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佑》 正文 1.楔子 雍正八年的冬天,京旗内外早早下了几场薄雪。微微的寒意停在鼻子尖儿上,抹都抹不掉。轿子落地半天了,我却还端坐在青缎褥子上。捧炉捂得手心儿直发烫,似要化了一般动弹不得。 “公主,天寒不宜久坐,您看......”外头是语儿犹豫的腔调。我没吭声,抬手掀了窗上小帘的一角,那一扇紫朱大门便落进我眼里。琉璃瓦没有我印象里那样亮,门楼子也没有我回忆的那样精了,就只有狮子院的那一对石狮还跟从前一样,显得些许懒散,些许冷清。 我觉得脚底有点麻木,便轻轻跺了跺。语儿马上打起毡帘,又探进半个身子吃力地腾出手来扶,我挡开她,一手夹着捧炉径自弯腰急走了出去。兴许是坐得久了,腿下酸软得很,冷风一吹头也有些发胀了,一个不留神叫栏杆绊了个趔趄。语儿慌忙搀住,微嗔道:“好主子,您如今不是一个人的身子了,您就看在奴婢成日为您吃斋念佛的份儿上,保重些个才是啊。” 我下意识抚了一下小腹,心跳快得稍显烦乱,总觉得那大门没有要开启的意思,或者说是我一直深刻地记着它关上的样子,从不相信有一天还能因我而打开...... “吱哦”门扇向两边开去,发出沉闷的声音,两排人迈着小步低着头顺序走出来,没等我看清,为首的已经到我跟前躬下身:“臣代母妃前来迎驾,请公主安。” 明显稚嫩的声音听得我一阵心悸,语儿已经帮我扶起他,他的身量还小,个头儿才到我胸口,黝黑晶亮的眼忍不住抬起看看,又迟疑着垂下。“干珠儿......”我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唇间却被寒意粘得牢牢的。他讶异地看着我把捧炉塞进他手里,眼圈顿时胭了红色,小脸儿紧紧绷着。我向语儿抬抬手,她方会意地说道:“劳王爷前头引着罢。” “姐姐......”干珠儿微微咕哝了一句,随即低下头,“臣请公主庭内安置。”我复又看向大门上的匾额,心情突然开阔起来,但不知深宅里那温和的面庞在经历这些许变故后,再看到曾经远别的我,是悲,还是喜? 走在游廊徊路间,我有点局促,眼中的素色似乎过份厚重了,裹得人透不过气来。只觉得后背有一根筋绷得紧紧的,稍有风吹草动就扯得心窝疼。 越过片片净白,余光瞥见一垛旧绿,我猛地收住脚,身边的人均是一呆。“这里”我指着那用老竹搭成的庭院房舍,想问又问不出来。 前头引着的一个太监低头旋身过来回说:“禀公主,这里原是太王妃旧居,现如今供了贤王爷的神位,故而太王妃另迁内院。” 我点点头,紧盯着“怡宁阁”的字样走过去。语儿小声提醒:“主子,是那边,太王妃等着呢。”我没理她,只是伸手去推那扇竹门。既然来了,总该先给阿玛行个家礼。 吱嘎嘎的声音很是刺耳,可见这里甚少有人进出了。丝丝寒意吹进鼻子里,如针刺般酸疼。耳边恍惚有人在说:“韵儿,看你阿玛怎么给你把叠彩山搬回来” 那山,那水,那竹林,我又从草原的开阔中回到这段记忆里。时光荏苒,阿玛还是没有等到我回来,只放我站在这样的庭院里张望他的背影。 怡宁阁的堂屋大抵撤去了原来的家什,只摆了条案龛位,听说皇上有意让另迁新府,这里也就实实在在地预备建成祠堂了。“忠敬诚直,勤慎廉明”,这八个字从皇父的笔下流出,衬上金色显得那么厚重。风吹得牌位微微晃着,犹如这一门未知的将来一样恩奉有余,步履维艰。 祭礼毕,焚香之后我打眼一瞥,看到角落里还有一块小的牌位,无漆无刻,只简单镌了几个字:侍妾王氏之灵位。 我迷惑地看看那块牌子,又看看干珠儿。他迅速垂下头,下唇咬得泛白。“这可是那生殉之人?”我问,他犹豫着点头,又很快摇头。我更糊涂了,只想着问问清楚便也奉香一柱。刚要开口,语儿从门口走过来:“回主子,太王妃过来请公主安。” “快请!你们糊涂,怎么让王妃到了这里?”我慌忙站起来伸出手去,门外两个丫头搀进的身影顿时震得我僵在当场! 整齐的两鬓,花白的常髻,布满刻痕的脸庞和温文尔雅的笑眼。像,真的很像!然而那毫无自信的嘴角和略显呆滞的表情却强迫我收回快要跪下去的腿.不是她!她不是我要回来投奔的人,不是这一路上陪伴在我回忆中的人!月额娘?我看向四周毕恭毕敬的每一个人,仿佛自己站在了不该站的地方。 “臣妾”她正了正身子,“臣妾兆佳氏,见过公主。” 我被这略高的嗓音引得一阵头晕,胃里搅动着。语儿扶住我的手加重了力度,好像已经感觉出我站立不稳了。周围很静,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回复,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提醒一声。 母妃?额娘?到底怎么回事?我越想越想不清楚了,这堂里太冷,视线和脑子都被冻得直发麻。“语儿!”我颤抖地试图握紧她,冰冷的唇间好容易挤出一句,“散了吧,给我找块地方歇歇” “额娘?我的小桃儿也能一起搬回来吗?” “能,韵儿惦记的,你阿玛一裹儿都给你搬回来。” “额娘,等搬好了,女儿也要住进来,睡在额娘旁边!” “好,你在哪儿,额娘就在哪儿,就是赶明儿我的韵儿嫁人了,额娘也在这院子里等韵儿回娘家” 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话嗡嗡地在我脑子里来回地转,随着轿子的晃动,手和灵牌一起颤抖着。我闭上眼,已经疲于埋怨了。几年来,她一次又一次的舍却我于困顿之中,她的影子烙在我身上,终究只是一场宿命。 抱紧手里的小木牌,我真想就这样寻一个去处,或者是大青山下,或者是归化城中,再或者,回到那片绿绿的清香之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初开 温润的南方,看不到四季更迭的迹象,清冽的漓江水滋润着万物,使得鸟语花香间一派勃勃生机。山上的竹林密密匝匝,偶有几只雀儿扑啦啦飞过去,留下一路幽婉清脆,环绕山谷。 林子一旁有一条蜿蜒小溪,常年淙淙地流着,清澈而湍急。尽头是一户颇具特色的小竹院,整体用翠竹搭建而成,全无一点土石气,配上远山近水,薄雾轻遮,越发显得超于尘世,亦真亦幻。 “艾——清——韵!”稚嫩但颇有底气的喊声震飞了一群啄食的鸟儿,一个约摸七八岁上满人装扮的小男孩一脸不耐地四处张望着。 话音未落,溪边一块大石后面摇摇摆摆走出一个小不点女娃儿,满头辫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翘在那里,衬托着她不满的表情噘起的嘴。 “托罗!”小女娃奶气未脱,还没长齐一口“伶牙”,却也已经少有几颗“俐齿”了,她煞有介事地叉着腰说:“喜儿姑姑说了,除了我阿玛额娘,谁敢叫我的名字就给他一顿鞭子!” 被叫做托罗的小男孩嘴里咬着草梗,迈着方步走到她身边:“可是你额娘也说,要是你再乱跑就让我揪住你的辫子把你拖回去。” 小女娃下意识地捂住头,站在原地瞪着他。托罗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一面涂红一面涂绿的羊拐骨,递到女娃跟前:“喏,我打我阿玛那里弄来的嘎拉哈,给你拿去玩。” 女娃犹豫地接过去放在手里端详,托罗拉住她,慢慢顺着溪水往小竹院走去。看得见院门的时候,女娃蹲下身,指着地上问:“这是什么?” 托罗一看,是一支被折下来的桃枝,有小孩手腕粗,分开两叉,妙的是两个大叉上各有三四朵花还在顽强地开着。“这是桃花,可惜活不得了,不然这些个花到了热天说不定就能变成桃子。” 女娃费力地用双手举起来,噘着嘴说:“这么好看,明明还活的,托罗是个坏家伙。” “又不是我折的!” “你说它活不得,你就是坏家伙!” 两个孩子嘀咕着蹲在那里,突然感觉头顶上一暗,托罗抬头看见来人便慌忙站起来退到一边,小女娃还在那里对着桃花叹气。身后的人伸手拽了拽女娃的小辫子,低笑道:“小姑娘,蹲在这里做什么呢?” 女娃这才回过头,咧开嘴说:“阿玛,这棵小桃儿真好看,托罗说不能活了,阿玛让它活,行不行?” 身后的男人摆摆手让托罗走了,然后也蹲下身,点着小女娃的鼻子,摆出一幅纳闷的表情说:“阿玛?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女娃愣在那里半晌,而后扔了桃枝扑到男子跟前,小胖手抓着男子的长衫晃着,眼圈微红地一直喊:“阿玛,阿玛” 男子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我们家的格格这会子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不会跑到这儿来让额娘站在院子门口干着急。”说着话,他站起身拉着垂头丧气的女娃准备往竹院走,女娃却拉住他,回身指着:“那棵小桃儿” 男子顿住脚,捡起桃枝仔细看了看断口,然后弯腰对女儿说:“韵儿,咱们得打个商量了,你以后再不准这么样的跑出来,做得到的话,阿玛就让你八月节吃上桃儿,如何?” 女娃带着一脸谄媚的笑使劲点点头,满心希望地跟着阿玛回家了。 这个女孩子就是我。我能保有的记忆片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记得阿玛忙和了大半天终于在院子一角给小桃儿安了家。看着那几朵花,额娘抵着我的额头说:“自打学会了走路就没见你消停过,哪一家的女孩子像你这么淘气?” 我扭扭身,掏出两个嘎拉哈在手里把玩着。额娘问:“这是哪里来的?” “托罗给的,额娘,托罗是坏家伙,他敢说要揪我的辫子。”我恨恨地说。 喜儿姑姑听了要说话,额娘摆摆手,笑着对我说:“要没有托罗,你多少回迷在林子里头了?才一个眼错不见你就跑了出去,你道额娘为什么给你梳这些个辫子?就是为了揪你回来省事呢。”说完她和喜儿姑姑一起笑起来,我低头自顾自地玩着,任由她们的笑声飘出门,飘去很远的地方。 那年的八月节到底没有桃子可以吃,然而小桃儿却真的活了下来,嫩绿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抖着,像额娘给我扎在头上的丝带一样好看。我整天守在小桃儿跟前,再也没有出去乱跑。阿玛在土地上用石块画出一个“桃”字,那是我学会的第一个汉字。我问阿玛,满话怎么说,结果阿玛给了我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托罗” 打那以后,我就常常把托罗推到小桃儿跟前站着,自己拍着手咯咯地笑。石桌上每天都有额娘预备的点心茶食,院子中央也每天都有满嘴点心渣的托罗。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阿玛常常躲在屋子里写写画画,我也慢慢开始被额娘禁止迈出屋门。到我想起来跟托罗说好年下拿柿饼子换嘎拉哈的时候,额娘和喜儿姑姑忽然忙碌起来,屋子里的东西都收进包袱,吃的用的装满了几只箱子。晚上,额娘总是抱着我发愣,亮亮的泪水从她眼里淌出来,滴在我的头发上,我伸手在额娘脸上擦了擦,她才回过神来,叹口气看着我:“韵儿,额娘带你回家好不好?” 我看看四周:“这里不是?” 额娘眨眨眼:“不是,咱家远着呢,也大着呢,比这里热闹多了。” “那这里呢?” “这里?韵儿想带走什么?” 我看遍屋子的每个角落:“带走这院子行不行?” 额娘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嘴唇碰了碰我的额头:“搬得动你就搬吧,得自个儿想法子,可不许哭着找阿玛。” 我当然是要找阿玛,可是他根本不理我。我只想带走小桃儿,阿玛被我闹得没法儿了,便说:“小桃儿坐不得车,回头阿玛另想别的路子送它回去成不成?” 我两眼盯着院子角落的小桃儿,想像着阿玛到底怎么送它,还没等我想明白,就被额娘抱上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托罗的阿玛站在车外,点头哈腰地不知道在跟阿玛说什么,只看到阿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从窄窄的车门向外看去,仅有土绿的院门的一角,够也够不着。想起我时常从它边上溜出去的欣喜,突然觉得嗓子眼硬硬的。我抱住额娘的脖子看向窗外,不敢眨眼睛,外面乱哄哄的样子告诉我,说不定车帘子一撂,小竹院就再也没有了。 车窗外突然伸进来一只手,吓了我一跳。那只手往前够了够,把窗帘往上一撩,紧跟着托罗的脸露出来。他把手摊开,两个白净净的新嘎拉哈就在他手心上轻晃着。我犹豫着不敢拿,因为我没有柿饼子可以给他。他等了一小会,见我不动,就自己把嘎拉哈放在窗台上,后退几步远远地看着。 额娘似乎听到了动静,转了转头,我趴在她耳边问:“额娘,托罗不跟咱们走么?” 她笑着扯开我:“托罗又不是咱们家的,乖,困了额娘哄你睡一会,睡醒了说不定就到家了呢。” 我重新趴上她的肩头,任她一下下拍着我的背,托罗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直到车子动起来。我打了个呵欠,看熟悉的景色在我眼里慢慢模糊,车子一晃,撩起的帘子掉了下来,把什么都遮住了。 这一路不知道有多久,记得我时而在额娘的怀里,时而枕在阿玛的肚子上,多半时日都睡在朦胧里。喜儿姑姑抽空缝了一个棉布小口袋,抓了把米封在里头,跟我的四个嘎拉哈凑成一种玩法。扔一下布袋,在它掉下来之前抓起满手的嘎拉哈,然后再去接布袋 ,抓得多接得准了就算赢。扔布袋抓子儿的游戏陪了我一路,等我不会再被布袋砸到头,并能稳稳抓住两颗嘎拉哈的时候,车子就到了一个满是红墙绿瓦的地界儿了。 “给爷请安,给福晋请安。”一个像托罗的阿玛那样黑黑瘦瘦的人守在一进大门的地方,他身旁还有两个像额娘一样绾着髻的妇人。阿玛哈哈一笑,跟额娘一起进了对面的大屋子去了,我被喜儿姑姑抱进更里面的院落。这里的屋子又高又阔,人来人往乱哄哄的。只是无论我怎么伸着手找额娘,也没人肯放下手里的东西跑来围着我。 天都快黑了,还没有人来哄我吃饭,我紧抿着嘴坐在床上,两只脚踢着下面的挡板来发出声音。 “格格饿了吧?主子交待说,叫格格随意先垫点儿点心不好?”喜儿姑姑端着盘子送到我跟前。 冰凉凉的点心一点也提不起我的兴趣。“姑姑,我要额娘。”我说,额娘还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不在跟前的时候,所以我觉得很害怕。 “格格听话,主子这会子事情多,在前面忙和着呢。呆会儿传饭的时候主子就过来接格格。”喜儿姑姑把盘子又递过来一点。 我使劲冲那盘点心摇摇头,推开她的手:“额娘说了,天黑了就不许乱跑,现在黑了,她怎么还不回家?” 喜儿姑姑呵呵地笑起来:“好格格,主子待会儿一准儿过来,格格先自己玩会?” “我不,姑姑带我去找额娘,我要去找额娘!”我扭着身子,嘴里不住地嚷嚷。两只脚腕被喜儿姑姑紧紧箍住,想踢却使不上劲。 正是不可开交时,门板处咣当一响,紧跟着一声:“哎呦!”有一个听上去比托罗要细小的男孩子的声音说:“老三,你看着点儿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新识 一个,两个,两颗圆圆的脑袋歪着从门边露出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有着相似的脸盘和晶亮的眼睛。我看得忘记了吵闹,探着身子跟他们对视。 喜儿姑姑回头一看,笑着招招手:“两位阿哥进来啊!” 那两个听见,便从门后闪了出来。个儿矮的那个眨巴眨巴眼睛,竟并着两条腿往门槛里蹦,无奈门槛子太高,刚好挡了一下脚尖,他便尖叫一声,直接往前面栽去。 我呆愣地看着喜儿姑姑迅速跑过去接住他,一张惨白的脸在双脚落地后又涨得通红,圆圆的大眼睛立时变得水汪汪,嘴唇紧抿着一撅一撅的。 “你看你看,才刚在外面就跌了,你还蹦!”个子高的男孩子扶着门框迈进来,扯住“大眼睛”的袖子问,“吓着了吧?” “大眼睛”弯下腰揉揉自己的膝盖,抬头将眼光定在我脸上。我直了直身子,眼看他一拐一拐走过来。那高个子也跟着走过来,脸上自然浮着笑容,黑黑的眉毛和带笑的眼睛就像缩小了的阿玛。他也看着我,手却始终没有离开“大眼睛”的袖子。 “你你叫什么?”“大眼睛”挠挠头,问道。 我抬头看向喜儿姑姑,见她笑着点了点头,才拉长声调答道:“艾-清-韵!” “大眼睛”转了转眼,呆呆地对高个子说:“二哥,她不是咱们家的孩子。” 高个子仔细端详了我一下,脸上有些迷惑:“可是额娘说,她是妹妹。” “妹妹是什么?” “妹妹嗯”高个子也挠了挠头,不说话了。 喜儿姑姑扑哧一笑,把我抱下地,抚着我和高个子的肩膀说:“妹妹呀,就是现在这府里最小的格格,爷和福晋的心尖子,两位阿哥现在都是哥哥了,以后可得让着格格,疼着格格,和和气气的,主子瞧着才喜欢呢。” 高个子听了,笑着点点头,放开“大眼睛”走到我跟前,伸手扯了扯我的辫子说:“这么说,我又多做了一个二哥了,姑姑,这妹妹长得像我,对不对?” 喜儿姑姑直起身:“对,对,你们都是一个额娘肚子里出来的嘛,自然是像的。三阿哥,你也过来呀。”她朝后面的“大眼睛”招招手。 “大眼睛”还是一副平平淡淡的表情紧抿着嘴,黑亮的瞳仁从上转到下,视线也从我的头顶转到脚底,继而又用同样的转法打量了一遍高个子。看完之后眉头慢慢地皱起来,堆了一脸的不自在走到我跟前。 “啊!”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大眼睛”用两只手狠狠捏住我的两颊,往外一扯。我只来得及喊出半声,就被脸颊的极痛窒塞了呼吸。本来有些发干的嘴唇似乎也被扯裂了口子,沾着一道锐利的麻木感。我左右扭动着,却引得他的手越捏越紧,一下子进退不得,眼底热热地涌着,开始模糊起来。 “这是怎么说的,小祖宗快放手啊!”喜儿姑姑上来攥住“大眼睛”的胳膊晃了两下,“大眼睛”手越发紧了,还揪着使劲一拧。我终于痛叫出来,跺着脚推他。 高个子“呀”了一声说“弘晈!快撒手!小妹妹哭了!你干什么呀你!” 不知道是被我的喊声吓住了,还是听了高个子的话,“大眼睛”竟真的撒开手,仰着下巴说:“二哥,她丑死了,跟咱们一点也不像!” 脸颊好像被贴上了两坨面,又痒又麻。喜儿姑姑蹲下身抚着我的脸,我扭头使劲抱住她的脖子。姑姑一定会狠狠地骂这个讨厌鬼一样的小孩子,然后叫来阿玛,然后阿玛叫来这小孩子的阿玛一并教训!哼! 我趴在姑姑肩上小声哼哼着,姑姑拍拍我的后背,好半天才叹口气说:“二阿哥,先带三阿哥回去吧,呆会该传饭了。” “哦,好!” 我猛地扭过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高个子领着那个讨厌鬼就要走。这就完了?掐了我的脸这就算完了?“不准走!”我的嗓子嚷破了音儿,挣脱姑姑的手就冲那个小孩子跑过去,用力扯住他的袖子,“你不准走!等我额娘来了抽你的鞭子!” “抽你!丑八怪!”“大眼睛”一甩胳膊,乍开两手作势又要掐,被高个子一把拽住。我瞧准他愣神儿的功夫,对着他的膝盖一脚踢过去。 “请福晋安!”门口好几个声音一起喊。喜儿姑姑急匆匆地说:“主子您可来了,这几个小主子碰到到一起还真愁人呢。” 额娘笑问:“怎么了?老远就看见门口的丫头们都在笑。” 喜儿姑姑没说话,也陪笑着摇摇头。我转身扑到额娘跟前,扯她的坎肩,刚叫了句“额娘”身后就传来“哇”的哭声,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大眼睛”咧着嘴,连后槽牙都露了出来。脸涨得通红,原本就肥肥的脸蛋上全是泪,一双圆眼也紧闭着,一副标准的嚎啕样,跟刚才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一点也不同了。 我傻在那里,这可奇了,明明被掐疼了脸的是我,明明应该嚎啕大哭的是我,怎么他成了这副样子?难道我刚才真的踢坏他的腿了?从前托罗被我用树枝划破了手也没有这样过啊。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只剩下“大眼睛”的哭声。额娘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韵儿!你真是不让额娘省心,怎么才进门就欺负哥哥呢?” “额娘,他不是好孩子,额娘打他”我偏头看喜儿姑姑,希望她把刚才的事情跟额娘说,可惜姑姑笑着,什么也不说。 “胡说,来。”额娘把我拉到那两人跟前,指着他们,“这是二哥弘暾,这是三哥弘晈,都是跟你一个阿玛的亲哥哥,快去跟哥哥说对不住,以后好好相处,不许再闹了,再让我看见你欺负人,我先敲你的手。” “大眼睛”已经开始小声抽泣,额娘用帕子抹着他的脸:“三阿哥也不许哭了,让妹妹给你赔个不是,以后妹妹不好教训她就是了,男孩子不许哭鼻子,听见了没有?韵儿,过来!” “大眼睛”用力点点头,抿嘴扮出一副很乖的样子。额娘对着他只是笑,看见我就皱眉头。我赌气站在那里不动,反正被欺负的人是我,既然没人帮我,索性不说话就完了。 “过来!”额娘提高了嗓门,使劲拽过我,明显有些不悦。 我摇头甩手:“我不,我要额娘打他!” “韵儿!”额娘恼了,我撇撇嘴,眼泪却一颗也冒不出来。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高个子的二哥走过来,从额娘手里接过我的手,轻声说:“额娘,儿子饿了,小妹妹想也饿了,不如儿子带她去吃饭吧。” 额娘噗哧笑出声来,点点头:“你带老三去吧,小妹妹还是留在这吃,明儿再来玩罢。” 二哥答应了,领着那讨厌鬼往外走。额娘站起身,吩咐摆饭,外间便又响起忙乱的脚步声。我还站在原地,讨厌的“大眼睛”左脚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扭头瞪了我一眼,还吐了吐舌头。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消失了。我气得直撅嘴,这个讨厌的哭包子,我以后一定饶不了他! 当晚的饭我只喝了两口粥就什么也不想吃了。喜儿姑姑后来简短地说了两句我被掐脸的事情,但是额娘听了却没说话。我突然觉得,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有很多不认识的人,还有厉害的“哥哥”,欺负我也不会被骂。因为他们跟我是同一个阿玛。所以连额娘和姑姑都帮他们。想到这些,我的鼻子酸意上涌,烛光照进床里,衬得窗外的黑夜更加深不可测。 “韵儿,乖,闭上眼睛睡觉了。”额娘掖掖我的被子,轻拍着我说。 “额娘,我们什么时候走?”我坐起来。 额娘挑起眉毛:“走?你要去哪儿啊?” “回去原来的竹院子,我的小桃儿还在那。” 额娘笑着搂过我:“咱们啊,不回去了,阿玛不是答应把小桃儿给你送来么?早晚就来了,听话,赶紧睡吧。” 我急了,眼泪一下子跑出来:“额娘,我不呆在这儿,我明天还想找托罗呢。” “你找托吗?” “打那坏孩子!他掐我,额娘也坏,额娘不打他。”我喉咙有些哽,说话磕磕绊绊地。 额娘没有再恼,而是拉过被子围住我拍着说:“那不是哥哥嘛,额娘不能打他,就算托罗来了也不敢打他,托罗是外人,哥哥才是自己人,哥哥那是喜欢你。韵儿,女孩子家不许打来打去的,叫人笑话。你看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你不老实,他们都会笑话你的。” “那我要回没有人的地方。”我闭上眼,真希望再睁开的时候能看见竹制的窗棂。 “好韵儿,额娘再不能回到小竹院去了,阿玛也不能,你要去,你离得开阿玛和额娘么?” 我睁眼看见外头黑洞洞的天,突然怕起来,缩了缩身子:“不能” “那就对了,哥哥们也离不得,好孩子,睡吧,明天起来额娘带你逛逛,你就知道这里的好处了。” 我重又躺下,被子盖到下巴。额娘和喜儿姑姑走到另一边小声说话,渐渐听不清了。床幔子上挂着一个大荷包,正中绣了两颗黑点,好像谁的眼睛。我盯着越发出了神,慢慢的,那眼睛竟好像动了起来 恍惚间我一直跟着它,床不见了我竟然坐在马车上,那眼睛一眨一眨,飞出车窗。我扑到窗前,竟发现自己又坐在一片草地上 是从前那溪头的草地!我赶忙抬头找那双眼睛,猛地发现眼睛好像笑了,一下子变成托罗的模样,伸手要拉我起来 我惊喜极了,嘴里直喊:“托罗!” 他却换了一副表情:“你怎么来的?你额娘他们都不来了” 我向四周看看,果然,雾气遮住了一切,溪头不见了,竹林不见了,只剩下托罗的声音在周围晃着:“都不来了都不来了” 我大哭,雾中摇摇摆摆走出一个人,拍着手嘲笑我:“额娘不要你了,额娘不要你了” 他就是“大眼睛”,我气得想找石头砸他,却发现一步也不能挪动。这时“大眼睛”走到我跟前,猛地揪住我的鼻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积惯 “啊!”小腿使劲一蹬,一股难以言表的酸疼自腿肚传来,顿时连脚都动弹不得了。我闭着眼坐起来抱住膝盖。身后马上有个人搂住我,甜香的粉味不用看也知道是额娘。她一边握着我的腿一边轻轻地说:“韵儿睡醒了?不闹不闹,天亮了你怎么吓着她了?” 最后这句显然不是对我说的,我迎着光慢慢睁开惺松的眼,隐约看见对面一只手弓着两指擎在前面,指节冲着我,好像之前在哪看到的“大眼睛”揪我鼻子时候的姿势。 他们都不来了不来了都不来了 脑海里托罗的声音清晰传来,我一下子想起梦里孤单单坐在地上的样子,后背泛上一阵凉意,腿更疼了,我倒抽口气,撇撇嘴就要哭出来。 额娘赶忙把我抱起来搂在怀里,一只手拍着,另一只手轻柔地捻着我的腿,熟悉的儿歌从她喉咙里哼出来,伴着温暖的气息吹到我额头上。我慢慢地听怔了,眼睛开始适应窗户的光,屋里的桌椅柜架也都闪着跟昨晚不尽相同的色彩映入眼中。 额娘低头看看我,才止了儿歌,说:“早跟你说别来吓她,你瞧,癔症了不是?你不知道,这孩子跟我一个毛病,择席的厉害,昨儿晚上好哄歹哄才算睡了,原想今天就让她睡着去,偏你又来逗弄。” 对面刚才举着手的人轻笑了一声,竟然是阿玛。阿玛笑答:“我又没怎么,瞧她睡着还皱个眉头,想是做了恶梦了?老话儿说刮刮鼻子能好些,我这手还没到呢,她就癔症起来了,倒叫我担了不是。韵儿,跟阿玛说,梦见什么了?” 这话一出我顿时有了精神,不顾腿疼使劲挣脱额娘爬到阿玛跟前,仰着脸说:“阿玛阿玛,阿玛教训坏孩子,打”我这个字刚出口就被额娘拽了回去,她板着脸将一件花袄披在我身上,狠狠瞪着我,把我一腔诉苦的话都给瞪没了。 “什么坏孩子?我怎么没听明白呢?”阿玛还在追问,我看见额娘冲他摇了摇头。这时门口帘子一撩,喜儿姑姑探身进来说:“小主子们来给爷和福晋请安。” 阿玛听了起身走到桌前,挥手应道:“叫他们进来吧。” 姑姑答应着出去了,跟着便进来一串人,领头的是个只矮阿玛半头的男孩,年龄瞧着不过十几岁,脸略有些黑,穿藏青的袍子。手垂在身侧,指甲不时掐着袍子布 ,弄得衣服都有点皱了。他后面的是一个女孩,个子不高,简单梳了几条辫子,两条垂在一侧鬓边,另外的盘在头顶。也是深色的棉袍,手里勾着一条墨绿的帕子。 再后面穿米色袍子的是昨天的二哥,白天看起来他有点瘦,下颏尖尖的,脸很白。在看他旁边穿同色衣服的矮个儿,就是长着肥脸的哭包子,只有他东张西望的站没站样,瞥见正坐着让额娘扣棉袄盘扣的我时,翻了一个大白眼,脸扭到另一边。 几个人齐齐说了句“给阿玛请安”就集体叩了下去。阿玛点点头让起来,跟着单把最前面的那个叫到过去问话,其余的都围到额娘跟前了。那女孩子依着额娘的肩膀看我,问:“额娘,这就是小妹妹?长得跟额娘一个模子出来的。” 额娘笑着反手拍拍她,又对我说:“韵儿,这是大姐姐,叫啊。” 我喉咙里咕哝了一下,有点羞怯,“姐姐”这个词儿新鲜得很,从前只听竹林子里那些野孩子们叫过,原来我家也有“姐姐”。虽然她的眼睛和哭包子有几分相似,但是笑起来却好看极了,嘴边带个笑涡,像额娘一样温柔又透着和气。 大姐姐有些费力地把我从额娘手里接过去抱到镜台前,对着镜子扯扯我的头发说:“姐姐帮你梳个好看的辫子如何?” 跟着便有丫头递过梳子。姐姐的手很快,我只打了两个哈欠的功夫,一条辫子就编好了。我的头发不多,姐姐把它们细细地编成五条,两条盘成抓髻在脑侧,另外三条归总用丝带结在背后,最后拿出两朵铜钱大小的嫩绿绒花簪在抓髻中央。 我站在镜子跟前照了又照,还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绒花。姐姐一边理着我前额的碎发一边回头说:“这花是我自己做的,妹妹若是喜欢,我闲了再多做两色换着戴。” 额娘起身看看我,笑了:“瑾儿的手真是越来越巧了,这么一打扮,显得个子也高了,脸也白了,像” “像!像像堂屋缸里的金鱼!”尖利的声音趁着额娘犹豫的当儿截去了话头。哭包子弘晈攥着拳头放在自己脑袋两侧,模仿抓髻的形状,抻脖子瞪眼还吐舌头。周围顿了一下,立时哄笑起来,连从刚才就板着脸的阿玛都偏头轻笑了下。喜儿姑姑指指哭包子说:“这个三阿哥” 我不知道金鱼是什么,但是我是见过的。托罗曾经抓了十几只放在瓷盆里摆弄,凉冰冰滑腻腻的又脏又难看。现在大家这么个笑法,估计那金鱼也好不到哪里去。被这样纷乱的笑声包围着很难受,所以我低下头,脸埋在胸前一声也不吭。 大姐姐马上抚过我的肩:“妹妹别听三弟瞎说,他梳不来这样漂亮的辫子,眼热呢。” 额娘跟着走过来:“好了好了,哥哥跟你闹着玩儿呢。喜儿,外头摆饭了没有?给格格洗脸,吃了饭后院子里逛逛吧。” 喜儿姑姑答应着,和大姐姐一人牵起我的一只手去隔壁屋子洗漱了。吃饭的时候桌上一个大瓷盆,姐姐亲手舀了白乎乎的汤盛到我碗里。我啜了一口,还没尝出味道,只听到她说了个“鱼”字便尽数吐回去。“我不喝金鱼汤!”我别过脸,下意识地摸摸抓髻上的绒花,终是没舍得扯下来。 大姐姐握着嘴笑,帕子轻柔地在我嘴边抹了两下:“好,咱们院子里头玩去,妹妹平时都玩些什么?” “玩抓子儿!”我低头从荷包里掏出那四个嘎拉哈放在桌上。因着一路上的摔打,拐骨原先白白的边已经有些黑黄,自内里透出一股亮光光的油色,两侧凹处和磕掉的缺口也都糊满黑色的污垢,上过的颜色都快看不出了。大姐姐犹疑着伸手想要摸摸,临近却又缩了回去。 “呀!”我拍拍身上的衣服,又掏掏怀里,“姑姑,我的布袋没拿出来。” 喜儿姑姑蹲下来攥住我的手:“格格以后不能玩这野孩子玩的东西了,脏,那布袋主子吩咐丢了,格格跟着大格格好好学些个女孩子玩的是正经。” “我不,我还要那个布口袋,我现在能抓两番了,我教给姐姐玩。”说着我跳下凳子要回屋找。 姑姑回身拉住我:“好好好,奴婢给格格拿去还不成?格格先去逛吧,一会就拿来。” 没等我搭腔就被姐姐拖回桌前,她用帕子垫着手将那几个嘎拉哈拿起来揣回我胸前挂着的荷包里,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好妹妹,姐姐有的是好看的布口袋,还有别的好东西,到我屋子里玩吧,姑姑还有正经事呢。” 我只得点点头,姑姑早已跑得没影儿了。大姐姐拉着我出了院门往右边去,一扇旧绿色的月亮门半敞着映入眼帘,从空隙处能看见对着门的屋子里坐着个跟额娘差不多年岁的妇人,低头正摆弄手里的东西。姐姐先把我带到那人跟前,蹲了蹲身:“请月额娘安,今儿个瞧见小妹妹光顾着喜欢了,来得晚了些。” 那妇人抬起头,她的眉眼有点像额娘,只是下巴圆点,嘴唇也厚点。看见我的时候笑容收了些,微微颌首,旁边便有丫头端了绣墩让我坐下。那妇人这才转眼看向大姐姐,笑着拉她到身边,搂着她的肩说:“我还想着你今儿不来了,早起瞧见了福晋捎回来的那些个南方的物件儿,哪是一时半刻赏得完的?我这里也没别的事,就是前儿绣的这个叶子,我眼花,比了半天竟比不出用哪个线好了,你瞧瞧。” 大姐姐接过绣绷仔细看了一下,从笸箩里拿出股绿线说:“额娘怎么忘了,我前日不是说该是葱绿搭上淡黄的好,额娘偏说那样出来的死板又不整齐,还是油绿的打出边儿来,里头补些个青线才饱满。”说着她便纫了针在那绣布上扎起来。 我呆坐在一旁,看她们挨着肩地低头绣花,时不时小声商量什么,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房里的丫头也不像喜儿姑姑那样寸步不离,全都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跺跺脚,想着喜儿姑姑拿了口袋回来找不见我怎么办,便站起身往跨院门外张望,一阵人声传来,二哥从门口晃过,我忽然高兴起来,叫嚷着撒腿就跑,一路踉跄,直到被进门的二哥截住。 “慢点慢点,别跑,这院子地不平,摔了要哭的。”二哥扶住我,抿着嘴笑。 “笨蛋笨蛋,走还走不稳当就要跑。”又是哭包子!又是讨厌鬼! 二哥拍了他一下:“你好意思说妹妹?你在这院里跌了多少次了?”见讨厌鬼不说话,才又转向我,“妹妹在这儿做什么?” “我等喜儿姑姑拿布口袋,哥哥,哥哥跟我玩抓子儿。”扯扯他的袖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认准了他肯定答应。 果然,二哥点头说:“好好,咱们给月额娘请了安就去亭子里玩,可是”他回头朝门外看看,“刚才喜儿姑姑拎着好多东西往角门去了,听说,额娘要出府。” 我猛然一惊,耳边嗡嗡地冒出句话:额娘不要你了额娘不要你了 “哥哥,我要回屋子找额娘!”不由分说,我揪着他就往外走。二哥好说歹说也劝不住我,吵嚷声终于让大姐姐和那个月额娘走了出来。 “妹妹别乱跑,迷了路怎么办?” “怎么我一眼没看见你就出去了?” “心画,怎么不叫人跟着格格?” “笨蛋笨蛋,跑丢了哭死你。” 七嘴八舌的声音绞在一起,像是对我说,又像跟我毫无关系,额娘要出府,额娘要把我撂在这不认识的地方,自己回小竹院去?我看着眼前这些笑吟吟的表情,透着乱糟糟的陌生感。仿佛能听见角门外的车轱辘声,也仿佛瞧见载着额娘的车摇晃着越跑越远,一直跑进竹林里,带起阵阵尘土扑在我脸上 “哇”我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周围立刻就安静了。 紧紧把我楼在胸前,额娘用她温热的脸颊一直贴着我的额头。那群人把我领回屋子的时候,额娘看见我哭花的脸吓了一大跳。等他们都走了以后,就这样抱着我,时而轻笑,时而又叹气:“也难怪了,韵儿从来就没离开过额娘,也难怪了。” “额娘哪也不能去。”我抽搭着,总觉得心有余悸。 “呵呵,那怎么行呢,韵儿不能总守着额娘,额娘有好多事情要做,韵儿也有好多事情要学,更何况,早晚有一天,娘老了” “我不让你老!”我直起身子跪在额娘的腿上,抱住她的脖子。 额娘使劲扯开我,退去脸上的笑容,看着我的眼睛说:“听话,额娘过几天就回来;你要是总这么哭哭闹闹的,额娘就真的自己回小竹院了,再也不理你。” 我闭住嘴,深吸口气,可怜兮兮地问:“我不哭额娘就回来?” “对!不哭,不去给阿玛添烦,不跟哥哥吵架,等人人都夸你的时候,额娘就回来了。” “额娘证证!”我急急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泪迹。 额娘被逗笑了:“什么‘证证’,那叫保证,好,额娘保证。”说完她略微用力地亲了我额头一下,算是正式开始了我对她回府日期的等待。 第二天起,我的确很努力地呆在屋里,只要想到外面那些大门小门,以及里面难以亲近的人们,我就会乖乖地坐在榻上自己摆弄。喜儿姑姑重新缝了个蓝布的口袋,并拿了几粒石头棋子给我。我每天玩得不亦乐乎,完全不理会屋子外面的一切,除了去找阿玛。 阿玛从额娘离府开始就天天搬着一把大摇椅坐在他书房的门口,晒着太阳晃啊晃的,偶尔拿本书翻两眼,也是很快就盖在脸上接着晃。我每次跑去跟前聒噪,他都是闭眼笑着点点头,继而从怀里掏出点新鲜物件放到我手里,再拍拍我的脑袋。一连几天,我从阿玛那里拿到了七巧、瓷人儿、九连环,就是没得着一句话。 一日后晌,喜儿姑姑把着我的手把九连环解开了两扣。我一阵高兴,瞧她没看见抓着就往书房跑去。破天荒的,书房门口没有大摇椅,门还虚掩着,我往缝里看,隐约有人声却又听不真切。咬咬嘴唇,我用力往前一探推开门,前脚费力地迈进门槛。 “哈哈哈” 突然冒出来的笑声吓得我惊住,腿一软,后脚被门槛挡住,结结实实地向前倒去,刚好趴在一双黑色的缎面“千层底”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亲缘 “呦!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爽朗的大嗓门从头顶上传来,被我压住的脚轻微地抬了抬,引得我左手上的九连环戳到了胸口.我痛呼一声,那脚顿时不动了。 经了这一摔一吓,我只觉手脚都麻麻的疼,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该怎么起身。似乎过了好一会,我才腾出右手甩了甩,又费力地看了一眼左手的九连环,还好,解开两扣的样子还在。我小心地擎着左手把它举起来,右手费力地撑着地就要起身,岂料脚下一滑,再度向前栽倒,右手刚好按在刚才的大脚上。 那脚明显一僵抬得离地寸许高,紧跟着有两只大手钳住我的胳膊根将我拎起来。我吓得屏住气,抬头看见大脚主人的同时听到了身边压抑地喷笑声。 “十三弟啊,你家这规矩我可是越来越不懂了,这年也不是节也不是,叩这么大的头如何当得起呢,啊哈哈哈哈哈”这人的声音大过阿玛好几倍,直轰得我脑袋里嗡嗡的,一时竟连自己身处何地都忘了。细看他的脸,比阿玛的略窄;眼睛很相似,只是此时瞪着端详我,显得更大些;上唇挂了些胡须,一直延伸到唇角,两稍还随着他的笑声而微微颤抖。 见他面相和蔼,我略微松了口气。他把我稳稳放下站定,自己又坐回炕几旁。我偏头瞧见隔着炕几的阿玛,顿时想起来,捡起刚刚掉在地上的九连环就扑过去:“阿玛” 话还没出口,阿玛呆着脸抬手挡了我一下,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仅只把九连环接过放在炕几上,然后指着刚才那人说:“韵儿,没规矩,赶紧给四伯请安!” 四伯是什么?请安又是什么?我傻站着看那人的笑脸,不知怎么的,我也想笑。他看着我,嘴角越展越开,我也就眯着眼呵呵地笑起来。最后他半张嘴仰着脸大笑,我也就学他的样子张嘴仰脸大笑。阿玛在后面推了我脑袋一下:“你贫什么,叫你请安呢!” “哈哈哈,得了得了。”那个四伯看上去很勉强地收住笑,整整表情把我拉到他跟前,“老十三,这个就是你那养在竹林子里的格格?” 阿玛点点头:“可不是,山里野惯了,都没好生过,四哥知道,原本我是以为我这一家子” 四伯打断他:“嗳,我瞧着倒好,我就喜欢小孩子长得伶俐喜庆。” “伶俐有余,稳当不足,也不知道平时怎么教给的,礼数都不会。”阿玛说着,在我偏头瞧他的时候瞪了我一眼。 四伯拍拍我的肩,笑说:“谁说不会?这小侄女我今儿头一次碰上,见面礼还没掏,才刚就已经‘五体投地’了,这会子你还赶着教训她,莫不是嫌哥哥今天没有备下丰厚的稳居礼,就这么轻巧巧地来了?” “呵呵,四哥,知道的你是寒碜她呢,不知道的那就当是寒碜我呢。”阿玛说完,两个齐声笑起来。我来回摇着头看他们,眼睛真像,都是笑弯的缝隙处还透着晶亮。 四伯见我一直看他,便伸手从自己腰间摸索两下,抻出一根挂着白色小圆球的带子,说:“既这样,这个给你吧。”我接过来,红绳上拴着的小白球有汤圆大小,沉甸甸的,表面皱巴巴雕出许多小孔。另有七八个正圆的大孔均匀布在球面,向里看去,似乎里面还有相同的球面相同的孔。捏着它晃一晃,内里竟还能转。球底拴着大红的穗子,显得球色亮眼白晰,煞是好看。 “四哥,这可抬举她了,何必呢。” 四伯把我往他身边拉了拉:“不值什么,去年得的象牙雕,我是瞧见最里层刻了几个梵文,这才一直带着。今儿个瞧这孩子心里喜欢,给她拿去图个吉利罢。”说完低头看向我,“你叫什么来着?” “艾清韵!”这句话我答得再痛快不过。 四伯明显一愣,继而笑道:“清韵啊,好,不俗。十三弟,你瞧哥哥府里就没有养女儿的命,不如把你这格格过继给我算了。” 阿玛歪在炕几前抬抬手:“能给我省下口粮,我自然乐意的。” 四伯听了又看我:“韵儿,如何?跟四伯家去,给四伯当闺女如何?” “不行!”我摇头,继续低头摆弄那象牙球。 “哦?那这好东西便不能给了。”四伯说着就伸手去扯象牙球的带子。 “不行!”我慌忙缩手,把球紧紧护在胸前,板着脸瞪他。 “哈哈,好霸道的格格!”他说着端起茶杯,“才说要回去,又耽搁这半日。十三弟,今年赶上太后薨逝,年下自然是不能一处热闹了。只赶哪日你福晋若是去我们府里串门子,叫她带上韵格格便是了。” 阿玛站起身来:“四哥家规矩大,哪里容得下这样的野孩子?还不叫她翻了天了。” “不妨事,三规六矩的孩子也多了去了,她就是这样子到了皇父跟前,也只有得赏的份儿”他俩边说边往外走,门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厮打起帘子又放下,把斜照的阳光和渐远的人声一同关在外面。 绕到阿玛的大椅子上坐下,我仰头从那象牙球的小孔往里看,黑洞洞的尽头渗出一点光亮,有点怕人,又让人好奇那一端亮处究竟有些什么。好像上一个冬天,我追一只低飞的鸟儿,钻迷了山洞子,有一段路就是这样的黑法,脚下深浅不一,吓得几乎哭出来。后来一直奔着亮处跑,等到瞪着惊恐大眼的托罗背着阳光出现在正前方时,我却腿一软跌在地上 想到这里,我使劲晃了晃那球,再看,亮光大了些,真想钻进去跑跑,看看豁然开朗的地方有没有托罗站在那。 “哗啦”帘子又被撩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阿玛的吼声就响起了:“清韵!阿玛的椅子也是你坐的?越来越不得了了,才刚四伯跟前一点样子也没有,便是没人教给你,这两天瞧也该瞧会了!拿了人家的东西连个礼数也不懂,便是不懂,难道阿玛没教过你长辈给的东西要怎么接?天天就知道傻玩,阿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是这么没规没矩的,宫里多少板子都该上身了!显见得平日对你太宽,这么下去还不知道怎么丢我的人呢” 阿玛眉头上皱出一个大疙瘩,食指隔空点着我,一下下仿佛恨不能敲在我的脑袋上。他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听到说“丢他的人”时觉出这不是好话。阿玛在骂我?这鬼地方实在太奇怪,额娘不能整天在我跟前,连阿玛都不待见我了。还是,他真的要把我给那个四伯做女儿去?我的心里顿时又泛上冰冰凉意,眼底微漾,嘴唇抿得酸疼。 阿玛放下手,指尖点着书桌敲了几下,突然哧地一笑,两步跨过书桌,将已经躲到椅背后头的我抱到桌面上坐好。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往我眼皮上一弹,我下意识闭上眼,忍了好一会眼泪刷啦掉下来。再睁开的时候,只见他忍着笑说:“韵儿,你想不想额娘啊?” 我点头,又赶紧摇头:“不想!” 阿玛重新皱了眉:“咹?不想?” 我被他的眼瞪得抖了一抖,嗫嚅着:“不想,哭哭不是好孩子” “嘁,不惦记额娘,照样也不是好孩子!”阿玛说完掐了我脸颊一把,扭头向门口喊,“来人!把福晋房里的喜儿叫过来。”听到外面的答复后,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很大叠得很齐的白绢帕子,又折了两折,仔细地揣到我怀里,说:“听着,你把这块帕子给额娘带去,额娘要是难过就给她这个擦眼泪,额娘一准儿就回来了,明白吗?” 我不敢相信地点头,这帕子普通得很,真有这么好使么?外头急促地响起脚步声,喜儿姑姑慌慌张张跑了来,焦急地瞟了我几眼,蹲身说:“奴婢该死,没看好格格。” 阿玛板起脸,背过身子:“嗯,知道你们房里人手不够,可也太松懈了。格格哭哭闹闹地乱跑,聒噪得很,你把她带去福晋那里瞧瞧罢。” “是是!” 坐在马车上,喜儿姑姑搂着我直叹气:“小主子,福晋不是交代的好好的嘛,叫你在屋里好生玩,怎么又跑去爷跟前哭闹呢?” 我满心疑惑:“姑姑,我没哭,阿玛让我哭我也没哭。” 她扬起眉毛,盯了我眼睛半晌,突然扑嗤一乐,就什么也不说了。 车子停在一座很怪的大宅子跟前,门上贴了白纸,连灯笼都糊成白色。“姑姑,额娘在这里头么?”脚一落下地,我急急地问。 她点点头,我雀跃着就往里跑。姑姑从后面一把捂住我的嘴,并拽着我的袖子轻声说:“小祖宗,这里可不能大笑大喊,要是让福晋听见了,可就真的恼了。” 我听了这话赶忙噤声,再看周围迎上来的几个人也都是静悄悄地比着手势带路,每人一幅呆滞的表情,话也不说半句。穿过两进的大门,正对一间挂满了白布的堂屋,跪着好几个人,躬身低叩,脸埋在黑影里,腰上头上缠得到处是白布。左侧偏门里出来一群人,正中是个老太太。姑姑放下我,蹲蹲身便和她说起话来。我心里很急,额娘在哪里?我得赶在姑姑之前见着她,跟她说我一点也没闹,是阿玛让我来的。 瞅着她们说话的空当儿,我悄悄走到那些跪着的人中间,学他们的样子趴在地上,然后费力地扭着脸试图看清他们的长相。头一个是个男的,第二个是个老太太,再往前我的脖子酸疼得快要断了,那些人瞥见我也不知道抬抬头。第三个更夸张,几乎就要贴在了地上,额头上裹着的白布遮住了一半眼睛。虽然我知道那不是额娘,但还是好奇地伸手去扯那人脸上的白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尔时 “啊”有人把我抱离了地面,回头一看,姑姑脸上似怒非怒,要笑不笑,喘了口粗气就把我接过去,径直走进偏门里。拐了两三个弯才进到一间幽暗的屋子,只有靠墙横着摆满香烛供果的条案,跟前的蒲团上坐着个人,不是额娘又是哪个? 我使劲扭扭身子,从喜儿姑姑怀里挣下地,左脚绊右脚地踉跄着扑过去。额娘诧异了一瞬,继而沉下脸,把嘴一抿,斜瞪了我两眼。“额娘,我没”我的表态并没有引起注意,她还是认真地听喜儿姑姑说完了我如何哭闹如何不听话。窝在额娘怀里,我气得偏头不去看姑姑,直到她出去以后才直起身跳着说:“额娘我没闹,我一点也没闹!” “说给谁信呢?还是你又不听话吧,出门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么?”作势拧拧我的脸,她便缄口不说了,眼睛盯在一处,只是叹气。我扒住额娘的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过去,她身上香香的味道挡住了供案上传来的烟气,显得屋子里暖和起来。 转回头,我猛然看见墙上有一幅画像,上面的人拈须正坐,雪白的眉毛和胡子衬得表情有点怪异的严肃。眼睛呆呆的,自额头至两颊满布皱纹,嘴微张着,似乎在说:哪里来的野丫头 “额娘我怕!”我哆嗦一下,使劲把脸藏起来,不让那画上的人看见我。 “乖,不怕,那是你的郭罗玛法。” 我悄悄从额娘臂弯的缝隙处再看一眼,赶紧又闭上:“谁是郭罗玛法?” 额娘把我拉起来,指着画像说:“他是最慈爱的老人,也是额娘的阿玛,天底下啊,没有不好的阿玛,也就没有不好的郭罗玛法。韵儿的阿玛好不好呀?” 我眼前一下子冒出阿玛拧成一坨的眉头,于是瘪瘪嘴不愿作声。只是一直想着:会骂人的阿玛还是好阿玛吗?要把我送给四伯做女儿的阿玛还是好阿玛吗? 依着额娘的吩咐对着画像磕了头,感觉那白胡子的人似乎不那么严厉了。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是这么好的郭罗玛法,为什么不出来喝茶说话摸摸我的头?为什么躲在画像里要别人拜他? 我抬起脸想要问问清楚,却一眼看见额娘红了眼眶,腮边亮晶晶的,分明看得到泪水的痕迹。我这才想起来,赶忙从怀里掏出那块绢帕擎过去:“额娘,给,阿玛说,额娘哭哭就给这个。” 她诧异地接过去,反复看了一会,突然泪如泉涌,扑簌簌地滴在我手上。我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去捧她的脸:“额娘回家!” 她攥住我晃了晃:“听话,额娘呢,还要留在这里跟郭罗玛法说上几天的话,韵儿,呆会跟姑姑回去,每过一天就让姑姑在你这小手指肚上拴条红线,十个指头都拴上,额娘就到家了。” 我垂头丧气地撅着嘴,额娘后面的话一句也没有钻进耳朵里。我终于肯定阿玛不是个好阿玛,不仅吹胡子瞪眼还骗人,普通的帕子没有任何神奇的作用,我还是被姑姑拎上马车带回了府。 “姑姑给我拴红绳!” “好格格,穿上袄奴婢就帮您拴。” “姑姑,给我拴红绳!” “格格不闹,再吃一口立马就拴。” “姑姑,拴绳!” “格格听话,乖乖地把头梳完,肯定栓。” “姑姑”大人的说法真是千变万化,三两下就能完的事情,居然要有那么多的前提?吃了喝了穿了还得老老实实坐在炕上一个人玩到过了晌午,这第一条红线绳才算勉强拴到我的左手拇指上。 惦记一天的事情如愿了以后,心里顿时没意思起来。瞅个没人看见的空儿,我便跳下地溜出房门。 院子里静得很,早起来回来去穿梭的丫头嬷嬷们这会子全都不知躲在哪了。书房门口旧黄色的大摇椅居然破天荒地空摇着,我一阵雀跃地奔过去爬到上面,本想学阿玛的样子躺下,奈何棉裤的缎子面很滑,于是我随着摇椅的晃动左右来回滑动着,一荡一荡的感觉好像从前江上的竹排,喜得我咯咯地拍手大笑。 猛地,椅子突然停住了晃,我差一点被戗下地去,心里一抖,慌忙把住扶手,继而面上一酸,撇着嘴想哭。 一张圆脸伸到眼前,堆着得意的表情:“嘿嘿,傻妞儿,怎么没摔下去呢?” 我气急:“哭包子,丑包子,没人要的烂饽饽!” “哭包子”果然皱了眉头,鼓着嘴骂我:“你才没人要,你是额娘打外边儿捡回来的!打老粪坑里捡回来的,臭死了臭死了,噢噢,臭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甩着胖脸,恨的我张开手够了过去,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像他头前儿对我那样,掐住,死劲儿一拧,不信疼不死他!心里虽这么想着,却不妨他蓦地一躲,刚刚一直扶着椅子的手也跟着撒开了。大摇椅咚地一歪,我伸出去的手来不及收回,狠狠地向前栽去 以前托罗手划破的时候,我见过血,可从来没见过多到能染红一脸盆水的血。一滴滴地从我嘴里滴出来,慢慢划着线飘在水里,看得我连疼都忘了。喜儿姑姑抱着我,一面把什么东西卷成一卷塞进我嘴里咬住,一面另绞了湿帕子轻轻擦我的额头。她沉着脸,眼里亮亮的,不住地咕哝:“碰上你这么缠人的小主子,当奴才的真是几条命都不够了!转个身的工夫就能生出这样的事来,好歹只是掉了颗牙,要是脸上留下点什么,奴才不如一头碰死!” 说到这她停了手,仔仔细细看着我,然后用手指轻戳了我的脸颊一下,声音压低了些,“你说说,你个女孩子家怎么就这么不消停?将来不是公主也保不齐是王爷家出去的和硕格格,要是毁了这张小脸可怎么好呢?” 我嘴里咬着东西,说不得话,满嘴咸腥再加上那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奇怪的味道惹得我直想呕。突然我想起了哭包子,才刚他把我扶起来的时候,竟然又哭得比我还凶。于是我瞪着喜儿姑姑,两只手对着脸比了个掐拧的动作。她竟然扑哧一声笑了,说:“三阿哥啊,这回可是饶不得了,才刚被爷叫了去,说是打手板子还不准吃饭呢。” 听了这话,我顿时舒坦了,嘴里的味道似乎也不再那么恶心。真想看看哭包子被阿玛凶是什么样,肯定会咧着大嘴拼命地哭。可我只不过这么想想似乎就被姑姑看穿了,她再度沉下脸:“格格可消停会儿吧,要是再乱跑,门牙长不出来,等福晋回来一准儿不要你了。” 我一下子想起来,心里咚地一沉,嘴里咬着的也不顾了:“呼呼(姑姑)我要额娘要额娘” 姑姑一把搂过我,仔细端详了一会我的牙齿,方才轻拍着叹气:“好,打明天起守着房门,不许出去,门牙自然长得就快。” 于是从那晚开始,我躲在屋子里一动也不敢动。小红绳还是每天晌午准时拴在手上,可是我满心想的都是我的牙,竟也不再去惦记它了,甚至还有些害怕。姑姑每天都说额娘看了我这副样子会恼火,我突然不想让额娘回来了,至少在牙长出来之前不想。 “韵儿,这么晚了还闹什么呢?”阿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蜡烛火苗的影子在他脸上一跳一跳,看不清他是不是在皱眉头。我摇了摇脑袋又耷拉下去,想了一会才勉强说;“阿玛,大门门不长,姑姑说额娘会恼我。” 阿玛一愣,继而眯缝了眼,弯腰上下看了我半晌,说:“大门?哈哈,不能,额娘才不会恼你”我听了心上一喜,不想他又直起身来,“额娘一准儿不认得你是我们家的格格,回来就把你送给外头赶大车的去。” 我傻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晚间姑姑哄着我,我仍旧瞪着香荷包上的鱼眼睛发愣。那眼睛恍惚在对我说:我的牙是淘气掉的,再也不可能长出来了我听了骇得心里直哆嗦,一回头恍惚看到额娘,微笑着搂我,还说给我带了点心吃我张嘴去咬,额娘却一下子变了脸色,说:“你是谁家的孩子?” “哇”我大哭着挣起来,一头栽进香香软软的怀抱里。抬起头,泪水模糊里慢慢氲出额娘的笑,还有她点着我的额头说:“怎么一大早就哭得这样?起来,额娘有好吃的点心给韵儿,乖。”边说着她边给我穿衣,我听见“点心”二字猛地想起来,捂着嘴就往被子里钻。额娘突然大笑起来,边掀被子边说:“还真叫你说着了,怎么就把她给吓得这个样儿?” “还不是你的名头管用,只一说你不要她,她立马就老实了。”阿玛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惹得额娘又是一阵笑。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额娘,生怕她下一瞬就会翻脸。她轻轻掰开我的嘴看了看,抿嘴笑说:“这牙长是能长,只是不知还能是从前那个漂亮的小米牙儿不能了?你呀,可不兴再这么着了,明儿个跟阿玛出门,到了外面绝对不许乱跑乱跳,从前教给你的礼数呆会额娘再跟你说说,都得记着,见了长辈要请安,拿了东西要拜谢,不问你话就不许乱说,明不明白?” “她这个岁数能记得住这么多,也是个神仙托生的了。”阿玛边搭腔边翻着一本书走进来。 额娘抬头说:“何必非要带她去呢,这孩子本就小,性子还野,偏我一身重孝又不便串门子” 阿玛摆摆手:“哎,头前儿四哥特特地说了。他府里这几年愣是没养住一个女儿,瞧见咱们韵儿心里喜欢也是有的。再说上次她还领了她四伯的赏呢,于情于理也该去像样地磕个头认个亲的。” 我听见说那个四伯,连忙爬进额娘怀里:“额娘额娘,阿玛要把我给四伯做闺女去,我不去!” 额娘听了这话惊讶地瞪着眼,阿玛一阵大笑说:“你这样的爱捣乱的格格,阿玛就算求着给四伯送去,人家都不敢要呢。” 额娘也笑了,捧着我的脸,额头贴住我的,小声说:“四伯要我们还舍不得呢,我这么漂亮聪明的格格,谁也要不走。” 我于是雀跃着起来穿衣,喜儿姑姑走进来说:“主子,外头车子都预备下了。” “好,叫阿哥们都到花厅去吃点心。”额娘抱起我,向外走去。 跟我们家的不同,四伯家从一进大门起就是安安静静的,一直走到站满了人的大厅门口,仍然听不到嘈杂的声音。似乎连院子里的鸟儿都不会叫,阿玛带着大哥二哥和哭包子进了大厅,我却被嬷嬷抱着往后走。我觉得奇怪,却也一声不敢吭,只是趴在嬷嬷肩上一路被带到了大厅后面的一间大屋子前。 “嗯?吩咐了是往后头来,门口怎么没人呢?格格先跟这儿站一站,奴才过去哨探哨探。”嬷嬷兀自咕哝着把我放下地,往一扇月门里去了。我抬头看着两边高高的山墙,比我们家的高好多,有一种被紧紧包住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我突然想:如果让我在这样的院子里住还不让出去,我一定会很害怕。 我正胡乱想着,月门边突然冒出个声音:“你说的丑八怪妹妹就是她?” “对,就是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