进了春天。 “阿翁!”皇后察觉到了窦长清走神,略带不满地将他的神思唤回来。 “娘娘……”窦长清略微后退了半步,整理思绪,恭谨地回答:“娘娘请放心,奴婢用这颗人头担保,一定确保恪哥儿在边郡万无一失。” 皇后点了点头,“有阿翁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恪哥儿毕竟是你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他对你比对我还亲呢。……哎,往后鸿恪不在身边,也不知道陛下会怎么发付鸿樾。” “那是个好孩子。” 皇后点了点头,颇不甘心:“倒是把蔷薇送到姜贵妃那儿去了。” 窦长清沉默了片刻,温言劝道:“娘娘,有些事儿,退一步海阔天空。” 皇后咬着下唇苦笑,这是她自少年时就养成的毛病,总要这样,才能将心头重重波澜压一下去。“我身边没有人了。”她这话说得轻弱,窦长清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只是笑着说:“娘娘这是多虑了。时日还长得很,不妨将来慢做打算。”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没有必要再深入下去,皇后换了一副神情,指着一旁几上那罐海棠脯笑道:“这是早上华嫔让人送来的,你尝尝?” 窦长清谢了恩走过去打开罐子看了看,略有半分疑惑:“眼下送这个来干什么?” “我也正想问你。”皇后盯着窦长清,“那日她跟你都怎么说的?” 窦长清拈起海棠脯放进嘴里吃了,点头:“这是华嫔自己晒的。看来她是在提醒奴婢。” 皇后轻轻笑了笑,“陛下昨夜宿在凤仪阁,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吧?阿翁你怎么看?” “时穷节乃见。倒是没想到华嫔是个有计较的人。宫里谁是不倒的大树可以依靠,谁是随风的蓬草她想必也是看明白了的。” “只说几句话可不成。” 窦长清赶紧点头:“奴婢明白。” 皇后低下头细细思量了一会儿,突然说:“让那孩子去吧。” 窦长清一惊,“娘娘……” “你不是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吗?这么多年,也就等这样的机会了。” “可华嫔现在的处境……” 皇后笑了,“你当她真的不受宠了?咱们这位陛下的心思,没人比我更清楚。别的人都不行,陛下立即就会知道。让那孩子去吧。” 窦长清叹了口气,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点了点头:“好。奴婢这就去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高唐愁赋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这一夜皇帝依旧宿在了凤仪阁。 凤仪阁地势高,院中更有一座人工垒出来的小山,山上筑有高台,名曰凤巢。周围遍植修篁梧桐,此时正值隆冬,草木疏落,却是给了个极好的视野,不但台上之人可以将山脚下的湖光宫景一览无余,下面的人也能将凤巢之中的明灯彩缎窥视个七七八八。 经过了一整日的扰攘,各宫也都听说了姜贵妃突然获宠的事儿,到夜里凤仪阁关门的时候,外面各宫前来打探的人不知有多少都在暗中观察。玉钟远远听着凤仪阁里丝竹之声传出来,川流不息的人影被灯光拉长,从高高的楼台映下来,即便是远远偷窥,也几乎能嗅到高楼中宫人脂粉的香气,看到姜贵妃头上珠翠环绕艳光照人的光芒。 玉钟默默回了玉阶馆,薛婵正在灯下看书,见她一身寒气地进来便问:“做什么去了?” 玉钟连忙笑道:“前日经过枕溪园,见那里忍冬花下不知哪儿来了一窝猫,我想着天这么冷,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正巧今儿剩了下些鱼羹,就留了些去喂喂它们,谁知去不见了。前后找了许久,都没有看到。” 薛婵想了想,说:“宫里各处都有人打扫整顿,定是让人给清出去了。” “为什么要给清出去?即便不在自己屋里养着,在花园里又能碍着谁的事儿?” “你进宫时间不长,很多规矩不说也不知道。猫儿狗儿能伤人,宫里往来又都是些金贵的人。不说陛下娘娘这些贵人,就是底下做仆役的,手里什么时候不捧着些好瓷美玉的,万一被猫儿狗儿惊吓摔碎了,活脱脱就是一条人命。所以宫里这些东西能少还是少些吧。”薛婵叹了口气:“你或许觉得对那猫儿无情,却是怜惜了更多的人呢。”她说到这儿,也不知是想起了哪一桩往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低头自语:“这就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玉钟见她神色间突然多了些凄婉的神色,赶紧说:“既然这样我去喂猫也是不对的。扔了就扔了吧,娘娘怎么倒伤心起来?” 薛婵摇了摇头,不肯说出缘由。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说:“枕溪园不就在凤仪阁脚底下吗?” “可不是。”玉钟这才将之前所见所闻说了,只是不敢说自己是有意窥测,只说在枕溪园看见的。 薛婵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恪哥儿今儿才出发,皇后这会儿定然肝肠寸断呢,那边倒是热闹。” 玉钟在薛婵身边这两个月,虽然一个失宠的妃子难免有些惆怅寂寥,却从未见她出言非议过谁。此时听她如此说,不禁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回头看看,见窗外门口静悄悄都没有什么声息,这才过去要将薛婵手上的那本书收了,说:“娘娘也早些休息吧。不关咱们的事儿,何必操那么多心。” 薛婵也不拒绝,放开手转身朝床边走去,淡淡地说:“又是一日。日日皆同,活着有什么意思?” 玉钟低头一看,原来薛婵捧在手上的竟然是本《左传》,笑道:“娘娘定是读了这些书才心生烦恼。依我说,这些书男人们去读就好,女人读了难免多些不该有的想法,心是远了阔了,身子却不由自主,于是烦恼丛生,再无宁日。” 这番话说得薛婵诧异莫名,回过头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玉钟被她盯得发毛,自觉失言,连忙低头请罪:“奴婢不过胡乱说说,娘娘别往心里去。” “没想到你一个军户的女儿,倒是颇有些见识。” 本朝实行兵户制,一旦入了军籍,便世世代代男丁当兵,女子也只能嫁给军户。玉钟的哥哥是薛珋帐下校尉,因此薛婵一直只将她当做军户出身,如今心中却是充满了疑惑。 玉钟也知道她起了疑心,却又无可辩解,只能说:“这些话都是我娘教的。她本不是军户出身,因外祖父家里遭了难,如果不嫁给军户便要入籍为娼,这才嫁给我爹,生了我们兄妹二人。兄长十三岁就去当兵,父亲又死的早,就我和娘相依为命。我娘也是读过书的,但一生命苦,常常这样教训我。如今一时没有深想便胡乱说出来,娘娘还请赎罪。” “这有什么好赎罪的。你也是好意。”薛婵听了她的话,心头略定,招呼她说:“今日飞霜身上不爽快,我让她先去歇息了。你来帮我卸妆吧。” 玉钟一贯自惭手笨,服侍薛婵梳洗打扮的事情往往轮不到她,听了这话自然欣喜,连忙出去准备热水豆面手巾等物,再回转的时候薛婵已经自己将头发解开,正用象牙梳沾了桂花油一点一点地篦着头发。 卸妆不比上妆,也不需要有什么心灵手巧,只要仔细小心便可。薛婵这一向虽然精神略有起色,却总觉得枯井死水般的日子,左右再无可以为之打点妆容之人,也不值得她将心思用在这上面,不过略敷些胭脂,不教面目太过寒酸可憎而已。因此玉钟小心伺候,也没出什么差错,便收拾停当。 “你再帮我篦篦头发,后面够不着。” 玉钟只好又接过梳子照办。 薛婵透过镜子打量着她,突然问:“你刚才说爹爹早亡?” “是。”玉钟蘸了桂花油,专心伺候她的头发,一边随口回答。 “你家是哪里的?” “朔州。” 薛婵算了算,“金阙七年,我哥哥在朔州军中,想必那时认识的你哥哥。” 玉钟停下来认真想了想,笑道:“兄长在军中的事情从来不跟我们说,倒是说起过上司姓薛,想来就是后来的薛元帅了。” “是吗?”薛婵抬头看了看屋顶,像是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神情专注,唇角略带着一丝飘渺的笑意。玉钟看得有些呆了。后宫诸妃,若论端庄大气,自然非皇后莫属;说起艳光四射,也无人比得上姜贵妃;即便抡起妩媚风流,岳嫔也要比薛婵更胜一筹。玉钟自来到薛婵身边,时常暗中观察,小心揣测她到底是如何赢得皇帝专房独宠三年的。然而薛婵除了肤白如雪清秀温雅之外,并无特出之处。玉钟寻思,或许有些女人的好,要在男人的面前才能显现出来。 然而此时她只穿着白色单衣,素着一张脸,长发披在身后,除了幽幽的桂花香气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妆点。她抬起头,脖颈修长优美,锁骨纤美细致,寝殿内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的额头上,将脸侧的轮廓勾勒出一线微弱的金光。玉钟一直以为钗簪环笄珠花宝玉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让女人变得更美,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薛婵平日里竟是被这些装饰掩住了她天生的丽质。 仿佛一尊暖玉,温润清净,由里向外透着柔和的光。她的额头光洁,星眸若点,樱唇丰润,全然不需任何胭脂点染,已经令人挪不开目光。 “好了。”薛婵突然开口,声音冰凉没有温度。“差不多了。你走吧。” 玉钟惊醒,担心自己走神间哪里冒犯了她,仔细朝她面上瞧去,却看不出一丝情绪来,心中没来由地一虚,惶然退下。 薛婵一直坐在镜前,直到外面听不到脚步声了,才将挂在胸前的玉佛拿出来,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是她哥哥薛珋留给她的唯一一件物品,玉钟转交给她之后便一直贴身带着,须臾不离身。玉佛身上有她的体温,握在掌心里尤其温暖。她略觉可惜,终究还是将绳子从颈上解开,放入奁盒最下层,又将盒子上了黄铜小锁,亲自放进箱子底层。 夜里薛婵突然惊醒,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屋里还有别人呼吸的声音,虽然极轻,几不可闻,但她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人的呼吸喷在她的腿弯处,酥麻瘙痒,充满了撩拨的意味。 “你是谁!”她开口发问,却察觉到自己并没有冒失地用大声,而是让声音像游丝一样缓缓流出去,听着更像是情人的呢喃。她的脸轰然烧了起来,本能想要挣扎,下肢却被一双有力清洁的手稳稳握住。 薛婵从来不知道,原来在口不能言的时候,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能说话。那人的手充满了安抚的意味。黑暗中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是一种偏凉的体温,不温不火,不急不躁,薄薄的皮肤下,骨节匀称修长。他的动作轻柔却不拖泥带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风范。和上一次那人小心翼翼的试探全然不同。 “你是谁!”她捉住抚到腰眼的手轻轻问,用确定的语气说:“你不是小何?” 对方仍旧一言不发,用抽回手继续的方式回答她。 薛婵倒吸了一口凉气,头脑登时清醒了许多。他摆弄着她双腿的角度,动作娴熟利落,直达中心,并没有任何的延宕试探。他了解她,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有反应,他的手像剑一样果断,轻易让她失声惊呼。但他并不给她任何机会,她的声音被堵在了口中。 他往她口中塞了一枚不知是什么东西,手掌捂住她的嘴,令她只能细细品尝。酸酸甜甜的味道再熟悉不过,那是她亲手酿晒的海棠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瞪大眼想要看清对方的脸。 但光线实在是太暗。他巧妙地将脸隐藏在层层帘栊的阴影中,她甚至连最大略的轮廓都无法分辨。 “放心。”他的手如此说,手指灵巧地沿着她身体的起伏游走,“放松。”手指如风,轮流拂过她的皮肤,轻轻重重地按下弹起,仿佛在测试她皮肤的弹性。那指尖仿佛带着魔力,渐渐令她失神。身体顺应着他的掌控,在他的手中伸展。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张琴,而他是一个绝佳的琴师,自信果断熟稔地奏响她这支曲子。 薛婵入宫三年,与皇帝同床共枕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妇。但在床笫之事上,却从来不曾熟习过。她从未被关注过需求,她的喜好和敏感连她自己都不曾了解,她所需要做的一切都是去迎合皇帝。三年来,她以为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就是为了迎合男人而生。 但今夜这双手,却冷静精准地告诉她,她之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需求,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告诉过她而已。 “你究竟是谁……”在颤抖的极致时刻,她双手攀住对方的臂膀。黑暗中的触感分外强烈,她的颤抖传到他的身上,两人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气。他从她攀缠的双臂中查知她的疑惑,却没有回答。只是从枕畔抽出一条锦带覆住她的眼睛,在脑后打成结。 然后那人的气息突然消失无踪。 薛婵安静地等着,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路紧张兴奋过后疲倦如潮水涌上来将她淹没。她甚至来不及将遮住双眼的锦带取下,就昏睡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高楼当此夜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皇帝夜半里突然惊醒,一时间只觉得心头又痛又闷,竟连一刻都再躺不住,蓦地翻身坐起来,倒是惊动了身边睡着的人。 有皇帝在枕边,姜贵妃从来也不敢真正睡沉了,一听见动静连忙跟着坐起来,懵懂地问:“陛下?怎么了?” “没事……”皇帝强压下心烦意乱,“喝口水。” 姜贵妃扬声叫道:“来人……”随即意识到寝殿内没有旁人。 薛婵不喜欢寝殿有人,皇帝自然万事都依着她,日子久了,也不往寝殿中留人,到了姜贵妃这里自然照办。姜贵妃喊完知道不妥,见皇帝闭目而坐,双手搭在膝盖上,面色确实泛着蜡黄,更加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我这就去!” 她本就睡在皇帝里侧,如今要越过皇帝下床,却是殊为不易。总不能就这样从皇帝身上跨过去,只得披了衣衫退到床尾,从他的脚下越过去,下床去倒了杯茶给皇帝送过来。 皇帝就着她的手把茶喝了,长长舒了口气,仰头闭目,一时间一言不发。 姜贵妃并不擅长照顾人,见他这样手足无措,正要去门外叫人,刚一转身就被他捉住了手腕:“哪里去?” 那只手有点凉,掌心布着一层薄汗,握在腕子上一片湿滑。姜贵妃愕然回头,盯着手腕上那只苍白的手,“陛下,请御医来看看吧。” “不用。” 他简单地说了一句,并不松手,却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倒是让姜贵妃进退无着,只得又劝道:“还是龙体要紧,陛下面色看着不好呢。” 皇帝突然抬起头来盯住她,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容太过突兀,像一把刀刺进了眼睛里,竟令她无力对视,仓惶地垂下头去。 皇帝见不用再重复,这才重重透了口气,吩咐道:“让固原进来。” 姜贵妃答应了一声,却又犹疑,说:“今夜固原不当值,要不然让吴佛来?” 皇帝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姜贵妃心中却是一凉,忙说:“我这就让人去找固原来。” “要快!” 姜贵妃点了点头,不敢耽误,匆匆披了衣服到外殿,唤来留守的内官吩咐了让他即刻去找人,这才顾得上深深吸了口气。 春寒犹料峭,寒意顺着那口气进了肺腑,不过片时就将姜贵妃的全身都染得寒凉。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因为怕惊扰了里面的皇帝而极力压抑,等到缓过气的时候,一抬头发现秦固原就站在她的面前。 姜贵妃猝不及防,惊得后退了一步,这才抬起头来,与秦固原的目光相对。 他的个子很高,平日在皇帝身边总要半含着胸,此时却立得笔直,静静看着姜贵妃狼狈地掩饰自己脸上的痕迹。 “陛下在里面等候公公。”姜贵妃低声说了这一句,便侧身走出了门。他的目光比月色还要清亮,让姜束莲无端想要逃离他目光所及的范围。 秦固原并没有一刻迟疑,匆匆进了寝殿。 “陛下?”皇帝的模样令秦固原吃了一惊,几步跨到床边,顾不得多想,搭着皇帝手腕仔细摸了摸脉。一时间只觉脉象又虚又浮,跳得毫无章法。“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摇了摇头,咬牙不吭声,只是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秦固原却似乎明白了,轻手轻脚扶着皇帝躺下,低声劝道:“贵妃还在外面呢,被吓坏了,叫她进来吧。” 皇帝闭着眼点了点头。 秦固原这才起身要出去,皇帝突然说:“你……去看看……” 他声息微弱,说了几个字便停了,去看什么并没有说清楚。 然而秦固原却是懂的,点了点头:“是!”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里,姜贵妃再也没有能踏实睡着。她屏息躺在皇帝身边,听着皇帝在梦中匀长的气息,心中却一片冰凉。 秦固原与皇帝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走后皇帝的情况显然好了许多,躺在床上,慢慢还是睡着了。但姜束莲忘不了皇帝那时冰冷的手,和阴鸷的目光。天威难测,姜束莲入宫十二年,伴君八年,这是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无端不知何处起了一阵凉风,姜束莲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看了看睡在身旁的皇帝,不动声色地背转过身去。 薛婵却是一夜无梦,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这是她自中秋以来头一次这样踏实地睡一觉,却不知道这昏天暗地的一觉将飞霜玉钟等人吓得不轻。 自姜贵妃得宠以来,虽然薛婵不置一辞,但玉阶馆中个个都是人精,都知道她心底苦涩,只是不肯宣之于口而已。尤其前两日摔碎了镜子的事情出了以后,一众宫女更是不敢大意。 今日见薛婵迟迟不起,几个人商议着轮流进来查看,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又做些什么事出来不好交代。 薛婵一睁眼就看见照壁守在床边。见她醒了竟是格外欣喜,一连串地说:“娘娘可算醒了,再不起只怕飞霜就要去找太医了。” 薛婵愣了一下哭笑不得,“不过偷个懒,可千万别去,弄出个笑话来就太丢人了。” 照壁知道她怕什么,笑道:“娘娘放心,飞霜处事周到,怎么会给外人这样的把柄?不过娘娘既然醒了,那是最好不过,也不用怕会惹麻烦了。倒是……”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带着一丝疑惑:“倒是凤仪阁那边又殷勤了起来,一大早蕉儿送来些鹿茸人参,说是贵妃娘娘赏赐的。” 薛婵怔了怔,一时想不清楚姜贵妃得用意。 飞霜玉钟等人听说薛婵醒了便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更衣。 梳头的时候玉钟捧着首饰匣子立在一旁看飞霜将薛婵的头发梳通挽好。她透过镜子打量薛婵的面色,不巧薛婵抬起眼来,两人目光在镜中相撞,玉钟慌忙躲避,倒惹得薛婵失笑:“你鬼鬼祟祟瞄什么呢?” 其余众人听了这话都转头朝玉钟看去。玉钟窘红了脸,连忙道:“我是觉得娘娘今日看上去气色真好,脸上白里透红,水嫩得很呢” 锁心立即说:“正是呢,我到娘娘身边也有半年了,这是第一次见娘娘气色这样好呢。” 飞霜听她们这样说,停下手仔细打量薛婵的脸色,想了想,从匣子里挑了一朵嫣红的绢花插在她的鬓边,登时映衬得薛婵人面桃花无比娇艳。 这一来不止四大侍女惊艳,就连一旁捧着漱盥器物的宫婢们也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 “娘娘真不愧是宠冠后宫的美人儿,平日里藏着不肯给人看,冷不丁看上一眼也就知道新来的那些什么崔美人胡善才连衣角都摸不着咱们娘娘呢。” 薛婵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却,面色变得苍白。 玉钟见她这样却会错了意,虎起脸呵斥道:“乱嚼什么舌根!后宫嫔妃是你们能随便议论的吗?” 那几个低级宫婢见薛婵没说话,便不服气地冷笑,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别过脸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便是说了又如何?本就是个冷落的地方,连好鸟都不肯多来一只多看一眼,若是奴婢们说几句傻话能招惹来些是非,也算是能将这冷冰冰的玉阶馆暖暖。” 玉钟没想到她竟然敢如此顶撞,一时间气得脸涨得通红,冷笑连连:“你说什么?有本事你给我大声说清楚!” 那宫婢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不管不顾,甩开身边拉着自己的一个高个小宫婢,向前踏上一步:“说就说!我说……” 玉钟当然不会让她真再说出什么话来,一巴掌把她打得摔倒,捂着脸半天都站不起来。 玉钟眉间带着煞气,目光像刀刃一样从众人面上扫过:“还有谁觉得嘴里的牙多余了,可以学学她!” 她话音刚落,被打的宫婢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来,随着血吐出来的,还有两颗牙齿。 这一下连飞霜都不禁动容,拉住玉钟低声责备:“你这是怎么了?她有什么不对下去慢慢教训,当着娘娘的面打打骂骂,就不说坏规矩闹笑话,惊着娘娘可怎么办?” 众人这才想起薛婵来,不约而同转头去看,只见薛婵一动不动坐在原处,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插在鬓边那朵绢花此刻看上去无比突兀,像是一个巨大的嘲讽,高踞在她的头顶冷冷注视着众人。 薛婵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她面前这出闹剧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刚才的事情谁都不许说出去。” 众人一怔,没聊到她竟然一开口竟是这句话。 好在薛婵本也不在乎她们如何回应,只是淡淡地问那个挨打的宫婢:“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婢还瘫坐在地上,听见她问这才改为双膝跪地,向着薛婵磕了个头,回道:“奴婢叫李秀娘。” 立时就有人没绷住嗤笑了出来。 飞霜瞪眼过去,吓得发出笑声的年轻宫婢登时收眉敛目不敢再放肆。 薛婵淡淡地说:“不是谁生下来就能有个好听的名字,女儿家不值钱,阿猫阿狗不也是要那样叫?有什么可笑” 这是从不曾有人见过的一面,就连玉钟飞霜等人也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紧了紧面色。 薛婵这才继续说:“李秀娘,你进宫多久了?” “一年半。”李秀娘不知她的用意,心头忐忑,惴惴地回道。 “也不短了。”薛婵苍白的脸此时有一种异样的张力,虽然说话的声音又轻又缓,却令人不敢不凝神听她说下去。 “我是个失宠的妃子,这里跟冷宫也没什么区别。即便我没有获罪于陛下的时候,也不过区区一个华嫔,位份比人差的远。当年跟着我的人也不曾跟着享过什么福,更何况是你们。” 众人自然连称不敢,然而薛婵并不在意,只是静静等着众人声音平息下去,才继续道:“我知道你们跟了我受了许多委屈。你们平日宽慰我总是会说等陛下回心转意会如何如何,我今日实在告诉你们,陛下绝不会回心转意。若是想着以后我还能像以前一样,是不可能的了。” 众人鸦雀无声地听着。 薛婵说:“我与贵妃娘娘如今还能说上一句话。你们谁若是不想留在我身边了,就跟我说,总会给你们安排个体面的去处,强于在这里陪着我永无出头之日。” 飞霜连忙说:“娘娘这说的什么话,你这样说让奴婢们可如何自处呀。” 薛婵不为所动,轻笑了一声:“你们怎么想完全可以跟我说,无论如何我不会为难你们。”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薛婵的目光从她们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李秀娘身上:“李秀娘,你说呢?” 李秀娘适才吵闹时不管不顾,此时却扭扭捏捏半天不肯说出一个字来。 好在薛婵并不真指望她能说出些什么来,面无表情地继续道:“让你们立时做决定也有些难为,就到今晚上灯的时候吧,要去要留尽可以来跟我说。只是过了今日,就不要再嫌弃我这里种种不如意了。” 说完这番话,薛婵就站起身向外面走去,将一众下人留在身后发愣。 薛婵一直到走到前面的游廊下,觉得胸口闷痛仿如火烧,这才重重透出一口气来。她揪住胸口的衣襟,大力吸气,良久才觉得眼前不在发黑,指间恢复了一些温度。 走出来前,她是看见了那些宫人们惊诧的神情的。别说他们,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一向佛爷一样不插手人事的自己竟然会谁出这样一番话来。但是夜里发生的事情让她不禁警醒,这玉阶馆中藏匿了太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偏偏又有太多人在窥测监视。以前薛婵自觉无不可告人之事,也就不放太多心思在整顿下人身上。如今却是不同了,如今……她面上蓦地一红,想起了夜里那隐秘欢愉的时刻,心跳顿时乱了节奏。 如今是终于陷进了后宫这大得无边无际等我泥淖中。 一个人影从不远处闪过,薛婵一愣,追了上去。“秦公公?” 秦固原没能走脱,听见呼唤只得停下来躬身垂首:“娘娘万福!” “公公难得来一次,怎么不进门就走了?” 秦固原觉得被她说得有些鬼祟,只得笑着解释:“娘娘误会了。奴婢刚才见门开着,院子里没有人,怕出事,便进来看看。遇上娘娘在管教下人,不敢惊扰,所以想着先离开,以后再向娘娘问候,不料却被娘娘捉住,实在失礼的很。” 秦固原虽是内官,但嗓音却沉厚平缓,宫中有传言说他是成年入宫,因此不像别人那样尖利。 薛婵静静听他说完,这才微微一笑:“的确是误会了。有劳公公挂念,薛婵心中不胜感激。”她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紧接着又说:“还有一件事,要求公公体谅。” “娘娘放心,今日所闻所见,固原绝不会向任何旁人提起。” 他可以重咬了任何两字。薛婵见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赘言,这一回微微屈膝,施了福礼。 秦固原自然不敢受,侧身躲开,匆匆拱手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清风不相识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她是这样说的?” 秦固原点了点头,并不答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 皇帝几乎要冷笑出来,“她居然也想要清理门户了?”他哼了一声:“就她?”想想终究觉得不甘心:“她还说什么了?” “陛下说过,以后那边的事情不必向陛下禀报,所以奴婢并没有多听,也就这么几句,见四下里无人,瓜田李下,被人撞见了又是是非,所以就急着出来了。” 皇帝气得笑了出来:“固原,谁教你这样跟朕玩心眼的?” 秦固原早就料到了他这样的反应,并不为所动,一味躬身不语。 皇帝拿他没办法,哼了一声也不再追究,只是说:“她要玩就让她玩去。我倒要看看她有些什么手段。” 秦固原答应了一声就要走,皇帝却又叫住他:“你有话说?” “没有。” “你是想说,明明朕已经跟她恩断义绝,却又为什么如今还要上心?” “奴婢没有这样想。” 皇帝根本不理睬秦固原的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华嫔,朕爱怜之心未绝,所以额外关注些也是有的。只是,固原,你记住,有心和去做是两回事。朕……不能再对她好了。” 秦固原闷了半晌,蹦出一句来:“多关照些并不妨碍陛下做别的事情。” 皇帝沉下脸来,盯着他的目光中寒光毕现,语调却变得轻柔:“哦,朕要如何做,需要你来指点评判了?” 秦固原一时不敢说话,只觉他的目光压在自己的后脖颈上,沉得仿佛一把刀。 他心中无限懊恼,一路小心谨慎,却在这个时候为了完全不相干的失宠妃子获罪于皇帝,此前所经历的一切说不定就此毁于一旦。 皇帝转过头,欣赏着秦固原额头上的冒出的冷汗,刻意让这令人窒息的一刻尽可能地延长,直到气氛沉闷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了,才半含怒地问:“怎么,你就连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吗?” “陛下若认定奴婢当死,奴婢多说无益。” “我让你死了吗?”这样的回答不出所料果然激怒了皇帝。他益发笑出了声,也顾不上称朕,接连问道:“如今连生死也要由你来定夺了吗?” 秦固原在皇帝脚边跪下,一味只说:“奴婢不敢!” “你!”皇帝盯着他,脑中闪过无数整治他的法子,却又不想让人知道他为了个失宠的华嫔去处罚身边最得信任的内官,白让人揣测出他的心思了。思虑了长久,皇帝终于叹了口气,冷笑道:“固原,你也学会跟朕玩这种小把戏了?” 秦固原自然不会说什么,却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心底微微松了一下,才觉得后背一片湿凉。他重重在地上磕头,一味只是不肯回话。 皇帝却在脑中回想过去几年间秦固原和薛婵之间打交道的情形。 也许是在娘家过得并不好,进宫后的薛婵并没有太多要求。经过他的几番告诫,为人处事也十分低调。但他知道,一个嫔妃既然宠冠后宫,就难免被各方人等盯上。他亲手安排薛婵身边的人手,怕她在后宫中培植自己的羽翼,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寻各种理由陆续将玉阶馆的人调换一遍。 身边人更换频繁,反倒是常跟在皇帝身边的人,因为皇帝常居玉阶馆,跟薛婵打交道的时间更长些。 皇帝身边有所谓十二常侍,因职责不同,有些人常在外朝伺候,有些人虽在后宫伺候起居,却多数时间是在天极殿。只有四个文武功夫都属上乘,又谨慎小心的轮流随在他身边,秦固原便是其中之一。 秦固原也是在皇帝身边最久的一个,几乎从登基时就在。其余的人,却也总是轮换。算下来,在整个后宫之中,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与薛婵打交道最多的也就只有秦固原了。 然而皇帝此时细细想来,却不大能想得起这两人打交道的样子。似乎是,即便天天见面,他们并不曾多看对方一眼。 想到这里,皇帝的面色更加和缓了一些。从秦固原面前走过,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这才说道:“以后你也不要去招惹她了。” 秦固原又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躬身向门外退去,皇帝又说:“我从来不让她又自己手头好用的人,前些日子吃亏跟这个不是没有关系。这件事情上,朕是亏欠她的。玉阶馆里从来不清净,飞霜可用,其余人等还得细究,这事你暗中留意就是了。” 秦固原有些意外,抬起头来想要追问,想起之前皇帝的怒气,又识相地闭上了嘴。 皇帝哪里还有不清楚,哼了一声:“什么时候让你办事要敲锣打鼓通知相关人等了?悄悄地办,不得让人察觉!” “是!”秦固原赶紧行礼退出了观海亭。 刚走过桥,便看见窦长清朝这边走过来。秦固原停下脚步:“窦公公好。” 虽然窦长清品阶比秦固原要高,但毕竟是皇帝的心腹,窦长清并不肯怠慢,连忙回礼问道:“陛下在吗?现在方便见他吗?” “窦公公去不妨事。” 窦长清听出话外之音,微微一怔,朝秦固原看去。 秦固原说:“陛下夜里没有睡好。” 窦长清点了点头,已经明白。秦固原拱手离去。窦长清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去触皇帝的霉头,便看见在观海亭伺候的一个小内官飞跑过来:“陛下请窦阿翁进去说话。” 话说得这样客气,窦长清心头益发不安,惴惴地随着小内官来到观海亭。 皇帝的面色却看不出蹊跷来,正垂目凝神在临一幅初荷露角的工笔画。颖羊毫的笔端勾勒出蜻蜓翅膀的脉络,栩栩如生,像是那蜻蜓正在振翅飞走,要往荷叶下的水面去点出一圈波澜。 窦长清来到皇帝身边,见这画进行到了最紧要细致的地方,也不敢惊扰,老老实实在一旁屏息立着,直到皇帝收笔起身,将那支羊毫扔进了象牙雕的绦环笔洗中,这才透了一口气,颤巍巍跪下去给皇帝行礼。 皇帝眼睛欣赏着自己的新作,摆了摆手随口说道:“阿翁不必拘束,起来吧。” 窦长清谢了恩站起来,一时却不说话。皇帝这才转头瞧了他一眼:“怎么?皇后让你来跟朕说什么?” “娘娘思念恪哥儿,日日算着路程,这两日应该快到风陵渡了。” 风陵渡是前往边郡路上最大的驿站,往来京城的信使官员,都会从那里捎信。皇后的意思不言自明。皇帝笑了笑,信手从书桌堆积的案卷中抽出一个信封递给窦长清:“这是前两日从井陉驿送回来的信。这封是专给皇后的,朕也没看,你拿给她吧。” 窦长清双手恭敬接过信封。 皇帝又问:“皇后这两日怎么样?”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只是一方面担忧恪哥儿,一方面也自觉驭下不严,愧对陛下。因此这几日闭门思过,不见外人。” “老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皇帝叹了口气,“你也该劝她多出来走动走动。不然人家还以为是朕如何慢待了皇后呢。” 他说到后面,脸色转冷。 窦长清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见皇帝没有别的再问,便叩拜告辞。 皇帝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直到看着窦长清的身影走过桥,走得看不见了,才冷笑了一声:“一个个都耳聪目明,稍微有些动静,便各个都来窥测探听。朕这个后宫,还真是暗流汹涌啊。” 他身边只有一个刚进来添香的小内官,听见皇帝这样说,不明其意地愕然抬头,蓦然间瞥见皇帝说话时面上笼罩着一层灰败之色,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默默退了出去。 这一日薛婵却也不曾安心吃饭。 秦固原突然出现在这里,让她没法不私心揣度背后的缘由。秦固原不是个冒失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闲逛到这里来。他来,就一定是皇帝让他来。 无论薛婵如何告诫自己要心如止水,不该对皇帝还有半分幻想,还是没能抑制住心跳突然乱了两下,一时间扯得胸口闷痛。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一株海棠挂上了骨朵,心中诧异原本以为永远过不去的冬天,怎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忽然听见锁心咦了一声。 锁心正带着两个宫婢收拾床铺,从枕边拣出一条缎带问道:“这是哪儿来的?怎么没见过?” 薛婵回神,看了一眼,吓得登时站了起来。“这个……这个是……”她慌忙地掩饰:“这是我以前用过的,昨日找出来想着看能不能绣个花,结果太困就睡着了。” 锁心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缎带,是那种男人用来束发用的。薛婵这里找到,自然都是皇帝用过的旧物。仔细看去,果然做工精细用料考究,与寻常的织物不同。青灰色的面子用的是吴缎,月白色的里子用的是罗绡。 锁心笑道:“娘娘,这上面绣花可不容易呢,娘娘想要绣什么,奴婢帮你找花样子去。” “不必了。”薛婵过来从她手中将缎带接过去,“昨夜是异想天开,现在再看也觉得绣花不好。收起来吧。” 她说着,却背转身不让锁心再插手,自己紧紧攥住那个缎带,像是要把最不可告人的隐秘紧紧攥在自己手中。 一时外面喧闹起来,玉钟进来禀告,说是凤仪阁姜贵妃身边的葵儿来说,贵妃娘娘邀华嫔过去一同午餐。 玉阶馆中人人相顾,一时间竟然没人回应。 也就只有薛婵沉得住气,吩咐道:“你让她回复贵妃娘娘,就说我午时前后过去。” 照壁却大有不平之意:“前两日不过被陛下宠幸了一两次,便不肯再同娘娘往来,如今却又示好,也不知存了什么心。 飞霜劝道:“即便有所图谋,从咱们这里还能寻到什么好处去?娘娘的处置是对的,何必锱铢必较平白得罪人?” 照壁气闷,冷笑道:“倒是我锱铢必较了?” 飞霜平日自觉老成持重,从不肯与人有口角,听她这样说知道还是自己说话欠妥当,连忙解释:“你别这样想,我也不是说你的。早上刚吵了一架,人人心浮气躁,何必又在娘娘面前挑我的错?” 照壁性子急,这话越发不中听,正要反唇相讥,被玉钟拦住。“别人家的事,咱们自己倒先吵起来,让凤仪阁的人听去笑话的不是你们,笑话的是娘娘。” 玉阶馆众人都知道薛婵与玉钟最为亲近,见她发了话,便不好再说什么了。飞霜使了个颜色,照壁会意,问薛婵:“娘娘打算穿什么?” 之前几个人拌嘴,薛婵一直默默旁观,既不阻止,也不表态,直到此事才道:“春天了,找件青翠些的应个时景吧。” 众人纷扰了半晌,有了这句吩咐,便纷纷行动起来去做正经事。只有玉钟,欲走还留,磨蹭到门口又转回来,来到薛婵的身边:“娘娘……” 薛婵这一日总有些魂不守舍,听她呼唤,这才转过来等她继续说下去。 玉钟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偷听,这才凑近了薛婵低声道:“听说昨夜陛下夜里心悸惊醒。” 薛婵眉目不动声色地微微一颤,看着她的目光更加专注了一些。 玉钟自然不能等着薛婵开口追问,原原本本将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今日一早,凤仪阁的小竹就跟奴婢说,昨夜里陛下宿在凤仪阁,到了三更前后,寝殿里突然有了动静,贵妃娘娘遣人去请秦公公。” 薛婵问:“秦固原?” “是他。他昨夜本不当值,却被匆忙找来。本来小竹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天不亮娘娘就请了御医馆的首座去,她们这才猜测,许是半夜陛下龙体不予。” “你又怎么知道是心悸呢?” “小竹呗!她家里世代做草药生意,她本人也懂些医理。所以御医开了药,贵妃娘娘便委派她去煎好送进去。”玉钟说道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前日有大朝,凤仪阁上下却没人能将陛下伺候顺了,贵妃娘娘也是操碎了心,不敢再有差池,所以煎药这件事情也亲自选了小竹去做。” 薛婵于是明白了:“小竹懂药理,看了药就知道是什么毛病?”她见玉钟点头,低头思量了片刻,问:“你说,贵妃娘娘今日请我去,是为了什么?” 玉钟道:“她前两日疏远娘娘,今日又刻意殷勤,总不会是想起了与娘娘的姐妹之情。” 薛婵笑了笑,正巧锁心找到薛婵所要的衣物捧了进来,便不再说什么。 玉钟从薛婵的房中退了出来,迎面看见飞霜过来,便点点头,正要走开,却被飞霜叫住她:“你先等等。” 飞霜走到玉钟面前,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那目光逼得玉钟不得不笑着躲闪:“怎么了,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我有什么好看的?” 飞霜一笑,化解紧张气氛,将玉钟的肩膀拦住,在她耳边轻声问:“早上见你收拾李秀娘,出手功夫不错呀,你是从哪里学的?” 玉钟心头一惊。她是顶替别的士绅家女儿进的宫,军户身份只有薛婵知道,却不料飞霜目光如炬,居然看出了破绽。 自然是不能承认的,玉钟笑道:“哪里有什么功夫?在家教训不听话的奴仆打惯了。” 飞霜搂着玉钟肩膀的手,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笑了笑:“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以后教训人的黑脸,就找你来唱!”说完也不理玉钟,转身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彼君子兮 不素餐兮 上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薛婵一踏进凤仪阁,就受到了姜贵妃以降凤仪阁所有人的热情接待。就连之前对姜贵妃结交薛婵颇有微词的葵儿蕉儿两人,这次也显得格外殷勤。 这还是薛婵第一次到凤仪阁来。不早不晚,恰是在皇帝将玉阶馆的东西都搬到了凤仪阁之后,姜贵妃的这个邀请要说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只是姜贵妃面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半分痕迹来,拉着薛婵亲热地说:“上回本说要去看望妹妹,却被杂务绊住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抚着额角:“你也知道,最近皇后娘娘身上一直不爽快,御医日日传汤送药扎针拔罐的,我哪里敢让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去烦扰她,少不得自己多费些精神照料,也算是为皇后娘娘分忧。只是怠慢了妹妹,你可千万别怪罪我呀。” “这怎么敢?”薛婵淡淡地回道:“姐姐一向忙,那日没来就知道姐姐定然是抽不开身。” 她如此识趣,倒是让姜贵妃放下了心,拉着她一边向里面走,一边笑道:“这两日陛下都到这边来,想必你是知道的。我总想着,即便是忙,也不能将你撂在一边不理睬了,本来没这个心,若让你误会了不好。” “这有什么可误会的。姐姐心里还惦念着我,薛婵感激不尽。” “我知道你是个省事的人,如今是有些时运不济,但总是会过去的。”姜贵妃这些日意气风发,看上去红光满面,拉着薛婵不放手,正要凑近了说什么,突然听见外面喧闹起来。 姜贵妃沉下脸来喝问:“不是说了不让打扰吗?又是怎么回事?” 葵儿进来报告:“是几位娘娘来了。” 后宫中的恩怨传得远比别的消息快。有人因为姜薛二人言归于好,立即坐不住了,穆嫔,容嫔,香嫔等人还没等薛婵将板凳坐热,就联袂上门,不请而来。 姜贵妃邀薛婵来本是有用意的,见这伙人突然凑来,心中恼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问薛婵:“我知道妹妹一向怕吵,她们几个来,你是见还是不见?” 话都说成这样了,自然轮不到薛婵做主。她只得顺着姜贵妃的话点头:“的确怕吵,我跟她们也不熟,眼下见了只怕彼此都尴尬。” 姜贵妃于是笑着拍拍她的胳膊,让一个小宫女引她到侧室去坐,自己带着蕉儿葵儿这些人迎了出去。 侧室里摆着一张画台,笔墨纸砚具齐,台面上还留着画了一半的美人图。画中之人只半张脸上了色,犹有一半只是用墨勾勒出了脸型轮廓。但只是那半张脸,一只眼角上挑的凤目,就已经不难看出了画中人的风华妩媚。 薛婵凝视着这幅画。 一旁小宫女笑道:“华嫔娘娘可看得出这画里是谁?” 薛婵点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怒来:“不但画里的人认识,连画画的手笔我也认得。” 这种美人图玉阶馆里藏了没有十张也有八张。 薛婵露出了一个浓浓的微笑,转脸见小宫女瞪圆双目盯着自己,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竹。” “小竹?”薛婵又看了她一眼,忽而笑道:“我听人提起过你,说你懂草药。” “是玉钟姐姐吧?”小竹身形修长,又穿着一身绿色的衫子,梳着双环髻,笑起来就像是阳光落在竹林里一样,“玉钟姐姐人很好,我们俩是同乡。” “哦?”薛婵几乎脱口而出地要问,话到了嘴边却顿了顿,换了个问题:“你是哪里人?” “江州宁县。玉钟姐姐说她家到我家,也就百十里的路,骑马走得慢点两天也就到了。”她说到这里,颇为向往地舒了口气:“我们俩约好了如果有一天,我们能被放出宫去,七夕就一起去吴江边上放莲花灯去。” “是吗?”薛婵的笑容越发宁静安详:“真羡慕你们呀。” 小竹蓦地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连忙敛眉垂首,说:“是奴婢不懂事乱说话,还请娘娘恕罪。” 薛婵温言道:“这有什么,我不过随便感叹一句。当年我……”忆及往事,还是要略微整理一下心绪,才继续说道:“当年我还没进宫时,年年都要去城外清江溪去放灯呢。” 七夕节妇人乞巧放灯本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俗。乞巧是为自己祈福,放灯却是为了丈夫或是情人。小竹瞪大了眼睛:“娘娘放灯是为了谁?” 薛婵看着她微微一笑,自然不会去回答。 小竹也知道自己造次了,讪讪红了脸后退一步,“奴婢去看看茶点准备好了没有。”说罢转身飞跑了出去。 一时间侧室只剩下了薛婵一个人。她捧着茶杯,安坐在椅子上,听着银碳盆里发出细微哔剥的声音。碳盆里添了香,薛婵却不熟悉这气味,想了良久似乎只在之前丽妃娘娘的宫里闻到过,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进贡来的。 外面传来女人嬉笑的声音。姜贵妃在后宫历来长袖善舞,又掌管许多要务,人缘自然是比薛婵好的。听着她们在外面谈笑,薛婵倒是益发地心如止水。 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什么样的情形。这侧室显然是刚刚收拾出来没多久,从玉阶馆中搬出来的衣架香炉,笔墨纸砚一样不少全在这里,令她在刚踏进门的时候,有一种仿佛时光倒流的恍惚感。 只除了一样。 薛婵终究还是又走到画台旁,去看那幅尚未完工的美人图。 皇帝用惯的笔就在画的右手旁放着,架在白玉镂雕蓬莱仙山形状笔架的右边笔格上。这是他当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凡事必须极有条理,左手的东西一律靠左安置,右手的靠右安置。 薛婵见青瓷笔洗的内壁上似乎洇了一抹墨色,没多想就去擦拭掉。又顺手将那支笔从笔架上拿起来,就着光线,细细整理了一下笔锋,这才又放回原处。 突然有脚步声临近,薛婵连忙转身,见一个内官送茶点进来。 “我们娘娘让奴婢转告娘娘,她略周旋片刻就回来,请娘娘再耐心等等,饿了就吃茶点略垫垫。” 薛婵点了点头。她此时并不想吃东西。从早上起来,胃就像是被人攥在手里,又痛又紧,根本连口水都喝不下去。眼前的内官十分眼熟,薛婵轻易就认了出来:“你是姓何吧?我见过你。” 内官恭敬回答:“奴婢叫何崇善,上回跟我们娘娘去给娘娘磕过头。” 薛婵“嗯”了一声,垂下头去一时没有说话。何崇山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回音,这才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薛婵耳廓脖颈上都染了一层桃色,心头突然一跳,连忙挪开目光。 薛婵低声问:“何公公……” “娘娘叫奴婢小何就好。” “小何……”薛婵努力压下不安,用不经意的口吻问道:“你还有同伴吗?” 何崇善一怔,不明所以:“娘娘?” “我是问……”薛婵的脸几乎要滴出血来:“还有没有别人也……” 何崇善明白了,却只能说:“娘娘的话,奴婢听不明白。” 薛婵一愣,也明白自己太过急切,于是缓了口气,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何崇山连头都不敢抬:“奴婢过了年十八。” 简直还是个孩子。薛婵愈加尴尬,手心都开始冒汗,却仍然忍不住问:“那你进宫多久了?跟着谁出身的?” 内宫不成文的规矩,净了身的内侍入宫,都会找个年资长地位高的内官拜干爹。有干爹照应自然日子会好过些,升迁也快。薛婵以前听人说起过这一条,所以迂回着,问出了这句话。 不了何崇善却噗通一声跪下,重重在薛婵脚下磕了几个头,说话几乎带着哭腔:“娘娘明鉴,拜干爹的事情,前朝似乎有过,但自从有了咱们陛下,就把这个规矩给废了。陛下说严禁宫人结拜相交,违者杖杀。娘娘要是心疼奴婢,就饶了奴婢吧。奴婢能到凤仪阁来当差,是奴婢的福分,真的没人带奴婢出身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头在莲花纹的青砖上撞得山响,倒是把薛婵吓得坐不住站起来往旁边让去。 “我不过听人提起,随口问问,不知道犯了忌讳,公公莫怪。公公快请起来……”她想要去搀扶,手伸到了半途又觉得不妥,进退不得,更加窘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正在闹着,小竹跑进来说:“可算是送走了那几位娘娘,娘娘请华嫔娘娘到前面用餐。” 薛婵这才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起身对何崇善道:“何公公放心,今日所说的话,我不会向旁人提起。” 这话却又偏偏当着旁人的面说,何崇善只得又去磕头,无法答话。 这边姜贵妃已经在桌边做好,见薛婵进来,起身相迎,笑道:“刚才问华嫔身边是谁跟着,却说妹妹一个人就来了。这也太过大意,在我这里倒是不用担心,可一会儿回去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的,倒成我的罪过了。”一边说着,拉薛婵在桌边坐下,亲自帮薛婵倒了杯茶,使了个眼色。 一旁伺候的葵儿会意,出去传膳。 薛婵笑道:“她们争着要跟来,彼此先吵闹起来。我怕丢人,就不让她们跟着来。” 姜贵妃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妹妹真会说笑话,你那里几个女孩子都是宫人里拔了尖的,我还说你带来了让我这里这群不成器的东西学一学,倒叫你说得如同一群顽童了。” 薛婵微笑:“姐姐给我选的,自然都是最好的。只是薛婵驭下无方,哪里管束得住啊。” 姜贵妃面色微微冷了些:“如果真有不好使唤的你只管跟我说,这些人欺负妹妹人安分和气是有的,但若是真连贵贱高低都分不清楚的,也就支配去浣衣局做苦力了。” 薛婵登时大为不安,连忙起身行礼:“是我说错话了,姐姐千万别当真,唉……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说错话。” 姜贵妃按住她:“妹妹你太谦让了。这性子本是好的,就是容易被人欺负,尤其是这些日你又有些行背运,不过都会好的。”姜贵妃笑得格外有深意,令薛婵更加不安。 正说着,一行人鱼贯进来,送上午膳。两人便停下寒暄,等着主膳女史一样样将菜点放到桌上报出名来。 “清蒸玉兰片,红焖鲤鱼,灼羊尾,凉拌牛蹄,煨熊掌……” 薛婵越看眉头蹙得越深,深深不安了起来。这些菜她最熟悉,都是那人爱吃的。若只是一两道菜偶尔出现,她也还能安坐下去,但如今这样…… 薛婵看着满桌的佳肴,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再也顾不得姜贵妃的面子,蓦地站了起来。 姜贵妃诧异地看着薛婵:“妹妹怎么了?” 薛婵勉强镇静神色:“突然觉得身上不舒服,我还是先回去了,姐姐的盛情,薛婵以后……”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宣唱:“陛下驾到。” 薛婵耳边嗡地一炸,呆立在当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彼君子兮 不素餐兮 下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众人似是谁都没料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到来,一时间屋中手忙脚乱,乱成一片。 薛婵朝姜贵妃看去,见她也已经起身向门外迎去,倒是镇定非常,便知道今日这一餐,本就是为了这一出而来的。 只是明白归明白,这个意外还是来得太突兀。饶是薛婵勉力镇静,还是无法从容下来。比之之前在玉阶馆外花径上的那次偶遇,这一次薛婵只觉更加惊慌。 那一次她坦坦荡荡,无所隐瞒,心中充塞的,全都是被斩断了所有生路后的不甘和惭愧,她的世界虽然变了天色,却依然纯净。 然而如今却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皇帝走进来,屋中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薛婵怔立在原处,魂不守舍。 皇帝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目光飞快从跪在地上的众人头顶扫过,阴鸷而狐疑,最后落到薛婵的面上。 皇帝非同寻常的沉默令姜贵妃忍不住抬起头了,一眼便看见薛婵仍然立在原处,竟然没有跪迎圣驾。 姜贵妃正要出口喝斥,却见皇帝已经哼了一声,一边脱去身上的外袍,一边说:“都起来吧。” 屋中瞬间就活泛了起来,姜贵妃迎上去从皇帝手上接过他脱下来的袍子,一边解释道:“华嫔妹妹过来闲话,赶上了饭点,我便留她一道用膳,陛下可莫怪臣妾擅作主张。”她一边说话,一边冲葵儿使眼色,令她去将薛婵搀扶开来。 皇帝沉着脸一言不发,走到主位原先姜贵妃坐的位置坐下,一拉姜贵妃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再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笑道:“有灼羊尾?好的很!” 灼羊尾肥腻,在玉阶馆时薛婵时常约束皇帝不让他多吃。姜贵妃自然不知道,见皇帝这样说,连忙亲自夹了一筷子送到皇帝的碗中:“这是专门从甘泉进上来的羊,臣妾让人等到半个时辰前才宰杀的,为的就是这个新鲜。” 皇帝吃了一口,微笑颔首道:“不错。” 自皇帝一坐下,满屋子的人就都围上来伺候。有人端茶递水,有人送上手巾,还有人专门看桌,见皇帝目光落在哪一道菜上,便要专门送过去。此时看见皇帝赞了灼羊尾,正要上前挪动盘碗,皇帝却摆手阻止了。 “你不必忙了,下去吧。”他说了这句,才看向薛婵,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坐下一起吃吧。” 薛婵早在皇帝开口让人都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来,只是当时的情境,她若再跪下去,只怕又会节外生枝。这是在凤仪阁中,不是在自己的玉阶馆里,周围环绕没有一个她能安心倚靠的人,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看着皇帝与姜贵妃恩爱亲密。 有了皇帝这句话,仿佛众人才终于注意到还有薛婵这么号人。姜贵妃连忙去将薛婵拉到自己下手,笑道:“瞧我这手忙脚乱的,怠慢了妹妹,妹妹可不要介意。来,妹妹快坐下,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说着又转头看皇帝:“陛下说羊尾好吃,赏华嫔妹妹一起吃呗。” 皇帝看了薛婵一眼,点点头:“喜欢吃什么,不必拘束。” 姜贵妃于是欢天喜地也替薛婵夹了一筷子菜,趁机凑到她耳边小声数落:“好容易有这么个局面,还愣着做什么?莫非真要陛下主动跟你说话不成?” 薛婵只得起身,见面前摆着三个酒壶,之前也有宫人报过,西域葡萄酒,江南黄酒,秦州金凤酒各一壶,也都是皇帝平日爱喝的。她拿起那壶黄酒为皇帝斟满,低声说了一句:“陛下请喝酒。” 皇帝的目光停在薛婵送来酒杯的手上。 薛婵这一冬天瘦了不少,一双手也显得愈发骨节突兀,手背上白皙皮肤下的青色的血管看得分外清晰。 皇帝接过酒杯,垂目抿了一口。 姜贵妃朝葵儿看去,见她点头,便透出了一丝笑意。 一整顿饭,姜贵妃一如既往地长袖善舞,一边给皇帝布菜,又不忘招呼薛婵,还不停给薛婵机会,让她也有机会能给皇帝夹个菜,添个水。 只是薛婵心中发虚,有些魂不守舍,连平日一些场面上的话都不大说,始终一言不发。 吃到最后,皇帝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你们继续吧,朕还有事。” 说完连头也不回就走了。 姜贵妃心头一惊,不知是不是哪里做错,得罪了皇帝,自然没有了胃口,目光追着皇帝的背影,一直到他走出了凤仪阁,这才怏怏放下筷子。 薛婵却是如释重负,暗中舒了口气,见姜贵妃明显神色不豫,便也不去扰她,摆摆手让人将酒席撤去,又略盘桓了片刻这才告辞离去。 一回到玉阶馆,就见飞霜迎上来问道:“听说陛下午膳去了凤仪阁,娘娘见到陛下了?” 薛婵点了点头,突然觉得疲倦至极,吩咐飞霜去备一份礼给姜贵妃送过去,自己却觉得全身脱力,头昏昏发沉,一路走进寝宫,对迎出来的玉钟,照壁等人也顾不得理睬,只来得及脱去身上的外袍,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皇帝回到观海亭,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怒来,只是看见堆积在案头的那堆表章奏折,终于还是扭头去抓起竹几上的一盒云子。右手插入那一盒棋子中,握了放,放了又握。 吴佛这才看出皇帝的不妥来,一时间却又拿不准主意这是喜是怒,该不该去招惹,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是要见固原?” 皇帝不答话,又狠狠地抓了一把棋子,张开五指,让棋子又哗啦啦流回去。 吴佛于是退出去,派人速去请秦公公来。 秦固原赶到的时候,皇帝正坐在窗边。 观海亭四面临水,此时刚开春不久,湖面上的冰已经开始消化,只剩下薄薄一层铺在水面上,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 皇帝就坐在那样的光中,两指捻着一粒棋子,相互一弹,棋子飞出去,在半空划出一道影子,“叮”得一声落在冰面上,紧接着弹起,又跌出去,发出一连串“叮叮叮”的声音。 秦固原来到他身边,躬身行礼:“陛下。” “嗯。”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抬手,又一颗棋子飞出去,精准地落在了前面棋子落下的地方。 秦固原见皇帝没有说话,便也沉默地立在一旁,默默看着皇帝手中棋子一颗接一颗地飞出去。 直到第十颗棋子落在冰上,却是“噗通”一声,终于砸穿了冰层,沉入水下。 皇帝这才冷笑一声收了手,起身瞥了秦固原一眼,往自己的书桌前走去:“你都知道了?” 秦固原头皮发麻,斟酌字句:“奴婢都听说了。” 皇帝回头看着他笑:“听说?” 秦固原只好耍赖:“奴婢确实没在凤仪阁。” 好在皇帝并没有追究,一味冷笑:“朕这个贵妃,你说她是聪明呢?还是蠢呢?” 皇帝让他说,便不能不吭声。秦固原沉吟了一下,道:“贵妃娘娘也是好心。她怕伺候陛下不周到,怠慢了陛下,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 皇帝怒气未消,哼了一声:“你倒是挺懂她的心思。” “奴婢只不过是妄自揣测,也做不得准。” “简直是愚钝!”皇帝忿忿地撂下这句话,终于坐到自己的书案后面开始看那堆积压了一整日的表章奏折。 秦固原过来亲自研磨,刚添了水就听见皇帝又是冷笑一声。他愕然抬头,正见皇帝将手中奏章往地上一摔,怒道:“岂有此理!” 秦固原目力极佳,只是一瞥已经看清,是翕王上的请安表,于是心中便了然了一二。他见皇帝胸膛起伏,鲜见是气愤不过,忙放下手中的墨条,转身斟了一杯茶送到皇帝面前,轻声劝解:“太后忌辰自是极重大的日子,翕王想要回京谒陵也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皇帝面色铁青,冷笑连连:“他是朕的叔父,朕母后的忌辰,与他有什么干系?见过小叔子祭奠嫂子的吗?” 这话说得太难听,秦固原无法接话,索性沉默。 皇帝也觉得不妥,静默片刻,冷笑道:“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内臣不得干预外朝政务,这是前朝定下的铁律。秦固原就算知道皇帝言外之意,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总不好让皇帝就这样晾着。想了想,问道:“陛下可要请谢相来商议?” 皇帝也知道光这样发脾气一点作用也没有,长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以手扶额:“朕也乏了,歇会儿也好。你去把谢印生找来吧。” 薛婵睡醒时,天色已经黑了。睡得太久,愈发头昏目眩,她在床上躺不住,便起身在窗边坐下,却不肯叫人进来,只是看着窗外变作青墨色的天空,恍然失神。 席间皇帝一眼都不曾看她,倒是每次姜贵妃对他说话时,总是见他微笑聆听。 那一顿饭她越坐越觉得冷,从头冷到了脚,又从发肤冷到了心里。 最初的负疚就在这几乎没有尽头的冰冷中消磨得只剩下了庆幸。 庆幸她终究是忍住了没有开口求饶,还是庆幸他将自己抛诸脑后自生自灭了这许久之后,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自己并没有太狼狈。 薛婵想起早起侍女们的碎言,惊诧她面色娇艳。 这是头一次,她的美丽不因他而绽放。经过在凤仪阁的那场折磨之后,此刻想来,在酸痛苦涩之余,竟还有一丝放纵的轻松。 父亲活着的时候,夜里哄薛婵兄妹睡觉,总是在床头说些书上的故事给他们听。薛珋爱听那些英雄豪杰冲锋陷阵打天下的故事,薛婵却爱听崔莺莺与张生花前月下,梁山伯与祝英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故事的结局并不是父亲说给她听的那样圆满完美,那些只不过是父亲不忍心见她失望编造出来的。 就像父亲从来不跟哥哥说兔死狗烹一样。 这些都得要到后来,他们兄妹自己慢慢去经历。 薛婵惨淡地笑了,将悬在项间的那枚玉佛翻出来,细细摩挲,低声道:“除了我,还有谁能为你昭雪报仇呢?哥,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为了你也要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天霜河白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玉钟在寝殿的门外透过门缝向里面张望,见薛婵卧榻上帘栊低垂,随着微风缓缓拂动。月光浸润,将房内映得一片水凉。安息香白烟袅袅,碳盆中红星明灭,窗外铁马被风吹得叮叮作响,越发显得房中安静来。 玉钟看了一小会儿,见帘栊后面毫无声息,这才放心地合上门出来。 飞霜正蹲在门口在熏笼上熏明日要穿的衣裙。 玉钟过去在她身边蹲下问:“要我帮忙吗?” 飞霜遂拿起搭在一旁紫檀架子上的一件褙子递给她:“也不知道谁手脚这么毛躁,定是火星子溅了上去,你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玉钟看去,只见下摆处本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腊梅花,却无端被烫出了一个焦黑的麻点。本也不大,奈何这褙子却是月白色的,腊梅偏偏又用了淡黄色,于是刺眼得不得了。她看了半晌,摇头叹道:“这能有什么办法?只怕穿不得了。明日跟娘娘回禀一声,看赏给谁吧。” 飞霜虽然转挪着熏笼上的衣裙手下不停,眼睛却直勾勾盯在玉钟脸上,半晌忽而一笑,道:“妹妹好大方,这样好的衣衫说不要就不要了。若是以前也就算了,如今这样,再想添衣物只怕还得去看尚衣局那群小人的脸色。” 两人正轻声说着话,忽见照壁蹑手蹑脚地从外面进来,一边往手心呵气,一边发牢骚:“好歹也是过了立春了,怎么还是这样冷。手指头都冻僵了。” 玉钟连忙招呼她:“快过来烤烤手。” 飞霜问:“大夜里的,你又到哪里野去了?大衣服也不多加一件,看冻病了可没人伺候你。” 照壁素来不喜欢飞霜老气横秋的样子,横她一眼:“我何时又敢劳烦你来伺候了?若真是病了,大不了破席子一裹,扔到外面自生自灭去。” 飞霜笑道:“你当裹席子把你送到外面去的人是谁?” 照壁勃然变色,正要反唇相讥,玉钟劝道:“都小声些吧,这两日咱们这里那么多事,娘娘一早说了重话,还不肯省心么?” 照壁眼波一转,落到玉钟身上,复又有了笑容:“玉钟,你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玉钟脸色一白,强自镇静:“好好的又刁难到我身上来了?我没得罪你吧?” “问你就是刁难你?”照壁伶牙俐齿是无人能比,一句话把玉钟将在了那里半日说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老好飞霜解围:“她不是这个意思,你是知道的。” 照壁果然不再追究,只是笑道:“我只是好奇,玉钟打李秀娘那一巴掌,可是功夫不浅啊。” 玉钟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能勉强应答:“我是见她太过嚣张,一时没忍住。” “以前倒没看出来,玉钟还是个暴脾气呢。”飞霜说话时嘴角噙笑,却与照壁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玉钟心知自己之前所为还是太过莽撞了,引起了旁人的怀疑。之前飞霜和照壁两人拌嘴,只怕都是在她面前做了一场戏。眼见照壁咄咄逼人,飞霜敲着边鼓看戏,她只得咬牙半真半假地搪塞:“只是不忍见娘娘生气。” 照壁的手模仿打人的样子在半空挥了挥,“如何才能一巴掌就把人的牙打掉,玉钟你教教我。” “我……”玉钟朝飞霜看过去,见她专心挪动熏笼上的衣裳,似乎并没有要介入的意思,突然醒悟,连忙拉着飞霜的衣袖低声埋怨:“你就不说句话?这玉阶馆里,你年纪最大,我们一向都听你的,她那张嘴,也只有你能治得住。” 飞霜听了果然微笑,冲照壁笑道:“你看看,都把她给逼到这个份儿上了,可饶了她吧。再惊动了娘娘不好交代。”说到这里,又瞥了玉钟一眼,话外有话:“毕竟咱们娘娘眼里,玉钟与你我可都不一样。” 照壁这才拿手指在玉钟脸颊上戳了一下:“这回饶了你,回头再问你话,可不许像今日这样糊弄人。”说罢也不再理她们二人,起身抚平裙子上的褶痕,向外面走去。 玉钟只觉汗湿了脊背,心头惊疑不定,抬头见飞霜静静看着自己,知道还有一关要过,正要开口,却听见外面照壁冷不丁惊呼一声:“哎呀……” 两人面色俱是一变,不约而同一起站起身,又听见照壁压低了声音埋怨:“锁心你个作死鬼,你半夜在院子里站着做什么?” 飞霜玉钟赶出去,见锁心拥着一条毡斗篷,立在院中榆树下,身影被月光投在地上,孤伶伶女鬼一样。 飞霜笑道:“这个样子难怪吓坏了照壁。锁心你又在作什么妖?” 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她们几个本就各怀鬼胎,锁心说话的声音听在耳中,幽幽荡荡,确实有些鬼气:“我在晒月亮。” 飞霜当先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回去睡去。也不怕被底下人看见传出去,告你一个厌胜之罪。” 锁心吐了吐舌头,转身就走。 她们几个如此扰攘,玉钟始终还是不放心薛婵,又绕到薛婵的窗外探头看了看。天寒夜深,窗户严闭,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她放下心,一转头,却见飞霜站在身后不远处,仍在看着她。 玉钟强笑,问道:“她们俩都走了?” 飞霜点点头,忽而笑道:“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玉钟“嗯”了一声,不须问也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话。“姐姐放心,我不是一时窘迫没有办法了才那样说的。咱们四人一同到的这玉阶馆,品阶年资也都一样,起初彼此并不熟悉,咱们娘娘又是个万事不操心的菩萨,并没有指明谁做头领,因为难免有些明争暗斗。姐姐放心,从此后,我只唯你的马首是瞻,像今早那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飞霜的笑容益发亲切和蔼起来,过来拉起她的手往回走:“咱们到那边好好说话,别在这里吵到了娘娘。” 玉钟只得由她将自己拉开。两人绕过正殿,往西边倒阁而去。玉阶馆四大侍女各自独住一间,其中飞霜和锁心两人在西边住。 飞霜将玉钟带到自己房中,将房门关上,这才笑道:“我是怕外面人多,不定被睡碰见咱们一处说这些话,将来免不了都是是非。” 玉钟点头称是:“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飞霜这时才将脸一板:“那你就说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玉钟早就知道飞霜这一关没这么容易过去。她趁着之前锁心晒月亮缓了一缓的功夫也已经想明白了,见飞霜问话,便原原本本将对薛婵说的那些话全都告诉了飞霜。 要说清来历也用不了多少口舌。飞霜听后怔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原来你跟娘娘还有这段渊源。” 玉钟突然在飞霜脚下跪下,倒惊得飞霜连忙躲闪,又要扶她起身:“你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还不快起来。” 玉钟却不肯动,只是一味说:“姐姐,我今日叫你一声姐姐,是真心将你当作我的姐姐的。我将所有的秘密都跟你说了,只是冒名进宫是欺君大罪,我告诉姐姐这些,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姐姐手上。不但是我的,还有咱们娘娘的性命,如今都在姐姐手中了。我求姐姐,即便不怜惜顾悯我这条贱命,也要为娘娘着想,今日我对你所说的话,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呀。” 飞霜用力托着她的双臂将她扶起来:“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肯将这些说给我听,是将我当作了亲姐妹。你叫我这声姐姐,我不会让你白叫。你且好好的,照壁她们若在为难你,有我在,你一万个放心。” 玉钟垂泪:“姐姐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飞霜叹了口气,抽过帕子替她拭泪:“这有什么可哭的。你是可怜人,咱们娘娘也是。我平日总奇怪娘娘似乎与你格外亲近些,今日总算明白了原委。唉……娘娘真是命苦,今日她说那些话,我听了都觉得难过……”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玉钟并排坐下,又问:“她说再无可能与以前一样,这话你信吗?” 玉钟擦干了眼泪,仿佛惊魂未定,怔怔看着面前茶几上的黄铜手炉,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踌躇了一下,才低声道:“姐姐,那一日我陪娘娘到外面去散步你还记得么?” 飞霜仔细回忆:“你是说娘娘病后第一次出门那次?” “就是那次。那一日其实撞见了陛下。” 飞霜一惊:“啊?那怎么不见你们回来说起?”见玉钟一味摇头,催问道:“到底怎么个情形?莫非娘娘冲撞了陛下?可为什么过后也不见天极殿那边有人提起?” “并没有冲撞。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陛下还问了娘娘两句话,娘娘也答的得体。然后……”她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微蹙着眉,略带迷惑的神情。 “然后怎么样?” “然后陛下就走了。” “他们到底说什么了,你还记得吗?” 玉钟突然抬起眼看着飞霜:“姐姐在担心什么?” 飞霜连忙掩饰:“不是担心,是不明白,那样恩爱的两个人,突然反目,再见面说了几句话就各自走开了?” 玉钟叹气:“所以姐姐问我以后的事情……姐姐,你知道人家常说的一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我觉得咱们娘娘就是这样了。” 薛婵不似别的嫔妃,人人都知道她受皇帝独宠这些年,是真的有情意在的。飞霜玉钟在薛婵身边服侍这一段日子,也都知道薛婵虽然面上冷淡,却是个挚情之人。越是挚情之人,为人处事就越是随心所欲。对待旁人或许还要虚饰客套,对待真正在意的人,却是半分也不肯低头。她心死,就不会去恳求皇帝回头。 玉钟和飞霜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薛婵的命运牵连着她们二人,然而薛婵的路却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么她们的路呢? 过了良久,飞霜才叹了口气:“娘娘今早说的永无出头之日,竟不是虚言?” 玉钟无声点了点头。 夜已深,更漏尽,天霜河白,无尽惆怅尽在不言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上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孩儿于正月二十八过黄河,预计再过半个月就能到达玉门。玉门是边郡向中原的门户,出了玉门,才真正到了塞外。这一路上,沿途州郡都小心接待,孩儿并未受半分委屈,魏都御随侍身边,须臾不离左右。崔尚书也尽心竭力,为孩儿引荐各处官员。一路饮食都还习惯,夜里睡得也好,母亲万勿挂念。” 窦长清将鸿恪的信念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越过信纸的上缘朝皇后看去。 几天光景,皇后就看着苍老了许多。早上起来也无心梳洗,发髻蓬松堆在头顶,眼角唇边都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她闭着眼,一手成拳撑在太阳穴上,靠在榻上,像是已经睡着了。窦长清叹了口气,刚要放下信纸,却听她突然开口。 “怎么不念了。” 窦长清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去。 皇后仍是闭着眼,又问:“后面还说了好些沿途的见闻,怎么不念了?” “娘娘,这信光奴婢就给您念了三遍了,您自己也看得快要背出来了。” “可我就是想听你念。阿翁,我听着,就觉得鸿恪还在我身边,还没走。” 窦长清只得叹息,本已经半站起来了,复又坐了回去:“那奴婢就继续念。” 他年老眼花,眯着眼在满纸的字里寻找刚才停下的地方,还没等开口,便听见皇后幽幽地问:“阿翁,你说鸿恪还回得来吗?” “回得来,当然回得来。恪哥儿可是陛下选定的太子,不会有事的。” “太子……”皇后长叹一声,声音低得仿佛是梦呓:“太子又能怎么样?太子还不是也会……” 她没有说下去,窦长清紧绷的心松了松,索性放下信纸,过去将皇后脚下堆叠的一张锦被拉过来搭在她身上:“娘娘这几夜都没有睡好,现在何不再补个觉。” 香炉里是点着安神香的。皇后闭着眼“嗯”了一声,沉默片刻,仍是坚持:“阿翁,再念一段吧。” 窦长清无法,只得答应:“是!” 不料刚坐下,便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自从蔷薇的事情闹出来之后,皇后宫中就清冷了下来。皇帝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嫔妃来皇后这里早晚问候,但后宫之中历来拜高踩低趋利避害,皇后受了那样的申饬,旁人即便要来,也会再多看几日风向再说。 而凤栖宫的宫人也因为蔷薇的事纷纷受到责罚,虽然不至于全部撤换,也有好几个有些牵连的被贬到下三局去做杂役的。因此凤栖宫中人人自危,平日里更是屏息小心,不敢有分毫闪失,更遑论此时明知皇后在休息却仍然叽叽喳喳喧哗的。 窦长清看了一眼皇后,走到门口问了问,又回转来,低声请示:“是华嫔跟前的飞霜来了。娘娘要问她话吗?” 皇后也吭声,仿佛睡着了一般。窦长清于是会意,静静地走了出去。 飞霜由芍药陪着,立在檐下等候吩咐。见窦长清出来,连忙躬身行礼,叫了一声:“窦公公好。” 窦长清点点头,问:“是你们娘娘有事?” “华嫔娘娘一切都好。” 窦长清明白了,朝芍药看了一眼,令她下去,自己则带了飞霜向侧殿外一间佛堂走去。 皇后平日礼佛倒也还周到,只是这几日身体不爽快,连自己的寝殿都很少离开,就更不提烧香拜佛的事了。虽然每日有宫婢打扫拂拭,毕竟香灰冷落,不过几日就已经有了萧条的意思。 窦长清引着飞霜来到佛龛前,亲自掏出火折点燃三炷香,递到飞霜手中:“华嫔娘娘这些日怕也不自在,你替她上柱香吧。” 飞霜老实接过来,礼佛上香,又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窦长清又将她带到佛龛侧面一个小小的门前,推开门,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密室中摆放桌椅,桌上堆放着一些经卷和白纸。 “皇后娘娘最近精神不好,来得少了。唉……这里娘娘不来,也没人什么人会来。你看,这儿还有抄了一半的地藏经。”窦长清说着,将桌上的经卷摊开,又摆出几张已经抄好的经给飞霜看:“娘娘精神不济,这宫里的人怕也静不下心来。你就帮着抄两页吧。” 飞霜一怔,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要求,不由踌躇:“公公明鉴,不是奴婢不愿意,只是奴婢……” “你认字吗?” 飞霜是宫人,经过筛选才能入宫的良家子,自然是认字的。她知道这做不得假,值得点头。 “认字就抄吧。” “可是奴婢的字太丑,见不得人。” “没事,也不是要给谁看。”他一边说着,已经亲自研好了墨,取过一支狼毫舔饱了墨,递到飞霜面前。 飞霜再无法推脱,只得接过来,在桌前坐下。窦长清已经将经书翻到了要抄写的那一页,飞霜仔细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去写。 窦长清站在飞霜身后静静看着,见她一笔一划写得倒是认真娟秀,只是也就仅仅占了个认真两字。 “这字不像是有师父教过的。” 密室静谧,香烟缭绕,他甫一出声,惊得飞霜手轻轻一抖,一个菩萨的萨字就飞了出去。飞霜忐忑地朝窦长清看去,不知该如何是好,嗫喏道:“这可怎么办?” “不妨事。”窦长清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安心,“你继续写就是。” 飞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下写,一边还要竖着耳朵听窦长清的话。她此时已经明白,窦长清把她带到这里来,所谓抄经只是掩人耳目,主要目的还是要问话。 “公公猜的没错。奴婢年幼在家的时候,家君并没有延请西席,奴婢的字,是母亲教的。” “你有兄弟吗?” “有一个弟弟。” “也是你母亲教念书?” “弟弟上的宗学。我家是耒阳吴氏的旁支,家君也是有功名的,在族长身边支应文书笔墨,所以我弟弟可以如宗学。”只是她一个女孩子,能不能读书认字就全看造化了。 窦长清点了点头,又问:“你弟弟今年多大了?” “十三。家君想让他后年就去参加乡试。” “你初入宫时,是在什么地方应差?” 飞霜这回要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在掌醞署做一些粗活。” “你把手给我看看。” 飞霜放下笔,将两手掌心向上摊开了给他看。果然掌心指尖有一小团一小团红色的印子。窦长清见多识广,知道是长期与发酵的谷物接触形成的酒瘢。 “倒是不很明显,看来你在掌醖署也没有做多久。” “只有半年。”飞霜收回手,仍旧拿起笔,一边抄写,一边淡淡地回答。 “还是可惜了。本来不该做这样的粗使活计, 应该是以宫人入禁,怎么会去了那里?” 飞霜淡淡地说:“母亲卧病多年,当时刚辞世不久。为了给她看病,耗尽了家中的钱财。家君拿不出多余的钱财打点……”她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抬头朝窦长清看了一眼,惴惴地不肯再说下去。 窦长清却已经明白了,和颜问道:“是要没钱打点采选的宦官?” 飞霜点了点头。 窦长清心中有数,又问:“那是怎么被选到了华嫔娘娘的身边呢?” 飞霜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在窦长清的凝视下,不由自主低头躲闪,低声说:“掌醖署掌事嬷嬷对奴婢很好,听说贵妃娘娘要选人去玉阶馆,就向宫内府的温公公推荐了奴婢。也因为奴婢识字,做事也还稳妥,便选了去。” 窦长清点头笑道:“果然你的造化好,不该那样委屈下去,就总是会有出头之日的。” 飞霜诚惶诚恐:“奴婢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做事,哪里算什么出头呢?也是华嫔娘娘和善,待我们都很好,玉阶馆的是非又少,奴婢如今安稳惜福,不敢有半分别的想法。” 窦长清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飞霜飞快地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然而只是这一眼,却已经将一切没有宣之于口的心思表露无遗。 窦长清问:“你今日是做什么来了?” 飞霜来时已经打好了腹稿,好容易磨到现在总算见他问起,张了张口却又觉得在这个老成了精的老内官面前,似乎什么都隐瞒不了。她所准备的说辞,脆弱得不堪一击。“奴婢……”话到了嘴边犹豫再三,无奈窦长清的目光仿佛锥子一样钉在她的头顶,让她无处可藏,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奴婢想着大殿下走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皇后娘娘定然思念的紧。大殿下临行前,我们娘娘给他做了一副护膊。当日做的时候奴婢也在一旁看着,便照着花样子做了一个抹额给娘娘送来,奴婢……”她越说越觉得这个理由可笑鄙薄,渐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倒是窦长清一直静静听着,并未打断。见她不再说下去了,这才长叹一声:“你看看,还真是个傻孩子。娘娘的吃穿用度都是由宫内府统筹供奉,哪里用得上你做的东西?” 飞霜心中绝望,连忙说:“奴婢自知逾越,不知天高地厚,让公公和娘娘笑话。只是这是奴婢的一片心意却是真的,奴婢是真的想为皇后娘娘尽一份心啊。” 窦长清冷笑道:“莫非华嫔娘娘那里还不够你尽心的?” “不是不是……”飞霜连忙否认:“华嫔娘娘也一直惦念着皇后娘娘,只是她知道娘娘心里不痛快,怕是不大愿意见人,所以才没有过来问候。奴婢是知道华嫔娘娘这份心,才自作主张……”她再也坐不下去,起身走到窦长清的面前跪下:“窦阿翁明鉴,奴婢侍奉华嫔娘娘一向竭心尽力从无二心,只是……只是……” 窦长清冷冷地说:“只是你知道你家华嫔娘娘只怕再难得回圣宠,不甘心在那个冷宫中耗尽一辈子,是不是?” 飞霜嗫喏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唯有趴伏在地上,连连叩头:“求公公明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下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窦长清回到皇后寝宫的时候,见牡丹,芍药几个大宫女正在檐下静立。身边年纪稍微小一点的百合手上还托着药碗,知道是皇后又因为喝药的事闹脾气。几个宫女自然都不敢去与皇后别扭,正在发愁,见他回来,简直像是见到了救星。 “阿翁……”牡丹连忙迎上去:“娘娘该喝药了。” 窦长清点了点头,招呼百合过来,就着她的手往药碗里看了一眼,见药汤黄棕色,还冒着热气。 牡丹说:“药凉了就不好喝了。可是娘娘一听说是要吃药,便说是有人要毒死她,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窦长清亲自接过药碗:“我去吧。” 众人感激不尽,芍药连忙过去为他推开寝殿的门,低声说:“阿翁,娘娘不喜见到我们,我们在外面等阿翁。” “不必等了,忙你们的去吧。”窦长清捧着药碗进了屋,让芍药从外面关上了门。一时间外面的风声,语声,脚步窸窣的声音就一下子被隔绝了。 寝殿中与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皇后仍然在床上闭目躺着,只是金莲香插中的线香早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盘白色的香灰还在散着余温。 窗边摆着一盆水仙花,窦长清将药随手泼进花盆里,推开窗户将药味散去。 皇后缓缓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窦长清却不回答,只是一味念叨:“娘娘以后不可再说怕人下毒的话,传到陛下耳中,只怕又生嫌隙。” “还能生什么样的嫌隙?”皇后苦笑:“莫非会比如今还难吗?” “如今这事并不是大事,昨日奴婢去观海亭,陛下还让奴婢陪娘娘多出去逛逛,别老闷在屋里。娘娘如今这样,可不是让陛下料准了?” 皇后心中本就攒着一口气,听他这样说,蓦地一下坐了起来,飞快地说:“他料准什么叻?”话音未落,突然明白还是中了计,眼中露出恼恨的神色,埋怨道:“阿翁,连你也算计我?” “娘娘身边也唯有奴婢可以信得过了,奴婢怎么敢?娘娘折煞奴婢了。”窦长清这话说得诚惶诚恐,面上却露着微笑。见皇后总算是坐了起来,便忙不迭捧上青盐水供她漱口,笑道:“倒是奴婢刚才在院子里看见腊梅花还开着,一会儿奴婢陪娘娘去看看可好?” 皇后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轻轻哼了一声,却也不去追究,只是问:“你怎么取了那么久才回来?” 窦长清这才将之前与飞霜的一番对谈说了,又把她抄写的两页经文拿给皇后看:“陛下说华嫔娘娘那里只有飞霜信得过,奴婢看来,还是知人口面不知心。” 皇后淡漠地接过经文扫了一眼,扔到一边,冷笑道:“我最讨厌卖主求荣的人。” 窦长清不敢说话,索性转身去捧来豆面让皇后洗手。 皇后蹙眉:“这些都是旁人该做的,阿翁你何必亲自动手?” “娘娘还跟奴婢说这些话做什么?伺候娘娘本就是奴婢的职分。奴婢岁数也大了,也不知道还能在娘娘身边伺候几天……” “阿翁这是什么话?”窦长清的话让皇后无端不安了起来,见他一直端着澡豆站在面前,只得伸手去洗。 水声在静谧的室间哗啦啦地响起,从窗户透进来的一线光落在铜盆中,映得水光潋滟,竟有一丝不真实的美感。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皇后这句话终究淹没在了如惊涛海浪般的思绪中。 自鸿恪走后,她便将自己锁入这深檐阔殿的凤栖宫中,闭塞耳目,不与外人接触。就连凤栖宫中的宫人,也只有一个窦长清能跟她多说上几句话。旁人都以为她是思念儿子,只有她知道,其实是因为恐惧。 “查出来是谁了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窦长清却是懂的。看了她一眼,放下水盆和装着澡豆的琉璃碗,去过布巾为她擦手。 皇后有些着急:“总共就那么几个人,怎么会查不出来呢?” 窦长清却说起了旁的事:“飞霜是陛下亲口点了的,说是玉阶馆中只有她信得过。” 皇后的手微微一颤,腕子上的玉镯子撞到了胸前的金锁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窦长清这才抬头看着她:“昨日刚说完,今日飞霜就来了。” “她……”皇后心神不宁地问:“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想为皇后娘娘尽些心力。” “为什么?” 窦长清叹了口气:“人心啊,还不都是一个样子?谁能不为自己多想想呢?” 皇后垂目半晌,淡淡地说:“当初我让姜贵妃去张罗玉阶馆的事,刻意没有插手,就是想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此事只怕不是贵妃娘娘所能左右的。飞霜入宫本是掌醖署一个小小的杂役,能被拣拔出来,想来是有人使了力的。” “是陛下?” “不管是谁使了力,陛下对玉阶馆内的情形了如指掌,娘娘不在那里多留心,只怕是不行了。” 皇后沉沉叹了口气:“看着陛下真铁了心连薛婵的面都不愿意见一次,还以为他是真的回心转意了。谁知道……” “陛下早年在边郡从军,早就锤炼得心硬如铁。奴婢听说有一回陛下手臂中箭,又遭遇埋伏,他力战不敌之际,打算一刀砍下受伤的手臂,与敌军同归于尽,幸好薛元帅及时赶到,这才得以脱险。” 皇帝从来不曾对人说起他在边郡从军时的经历,这样的过往皇后也是第一次听到,一时间只觉气血翻涌,心头久久不能平静,不由自主死死攥住身下的锦被。 窦长清说:“陛下就是这样的人,对旁人固然铁石心肠,对自己更是。” 皇后若有所悟:“所以他对薛婵越狠,就越是……”这样剖析下来,自然明白窦长清的意图:“玉阶馆中就没有咱们自己的人?” “娘娘这段时间烦心恪哥儿的事儿……” “……那个孩子呢?” “那孩子……”窦长清点了点头:“进展还算顺利。只是这样的事急不得,须得循序渐进,不然惊动了华嫔娘娘,有害无益。” “我明白,我明白……”皇后抚着额角沉思。 “娘娘,飞霜来得正好。” “她?”皇后不屑地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鄙薄,“卖主求荣,不可信。她今日可以为了前程来投靠我,焉知他日不会为了前程去投靠旁人?薛婵并不曾委屈她,你我也不曾刻意收买她,她就已经赶着来做墙头草了,这样的人怎么用?” 窦长清一直等皇后说完,才轻轻一笑:“墙头草不是大树,要拔掉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麻烦。” 皇后到这个时候已经完全静了下来,眸子里光芒闪了闪,点点头:“也好。” 窦长清吁了口气,却不后退:“华嫔娘娘是个厚道的人,玉阶馆不是当务之急。” 皇后问:“你说蔷薇会不会乱说话?” 窦长清面色变冷:“她能活下来就是万幸,懂得小心。” 皇后咬着下唇,神色间全是不甘:“陛下却偏偏把她放在了凤仪阁!” 窦长清轻笑了一声:“陛下自己不也守在了凤仪阁?” 皇后一惊,朝他望去:“阿翁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贵妃是王府旧人,这么多年以来伺候过陛下几次?怎么突然一下就得宠了?”他说了这几句,自觉已经将话点透:“那一日陛下命人将玉阶馆中平日用惯的器物全都搬到了凤仪阁去。凤仪阁上下一时间春风得意,风头无两……”他盯着皇后,一字一顿说出最后四个字:“进退失据。” 皇后默默听着,面上毫无表情。手下却已经将擦手的布巾绞成了一长条。 窦长清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这才直起腰后退一步,“凤仪阁那边该如何应对,想必娘娘也已经心里有数了。” 皇后咬牙恨恨地说:“当然有数。陛下知道那孩子是恪哥儿的手笔,他如今将恪哥儿送到边郡去出生入死,恪哥儿的血脉却押在姜贵妃身边,不就是要拿住我听他摆布么?” 窦长清叹了口气:“翕王请旨要回京谒陵祭奠太后,此事犯了陛下的大忌,却又找不出个由头排遣。奴婢揣度着,翕王进京在所难免,届时……” 皇后的手微微发抖,指甲已经戳进了掌心,却仍然忍不住冷笑:“好啊,让他来!我也多年不曾见过这位叔父了!” “这件事情上,娘娘还是要与陛下同心同德,方可挽回眼下颓势。” 皇后忍不住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回到窦长清面前:“当日我在陛下面前提到过让翕王代替恪哥儿去边郡,结果他发了好大脾气,当夜拂袖而去。阿翁,你我都知道边郡是个死地,这么多年除了陛下一个人,凡是去那里的人,还有谁活着回来的?可怜恪哥儿……”她提到儿子便忍不住落泪,抽噎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宁愿让恪哥儿去,却养着翕王给他作乱?” 这件事窦长清也说不清楚,想了半晌,叹口气道:“翕王毕竟是一方藩王,又位份尊重,陛下是有顾忌的。” “自己的儿子就没有顾忌怜惜了吗?” 窦长清知道在鸿恪的事情上,皇后完全没有道理可以说,便假装听不见这句话,只是说:“翕王入京,娘娘势必要同他见面,届时会如何还难说得很。娘娘心里可千万要有底啊!” 皇后走到窗边,突然推开窗户,让外面的冷风闯进来。她还没有更衣,身上寝衣单薄,被寒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逼出几声咳嗽来。 “阿翁……” “奴婢在。” “丽妃的病如何了?” 窦长清愣了愣,实在没料到她突然又问起这样的话来,只得回答:“从去年夏天一直拖到现在,什么药都用了,却每况愈下。奴婢问过邱太医,他不肯只说,只是如今开的方子也不过是安神散瘀的保命方而已。” “竟是比薛婵更凶险吗?” “华嫔娘娘到底命好。” 皇后长叹了一声,“颐妃去年开春没的,她的位份一直没有补上,这眼看着丽妃也不中用了。陛下不在女色上费心思是好事,可是后宫凋零到这个地步,说出去旁人只怕会戳着我的脊背说我这中宫失德呢。” 窦长清心领神会,想了想说:“奴婢来安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不知心恨谁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皇后自腊月以来一直病着,到了二月中渐渐好了。各宫嫔妃闻讯却都是观望为主,倒是姜贵妃命人收拾了几样难得的补品,又命自己凤仪阁的小厨房做了几样清淡却精致的点心,让葵儿带着,携了几个贴身服侍的人跟着,亲自上门探望。 这是蔷薇那件事情闹出来之后,姜贵妃头一次与皇后见面。 她如今春风得意,走起路来襟带当风,人还没到就先听见笑声:“都起来都起来,常来常往,也不是什么稀客,哪里来的这些规矩。” 牡丹刚剥了一个橘子送到皇后面前,听见这样的动静就往皇后面上看去。皇后却仿若未闻,结果橘子,矜持地掰下一小瓣放进口中。 片刻间,芍药已经引着姜贵妃进来。 姜贵妃虽然在外面动静闹得不小,在皇后面前还是谨守规矩的,当下规规矩矩行了叩拜之礼,正要起身,却听窦长清咳嗽一声,猛然醒悟,本已经离开地面的膝盖便又跪了回去,口中说道:“皇后娘娘这一向凤体违和,妹妹们都心中挂念,听说娘娘大好,特来恭贺。” 皇后和蔼地微笑,正要开口,突然眉头一簇,露出一个极其不悦的神色来,怒视牡丹一眼。牡丹连忙捧着帕子过来,让皇后将口中橘瓣吐出来。窦长清又奉上一杯蜂蜜茶。皇后接过去漱了漱口,就着海棠的手将茶水吐进了盂中,这才抬头看向仍跪在脚下的姜贵妃。 她这一番忙碌,似是寻不到机会令姜贵妃起身。姜贵妃似也不在意,见皇后漱口,关切地盯着,只差上去亲自替她捧盂奉栉了。见皇后总算看向自己,连忙道:“这一开春橘子就不好吃了。不应季的果子吃了不好。” 皇后静静看这她,不辨喜怒,只是微微探手虚扶了一下:“妹妹快请起来。我这一疏忽,倒叫妹妹委屈了。” 芍药过去扶着姜贵妃起来,牡丹搬过绣墩放在皇后座位下手,请她坐下。一时又有海棠百合等侍女依次送来玫瑰露,茶水,燕窝,百合汤等吃食,零零总总摆满了一桌子。 皇后笑道:“这橘子太酸,就不给你吃了。” 姜贵妃也笑:“刚劝过娘娘吃不得,这会儿吃了岂不是自己打嘴?” 皇后借着光细细打量姜贵妃,半晌才笑道:“妹妹气色极好。” “娘娘过奖了。”姜贵妃经过刚才那一番,收敛了许多,只是微笑:“还不是一样每日里忙不完的事。” “有事情做是好的。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才真是煎熬。” 皇后病时,皇帝将后宫杂务全都交给了姜贵妃打理,此刻听她这样说,不得不诚惶诚恐地起身说道:“当初娘娘病重,陛下怕娘娘劳神,这才让我代管了几日。若是娘娘精力恢复了,还是烦请娘娘来做个主心骨吧。” 皇后微微一笑:“不急,你先管着。以前也都是你帮我在管,总比别人熟悉。” 姜贵妃自然听出皇后语气中的威胁,也不再说什么,笑道:“今日还带了个人来,想给娘娘见见。” 姜贵妃带来的下人一律由凤栖宫的宫人陪同在偏殿等候。听她这样说,皇后只得顺着问了句:“是谁?既然来了,还不让她进来给我瞧瞧?” 还是芍药附在皇后耳边说:“是蔷薇来了。” 皇后心头一凛,目光落在姜贵妃的面上,渐渐严厉,开口时语气却更加清和:“还是束莲思虑周详。” 她在称呼上改口,既是允了见蔷薇。芍药会意,出去片刻,引着蔷薇进来。 不到两个月不见,蔷薇的人瘦了不少,脸上清泠泠尤其显得眼睛大,犹带着惊疑不定的神情,四下里飞快地扫了一眼,看见皇后,眼泪立即就落了下来,两步上前,扑倒在皇后脚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口中叫了一声:“娘娘……”便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皇后叹了口气,和颜悦色地说:“你且起来,让我仔细看看。” 蔷薇在皇后宫中时,与海棠最为要好。听见皇后发了话,海棠便要上前去扶她,刚动了半步,手肘却是一紧,回头一看,只见内官林顺子微微向她摇头。 海棠愣住,却也不再动。眼睁睁看着蔷薇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已经开始显怀。穿着宽大的袄裙,若只是静静站着或坐着还不大看得出来,但这样一动,一切就都显露无遗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蔷薇的腰身上,半晌没有说话。 窦长清问:“娘娘,喝茶吗?” “哦……”皇后回过神来,让人又给蔷薇上了一份玫瑰露。蔷薇珠胎暗结,这事是糊里糊涂遮掩过去的,对人也没有个交代。姜贵妃今日将蔷薇带来到底是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她的用意。皇后得了窦长清的提醒,不得不将杂乱的心思抛诸脑后,专心应付。 “你看上去清瘦了一些?” 蔷薇低着头,嗫嗫喏喏,还没说话眼泪就落下来。姜贵妃有些不自在,用手中扇子挡住半边脸笑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委屈得什么似的。倒像是我亏待了你似的。” 蔷薇泪水涟涟,仍然慌忙辩解:“奴婢绝无这个意思。皇后娘娘,奴婢在贵妃娘娘那里极好,贵妃娘娘对奴婢照顾有加,半分委屈也没有。只是最近胃口不大好,晚上常常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了。……是奴婢不争气,与别人无关。” 姜贵妃有些不耐烦:“那你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了一回。” 这话说得十分唐突,皇后眉毛微微一挑,却笑道:“这丫头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性子最懦弱,平日里连我说她一句重话都要哭半日,束莲别跟着孩子计较。” 姜贵妃刚才的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妥,此时见皇后这样说,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便笑着答应了。她一贯长袖善舞,陪着皇后说些闲话,不等皇后问起,又细细将皇帝这些日的饮食起居捡紧要的说了说,又让人将她准备的礼物拿给皇后过目。皇后被她哄得高兴,也连连赏赐。不独姜贵妃,蔷薇,葵儿等人,就连在外面一直没机会进来的一众跟来的宫人,也都人人有赏。 姜贵妃在凤栖宫用过了午膳这才离开。 从凤栖宫到凤仪阁,恰恰要经过玉阶馆的。葵儿记得以前姜贵妃常去找薛婵,便问:“娘娘要去看华嫔吗?” 不等姜贵妃回应,又说:“娘娘好久没去过了。” 姜贵妃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去,是怕去了又惹她不高兴。” 葵儿便捂着嘴与蕉儿笑道:“也是。那日华嫔在咱们那个画室里等娘娘,娘娘是没看见她脸上的模样。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就像都是她家的东西,却又被人拿走了。” 蕉儿撇嘴:“东西倒也罢了,怕是如今娘娘宠盛,她才最觉得是被人抢走了恩典。这样说,娘娘不去是对的。” 姜贵妃微笑听着她们说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天是谁盯着的?” “小竹呗。”葵儿往身后跟着的人群里看了看,“今日她却没跟来。不过娘娘放心,华嫔在画室里摸了什么,动了哪里,奴婢都问清楚了。” “哦?” “也照着华嫔动过的地方重新摆过了。” 姜贵妃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倒是葵儿凑到身边来低声道:“那日看着华嫔似乎对小竹很感兴趣,细细问了好几句呢。” “华嫔就是那样的人,越是不起眼的人,她就越要弄明白底细。我以前去玉阶馆就发现了,大事上她倒由着底下那些人去做主,反倒是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格外留心。所以要让她去画室坐一会儿,陛下那些细微的喜好也只有她能明白。” 如此说着,一群人簇拥着姜贵妃往凤仪阁去。却谁都没有留意到不远处一处游廊的转角,一蓬湘妃竹的后面,有人将她们说的话全都听了去。 这一夜皇帝回到凤仪阁时已经将要交子时了。 姜贵妃自晚饭后沐浴更衣就等着他,迟迟不见回来便打发何崇善去天极殿那边探听消息。不料回来的消息却说是皇帝在天极殿招宠了崔美人。 姜贵妃愣了半天神,强撑着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寝殿中只剩下了她自己,却再也忍耐不住,一挥手将条案上一支羊脂玉的美人瓶子砸了。 葵儿等人听见声响连忙进来察看,姜贵妃扭头冲她们骂道:“看,看,看,有什么可看的?平日里你们打坏过多少东西,我说过一句话没有?今日我偏要砸瓶子听响!”一边说着,过去将推光漆嵌螺钿的松鹤延年四扇屏风推翻。 众人大惊,一起涌上来,有人拉住姜贵妃,有人忙着去扶屏风,有人忙着去扫地上的碎片,还有人忙着去端了茶来给姜贵妃降火气。 姜贵妃气红了眼,喝了一口茶,越想越恨,举手就把茶碗给砸得粉碎。 大家好说歹说,总算将她给劝住。葵儿见她这番闹腾之后浑身是汗,便忙命人去端水来,劝道:“娘娘刚沐浴过,这会儿又是一身汗。万一陛下来了见到,岂不是不好?” 姜贵妃气得胸膛起伏,瞪着她半晌,才终于咽下了涌到嘴边的气话。 葵儿趁机拧了一把手巾,先去擦姜贵妃的额头,一边擦,一边劝说:“陛下贵为天下之君,后宫嫔妃这么多,总不能不顾全众人吧。当初即便是华嫔受宠的时候,不也要宠幸旁人吗?” 姜贵妃勉强将胸口淤塞的感觉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当时听说陛下不回玉阶馆去,又去了哪个嫔妃那里,我心中未尝不是幸灾乐祸的。如今才知道这滋味……”她长长叹息,目光从身边众人的脚,抬上去扫过一旁刚刚被扶起来立好的屏风,又越过屏风看向天花,顺着画梁上金漆描绘的荷花纹路一路到了墙边,再向下扫过去,最后落在了立在门边惶恐不安的何崇善脸上。 何崇善因为自己带回来的消息惹得姜贵妃发脾气,正不知该如何进退,与她目光骤然对上,没来由颤抖了一下。 葵儿换了条手巾拧干了过来,要为姜贵妃擦拭脖颈以下,却冷不防被她捉住了手腕。 “你下去!” 葵儿一怔,顺着姜贵妃的目光看过去,心中明白了。她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想要劝说:“娘娘,陛下说不定还会过来的。要不然打发小何去问问,看陛下何时起驾?” 姜贵妃却仿佛听不见她的话,只是重复:“下去!” 葵儿知趣,默默放下手中的活,招呼其余人等退了出去。何崇善也想跟着一起走,却被葵儿搭在肩膀上按了按。他的腿一软,便听见身后姜贵妃的声音:“小何留下!” 葵儿便趁机从何崇善的身边快步出去,体贴地将寝宫门关好。 葵儿始终不大放心,还是打发人去天极殿张望,传回来的消息却是陛下毫无动静,怕是不会回来了。自皇帝搬到凤仪阁以来头一次,葵儿听见这个消息松了口气。但她到底不肯侥幸,亲自守在姜贵妃的门外,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一直到了亥时末,才听见里面门响。葵儿早就备好了清洗所需的水和布巾,连忙端了进去,正与何崇善撞了个正着。 何崇善慌里慌张,面红耳赤地匆匆想葵儿做了个揖,嘴里含含混混打了个招呼,顺着墙根溜走了。 姜贵妃却已经倦极睡去。葵儿只得由她去睡,只粗略地为她擦洗了一下,这才离去。 本以为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到了将近子时的时候,去天极殿的人飞跑回来通知,说是陛下正往这边来。 葵儿刚要去叫醒姜贵妃,却被当先赶来的吴佛拦住,说是陛下口谕,不必惊动众人和贵妃,各自安息。 葵儿被吴佛等人看着,也不敢造次。一边在心中庆幸给姜贵妃擦洗过身体,一边匆匆到门外去迎驾。 皇帝也是疲乏得很了。他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衫,身上披着锦裘,见到葵儿等人摆了摆手,便径直进了寝殿。 姜贵妃面朝里睡着,只有一缕青丝拖在锦被的外面。皇帝在床沿坐了片刻,推她的肩膀:“束莲,睡着了吗?” 她本就在半梦之间,顺势翻身,将他的手臂抱在怀中,嘻嘻一笑:“小何,你别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我寄愁心与明月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薛婵浑身颤抖着,再也抑制不住喘息,紧咬着下唇辗转呻吟。 不料声音刚离口,就被一只手堵了回去。 那是一只干燥清爽的手,冷静,疏离,像个旁观者一样。仿佛她此刻的激越欢愉统统与他无关。 薛婵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他总是在夜色中悄然而至,一言不发地带给她愉悦。精准简洁,甚至不像是一个活人。他的呼吸始终平稳,空出来的那只手干燥洁净,周身都被一种清凉的气息所围绕。 他的清冷平静浇灭了薛婵心中的羞耻和负疚。令她无法升起偷情的罪恶感。他只是来……带给她短暂而激烈的快乐。 如此而已。 她想,他也是如此吧。他的手抚上她的身躯,就像是琴师弹奏乐曲。他精准地预知她对每一次接触的反应,利用她的颤栗喘息痉挛谱成一曲。 他想要欣赏是这样的乐曲。与情爱无关,甚至与欲望无关。 一次次他无声的到访中,薛婵学会了不再抗拒,学会了顺从,学会了刻意地作对。她不甘心让他顺利奏响自己的身体,她与他捉迷藏,小心纠缠躲闪,虽然最终总是免不了在他的手下绽放,却少了一些被摆布的懊恼。 是的,从第一次他往她口中塞入海棠干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来摆布她的。不论是出于谁的意旨,这中间有多少不可为外人道的居心,落到她这里,无非是让她最终受人摆布。 捂在嘴上那只手终于撤去。薛婵精疲力竭,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的身体在暗夜里就像一尊白玉雕像,剔透沁凉。 他默默拉过锦被为她遮盖住。 “你要走了?” 本已经离开床榻,听见薛婵这样问,不由顿住了动作。十一次。这是他第十一次在夜里潜入这里,第十一次为她拉上锦被后准备离去。 这却是她第一次这样对他说话。 除了第一次她问过他是谁之外,此后每一次都只听见她喘息的声音,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开口问。 然而这却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他的动作只是顿了顿,便继续离开床榻向外走去。 她的声音带着欢愉过后的沙哑:“你以后不用来了。” 他再次停住脚步,隐身在墙边的阴影中,听她接下去要说的话。 “我不知道让你来的人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只是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值得你们利用的东西。” 他有些愕然。 他曾经服侍过好几位嫔妃,却从没有人这么尖刻地戳穿过他的来意。而她,在他的印象中,从来都不是尖刻的人。 他回头朝她看去。 月光透过窗棱落在床榻间。她身上裹着锦被,面向里侧躺着。 床榻宽广,三进的样式。里面俨然是一个小乾坤,带着妆台盥盆,垂着重重叠叠的帘幛,将那一方隐秘的天地映得益发迷离如同幻境。 她就躺在那方世界的中央,显得无比渺小。宽大的床铺,如同海浪般起伏的锦被,将她层层叠叠地环绕拥围,就像是蛮荒的海水,随时会将她吞噬一般。 他看着这样孤伶伶的背影,心头猛地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了。即便在最私密的接触中也不曾有过的激越骤然间席卷了他的头脑,令他在意识到之前已经向她跨出了一步:“你……”他的声音低哑,在看见她闻声惊讶回头的同时立即停住。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在脸颊上划出一道冰冷的痕迹,仿佛刀刃贴着皮肤缓缓移动。 她目光苍茫,看着他的时候有一种混沌的暗淡,仿佛一个濒死之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陷入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当中。 他情不自禁又上前一步。 月光被窗棱切割成无数的光柱,横在他们两人之间,像是一道天河,将他们隔绝成不同的世界。 只是这一步的距离,他看清了她的眼睛。 是月光吧,落在她的眼中,微微闪动着光芒。刚才那绝望黑暗不见底的宇宙一瞬间就变成了天际闪烁璀璨的星河。 他心头狠狠地震撼,却半步不敢再向前。 他的面孔隐匿在夜色中,从鼻尖穿过的月光令他的脸像是蒙了一层面纱。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薛婵也被这异样的景象惊呆。 他应该是英俊的吧。光线在他的脸上聚拢出一团团的阴影,令人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但鼻子的地方,嘴巴的地方,脸颊和眼眶,那些恰当又巧妙的阴影,让他看上去既神秘,又英俊。 她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恍惚觉得用手就能把遮挡在他面上的那层纱扯掉。 他却警觉了她的意图,飞快向后躲闪,重新隐匿在黑暗之中。 薛婵撑着身体坐起来,不甘心就这样放他走:“你……去哪儿了?” 然后她听见了低哑的声音,仿佛是在耳边响起:“别放弃。” “什么?你说什么?” 然而再也没有了声息。就像他每次悄然离去一样。 垂在床顶的璎珞突然微微晃动,彼此碰撞发出短促轻微的叮当声。 薛婵顾不上找鞋,两三步冲过那道光河,墙下的阴影里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一切都只是幻觉。她不甘心,去推墙,敲敲打打想要找出暗门来,然而忙了半天却一点一点儿收获也没有。 反倒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人。有人来敲门,问道:“娘娘?有事吗?” 薛婵一惊,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一边慌忙回到床上,一边敷衍道:“没事……”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被推开。 今夜值守的是锁心。她举着拉住进了门先四处看,不见有异常才来到床边。 烛光刺得薛婵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手背遮挡住眼睛。 锁心问:“娘娘,刚才是谁在敲墙?” “是我。做了个噩梦。” 锁心看着她,露出同情的神色,放好蜡烛在床沿上坐下:“怕不怕?要不奴婢陪着你?” 薛婵摇了摇头:“不用,我没事。” 锁心人如其名,最是心细如发。虽然此时光线暗淡,还是留意到薛婵散乱的发丝贴在额边。“娘娘出汗了?是不是被子太厚?眼看着越来越热,也该换床薄一些的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薛婵的被子下面摸去,倒吓得薛婵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锁心惊讶地抬眼朝薛婵看去:“娘娘?” “我……口渴,给我找点水来。” “好。”锁心毫无怀疑,转身去给她倒茶。薛婵趁机坐起来靠在床头,只拿被子盖住下身,从锁心手中接过茶水。她也确实口渴得很了。那一场欢愉让她口干舌燥,便如沙漠里久旱的旅人,捧住茶杯狠狠地喝了起来。 锁心仍是不放心:“娘娘这心悸惊梦的毛病,该请太医来看看。” 薛婵摇了摇头,喝过水便躺下,只是说:“你去吧,我这里没事了。” 她几乎将脸埋进被子里,闭着眼一直听到锁心出去关门的声音,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室月光,犹如最美丽的心情。 薛婵记得当日苏子奉带她去乐游原上游玩了一天送回崔家那个夜晚,月光也是这样盈满了整个院子。他站在屋门前,毫不介意继母在房中窥视的目光,执握着她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她已经知道了他即将离开京城回边郡去的消息。与情郎还没有握暖的手无论如何不甘心就这样松开。他便笑,点点亲吻,逼出了她的眼泪,却又安然地替她擦去泪水。 他说:“我还会回来的,你要等我。” 她点头,眼泪不争气地飞溅了出来,落在两人的手背上,滚烫得他紧紧拥住她。 他说:“你这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走呢?阿寤,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她难过得只觉心都被揉碎了,却恨不得自己碎得更彻底一些,碎得能够随风飘荡,沾染上他的襟口袍角,能这样随着他一直到边郡去。任那边关冷月映照,任那朔漠寒风吹袭,她都会缭绕在他身边,再不分离。 然而他却握住她的手说:“阿寤,你要坚强。” 他不肯随她进屋,只是在杂乱逼仄的小院中,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他的吐息落在她的耳边,滚烫得几乎像是吞吐着火焰。薛婵腿脚发软,若不是他强壮的双臂,就会瘫倒在地上,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说:“别放弃。” 薛婵愕然抬头想要去看他的双目,却被他铺天盖地吻了下来。身体里如同滚油煎烤,后背却吹着深秋的寒风。她听见他临去时絮絮嘱咐,然而最终记在心中的只有“别放弃”三个字。 她甚至不能明白苏子奉说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可以等,可以熬,为什么是别放弃? 别放弃? 薛婵猛然惊醒。窗外已经大亮。她茫然看着映在窗纸上的梅枝,脑中却全是梦里的缠绵和伤心。 眼角一片湿凉。薛婵的指尖抚过去,不禁黯然神伤。 苏子奉已经消失了。皇帝也断绝了一切情分。那她该不该放弃?她所拥有的全部都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干着见不得人勾当的宦官,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内侍跟她说:别放弃。 别放弃什么呢?她自暴自弃地想。别放弃等待他夜里来与她欢好?还是别放弃在这深宫中如同一支被连根拔起扔在角落里的蔷薇那样活着? 薛婵躺在床上良久,唇边渐渐扯出一个清冷的微笑:“不放弃,那就不放弃吧。” 外面侍女们说话的声音传进来,与以往不同,似乎带着些兴奋。都是正当韶龄的年轻女子,在这死水一样的冷宫里,一丁点涟漪就足以让她们兴奋起来。 薛婵缓缓坐了起来,扬声问:“出什么事了?” 外面说话的声音蓦地消失。过了片刻,玉钟推门进来,匆匆来到薛婵的身边,低声道:“娘娘,听说陛下要杖毙凤仪阁的小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虚舟不系物 上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风卷着雨丝从窗口灌进来,沉香木的支窗被风猛地卷到了地上,窗户磕在窗框上,突如其来发出巨大的响声。 姜贵妃手一抖,手中茶碗里的水泼了大半。她惊魂不定,讪讪将茶碗放回到桌面,一抬眼,却见皇帝一边喝着茶,目光却越过了茶碗的上沿,冷冷地瞥着她。 她心中有鬼,如遭针刺般避开那两道目光,脸一板,看着跪在地上的何崇善,冷冷说道:“小何,你自己老实说,到底是谁让你对陛下不敬的?” 何崇善在地上磕头磕得额角一片血肉模糊,慌乱无措,一味道:“奴婢一早照往日一般擦拭各处瓷器,当时天都还没有亮……娘娘……陛下,奴婢真的没有看清是陛下进来,平时那个时候都没有人的。奴婢吓了一跳,手上没拿稳摔了梅瓶,奴婢罪该万死。但奴婢真的不是有心冲撞陛下啊。”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平时有宫人毛手毛脚犯了错,也不过打骂一顿。即便是冲撞了皇帝,无论如何也论不到一个杖毙的罪名。可是皇帝发话要杖毙,就算要说情也得弄明白原委。 姜贵妃蹙着眉头并不说话,又那眼睛去观察皇帝的神色。对方仿佛知道她要如此,嘴角挂着个清冽的冷笑,若无其事从手腕上拿下一串佛珠捏在手中慢慢转动。 何崇善本不是糊涂人,见这情形,知道要活命还得指望姜贵妃,于是膝行两步上前,来到贵妃脚下,重重叩头,抬起头来,眼中满泪水,嘴唇哆嗦着唤着:“娘娘……” 姜贵妃就怕他这样,连忙缩回脚避得远远的,厉声道:“冲撞陛下是死罪,我是护不得你的,你求我没用。” 皇帝突然扑哧笑了一声。 皇帝在凤仪阁中时往往喜怒不形于色,这一声笑听在众人耳中,又是在这么个当下,只觉浑身一凛,连何崇善都立即闭嘴,不敢抬头了。 姜贵妃见葵儿立在一旁吓得脸色铁青,衣袖抖动如水面涟漪,知道这时候是指望不上她了,只得自己拿起茶壶为皇帝将茶碗续上。 那一日吃饭是,见薛婵给皇帝续茶时特意配了两枚话梅。姜贵妃看着空荡荡的茶碗,心头懊恼,连忙亲自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个青花瓷的罐子,一面狠狠瞪了葵儿一眼。 还是立在葵儿身边的小竹醒事明白,飞快过去接过贵妃手中罐子,从里面取出贮存的果子干,放在天青色汝窑梅花碟中,给皇帝送了上去。 皇帝用碗盖轻轻拨着茶水上漂浮的茶梗,见小竹过来,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小竹连忙奉上一双银筷子。 这次连皇帝都满意地哼了一声,接过来夹起一枚果干放入口中。 姜贵妃紧紧盯着皇帝的面色,见他仍旧喜怒不形于色,却微微闭了下眼,像是极爱口中滋味。 那是薛婵遣人送来的海棠干。 姜贵妃心头一时纷杂难明,脸色不由自主变了几变,勉力镇静,走回到皇帝身边的位置,缓缓坐下。 皇帝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束莲……” 姜贵妃已经,刚挨着椅面,又连忙站起来:“臣妾在。” 皇帝这才睁开眼惊讶地抬头看她,露出个和蔼的笑容:“这么紧张做什么?坐下说。” 姜贵妃惴惴不安地挨着椅子沿坐下,只觉皇帝目光如炬,看得她心慌意乱,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陛下喝茶……”她小心翼翼地提壶给皇帝添茶,却被他一下子捉住握着壶柄的手。 “束莲,你在发抖。” “臣妾……”姜贵妃知道这样下去只怕还会激怒皇帝。人在紧迫时往往会有急智,她脑中飞转,突然怒目看向何崇善:“臣妾只是气恼,小何平日做事谨慎,怎么今日却这样不小心?” “是吗?”皇帝凉凉地笑了笑,“那么依你的主意,他该不该被杖毙?” 姜贵妃一愣,心中腾起一线希望,口中却说:“这畜生莽撞无用,留着也不过惹人生气而已,不如杖毙!” 何崇善一听立即拼命磕头。 “不过……”姜贵妃话声一转,复又对着皇帝劝道:“圣人以仁孝治天下。小何犯错自然该重罚,冒犯圣驾更是罪无可恕。然而越是无可恕之的罪,陛下若是宽大为怀,恕了他才越显陛下胸襟宽广,无愧于天子之名。” 皇帝冷冷笑道:“哦?这何崇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宦官,他犯了错,朕要惩罚他就是不仁不孝?就是心胸狭隘非天子之属?” 这话说得无比诛心,姜贵妃一惊,这才突然意识到皇帝拿住何崇善一点儿小错穷就不放,其实醉翁之意并不在一个小小的宦官,而在她自己身上。 “臣妾学识浅陋,说话不懂规矩,叫陛下见笑了。”姜贵妃见机极快,立即说道:“何崇善,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罪不至死?” 何崇善连连叩头:“娘娘明鉴,奴婢不敢做任何非分之想,只求娘娘宽仁大量,饶过奴婢吧。” 姜贵妃捏住自己的茶碗,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薄胎瓷被茶水染得滚烫。不过转瞬之间,她已经做出了决断,沉下脸爆喝:“住嘴!大胆的阉奴,这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问你一句话,不过是要看你是不是真心悔过。”她冷笑了一声,揪住自己前襟微微蹙眉:“亏我还竭力为你向陛下说情,你却如此冥顽不化,死不认错。可见当时冲撞陛下时是何等穷凶极恶,想来怕不只是冲撞儿子可以形容的。” 何崇善面色大变,声音发颤:“娘娘,奴婢什么都没说啊,娘娘……” 他哀求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后腰一痛,被秦固原用靴子一脚踹得瘫倒在地上,疼得半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皇帝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微笑了一下:“固原回来了?” 秦固原恭敬向皇帝见礼,两人目光瞬间相接,皇帝从秦固原的面上已经看出了端倪,心中蓦地一松,面色益发松了下来。 秦固原见何崇善趴在地上,似乎还在挣扎着要起身,便过去一脚踩在他的后心处,低声喝到:“还要作死么?” 何崇善一惊,登时觉得四肢酸软再动弹不得,索性全身趴伏在地上,将脸埋在地上,再不动弹。 姜贵妃却怕皇帝还不肯罢休,仗着秦固原在,立即站起来扬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等着秦公公替你们效劳么?” 殿外几个本就属凤仪阁的内官匆忙上来,连手带脚将何崇善擒住。他们平日嫉妒何崇善受宠,此时下手也就毫不客气,近乎粗暴地拎着他退了出去。只留下凤仪阁的外总管,六品常侍葛园请示道:“娘娘,小何如何处置?” 一句话将姜贵妃顶在远处,生生噎了口气。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皇帝,见他始终表情淡漠一言不发,只得狠狠心尖声道:“你们还要陛下再重复多少遍?杖毙!杖毙杖毙!” 葛园再不敢多言,匆匆领命退下。 姜贵妃只觉手脚瘫软,再也站立不住,坐了下去。面上却仍然不得松弛,低声下气地问皇帝:“陛下看,这样处置……” 皇帝冷笑:“束莲,你也是世家大族出身,总这样大呼小叫,不好看。” 姜贵妃登时脸色涨的通红,只觉四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来自皇帝的轻慢和讥讽令她颜面尽失,她突然有些绝望,这个男人喜怒如此难以琢磨,竟仿佛是一块顽石,任她如何曲意迎合,都无法撼动他那铁石心肠一分一毫。 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羞耻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姜束莲再也按耐不住,眼睛里被泪水充盈。 “陛下……”她猛地站起来瞪着皇帝,不妨正迎面撞上了皇帝的目光。 仿佛就在等这一刻似的,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的皇帝这个时候适时地集中精神看着她,目光殷切,像是在等她说下去。甚至,他还面带春风地拉住她因伤心绝望而微微颤抖的手,和声问道:“束莲,怎么了?” 他一步步将她逼到了这个地步,却又仿佛将她当作最心爱的宠妃温存探问。姜束莲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真诚的笑意,只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束莲,你在发抖?”这是他今日第二次问这句话,却令闻者几乎崩溃。 “臣妾……”她已经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必须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去克制自己挣脱他的手的冲动。 皇帝却寸步不放:“你怎么了?” “我……”姜束莲的颤抖已经无法掩饰。她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那就是她两排牙齿相磕发出来的。她的恐惧在他的眼中手中耳中一览无遗。 皇帝露出了微笑。 就在姜束莲再也无法控制要抽出手的瞬间,突然有人过来轻轻托住她的手肘,低声道:“娘娘抖得厉害,是病了吗?” 皇帝的笑容转瞬即逝,目光落在给姜贵妃解围的秦固原身上,带着一抹谁都看不透的阴影。 秦固原对这目光仿若未见,扶着姜贵妃坐下,又低声在皇帝耳边说:“陛下,您托付奴婢去办的事情……” “不着急。”皇帝带着不可察觉地恼怒打断了秦固原,似乎是不满他从中圆场,看着他笑道:“固原你是个忙人,朕也未曾闲着。咱们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多的是,不在这么一会儿。” 秦固原面无表情地接下他的讥讽,简单答应了一个:“是。”向后退一步,安静地立在了一旁。 姜束莲被秦固原这样接应了一下,已经回过神来,反倒觉出了后怕,硬着头皮不去看皇帝。 皇帝似乎仍不肯罢休,盯着她似笑非笑:“束莲……”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外面天极殿的护卫喝道:“站住!” 凤仪阁论起来有三进院子,能到得了门口,已经经过了门外几重守卫,听见这一声喝问,秦固原最先一凛,两步奔到了门口。 不料外面却传来了皇后的声音:“怎么?我不过一两个月不出门,你们便忘了这宫中还有皇后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虚舟不系物 中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皇后亲临凤仪阁,甚至比皇帝当初深夜突然登门还令人惊讶。葛园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跟在秦固原的身后迎了出去。姜贵妃也是惊诧莫名,不由自主向皇帝看去。 皇帝果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抬起头来,目光落向门口。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却暗暗握成了拳头。 秦固原从外面掀开门帘,口中恭敬说道:“娘娘小心台阶。” 姜束莲感觉到皇帝默默吸了一口气。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幸灾乐祸。原来刚才那个冰冷薄幸刻薄的人,也会有这样不得不打醒精神去面对的时刻。 只是为着皇帝吸得这一口气,姜束莲起身向门口迎去,一边在口中吩咐:“都还愣着做什么?要皇后娘娘看你们这般不懂规矩的模样吗?” 众人这才又忙碌起来。见皇后进来,在姜束莲的带领下一起跪迎问候。 皇后是扶着秦固原的手进来的,她身后还跟着窦长清。想来是秦固原不肯让窦长清辛劳,接过手来。皇帝转着食指上的碧玉戒指,到底起身过去,在皇后向他跪拜的瞬间,双手一托皇后的双臂,将她扶住。 “你这些日身体可好些?看着气色好了许多。”皇帝低声问着皇后,一边牵她的手,回到自己座位,让她在姜贵妃让出来的座位上坐下。 皇后笑道:“好多了,劳烦陛下费心挂念。” 夫妻二人携手坐下。姜贵妃既是地主又在二人面前做惯了支应照料之事,便忙着吩咐众人重新送上茶点果盘。小竹见之前送的海棠脯甚得皇帝欢心,不明就里地仍要再添些,却被姜贵妃一下子按住了手。 小竹惊讶低头去看,只觉姜贵妃的手颜色青白,皮肤下的骨节如山尖一样耸立,掌心却一片湿凉。 姜贵妃笑道:“你去让他们冲玫瑰露来,皇后娘娘爱喝那个。” 小竹满面迷惑地退了下去。姜贵妃转身亲自为帝后斟茶倒水,不肯分毫假手旁人。连皇后都看不下去了,拉住她笑道:“妹妹快别忙了。你这样倒叫我以后如何还敢上门?” “就是皇后娘娘是稀客,这才不敢不殷勤招待,我怕被人说不懂规矩。”姜贵妃姿态做得差不多了,也就顺势在皇后身边坐下,一边说笑着,横眼过去白了皇帝一眼。 在旁人眼中,这一眼便如同撒娇一般,满是娇嗔。皇帝却只是冷冷扯动了一下嘴角,复又看向皇后:“你今日怎么有心情出来走动?” “陛下是想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吧?”皇后从小竹手上接过玫瑰露来微微抿了一口,目光在面前桌子上转了一圈,居然伸手从皇帝面前的小碟子里捻起一枚海棠脯来放入口中,这才将目光落在了皇帝的身上。 窦长清笑道:“前些日子陛下嘱咐奴婢劝解娘娘,让她有精神多出来走动。娘娘今日就是听了陛下的话……” “我今日来……”皇后突然打断了窦长清的话,目光落在皇帝面上,炯炯有神:“是听说了何崇善的事。” 皇帝一愣,看着皇后好一会儿,半晌才含笑应了一声:“哦?” 姜贵妃的心猛地又揪了起来。她如今已经明白皇帝名为惩治小何,实际上是为了找她的麻烦。之前一番厮缠已经令她心力交瘁,好容易将何崇善拖出去处置,不料皇后不期而至,又提起这个话头来。她自觉就像是刚从山崖上下到实处,一转身便发现身后仍旧是万丈深渊。 皇后似是看出了姜贵妃心中忐忑,转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这才对皇帝说:“先帝晚年多病,陛下又远在边郡,臣妾身为儿媳,每日早晚侍奉于病榻之前,替陛下略尽些孝心。”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皇帝嘴角抿起,微垂着眼皮似乎在倾听,放在腿面那只手却始终微微攥着拳头,不禁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先帝所患乃是心疾,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当日太后尚在,一切大局全靠她主持。先帝有时病得糊涂,对着身边人胡打乱骂,也全靠太后周旋维护,因此当日先帝身边旧人,连同我们这些妯娌儿妇,也都一并受她维护。” 窦长清默默听着皇后的话,不时拿眼去瞥皇帝的面色。果然见他面色渐渐铁青,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来。 当日先帝卧病,化名苏子奉的次子仲衍在边郡不得回京,宫中靠皇后尽孝,朝中则是翕王斡旋,两人联手在最危急的时刻替皇帝守住了最后这一个难关,方有了后面仲衍赶回京城登临大宝的机会。 只是这其中父子兄弟之间的争斗太过不堪回首,仲衍继位后便深为忌讳,渐渐不再有人提起往事。 皇后此时说的虽是在先帝病榻前侍奉的事,点却落在了别处。只是在场之人中,只怕只有皇帝和窦长清两人听得出来。 然而皇后今日来的用意当然不是用往事惹皇帝不悦。她像是没有看见周围人各不相同的微妙神态,只是自顾说了下去:“一日先帝突然清醒。当时太后却又正好有事,御榻旁只有臣妾照应。先帝醒来,四处看了一眼,拉住臣妾的手问……”她说到这里却偏偏停下来喝了一口玫瑰露。 这事连皇帝都是头一次听说,虽然心中猜疑不定,却仍然急于知道下文,于是催促道:“皇考问了什么?” 皇后放下手中琉璃杯,又捻起一枚海棠脯放入口中,微笑道:“这是华嫔妹妹亲手酿的果脯吧?吃着格外香呢。” 一句话又惹得姜贵妃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去假装没有听见。 皇帝微微蹙起眉头,见皇后目中似有光芒闪动,硬是将心头的火压了下去,语气越发温和:“怎么说话颠颠倒倒的?正说皇考呢,又提起不相干的人来?” “不相干”三个字说得略重些,秦固原心头一凛,朝窦长清看去。 皇后微微笑了笑:“当时先帝醒来看见了臣妾,竟然叫出臣妾的名字。臣妾猜先帝定是清醒了,便遣人去请太后,不料先帝拉住臣妾的手问阿郎在哪里。” 阿郎本是民间长辈称呼儿孙的叫法。皇帝目光闪动,盯牢皇后问:“你怎么答的?” 皇后笑容不改,却低头去看手中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这一瞬间的痛楚被悄无声息地掩过,她轻声说:“臣妾便告诉先帝,阿郎……正赶着回京。” “那么皇考又说了什么?” “他说……”皇后突然抬起头直视着皇帝:“先帝拉着臣妾的手说,让阿郎……不要杀戮。” 皇帝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泼了出来,撒了满襟。 姜贵妃轻声惊呼:“哎呀!”她连忙站起来,小竹已经见机极快地送上布巾。姜贵妃便要去为皇帝擦拭,却被他抬手拦住。 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后,问:“阿庭,你大病初愈,辛辛苦苦到这凤仪阁来,只为了给区区一个何崇善说情?” 皇后当然知道他会这样问,微笑不语。还是窦长清接下话头,躬身道:“这件事,是奴婢求娘娘说说项的。奴婢跟小何说来,算是有点儿渊源的。” 皇帝似乎深感兴趣,问道:“什么样的渊源?说来听听。” “说来丢人,小何这孩子刚入宫时高烧不退,奴婢恰巧碰见,见他可怜,心中不忍,便替他找来大夫诊治。也算这孩子命大,竟是熬过了那一关渐渐好了起来。这孩子心眼实在,因此将奴婢认作自家长辈,逢年过节时常惦念着来问候一声。陛下,奴婢年纪大了,也伺候不了陛下和娘娘几年了,只盼着能有一日踏踏实实养老,心中无牵无挂,无愧无疚。” 皇帝默默听着窦长清的话,眉头益发皱得紧密,良久才叹了口气,转向秦固原:“你看看,阿翁亲自来说情,朕再不松口,就是不通人情了。” 秦固原会意,躬身领命,飞快地出去传令。 姜贵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的衣裳竟是一片汗湿。窦长清自然跪下连连磕头谢恩。 皇帝又问皇后:“你除了这件事,就没有别的来意了吗?” “自然是有的。”皇后似乎觉得这件事情能够这样解决十分合心意,笑得益发明艳,“前两日束莲去看我,那一日聊得不尽兴,所以今日便寻来了。” 这话说得仿佛来找姜贵妃闲聊才是目的,只是又带着窦长清来说情,自然道理是说不通的。皇帝看着皇后,心中飞快计较,总觉得皇后这话说得十分敷衍,甚至连花点心思把理由说圆的力气都不愿意用。是什么让她如此有恃无恐?莫非就是刚才说的那番话吗? 皇帝决定不再跟皇后兜圈子,索性站起身向皇后伸出手:“来,阿庭,你陪朕到外面走走。”他目光落在窗外,一株玉兰正将饱满的花苞伸向窗口,在尚带着寒意的风雨中微微颤抖。 皇后便将手交到他掌中,不顾窦长清不赞同的目光,与皇帝相携走了出去。 外面斜风细雨,浸润天地。吴佛打开伞要为帝后二人遮雨,却被皇帝阻止。他从吴佛手中接过伞亲自打开为皇后打上,笑道:“有多久咱们夫妻二人不曾在雨中赏景了?” 这本是一句感慨,不料皇后却似当了真,认真想了想说:“怕是自从有了樾哥儿后就不曾有过了。” 皇帝面色一僵,索性一只手臂环抱住她的肩膀,打着伞将她带出凤仪阁去。 吴佛窦长清等人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追了出去。一时间凤仪阁中本来熙熙攘攘的人先走了大半。葵儿蕉儿葛园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纷纷开始善后。 蕉儿心细,见葵儿忙着指派下人扫洒收拾,自己便进去看姜贵妃。 偌大的房中,竟然走得只剩下姜贵妃一人在原处呆坐。她过去探问:“娘娘?忙了一上午,可要歇歇?” 姜贵妃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将近午时了。” “你说,陛下会不会回来用午膳呢?” “这……”这问题难倒了蕉儿。皇帝来不来全凭喜好。偏偏今日事多,本来说好了是要在凤仪阁用膳的,可皇后来插了一脚,就什么都说不准了。可既然问到自己头上了,总不能不给个答案。蕉儿想了想,说:“秦公公去救小何了。一会儿总是会回来的,不妨问问他吧?” 姜贵妃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像刀子一样从她脸上刮过,蕉儿竟没来由觉得面皮一痛,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半步,一时间不明白是哪句话又得罪了姜贵妃,只得小心翼翼问道:“娘娘不想见小何?” 姜贵妃沉思了良久,突然问了句不想干的话:“蕉儿,你到我家是哪一年?” 蕉儿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是崇兴二十一年。那时候奴婢才七岁。” 姜贵妃算了算:“也有十二三年了。那你还记得嵩明堂叔吗?”她怕蕉儿不明白,又解释道:“就是冠英侯。” 这一说,蕉儿也就明白了。姜贵妃的爷爷与先太子妃的爷爷是一对堂兄弟。其后姜贵妃祖上这一支科举出身,走的文臣的仕途。太子妃那一支则从军出身。先帝早年三番用兵驱除外敌,太子妃那一支军功卓著,封了冠英侯。后来冠英侯一门受先太子之案牵连被抄,姜贵妃这一支却因为两家素无来往而躲过了一劫。 “奴婢先在明湖别业里受训了一年,到京城时就听说冠英侯府被抄了。娘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了?” 姜贵妃有些心不在焉,又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也没什么,听皇后娘娘说起先帝临终前的事,突然想起来了。”她叹了口气,吩咐道:“秦公公未必还回来,定然是要追着陛下走的。你让小竹去找他悄悄问一声吧。” 蕉儿满腹疑惑地答应了一声出去,姜贵妃仍坐在远处,将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反复琢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虚舟不系物 下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小竹正在外面偏屋里帮着一个内官收拾皇帝来时给扈从们喝茶用的茶碗。蕉儿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叫:“小竹,你出来。” 小竹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连蹦带跳地出来:“姐姐找我什么事?” 蕉儿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忽而冷笑:“早就听人说你是属老鼠的,果然有缝儿就钻。” 小竹一愣,脸上笑容渐渐凝住:“姐姐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蕉儿上前一步,近得几乎贴上她的脸,冷笑连连:“你以为你的心思没人明白?想着在陛下面前走动勤快了便可以飞上高枝儿做凤凰?你想得美!” 小竹大惊失色,连忙道:“姐姐误会了,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呀,姐姐……” “谁是你姐姐?”蕉儿厌恶地打断她的话,“你给我记住了,在这凤仪阁中,还轮不到你来烟视媚行作态给人看。再让我看见你像今日这样兴风作浪,就自己准备一副拐杖,腿断了好用。” 小竹面色苍白,眼圈里含着泪水,却又倔强地咬着嘴唇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一味盯着蕉儿,仿佛只要眨一下眼便被她的话吓到一样。 这目光让蕉儿不自在起来,恶狠狠戳着她额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娘娘让你去请姜公公再来一趟,还不快去!耽误了正事娘娘不责罚你,我也不会放过你!”见小竹不动,索性往她肩上一推,一下子把她推倒:“快去!”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那目光给戳得心慌,蕉儿又狠狠瞪了小竹一眼后,转身飞快地走了。 里面的小内侍早就听见两人的话,却躲在房中,直到此时才慢慢蹭出来,走到小竹身边低声安慰道:“你别把她的话在心上,一个她,一个葵儿,都是嘴上狠手上软的蠢材。” 小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惊讶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内侍嘴上口气倒是很大。那小内侍冲她笑笑,显得十分和善。 小竹心中警惕,转身跑开。 蕉儿的吩咐十分明确,是要她去找秦固原。秦固原是去救何崇善的,何崇善是被带到了宫内府的惩戒司行刑。小竹问了一圈,一路追到了惩戒司门外,正遇见惩戒司几位掌事正殷勤地送秦固原从里面出来。 一见到小竹秦固原就愣了一下,蹙眉看着她正要发问,小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奴婢是奉贵妃娘娘之命来寻公公的。” 秦固原放下心来,转头对惩戒司的众人交代了一句:“诸位请回,诸位所述各种情状,咱家会寻机向陛下陈明的。” 众人连连道谢,点头哈腰感激不尽。 小竹知道定是这些人又有求于秦固原。秦固原身为皇帝身边第一红人,常有各色人等来求他通融办事。他向来与人为善,能帮的就帮,又嘴严谨慎,因此在宫中人缘极好,平日里在宫中行走,若非身上负有皇命,往往要花上旁人的一两倍的时间,一路应付各色人等的招呼搭讪。 小竹仰慕地看着秦固原与那些人周旋,直到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看着她问:“你不一起来么?”这才回过神来,快不跟上去。 秦固原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小竹追上来才问道:“一切都还好?” “嗯。”小竹四周围看了一眼。惩戒司远在大内东北角。这里本就是关押犯事宫人的地方,寻常不会有人来,此时恰逢午膳时间,四下里更是寂静无人。于是紧走两步,来到秦固原身边,与他并排:“陛下和皇后出去说话,凤仪阁里暂时清净了。” “事情是怎么闹起来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杀小何?” 小竹有些扭捏,红着脸低头说:“打碎花瓶什么的都是借口。我猜,跟陛下昨夜回来晚了有关系。” “哦?” “我听说……”小竹放低声音,“贵妃因为陛下召幸崔美人,一怒之下将小何留在了房中。” 秦固原一惊,顿住脚步瞪着小竹:“小何是那时被陛下逮住的?” “自然不是。”小竹越说脸色越红,幸好秦固原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谈论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已。她定了定神,才说:“陛下到的时候小何已经走了。但我听她们议论,都说除了这件事,再没有原因的。”她涨红了脸,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秦哥哥,小何到底做了什么让陛下如此震怒?” 秦固原一怔,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意识到也不过是个不通人事的小丫头,哪里说得清楚,只得含含混混地转换话题,问道:“姜贵妃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小竹摇了摇头,讪讪道:“是我太没用了,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秦固原无奈叹息。小竹毕竟进宫时间太短,又不是姜贵妃的亲信,即便人聪明伶俐,一时间又哪里能获得信任接触核心。 “这种事情急不得。你只需要低调勤快,总能让贵妃留意到你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一处岔路。秦固原指着右边一条路说:“你走这边,去玉阶馆转转。” 小竹愕然看着他。 秦固原只得解释道:“据你上次所说,华嫔似乎对你十分感兴趣,想来也是因为你与玉钟接近的事情被她知道了。既然如此,索性去跟她们热络些。” 这要求十分奇怪,小竹想了想问道:“莫非华嫔以后还有机会重新受宠?” 秦固原失笑:“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得别人一样世故?陛下宠爱哪个妃子谁又预测的了?我只是觉得你孤身在凤仪阁中太危险,将来若有什么不测,不妨向华嫔求助。她这人……”秦固原停下来,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初中秋之夜来向薛婵传旨时,她一口喝下那杯断情酒的情形来,“她这人不是你们揣测的那样全凭恩宠立足于宫中的。” 小竹听得懵懵懂懂。但她自来对秦固原言听计从,兼之想到蕉儿之前蛮横的警告,也对凤仪阁充满了厌恶,只求能晚回去一刻也好。 玉阶馆中看上去仍同往日一般风平浪静。小竹进来的时候飞霜锁心正在商量要在院墙下面种几株春信花树,玉钟本来说想从外面湖边小山上移一株槐树来,却被照壁嘲笑说槐树称木鬼,这是往家里请鬼呢。于是两人便又打闹起来,照壁躲不过便跑去找薛婵为自己抵挡。 薛婵见天气暖和了,换了春衫坐在廊下看书。飞霜怕早春寒气重,硬是给她身上盖了一条斗篷,不料刚坐了没多久,酒杯追打玩闹的照壁过来扯掉了。 飞霜听见这边的动静,正凝了眉要骂,就听见小竹在门口怯生生地问:“请问玉钟姐姐在吗?” 这一声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牵扯了过去。玉钟将小竹拉进来,先来给薛婵见礼。小竹本来没想到一下子就能见到薛婵,但既然来了,又想着秦固原的嘱咐,便大大方方过去行礼。 薛婵自是微笑着命她免礼,又让玉钟取出果子茶水来招待,才问道:“你今日怎么有闲出来逛?” 小竹笑道:“前些日娘娘去凤仪阁同奴婢说了几句话,后来我们娘娘夸奴婢伺候娘娘得体,赏了钱。奴婢想着这赏赐是因娘娘得来的,总得来谢谢娘娘一声。” 薛婵看着锁心笑道:“你看看这话说得,我若不随份子也赏一份,只怕要被人骂小气了。” 小竹惊地要站起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娘娘……” 玉钟一按她的肩膀:“你安心坐吧!” 锁心转身进屋取出个用蓝绢盖着的托盘来。 薛婵笑道:“我钱少,也不跟贵妃姐姐争这个风头,倒是有些早年间攒下的小玩意儿,你若看着喜欢,便挑一样去拿去玩吧。” 锁心将蓝绢掀开,托盘上有夜明珠串的链子,象牙雕的牡丹,珍珠耳坠,红宝石戒指。小竹看了大惊,连连摇手道:“娘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敢受。” 玉钟笑道:“娘娘赏的,你不要,是不给娘娘面子吗?” 小竹窘得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钟又催她:“你倒是挑一个啊。你若不挑,我就帮你定了!”她说着,故意拿起牡丹来:“这个?还是……”又去过链子,“这个也好,挂在脖子上,晚上走到哪里都不用举灯了。” 小竹哭笑不得,连连告饶:“姐姐且饶了我吧,走到外面不举灯,怕是会被人当鬼捉呢。”她见锁心一直将托盘举在面前,薛婵又坐在对面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只得选了红宝石戒指,说:“就这个吧,小巧,容易贴身收着。” 薛婵看几个侍女围着小竹都欲言又止,便起身笑道:“我坐了半日也乏了,你们配小竹玩去吧,我去歇会儿。” 飞霜连忙过来扶着薛婵进屋。夜里没有睡好,薛婵说乏了倒也是句实话。飞霜一边帮她更衣,一边笑道:“只怕她们打听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呢。” 薛婵好奇:“为什么?” “若真是出了大事,凤仪阁上下肯定如临大敌,哪儿还能容她跑出来串门?只怕根本就都是谣传而已。” 从一早听说皇帝要杖毙何崇善起,飞霜几个就轮流出去打听消息,回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因为打碎了瓶子所以皇帝要惩戒;有的说凤仪阁中好的很,皇后也来了,其乐融融;也有的说是皇帝确实生气,却没有要杖杀谁。 薛婵不敢轻易相信哪一个,也知道这事与她无关,却总觉得揪心。她之所以重赏小竹,也是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些消息。如今见飞霜这样说,不由气馁。 外面女孩子们窸窸窣窣地说了许久。薛婵躺在床上静静听着,恍惚又像是回到了初遇苏子奉的那个下午。 那一个午后,她忙碌了一早上做完所有家务,总算空下来草草吃了口饭,因为身上不爽了,实在腰痛得受不了,便在堆放杂物的柴房里寻了块平整的地方躺下略歇歇。半睡半醒间,突然听见外面似乎许多人喧闹了起来,似乎有马蹄飞奔来的声音。 外面吵吵嚷嚷,薛婵却觉得精疲力竭,连眼睛都睁不开。 突然柴房的门被推开,阳光涌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有力的足音和着她的心跳响起,那双穿着镶金马靴的脚最先出现在她的眼前。薛婵茫然地抬起头向上看去,看见那个年轻人向她蹲了下来,挥手像是要拨开面前的灰尘,问道:“你是不是薛婵?” 她点了点头,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该坐起来说话,可腰痛得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任她暗中用力,却一点也不给她力量。 他又问:“薛珋的妹妹?”见她点头,咧嘴笑了一下,牙齿在阳光下泛着光,他说:“我是你哥哥的同袍,我叫苏子奉。” 薛婵猛地惊醒。没有阳光也没有灰尘,床榻边正俯身察看的是玉钟。 “娘娘醒了?”玉钟见她突然睁开眼睛不禁惊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了,夜里只怕又要睡不着了。” 薛婵撑着上身坐起来,问道:“小竹走了?” “嗯。”玉钟凑近她,在耳边轻声说:“我送小竹出去的时候,她告诉奴婢,陛下这次发脾气,是因为姜贵妃与小何……”她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薛婵的心微微一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皇帝携着皇后的手从凤仪阁出来,站在台阶顶上向下看,只见一片屋宇层叠,琉璃屋顶,红墙碧瓦,翠湖青山,从脚下向远处铺开,竟是无边无际的样子。 “偌大的皇宫,朕却从未好好游览过。咱们去哪里好?” “庭院虽深,哪里比得上陛下的谋略深远。”皇后今日是铁了心要呛出皇帝的火,似笑非笑,字字诛心。 她越是这样,皇帝就越是安稳下来,微微笑了笑,忽然问:“阿庭,还记得那处桃花林吗?” 皇后面色微微一白,飞快地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走吧,去那里走走吧。”皇帝说着,握紧了皇后的手,带着她拾阶而下。 凤仪阁地势高,要走七八十级台阶才能上来,两人往来凤仪阁都乘坐步辇,由强壮的内官抬上来。但今日皇帝将所有从人屏退,一意牵着皇后,一阶阶地走下去。他照顾皇后衣裙累赘,也不着急,还不停嘱咐:“小心点儿,侧着身子走,你这样直上直下,怕是膝盖受不了。” 皇后偏不肯对他示弱,抬头冲他微微一笑,拎起裙裾,从皇帝手中挣开,手扶在栏杆不急不缓地向下走去,一边说道:“臣妾手脚还能用,不敢劳动陛下。” 皇帝于是将双手背负在身后,刻意放缓步伐与她并肩,边走边说:“不知今日故地重游,还能不能见到当日桃花林中那个黄衣女郎?” 皇后今日穿的是一身孔雀蓝衣裙,配以淡金色滚边浅蓝色半臂罩衫,发髻上插戴着宝石珠花金步摇,雍容清俊,既有母仪天下的端庄威仪,又显得清和随适,却无论如何与当年那个明璨妩媚的黄衣女郎再无半分相像。 皇后立住脚步向着脚下宫廷眺望,淡淡道:“陛下也不再是当年风流倾帝都的陈王殿下了。” 皇帝屡次被她顶撞,却愈加心平气和,淡淡一笑,仍旧不容置疑地执起她的手,将她带着走下去。 皇后来时一腔意气,却在几次想要挣脱皇帝钳制而不果后悄悄消散了。 桃花林在内苑深处,原是惠太妃生前所居长生阁的园内林。惠太妃去世后长生阁逐渐荒废,这里便鲜少有人再来。 惠太妃出身范阳卢氏,算来是皇后的表姑。卢家幼女卢青庭就像所有京城名族家中千金一样,在京城繁花似锦的那几年里,被家中长辈通过各种门路送到皇宫中,期冀能寻得机会嫁给皇子。 先帝子息不旺,只有三位皇子成年。太子伯怀年纪最长,已经娶妃另居东宫;次子仲衍十八岁,刚封陈王不久,将不日就藩。陈王生母是陈宝林,身份低微,连累陈王也不受先帝喜爱。在卢家看来,幼女青庭最好的归宿,当属三皇子越王。 越王季霖便是惠太妃所出,比卢青庭小一岁,算是青梅竹马,又是亲上加亲,卢青庭因此深得当年还是惠妃的表姑喜爱。以给惠妃作伴的名义将她接入宫中,就是为了让她能够学习宫中各种礼仪制度,在先帝面前留下好印象,以便在讨论季霖婚配对象时不至于让别人抢了先。 大人们的计划固然周详,却谁都没能料到,在那个桃花盛开的春日,刚在皇帝那里受了冷言冷语一肚子气的陈王仲衍漫步来到桃花林,与卢青庭在缤纷落英中相遇,从此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如今先帝惠妃季霖俱已谢世,原来内定的三皇子妃阴差阳错成了皇后。桃花林中花信尚遥,倒是蔓草滋长,阻断了道路。 皇帝看着桃花林中的颓败模样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失望,愣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阿庭,难怪你不愿意再来。” 这句话却激起了皇后的怜惜,因为皇帝的诧异而松开的手又悄悄过去握住他,低声道:“只是季节不对,再过一个月,花就都开了。” 皇帝仰望着天空,一时不语。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空湛蓝耀眼,流云飞卷,像是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凤凰的尾羽。“我时常记起那一日,便也是这样的天色,也是这样的云,我看得出神,却踩住了你的裙子。” “是。”皇后微笑起来:“我蹲在地上看野花。”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一个人在那里?” 皇后低下头,没让他看见她脸上苦涩的笑意,淡淡地说:“陛下带臣妾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回忆往事吗?” 一句话将两人之间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情打得瞬间烟消云散。 皇帝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轻笑了一声:“阿庭,是你自己来见朕的,你忘了吗?” “怎么会忘?”皇后飞快地抬起头来,笑容完美得如同此刻是端坐在凤栖宫的正殿里一样,“是陛下忘记了曾经给臣妾的承诺吧?” “哦?朕忘记了什么承诺?” “当日先帝驾崩,陛下从边郡赶回来,你我二人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守灵时,陛下曾经说过的话,莫非陛下都不记得了?” 皇帝的眉头突地一跳。 他当然记得,那日的话这些年来从未有过一刻离开过心头,像一条蟒蛇一样紧紧缠绕在心中,越缠越紧,以至于令他时常在半夜惊醒,无法入眠。 皇后看着皇帝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轻声地重复当年两人的对话:“当年在梓宫前,臣妾告诉陛下先帝曾密召越王进宫,要越王暗中寻访先太子的骨血。先帝的用意不言自明,当时先帝病榻前除了越王就只有臣妾……” 皇帝目光闪动,仿佛刀刃一样寒气逼人:“越王却让先帝失望了。” “是啊。越王当夜突染风寒,卧床不起。陛下,寻访先太子骨血的事情就这样被拖延了下来。先帝驾崩前不肯闭眼,死死盯着寝宫的大门,他是在等谁呢?”她说到这里,突然尖锐地笑了一声:“臣妾总觉得,等的并不是陛下您啊。” 皇帝掩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良久又缓缓松开,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变得温和:“阿庭,当日你对我说过这些话,我也给过你承诺。这个承诺朕从未忘记过。” “你答应要册封鸿恪为太子。说这话时鸿恪十岁,如今他已经十五岁了,不但没有封太子,如今还远在边郡,生死难测。”她目光朗朗,盯着皇帝:“这便是陛下兑现的承诺吗?” 事情一定会牵扯到鸿恪身上,皇帝毫不意外,却没想到她会用当初夺嫡的隐秘来相胁迫,不由自主皱起了眉:“朕也答应过你,等鸿恪回来就会立他为太子。这也是为什么鸿恪去边郡之前没有封他王爵的原因。他本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回来?”皇后冷笑连连:“只怕陛下从来没打算让鸿恪回来吧?” 皇帝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后的目光让他没来由地一阵恼怒,冷冷后退一步,才说:“鸿恪这件事情,朕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体谅也就罢了,朕知道你心疼儿子,要闹也由得你去闹。事情定下来的时候你闹过,鸿恪走前走后你闹过,如今过了这么久,你还要闹,阿庭,你告诉朕,究竟是谁在对你说些不中听的话,挑拨你我夫妻之间的情分?” “苦衷?”皇后冷笑:“什么样的苦衷让陛下连父子情份都不顾,如今却说别人挑拨你我夫妻情分?”她说到这里忽而一笑:“你我之间,还有一分一毫的夫妻情分吗?” 皇帝皱起了眉,眼见要发怒,却又勉强忍住:“难道朕今日带你到这里来是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我只知道过去三年,和陛下同床共枕,恩爱情浓的,并不是我这个皇后。” 皇帝的面色沉了下去:“阿庭,你是后宫之主,这种妒妇口中的话,不是你该说的。” 皇后一怔,背转身去深深吸气,也暗中懊恼一不小心失却了分寸。她今日来,本是要借着何崇善之事改变自己在后宫的处境,如今却因为事情牵扯到鸿恪而情绪失控,这样下去只怕得不偿失。 身后脚步声响起,皇帝来到她的身后。“阿庭,我知道你牵念鸿恪,你们母子情深,原也无可厚非。但鸿恪也是朕的儿子,你以为朕就不心疼他吗?这个道理朕也是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说过无数次,这天下以后都是他的,但边塞的那些敌人,军中的将领,朝堂上的大臣,以后也都是他的。朕要交给他的江山,不是只有锦衣玉食无限荣光,还有帝王的责任和前路荆棘,阿庭,你忍心日后鸿恪登基之时,面对各处或明或暗的危机和敌人时,毫无准备吗?” 他叹了口气,咬咬牙终于说:“何况你大概还不知道,薛珋死后,边关局势吃紧,诸位将帅却又彼此不相臣服,还有翕王的人渗透其间,除了鸿恪之外,旁人无法弹压,只怕会出大乱子。” 皇后听见翕王的名字,不由自主浑身一颤,终于明白了皇帝一定要让鸿恪去边郡的用意,瞬间只觉全身血液尽褪,只剩下一颗狂跳的心震动整个身躯。皇帝的心腹大患从来不是什么外敌,而是翕王。薛珋若只是死于敌手,以国朝兵力,打回去能灭了草原诸部的王庭为他报仇。但如果薛珋之死里有翕王的影子,那么也就难怪皇帝会因此疏远了薛婵。 皇帝让鸿恪去边郡,其实是作为人质令翕王安心的。 一时间皇后脑中思绪纷乱,恐惧猜疑震惊轮番来去,最终还是无可克制的惊慌掌控了她全部的思虑,在她自己能仔细思量之前已经飞快地转身,双手揪住皇帝的衣襟,泫然欲泣:“陛下,让鸿恪回来吧,求求你了。” 皇帝一愣,实在没有料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皇后,会突然这样向他哀求,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刚想开口拒绝,却又被皇后抢了先。 “陛下若是答应让鸿恪回来,臣妾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臣妾可以暗中关照华嫔,不让她受旁人的利用。” 皇帝目光闪动:“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我十五年夫妻,陛下所思所想臣妾还是知道的。陛下疏远华嫔,亲近贵妃,明知贵妃跟那个何崇善做得什么样的勾当,却不肯揭破,一味只要为难何崇善,却要百般去全贵妃的脸面,凡此种种定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有人看得到陛下心中的苦,有人却将这苦当做拜高踩低的机会。陛下放心,臣妾愿意替陛下做那些不好做的事。” 皇帝眸色深沉地盯着她半晌,像是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令皇后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陛下,”她的声音因为看到转机而微微发颤,试探地问:“陛下是要用贵妃做幌子,将旁人的目光都引到她身上去,本是为了维护华嫔,可若是华嫔却因此受人欺负,岂不是陛下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揣测天心本就是大忌中的大忌,皇后的话一脱口,就看见皇帝脸上变色。她心头一颤,再想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后退了一步,脱离她的双手,“阿庭,你放心,我一定会保鸿恪的安全,他不会有事的。” 皇后绝望了,“你连薛珋都保不住。” 皇帝压抑住恼怒转身要走,却听皇后在身后喊:“你以为现在这样就能保住薛婵吗?” 皇帝停住脚步。他本已决意不再理睬皇后任何的挑衅,却终于还是无法对这句话听若不闻,“薛婵……她和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 “那么蔷薇呢?”一句话又拖住了皇帝的脚步。皇后再次看到希望:“陛下已经将蔷薇掌握在手中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陛下当然清楚。” 皇帝终于再次转身面对她,良久才说:“翕王即将入京,他若安分守己不乱惹事,等他离开京城,朕就把鸿恪召回来册立太子。” 皇后惊喜之下连忙要跪下谢恩,却被皇帝虚抬了下手阻止住,“朕还有一句话,你给朕记住。” 皇后仓皇抬头望向皇帝,听他居高临下地说:“若是你看不住翕王,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就都不要挂念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不知何处来的风噗地一声将蜡烛扑灭。 薛婵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黑暗。然而除了那个身影的轮廓,她无法看清任何细节。他的眉目,他的神情,他的眼睛和鼻子,一切都巧妙地掩藏在了夜色中。 “你来了?”她看不清,便只能发声问,心中又觉得拿不准,追了一句:“是你的吗?” 他来到床边,刚伸出手去便被她拉住,不由一怔,竟然没能挣脱。 薛婵松了口气。那干净修长的手,温凉的体温,突出的骨节,薄而阔的掌心,一切都并不陌生。“是你!”她抬起头去,徒劳地想要寻找他的目光,“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疑惑起来,明明上一次还让他不必再来,何时却又变得这样关心? “为什么?”他可以压低了声音,不让她听出自己嗓音的真相,却压抑不住语气中的笑意。“担心我不来?” “因为小何……”她仍旧不肯松开他的手:“你一定认识小何,他……” “我跟他不一样。” 薛婵一怔,有些迷惑,又有些释然,终于讪讪地松开了他的手:“哦。” 他于是不再拖延,便要去褪下她的寝衣,却又被她飞快地向床里躲开:“不要!” 他的手停在半空,抬眼去看她。 薛婵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 在暗夜里闪着光,明亮清净,却一眼看不到底。薛婵愣住,仿佛被那目光淹没,又仿佛他遥远得如同在天边,即使伸出手去也无法触及。 只是一瞬间,他并没有给她太多机会去详究,伸手盖住她的眼睛,阻挡她的窥视,只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他没有自称奴婢,也不称呼她为娘娘,倒是像个安抚情人的男子,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薛婵顺着他手臂的力量倒下去,感受他干燥的手掌从身体滑过,忍不住攀住捂在眼睛上的那只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一句话问出口,连她自己都不禁心惊。 一旦知道了,就会止不住地继续去了解,渐渐地,将会知道越来越多。他的姓名出身,他的年龄性格,他的喜怒,他的欲望,他的…… 薛婵不敢往下想,讪讪地闭上了嘴,松开了攀着他的手。 她躺在那里,就像一只待奉献的祭品,放弃全部的挣扎和试探,柔顺而认命地等待着他带给她愉悦。“好吧,我不问了。我知道不该问这些。我知道……”她知道每一次他的到来都是一笔债,未来有着分辨不清的险恶等着她。只是这生命已如枯木般,除了毁灭自己焚烧出一分火焰,她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 然而她等了很久,久到以为他离开了。 夜极静,静得听得见夜里青草破土而出,树枝上新芽绽放的声音。 他也本是极安静的,却不知为何今夜有了破绽。薛婵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细微匀长,渐渐来到了近前。 她不由自主地攥住了拳头。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只是用双手接触她的身体,虽然极亲密的接触却也总像是在千里之外遥遥相望。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脸颊上也会是有温度的。 “你……” 不等她开口问,突然有什么取代了他的手掌,遮蔽她的视线。薛婵初初一惊,随即察觉出是第一次他用来蒙住她眼睛的缎带。 明明记得那一次的那条留在了她的身边,让那时不知是真是幻的她无法否认这见不得光的偷欢,没想到如今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条。这样的关头下,薛婵竟有些忍不住戏谑地想,也不知他到底有多少条这样的缎带,也不知他是不是每日里随身携带着,用来取悦那些独守空闺的嫔妃。 好在他没有给她更多的机会去胡思乱想,扰乱这清夜旖旎,在薛婵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有什么温凉柔软的东西,碰触了她的嘴唇。 薛婵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不由自主开口惊呼,却被他趁虚而入,噙住了口舌。 这是一个无比温柔耐心的吻,小心翼翼,处心积虑,与薛婵此前所有过的所有亲吻都不一样。仿佛只是为了取悦她而存在,令她在最初的惊惶之后,随即陷入了无比的眩晕之中。 薛婵甚至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经历过了别的男人,只怕会就此沦陷,会不顾一切地将身边这人当做余生的救赎。 然而她眼前阻挡视线的黑暗却提醒了她。那是无法看穿的迷雾,是不得救赎的隐秘,是巨大的陷阱和漩涡,是她永世不得超生的炼狱。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突然挣扎,用力推开了他,飞快地向床的最里面躲闪,一边拉下眼睛上的缎带,迅速观察周围。 那个身影像风一样流走,让薛婵只来得及捕捉到最后一角衣袂。 月光突破乌云洒了下来,透过窗棂,照亮了暗夜。 薛婵再次陷入一个人的寂静中。 她的心跳犹自激烈,耳边充斥着血液奔流的声音,呼吸也急促得几乎刮痛肺部。然而这一室静谧却像是在嘲笑她的激动,嘲笑她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几乎迷乱了心智。 薛婵颓然倒在枕头上,手中死死攥着那缎带,却又不能自已地回想起他吻她时,两人之间突然刮起的旖旎旋风。 她胸中充满了恼怒。这与他简单地取悦她的身体完全不同,他想要她的魂魄相与,想在给她欢愉之外,也获得同样的付出。 但薛婵的矜持和警惕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既然知道他是有目的来的,便不能让自己落入任他予取予求的地步。她静静躺在床上,良久,终于翻身将脸埋进了枕头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初春的宫苑,角落里流动着不为人知的骚动。玉阶馆的豆蔻在夜风中悄然绽放,清香的味道随风飘送,落了树下人的满肩。 宫苑广大,月影婆娑。他像一道幽魂,熟稔地避开光亮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穿越整个后宫,一直来到位于内苑西南角的一排屋舍。这里是六品以上的宦官在内廷当值时的居处。他的住处是最西头一间隐蔽在修竹丛中的房子,位置偏僻,平日也很少有人会从门口经过。 他进屋前仔细观察四周,确认没有人看到自己的行踪,这才推开门。 不料还是在点亮油灯的一瞬间惊了一下。 昏黄摇曳的灯光召见角落里坐着的一个老内侍。 他迅速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躬身向老太监问候:“干爹。” 窦长清目光如箭,指了指油灯。 他会意,转身挥手,熄灭了油灯。 窦长清这才问:“从华嫔那里回来?” 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常年在黑暗中活动,他练就了常人不可及的目力,即使是在这暗夜中,也能清晰看清窦长清的神色。 窦长清问:“一切都好?” 他想了想,才低声道:“儿子觉得……用处不大。” “不大?” “是。”他斟酌着字句,谨慎地说:“陛下对华嫔的确恩爱已绝,华嫔不会有什么翻身的机会了。而且她这一向身体也不大好,依儿子看,还是冬天那场病落下的根,如果再来一次,只怕就前途难料了。” 窦长清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来,目光却在暗夜中闪着光,落在他的身上,如同烛照,似乎想要看清他话中的真假来。 他默然立着,坦然迎向老内侍的逼视,面上一派澄澈无伪。 良久,窦长清终于叹了口气:“以后别叫我干爹了。” 他面色一动,正要发问,却随即醒悟:“是因为小何?” “小何这回惹的事不小,你保不住他的。” 这句话终于令他再也无法平静:“可是……” “小九!”窦长清的语气变得严厉:“你是我带出来的孩子里最出息的一个。让你做这些事情本就是对你的折辱。只是咱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华嫔那里,是皇后娘娘亲自点你去的,不能不去。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尤其是小何出了事,你就越发要千万小心,千万别被人抓到把柄。毕竟……你跟小何不一样。”窦长清叹了口气,扶着扶手艰难地站起来:“我年纪大了,如今皇后娘娘这样的处境,也不知还能保你们多久,你们以后还是要各自小心。不让你叫干爹,不是不认你们,是怕被人听见了,又惹出事端。” 他默默过来,搀扶住窦长清,低声道:“干爹,无论什么时候,您都是我的干爹。” 窦长清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一片冰凉,良久才撇嘴笑着摇头:“这话以后不必再说。华嫔那里,我最后再嘱咐你一句,她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你可千万别打歪心思。” 他心头一震,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然有些发烧,幸好借着浓重的夜色,将这惊心动魄的微澜掩盖了下去。 窦长清犹自嗤笑:“前途?你们呐,进宫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不明白?前途两个字这宫里,上到皇后,下到小何,谁又何尝有过?” 他听出了话外之音,连忙问:“干爹,小何他……” “他知道的太多。”窦长清轻柔的声音中透着寒意:“不能留了。” “可是……” 窦长清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这事你别管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余的我来料理。”说完这句,便将他推开,低声道:“以后我也不会到你这里来了,有什么事,自然会有人来找你。皇后娘娘的差事还是要尽心去办。明白吗?” 他有些迷茫,却仍然点头。 窦长清开门闪身出去。良久,门被风带得撞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回过味来,一步跨到门边,外面竹影森森,早就不见了老内侍的身影。 他到这时才放松了心里的紧张,缓缓在窦长清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烦乱地闭上眼,一时间闯进脑中的,却全都是之前那个吻。 他失控了。他心中清楚,所有的退缩和迟疑,都是因为那近乎徇私的一吻。 行走在各宫之间这些年,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控。他从来不知道,这具残缺的身体里,竟然还能涌起那样强大无敌的欲望。是为什么?是因为她攀着自己的手问名字?还是因为她在月色中绝望脆弱的美丽?或者是更久远的印象? 他猛地站起来,倒了一杯茶水,也不管那茶早已经凉透,一股脑地灌了下去。仿佛要借着冰凉的茶水,将纷乱的思绪冰冻起来,深深埋在没有任何人能够触及的地方,当做他永志不忘,却也绝不为人察觉的甜蜜隐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上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转眼就到了四月。 朝堂中一如既往地每日都在因为各派争斗而消磨,只是因为没有了皇帝的常来常往,许多消息薛婵听到时都已经过去了许久。比如皇帝终于准了翕王进京,却不许他为太后谒陵,因此特意下诏,命他先往江陵巡查河工,再到云梦祭祀太祖皇帝起家之处,如此兜兜转转,预计翕王进京的时间,就推迟到了六月。 薛婵听到消息都不禁松了口气。这后宫中,也许没人比她更清楚皇帝对翕王的忌惮。不知多少个夜里,皇帝彻夜不寐,夜里起来在中庭枯坐,薛婵问起来,常常换得一声叹息。他会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温度一样。 “阿寤,朝中之事你不必大懂,只需要知道,有你哥哥在,朕才能安心睡得着觉。” 那时薛婵什么都不懂,笑着说:“不是草原诸部都已经俯首称臣,年年遣史朝贡,要永修华夷之好了吗?陛下还担心什么?” “朕担心的不是草原诸部,而是……”皇帝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息一声,去用鼻尖蹭她的耳后。 薛婵便也不再多问。时日久了渐渐也就知道,皇帝的手段千变万化,究其根源不外乎制衡二字。能让他发愁的,是无衡可制。无衡可制,便会受制于人。而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对翕王无衡可制。 窗外杏花已经开到了头,时节入了初夏,换做蔷薇爬了满墙,郁郁葱葱之中,点缀着橘色粉色红色黄色各色花朵,暖风熏染,蜂蝶翩飞。春光如此大好,即便是薛婵也再坐不住,见玉钟送来脂粉,便选了一款殷红色的,微微擦染双颊,再点染了些许在唇上,整个人立即就显得容光明艳起来。 “娘娘最近这气色倒是越发好了。”玉钟笑着说,见左右无人,拿出一件淡绿色襦裙为她系上,一边低声道:“倒是比姜贵妃看上去更好些呢。” 薛婵知道她定然是又跟小竹打听了消息来,便也不追问,由着她继续说下去。 “陛下虽然仍日日回凤仪阁去,却又时常在天极殿召宠些美人什么的……”玉钟说到这里特意停下来看了眼薛婵,见她静静凝神在听,才又继续道:“许是陛下惯常这样?” 薛婵低下头去,掩饰唇边细若游丝的一缕笑意。 皇帝在玉阶馆时,至少不会如此肆无忌惮。所以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翠霞进了宫。皇帝于女色上并无特别的嗜好,也不至于不知餍足到一日应付两三个。所以若是召幸了旁人,也就没有那个心情去跟姜贵妃周旋,不过是将凤仪阁当做个晚上过夜的地方。 这些细节薛婵自然不会跟玉钟说。只是她心中有别的疑问:既然不愿意宠幸姜贵妃,又为什么定要去凤仪阁过夜呢?皇帝的寝宫本就在天极殿,何必惹出这样多的麻烦? 一时穿戴完毕,飞霜进来看了,问道:“娘娘今日要去看看皇后吗?” 皇后自打痊愈之后像是变了个人,嘴里说着只是选几样要紧的事情管一管,但实际上事无巨细,不管姜贵妃是不是已经处置过的都要再亲自过问一遍。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人,早就心领神会,纷纷转头来向皇后献殷勤,一时间凤栖宫里人来人往,竟比皇后生病之前还要热闹些。 皇后如此大张旗鼓地架空了姜贵妃,第一个得益的居然是薛婵。旁人都以为既然薛婵与姜贵妃交好,总会惹得皇后不快。不料皇后待薛婵却更胜以往,不但亲自关照她的吃穿用度,还日日遣人来询问近况。 薛婵本就是个人予她一分,她还人百倍的性子,皇后如此关照,她也不肯在礼数上有所亏欠,于是日日早晚问安,半分不肯怠慢。 飞霜每日里向窦长清汇报薛婵这边的情况都是暗中进行,为了避嫌也不肯随着薛婵去凤栖宫,生怕行迹泄露,反倒惹得自己进退两难。因此每次都寻各种借口让其余三人随薛婵去。这日见玉钟已经与薛婵说了一会儿话,便顺水推舟地对玉钟笑道:“娘娘身边是半分离不开玉钟的,仍是让她跟去吧。” 不料玉钟却笑了:“不是我推脱,娘娘今日不要我呢。” 飞霜一愣,瞪着玉钟笑道:“定是你偷懒,又嫌皇后娘娘那里规矩大,是不是?” “不怪她。”薛婵笑着解围,“是我不让玉钟跟着的。你们这些日也都劳累,趁我不在好好歇着呗。” “娘娘倒是好心,只是做人奴仆的,哪里有命歇着?何况娘娘是要去皇后那里,没个人跟在身边,旁人不说娘娘体谅我们,倒要说我们没规矩了。如今皇后对娘娘如此看重,哪里容得奴婢们这样怠慢?” 薛婵面带微笑,听着飞霜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也不反驳,只是等她说完了才问道:“前日你说有一款香最适合这样的时节用,叫什么来的?竹深不知处?” 飞霜愣了一下,点头:“是,这是品香园康女史新配的一款香,奴婢在康女史那里问了,念念难忘。” “你去康女史那里求些来,我带去与皇后娘娘同品。” 飞霜知道薛婵是要将她打发走,却无可奈何。这几个月来,旁人或许没有察觉,但她们几个近身侍奉的宫人却都隐约感觉到了薛婵渐渐变得与以往不同。虽然待人接物仍是低调温厚,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固执有主意,她自己定下的主意很少有人能改变。旁人劝说倒是也不嫌烦,只是静静听着,听人说完,仍旧不温不火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这样次数多了,旁人置喙她的想法时就总要多想一想。渐渐地,便有了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权威,令身边诸人收起了轻慢之心。 飞霜临走前冲玉钟使了个眼色。玉钟无法假装不见,只得又劝:“至少让我随娘娘去吧。这些日皇后娘娘那里往来人多,没人跟着只怕冲撞了娘娘。” 薛婵对玉钟一向另眼相待,见她言辞恳切,只得点头:“也罢。” 到底天气暖和了,花园中百花盛开,连凤栖宫前一大片牡丹也开始姹紫嫣红地盛放。 薛婵走过,忍不住停下来细看,指着不远处一株开得正好的玉版笑道:“往年我最喜欢便是这朵,去年入秋前看着花叶露出颓相,没想到今年仍能开得这样好。” 玉钟凑趣道:“就像娘娘,旁人都只当娘娘这株花怕是从此凋落,谁能想到娘娘过得仍好,倒是让旁人失望了呢。” 薛婵沉默片刻,淡淡地说:“旁人如何想有什么要紧。” 玉钟惊觉自己失言,一时间不敢再吭声,默默跟在薛婵后面,随着她在牡丹花田中缓行。 她有种感觉,总觉得薛婵近来对她仿佛不若以往亲厚。但这只是一种说不出缘由的感觉,薛婵最贴身的事务仍旧由她负责掌管,比如今日虽然将飞霜打发出去,却到底还是让自己跟来。只是不再问她那些关于两人兄长的话了。也不知道是不忍提及,还是因为心中有了忌惮。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听有人在身后道:“见过华嫔娘娘。” 玉钟回头看,见身后问好之人居然是皇子鸿樾,登时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行礼。 鸿樾脸上有些发烫,微微侧过半身,虚抬了下手:“这位娘子请起。”他一边说着,却抬头去看薛婵,见她也满面惊讶地盯着自己在看,益发忍不住脸上滚烫,期期艾艾地说:“我刚从母后那里来,临出来前母后还在问人说华嫔什么时候到呢。” 薛婵已经许久不见鸿樾,听人只言片语提起来,只知道蔷薇那事出了以后,鸿樾便被迁往大内西侧英华院居住。他才刚十六岁,尚未及冠,也还没来得及封爵赐第,之前他母亲颐妃薨逝后本由皇后接到身边抚育,不料却闹出了蔷薇有孕的丑事。皇帝最后虽然没有处罚鸿樾,却似乎从此失去宠爱,迁住别院,也就每月初一十五才能进大内给皇后磕头。 只是薛婵也是深居简出的人,两人本就没有什么交集,内苑广大,此后更是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薛婵见到鸿樾十分意外,见他又长高了许多,突然想起鸿恪临行前对她说的一番话,心中对这个孩子的遭遇也有几分怜惜,遂温和笑问:“樾哥儿这一向可好?也长久没有见到你了。” “一切都好。我每日随师父读书写字,每日还有人来教练弓马工夫。几位嬷嬷对我甚是关照,也没有人会欺负我,请娘娘放心。” 这番话倒向是说给对自己十分关心的亲密长辈听。薛婵自忖与他还没到这个份儿上,但见这孩子与自己说话时的的确确是一副孺慕神情,益发觉得惊讶。只是这话却又不知该如何问,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看着比去年见时又长高了许多。”我 “劳娘娘牵挂,我这大半年确实长高了些。”他歪头想了想,又笑道:“也不知道恪哥哥如今长高没有?我本就只比他低半头,说不定等他回来,我就会比他高了。” 薛婵微笑:“你与恪哥儿倒是一向走得近。” 鸿樾露出惆怅的神色来:“恪哥哥倒是在大漠边关自在,我却被拘在宫中读书,还真是羡慕他。” 他语气中全无替人受过的不忿,神情眉眼都是对鸿恪的向往。这样的神色薛婵十分熟悉,当年在她哥哥薛珋的脸上也见过。 薛珋常说大丈夫就应该为国效忠,马革裹尸,日日在个女人窝里太过窝囊。薛婵那时心中害怕,怕薛珋也许有一日会不告而别,从此一去再也见不到了。 后来薛珋果然从军,虽不是不告而别,却也令薛婵心中万般不舍。所以皇后因为鸿恪从军而伤心难忍,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那种摧心肝伤肺腑的伤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中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正说着话,忽见一个少女脚步轻快地凑过来笑道:“华嫔娘娘原来在这里,母后正问怎么还不见人呢。” 来的是丽妃所出德瑜公主,过了年刚满十三岁。德瑜是皇帝的长女,丽妃又颇得宠,她在后宫中地位超然,人又聪慧机敏,皇后也十分喜爱,常召到身边陪着聊天说笑,薛婵与她也算熟稔。 德瑜被丽妃教导得十分好,虽然活泼却不失礼。来到薛婵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礼,才向鸿樾笑道:“二哥哥一早从母后那里出来,却在这里闲谈,可见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不如跟我们回去听故事吧。” 鸿樾连忙摇手:“你来了正好,快陪华嫔娘娘进去吧,我就……”他面上一红,又有些尴尬:“我就不去讨人厌了。” 薛婵印象中鸿樾本是个开朗的孩子,蔷薇之事后他很少露面,这次对谈总觉得他看人时眼神躲闪羞涩,与以前大不一样。此时听他这样说,只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笑道:“樾哥若是读书累了,以后也可以到我那里去玩。” 鸿樾面色更红,向薛婵抱拳致意后转身离去。 德瑜看着他的背影,也幽幽叹了口气,说:“樾哥哥最近脾气变了很多,已经很久不愿意同我们玩耍了。” 薛婵安慰她道:“皇子大了确实不好再同姊妹们一起玩耍。” 德瑜不服气:“若是大哥哥还在,定然不会这样见外,可见还是欺负二哥哥没有娘。”蔷薇的事情处理的极其隐秘,尤其不会让德瑜这样未成年的公主知道,她便私心里自己给自己一个解释。 薛婵失笑,却也不去多说什么。好在德瑜很快就将鸿樾之事放过,拉着薛婵的手笑道:“是母后让我出来找娘娘的,她催了好几遍呢。” 薛婵诧异。她已经听鸿樾和德瑜说过好几遍皇后在催,竟像是特意在等她,于是也不敢耽误,随着德瑜匆匆往凤栖宫去。 才到门口便看见吴佛带着几个天极殿的内侍守在门口,心头不禁咯噔一下。还没来及停下脚步,吴佛等人已经看见她,迎上来行礼。 吴佛在皇帝身边的时间久了,也学会天极殿那些人的习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来,只是口中催道:“华嫔娘娘来了,快请进去。” 薛婵惊骇莫名。这个时间皇帝理应在天极殿接见群臣。即便来了,怎么无论鸿樾还是德瑜都不曾说过一个字,倒像是相约好了不让她有退缩的机会。 正惊疑不定的时候,里面窦长清已经闻讯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秦固原。薛婵知道这两人是代表帝后前来迎接,益发不安,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惊动他们二位亲自相迎。只是事已至此,她已经不能转身离开,然而要与皇帝面对面,始终还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形。 窦长清笑道:“皇后娘娘说只怕华嫔听见陛下在不肯来,不让我们说。” 饶是再大的心结,被这样赤裸裸地戳破,薛婵也招架不住,只得讪笑道:“阿翁说笑了。” 窦长清侧身给薛婵让路:“今日陛下来是有特殊的缘由,娘娘进去就知道了。” 秦固原顺势为她掀开帘子:“娘娘请。” 薛婵点了点头,迎着头皮跨过门槛。 屋里人头涌涌,主位却只有三个。帝后各自坐在上首,下面还有一个绣墩是为薛婵准备的。除此之外还有帝后各自的亲随侍从,以及三个模样古怪的人。 薛婵向帝后行礼叩拜,皇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头去寻秦固原,在他耳边轻声吩咐着什么,秦固原听了吩咐便去带着几个人给那三个人送上茶果,说:“是陛下赏赐的,你们先用一些,润润喉咙。” 那三人自然感激不敬,连连谢恩。 薛婵在一旁看得清楚,三个人形容焦枯,虽然显而易见为了面圣已经换上最好的衣服,却仍然有一种无端穷苦的窘迫感扑面而来。其中两个人在跪拜行礼的时候行动迟缓,显然是盲人。她看得越发惊诧不已。总觉得似乎这几个人身上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而皇后则愈见可亲,亲自起身将薛婵扶起来送到绣墩前,一边叫着德瑜的乳名说:“这里人杂,阿琉先回去吧。你大哥哥从边郡给你捎来了沙洲玫瑰,已经送到你宫里去了呢。” 德瑜听说要让自己离开,本来不大高兴地嘟起了嘴,及至听见沙洲玫瑰的名字,立即又笑了出来,连忙道:“是了,大哥哥早就答应了要送我这个呢。既然父皇母后不待见我,我还是走了好。”她一边说着,一边行了礼,赶不及地带着侍女们离开。 德瑜一走,倒是清静了不少,皇后这才对薛婵笑道:“不是我催你,是陛下催。他事情多,难得抽出这么点工夫来,一会儿听完了就走,你也不必拘束。” 听?听什么?薛婵听得云里雾里,又朝皇帝看去。皇帝却恰到好处地低头去喝茶。她只得问皇后:“薛婵不明白,请娘娘明示。” “喏,就是这几个人。”皇后向那三个人指了指:“他们是从阳关红柳镇来的。” 薛婵耳边轰然一响,一时间再也控制不住地朝皇帝望去。 好在这一次皇帝没有再回避,抬起眼迎向她的目光。这是自那个诀别之夜后两人第一次这样坦然地互视。一时间薛婵只觉心头血气翻涌,苦苦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苦闷几乎就要不受控制决堤而下。 皇帝开口时仍然语气淡漠,仿佛他是万分无奈才不得不坐在这里对薛婵说上一两句话的:“这是恪哥儿在红柳镇遇见的三个牧人。这孩子也真是……”他说着,嗤笑一声,无奈地摇头,继续道:“他专门遣人护送这三个人进京,就是为了给我们唱首歌。” “唱歌?”薛婵疑惑地朝那三个人看过去。终于明白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们的皮肤干枯粗糙,眼角额头都有被风蚀的痕迹。那是大漠的痕迹。当年薛珋和苏子奉的面容上都带着这样的痕迹。所不同的是苏子奉变成了皇帝,当年边塞风沙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锦衣玉食愈合,只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有些微迹象可循。 皇后按着薛婵的肩膀,强令她坐下,笑道:“鸿恪小孩子不懂事,做些事情也没有个章法。但难得他有这份心,陛下也不计较,随着他胡闹。你就踏实坐下吧。人家指明了,说是要给陛下,我,还有华嫔你唱歌呢。” 薛婵坐立不安,连连谦让。皇帝终于开口道:“你就听听他们唱什么吧。只当是消遣。” 薛婵这才不再推让,低低道了声“是”,在绣墩上坐下。 一时众人各自安坐好,那三人拿出各自的乐器,再次向皇帝行礼后坐下开始演奏。 所谓乐器,是一把胡琴,一只铁笛,和一副铁板。铁板相撞,声音清越铿锵,胡琴与铁笛同时响起,乐声中满是金戈之声,一时之间明明是春光温软的禁苑深宫,却充满了一股肃杀之气。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唱的歌词却是薛婵听不懂的边郡语音。只是歌声顿挫沉郁,苍凉悲怆,充满了阳刚之气,停在薛婵耳中,仿佛恍惚间能看见大漠孤烟,残阳如血。 她以前是听过薛珋唱过类似的歌曲,一时间只觉得心旌摇动,渐渐有一团暖意从胸口升起。 皇后却不喜这样粗粝的乐声,只听了一会儿,便不耐烦起来,转头找窦长清刚要吩咐,却见身边皇帝已经听得怔住,手中紧紧握着茶杯,却全然忘记了要往唇边送。倒是双目光芒闪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膝盖上轻轻随着街拍敲叩着。 突然铁板声一响,乐声一转,变得愈加节奏分明。那些人唱的歌词虽然听不明白,却能听得懂是四字一句,顿挫有力,字字铿锵,不像是歌唱,倒像是在沙场上排兵列阵。 皇帝突然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顿,起身加入那三个人,与他们一同合唱起来。 他并没有边郡的口音,一开口薛婵就听懂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毛戈。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薛婵明白了,这定是薛珋他们在边关时唱的一首战歌,不但边关将士熟悉,就连这几个牧羊人都张口就能唱。 遥想当年边郡苦战的兄长和苏子奉,薛婵也听得心潮澎湃。她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只见他从一个人手上接过铁板,双手一击,铿锵一声,震得屋里人各个精神一振。皇帝的嗓音里有一种沉厚粗粝的东西,是薛婵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他兴致极高,手舞足蹈,声音压过那三个人。也许是真刀真枪拼杀过,歌声里的杀气是那三个人所不具备的。薛婵怔怔看着他,恍惚看见了当年那个银袍将军苏子奉。 她眼眶渐渐发热。原以为已经被后宫淹没的苏子奉,原来还存留在他的身上,只是隐藏得太深,深得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了。 但这是她的苏子奉。薛婵心中骄傲地想。她没有错过皇后面上来不及掩饰的厌恶,也留意到秦固原窦长清等人惊诧的表情。这是他们所没有见过的苏子奉,是她早已经熟悉,日夜思念,以为早就失去了的苏子奉。 终于歌声渐渐唱落。胡琴尾音悠悠,皇帝手中铁板相击,截住了乐音。 一时间屋内极静,所有人都还在震惊之中。 薛婵长长地舒气,要将刚才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全然吐出去。 然后她听见了掌声。 皇后带头起身鼓掌,旁人相从,一时间掌声四起。薛婵却坐在原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动,仿佛火焰在燃烧,仿佛江水在奔流,仿佛是多年前乐游原上把臂同游时与他掌心相扣时的回肠荡气。 然而她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流露,只是在一片掌声环绕中,将倾慕的目光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 皇帝看见了。他要用尽自制力,才能不去回应。戴上习惯的面具,微笑着走向皇后,握住皇后的手笑道:“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又低头问皇后:“喜欢吗?” 皇后含情脉脉看着皇帝微笑:“臣妾能听到陛下一展歌喉,实在是三生有幸。” 皇帝摇头笑叹:“当年在边郡倒是常跟同袍们夜里围着篝火唱歌,回到京城就……”他叹息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地从薛婵面上掠过,“长恨此身非我有啊。” 这样的感慨,皇帝能发,众人却不能符合。若是姜贵妃在,定然能将话题岔开。然而皇后和薛婵都不是有这样圆融手段的人,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同样无奈,却又各自揣着心思,保持着沉默。 还得是皇帝自己打破僵局,转身一挥手叫来秦固原:“固原,这几位乡亲,不可怠慢了,要厚赏。” 秦固原是内臣,不同于朝臣。皇帝这样嘱咐,便是要从自己的私库中赏赐那三个人。这本是天大的恩典,即便是当朝丞相,六部尚书,乃至皇亲国戚亲王国公,也没有几个有这样的殊荣。 带着三个人进宫的人立即就向他们解释了其中的深意,那三人自然千恩万谢感恩戴德。 本来事情也就这样了结了,不料那三人叩拜过后起身,为首执胡琴的人却突然抬头问了一句:“请问哪位是华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下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这一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众人不约而同朝皇帝看去,却见皇帝不理睬旁人,只是转头看向薛婵。 手执胡琴那人看明白了,朝着薛婵走近两步,深深一揖,全然不将旁人的诧异放在眼中,只是说:“赵王殿下特地嘱咐,让小人们为华嫔娘娘唱首歌。” 当初鸿恪着人传话,指明让这三人为皇帝皇后和华嫔唱歌。本来带着薛婵皇后心中就万分不解,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这首歌。她朝皇帝看去,见他面色沉暗,似是即将发作,连忙说:“既然千里迢迢都来了,不过是唱首歌,有什么不可以。陛下,你说呢?” 皇帝似是十分不情愿,却到底还是点了下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薛婵惊疑不定,但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也不会再推辞,缓缓坐下,对那人道:“你唱吧。” 于是笛声悠悠再次响起。薛婵一听那乐声,浑身不由一震,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是一首她无比熟悉的歌曲,无论是薛珋还是苏子奉都曾对她唱过。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当日苏子奉离开前与她同往乐游原上,曲江水畔,长夜漫漫,两人对着江水久久不寐。他一遍一遍地唱着这首歌,直到她将那几句诗深深刻进了心里。 在等待的无数个夜里,这首歌一再在脑中响起,伴她度过了那些牵挂不舍担忧不寐的长夜。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弯,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薛婵朝皇帝望过去。他高高在上地坐着,入神倾听,面上看不出喜怒来。宽大的袍袖从手腕处吹下去,如同微风吹拂下的水面,微微荡漾。薛婵知道他听见了,他想起来了,那些旖旎的相思,那些悱恻的离愁。他从未忘记,即使他登上帝位,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银袍将军,他曾经历过的沙场和风月,都还在。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还。” 薛婵的凝视终于被皇帝察觉。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也没有掩饰,静静地回望了过来。 薛婵从没有见过谁的目光会是这个样子。遥远,疏冷,无奈,绝望,甚至带着些微哀祈。她知道自己此刻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她知道此刻他们两人心中同着那歌声做着相同频率的震动。然而他无动于衷,似乎是被无形的绳索牵缚,又像是在享受着这一刻彼此不能接触的痛感。 笛声渐渐低落,只剩下歌者嘶哑粗粝的歌声,一声声地回荡着:“明月出天山,明月出天山,明月出天山,明月出天山……” 薛婵再也不能忍受这如钝刀子一般一声声割在心头的歌声。胸中的郁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皇后洞若观火的探究目光,皇帝的疏离,围绕在身边众人的袖手,让她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孤独无助一无所有的人。 薛婵从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即使当初中秋之夜与皇帝恩断义绝,她凭着一口不平之气,也努力平静地活下来。但是此刻的绝望就像那歌声丝缕不绝的回响一样,缭绕缠绵,令人窒息。 她觉得再也无法安坐,一分一毫都不能再忍耐。皇帝也好皇后也好,她都已经无暇顾及。薛婵对周围投来的惊诧目光视若无睹,快步跑了出去。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时的春和景明遥远得仿佛是前世。 薛婵顾不得脸上落满了雨水,慌不择路,满脚泥水,一路蹒跚地逃离。将那些如同沼泽一样的湿闷远远抛离身后。 皇帝追过来的时候,薛婵正枯坐在湖边一块太湖石上,望着湖面上成千上万的涟漪发怔。他放慢了脚步,悄悄接近她。 春雨到底绵软,落在她的肩头,染了一片湿,像是薄雾一般挂在她的发梢。 他的鞋踩进水里的声音惊动了她,薛婵惊得要起身,却被他按住了肩头。“阿寤。”他唤了一声。 薛婵再也抑制不住呜咽,却又及时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皇帝在她身边坐下,扭过身细细看着她的面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能如此这样无遮无拦,坦然细致地看着她,以至于即使明知道她此刻心中难过,他却不愿意轻易打破此刻的宁静。 薛婵无法如他这样享受这一刻。她心头似被滚油浇过,又痛又煎熬,眼泪如珠链一样一串串地跌下。 皇帝终于缓缓开口:“你记得那首歌?”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薛婵决定不理他。 他只得又说:“不过是一首歌,哭成这样做什么?” 薛婵起身就走,却被皇帝眼明手快地一把拽住:“别走,陪我坐坐。” 薛婵倔强地站着,既不肯坐,也不肯给他任何回应。 皇帝叹了口气:“阿寤,陪我坐一会儿……”见她不肯回头,语气更多了恳求:“就一会儿。” 薛婵没有动。既没有挣扎也没有顺从,于是皇帝微微一拽,把她拽到身边坐了下来。 他几乎是立即就松开了她的手腕。像是怕再与她有任何的牵扯。却又似乎十分依恋地向她的身边靠近了一步。 薛婵低头看着被他握过的地方,泪水又濛住了视线。心中除了委屈之外,只剩下一片苍凉。他听了歌,他想起了以往的好时光,他煎熬不住于是来找她,他求她陪他,他却怕她缠上来。他的苦不及她这半年来所遭受一切的半分,却仍然肆无忌惮地要她来安抚他。 有情皆苦,不独他一人。 薛婵咬咬牙,还是站了起来想要离去。 这一次皇帝再没有阻止她,目光追在她的背上,直到她走出了几步远,才突然开口:“那三个人我之前就认识。” 薛婵顿住脚步。 他继续说:“当日阳关仍在塞外蛮族手中,红柳镇位置关键,双方都志在必得。我奉屠大帅之命带五千健卒去攻打红柳镇,你哥哥就在其中。那一仗打得十分惨烈,五千人去,打到最后终于攻占红柳镇时只剩下五百人。我和薛珋都受了伤,彼此还不熟识,却在没有支援的夜里只能凑在一起取暖。那三个人宰杀自家牛羊供我们果腹,听我们为了提振士气唱起的军歌。” 薛婵这才明白了鸿恪将这三人送进京城来的原因,情不自禁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 雨不知何时变得大了,雨水打落在皇帝的,顺着脸颊流下去,在下巴上汇成一条细流,淅淅沥沥地滴落。他站起来,看着薛婵,看见她脸上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看入她的眼睛。 “那天夜里,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其中就有刚才你听见的与子同袍。然后当我们把所有的歌都唱完之后,薛珋又唱起了那首明月出天山。”他的记忆回到久远之前,面上带出了久违暖意:“我就是那时学会这首歌的,后来唱给你听,也是从你哥哥那里学到的。” “苏子奉,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皇帝沉默了片刻,“阿寤,我不是苏子奉,这世间本就没有苏子奉。” “那么……”薛婵硬起心肠说:“这世间也没有阿寤。阿寤本就是为苏子奉而生,既然不存在,就一起埋葬了吧。” 皇帝点点头:“好。” 薛婵于是一丝不苟地向行礼,皇帝凝视着她,一动不动,负手受礼。之后看着她转身离去,身影渐渐隐藏到了雨幕的后面。 他长长久久地站着,觉得双脚被雨水浸泡,竟然沉得抬不起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把伞静静地遮住他的头顶。皇帝没有回头,也知道身后是谁,叹了口气道:“皇后前日说,要开春选,你去跟她说,朕准了。” 秦固原一怔,一时没有回话。 国朝制度,寻常时期多选京畿附近良家子与京中显贵之女充作宫人。但皇后有权从天下十八州郡广邀德容言功俱佳良家女子进宫参与遴选,因常在春季举行,因此称作春选。 皇帝后宫不算繁盛,子息也不算多,开春选本无可厚非。只是秦固原一直跟在皇帝身后不远处,刚才亲眼看见薛婵行礼后离去,在这样一个情形下皇帝恩准开春选,用意已经不言自明。 见秦固原良久不应声,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秦固原连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皇帝点了点头,转头去看薛婵离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又说:“命宫内府拟旨,美人崔氏为……颐妃。” 秦固原一怔。 薛婵回到玉阶馆时全身上下已经淋得湿透。飞霜惊得手忙脚乱,连忙围过来伺候。有人烧水为她沐浴,有人取来干爽的内外衣裳为她换下,有人去熬了姜汤送到跟前让她喝下,有人为她卸妆,擦干头发。 薛婵如同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任人摆弄,直到一切都收拾妥当,天色已经黑得看不清楚了。她被安顿在床上,才声息微弱地问道:“玉钟在哪里?” 众人这才留意到玉钟是跟着薛婵出去了的,却让薛婵一个人回来。飞霜正要张罗遣人去找,却听人在外面喊道:“是玉钟回来了,大公主派人送她回来的。” 飞霜等人面面相觑。薛婵与丽妃素无私交,不知为何玉钟却与她们牵连在了一起。只是情形紧急,飞霜也顾不得多问,一面命人随来人一起去向德瑜公主道谢,一面亲自拉过玉钟,将薛婵回来时的情形简略说了说,催道:“娘娘正问你呢,先别说不相干的话,先去看看娘娘有什么吩咐。” 玉钟不敢怠慢,连忙进了薛婵寝殿。只见她身着一身月白色的寝衣,坐在床畔发怔。玉钟过去叫了声:“娘娘。” 薛婵回过头来盯着玉钟,目中光芒闪动,问道:“你说,赵王令人给我唱那首明月出天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竹深不知处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作者有话说:抱歉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停更了一段时间。最近病情还算稳定,所以打算慢慢把这篇更起来。但还是因为身体原因,所以更得不定时也不定量,我慢慢更,大家慢慢看,不要催。但是欢迎捉虫,欢迎讨论。以及,从这一章开始就入v了,大家可以养肥了一起看,也可以跟着慢慢看。总之,放轻松,放轻松。 ------------------------------------------------------------------------------------------- 玉阶馆中香烟缭绕。飞霜进来往香炉中添了些“竹深不知处”。这香有股清幽凌冽的味道,用来提神有奇效。飞霜看着纱帐后对案沉吟的身影,有些担忧,这已经是她第四次进来添香了。却不见里面召唤送茶水食物,便是这样枯坐,已经整整一个下午。 “把我的琴拿来。”薛婵的声音从纱帐后响起。飞霜一愣,便见玉钟转了出来,看见她微微蹙眉摇头,暗示她不要惊扰,自顾自地将竹几上那张七弦琴从琴套中取出来。 “是谁来了?”薛婵靠在椅背上闭目凝思,听力却分外敏感,还是察觉到了。 “是我,来给娘娘添香。”飞霜不顾玉钟的阻拦,瞪了她一眼,绕过纱帐来到薛婵面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一边轻声道:“娘娘一下午连口水都没有喝,可千万别累着。” 薛婵睁开眼,目光仿若雪后初晴的天光,凌冽而孤绝。她在玉阶馆中一向待人温厚,这般神色是从不曾有人见过的。飞霜只觉心头突地一跳,竟无力回视,讪讪垂首避开她的目光。 玉钟抱着琴进来,冲飞霜不赞同地无声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到身后,把琴放在薛婵面前的琴台上:“娘娘,你要的琴。” 薛婵却又没有了言语,目光从琴弦上一一拂过,像是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良久才抬手拨了一下。 这琴已经长久没有人碰过了,琴声又闷又涩,就连飞霜这样不通音律的人也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头。然而薛婵却不以为意,用衣袖拂去琴弦上沾染的浮尘,信手弹奏起来。 曲子却是所有人都熟悉的那支《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弯,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这是自那日薛婵从凤栖宫回来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的句子。飞霜见她写过,念过,甚至翻出过以前也不知谁画的一幅关山图来参详。飞霜猜测这首词中大概蕴着极深的因缘,只是薛婵不说,旁人也无法参透。 “飞霜……”薛婵弹罢抬头,看着她突然问道:“你觉得这曲子讲得是什么事情?” 飞霜万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道自己头上,想了想试探地答道:“是讲女子思念怀想远赴边关的丈夫?” 薛婵一时并没有说话,信手在琴弦上拨弄,却听得出还是这首诗最后的两句,“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飞霜见她这样,心中忐忑起来,连忙笑道:“奴婢什么都不懂,不过是顺口胡说罢了,娘娘可别笑话。” “以前我也以为这首诗,是怀人思远的闺怨诗,只是这些日来反复咀嚼,倒觉得像是戍边的将士遥想家中人对自己的苦思。” 飞霜愣了愣,愕然与玉钟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她笑道:“这倒也未尝不可。总是天涯分别,两厢思念吧。” 薛婵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昙花一现的笑容,随即陷入了沉思。 玉钟拽了下飞霜的衣袖,两人默默退了出来。 一直到了屋外,满庭蔷薇幽香缭绕,清风徐来,一阵清爽。飞霜和玉钟都不约而同地透了口气。玉钟埋怨道:“已经这样不阴不阳闹了好几日了,姐姐何必又来让她费神。” 飞霜心念纷杂,也顾不得应付玉钟,只是说:“都是我不好,平白惹出这些事来。还烦你多照顾着,娘娘眼看着也就只把你一个人当做心腹,你可千万照看好她,别出什么纰漏。” 玉钟本想说若不是旁人搅扰哪里会出纰漏。话到了嘴边终觉不妥,强行忍住,只是点头道:“姐姐放心吧,有什么动静我第一个就告诉你。” 飞霜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片汤话,寻了个由头说是要去冯淑仪那里去问个安,也不让旁人跟着,自己匆匆离开了玉阶馆。 她行色匆忙,并没有看见自己前脚出门,后脚小竹就敲开了玉阶馆的门。 薛婵听见小竹来了倒是十分殷切,一面命玉钟将她引进来说话,一面又赶着吩咐人去拿果脯茶点来给她吃。 小竹倒是镇定,饶是如此殊遇,也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意思,坦然陪着薛婵说了会儿话。转眼看见桌案上那幅关山图,笑道:“听说前两日陈王殿下专门打发人来给娘娘唱了关山月?” 薛婵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才问道:“是贵妃娘娘也听说了?” 小竹低头摆弄手中的汝窑八瓣莲花杯,只是说:“奴婢这样卑微若芥子一样的人,哪里能做贵妃娘娘的心腹?” 这回答蹊跷得很,薛婵不由朝玉钟看去,见她也正一脸狐疑盯着小竹瞧,而小竹却又一味摩挲手上茶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心头若有所动,吩咐道:“玉钟,我记得前两日吃过的玫瑰茄酸甜可口,你去泡些来给小竹尝尝。” 玉钟笑道:“娘娘真是对小竹厚另眼相待,有了好吃的好玩的,总惦记着她,也不怕我们几个嫉妒。” 薛婵微微一笑,并不理睬。倒是小竹转头静静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交汇,各自心底清明。玉钟见她明白了,便抿嘴一笑,转身出去。 屋里就剩了薛婵与小竹两人。薛婵却又不急着追问,反倒低头又去仔细研究那幅关山图。小竹等了一会儿,轻声说:“关山冷月,高楼叹息,千里明月共此时。” 薛婵手指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盯牢她,半晌忽而一笑:“凤仪阁中还真是卧虎藏龙,个个不凡。” “奴婢……”小竹知道她心中始终有猜疑芥蒂,不说清楚没办法往下说,便硬着头皮说:“奴婢来看过娘娘,总是回去会有人关问的。只是那人却不是贵妃娘娘。” “那是谁?” 小竹摇了摇头:“奴婢不能说。只是请娘娘放心,这宫中若还有一个人能帮娘娘弄清楚这中间谜团的,也就只有他了。” 这样的说辞自然不能令薛婵满意,她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清泠,落在小竹的面上,沉吟片刻,苦笑道:“你这样说,我也不怪你。这宫中哪儿有那么多风光霁月的坦荡。只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帮我?又打算如何帮我?” “来给娘娘献唱的那几个人里,为首的一个叫齐黑嘎,早年就与令兄相识,为什么要唱这首歌,这歌到底有什么用意在其中,也许娘娘问他最明白。” 小竹的回答刻意回避了薛婵第一个问题。但这句话却足以让薛婵心跳加速。她只觉有血流从耳边呼啸而过,忍不住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问:“我要如何才能见到他?” 一个是深宫的妃子,一个是边郡的草民,他们是不可能见面的。绝无可能。薛婵问出话的同时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想小竹却说:“见面绝无可能,可是若只是隔着墙问答,也许不难。” 薛婵一怔,抬起了头。 玉钟捧着泡好的玫瑰茄回来,刚到门口就见小竹已经从里面退了出来。玉钟上前拽住她,笑道:“你好大的面子,让我给你端茶送水。” 小竹也连连笑着告罪:“姐姐饶了我,真不是有意要劳动姐姐。姐姐受累,妹妹给你赔罪了。” “嘴上光说可不成,你要有点诚意。” 小竹早知道她的用意,却仍然装着糊涂:“我前几天刚试着绣了幅白猫猫儿,姐姐要是喜欢,就拿去裁个帕子玩儿吧。” “可算了吧,这种劳心劳神做出来的心血,我用了会折寿的。”玉钟笑嘻嘻把玫瑰茄往小竹手里一塞,“你先把这个喝了,别让我白跑一趟。然后陪我到那边儿去说说话。快走,快走。”一壁说着,推着她的肩将她带到侧屋外背阴处一个石桌旁坐下。 小竹被她盯着,只得喝了一口玫瑰茄,笑道:“哎哟,姐姐手艺好,这玫瑰茄比我别处喝的都香甜,酸味倒是淡了很多。” 玉钟立即抓住话里的漏洞,问道:“你在别处也喝过?宫内府专门送来给娘娘,还当什么好东西呢,原来连你都喝过。” 小竹一怔,抿嘴微微一笑,再不吭声。 玉钟这才问道:“刚才娘娘都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打发开?你可要老老实实跟我说,不然的话……”她促狭地一笑:“我就要弄明白你那玫瑰茄是从哪里偷喝的了。” “好好好!”小竹似是被她催逼得无奈,面上绯红低下头去:“你就别问那些零碎的事儿了,刚才娘娘就问了我一句话。” “哪一句?” “她问……”小竹四下里张望了一圈,这才压低声音:“娘娘问我在凤仪阁中常见什么人去?” 玉钟一愣,不明所以:“问这个有什么要回避人的?” 小竹几乎不敢看玉钟的眼睛,嗫喏地又悄声补了一句。她声音太低,玉钟几乎没有听清楚,要过了一小会儿才回味过来,小竹说的那句话是:“娘娘问的是玉阶馆里什么人常去。” 玉钟有些恍惚。薛婵在她眼中看来,是个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也不见得有太多心机的人,却没想到如今竟然有这样的城府。她心中有些发虚,发现自己一时竟然看不透她了。 心神不宁地放走了小竹,玉钟一边慢慢思索,一边往回走,不料到了前院却见照壁鬼鬼祟祟地往外走,她一把拽住照壁问:“你做什么呢?” 照壁急着走,也不跟她兜圈子:“娘娘找你呢,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快去吧。我还有事。” “什么事?” 照壁冲她笑笑,挣脱手腕,匆匆出门。玉钟心头疑云大起,追着她出去。 这一日风轻云淡,草木还没有到最繁盛的时节。远远看得见小竹蓝色的衣裙从花丛中闪过,而照壁远远缀着,竟是在跟踪小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尊前飞下 日边消息 上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第二十八章尊前飞下,日边消息 玉钟近来有些心神不宁。自那日小竹来过之后,她就总觉得玉阶馆里的风气在悄悄改变。 薛婵仍如以往一般将她引为心腹,平日除了梳妆之事外,无论做什么都要她陪在身边,就连飞霜也没办法如她这般与薛婵亲密无间。但玉钟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薛婵常常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往往要问两三遍,才会给上一个回应。又比如虽然薛婵对玉钟十分亲密,却不许她夜里在屋外守夜,这样的事情常常落在照壁和锁心的肩上。 锁心似是知道玉钟的失落,笑道:“娘娘也说过,平日离不开你,把你拘在身边,又怕累坏了你。她晚上事情也不多,你也能歇歇,你可千万别多心。” “你怎么就看出我多心了?”玉钟啐了锁心一口,拉着飞霜笑道:“你看看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倒说得咱们多稀罕她这差事似的。” 飞霜也有自己的烦恼。玉阶馆里镇日消停,任凭外面闹得风雨满城,仿佛全然于己无关一般。别人倒也罢了,玉阶馆里没有动静,她在皇后面前也就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余地,这几日皇后忙着春选的事情,连见她一面的功夫都没有。 锁心听了玉钟的话倒是不乐意了,将手中的银盆往栏杆上一放:“好嘛,你们不稀罕,你们都不愿意伺候娘娘,我跟照壁两个熬着油点着灯地守夜还让人家说怪话。这活儿你们谁愿意做谁去做,我可不做了。” 玉钟要的就是这反应,嘻嘻一笑:“就知道你会趁机躲懒,不做就不做,您老好好休养,可别再熬出个病来,我们跟娘娘也不好交代。”她说着端起水盆要进去,却被飞霜拦住了。 “我去吧。” 玉钟一愣。她挤兑了锁心半日才算找到这么个机会,却被飞霜拦住,自然是满心不乐意。但当日飞霜已经跟她把话说得明白,玉钟不敢跟她争这个,知道抿嘴一笑,顺势将水盆交到飞霜手中:“那就劳烦姐姐了。” 飞霜点点头,转身进寝殿去服侍薛婵就寝。锁心凑到还在发愣的玉钟身边,笑道:“没想到你居然怕她。” 玉钟回过头白她一眼:“什么怕不怕的?娘娘都指定了让她做主,她又难得愿意做这些事情,谁还跟她争不成?” “我看未必。”锁心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转身就走“你们啊,都想太多了。龙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咱们不过是枯井里的癞蛤蟆,争来争去不过是让人多听几声呱呱叫,何必呢。” 玉钟心头猛地一紧,一把拽住锁心的胳膊:“你什么意思?” 锁心笑了笑,挣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薛婵从镜子里看见是飞霜端着水盆进来,微微诧异了一下,却总不好去问什么,便又将目光收回来,只盯着自己额头上的暗疮看。已经过了七八日,却再没有人夜里来,她有些心浮气躁。 飞霜过来先用滚水烫过布巾,给薛婵敷在脸上,然后解开她的发髻,一边用梳子梳着,一边轻声说:“娘娘听说外面的热闹了吗?” 她等了等,见薛婵不吭声,便又继续道:“皇后娘娘要开春选,这几日宫里各处都有人在走动呢。” 薛婵在布巾下睁开来眼,盯着眼前放大的经纬,仿佛目光能穿透这囹圄看到外面一般。 飞霜又说:“还有一件事也热闹得很呢,陛下选了崔美人升为颐妃呢。”她说完这句话,紧紧盯着薛婵脸上的布巾,生怕错过掩饰在下面的分毫变化。 过了良久,久到飞霜以为她不会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薛婵静静地说:“很好。” 第二日小竹再来的时候,薛婵早早就已经在等了。 玉钟等人早得了薛婵的吩咐,将小竹引入室内后便识趣退出去。只是玉钟终究还是不放心小竹上回说的话,忍不住绕到窗外去想听听里面到底在说些什么。不料转过墙角却看见飞霜蹲在窗下,像是在看花,却又支着耳朵留意里面的动静。 玉钟噗嗤一声笑出来,转身就走。倒是飞霜拉不下脸来,连忙追上去,拽住她说:“你跑什么?” 玉钟笑意中别有意味,反问道:“你又追来做什么?” 飞霜知道是被她给撞破了,索性说开:“每回那个小竹来,娘娘都把人全都打发走,你说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玉钟想着前日锁心说的那几句话,心底也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如实对飞霜说:“上回我问过小竹,她说是娘娘让她留意咱们这边平日都什么人常到凤仪阁去。”玉钟说到这儿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左近无人,才低声道:“听这个意思,娘娘是怀疑咱们这儿有别人的耳目。” 飞霜暗暗心惊,面上却仍旧做出镇静的模样:“怎么会呢?咱们这里跟外面根本就没什么联系。再说了,娘娘现在这个样子,那些贵妃啊,美人的,还有什么不放心?无非是一院子活死人罢了。”她说完又不放心,拉着玉钟问:“依你看,咱们这里会不会出了奸细?” 玉钟笑着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飞霜心神不宁,仍不肯罢休,又问:“那小竹说出什么人了吗?” “就是上回什么都没说,今日才想去听听她们到底说什么了。” 飞霜心中有鬼,自然不愿意再追究,索性嘱咐玉钟:“既然有你盯着,也不必我劳神。你若听到了什么,记得来跟我说。”说罢,便寻了个由头走了。 玉钟被她这样一耽误,回过头再往寝殿走,还没到近前便见小竹笑着从屋里出来。薛婵犹自在里面吩咐:“照壁,你去送送小竹。” 小竹连忙推辞:“不敢不敢,哪里敢劳动姐姐。我也是经常来走动的,认得路。娘娘好生休养,再过几日,我再来看您。” 玉钟听着心里不舒服。小竹是她带进玉阶馆的,然而几次过来都将她摒在外面,如今倒也不找来玩的借口,直接成了探望薛婵了。 只是这种话自然不好说出口,她心中有了嫌隙,行止也就不似以往热络,嘴上招呼了几句,见小竹走了也就罢了。 这一夜在外面守夜的仍旧是锁心。 薛婵临睡前让锁心点了一支竹深不知处。等到外面脚步声都安静下来,连锁心都呼吸声变得沉重了,这才起身换上一套窄袖襦衫袄裙。她照着小竹的说法,擎着香在房中死角试探,终于在西南角博古架的后面,发现原本笔直的香烟突然倒向一边。 薛婵顺着那方向摸过去,在靠近拐角的地方摸到一个微微凸起的地方,轻轻一按,一面墙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口。 她心头狂跳了几下,心中想的却是:他每次就是从这里来的。 薛婵立在洞口前愣怔了好一会儿,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小竹白日跟她说的时候,只是说这样可以不引人察觉地出去。半个字不涉及夜里那个人。但她知道一定是有关的,这样的隐秘,不可能有太多人知道。 让她知道这个秘密的出口只有一个可能,那人不会再来了。 她怔怔望着黑洞洞的出口,心头一时也说不清楚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小竹的暗示非常明确,就是那三个从红柳镇来的人,是有话要对她说的。薛婵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说什么,也不知道踏出这一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知道事关兄长薛珋,即便是再凶险也不得不去冒险。 夜里琥珀色月光中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身影,只能深深被掩埋下去。 薛婵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暗道并不算太长。薛婵甚至不需要灯火,就能看见另外那一头泻进来的月光。 梅雨季节里,难得一个晴朗的夜晚。 薛婵从暗道走出去,发现自己已经在山脚下的一片太湖石后面了。 难怪从来都没人发现这个入口。太湖石外面就是那座通往观海亭的桥,离得太近,平日这里守备森严,现在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夜已深,观海亭里居然还有灯光。薛婵看得一怔,这才发现吴佛带人守在桥头。薛婵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忽觉有人拽她衣袖,回过头,发现果然是小竹。 “这边。”小竹招招手,反身更朝山下藤萝茂盛密集的地方走去。 薛婵跟在她身后,只见她熟稔地左拐右拐,不一时走出来,只觉眼前一亮,已经是一片竹林。 这一带薛婵从未来过,以前却听皇帝说过,这是内宫各署所在的地方。因为夜已深,此刻这一带万籁俱寂,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小竹带着薛婵从一个月洞门传过去,又沿着一处背阴的石径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木门前,轻轻敲了敲。 木门吱吖着应声打开。小竹过去低声道:“带来了。” 门那边似乎有个人,用极低的声音吩咐了几个字。薛婵努力分辨,却因为声音太低,什么也听不清。小竹过来冲她招招手:“人已经在等着了,娘娘这边来。” 薛婵快步过去,发现木门后面是一条又窄又长的巷子,高高的石墙两壁相夹,一踏进去就能感受到一股从天而降的压迫感。 她飞快地抬头四顾,只见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面对着她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尊前飞下 日边消息 下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虽然并不意外,薛婵却还是不由自主停步向他望过去。他飞快后退,将自己的身影全然隐没在夜色之中,行动间腰间蹀躞带发出轻微的撞见声。 小竹在身后轻唤:“娘娘……” 薛婵回神,沉下心回身追上小竹的步伐。 那是一个十分局促的小屋子。薛婵以前听说过在宫苑的外围有一些值房,供守夜的内侍夜里歇脚用。小竹为她推开门。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让她能隐隐看见屋中情形。 简陋的一桌一床一椅,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 薛婵在床边的椅子坐下。问:“人呢?” 小竹将门关好,走到西墙的边上敲了敲。不一刻那边便也响起了敲墙的声音,三长两短,简洁有力。 薛婵记得进门前看过,这是一排值房中的一间,西边也还是同样的一间。所以那人是在另一个房间中回应。 薛婵问:“你说的齐黑嘎呢?” 墙那边响起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草民齐黑嘎在此。” 薛婵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由自主朝西墙走了两步,却又随即醒悟,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小竹,有些不可置信:“咱们在这边说话他居然听得到?” 其实想想也明白,后宫之中哪里有秘密可言,越是这种地处宫苑内外交界之处的地方,越是要设下重重陷阱以防有人借以图谋些不轨之事。只是此时却被人反过来利用,可见安排这一切的人对宫苑的熟悉,已经是无孔不入了。 是他,无孔不入。薛婵暗暗心惊。 她的问话,墙那边当然听得到。齐黑嘎说:“娘娘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吧。” 薛婵猜想齐黑嘎身边还有别人,却也知道他绝不会出声。这场机密的交谈势必在他的监视下毫无保留地进行。她想了一下,问道:“你来找我,是自己有话说?还是赵王有话让你转告?” 齐黑嘎说:“赵王让草民唱歌,说这样娘娘就会来听草民说话。” “好,我已经在听了,有什么你就说吧。” 那边却久久没有动静。 薛婵忍不住走过去两步,问:“齐黑嘎,你还在吗?” “草民在。” 薛婵猜想齐黑嘎还是忌惮身边那人,所以没有办法把话说得太明白。他一个老实巴交的牧民,官话都说得勉强,这样的阵势下一言难尽也是不出意外的。于是便主动问道:“你认识我兄长薛珋元帅?” “薛帅驻守边郡,经常巡视屯垦到红柳镇,每回来我都要宰羊款待他。” 薛婵听着,露出个微笑。薛珋原本不爱羊肉。小时候有一回继母炖了锅羊肉汤,薛珋缺嫌弃羊汤腥膻不肯喝,惹怒父亲挨了一顿打。从军去了边郡后倒是改观很多,说是边郡的羊肉远比京城中的美味。 齐黑嘎说:“薛帅阵亡,也是草民将他的尸身从战场上背回来,擦洗更衣后送回元帅行辕的。” 他口音浓重,小竹费了连听带猜才弄明白他说了些什么,连忙朝薛婵看去。只见她面色惨白成一片,在暗夜中格外惹眼。脸上的笑意像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寒冷,生生冻僵在了原处,竟来不及消褪。 “你说下去。”薛婵再开口的时候似乎感受到了冰凌在体内搅动的刺痛。 齐黑嘎叹了口气:“尸身送回去第二日便被人火化。骨灰撒在边郡的大河里,他们说,这是薛帅生前的遗愿。” 薛婵用左手捏住右手,两只手的指尖相触,才发现她在微微颤抖。“你不信?” 齐黑嘎叹了口气:“薛帅在时,时常说起娘娘。娘娘是他最挂念的人。他即便死了,也该让娘娘见到最后一面,断没有要将自己尸身火化撒入江河的可能。” 村野牧民能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半分转圜也不给。薛婵心头巨震,许久以来的疑问全都浮了上来。 “赵王让你来,就是说这件事的?” “不是。” 仍然是这样尴尬的沉默。 薛婵想了想,突然问了句:“你说我兄长的尸身是你擦洗的?” “是。” “你是如何遇到赵王的?” “草民身为刑徒被押往刑场处决,路遇赵王派遣的使者,寻到草民带回行辕。” 薛婵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随意意识到齐黑嘎在墙的另外一边,看不见她的动作,于是起身道:“好了,我想知道的都清楚了。多谢你今夜前来解惑,回到边郡,替我谢谢赵王。” 这一回齐黑嘎竟然没有回答。 薛婵等了好一会儿,那边静悄悄再无声息。小竹出去查看了一圈,回来说:“娘娘,他已经走了。咱们回去吧。” 薛婵点了点头,一边想着刚才问答的种种,一边随着小竹往回走。 因为身边有旁人,所以无法畅所欲言。却也因为这无奈绕着圈子问了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薛婵瞥了小竹一眼,见她一路蹙眉沉思,想来也是不解其中真意,这才放下心。 苏子奉教过薛婵画画。 刚入宫时,怕她困守深宫镇日无聊,便冲起书画师傅,教她运笔着色,教她布局结构,最后会给她布置功课。 一次让她画风。 风本无形,却该如何去画?薛婵苦思数日无法落笔,却遭到皇帝的嘲笑。有一日见她拿着笔冥思苦想,终究忍不住提点:“你看不见风,还看不见树枝摇曳吗?” 真相不需要说出来,边界就能勾勒出轮廓来。 小竹陪着薛婵回到那暗道口:“娘娘,奴婢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薛婵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脚下却没有动。 小竹心下奇怪,跟过去又催促了一句:“娘娘,还是快回去吧。” 她身体晃了晃,伸手扶住身边太湖石,却仍然不肯抬头。小竹借着月光看过去,却发现她面色白得惨淡。 “娘娘?” 薛婵茫然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吓得小竹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她扯动嘴角,似乎是想笑,眼泪止不住地一串串跌下来,那笑容终究被泪水打得凋落。一阵巨大的悲伤打得她直不起身,深深弓下身去,跪倒在地上。像是从灵魂最深的地方泛起的悲痛一波波冲击着她的自制力,令她在最终崩溃之前,只来得及将拳头塞进嘴里,防止哭声泄露出来。 小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女子,看着她无声痛哭,浑身颤抖如同雨中秋叶,看着她绝望得如同被抛下了万丈深渊。 “可是我不明白,华嫔娘娘不过问了几句话,怎么就会哭成那个样子。”小竹后来这样问秦固原,“虽然是说了她兄长的事情,可薛帅去世已经那么久了,总不至于今日才伤心吧。” 秦固原全神贯注地擦拭着一套羽觞,轻声道:“她伤心的不是薛元帅之死,而是薛帅的死因。” “薛帅不是阵亡的吗?那个齐黑嘎也说是他将薛帅尸身背出了战场。” 秦固原放下手中的羽觞,抬起头看着她:“小竹,我问你,齐黑嘎说不相信薛帅会留遗愿要将骨灰撒入江河,那么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做?” 小竹并不愚钝,想了想就明白了:“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看见尸身?为什么?” “齐黑嘎说赵王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去刑场被处决的路上。他没有犯事,为什么要处决他?” 小竹一惊:“灭口?!” “为什么?”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因为他给薛帅擦洗的身体,他看见了别人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那秘密是什么?” 这怎么可能知道?小竹摇了摇头,又不甘心地问:“难道你知道?” 秦固原点了点头,面色异常沉重:“他身为元帅,身份贵重,本不必身先士卒上战场。那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他身边亲兵护卫众多,又怎么会在战场上阵亡?只有一个可能。” 小竹脱口而出:“有人从身后杀了他!”说完又有了新的疑问:“谁?谁干的?” “若只是身边出了奸细,又怎么会是行辕的人毁尸灭迹?偌大行辕,薛帅的亲信属下何其多,如果有人想瞒天过海,哪里有那么容易。除非……” “除非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件事情。”小竹浑身发冷,喃喃地说出答案。 秦固原的手指从羽觞的边缘拂过,良久才淡淡开口:“你还想继续问下去吗?问为什么所有人,不管什么身份,都要参与这件事?” “因为……”小竹的眼泪滚落,终于了解到了薛婵那一夜的绝望:“因为有人命令他们这么做。能让所有人都无条件遵从的人只有一个……” 秦固原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你来找我。” 小竹心头如同一团乱麻,只觉手脚冰凉,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深深向秦固原躬身行礼,然后离去。 秦固原一直目送她走远,才低下头仍将注意力都放在擦拭羽觞上。 窦长清从屏风后转出来,略带着些不满:“你不该跟她说这么多。” 秦固原并不抬头:“以后我不能去华嫔那里,还得靠她居中联络。知道了这层秘密,才好让她尽心尽力。” 窦长清研判着他的表情:“就不怕她被吓到不肯再趟这浑水?” “她那么聪明,会明白知道了这些,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上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皇后开春选毕竟是皇帝御极以来头一次。一时之间天下各个州郡无不闻风而动,从当地士宦闺秀推选德容俱佳的佳丽一级级向帝城选报;帝都之中,勋贵之家自然也都不肯落于人后,凡是家中有适龄未嫁的女儿,也都各自寻门路托人情,拜情年高德勋的京城贵妇到家中做客,借机引荐自家女儿,若能求得几句佳评,便可以将画像八字以及物评一总递送入宫,请皇后亲自过目。 这一来皇后就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要品评家世,人品,梳理亲贵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还要广召宫中年辈高的一些太妃一起斟酌取舍。等到终于初步选定了三十人候选,已经是六月了。 这一年热得格外早。窗外早已经绿树成荫。凤栖宫屋宇深广,热气被层层阻隔,到皇后寝宫已经没剩下多少势力了。 皇后却仍然觉得心烦气躁。命芍药牡丹一人执一把纨扇在身后扇风,一边自己拿帕子小心翼翼印着额角的汗珠,皱眉问窦长清:“你说翕王是什么时候入京的?” “翕王车驾昨日黄昏抵达城外,没有圣命不敢入城,便在城下扎营。照旧例,应该三日后才能奉旨入城。只是……” 皇后不用听完已经明白:“翕王被陛下推阻了这许久,如何还肯受这番拘束?只怕人已经进来了?” 窦长清无声默认。 圣武皇帝诸子中,翕王是硕果仅存仍然在世的一个。虽然这些年受皇帝猜忌远居外藩,但他这身份和辈分,就算行事随意些,皇帝也无可奈何。 皇后抚着额角问:“他现在在哪里?” “陛下正在观海亭召见翕王。” 皇后叹了口气,吩咐道:“更衣吧,正好刚定了春选的三十个入围人选,也去请陛下过目。” 窦长清十分为难,想了想还是小心劝道:“娘娘,今日初三,等上两日,陛下过来再过目不迟。” 皇后已经站了起来,一边皱眉看着海棠百合拿出觐见要穿的袍服,一边叹气:“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就迟了。” 窦长清还要再劝,皇后过来按住他的手:“阿翁,你担心什么我都明白。我担心什么,你也清楚。无用的话就不要说了。翕王回来,我总归是要见他的。恪哥儿能不能平安从边郡脱身也全在他的身上,就是再难,我也得去。” 窦长清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只得愁闷地点了点头,躬身退开。 几个侍女一起帮皇后更衣梳头,不一时便收拾停当。窦长清为皇后掀开湘妃帘,面上仍旧一派愁苦。皇后见他这个样子,只得停住脚步,想了想说:“你今日就不要跟我去了。” 窦长清一惊,抬起头:“娘娘……” “翕王入宫,无事便好。若是生事,就是大事。你去让那个孩子掌控好薛婵,到时候只怕只有她才能解围。” 窦长清一怔,点了点头:“娘娘放心。” 皇后淡淡一笑,昂首离去。 入选佳丽的出身,评语虽然都只有寥寥数语,因要配上画像,便也颇具规模。皇后带着一行随从浩浩荡荡来到玉桥下,见守在桥下是天极殿四大常侍中的叫江岳的,不禁有些诧异,问道:“怎么是你在这儿?秦公公和吴公公呢?” 江岳的职责是掌管皇帝的车舆仪仗,平日多在外朝行走,并不常出现在内苑。但皇后他还是认识的,一边下跪行礼,一边回答道:“秦公公在里面伺候,吴公公陛下另有遣派,今日不在禁中。” 皇后听见秦固原在里面,心头微微松了些。 观海亭本并非皇帝正式书房,虽然他一向在此接见大臣,规矩却远比天极殿,英华殿之类的地方松弛。皇后这一身袍服到这里来已属过于郑重其事。她进了观海亭,目不斜视地行叩拜大礼,更是将其中气氛搞得不伦不类起来。 皇帝心中有数,静静坐在原处等她行完礼才吩咐秦固原:“都是自家骨肉,哪里用得着这样多礼。固原,给皇后看坐。” 这话中却有纰漏,秦固原过去扶起皇后,低声道:“娘娘,翕王殿下也在。” 皇后镇定地点点头,转向观海亭中剩余那人。 翕王是圣武皇帝晚年所得,年龄比皇帝也就大个七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这些年虽远在藩地,看上去意气风发,器宇轩昂,丝毫不见半分颓意。与当年相较,唯一的改变不过是唇上短髭蓄得更密了些,眼角浅布了些纹路,立在那里俨然多了些即便皇帝也不具备的沉稳气质。 皇后一丝不苟地敛袖行了个家礼:“见过叔父。” 皇帝原本不错眼珠地盯着两人打量,至此才低头去拿面前的茶杯。只听翕王朗声笑道:“娘娘这是体恤我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给我留了面子不让我跪拜么?” 皇后笑道:“陛下不是说了吗?自家骨肉,跪来拜去,难免会生分了。” 翕王目中带笑,款款将皇后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当日先帝病榻前应对,先帝说起陛下和娘娘,直夸佳儿佳妇天造地设。当时我口中虽然附和,心中却不以为然,以为陛下英明果敢,阿庭却失之烂漫,怕日后会被陛下欺负嘞。没想到如今看来,还是先帝眼毒,看人精准。阿庭如今出落得,已经是一派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皇后以家礼尊他为长辈,他就毫不客气地端出长辈的架子来,直呼皇后闺名。秦固原暗中蹙眉,只觉翕王这次来,全然没有韬光养晦的意思,竟是毫不介意得罪皇帝夫妇。他敢这样张扬,只怕底气十足。 然而皇帝竟似对此全无察觉,只是无声地抿嘴微笑,竟连目中的寒意都已经敛去。皇后余光瞥见,心头一紧,面上却对翕王笑道:“叔父却又说当年那些事做什么?叔父一路舟车劳顿,刚到城下,连整顿休息都顾不得便来觐见,倒是我来得冒昧,打扰了叔父和陛下叙旧呢。” 皇帝到这时才问:“你做什么来了?” 皇后温然一笑,似乎有些羞赧,又似乎有些尴尬地瞧了翕王一眼,一时并不回答。 “翕王是朕唯一的长辈了,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说的?” 皇后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也不是私事。我与几位太妃选出了春选的人选,本来早该拿来给陛下过目,又怕其中有疏忽,少不得反复核查了几遍,今日一早最后敲定,便送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翕王:“倒是扰了叔父的正事。” “哪里,哪里。陛下充实内宫,子息繁茂才是国家之本,才是真正的正事。娘娘要真是这样想就是在说我为老不尊,不明事理了。” 皇帝呵呵地笑,无奈摇头:“翕王这话倒是把朕给驳住了,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阿庭也是,在翕王面前还见外什么?正好请他一起参详,若有他中意的名门贵女,朕也不会小气,也会赏赐给他的。”他像是突然想起来,转向翕王:“我记得前年你的王妃薨逝,竟是一直没有再为你续上,不如就从这些人里选几个出来,由朕赐婚便是。” “陛下还是饶了臣吧。”翕王连连摆手,像是却之不及:“內闱那些妇人实在难搞,人太多头疼。何况我的元妃过世不满三年,这就再娶也说不过去。到底是陈郡谢氏出身,这点面子总要给岳家留的。更何况,哪里有从陛下春选中抢先要人的道理?陛下这是想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戳臣的脊背骨呢。” 皇帝不过一说,便也作罢。忍了忍,终究还是说了句:“道理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这内府之事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翕王眉尖微微挑动了一下,一言不发。 一时吴佛进来,在皇帝身边耳语了几句。皇帝便起身苦笑道:“民间都说做皇帝有多好,连睡觉的枕头都是金的,羡煞多少人。哪里知道是此身非我有,终日只营营。这不,和自家叔父闲聊几句就有人看不过眼了,偏要把朕从这半日闲中给拉扯出去,去营营这天下。翕王宽座,让皇后陪你说会儿话。固原,你跟我走。” 翕王和皇后都连忙起身,目送着皇帝带着秦固原和吴佛扬长而去。 皇帝此举皇后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就这样撤手而去,一时间心头酸楚苦涩,百般滋味,最后都化作了转身面对翕王时的笑容。 “陛下自御极以来日理万机,为了那些国事也是操碎了心。我常见他连顿午膳都顾不得吃。能在这里闲聊这许久,已经很难得了。” “那是自然。一国之君,旰衣宵食也是难免的。毕竟朝堂边郡,政务军务,那么多事情都等他去定夺,确实身不由己。”翕王一边说着,走到皇后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中仍旧带笑,声音却柔和了许多:“你做这皇后,只怕也费心劳力,不得安生呢。” 皇帝在时一直无时无刻不缠绕在周身的紧张感便倏然消失。皇后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松懈,却还是觉得这身袍服也没有那么厚重了,天气也没有那么炎热了,仿佛是闷热了许久,突然来了一阵清风,让人痛快地松了口气。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眩晕中。 皇后没有回答翕王的话,转身去看窗外。六月已是菡萏盛开,风荷并举的季节。外面湖上一碧万顷,数不尽的荷花盛开。蜻蜓点点在花间飞舞,时上时下,竟有一只飞进窗,直接落在了皇后的发髻上。 翕王笑道:“你看看,这却不能怪旁人了,总是这样招蜂引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中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皇帝从观海亭出来,刚过了玉桥便停下来,想了想叫过秦固原来吩咐道:“今夜在蓬莱阁设家宴给翕王接风,这事本该由皇后操办,只怕她一时也顾不上。你去跟窦长清去说也一样。各宫嫔妃,皇子公主悉数都要到场。” 秦固原答应了一声,却没有立时离开。皇帝蹙眉问道:“还有事?” 秦固原问:“各宫娘娘都要到?” 皇帝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露出一丝冷笑:“姜妃也去!” 秦固原答应了,自去凤栖宫寻窦长清。 这边窦长清也正盘算着要将皇后的意思转达,一见他来,立即延至那间抄经文的密室,迎头便说:“翕王进京,皇后寝食难安,她担心会因此遭到陛下猜忌。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动用华嫔娘娘。” 秦固原一怔:“华嫔如今半死人一样,还能有什么用处?” “所以你老实告诉我,陛下对华嫔到底还有几分恩情在?” 窦长清目光锐利地等着秦固原的回答,逼迫他不得有半分躲闪。秦固原也毫无躲闪的意思,斟酌了片刻才说:“自上次听那几个人唱歌之后,陛下就再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华嫔。最近崔颐妃颇受宠幸,陛下时常留宿静安宫。但贵妃娘娘那里才是陛下去得最多的。除此之外,岳嫔,奉嫔,周采御等人皆有宠。” 窦长清听得很仔细,听他说完,便又问了一句:“那么陛下对华嫔还有几分恩情在?” 重复这句话,显然就是对秦固原的回答不满意。秦固原想了想,断定道:“怕是没有了。” “没那么简单。”窦长清冷笑:“就算养只狗,养了三年不要了,还会时不时地提起来。何况是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宠妃?陛下这是欲盖弥彰。” 秦固原叹了口气,放轻声音:“干爹,孩儿知道干爹和皇后都希望华嫔能指望的上。只是天心难测,帝王家自古最是……”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觉得非议皇帝不妥,迟疑地没有说下去。 窦长清将他的心思看得通透,替他说了出来:“帝王家自古最是寡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九,看看皇后这些年,这样的道理还需要你来教我?”他冷笑了一声,“当初皇后和翕王助他夺位,到头来翕王被压在藩地连回个京城都要看他脸色,皇后又好得到哪里去?恪哥儿总是他自己的儿子,连眼睛都不眨就发到边郡去了,如今却又这样折辱皇后,那好歹也是他的发妻吧。即便是华嫔,恩恩爱爱了三年,全天下的人都看着,他说翻脸就翻脸,更何况还有薛……” “干爹!” 窦长清一个激灵,回过味来,定神朝秦固原看去,随即摇头叹息,之前的慷慨激昂一概不见,只剩下一股挥之不去的悲凉之意。他扶着案头缓缓坐下,叹了口气:“小九,干爹老了,不中用了。我服侍了皇后一辈子,最放心不下也就是她了。”他说到最后,几乎是祈求地看着秦固原:“陛下是真龙天子不假,可也是血肉之躯。他若真的还有一丝人之常情,定然是牵挂在华嫔身上。” 秦固原心头也如雨落秋江般无法平静,思虑再三,终究还是不肯就范,只是说:“孩儿去玉阶馆看看再说下一步吧。华嫔病了也有些时日了,也不知好了没。” 窦长清一惊:“何时病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这番作态秦固原是不信的,却又不好拆穿,只得躬身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窦长清面上的凄清之色随着秦固原的远去渐渐褪去,柔软白皙的脸上,挂出一丝寒意,沉默思虑半晌,才终于拿起笔,扯过一张未经裁剪的生宣,提笔疾书起来。 秦固原也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薛婵了。自见过齐黑嘎之后,薛婵就像是把自己完全给掩藏了起来。除了每月宫内府诸司呈送上来的各宫度支项目外,玉阶馆和华嫔似乎完全从这后宫之中消失了一样。 然而小竹会时不时传来些消息。比如崔颐妃受宠,逐渐替皇后分担杂务,其中便有各宫日常柴米瓜果供应等事。而崔颐妃似乎是刻意遗漏了玉阶馆,将近两个月,玉阶馆中连一粒米也不曾从崔颐妃那里得到过。 “只是华嫔娘娘完全不在意,就连锁心玉钟等人要去理论也被她拦下。”小竹说起此事,神色古怪得很:“华嫔娘娘将当初陛下赏赐的各种珍玩宝物托人拿到宫外变卖了,换些给养回来。难得内侍们也没有人为难她们,由着她们这样跟宫外勾连,竟也不曾被人察觉。” 她当然不会知道,替玉阶馆跑腿的小黄门褚振也是秦固原的心腹之一。 他暗中照拂,对玉阶馆中的事情了若指掌,却不曾再去看上一眼。 直到今日。 秦固原走上玉阶馆外的石阶。青苔覆着石面,跟在身后的小徒弟想要跑到前面去敲门,脚下一滑,险些摔倒。秦固原拎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住,摆了摆手让他老实跟着,不得造次。 玉阶馆的门紧闭着,他等了好久才有人来开门。 “秦公公?”飞霜吃了一惊,连忙让开路请秦固原进来。这么久也没什么要紧的人上门,她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发髻衣裙,一边期期艾艾地说:“没想到公公回来,让您久等了。” 秦固原展眼一愣,玉阶馆中却是变了模样。 院子的一角原先种着牡丹,已经到了该盛放的季节,却被铲掉,如今那块地用来种了瓜豆。 飞霜连忙解释:“娘娘最近雅兴大作,要学陶渊明做个隐士,便带着我们学起了老农来,叫秦公公笑话了。” “娘娘现在在哪里?” 飞霜面带难色,指了指后面:“在水塘采藕呢。” 玉阶馆中原有个荷塘,从太液湖引水,选用的也是云梦的荷花。秦固原绕过屋角,迎面撞见锁心带着两个小宫婢抬着一盘刚采摘下来的荷花过来。看见秦固原,锁心连忙问好,解释道:“这是娘娘亲自选的荷花,花苞饱满,怕是今日就能开了。娘娘让插到屋中,定然好看。” 秦固原点了点头,继续向里面走。未见其人,已经听见有年轻女子嬉笑的声音。他顿了顿脚步,一时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他知道她不会被击垮,知道她定然会挣扎着生存下去,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居然活得如此有声有色,倒像是一枚被人可以摒弃的笋,迅速而安静地成长成了一丛修竹。 转过了一片瓜藤,秦固原才看见照壁在岸上指挥着玉阶馆中的内侍们将水底泥中的藕挖出来,玉钟带着几个小宫婢拎水来冲洗。 “娘娘呢?”秦固原没有看见薛婵,问道。 “那不是。”飞霜朝着凉亭指了指,“在那边看着呢。”她紧走两步向前通报:“娘娘,是秦公公来了。” 薛婵正盯着池塘的水面发怔,波光闪烁,将她的眼睛也闪得有些模糊。听见飞霜的话,她转过头来,远远看见那个人朝自己这边走来。 烈日灼眼目,她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却认出了强烈光线中那个身影。 那身影曾经出现在自己寝宫的黑暗中,曾经沐浴在月光下,曾经紧紧贴靠在她的床榻边。她无法辨认他的面孔,却对这身影轮廓无比熟悉。 薛婵惊得站起来,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进凉亭,走到太阳光无法照射的地方,向她深深行礼,口中恭敬说道:“秦固原见过华嫔娘娘。” 她异样地沉默着,一时听不到回应,秦固原抬起头来,不料正对上薛婵的目光。 “是你。”她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下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秦固原并未抬头,一径说下去:“陛下今夜在蓬莱阁设家宴给翕王洗尘,各宫嫔妃都会出席。奴婢专门来给娘娘说一声。” 他说这两句话的功夫,薛婵已经逐渐镇静了下来,待他说完,静静问了一句:“是陛下让你来的?” 秦固原没有抬头:“是。” 薛婵无可抑制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笑声,令秦固原诧异地抬起头来朝她看去。 然而她掩饰得飞快,不露半分马脚,已经在这一瞬间转过头去,吩咐飞霜:“还站着做什么,秦公公是贵客,还不快请秦公公到屋里去坐。” 秦固原连忙推辞:“娘娘客气了,这让奴婢如何敢当?” “不过是喝口茶,想来不会耽误公公太多功夫。”薛婵淡淡地说,目光停留在他的面上,毫无躲闪。 秦固原被这样的目光照射得心里咯噔一下,便明白了。“娘娘这话要折煞奴婢了。既然娘娘这样说,却之不恭,先谢过娘娘赐茶。” 薛婵微微扯动唇角,像是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她向外面走去,经过秦固原的时候脚步顿了顿。秦固原立即恭敬侧身,做出请她先行的姿态来。 薛婵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当先走出去。 进到室内时玉钟照壁等人早已经先到了,斟茶递水,也有绞了手巾递给二人擦面的。飞霜更是张罗将最近收的新鲜瓜果送上来。 锁心还不忘带人将刚挖出来的莲藕洗净切成薄片浇上桂花蜂蜜送到秦固原面前:“秦公公尝尝这个,没别的好处,就是新鲜爽脆,消暑最好呢。” 秦固原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薛婵问:“翕王是已经入宫了吗?我这里消息闭塞,已经有些时日没听见动静了。” “娘娘这里是世外桃源,神仙住的地方,奴婢倒是觉得今日带着这俗务,侵扰了娘娘呢。” “公公说笑了。”薛婵淡然一笑,看着飞霜送上新沏的玫瑰茄,一时没再说什么。 倒是秦固原斟酌着问道:“听说娘娘前些日子病了,也不知如今好些了没有?” “不过是老毛病又犯了。也怪我自己不小心,淋了场雨,咳嗽个一个月,前几日才些微好些了。” “娘娘还是要保重身体,毕竟……”他抬起头,头一次正面望向薛婵:“养好了身子,才能有机会重望东山。” 这话说得十分明确,在场几个侍女心头都是一震,彼此顾望,皆有欣悦之色。 薛婵神色淡然:“公公不必再提什么东山南山了。人总得认命,已经到了今日这般模样,何必让我这活死人再生出非分之想呢?” 这是自失宠以来,薛婵第一次明确说出这样沮丧的话来。几个侍女面上喜色未褪,全都大惊失色。秦固原连忙起身道:“固原口无遮拦,惹得娘娘不快,固原惶恐,请娘娘恕罪。” 他一边说着,一边躬身行礼,的确是诚惶诚恐。 薛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若有所思地用茶碗盖拨着水面上飘着的浮茶,突然又淡淡问了句:“是陛下让你来的?”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然而两次之间发生了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令秦固原再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悚然而惊,突然明白了之前她那一声尖锐短促的笑声从何处而来。他心头千丝万缕地纠结着,字斟句酌:“奴婢是遵陛下之命来见娘娘的。” 茶碗“呛”得一声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汤沿着砖缝四处蔓延,眼见着越走越远,无可收拾。 众人都是一惊,不由自主全都站了起来。飞霜轻声道:“娘娘别急,我来收拾。” 薛婵便立在原地,抬眼朝秦固原看去。 明明是六月的天气,那目光却萧瑟如晚秋,仿佛刚才那一句回答将仅存的一两片残叶也都席卷走了一般,眼角眉梢,只剩下了一片肃杀。 秦固原强抑住心中不安,向薛婵行礼道:“娘娘病体初愈,奴婢不敢打扰太过。请娘娘好生休息,诸宫贵主都等着今夜蓬莱阁上一睹娘娘风采。” 飞霜连忙为秦固原掀开帘子:“我替娘娘送秦公公。” 秦固原十分客套:“不敢劳烦,请回。” “秦公公。”薛婵站起来,见秦固原站住,缓步走到他面前:“我送秦公公出去。” “娘娘要折煞奴婢……” “走吧。”薛婵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等秦固原说完话,已经当先跨过门槛出去。 玉钟等人猜她是有话要私下对秦固原说,都刻意远远落在后面。只有飞霜有些焦急,想要追到前面去,却被锁心一把拽住:“别去,想必娘娘是要问些陛下的事,咱们过去她就不方便开口了。” 飞霜这才醒悟,收住脚步,慢慢跟在后面。照壁凑过来,在她耳边嗤笑:“你今日怎么蛇蛇蝎蝎的?怕是久不见秦公公,想念得很了?” 飞霜偷偷掐她的胳膊:“你这死丫头,可留点儿抠的吧。好歹是个宫人,别学那些宫婢整日里想寻个对食消遣。” 照壁脸上勃然变色,冷笑一声:“是了,机会可不都该留给姐姐吗?”说罢也不理睬飞霜,快走两步,追上玉钟等人,将她一个人甩在了身后。 薛婵陪着秦固原走到玉阶馆门口,秦固原转身想要告辞,却被她抢了话头:“我陪秦公公走两步吧。”似是为了解释这反常,她只得又说道:“我已经许久不曾踏出玉阶馆一步了。” 秦固原一时无言,只得默从了她。薛婵的脚刚踏上石阶,就被秦固原搀扶住:“娘娘小心,有青苔。” 薛婵一怔,不禁苦笑。“这可真是应了古今诗家千古寂寥之象。” 秦固原沉默地搀扶她走到平底。一俟脚下平稳,便放开了手。 薛婵展眼望出去,眼前御苑正是草木葱茏繁花茂盛最好的季节。“那日公公送来陛下的酒,我喝了之后便大病一场。再能出门的时候刚下过大雪,就从这里望出去,天寒地冻一片萧疏。那时我想,薛婵,你不能就此颓败下去,熬过了这隆冬,也许就是一片艳阳天了。”她顿了顿,转脸来看着秦固原:“只是没想到寒冬过去之后,是更冷的冬天。” 秦固原微微动容,欲言又止。 “我知道以你的位置,不好说什么。”她笑了笑,又说:“不知公公是哪里人士,南方,还是北方?” “奴婢从小入宫,就算是京师人吧。” “京城不算太冷,也就那样就到了头了。听我兄长说,在边郡就不一样。刮起风来,能把马都卷上天去。下起雪来,一夜就能埋掉一头羊。他说刚开始觉得冷,冷到了极处便不觉得了。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冬天在外面冻得久了,手脚冰凉。回来哪怕是摸一杯凉掉的茶,也觉得暖手。” 秦固原怔怔看着她,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薛婵被他的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低下头自失地笑了笑,继续道:“我入宫这些年,因为有陛下庇护,算不得太懂事。就像是无知的孩童,从来不晓得江海之上风波浪急。一旦风波骤起,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别无傍依了,才真正害怕。所幸我运气好,有这些人照拂着,吃亏也不算太多。薛婵心中全是感激。只是……”她捏着自己的衣带,语气中有一种令人悸动的决绝:“只是今日才发现天地已经调转了,亲人成仇,旧恩如梦,如今梦醒了,就没有可退的路,可转圜的余地了。”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公公明白。”她目光清亮,不容人退缩。“公公今日此来,不就是想看清楚,看明白吗?” 秦固原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固原身为奴仆,身不由己。娘娘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万众瞩目之中。固原只有一句话要说:娘娘不管要做什么,最要紧的事情是自己保重。” 薛婵细细咀嚼他的话,点了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秦固原便不再说什么,施礼离去。刚走了两步,却听薛婵在身后叫他:“公公,那杯茶虽凉,我却还是要感激的。” 秦固原并不回头,匆匆“嗯”了一声,快步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空谷有佳人 上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自从皇帝要求各宫嫔妃一律出席蓬莱阁给翕王的接风宴之后,整个后宫平白就像是被点燃了一样,登时热闹了起来。因为当日临时下的旨意,众人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准备,从沐浴更衣到梳洗打扮,待到一切都收拾妥当天色也已经快要暗了下来。 自从前一年中秋之后,后宫就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热闹。蓬莱阁上早就张灯结彩。各宫也都遣人来查看了座位情况回去汇报。 原本宫中宴请都由皇后和姜贵妃张罗,如今姜贵妃形同幽禁,皇后一下午也不知去向,好在窦长清秦固原办事得力,皇帝来时居然众人一个不少都已经就位。 皇帝看着脚下姹紫嫣红贵了满地的妻妾,笑了笑,转身请跟在身后的翕王落座:“十六叔,今日是家宴,大家都不必拘束,坐吧。”说完才向旁人吩咐:“都起来吧。” 蓬莱阁建在湖心岛的山上。山下水面尚有一处凉亭,舞伎乐班就在这边候命。秦固原趁着众人落座的空档走到蓬莱阁的石阶上向下面一挥手,登时鼓乐齐鸣,热热闹闹吹奏了起来。 翕王是主客,坐在皇帝左手上座,皇后在皇帝右手作陪。主座之下,各宫嫔妃依品阶分列左右而坐。皇后以下,贵,颐,丽,淑四妃均在,倒是长久以来少有的。皇帝兴致很高,笑对翕王道:“十六叔面子好大,朕的后宫已经许久没有这般齐整了。 翕王与姜贵妃和丽妃都是潜邸时的旧识,看了一圈,对贵妃笑道:“贵妃娘娘看上去有些憔悴,想是襄助皇后太过劳累了?倒是丽妃娘娘,一直听说你在病中,如今看着倒是大好了。这位可是阿琉?” 丽妃身边德瑜公主大大方方起身行礼,脆生生地说:“给叔公见礼啦。父皇前年已经赐封公主头衔,我叫德瑜。” 她年纪小,又生得甜美可爱,很得皇帝喜爱。皇帝索性招招手,将她叫到身边,问道:“你酒量如何?敢不敢去敬叔公一杯酒?” “这有何难。”德瑜公主毫不怯场,接过秦固原送上来的酒杯来到翕王面前,两人碰杯后各自一饮而尽。翕王大为惊奇:“哟,这小丫头喝起酒来豪爽得很呢,倒是让我想起个人来。” 皇帝和皇后飞快地对视一眼,已经猜到他说的是谁,都沉住气不去接话茬。倒是德瑜公主天真无邪,脱口问:“想起谁了?我认识吗?” “你没见过,即便见过,你也不记得了。”翕王拍了拍她的脑袋,从怀中掏出一枚手掌大的双凤牡丹玉佩递给她:“你敬我一杯酒,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这个送给你拿去玩,我知道你的宝贝肯定不少,不许嫌弃。” 那玉佩晶莹润泽,凤凰牡丹都雕得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世间难得的宝贝。德瑜却不喜欢。她年纪小,这些东西平日见得不少,总觉得是母亲那一辈用的,怎么看都嫌老气。但翕王这样说了,便不能推卸,偷偷朝皇帝看去,见父亲也颔首示意,便只得接下来,甜甜地道了一声谢:“谢叔公赏赐。” 翕王笑眯眯地摸出另一个玉佩来,大小色泽花纹与之前那个一模一样,只是镶着一层金边,看上去闪亮夺目,花哨得多。“我这儿还有一个玉佩,跟你那个是一对儿,既然你已经得了那个,这个若被我带走岂不是伤心?我想着,也还让它留在这宫中,虽然不必日日想见,总算离得不远,彼此也有个念想。” 德瑜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叔公说玉佩,倒像说人间夫妻一样呢。” 丽妃虎起脸来喝道:“阿琉,女孩子家家不要乱说话。” “无妨无妨。”翕王摆摆手,将那枚金镶玉放进德瑜公主手中,笑道:“这样吧,这一枚送给谁你来决定。” “我?”德瑜猝不及防,有些发愣:“我该给谁呢?” 翕王微微笑了一下:“你喜欢谁,就给谁吧。” 德瑜狡黠地一笑:“真的?由我做主?叔公可不许反悔呀。” 丽妃十分无奈:“阿琉,跟长辈这样说话吗?娘娘您看……”她转向皇后,想让皇后出面约束德瑜公主,不料却发现皇后从始至终目光都紧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像是对这一切都听若罔闻,毫不关心。 倒是皇帝面色微沉了沉,招呼德瑜:“阿琉,你到朕这里来。” 德瑜十分乖巧,拿着那枚金镶玉来到皇帝面前,拎起来晃了晃,“父皇,你说给谁好好呢?” 皇帝不无埋怨道:“十六叔要教坏小孩子了。” “女孩子嘛,就是要宠。她一个公主,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不宠她宠谁?”翕王说这话时,状若无意地扫了眼下面坐着的诸位嫔妃。 因为是家宴,气氛没有那么拘谨。上面翕王逗德瑜的功夫,下面这些嫔妃们也在彼此轻声交谈说笑,只有崔颐妃似乎十分关切,一边喝酒掩饰,一边不时拿眼角偷觑着主位上的动静。 丽妃轻声道:“翕王殿下这不是给阿琉挖坑么,她给谁不给谁都是得罪人。” 这话本是对皇后说的,但她刻意说得让翕王也能听见。果然皇后听了无动于衷,只是拿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倒是翕王没法假装听不见,愕然看看丽妃,又看看站在皇帝身边的德瑜,笑了起来:“丽妃娘娘说得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全。阿琉,你过来。” 德瑜嘟着嘴回到他面前:“叔公,这玉佩还是还给你吧,孃孃和父皇都怕我得罪人呢。” “机灵鬼!”翕王用力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呵呵地笑:“是你自己不愿意得罪人吧,还把这罪名嫁祸到我头上来。” 德瑜被他戳穿,背着皇帝做了个鬼脸,将玉佩往翕王面前一放,转身要走,却被翕王叫住:“等一下。” 德瑜公主知道自己走不脱,垮下脸来,“叔公……” 她使出撒娇的本事,一声叔公叫得千回百绕,饶是翕王满腹算计也被她叫得心头一软,叹了一声对丽妃道:“人家都说女儿好,我膝下是有三个儿子,从来不知女儿如何好。今日看见阿琉才觉得,若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在身边陪伴,余生即便是归隐林泉也了无遗憾了。” 这话简直是在公然说如今他是不肯老实养老的,不然心中遗憾怕是无法消除。丽妃怔了怔,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望向皇后。 皇后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不就是个玉佩吗?这宫里谁没有个几块。又不是稀罕东西,无非是翕王殿下的一片心意,也用得着这样为难阿琉?即便没给谁,量来也不会就此得罪人,你们说是不是?” 她这句话问的是下面众嫔妃。众人自然连连应和,纷纷道:“不过是让公主开心,公主不必这么多顾虑。” 众人越是这样说,德瑜就越是心中打鼓,左看看皇后,又看看丽妃,再看一眼父皇,简直后悔极了,懊恼自己怎么好端端就被放在了这种处境总。 还是翕王给她解围,拉着她低声道:“这玉佩我拿出来就不能收回去的。要不然这样,你父皇最疼爱哪位孃孃,你就拿去送给她。旁人也没话说,你父皇也不会责怪你。” 德瑜大喜,连忙点头:“好办法。” 她抓起玉佩转身去看,满座嫔妃,插金戴银,红妆翠裹,到这个时候都抬起头来眼巴巴朝她看过来。 皇帝蹙起眉,“阿琉,别淘气!” 德瑜从来不怕她父皇,得意地一笑:“父皇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 秦固原在一旁看得清楚,凑到皇后身边劝道:“娘娘,此事只怕不妥。” “你要是觉得不妥,你去拦。”皇后施施然喝了一杯酒,整个人已经有了醉态,笑盈盈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陛下让臣妾看好翕王,臣妾也是尽力劝了。今日与翕王叙旧,他说当时陛下夺他所爱,所以如今总不能空手回去。” 皇帝眉尖一跳,不动声色地招呼窦长清:“娘娘喝醉了,取醒酒汤来。” 那边翕王还在问阿琉:“你父皇最疼爱哪位孃孃?我听说,有一位华嫔娘娘,三年独宠,令后宫失色。” 丽妃冷冷地说:“殿下身为长辈,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內闱私事,似乎不妥吧。” 翕王一愣,似是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在这时干涉。 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殿下说的是以前,如今已经不是华嫔了。” 说话的是崔颐妃。她声音突兀又尖利,连一直沉默躲在人后的薛婵都听见了有人在议论自己,愕然抬起头来,不料翕王也正朝她这边望过来。 两人目光相撞,薛婵心头猛地一跳,已然被他目光中的品味挑衅刺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去。 翕王这才将目光转到崔颐妃身上:“这位娘娘眼生的很,以前从没见过。” 一直沉默的姜贵妃突然开口:“这位就是崔颐妃。去年秋天以美人进御,如今已经封为颐妃。” 翕王哈哈大笑,对德瑜说:“阿琉这回该知道要把玉佩送给谁了吧?” 皇后和皇帝不由自主对望一眼,皇帝轻哼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竟然一言不发。 丽妃也松了一口气,捻了一枚果干放入口中,微微抿着。 德瑜似乎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颐妃,突然摇头:“可我不想把玉佩给她。我父皇最疼爱的不是她。” 她像是终于拿定了主意,拿起玉佩朝着众嫔妃走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空谷有佳人 中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众嫔妃分列在大殿两侧,丽妃姜妃分领一列。薛婵就在姜贵妃身后。秦固原看着德瑜公主拿着那玉佩朝姜贵妃这边走去,心头一紧,展目看去。姜贵妃身后伺候的不出所料,仍旧是蕉儿和葵儿二人。小竹位份太低,并没有资格随姜贵妃进殿。 丽妃被德瑜气得不轻,问道:“莫非这宫中还有比皇后娘娘更受宠爱的人不成?阿琉你别捣乱了,小心你父皇生气。” 阿琉已经走到了姜贵妃的身前,听出母亲语气中的怒意,便有些踌躇,脚步慢了下来,正要说什么,姜贵妃突然伸手将她手腕一拉,笑道:“我就知道阿琉一向跟我亲近,我问你,这玉佩你是要给我的,对不对?” 德瑜还没来及回答,只觉手腕上一痛,愕然抬头去看,却见姜贵妃面上挂着笑容,眼中却流露出一丝严厉来。她一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姜贵妃笑起来,接过那玉佩刻意高高举起来左右打量,起身向翕王遥遥地行了一个礼:“多谢翕王殿下馈赠。”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翕王也觉得无趣,只得哈哈笑着打圆场:“此事是本王造次了,不过是个玩笑,还请陛下和诸位娘娘不要见怪。” 皇帝朗声笑了起来:“不过是逗小孩子高兴,阿琉,还不快谢过叔公?” 德瑜虽然心思单纯,刚才被姜贵妃那样一拦也觉出了这其中的味道来,不禁生了一背的冷汗。此时见父皇召唤,再不敢拖延,乖乖捧着酒杯来到翕王面前,讷讷地说:“谢叔公……”她只说了三个字便愣住,不晓得到底要谢翕王些什么。是谢他拿块玉佩捉弄自己,还是谢他利用自己窥探皇帝的后宫,一时间只觉得一股闷火堵在嗓眼,再多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皇后不失时机地笑道:“好好一顿家宴,都来难为阿琉做什么?十六叔还真沉得住气。” 翕王微微一笑,从德瑜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底向皇帝一亮,淡淡道:“这些年臣在藩邸,走动太少,许多人事都生疏了。若是从前……”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侧头想了想,嘿嘿笑了两声,意味深长。 皇帝不动声色,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转头问秦固原:“不是说百戏进宫吗?怎么不见?” “早就准备好了,就等陛下吩咐呢。” “还等什么?”皇帝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开始吧。” 宫中豢养百戏艺人,却只在上元日才会被招来表演,不年不节地破例有百戏助兴,旁人倒也罢了,德瑜少年心性,却是兴奋得恨不得立即跳起来,拍手笑道:“可算来了,我最爱看侏儒翻跟头。” 皇后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笑道:“即便要看,也得等等。先听听你叔公带来的伎人向你父皇献唱。” 德瑜虽然爱热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可以乱说话,吐了下舌头,乖乖依偎着皇后坐下。 蓬莱阁建在水上,本是四面临水。因有后妃公主莅临,早早便用帐幔将四周围了起来,以防被不相干的人冲撞。此时众人饮宴,早备下了乐班在不远处的舟上奏乐凑兴。翕王招来一个随从内侍吩咐了几句,内侍飞奔而去,不一时只听有歌声远远传了过来。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歌女声音清凉高亢,如同一把利剑,将这原本就薄如晚秋的欢聚划裂。所有人听清了歌声都不禁一愕。 皇帝本已送到唇边的酒杯登时顿住,侧耳听了片刻,又默然将酒杯放回几案之上,半侧着身子,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神色淡淡地倾听。 倒是皇后贵妃丽妃一干人等惊诧莫名,一边偷偷觑着皇帝的面色,一边又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那歌女的歌声。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其实静下来听,这歌曲调明朗婉转,歌女又天赋所衷,将一首寂寥哀怨的歌唱得百转千回,令人品味不绝。 薛婵静静听着,也觉那歌声神妙,乍听高亢,然而仿佛不如此就无法将那凄然孤绝的意味唱得明白。歌声佐以琵琶声,愈发铿锵而峥嵘。她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指尖捏着袖口,指甲不自觉地从袖口百合纹样的绣线上一根根划过,倒像是在合着乐声拨弄琴弦。 正深思惘惘间,忽觉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袖,薛婵回头,才发现小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娘娘……”小竹神色中有一丝伤感。薛婵刚想问,却见她递过一方手帕来:“娘娘,擦擦脸吧。” 薛婵一愕,伸手去摸,只觉两颊一片湿凉,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满面的泪。 她一惊,也顾不得小竹递来的手帕,慌忙起身向外躲去,生怕被人看清了蹊跷,一路垂着头几乎是慌不择路。 蓬莱阁与岸边靠着一道九曲桥连接。皇帝亲自莅临,九曲桥的每一个曲折都有人掌着彩灯,一路看过去璀璨华美,繁华得如同天上白玉京。然而这样的彩光流转却是摆明了要跟薛婵作对,她只能深深埋着头,一路小跑着逃离那些斑斓的七彩花灯。像是要将红尘中的所有牵挂都甩脱在身后一般。 薛婵的突兀失礼落在了所有人的眼中。崔颐妃第一个忍不住,皱眉道:“华嫔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唐突了贵客,还不是让陛下脸上无光?” 皇后眉头一紧,正要开口,忽听身旁窦长清咳嗽了一声,回过味来,顺手拿起面前的玫瑰露递给德瑜公主:“阿琉不是最爱喝这个吗?再来一杯如何?” 姜贵妃恰在这时往嘴里放了一枚蜜枣。其余的人也都纷纷或是低头吃菜,或是扭头与旁人谈笑,竟是没有一个人接崔颐妃的话茬。 这般冷场,崔颐妃一时尴尬,又怕是旁人没有听清她的话,于是又说道:“陛下真是宽厚仁义之极,这样的场面,华嫔公然失礼,竟然也没有一句埋怨。只是陛下宽厚了华嫔,只怕会让贵客不满意呢。” 正端着酒杯轻啜的翕王冷不丁一口酒喷了出来,抬起头像是摸不着头脑:“啊?出什么事儿了?” 崔颐妃看了看皇帝的面色,见他仍旧一脸的云淡风轻,益发不平起来,答道:“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嫔妃不懂事,殿下不必太过介怀。” 一片冷肃中,翕王一本正经地“哦”了一声,“多谢娘娘提点。” 崔颐妃刚刚跻身四妃之一,近来又被人日日奉承恩宠正盛,今日是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来之前也是精心打扮过的,自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般的娇艳美貌。不料到了蓬莱阁才知道,原来皇帝这些后妃们,各个都有一套装点自己的绝技,她那身艳丽而闪亮的头面服饰,完美地融入了华堂之上一片珠光宝气中,仿佛隐形了一般,竟得不到任何人的关注。 之前见翕王与皇后,姜妃等人熟稔应酬,已经是深恨自己不得参与其中,此时有了这样的机会,终于能和翕王单独对话,崔颐妃觉得一时之间满堂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忍不住眉飞色舞,欢喜异常。她脸上泛着光,左顾右盼,见人人垂首,竟然像是没人留意自己说了什么,登时又觉得扫兴,不由自主又说了一句:“殿下不必为不入流的人生气,我替她向你陪个不是。” 这话一出,皇后再也忍耐不住,笑道:“翕王大概还不认识,这是陛下新封的崔颐妃。” 既然皇后如此郑重其事地介绍了,翕王也不怠慢,放下手中杯盏,向崔颐妃拱了拱手。 崔颐妃扬眉吐气,起身还礼,耳边听见皇后继续道:“说起来崔颐妃和华嫔妹妹还有些渊源,她是……” 皇帝不待皇后的话说完,突然发声:“固原,你去看看华嫔是怎么了?”他面色微沉,“若是身体不舒服,就请个太医去看看。若是别的……” 皇后笑道:“还能是什么,定然是喝了酒扛不住了。她那人,喝口酒就这样。固原,找到华嫔直接送她回去吧,这里人多,她那身子骨也犯不着强撑着了。” 秦固原躬身领命,匆匆出去。 翕王的目光饶有兴味地追着秦固原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回头,却见皇帝眼中阴鸷之色一闪而过,不由大觉有趣,转而笑着对崔颐妃举起了杯:“还没入京便听说陛下后宫有了新宠,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陛下后宫中,我与皇后姜妃都是旧识,这位娘娘却是第一次见,一时也没有什么见面礼,还望娘娘莫怪。等改日定当备上一份厚礼补上,只望娘娘不要嫌弃才是。” 崔颐妃心中得意,却又要强忍着做出推拒的模样来,连连道:“这怎么好意思?原本该本宫赏赐翕王才对。” 话声未落,皇帝突然再也忍不住,一口酒噗嗤一声喷了出来,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笑,满堂的人便也都随着笑,只剩下崔颐妃不明所以,摸不着头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空谷有佳人 下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秦固原过了九曲桥,一路问了附近值守的内廷禁军,循着花径到了蓬莱阁西边一处水边,夜色中方才隐约看见一袭月白色的身影坐在太湖石上,看着水中菡萏怔怔出神。 秦固原刻意放重脚步走过去,眼见着薛婵闻声微微动了动,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走到跟前,低声道:“娘娘,此处寒湿,蚊虫滋生,久坐无益,还请保重。” 薛婵幽幽叹了口气,也不回头,只是说:“一时失态,让你见笑了。” “娘娘折煞奴婢了。”秦固原听出她语气中细微的差异,心头微微一颤,向后退了半步,躬身行礼道:“陛下也挂心娘娘,只是贵客在,走不开,所以遣奴婢先来探问。” “他……”薛婵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冷笑有没有宣之于口,好在在这个人面前,似乎也不必要太过掩饰。她回过头来,看着秦固原。 这一夜的月光分外明亮,将一切氤氲迷雾一扫而空。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秦固原依言而行。 薛婵仍不满意:“直起身来,别弓着。” 秦固原体量本来高大,只因在人身边服侍,隐藏行迹,不引人注意。此刻听了薛婵的吩咐,慢慢地直起腰,抬起头,仿如一株老松舒展开来,修竹一样挺立。月光从他的额角扫过,一片皎洁,烙在他的面孔上。 薛婵久久打量着他。他便安然由着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长身玉立,风姿凛凛,哪里有半分平日里的模样。 “你,到底是谁?” 秦固原一怔,迎向她的目光。只觉那双盈着水光的眸子,竟似蕴含了千言万语。然而就仿如天下溪流江水,千回百转,汇集到舌尖,问出的却是这样一句突兀的问题。 然而他听懂了。 听懂了,却又无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薛婵倔劲儿上来,他不答,她也不催,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肯退让分毫。 远处乐声还在继续,隐约有人笑闹的声音传来。秦固原一时分心,忍不住朝那边张望了一眼。御驾所在,不知道是谁这样大胆,公然狭戏。 薛婵的坚持却被这一瞬闪过的分心打破。她本因为自伤身世而失态跑了出来,却因为有了秦固原而令这仓皇中生出一丝暖意。只是这暖意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打破,如同那些无数黑夜里短暂而虚妄的欢愉。 “秦……”她不愿说出公公两个字,刚一迟疑,便见他脚步向后腿,连忙改口道:“你能不能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秦固原仍旧不肯出声,却点了点头,定住脚步。 笑闹声越来越近,还有女子惊呼的声音,和男人哈哈的笑声。秦固原分辨出是翕王。他竟如此放肆张扬,不知是与皇帝有了什么样的交代。 只隔着一座太湖石假山,那边的欢谑和这边的沉静,仿佛这世上的两极就在这不动声色间对峙着。 秦固原自觉有些心浮气躁,不由自主地又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低声劝道:“娘娘,陛下让奴婢陪娘娘回去。” 薛婵点了点头,转头将自己的眼角抹干净,起身行礼道:“多谢公公费心,只是陛下身边须臾离不开公公,薛婵不敢劳烦,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秦固原上前一步,拦在薛婵面前,态度仍旧恭敬:“陛下有命,奴婢不敢不从。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婢。” 薛婵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清:“那一夜听人唱歌时我见到的人,和今夜陪着我在月色中长立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嬉笑声越来越近,秦固原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娘娘,初夏时节,蚊虫滋孽,天虽然暖了,却不可贪凉。” 这话回得没头没尾,薛婵却在瞬间听懂了。然而听懂了,却不愿意听从,她问:“是谁,让公公来的?” 秦固原还没来得及回答,忽听有人哈哈大笑地说:“这事我可以作证,确实是陛下遣他来的。” 两人同时转头,毫不意外地看见翕王从太湖石后转了出来。 秦固原叹了口气,向后退开,向翕王躬身。 翕王却径直来到薛婵的面前,抱拳行礼,笑道:“这位娘娘刚才在阁中见过,却没来得及见礼。” 秦固原连忙道:“这位是华嫔娘娘。” “华嫔……”翕王露出玩味的笑意,似乎思索了一下,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薛珋薛元帅的胞妹?” 薛婵以礼代答,微微屈膝,算是默认。 翕王于是叹息一声:“薛珋元帅镇守边郡,威名远播,实在是国家栋梁。只可惜天妒英才,没想到这么年轻就……”他说到这里才突然醒悟过来,连连拱手:“提起娘娘的伤心事,是我冒昧了。还望娘娘恕罪,恕罪!” 薛婵连忙回礼:“殿下哪里话,殿下是长辈,说什么都是长辈关爱晚辈,薛婵不敢有怨言。” 不敢有怨言,就是还是有怨言的。翕王听了倒是一乐,对着秦固原一笑:“没想到娘娘却是如此直爽的性子,不愧出身将门,自有风骨。” 秦固原只有低下头才能掩藏自己绷得紧紧的表情:“陛下遣奴婢送娘娘回去,不敢耽误殿下赏玩。” “唉,急什么呀。”翕王拦住他,转向薛婵:“刚才在里面看见娘娘伤心,就想着有机会了想宽慰一二,只是你娘娘是后宫眷属,我是外臣,说什么话都唐突,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秦固原有心要带走薛婵也来不及了。 薛婵也只得垂首道谢:“多谢殿下关心。” 翕王点点头,忽而感叹:“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原本安排这首歌,只是因为南音北方少闻,图个新鲜。没想到倒是切了娘娘这个题,也算是那乐伎的造化,能为娘娘唱这一曲。” 这话越说越露骨,秦固原双眉一蹙,要上前阻拦,翕王已经转向他了。“秦公公想来是觉得本王这话不中听?没关系,本王如何说,你便如何转述给陛下,他知道我这毛病,见到佳人便忍不住直言赞许,一辈子也没改过来。” 说完,不等秦固原回应,又对薛婵说:“早在藩地就听闻过娘娘的际遇。明珠蒙尘,也不过一时。娘娘这般风姿,想来陛下是不会真置之不顾的。娘娘,你说呢?” 翕王言语轻佻,毫无忌惮,大出薛婵的意料。她耐着性子听翕王说到这里,早已经不耐烦之极,听他问自己,也不愿多说,行了个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翕王倒是毫不介意,呵呵一笑,对秦固原说:“糟了,还是惹恼了娘娘,烦请公公代本王陪个罪。” 秦固原知道这位翕王此次入京早就是有恃无恐,只怕说什么都会被他揪住话头一番发作,只得匆匆告辞,追上薛婵。 翕王心情奇佳,一直目送两人都离开,这才转过身来,看见皇后就在不远处站着,便冲她一笑:“原来是这样的性情,难怪陛下要假意疏远她。从此后风急浪险,若不藏好,都冲着她去,只怕能把她的骨头给拆了。只是为什么又放过了姜贵妃?” 他见皇后不回答,便转目朝蓬莱阁望去,正巧见崔颐妃拥着一袭镶金边长裙从里面出来,冷笑了一声:“找了这么个蠢货,能骗倒几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蔷薇临盆日近,姜贵妃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只眼睛盯在自己门外,也顾不得外面春选闹得沸沸扬扬,只管关起门来照顾产妇,不敢有半分闪失。 她越是这样郑重其事,皇后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在旁人面前尚有所掩饰,面对翕王,却半分也不肯隐忍,冷笑道:“到好像恪哥儿不是他亲生的,拿着自己的子孙也要做筹码,如此冷淡心肠,也不知当初怎么就那么多人死心塌地为他出力。” 翕王身处嫌疑,自然不肯搭这样的话。倒是一旁窦长清咳嗽声一声大过一声。翕王含笑关怀问道:“窦公公是着凉了?怎么这样的天气还咳嗽成这样?” 窦长清诚惶诚恐:“奴婢年纪大了,嗓子不利落,一时忍耐不住,难免惹人厌烦,还请娘娘和殿下恕罪。” 皇后知道窦长清的话是在警告自己,也自觉失言,连忙笑道:“阿翁这是抱怨我让您老在这儿立规矩呢。也是,那么多手脚灵便的孩子白在外面晒太阳,倒劳你在这里跟我们枯耗,若是太后还在世,定然会责怪我不懂得悯恤老人了。” 这话说得窦长清无论如何都接不下去,只得跪下叩头,一连串地告罪:“都是奴婢老糊涂了,满嘴胡说,让娘娘不痛快了。” 翕王看着皇后笑道:“你何苦为难老人家?” 皇后叹了口气:“如今可不就是这样,随口一说话就得罪人,比起小时候言语无忌,那是难多了。” 翕王看出皇后心浮气躁,也不多与她纠缠,起身笑道:“我这两日总往你这里来,不怕陛下多心,倒是怕后宫里旁人看了不舒服呢。” 皇后淡淡一笑,并不挽留,起身将翕王送到了门外,这才转身对窦长清说:“我知道阿翁是好意,只是若连自己宫里都不能畅所欲言,我这皇后做来还有什么意思?” 窦长清也知道她心中的疙瘩,并不多说,只是劝道:“娘娘心里烦闷,不妨到外面走走,不还有陛下刚勾选的十二名宫人等着娘娘过目么?” 皇后点了点头,转身望着门外高大的榆树出了会儿神,叹了口气道:“当年哪里想到还有这样一日,日久情淡也就不提了,陌路一样的夫妻,还得为他张罗选小老婆。”她假装看不见窦长清变色的表情,无限惆怅:“都是十六七岁鲜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白白被耽误在宫中不成?” 窦长清想了想,字斟句酌:“娘娘是后宫之主,位居中宫这些年,无论处事待人,宫中上下没有不夸赞的。这些年老奴是看着娘娘一日一日这么过来的,娘娘心中想什么老奴都清楚。只是皇家自有皇家的规矩,有些事情还得按着规矩来。” 皇后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忽而一笑:“当日他将薛婵接进宫来,我只当是天都塌了,也不知在哭了多少夜。想来如今薛婵也终于尝到了我当初的滋味。” “娘娘跟她怎么相同?娘娘是皇后,统领后宫,陛下心中对娘娘还是感佩的。至于旁人,不说也罢。” “这也不让说,那也不让说,如今跟你说话是越发没趣了。”皇后沉下脸来,只觉心头的烦躁仿佛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一样,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烧穿,烧透,烧得她无论是坐是立,都无法安然自处。此刻若是手边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操起来,不论是谁,生生要劈砍过去,见了血,入了骨,才能将心头这把火气压下去。 然而她只能在窦长清面前微微沉下脸来以示不悦。这于她已经是能够做的极限了。因为她是皇后,一举一动都在无数眼睛的监视之下。哪怕是笑,嘴角扯动的幅度有一丝偏差,也会立即有无数的人跳出来指摘,嘲笑,仿佛她天生就是圣人,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少年时情怀似诗,只觉皇后如众星拱月,万千人中灿烂夺目,哪里想得到一旦坐到了这个位置,便要将一切都奉献祭奠给这个位置,其余一切,在皇后两个字的面前,都不过是浮云尘土一般,无足轻重。 即便是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窦长清见皇后发作,不敢多言,躬身默然立在一旁,静静等着。 皇后见他这个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忙你的去吧!” 窦长清叹了口气:“奴婢还能有什么忙的?陪着娘娘,就是首要要务。” “说得好听!你也不嫌在我这里吃挂落?” “娘娘还能当着谁的面发牢骚呢?也不过是奴婢而已。奴婢若连这点儿心情都体会不得,这辈子不就白活了吗?” 皇后倒是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一愣,心口堵着的那团火不知不觉就下去了一半:“阿翁……”她后面的话没说完,眼眶蓦然一湿,声音就哽咽了起来:“他如此折辱我……” “此辱并非今日方有,娘娘何故此时便不肯忍了呢?是因为翕王么?” 皇后浑身一颤,低声说:“他说可以让恪哥儿回来,只是蔷薇那个孩子却不肯放在我身边养。” 窦长清眉头一簇,问:“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长久的沉默之后,皇后几乎是带着抽噎长长地抽了口气,说:“只怕他是知道了。他那人,你也是明白的。蔷薇的孩子生出来,就是皇长孙,日后立储也好,封王裂土也罢,都是头一份儿的。” 其实这样的用心窦长清是清楚的。 当初蔷薇的事情一闹出来,各宫物议纷纷,谈论最多的,就是皇帝的反应。虽说皇子和宫女做出苟且之事导致珠胎暗结确实颜面上不好看,但论起来,在后宫却也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稀罕事儿,何况再怎么说,皇子有后算是喜事,皇帝的反应却仿佛是出了愧对社稷祖宗的大事一般。严密看管蔷薇不说,还强迫栽赃给鸿樾,似是要极力掩盖一般。 其实窦长清知道,皇帝想要做的,不是掩盖丑闻,而是要将这皇长孙的身世抹掉重新编排。 “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能怎么样?也至于如此用心良苦?”皇后冷笑,目光直直盯牢窦长清,两人心头都是一片雪亮:“无非是因为这孩子是恪哥儿的骨肉。” 一阵寒意从窦长清的脊背上扫过,他觉得头皮有看发凉,其实关键也不在鸿恪的骨肉,而在鸿恪自己的身世上。那才是足以翻天覆地,让皇帝也不得不深深忌刻的秘密。不过此时说起此事,皇后还有更深的担忧。 “若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他又怎么能放得过恪哥儿?” “不会的,不会的。”窦长清连忙安抚皇后,娘娘不是自己也说,“陛下有意要立恪哥儿为太子吗?” “他这样说,不过是因为翕王在侧,有所顾忌,若是没有这一层,谁知道是什么局面。”皇后冷冷地说,“更何况,太子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无非是个随时可以取……” “娘娘慎言!”窦长清厉色打断皇后,不及再说什么,反身到门外去四处看了看,见院中有两个小内侍正拿着长竹竿捅蝉,其余地方再无杂人,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室内。他并不急于说话,而是亲自倒了一碗茶水送到皇后面前,一边蘸了水在桌面写字,一边轻声叹道:“这么多年了,娘娘还是这样的性子,心里藏不住个事儿。” 皇后低头去看,只见他在桌上写道:“生死攸关,谨言慎行。” 窦长清笃定地说:“娘娘多虑了,知道那件事的人,如今只有老奴还活着,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情。” 皇后眨了眨眼,把眼泪硬生生收回,越发沉下心来,“阿翁我自然是不担心的,只是当日知情的人总是有几个人的。” “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世上来。” 皇后沉默不语。 窦长清觉得蹊跷,只得又问:“娘娘到底在顾虑什么?” 皇后掐着自己的指尖,让那股锐痛直戳进了心底,才终于颤巍巍地嘘了一口气:“只怕……” 窦长清眉头一跳,抢着问:“谁?” 也不知是何处突然起了一阵风,窗外的秋叶簌簌地落了一阵,皇后转头去看,直到那一阵风过了,才巍巍地叹了口气,问道:“阿翁还记得惠太妃身边一个叫珍娘的老嬷嬷吗?” 窦长清蹙紧了眉。年代久远,何况当日他只是掖庭宫中一名跑腿的杂役,惠太妃地位高贵,去她宫中的差事并不常落在他的头上,惠太妃宫中人事他也算不得熟识。只是他也并不在乎。 “惠太妃宫中的人不是都已经不在了吗?”其实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窦长清嘴上问着,心中却在飞速地盘算着,那件事只要有一个活口流出去,后果不堪设想。然而有句话却不得不问清楚:“为何今日才说?” “我也以为再没有了活口的,直到……” “直到翕王来,告诉娘娘珍娘还活着?”窦长清一辈子韬晦,在这一刻都被眼中的光芒掩盖掉。 皇后点了点头。 “娘娘到今日才对老奴说起这事,想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窦长清心中有气,但也知道此时并不是纠缠前因后果的时机,还是寻着紧要的关节追问。 “阿翁,我这做娘的,想要保住儿子一条命,总无可厚非吧?” “娘娘想要做什么?” 皇后却突然沉默了,久久看着窦长清的眼睛。 她身后,窗外的庭院中寒意渐渐逼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恐惊天上人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风吹来,吹落一池槐花,散落在水面上,带着凋敝的黯淡。 薛婵淡漠地收回目光,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一座石桥上,翕王屏退了身后跟着的随从,朝这边过来。 玉钟惊诧道:“哎呀,那不是翕王吗?” 薛婵摸了摸嘴角,发现僵硬的面上并没有扯出笑容,这才放下心来,淡淡道:“是便是了,大惊小怪做什么?” “听人说翕王不在京中,没想到却在这儿遇见了。” “是啊,还真是意外呢。”薛婵说完便捧着茶杯低头去吹浮梗,以此掩饰她心中的慌乱,并且躲避玉钟窥探的目光。 “娘娘好兴致。” 薛婵起身行礼,称呼却别致:“叔父。” 翕王一怔,自嘲地笑了笑:“娘娘是不想见到本王?是本王冒昧打扰了?” 薛婵并不回答,却淡淡笑道:“这里有今年新酿的杏花酒,叔父不嫌弃的话,尝一杯如何?” “那自然好。”翕王在薛婵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却有些惊讶:“天气还不算暖,娘娘大病初愈,不多添件衣服?” 薛婵挥退玉钟,亲自执壶为翕王斟酒:“喝了酒,就不冷了。” 翕王目光盯牢她,似乎是想从她的眉宇间试探出深浅了,然而除了随风飘落在她额头的一瓣落瑛,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酒是淡淡的绯色。翕王闻了闻,却是用温醇的米酒所酿,透着一股清香。 薛婵淡淡看着他,也不催促,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喝下去,只觉一股热气沿着肚腹向上蔓延,不一刻便觉得两颊发烫。她用冰凉的手背去贴脸上的皮肤,笑道:“叔父是怕酒中有毒?” 翕王兴趣更浓,索性放下酒杯问:“娘娘就不想知道本王为什么在这里?” “跟我有关吗?” 翕王忍不住笑出声来:“怕是有点。” 薛婵叹了口气,酒意上来,眼睛莹润有神:“难道叔父等着我问了才肯说?” 翕王正要开口,突然一只酒杯却送到了唇前,薛婵说:“既然是来找我的,先喝了这杯酒再说话。” 翕王一愣,朝玉钟看去。见她默默摇头,也是一脸不解,想了想,索性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娘娘……” 薛婵将手指竖在唇前:“嘘……别说话,他们在听。” “谁?谁在听?” 薛婵带着醉意的眼睛似是染上了霞色,抬头望向天空,像是解释,又像是喃喃自语:“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玉钟连忙过来扶住她,只说:“娘娘醉了。” “醉便醉了,怕什么。”薛婵不顾玉钟阻拦,从桌上拿起酒壶,自斟自饮:“以前不懂饮酒的好,如今才知道,原来酒喝了是能醉的,而醉了的人,说话是信不得的。” 玉钟还要再劝,翕王却说:“你去桥边看着,别让人过来。我跟你家娘娘说几句话。” “是。”玉钟对翕王言听计从,甚至不去看一眼醉意渐浓的薛婵,转身就走。 薛婵以往从不饮酒,这杏花酒虽不烈,对她而言也已经到了极限。头似有千金重,太阳穴一下一下跳得厉害,脚下却仿佛踩在了泥坑里,歪歪斜斜站立不稳。“让叔父见笑了。”她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手肘支在桌面上,衣袖垂落,露出腕子上一枚深潭般绿森森的镯子。 翕王只觉在这镯子的映衬下,她手腕的皮肤白得仿佛羊脂玉一般,竟有些挪不开眼。 “叔父和玉钟是旧识吧?”薛婵掩着脸,声音从手下幽幽地逸出来。 翕王一愣,连忙摆脱遐思,淡淡道:“跟她算不得,倒是跟她的兄长是旧识。” 薛婵的手落下,一双明眸灿若明星:“她说她的兄长本在我哥哥帐下效力。” 翕王微笑:“正是。本王也是在薛帅帐中与她兄长结识的。” 薛婵拿出那个玉佛来,握在手中轻轻摩挲。 翕王看见了,点头道:“看来玉钟不辱使命。” “你想要什么?” 翕王似乎愣了愣,笑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叔父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这……”翕王摊手:“娘娘倒是把话都说完了,本王已经无话可说。”他后退两步,一抱拳:“娘娘,后会有期。” 玉钟站在桥上,远远看见一队人彩衣招展地朝这边过来,及看清了来人,连忙跑下桥来报信。不料绕到槐树下,只见薛婵一人捏着酒杯慢慢啜饮。 “这么慌张做什么?” “有人来了。” “来便来,莫非你我就如此见不得人吗?” “是……崔颐妃。” 送到唇边的酒杯一顿,薛婵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哦。” 自崔霞封妃后两人只在给翕王接风的家宴上照过面。当日人多,崔霞身为后宫新贵,自然不肯与薛婵多做纠缠,然而她等着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 薛婵确实醉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只恍惚看见树荫下影影幢幢都是人,当先一个红衣丽人,走近了打量着自己。 玉钟上来搀扶:“娘娘,是颐妃娘娘来了。” “快扶我见礼。”薛婵伸手,却几次都扑了个空,只得招手:“玉钟你来,扶扶我。” 其实玉钟几次伸手都被她晃开,此时在崔霞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连头都不敢抬,目不斜视,强行捉住薛婵乱挥舞的手,将她撑了起来。 崔霞用衣袖掩着鼻子,凑近打量她:“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我分明记得你以前不喝酒的。” 薛婵嘿嘿地笑,颤巍巍将自己的酒杯拿起来送到她面前:“娘娘尝尝,杏花酒。” 崔霞一怔,低头去看杯中绯色的酒液,说话的声音冷了许多:“华嫔是真醉了。” 玉钟连忙说:“奴婢这就送华嫔娘娘回宫歇息。” “等一下。”崔霞看着桌子上另一只还剩下半杯酒的杯子,饶有兴味地拿起来打量:“华嫔是跟谁喝酒来的?” “没……没人呀。” 崔霞手一扬,杯中剩下的酒尽数泼在了玉钟的脸上:“扯谎!这杯子谁用过?” 玉钟噗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娘娘明鉴,真的没有别人。” 崔霞冷笑:“莫非华嫔一个人要用两只酒杯不成?” 薛婵突然开口:“这杯,是给苏子奉的。” 崔霞变色。苏子奉的典故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入宫这些年,薛婵口中还能说出这个名字来。她微一沉吟,扭头问身后侍女素馨:“陛下现在何处?” “刚刚问过吴佛公公,陛下今日去西山进香去了。” 有了这句话做底,崔霞心中略定,回头看着薛婵冷笑:“苏子奉是什么人?身为后宫嫔妃,却与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私自宴饮,华嫔,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薛婵尚自混沌,只觉头痛欲裂,抬头撞上崔霞冰冷的目光,就像整个人沉入了冬天的湖水里一样,只觉周身疼痛,却一句话也想不起来说。 玉钟急了,仰起头大声说:“颐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娘娘并没有与什么男人私自宴饮,何况深宫之中,哪里会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多嘴!”不等崔霞有所动作,素馨从她身后出来,一巴掌将玉钟又打倒在地上:“既然不是来历不明的男人,那娘娘问有谁在,却为何不说实话?” 玉钟被打得两耳嗡嗡作响,却还是听见了这话,一颗心沉入了最深处。原来崔颐妃并不是偶然路过,她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专门来找错处的。 薛婵到这时才仿佛醒过来一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不顾崔霞的后退,从她手中将杯子拿过来。 杯中只残存一抹绯色的痕迹。 薛婵似是十分浪费,摇了摇头:“可惜了,你不是也最喜欢边城红柳镇的杏花酒吗?” 崔霞一时间勃然变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依楼似月悬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六月十七日,蔷薇临盆。 一大早便见了红。姜贵妃不敢怠慢,一连串地将身边人派出去,一路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一路去向皇后汇报,一路去给皇帝通报。 皇后倒是很快就来了。太医院派来了须发皆白七十有余的简太医,一路颤颤巍巍,不紧不慢,倒比皇后到的还晚些。见了皇后又不紧不慢地下跪行礼,急得皇后一连串地说免礼:“有劳简太医先去看看蔷薇,好生不好生的,先知会一声,免得大家担心。” “老臣……”简太医说话前不忘掐了掐自己的山羊胡子:“谨遵懿旨。” 这边蕉儿扶着颤巍巍的简太医进了产房,皇后这才拉着姜贵妃的手问:“通知陛下了吗?” 一旁牡丹笑道:“陛下一早去了西山进香,娘娘忘了?” 皇后一拍额头:“真是忘了。这可怎么办?陛下原是打算在那里住几日的,好容易去一趟,总不能为了这么个事儿把圣驾给请回来。” 姜妃如今装束简朴了许多,只是简单挽了个髻子,穿了件素色的褙子,好在这两日精神不错,看上去倒是益发显得娇俏动人。皇后瞥了她一眼,忽而又笑道:“妹妹不必在我跟前站规矩,我知道你挂心蔷薇,还是快进去看看吧。有什么信儿也及时送出来。” 姜妃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了,这儿是得有个熟悉的人在她身边盯着。”说着向皇后草草一福,转身一边向里走,一边不忘补上一句:“臣妾也等不及见那小家伙呢。” 皇后益发心浮气躁,却又不能在这种场合发作,只得冷笑一声。 皇后在现场盯着不肯走,连姜妃都被赶进了产房,凤仪阁上下人等自然不敢懈怠,哪怕没有事情也都一个个满地乱转,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更无一人胆敢偷懒。 一直折腾到了交子时,才传出信儿来,蔷薇产下了一个男婴。皇后自然大喜,看人眼神都和蔼了许多,自己看过婴儿后心满意足地带着人离开,走前不忘吩咐已经鬓角散乱累得站都站不稳的姜妃:“好生歇着吧,今日也是难为你了。” 皇后走了,蕉儿葵儿服侍姜妃去歇息,剩下底下这些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饶是小竹年轻体力好,这样扰攘了一整日也累垮了。回到住处连手都不及洗,一头栽倒在床上,无论谁叫都不肯起身。 小竹与另外两个女孩子同住一屋。这一日大家都累,刚倒下不过片刻就已经鼾声四起。小竹也已经半梦半醒了,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挣扎着去开了门,是在后门值夜的小内官小飞。 “华嫔娘娘那儿的锁心姑娘在门上等了姐姐大半天了。我说今日都忙,姐姐没空,她却说就是等到天明,也定要见到姐姐。” 小竹诧异。 玉阶馆的四个侍女都是宫人,地位远比她这个宫婢为高,虽然平日见面招呼也没人真的去在意这个,但锁心真要见她大可以叫人传信找她过去,何用亲在在门口守候大半夜。 小竹不敢怠慢,立即披上衣服与小飞一同来到后门值房。 锁心一件她顾不上寒暄立即说:“我们娘娘不见了。” “不见是什么意思?” 锁心定了定神,也觉得自己这句话没头没尾过于唐突:“娘娘上午带着玉钟出去散心,到了饭时不见回来,我与其他姐妹出去寻找,各处皆不见踪影,竟像是平白消失了一般。” “大内之中,绝不可能。” “就是这话。我们几个自然松懈,连带玉阶馆中上下人等也都出去打听,天擦黑时隐约听人说起崔颐妃整治宫人,似乎是将什么人责打了一顿,扔进了掖庭牢中。我担心就是娘娘和玉钟。” 小竹心下暗惊,“姐姐去禀报皇后了吗?如果真是崔颐妃下的手,须得皇后娘娘出手才管用吧。” “何尝没去呢。”锁心心情烦躁:“可皇后不是一整日都在这里吗?飞霜在前面求见,被拦在外面,根本无人通报。” 小竹默然。姜妃失势后,凤仪阁上下对玉阶馆就有莫名怨气,皇后来了这里还被玉阶馆的人穷追不舍,难免对飞霜要冷落一番。 锁心接着说:“陛下今日不在宫中,我们几个人微言轻,我听人说你跟秦固原秦公公是旧识,想求你去找他……” 小竹心头一紧,锁心后面的话也无心听下去,干着嗓子问:“你听谁说我与秦公公相识?” 锁心一下子安静下来,眼睛盯着小竹,忽然道:“如今华嫔娘娘尚在危险中,我不问你与秦公公的事,你也别问我从哪里知道的可好?只求你去找秦公公,请他务必想办法。”她见小竹犹自迟疑,拉住她的手:“你每回来看我们娘娘,娘娘都十分欢喜。你走后她心情都会好很多。娘娘待你不薄,求你千万救救她。”一边说着就要下跪。 小竹连忙将她扶起:“姐姐千万别误会,华嫔娘娘有事我如何能置身事外。只是陛下不在宫里,即便秦公公在能做的也有限。毕竟崔颐妃如今身份贵重,即便是秦公公……”她也是乱了方寸,说了这几句见锁心面色渐渐发冷,突然回过味来,连忙截住话头,只是说:“我这就去找秦公公,姐姐先回去,有任何事我去玉阶馆找你去。” 小竹送走了锁心,也是睡意全无,连忙去找秦固原。 这一日恰逢秦固原休沐,小竹来时却见他在窗边的竹椅上沉思,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秦固原向来不锁门。小竹推门进来,不等把门关好便道:“出事了……” 秦固原一抬手阻止她说下去,向旁边一指:“坐。” 小竹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秦固原这间小屋位置奇佳,从窗口能看到周围的情况,外人却因花树掩映什么都看不清楚。小竹看了半天什么反常都没发现,只得悄声问:“怎么了?” 秦固原轻声道:“寻常人但凡有些不想被人听到的话要说,总要掩门关窗,保守自己的秘密。唯有我,这些年来在这深宫之中,即便是最机密的事,也定要开着窗说,因为只有开着窗,才能确知有没有人从旁窥测。”他说着,轻轻握起了了拳头:“最大的秘密绝不可让人看出那是秘密。” 小竹心头一凉:“你知道了?” 秦固原没有回答她,握住的拳头又一根根放开,站起身:“你早点回去。” 小竹见他往外走,不及多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不能去!” 秦固原转头看着她,没说话。 小竹急道:“你自己说了,最大的秘密不能让人看出那是秘密。你去了,别人就都知道了。” “崔霞是真的对她起了杀心。” “你去了也救不了她。眼下只能尽快请陛下回来。” 秦固原长叹一声:“他是不会回来的。” 小竹一呆:“可是不都说陛下对她还有情吗?” “最大的秘密决不能让人看出那是秘密。对陛下来说也是一样。”秦固原握住小竹的手,他手指修长干燥,只是指尖冰凉,让小竹惊觉他也有这样不淡定的时候。“这次的事情太多巧合了。偏巧陛下今日不在宫中,可陛下又为什么偏偏选在翕王在京中的时候自己出城几日?为何这次又偏巧选在了我休沐的日子?昨夜才突然决定的,又说只是随意逛逛,不需我随行……” “哎呀……”小竹脑中灵光一闪。 秦固原看着她:“怎么了?” “玉阶馆的锁心来找我,让我通知你。我还奇怪她如何知道你我关系。” 秦固原点点头:“这就是了。我就说陛下在她身边怎么可能没有耳目,向来就是锁心了。” “这一切都是陛下的安排?”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只除了一样……”秦固原脸上忧虑之色更重,“我得去。” 他想掰开小竹的手,她却拼命抵抗,不肯松手。 “你说陛下漏算了一样,是什么?” “陛下选崔霞来做出头之人,却不了解崔霞对她的必杀之心。” 小竹一愣,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只觉面前微风拂面,再回过神来,秦固原已经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蜂儿不解知人苦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薛婵醒来的时候觉得两手像是着了火一样痛。要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样的痛并非梦境。 那个梦境已经许久不曾前来侵扰。她哥哥薛珋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沉浮,终于被滚滚浓烟吞噬。薛婵梦见自己跑向兄长,大声呼喊想要让他留意。他却毫无反应,待她到了面前却仍然看不见她。 薛婵眼睁睁看着那支箭飞过来,从穿透他的背心。 薛婵大哭,抱住倒下的兄长。熊熊火焰席卷而来,她在烈火中煎熬,仿佛骨肉心肺都被灼烤成了焦炭。仿佛身入修罗地狱,惨遭油锅拔舌之刑。 薛婵躺在冰冷的地上,视线渐渐由模糊而清晰。 然而四壁光线暗淡,她浑身痛得仿佛是条被剃掉鳞片的鱼。 “娘娘……娘娘……” 像是玉钟在叫她。薛婵连眨眼都会疼。她费力地微微抬起头,看见铁栅栏外,玉钟像一张兽皮一样被挂在墙上。血从她的手脚不停地向外冒。 “玉钟!”薛婵发现在即的嗓音嘶哑,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像是在喉咙上划了刀。 “娘娘别费力说话……”玉钟气息奄奄,仍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们下手太狠,喂了娘娘吃碳。” 记忆到这时才仿佛一击重锤迎面撞来。薛婵呼吸一滞,这才发现浑身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并不是因为身处地狱。她举起双手,血肉模糊的指尖上指甲一片也不剩。右手掌心一个黑色的窟窿,能让人瞬间以为是天生的痣。她这才想起来,最后的记忆是像玉钟一样被钉在墙上,眼睁睁看着人将烧得火红的碳送到口中。 薛婵张开嘴嘶吼,却发不得一点声音。 眼泪打在手背上,钻心得痛。 她的记忆慢慢回来。崔霞的笑容在摇曳的阴影间闪烁。 薛婵无声地痛哭,并不为周身的剧痛,只是一时间觉得人生绝望,莫过于在以为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时候,仍旧有人不肯放过她。 外面传来锁链振动的声音。 脚步由远及近。 薛婵抬起头,抹去挡住视线的鲜血,在摇曳的火光中,看见秦固原走了进来。 狱卒跟在秦固原的身后,念念叨叨地说:“奴婢谨遵上面的意思,不敢让人犯有半分可乘之机。” 秦固原来之前已经想到崔霞绝不会对薛婵手下留情。然而当看到眼前仿佛血泥里打过滚的人时,还是没忍住瞪大了眼。 “华嫔娘娘?”他甚至不敢确认,出声询问。 薛婵的眼泪落下来,张嘴发出嘶哑断续的声音,却惶然无法成言。 秦固原努力压抑自己,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狱卒却很有眼力劲儿,瞅着秦固原的神色,一连串推脱:“奴婢真的不清楚,奴婢是晌午才来上值的,来的时候这个人犯已经在这里了。” 秦固原反手一巴掌狠狠抽过去,将狱卒打得一头撞在旁边墙上。 秦固原冷冷地说:“不知道?那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吗?” 狱卒不敢造次,只得趴伏在地上:“还请秦公公明示。” 秦固原努力冷静了一下,知道眼前这人不过替人办事,再多责难也毫无用处。“这两个人我要带走。” 那狱卒一惊,连连叩头:“求公公别为难奴婢,这是上面吩咐要严格看管的人犯,若是公公带走,奴婢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秦固原怒急,一脚踹翻那人,踩住他的脸,将鞋尖捣入他的口中,咬牙狞笑:“若是这两个人死在你这里,整个掖庭上下的人都活不了。而你,掉脑袋的福分是不会有的,我亲手将你碎尸万段。” 四壁火光摇曳,巨大的阴影将人心压得如同一潭深渊。薛婵躺在地上,看着秦固原的身姿,无声地笑了。 再有意识时听见床边切切的语声。 “十个指甲都保不住了,好在是皮肉伤,过个一年半载兴许还能长出来。身上有几处烫伤,用了药,料来不会留疤。手掌上的伤是钉子钉出来的,每日记得用药水清洗,能不能好两说,这只手若想绣花弹琴怕是不能了,但粗点的事情不影响。好在娘娘身份贵重,原也不需做什么费手的事。” 秦固原的声音问:“她的嗓子……” “这就说到要紧处了。她身上其她地方都是皮肉伤,处置等当不会有大问题。只是那伙人也心狠手辣得少见,喂她吃碳,口中全是烧伤,嗓子自然不能幸免,以后想要恢复如初怕是不可能呢。”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秦固原稳住气又问:“那该如何调理?” 对方沉吟片刻,道:“尽人事,听天命吧。娘娘这次能捡回一条命来,已属不易。” 薛婵用尽力气挥手,撞响挂在帘钩上的铃铛,发出声响。 外间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不过片刻,秦固原从外面进来。 “娘娘醒了?感觉如何?” 薛婵用尽力气,仿佛是从巨大的山壁间发出细小如同秋叶划水的声音:“玉钟……” 秦固原听不清,“你别说话,有什么写……”他去握她的指尖,捏到厚厚的包扎,才意识到,连忙松开手。 她拼尽了力气:“玉钟……”仍然只是叹息一样的声音。 好在他听懂了,“她没事,养上几个月就好了。” “翕王……” 秦固原皱起眉:“什么?” “她……翕王……” 秦固原心中有数,抚上她的额头,和声道:“你好好休息,万事有我在。” 薛婵裹成粽子的手却拦住他,一双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却因无法说出来而满是焦急。 秦固原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且不论她说不说得出来,也不能由她口中说出。他坚定地后退一步,还是那句话:“好好休息。” 小竹在外面等候,待秦固原一出来便进到里屋去照料。 秦固原的外屋中锁心坐立难安地来回踱步。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来:“如何了?我能去看看她吗?” 秦固原在椅子上坐定,“先别急,我有话问你。” 锁心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委委屈屈在秦固原面前站定:“秦公公要问什么,能说的锁心知无不答。” 秦固原淡淡一笑:“这么说不能说的无论怎么问你都不肯说?” “望公公体谅。” “陛下离京前给你留了什么话?” 锁心低头不语。 “这不能说?”秦固原冷笑:“娘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打算如何向陛下交代?” 锁心噗通一声在秦固原面前跪下:“求公公解救。娘娘出这样的事情实属意料之外,陛下临行前并无任何额外嘱咐。” 秦固原扶着额深深思量。他是皇帝身边近侍,此前却对锁心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可见皇帝对他的戒备远非面上看到的那样。 “你是哪年入宫?家乡何处?为何会到华嫔娘娘身边?” 锁心尚在犹豫,又听秦固原道:“说真话,对别人说的那一套可以收起来。” 锁心横下心:“公公明鉴,奴婢自到华嫔娘娘身边之后,便忠心耿耿,绝无恶意。陛下对奴婢的嘱咐,也只是好生照料,不可让人作践欺负。秦公公,奴婢知道您对我们娘娘格外照拂,其实奴婢跟您是一条心啊。” “既是一条心有什么不可说的?” 锁心沉吟了许久才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只是有一件事,奴婢也想不通。” “你说。” “自从翕王入京以来,陛下每日都要过问,娘娘和翕王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 秦固原一下子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快步来到锁心面前,弯腰问她:“你家娘娘为何平白跑到外面喝酒去?” “是玉钟劝娘娘多出去走走。又说陛下不在京中,宫里闲杂人也少了,不怕碰见什么人。娘娘这才去了。” 秦固原只觉得头顶一个激灵,一片寒意直通到脚底。 如果锁心所说属实,那么皇帝并没有料到薛婵会遇见翕王。薛婵奋力要说的自然是玉钟与翕王有勾结,所以玉钟引两人相见也是能解释得通。如今解释不通的是皇帝既然如此介意薛婵与翕王的接触,为何又要在翕王在京城期间出京?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只将注意力放在了薛婵身上。而皇帝的目标显然是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禄命悬在天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薛婵觉得一片冰凉抚上了她的额头,在浑身的燥热中带来一丝清爽。她睁开眼,有一瞬间以为又是自己的臆想。 皇帝见她睁眼,笑道:“睡得好香,我在这儿候了大半日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看看眼前这人是真是幻,却在被他握住手的那一瞬间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了一下。 皇帝连忙松手:“是被我弄疼了吗?是啊,十指连心,怎么能不疼?” 薛婵闭上眼,怕这梦醒,又怕这不是梦。 只听皇帝又说:“既然醒了就别镇日躺着,好歹起来吃点儿东西。我让他们做了你最爱吃的红枣莲子羹。”他也不等薛婵回应,亲自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又拿过白瓷碗,用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薛婵嘴边。 薛婵鼓足了勇气慢慢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瞧着皇帝。 皇帝笑道:“看什么,吃啊。” 薛婵无比憎恨自己的软弱,却在他目光催逼下不得不张开了口。 皇帝喜不自胜:“这样就对了。你别急,好好将养,总会恢复的。” 薛婵的目光仍然驻留在他面上,心中惊诧不已。这分明是一张陌生至极的模样,仿佛今日才是平生第一次见面。她不明白自己早先如何会被迷了心窍,竟一心将他当做自己此生的归宿。 皇帝却会错了意,温柔地将莲子羹喂她吃完这才将她放回床上躺下,柔声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阿寤,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看着他要离开,薛婵突然觉得有话要说,然而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眼睁睁看着皇帝步出了房间。 秦固原吴佛等人都在外面守着。 皇帝出来时面色铁青。 秦固原来到他面前跪下:“因陛下不在宫中无人主持大局,奴婢不敢于颐妃冲突,为免节外生枝惊扰华嫔娘娘,自作主张将娘娘请到奴婢的寒舍暂时栖身,僭越之罪,不敢自辩,请陛下降罪责罚。” 皇帝摆摆手:“你没错,错的是朕。”他目光阴寒,向窗外扫了一眼。吴佛连忙道:“是颐妃娘娘听说华嫔娘娘在此处养病,特来探望。得知陛下也在,不敢进来,在外面听宣。” 皇帝冷笑:“探望?谢谢她的好心了!朕是不会再见那贱人。吴佛你去,该问什么罪不需我说了吧。” 皇帝面现恨绝之色,向窗外瞥了一眼,放缓语气又对秦固原说:“既然朕已经回来了,你也可以将华嫔还回去了。” 这话说得别有意指,秦固原眉心一跳,不敢多说,唯有更加深深躬下身去。 待皇帝走了,吴佛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屋外,来到崔颐妃的面前。 崔颐妃跪着。适才皇帝离去时她便跪在路边高声唱颂,恭送圣驾。其实她是指望圣驾为她停下的,然而圣驾却去得比天光还快。眼看着天边晚霞漫天,却迟迟等不来夜色。 吴佛来到她的面前。崔霞抬头看了眼他的脸色,登时心开始往下沉。 “吴公公……” “陛下让我来问娘娘,娘娘与华嫔有什么样的仇怨,为什么要下此狠手?” “那贱婢……” “娘娘慎言。”吴佛冷冰冰地打断她,“谁是贱婢,现在可难说呢。” 崔霞一惊。她见机极快,突然膝行几步,上前抱住吴佛的大腿:“公公明鉴!我是贱婢!都是我心生歹毒,手下无情,伤了华嫔娘娘,触怒陛下,求公公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我愿从今后尽心侍奉华嫔娘娘,做牛做马,以赎今日之罪!吴公公……” 吴佛向后退一步,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垂目看着她冷笑:“早知道今日的下场,当时娘娘怎么就没想过手下留情呢?” 崔霞一顿,咬牙抬头:“可是当初是公……” 她话没说完,吴佛突然抬手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上:“死罪临头,你还是想想如何为自己开脱的好!” 崔霞试着用力,却无法起身,只觉眼前金星乱转,被打的脸上热辣辣发痛。 吴佛指挥左右:“将她绑了投入大狱。” 身边跟着的徒弟犹疑不已,追问:“是掖庭狱吗?” 吴佛冷冷看他一眼,对方立即醒觉,大声吩咐:“去西山石狱!” 崔霞入宫不久,对西山石狱闻所未闻,然而她身后随侍宫人中有听说过这名字的,登时大哭起来,有人匍匐到吴佛身前,不停叩头求饶,有人索性趁人不备,起身就往一旁的墙上撞去。 崔霞再愚钝,看到这样的情形也多少明白几分,不由不寒而栗,一把抓住吴佛的袖子哭道:“公公手下留情,崔霞知罪,公公要问什么崔霞都说。” 吴佛跟着皇帝久了,连笑时的模样都有点儿近似,语气倒是和缓:“娘娘这说的什么话?西山石狱从不关死罪之人,娘娘去那里就是有了一线生机,该庆幸才是。” 崔霞不明就里,茫然放开手。登时便有两名内官过来,一左一右架着她的双臂向外面拖去。 小徒弟又来问:“那颐妃娘娘身边之人怎么办?” 吴佛看他一样,甚觉可笑,反问:“你是指望我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吗?” 小徒弟一惊,面色苍白地退下,回身吩咐:“其余人等都押回颐妃宫院,听候发落!” 众人松了一口气,连连叩首谢恩。 吴佛见处置得差不多了,这才甩甩袖子,吩咐小徒弟:“咱们也回吧。” 他临走抬头一瞥,似觉眼前一花,像是看到秦固原从自家窗口向外张望。然而定睛再看,那窗口黑洞洞,却什么人也没有。吴佛心想,秦固原对崔霞已经恼恨至极,想来即便看到什么也不会节外生枝。 崔颐妃的居所在禁苑西边太清阁。颐妃位列四夫人,在后宫之中位份仅次于皇后和姜贵妃。太清阁的气派远非玉阶馆能比,光大小内官就有二十多人,再加上里里外外随侍伺候的侍女,有将近四五十人。为首一个就是崔霞从娘家带来的素馨。 崔颐妃突然被降罪,太清阁中诸人自然惶惑不安。素馨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想办法托请有地位的内官去摸清楚底细。 不料准备好了金银珠宝,按照之前约定从后门送出时却突然被吴佛带着一队巡夜的侍卫捉住。于是便成了太清阁中有人勾结外朝。这可是要清理门户的死罪。太清阁中上下五十多人当夜就被全部沉塘。 这事做得极其利落干净,直到两日后负责内供的浣衣局小内官上门发现太清阁中一个活人也没有,事情才一下子传开了。 皇帝极为恼怒,斥责吴佛办事不力,将他贬到西山石狱去服劳役。 至此,崔霞以美人进御,突然圣眷隆盛,获封四夫人之一的颐妃,又因为行事狠毒犯了圣意被捉拿贬谪,所有相关人等非死即贬,一切恍如一场雷霆大雨,来得及收得快,很快便连一丝痕迹都没有剩下。 只有玉阶馆中遍体鳞伤的华嫔薛婵,从此失声,再没有说出过一个字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藤萝洲前映荻花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出京城向西,六十里外就是西山。西山铁山崖下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天然石穴,自开朝以来就被用来充作关押皇家犯人之所。石穴之中阴冷潮湿,每到冬季尤其寒冷难耐,皇族中人多数娇生惯养,体质虚弱,一旦被关到这里来,往往熬不过一个冬天。于是便有了一入石狱,必死难归的说法。 崔霞蓬头垢面,已经两日不曾好好梳洗。囚车四围皆是木栅栏,她把脸靠在木栅栏上,口中还轻轻唱着歌,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必死难归的绝望。 一路向西,越走越是人迹罕至。过了归河就是西山,河上有桥,桥头有一座亭子,名曰奈何桥。意思是过了这桥,便入进了阴曹地府一般有去无回。 刑狱司有自己做事的规矩。比如送皇室中人过这奈何桥,过桥前是要暂时略歇歇脚,为人犯送个行的。 押送崔霞的狱卒到了这里照例停下来,两人在凉亭中坐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菜,其中一人分了一盘出来,又斟了一杯酒,送到囚车里,在崔霞脚边放下,抱拳道:“这位贵人,再往前就是石狱了。这一路虽然是我们送你来的,但哥们儿跟你无冤无仇,不过是办自己的差事。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贵人过了桥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全看天命。我们兄弟却并未亏待您。请喝了这杯酒,咱们好继续赶路。” 崔霞双手被缚铁索,行动间发出叮当撞击的声音。她拿起酒杯看了看,淡淡一笑:“绝命酒?” “这……”狱卒拿捏不准该如何回答。 崔霞已经笑道:“旁人要喝这酒,我却不用。” 她说着,将酒一洒,又捻起一片肉来放入口中:“倒是这肉,味道不错。可惜不是人肉。” 这种临过桥前豪言壮语的贵人狱卒不知见过多少,见她这样并不为怪,只是笑道:“喜欢便多吃几口,酒不喝也罢,只是过了桥别后悔就是了。” 乎听旁边树林中有人森然问:“你想吃谁的肉?” 此处人迹罕至,狱卒大惊,立即拔出刀来喝问:“是谁?什么人?” 一个人影从林中走出来,笑问:“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来人是吴佛。 刑狱司的人怎么会不认得吴佛,一见他露面,连在凉亭中坐着的另一个狱卒也赶忙起身,一路小跑来到吴佛面前行礼:“吴公公到了?” 吴佛被皇帝贬谪到西山石狱的事情,他们几个自然知道。然而内官贬谪与皇族不同。他们在宫中服侍人,到了这里也只是服劳役,多少还有再回宫的一日。因此刑狱司的人对他们反倒更加尊重些。 吴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派还是很大,也不拿眼睛瞧人,只是问:“这个就是崔庶人?” 狱卒却有些犹疑:“宫中贬为庶人的谕旨还没有到。” 吴佛不理他,走到囚车前,放缓声音唤了一声:“颐妃娘娘?” 崔霞似是不满:“怎么才来?” 吴佛认清确实是她,赔笑道:“奴婢来迟,请娘娘赎罪。” 他说完直起身转向两个狱卒,突然拔剑,出手如电,不等两个狱卒反应过来,便飞快刺中二人咽喉。两个狱卒猝不及防,喉间鲜血喷涌而出,神色震惊恐惧,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倒毙而亡。 吴佛仔细看了看,剑尖上只有一点血痕,他在衣袖上擦干净,转身面对崔霞。 这是崔霞第一次见杀人。只是吴佛出手干净,并不觉如何可怖,便也顾不得那两名狱卒的性命,一味催促:“快来将我放出去!” 吴佛的剑并未归鞘,直接砍断了囚车的锁,笑道:“娘娘怎么知道奴婢是来将娘娘放出去的?” 崔霞到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不对,问道:“你身负皇命而来,为什么要杀死这两个狱卒?你回去怎么交代?” 吴佛不紧不慢地打开囚车的门:“娘娘怎么知道奴婢身负皇命而来?” 他说着话,突然手臂一伸,试图拉住崔霞。 崔霞有了戒备,千钧一发之际飞快闪身向后,避开他的手臂,缩在囚车角落里,颤声问道:“吴公公,你要做什么?” “娘娘不是猜到了吗?” “不……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囚车毕竟狭小,崔霞脚腕被猛地抓住,整个人被拖了出去。崔霞大喊:“救命啊!” 他手中拽着崔霞,将她整个人拖了出来,举起剑找准了她的咽喉就要扎下去。吴佛轻笑着问:“娘娘是想让谁来救命?” 突然身后有人说:“我来。” 吴佛闻声,第一个反应是要先将崔霞结果掉,竟咬牙不顾身后变故,仍执剑去刺杀。不料对方来得飞快,也没有多余的话,从后心一剑穿透吴佛。 血顺着剑尖滴下来,淋了崔霞一脸,她闭上眼尖叫起来。 吴佛手中剑跌落。他吃惊地看着胸前的剑尖,不必回头也认出了剑的主人:“你?” 身后杀手抽回剑,任吴佛的尸体倒下。 崔霞只来得及看见救了的人一身黑衣蒙面,眼见他将自己从地上扶起来,还未来得及道谢,对方突然一巴掌狠狠抽过来,崔霞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薛婵被崔颐妃重刑折磨的事情,远远比不上皇帝竟然真的来探望她重要。宫苑上下猜测了一年多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皇帝确实还对薛婵有情。 一时间玉阶馆前宾客盈门。平日与薛婵有点交道的嫔妃自然亲自登门探望,即便是不相往来的人,也要派人送各种滋补品来表个心意。倒真只有岳嫔从始至终无所表示。 只是来的人虽多,却无人能见到薛婵。即使是皇后亲自登门,也被守在玉阶馆的秦固原劝了回去:“华嫔娘娘重伤未愈,太医说要好生将养,不得打扰。” 皇后皱眉:“连我也不行吗?” 秦固原的腰弯得更低:“是陛下亲口吩咐,奴婢不敢违逆圣意。还请娘娘饶了奴婢。” 皇后脸上挂不住,冷笑道:“早知今日要如此殷勤,当初又何必把羊往虎口送?” 窦长清在一旁听了冷汗涔涔。回到凤栖宫便婉言劝道:“娘娘说话还是要小心,今日这话传到陛下耳中,不定惹出什么麻烦。” 皇后冷笑不已:“他想找我的大差错就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来发作的。再说了,我又有哪句话说错了?” 窦长清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华嫔娘娘是替娘娘挡了灾。” 皇后一下子坐倒,倒吸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片刻后咬牙切齿,“谁能想到那个崔霞下手那么狠。” 皇后心烦意乱,午膳胡乱吃了点儿,便更衣歇息。 窦长清亲自为皇后点上安息香,这才慢慢从皇后寝殿中退了出来。他年纪大了,皇后准许他回自己的住处歇脚。 刚出了凤栖宫的大门,就看见秦固原隐身在树荫身处。窦长清沉下脸,干咳了一声,转身就走。秦固原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空地上才停下来。 秦固原上前给窦长清请安:“给窦公公见礼了。” 窦长清故作客气,拱手道:“不敢不敢。秦公公是从哪里来?” “受陛下委派,干点杂务。” 窦长清点点头,问道:“听说你在华嫔娘娘那里值守?”见秦固原点头,便又说:“不是咱家倚老卖老,有句话就算秦公公不爱听,还是要奉劝上一句。” “窦公公请讲。” “秦公公就算身负皇命,好歹也是宫中的人。这宫中的人,有谁不是皇后的家奴?你怎么就这么大胆子,连皇后都敢给挂落?我看你是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忘了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了?” “奴婢不敢!”秦固原诚惶诚恐:“只是陛下严命,奴婢不敢违逆。”他压低声音:“公公大概还不知道,吴佛公公出事了。” 窦长清一惊,“怎么回事儿?” 秦固原说:“吴佛公公被派往西山石狱服劳役,不料半途遭贼人暗害,已经遇难了。” 窦长清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哦?是谁下的手?” 秦固原面不改色:“奴婢不知。” 窦长清沉吟片刻,又问:“崔颐妃呢?” “下落不明。” 窦长清嘴角微微一撇,声音又简慢了几分:“秦公公,咱家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还请秦公公好自为之。” 秦固原深深行礼,侧身让路,窦长清一摔披风,大步离去。丝毫不见之前的老态龙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荷心无放 ,最快更新青陵台最新章节! 崔霞是被冻醒的。 她身上穿的是单衫,防备在西山天气凉,加了一件褙子。最后的记忆里,也是阳光穿过繁茂的枝叶刺痛她的眼。 她恍惚起身,四周围打量。借着昏暗的光线勉强能看到四壁光滑,地上隐然有未干的水迹。崔霞忍着浑身的酸痛爬起来,用力敲打墙壁:“有人吗?来人呀!” 石壁厚重,她用尽力气也没拍出多少动静来。 实在是太冷了,崔霞牙齿嗑出响声,浑身止不住地冷,冷到战立不住,抱着双臂蹲下蜷成一团。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突然发起脾气,一把抓在石壁上:“什么王八蛋把我关在这里,有种的你出来!”长长的指甲应声而断,崔霞这才醒起已不是在宫中做颐妃的时候了,长长的指甲并没有戴甲套。指尖鲜血横流,痛得钻心。 “王八蛋!”她捧着手流泪咒骂,“这就是你许给我的一生安稳?” 突然一个声音从阴暗的角落里传出来:“谁许你一生安稳?” 崔霞一惊:“谁在哪儿?” 她循声追过去,却只是石壁的一角。光线暗淡,崔霞用手摸着冰凉湿滑的墙壁,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你是谁,你出来说话。躲躲藏藏,让人笑话。” 还是一片寂静。除了她说话时带起的嗡嗡的余韵,没有别的声音。 崔霞失望了,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有人问:“谁许你一生安稳?” 崔霞飞快回头,还是什么人都没有。她明白定然这暗室之外还别有洞天,可以看到暗室中的情形。此刻那个不知身份的人就在暗中,欣赏着她的惊慌失措,痛哭流涕。 “你到底是谁?” …… “你放我出去!” …… “你若不放我出去,以后可别怪我不客气。” 本以为这样的狠话还是不会有任何回应。不料那个声音却突然响起。 “娘娘心狠手辣,在下佩服。” 崔霞又是一惊:“你什么意思?你是谁?” …… 崔霞知道这样是问不出结果的。她低头想了想,终于有些了悟:“心狠手辣?你是为薛婵那个贱人讨公道来的?” 对方还是不说话。但这一次的意味却明显不同。崔霞得意起来:“我就知道薛婵一定有相好的,所以连皇帝都不放在眼中。不然她哪里耐得住寂寞。” 忽然眼前一闪,一支火把突然出现,直戳到眼前。崔霞久在暗中,眼睛适应不过来,只觉一片白光,不由低头。一阵疾风突袭而至,崔霞来不及躲闪,就被一巴掌狠狠抽过来,整个人被打翻在地上。 不容她抬起头,一只脚踩住她的后脑,将她的面孔狠狠踩在地上,令她无法抬头看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 “为什么下手如此狠毒?” 崔霞不顾鼻涕眼泪被撞得满脸,咬牙笑道:“我是颐妃,要惩治不守妇道的宫妃还需要理由吗?” 对方的脚挪了挪,改踩在她的后肩中间,这个位置令她的脖颈无法自如转动。一只手拽着她的发髻,强迫她抬起脸来。 “吴佛为什么要杀你?” 崔霞一愣,头皮上的剧痛都已经无法令她去关注。“你是谁?你认识吴佛?”她拼命摇头,想要摆脱他的桎梏:“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的模样?” 对方将她的头猛地撞向地面,顷刻间流血披面。 崔霞却笑得愈发灿烂,一任鲜血顺着她的脸颊向下流,顺着下巴滴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汪:“下手这样重,可见恼恨已极,看来你对她是有真情。可惜,可惜,她却是你根本要不起的女人。” 对方一时不做声。 崔霞的手指在地上蠕动,慢慢爬到自己的嘴角,摸了摸破损的皮肤,又从眼角边的地上捡起崩掉的半颗牙齿,凌冽地笑起来:“你是太监?”感觉到按在自己头上的手猛地一颤,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我认识你?所以你怕我看见你的模样。你认识吴佛,且直呼其名,所以你一定也是一个太监。”她得意洋洋,咬牙切齿:“你记住,宫中我见过的太监就那么多人,我迟早把你挖出来!到时候我就将你扒皮削骨,抽筋吸髓,以报今日之仇!你给我记住!” 那人听了这话却突然松了手,冷笑道:“你觉得我会放你出去?” 崔霞面色一变,猛地要转头,却听他又说:“别给我灭口的理由。” 转到一半的脖子定住。 那人完全将她放开,走到她的身边。她能看见他靴子上的纹样,也能看见他鞋底沾染的血泥。她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模样,就能知道薛婵那个贱人的奸夫是什么样。拿住他,就能揪出薛婵,就能彻底毁了她。 “为什么这么恨薛婵?”他在她身边蹲下,带着不解:“你们明明也算是姐妹。” “姐妹?”她咬牙切齿:“她算什么姐妹?我的东西她都要抢。我的裙子要给她穿;我的胭脂要分给她用;她是无根的野草,却能攀龙附凤。明明是我先看见他的!却被她抢走了。” “看见谁?你先看见了谁?” 她的眼泪到这个时候才出来:“苏子奉!” 他沉默了片刻,“她有的你分明都已经得到了,连苏子奉也……”他布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说下去。 她却不肯罢休:“苏子奉?那就是个假象。她骗自己骗了那么多年,如果不是我,谁来点醒她?” “那么恨她,为什么还要点醒她?” “我要让她……连这点念想也不存!”她的手指抓过地砖,顷刻间又是五条血印。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摇头:“不对,恨到这个地步,绝不是因为苏子奉。”他想了想:“那日她说到红柳镇的杏花酒,你就变色要打人。和红柳镇有关系的人不是苏子奉,是薛珋。” 崔霞一震,不顾一切要转身去看:“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当时的事情你都知道!” 对方没有再回避,坦然让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秦固原!”她笑起来,“果然!我猜对了。” 秦固原追问:“吴佛为什么要杀你?” 崔霞皱起眉头,一时不语。 秦固原不肯罢休:“你看见了我的脸,我一定会杀你灭口。除非……”他可以顿了一下,见崔霞朝自己看来,才不紧不慢地说:“除非……” 崔霞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你斗不过他。” 这是秦固原最不希望听到的答案。“他是谁?” “明知故问。” “你明明不是笨人,为什么要往死里得罪人?” “得罪谁?”她仰头笑起来:“我能得罪谁啊?我敢得罪谁啊?” 秦固原几乎要笑出来:“你拔她指甲,喂她吃碳,还说不得罪人?”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盯着秦固原:“她跟你这么说的?” “她……”秦固原只说出一个字,突然明白了过来,面色突变,转身就往外跑。 推开石室的门,守在外面的小竹拦住他欲说话,秦固原却顾不得理她,匆匆离开。 不料转过一个弯,迎面却见姜贵妃守在了出口的路上。 秦固原一下子刹住脚步:“我有急事!” “我也有。”姜贵妃走向秦固原:“她不能在我这里。被人发现我就是死罪!” 秦固原根本无心与她纠缠,绕开她向外走:“娘娘恕罪,奴婢真的有急事!等晚些再来向娘娘请罪,听娘娘教诲。” 眼看他已经大步走开,姜贵妃脱口叫住他:“固原!你要害死我吗?” 秦固原停下脚步,转过身的时候面色煞白,气息不稳,浑身微微颤动,突然撩开衣摆来到姜贵妃面前跪下:“姑母,求你帮我这一次。” 姜贵妃吓得四周张望。 那石室是凤仪阁山脚下用来储冰的石窟,平日鲜少有人来此。远处还有小竹在望风,她确定没有旁人听见那一声姑母,这才叹息着摆摆手,令秦固原离去。 秦固原赶到玉阶馆的时候已经将近点灯的时刻。锁心见是他来,连忙将他引至薛婵寝室门外。一边问道:“公公可是带了陛下的旨意来?” 来时秦固原已经将纷乱的思绪收拾整齐,此时也没有了先前的失措,面上维持着镇静,道:“恰好路过,顺便来看看娘娘恢复得如何了?” 锁心愁眉不展:“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天越发发不出声音了。太医说只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说话了。” 秦固原的心一沉到底,仍然点头:“我去看看娘娘,会不会打扰?” “不打扰不打扰,娘娘还没睡,只是情绪不好,不肯好好吃饭。” 秦固原推门进去的时候想,似乎他总是在这间房中闻到药味。 薛婵躺在床上,在暗淡的天光中,显得面色尤其苍白。她似乎在沉睡,但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立即睁开了眼,惊恐的神色在看清楚是他时才隐去。 床畔的高脚案上放着药碗,白烟袅袅,还带着热气。 秦固原拿起来闻了闻,突然将药泼掉。 薛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秦固原握住她包成粽子一样的手,问她:“你发现的那些事他都知道了。他不想让你说出来。” 一滴眼泪从薛婵的眼角滑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七月十三日,忙了二十多日的皇后终于歇了口气,这才觉得浑身腰酸背疼。窦长清招呼来芍药给她捶腿,自己亲自为她捏肩。皇后叹着气说:“可是不中用了,阿翁比我大二十岁,腿脚比我好得多。” “娘娘如此说可折煞奴婢了,奴婢这条烂命哪里配跟娘娘比。奴婢惶恐。”他口中说着惶恐,面上却笑嘻嘻一点儿惶恐的意思都没有。 皇后也不把这话当真,闭上眼舒舒服服让他服侍着,过了一会儿有忍不住露出笑意来:“那孩子真可爱,像极了他爹” 窦长清手上微用力,“娘娘” 皇后微微一惊,睁开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情形,像是美梦被打破,一时间有些发怔。 窦长清抬头,看见帘外宫内府少卿唐全走过来,便冲着门的方向摇了摇头。唐全本就在等窦长清示意,见状只得垂首屏息,悄然侍立。 皇后也已经看见了唐全,只是刚才的好心情已经被打破,耐着性子问:“唐全来做什么?” 唐全此人其实还是聪明伶俐办事牢靠的,只是也不知如何,明明少小离家,却满口乡音改不过来,官话说得乱七八糟,慢说皇帝皇后,就连秦固原这些人听了也十分头疼。宫苑上下,也就只有窦长清因与他算是半个同乡,听他说话不算费力。因此唐全与窦长清算是很有些交情的。 窦长清听出了皇后的语气不善,便示意唐全不得鲁莽行事。自己字斟句酌地说:“春选出的十二位贵人,除了陛下勾选了两人留在宫中,其余十人还等着娘娘发配。“ 皇后意兴阑珊:“华嫔如今这个样子,陛下心肝肉儿疼得什么似的,说什么春选,也太不晓事了。“ 窦长清仍旧笑道:“华嫔是华嫔,娘娘是娘娘,天差地远,娘娘可千万不要泄气。” “我有什么可泄气的?”皇后恹恹地辩解,“从一开始我就说,陛下与华嫔缘分未绝,断不是那群鼠目寸光的人所言,你看看,我是不是说对了?” “娘娘圣明。” 皇后又叹了口气:“可惜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被毁成了这样。那崔颐妃心肠也太狠毒了!”说到这里,皇后突然回头看着窦长清:“阿翁,你说那个崔颐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去哪里了?” “这老奴怎么能知道呢?” 皇后蹙眉:“到底是宫里的人,若是再惹出些丑事来,皇家的脸面可就在我的手里丢尽了。” “娘娘过虑了。崔颐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全部处置都是陛下御口直断,跟娘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翁怎么也说这样的话?”皇后的叹息一声连着一声,“我到底是后宫之主,后宫不平,便是我这皇后的错,万死难辞。”话虽这样说,终究意难平:“陛下也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蛊惑,竟让那等蛇蝎心肠的妇人得了手。” 窦长清一言不发。 皇后与他主仆多年,只是这片刻的沉默,便以察觉出了异样,索性转头看着他:“阿翁是有话说?” “奴婢不知该说什么。” “那就是有话说了。”皇后赌气似的瞪着他:“阿翁对我还不肯直言吗?” 窦长清也叹了口气,慢悠悠在皇后脚下跪倒:“娘娘,有些事情,不可细究。” 皇后看着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再开口时,语调也与之前有所不同:“阿翁,华嫔自出事以来一直不许人去探望,陛下还派了秦固原亲自守门,到底是为什么?” “许是华嫔娘娘伤情严重,不许探望,是怕惊吓了旁人。” 皇后越发竖起眉,站起身来:“你去唤步撵来,我再去探望华嫔一趟。” “娘娘!”窦长清不敢起身,迅速膝行拦住皇后的路:“娘娘,天气暑热,不宜善动。” 皇后锐利地盯着他,片刻之后又缓缓坐下,招呼芍药:“窦阿翁嫌热,去给他拿碗酥山来。” 芍药应声而去,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皇后轻声问:“陛下到底对华嫔做了什么?” 窦长清只是叩头,不敢出声。 皇后也就明白了,长叹一声:“是我害了她。”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 皇后却再也没说什么。 芍药从小厨房吩咐了让送酥山就回转,经过一处拐角时听见有人叫她,停下来看,原来是飞霜。芍药对飞霜向无好感,冷冷停下来问:“有事吗?” 自从薛婵出事后,皇后对飞霜态度也冷了下来,飞霜寝食难安,问道:“皇后娘娘可得空?我想见见她。” 芍药淡淡地说:“娘娘忙得什么似的,是你要见就能见的吗?你且回去等消息,娘娘要见你,自会有人去宣你。” 飞霜还没来得及再问,芍药已经昂首离开。 飞霜踯躅了好一会儿,见再无人经过,这才不情愿地从角门离开。 皇后所居凤栖宫历朝皆为中宫所在,凭山临水,位居禁苑中枢,往来人等颇多。飞霜从凤栖宫外角门出来,刻意往人少处走,不料迎面却碰见一个人。 飞霜有些慌乱,转头就想避开,却被叫破。 “飞霜姐姐?”小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没事,随便逛逛。光看着这边的花儿好了,要不是你叫我,都不知道出来这么远了呢。”飞霜连忙笑着解释。 见飞霜似乎急着想走,小竹拉住她问:“华嫔娘娘可好点儿了?“ 飞霜笑道:“大好了。早上起来多喝了一碗银耳汤。大家都很欢喜。“ “那我就放心了。“小竹笑笑,与飞霜道别,走出去一段路,见飞霜已经看不见了,立即转进一处花木葱茂的小径。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于禁苑中楼堂馆舍林木花树无一不熟识,几个转折就已经抄近路来到了凤仪阁的后门,三长两短地敲了门,几乎立即就有人开门。 小竹问:“如何了?” “还是那样,又哭又闹,还不肯吃东西。” 小竹皱眉:“这样麻烦,留她迟早生事。” “贵妃娘娘也是这样说,让秦公公赶紧把人弄走,只是眼下风声紧,贸然动作只怕更是徒生事端。” 小竹想了想,问:“秦公公呢?” “被陛下找去了。” 秦固原来到观海亭的时候皇帝正跟翕王下棋。自吴佛死后,内廷卫新调了两名内官补缺,一个名叫孟行,一个名叫陈廓,仍归秦固原管控。但秦固原心中明白,吴佛死后皇帝对他的信任也渐渐减退,因此行事万分谨慎。值守之事全部安排两名新人来担当,自己只在有召唤时才出现在皇帝面前。 见秦固原进来,皇帝捻着棋子盯着棋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指着翕王道:“翕王殿下问华嫔的病情,你跟他说一下。” 秦固原一愣,低声道:“奴婢也不清楚。” 翕王笑得别有意趣:“公公不是一直奉旨守护华嫔吗?怎么会不知道?” “奴婢奉旨是守护玉阶馆不被侵扰,职责所在,不敢疏忽。但华嫔娘娘的具体情形,奴婢并不清楚。” 翕王呵呵一笑,看着皇帝:“秦公公不愧是陛下心腹。” 皇帝手中拿捏了良久的棋子终于落下,“固原,说实话。” 秦固原压下心头不安,刚要开口,皇帝又截住了他的话头:“固原,朕先向你讨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