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敷》 1.第 1 章 逃。 不断地,不断地。 那时我看见了。从他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杀意。 我会被他杀死,我会被他的杀意杀死。 “滚。”他就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如果我能够尖叫的话……实际上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啊……但是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跑到大街上,人们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那种让我变得更加狼狈的眼神。 一个醉醺醺的大汉迈着摇晃的步子从酒铺里出来,迎面和我撞个满怀,他啐了一口,醉眼迷蒙地骂道:“娘的,今儿个真背。” 我还在跑,好像脚有他自己的主意,一辆马车从拐角冲过来,马车夫手忙脚乱地拽过马头上的缰绳,从我背后偏了几寸,一串马吃痛的嘶鸣声合着一串夹杂方言的粗口在我身后叫嚣,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匹马为何不试试拿它健壮的前蹄踏上我的胸口? 我脑子尽想着的便是这事,我想象着自己血肉模糊地倒在马蹄前,接着它便会嗅一嗅我身上强烈的血腥味,然后厌恶地别开脑袋,我会变成一具马都厌恶的尸体,最后,当连路边的乞丐都受不了我的气味时,他们便会找来一张同样散发着恶臭的草席匆匆把我包裹起来,扔进附近的乱葬岗里,口里埋怨“死也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也许他们会说“瞧在我们帮你找到个落脚处,好歹保佑我们罢。” 这种想法使我产生快意,禁不住流下眼泪。 慢慢地,我才意识到我脸上恣意纵横的并不是泪水,而是雨水罢了,街上的人早已陆陆续续避雨去了,我拖着双脚走进一处静谧的小巷,靠着墙角蹲了下来。大雨抽干了我所有的气力,我再也感受不到别的任何东西。 “……喂……” 是谁在说话,谁的声音从杳然的梦境穿越到这场烟雨中,在我的头顶盘旋。 “喂,全湿透了啊。” 这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猛地抬起脑袋,后脑勺撞上墙发出一声闷响。 我倒抽一口气,这一下把我全身上下的痛感都唤醒了,眼泪涌了出来。 我使劲眨眨眼睛,这才看清眼前站着一个人,还有头顶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把伞,我固然已经湿透了,那个人的情况也和我一样,我琢磨着他说“全湿透了啊”是指的谁,从他语气中透露的不满,我想他大概指的是自己。 谁也没有拜托你这家伙借我伞啊。 “你还要坐在那边哭多久?” “我没有哭。” “我看见了。”他指指自己的脸,接着指了指我。 “你拿头来撞墙试试,看会不会流眼泪。” “我没那么傻。” “……” 我猜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可是他有一会儿没有再看我,只是偏头看着巷口,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似的,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看来雨快停了。”他冷不丁说。 所以你快点走吧。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他重新撇过头来看我,褐色的眸子在我身上一转,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身上的白衣沾着污水和泥土已经变得污秽不堪,更甚者,左腿的裤腿上还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一小簇怒火从我麻木的身体里窜起来,就算是这样,也和你没有关系啊……不过,等等,他的意思莫不是…… 你还要坐在那边哭多久? 看来雨快停了。 等雨停了,街上又会聚集起人来,而你这幅样子根本不堪入目…… 他是想说这个吧。 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我跟在那家伙身后,从身上各个地方苏醒的分外细致的疼痛向我袭了来,也不知道刚刚跌了多少跤,我们拐出小巷,这时他收了伞,走出没几步,我听到身后有人喊: “青敷?!” 这是第一次,当我听到自己名字时,有种如遭电击的感觉。 “沐师兄……叶师兄……你们好?” 站在我面前的正是我的两个师兄。 我的两个师兄被我这副鬼样子吓得不轻,犹疑地看了看我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在我们俩之间瞅了老半天后,突然如梦初醒道: “师父呢?”说着往街上张望。 我只听到“师父”两字,就战栗个不停。 “我是一个人出来的。” 他们点点头,说: “那你跟我们回去吧。” “我……那个……有点事要办。”我暂时未打算告诉师兄们刚才师父叫我滚。 我吞吞吐吐的样子更增添了他们的疑惑,但素日里他们从来不干涉我,这会儿也就不好问我。 我心中苦闷,勉强笑道:“是师父吩咐下来的,两位师兄不用担心,我办完便回去。” 那个陌生少年在一边微启薄唇,马上又忍住了。 听是师父吩咐,师兄们便同我告别了,两人边走边嘀咕: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师父竟让师弟一个人出来办。” “你回去后可千万别提遇到师弟的事,你刚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没,其中必有内情,我们若说遇见了师弟,师父仔细问起来,我可没那本事撒谎……” “你不和他们回去吗?”少年好奇地问道。 “嗯,”我尴尬不已,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你能不能暂时收留我一下。” 少年没有料到我突如其来的请求,倒显得有点儿意外,我开始抓住他性格中的某些特征,像他那类人绝不吝啬帮助,但面对直接了当的索讨,他们通常都有点儿紧张羞怯,因为他们实在不惯于接受这种□□裸的索取,当然,他们是绝不会拒绝的。 “走吧。” 我们穿过几条街,他在我之前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哎唷我的小祖宗,你总算回来了。”就在他一只脚踏进门槛的同时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一个留着山羊胡,矮小身材的中年人殷殷勤勤地迎了上来。 “胡掌柜。”少年客气地点一点头。 那姓胡的掌柜用洪亮的嗓门嚷嚷道:“诶,不就是那个鼻烟壶么,你也看见过的,这么大一个,昨儿个我揣手里时你还夸说漂亮的……”我注意到少年飞快地看了一眼二楼,胡掌柜犹在絮絮叨叨:“怎么就不见了呢,昨儿还在的,嗨,你给说说,我这健忘的毛病,不怕你笑话,我为怕掉东西,这才每样贵重东西都给记本子上,就是这样,我那本子还愣是丢了。要不是你,我这祖传的一家一当都不保了……”胡掌柜说话时下巴上的山羊胡也跟着一耸一耸,透着股滑稽劲,“……说起那个鼻烟壶,那还是从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其中又经历了我爷爷和我爹……我爷爷后来就开了这么个客栈,也算是个正经营生……那个鼻烟壶虽不能说价值连城,但那是我太爷爷留下的,就是祖宗的东西。”一通话翻来覆去好歹是说完了。 少年说:“别急,我等等给你找回来。” 胡掌柜又是称谢又是欢喜,似乎少年只这么答应,东西便已给找回来了。我跟在少年身后上楼,这时,胡掌柜才注意到我,倒也不甚在意。 上楼以后,少年领我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里,我正想开口道谢,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道: “老胡今天又掉什么了?” 那声音懒洋洋的,透着点嘲意,不知怎么却并不讨厌。 “鼻烟壶。”少年略一沉吟:“那个从京城来的商人房里,靠街第三扇窗户沿上,胡掌柜忘了今早那商人把鼻烟壶讨去玩赏了。” 我暗暗地诧异,联想此前,胡掌柜一说到鼻烟壶三字,他立刻朝二楼看去,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奥秘。 那声音笑道:“别说我们现在是白吃白喝在这,哪一天我们要走了,我猜老胡一定想尽办法请你留下来。”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那时,你便问他要来那把奇怪的山羊胡子送给我好不好,哈哈,我实在很喜欢那胡子呢,咦?” 只见里间走出一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的嘴角挂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笑容,脸颊边上嵌着一个浅浅的酒窝,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稚气未脱,他那对幽暗的盈着笑意的双眼在见到我之后,微微眯了起来,笑得更明显了。 “夕句,你带了一只不得了的迷途小猫回来呢。”带着那种懒洋洋的腔调,他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那个叫做夕句的少年说:“我去拿鼻烟壶。”便推门出去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的?”第二个少年问道,可他看上去既不好奇也不惊讶。 接下来我撒了一个是人都知道的谎。 “摔跤摔的。”我说。 我以为他又会显出那种嘲弄的神态,可是他竟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他是把我的智力想象得有多不堪才认同了我这个谎言啊…… 我挎着脸看他,他不咸不淡地笑着,眼睛掠过我的袖口,那里有一朵我的侍女小荻绣上的乌云,“这个图案我在哪里见过呢,”他兴趣盎然地盯着我的袖口,“是在哪儿呢……嗯,好像有点儿不太一样……”正当他思忖时,叫夕句的少年进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鼻烟壶。 我无端松了口气,只听夕句说:“由田,你下去叫老板娘打一桶洗澡水上来,顺便把这还了胡掌柜。” 当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时,夕句便显得比由田矮了一个头,他的骨骼更小,一看便是没有经过锻炼,我平日见惯了周围身边肌肉纠结的同门师兄弟,看他这副情景,似乎很容易就折断似的,加上他容貌端丽,不免有点儿女孩子气。 由田瞪大了眼睛,显得很惊恐:“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还?!” 夕句脸上一红,把鼻烟壶抛到由田手里,说:“你去是不去。” 由田不情不愿地踱出房间,一张脸都绿了。 夕句轻轻吁了口气,我暗叹道:其实你是很不耐烦的吧。 我泡在热腾腾的热水里,一开始遇水刺痛不已的伤口这会儿已麻木了,我看着那堆软趴趴躺在椅子上的衣物有点发呆,那只绣着乌云的袖子如游魂般有气无力地晃荡着,眼前浮出一张孩子气的脸蛋,我问:“小荻,我们宫里的标志明明是三足金乌与乌云,你怎么单单绣上乌云?” 她得意地看着手上那朵稍显得简陋的云朵,忽而认真道:“嗳,你不觉得三足金乌看上去太霸道了吗?像宫主那样高不可攀的人才称金乌,而且,我老觉得乌鸦有点不吉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赶紧捂住嘴,见我没放在心上才又说,“对了,青敷,我从以前就觉得很奇怪,三足金乌代表太阳,乌云代表雨和阴天,为什么这两种完全对立的东西会被放在一起呢?” “……这我也不知道啊,”我一怔,对啊,有太阳便不可能有乌云,有乌云就不会出现太阳,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因为你总是待在宫主身边,我以为宫主肯定告诉过你呢。”小荻讶道。 “师父才不会跟我说这些事呢。”不知怎么,我的心情变得有点奇怪起来。 “只有你一个人会这么觉得,我们私下里都说,从没见宫主在一个人身上这么花心思过,你虽觉得他对你严厉,可是师兄弟里,谁不盼着宫主对自个儿多严厉点,凭宫主的能耐,他要肯在一个人上多花功夫,就是资质差又如何,有哪个武功不猛进的。” 我知小荻这“资质差又如何,有哪个武功不猛进的”便是指我,又不免为她年纪小而口无遮拦感到好笑。她见我笑,以为我不以为然,又说: “好好,不说别的,就说宫里那么多人,宫主偏偏只让你一个人待在他身边,去哪儿都带着你,就凭这,你就不能说宫主不关心你。” 我只得苦笑:“我知道师父对我是很好的。” 小荻这才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我道:“青敷,你知道一个叫星君的人吗?” 我心一沉,问:“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的?” 小荻说:“还不是琥珀她们,欺我资历浅,我总说宫主对别人实在没像对你那么好,她们就笑我‘要不是有星君在前,宫主能对青敷这么好?’我不服气,便问那个星君是谁,她们只是不答我。我知道她们只懂拿大话诓我,究竟有没有这个人还不一定呢——呀……”她看了看我,住了口。 我装作没事人似的笑笑,说:“她们的确说的没错,可是那个人已经去世了,以后你万不能在人前说不敬于他的话,最好连提也不要提他名字,要是被师父听到,怕要不高兴。” 小荻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说:“琥珀她们也真可恶,这样来糊弄我,死人跟活人又怎么能作比较,就算那个叫星君的人活着,宫主也不见得对你有比对他差的……” 也不见得对我有比他差?小荻,这种对你来说已经近乎极限的假设远远不够啊。 我将头沉入木桶里,直到知觉和意识都离开了我,慢慢地,身子仿佛浮在空中,一阵音乐般的低语飘进我耳朵里。 “死了?” “没这么快。” “难道他有什么想不开的?” “这不明摆着的,你自己捡个大烂摊子回来还不清楚吗?” “……” “他什么时候醒?” “不知道……” “要不要拿盆冷水来……” “他现在还没醒,我看还是趁早扔到街上去……” ……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这两个从某种意义来说是我恩人的人,一脸平静地站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讨论如何处置我,我勉强撑起身体,免得他们真对我下手,突然感到身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原来全身上下竟不着寸缕,而那两个少年此时也正向我看来,六目相望,于是我尴尬地起鸡皮疙瘩了。 “……衣服……”半晌后,我说。 那两个少年坐在一边,从从容容地看我把衣服一件件套上,原本宫里男多女少,在小事上也不甚为意,平日里练习练得热了,赤膊上阵也多有之,偏我有个怪毛病,见到别人赤身裸体,我就出红疹,出了几次红疹后,我的毛病成了教中人尽皆知的秘密,此后有我在场,师兄弟便穿的严严实实,现在更别说自己不穿衣服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了,好不容易忍住异样系上腰带,只觉得浑身的毛孔一齐痒了起来,一个个黄豆大小的红疹迅速地在我全身攻城掠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你的脖子……”夕句直盯着我脖子看,他有一对褐得发亮的眼睛,被他这么直勾勾看着,我平白又多生出几个包。 “无妨,大约是热水里泡得长了。” “不会传染吧?”由田很认真地问。 “……不会……” 三人一时无言,夕句一手撑着头,抚着茶盏边缘发起呆来,由田打量着我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那个……夕句,你怎么知道鼻烟壶在商人屋里?” 但是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我。 “因为他能看到哟,”由田偏头道,“对吧,夕句?” “看到是什么意思……” “只要他想,他就能看到埋在你心里无数重要的不重要的,甚至已经被你自己所忘的记忆。” 什么?!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明白无误,可是组合在一起……到底在表达什么?! 由田继续说:“不仅如此,所有你认为无用、阴暗、不断折磨你至死的记忆,通通——”他的那双幽暗的眼睛擭住我,穿过了我的眼睛看到了那背面连我也不知其存在的黑暗,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引人入胜的魔力, “可以抹掉。” “……过头了,由田。” 我猛地朝夕句看去,他脸上分明写着不置可否四个大字。 “不过和你说这些也没用,”由田一边微笑一边说,“因为我嗅不到你身上有银子的味道。” 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猫,而且是野猫。 出钱取走自己不想要的记忆,这样的买卖闻所未闻。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和嗅觉灵敏玩世不恭的人。 这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就又回到了那个场景之中,第一次,师父那陌生的深恶痛绝的眼神看着我,无论对我还是对任何其他人,即使是他的死敌和深仇,我也从来没曾见过他流露出哪怕一丝与此相似的情感。我在这反复的不由自主的回忆中,一次次心如死灰。一会儿,我耳边又响起由田蛊惑的声音。 所有你认为无用、阴暗、不断折磨你至死的记忆,通通可以抹掉。 我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上冷汗涟涟。夜风路过半掩的窗户吹在我身上,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拿了衣服披在身上,轻手轻脚走过吱吱呀呀的木梯,来到院子里。 夜色醇如美酒,玉盘不减清辉。 这院子里,不止我一个人,另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坐在台阶上,月亮从云后露了脸,月光洒在他半仰的侧脸,流进他的眼底,他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珠,显得那么清透,那么无动于衷。 他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变换过姿势,要不是夜起的风常常撩起他衣服的一角,连我都要觉得他只不过是这孤夜的一个魂魄,一个梦境。 “……夕句” 他微一侧头,见是我,垂着眼帘道:“你怎么来了?” 我走到他身旁不远坐下,说:“那你呢,你还在长身体吧,不去睡觉可以吗?” 他转头看着我,我报之以微笑,缓缓说:“会长不高的。” 我这是打击报复他前一天暗着说我傻。 不论他多好涵养,毕竟也还是个十五六岁半大的小鬼,这个年纪的男孩最怕别人说他长不高。 “我出来上茅厕,可以吗?”他也笑。 于是我们两个一起假笑。 这个时候若谁正好出来看到这番景象,大概又是一个夏日怪谈。 “那我走了。”他准备起身。 我说:“喂……夕句,由田说的是真的吗?” 他说:“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我没听错,他说的是,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不是,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没有了停顿,语义也有微妙的差别。 我说:“你能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他说:“很长吗?” 这话听上去像是他在不耐烦,但是他并没有不耐烦,正是他完全没有不耐烦,所以他要这么说。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很明白,很明白他的意思。 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漠,浑然天成,不加粉饰。那种冷漠与经历无关,不是性格所铸就,不是成人的冷漠,而是儿童的冷漠。 成人的冷漠常常令你受伤,不过儿童的冷漠,总是不能令人讨厌。 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讨人喜欢的,也不会故做出讨人喜欢的姿态。 “不很长,”我不禁笑了,“我会挑简短的说。” 比起人的一生,这个故事实在短得不值一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从我记事起,我就没在一个地方待过半年以上,刚和附近的孩子玩得熟络了,就意味着到了要走的时刻。我还只是七岁,就已经倦了这种生活,我问娘:“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那样,在一个地方扎根,过一辈子呢?”她只是摸我的头,什么都不说。后来,每搬到一个新地方,我干脆足不出门,邻居家的小孩来找我玩,我隔着门就拒绝了,等到我娘回家来,我就编出一套谎话,这个谎话有时是我在屋里坐一下午才想出来的,每次我都一边想,一边笑。我跟娘说,这一天我跟隔壁家的谁谁玩了什么游戏,谁赢了谁输了,我说得很很仔细,而那些想象很具体,我娘一边听我说,一边温柔地笑着,这是我一天里最开心的时间。但其实呢,我连隔壁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娘也不知道,但她和我不一样,我是怕分别太快,她是真的不喜欢与人交往。最后,我的谎言还是被拆穿了,因为我们走的那天,没有人出来送我,我娘就明白了。 她低头看我,我躲开,只听她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也好。” 究竟哪里好,我弄不明白。 偶尔,娘会深深地看着我,问:“敷儿,你现在不会想在一个地方常住下来了吗?” 我已经很久不想这个问题了,免得再一次失望。 我摇摇头,说:“有娘在的地方,哪里都是家。” 这话可能不准确,可它是真的,没有比这更真的话了。 “你怪不怪我?”娘犹豫着说,“这样偷偷摸摸的生活——” “偷偷摸摸?”我说,“我从来没这么觉得,我们不做坏事,没有碍着别人,怎么就偷偷摸摸了。” 娘恍惚地一点头,像在自言自语:“是啊……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做,我们也同样是人啊……” 再后来?再后来的事不提也罢,在那许许多多不能称之为家的屋子中的一间,到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是屋门口种了许多夹竹桃的那间,还是窗户上贴了好些漂亮窗花的那一间,这一日,一反常态地有许多人围着门口,窃窃私语。我还没走近,就在人群的间隙,看到那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形,那已经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形了,娘一动不动,可她身上的血还一直流个不停,一直延伸到我脚下,我每往前走一步,就好像向地狱又更近了一步,人们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地狱里的业火炙烤着我,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了之后,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乞丐。也许是我看上去特别可怜,或是特别像一个乞丐,人们丢在我面前的铜板也要比其他人多,这让我成了其他乞丐的眼中钉,别人施舍的铜板成了他们的腹中食。只要我醒着一刻,就免不了一顿毒打,我做梦,也是梦到被毒打,日子于我就是这样,而那些乞丐们,把所有这个世界给予他们的不幸,全部发泄在了我身上。久而久之,我的身上竟没有一块好肉了,就连那些乞丐们经过我身边,也被熏得几要烂吐。 我这样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半分疼痛了,就算有疼痛,又怎么及得上我心里那万分之一的痛苦。 我好像活着,好像已经死了,我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随时随地将在风中吹散。 那一日,我蜷在街角,其他乞丐早已去避这个催命的冬天了,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落在我结了疤的脸上,我的手抬不起来,眼睛也几乎睁不开来了,只能靠感觉,我想那是雪吧。 今天是初雪的日子啊,我不由想到,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冬天了。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连乞丐也称不上的人来说,是不会期盼能够安然熬过冬天的。 这一年,我九岁,我会死在九岁上,死在我出生的冬天里,这样一想,其实并不太坏,我所有的苦难加起来,撑死也不过九年而已,实在不算太坏。 雪一点点地把我包裹起来,我想我熬不过今天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 “哎哟!” 有什么软软的事物绊到我,又往旁边滚了两滚。 又一声音道:“你小心点。”这个声音离得稍远,远远传来却格外动听,话里并不是叫我小心点,可听在我耳里,说不出的温软受用,连身上的雪好似都要化了。 先头那个脆生生的声音恼道:“不知是什么——呀,琼姐,是个手!” “什么手不手的,你再仔细看看。” 我脑袋已是昏昏沉沉,胡乱想到,这难道是阎王遣人来收我了,不知派的是何人来,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睁开眼睛,只见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便又昏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醒来时,我已身处一亮堂堂的内室,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熏香,我听到身边有人说:“你醒了。” 我无法回答,全身上下都被裹住,只露出两个眼睛。 那人说:“现在你一定不好受,不过千万忍一忍,我给你涂了些药膏,怕你抓,只好把你伤口裹住。”那人又道,“幸好你伤得并不很重,都是些蛮力所致,十日即可痊愈,问题是这些伤口,有些伤口看是快好了,又被新伤覆盖,反复多次,这样的伤口,总有好几处。” 我吃力地眨眨眼睛,她一叹气。 “你还是小孩,又是男孩,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身上留着丑陋的疤痕,绝不是件好事。你自己不介意,我总得想办法替你治。” 我的鼻子一阵酸涩,很久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这么温柔地和我说话。 “除了那些伤外,其它的只能慢慢调理了,不过来日方长,今天你先好好睡上一觉。” 那人说完起身走了,我突然觉得很累,也许是那人的话让我暂时安心了下来,我很快就睡着了。 这十日中,每天都有人来替我换药,准备药浴,我本以为满身是伤的情况下,洗澡简直是在遭罪,可第一天躺到水里后,全身麻麻凉凉,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了。 那个在雪地里被我绊了一跤的小姑娘每天都按时给我送饭来,起初几天都是小米粥,后来又多了青菜,再后来是牛肉。 十天以后,我能下床了,便自己拆了绷带。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与陌生人一般无异,我看着镜子发了呆,没有注意到房门已被打开,来给我送早点的小丫头见了我的样子,倒抽一口气,急急忙忙跑出门,过了盏茶时间,又引了另一人来。 “你觉得怎么样?”声音依旧动听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样,她长得很好看,当时的我对人外表的判断也仅止于好看和不好看了,可她称得上很好看。 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说不出话来。 那个给我送了好多天饭的小丫头提醒我:“琼姐和你说话呢。” 那个被叫做琼姐的女人等了半晌,见我不说话,温言道:“不想说话也没关系,我听小雨点说你今天自个儿起来了,就来看看你,也没其它的事。” 她走过来,俯身仔细盯着我瞧,态度亲切自然,就好像一个姐姐对待她自己的亲弟弟那样,“你长得真好看,”她冷不丁道,“小雨点,你说是不是?” 那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小姑娘说:“所以我常常说琼姐眼睛凶,要不是琼姐你,谁去注意这么个小叫——”说到这脸一红,不说了。 琼姐不在意地笑了笑,在我露出来的脖颈间轻轻抚了几下:“幸好你身上这些个疤痕都很淡,过个一年半载就看不出来了,嗳——”她叹叹气,“看得人心疼。” 我沾了沾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叫琼华,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琼姐,还有——”她眯了眯眼,“这里是妓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妓院,就是卖身的地方,也是买欢的地方。 后来我慢慢了解到了这一点,其中经过了很久的时间。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没有四季也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一日复一日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中唯一能感受到时间流逝的只有女孩们身上不断变换的霓裳羽衣。 在这里,不管是尊是卑,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从他们的脸上你永远猜不出他们的身份,他们气色红润,双目半阖,高谈阔论,轻吟浅唱,笑语嫣然,他们的嘴角从来没有世间的悲苦。 这里是极乐的世界。 但那一夜,我见到的是那样一番景象。 那天是中秋,我到小雨点的屋子里找她,和她一个屋的丫头支支吾吾道:“小雨点不在这儿,你去别处找找吧。” 我回到大堂里,见着认识的人就问小雨点在哪儿,女孩子们不是说不知道,就是没空理睬我,终于我从一个喝了许多酒的女孩那里打听到了小雨点的去处。 推开镂着鸳鸯的红木隔扇门,从门到内室间的距离格外的长,小雨点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间的雕花大床上,我朝她走过去。 “不要过来。”小雨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 我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又上前几步,“小雨点,今天是中秋,你这么早就睡了?” 当我看清了床上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凌乱的床上,小雨点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躺着,上衫已褪到了手肘间,娇嫩的花蕊暴露在有着暧昧气味的空气里,在这异样的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尤其刺鼻,在她不着寸缕的腿间,我见到了一点触目的红色。一怔之下,我又去看她身上,小雨点的大腿,腰间还有胸上布着一片片红色青色的印子,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狰狞地狂笑着。 小雨点吃力地分开两片失血的唇瓣,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音说:“一千两。”她一直反复这个数字。 “我五岁时,琼华用三文钱买下了我。” “这个恩报得算是轻还是重呢?”她失去光彩的眼睛一直看向半空,好像在询问不存在的神明。 小雨点十三岁的时候,成了和这里的女人一样的女人。 我才开始明白,妓院,既是买欢的地方,也是卖身的地方。 琼华替我清理我身上的疤痕时,我一直没有说话。其实我身上的疤痕只剩下了极淡的粉色,不注意看根本就看不到。但琼华执意要这些疤完全看不见。 我曾经跟她说:“你不要把我当小姑娘那样养。”她说:“我何止不把你当小姑娘,我简直把你看成是个男人了。”其实这么温柔的人,也会开不着调的玩笑。 她说:“你是不是又准备不说话了。” 刚到这里时,我一直不说话,很久后才好了。 她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我一直看着她,她低头只顾给我涂药膏,动作很慢很认真。 她说:“现在你十岁,等你二十岁要还不准备跟我说话,那时我还能等。” 我忍不住问:“那要等我三十岁了呢?” 她说:“那时你不跟我说话,我也不会奇怪的,因为那时我已成了老太婆了。” 琼华的年龄是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她不但不显老,而且看上去一直没有变,若她静下来时,你可以说她是十几岁,二十几岁,又或三十几岁,可她一旦开口说话,有了动作,就能看出和那些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女孩们的差别,这一直让我觉得很惊人。 我说:“不用等到我二十岁,就早已被你卖了吧。”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谁跟你说的。” 我说:“小雨点在你身边伺候了八年,你还不是把她卖了。” 琼华说:“你不该再叫这个名字,以后你要叫她若市。” 我一怔,琼华前段时间给小雨点改了名字,她说,姑娘大了,该有个像样的名字了,那个时候,小雨点明明还很开心的。可是我叫惯了小雨点,改不掉总这么叫。 我说:“这次你错了,你不该这么对她,她这么喜欢你。” 琼华放下药膏,三下两下褪下了身上的衣服。 我不明所以。 她说:“你看看。” 我往她身上看去,□□的肌肤上有一道道或长或短的伤疤,比我的明显多了。 她说:“这都是同一个男人留下的,那个时候我连十三岁都不到,他给了我很多钱,但是他做那个事的时候,喜欢用鞭子狠狠抽我,直到我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他才肯停下来,才满足。只有我被他打得愈惨,他事后清醒下来才会愈后悔,给我更多的钱。”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她继续说:“他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在我身上,可是钱不是永远花不完的,有一天他发现再也不能取悦我了,不能再用钱取悦我,所以我也用不着继续取悦他了。我逃走了,我花了很多钱,想把身上的疤痕抹掉,可是抹不掉了。”她在讲这样的往事时,态度也和平时一样温柔从容,“我以前和你说,身上留着丑陋的疤痕,绝不是件好事,现在你应该明白吧,无论我再如何努力从良,男人们见到了我身上的鞭痕只会嗤之以鼻。” “但小雨点……” “你以为我为什么花三个铜板把小雨点买下来?你以为三个铜板就能买下来的小孩子能有多好的生存环境?你以为没有我就不会有另外一个人花三个铜板买她?”琼华笑吟吟地问我。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一个女人只有在认识到她的命运后,才会变得跟男人一样强大,只要她不寻死的话。” 我终于知道琼华能让每一个人都叫她琼姐的原因。我隐隐觉得她的话不那么正确,可我说不上哪里是错的,我没有办法反驳她,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正确和错误。 我低着头说:“那我呢?” 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的一员吗? 琼华雪白的身体突然靠了过来,我一惊,刚抬头,她就把我搂在了怀里。 “敷儿,”她的眼里氤氲着雾气,和刚才全然不同,“你在担心些什么,你只要待在我一个人的身边就好了啊。” 我感觉到她抱着我的身体微微地发颤,也许是因为刚刚触及到了伤心事的原因。她的身体很热,身上的香气被熏得更香了,我想告诉她太热了,可想到她正伤心,于是只静静地由她抱着。 那时我隐约觉得不妥,究竟是哪里不妥?我只是觉得,我娘也从来不在我眼前裸着身体,更不会这样抱着我。从前我无意间看到邻居家的两个女孩穿着肚兜在河里戏水,就被她们用水瓢打得头上起了包。 可来到这里后,这里的女孩子们不太注意露出她们的身子也是事实,我这样想着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我想我不愿意挣脱的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她令我想起了娘。我总是偷跑到琼华的屋里,把她的熏香撤下来,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喜欢那个味道,她就笑骂我是小大人,说下回换个香气的?但下次我还是照样扔了新的。我没有告诉她,当她身上没了其它香气时,通体就只剩下淡淡的奶香。 和娘一样的味道。 此刻,她拥有和娘一样的味道,我不禁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她猛地一颤,拥着我的手臂把我圈得更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你还是不要这样了吧。”我屈着腿坐在小雨点的床上,她现在搬到了一个新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 小雨点背对着我坐在梳妆台前,说:“我怎么了?” 我说:“你们两个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反而……总之有点奇怪。” 她说:“人跟人之间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表面上好得跟什么似的,私底下什么龌龊事都干的出来。”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小雨点回过头来,说:“你看看,我没画坏吧。” 她见我没什么反应,继续道:“我手还生得很,你替我看看,眉毛奇怪不奇怪?嘴唇会不会太红了?” 我回过神来:“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好看呢。” 小雨点的嘴角弯了起来,她上了淡妆的脸笑起来也有点妩媚的样子了。 她慢慢敛了笑容,看着我。 “你觉得我好看吗?” 我点头。 她说:“可你看上去不高兴。所有的男人夸我漂亮时,脸上总是在笑,可你看上去不高兴。” 我说:“你很好看。但我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她一愣,摸了摸我头说:“你还小,你不懂的事情还多的是。” 我说:“我懂的事也不少。” 她说:“有一件你不知道。”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半晌,她移开眼睛,说:“那次下雪的时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你。” “我不懂。” “琼华带着我去进些衣绸布料的货时,那条街是必经的。” “所以你们看到过我,”我说,“那也不奇怪。” 小雨点不置可否,说:“每一次,我们都能看到一群乞丐在围攻其中特别小的那一个,那个小乞丐被欺负得很厉害,但他不反抗就算了,反正他也打不过,可是他连求饶都不会,他一声不吭,那些拳头打在他身上就像打在沙包上,打在棉花里,要不是血慢慢地往外流,我肯定会以为那人是死的。” 那段记忆仿佛又重新被唤醒了,无喜无悲。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道‘那孩子八成是被打傻了’,琼华问我‘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成为众矢之的’,我想了想,不知道。一个人被欺负需要理由吗?因为太弱,所以稍微比他强大一点的人就能欺凌他。琼华说‘你仔细看他’,我便朝他看了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孩子哪里像个乞丐,简直就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落魄到了民间’,琼华道‘不对,你看他眼睛’,”小雨点看了看我的眼睛,“我说‘他的眼睛……很好看?’琼华说‘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就好像一面镜子,自卑的人看着,就以为那双眼睛在嘲笑自己;自恋的人看着,就以为那双眼睛爱慕着自己;心里怀着他是乞丐的念头而从他身前走过的人,就以为那双眼睛正在乞求自己;而那些对他拳脚相加的人,看着那样的眼睛时,变得越来越心虚,越来越疯狂,只想把他打得闭上眼睛才好。’我对她的话感到懵懵懂懂,换了个话题问道‘琼姐,你会把他带回去吗,他会被打死的。’”小雨点看着我,说:“你猜她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心情复杂起来。 小雨点说:“你放心,她当时什么都没说。”她冷笑一声,“她不说,不代表我猜不到,我原来猜不到,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也猜到了是不是,青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小雨点说,琼华一定会救我,但她要等待一个时机,她要你穷尽一生无法偿还她的恩情,因为要还,就是还命。 “她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青敷,难道在你心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小雨点恨恨地说,“你看,我就是个现成的教训。” “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琼华倚门笑问,“连我进来都不知道。” 我沉到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我开口说话,嘴巴里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咕噜咕噜……我在洗澡……咕噜咕噜……你先出去……” 琼华说:“要不要我帮你擦?” 我说:“……不要,你快出去,我马上就好。” 琼华闪身出去了,我擦了擦身体,也许是刚从水里出来的缘故,我感到有些寒意。 穿完衣服,我慢吞吞地走到琼华边上坐下。 “敷儿长大了,还知道害羞了。”琼华不咸不淡地说。 “大概是吧,”我说,“我不是小孩了。” 琼华看着我,似乎在揣摩我话里的意思。 我如芒在背,不知道琼华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没有办法把“你为什么救我?你想要我怎么回报你?”这种话说出口,一旦说出口,过去一年来的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了。我只能说我长大了,像小雨点那样长大了,因为你觉得她已经是个大姑娘,所以你把她卖了,那么我呢,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一直觉得,琼华救我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无论那时候倒在雪地里的人是谁,她都不会放任不管的。但是万一,小雨点说的是真的……我想再确认一遍—— “这一年以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姐姐,可也许你不是这么想的……” 也许,我只是个可以利用的人。 “你把我当你姐姐?” 我一犹豫,点了点头,其实和琼华在一起时,总让我有种娘还在的错觉,可是娘告诉过我,永远不要把一个女人的年龄说的太老。 “过去你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我呆呆地望着她,嘴巴张了又合。 “从今往后,你就不可再这么想了。”琼华站起身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我还有事,晚上再来看你。” 她走了没多久,我发了寒热,一头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睡眠一点点离开了我,但觉得床上不只我一个人,想睁开眼睛看看,眼皮偏偏重得抬不起来,想坐起来,四肢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想睡过去,又被若有似无的□□搅得心神不宁。神志恍惚间,只听到有人一声声地低唤我名字, “敷儿……” “敷儿……” 我被这声音唤得头痛欲裂。 娘,是你在叫我吗?你终于回家了吗? 我努力搜索着娘的身影,猛然间发现娘一直躺在那里,好像一只被抽干了血的残破的蝴蝶,失语般地落在铺满曼珠沙华的青石台路上。 斑驳的青色,娘白纸般的脸,红得像花一样的血和像血一样的花。 青白红。 青白红。 我猛然睁开眼睛,一阵晕眩后,周围的景象终于回归原位。我看见了本不应该出现在我床上的人,她伏在我的腿间,就好像一个贪婪的干渴的酒徒,饮到了久违的美酒,我脑袋“轰”地一声炸了开来,胃里排山倒海的翻腾,终于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我蜷缩在角落里,身前的碗里摆着两个又冷又硬的馒头,两个完整的馒头。 我不想折磨自己,尤其不想折磨自己的胃,一个曾经流落街头的小孩是绝对不会忘记饿肚子的滋味的。可是眼下别说是去吃,就是看到它们摆在我眼前,我都抑制不住胃里的抽搐。我只能闭上眼睛忍住不去想,我实在是饿得没有力气把它们推到一边。 我闭上眼睛,那天晚上的情景就又一遍遍浮现眼前,琼华慢慢地坐起来,冷冰冰地说:“敷儿,你太令我失望了。” 柴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的男人闪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在门边,他努力想要把腰板挺直,这样更显得十分可笑,这番费劲的努力让他的罗圈腿开始瑟瑟发抖。 琼华走进来,看了一眼我面前那一碗白馒头,笑着道:“李三,我没看错吧?” 李三的罗圈腿抖得更厉害了,他舔舔唇,脸上的肌肉挤在一块作出谄媚的样子,“琼姐,这臭小子得罪了您,有白馒头吃已经不错了,况且就是大鱼大肉送来,他也不——” “你不用管这么多。” 李三忙道:“是是,我多嘴了。琼姐那是菩萨心肠。” “你是准备饿死是吧。” 看来这话是对我说的,李三带着十二分的鄙夷斜视着我。 “早知道你不想活,我当初又何必救你。”琼华说。 我说:“我知道,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可以给你干活。” 她说:“我这里是妓院,你说你能干点什么。” 我沉默。 琼华接着说:“你以为只有女人才能做娼妓么,这天下的事情,除了十月怀胎,哪一件不是女人做得男人一样也做得。” 我说:“可以。” 琼华一愣,道:“你说你可以?” 我说:“除了跟你。” 琼华笑起来,“怎么我就不可以?” 我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因为你让我觉得恶心。” 李三冲过来就给了我一巴掌,火辣辣的疼。我简直怀疑他的佝偻是装出来的,从他跑过来到甩我巴掌,动作一气呵成,我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耳朵里响起一片聒噪的杂音,只听琼华说:“原来敷儿不喜欢女人呢,李三,你便让敷儿好好尝尝男人的滋味吧。” 李三闻言便□□着转头朝我身上摸过来,他脸上的神气既有三分憎恶又带着鄙视夹杂着淫气,扭曲癫狂之极,我干脆闭上眼睛,咬住自己的舌头,舌尖逸出的鲜血稍稍抵消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心。 这是一只狗。 一只狗而已。 被狗舔两下不算什么。 我这样催眠自己。 却听琼华冷冷说:“停。” 李三闻言立马扔开我,比扔蟑螂还干脆。我重重摔在地上,触地的一刹那,痛得失去意识。迷迷糊糊听琼华说:“算了算了,好好的东西能让你这么糟蹋么。敷儿,你放心,说到底,我是个商人,我不能让人白占你便宜。其实还是看谁出价出得高,你说对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啊,不玩了不玩了。”男人边说边摔门而去,门外传来他不甘心的嚷嚷:“琼华呢,大爷我花了这么多钱可不是来和个病秧子办家家酒的,退钱退——哎唷……”没有下文了。 “这是这个月以来的第几个了?你要把我的客人都赶走才开心是吗?”琼华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的眼光顺着我的脖子一路往下看,显然我身上触目惊心的红疹让她眉头越锁越紧。 “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琼华问,她不是没请过大夫来看过,可大夫们对我这奇怪的毛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绞尽脑汁配的药,我也在下人的监视下喝了,症状依旧。 我的怪病成了这里姑娘们和客人的笑谈,一个本应习惯于出卖身体的人却因为看见别人裸露身体而发红疹,这不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吗? 我静静地躺在那儿,刚刚那个男人把我甩到床上时差点没让我骨头散架。 琼华说:“你是个废物,你知道吗?” 以前有个人跟我说过和这很像的话,可意思差得很多。 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记忆一旦被点亮,就会一点一点地扩大,一点点吞噬掉未知的黑暗。 三岁时,娘准备给我讲《三字经》,她先背了一遍,说:“《三字经》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它的头一句,我刚刚已经背了一遍,你还记得第一句话吗?” 我想了想,说:“娘你再背一遍我听听。”我闭着眼睛,娘又背了一遍,我回想了一遍,复述了三百多字,错了四字。娘大为惊异,又背了一遍,这次我比先前多记了五百字,只错了一个字。 《三字经》通篇一千七百七十六字,娘背了四遍,我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 娘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敷儿,你是个神童,你知道吗?” 四岁时,村里几个老头儿联合起来到我家告状,说我专门在他们下棋时捣乱,我做了个鬼脸说:“谁让你们水平那么臭。”娘说:“敷儿,你会下棋?”我说:“看他们下了几次就会了。”那几个老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瞪着我,我嬉皮笑脸地说:“而且我还知道他们下得很难看。”我娘很高兴,不管几个老头怎么说,一直笑吟吟看着我。 五岁,我对自己跟自己下棋感到厌烦,恰好有个朝廷御医告老还家,在街口开了个学堂讲医,我常常跑去趴在窗口听他们上课,有一次两个学生争论起来,一个说人的心长在左边,一个说长在中间,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大声说,难道人心不是长在右边的吗?学堂里的人哄笑起来,说哪来的蠢小子,心哪能长在右边,我说,我娘跟我都是长在右边的呀,不信你们摸摸。他们更笑成一团。我第一次被人说蠢小子,觉得还挺新鲜的,回家后,笑嘻嘻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娘。谁知娘听了以后,从此不准我出去。 琼华继续说:“你以前还是乞丐时,就是个废物,没想到连做娼妓,你也是个废物呢。” 把我当作废物,这都没有关系,因为没有人会利用一个废物。 我咬牙坐了起来,慢慢说:“出红疹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那几个大夫想必也和你说过。” 但是从小到大,没有一件我想学而学不会的事,没有一件我做了却做不好的事。 “下一次。下一次我会做到的。”我竟然笑了。 “好,”琼华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前两天,这儿来了一个客人。你只要勾引到那个客人,就可以走。”她抬抬眉毛,“但若你做不到的话,就要乖乖回我身边。敷儿,你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浪费,这是最后一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那一天,我决定了,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我再也不会抱有无谓的爱意。 “你知道吗,青敷,”小雨点把手放在我不着衣物的胸前,“你拥有连女孩子都羡慕的……美丽的身体。” 我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手,任她为我穿上袍子,精致的帛缎上绣着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让我觉得非常刺眼。 “和我说说那个客人的事。”我说。 小雨点在我腰间简单地打了个结,这件怎么看都是给成人准备的宽袍的一角立马便从我的一边肩头滑落。 “我只知道两件事,”小雨点认真地说,“第一点,他给了琼华很多钱,第二点,他除了把这里当做吃饭睡觉的地方似乎并没有其它的想法。” “琼华给你出了道难题呢,青敷。” 在走向那个客人房间的一路上,我不断问自己,同样是出卖身体,为什么我选择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不是琼华。 然后我明白了,我并不是像琼华说的那样——喜欢男人,男人和女人对于这时的我来说根本没有区别,都是出卖身体的对象罢了。我拒绝琼华是因为我恨她,而我恨她是因为我曾经把她当做我最亲密的人。 我慢慢推开了那间房间的门,难听的吱呀声钻进我的耳朵,我甚至不知道房间里有没有人,就这样走了进去。当我赤着的双脚和冰冷的地面碰触时,那感觉让我觉得不错,因为这时稍微一点温暖都会让我产生逃离的念头。 我需要让我的心都冻结起来的冰冷。 “是谁?”里间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但是却充满压迫感,“我说过了,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能进来。” 话语尚未来得及在空气里消散,一道白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无法动弹,更别说发出什么声音来。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钳住我的喉咙,几乎要把我带离地面,有那么一瞬间,我清楚明白到他要杀我,在人将死之前的一刻,他会知道的。 然而那个男人似乎改变了想法,也许他想慢慢地杀死我,他放松了钳制,高高在上地看着我,我衣衫不整的狼狈样子和痛苦的神色全都倒映在他那轻蔑、厌恶的眸子里。 因为我无法抑制的泪水经过我的脸庞沾到了他的手上,他马上就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那样放开了我,我跪在地上大声地咳嗽起来。 他用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擦了擦那只沾上我眼泪的手指,接着便像扔垃圾一样把那块方帕扔在我的脚边。 “你也是这里的人?”他坐下来,“谁让你进来的?” 我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眼前模糊不堪的地上有几滴鲜血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摸摸脖子,低头看看手掌,抬头脱口道:“你流血了?” 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突然瞄到一边的白方帕,心里有什么东西浮了出来。 我在那个男人反应过来以前,拼尽力气抱住他的腿,我知道他完全可以杀了我,但是我想赌一把。我用我能想象到的最可怜的表情和最凄厉的声音向他求助:“救我……救救我……带我离开这里……求你……” 那男人的腿在被我抱住的一霎那果然一僵,他看着我的表情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但是他却没有踢开我。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先放开我再说。” 我摇着脑袋,更加疯狂地凑了上去,胸膛贴着他的小腿。 “救救我……救我……” “……我可以带你走” 我松开那男人后,他立刻像躲瘟疫那样离得我远远地,一个箭步冲到内室,接着就从那儿传来悉索的衣料声。 我转头,有一个半裸着的陌生人跪在铜镜里静静地看着我,悄无声息地冲我笑了起来,看着我,憎恨着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琼华在看着我离开她的私人皇宫时扭曲的表情,即使她的脸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越来越模糊不堪。 但我不会忘记她的表情,令我的恨意得以尽情宣泄的表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你叫什么名字?” 我和那个男人走在街上时,他问。 “青敷,你呢?” “弥若瀛,”他说,“以后你要叫我师父。” 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事,他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却让我叫他师父?我有些吃力地抬头看他,那时我的身高只到他的腰间。 “谢谢你把我救出来,但是现在我要走了。”我说着抬脚就要走人,可是他像拎小鸡一样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扯了回去。 “我可以带你走,也可以把你送回去。”他说。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要是没受伤,你就会知道我没占你的便宜。” 我说:“我不想拜一个会受伤的人做师父。” “受伤的师父总好过死掉的师父。”他说,“做我的徒弟有几点要求。” 尽管他救了我,不知怎么我对这个人竟然感到很生气。 “不能碰我。” 我笑了起来,敢情他把我当变态呢。 “其它的以后再说。”弥若瀛说。 我说:“做我的师父只有一点要求。” “你说。” “就是赶紧去死。” 他不说话,过了会,我问:“如何?” “驳回。”弥若瀛面无表情地回答我。 我就这样跟着弥若瀛回了乌魉宫,他开始教我武功,不过他从来不碰我,也不允许我碰他,我的武功进展很慢,我想他把责任归咎在自己的身上,他看我习武时总是皱着眉头,花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他对我很严格,他说“我不是要你成为一顶一的高手,我只是要你学会保护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神格外飘忽,师兄们和我切磋时若有心让我,弥若瀛站在一旁通常什么都不说,但那天的练习时间会变得格外漫长,直到师兄和我都累到像狗一样趴地上,他才叫人把我们扶起来,笑得阴险,我不免跟侍女埋怨,她们便笑着告诉我,宫主以前也是不爱习武的,所以将心比心师兄们要是一时偷懒,宫主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怎的,现在对你就移了性情。我又觉得他待我不错,比如他上哪儿都叫我跟着,而我也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缘故比如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有时候会趁我睡着时,到我床边检视我当天练武留下的伤口,我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有几次起床后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出了红疹,后来我假装睡着时才知道是因为半夜里他来过的缘故。 弥若瀛不知道的事情是,我学不好武功是因为我根本不想学什么狗屁功夫,我不想让他对我有什么期待,如果可以,我希望人们的眼睛不要在我的身上多做停留,哪怕片刻,我已经没有办法相信他们,因此希望他们最好也将我遗忘。 做一个废物没什么不好的,因为这样就不会被人利用。 然而,我到底还是被利用了。 哪里都有多嘴多舌的人,因此我知道了聂星君的名字,知道了为什么刚来这里时,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 聂星君是谁?乌魉宫里的人都知道,聂星君是上一代宫主从路边捡回来的野孩子,弥若瀛的父亲第一眼见他便知他骨骼清奇,是百年不遇的奇才,但凡练武之人皆有爱才之心,弥若瀛的父亲便把他留在自己的儿子身边,希望这个与弥若瀛同岁的孩子将来能助他一臂之力,当然,他本意是如此。 弥若瀛和聂星君在十几岁的时候相识,很快就离不开彼此。弥若瀛小时候不爱练武,反倒喜爱书法水墨这些在他父亲眼里不成体统的东西,前代宫主为了这事不知打了弥若瀛多少回,可就是不能让儿子回心转意。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只要弥若瀛在练功的事情上偷懒,他便叫聂星君在弥若瀛面前代他受罚。 见到伙伴在自己面前被父亲毒打的情景,弥若瀛从此以后果然不敢怠慢,然而人的欲望却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当前代宫主发现自己的方法行之有效后,对弥若瀛的要求也变得越来越苛刻,到后来,只要弥若瀛在练习时稍有一个动作不到位,聂星君都会被打到体无完肤。 在这种教育方式下,弥若瀛很快就超过了他的父亲执掌了乌魉宫。“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从他的父亲,当时的掌门人手上接过了宫主的称号。”大多数人提到他时,以这句话为开场白来显示他的手段。当年被视作练武奇才捡回来的聂星君却在养伤中度过了他大半的日子。 前代宫主死后,为了补偿聂星君,弥若瀛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那几年,他的身边有一个聂星君,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即便如此,聂星君还是无福消受了。 有一年,两人一起出宫办事。那天,当弥若瀛回到客栈的时候,聂星君已经长睡不醒,他不会武功,也招惹不到别人,他被下蛊的唯一原因只有弥若瀛。两人同出同进,若不是有人把聂星君误当做是弥若瀛,那么就是有人杀鸡儆猴。 那是一种奇怪的蛊毒,聂星君似乎永远地睡着了,可他的心脏仍旧保持着微弱的跳动。弥若瀛寻遍了当世的名医怪医,没有人能看出这种蛊的端倪,然后,有一个江湖三流庸医告诉弥若瀛,在他们的家乡,流传着一个传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异于常人的人,他们的外貌与常人毫无二致,可他们拥有所有人都想得到的心脏,他们的心脏是一种特殊的药引,可以治疗世间一切疑难杂症。 “然而你永远无法把他们从人群中辨别出来,除非你知道他们的特征,”那个庸医笑嘻嘻地告诉弥若瀛,“总之,传说只是传说而已,就算这种人真的存在,开膛剖心的事恐怕也是禽兽所为,非我族类所能忍心为之啊。” 那一天,当我再一次听到弥若瀛提起此事,便讥笑道:“找到又能怎么样,把它从别人的身体里取出来?那个人可是会死的啊。” 弥若瀛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说:“因为聂星君?”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看着我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我情绪失控地站起来,椅子因我突然的动作倒在地上,“因为你的爱人,你就要另外一个人因为你们而死?” 弥若瀛一双幽暗深邃的凤眼就像是我的巨大的梦魇,他撇过头去,良久道:“等你有了重要的人,也会这么做的,敷儿。” 我竟然平静下来,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等到你找到那颗心脏献给你亲爱的聂星君,我这个替代品看来也没什么用了。到时候,你要怎么处置我?” 那些初来乍到时无意听到的私语又一次在我脑中响起—— “你看到了吗?新来的那个,叫青敷的,跟星君十几岁的时候长得简直一摸一样啊。” “哎,我也吓了跳,以为星君还魂了。” “别胡说,星君又没死。” “你们小声点,想被宫主听见吗?” “……” “敷儿,”弥若瀛不耐烦道,“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好,那你告诉我,你把我从妓院里带出来的理由是什么?” 我一脸嘲弄。 “说不出话来了吗?”我看着沉默的弥若瀛,缓缓道:“我永远没有办法像你这么自私。” 当晚,我没有和弥若瀛一起吃饭,当我的另外一个侍女蜜虫为我准备晚膳时,我靠在床头,没头没脑地问:“弥若瀛从以前就有洁癖?” 蜜虫听我直呼师父的名字吓了一跳,我知道她打从很久以前就在乌魉宫做事。 “据说是因为以前宫主不爱练武功,前代宫主便在宫主面前惩罚师兄弟,血溅在宫主身上,从此以后宫主便不愿别人碰他了。” “哦,”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抬头瞥见蜜虫正小心翼翼地看我,“怎么了?”我说。 “不过倒是有一个人是例外。”蜜虫显然不知道该不该说这话。 我闭着眼睛冷冷地说:“我知道他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那天夜里,我偷偷溜出房间,我的确记得我有很多次看到宫里的侍女们端着水盆和毛巾神神秘秘地往一个地方去,我凭着记忆来到那个我确信放置着聂星君身体的地方。 那一晚,我就像着了魔一样,走进了那个比乌魉宫里任何房间都要大的密室里,看到了躺在那里的人,他静静地闭着眼睛,如同睡着一般,我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到那里微弱但是均匀地跳动。 他的脸,也许因为闭着眼睛的关系,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和我一摸一样,也许是这几年我长大了,我刚来时11岁,经过了六年,我的脸不可能没有变化,这样想着,我的背上出了不少冷汗,弥若瀛总是盯着我的脸看,他一定知道我和他的情人正在变得没那么相似,这也正好解释了他最近总是故意跟我保持距离。 当我练习完当天他布置的招式,大汗淋漓地跑过去准备随便问点意见时,本来的他会递给我已经凉过的茶,但最近他会不动声色地退开几步然后叫我去换身衣服。 当我们两个人下棋,我想到下一步棋怎么走而冲他贼笑时,本来的他会把全副注意力暂时从我身上移开去看棋局,但最近他会一直盯着棋局看,但是却越下越糟。 当我们一起吃饭时,本来的他偶尔也会像女人那样唠里唠叨地叫我吃这个吃那个,最近他会叹着气说我再这么吃下去,个头快超过他了。 当我在叫他师父时,本来的他没有特别反应,最近他总是一副很别扭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摆脱那些无谓的想法。低头看聂星君,一只手摸上他纤细的脖子,他在中蛊时尚比我大了几岁,只因这几年一直没醒过来,而显得十分苍白消瘦。 我慢慢用力,再松手,淡红色的指痕留在了他的脖颈上。只要杀了他,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说,只要杀了他,弥若瀛就不会想到要去找什么鬼心脏,杀了他,你就可以成为他,青敷。 我的关节慢慢变白,可是恍惚间我突然看到那张跟我相似的脸慢慢有了变化,他睁开跟我一样的眼睛,张着跟我一样的嘴巴,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我永远没有办法像你这么自私。” 我永远没有办法像你这么自私。我想起了我是这么跟弥若瀛说的。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没有留意到弥若瀛给我的玉佩掉到了地上。 第二天,密室被入侵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乌魉宫,人人都没有开口提及那个名字,但是每个人都知道那间密室里关着谁。当晚保管密室钥匙的侍女被处罚禁足半个月,她感到非常委屈,因为通常是没有人会主动接近那个屋子的。 日上三竿时,我仍旧躺在被窝里,头痛欲裂,昨晚的事情纠缠着我折磨着我几乎要发疯。因为我竟然想杀了一个根本没法反抗的人。直到弥若瀛第四次遣人来叫我吃午饭,我才从床上爬起来。 吃饭的时候,弥若瀛的神态意外地和平常一样。 “敷儿,我给你的玉佩你带着吗?”他突然平静地问我。 我摸了摸腰间,没摸到,一时也忘了放哪儿了,就说:“大概在我房间里。” 弥若瀛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扔到我面前,我乍舌。 “你掉在那间屋里了。” “哪……哪间屋子?”我的语调支离破碎。 弥若瀛的瞳孔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充满凌厉的压迫感和刺人的轻蔑,“就是你昨晚去的那间。” “我、我哪都没去。”我咬着牙关,脸色惨白,面对这样的他,我根本无法思考,更别说扯谎了。 “敷儿,”弥若瀛闭上眼睛,似乎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缓缓睁开眼睛,说:“我没要责怪你,我只是问你,你去那里干什么?” 难道我能告诉他我去干了什么? “我说了,昨晚我哪都没去。” 接着我便看到,他用一种即使我形容了一千遍也无法描述其千分之一的眼神看着我。 “全部都是谎言。”他稍一流露失望,视线立即从我身上离开,似乎再看我一眼都会让他的眼睛蒙上尘埃,“滚。”他冷酷地说。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那里离开的,行尸走肉?可惜我从没见过行尸走肉,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跟我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夕句把脸搁在膝盖上,迷着眼睛半梦半醒。 我抬头看月亮渐渐淡出天际,原本蒙着阴影的景物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真想把这一切全部忘掉,”我像是在对自己说,“全部都忘掉的话……就好了……” “一旦忘掉的话,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夕句突然睁开眼睛认真地说了句。 原来,那个浑身上下透着股邪气的由田竟是个药罐子,他的药量很大,因此三不五时需要上药铺采买些草药。那一日,我和夕句刚从药铺出来,迎面就撞上了独自一个人出来买药的沐师兄。他见到我二话不说就把我拉到一边。 “怎么了,宫里谁生病了吗?”我问。 沐师兄摆摆手,道:“说来话长,前两天宫主的探子从扬州捉回来一个人,据说是当地的说书先生,被拿回来后便受了惊吓,这药就是给他备的。” 我说:“师父好雅兴,捉个说书先生回来听故事吗?既然如此,又让人不得安生,他还真是随心所欲。” 沐师兄连忙道:“你有所不知,那个说书先生似乎知道咱们宫主要找的那件东西。” 我的心没有来由地一沉。 沐师兄想到什么似的:“对了,你那事办得如何了?” “什么事?”我不解道。 “前几日遇见你,你不是说师父让你办事么?”沐师兄狐疑道。 “哦……那个啊……” 我开始研究起沐师兄的五官来。 沐师兄被我看的莫名其妙,说:“哎,总之你办完便回来吧,我先回宫。” 他刚转身,我下定决心似地扯了他衣角,说:“我和你一起回宫。” 我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夕句,他正靠在柜台旁等活计抓药,见我看他也回过头来,冲我耸了耸肩膀。 李四,扬州人士,以说书为生。生得不美不丑,身长不高不矮,体重不胖不瘦,说书说得不比别人更精彩但也不至味如嚼蜡,总而言之,用四个字形容他,便是平淡无奇。 他至今的人生也是平淡无奇的,除了那件事。没想到便是那件事给他找来了麻烦,不过麻烦归麻烦,能过上这么几天不用说书也有热饭热汤的日子,想想也是不错,只是刚来这个什么宫的地方,差点以为要被杀掉,嗳,这个世道啊。 这时,他突然听得门口“吱呀”一声,暗啐一口,闭了眼睛在床上舒服地打了个滚说:“能想起来的我都说啦,其它的我真的都不知道了。” 没听见回答,李四转过身,却见一少年搬了椅子坐在了床边,大有与他耗下去的架势,不免苦了脸。 他这几天可真是把肚子里那点值得说的,一点不剩地刮了出来,也难怪,他这四十几年平淡的人生里唯一一次不平淡的经历,便是目睹了一场凶杀。 李四至今还记得那场凶案的惨烈。他见到那年轻的妇人是如何惊恐地逃到门边,又像小鸡一样被那个男人抓在手里,又见到那个妇人是如何悬在半空向壮汉求饶。 “求……求你……求你不要……” 人啊,最可悲莫过于求人饶过自己一命时的卑下。 “我的……儿子……放过他……求你……” 嗳,等等,这时候还有人想着给别人求情的? 李四摇摇头,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咯。 “很好,我也并非不是通情达理的人,”那男人长着一张阴狠的脸,“只是身上的暗疾无人能医,才与你为难,只要你把你的那颗给了我,我又何必与你儿子为难……” 女人被扼住脖子,一张俊脸已隐隐发青,这时才终于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簌簌滑落。 下一刻,身体被撕裂的声音。 那妇人的鲜血从胸膛前的破口子里喷出来,溅了那个男人一身一脸,又不断往外涌,流也流不尽。她从嘴里又吐出几大口暗红的血浆,身体痉挛般地颤抖了几下,不再动弹了。 那男人松了手,妇人就像秋天里的落叶,软软落到地上,声息都没有,那么轻。李四却见到那男人另外一只手上,正握着一个拳头大的事物,女人的心脏。 那便是修罗地狱。伏在窗边的李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在他身体里升了起来,他似乎觉得他的人生至此已经不一样了,他的人生不再平淡了,他的说书生涯也即将不再平淡。 “你是扬州人?”那个坐在他床边的少年出声问。 李四眯眼瞥他,好俊的少年。 “在下,咳咳,正是正是。”与这样的少年人说话,李四反到藏起那市井里惯用的态度。 “我也曾在扬州住过一段时日,和娘亲。”少年道,“我们在那待的比以前那些地方都要久。” “扬州啊,那是很好的地方。”李四点着头,暗自叹气,也不知这群人何时能把自己放回故乡。 少年却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李四一愣,不知少年这话里究竟是何意,讷讷道:“不好吗?” 却听少年说:“不好的不是地方,不好的其实是人。” “你知道人最不好的地方在哪里吗?”少年问。 李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摇头。 少年恍恍惚惚地笑了,神色中竟有些凄凉,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四看,直把李四看得汗毛竖起,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这才仿佛费了很大劲地开口: “那男人,你当年撞见的那个凶手是不是八字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八字眉?” 李四懵了,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他还真不记得男人的长相了,他只记得那男人留给他的感觉是阴狠而冰冷的。 可他的脸是长什么样的呢? 换了旁人也就一句“忘了”便带过去了,然而他李四是什么人,他是个说书先生,因此当少年问道“你当年撞见的那个凶手是不是八字眉”,李四第一时间便在心里描摹出这样一张脸,一张他想象中的脸。 “国字脸,剑眉,眼睛有铜铃大,大约穿了件月白衫子。” 这是他作为说书先生的本能,直觉,职业习惯。 那少年听完他说的,腾地站了起来,人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嘴里只重复道:“剑眉,剑眉……” “你怎么了?”李四有点不安,可那少年就这么莽莽撞撞地跑出门去了。 青敷又开始往外跑,最近这两天他一直在跑,他想跑离自己的命运,可是总有什么东西把他给抓回来。他经过弥若瀛的书房,听到那里有人说: “那个说书人说那个心脏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 “那个女人也很普通。” “线索又断了。” “他不是说那女人有个儿子吗?” “人海茫茫,哪里去找这个孩子?” “宫主,找到那个孩子你真的要——” 青敷捂住耳朵又开始没命地跑,突然撞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事物上。 “哎哟。”那人道。 青敷退了两步,坐在地上。 “青敷?”那人也从地上爬起来。 青敷抬头瞪了她一会,才道:“噢,是小荻。你怎么在这?” 小荻揉着被撞痛的脑袋,说:“你这两天不在,我有时便到宫主那里去帮忙。” 青敷想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失了魂般只呆呆坐着,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想站起来已来不及了。 “青敷,你坐地上是干什么?”沐师兄的声音。 却听小荻恭敬地说:“宫主。” 青敷后颈一僵,只见几双脚绕到自己身前,才抬起头来,就见沐师兄一脸询问地看着他,另外几个师兄也露出好奇的神色,沐师兄旁边那人只往他身上扫了一眼,便不再看他。 “我正好有事跟你说,”弥若瀛对小荻道,“今天你暂时先去那个叫李四的房间里候着,等我吩咐。” 小荻说:“可青敷回来了,我……”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扫了青敷一眼。 “总之,便是这样。”弥若瀛又面无表情道。 青敷这时突然被一股怪力带离地面,定了定睛,是他那沐师兄捉着他的手,拉他起身。 “真是的,你还想坐多久——咦?” 两人靠得近了,沐师兄突然盯着青敷露出的少许脖子看。青敷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 “你又出红疹了?”沐师兄问道。 青敷点点头,这次情况较以前不同,因此红疹在身上也留得久了些。想到这次是自己被人看了光,又是被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年看光,便有些脸红。 沐师兄只比青敷长了几岁,也是少年心性,也不管师父在近旁,和青敷咬起耳朵来: “嘿嘿,你是不是又看了什么不该看的,还是……嘿嘿……” 青敷感到弥若瀛刀子一般的眼神刮过来,似乎要在他脖子上剜出肉来。 “小沐,旁人的事情你又管得这么起劲,怎么不见你自己练武有这样上心。”弥若瀛淡淡地看年纪可以做自己弟弟的弟子,似乎刚刚的眼神根本不存在。 沐师兄吐了吐舌头。 弥若瀛领着一干人便这么走了,期间没有同青敷说一句话。小荻来回看看两人,犹疑说:“你跟宫主是不是闹矛盾了?” 青敷低头看了会自己的脚尖,接着他笑了,笑得那么伤心。 “你知道吗,小荻,我杀过一个长着八字眉的男人。” 那个男人长着八字眉。 那个男人不是剑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青敷从此以后便从乌魉宫里消失了,他就这样混混沌沌地从小荻的视线里跑了出去,并且再也没有跑回来。 弥若瀛派去找青敷的第一批人回来报告,青敷最后被人见到是在某个客栈,同两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在一块,当他们到那里时,青敷已不在了,那两个少年也不在了。弥若瀛后来派出去的几拨人,再也没有带回来关于青敷的任何消息。 一年以后,乌魉宫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年轻客人,一个眉目如画,另一个气质精怪,自称是青敷的朋友。 夕句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他在青敷的记忆里看到过很多次弥若瀛,今天是第一次面对面。然而他发现他和自己在青敷记忆中读取的“师父”又有些不一样,他明明很年轻,可是似乎对什么都很厌倦,明明厌倦,却透着股忧愁,明明忧愁,再一看,却觉出了高傲。 “这是青敷让我们带来给你的礼物。”由田从怀里掏出一个雕花的小匣子,便有人拿了递给弥若瀛。 弥若瀛抚着木匣边缘,却没有打开。 “这里边是什么?”他问。 由田漫不经心地说:“哦,只是一点临别礼物。” “临别……礼物?”弥若瀛的手指停了下来。 “是啊,”由田说,“他说他不喜欢习武之事,又厌倦了宫里的生活,也就不想回来了。” “不过,他对你这个师父总是抱着恩情,所以托我们给你送来这份礼物。”由田补充。 弥若瀛若有所思地说:“他在哪儿?” “他啊,他现在无牵无挂,四处游历,我也不知道此刻他在哪儿了。” 夕句此时突然想起来,他在青敷的记忆里看到的一幕。 “师父无论如何都想要聂星君醒过来吗?” “无论如何。”弥若瀛道,也许是发现了青敷的异常,他用手指拂过青敷丝缎一般的黑发,想了想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子,可要是聂星君从此长睡不醒,我一生都会活在悔恨当中。” 夕句想到这个情节后,有些不解,弥若瀛不是不喜欢碰别人的么。 “宫主现在还在找那件事物吗?”夕句突然问道。 “什么,什么事物?”弥若瀛回过神来,便即明白过来夕句指的那件东西,只是这一年来,他把心思都放在找青敷上,竟没留意那件事物了。 弥若瀛摇了摇头,夕句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找了”还是“没找到”。 “他有什么话跟我说吗?”弥若瀛的嘴唇竟似有些发白。 夕句一怔,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只是有一次听他自言自语,”夕句还是决定说些什么,“‘有太阳就不会有乌云,有乌云便不会有太阳,为什么乌魉宫的标志是三足金乌与乌云呢?’他是这么说的。” 弥若瀛微愣,大概是猜不透青敷的意思。 告辞以前,夕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弥若瀛,那个男人坐在阴影里,垂眼看那木匣,神色捉摸不定。 清明前后,路上行人寥寥,阴风阵阵。 “这鬼天气,”刚走上街市,由田嘟囔道,没料到刚诅咒完天气,便咳嗽个不停。 好不容易喘了两口气,由田闷闷地说:“我当初真该用掉包计把那个木匣子换回来。” 夕句不理他,心道,你使掉包计我还看不出来?又想起一事: “看弥若瀛的样子,好像并非不在乎青敷,你说呢?” “啊?”由田说,转了转眼珠子,“我哪知道。” 这两个少年都未经□□,从小也不是被正经养大的,因此弥若瀛对青敷态度如何,别说青敷自己,这两个少年是绝对看不出来了。 也许就算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 “下雨了。”夕句说。 “这个时候,那家伙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哭了。” “是啊,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两个少年走入烟雨中,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青敷》正文 19.尾声1/3 我终于离开了乌魉宫,没有任何留恋地。 当夕句再见到我时,情不自禁道:“你是真的想让我帮你抹掉记忆?” 当时我尽管有了决定,却没有回答他,只说想跟他和由田一起去旅行。 我们一起经过那个我曾经流落过的小城。我在街上走过,无心瞥过那些瑟缩在角落像老鼠一样生活着的乞丐,有几张脸与我记忆里形形色色的脸孔互相重叠在一起。 过了那么久,仍然是无法逃脱做乞丐的命运么? 无论他们露出何等谄媚的笑脸,低声下气地呼喊“大爷”,我都懒得再朝他们看上一眼,径直离开了那群乞丐。 那日我们正在一个小酒家吃饭,一边为找一家便宜一点的客栈头疼着。 突然之间,街上一阵吵闹,店里吃饭的人纷纷跑出去看热闹。只听邻桌一人道:“嗳,又是隔壁妓院里那女疯子跑出来了。” 我和夕句还没反应过来,由田已跑到门口去了。过了一会,那吵闹声越来越大,竟似到了门口,夕句和我便忍不住好奇也站到人群中。 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跌在街道上,一边拉扯着脏得纠结在了一起的头发,一边咕咕哝哝向周围的人呼喊,我恍惚间只觉得这女人的面容有些熟悉。 那女人一会又骂骂咧咧地指着人群,眼睛一一扫过来,眼神对上我时,却停住了。 我正纳闷,那女人膝行着爬到我面前,人群自然而然让出了一条道。 “青敷,你是青敷,我的青敷!” 我听了她的声音,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开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身脏污的疯女人,惊得合不拢嘴:“你是……琼华?” 她扯着我的衣服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使劲地用那两条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臂想要抱住我。 我听到一旁的由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会吧,这么刺激……我要吐了……” “青敷,你是来救我的吗……”琼华喃喃道,身上散发着如同腐烂般的恶臭。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问出口。 “青敷,青敷,你回来了。”琼华满足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离开她时,我甚至比小雨点还稍矮些,而如今我比她还高了。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呵斥: “琼姐,你又跟我捣乱。” 有几个男人发出倒抽气的声音,我抬头,便明白这声音是为那个女子的美貌而发出。 那女子来到我身前,凝眉朝我看来,眼睛刚对上我的,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经年训练却不着痕迹的专门对付男人的眼光。 琼华害怕得往我身上靠,“青敷,救我……那个女人不是人……她是鬼……鬼……” 女子懒洋洋道:“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嗯?你是青敷?” “我该叫你若市,还是叫你小雨点呢?”我说。 “快把那疯子从这位公子身上扯下来,这样成什么样子。”她没有答我,却转过头去吩咐身边几个彪形大汉。 琼华被几个男人从我身前拖走时,嚷嚷着撕掉了几片我胸前的外衣。 “我只是把她教给我的事对她做了罢了,我没有错。”小雨点看了看我,低声道。 “没错,这很公平。”我说。 公平?其实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没有公平,有的只是一报还一报。 你既报答了她,也报复了她,你还带着她给的名字,无论如何,你们的一生都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了。 小雨点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话里找到我的真心,最后她放弃了。 “后会有期,青敷。” 幸好,最后她的脸上是带着少年时期的微笑同我道别。 因此我最后记着的,是她美好的一面。 远处,被挂在男人身上的琼华把脸贴在从我身上撕下来的布条上,反复磨蹭着,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在这一年当中的路途上,我也碰上过一些小插曲,比如那个奇怪的流浪汉。 “你还记得我吗?”那个男人在路上同我搭讪。 他看上去极为落魄,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上面还缝了不少补丁,可他的表情一点儿也不落魄,和那些执着于生计皱紧眉头加快步伐的人不一样,他慢吞吞地走在我边上,两只手交在脑后,同我搭话。 我想了想,摇头,我并不记得他,也根本没见过他。 “我不会忘了你的。”那个男人停下脚步,冲我潇洒地挥手,“我对和我做过生意的每个人都印象深刻,尤其是你,我把那么好的宝贝卖给你,又怎么会不记得你。” 他说他不会忘了我的。 “谢谢。”我回头冲他笑了笑。 我因他说“我不会忘了你的”而感激他,即使他只是把他记忆中的那个人跟我搞混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上,说不定有跟我很相像的人活着,也许,也许—— “青敷,我记得你哦,我不会忘了你的。” 也有人会对那些跟我长得相似的人这么说。 小雨点。 琼华。 沐师兄。 小荻。 弥若瀛。 此刻同我站在一起的夕句和由田。 不管是谁,我爱过的还是恨过的,只要他们记得我,就可以了。 娘,我果然还是,无法像我说的那样—— “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我再也不会抱有无谓的爱意。” 无法厌弃人类。 不想忘掉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青敷》正文 20.尾声2/3 最后我和夕句,由田到了一个叫青肤镇的地方。 青敷,青肤。 与我名字同音。 据镇上的人讲,青肤镇的名字来自于一种花,青肤樱。 这种花从开放到凋谢,只历七天,边开边落,在生命最绚烂的霎那毅然离开枝头,奔向死亡。因它极短暂的生命和壮烈的死亡,而被当地人所推崇,以此命名了小镇。 我听了镇民这番话,十分感兴趣,便决定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我时刻在心中担心着自己的软弱,担心自己叫夕句抹去那部分让我痛苦的回忆,然后安心地活下去;担心自己放下尊严跑回去,求弥若瀛让我留下;担心就这么和夕句,由田走下去,因为太快乐了,所以背弃了我选择的道路。 我要斩断我的担心。 听说了我的决定后,夕句和由田都十分惊讶。 “最后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们。”我苦笑道。 在一年前的一个任务中,我杀掉了那个男人,那个八字眉男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起杀心,也是第一次动手,手段却也极其残忍。 我挖出了那个男人的心脏,却没有让他立刻死去。 弥若瀛相信那个男人与他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事物有关,我相信那个男人跟娘的被杀有关。 他本来是应死之人,却没有死掉,有趣。 弥若瀛说。 当从探子那里得到那人的消息后,我立即向弥若瀛提出要去调查,他答应了,但要与我同去,他说我的武功太弱,不足以对付那个男人。 我们抓到了那个男人,本应隔日想方设法从他嘴里套出关于那件物事的秘密。 半夜里,我给看守他的人用了点迷香,成功潜进他的屋子里,他被下了药,使不上功夫,被我从酣睡中吵醒后,依旧顽强地抵抗,在那间屋子里,我就像是一只很久没有食荤腥的猫,而他是一只肥硕的老鼠。 而这个男人竟然没有出声喊叫,也许他不屑于向敌人求救,也许他以为我是被派来杀他的,因此叫也无益。 我抓住了他,他被我掐住脖子钉在地上,不住大口喘气,为了让他体会到娘曾经的恐惧,我告诉他: “现在,我要做你曾经做过的事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便这样看了他一小会,看他在我的眼光下从不安扭动到激烈挣扎,看他的脸在我手的遏制下充血,看他的额头和脖子上暴出一根根比手指粗的青筋,看他的眼神中渐渐充满恐惧,看他嘴里终于止不住发出求饶的呼叫,于是我满意地一点点把手没入他的胸膛。 我把他的心脏从胸膛里取出来,他还没立即死掉,不住抽搐,我把那颗心脏放到他面前,叫他欣赏。 “被挖心的滋味,你现在能够明白了吧?”我坐在他身旁,安静地看他一点点被死亡带走,感觉不到任何快感。 弥若瀛和手下终于听到男人临死的动静,冲了进来。 见到我满身浴血坐在地上的样子,想必他非常震惊吧,不,当他一开始以为那是我的血时,他的眼睛溢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敷儿,你没事——”他才朝我走了几步,就见到我手上拿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 “你拿着什么?”他颤声问我。 这样的男人也会害怕么,是啊,他一定是为那个男人的死感到可惜,也许还夹杂了一点“这个徒弟是魔鬼”的想法。 我手掌一翻,那个男人的心脏落在我脚下。 “心脏。”我诚实地回答。 有几个跟着进来的手下俯低身子呕吐起来。 恶心吗?我想,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可是就见过了这样的场面啊。 那以后,宫中便有我是“恶魔的儿子”这样的说法。也是从那时起,弥若瀛和我之间有了裂痕,因为不管他怎么问我,我都不肯告诉他,我为什么要杀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把他的心脏挖出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那么想得到那颗心脏,以命抵命,你杀了我吧。”有一次,因为赌气,我这样说道。 我那时已经听说一些聂星君的事,却又似乎害怕着什么,没有向他寻求。 冷静下来后,我开始连续地做恶梦。每一个梦,都是那个八字眉男人问我讨心脏。 “我找不到我的心脏了,你知道我的心脏在哪吗?啊,我记得,是你拿走了我的心脏,还我心脏。” 我的梦里,那个八字眉男人总是这样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青敷》正文 21.尾声3/3 不知为何,弥若瀛听说了我做噩梦的事情。某一天,他竟然带着我上法华寺请除恶鬼。 我说,你不是一向不相信这种事的吗? 他说,试试也好。 我说,你原谅我了? 他说,刘庆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也就死了。我只是不喜欢你杀人。 我说,你教我武功不就是为了要我杀人么? 他说,我教你武功是要你保护自己。 我说,你为什么执着于这一点? 他说,过去有一个人,因为不会保护自己而丢掉了半条性命,我不想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我没说话。 他又说,你不肯告诉我杀他的原因,我不再逼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否则不会随便杀人。我也有很多事情瞒着你,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有一天,等我能够放下,我会把所有的事告诉你,到了那时,你也一定不要再瞒着我。 回去以后,弥若瀛便叫人搬了床,让我与他同睡一室,我有时候仍然做恶梦,但醒来见到身边有他,便不再害怕。 我常常想着那时的对话,可我终于没有听到他对我说他的那些事情,我也没有对他承认我的事情。 人如果能再坦白一些该多好。有多少次,我已经走到他的书房门口,却没有敲门走进去,那些在我内心说了千万遍的话语再没有机会同他说。 “你要找的心脏,我的身体里就有一颗。” 然后,等他做决定。 你要把它取走吗? 还是终究在你心里是我更重要了一点?我在情绪激动的时候难免有这样的妄想。 我已经无法告诉弥若瀛。 这都是因为我杀了那个八字眉男人。我杀了他却不能证明他就是那个害死我娘的男人,我想在我的梦里向他求证,但他只是叫我还他心脏。 当那个叫李四的说书人告诉我,杀死我娘的人并不是八字眉男人时,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真惊人,我从很小开始,就理解了生而为人的痛苦,从我娘死后,又开始明白死亡的可怖。 我已经背负着无法自由选择的命运与秘密小心地活了十几年,无法再继续背负着罪孽活下去了。 你曾经告诉我,我是你最重要的弟子,他却是你心头无法置之不理的悔恨。 那么,就这样好了,我来解放你,而我也可以真正解脱了。 我希望你收到我的礼物是在两年之后,让时间冲淡我们的师徒情谊,我还是这样,没有些自知之明,可我又怕你等的急了,我知道你真的很需要我的礼物。 最后夕句和由田答应我一年以后将礼物送到你手上。不知道这对你来讲是太长还是太短。但我怕我一走你就收到礼物,难免怀疑。 我在木匣里奉上一张信纸,说的是我如何在偶然间得到这件礼物,我自己读着也笑了起来,因为我这编故事的本事从小就练就了,比如那个时候跟我娘描绘如何和邻居家小孩玩耍在一起。 我又说,我之所以不回来,是想通了,我不愿与一个长得像跟我照镜子似的人成天呆在一个屋檐下,我也不爱练功,不爱被你唠叨,不爱吃青菜,不爱洗澡的时候,被师兄们故意偷看,引得出红疹又叫他们嘲笑,我年纪还小,不想受拘束,最大的梦想就是周游列国,顺便再讨一个不太漂亮也不太丑的老婆。这些大概会惹你生气,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可即便在信里,我也不敢说,我不回来,是不想见到你和他在一起。 写完这份信以前,我忆起了小荻曾经问我,为什么我们宫的标志是三足金乌与乌云?明明有太阳便不会有乌云,有乌云便不会有太阳。 我突然想到,说不定这也是开创乌魉宫的前辈的美好愿望。因为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东西是不能共存的,你和我,我和他,他和他们,太多的理由让彼此无法聚首,不想、不愿、不能,最终是累了乏了,分开也就分开吧。 然而最初,也许乌云向往着太阳,太阳仰慕着乌云,也未可知呢。 而我孤零零的命运,想必是从小荻手法生疏无法绣出金乌,只得绣一朵乌云开始,便已经注定了的。 真是讨厌啊,说什么注定了的命运。 我曾反抗过命运,这就够了,我到最后也没有向命运低头,我只是区从于我的内心罢了。 若能有一天,乌云与金乌冲破命运,同时出现在天际,便好了。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青敷》正文 22.外·聂星君 聂星君在十几岁的时候被一个奇怪的男人从路边带走。 对,十几岁。 要是你想再问清楚些,聂星君就会摇着头告诉你,他也不知道,因为他从很小就呆在鱼龙混杂的街市里,他连饭都吃不饱别说扳着手指头数自己几岁了。 从外貌上判断他的年纪似乎又不太准确,因为长期的乞讨生活让他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瘦小。总之,聂星君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是有姓的,他姓聂。在他所住的村里遭了瘟疫后,他便没了父母。整个村的人都死了,连畜生都没苟活下,除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命太硬,靠着在街上乞讨,他一个人也这么活下来了。 没死。 然而聂星君也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吗。他一直在想,是不是老天爷忘了收他了,否则怎么一个村都灭了,就他还死皮赖脸地活着。 聂星君甚至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就从他刚刚蜷缩着的角落里爬起来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哦,对了,事实就是,无论是谁向他招一招手,聂星君都会站起来跟着他走,不是因为他下贱,是因为实在是太久了,被所有人都遗忘,就算哪一天突然死掉也没有人会询问,这种不被需要,存在却好像不曾存在的感觉实在是太久了。他常常想,一只蛆虫都会比他有存在感。 我究竟是怎么会被这个世界遗忘的呢? 聂星君从来没有搞懂过这个问题。 聂星君走出一步,就被他昔日的乞丐朋友伸出的一条脏腿绊了一下,聂星君回头,那个和自己共享这个角落的伙伴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瞪着他的眼神里充满惊羡而嫉恨。 他经常悄悄往聂星君的食物里放些他偷来的泻药,这样泻完肚子的聂星君没有力气去乞讨,那一天他的分账就会特别多。弱肉强食的世界。 聂星君知道,在这个肮脏的街道是没有情义的,可是对这个和自己依偎在一起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冷夜晚的同伴,他还是有些舍不得。 而后,两人离开了暗沉沉的街角,男人每跨一步,聂星君都要小跑两步才能跟上,聂星君气喘吁吁地仰头,终于看清楚了那个男人的长相,一张棱角分明而冷静威严的中年人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聂星君立刻就喜欢上了这张脸,因为他和聂星君平时看到的那些惯于露出粗鄙下流表情的脸多么不一样。 也许是跑得太急了,聂星君一头撞上了男人的腰,男人停了下来。聂星君羞红了脸,一颗心七上八下,害怕那个男人生气起来要把他丢下。男人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头,重新往前走,只是这次放慢了脚步。聂星君愣愣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男人见他没有跟上来,回头把自己的手递给他。 聂星君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只生着厚茧的大手里,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人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青敷》正文 23.外·聂星君2 那个男人把他带到一个叫做乌魉宫的地方,男人说那是他的基业,是他毕生的心血,那里有器宇轩昂的男人和爽朗而谦逊的女人。男人叫人来给他沐浴,换上新衣,他告诉聂星君,自己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子,他还说,你有一具令人羡慕的身体。 接着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少宫主要见他。 那个男人的儿子。 “我知道你,”在那个男孩的书桌前,男孩子从纸堆里抬头看了他一眼,“聂星君。” 聂星君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男孩为什么找上他。 男孩象牙白肤色的脸上镶了一对细长狡黠的凤眼,他低着头时,眼睛的形状漂亮得就像一轮弯月。 “爹跟我说,你是难得的练武奇才。”男孩停下手上的动作,从书桌后绕出来,走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在他身上看来看去。 “那个老头子,”男孩“扑哧”笑了出来,“就知道故弄玄虚,我看你跟我没什么两样嘛。” “好像比我还弱点。”高了聂星君半个头的男孩补充道。 聂星君低下头,那个男孩有一双非常直接的眼睛,见惯了闪躲、猥琐、酝酿着谎言的眼神,聂星君觉得男孩的眼神实在太过耀眼,让人无法直视。 “你猜我刚刚做了什么?”男孩回头捣腾他那堆纸头。 聂星君一怔:“我不知道。” “风筝。”男孩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玩物,一边牵起了聂星君的手往外走。 “走吧,聂星——嗯……聂星君。” 结果—— “高——一——点,再高一点——”男孩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看一群丫头片子使着吃奶的力气试图把风筝放高,他并不是在发命令,尽管如此,他给人的印象却很高傲。 “你为什么不自己放?”聂星君忍不住好奇地问。 男孩晃了晃腿:“你看,她们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女孩子们手忙脚乱地牵扯着手中的线,脸上的表情有一些紧张,有一些这个年纪女孩特有的聒噪和活力。 聂星君花了很久回味他的意思。 是从那时起,聂星君便知道弥若瀛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当然,也是从那时起—— “少宫主,你看风筝……”一个年龄特别小的侍女抹着汗一脸兴奋地指着变成天际一个小黑点的风筝。 “啊,这么高了。”弥若瀛狡黠的凤眼突然闪过一丝细不可查的光芒,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冲侍女们走过去,一边在怀里掏着什么。 侍女们围着弥若瀛,娇笑着邀功,这时,弥若瀛掏出把剪子,剪断了风筝的绳子,挣脱了束缚的风筝立马在天空不见了踪影。 侍女们犹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的少宫主,弥若瀛就大笑着一步三台阶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也是从那时起,聂星君知道弥若瀛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青敷》正文 24.外·聂星君3 聂星君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喜欢这对父子,尽管他们并不十分像彼此。 因此当那个男人在聂星君的身体上施暴时,聂星君会看着他的脸,在心里努力地想找出这对父子的共同点。 眼睛?不,不是眼睛。 那么是鼻子?从哪一个角度看呢 绝对不是嘴巴,不过……嘴巴? 脸的轮廓怎么样? 聂星君全副精神贯注于这个小游戏里,不去想别的事情。有时候他会不自觉地用手摸摸那个男人的脸,冲他笑。男人便会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上留下属于他的印记。奇怪的是,即使在施暴时,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仍旧是高高在上的。 聂星君呢,在他心底里,他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这样想着,他觉得痛苦全部都消失了。 聂星君开始和弥若瀛一起习武后,弥若瀛便发现他这个新伙伴三天两头地称病请假。有一天早晨,当聂星君又撇下他一个人对着没有表情的木头桩子时,他终于火了。 弥若瀛敲开了聂星君的房门,走了进去。当他见到后者果真一脸病容躺在床上时,气不禁消了一点。 “你真的生病了?” 前一晚彻夜的折腾让聂星君稍微挪动一下身子都痛得出汗,更别说下地走路了。 “你哪里不舒服?”弥若瀛问。 “老毛病,躺几天就好了。”聂星君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睛。 “老毛病也是病,”弥若瀛不满道:“爹怎么也不给你找个大夫?” 聂星君支支吾吾。 “你到底得的是哪门子的病?”弥若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聂星君不安地扯了扯被子下的衣服,想盖住自己斑驳的身体。 “都出汗了,被子盖得这么好干什么?”弥若瀛说着,不等聂星君回答就拉开了他的被子。 聂星君亵衣下星星点点的红色印子立刻入了弥若瀛的眼。 “这是什么?” 聂星君撑坐起来,痛得倒抽冷气。 “若瀛……我不是……” “你被虫子咬了?”弥若瀛睁着他那双又大又亮的凤眼无法置信地问道。 “……什么?”聂星君也是一愣。 弥若瀛气不打一处来,“被虫咬也算是老毛病?亏你拿这个当借口逃练习。” “恩……嗯……” “啊啊,我不想理你了。” “等等……若瀛……?” 聂星君惊讶地看着弥若瀛迈着大步走出了他的房间,却看不到后者一离开房间就换上了另外一副表情。 弥若瀛很快在书房找到了他的父亲。 “你来得正好,”弥父说,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魁伟男人,在旁人的眼里虽然稍显冷酷了点,但仍然值得尊重,“齐楚和我说你最近又在做些跟武学无关的事?” “聂星君身上那些是什么东西?” 弥若瀛问。 “你对练武就这么不上心吗?” “聂星君身上那些是什么东西?” “哦?你知道了。”弥父淡淡地抬了抬眉毛。 “我知道什么?”弥若瀛皱着眉头反问,“知道他是你的……你的……”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娈童?”弥父接口,“或者说情人?随便你怎么认为。” “你怎么可以!”弥若瀛不敢相信父亲这么坦然承认了这么不堪的事。 “若瀛,我不想为了这事破坏我们父子间的感情,而且你母亲也死了很多年了……” “你把他伤得下不了床,你还在这里跟我说我娘死了这么多年?” 弥父看着弥若瀛,没有说话。 “那你说他有资质也是假的了,只是一个供你泄欲的身体?”弥若瀛道。 弥父眯了眯眼:“你太小看我了,这种事情我不会撒谎。他是个好苗子,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适合习武的身体。”的确,他第一眼在街上看到那个少年的时候,令他惊艳的只是练武之人可遇而不可求的绝好底子。然而,慢慢地,他改变了想法,那个少年未曾被污染过的肉体更令他为之着迷。 弥父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夜夜承受着他粗鲁的暴行,在他身下神情恍惚的少年的模样。 “可他不是我儿子,我没必要培养他。”半晌,他回过神来,恢复了一贯平淡无奇的神态,看了一眼弥若瀛:“只可惜这副身体选错了主人。” 弥若瀛低着头,良久道:“我恨你。” 弥若瀛感受着胸中对父亲的恨意一点点膨胀。 他恨这个从小就束缚着自己的男人。 恨这个逼迫自己和他走上同一条道路的男人。 恨他从来不问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恨他把他的抱负强加在自己身上。 然而他最恨的是,这个把自己人性中所有阴暗和丑陋都暴露在自己儿子面前的人。 “你恨我?”弥父扯了扯嘴角,“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恨这个永远抓不住自己话里重点的人。 那个时候,弥若瀛说出了令自己后悔一生的话,他没有听见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他当时所想的只是为了激怒他的父亲。 “他不是不相干的人,我喜欢他。” 男人看着他,若有似无地笑,“你喜欢聂星君?你明白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弥若瀛不耐烦道:“我当然明白,你不要靠近他。” “我知道了,”弥父意味深长地笑,“以后我不会再对他做那种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青敷》正文 25.外·聂星君4 那以后,弥若瀛练功时更心不在焉了,也许只有这件事情才能让他的父亲感到不快,但很快,他发现他的父亲是不会轻易投降的。 那天,弥父皱着眉头看了会弥若瀛练功后,便拍了拍手,道:“星君,你进来。” 聂星君垂着头从门外走进来,脖子上有一道淡紫色的印痕,那是几天前弥若瀛的父亲留下的,可他却不知道原因。聂星君鼓起勇气抬头,看到弥若瀛一双眼睛果然向他的脖子扫过来。这一切都没逃过弥父的眼睛。 “星君,你过来。”弥父又喊了一声。 聂星君向男人走了过去,还没近他身前,一个巴掌就甩在聂星君脸上。没有防备的聂星君立即被刮得摔在地上,腥热的鲜血从胃里涌了上来,溢出嘴角。 “你干什么?!”弥若瀛喊着冲过去扶起了聂星君。 “你知道吗?若瀛。”弥父道,“你从小对武学一事就不放在心上,我一直不知道对你怎么办,好生劝你你不听,打你更没用。现在,我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弥若瀛跪在地上,不发一言,聂星君从没见过弥若瀛散发出如此冷冽的气息。 “你记着,以后你再不听话,我就要惩罚星君,至于我会怎么做,你已经看到了。既然你喜欢他,你就该懂得怎么办。只有你强过我,你才有资格保护他。” 聂星君在弥若瀛的怀里细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那个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强大的男人就这样走掉了。 当弥若瀛发现聂星君正在发抖时,犹豫了一下,收紧了臂弯。 “我会保护你,”弥若瀛说:“我会变得比任何人都强。” 从那天起,弥若瀛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了两件事,白天拼了命地习武,晚上替聂星君熬药,包扎伤口。 聂星君知道,弥若瀛根本不是能够忍受一成不变的人,他比谁都讨厌束缚。 “若瀛,你不用这么拼命也没关系。”聂星君总是说,“反正我皮糙肉厚死不了。” “那个老头子,”弥若瀛仔细地看着聂星君身上的伤痕,“下手这么狠。” “若瀛,你叫侍女来帮我换药就可以了。” “总有一天,我要狠狠揍老头子一顿。” “……” 聂星君总是在担心,担心弥若瀛给他换药时,在他残破不堪的身体上看出些什么蛛丝马迹,尽管那个男人现在除了把他当做激励自己儿子的手段已经不再碰聂星君的身体,但聂星君止不住害怕弥若瀛知道真相后会厌弃自己。 在聂星君的心中,从此有了一种新的情感,患得患失。那是他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因为以前他什么都没有。 “对了,星君,”弥若瀛突然把手伸过来,“你看我手上是不是有血。” 聂星君一愣,道:“没有啊。” “我觉得……好像有……”弥若瀛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说:“你等等,我先去洗个手。” 聂星君呆呆地看着弥若瀛跳下床跑到水盆边反反复复地洗手。 从那一天起,聂星君总是说自己手上有血渍,也越来越不能忍受别人碰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青敷》正文 26.外·聂星君5 三年以后,弥若瀛终于实现了他对聂星君的承诺,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了乌魉宫的主人。 这几年里不断添着新伤旧伤的身体让聂星君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听说你又不肯喝药。” 弥若瀛靠在门边,看着只穿了里衣坐在床边发脾气的聂星君,脚边是碎了一地的瓷器。 “怎么了,”聂星君抬头看他一眼,一张清秀苍白的脸上全是怒意:“你现在连门都不想踏进来了?” 弥若瀛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等到回答的聂星君心中一痛,举手挥落身旁搁板上盛药的碗,滚烫的药汁溅在他不着衣履的腿上,立时便红肿起来。 聂星君低头看自己的小腿,笑了起来。 弥若瀛也不过是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没理由会苦口婆心劝聂星君喝药,况且从小端的性子就是不爱受人控制,只是因为他那变态老爹的手段才不得已隐忍,明知道这时只需走过去稍加抚慰即可,却不动声色地对一边捂着嘴的侍女说:“还愣着干什么,去给他包扎一下。” 侍女这才战战兢兢地跑过去,聂星君突然皱着眉头站起来说:“不要你管。” 刚一下地,就被地上刚刚自己摔的瓷器碎片划破了脚底,这下是真的痛,钻心的痛。 弥若瀛这才忍不住跑了过去,把聂星君抱上床,温言道:“痛不痛?” 就好像以前无数的时刻,他小心翼翼地抚过自己满身满身的伤痕,说,痛不痛。 聂星君被弥若瀛捧着脚,怔了很久,撇过头,双眼望着半空中不存在的终点。 “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反正也已经习惯了。” 可当弥若瀛替他挑出指甲大的碎片时,还是痛得咬住嘴唇。 “在我面前不用忍得这么辛苦。”弥若瀛看了眼聂星君发白的嘴唇。 “我已经很久没见你了。”咬着嘴唇抖了半天,还是说出了不安。 “才十四天。” “十四天!”聂星君倏地转过头来,“我已经十四天没见到你了。” 弥若瀛接过侍女及时递上的干净布条,利落地打结。包扎完后,聂星君马上赌气地缩回了脚。 “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带上几个人时不时出去走走,只要按时吃药。我最近想过了,你老是待在宫中,对伤势也无多大益处,还不如换换环境——” 弥若瀛明白,聂星君是无法忍受寂寞的,但他不知道,聂星君不能忍受的是没有他的寂寞。 “我一个人出去又有什么意义?”聂星君看着自己的脚,半晌道。 对弥若瀛的占有欲成了聂星君心中的一根刺。 侍女早就识相地退了出去,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弥若瀛不知该怎么回应聂星君的问话,干脆就笑了笑,说:“看来还得我这个宫主亲自来收拾你的烂摊子。”说着要从床上站起来,去捡地上的碎片。 聂星君却突然扑了过来,搂着他的脖子。 “若瀛……抱我……” 弥若瀛被撞倒,仰躺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到了脖子间一片暖热的液体。 “你为什么要哭呢?星君。”弥若瀛的眼底流着极淡的情绪。 “……一个人……好可怕……”聂星君搂着弥若瀛脖子的手不自觉地加紧了力道,弥若瀛几乎喘不过气来。 弥若瀛突然觉得这样死了也不错,如果这样就能偿还聂星君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