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世医女》 第一章 重生后的一二三四 在母亲去世的第七天,秦念西终于醒了过来。 从落水那天算起,秦念西已经足足昏迷了二十一天,就像做了一场大梦,梦见自己已经活完了一生,卒年三十六。 秦念西就在那场大梦中苦苦挣扎不愿意醒来,因为在那梦里,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在带给自己温暖的人们,一个个离她而去。 是头七给母亲超度的那个道铃声,那一股香烛的味道,把秦念西带了回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大丫鬟沉香,丫鬟婆子们都在前院给太太哭灵。 睁眼的时候,一股热流顺着眼角,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直到泪水打湿了枕头,坐在榻前茫然望着窗外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大丫鬟沉香,才终于发现,秦念西醒过来了。 沉香到底沉稳,虽然惊喜交加,但府里有丧,她终究没有喜得跳起来,只是心里那压抑已久的迷茫、害怕甚至疼痛,在那一瞬间释放了出来,只搂着秦念西痛哭了一场,将这阵子府上发生的事情,当家主母李太太莫名其妙突然离世的蹊跷,都对秦念西说了一遍,到最后又攥着并不有力的拳头道:“姑娘,杜嬷嬷已经让人给老太爷带了信,太太的事,等老太爷来了,肯定能有个说法……” 秦念西听到这里,心头突地跳了一下,大大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当即吩咐沉香打来热水帮自己净面。 秦念西恍惚记得三十前的这一天,她也是这样醒过来,这是母亲张太太的头七,她醒过来之后,就跑到灵堂里大闹了一场,却被父亲秦大人,回京候官的秦大人罚关在院子里一个多月,并把她身边伺候的四个丫鬟都发卖了出去。 可秦大人怒的不是丧妻之痛,幼女无状,而是秦念西趁着秦大人在外院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带着母亲的乳娘杜嬷嬷和自己的乳娘赵嬷嬷把那个柳姨娘,主母新丧,连孝衣都没有穿的柳姨娘,从芳菲苑里揪到了灵前。 一场大闹,柳姨娘哭得弱柳扶风,昏死过去,秦大人怒喝不孝女:“她是你的姨娘,还轮不到你来发作,你这是不孝,不敬长辈!” 秦念西只是哭喊:“是她,给我吃了糖糕,把我推进水里,把母亲气死了,就是她!” 秦大人大怒:“不得胡言,把小姐带回房中,先跪着,没有我的话,不能让她出来!” 杜嬷嬷大呼不可:“姑娘还要给太太守灵,姑娘刚醒过来,身子骨还弱得很……” 秦大人一手拍在桌案上,直把装着茶水的盖碗拍得叽哩咣啷一阵脆响,秦大人额上青筋暴起,高声喝道:“你们这些刁奴,来人,都给我卖了,卖出去!” 如今想起从前,秦念西虽有些恍惚,却早已明白,自己当年那不管不顾的一闹,就是送了一把剪刀到秦大人手上,帮他名正言顺地剪除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依仗。 还好母亲素来对身边的人亲厚,杜嬷嬷且不说,本身就是李老太爷特意指给她的乳娘,从小看着母亲长大,名为主仆,实则亲厚如母女。而赵嬷嬷曾是伺候母亲长大的丫鬟,她们的身契,母亲早就还给了她们。 那场事之后,两位嬷嬷一起被赶出去了。母亲和自己身边近身服侍的丫鬟婆子尽数被发卖了出去。 由此,秦大人府上姨娘不敬主母,秦大人治家不严的风声也就这样传了出去。 秦念西记得,前世这场灵堂风波的隔天,安北王妃就来了。 安北王妃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兄妹,十六岁时赐婚给安北王爷安北辰驻守北疆。 秦念西在心中笑话自己当年的无知可笑,不听嬷嬷们的劝导,一意孤行,将自己置于困顿之地。可今生,她也不想徐徐图之,这口气憋在胸口已经三十年,母亲亡灵已不知魂渺何方,是不是已经安息。 重活一世,秦念西不想就那样困顿于绣楼、后院、深山,只想将前世在那深山中数年所学所悟,尽情施展一回,看看是不是一如前世,最终孑然一身,死于烈火之中。 一瞬间的念头,等到秦念西净好面,喝了一碗米汤,六岁女童的眼中已经再也没有了那丝恍惚,只剩下坚定,浑身上下也充满了力量。看着这样的姑娘,沉香有些不敢认,可多的还是欣喜。 “沉香,你去前头看看,把杜嬷嬷叫进来,悄悄儿的,先不要说我醒了!” 杜嬷嬷拿着帕子按着眼角走进来,双眼通红,全是血丝,不过短短月余时间,已经瘦得有些脱了形,竟像老了十岁不止,秦念西鼻头发酸,看着这个一直陪着自己为亡夫守孝,陪着自己从京城凄然回到江南西路,最终在路上病骨支离而亡的嬷嬷。 秦念西从床上爬起来,一骨碌钻进还在愣神的杜嬷嬷怀里:“嬷嬷,我想你!” 杜嬷嬷感受到秦念西攀着她脖子的两只小手,那么用力地抱紧她,才真切感受到,已经在床上躺了许久的小姐,是真的醒了,她有些不敢相信,用力把小姐往怀里抱了抱,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躯也回应了她一丝力气,杜嬷嬷一时竟泣不成声:“姑娘,好姑娘,嬷嬷在……” “嬷嬷,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这几日我夜夜做梦梦到娘亲,她不能枉死!” 杜嬷嬷闻言顿了顿,把秦念西扶回床头靠好,沉香忙拿了一个迎枕塞到她身后。杜嬷嬷擦干眼泪,仔仔细细打量了秦念西一回,忍不住心里又是一热:“姑娘长大了!你说,要嬷嬷做什么?” “嬷嬷,长话短说,母亲梦中嘱我四件事。 第一,算日子,长公主该回来了,嬷嬷派人去城门口和安北王府门口守着,知道她回来,您就赶紧找机会去求见,把母亲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她听,请她尽快过府。 第二,把外翁给母亲的那个信物,送去王相公府上,帮老爷求个官,最好是辛苦奔忙不得安生,顾不上我的官,尽快让他出京。 第三,帮我写封信给外翁,先说说我让你办的前面两件事,然后拿着母亲的印信,用铺子里的商路传书,让他尽快过继青舅舅做嗣子,在江南西道静待我归。 第四,让舅舅从福建过江南西道,拿着过继文书代替外翁进京,让他一定要阻止外翁进京。 第二章 此梦非彼梦 杜嬷嬷听了秦念西一口气说了个一二三四,简直又惊又疑:“这真是太太托梦了?太太托梦给了姑娘?” 秦念西却只是柔声说道:“嬷嬷,事情紧急,您先赶紧去办,回头咱们再细说!” 杜嬷嬷心思如闪电,忙点头道:“姑娘放心,奴婢虽说没有全懂,也大概知道姑娘的意思,这就去办,姑娘是不是还躺着比较好,姑娘好好儿的,就是对太太最大的孝道!” 杜嬷嬷声音里透着一丝欣慰和一点点小意,秦念西却知道,嬷嬷这是不想让她去守灵,又怕她不依,可她哪里不知道,此时,她病着,起不了床,比跪去灵前更好。 “嬷嬷放心,我必不会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诛心之事,您快去吧!晚间我们再叙话。” 到底身体不济,前世秦念西醒来大闹一场以后,当晚就高烧不醒,隔日安北王妃过府之时,仍旧处在昏迷之中,直到母亲移棺,她都病卧床榻。 此时,秦念西知道,必须养好身子,才能应付隔日的一场大戏:“沉香,我要再睡一会儿,我已醒来的事暂且不要秉明老爷。” 一觉悠悠醒转,已是掌灯时分,窗外有细雨滴答,窗前矮榻的小几上,朦胧烛影散发出温暖的光,杜嬷嬷就在那光影里发着呆,沉香和赵嬷嬷坐在床前,看见姑娘睁眼,都围了过来。 沉香扭了热热的帕子给秦念西净了面,木香服侍她漱了口,赵嬷嬷端了浓浓的米汤进来一勺一勺喂她喝下。杜嬷嬷才轻声禀道:“姑娘,您吩咐的事都办好了!下晌平安说安北王妃已经进京了,皇上召她即刻进宫去了,还没说上话,我已经让人守着了。王丞相那里,我是让黄大掌柜亲自去送的东西,他已经应了。老太爷和舅爷那里,我让王大掌柜发了六路飞鸽传书出去。可姑娘,奴婢想了一天,还是有好多事,没有想明白!” 秦念西抿唇扫视了围在床前的几人,这都是母亲留给她的人,这些人或者随母亲嫁入秦家,或者是外翁在秦念西出生之后,陆续送进秦府的人,以后也是要伴随她走这漫漫长路的人,秦念西向杜嬷嬷伸手,像许多年前那样,依偎在她的怀中,和她们细细说着今天的这些。 “其一,公主姨母进京的消息,是两个月前收到的信,母亲读给我听过,估摸着就是这几天进京。母亲自幼相伴公主,母亲去世,公主必过府吊唁,母亲去得突然,公主定要深究。沉香,芳菲苑里的那位有什么动静没有?这些天她可有为母亲守灵?” 沉香讶然:“小姐,你怎么知道,她天天关起院门,连面子情都不做,大红的衣服都上了身,听守门的婆子说,她还在屋里唱曲儿给老爷听!” 秦念西嘴角一丝嘲讽压下了丫鬟婆子们的愤怒,语气里没有一丝表情:“杜嬷嬷,我娘去世前的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那晚老爷和太太一起用的膳,太太本来要守着姑娘,可老爷非要在太太房中用饭,他回来三个月了,除了第一天,这是第一次在太太房里用饭。柳姨娘进去请安,老爷把我们这些人都打发了出来,让她伺候的,当天夜里,太太都好好儿的,还去看过了小姐,第二天早晨,紫藤去叫太太起床时,太太的身子都凉了,老爷请了大夫过府,说是太太操劳过度,心疾发作而亡……” “大夫是外翁医馆里的大夫吗?” 几个人看着秦念西目瞪口呆:“奴婢们当时只顾哭,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姑娘你说,太太她不是心疾而亡?”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老爷他谋的就是你们这份心神失守!”其实念西哪里不知道,此后若干年,她在深山中最卖力苦修的就是医典和药典。 念西丧夫守孝之时,柳姨娘和继母内院斗法斗不过,恨毒了老爷和那位续弦,派人将此事首尾尽皆告知于她,想利用她毁了秦家。可那时,她内心一丝生志不起,如活死人般在庄子上苟延残喘,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去了山里,才慢慢恢复过来,才想着去印证柳姨娘的话,探寻母亲当年死因,遍寻医药典籍,找到一剂滇地隐秘之毒:秋霜白。这毒对正常人效用不大,却对心神失守之人必杀,而且死后三十六个时辰即看不出任何痕迹,只是过了时候,眉毛会变白。 柳姨娘是犯官之后,娘家是滇地大族,作为官奴发配西北,发配途中,被在任上的老爷买下。 满屋子静悄悄,几个人惊魂不定,赵嬷嬷语声涩涩地问:“如果这是真的,老爷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不过欺我母亲是商户出身,他如今想飞黄腾达,想借力又舍不得外翁的家财。”秦念西一句怨语说怒了一屋人。 赵嬷嬷气愤道:“他吃老太爷喝老太爷的长大,用老太爷的银子,读书赴考做官,如今狼子野心,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杜嬷嬷凄然说道:“太太生前就说,人心最易生变,自从他纳了这房妾以后,太太借老太爷的手断了他的一些用度,怕是这里生出了变故。” 杜嬷嬷欲言又止,沉香却疑声道:“所以姑娘不让老太爷赴京,您是担心老太爷也会被他算计……” 秦念西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能让外翁置于险境。”前世,外翁就是在赴京途中遭遇雷雨,山石塌方,重伤不治身亡。直到许多年后,秦念西才从万寿观太虚真人处得知,外翁下山前,太虚真人曾为他卜过一卦,卦象大凶,为了她,外翁以必死之心下山,秦幼衡有无后手,却不得而知。 沉香大惊失色:“可太太去世的消息,黄大掌柜肯定会向老太爷发急件禀报的,老太爷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前阵子,阿娘说老太爷随太虚真人去山里闭关了,应该还没有出关,山路难行,这样算下时间,他应该才刚刚下山。” 前世时,太虚真人就曾阻过外祖七日。 第三章 活久见 秦念西转移话题又道:“杜嬷嬷,照你看,公主姨母知道这些会如何?” “公主虽自幼多病,性格却最是爽利,赤子之心,见不得腌臜。眼前老太爷和舅爷都相隔太远鞭长莫及,咱们只能借一借公主的势了!”杜嬷嬷摇头叹息。 “可姑娘,为何此时要太爷过继?”赵嬷嬷有些担心。 秦念西从赵嬷嬷怀里抬起头,正好看见烛火中木香明亮的目光,欲言又止,点了木香:“你说说看!” “只要老太爷安然,别的都不足惧!”木香肯定地说。 “聪明丫头!”秦念西嘴角微弯。 满屋人看着赵嬷嬷怀里的小人儿,说着大人的话,虽气氛总有些抑制不住的悲凉,但有忍不住竟有些失笑。 念西却内心黯然,她已经不记得了,她是什么时候才看明白人心,看明白青舅舅那一颗真心。为她呕心沥血,她却恨他数年,到真的懂得的时候,他却已是杳然无踪…… “姑娘,老爷这么,这样,你为何还要给他谋官?”木香的问话惊醒了陷在前世里的秦念西。 “如果奴婢没有猜错的话,姑娘是想要把老爷调开,让舅爷来时正好可以带姑娘扶棺回江南西路。”杜嬷嬷答道。 “可之后怎么办呢?姑娘不可能永远不回老爷身边,毕竟他是父亲,对姑娘来说,老太爷和舅爷怎么也越不过他去!”赵嬷嬷担忧道。 沉香嘴角微弯:“姑娘给他谋的是个顾不了家的官,可,可这世上哪有顾不了家的官?” 秦念西正待说话,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紫藤在门外请见。 紫藤进屋见到刚刚醒过来的秦念西,疾步走上前扑到床沿就哭了起来:“姑娘,奴婢听说你醒了,奴婢在太太灵前烧了好多纸,太太知道了,好歹也能安心去了……” 紫藤额头上一团青紫,必是在灵前磕的,秦念西用手指轻触那伤:“紫藤姐姐,让沉香给你上点药吧,母亲肯定希望我们大家都好好儿的!” 一时间,满无人都抑制不住想起温婉可亲的张太太,暗自抹泪,紫藤语不成声:“是,姑娘,往后,我们就都指着姑娘活了,姑娘,你要好起来!” 秦念西默了默,从赵嬷嬷怀里坐起身,郑重地看着所有人施礼:“好,我会尽快好起来!” 众人大惊,齐齐跪在床前,不肯受她的礼。她们哪里知道,秦念西拜的不是今生,而是前世,前世她们因为她,因为她的愚蠢,因为她的不管不顾而不得善终。 赵嬷嬷抱着秦念西躺回床上,众人擦干眼泪,紫藤才对杜嬷嬷说:“刚刚平安总管说安北王妃已经出了宫,算时辰,您这会儿过去,估计刚刚好,平安总管说他在花园左边的角门等您,老爷和姨娘院子里的灯已经息了。” 杜嬷嬷临走还要怒一次:“姑娘病着,太太没了,老爷一次也不来看,连派个人来问问都不来,哪有这样当爹的!” “嬷嬷,现在这样,他不闻不问不是更好?我不过是他得到外翁家财的工具罢了!”秦念西沉声说道。其实在她心里,她没有父亲,从来没有父亲。 父亲高中二甲三十一名之后和母亲完婚,考上庶吉士在六部观政,之后外放广灵县令时,母亲刚刚诊出身孕,父亲只身赴任。 赴任七个月后,母亲接到派去伺候的婆子送了信回来,称父亲买了犯官之女柳姨娘为妾,母亲动了胎气,早产生出秦念西。 母亲为她取名念西,想念故乡,想念父亲,想念江南西路的点点滴滴。而父亲对她叫什么名字完全不在意,甚至都没有正经喊过一回她的名字。 后来若干年,秦念西才明白,母亲的这些想念里,也许还有很多悔恨的成分吧。当年母亲不听外翁的话,执意借陪公主回京的借口,实际上是为了陪着心上人秦幼衡上京赴考。 直到六岁,秦念西才见到父亲。 父亲回来后,母亲脸上的笑容再也不见了。 不知道母亲最后的那晚,是如何度过的?是明知有诈却内心悲凉绝望,还是真的一无所知被瞒天过海呢? 其实,秦念西更希望是后面一种,毕竟绝望赴死的滋味她尝过,简直如同万蛆跗骨,还不若难得糊涂,一杯酒,悠悠睡去,倒是种解脱。 那些细节在后来漫长的三十年时光中,早已经模糊得面目全非,再醒来就是如今这个样子。 秦念西望着帐顶,一片白色,长夜漫漫,脑袋昏昏沉沉,却了无睡意,窗外蛙鸣声,雨声清晰地传入耳中,直到清晨的鸟鸣声叫响了宅院,杜嬷嬷进来时。 安北王妃过府吊唁时,才卯时,摆的是公主銮驾。 灵堂里守夜的婆子还在清扫屋舍,随行的两位尚宫和一位公公直接让管事带着进了芳菲苑,秦幼衡和柳姨娘正在厅堂中郎情妻意吃着一碗燕窝粥。 只穿了一身银红色中衣的柳姨娘尖叫着要逃回房中,却被两位尚宫立时按住不得动弹。 秦幼衡面庞黑如锅底,却认得眼前来的是中贵人,只得笑里藏刀:“不知中贵人何意?” 李公公眼皮都不眨一下:“秦大人,长公主听闻张氏仙去,痛不欲生,通宵流泪不止,天刚亮就过府吊唁,秦大人不该速速前去接驾吗?” 两位尚宫揪着柳姨娘就走,中贵人跟在身后,秦幼衡边走边喊:“我这贱妾尚未梳妆,怕惊扰了公主……” 李公公头也不回,只话锋如刀:“咱家也活了三十几年,尚未见过主母新丧,这样打扮的贱妾,有什么话,秦大人上长公主跟前分说吧!” 灵堂里棺木黑沉,摆在正中,长公主扑在棺上喃喃细语:“彤娘,我的彤娘,咱们说好了,你要等我回来看你,看咱们的希姐儿,你骗了我。这八年,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你却早早就走了,我……”声音竟越来越低,只剩下凄然低回的哭声。 杜嬷嬷跪在棺侧,眼睛早就哭得又红又肿,嘴里细细念道:“太太,长公主来看你了,你放心,咱们姑娘定会好好儿的……” 第四章 追忆 两位尚宫半推半扭着挣扎不休的柳姨娘到得灵堂时,满屋悲声。 李公公和两位尚宫俱是当年陪伴长公主远赴江南西路的随侍,对秦家太太张若彤自是也很熟悉,此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两位尚宫更是把柳姨娘往灵前一按,让她跪了个结实。 两位尚宫把长公主从棺上扶起来,一边轻声劝慰,一边用帕子细细给长公主整理了仪容,李公公上前将内院所见轻声禀报给了长公主,长公主脸上神色逐渐由哀转怒。 秦幼衡上前见礼,长公主眼风都没有扫他,只看着灵前的柳姨娘,长公主脸色开始发青,沉声道:“叫灵堂的管事婆子过来回话。”音虽低,威势却十足。 一个婆子从旁边跪着移到公主近前,低低回到:“回长公主殿下,奴婢在。” 长公主看向身边的荣尚宫:“嬷嬷,你问她。”荣尚宫轻声低头领命。 “现在灵前跪的这个,是你们府上的吗?” “正是我们府上柳姨娘!” “你管着灵堂,竟能允许这样的打扮来给你们太太哭灵?” “长公主明鉴,柳姨娘她从不曾来为太太哭灵。” 秦幼衡面沉如水,大声呵斥:“你这婆子,胡言乱语,给我拉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长公主眼风扫过李公公,李公公立即冷冷对秦幼衡说道:“长公主正在问话,秦大人稍安勿躁!” 柳姨娘开始还强作镇定,此时已经是趴跪在灵前瑟瑟发抖。 荣尚宫继续问着眼前的婆子:“这几日你都在灵前?” “是,奴婢一直都在,无论日夜,从不敢擅离!” “灵堂进来每一个人你都知道?” “不仅奴婢知晓,而且都有记录。来客门房的管事会有详细记录,内院外院各自有记录,什么时刻,内院外院各处何人值守,何人守灵,何人举哀,是否按时当值,都清清楚楚!请允奴婢拿册子来供查。” 荣尚宫细细翻过册子,轻声对身边的胡尚宫叹到:“彤娘理家之能,只可惜明珠暗投了!” 长公主将册子递给李公公,李公公拿着册子翻看了几眼,正要发话,只见一个丫头急急奔进灵堂,跪下就喊:“姑娘,姑娘醒了!” 来人正是沉香,一屋的婆子丫鬟都抬头看向她,杜嬷嬷待要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公主脚边,长公主扶起杜嬷嬷:“嬷嬷别急,快带我去看看!”说着转头看向荣尚宫:“你守在这里,这大胆贱婢让她跪好!” 又看了一眼李公公,见他点头,扶着杜嬷嬷就进了内院。 秦念西终于见到了大长公主、安北王妃云若水。 前世时,母亲过世后有段时间,她曾不停听人提起这位长公主,却一直无缘得见,因为,大概就是六年后,安北王妃死在北疆,终生无所出。 安北王安北辰对长公主情深似海,王妃多年未孕,安北王也从不纳妾。长公主死后三年,安北辰郁郁而终。 此后北疆一片大乱,战乱纷纷,民不聊生。 今上早年在北边军中历练,和安北将军府独子安北辰结下异性兄弟。后来二人齐心协力,一内一外,以八年时光荡平北疆蛮族,让连年饱受战乱的北疆人民过上了太平日子。 今上也因这份大功劳在三位皇子中脱颖而出,登上帝位。 今上登基之后,不顾群臣反对,为安北辰封王,并将一直不太安稳的西军交由安北王府统一辖制,统称西北军。 朝中反对声一片,折子都是用箩筐抬的,为安抚群臣,今上将唯一胞妹云若水赐婚安北辰,并在赐婚旨意中附加一道圣旨,若安北王无嫡子,安北王爵位收回,朝廷将另派将领执掌西北军。 安北辰去世以后,北疆大乱拉开帷幕,过了近二十年太平日子的北疆人民再次饱受战火侵袭,六皇子奉命平息北乱,却死于暗杀,之后南边乱起,今上病重,皇子争位,朝廷乱象一片,再也无暇北顾。 至于安北王究竟因何而亡,民间的流言是否真切,穷困潦倒,饱受战火摧残的灾民并不知晓,也许还有什么人别有用心地引导,让他们把一腔怒火发泄到安北王妃身上,甚至毁其坟墓泄愤…… 后来秦念西隐居江南西路山中时,曾在万寿观中看过长公主幼时医案。长公主因宫廷争斗,出生时即身体孱弱,宫中太医久治不愈。 直到长公主六岁时,江南西路万寿观太虚真人派座下大弟子道衍法师执掌京郊万寿观。 经道衍法师诊出公主乃胎中带毒。 道衍法师虽诊出病症,却无力治疗。 为彻底躲避内廷争斗,当时的皇贵妃,当今太后托姑母广南王太妃带长公主前往江南西路万寿观,请太虚真人为长公主驱毒。 秦念西外翁家与万寿观渊源颇深,张家在万寿观左近有一座很大的别院。张若彤从那时就成为了长公主山中岁月唯一的玩伴。 当长公主出现在秦念西面前时,她竟只能怔怔然望着面前的那个人。 长公主坐在床前,看着面前那小小的一个人儿,黑闪闪的大眼睛只怔怔看着她,长公主伸手抚摸她的眉眼,喃喃地说:“这双眼,这双眼长得和彤娘一模一样……” “你就是我的公主姨母吗?”秦念西童音呐呐。 “是,我就是你姨母!好孩子!”长公主声音发颤。 “我娘说,你是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女子,我娘还说只要阿念乖乖的,公主姨母也会喜欢我,我娘说要带我回江南西道摘清风院里的樱桃吃,她说公主姨母最喜欢吃那里的樱桃,我娘,我娘她……”说着说着,秦念西竟泣不成声。 看着哭成一团的小小的人儿,满屋子一片啜泣,长公主把她搂进怀里,流着泪细细抚摸着那女童柔软的后背。 心,却想起从前彤娘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那样美好的女孩儿,就此和她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见,长公主直抱着秦念西,哭了个肝肠寸断。 第五章 左右为难 屋里的气氛十分沉郁,一时悲声不断。 良久之后,细细的童音才又响起来:“这回是我不乖,我不该馋嘴吃了柳姨娘的糕点,不该在园子里淘气和丫头们捉迷藏。” 秦念西就是躲在后院湖边的假山里,却因吃了柳姨娘的糕晕迷了,被柳姨娘推进了水里。落水的动静惊动了满院子找她的丫鬟婆子,才把她救了起来。 秦念西细细想过这个局,谋的其实是母亲,而不是她。只有母亲心神失守的时候,府里才会乱起来,府里乱了,他们才有机可乘。 “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公主姨母,你还会喜欢我吗?” 长公主连声安慰:“喜欢,阿念要记住,以后不淘气了,好吗?” 良久,屋子里的人才止住泪,丫头们打了热水进来,伺候长公主和秦念西净了面。长公主才对杜嬷嬷说道:“嬷嬷,我想了许久,越想越恨这秦幼衡,这回要治他的罪也不是不行的,最少能让他罢了官。” 杜嬷嬷正要说话,秦念西却先抢着说道:“不要,不要罢老爷的官,罢了官,他就只能天天在家里,以后还会娶继母进门,我不要别人给我当娘!” 长公主满脸讶然地看着秦念西,理儿就是这个理儿,但彤娘难道就这样白白没了,略想了想才道:“那我带你去北疆?” “公主姨母,我昏迷的时候,后来有几天,我娘天天托梦给我,让我回江南西路,我娘对我说了好多好多。我想回江南西路,和外翁在一起,我想去公主姨母和娘住过的那个清风院!”秦念西想了一夜,觉得母亲托梦这个借口,似乎很不错。 秦念西要回江南西路,要回那君仙山下,要回清风院,要去万寿观。她还有几年的时间,可以在那里潜心研究她上辈子已经学了十几年的医术和制药的方法,尽管她已烂熟于胸。 不然她用什么借口去为长公主治不孕之症?不然她又如何找到法子,为她前世那亡夫送去一线生机? 或许还有更多别的事要去做,只有离开这如同牢笼般的京城后院,才能海阔天空。 一位关系着北疆稳定,一位关系着国之忠臣良相,只要他们好好儿的,这天下是不是就能继续太平下去,她的清风院,还有那万寿观,是不是就能免于战乱,不会让她自己一把火烧掉,她也不会就那样死在烈火之中了。 长公主听说张若彤托梦,愣了很久方才叹了口气:“既不想让你父亲管你,不如留着那个贱婢,这样你父亲续娶之后,让他们自己斗去不是更好?” “可是,她害死了我母亲,我不想让母亲死不瞑目!”小小童声却是那样决然。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长公主也觉得颇为苦恼:“那你父亲那里怎么办,你告诉姨母,姨母帮你。” “母亲在梦里说姨母有姨母的难,让我有事找外翁,外翁会有办法的!” 长公主心头一热:“你母亲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是先替别人想。”说着也只得垂下眼帘长叹一声:“罢了,先发落了那个贱婢吧!” “姨母,还有一事,母亲在家停灵十日便要移去京郊万寿观,我想借机去万寿观让道衍法师帮我驱毒,我身上一直软绵绵的,不知道是不是柳姨娘那块糕的原因。而且我一旦在家中,老爷还没有走,我不想看见他,他害死了我娘。” “杜嬷嬷说你怀疑你娘的死因有问题?如果真有问题,是不是就可以把你父亲治罪?”长公主有些疑惑地说道。 “没有用,老爷必会推到柳姨娘身上,他也必不会亲自下毒,更不会有什么实证在柳姨娘手上。老爷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出身,不会那么蠢的!” 长公主只觉浑身无力,也只得悠悠叹了口气:“哎,你爹心术不正,聪明的不是地方,你娘真是被他骗了!” 既定了主意,长公主也不再多耽搁,干脆拍拍秦念西的手站起身:“好孩子,你这几天先卧床,我让荣嬷嬷在这里陪你,后日我再派李公公来接你,一起去万寿观。”看着丫头扶着她躺下去,盖好被褥,才转身去了灵堂。 灵堂内,来来去去已经走了好几拨前来吊唁的人,有些是见长公主回京就过府吊唁的,也有些是远道而来的商户。 王丞相府上,却是长媳邬大奶奶亲自来了,邬大奶奶行完拜祭礼,长公主正好回转到灵堂。 邬大奶奶连忙上前见礼。 长公主有些疑惑,邬大奶奶微躬着身子,跟着长公主进了女眷歇息的西厢,见四下没有外人,才轻声解释道:“家翁昨日得信,才告知我家相公,张家老太爷旧年与我家有大恩。本来今日是婆母过府拜祭的,只因家翁昨夜心疾发作。今日只得让我过来祭奠,还嘱我一定要看望这府上的小姐。家翁深悔,张老太爷风光霁月,就这一点骨血,竟就这样没了,还称他无颜再见旧人。” 说着又瞟了一下帘子外灵前跪着的柳姨娘,继续说道:“家翁还说,如今张太太膝下,就一个女儿,秦大人回京三月,张太太就去了,看今天这情形,估计也是个靠不住的,让我尽力看顾。” 长公主这才点头:“王相公有心了,张老太爷一向施恩从不图报,让他不必过于悲痛。彤娘,哎,这秦幼衡就是她命里的劫数。阿念是个好孩子,你去看看她吧,往后,我远在北疆,鞭长莫及,还请你们府上多多关照!” 邬大奶奶连声称是,行了礼跟着杜嬷嬷去了内院。 来吊唁的人无不是家中人口众多,对后宅那点子阴私,都是心里有数的。见灵堂前跪着身穿银红色中衣的柳姨娘,都暗自有了一番猜测。 胡尚宫得了长公主的吩咐,掀开帘子走到灵堂棺前,朗声对李公公说道:“长公主有令,尽快把这里清理干净,莫要耽误死者安息!” “遵公主令!”李公公答道。随即转向秦幼衡问道:“秦大人二甲出身,想必熟读刑律,不敬主母,残害嫡出是该是什么罪过?” 柳姨娘闻言颤了一下,连声大叫:“老爷救我,老爷!”公主随行的两个健壮婆子立即上前绑了她,塞住了她的嘴。 秦幼衡顾左右而言他:“公公,此乃下官家事,不敢劳烦公主动问!” 第六章 得见故人 李公公瞄了眼眼前这一位谦谦君子般的斯文败类,心里却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子,明明声音都有些打颤,却还要表现出风骨凛然,可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子风骨之气,却实实在在有些酸臭不堪。 李公公砸了咂嘴,语带嘲讽道:“于公,秦大人这纵容后院不尊规矩礼法,当家主母丧期,姨娘不穿孝,不为主母守灵,甚至穿红挂绿披金戴银,秦大人不惩罚,不规劝,甚至与其一桌吃饭,其乐融融。更何况,府上小姐指证,这姨娘曾妄图残害她性命,丫鬟婆子尽皆是证人。当今圣上最尊礼法,秦大人可要与咱家带上这姨娘御前分说?亦或者是等府上亲家告上京城府尹,我等亲眼目睹之人皆再上堂作证?如果我没记错,秦大人还在候官吧?” 说着又弯弯腰,冲着长公主歇息的方向拱手道:“于私,长公主曾与张太太有姐妹之谊,也算张太太的娘家人,如何就连问都不能问一句?既如此,这姨娘咱家先绑了,安北王府会派人看在府中小姐院中,等张家递了状子进府衙,自会送去衙门。” 说着又轻轻碰了碰秦幼衡的臂膀,压低声音道:“秦大人是聪明人,该当如何,想必心里一清二楚。咱家提醒一下你,长公主不过是打老鼠怕伤了玉花瓶,否则……” 秦幼衡自知今天无论如何是保不下这姨娘了,当即犹豫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杖八十,不死则发卖出去。” 长公主吩咐胡嬷嬷道:“你去看着,不得饶了她,打完送到乱葬岗去喂狗!” 胡尚宫轻声道:“公主放心,这府上杜嬷嬷已经安排好了!” 发作了柳姨娘,长公主喝了一口茶,心中郁结稍稍松了一些,只叹气发起了呆。 李公公看着秦老爷,不给他丝毫机会。直到胡尚宫进来,长公主起驾,李公公才又对秦幼衡道:“公主怜惜府中小姐年幼,大病未愈,无法起床守灵,特指派了身边的嬷嬷服侍,后日,公主会接小姐扶灵前往万寿观,待到养好身子再扶灵南下归葬。” 邬大奶奶的到来,让秦念西有些怔愣。 前世里,秦念西最后一次见到邬大奶奶是十年前,在京郊的庄子里,邬大奶奶像往常一样去探望在庄子上守寡的秦念西,给她送去了放妻书。 邬大奶奶是江西南路邬家嫡支三房长女,邬家素以耕读传家,也算是江西南路的世家大族,族中人才辈出,连续几代都有人在朝为官。邬氏族中风清气正,邬家儿女教养得宜,各世家大族争相与邬氏联姻。邬大奶奶虽长袖善舞却品行高洁,确实不负邬氏女盛名。 前世里,秦念西第一次见到邬大奶奶,应该是十岁那年,她在江南西道为母守孝三年后回到京城。 王家托人为王相公家三子王尘上门求亲。王尘是王相公老来子,明夫人生王尘时已经四十,所以他自幼体弱多病,坊间传闻,活不过双十。 但是,能和王相公家结亲,即使秦老爷明知王尘身体并不康健,却乐得和相爷家攀亲。 秦念西定亲王尘之后,青舅舅在她出嫁之前,尽数收回了被秦老爷划归己有的张家产业,交到她手中。 十六岁时,秦念西嫁入王家才知,这门亲事不过是青舅舅为她寻找到的一份最好的庇护。青舅舅料定,王家上门求取,秦老爷必不会拒亲。王相公为王尘求取秦念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内心却甚为愧疚。 王氏一族在若干年前的浔阳大水里,尽皆丧命,只留下了进京赴考的王相公和回了外家的明夫人及两个幼子。王相公在京赴考两次落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灾后明夫人携幼子回浔阳,又遇灾荒,只得上京寻夫,却被流民裹挟,不知去向。 王相公断了盘缠,无家可归,病重在京郊破庙藏身,得遇张老太爷。张老太爷救了王相公一命,并帮王相公找回了失散的妻儿。之后,王相公高中二甲第三,一路做官风生水起。 这几十年,张老太爷从未找过王相公。 秦念西一介孤女,却有一注巨财,托庇与谁,青舅舅都不放心。张老太爷生前多次称赞王相公心地忠厚,品行高洁,是一国良相。后来事实证明,王相公确实如外翁所言,王家满门对秦念西都是极其爱护的。 秦念西悄然南回后隔年,新帝登基,王家以通敌广南王谋反大罪被满门抄斩。秦念西知道这个消息时,王家人尸身都已经化了,她才知道,那纸放妻书,其实是王相公给她的活命书。 王相公必是早就知道,王家有此一劫。 北疆平乱时,六皇子出征,王相公在内统总钱粮军需。帝国安稳二十年无大战,却养了一群耗子精。各地常平仓问题频发,调不出粮草,今上派广南王世子为钦差,沿路查处常平仓积弊,疏通粮路协理军需调度。 那就是青舅舅一直蛰伏以待的时机。 广灵县翁家被抄,全族男丁尽数被斩,女眷发卖西北军中效力。与此同时,被抄家灭门的,还有秦幼衡秦老爷,他的续弦,就是翁家的女儿。 翁家人极通钱粮财货,族中科举入仕者寥寥,但师爷遍天下。秦老爷县令广灵期间,早与翁家人勾结。翁家人知秦老爷丈人家巨富,以翁家女许之。秦老爷一方面逐渐尝到张家对他钱物上的掣肘,想据为己有;另一方面深觉翁家这股师爷深流的力量,想得此助力。 到时坐拥巨富,摆脱商贾之妻,还能平步青云。 可这世上因果报应从来不爽,早被青舅舅盯得死死的,张家产业尽数收回了不说,还绸缪多年,以翁家多年来倒腾常平仓为引子,静待时机,抬高粮价,做了个大局等待翁家自己跳进瓮里。 此案中,受牵连的官员、小吏无数,天子震怒,但凡牵涉其中有实证的官员一律抄家问斩。 秦幼衡那一面,被青舅舅做得铁证如山。 第七章 青舅舅 事后,青舅舅来京城向秦念西辞行,并向王相告罪,渺然南去。临去时,把张家在他手上最后的产业,粮行交到了秦念西手中。 那时的秦念西,混沌得很,根本不明白,青舅舅费尽心力,为报张家大仇,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青舅舅是在水灾之中痛失父母的,跟在张老太爷身边长大,虽入商道,却也是满心达则兼济天下之仁心。如此搅动粮市,只为一己私仇,却可能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青舅舅只怕是胸中心念早已轰塌,只留满心痛苦,只能远遁他方,了此残生。 此事发动后不久,王相公就明白其中定与张家有关。可那么多粮已经流入粮行,粮价居高不下,当年新粮还在地里青黄不接,前方战事要粮,受战事牵连的灾民要赈济,南粮北调战线太长,远水接不了近渴。 王相公急得嘴上一缭火泡,彼时的秦念西虽醉心内院,于从商一途,却有天然的聪颖。王府三郎王尘,惊才绝艳之人,却因体弱多病无法出仕。夫妻二人在相府内院之中,借王相公和广南王世子之手,搅动天下粮市,平抑了粮价,筹措了北军三年军粮。 秦念西先是放出外翁留下的恒升号全部四十七家粮行中的当年新粮,分批平价入市,调动银钱自买自卖,将平价粮的风声在行市中散开。 再将所有陈粮放出,让广南王世子以常平仓案抄没的钱财逐渐买入,运去北军解燃眉之急。 当年新粮价格平抑之后,陈粮价格更是一落千丈。粮商们此时其实都是满仓,朝廷正好低价收入陈粮。 由广南王府和王相公府上牵头捐银捐粮赈济。再以募捐来的精粮、新粮到粮行换取陈粮,拿捐来的银两尽数购买陈粮,运到北地放赈。 让朝廷在北边战事后方屯田,发放赈济。让灾民领救济粮的同时,复种荒地,朝廷三年免税。关中以内,流民不入,不放赈。 鼓励预收灾民粮食,平价预收,朝廷三年免商税。在恒升号的带动下,关中商贾闻风而动。 与此同时,南粮北调,借商船往北。如此南北相顾,首尾相接,军粮赈济粮源源不断。 等解了眼前危局,各地秋粮已经入库,灾民不流徙,回到土地上,有饭吃有活儿干,少了饿殍,减少内乱。 粮价平抑,与民生息。 那段时间秦念西每日调银算账,忙得头晕目眩,等一切稳妥下来,人瘦了一圈,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头脑清明,心中欢喜。最后关账时,秦念西支出白银二百七十余万两,恒升号粮仓皆空。 王相公翻看完那本厚厚的总账册,眼圈有些发红,站起身,肃然对着秦念西躬身一礼:“这一礼是代天下万民!” 秦念西连忙侧身避开:“父亲不可,媳妇当不起,这本是,本是青舅舅为了我……” “不可如此乱语!”王相公叱道。 “你这孩子心地纯良,那硕鼠养成,皆尽贪念,竟成胆大妄为丧心病狂之势,必会自取灭亡。你舅舅虽说借了力,却也是此案最大的功臣,只手段有些极端。但即便没有这些手段,这场危机依旧存在。” 王三郎拉拉秦念西的袖子,轻声说道:“父亲,这也算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吧,所幸这场祸事已了,没有您在朝中殚精竭虑,没有广南王世子在外奔波劳累,靠我们在内院根本无法成事!” “这一向,广南王世子确实居功至伟,能力和手段样样出色。六皇子阵前大捷频传,此等英才,实为我朝幸事!”王相公心情似乎颇佳。 “父亲,朝中,朝中局势复杂,还望父亲大人不要过于刚直!” 王相公怔愣半晌,长叹一口转身而去。 可经此一役,不管王相公怎么想,他都直接被贴进了六皇子党。后来抄家灭门,皆由此而生。 虽然锦衣夜行,但那段时光,是秦念西和王三郎最好的一段日子,她在他眼中,看见了她自己,也不知是他的眸光熠熠生辉,还是眸光中的那个她在熠熠生辉。 可好景不长,那以后不过一年光景,王尘终是病骨不支,离她而去。 秦念西和王三郎短短六年的夫妻生活,是她一生中,内心最为复杂的一段时光。 他们从无夫妻之实,不但如此,大婚的第二天,他就以觉浅,与人同床无法入睡为由,搬去歇在榻上。 再然后,他们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 尽管孱弱,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差。 除了不和她同床共枕,他给了她所有丈夫该给的一切。 每日同进同出,观花下棋,读书练字。 那时她甚至有一丝错觉,她不是嫁了一个男人,而是找了一个玩伴。 有时忍不住怨怼,怨怼青舅舅给她做的这些安排。 有时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起码无悲无喜,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落,更不会有母亲当年那样的伤心失意。 他书房里满满当当两面墙的医书,从那时起,她慢慢爱上了看医书。而且她慢慢发现,她能过目不忘的,除了账册,还有医书。 再后来,两人逐渐熟悉以后,她发现,他心里应该住着一个人,一个能让他偶尔想起来会发呆的人。那时她也挺同情他,暗自在心里想了许多遍,如果他健康如常人,是不是他早就娶了他心里的那个人? 他那样风仪出众,才气纵横的相府公子,又有哪个女儿家得他青睐,会不动心呢?就连她,明知他不康健,心里有一个别人,最后还是慢慢被他吸引。 她不会忘记,他和她下棋时的智珠在握,冲茶时的谪仙出尘,聊天时的旁征博引,调粮时补充的那一条条与朝政相关的办法。 最后那一年,他试了很多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想好起来。他有时忍不住会把她拥在怀里,她能感觉到有咸湿温热的泪水滴到她肩膀上。他只是喃喃低语:“西娘,西娘……“那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弥留那一刻,他握着她的手,只不停地说:“西娘,是我对不住你,只如今,已来不及了。我死以后,你走吧,你不该困在这内院里,你……” 那手就那样慢慢变凉,凉到再也没有一丝温度,她就那样呆坐在床前的矮榻上,握着他的手,心里是那样痛,痛得没有一丝知觉…… 第八章 前世姻缘 再后来,她去了江南西道的山里时,她就那样不管天光日暮,一直一直看着医书。清风院的书楼里,万寿观的经房里,藏尽天下医书、药书、针灸典籍、各种隐秘离奇的脉案。 她才知道,他患的那病,其实是根本不能人道。 老天对他何其残忍! 再后来,看无可看,她开始研究药膳、研究制药、研究针灸,研究艾灸。她死前那一年,药行大掌柜送了一本前朝郑氏医女的针法进来。 那套针法早已失传,只因那针法为郑氏医女所创,施针之人必要先练气,而这练气法只适宜女子,男子练之则劲力太强,不练气无法破体,男子练习之后又用不了那针。那针又是一枚特制的玄黄针,比金还软,天下只此一枚,制法早已失传。 而那根玄黄,早就静静躺在清风院的书房里。 那时,她医术早就大成。江南西路万寿观一直以医药闻名于世,太虚真人集天下医者之大成,平生治疗疑难杂症无数。到她死前那几年,与太虚真人讨论一些疑难脉案时,经常令真人叹为观止,赞她聪明天成,尤其在妇人和孩童病症上,令真人叹服。 午夜梦回多少次,回想他的病,竟隐隐悟出了治法,虽凶险,却可以一试。郑氏针法本就凶险,但信者多得益。 只不知今生,王尘敢不敢让她医治。不管如何,要先给他把药制出来,他比她大四岁,虽说已到总角之年,治疗此症为时未晚,等年满十四五岁,在惊蛰时节施针,可得痊愈。 而这几年,正好可以让秦念西隐居到清风院,好好制药练气,也可以好好为她那一身医术找个来路。 邬大奶奶看着床上小小的姑娘就那样望着她,发着呆,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嘴角微微翘起,眼睛亮得出去,瘦得跟只小猫一样,竟忍不住生出浓浓的怜惜,举起帕子给她擦干眼角的泪水,轻声问道:“好孩子,可怜见的,我是你王家舅母,让我抱抱!” “你不是,你是,是大姐姐!”秦念西一句大嫂差点就叫出了口,惊觉过来连忙改口。 邬大奶奶被她那么盯着看了许久,又这样一叫,顿时有些失笑:“好好好,都随你,你为什么说我是姐姐?” “因为我想有个姐姐啊,这样娘亲走了,我就不那么孤单了。”秦念西心说,那是因为前世你待我,就像姐姐一样的。 她哪里能忘掉,十年前,她给她送放妻书的那天,她把她搂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邬大奶奶听了这话,眼圈忍不住有些发红,搂着她柔声说道:“我们家里还真有个姐姐,她比你大几岁,回头我带她来陪你!” 邬大奶奶说的是王相公唯一的女儿王妍,比王尘大两岁。前世里,她嫁到王家时,王妍已经远嫁到江南的诗书大族林家去了,听说她过得挺不错,育有两子两女。即使王家灭门之后,夫家一直对她都还挺好。 “那你们家有哥哥吗?”秦念西又问。 “有啊。” “那哥哥也能陪我玩吗?” 邬大奶奶有些迟疑:“哥哥啊,哥哥身体不太好,以后我接你到我们府上和他玩好不好?” “哥哥是生了病吗?公主姨母说我外翁家那里的道长可会治病了,你们叫哥哥去找道长治病啊!”秦念西努力用着孩童的语气和邬大奶奶说着话。 “好,我回家与母亲说,让她送哥哥去找道长治病,治好病,再让他陪你玩!”邬大奶奶倒是觉得眼前一亮,真准备回家和婆母禀报一番。邬大奶奶又细细嘱咐了秦念西要好好儿的,又问了杜嬷嬷一些关于停灵起棺的事,才出了府去。 第二日,王府派了婆子来,秦念西认得,那是明夫人身边的余嬷嬷。她与杜嬷嬷说,隔日起棺去万寿观时,明夫人会带府里的女眷到观中为张太太做道场。又和杜嬷嬷以及荣尚宫商量了在城门外会合。余嬷嬷还带了一些小姑娘喜欢吃的糕点果子来给秦念西,又把明夫人的一些关怀和嘱咐说了一遍。 要见到前世的婆婆了,秦念西望着窗外那被雨淋得簌簌的一排桂花树。 明夫人的院子里面,也有那样一排桂花树。秋天时,秦念西最喜欢打了那桂花做成干花。 明夫人早年逃难时伤了胃,不能受寒,也不太能喝茶。可明夫人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喝杯茶,偷得浮生半日闲。 后来秦念西不让把茶磨成粉,只是制成红茶,再把养胃气的桂花兑到红茶里,就这样开水冲泡,明夫人喜欢桂花的味道,逐渐也喜欢上了桂花红茶的味道,这样喝了一两年,胃病倒渐渐养好了。 前世里,明夫人待秦念西总是比大嫂和二嫂要更多些疼爱,她知道,那些爱里有怜有悯,还有不能报当年张老太爷活命之恩的愧。大嫂和二嫂都心知肚明,也都是心地纯善的好人,万事都让着她。 秦念西又不爱多事,后院里其乐融融,婆媳之间都相处得很好,王家也没有那些小妾通房,更没有别人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秦念西蓦然惊觉,原来她竟对王家,有着那么深的眷恋,或许,那里,才像个有温度的家吧…… 翌日清晨,秦府里天不亮就灯火通明,张太太要移棺万寿观。 秦念西早早起床披麻戴孝,到张太太棺前默默地跪了半刻钟,才被赵嬷嬷抱着上了马车。 一路上,秦念西窝在赵嬷嬷怀里静静想着母亲,就这样悠悠又睡了过去。 到得城门外,荣嬷嬷上了长公主的马车,轻轻叹了一回:“姐儿这回吃了大亏,身子骨太弱了,一天没有三个时辰是醒着的,秦老爷一趟都没有去看过,哎……” 长公主半晌才咬牙道:“哎,我早年觉得秦幼衡有些功利,却没想到他刻薄寡情至此,乌鸦还知道反哺之恩,他这竟比畜生都不如。算了,不说他,说起来气得我肝抽得疼。” 第九章 慈为何物 到得万寿观,秦念西才在许多年以后第一次见到那秦幼衡,她的父亲。 秦老爷表情呆板,只看了这个陌生的女儿一眼,眼里却尽是厌弃之色,之后一语不发就往前走。 秦念西也不愿喊,只任由赵嬷嬷抱着她随着棺木进了观里停灵的大殿。 一趟安灵法事做下来,秦念西早已精疲力竭。长公主带着她到观里给她们准备好的院子洗漱了一番,又让赵嬷嬷给她喂了一碗米汤,道衍法师已经进来了。 秦幼衡候在外面,长公主让李公公出去打发了他,他竟径直回了城。 道衍法师走上前,仔细看了看窝在杜嬷嬷怀里的秦念西,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眼杜嬷嬷,杜嬷嬷和他目光碰触那一瞬间,两人俱都有些泪意。 长公主自是知道,道衍法师与彤娘渊源颇深,也是瞬间想起从前,眼眶开始发热。 道衍收敛心神,给秦念西诊了脉,才向长公主禀道:“不是大事,只这毒若不除,小施主便渴睡,且精神不济,加上小施主又服毒后落水,寒气伴着毒,寻常汤药不好拔出来,待贫道施针几次,再佐以药浴,十日之内,必能大安。” 明夫人带着王家女眷进得来时,正听到道衍法师与长公主分说秦念西的病情。待得道长带着赵嬷嬷出去配药,明夫人领着儿媳和女儿向长公主行过礼,才听了杜嬷嬷把前情讲了一遍,顿时气得一佛出气二佛升天。 明夫人见得眼前的小姑娘满脸倦容,只不让她下榻行礼,又把她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才慢慢安下心来。 屏退了旁人,明夫人才对长公主和杜嬷嬷说道:“我家老爷说给秦大人寻了个礼部宣旨钦差,我还有些怪他,这样看来,这孩子有爹比没爹强,合该好好磋磨磋磨他!要是人人都这样恩将仇报,这世上像张老太爷这样的大善人到哪里说理去?” 杜嬷嬷惊道:“那不是还给他升了官?” 大长公主闻言一笑:“相公高明。这官职只看上去光鲜,其实就是长年累月奔波在外,上峰要是再多些倚重,不死也要脱层皮。” 明夫人接道:“老身省得,定会把姐儿这事前前后后仔细和老爷分说一回,让他尽早上任去。” 一时几人又说了几句话,见秦念西窝在杜嬷嬷怀里,眼睛都睁不开了,各自散去先歇了。 到得晚间,长公主请了明夫人一家子过来用素斋,秦念西才精神起来。赵嬷嬷伺候她给明夫人和邬大奶奶,单二奶奶以及王妍见了礼。 给明夫人见礼时,她只把秦念西抱进怀里,摇头对众人叹到:“这孩子瘦得,轻飘飘的,哎。” 秦念西靠在明夫人怀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只看出了一层泪光才赶忙低了头。 明夫人比前世第一回见时,年轻许多,只鬓边有几根白头发,那时候,她头发已经花白了。身上没有香味,却有着一股只属于明夫人的干净好闻的味道,秦念西闻到那味道就只觉得安然而静谧。 几个人叹了一回,明夫人复又低头对秦念西道:“念丫头,听你邬姐姐说你要唤她姐姐,那你唤我什么?” 秦念西只仰头看着她动了动嘴却不说话,那句阿娘差点脱口而出。 “我家老爷到张老太爷面前确实执的是晚辈礼,你便唤我一声舅母吧!”明夫人说道。 长公主却轻声道:“只怕不妥,相爷位高权重,张家生意遍天下,只怕被有心人算计。” “张老太爷深恩我王家没齿难忘,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找过我们,连我府上一碗茶水都没有喝过。这些天我和老爷都后悔没有早日和西姐儿阿娘走动起来,也让她多份依仗,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要是再连这么个孩子都护不住,怕是……”明夫人说着就想起了当年那一场大难,兼又想起秦念西可怜,忍不住又要低头落泪。 “姨母,我喊你姨母吧,你身上有阿娘的味道。”秦念西轻声说道。 明夫人拿着帕子擦干眼泪,连连道:“好,我们内宅妇人就这么叫,怕他什么!”说着又掏出个荷包塞到秦念西手中:“这东西你还收着,当年老爷给了张老太爷只做个念想,没的说是用来换什么的。” 秦念西知道,这是王相公当年落魄时,都没有舍得当掉的一件家传羊脂玉佩。 因秦念西还在孝中,后头邬大奶奶和单二奶奶让她喊了嫂嫂,又各给了一个白玉镯子和一支白玉簪子当了见面礼。 长公主给王妍一对翡翠镯子当了见面礼。 邬大奶奶牵过王妍,对秦念西道:“这是你妍姐姐,大嫂嫂带你们吃饭去,好不好?” 秦念西看着王妍说道:“大嫂嫂比西姐儿还乖,真给我带了姐姐来,妍姐姐,大嫂嫂说你会带我玩,是吗?”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邬大奶奶凑趣对明夫人笑道:“阿娘,你看西姐儿都夸我了,都说长辈听见自家儿女被夸最是开心,您晚上可是要多吃一碗饭,不然我都当不起西姐儿这句夸。” 一屋子人都知道,邬大奶奶这是变着法子劝婆婆进食,明夫人笑叱道:“是,偏你最乖,还不带她们吃饭去。” 秦念西把小手塞进王妍的手中,跟着她们一起到了炕桌边上。由邬大奶奶喂着比平日里多进了两个小馒头。 单二奶奶要伺候长公主和明夫人用餐,明夫人把她赶去了邬大奶奶桌上,笑对长公主说:“王妃别见笑,我最不耐烦这些规矩,还是自己吃饭舒坦。” 长公主摇摇头道:“不必拘礼,夫人是爱孩子的人。” 用完饭,明夫人对秦念西道:“你嫂子不仅带了妍姐姐来,还带了哥哥来呢,只你哥哥自幼体弱,明日里我再带他来见你。” 秦念西知道明夫人是挂念王尘,忙眨着眼睛道:“呀,今天嫂嫂和姐姐陪着我吃饭,我都多吃了一些,哥哥没人陪,怕是不会好好吃饭,姨母快去看着哥哥吃饭。” 明夫人笑着对长公主说:“看这孩子多可人疼。”抱着她亲了亲,又和长公主告了退。 第十章 旧时光 秦念西住在长公主院子里的东厢房,赵嬷嬷抱着她喝过药,服侍她洗漱后,让她躺回床上,长公主又来看过一回,见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自在躺在床上看着帐顶,样子十分有趣,竟比在家里见她时活泼了许多。 “你看什么?这帐顶上也没有绣花呀?”长公主忍不住打趣道。 “我背书,我娘说我如果睡不着的时候就背书,背我最不喜欢的书,就很快能睡着了。”秦念西答道,其实她心里这会儿正想着王尘。 长公主失笑道:“你才几岁呀,读了多少书?还有喜欢和不喜欢的,那你说说,你最喜欢什么书?” “我最喜欢看药经,最不喜欢读女戒。我娘不许我告诉别人,她说我只能跟别人说我最喜欢读女戒。”秦念西歪着头答道。 长公主笑容更盛:“那你怎么把这样的秘密告诉我了呢?” “因为公主姨母不是别人啊,我母亲说了,这世上,除了外翁,你待她最好了,而且,我母亲说你也不喜欢女戒,她和你一样!”虽是童言稚语,总能不经意之间让长公主泪光涟涟。 长公主记得,她第一回见到张若彤时,也就现在的西姐儿一般大。那一天,她在万寿观左近广南王府的庄子里第一次见到了张若彤。 张若彤捧着一筐樱桃站在她面前,抬着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听说你是公主,但是你生了病,好可怜,我请你吃樱桃啊,是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最老的樱桃树上结的,可甜了!” 长公主被荣嬷嬷抱在怀里,看着张若彤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鲜活的小姑娘,那框里的樱桃红中带着黄,看上去就香甜欲滴,她忍不住从嬷嬷怀里挣脱下地,要伸手去拿那樱桃。 嬷嬷却小声说道:“公主不可!这是哪家的小丫头,谁把她带进来的?” 看着长公主把手又缩了回去,张若彤抓起框里的一个樱桃就塞进了嘴里,一边吃一边说:“真甜,你真的不吃吗?” 长公主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顿时觉得口水都要流了出来,迅速地伸出手抓了一个樱桃塞进了嘴里,咬下去口齿生津,十分香甜。 “咦,这樱桃和我往常吃过的樱桃不一样呢!”长公主说着有抓了一串三个的塞进了嘴里。 “是吧,比那种大樱桃好吃吧?而且你不觉得,这樱桃虽然小小的,但吃起来更香,更有樱桃的味儿。” 长公主想了想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哦……” 两个小小的女孩子就站在廊下,把那框小小的樱桃,你一个我一个分着吃了个干净。吃完了樱桃,长公主意犹未尽,才想起来问:“你家住在哪里?” “我家住在你家隔壁啊,就是清风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若彤,你呢?是不是就叫公主?” “不是不是,我有名字的,我叫云若水!” “呀,我们都是若字辈的呢,观里的道长们有道字辈的,有生字辈的,一辈儿有好多师兄弟,现在我也有姐妹了,真好!”张若彤一派天真无邪。 公主随侍的嬷嬷们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那认认真真论辈分的表情,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广南王太妃身边的嬷嬷这才解释道:“是隔壁张家的姑娘,一向跟着父亲住在隔壁的清风院,和观里素日交好,王妃听观里的真人说起,就让真人带过来,想着看看能不能给公主找个伴儿。” 公主那么小,就在这山中养病,平日里话都很少说,只这小姑娘来了以后,公主仿佛也被她带着鲜活了起来。 随侍的嬷嬷们因此都乐得看她们亲近。 开始时,公主身子弱,她就伴着她一起在屋里练字看书,用好吃的果干给她送药。她扎针她帮她疼,她喝药她帮她苦。 再后来,她逐渐好了起来,她就带着她在清风院里四处淘气,春天在樱桃树下摘果子吃,夏天到桑田里摘桑葚,秋天在板栗树下捡栗球,冬天在火盆里煨红薯…… 就这样,两个女孩子相伴长大。 以后若干年,长公主想起那段时光,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往上翘。那本应该是最痛苦灰暗的时候,俱都因为有了一个那样灵动的玩伴,而变得生动有趣起来,比起她从前无数年锦衣玉食的深宫生活,快活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怎么想都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 可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鲜活的小人儿,却再也不得见…… 一只温热的小手伸到她脸上为她抹眼泪,她才发现,脸上已经咸湿一片。 “公主姨母,你是想我母亲了吗?我也想她了。” “好孩子,姨母和你母亲,姨母没有想到,竟就成了永别……”长公主一时泣不成声。 “姨母不哭,西姐儿也不哭,母亲在梦里对我说,让我以后帮她来疼公主姨母。” 长公主好不容易止住泪,断断续续说道:“好,以后你帮母亲疼姨母,姨母帮母亲疼你!” “我还想要公主姨母生个小妹妹,到时候我带她一起玩,像姨母和母亲一样一起长大好不好?”秦念西故意把话题往长公主子嗣上引。这个时候,她没有任何借口,给长公主把脉,只能先铺铺路,试探一下。 长公主听了一怔,却暗自苦笑,只得敷衍道:“好好好,我们西姐儿早点睡吧,明日早起,还要做道场呢!” 长公主这一趟回京,其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子嗣的事。 从江南西路回来许多年,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问题,嫁去北边之后,平安脉常诊,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是怀不上孩子。 这一向成亲都七八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王爷除了一点旧伤痛,也没有什么问题。 长公主又身份特殊,不好四处走动,只派了人出去悄悄寻医问药,总没个结果,这一趟也是真的着急了,才想了法子让皇兄召她入京。 长公主回得房中,就叫了李公公去请道衍法师第二日为她诊脉。 第十一章 诊脉 这边秦念西默默回想长公主那医案,太虚真人似乎有未尽之语,最后那句,似乎是若葵水有异需得再诊。 既是医案中有记载,真人必然也曾告知,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必曾关注,但她既葵水来时未曾再去江南西道,可见应该没什么异常,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异常,以至于一般医家都未曾诊出。 道衍法师医术深得太虚真人衣钵,与诊脉一途颇有心得,只不知他是否能诊出问题。 秦念西一边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想个法子诊上一诊长公主的脉象。一边厢又想着,不知那少时的王尘如今到底如何。她从未见过他年少时的模样,即使后来定亲与他,到成亲前他都或是外出求医,或是在家中养病。 模模糊糊,秦念西又睡了过去…… 那边明夫人回得院中,就去了儿子住的东厢。前日里大儿媳回家提了让三郎去江南西道求医的事,太虚真人医术名满天下,王相公夫妇不是没有想过带三郎去求医,只三郎身子骨太弱,看过的大夫都不建议他远行,怕路上凶险。 明夫人和王相公思虑再三,决定这一向先请道衍法师诊一诊,听听他的说法。 下晌时,道衍法师已经为王三郎诊过脉,沉吟良久,才对明夫人道:“夫人,小公子这一向比前两年好些,贫道可以为小公子施针一试,待得十日后,再诊脉看看情形。” 自王三郎出生以来,明夫人和王相公就为了这个小儿子操碎了心。可叹这小小孩童,自小吃的药比饭还要多。三岁才得行走,却是还没走就学会了认字,过目不忘,在读书上极为有天分。可为人父母,最害怕的不是儿子寻常,只怕他多智而不寿,过慧反早夭。 但凡有大夫称或可一试,明夫人都恨不得到烧上三柱高香,听得道衍法师这样说,当即安排儿媳第二日做过道场就回府,自己则陪着三儿在这观中医治。 第二日清晨,秦念西刚穿戴整齐孝衣到了长公主跟前行过礼,道衍法师就来请脉:“王妃这脉,清晨来请或可更清晰。” 长公主笑答:“有劳道长,自那年去江南西路回来之后,一向也没有觉察有什么不好,只如今成婚也有八年了,从未有孕,诊脉的大夫不计其数,都未曾有异,不知究竟何故。” 道衍法师笑答:“贫道先来诊一诊看。” 良久之后,道衍法师才启声问道:“不知公主葵水颜色是否有异?” 荣尚宫立即上前答道:“只比寻常妇人葵水颜色略深,从前有大夫称此为普通宫寒,并不打紧,也曾吃过汤药,但并无太大改变,后头大夫说脉象没事,就没有再吃药了。” 道衍法师诊脉之后沉思良久,众人屏息之间,秦念西悄然爬上榻间,一只小手放在公主掌心,另一只小手却轻轻搭上了长公主的手腕。长公主一心静待道衍法师答话,只觉她是顽童淘气,也没有拒她,只还把掌心那只小手握了握。 道衍沉吟许久才道:“王妃恕罪,您这脉象贫道只怕还要和家师参详一二。” 长公主知道医家有规矩,必是太虚真人并未把先前的医案尽告道衍,便温声说道:“我离开江南西道时,真人曾有医嘱,若葵水至时身有异状,需得再诊。法师有话,不妨直言。” 道衍法师道:“这就对了,王妃少时毒已驱除,那时胞宫尚未发育完全,脉息诊不实,怕是有余毒匿于此。只此处位置特殊,且此毒缠绵阴狠,待贫道修书与家师商议后,再与长公主回话。” 这边秦念西早已默默诊完了脉,心中有数。想必太虚真人当年为了给长公主驱毒也是殚精竭虑。 前世里,秦念西曾在学制药时,见过一本张家药行老供奉不外传的毒典,里面尽皆收录了天下秘毒。这些秘毒里大部分是根本无解的,只能靠拔除,寻常大夫见都难见。 道家自有独门针法,对解毒自有一套方法,但这一回,还得以郑氏医女的玄黄针一针通任督为主,以道家针法从八髎出毒为辅,才得见效。 可此时,秦念西针法尚未得成,并非最佳时机。尚且要靠药物压制,不让此毒再散开。秦念西迫切想要去往那江南西道清风院,指望可早日借太虚真人之名,把药送到公主手中。 怨只怨,自己如今还太小,什么事都做不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悠悠叹了一口气。 长公主和道衍法师听得这一声叹,都忍不住看向秦念西。她连忙摆手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要赶快长大好帮公主姨母治病。” 长公主忍不住笑起来:“好,我等着西姐儿赶快长大给姨母治病。” 秦念西歪着头道:“好啊,公主姨母等着我,我去江南西路会好好学医的。” 道衍法师笑道:“若小施主愿意学医,师尊定会倾囊相授,当年师尊追着令慈让她学医,她都坚决不干,可她五六岁就会背药典,在令慈面前,贫道师兄弟尽皆汗颜啊!” “真的吗,可后来我阿娘好像把药典都忘得差不多了呢,我考她好多回,她都不记得,她最喜欢算账,喜欢打算盘。”秦念西道。 道衍法师忍不住一声长叹,因偏厅摆了早饭,道衍只告辞先去准备做道场。 道场开始后,秦念西只跪了一个时辰,长公主怜她体弱,就让赵嬷嬷带她回去歇息,喝了两回药,道衍又过来施了一回针。 因见道衍耳后隐约有一道青筋紧绷,面色凝滞。秦念西忍不住趁停针那半个时辰对他说:“法师,我住在观里只怕还要些日子,素日无聊,法师能否借些观里的医术来看?” 道衍笑道:“观里的医书怕有些晦涩,小施主若想学医,不妨先看一些入门的医书。” 秦念西悠悠背了一小段内经,又背了一段脉诀,随即笑问道:“道长说的可是这些?” 道衍惊讶道:“小施主天姿聪颖,犹肖令慈当年。” 第十二章 无来处 无去处 秦念西又道:“不若也让我给道长把一把脉,若说对了,道长可一定不能小气了! 道衍闻之一笑,也不拘泥,当即伸出手去,让秦念西替他号脉。 秦念西像模像样搭上道长脉门,一号果然印证心中所想,只轻声说道:“我家有本逆顺针法,闲来无事我背了背,其中有一句,逆莫如顺,顺莫如逆,顺逆相生,不知道长可还记得?” 这是万寿观历代相传之针法,道衍自然记得,瞬间想到自己前几年练功时岔气的事,顿时大为惊奇,立道:“贫道已试过此法,却是收效甚微,小施主好功夫!” 秦念西笑笑接着说:“只不知,顺逆相生,是否也是逆顺相生呢?” 道衍眼前一亮,大喜过望:“俗语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是贫道迂腐,多谢小施主提点!” 秦念西眨着天真的大眼睛,微微侧身避过道衍的礼,只看着他含笑不语。 第二日,道衍再来给秦念西扎针时,面色再无凝滞,整个人似乎焕发了一层生机,秦念西便知,道衍那瘀滞已除,修为还有所寸进。 道衍对着秦念西深施一礼:“多谢小施主,贫道已大好!小施主于医道上天赋过人,活学活用,假以时日,贫道必定望尘莫及。” 秦念西苦笑道:“我只记性好些,闲工夫多些而已!”前世六岁的秦念西确是如此,背只背过,却不走心,母亲去世后好些年,那些医书,她一个字都不愿意翻。 道衍因却问道:“昨日我观小施主曾给公主号脉,可有所得?” 秦念西小小面庞苦成一团:“承蒙道长看得起,我哪有那能为?只那毒不好驱,怕是也要想法子先压住,若等皆散去全身各处,怕是……” 道衍听了也只点头叹气。 第三日,长公主和明家女眷一道回城,秦念西才见得王三郎。 这一年,王三郎十岁。 十岁的少年星眉朗目,白净瘦弱,仿若只有七八岁。前世时,王三郎就比普通男子要矮小。这少年并不若后来初见,拒她于千里之外。也不像最后他走时,那般缠绵不舍。 秦念西突然一下分不清,哪是从前,哪是现在,只那一眼诀别,竟已隔世。今生自醒来至今,秦念西心里,从没有比此刻更乱过。 明夫人牵着她,走到王三郎面前,低声笑语道:“这是你王家三哥哥,你可愿和他一处玩?” 秦念西醒过神,顺嘴就问道:“好啊,只不知王家哥哥会玩什么?” 王三郎笑着起身给秦念西见礼到:“秦家妹妹有礼了,我自来文弱,只有些下棋读书的消遣。” 秦念西笑着答道:“我素日也陪我娘亲下棋消遣呢,只下得不好,怕被王家哥哥笑话。” 心里却想着,当年和他下棋时,他明明嫌弃她的棋艺,却硬是一幅君子模样,只每盘都赢她不超过三子。 她又不是真的蠢笨,逐渐看出了门道,心里憋着一口气,把他那书房里的棋谱尽数翻了个遍,才慢慢和他下到了一起。 心里又想,只不知,十岁的王三郎是不是已经像前世那般,已经是个小小君子。因想着又叹了一口气,前世时,他身不由己,想要的全不能得,硬生生干脆把自己变得全无欲望,只活一天算一天。 秦念西走神间,棋盘已经摆好,对面的王三郎听她那一声叹,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女童似在发呆,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出着神,整张脸因瘦弱,只看得见那双眼睛。 王三郎让秦念西执黑,她也不多语,只一边想着前世种种,一边顺着他落子。他有个小小的习惯,脑袋里转得越快的时候,手上总会擒着一枚棋子,让那枚棋子在指尖安静的翻滚。 下棋虽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消遣,可毕竟有胜负。前世时,王三郎棋艺极高,却于胜负,不甚在意。 初时,秦念西觉得他是君子棋风,后来逐渐觉察出,那是一种行将就木的不萦于怀。 当此时,秦念西观王三郎下棋,君子之风已初成,求胜之心尚存。面对秦念西轻描淡写的步步紧逼,他手中那枚棋子转得飞快,却落子越来越慢。一局棋下了近一个时辰,还没有分出胜负,道衍法师却来了,每日这个时辰,秦念西要扎针灸了。 秦念西笑道:“王家哥哥,这局棋放在这里,下晌再来?” 王三郎却摇头笑道:“不必了,此局胜负已分,是妹妹赢了。等妹妹得空,再从头来过就是。” 秦念西笑应告退,明夫人送得她回去,返回房中,却看见儿子望着那个棋盘发呆,自己一个人在研究破局之法。明夫人倒有些好奇,因打趣三郎:“你素日棋艺多得你父亲夸赞,怎的今日一个六岁女童竟把你难住了?” 王三郎有些尴尬地摇摇头:“虽棋艺和年岁无关,可这妹妹棋风甚是奇怪,竟让我有些捉摸不透,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没得输得太惨,惹人笑话。” 明夫人却只笑而不语,也不去打扰他。 秦念西回得房中,道衍听说她和王三郎在下棋,笑道:“小施主今日精神尚佳,不日就能痊愈了。” “真的吗?我也觉得我今日还不错,晨起到现在,也没有犯困。谢谢道长!”秦念西福了一礼道。 “小施主不必多礼,一来,我万寿观与你外翁家,渊源颇深,二来,贫道与你母亲,也是旧识。你母亲当年,只没想到,哎,不说也罢。得遇小施主,是贫道的机缘!” 秦念西眨了眨眼睛道:“只不知,刚刚与我下棋的王家哥哥会不会也能得个好机缘,很快好起来?” 道衍闻言略顿,只摇头叹气,开始帮秦念西把针扎上。 秦念西知道衍必是并无办法,接着道:“道长能给我说说那王家哥哥的脉象吗?” “我对此科并不擅长,前两年号过一次王小施主的脉,又细又弱,一丝生机无来处,无去处,我治不得。今次那脉虽仍旧细弱,但似乎有了来处。所以贫道想试试,能不能想法子把那生机引出来。”道衍答道。 秦念西内心叹到,这道衍到底是医术得了太虚真传,竟已找对了路子。 第十三章 生机 道衍又笑道:“不怕小施主笑话,贫道昨日还卜了一挂,卦象虽凶险,却隐隐显示有一线生机。” 秦念西忍不住失笑,这道衍也是个妙人,笑答道:“道长仁心,旁人是患者卜卦,道长反是医者卜卦。” 道衍笑道:“家师曾说过,抽签卜卦之事,不过是迷惘纠结之时存的万一之望。” “道长是说,道长在给自己找信心找希望吗?”秦念西笑道。 道衍看着眼前小小孩童嘴角微翘,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小施主说得对!” “那道长找到了吗?那一线生机?”秦念西继续问道。 道衍苦笑道:“这两日施针,似觉那生机发自长强,却无去处,无回路,无法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长此以往,恐怕……” “道长第一回给王家哥哥诊脉是什么季节?”秦念西略沉吟一下,偏着头带着孩童稚气问道。 “应是冬季。”道衍想了想答道。 秦念西笑着接话道:“如今仲春,春乃万物生发之际。加之王家哥哥今年已经十岁,当已开始生长发育。道长,我之前看到一些书里有一些这样的话,大意是治病如成事,需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不知是否可对?” 看着眼前小小孩童嘴角微翘,仿若智珠在握,道衍竟恍惚有了一丝错觉:这并不只是一个六岁孩童,这份智慧圆融,这份信手拈来,竟比师尊不遑多让。 道衍把秦念西说的那几句话在心里反复琢磨了一遍,却只是找到了一点模糊的光亮,因说道:“贫道愚钝,一时难以参透施主话中玄机,还请……” “我只是书背得多,并不能真的医病,况我一个小小女童,难以取信与人。随口闲聊,道长万不可对人说起!”秦念西正了正脑袋认真道。 道衍神色一凛,立即答道:“小施主放心,贫道自省得其中轻重。” 张家与万寿观渊源颇深,张老太爷又素来和太虚真人交好,秦念西心知太虚真人信重之大弟子,必不会对张家不利,当即又细声说道:“自明日起,道长晨间先为王家哥哥施针吧。” 道衍眼前一亮:“小施主的意思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若病起于无生发之机,当顺应天时,针灸之穴位,也应顺应此道?” 秦念西笑道:“道长先去试试,明日道长助我给王家哥哥号一次脉,再来看看深浅。” 第二日清晨,秦念西刚刚用过早膳,道衍法师就派了小道童过来相请。到得王三郎房中,道衍正在为他请脉,见秦念西入得门来,就笑对她招手道:“小施主昨日背过脉诀,今日可愿来一试?” 因又转头对明夫人道:“夫人莫怪,这几日,秦小施主每每与贫道聊起医道,竟颇有见地。” 明夫人笑道:“道长无需多礼,原不是什么大事,念丫头聪慧,能得道长青睐,是她的福缘。” 秦念西却笑道:“姨母,道长必是见我会背几本医书,想要考教与我,王家哥哥切莫笑话与我。” 说着伸手到王三郎腕间,号完左手,又要求王三郎伸出右手让她细细诊过,才笑着收手不语。 王三郎久病成医,又自小熟读医书,见她那小手煞有介事搭载自己脉门之上,寸关尺拿捏得恰到好处,时轻时重,竟似真的会号脉,见她却只不语,便笑问道:“秦妹妹诊出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秦念西未料到他还真想听自己说,心念转动,却半晌没有开口。 王三郎见她面有难色,便笑着自嘲道:“秦家妹妹,这便是细弱之脉,可辨得了?” 秦念西忖度王三郎心态,怕他一直失望,便绝望而自弃,前世或也因此,错过许多好的时机,致其早夭。需知治病之事,患者一定要有求生之欲。便笑对道长道:“道长,我诊此脉,虽觉细弱,却尚有生机发出,不知可对?” 明夫人问得此言,心里一滩苦水顿时收紧,只满含期望看向道衍法师。 道衍却对王三郎道:“小公子不可自弃,正如秦小施主所言,贫道也是窥得这线生机,与公子施针,这两日施针之后,感之若强。” 又对秦念西道:“秦小施主果然于医道一途天赋极高,待贫道为王小施主施针之后,再来请脉如何?” 秦念西牵起明夫人的手,却感到满手冷湿,知她心病由来已久,此时略听得有希望,便紧张,因对她说:“姨母,我们出去吧,先让道长施针。” 出得厢房,秦念西又拉拉明夫人的手说道:“夫人且安心,道衍法师医术高明,昨日他说我已快要大好了。王三哥哥必也能好起来的。” 明夫人虽明知自家儿子这病,和旁人不同,可看着这小小的女孩儿弯着唇角安慰她,还一脸认真,心里顿时软得一塌糊涂,把她抱起来坐在榻上。见赵嬷嬷提了药进来,又自拿着勺子给她喂了汤药,还给她吃了两颗蜜饯,为她擦干净唇角,心情才逐渐平复了下来,对她说道:“你王家哥哥喜欢和你下棋,昨天研究你们下过的那盘棋研究了大半天,你今天再去和他下一盘让他能想上半天的棋好不好?” 秦念西笑着摇头道:“姨母,我都是乱下的,定是王三哥哥怕我棋艺拙劣,下输了要哭鼻子,故意让着我的。” 明夫人满心怜爱地捏了捏眼前小姑娘娇俏的鼻尖,笑道:“便是真的,哥哥让着妹妹也应该。你就这样子下就好,好叫他知道知道,井底可窄得很,这世间当得他用心体会钻研的东西,数不胜数……” 秦念西哪里不知道,明夫人这是借机说给王三郎听的,只希望他能对这世上多份好奇,对未来多份期望。当即笑着点头道:“好,我就那么下,姨母,我这是不是应了那句话,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王三郎躺在厢房的榻上,外间母亲和小小孩童清亮的低语若有若无传进耳中,随即想起昨天那局棋,竟真是毫无章法,只顺势而为而已,心里动了动,也只得苦笑了一回。 第十四章 药膳三方 待得王三郎扎完针灸,道衍诊过脉后,又唤来秦念西诊脉,她只诊完又是笑而不语。 道衍法师诊过这回脉,心中虽仍旧疑窦重重,却又觉得亮了一点。因对明夫人笑道:“夫人且宽心,小公子这一向比前两年要好,贫道如今感觉这路子应是对的,但还需仔细参详。夫人若允,待贫道去信见告家师,家师必有高见。” 明夫人见道衍如是说,哪有不允,反而问道:“道长恕罪,那江南西路万寿观地处君仙山,本是人杰地灵之所,只不知我儿去此处养病,会不会更好?” 道衍法师却摇头道:“小公子此时尚且不宜远行,待得贫道为其调养一阵,再看结果。” 明夫人只得作罢,但笑道:“如此,有劳道长,多谢道长仁心仁术。” 二人聊过几句之后,道衍便带着秦念西回得院中,替她施针。两人又讨论起王三郎病情。 道衍昨日与秦念西聊过之后,今日为王三郎施针时,调换了一些穴位,多取生发循环之穴,扎完之后,立竿见影,脉象竟有所增强,因又多了一些信心。只对秦念西说道:“如此,只其先天不足,这生机之气也不知能否充盈延绵起来。且他这弱症由来已久,贫道并不敢过于用气,怕过犹不及,反伤其身。” 秦念西笑道:“道长思虑得十分周到。王家哥哥想必这些年来还是进了一些好药的,只是药三分毒,而且他的用药还要讲究四时。那道家药膳此时正好得用,道长不妨给王家哥哥用一用。” 道衍听罢怔了一怔,随即苦笑道:“这药膳一途,贫道并不擅长。” 秦念西接道:“那观中可有长于此道的道长?” 道衍摇头:“据贫道所知,没有。这京城万寿观本就医术一道比江南西道万寿观大有不如,如今观中诸道都不喜研习此道。” 秦念西知道,这药膳本是葛仙翁后人葛洪所创,后世有虽有传人将其发扬光大,但毕竟于医学及厨艺均属杂途,研习者并不多,逐渐断了传承,只剩了一些药膳谱。前世秦念西去得清风院之后,实在太过孤寂,才认真研习了一番,并创出了很多新的药膳。 想到此处,秦念西道:“且让我先想想,想好之后再请道长过目。” 道衍笑应:“没想到小施主连此道都有涉猎,贫道拭目以待。” “此道并不高深,不过是闲来多花些心思罢了。”秦念西摇头又道:“时日还长,徐徐图之吧。只不能让他再换大夫,还望道长相助。” 道衍惊异道:“如此说来,小施主对这先天弱症,有应对之法?” 秦念西摇头道:“在我所看医书里,有些杂乱零星的法子,但个人病状不同,我并无把握,有些地方没有想明白,还得向太虚真人讨教一二。但他这病属先天,迁延数年,绝非一日之功,只怕要多多辛苦道长。” 两人商议完,针也施完,道衍告辞后,赵嬷嬷服侍秦念西起身喝水,略带惊疑问道:“姑娘如何,如何还能替人治病了?” 秦念西笑道:“嬷嬷想多了,你还记得以前娘亲把家里的医书药书让我拿来当识字书吧?你家姑娘我一向过目不忘,不过记得一些医案,替道长支支招罢了。” 沉香在旁附和道:“那时太太就说姑娘记性好呢。不过,姑娘,还是要小心,奴婢看那王三公子身子骨着实不好。” 秦念西点头道:“我不过是对道长说说,道长医术精湛,自会分晓。” 赵嬷嬷摇头道:“那王三公子玉一般的小人儿,竟得了那样的病,着实可怜。” 一时几个人唏嘘了一阵,自去摆午膳不提。 午间,秦念西歇在榻间,脑子却没有停止转动,想出了几道日常可以让王三郎进食的药膳方,再想到他那病弱的模样,前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笑容,以及后来那苦涩的笑容,渐渐失了神,不知他今生是否已经得见他心中的那个女子…… 到得下午,秦念西又以找道衍法师寻医书为借口,去得观中的经室见了道衍。她细细说了三道药膳汤食于道衍,一为安神汤,可让王三郎晚间能得深睡,促进脑部发育,激发生长潜能;二为养骨汤,可让他养骨血生骨髓,促进针灸功效;三为养筋粥,益血养筋,促进经络畅通。三方虽都是寻常食材,却相辅相成,对先天不足之症颇有辅助功效。 待得道衍细细揣摩之时,秦念西却想着,这些药膳还可以让王三郎不若前世那般瘦弱矮小,再长高五六寸,他应该能当得上风仪无双吧。 道衍细细看过顿觉妙极,便对秦念西说道:“小施主好奇思,王家三郎必会因之得益!” 待得回到院中,明夫人早派了婆子等她。 秦念西去得明夫人院中请安,明夫人拉起她的手道:“老爷派人过来传话,今日吏部已经下了公文,你父亲三日之内就得到礼部上任。估计很快就会出京,到时候,你也不用再躲在这观中了。” 秦念西屈膝道:“多谢姨母相助!我在此间本为了陪伴母亲,回得家中也是一个人,难免触景生情,待得舅舅进京,我便与他一起扶灵南归。” 明夫人不解道:“你母亲本是家中独女,这舅舅从何而来?” “外翁过继了族中远房子侄,因时日尚短,外间并无多少人知晓。”秦念西轻声答道。 “那,那这舅舅是否妥帖?”明夫人有些担忧,却忘了眼前这女童的年纪,只感觉,她似乎什么都懂。 “无事,舅舅自幼父母双亡,在外翁身边长大,多得外翁照应。如今外翁身边,净是他在照顾。”秦念西细细解释了一边青舅舅的来历。 明夫人听了解释,才略略放下心来,悠悠叹了口气:“哎,可不是,世间毕竟狼心狗肺者少,我这也是被你那父亲气糊涂了。” 叹罢,明夫人挥了挥手又道:“你此去江南西道也好,有你外翁在,定能护你周全!” 第十五章 顺势而为 王三郎却走了出来,听得话尾便道:“秦家妹妹这是要去江南西路吗?” 秦念西一边见礼一边答道:“正是,要为母亲扶灵南归。” “不知妹妹何时动身?” “算算日子,应该还要月余,最少要等到母亲七七之后。”秦念西答道。 “那倒还有些日子。”王家三郎这语气中,竟似露出一丝不舍。 明夫人笑道:“这怕是一个人在观中没有玩伴,到底小孩心性,得了你秦家妹妹这个伴儿,竟舍不得了?” 王三郎大窘,一下子从耳朵红到了脸颊,对母亲抱怨道:“阿娘素日又不陪我下棋,明明眼神不好,宁可去绣那劳什子衣裳,也不与我下棋。” “阿娘才不与你下棋呢,阿娘明知道下你不过,何苦日日给自己添堵。感情终于来了个下得过你的,就要缠着人家不放了?”明夫人因见儿子少有如此小孩模样,甚是有趣,乐得继续打趣儿子。 秦念西见这对母子之间难得轻松的互动,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来看去。 王三郎身边服侍的嬷嬷见他窘状,连忙半是凑趣半是解围道:“咱们少爷这是棋瘾犯了,已经问了三回,秦小姐赶紧与他去下一局吧!” 这话一说,王三郎干脆拂袖回了房,秦念西却只跟在后面。到得榻间矮桌前,果然看见那棋盘早已摆好,那香都燃了半柱。秦念西笑着一下坐到榻间说道:“我还要执黑,王三哥让我执黑吧?” 王三郎这才从旁移了过来,缓缓坐下,轻声道:“妹妹哪里用得上我让,不过你要先下便先下,我只不和你争就是。” 冰凉沁人的棋子握在手中,王三郎脸上的红意才慢慢退了下去。 一局棋下下来,王三郎依旧是步步为营,秦念西也亦如昨日,只顺势而为。可王三郎忍不住心里想,这因势利导怎么看怎么都像打蛇随棍上,嘴角就忍不住苦笑:“妹妹这顺势而为用得可真好!” 之间对面小小的人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王家哥哥,什么是顺势而为啊?” 王三郎一时语结:“顺势而为就是,就是你下棋看起来没招儿,但每个落子都把我的局给破了,而且能连成一片,绞杀了我的棋。” “啊,下棋还有局?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就这样下啊,不过是知道规则而已。再说明明是王家哥哥一个局两个局的把我累死,和王家哥哥下棋好累哦!”秦念西一脸无辜。 王三郎一时竟无语应答,秦念西看着他有些气结的样子,又说道:“阿娘说下棋就是个消遣,既是消遣就得得个轻松愉快才是,搞得那么辛苦干嘛,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 王三郎数着自己输掉的那三个子,听着秦念西碎碎念,最后只得苦笑道:“妹妹好境界,是哥哥迂腐了。” 秦念西在心里想着,这时的王三郎心里是还有胜负之观的,想必内心对往后还是充满了期望的。要知这下棋应顺势而为,不必太在乎胜负,是他教会她的啊,那时的他,只怕内心早就行将就木。 虽然谁都知道自己一生的终点是死,可人一生最大的变数不就是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但对王三郎来说,死亡如影随形,死因就是病,这样活着得多难过?怕不是比立时就死了还来得痛快些。 王三郎却心有所悟,从前总觉得下棋就是为了分个胜负输赢,即便是为了打发时间,也总想做个极致,是不是就因为老想着赢,所以才会拘泥于那些棋谱,那一个又一个看似精巧的局,若真的像秦家妹妹那样跳出来,会不会反而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又忍不住暗自一番琢磨…… 每日里,秦念西和王三郎除了扎针吃药,就是来上一局棋,日子过得倒也轻快。 待得几日后,道衍法师来给秦念西号脉,笑着对她说道:“小施主已经大好了!”秦念西也深觉这两日身子轻快了不少,不再那么渴睡了,每日里还能在观中走动一番。 那边明夫人院中,王三郎的乳娘齐嬷嬷满眼惊喜地对明夫人禀道:“夫人,这两日夜里,少爷一次也没有起来过,也没有往日里那般梦里呓语,睡得很香甜。” 明夫人面色大喜:“你是说三郎如今晚上能睡安生了?怎不早日来禀?” “夫人,奴婢也怕弄错了,只细细观察了几天,自那日药膳用上之后,少爷这睡眠就逐渐有了些变化。开始是减少了起来的次数,后来是不说梦话了。”齐嬷嬷细细解释道。 “看来这道衍法师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啊,我儿有救了,赶紧打发人回去告诉老爷,也好叫老爷高兴一下。”明夫人眼圈都有些发红。 明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却说道:“夫人,不如还是请道长过来再诊一回,在让人回家禀报老爷,老爷问起来也好说个清楚不是。” 明夫人连连说:“正是如此,我一时高兴糊涂了。” 婆子请来道衍的时候,秦念西也跟着一起进得院来,道衍听说王三郎如今夜里十分安生,顿时忍不住看了秦念西一眼。 这一看正被明夫人看在眼里,秦念西没得头痛地嘟囔道:“道长看我做什么,道长医术高明,我如今已是大好了,王家哥哥也有了起色,莫不是怕我学了您这好本事?” 道衍哈哈笑道:“小施主说的哪里话,既如此,不若也来诊诊王家公子这脉,与我说说与上回有什么不同?” 明夫人笑对道衍说道:“道长无须介怀,西姐儿这是小孩子家淘气!” 道长走到王三郎对面坐下边说:“不妨事,秦家小姐于医术一道天分甚高,这几日扎针时,俱在与贫道背医书药典,贫道一把年纪,有时竟被这小娃儿考了去。” 说着又伸出手搭向王三郎的脉门,细细诊了起来。诊完心里兀自惊奇,却不露声色,只对秦念西招手,也让她诊。 第十六章 醍醐灌顶 道衍待秦念西诊完脉,也不多问,只笑对明夫人说:“看来我道家药膳配合这针灸,对小公子大有裨益啊。孩童生长,多得于夜间,如今观小公子脉象和舌苔以及面色来看,血气比往日充盈,脉象也不像往日那般细弱,甚有起色了。” 明夫人连忙道谢,想了想,又说道:“如此,请道长厅中奉茶。” 道衍知道明夫人想问什么,只不便说给王三公子听去,便与她去了厅堂。这边秦念西却笑着对王三郎道:“王家哥哥,今日道长说我大好了呢,哥哥别急,肯定也会像我一样,尽快好起来的。” 王三郎哪里不知母亲把道长请去厅堂是为了什么,虽对那答案充满希冀,却也十分不安,只苦笑对秦念西道:“我这病和妹妹有所不同,只怕……” 秦念西却道:“王家哥哥岂可作如此想,道长医术名满天下,既说了有法子,又有了起色,哥哥只管按道长说的,总能好的。若哥哥自己都没有信心,要叫道长如何自处?我看医书里说,再好的医家也治不了不信之病人,哥哥岂能不知?” 王三郎一下愣在那里,无数心念转过,这些年天下名医遍请,却总是反反复复,迁延不愈,早已让他对大夫失去了信心。可无论如何,这几日,自己这身子比往常确实要轻快不少,而且夜里也能一夜到天明,睡足了觉,自己也觉得神清气爽。 想到这里,又笑着对秦念西道:“妹妹说得极是,既如此,妹妹不如和我手谈一局,如今我这夜里睡得好,精神也好了,想必定能胜过妹妹。” 秦念西笑道:“王家哥哥这真是,下不赢棋全赖觉没睡好,如此说来,只怕今日哥哥也难赢,道长说我如今已经大安了,精神岂不比哥哥更好,哥哥要胜过我,只怕要尽早把这病治好了才行。” 王三郎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一时笑道:“总是妹妹有道理,哥哥不与你争便是……” 秦念西一本正经地接到:“嗯,哥哥是谦谦君子,妹妹我就是个小女子,哥哥与我争口舌作甚,只与我争这几个棋子便好。” 一时间,屋里的人尽皆笑了起来,王三郎更是边笑边摇头,摆起了棋盘。 厅堂中,道衍安慰明夫人道:“夫人莫要着急,小公子这病由来已久,虽有起色,却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得痊愈的。” 明夫人点头道:“我自省得,只这当娘的心,还望道长谅解。我观道长近日把他素常喝的药停了,只扎针灸配合药膳,却有起色,不知为何?” “夫人需知,小公子这病其实不是身体的哪个脏器出了问题,而是胎里带的弱症,精血生机皆不足,循环不畅,生长艰难。重点是要能激发生机,让循环通畅,这样气血才能周身运行生生不息。药吃多了只会造成更重的负担,不若用这简单的药膳,配合针灸,反而效果来得更好。”道衍细细解释道。 “道长说的是,我家老爷也总在操心,这孩子在药罐子里泡大,总是不妥。既如此,道长只放心施为,我们一切都听道长的。”明夫人说道。 道衍却苦笑道:“也不怕与夫人说实话,小公子这病,贫道往常并没有经验,只摸着石头过河,如今先想到了第一步,后面怎么治,还要商量家师,但请夫人放心,贫道定会尽心竭力。” 明夫人点头道:“道长不必如此,我儿能得一夜好梦,我家已是感激不尽。若我儿能好,必要感谢道长大恩大德!” 接着,明夫人又问起秦念西的病情,知她已大好,忙对王嬷嬷道:“你自回家走一趟,对老爷禀明西姐儿和尘哥儿的情形,再去一趟安北王府上,把西姐儿大好的消息带过去,也好让王妃放心。” 这边道衍法师见得两个小人儿正下棋,走过去看了看,看这棋盘上的局势,竟有些吃惊。 这道衍也是好棋之人,见盘中正胶着,小女童轻松落子,却毫无章法,小男童每每要思量许久才落下一子,却被那小女童轻描淡写就化解了去。道衍越看越奇,竟自到旁边搬了一张小杌子到几前坐下。到得后来,小男童思量许久落下一子,道衍却急道:“不可,如此,便自绝生路。” 秦念西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道衍道:“道长这是何意?” 道衍才觉自己失言,一时尴尬地笑道:“是贫道无状了,小施主莫怪。” 秦念西笑道:“不怪也行,要不我陪道长下一盘?” 道衍本是个洒脱性子,此时心中棋瘾正盛,又从未见过像秦念西这般毫无章法的棋风,因对王三郎笑道:“如小公子不怪,就让贫道来会一会这小施主。” 王三郎笑答:“道长请。” 此时秦念西却摇头道:“我饿了,等得吃饱睡足,下晌再与道长下棋。不过好叫道长知道,还得带点彩头。” 道衍看着小女童一本正经的模样,失笑道:“如此,贫道应下便是。” 待得道衍约好棋局告辞出去,秦念西却笑着对王三郎说道:“王家哥哥,下午咱们好好赢了那道长,得点好彩头来,让哥哥高兴高兴。” 王三郎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满眼的狡黠,心中倒替道衍担心,只说道:“道长德高望重之人,妹妹切勿冒犯!” 眼前的小姑娘只摇头说道:“无事,下晌王家哥哥一定要瞧仔细了!”说着便回得院中用膳。一觉香甜醒来,道衍打发小道童在院子里已经等了许久,只惦记着那盘棋。 秦念西和道衍下棋,王三郎在旁观战,只细细看着,越看越惊心,自己之前因在局中时不觉得,那道长棋风和自己颇为相似,都是稳打稳扎做局的路数,而秦念西依旧是顺势而为,却依旧是将道长粘的死死的,却又隐隐显示出自己的气象,这番观战顿时让王三郎有醍醐灌顶之感。 第十七章 吐纳之法 秦念西赢了道衍三子,笑着对他说:“道长承让,那彩头不知是否还作数?” 道衍摸着胡须笑道:“不知贫道这里有什么物事让小施主青睐,只管取了去便是。” 秦念西立即接到:“别的我也不想要,只想请道长把那道家练气的吐纳之法教教王家哥哥练一练。” 道衍法师立时眼前亮了一亮,只他还未说话,王三郎却脸色大变,立即说道:“妹妹不可,道长殚精竭虑为我治病,我已感激不尽,岂能觊觎道长师门秘法。” 道衍见他如此,加上这段时间相处,知他性格端方,家教甚严,必不会如此学了那吐纳之法,便摇头笑道:“这吐纳之法原也算不上什么师门秘法,不过是固本培元强筋健骨的一种吐纳方法,本是我道家学医行灸者入门之法,于小施主倒是大有裨益。不过若小公子要学,不若自行赢我老道一局便可。” 秦念西立时从棋盘边站了起来,把子都重新放回匣子中,然后示意王三郎赶紧过去开始,见他只站在边上苦笑,立时说道:“王家哥哥,你快点啊,莫要等到道长改了主意,就悔之晚矣。” 王三郎听得两人如是说,便笑着摇头道:“反正我也下不过道长,只怕到时候让妹妹空欢喜一场。” 秦念西却说:“王家哥哥与我下了这许久的棋,也见了我与道长对弈,还是那句话,乱拳打死老师傅!” 王三郎想了想,倒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秦念西那般顺势而为,因势利导,于是便认真照着秦念西的路子和道衍法师对弈了起来。初时还不太适应,到得后来却渐入佳境。 王三郎本就于棋道颇有见地,只因经验欠缺,于道衍略差,这番用得秦念西的路数,一得要领便立时占了赢面,最终竟真的胜了道衍二子。等数完子,王三郎才想起这局棋上有彩头的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道长莫怪,这,这棋,我本……” 道衍却大笑道:“小施主无须介意,贫道输了便是输了,自当说话算数。” 王三郎却摇头道:“这却是胜之不武,再者……” 秦念西却急道:“王家哥哥,道长都不介意,你怎如此拘泥。” 王三郎看着秦念西那满眼期盼,那拒绝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只嗫喻道:“如此,便多谢道长,多谢秦家妹妹了。” 道衍笑道:“不妨事,倒是今日这棋局,让贫道得益良多,日后定要再好好向两位小施主讨教。” 当日晚膳时,明夫人听得道衍法师输了棋的经过,望着一脸苦笑的儿子,边开解他边想起秦念西那个古灵精怪的模样,竟有些失神。 南风吹过窗楹,不知从哪里带来不知名的花香,远处的天空上,像打翻了颜料罐的云,五颜六色,渐渐隐匿到黑暗里…… 第二日清晨,王嬷嬷自城里回来,带回来两个消息。 一是秦幼衡秦大人已经愉快地上任了,过得两日即将开始他的一个差使,去辽东宣旨,要去几个地方,这一去一回,至少也得大半年时间。 二是过得两日是广南王府老王爷生祭,老王妃和王妃带着广南王世子要到万寿观做道场,皇上指了六皇子代祭,长公主也会一起前来。 六皇子出自当朝吴皇后,吴皇后是广南王府老王妃膝下唯一嫡女。当今皇上元后自潜邸时早丧,皇上登基之后迎吴氏女进宫,册封为后,吴皇后进宫后生六皇子。 因广南王府的道场需做许多准备,观里一时忙碌起来。秦念西知道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要来观里时,静默了半晌。 前世里,这两个人她从未得见,却经常听说。 说他们是京城最大的纨绔子弟,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说他们皆是当世英才,有勇有谋,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最后却落得一个被暗杀,一个被逼造反。 她很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两个人。 观中日子悠然静谧,隔日下午,长公主和广南王府一行人便到得观中。 秦念西得了信儿立即遣了杜嬷嬷过去长公主客居的院中候着,随时准备过去请安。 没曾想,长公主却跟了杜嬷嬷过来看她,等秦念西全了礼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小姑娘一身孝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朵小小的白花簪在鬓间,眼神清亮,脸颊比之前丰满红润了许多,知是真的大好了,忍不住欢喜起来:“姨母心中这大石算是落了地,以后切切要爱惜自己,时时刻刻身边不能离了人。” “姨母放心,这教训锥心刺骨,阿念终生难忘。”秦念西低头轻声道。 “如此便好,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母亲肯定也希望你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地活着!”说着又牵起秦念西的手道:“你与我一道去给广南王太妃请个安,当年你母亲与我作伴时,太妃十分喜欢她。” 秦念西顿了一下,杜嬷嬷却道:“长公主,姑娘还在戴孝,只怕会冲撞了老太妃。” 长公主却笑道:“如今是在观中,这倒不妨事,况且路上老太妃就曾嘱咐我,带了阿念过去请安。” 待得长公主牵着秦念西到了广南王太妃跟前,她一丝不乱地给老太妃请了安,老太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圈却红了,只对着长公主说:“我这是人老了,看到这孩子就想起她母亲小时候,你们玩作一处时,她也就这般大吧,一眨眼却……” 一时又勾得长公主伤心落了泪,一屋子人里当年见过张若彤的老人儿又忍不住唏嘘。 这时候,伴着守门的小丫头通报世子爷来了的声音,一个穿着黑色松竹暗纹直裰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见得屋子里气氛哀伤,老祖宗和长公主坐在上首两侧,一个穿着孝衣的小姑娘站在老祖宗跟前。少年上前给长公主和老祖宗见了礼,边说道:“不知长公主和老祖宗何事悲伤。” 广南王太妃拿帕子擦干了眼角对孙儿说道:“无事,只想起了旧人。你这么快就过来,事情都准备妥帖了?” 第十八章 胸中有沟壑 秦念西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便要行礼退出去,广南王太妃却对她说:“这是我那孙儿,比你略大些,你要唤声哥哥。” 秦念西忙转过身对着广南王世子行礼:“见过世子爷。” 长公主见广南王世子一脸愣怔,便笑道:“她母亲自小儿与我一起长大,她唤我一声姨母。如今她母亲去了,她在这观里守灵。我和老祖宗这会子见了她正难过。” 广南王世子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笑着回了一礼,却见这女童只低着头,好像十分害羞,不太见外人,也没太在意,只边说道:“好叫祖母知晓,孙儿上午来得观中,已处处看了一回,俱都准备妥帖了。祖母这里既然有客人,孙儿便先自去了,等晚间六哥儿到时,再同他一起来给祖母请安。” 广南王世子说话的时候,秦念西才略略抬头看了一下这少年。 十二三岁的年纪,黑色松竹暗纹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玉带,头发也是用的一根羊脂玉簪绾住,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目清朗。小小年纪,通身的气派却已让人轻易不敢直视。 秦念西在心中暗自想到,不知成年以后的他会是个什么样子?要知道,王家灭门之后,秦念西恨绝了当时的皇上,广南王世子去南边起兵之后,她倾张家之财,送给了他做军资;垄断了天下粮行买卖,将市面上的粮食尽数送去了南边军中;阻绝了江南西道药市交易,断了北边药品供给,尽数送给南军;送了无数治伤病的大夫进入南边军中…… 那时的秦念西如飞蛾扑火,不求苟活,只求广南王世子能改朝换代,一统乱世。 却竟真的惹火烧身,付之一炬。 原来,当年自己倾力相助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前世她死后,他又是个什么结果?今生今世,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待得广南王世子退了出去,秦念西才回过神来。老太妃让丫头给她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身边,问着她日常的一些生活。 小丫头又进来禀称明夫人过来请安,老太妃连忙请进。 明夫人请过安,见得秦念西,笑着对长公主道:“这丫头如今大安了,可叫我放了心。” 长公主笑道:“可不是都悬着心,才刚老祖宗还在说这孩子的事。” 明夫人连忙笑道:“老太妃怜惜她,是这孩子的福分。” 老太妃却摇头道:“你可万莫学你娘,进了京,谁家都不爱走动,若是你娘多到各家走动一二,你那父亲,怕是也不敢就这样欺了她去。” 明夫人道:“可不是这个理儿,我竟不知道她在京里。张家老太爷修身持正,从来施恩不忘报,怕也是得了嘱咐。” 老太妃却道:“她到我跟前来走动走动怎么了,当年她和公主一块儿玩的时候,还喊过我老祖宗,怎么就不能多来看看我老婆子。” 长公主直摇头:“她就那么个性子,我信中反复交代,她却……” 老太妃接着对秦念西道:“往后我派人去接你,多到我跟前陪陪我,只你不许嫌我老婆子烦!” 秦念西连忙站起来道:“阿念怎敢,只怕到时候老太妃要嫌阿念聒噪。” 明夫人又笑着对老太妃道:“别看这小小的一个,却是个鬼灵精。前日里帮着我那三儿赢了道衍法师的棋,得了他那道家的吐纳之法。” 明夫人笑着把那一场事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听得长公主和老太妃眉开眼笑,老太妃大笑不止:“可叹那道衍一把年纪,竟着了一个小姑娘的道儿。” 秦念西面上害羞道:“那是道长大度,又是医者仁心,不与我们这些孩子计较。” 明夫人却笑道:“你王三哥得了那吐纳之法,这几天纠结得厉害,你这小妮子竟让他赢了个烫手的山芋。” 长公主笑道:“道长既给了,必是能给的,你与你家三郎好好分说,可别辜负了我们念丫头一番谋划。” 老太妃略思量了一下,点头笑道:“女孩儿可不就得有谋划。虽然女子只待在后院持家,男人只管外头,可一大家子人,人多事也多,女人胸中没点丘壑,别说管好家,若是遇到那不好的人家,怕是一条命都得搭进去。” 明夫人和长公主都是深谙其中道理,连连点头称是。 老太妃又问秦念西道:“你怎知那道长会兑现这赌约?毕竟各门各派对这些独门的秘法都是有些忌讳的。” 秦念西眨眨眼笑道:“回老太妃话,阿念也不知道,只在家中貌似看过这本书,料想必不是什么不传之秘。” 老太妃笑道:“既如此,你拿家中那本赠与你王家哥哥便是,何必要去让那道长为难。” “老太妃有所不知,阿念曾读过那书,只觉还得道长亲自传授,才能得其法门。再者说,我家中那书,也不知是何人赠予,是否可以转赠。还有就是,我拿给王三哥哥,依他的性子,怕是不肯受。总不如想法子让道长亲自传授来得名正言顺。”秦念西条理清晰地解释道。 “看这孩子一二三说得调理多清楚,那你怎知那吐纳法对你王家哥哥有用呢?”老太妃又问。 明夫人却接话道:“老太妃可别小瞧了她。开始她说能背得许多医书,我还不相信,后来道长竟叫了她来与三郎诊脉,说得头头是道。” 秦念西连连摇头道:“道长只是见我喜欢医书药书,才肯多考验与我。至于那吐纳法,就是培元固本的,我想着王家哥哥那脉象学了必是有好处的。后来道长也如是说,只是侥幸而已。” “可不是侥幸,你王家哥哥这两天天天对着那棋盘,练你那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围棋套路,他说这是顺势而为,因势利导,可不是什么侥幸!”明夫人打趣道。 秦念西却想了想笑道:“嗯,在我,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在王家哥哥这样的棋道高手那里,就是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一席话引得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老太妃哈哈笑着道:“好孩子,有谋略,心术正,还有一颗悲悯之心,她如今没了母亲,你们做长辈的都好好看着,可千万别让她长歪了去,也不能让她吃了亏去,不然我老婆子可不答应!” 长公主和明夫人又连连应诺。 第十九章 赏心悦目 老太妃心情好,见得时辰不早,便留了明夫人和秦念西用晚膳,又遣了婆子去叫了王妃过来安排。 又有丫头进来禀,六皇子已经快到万寿观,世子已经等在山门处了。明夫人带着秦念西要告辞,老太妃却道:“不妨事,你把你家哥儿带来,也让他们认识认识,让他们另开一桌就是。” 王妃和身边伺候的人对着第二天的流程,听得老太妃召唤,急匆匆赶过来,安排好了素斋。明夫人带着秦念西又给王妃见了一回礼。 老王妃又想起什么,对秦念西道:“如今在这观中,万事不便,待得接你家去陪我老婆子时,再好好给你补份见面礼。” 王妃也凑趣道:“母亲喜欢这姑娘,怎得不早叫媳妇过来也欢喜一回?只听得母亲屋中欢声笑语一片,媳妇那边只脱不开身,羡慕得紧。” 老太妃笑点着儿媳妇说道:“你们听听,自己不到我跟前来伺候,还要编派我的不是,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王妃笑道:“是媳妇错了,今晚就罚媳妇伺候老祖宗用膳。” 老太妃又笑道:“你们瞧瞧,我家儿媳伺候母亲用膳,叫罚。” 王妃接着道:“嗯,我看今日,母亲就是眼前得了个喜欢的小人儿,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 满屋子哈哈笑起来,王妃牵了秦念西的手道:“好孩子,老祖宗喜欢你,往后多到我们家陪陪老祖宗,我们多听得老祖宗的笑声,饭也能多吃两碗。” 老太妃继续笑道:“好,这样说来,你今晚不吃三碗饭,我就不与你罢休。” 众人陪着老太妃凑着趣,王三郎刚进来行过礼,广南王世子就领着六皇子走了进来,众人齐齐行礼,六皇子侧了侧身子,避过了明夫人的礼,才走到广南王太妃和外祖母跟前见礼:“母后让我问候外祖母,母后十分惦记您!” 老太妃道:“惦记我做什么,我好得很,她只照管好自己的身子便是。” 老太妃又问了一些六皇子进学的事情,那边王妃已经指挥着众丫鬟婆子摆好了饭。老太妃指着王三郎道:“这是王相公府上三郎,你们只怕也是头回得见,你们三人便一起用膳,也好认识认识。” 六皇子站起身道:“早就听闻王相府上三公子满腹诗书,气质清华,果不其然。” 王三郎抱拳道:“六皇子谬赞,学生一向身体不大好,只能在家中闭门读书。” 秦念西见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以及王三郎站在一处,各有各的风姿。 六皇子与广南王世子年纪相当,一袭白色长衫,腰间系着白玉带,面白如玉,目如点漆,虽笑容温和,但居上位者的威严已经隐现。王三郎站在二人中间,只略显孱弱苍白,气质却极好,并不逊于那二人。三人站在一起,真真赏心悦目。 待得三人去入席,老太妃又招呼长公主和明夫人入座,却牵了秦念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笑道:“好孩子,你就坐在老祖宗旁边,虽是吃斋,也要多吃点,你还在长身子骨。” 秦念西连连摆手道:“阿念不敢,长辈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长公主却道:“阿念莫怕,虽都是长辈,但你这一向身子刚好,老祖宗疼你,你就不要讲那些虚礼了,只管多吃一碗,让老祖宗看了也高兴高兴。” 王妃按着她坐下,边说道:“我们老祖宗最稀罕漂亮的女孩儿了,你快坐下,让老祖宗多看两眼,也能跟着多吃半碗饭。” 秦念西这才好好坐直了身子,再不敢多言。 旁边席上三人听得这边的动静,隔着屏风看过来,只看得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背影,却也不好多打听。 一时众人安静地用晚膳,秦念西一边吃着,一边想着广南王妃。 前世时,广南王妃为了广南王世子没有后顾之忧,是自尽身亡的…… 一时众人用完膳,挪到偏厅里用茶。 王三郎因要回去喝那安神汤,便行了礼先要退出去,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见都是女眷,虽是长辈,也不太方便,便要跟着王三郎去他院中叙话。 三人出得门来,只见远处夕阳正落到了两座山峰之间,顿觉胸中一片舒朗,六皇子笑道:“倒是好景致。” 王三郎笑道:“这观中日日都有好景,雨时勃勃生机,晴时天高云阔。” 广南王世子接到:“如此美景,不如走几步,疏散疏散,只不知三郎意下如何。” 王三郎连忙道:“无妨,我每日饭后也要散散步,只走不太远。” 三人慢慢踱着步,赏着夕阳,说着闲话。 那边院中,秦念西见得众人吃了饭又要喝茶,便笑眯眯对老太妃道:“老太妃,观中每日这时有晚风不晓得从哪里吹来的花香味儿,甚是清雅,我闻了好几天,都没有分辨出是什么味道。” 老太妃笑道:“看看,这是坐不住了吧。” 明夫人接道:“这孩子自打身子好些以后,每日饭后都缠着我在外面走上一会儿,说是这样对身子好。我陪着她走了几天,倒比平日里觉得疏散些。” 长公主道:“老祖宗,趁太阳还没落山,便去走走呗。” 老太妃笑道:“看你们被这小丫头诓了去,一会儿若闻不到那花香味儿,我可不依。” 众人说笑着,出得门来,就有悠悠的晚风拂过面颊,一阵阵香味儿随之而来。王妃笑道:“母亲,这香味儿确实清雅。” 老太妃对长公主道:“若丫头,这味儿,倒是有点像江南西路山里,那柚子树开花时的香味儿。” 长公主细细闻了闻,点头道:“可不是,南边好像就是这个季节开的柚子花。只这京中哪有人种柚树啊。” 老太妃又道:“说起来,好些年没有去江南西道了,倒是有些惦记了。西姐儿是要扶灵回南吗?” 秦念西答道:“是的,等舅舅来了便要启程了。” 老太妃略想了想:“你回江南西路也好,你外翁总是会真心疼你。替我给那太虚老道和你外翁带个好。” 秦念西连忙答道:“多谢老祖宗挂念,阿念必带到。若老祖宗得空,也去江南西道住住。” 老太妃点头道:“等过些日子吧。你们此去,若遇暑热,也要注意着些,莫要着急赶路。” 第二十章 最好的安排 天擦了黑,王三郎作别了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回得院中。广南王世子身边的小厮过来回话:“爷,那个小姐是礼部秦幼衡家的女儿。”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有这么个人,只疑惑道:“那怎得去得老祖宗身边的,没听老祖宗说起过啊。” “回爷的话,小的打听了半天,也没太弄明白,只听得好像是长公主与她母亲有旧,这回她送母亲的棺木在这观中寄放,是长公主送过来的,王相家还专门做了道场。其他的,就没打听到。”小厮一脸惶恐地说道。 “既是姑母素日旧识,总能弄明白怎么回事。那王三在这观中是为的什么?” 六皇子道。 “回爷,王三公子是来找道衍法师治病的,听说这几天有些起色。” “看来这道衍法师倒有些本事,这王三遍请天下名医,也没听说有多大好转,今日陪着我们,倒走了好些路,也没见喘。”广南王世子道。 六皇子却叹息道:“这王三真是可惜了,论学问和见识,都极好。若不是这病,将来也是堪大用之人。” 一时两人又感叹一番,自回房歇了。 清晨的鸟鸣叫响了山野,王三郎一夜好眠,醒来正欲起床,想起道衍法师传授的那吐纳之法,犹豫了半晌,盘腿坐在床上开始练习了起来。却发现,这功法并非字面意义那么简单。 待得早膳时,明夫人听闻儿子已经开始练习那功法,倒松了口气,又把秦念西头一日在老太妃那里说的一番话细细讲于儿子,又嘱咐道:“我儿得此机缘,切莫浪费了你秦家妹妹和道长的一番苦心。” 王三郎如此通透机敏之人,听得这些,心中已是十分明了,苦笑道:“阿娘,如此看来,只怕秦家妹妹与我下棋用的那顺势而为,并不单单是下棋,而是指的儿子这为人处世。可叹她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令儿子汗颜。” 明夫人拍拍儿子的手道:“你能悟到便好,也莫多想,如今只听道长的话,好好治病便是。至于你秦家妹妹的事,只记在心里便好,这往后,日子还长着。” 王三郎点头道:“阿娘,孩儿知道了,定会好好治病。” 这一日观中做道场,明夫人带着秦念西去上了香。下晌又和王三郎下了两盘棋消磨了时光。晚膳的时候,长公主遣人来与秦念西说今日不必问安,众人都乏了,又告诉她长公主和老太妃要在这观中多留几日,让她明日一早再过去问安。 第二日一早,长公主便遣了荣嬷嬷来,让秦念西直接去老太妃院中。明夫人便和秦念西一道,去给老太妃问了安,长公主已经在老太妃院中。因府中有事,王妃一大早便已经回了城。 秦念西本以为可以松快点,起码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应该也回了城,哪知道她正在老太妃身边凑趣,广南王世子送了广南王妃进城,已经回转来,六皇子竟和他一起进来了。 老太妃见秦念西一下不自在起来,便笑道:“你们这两个小子,用我老婆子做借口躲懒,我可不耐烦应酬你们,你们自去找王三郎玩去吧。”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有些尴尬,便应道:“本想在老祖宗膝下承欢,却没想到讨了老祖宗的嫌,我们这便去了。” 瞧着两人走出去,老太妃又问秦念西:“这一向在这观中,你如何打发的辰光?” “每天抄抄经,找道长借些医书看看,有时陪王家三哥下下棋,日子倒也好过。”正说着,杜嬷嬷得人通禀后走了进来。长公主问道:“可是家中有事?” 杜嬷嬷答道:“是老爷打发人来,说他要去辽东传旨的事。” 长公主问道:“只是派人来说一声?也没说他走后阿念如何安排?” 杜嬷嬷苦笑道:“是,太太回南的事也没说。” 一时间,老太妃、长公主和明夫人都气结,长公主直咬牙:“这也是个读圣贤书高中二甲进士的,我看光长了一幅好皮囊……” 秦念西却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几位长辈莫要生气,没有安排才更好。若是有所安排,只怕更加难为,这样的话,等舅舅来了,我径自去了,还更便宜。” 老太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孩子,想得通透。你老子如今这幅德行,你只跟着你外翁活好你自己,都说父慈子孝,总是父慈在前。若他日后有什么话说,老祖宗帮你撑腰。” 长公主却道:“他还有话说,我没有到皇兄那里去告他个私德不修,治家不严就是好事,日后他若要为难阿念,我必新账旧账和他一起算。” 秦念西摇摇头说道:“阿念劳各位长辈挂怀,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今日便请各位长辈喝一杯茶如何?” 老太妃笑问道:“你这茶有什么新鲜吗?” 秦念西只做神秘一笑道:“必让各位长辈耳目一新!” 又招了沉香对她耳语了一番,见她自去了,便对屋里众人说道:“后山有处亭子颇为清幽,见得远山,看得飞瀑,不若我们去那里消遣一二。” 老太妃笑道:“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那便去吧。若我老婆子不满意,回来就罚你给我捶腿。” 秦念西笑道:“能给老太妃捶腿是阿念的福气,老太妃若满意,阿念更会好好给老太妃捶腿。” 一时众人都笑了,老太妃却说道:“你看这丫头这心思巧的,我今日就不能说个不好。” 观中因住了老太妃和长公主,自后院全部都清了场,一行人带着丫鬟婆子往山上走,倒也自在。山路上绿树成荫,山风在阳光下微凉,几个人一身细汗到得半山旁逸斜出的一处开阔地,那亭子就建在那三人合抱的几棵大树中间,右手边山间是一块巨大的山石,下面还形成了石屋,传说中那石屋竟是京城万寿观最早云游来的道人修道的地方。挨着那巨石,一挂瀑布就在眼前。 第二十一章 茶局 早有婆子把亭中都打扫了干净,又熏了艾烟驱虫。 亭中石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几样茶点。 亭外小红泥炉上的山泉水已经滚沸,石凳上俱已铺好垫子。 几个人坐进亭中,老太妃笑道:“这处地方我往常竟不得来过。” 秦念西笑道:“这地方好像一般也不让寻常人上来,阿念还是沾了几位长辈的光。” 明夫人却笑道:“只怕你跟那道衍说,你要日日到这里来观景,他都不会拦你。”又转过头对老太妃和长公主道:“也不知道这小妮子使了什么魔法,那道衍如今见了她,竟是有求必应。” 老太妃大笑道:“你这马上要去江南西道了,那道衍必是怕你去他师傅面前告状。”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老太妃眼明心亮,什么也瞒不过您。” 几个人都被老太妃和秦念西这一问一答逗得笑起来,直点着秦念西说不出话。 秦念西却边说边拿了婆子递过来的滚水,冲了壶里的茶,又倒出头道茶冲了茶杯,一时间芬香馥郁,令人闻之而振,三个人望着秦念西那小手飞快地捯饬那茶壶茶杯,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仔细瞧。 秦念西泡好二道茶,分好奉到三人面前,三人仔细闻了一回。明夫人才道:“这茶里竟是放了桂花?” 秦念西笑道:“正是,各位长辈尝尝看,可合口味。” 秦念西就是照前世那般,把桂花干掺进了红茶里,既中和了桂花的微涩,又引发了红茶的焦香,还能养胃暖身。 三人端起那茶杯来闻了一闻,浅浅啜了一口,紧接着都尽皆饮了下去。老太妃最先开口道:“这茶和如今磨茶粉点出来的茶比起来,又清新又爽口,倒是更合我老婆子的口味。” 明夫人也赞道:“不怕你们笑话,我平常就爱个茶,只胃不太好,大夫不让我多饮,这茶香味醇厚,后味和回甘皆好,阿念有心了。” 长公主却道:“我在北疆天气寒冷,大部分人喝的都是砖茶,这茶和那砖茶倒有相似之处,只比那砖茶却好喝了许多。” 秦念西接道:“正是如此,这茶也是经过发酵的,所以没有寻常茶叶那么寒凉,桂花加进去又暖胃,女子饮用最有好处。不过若是陈年的砖茶,配上陈皮煮上,也能有利于养胃顺气,好喝得紧。” 秦念西想起从前那些年,关在后院消磨时光时,也曾钻研过一阵子煮茶的法子。这陈皮煮砖茶,煮白茶,煮普洱,多少年的陈皮,配多少年的茶,甚至几片陈皮配多少茶,水要沸几沸,先煮陈皮还是先煮茶,都曾被她当作自娱自乐的好消遣,一时不禁有些惘然。 长公主见秦念西只闷闷地侍弄手中的茶,便笑道:“瞧这丫头说了这句赶紧打住,莫不是怕我现下就要她煮来尝尝?” 秦念西听得回过神来,笑着应道:“倒也不难,这陈皮就是味寻常药材,想必这观中定会常备,待阿念遣人去寻些来便是。” 老太妃点头道:“我们南边喜欢用陈皮,我倒极喜欢那个味儿,既如此,念丫头便煮来尝尝。” 看着秦念西遣了丫头去山下找陈皮,明夫人笑道:“眼前这茶味儿就香得很,只怕街市上没得卖,念丫头再给我倒上。” 秦念西边给众人续茶边道:“阿念托了张家茶行的掌柜,昨日里才得送进来,如长辈们喝着觉得可口,回头我便给长辈们送些过去……” 正说着送茶的事,就听见道衍法师的声音:“你这小丫头,找了这么处好地方喝茶,也不想着也叫道人我一同尝尝这鲜味儿。” 道衍说着又给桌边坐着的三位尊贵人儿行了礼,又对秦念西道:“赶紧先倒一杯来给我解解渴。” 后头又跟着三个人自石阶上来,广南王世子闻了闻:“这是茶香吗?怎么闻起来又像花香。” 丫鬟婆子立即在亭间阑槛上铺了垫子,明夫人见王三郎最后走了上来,虽有些面红气喘,倒没什么大碍,心中不禁一喜。 却见王三郎站在亭外歇了一歇,才走了进来行礼道:“扰了各位长辈和秦家妹妹……” 道衍因这几日与众人都十分熟悉了,便挥手笑道:“不必拘礼,你先坐下歇歇。”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围着空地向远处看了一圈,才回得亭中,广南王世子才笑道:“幸得道长陪着上山,不然这样的去处,可不好找。” 六皇子也笑了:“可不是,往常观里都是让我们从另外一面上山的。” 这边秦念西只略想了想,又拿了一套茶具出来,沏了一壶白毫银针,给那四位奉了茶。 道衍法师闻了闻,一口啜了下去,连声赞道:“闻之清香扑鼻,饮之绵柔爽口,回甘清甜,这是福建路的高山白茶白毫银针吧。” 秦念西点头道:“道长好见识,竟饮过?” 道衍点头道:“只你这法子泡茶好,又方便滋味又好,那茶粉泡出来再分来分去,实不如这样好喝。”又看着王三郎只盯着那茶水却不喝道:“三郎不妨事,你如今没有吃药,那药膳不怕茶解,你只上晌用些茶水无妨。”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只站着泡茶,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中失笑:那小姑娘太小了,若坐下泡茶只怕就够不着。 道衍端着那杯子又要了一杯红茶,只笑道:“这个也好喝,俱要给贫道拿些。” 秦念西失笑道:“是,下晌就给道长送去。”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听了,也拿着杯子来要,广南王世子笑道:“秦家妹妹年纪虽小,这心思却灵巧,也叫我们尝尝这长辈们都夸好的茶。” 秦念西只不说话,默默给他们续上茶。广南王世子见她眼睫微垂,长长的一道黑线,睫毛根根分明,微微颤动着,竟不自觉地心里也颤了颤。 老太妃见秦念西忙个不停,便对她说:“好孩子,该累坏了,这许多人,你叫两个丫头侍候就行,赶紧也坐下歇歇,喝上一口茶。” 秦念西笑着曲了曲膝,对老太妃说:“谢老太妃怜惜。”便自倒了一杯白茶饮了。 第二十二章 润物细无声 道衍望着那杯中的茶叶,问秦念西道:“贫道瞧着你这白茶竟是散的,这福建路的白茶素常不都是做成的茶饼吗?” 秦念西点头答道:“正是,这点子白茶是今年刚上市的芽尖尖,福建那边的茶园急递进来给大掌柜尝鲜的,被我讨了来。大掌柜倒是给我送了些陈年的茶饼,回头孝敬各位长辈。” 秦念西想了想又转头对老太妃几位说道:“不过素日里几位长辈倒是更合适饮这桂花红茶。若是想要换换口味,上晌里饮上两杯这新鲜的白茶,或是春日里的绿茶,都是极好的。大掌柜还给我送了些今年刚来的得雨活茶,那个味儿,算得上是沁人心脾,回头给各位长辈都送一些过去尝个鲜。” 刚说到这里,小丫头领了陈皮,又拿了茶饼子回来。老太妃拈了块陈皮闻了闻,笑道:“可不就是这个味儿,煮出来一股子柑橘的清香,闻着就觉得精神些,咱们用两块茶点,念丫头煮些这陈皮茶来尝尝。” 秦念西默默笑着点头,捡了块陈皮放进小壶里,又倒上刚沸了的山泉水。这边丫头已经从茶饼上拆了块茶叶下来,秦念西倒了沸水进去洗了茶,那边煮着陈皮的壶子里咕噜咕噜冒出的热气,散发出陈皮煮出的那股子香味儿,好闻得紧。 又待那陈皮煮了十来息的功夫,秦念西把那陈皮水倒在洗好的老白茶上,香味儿瞬间浓郁起来,即使在地方如此空旷的山间空地,依旧是闻得清楚明白。 秦念西泡了两泡,掺在一处,给众人分了茶。 老太妃端起茶盏,在鼻尖轻嗅了一下,又尝了尝,一派好享受的样子,长长舒了口气道:“我喜欢这个味儿,小时候在南边,年节里或是日常吃得荤腥油腻了些,嬷嬷都会用这陈皮就着乌梅或是白萝卜熬些水给我们喝,自从来了北边,多少年没喝过了。” 道衍笑道:“这法子妙得很,这陈皮煮白茶和那桂花红茶,俱都是对这肠胃不好的症状,极有益处。” 明夫人听了便问道:“我素日里就是个肠胃不太好的,到了下晌,神阙那处就有些涨,那些劳什子药,喝了好些,停了些日子又照常,我也不耐烦喝那药了,听道长的意思,是这茶喝了有益?” 道衍想了一想,点头说道:“倒是可以一试,这法子有些像医家讲的药食同源。” 明夫人听了,转头对着边上两位尊贵人儿笑道:“我说捣鼓了这一上午是为了什么,这哪是单单请我们品茶,这是小大夫变着法儿要给我们治病呢!” 长公主笑嗔着秦念西道:“真真人小鬼大,送个茶还要想这些鬼点子劝着我们喝,莫不是怕我们辜负了你那一片小心意。” 秦念西微微跺了脚羞红了脸道:“几位长辈真是的,阿念就这点子小聪明,看破不要说破不行吗?还是老太妃好,回头我拿这红茶给老太妃做好吃的饮子。” 老太妃哈哈大笑,揽过了秦念西摸摸她的小脸道:“她们不领情你就都送给我老婆子,让她们想喝也捞不着!” 旁边道衍倒是早就习惯了秦念西古灵精怪的样子,只三位哥儿看着素日里很少这样开怀的长辈们,被一个小小的女孩儿逗得那样开心,忍不住都睁大了双眼,有些错愕地互相看了看。 老太妃见得众人都歇得差不多,便提议下山用午膳,一路上牵着秦念西只不放手。六皇子拿折扇捅了捅广南王世子:“你失宠了!” 广南王世子躲开那戳过来的扇子,一幅没眼瞧的样儿:“本世子就没有得过老祖宗的宠!” 一群人一路走,隔得不远不近,不知怎的,这话却被老太妃听了去,只慢慢停下脚回过身,对着孙子伸出另外一只手道:“峥儿,你过来,祖母现宠你一回!” 那广南王世子吴峥看着前面老祖宗,似笑非笑地伸出手看着他。 旁边那个小姑娘转过身眨着大眼睛,一幅看笑话的表情。 长公主却直接笑出了声来,明夫人都快绷不住了。 六皇子听了笑得直在原地跺脚。 看六皇子笑成那样,王三郎只绷了半天没绷住,跟着也笑了起来。 广南王世子恨恨地瞪了六皇子一眼,尴尬地对老太妃说道:“祖母,峥儿不是那个意思,峥儿是说,峥儿如今大了,不能累到了祖母……” 老太妃又望了六皇子一眼,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要不六哥儿你过来,外祖母也宠你一回便是。” 正笑得起劲的六皇子一脸笑全僵在脸上,换做广南王世子一幅看好戏的笑。 长公主一边笑得喘气,一边用手拈着帕子,指着那两个人道:“你们俩这么大的哥儿了,和一个小女娃娃争宠,真真是……” 老太妃只笑着哼了一身,又转身牵着秦念西往前走,嘴里却说道:“要不说还是得有个女娃娃。” 到得午间,众人都各自在院中歇觉,六皇子才对吴峥道:“那女娃娃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你查清楚了没有?” “说是旧年老祖宗带着长公主在江南西路治病时,她母亲一直伴着长公主,后来还和长公主一起进的京。再后来嫁给了江南西路的进士秦幼衡。秦幼衡六部观政之后外放,她就一个人带着这女娃娃在京里生活。”吴峥答道。 “这身世上倒也简单,只这女娃娃的娘怎么突然就没了,按理儿还不过花信吧。”六皇子疑道。 “可不是,那秦幼衡回京候官,三个月,这女娃娃先是落水大病了一场,半个月没醒,接着她娘就没了,她娘做头七那天她醒的。当天长公主就进了京,隔天到秦府吊唁时,用的是长公主仪仗,立逼着秦幼衡打杀了从任上带回来的小妾。又隔了没几天,王相公给秦幼衡安排进了礼部,做了那宣旨的官儿。”吴峥把这两天查到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六皇子一边听,一边眉毛往上耸了好几耸。 第二十三章 先看看 沉吟了半晌,六皇子才拧眉道:“这女娃娃的外家什么来历?这死因只怕是有问题啊!” “她娘家姓张,张家是商户,据说生意做得挺大,但究竟有多少生意,却一时无从查起。说起来,这张员外对秦幼衡也算有大恩,秦幼衡也是江南西道人,幼时父母双亡,族中嫌他命硬,无人愿意收留,十分落魄,张员外一直资助他读书,后来又把女儿嫁给了他。” “这是施恩以图后报?” 广南王世子摇头道:“那倒不是,传说这张员外活人无数,历年来资助的落魄举子不胜枚举,却从不与这些人家来往。那王丞相一家早年都曾得过张员外活命大恩,这些年外面一丝风声也没有,就是这张太太进京以后,也从未与王相府上有什么来往。张太太死后第八天,这王相公突然病了,其长媳去了秦府吊唁,之后张太太停灵到这万寿观,王相公阖府女眷过来为张太太做了道场。” “这么看来,外头传说王相公高中之前,曾举家遭逢大劫,几乎家破人亡,竟是真的了。那早年救了王相公一家的,怕就是这张员外了。” “我也是这个想头。”广南王世子点头附和道。 六皇子却又拧眉问道:“那这小女娃娃的爹娘又是怎么回事?” “这张太太是张员外的独养女儿,自小没了娘,养得十分娇惯,自己做主要嫁了这秦幼衡,张员外应该是不满意这个女婿,张太太出嫁的时候,张员外来了一趟,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进过京城。那秦幼衡在广灵任上的时候,应是和广灵翁家有了勾结,秦幼衡身边正有个翁姓师爷,是翁家嫡长房三子。” “就是那个师爷满天下的翁家?”六皇子问道。 广南王世子皱眉道:“正是。那翁家素以通钱粮擅财货著称,只怕是对这张员外的家财起了心思。” 六皇子有些愕然道:“这是怎么说的?” 吴峥解释道:“这是名响在芳华楼打听到的。前几日,秦幼衡和那翁师爷在酒楼饮酒,酒楼侍候的跑堂听得中间二人吵了起来,那翁师爷说这秦幼衡言而无信,又说了八妹妹等不起之类的。但因是在外间,没太听清楚。” 说到这里,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六皇子笑了起来:“如此说来,让这秦幼衡去做了这宣旨的官儿,实在是个高招儿。” “可不是,狗咬狗一嘴毛,咬到最后,就都浮出水面了。”吴峥点头道。 “王相公生病的那一两天有什么不对吗?”六皇子想了想又问。 “好像说就是那张太太做头七那天下午,有个什么人到部里去找了王相公一趟,当时王相公脸色就不好,第二天就称病没有上朝。” 广南王世子说着眼前一亮,却又一脸不敢相信:“那张太太死的头几天都风平浪静,那女娃娃头七早上醒的,下午就有人去找了王相公,她身边那个嬷嬷当天晚上就去见了长公主。可她才那么点大,有些说不过去吧。” “那张家在京里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要一定说有,就是些铺子里的人。” “那就是了,只怕这女娃娃真不简单。” 吴峥想了想又摇头道:“应该也没什么,祖母眼明心亮得很,再加上长公主和明夫人,那都是出了名的精明,她们既都宠着那娃娃,必是没什么大事。” “这事先不管了,反正先看着吧,别乱插手讨了长辈的嫌。”六皇子道。 “我哪敢管老祖宗的事。就是对那丫头好奇而已。他那个爹,好像跟没这个女儿一样的,说起来也蛮可怜的!”吴峥道。 六皇子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道:“你什么时候居然动了恻隐之心?你不一向秉承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那么小小一个女娃儿,哪有什么可恨之处……”吴峥随口接道,有意识到什么,突然改口说:“我是看老祖宗疼她……” 六皇子一脸坏笑,吴峥连忙眨眨眼说道:“话说,那个,你什么时候回去?” 六皇子听了这话那笑就僵在了脸上,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不想回去,老大和老二自己掐不算,每每还要捎带上我们。这些年,老三连年称病,都快在家里做了居士了,老四老五直接没了,不知道哪天就轮到我了,我只想在这方外躲一天是一天。” “靠躲不是个事儿啊,这样等到你大婚开府那还早着呢!你能躲多久。”吴峥道。 “我想找个差使出去躲躲,最好一去三五年。”六皇子满眼思索道。 “这法子倒可以想想,咱们合计合计……”两人又细细低头商量起来。 到得下晌,王三郎歇了午起来,喝了杯水,在屋里走了两圈,又坐到榻上,拿了本书,翻了翻,只觉实在静不下心,又站起来,在屋里走上两圈,眼睛却只不停往院外看,明夫人见得儿子那模样,便笑道:“你看什么?” 王三郎脸一红:“儿子没看什么。” 明夫人摇摇头对身边的嬷嬷说:“你去看看念丫头起了没有,就说我想喝她那茶了,最好请她过来教教怎么沏。” 等到婆子自去了,便转过脸笑着看儿子,王三郎脸红着支吾道:“儿子只是想,想下盘棋。” 明夫人笑着点头道:“是要好好下几盘,过得几日,便走了,想下也下不成了。” 听得这话,王三郎满眼的失落立时现了出来:“阿娘,她走了还会回来吗?” 明夫人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再说等她回来,你们都大了,怎好像现在这般一处下棋?” “那岂不是往后都不得相见了?”王三郎若有所思。 “你这傻孩子,你先好好调养身子,说不得日后能走动了,也去得那江南西路找太虚真人呢。”王夫人安慰儿子。 “阿娘,儿子不孝,儿子这身子,只怕是妄想……”王三郎说着泫然若泣。 明夫人自眼圈一红,自拉着王三郎的手道:“你看今日,你竟也爬到那山上去了,往常你连出自己的院子都要歇几息。事在人为,你只先好好治病才是正经!” 第二十四章 皮赖 待得秦念西带着赵嬷嬷,并着几个丫头,拿着茶叶进了屋,明夫人和王三郎才平复好情绪。 秦念西见得屋里气氛有些低沉,便笑着说:“王家哥哥与我下盘棋可好,好几天没有下棋了。” 明夫人只先把她搂进怀里道:“好孩子,让你哥哥先去摆棋盘,你先把那茶沏来给我喝了。” 秦念西点头笑道:“这简单,就是滚水洗一遍,然后再加水泡了,就可以喝了” 明夫人笑道:“看我这馋的,喝了一回竟放不下了。” 秦念西小脑袋歪着看丫头在边上冲茶,只眨眨眼说:“姨母想喝什么茶没有,这是怜惜做晚辈的一点小心意罢了。” 明夫人抚了抚她鬓边的一点碎发,放了她去和王三郎下棋。下得半途,杜嬷嬷送了茶叶回来,传了长公主的话,让带着秦念西去老太妃院中。 明夫人见两人一盘棋下到一半,便对杜嬷嬷道:“不好叫长公主和老太妃久等,嬷嬷在这里等这两个小的把棋下完,我自先过去。” 正当此时,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过来寻王三郎,秦念西听得声音笑道:“你寻他们下吧,我去给长公主和老太妃请安。” 那广南王世子吴峥听得说棋,又见秦念西急急走了出来,刚给明夫人见了礼就喊道:“王三,这小丫头哪里会下棋,等本世子来会一会你。” 待走到棋盘边,见那王三郎正低头要收了那棋子,看了一眼,嘶了一声道:“王三,你这也太过了,和个小姑娘下棋,你也不知道让上几个子,也不怕人家小姑娘输了哭鼻子。” 王三郎收捡棋子的手顿了顿,脸上竟泛上一丝尴尬的红。 六皇子在旁瞧着王三郎那神色,眨了眨眼笑道:“三郎,这输的,莫不是你?” 广南王世子从棋盘看到王三脸上,眉毛耸得老高道:“王三,哈哈哈,王三,你这也太弱了。不过那道衍不是说你棋力不同寻常,怎得和一个小丫头杀成这幅德行。” 王三郎只低头苦笑,却不想作声,他不是怕被人说下输了小丫头,只不想回应关于那个小丫头的事。 广南王世子啧啧啧了几声,一边帮着王三收棋,一边满脸兴味道:“王三,今日本世子便来教导教导你,这棋道之事,省得你莫名其妙输给一个小姑娘,脸上臊得慌。” 世家子弟,皆是琴棋书画都有名师教导,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棋力都不弱。两人和王三郎一个下,一个观战。 王三郎和秦念西下的时候,想着如果用她那些手段,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和吴峥下起来,却没有了那些顾虑,只把这几天的领悟一一用了上去,竟自觉与此一道,境界大增。 那吴峥和六皇子一个越下越奇,一个越看越奇,三人俱十分专心,连道衍被婆子领了进来都只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 道衍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边上越看越笑,直到分出胜负,直笑出了声:“王三郎好悟性,这才短短数日,这因势利导之法,竟已学得十成十了。” “这么皮赖的法子,是和谁学的?小爷不服,再来再来。”吴峥嚷道。 王三郎却借口身体不适,不肯再下,竟拖了道衍去下。 广南王世子一直嘟囔着不服气,直到和道衍下了半局,开始疲于应付,才住了声。 六皇子在边上悄声问王三道:“你那棋路是最近现学的?” “也没有,只看别人这样下,觉得挺妙的,便试了一试。”王三含糊道。 吴峥听得却嚷道:“正人君子哪里会那样下棋,王三你素日清风霁月一般的人,怎能学这种招数?” 道衍却道:“管他什么招数,只不违背规则,能赢就是好招数。” “那不是不择手段吗?”吴峥却道。 “下棋分胜负,哪招不是手段,怎得你能做局,别人就不能反制?”王三说道。 吴峥闻言,抬头朝王三郎神秘一笑:“王三你说,这是不是那个小丫头的招数?也只有那样古灵精怪的性子,才能想得这样的招数。” 王三气急:“世子怎可背后论人,还是个姑娘家。” 吴峥一时语滞,愣了愣却嘴硬道:“我哪里说了人,我说的是棋。” 道衍却冷不丁捋着胡须说道:“世子输了!” 王三郎看着吴峥连输两局,一张脸都有些变色,顿觉心情大好,嘴角微弯。吴峥看六皇子也在边上笑,气得喊起来:“你别笑,你以为你能下得过这老道和王三,不信你来试试。” 六皇子却摇头道:“自叹不如,就不献丑了。” 吴峥更是气得咬牙切齿:“感情我是来替你探路的?” 六皇子依旧一脸笑:“下不赢就生气,你这是什么道理?”转脸又对王三郎说:“三郎莫生气,你和道长下吧,我们只得观战的份。” 那边秦念西在老太妃院中正指挥着婆子拿红泥小炉煮着牛乳,看着牛乳滚了,又把那牛乳倒进了滚水洗过一边的桂花红茶中,待泡的那牛乳只剩温热,倒了出来,加了一小勺蜂蜜,一一奉到正说着话儿望着她施为的三人面前。 茶香混着牛乳味儿,还泛着一丝甜,老太妃啜了一口笑了起来:“这丫头心思真是灵巧,这么喝着,还真是爽口。” 长公主笑道:“看这妮子哄老祖宗,这不就是北边的奶茶嘛!不过喝起来要细腻香甜些,味道好多了就是。” 明夫人笑道:“反正我没喝过,觉得挺好喝。” 秦念西笑道:“其实这牛乳对人身子最好了,不过好多人喝不惯,还有些人喝了克化不了。但这么一煮,就又好喝又能克化了。每日清晨喝上一杯,益处很多,只不好多加甜。” 明夫人问道:“你王家三哥能喝吗?” “能啊,王家三哥每日上晌喝上一杯,再吃上一个鸡子,对他的病能有好处。”秦念西笑答。 “你看这丫头,看医书看得有点魔怔了,都看到吃喝上去了!”长公主笑道。 “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好多病症就是素日里不好的习惯得上的!”秦念西一本正经道。 老太妃瞧着她那一脸认真的样儿就忍不住笑:“若是天天有这么个孙女儿在跟前,怕是吃什么喝什么都更有味儿。你们说是也不是?” 明夫人笑道:“我家倒有个女儿,虽贴心,倒不如这丫头这般有趣。”见得长公主面色有点发沉又转过话题道:“你今日这又是茶又是饮子的,是说我们素日里饮食习惯有问题?” 秦念西挪到长公主边上挨着她说道:“几位长辈素日里喝茶的法子,确实不太利于脾胃,也过于性凉,若能用这红茶或是那淡淡的白茶替了,却是最好不过。” 第二十五章 青舅舅 长公主把秦念西揽进怀里道:“瞧瞧这孩子,你和姨母回北疆吧,姨母舍不得你。” “姨母,等阿念回江南西道为母亲守完了孝,一定去北疆看姨母。”秦念西一脸认真地说道。 长公主一时又红了眼眶,只是把她搂在怀里,那温温热热的一个小人儿,那热直冲进了心里,泛上眼睛里,就落了出来。 老太妃知她心事,只叹了口气:“你也莫要多思多虑,儿女都是缘分,该来的都会来的。等那太虚老道回了话,便可知道有没有法子了。” 一时几人沉默着,半晌,明夫人也悠悠叹了口气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家三郎那样的孩子,十个大夫看了十个大夫都说难过双十,那道衍原也看过,只这次倒像突然有了法子,那孩子看着好了不少。长公主莫要灰心,许是机缘没到。” 老太妃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老太妃一时在观中住着不想回去,长公主本是等着太虚道长的消息,又想多陪陪秦念西,一时几个人就这样在观中住了下来。成日里爬爬山喝喝茶,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待得张太太满了五七,秦念西盼穿了眼的青舅舅终于来了。 青舅舅名叫张青川,张氏族里本来就人丁单薄,张青川出生那年正是江南西道水灾那年,父母俱亡,只剩得这根独苗,被张老太爷店铺里的伙计救了,后来就一直被张老太爷抚养长大,等成了年,又一直在他身边侍候,明为族中子侄,实则情同父子。 张青川在福建路得了消息,一路马不停蹄去了江南西路,张老太爷才从山中出来,就接了秦念西的信儿。 二人相对无言枯坐了半晌,张青川一掌拍在桌上说道:“叔父,阿念说得对,这些年侄儿蒙叔父不弃,抚养成人,如今,只求叔父过继了侄儿,侄儿好尽快北上,西姐儿一个人在京里,侄儿担心……” 张老太爷沉默了半晌:“也好,咱们这族反正人丁也不兴旺,就不拘泥哪一宗哪一房的事了。” 二人又细细商量了一番,急急到官府办了过继文书,张青川带了几个人连夜就往京城赶,每日里沿途换马,只歇上两三个时辰,赶了半个多月,待他在观中见得秦念西时,整个人已经瘦脱了相。 秦念西见得她心中的青舅舅时,竟趴在他身上哭得不能自己。 张青川因听京城大掌柜接到城外时就细细禀了,得知秦念西得了长公主等诸人的照顾,又亲眼得见她一切都好,心放下了一半,这时才顾上因张太太的死心如刀绞,只抱着秦念西,和她一起哭了一场。 还是杜嬷嬷把秦念西从张青川怀里抱了出来,抹着眼泪道:“姑娘,舅爷一路风尘仆仆,还要让他吃点东西,梳洗一番,好好歇一觉,才好去给太太上香。” 秦念西这才止住了泪,放了张青川去吃饭沐浴休息,只说第二日晨间给母亲上香后再叙话。 第二日清晨,秦念西带着张青川在母亲灵位前上了香,才慢慢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往后边院子里去。 二人才走得半途,就碰到晨起跑马回来的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秦念西引着张青川给二人行了礼。两人细细打量了张青川一遍,只见这青年身形高大,虽面颊瘦削,却是剑眉星目,双目炯炯有神。若说相由心生,这人倒长了一幅中直之貌。 六皇子笑道:“张家大郎不必多礼,你刚到得京城,想必事物极多,待得了空,再来叙话。” 吴峥却对秦念西说:“你这是领你舅舅去给长辈请安?” 秦念西毕恭毕敬地答道:“回世子爷的话,正是如此。” 吴峥挑眉道:“唉你这丫头……” 六皇子却拉了他一把,瞟了张青川一眼:“走了,赶紧洗洗去给长辈请安。” 说着又对张青川和秦念西笑着点了点头。 待走得远了,见张青川望着自己一脸疑问:“他们是跟着广南王太妃来的,也住了二十来天了。” 张青川眉头紧蹙:“是宫里有什么事吗?” 秦念西一愣,青舅舅前世还真是可惜了,这份敏锐,这份观一叶而知秋的本事,真是令人惊叹。她想了想说道:“应该没大事,我看长公主和老太妃都没有什么异常。再说这事儿如今离咱们远得很,能远着就远着吧。” 张青川道:“舅舅也是随口一问,西姐儿别担心,舅舅自当知道该如何应对。” 走了几步,秦念西见四下无人,轻声对张青川问道:“舅舅,这万寿观的书信素常是家里的铺子帮着传递的吗?” 张青川点头称是。 “算着日子,近期太虚真人应该有回信,是关于长公主的,若接了信,能不能让我先看看。” 张青川望着眼前小小的女孩儿满脸认真,只略想了想,说道:“可是可以,只你若有什么打算,不能瞒着舅舅。” 瞧着老太妃的院子就快到了,秦念西点头道:“等下再与舅舅细说吧,只若长公主问起这事,舅舅别把日子说得太死。” 张青川到得广南王太妃院中,长公主和明夫人皆在。 张青川一一请了安,又跪了下去冲着几人磕了三个头,才说道:“西姐儿这一向多亏了三位贵人照顾,我张氏感激不尽,大恩无以为报,若以后有用得上之处,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老太妃道:“快起来,西姐儿是个好孩子,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一切还要等你来了再从长计议。” 长公主也连忙道:“我素日与你姐姐情同姐妹,这一向竟因我不在京中,让她母女二人遭此大难,你姐姐更是年纪轻轻就去了,我这心中难过得紧,只这秦府家事,我们到底不好多插手,还要等你来了再做计较。” 明夫人见得他跪下磕头就连忙站起来侧身避过,只神情凝重地说道:“张公子万莫如此说,本是我王家愧对恩人。我家老爷一直在等公子进京,我昨日已送信回家,老爷只怕今日就要来这观中拜会。” 张青川连忙道:“这怎的使得,相公如今身份特殊,还请夫人快快遣人回城拦住,青川自去拜见便是。” 明夫人道:“不妨事,我带着三儿在观中养病,老爷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一时间,几个人又把这一向的事情都给张青川讲了一遍,便让他带着秦念西自去说话。 第二十六章 说梦 张青川牵着秦念西回得院中,只留了杜嬷嬷和赵嬷嬷在身边侍候。 杜嬷嬷把先头发生的事情对张青川细细禀了一遍。 张青川听完,直沉默了半晌,看向秦念西,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欣慰,竟有些泪光涟涟。 秦念西拿着帕子帮张青川擦了泪,他才哽咽着开口道:“大半年没见,阿念长大了。” “在舅舅和外翁面前,阿念永远是小孩子。若长辈不在身边,阿念自当要长大,不叫长辈操心。”秦念西答道。 “虽说,虽说长大了是好事,但如果有的选,舅舅只愿你永远不要这样长大。”张青川一脸痛惜。 秦念西趴进张青川的怀里,用力抱了抱他道:“舅舅,咱们等母亲过了七七,就扶灵回南吧。” 张青川点点头道:“阿念只管放心,舅舅会安排好的。这京城里,还有什么要安排的,你只管对舅舅说便是。” 秦念西沉吟了一下,才轻声道:“我阿娘的死,只怕和秦老爷脱不了干系,这一向他在广灵上任,回来带了一个姓翁的师爷,舅舅去查查,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来。还有就是,秦老爷那边得时时看着,防着他有什么异动,好早做安排。” 张青川有些讶然于小丫头对母亲的称呼,心知这必是对这位父亲极是不亲,甚至是痛恨,足见这位姐夫不论为夫还是为父,都不是一句不称职能说得清的,心情沉郁应道:“黄大掌柜已经做了安排,舅舅会细细过问的,必不让阿姐死不瞑目。” 张青川想了想,又接着问:“你怎么想起找王相公帮忙,给你父亲谋个这样的官职,这招棋甚妙。” “我也无法,只想着若父亲又去哪里上任,只要有个稳定的地方,必会续弦,也必会带着我,如今这差使,正好让他自顾不暇。”秦念西道。 “父亲看了你的信,放心了不少。你不让他进京,是有什么担忧吗?” 秦念西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若照常理,秦老爷若要把我变成身有一注大财的孤女,谋了母亲谋外翁,这是必然会走的两步棋啊。不管有没有,防患于未然吧。” “真真狼子野心,等我查清了此事首尾,必要叫他血债血偿。”张青川咬牙切齿道。 张青川又看了看秦念西边上的两位嬷嬷道:“你们先下去,我有两句话要和姑娘说。”见秦念西点了点头,两位嬷嬷便都退了出去。 张青川问道:“你今日让我拦了太虚真人的信却是为何?” 秦念西道:“此事事关北疆稳定,长公主子嗣至关重要。我怕太虚真人治不了长公主的病,会在信中明示。”说着又把安北王府承爵的事情讲了一遍。 张青川一脸惊疑,看着眼前的小女娃娃,沉声问道:“既是真人都没法子,难道你有法子?这事靠瞒也瞒不住啊。这么复杂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儿家,如何管得?” 秦念西已经透露出许多与她现在年纪不相符的言辞,她心里早就想明白,若说这世上还有几个可信之人,青舅舅绝对是其中一个,而且是能最快相信她那一个。 秦念西沉默了半晌才道:“舅舅,若我说,我落水的那些天,在梦里已经活过了一遍,你信吗?” 张青川大惊,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那是梦,梦如何做得准?” 秦念西却道:“可我梦里,阿娘也是那个日子去的。长公主一直没有子嗣,过几年就死了,再后来北疆大乱,再后来全都乱了……” 张青川瞠目结舌,试探道:“那你梦里,是不是你外翁这回来的路上,真的出了事?” 秦念西只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 张青川只惊得一脸煞白,又想起真人卜的那一卦,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久之后,才继续问道:“那你梦里,有法子可以治长公主的病?” 秦念西摇摇头道:“那不是病,是毒。早年长公主去江南西道的时候,身体尚未发育,那胞宫里藏了余毒没有驱尽。” 张青川心里知道个影子,说病的话头,其实也是个试探,因这样的事情十分机密,自己的姐姐素来是个不多话的人,这样的事,她生前必不会轻易示人,见得秦念西答得极其自然,便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既是早年真人治过的,应该还能得治啊!” 秦念西摇摇头道:“那毒十分刁钻,道长不擅妇人科。需得学会前朝郑氏医女的针灸法,使那玄黄针,才得驱除。” “那针法不是失传了吗?” “在梦里,最后是我得了那针法,那玄黄针现在在外翁那里。” “你怎知晓?你真的……” 见秦念西点头,张青川又问道:“那你既会,为何不尽快为长公主治了?我命人回去找父亲取针来。” 秦念西苦笑摇头:“那针使起来没那么简单,要练气,我如今还不能。再则,就是我现在会,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谁能信?连舅舅不也不信。” 张青川沉默了半晌道:“不是舅舅不信,只这事确实……” 秦念西摇摇头道:“无妨,等回得江南西路,舅舅见了那玄黄针,便总能信了。” 张青川又道:“若太虚道长说治不了,你待如何?” “不知能不能改了去,等我回得江南西路,假托真人名义制些药丸送去北疆,先把那毒控制住,等过得两三年,我练会了那针法,再去北疆也不迟。只先不能让长公主没了念想,到时候改口都不好改。”秦念西道。 张青川点头道:“真人的字我见过多次,仿也仿得出,但若是道衍法师看,只怕瞒不住。” 秦念西道:“若如此,只能干脆把信毁了,就说捎了口信算了,但不要说得那么清楚,就说真人说他还要再参详一二。” 张青川略略沉吟,才点头道:“如此甚好。” 这时杜嬷嬷敲门进来禀道:“舅爷,姑娘,才刚明夫人遣人来传了话,说是王相爷大约申时能到得观中,让舅爷在观中等王相爷过来叙话。” 第二十七章 湘楚之旱 待得杜嬷嬷退出去关好门,张青川问道:“明夫人何故一直住在观中?” 秦念西照实答道:“王家三公子找道衍法师看症,这阵子法师在替他调养。” 张青川不解道:“素闻那王三郎的病是胎弱之症,家中医馆的老供奉都被他们家请过,好像都没什么好法子,这怎么突然就有治了?” 秦念西又把这中间的一些曲折细细说与了舅舅,听得张青川讶然,打量了秦念西许久,才温和浅笑着摸了摸秦念西的双丫髻,自去拜谢道衍法师。 张青川见得道衍,先深深施了一礼,拜谢对秦念西医治之恩。 道衍扶住他,问了太虚真人的近况,又问了张老太爷安。说起张太太,一时二人又唏嘘了一回。道衍安慰张青川道:“所幸念丫头毫发无损,总算也能安慰老太爷一二。” 张青川微微叹了口气,才继续问道:“阿念身子如何?若等姐姐过了七七,能否南回?” “放心,小丫头已经没事了。这一向贫道发觉,她于医道上颇有天赋,回南之后,若能到家师面前习学一二,假以时日,或能在医道上成就不凡。”道衍感慨道。 张青川却苦笑:“她一个女娃娃,若愿学,老太爷自乐见其成,想必真人也会乐意教导,只女子抛头露面行医,怕是……” 道衍有些可惜道:“大郎顾虑得极是,只若这样天赋异禀之人,埋没于深宅后院,倒是一桩憾事。” 张青川倒也洒脱:“阿念得道长青眼,是她的福分。只她日后想要如何,但凭她自己吧。父亲和我自是愿她活得肆意,日子过得畅快就好。” 道衍微微点头。 小道童进来禀道:“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驾临。” 道衍带着张青川站起来迎了出去。 六皇子当先发话道:“叨扰道长了,我和峥哥儿在后头山上逛累了,想到道长这里讨碗茶喝。” 道衍笑道:“殿下客气了,贫道正与张家大郎说些江南西路的闲话,殿下和世子请入内奉茶。” 广南王世子倒是不客气,直直问道:“道长这里有什么好茶?” 道衍笑道:“殿下和世子也不是第一回来了,贫道这里就那些粗茶,入不了二位的眼。” 广南王世子道:“前些时候,道长得了那福建路的新白茶,不若拿出来沏了,叫张家大郎也帮着鉴别鉴别,是不是今年的新茶。” 道衍和张青川听了这话,知道这两位小爷必不是无事来讨茶喝的。 道衍打着哈哈道:“那秦家小施主一共就给了贫道半斤茶,这新茶一年也就能喝上这一茬儿……” “那小丫头好生小气,道长只得了半斤,我们二人却是一根未得,难不成福建道今年这茶叶产量不好?”广南王世子似是随口一问,眼神却看向张青川。 张青川见问到自己,便笑着答道:“多谢世子关怀,小人来前正在福建路看这茶叶的事,今年天暖得晚,茶叶出芽少,到后面一下热起来,极品芽茶确实量少。” 六皇子又道:“那今年福建路的茶农收成可受影响?” “殿下挂怀,是我等百姓之福。影响虽有,但也不大。”张青川答道。 那边小道童沏了茶奉了上来,广南王世子就道:“这香味儿极好,只弄不懂为何要把这茶压成饼,还要放陈了喝。” 六皇子笑道:“再好的茶给了你,也是牛嚼牡丹,浪了费。” 张青川却笑道:“高山白茶叶型大,一斤散茶都得好大一包。压成饼原是为了方便贮运,再者压饼后也能加速口感的变化。” 广南王世子道:“原是这么回事,可见哪一行里也都有学问啊。你们家喝茶都是这样不碾粉的吗?” “回世子话,小人家里素常喝茶都是随自己心意的。”张青川答道。 六皇子却突然道:“素日,我们在宫里,却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的。” 张青川听了略笑了一笑,又看了看那茶叶,才笑道:“这茶原是茶山上最老的那几株树上的,上不了量,进不得贡,更入不了市。”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见张青川虽把身段放得极低,但答起话来却是坦荡大方,自有一番气派,心中顿生了一些好感。 道衍却插话道:“贫道还说是小丫头小气,却没想到是沾了光,童儿,你速把那茶放起来。” 六皇子听了只笑了起来,广南王世子却说:“放起来作甚,还怕我们抢了你的去。” “世子什么没见过,自是不稀罕这点子茶叶。贫道只怕这童儿弄错了。”道衍摸着胡须道。 张青川笑道:“能得诸位贵人和道长青睐,是这茶有福了。小人记得,应是还有一些随船进京的,若不嫌弃,待得茶到了,必会奉上。” 六皇子道:“如今这商路可还太平?” 张青川答道:“回殿下话,承平十几年,正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时,实是我等商家之福。” 六皇子却突然话锋一转:“湘楚之地,已近三月未有雨,张大郎可有所闻?” 张青川当即心中一派了然,只怕这件事,才是这二人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当即拱手沉声答道:“确有此事,家中庄头已经报过灾。秧苗插下去,却长不出,今年春稻或颗粒无收。” 道衍法师只端着茶碗细细喝茶,心里却已经弄明白,这二人今日来找的正主儿是谁了,一颗心隐隐提了起来…… “如此,百姓岂不无粮度日?”广南王世子问得十分直接。 张青川点头答道:“湘楚本是国之粮仓,百姓家中一般有些余粮。湘楚之地本可种两季,若近日能得有雨,稍可补救。但若是再旱下去,不仅百姓饥荒,朝廷粮仓也会受影响。” 六皇子点头道:“父皇近日正是为此事忧心。依大郎之见,可以法子弥补一二?” 张青川立即站起来躬身道:“小人一介商贾,不敢轻言国事。” 六皇子却也站起身,一幅虚心求教的模样,拱手道:“大郎不必多虑,是我等向你讨教,道长乃是济世活人的仙人,自是心怀民生疾苦,还请大郎但讲无妨。” 第二十八章 试探 道衍法师在京城万寿观掌事之前,也曾多次游历天下,自是深知,粮之一道,对百姓,是安身立命之本,对朝廷,是安邦定国之关键。 可逢灾死人,饿殍千里的事,他也不是没见过。但他只是个道人,是个医家,对这等事也只得满心怆然,便轻叹一声道:“若有什么法子,大郎不妨直言,贫道早年在外游历,饿殍遍地之事,确实不忍卒视。” 广南王世子也站起身抱拳道:“殿下和我,都是自小儿被关在宫中读书的,对这实务一道,确实所见有限,还请大郎不吝赐教。” 张青川侧身行礼道:“当不得殿下和世子爷讨教二字,小人浅见,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殿下与世子原谅则个。” 广南王世子挥挥手道:“大郎只管讲来便是。” 张青川略略沉吟,才拱手道:“寻常办法就是赈济、免田税。但灾民多会流徙,流徙就容易生乱。加之若今年无收,灾祸至少延绵到明年夏天。依小人浅见,今年福建道、江南道、江西南道、广南道俱是风调雨顺,可在这几路让农人俱抢种一季,为冬季赈灾做好准备。” “这些地方素常不种两季吗?”广南王世子问道。 张青川解释道:“一般风调雨顺之年,谷贱伤农,这几地大部分农人只种一季,保证够交租和口粮,再略微有富余就是。农人宁可种些作物,或外出打些短工,毕竟这几地都是极富庶的地方,招短工的极多。” “可若是这几路丰收,湘楚两地灾民流徙只怕更盛。”六皇子道。 张青川拱手道:“殿下所虑极是,但湘楚之地虽旱,但江河湖泊甚多,也常有水灾,若能趁此时机,开仓放粮,以工代赈,建堤修渠引水,甚至可能因此屯田。” 广南王世子听了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法子!” 张青川略犹疑了一下,却并未再言语。 六皇子却道:“看大郎似有未尽之语,不妨一并说了出来。” 张青川躬身道:“恕小人直言,朝廷颁布法令与民生息,若得父母官一心为民,自然是好的。加之此事工程巨大,其中耗费烦难数不胜数,主事之人必得有令行禁止之权。再者,可能还涉及到常平仓、粮食预收、税费如何减免等诸多事宜……” 六皇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多谢大郎赐教,大郎一席话,果真让我二人大开眼界。” “这都是些微末之事,当不得殿下谬赞!”张青川拱手道。 “如今天下,读书人众多,通实务者寥寥。吾观大郎谈吐不俗,想必也是读书之人,可想过科举入仕?”六皇子眼神殷切。 “小人乃商户出身,读书只为识字明理,并未钻研制艺之道。”张青川断然摇头道。 “却是可惜了。若有一天,不论出身,均可参与朝廷抡才,不知大郎可有意?”六皇子想了想又问道。 张青川苦笑道:“小人家中老父年迈,需膝前尽孝;阿姐早逝,外甥女儿还未成人,需尽长辈之职。” 六皇子还欲再劝,道衍却插话道:“午膳摆了来,不如先行用膳吧。” 六皇子笑道:“与大郎相谈甚欢,竟没顾上旁的,如此,便叨扰道长了。” 几人用过午膳,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告辞离去,道衍和张青川送了出去,六皇子道:“他日若去得江南西道,必得再去拜会大郎。” “不敢当,他日殿下与世子若去得江南西道,必尽地主之谊。”张青川抱拳道。 广南王世子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你阿姐的事,不妨多注意广灵翁家。” 张青川愣了一愣,弯腰行礼道:“多谢世子提点。” 六皇子却道:“不必多礼,若需援手,只管找了世子就是。” 张青川连连点头道谢,几人才分手作别。 道衍却又拉了张青川进去道:“大郎今日只怕入了六殿下的眼,日后还得多加小心。” 张青川只低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张家已被人欺得至此,又有何可惧?” 道衍只低低叹了口气。 张青川又眯眼说道:“只看人心吧,民生疾苦,太平年景越长,百姓才能多得益,若遇明君,倒是我等百姓之福。” 道衍又低声道:“如今宫里大爷和二爷相争,且俱都心性自私狠辣,唯我独尊,只这六哥儿我看倒还好。不过当今春秋正盛,还早着呢。” 张青川道:“多谢道长提点!” 那边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边走边聊着张青川,六皇子道:“你观此人如何?” “胸有韬略却城府颇深,我尚且看不透。”广南王世子道。 “倒是心地颇正。只说的那些法子,倒像是在考教你我。”六皇子摇头道。 “可不是,必是知道你我二人不事稼穑,不通实务。”广南王世子自嘲道。 六皇子若有所思道:“咱们可不就是不通吗?但不通这事,若能实地历练一二,总能通些。” “你不会是想去湘楚办这差吧,这事只怕不简单。”广南王世子有些迟疑。 “此事牵涉甚广,朝中必不会那么快有定论,即便湘楚确定遭灾,朝中也不会有人提出这样涉及国策的法子来赈灾,我是想,咱们是不是能先去看看。”六皇子道。 广南王世子点点头:“若此事真着落在咱们手上,少不得要先找个入手,我瞧着,不如往深里查查那翁家,说不得会有些收获。” 六皇子若有所思道:“嗯,涉及赈济,总要在这上面走上一遭,若真是养肥了翁氏这硕鼠,爷少不得要拿他们开刀,替父皇清一清这承平年间的吏治。” 二人议定,又叫了心腹小厮进来,分派了下去。 那边有人传信来,说是王相公已经入了山门。张青川忙忙迎到观门处,正好接上王相公。寒暄契阔一番之后,张青川跟着王相公一行,进了明夫人住的院落里。 张青川又领着秦念西行了大礼。 王相公柔声道:“西姐儿是个好孩子,聪明天成,就该这样不拘小节。” 众人自是都明白,王相公赞的是何事,明夫人揽着秦念西点头笑道:“可不就是这个话儿,我就喜欢这孩子,真真是一幅七窍玲珑心,往后可得多往我们府上走动走动才是!” 秦念西却只点着头笑,一幅小女儿姿态。 第二十九章 临别赠药 众人落了座,明夫人招呼几个丫鬟婆子奉了茶。 张青川才又拜谢了王相公援手之恩:“相爷大恩,我张家铭感五内,阿念年少不懂事,不知深浅,给相爷添了许多烦难,来前家父嘱我,一定要跟相爷告罪。” 王相公摆手道:“此话不必再多说,我知道张老太爷施恩从不图报。我倒觉得,阿念是个好孩子,这一回,几件事都安排得极为妥当。而今你也来了,那秦幼衡,老太爷有什么想法?” 张青川连忙拱手道:“如今这安排就极好,只往后阿念大了,自然要再做打算,总不能让他拿捏了去。” 王相公略一沉吟便点头道:“这倒不是大事,听拙荆说阿念极得长公主和广南王太妃怜爱,总不会叫她那样的爹坏了前程。” 张青川立即拱手道:“相爷说的是,如今先让他尝尝这颠沛流离之苦再说吧。此事内情只怕还有些首尾,待青川查明了,再从长计议。” 秦念西被明夫人揽在怀里,只看着王相公,默默想着前世,只怕青舅舅也是这样苦心为自己筹谋的吧。 待得张青川带着秦念西退了出去,王相公才去看了儿子,见他精神竟比往常强了不少,又听说还能爬半程山,眼里一时多了许多欣喜,只嘱咐他要听道衍法师的安排,好好养病。 王相公又去拜谢了道衍法师,临到走时,王相公嘱咐明夫人,待得送走秦念西再回府,只让儿子在这观中养病便是。 张青川一来,秦念西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便松了,倒更觉得日子适意起来。 因想着这一回南,也不知何时才会再回京城,秦念西便对杜嬷嬷道:“嬷嬷,我原也不知,母亲身边侍候的姐姐们可有在京中定了亲的,或者想留在京中的,若有,嬷嬷就赏了身契和嫁妆银子都安排了去吧。” 杜嬷嬷点头应了,却又欲言又止,秦念西见她面露犹豫,便问道:“嬷嬷可是有什么想说的,直管说来便是。” 杜嬷嬷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才沉声道:“姑娘,嬷嬷是想问问,咱们这一走,这京城还回来吗?若不回来,这宅子……” 秦念西直接摇头道:“家中诸事,嬷嬷自去安排,咱们这一走,只怕不会再回来,就是回来,那宅子,我也不想要了。 杜嬷嬷见秦念西虽面色有些沉郁,但眼神却极坚决,便点头道:“姑娘放心,嬷嬷省得,那嬷嬷就照着不回来安排的,这么好的宅子,若没有太太和姑娘,他可住不上。” 秦念西又写了方子给张青川,让他自去医馆,看着张家在京城管制药的供奉,按方子做出了一幅丸药,只待得太虚道长的信进了京,再假托他的名义,送给长公主。 张青川问道:“如此,会不会露了首尾。” 秦念西摇头道:“我算了下时日,若待得我回得江南西路,再制了药送去北疆,至少也得到了年底,那毒潜藏的时间越长,将来越难除。” “这来回送药也不方便,不若把这方子给了长公主,岂不是更便当?” 秦念西摇头道:“这药还要改方子,其中有两味药毒性极强,只有君仙山下药行的几位先生才制得出,别人我不放心。” 因秦念西定了行程,长公主只焦急等待太虚真人的回信。 这一日,张青川得了商行带来的信,便去拿给秦念西看。 秦念西只拆了信,果然如料想那般,真人对长公主的毒并无把握,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而那王三郎的情况,也只能照如今的情况先治着再看。 秦念西径直把那信烧了,又对张青川说了几句话。 稍倾过后,张青川便自去了道衍那里。待见得道衍法师,张青川躬身拱手道:“道长,今日商行里带了真人口信,真人说先配些丸药过来给长公主吃,大约晚两三天会送过来。” 道衍奇怪道:“家师没有写信来?” “没有,听伙计说真人忙着配药,没时间细说,只说了这两句。”张青川面不改色道。 “那后续怎么办,家师可有交代?” “没有,真人只说先吃了这药,他会再想法子。” 道衍虽心中觉得有些不解,但也只得点头道:“如此,贫道便先如此禀了长公主去。” 长公主和老太妃正等得焦急,得了道衍带来的信儿,便问道:“真人有没有说要让我再去江南西路?” 道衍直接摇头答道:“家师并无交代,料想应是有什么安排,许是会跟着药一起递送过来。” 待得道衍退了出去,老太妃安慰长公主道:“真人既配了药,必是有了法子,你等那药到了,便先回北边吧。你若久不归北,怕是又要多生事端。” 长公主叹气道:“哎,老祖宗,我这心里真苦得慌。虽说王爷总是安慰我,可我……我有时倒宁愿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女子,没有这些阴谋诡计,没有这些一个子嗣都能牵动朝中局势的烦恼……” 老太妃却道:“都是各有各的烦难,辰儿是个好的,你们夫妻一心,比什么都强。你看彤姐儿,再想想你。” 长公主点头道:“虽说不该这么比,但到底王爷待我,确是真心。如今我这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阿念。” “那孩子是个有福运的,你且放心,如今各处都安排妥当了,我瞧着她那个舅舅也是个好的,再说张老太爷在江南西路好好儿的,这孩子就不会活得艰难。”老太妃道。 长公主点头道:“待阿念走了,我就安排回北疆的事。” 正是到了秦念西要启程的头两天,张青川把那药送到了道衍面前。秦念西估算了半年的量,满满两匣子。 道衍拿着那药,苦笑道:“这怎么只有药没有方子?” 张青川再一次面不改色心不跳,把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说是真人看着人做完了这药就进山找药去了,下回药方要换,只怕时节不对,晚了就找不着了。因又要赶上那船,就让这么送过来了。况且这是长公主的药,那方子怕是不带也好,越少人知道越好。” 道衍自然知道自家师傅是个什么性子,只得苦笑摇头,端了那满满两匣子药,到了长公主面前,当着长公主的面拿水研开试了药,又躬身道:“虽不合规矩,但这事确如家师所说,越少人知道越好。” 长公主摇头道:“不妨事,早年我这命都是真人救的,真人必不会害我。” 知道这一关平安过了,秦念西只拍了拍胸口,对张青川撒娇道:“幸亏有舅舅帮忙,有舅舅真好。” 张青川看着她那一幅小模样儿,顿时失笑:“对,有舅舅好,舅舅好帮你撒那善意的谎言是吧?” 第三十章 辞行 因隔天一大早就要做了法事起棺,头一日,秦念西便开始辞行。 老太妃只满心不舍,对长公主说道:“你看这小小的一个,只叫人抱在怀里都怕一用力揉碎了。”又对着秦念西道:“若不是你要扶灵回南,老婆子真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长公主安慰道:“老太妃莫要伤怀,赶明儿让阿念回来看您便是,您老人家若得了闲,去那江南西道再住上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我这一走,倒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得相见。” “公主姨母,阿念说过了的,等替母亲守完孝,阿念必会去北疆看您。您这是不想让阿念去吗?”秦念西却歪着头道。 长公主又是伤感,又有些失笑:“看这孩子,姨母巴不得你到了北疆就不要走,就在北疆给姨母做个伴儿。” 两人打发了婆子送了一堆路上要用的东西到秦念西院子里,又细细嘱咐了秦念西多捎信,得了她诸多保证,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她去给明夫人辞行。 明夫人揽着秦念西,满眼慈爱,让秦念西帮着给张老太爷带信,又嘱咐了秦念西多来信,若是回来,一定要早送信儿。 秦念西只笑着点头答应。 王三郎见得母亲怀里那一身白的小小一个女孩儿,仿若这初夏里的茉莉花苞儿,略略绽了,要开未开。心里只想着,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得相见,若再见了,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只忍了又忍,才让乳娘把那匣子拿了过来,对秦念西道:“妹妹这一去山长水阔,竟不知何日才能再得相见,哥哥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只这副棋,送予妹妹吧。” 秦念西愣了半晌之后,突然潸然泪下,前世里,她也得了这副棋,最后只剩得她一个人自己与自己对弈时,那棋竟是陪了她到死的。 王三郎见那晶莹的泪珠儿连成串儿,从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直往出掉,一时再也忍不住,只深深施了一礼,调头就回了自己房中。 明夫人见得两个小小的人儿这般伤感,只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好孩子,你王家哥哥这一向,多亏了你开解,姨母谢谢你。日后要多写信回来,叫我们知道你过得好,我们才得放心。” 秦念西只是点头,又哽咽着对明夫人道:“姨母莫要着急,三哥哥的病会有法子的。” 明夫人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直点头道:“好,姨母也总这样想。” “姨母,阿念说的是真的,只是要花时间。”秦念西满脸认真对明夫人道。 不知为何,明夫人看了秦念西那眼神,竟突然心中安定了起来,便点头道:“好孩子,姨母相信。” 给道衍法师辞行的时候,秦念西拿了两个册子。一个是她前世最后那段寂寞如水的日子里悟出的药膳食谱,一个是专门给王三郎设计的药膳。 道衍看得那一笔簪花小楷,除了因年纪尚小缺失的力道,却是风骨已成。道衍醉心医道,看那药膳的册子分门别类,寒症、痹症、消渴、病弱、孕前、产后等等应有尽有,分得非常仔细,道衍得之兴奋异常,十分欢喜。 再看王三郎那药膳方,按四时分类,做法吃法写得清楚明白,道衍知道,这怕是花了不少的心思,也知道这是想通过他的手,送到明夫人手中,好叫王家长辈能安心给王三郎用上,便道:“小丫头放心,这册子贫道必仔细参详参详,再交到王三郎手中。” 秦念西笑道:“多谢道长援手,若有未尽之处,还请道长不吝添减。” 道衍法师直点头道:“放心放心,若你见了家师,请他老人家参详之后,有什么改动,也及时递信过来。王三郎这病,贫道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若有好法子,一定要早早来信。” “道长莫烦恼,我去江南西路之后,想法子去找找前朝郑氏医女的那本玄黄针法,说不得会有法子。” 道衍听了眼前一亮:“素闻郑氏医女于妇人科和哑科上颇有建树,若真能找到,王三郎和长公主的病,说不得都有法子。只这针法早已失传,怕是不太好找。” “江南西道有真人,还有外翁和药行医馆那么多位老先生,或许能有迹可循也未可知啊。”秦念西眨眨眼道。 “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啊,若找着了,一定要尽早知会一下贫道!”道衍点头道。 道衍又送了几本行医手札给秦念西,让她路上可以翻来看看。待得秦念西告辞出来,正碰上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 秦念西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正准备径直回去,广南王世子却说:“你这是来给道长辞行?” “回世子爷的话,正是。”秦念西只低着头看地上。 广南王世子眉毛一挑:“听说你挨个都辞了一遍行,怎的没有给我们辞行?” 秦念西心想着,和你们这是辞的哪门子的行啊?却还是只能毕恭毕敬地道:“民女的舅舅应会来向二位爷辞行,多谢二位爷照拂。” “你这丫头怎的区别对待,爷瞧你对那王三有说有笑,怎的到了我们面前跟个闷葫芦一样的?”广南王世子撇撇嘴道。六皇子站在一旁只嘴角微微上扬地看着,也不说话。 这一回,秦念西真的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依旧敛衽一礼道:“二位爷身份尊贵,民女不敢造次。” “你这意思是你怕我们?”广南王世子睁大了眼,似乎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 说到这里,秦念西再也懒得与他们浪费精神:“正是,临行在即,事务繁忙,请二位爷恕民女就此告退。”说完转头就走。 广南王世子却在后面道:“你站住,爷有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走,谁让你走的?” 秦念西只得站住脚,转回身行礼道:“还请世子爷示下。” “爷问你,你这走了,还回来吗?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世子爷果然心怀天下苍生,竟连蝼蚁搬家如何搬,何时搬也要操心。”秦念西低头撇嘴道。 “诶你这丫头片子,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在世子爷面前,民女可不就是如同那蝼蚁,何敢劳世子爷动问。” “爷是看祖母舍不得你,才问了好去安慰安慰祖母。你这丫头好不无礼,竟敢挤兑爷。” “民女不敢,这就当面去跟老太妃禀报民女以后的打算。”说完转身就急急地走了,其实心里已经后悔极了。 不知为何,秦念西总觉得看到这二位,脊背就不自觉绷得极紧,一时没忍住,竟挤兑了出来,这时反应过来,干脆转身就走。 第三十一章 南回 广南王世子看着眼前这小丫头转身就走,急急在后头跺着脚喊着:“你你你,爷没让你走,你竟敢……” 六皇子拿折扇捅捅他道:“别喊了,走都走了,看把人喊来,说你欺负一个孤女,等外祖母知道了,你猜会怎么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我家祖母,还能向着那小丫头不成?” 六皇子瞥了他一眼:“那要不你试试?” 广南王世子从鼻子里哼出了声,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甩了甩袖子道:“算了,爷不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六皇子只从后面看着他,神色间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当日夜里,秦念西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眠,总觉得这一去有一种天高海阔的自在,却又有些淡淡的惆怅,说不清从哪里来,却有些心绪难平。 夜阑人静,只能听见风儿吹过山林的沙沙声,待得模糊浅寐,直觉刚闭眼,赵嬷嬷已经来叫起了。 天还没亮,道衍亲自做了道场,送了灵棺出去。因身份和辈分的原因,老太妃几人皆不能相送,只聚在大殿前高阶之上,远远看着赵嬷嬷抱着秦念西上了马车,出了山门…… 秦念西隔着帘子看着山门越来越远,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竟至看不清,秦念西才放下帘子,由着嬷嬷帮她脱了外面的麻衣,睡了下去。 广南王太妃和长公主与明夫人往回去了太妃院里,正叙着伤感,王三郎身边的乳娘遣了小丫头急急来传话,他突然发起了高热。 明夫人只连忙施礼告退,急得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一边又遣人去请了道衍。 王三郎最近一直有些郁郁寡欢之意,昨日连话都说得少,阿念来辞行时,应是还躲着哭了一场。 明夫人知道儿子是心绪难平,却没想到突然会发热。 道衍急急过来给王三郎把了脉,沉吟了许久,才问得明夫人:“小公子日常是不是鲜少发热?” 明夫人点头道:“因他素日身体不好,家里都很注意,确实极少发烧。” 道衍却是捻着胡子道:“依贫道看,这应当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那原先若有若无的一丝生机有了蓬勃之感。” 明夫人极其疑惑:“这却是为何?” 道衍虽不能确定,内心却有些喜悦,轻声解释道:“大约是近日这些医治有了效果,夫人莫急,待贫道先来施一回针再看。” 道衍先帮王三郎顺着经络做了一通按摩,又施了一回针,待取了针下来,细细把了脉,沉吟着开了一个方子,急急让婆子随道童去观中药庐抓了药来,煎了给王三郎服下去。 过得半个时辰,王三郎的烧果然慢慢退了下去,人也清醒了过来。 道衍又细细诊了脉,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微笑着对明夫人道:“三公子已经无碍了,经了这一回,这身子反而还要强了些。” 明夫人听得道衍如此说,当下松了一口气,只有些惊讶问道:“这却是为何?” “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这发热原本是体内元气和病邪做抗争,病弱者体内元气不足,抗争力就没那么强,便会正不压邪。”道衍解释道。 明夫人欣喜地问道:“如此说来,是我儿元气有增?我儿是真的有救了?” 道衍点头答道:“总是比原来好了许多!” 道衍又转身对王三郎道:“三郎切勿气馁,每日早晚一定要把我教你那功夫练上一遍!” “是,道长!多谢道长相救之恩!”王三郎虽声音极低,但中气却不弱。 道衍点头道:“无需多礼,此乃我医者本分。你如今没有用什么药,那药膳反而让你睡眠变好,日间食欲也好了许多,倒是比成日里吃药还强些。如今入了夏,你那药膳的食谱也该换换了。只放宽心好生将养便是,切莫心思太重!” 王三郎连忙应诺。 待得送走道衍,明夫人见儿子只直勾勾看着帐顶,便坐在床边矮榻上安慰他道:“道长说的是,你莫要心思太重,于治病不利。” 却见王三郎突然飞快地眨了一下眼,两行清泪自眼角飞快地落了下来,只哽咽着说:“阿娘,儿子这心里,实在是……”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明夫人心酸得直疼,这么好的孩子,却因为这病,只圈在这方寸之间,不知明日为何,不敢有理想抱负,就连那一点点小小的欢喜,都觉得是奢望,都…… 那边秦念西一行在张青川的安排下,妥妥当当地行路,待过得半月,行至冀州地界时,突然从京城传来了消息。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和二皇子外家,靖宁侯府嫡次子姜昕,为了争一只海东青打起来了,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把姜昕打得断了一条胳膊。 皇上为了这事,把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传进宫里发落的时候,正是在皇后宫里,长公主在向帝后辞行。 见得二人,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骂到最后:“你们二人锦衣玉食长大,成日里只知道飞鹰走马,不知民间疾苦,为了争只鸟能断人手脚,往后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朕还能指望你们办差?” 广南王世子虽跪在地上,却无辜地眨着眼,只纠正道:“姑父,那是海东青,海东青不是鸟……” “大胆,连朕的话都敢驳,这次朕要是不惩治你们这两个,越发地无法无天。正好,安北王妃要回北疆,你们给朕护驾送她回去,若少了一根毫毛,哼……”皇帝面皮发青道。 长公主有些莫名其妙,她从北疆来的时候,带了许多护卫,要两个半大孩子送回去算怎么回事。 长公主正欲言语,却见皇后娘娘只看着她轻微摇了摇头,就知道里面必有缘故,便改了说到嘴边的话:“也好,让这两个小的随我去军中历练一番,若是路上有什么不妥,到时候让王爷罚他们到军中洗马去。” 皇后娘娘笑着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们听好了,路上莫要再淘气,若不听长公主教诲,便要叫你们吃些苦头。” 皇上又哼了一声道:“你们还不滚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卯时初,到安北王府随驾出行,若晚了,就抽一顿鞭子再上路。”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跪的膝盖正疼,听得此话如蒙大赦,连忙边晃晃悠爬起来边答:“明日必定准时,必定准时!” 看着他们步伐虽踉跄,但速度却不慢,一溜烟就没人了,长公主才问道:“皇兄可是有什么打算?” 第三十二章 虚实 皇上遣散了殿中诸人,才对长公主说道:“不瞒阿若,今春湘楚之地旱灾严重,若今夏旱情不减,今冬必然要发赈济,事涉常平仓,只能隐而不发。朕让这两个小的先去看看情况,一是让他们历练一下,二是和阿若在一路,方便隐去行藏。” 长公主心下了然,这才点头道:“臣妹这趟回来,这两个小的陪着我在万寿观住了有旬月时间,素日里都十分妥帖。这趟出去,必能历练一二,皇兄和娘娘无须担心。” 皇后眉间虽有一丝忧色,却只浅笑道:“孩子总要长大,要放出去的,只听皇上安排就是。只阿若近日吃了那太虚真人送来的药,有何感觉没有?” 长公主摇摇头:“真人既一言半语都未捎来,必是有不好说的缘由,这药估计也是权宜。” 皇上安慰道:“阿若莫急,这回起码知道了是个什么原因。只阿若如今身份敏感特殊,不好亲去江南西道,这趟六哥儿和峥哥儿正好走一趟江南西道,去真人那里问清楚是个什么情况,若果真无法得治,为了北疆稳定,怕是要想法子。” “皇兄,不是阿若没提过,王爷他不愿意,我……”长公主眼圈泛红道。 “皇兄知道,此事先不急吧,你们还都年轻,等得了那太虚真人的信儿再说吧。”皇上想了想又说道:“明日皇妹启程,此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得相见,让你嫁去那么遥远的苦寒之地,皇兄实在对不住阿若!” “皇兄莫要如此说,当年是我自己愿意的,这些年王爷也待我极好,皇兄不必牵挂与我。只如今还有一事总不得放心,还请皇兄皇嫂照应一二。” 皇后娘娘却接话道:“你要说的莫不是那秦家姐儿的事?” 皇上问道:“听说那张家陪你一起长大的那个,也叫若姐儿的没了,你说的是她那一点血脉吧?” 长公主点头道:“正是,臣妹远在北疆,连幼年唯一的姐妹都没护住,实在难过得紧。如今只剩得那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我总要想法子护佑一二。” 皇后娘娘道:“前儿我娘家老祖宗来了,听她老人家说那秦家姐儿去江南西路外翁家了。” 长公主道:“正是,若能在她外翁跟前长大,我倒是放心,就是那秦幼衡,为人心术不正,千万不能让他拿了阿念做文章。” 皇上心念略转了转,情绪有点复杂,只叹了口气点头道:“那张家,哎,不说也罢。你放心,那秦幼衡如今这个差使挺好,就一直让他当下去便是。” 皇后娘娘也道:“前儿老祖宗还说,待得明年春暖花开,想去江南西道住些日子。老祖宗喜欢那孩子,不会让那秦大人误了她的前程的,你只管放心。” 长公主了了这件心事,也算能勉强安心回北疆了,想起安北王,她突然觉得想家了,而这出生长大的地方竟然成了他乡,只有回到那个人的身边,才能觉得那是家。 待得秦念西与张青川得知此事时,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已经出京七八日了。 这一日,秦念西一行在冀州路的张家医馆歇脚。张家医馆遍天下,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并没有统一的名号,俱是掌柜的或是开馆大夫自取的名字,这家名叫通和医馆。 这名字原是开馆大夫张通和的名字。 这张通和家本是张家世仆,因自小儿喜欢医术,得了张老太爷允准,学了医。后又随着万寿观道人外出历练多年,到得冀州路这处,正碰上城中闹疫症,拉痢疾者众。 城中医馆尽数无法阻止,高热夺了不少人命,甚至有些医馆的学徒伙计都染上了,再也不敢接诊。 张通和此时已经医术有成,便以一人之力,活人无数,城中百姓尽知其名。 张通和便干脆在此开设医馆,逐渐在此扎根。 这通和医馆规模挺大,看上去是三进院子,实则与邻街的那一幢宅子后园相通,连成了一体。 秦念西带着丫鬟婆子住在最后头那一进。 窗外,正能远远看到一池荷塘,莲花开得火热却安静。夏日的晚风带来一丝水的腥气和莲花清淡的香味儿,秦念西刚洗漱完擦好头发,张青川就来跟她说了这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出京的信儿。 秦念西细想了半晌,对张青川道:“舅舅,只怕要赶紧打发人回去与外翁禀明缘由。” 张青川笑道:“这却是为何?” 看着舅舅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明的戏谑之意,秦念西有些恼道:“舅舅笑话阿念。阿念不过是想着这两人突然出京有些怪异,恐护送长公主是假,悄然去湘楚是真。” 张青川只不出声看着她,她只得继续道:“前儿舅舅说六皇子问过湘楚旱灾的事,此时又闹出这样的动静。” 张青川见外甥女如此说,便知她心中已经想明白,便点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一层。” 秦念西却道:“那舅舅还笑话我。” 张青川只笑着说:“莫怕,舅舅早就收拾干净首尾了。你到底年纪还小,以后要记得,万事需得谋定而后动。” 秦念西知道长公主那药的事不会穿帮,小小吐了下舌头,才又脸红了笑道:“是,阿念记得了。依阿念之见,若那二位真的是去湘楚,只怕还会找上咱们,到时候舅舅是帮还是不帮?” 张青川眉头微蹙:“何以见得?” 秦念西解释道:“他们既然动问过舅舅,必是早有想法,包括告知咱们翁家之事,都只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 张青川点点头:“阿念言之有理,只此事体大,舅舅不能擅作主张,还得问过父亲。” 张青川想了想,又略迟疑地开口问道:“你梦里,这事已有发生?” 秦念西苦笑摇头:“没有,湘楚之地确实旱了,但赈灾却是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许是那会儿我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所以个中缘由一无所知。” “既如此,那你怎知姐姐的死与翁家有关?”张青川十分疑惑。 听得舅舅如此问,秦念西心里早就千回百转,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了出来:“是舅舅查出来的。” 第三十三章 香闺晚来人 在梦里那回,母亲去世后不久,秦老爷点了湘地的一个县令。 秦老爷走马上任后不久,就派人去接管了张若彤在湘地的铺子,管事之人正是翁家子弟。 大概年底,秦老爷就娶了翁氏女进门做了续弦。 那时正逢湘楚旱灾引发流民迁徙,朝廷开仓赈灾,或许是这种种迹象,让舅舅发现了端倪。 秦念西慢慢说着这些,但许多往事早已模糊,就像母亲的样子,其实几十年过去,她已经都记不太清楚了。 看着眼前小姑娘说完,还悠悠叹了口气,那里面包含了许多未尽的情绪,张青川忍不住轻声问道:“那你呢?那会儿你在哪里?” “我,我一个人在京城,秦老爷把我身边的人,母亲留下的人,找了个借口尽数打发了。”秦念西笑容苦涩。 张青川沉默了半晌,正要说话,秦念西又道:“做了一场梦,醒来再看,我竟如此蠢不可及。假若,我没有做那样的梦,也许这一世,我真的便会是那个梦中的我。舅舅,阿念对不住你,对不住母亲和外翁,是我害了你们……” 张青川看着小小的女孩儿晶莹的泪珠,就那样挂在眼睫上,心里酸得发颤:“阿念,你莫要再想那个梦了,是舅舅不好,舅舅不该问你。如今都是好好儿的,你外翁好好儿的,舅舅我也好好儿的,阿念更是好得舅舅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往后,咱们好好儿活便是……” 张青川手忙脚乱地帮秦念西抹掉眼泪,秦念西只扑在他怀里,哽咽着只呢喃着:“舅舅,舅舅……” 夜风吹来,不知是谁在廊下挂了一只风铎,发出清脆的响声,只那样随着风送进窗棂…… 亥时初,秦念西正准备睡下,却听得房间的窗户被敲了两下。 沉香吓得一跳,差点没喊出来。 秦念西心中一动,连忙止住了沉香正要高声喊人的动作。 虽然秦念西心里也怦怦直跳,但还是让沉香轻悄儿叫了外间的赵嬷嬷,一起开门去廊下看了,果然是两个熟人。 赵嬷嬷进来悄声对秦念西道:“姑娘,是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 秦念西猜到了可能是他俩,便对赵嬷嬷道:“嬷嬷亲去请舅舅过来,就说我睡梦魇了,再去把杜嬷嬷叫进来,侍候二位爷在花厅里奉茶吧。嬷嬷记得悄悄儿的。” 赵嬷嬷点头道:“姑娘放心,我让沉香和木香领了二位爷在花厅,嬷嬷这就去请舅爷。” 秦念西整了整身上还没脱下来的衣服,随即去了花厅。 广南王世子正在吩咐沉香道:“去给爷们做两碗面来就好。” 沉香正面露难色,看见秦念西进来,便望向她。 秦念西见得眼前二人一身黑衣,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便施了一礼道:“二位爷远道而来,想必是饿了。只因民女这里还在守孝,灶上火估计已经熄了,现在做面怕是不太方便。若二位爷不计较,我这院里倒是有些吃食。” 六皇子点头道:“本来是我兄弟二人冒昧了,随便什么,只要填填肚子就好。” 沉香听了,屈膝行礼退了下去。 秦念西才道:“殿下和世子爷深夜来访,不知是何缘故?” 杜嬷嬷上来奉了茶,用眼神告诉秦念西赵嬷嬷已经去请舅爷了。 广南王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茶,才说道:“这才舒服,一路上赶得急,叨扰姑娘了。我们原也知道于礼不合,但你舅舅那边,人都面生,我们不敢贸然过去,所以只能先来找姑娘。” 秦念西也不多话,略一点头道:“二位爷既是找舅舅有事,便请宽坐,他稍后就会过来,请恕民女先行告退。” 广南王世子连忙说道:“哎,你怎么说走就走,这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秦念西心中极不耐烦,便道:“恕民女招待不周,一会儿舅舅会好好招待二位夜半上门的贵客的。” 六皇子一时面露尴尬,广南王世子正欲再说,沉香端了一个食盒进来,是一罐山菌汤和一些温热的小包子,有芝麻馅的,豆沙馅的,绿豆馅的,还有几个凉拌的素食小菜。 待看着沉香和木香摆好那一桌吃食,秦念西看着他们吃起来,便悄悄儿退了出来。 张青川心急火燎地过来,进得院中才见秦念西正坐在廊下,便走过去温声问道:“不是说梦魇了,怎么出来了?” 秦念西朝花厅抬了抬头,张青川才知事出有因,便道:“你先回去睡吧,舅舅去看看。” 张青川进花厅时,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正吃得香甜,见得他进来,俱都站了起来,张青川连忙躬身见礼道:“不知二位爷正在用膳,请恕在下招待不周。” 六皇子拱手道:“原是我们不告而来,十分冒昧,打扰了。” 广南王世子道:“大郎稍坐,待我们吃完再叙话。” 说着二人又三下五除二喝了碗汤,就着几个小菜吃光了那些包子。广南王世子才满足地叹了口气:“虽都是素的,但你家厨子这手艺,确实是好。” 张青川拱了拱手,看着沉香和木香收拾了下去,又奉了茶上来才问道:“不知是何事,让二位爷如此风尘仆仆。” 六皇子道:“还是湘楚旱灾的事。父皇让我们悄悄儿先去看看,顺便摸摸常平仓的情况。张家大郎是明白人,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不知大郎可否方便让我二人同行。” 张青川略一沉吟道:“这倒不难,只委屈二位爷扮做这医馆里的药童便是。” 广南王世子道:“大郎果真爽气,如此,便先谢过了。” 六皇子又道:“还有一事,不知大郎可否助我二人一臂之力。” 张青川心里苦笑,面上却不显,只神情平淡地道:“殿下请讲,若力所能及,必效犬马之劳。” “其实这事,也和大郎有关。上回也同大郎说过,就是那翁家和常平仓的事。” 翁家之事,张家早知其中关节,秦幼衡与翁家勾结,广灵和京城俱有来报,但张青川知晓其中利害,绝不敢将此等大事往私仇上引。 第三十四章 助力 张青川心念闪过,礼却没断,只拱手郑重道:“这件事是否与我张家有关,现在还做不得准。若真是翁家与秦幼衡狼狈为奸,这事上,更大的过错在秦幼衡,但他是阿念的父亲。” 广南王世子见张青川一丝话缝儿都不留,只气得磨牙道:“好好好,就算与你张家无关,但总与你家粮行有关吧?” 张青川略默了几息,才拱手问道:“翁家师爷遍天下,不知二位爷要做到什么地步? 六皇子看了眼张青川,见他目光在烛火之下坦坦荡荡,看不出任何情绪,便道:“从我们目前探来的情况看,这翁家不是师爷遍天下,而是硕鼠遍天下。朝廷设常平仓,是为了平抑粮价,赈济百姓,以备战时不时之需的,不是为了养着这帮硕鼠的。” 张青川却拱手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按照本朝律法,除谋逆罪外,皆不连坐的。若要连根拔起,只怕动静太大了……” 六皇子站起身拱手道:“大郎,你试想一下,若湘楚大旱需要赈济,再有哪里趁机犯边,常平仓中却无粮可赈,到时候粮价飞涨,内忧外患,于你等生意人也是灾难吧。我这说得还比较简单,若往深里想想,岂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张青川摇头道:“常平仓中不会无粮可赈的,这些硕鼠虽胆大,这些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灾年赈济,不过是再补平就是,他们把这一套早就玩得纯熟至极,怎会轻易翻船。” “可如此,削弱的也是你们这些商家的利益。再者说,让这天下粮仓就掌握在这样的硕鼠手中,我辈岂能心甘?”广南王世子咬牙道。 张青川抱拳道:“如此大事,不知天家是否有旨意?” 六皇子从怀中掏了一份明黄的圣旨出来,张青川立即跪地,六皇子摊开那旨意在他眼前道:“大郎请看,这是我临走时,父皇给我的圣旨,事关常平仓一事,可便宜行事。” 见张青川低头看过,六皇子又把那圣旨收进了怀中,接着道:“父皇总是希望海晏河清,朝廷出高薪养官员清廉,可不是为了养着这帮官员什么事都不干,只叫师爷代劳的。更何况,与翁氏勾结的父母官,也不在少数。长此以往,吏治败坏,后果不堪设想。” 张青川想了想说道:“此是大事,小人不敢擅专,还要禀明家父才能做主。” 六皇子见说动了张青川,便知此事已经成了大半,眼中充满了欣喜:“大郎这眼光和见识,令人敬佩!一切仰仗大郎了,如能得大郎相助,此事必能一发而毕全功,将那翁氏连根拔起,也叫天下官员都得个警醒。” 张青川却道:“小人商户之家,不敢居此大功,若真要布此局,只怕微薄家资难承其重,顷刻覆灭。” “大郎也莫要与我等哭穷,你张家生意遍天下,豪富异常,若非如此,怎会让那翁家动心。”广南王世子斜睨着张青川笑道。 “峥哥儿是玩笑话,大郎莫怪。此事必不会让你张家出力又出钱,那粮进了你张家粮库,总还能变成钱的。退一万步,抄了翁家,补齐那常平仓的银子也不缺了。”六皇子笑道。 张青川见六皇子吐了口,便笑道:“殿下和世子一心为民,如此,小人在家父面前也好有个说辞。” 张青川见事情已经说完,便领了二人到园子里找了个偏院歇了不提。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启程了。只这行人中,多了两个十二三岁的药童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随从。 秦念西万事不管,只在车上补眠。 到得下一处歇脚的地方,是张家开的一家客栈,得了前头打点行程的小厮送信,掌柜的早就把客栈腾空了。 秦念西独自住了一个院子。 这掌柜的媳妇子却是张太太从前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叫白莲的。 白莲带着人细细收拾了停灵的地方和秦念西要住的院子,只把脖子伸长了,才等到秦念西的马车进了院子。见了杜嬷嬷扶着秦念西下了车,就跪在地上磕头磕得泣不成声:“姑娘,嬷嬷……” 杜嬷嬷扶了她起来,见她哭得伤心,也忍不住落了泪,又对她说道:“你且先去太太灵前磕个头吧,也算不枉太太生前总念着你。” 秦念西看着白莲哭得伤心,看着母亲留给她的这些人,这些忠心耿耿的嬷嬷和丫鬟们,心酸得只把脸靠在赵嬷嬷肩膀上掉眼泪。 外面随行的人都在各自照安排歇息,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被安排在了秦念西隔壁的院子。 两人进来时,正从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院门处,看见秦念西趴在赵嬷嬷肩膀上默然流泪,两人愣了愣,广南王世子小声说:“这许久了,还是第一次见这小丫头哭呢!” 六皇子略想了想:“是哈,你不说还不觉得,这小丫头只这会儿看上去才像个孩子,有时我看她那眼神,竟觉得挺怪异,有些古井无波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还能看到她的眼神,她好像都不爱拿正眼瞧我们。”广南王世子撇撇嘴。 “你不是说她是怕你吗?所以才总是低着头。” “她像是个怕人的?你看她在老祖宗面前,在长公主面前,在明夫人面前,那份活泼机灵,那几位,哪个不是一派威严?” “不是你说的吗?我又没说。” “嗯,要怕也指定是怕你,你没事老绷着个脸干嘛?你看王三,那小丫头不是就和王三处的极好。” “不是你在王三面前说她刁钻狡猾吗?怎么又是我的事儿?” “我可没说,我是说她古灵精怪的。” 到得晚膳的时候,因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不太方便和护卫常随在一起吃饭,张青川让贴身的小厮把饭领进了院子,招呼二人一起吃。 主家来了,白莲两口子自是招待得十分用心,一桌子饭食做得相当好,广南王世子却道:“昨日那素食竟吃着十分可口,不知今日还有那菌菇汤否?” 张青川有些语结道:“世子爷莫怪,因家中外甥女正热孝吃斋,那斋菜是她身边的婆子做的。” 广南王世子讪讪道:“我只说说,说说而已,这饭菜也十分可口,可口得紧。”说着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搁了筷子。 第三十五章 又敲窗 到了晚间,秦念西又听见有人敲窗户,和头天敲的节奏都一样,见沉香望着她,便头疼道:“你出去回了那二位爷,就说我已经歇了,有事便去找舅舅。” 却听见外头轻声说道:“我只找你,找你有点事,只消一下功夫便好。” 秦念西只得让赵嬷嬷牵了出去。却只见得广南王世子一个人,站在檐下的暗处,见她出得屋来,眼睛亮了亮,背着的手拿出来,却是两个莲蓬。 “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来的路上,看见有处荷塘,我瞧着挺新鲜,就摘了两个给你,你尝尝鲜。”只把莲蓬塞到赵嬷嬷手上,又说道:“你先进屋给你家姑娘剥莲子,这东西就是要新鲜吃。” 见赵嬷嬷只牵着秦念西不出声,又道:“我就说两句话,说两句话就走。” 秦念西无奈道:“无事,你尽管说便是。” “那个,这样说也行,我是说刚才见你哭得伤心,你莫要再哭,你母亲那事,她那仇,小爷必会为你报了,你莫要再伤心了。”广南王世子支吾着说道。 “我没事,是下马车时,被沙子迷了眼,不敢劳烦世子爷惦记,我母亲已经去世,更不敢劳烦世子爷费心。天晚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世子爷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秦念西无奈道。 灯影绰绰,广南王世子面上看不太出,自己却能感觉到面上已经有些发热,只伸手随意挥了下额头上的细汗,仿佛要把那热,也挥散了去:“那个,我是说,你年纪小,就没了母亲,心里难过哭哭也没事,老憋着也不行,就是莫要伤心就好。” 这话说得,赵嬷嬷都忍不住睁大了眼,广南王世子见她那表情,一时不耐烦起来,便打发她道:“你你你,你去看看昨日那包子还有没有,若有,给爷包几个,中午那干粮,简直了……” 秦念西撇嘴道:“世子爷若嫌弃我家药童伙食不好,可以跟舅舅说一声。” 广南王世子别扭道:“你这丫头怎的不识好歹,爷是要帮你,你怎得如此小气,两个包子都舍不得?” “两个包子而已,岂敢劳动世子爷拿莲蓬来换,我这便去安排,一会儿让人给世子爷送过去便是。”说完便曲了曲膝,拉着赵嬷嬷的手便进了屋。 广南王世子见她穿过廊下灯笼照出的光影进了屋,才回过味来,喃喃道:“爷要吃包子,犯得着费那劲去摘莲蓬来换吗?黑灯瞎火的,还差点掉塘里。” 待得广南王世子嘀嘀咕咕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屋,六皇子才刚洗漱完,正擦着头发,见得他便道:“你做什么去了?过来帮我擦下头发,这头发湿哒哒的,不好就寝。” “我又不是你的小厮,你擦不干就到外面去走一圈便是了,这天气,出去走一圈风就给你吹干了。”广南王世子没好气地甩手进了净房。 六皇子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秦念西让赵嬷嬷去装了一食盒包子,又让杜嬷嬷去请了舅舅过来。 秦念西把今日的事情对张青川说了说,又问道:“舅舅,他们要一直跟着我们到湘楚吗?” 张青川想了想道:“最少要跟到两淮,那时我们要换船,如若跟我们坐船,他们与沿途派出去的人就不好联络。不过若一起坐船也行,就把他们安排到另一艘船上便是。” 秦念西欲哭无泪道:“这都是什么事儿。舅舅这是打算帮他们了?” “也不算帮他们吧,能借他们的力除了那翁家,不是省了许多功夫吗?各取所需而已。”张青川挑挑眉道。 秦念西一脸郁闷:“倒也是的,就是这老是天黑了来敲窗户,好烦啊!” “阿念莫恼,他二人好歹也算得上是君子,只是现在还是有点小孩子心性,不若舅舅去送了这包子,顺便把这事儿说说,应该就不会再来了。”张青川安慰道。 秦念西点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了。还有就是,若舅舅要配合他们,迟早他们这身份必瞒不住,到时候只怕那二人会有危险,舅舅还要早些提醒他们才是。” 张青川细看了一眼秦念西面上的表情,见她说得十分郑重,便蹙眉问道:“你是说六皇子?” “正是,他是天家唯二的嫡子,他母亲是当今皇后,他那两个哥哥都已经成了年。” 张青川沉吟了半晌,才点头道:“如此说来,这里头确实凶险得很。他们这回出来隐藏身份,这声东击西的一出,只怕也是防着这个。” “再者说,这天下聪明人多得是,就怕他们这障眼法被人识破了,路上叫人钻了空子,让我们家背了这锅。” 张青川点头道:“饮食上我倒是做了安排,但还是要小心行事为好。” “他们怎么就挑上了咱们?”秦念西苦笑道。 张青川无奈道:“他们必是看中了咱们和翁氏一族这不死不休的局面,加上你又得了长公主和老太妃的怜惜。多想无益,就是咱们不主动入局,也早就被动入了局了。” 张青川见秦念西满脸倦容,知她是累着了,便让她早点睡,并且安排了第二日晚一个时辰出发。才提了那一食盒素包子,径直去了广南王世子院中。 张青川拱手道:“世子爷,是在下招待不周,要劳世子爷亲自去吩咐了这包子的事。在下外甥女儿还小,这两天……有点吓着了,往后世子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在下便是。” 六皇子见了那一食盒包子,顿时满眼兴味地望着广南王世子。 广南王世子讪讪地说:“只是觉得这包子好吃,好吃而已,多谢大郎!赶明儿见了秦家小姐,我再向她道谢。” “世子爷言重了,几个包子的事,我会帮世子爷转达的。”张青川这话虽说得貌似淡然,其中意思,那二位又岂会不明白,尤其是一肚子憋闷的广南王世子。 张青川也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顿了顿又拱手躬身正色道:“二位爷身份尊贵,此番离京本就使了障眼法,既如此,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对视了一眼,齐声答道:“多谢大郎提醒,我们必会谨慎行事!” 第三十六章 动心思 待得张青川走后,六皇子似笑非笑对广南王世子道:“你刚才莫不是溜去见了那小丫头?就为了要这包子?瞧你这出息。” “不是你嫌弃午间那干粮难以下咽,说那包子好吃吗?” “真是只为了这包子?” “我出去散了散,见那荷塘里的莲蓬甚是鲜嫩,便给那丫头摘了两个,也算是答谢她昨晚那顿素斋了。” 六皇子满脸兴味,眼睛直眨出了亮光:“荷塘?这客栈边上哪里有荷塘?那不是来的路上有个荷塘,以你的脚程,跑过去也得一刻钟吧。” “你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我不是看那小姑娘下午哭得厉害,想安慰安慰她,又不知道说啥,就走了这一趟。”广南王世子满脸不耐烦。 六皇子突然大笑起来,拿手中的折扇指着广南王世子道:“你从小儿到现在,最不耐烦的就是小姑娘哭,这满京城被你惹哭的小姑娘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你这是突然转了性?” “谁说的,她又不爱哭,她从前只是笑,我就见不得,见不得她哭。” “你这是动了心思了?” “动什么心思?那丫头才多大,你满脑子就这点龌龊。” “既是我龌龊,那我便动动这心思?”六皇子拿折扇敲着桌沿,望着广南王世子慢慢说道。 “你动什么心思?你跟那丫头,就你那身份地步儿,那是哪儿跟哪儿,半点挨不着。” “这话儿怎么说的,我挨不着,你就能挨得着?再者说,一个小丫头而已,爷说要便要了。倒是你们府上这规矩,怕是不好破。”六皇子往摇椅后头一躺,一把撇开,极其舒坦地扇起风来。 广南王世子烦得只袖子一挥:“睡觉,明日还得早起赶路。” 望着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弟,一溜烟儿进了里间,六皇子越发的兴味盎然,只坐在那里慢慢摇着那椅子出起神来。 后面一个多月,每日天不亮就启程,早走早歇,倒也太平。 到得两淮水陆重镇芜州时,因要改走水路,便停在这里修整几日。 张青川一行人住进了张家在芜州的别院。 这处别院占地极广,院内都是参天古木,一个水塘直接连了外面的活水,一池子莲花开得遮天蔽日,十分壮观。 秦念西前世只听说过这个宅子,但从未来过。 张家祖上曾有一位家主特别喜欢这个园子,经常在这个园子里一住半年,所以修得也特别精心。既有江南园林的精致,也有徽派建筑的大气。 秦念西十分喜欢张青川给她安排的那处蔷薇苑。 整个女墙上爬满了细蔷薇的藤,繁盛葳蕤地开着满墙的花,那花有粉色,也有深些的枚色,还有更浅点的白色,走进去,里面竟是一个搭着天棚的回廊,回廊上面也全都是蔷薇,感觉就像是入得花墙穿入了花径一般,好看得不像话。 这样的鲜花如锦让秦念西素日赶路的疲惫倏然顿消,对着沉香说:“若是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倒也像神仙一样。” 沉香笑道:“确实好看得紧。” 旁边带路的婆子忙陪着笑道:“姑娘若喜欢,一定要常来住住,这园子一年四季景致都好,等明儿个姑娘歇过来了,奴婢再带着姑娘满园子走走,保管姑娘来了就不想走了。” 秦念西忙笑道:“如此甚好,有劳嬷嬷了。”杜嬷嬷立即上前打赏了那婆子。 婆子笑着接过那荷包,只笑道:“看看,姑娘只有多来,奴婢才能多拿了这赏钱啊,奴婢谢姑娘赏。” 那婆子领这赏钱是假,借着笑话儿和众人熟悉起来是真。 见众人都笑了,那婆子又接着道:“奴婢当家的姓胡,从前是老太爷身边的小厮,姑娘这院子,原是奴婢一直照管着,若有什么不妥当,或是有什么需要的,姑娘只管吩咐,嬷嬷和姐姐们千万别客气,这里也是姑娘的家。” 待得秦念西进屋去洗漱,那胡嬷嬷又带着众丫鬟婆子熟悉了这院子,竟是厨房水房一应俱全,连炊具都是现成干净的,把个杜嬷嬷只看得夸了又夸。 胡嬷嬷连忙摆手道:“本是咱们做下人该尽的心,当不得嬷嬷夸。太太没了的信儿传过来时,我和我们家老胡直难过得好几天没精神。姑娘那么小,这一路长途跋涉,必是累坏了,我们只盼着姑娘能在这里好好歇几天,将养将养。” 杜嬷嬷拉了胡婆子的手道:“嬷嬷有心了,姑娘既喜欢这里,往后必会常麻烦嬷嬷。” 胡婆子连忙笑着点头道:“奴婢们可巴不得姑娘多住些日子,往后更是常来才好。咱们这园子如今,哎,”说着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嬷嬷必是比我还清楚,不说也罢……”说着又问了些秦念西日常起居,才告了退。 深宅大院,繁花似锦,古木参天,连气温都比别的地方要凉上几分,秦念西早早睡下,一觉香甜,到得晨间,竟是被那树林子里的鸟儿唤醒的,心里只觉得莫名地安宁。 第二日一大早,张青川便来陪秦念西用早膳,说了些有关翁氏的情况。 头日夜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叫了张青川去,直把派出去的人查到的消息统统摆在了他面前。 翁家九个房头,如今是三房老太爷当家,族中一共有三十三位子弟在各地做钱粮师爷,涉及关中、两广、两浙路、江西南路、湘楚、两淮,还有十余位子弟在族中打理庶务。 翁氏族中无数女子嫁于底层官员,或是给官员做妾,做填房。 族中虽无子弟出仕,却是影响极广,所涉生意有粮、盐、茶、酒、布匹,甚至是军备,大部分都是朝廷管制的类目,他们俱能拿到官府文书。类目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估算其财富,用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六皇子派出去的人颇具才干,竟将这复杂的翁氏家族关系,以及所涉官员画了一张图,看上去令人咋舌。 张青川仔细看着那图,只觉得,居上位者拿了这图,怕是要倒吸一口凉气。张青川素日做生意,虽知翁家不简单,却不知依然如此可怖。 第三十七章 定主意 张青川又细细对秦念西讲了一些他知道的情况。 例如翁家二房嫡女做了两淮盐运使齐大人的小妾,可这小妾因陪嫁丰厚,又生了两子两女,一直陪着齐大人在任上,极得宠爱,掌着齐府在外头的大部分庶务。 再例如翁家大房嫡长孙娶的是山西守备庶女,这个女儿虽是庶出,却是家中唯一女儿,极得其父母兄长疼爱。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秦念西原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终于揭开,前世里,以舅舅的才干和张家在商道的影响,花了那么长时间做的局,最后还是要找了时机,借助了六皇子、广南王世子和王相公之力,才铲除了这翁家。 想得此处,秦念西嘴里直发苦,原来她以为她活得苦,其实,她才是最安稳幸福的那一个,因为她根本就是个傻子,而且是个傻得可笑的傻子。 张青川见秦念西又陷入恍惚沉思之中,便语带温和地道:“阿念去给舅舅沏杯茶来喝,舅舅讲了这许久,口渴了。” 秦念西晃过神,只起身拿那新白茶过了水,给张青川不浓不淡地沏了一杯,那浓郁的香味儿让她精神一震,又忍不住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才坐下来说道:“舅舅,如此看来,这事儿只怕极其烦难。” 张青川摇头道:“也没什么,这翁家虽牵连甚广,但素来因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加之族中女子虽联姻颇广,又极喜欢在内宅用些阴私的手段。虽树大根深,但树敌也是不胜枚举。而且这些年来,翁家总是野心勃勃,跃跃欲试,惹了些不该惹的人。” 张青川叹了口气又道:“比如咱们家。你母亲就是太过轻视,才失了防备,让他们钻了空子。舅舅和外翁也不对,总觉得咱们祖上是对翁家有恩的,没想到人心崩坏至此,才累了你母亲。” 张青川握了握那杯子,手背的青筋赫然迸出,又冷然说道:“既如此,我们就来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能为。” 秦念西拿小手抚上舅舅手上那青筋,只细细摩挲,心中万语千言,竟不得开口。张青川反手握住那肉肉的小手道:“阿念莫怕,舅舅会小心的。” 秦念西点头道:“阿念不怕,有外翁和舅舅在,阿念什么都不怕。” 张青川又细细对秦念西道:“其实眼下这时机极好,关键还是居上位者动了办翁氏的心思,咱们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否则,若硬碰硬,咱们家虽然不惧,却只怕也要大伤元气。” 秦念西道:“舅舅觉得外翁会怎么想?” 张青川笑得凄然:“咱们张家唯一的女儿,就这样被祸害没了,你外翁再好的气性,也忍不下去。” 张青川顿了顿又道:“若,若父亲不同意,舅舅却忍不了。不过按舅舅对你外翁的了解,他最厌烦这种阴私的人和事,指定会同意。” 秦念西见张青川笑得凄苦,便安慰道:“舅舅便放手施为吧,外翁那里,还有阿念。外翁若不同意,总是怕伤了你我,旁的,他也没什么顾忌了。” 张青川摸了摸秦念西的头道:“阿念说得对。如此,咱们就要在这芜州多呆几日,舅舅要做些安排。这园子里景致极好,阿念在这里好好歇上一歇,若想出去逛逛也行,那管园子的胡管事夫妇,原都是你外翁身边得用的人,你有什么想头只管找那胡嬷嬷便是。” 张青川喝干净了杯里的茶又道:“这园子里还有处书楼,所藏甚丰,特别是那医书,好些舅舅在清风院也没见过,你若喜欢,便自去取来看。” 秦念西点头道:“好,舅舅自去忙便是,阿念会照顾好自己的。” 张青川才出得去,胡嬷嬷便拿个小簸箕,装了小小一簸箕青菱角进来:“姑娘尝尝这菱角,才刚叫船娘从湖里摸上来的,正鲜脆清甜。” 沉香正要找东西给秦念西剥那菱角,却见她拿起那小小一个,送到嘴边拿牙咬碎了那坚硬的外壳,径自吃得香甜,便笑道:“姑娘莫急,也不怕咬坏了牙,等奴婢剥来再吃。” 秦念西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就是这样咬着才好吃呢。” 胡嬷嬷笑道:“可不是,对比那菱角皮的涩,那果子肉味儿才越发清甜。” 秦念西咽下口中脆甜的果肉,又道:“嬷嬷,你再让人捞些细藕带,再要几个莲蓬,剥了那莲子米,中午和这菱角一道儿炒了,肯定好吃得紧。” 胡嬷嬷笑着应了,出去叫了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出去传了话,回得来见秦念西十分精神,便道:“奴婢陪着姑娘到这园子里转转去?” 秦念西眨着大眼睛,泛起两个小酒窝点头道:“好啊,嬷嬷便带我逛逛吧。” 胡嬷嬷一边引着秦念西往园子深处走,一边娓娓道来。 这园子原是傍着一棵几百年的榕树建的,后来到了张家祖上,就越建越宽。那老榕树离那池塘特别近,因张家那位老祖宗特别喜欢在这榕树下,或是看书喝茶,或是放空冥想,故而就在右手边不远处建了那书楼。 秦念西远远望着那树,和那树下的摇椅,旁边的矮几,竟觉得,仿佛那椅上坐的人刚刚才离开,还未得走远。 那样悠远的感觉,扑面而来,她就这样喜欢上了那处地方。 脑子里想着,若歪在那椅子上,泡上一杯清茶,拿本书,想看的时候看看,倦了就望着那湖发发呆,端的是份好享受。 于是只跟着胡嬷嬷逛了逛左边的樱花树林和银杏树林,便嚷着倦了,就躺去了那榕树下的摇椅上。 杜嬷嬷和胡嬷嬷见她躺在那摇椅上,一幅安然悠闲的做派,只笑着让小丫头端了茶炉点心来,在旁边沏了茶,伺候着,便也不去管她。 从下面往上看,那树冠硕大得很,一眼竟望不到边。枝叶繁盛浓密,只点点阳光洒下来,却没什么热气,十分舒坦。 秦念西就那样目光沉沉,好像望着那湖,又好像是望着比湖更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些迷离…… 第三十八章 外翁来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从银杏林里穿出来,就看见躺在榕树下发呆的秦念西。 自那晚广南王世子给秦念西送过莲蓬后,虽然每天都一路走,却再没有和她打上照面。其实他知道,他突然就想躲着她,虽然她一直都是那样,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躲着他们,但肯定不会主动往他们跟前凑。 他也不知道他躲什么,反正就是想想就觉得心烦。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天她大滴大滴掉眼泪的样儿,或是她笑起来那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儿,那对狡黠的大眼睛,再或是想象中她低着头翻白眼、咬牙切齿的模样儿。 他就那样直直站着,看着她,看着那斑驳阳光里,黄花梨摇椅上躺着的,那小小的,穿着一身白的那一个,一步也不想动,只不想破坏那画儿一样的场景和那场景里画儿一样的人。 六皇子望着这一幕,也呆了半晌,回过神来看着傻呆呆站着的广南王世子,直拉了他一把要往前去,却被他反拉了回去,他拉着他一阵风似的跑了开。六皇子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上挣脱出来,恼道:“你这又是整的哪一出?” “咱们闯了人家后院,扰了人家姑娘,失礼得很。”广南王世子耳朵有些发红。 “你跟我说失礼,你敲人家姑娘窗户的时候怎么不说失礼?” “那时候,那时候小,不懂事得很,再说不也没别的更好的法子吗?” “感情你这长大懂事就是一个把月的功夫?” “那可不是,你没听说过一夜成人吗?” 六皇子失笑斜着广南王世子:“原来我竟不知道,一夜成人是这么个说法?” “咱们这不是出来历练吗,历练了,自然要比从前懂事。”广南王世子竟越发地胡搅蛮缠。 “你究竟作何想?” “我不做何想,那丫头还那么小,想啥也没用,走走走,赶紧回去,这外边晒得慌。” 六皇子抬头望了望那只看得见叶子看不见天的大树,摇了摇头,缀在广南王世子身后回了去。 秦念西虽听到些动静,但他们既不出现在她面前,她更不愿意主动往前凑,只当完全不知道。 待得气温升了起来,赵嬷嬷牵着秦念西,慢慢回了蔷薇院中用午膳。下午又牵着赵嬷嬷的手,到那书楼里消磨了一下午。 日子就这样悠悠闲闲,竟忽而一下就过了七八日,张青川只偶尔早上过来看一趟秦念西,那两个尊贵人儿却再也没有撞上。 一场大雨过后,园子里越发显得生机盎然,快到黄昏的时候,秦念西正在房里拿着本从前没见过的医书,看得津津有味。胡嬷嬷突然进来报说老太爷来了。 秦念西呆了半刻,突然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胡嬷嬷和赵嬷嬷被她吓了一跳,胡嬷嬷连忙道,姑娘别急,路上大雨阻了,是小厮先冒雨来报信儿,还要一会儿才能到。 秦念西让赵嬷嬷重新帮她梳过了双丫髻,又理好了衣裳,跟着胡嬷嬷急急去了门房候着,才知道舅舅已经迎了去。 秦念西有些心乱如麻,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得外翁。 前世里,实际上她对外翁是没有印象的。 她唯一见过一次外翁,是跟母亲回江南西道,到父亲族里祭祖,外翁在豫章城里见了她们一面,那时她才三岁。 她后来听得杜嬷嬷说过,那次回京城后不久,秦老爷写了一封家书给母亲。母亲是因为那封信,才断了秦老爷的花销。 也因为那封信,母亲从此郁郁寡欢。 秦老爷在那信里大骂母亲,说她商户出身,毫无教养,竟让那商户出身的外家人去辱骂他这个两榜进士,问她可知廉耻为何物。还让她要知福守份,她一个商户女,她家不过用了那点子黄白之物,就得了官夫人的身份…… 接了那封信,母亲才知道,那次豫章城见面之后,外翁亲自到广灵找过秦老爷。 母亲又听得父亲专门派回来送信的婆子说,秦老爷也是那么当面羞辱外翁的,说他上不得台面,挟恩图报。 母亲听了,只气得有出气无进气,抱着杜嬷嬷哭了好几场,更觉得无颜面对张老太爷。 后来秦念西去了江南西路,才缠着太虚真人给她画了幅外翁的小相,只感觉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其余的,都是听别人说的…… 待得满屋子人都站起来,赵嬷嬷和杜嬷嬷牵着她,走出了门房,一群丫鬟婆子都躬身自觉站到她身后,她才茫茫然清醒了过来。 只见得舅舅站在马车前,伸着手,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下了马车,那眉眼,和太虚真人画的那画儿虽有些像,却又不太一样。 老人身形高大,十分挺拔,虽鬓边有些银丝,却丝毫不见老态,秦念西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他拾级而上,只看得眼里发酸,泪珠儿夺眶而出,连跪都忘了跪。 那老人就那样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了正掉着眼泪的她,慢慢弯下腰,伸出手,把她抱了起来,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摩挲着,低声安慰道:“西姐儿不哭,外翁来了,是外翁来了……” 秦念西感受着那手的温度和力量,还有那声音里无限的慈祥和心疼,越发哭得厉害,竟是想喊都喊不出来。 过得许久,秦念西才仿佛听到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女娃娃快别哭了,你外翁快被水淹了。” 秦念西恍然记起,那好像是太虚真人的声音,他竟也跟了来吗?可这会儿她直哭得眼睛都睁不开,由着外翁把她抱进了正厅,待得赵嬷嬷抱着她到耳房,打了水来给她细细净了面,才喘过气来。 赵嬷嬷牵着她进了正厅时,只看见外翁和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正坐在上首,那不是太虚真人还有谁? 胡嬷嬷拿了垫子放到地上,赵嬷嬷牵着她跪倒那垫子上给张老太爷磕头,老太爷却说:“只给真人磕个头全了礼数就行,咱们祖孙之间,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那太虚真人却一把把她从那垫子上扶了起来道:“贫道方外之人,女娃娃更不用讲这些俗礼。” 张青川见得秦念西哭得有些恹恹的,便心疼地上前抱了她,对张老太爷说道:“真人和父亲一路劳顿,不若先去洗漱一番,待晚膳的时候再叙话。” 第三十九章 至亲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住了蔷薇苑隔壁的梧桐苑。 秦念西才被赵嬷嬷抱回蔷薇苑,重新净了面,又梳了头,再喝了碗红枣莲子茶,张青川就来了。 张青川细细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见她脸色略略恢复了些,还能冲着他挤出了笑容,便抱着她,只让杜嬷嬷跟着,去了梧桐苑。 梧桐苑上房正厅里,晚膳已经上了桌,简简单单六菜一汤的素斋。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已经入了座,见得张青川抱了秦念西进来,张老太爷道:“阿念到外翁这里来。”说着又把旁边的椅子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张青川只把秦念西放到那椅子上,自己陪了末座。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照顾着秦念西吃完饭,下人把席撤了去。 秦念西才出了见到张老太爷的第一声:“外翁,阿念给您和真人沏茶吧,阿念有好多话要说给外翁和真人听。”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望着秦念西,充满怜爱地笑了,太虚真人却说道:“你这么小个娃娃,别把自己烫到了。” 秦念西翘了翘嘴角,脸颊上两个梨涡隐隐浮现,甜甜答道:“不会的,真人放心就是!” 张青川也在一边说道:“真人放心,在京城万寿观的时候,道衍法师极喜欢喝阿念沏的茶。” 待得众人入座,秦念西熟稔地泡好茶,一一给他们奉上,望着他们细细品着那茶,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张老太爷喝完那茶,笑着对秦念西道:“阿念再给外翁倒上一杯,外翁喝着这茶,确实极好。” 太虚笑道:“我那徒儿也是个会享受的,难怪他在信中夸你,确实是个极聪明的好孩子。他说你会弄那药膳,还背了好多医书,他竟没有难倒你。” 秦念西眨了眨眼笑道:“那是法师谬赞了,阿念比那灶台也就高那么一丁点儿,可只会说,不会做。” 太虚真人点头问道:“如此说来,那王家三郎药膳的方子确是你开出来的?” 面对太虚真人,云游过天下,见过大世面的太虚真人,秦念西一点也不想藏着,只照实说了给王三郎把脉、做药膳方子、又让道衍传了他吐纳之法的全过程,听得太虚真人直眨眼。 张青川笑道:“法师还玩笑说,被这小丫头骗的团团转,牵着鼻子帮人治病。” 张老太爷笑得眉目间一片温和,见张青川脸上也只挂着宠溺的笑,只喝着茶不说话。 太虚又问道:“听你舅舅让你外翁带信给我说,你把我写给我那徒弟的信毁了,还给长公主做了一副药丸子,是怎么回事?” 秦念西顿了顿,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开口,只看向张青川。 张老太爷温和地开口道:“你这孩子,真人问你话,你看你舅舅做什么。” 张青川隐约知道她想什么便道:“阿念别怕,要不舅舅帮你说?” 那时候,秦念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钻进了张青川怀里。 张青川抱着她,对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道:“阿念说,说她做了个梦,梦见她活过了一世。” 听得这话,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俱都怔了怔,旋即又对视了一眼,太虚真人眼里闪着光道:“你看你看,那卦竟真的应验了。” 张老太爷对秦念西展开手臂道:“阿念莫怕,到外翁这里来。” 待得秦念西怯怯地钻进他怀里,张老太爷才温声低头对她说道:“外翁和真人,还有你舅舅,如今都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阿念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只管告诉我们便是。” 秦念西眨眨眼道:“外翁相信吗?不觉得怪异吗?真人会不会要抓了我去?” 太虚真人捻着胡须笑道:“你看这小脸儿煞白,不要怕。万事有因皆有果,有果必有因,天道轮回之事,最难勘破,女娃娃别担心,我老道士只会护着你。” 听得太虚真人如此说,秦念西又模模糊糊按照做梦的感觉,把母亲的死说了一遍。张老太爷听她说到翁家,便望向张青川。 张青川肃容道:“儿子查得此事,确实和那翁家脱不开干系。”又顿了顿道:“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查证此事与翁家有关。” 张老太爷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事,若要找那正主儿,还是那秦大人。” 张青川苦笑道:“父亲说得是,但阿念如今,如今不能……” 张老太爷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这狼狈为奸,少了哪边也不成事。秦老爷离了翁家,谋不了我张家,若真谋得了,也不是他秦老爷的,他没那个本事。” 太虚真人道:“我看你那好女婿,像是个失心疯,等哪天贫道给他瞧瞧,是不是要扎上两针。” 张老太爷叹了口气又问秦念西道:“那你想要给长公主驱毒是为什么?” 秦念西又把长公主死后,六皇子被暗杀,天下逐渐大乱的事说了。 太虚真人略一沉吟,才有些惊疑地问道:“这给长公主驱毒的法子你梦中也有?可按你说的时候算算,也对不上啊。” 秦念西摇头:“我不能确定,只在长公主仙去后若干年,见过那郑氏医女的针法册子。” 秦念西想了想又解释道:“在京城时,道衍法师帮我找了机会,让我替长公主把过脉。我细想过,若我习得这针法,当是能替长公主驱了那毒。” 太虚真人捻着花白胡子问道:“你为王三那先天弱症,想的也是用这针法?” 秦念西点点头:“正是,郑氏针法对治妇人病、哑科、痹症、心疾等方面有奇效。” “你要费那么多心思治那王家三少爷,却是为何?”张老太爷问道。 秦念西沉默良久,才抿了抿唇答道:“前世里,最后是王家庇护了我……” 这中间种种,纷繁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秦念西更不想把在王家的事说得那么清楚。而且,一旦说清楚了,自己难堪暂且不提,只怕会惹得长辈们更加心酸。 秦念西想着便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细细打了个呵欠。张青川见秦念西开始犯困,便提出让她先回去睡了。 第四十章 郑氏针法 待得张青川送了秦念西回了院中再折回来,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正在讨论这件事,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张青川立在旁边,听了半晌,见气氛稍微凝滞,才出言道:“好叫二位长辈知晓,青川到得京城时,阿念已经借了长公主的力,除了那柳姨娘,虽并未开棺,那柳姨娘却亲口证实,是她给姐姐下了霜露白。” 张老太爷眉头一紧:“翁家这想的是黄雀在后?心思端的是恶毒,既想在我张家面前留着颜面,不落忘恩负义的口实,又想谋我张家产业,好算计!” 太虚真人却道:“念丫头这力,借得极好。我往常就说过你,不能把孩子教得低调太过,你看若姐儿,就是不显山不露水太过,不然姓秦那小子,岂敢如此轻视与她?” 张青川听得太虚真人提及此处,立即接话道:“念丫头极不寻常,后头为了自保,借了王相公的力给秦老爷谋了那宣旨钦差的官儿。在道衍法师面前背医书,背药书倒勉强还能理解,她从小儿记性就好。但她下围棋,轻轻松松就能胜了法师和王三郎,还教的王三郎胜了法师。” 张青川直说了林林总总一大串,不可能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做的事情,甚至很多事情都是尽得先机。 说到最后,张青川想起来一件事,便对张老太爷说道:“父亲,阿念说那郑氏医女用的玄黄针在清风院您的书房里?” 听得这里,张老太爷那七上八下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对着太虚说:“那玄黄的事,只有你我知道,而且是在我书房的暗格中,可见,这事儿怕是真的。” 太虚若有所思点头道:“不仅是真的,只怕更加骇人听闻,只是那小娃娃估计自己都吓坏了,不敢说,只敢说是做了梦。可你们什么时候做梦,能梦得那么真实,医书药书做个梦,都能记住了?老张,你再想想我们那卦,还有祖师留下那谶语。” 张老太爷听到这里,悚然一惊,只默了几息,却突然点头对张青川说:“翁家的事,你以我的名义去办了吧。只记住,不仅要证据确凿,还得让其声名尽毁,失了人心。” 张青川听得有些糊涂,却又突然听得张老太爷转换了话题,便也没再多问,只领了吩咐,行礼转身出了门。 待得张青川走后,太虚才说:“如此荒谬的谶语,居然是真的?” 张老太爷一脸沉重,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可不就是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太虚声音有些飘忽道:“若真如此,咱们两个老家伙,少不得要替这孩子掠掠阵,保了这太平盛世,也算是造福万民的大功德一件。” 张老太爷却喟然长叹一声:“如此也好,也算没有辱没我张家先祖,没有白活了这一世!” 一时两人心中俱是满腹心事,各自歇了去。 第二日一早,秦念西刚睡眼惺忪地起了床,那太虚真人便进了院子,只嚷道:“丫头丫头赶紧出来,这时辰该练功了。” 秦念西一个呵欠打了半截噎了回去,只匆匆由赵嬷嬷帮着洗了脸,穿好衣服,走到院中,见得真人正坐在檐下蒲团上,盘腿对着那花墙打坐,忙上前见了礼。 太虚真人说道:“你跟我练。” 秦念西行了福礼道:“真人,请容阿念说两句。” 太虚有些不满意地瞟了她一眼,正待发话,秦念西连忙急急地说:“真人,那郑氏针法也要练功,好像还和一般的吐纳法不太一样,阿念自己揣摩了好久,都没弄明白?” 太虚一脸愕然:“你那梦里,没学会?” 秦念西一脸难色:“我得那针法时已经是做梦醒来之前的事了,已经练不了了,我只背了下来。” 道衍眨了眨眼,指了指旁边的蒲团,示意秦念西坐下:“既如此,你背来听听。” 秦念西依言坐了过去,把那心法给太虚背了一遍。 太虚细揣摩了许久才道:“难怪她能使那玄黄。这功法运气的顺序和我们道家不同,除了是逆行的之外,还加了几个能生发暗劲的穴位,虽不刚猛,却阴柔力十足,对你们女子而言,确实好功法。” 说着又给秦念西细细讲了一遍这功法,教了她如何练习吐纳,又嘱咐她若有不懂再来问。还给她讲了一个小趣闻,说这郑氏医女从小练功,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爬竹子,那医女是站在那竹林顶上当桩的。 秦念西听了一头的汗,那竹尖微风即可拂动,岂是寻常人能站得稳的?还要当桩站,这莫不是做不得实的传闻吧?但既是从真人嘴里说出来的,想来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情逗自己玩,于是便只弱弱的问道:“如此说来,我这功要练成,那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太虚真人摇手说道:“做什么事不是三年入门,五年小成,不急不急,等你练完功,好好与道爷我说说那药方的事儿,此事道爷先替你兜着了,你可别让道爷我丢脸就是。” 前世里,最后那些年,秦念西其实常伴太虚真人左右,对真人既熟悉又亲近,随口便道:“还是太虚爷爷疼阿念,等阿念回头给你做那笋煮黄豆当茶点。” 太虚真人侧目瞥了眼旁边的小姑娘:“咿,你这小丫头,道爷这点喜好也被你弄得一清二楚,行吧,若做得不好吃,道爷我可不依!” 太虚真人正在这边说得热闹,那边张老太爷派人来请他回去用早膳。 太虚才出得蔷薇苑,就见得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翩翩而来,一白衣一青衣,俱是好风采,知道必是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 张青川一早就到了张老太爷跟前,一边侍候他洗漱,一边禀报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的事情。 张青川细细将他到京城之后,与这二位的一些接触,又说了那海东青的事,细品品应该是个局,似乎就为了找个幌子好出京。 张老爷子心头微动:“如此说来,那位心中这是已经有了属意?这趟是要看看?” “儿子觉得像。”张青川点头道。 “你观之如何?”张老太爷问。 “为人低调,除这次海东青这事,极少有传闻。从小儿只和广南王世子在一处,十岁之前虽有些淘气,但不过分,十岁之后深居简出。从这趟与儿子一起南来,这二位只怕都不简单。为人机敏,进退有度,谋略极好且耐得住性子。”张青川不知不觉说了一堆,张老太爷只仔细听着。 “父亲常教导儿子,看人要看事,这回这事,刚好也能看看。”张青川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又补了这么一句。 张老太爷只点点头道:“还早,那位,春秋正盛。” 张老太爷还想嘱咐几句,外面就有禀报,太虚真人带了二位公子进来。 第四十一章 天纵之才 六皇子进了正房,一眼扫见偏厅已经摆了早膳,疾走几步过来,扶起躬身行礼的张老太爷,笑道:“老太爷不必多礼,闻得二位长者来了,我二人喜不自胜,早膳都没顾上吃,就过来了,十分失礼。” 太虚真人只笑着不说话,张老太爷知道这是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特意如此,便笑道:“既如此,不若一起用膳吧。” 广南王世子弯腰拱手道:“如此甚好,来前祖母让我代她老人家,向真人和张老太爷问安。” 张老太爷笑道:“不敢当世子爷的礼,听大郎说老太妃身子极硬朗,乃天下之福。” 六皇子接话道:“可不是,外祖母身子骨硬朗,是我们的福气。” 众人又寒暄了一番,用过了早膳,才进了正厅奉茶,太虚却道:“你们聊,老道我瞧瞧那女娃娃去了。” 六皇子拱手道:“来前父皇嘱我邀请真人去京城讲讲经,走动走动。” 太虚真人摆摆手道:“老道如今年纪大了,已经讲不得那经了,我那徒儿道衍,如今讲经可讲得比我好!” 六皇子拱手道:“真人玩笑了,澈还有一事想要请教真人。” 太虚真人自然知道是长公主的事情,便正色把秦念西诊出的结果说了一遍,又道:“此事事关重大,那药上老道我就没有放方子,你只管传信让你姑母先把这药吃着,下一回的药,还要费些时候。后面的事,老道我自有安排,就是要费些手脚,还要花上些时日,急不得。” 六皇子听了,心中略微定了定:“多谢真人,此事于父皇和安北王府,正是压在心中的巨石,若真有医治之法,自是感激不尽。” 真人摆了摆手道:“老道省得,无事无事,我先去了。”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 张老太爷笑道:“二位爷请坐,老道人年纪越大性子越洒脱,勿怪。” “岂敢岂敢,您二位是老太妃都敬着的人,都是长辈。此次我二人出京,也是长辈想让我们出门历练一二,也算是我二人头一回正经办差,事情却棘手得很,想必大郎应已向老太爷禀过,还请老太爷施以援手。”六皇子开门见山道。 张老太爷答得十分利落:“不敢当,昨日已听得大郎说起,我张家必辅助二位爷将此事办好。” 六皇子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却没料到那老太爷竟一口应下,愣了一愣拍着手道:“老太爷爽快!如此,我们二人便可放心前往湘楚了。” 张青川面色一紧道:“二位爷这是要独自前往湘楚之地吗?这其中的凶险,只怕……” 广南王世子却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些许魑魅魍魉,我倒要看看,在我广南王府手底下,能走得几招。”说话间,气势逼人,完全不像他平时的不着调,颇有些气势。 六皇子却只是微微笑了笑道:“不妨事,有些事,该来的躲不了,这段时间,得大郎庇护,多谢了!” 张老太爷观这二人,虽不过总角之年,却一如莹玉,一如利剑,只微微笑了笑,便道:“如此,老朽在江南西道静候佳音!” 二人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老太爷援手,事成之后,必亲往致谢!” 当日夜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便不再耽搁,走陆路启程前往湘楚之地。 夜色中,广南王世子回头深深看了那越来越远的宅子一眼,只感觉利剑出刃的豪情万丈之间,似乎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到了芜州,却不着急走了,如今炎炎夏日,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船上日头照上一天,便烘得厉害,几人一商量,干脆决定等到立了秋再走。 太虚真人得遇秦念西,倒像得了个稀世珍宝一般。日日功课固定,晨起督促她练功,早膳后背书,背药书医书,时不常还要出个疑难杂症考较一番,用过午膳歇个觉,然后在那大榕树下摆上棋盘,与秦念西下上两盘,到得晚间还要督促她练一回功。 太虚真人喝着小丫头沏出来的各式新鲜样儿的茶水,就连那果子煮的茶,也跟着凑凑热闹,真是愉悦得紧。 老道人把小姑娘支使得团团转,只这眼神却是越来越奇,越来越欢喜,只每日里想各种法子难为她。可那小小的女孩儿,竟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次都是施施然就过了关。 张老太爷只在边上看着不出声,张青川却结结巴巴道:“真人,阿念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咱家将来也不可能让她出门行医……” 那真人却把脸一板:“这是天纵奇才你知道吧,又有这机缘,岂能不好好习学?这人若是天赋异禀,那就不能以男女老幼这等世俗眼光来衡量,你这俗人只管好你自己的事,让我们阿念好吃好喝,好好长大便是,若耽搁了她,老道我是不依的。” 张青川一脸苦笑,望望父亲,又望望老道人,再望望秦念西。秦念西却眨巴眨巴眼道:“舅舅想让阿念学点什么?” “你这将来,总是要,那啥,那女红针织、琴棋书画、还有那厨房、内宅掌家、甚至是庶务,都得知道一二吧。”张青川摸了摸脑袋道。 还未等秦念西说话,那老道士就跳了起来:“你们,就是这样,把这一个个好孩子都教成了大俗人。” 秦念西却拉着真人的袍角道:“真人勿急,舅舅也是为了我好。那药不用天天吃,那病也不会天天生,但那饭却要天天吃,衣也要日日穿。从明日起,我先替三位长辈打理打理膳食,可好?” 太虚真人指着张老太爷道:“老张,你是缺银子还是缺仆妇,要个小娃娃学这些?”张老太爷有些好笑地望着太虚真人道:“不缺是不缺,总不能什么也不懂,做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吧?” 张老太爷笑眯眯转脸又对秦念西道:“那灶上之事,也不用你动手,你只说了让婆子们去做就行。” 秦念西屈膝道:“是,阿念省得。” 太虚却嘟囔道:“让个小娃娃管膳食,这饭菜莫不都要换成泥巴和着水……” 这张家祖孙三代,听着真人那嘟囔,却是只觉得好笑。 第四十二章 归葬何方 这日夜里,秦念西却十分认真地拟了份菜单,直把第二日三餐饮食都写得清清楚楚,又让胡嬷嬷把灶上的婆子叫了来,仔细交代了,才去歇下。 到得第二日晨间,太虚却发现,桌上那白米粥换成了杂粮粥,蒸饺里的馅儿变成鸡蛋豆腐韭菜,原来那豆沙馅,莲子馅的甜包子全没了,只剩一盘芝麻饼里还掺了紫菜沫子,吃起来却是咸甜适中,香脆可口,秦念西却不许太虚和张老太爷多吃那饼。 太虚看着秦念西把那饼一块块夹给了张青川,碰了碰张老太爷哼了一声:“你看看,开始嫌弃我们这两个老东西了。” 秦念西却笑道:“太虚爷爷莫不是嘴馋?这饼里放了猪油,又是甜的,老人家不可多吃。” 张老太爷只不搭太虚,吃着那鸡蛋豆腐馅的包子问道:“这里头是放了麻油?” 秦念西笑着点头,张老太爷也不再问,只一边点头一边吃。 秦念西见太虚耍起小孩子脾气,就是不肯吃那蒸饺,便觉得好笑,前世里,那是他最喜欢的食物之一,说那个味儿软嫩鲜香,十分可口,隔三差五就要她包一回。 连着过了几天,张青川都不在芜州,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每日三餐被秦念西安排的饭食吃撑了,待得张青川回来那日,便笑着道:“这灶上的事阿念以后就不要过问了。” 那太虚又跳了起来:“才吃了几天饱饭,又要换人管,那可怎么成?” 张青川一时忍不住笑:“原是我的不是,害得真人以往都没吃得一顿饱饭,我这就让胡嬷嬷把灶上的人都换了去。” 太虚又道:“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刁钻得很,道爷我是说这小娃娃管得好,又没说别的什么。就是口腹之欲而已,你们自己家的事,自己随意便是,哼!” 秦念西笑道:“太虚爷爷别生气,阿念这两招,那灶上的嬷嬷早都学会了,和阿念管不管的,没有大碍。” 太虚又教训张青川道:“你这小子看见了吧,我说这娃娃天纵奇才,既是奇才,哪有什么她拿不起来的,你非要她浪费这功夫。” 张青川只笑着不说话,秦念西却道:“太虚爷爷可别夸阿念了,那女红,阿念就不会,是真不会,而且是怎么也学不会的那种不会。” 太虚却道:“再天纵奇才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什么都会,阿念莫听你舅舅的,你多养几个绣娘便是了。那绣花针十个女子八个能学会,可这针灸的针,千百个女子,有一个学得会,也是大造化了。” 秦念西却摇头正色道:“却也并非如此,只世情如此,女子拿绣花针天经地义,拿医家的针,只会让人非议,然医术一道,若天下女子能得机缘,有所成就的也必不会少。” 听了这话,几人都没再出声,过得良久,张老太爷才说道:“往后,阿念愿学什么便学什么吧,不必拘着自己了。” 秦念西呆了半刻,才出声道:“有一事,阿念想请外翁和舅舅示下。阿念想,想让母亲归葬入张家坟山。若,若实在不行,便在张家坟山左近,找一处地方也行。”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听了,半晌才回过神,张老太爷道:“你可知你母亲怎么想?” “秦老爷害了母亲,就是已经自绝夫妻情分,母亲若在天有灵,必不会想和他死同穴。再者说,我梦里里,秦老爷就没有让母亲进秦氏祖坟山。”秦念西泫然若泣。 此话一出,张老太爷只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张青川却一巴掌拍在几上,气得面色紫涨。 停了几息,张老太爷呼出一口气道:“如此,便回我张家吧。” 藏在秦念西心中已久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她不想说她母亲是葬进秦家祖坟之后,因舅舅一番作为,秦老爷私念未遂,泄愤将母亲棺木从秦家坟山扒了出来…… 秦念西知道这件事时,秦老爷已经身首异处。 可这时,她才真正见识了人心之恶无边无际,而这个恶人,就是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父亲。她也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刻入骨髓的恨,即使被恨的那个对象已经灰飞烟灭,仍旧不能消除心头的点滴恨意。 前世里,她就是这样扭曲地活着,现在来看,那时的每一天,似乎都漫无目的,苟延残喘,只是一个能喘气的活物而已。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见秦念西只那样呆呆地坐在,眼神空洞迷离,不知心神在何处,心下十分怆然。是怎样的所谓梦境,才能让一个如同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小女孩儿,有那样的眼神? 张青川一看秦念西的表情就着急了,怕她又如那日一般,只呆了呆就把她抱进怀里道:“阿念,阿念醒醒,那日咱们说好了,不再去想那噩梦了,往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舅舅和外翁都不再问了,你不要吓我们……” 真人听张青川如此说,忙从怀里掏了个小药瓶出来,喂秦念西吃了一粒。 张老太爷见了眉毛微蹙,只吃惊地看了看太虚,又上前给秦念西把了把脉,才颓然放下了手。 那药丸服下,略冰凉辛辣的味儿让秦念西清醒了过来,很快又觉得困倦,在张青川怀里悠悠睡了过去。 待得张青川把她安置好了回来,张老太爷才问他:“阿念之前也这样过?” 张青川点头答道:“是的,父亲,不过那回她哭了,今日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儿子怕她老去想那些事,只怕不好……” 太虚点头道:“大郎顾虑的是,这孩子只怕是,心里苦太多,又不愿说或是不能说,怕叫我们知晓。如此下去,若有一日心神失守,那便大为不妙。” 张老太爷忧心忡忡对太虚道:“如此说来,你那药做起来再繁难,怕是还要再做些,而且她以后一定要有咱们在身边……” 太虚点点头道:“这倒没什么,只花些功夫罢了。近日里,她把那郑氏医女的心经和针法默来给我看了,我细细揣摩了一下,若那心经能修成,倒是于她大有裨益。” 张青川道:“若真如此,倒可让咱们略略放心了。只眼下,父亲,儿子想着,咱们得让阿念有事做,不能让她有时间胡思乱想,尤其不能想她母亲的事。” 第四十三章 侥天之幸 秦念西一觉十分香甜,睡到午初,醒来神清气爽。 赵嬷嬷见她醒了,面色还好,只拍胸口道:“姑娘没事就好,可把嬷嬷吓坏了。老太爷和真人来看了两回了,吩咐让姑娘醒了就去梧桐苑。” 秦念西到梧桐苑的时候,张青川已经被一拨又一拨的管事催出去了,预收秋粮的事已经开始了,纷繁复杂,都等着他拿主意。借力其他粮行的事,有些需要他亲自出面走一趟,有些则是要做好安排,行事还得机密,相当不易。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见秦念西看上去神清气爽,面色红润,松了口气。 秦念西笑着给太虚真人道了谢,又道:“今日吃了道长这药,倒突然想起一事。原是准备到了江南西路,再给长公主做一幅丸药送过去,却没成想,在这路上耽搁了许久。” 太虚真人对张老太爷笑道:“这丫头倒自己会给自己找事做。” 张老太爷捻着胡须道:“做药这事原不用你自己动手,你一个小丫头,哪里有药行里积年的供奉功夫深,只需把方子开来,等真人看过,派人去做就行。” 秦念西知道,张家祖上的根基就在药行。 也因为天下成名药师十之八九出自张家药行,所以那江南西道君仙山下的药市,是整个帝国的药材枢纽,张家在其中执牛耳。 医药不分家,因医而药,因药而医,张家与道家医者从来密不可分。张家医馆开遍整个帝国,一向以慈悲心肠和医术精湛著称。 这天下医者,又有几人能说完全与张家,与道家无关,只张家从来行事低调,不事张扬,且人丁单薄,手艺从不藏私,让这些大药师即使开山立派,也仍旧愿意在张家的羽翼下生活。 而张家更大的底气在于,多少年来活人无数的大慈悲。试想,人活一世,谁敢担保能没个病痛的,万一遇上那一般大夫看不好的毛病,那还是得奔张家医馆,奔君仙山啊。 秦念西说起这做药的事,原本也不是真的想自己去做,只是想让太虚真人以他的名义,把这药送出去。 太虚真人自然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便让她把那方子开了出来。 秦念西在梧桐苑的书房里磨了墨,把那个在心里衡量了许久的方子写了下来。 只见那一笔十分亮眼的簪花小楷,哪里是一个六岁女童能写得出来的。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见她写完,只被那字晃花了眼,太虚只赞了一句:好字! 可随后二人看那方子,越看却面色越凝重,张老太爷问道:“阿念可知这其中有两味药乃剧毒之物?” 秦念西只点了点头,太虚真人便道:“你为何把这两味药用如此重的分量?” “积重难返,不下猛药,怕是毒性难以控制!长公主成年已久,胞宫内的毒素只怕已经蔓延出来了,这两味毒只为中和她身体里的毒素,否则只怕等不到我会用玄黄针,长公主就已经药石无医。”秦念西很肯定地答道。 太虚心中想的极多,他知道这小女娃娃说的是实情。她即使能学会那玄黄,至少也得三年五载才敢去给长公主施针,而且风险极大。当年他给长公主驱毒时,不是没有想过用毒制毒,但那时长公主太小,身子又十分孱弱,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她香消玉殒。 秦念西见太虚真人捻着胡须,只望着那方子不说话,知道他在细细思索,便也不打扰,却又到书案边慢悠悠写下了一个方子。 等到她把那方子写完,太虚才道:“我观你之前给长公主的那个药方,中正平和,原是为了调养她的身子,为了吃这副药做准备的。你且说说,你如何会想到把这两味药用在一起?“ 秦念西答道:“原是在药行的一位老供奉的手札里看到的,还仔细向他请教过,我说的是在梦中。”秦念西见张老太爷耸起了眉毛,连忙又补了一句。 张老太爷道:“你说的是哪位供奉?你这药剧毒,只怕只有胡先生能做。” 秦念西点头道:“正是,天下懂毒药者,无人能出胡先生之右。看过他的札记,真的获益良多,也让我解开了许多心中难解的疑团。” 太虚真人当年给长公主驱毒时,也让这位胡先生一起辨过毒,只那时,胡先生并不知晓此毒可以如此制衡,估计也是一直苦苦探寻,才得了这体会。 太虚苦笑着摇头道:“当年我和老胡研究了那么久,都没什么好法子,倒被你这小丫头想到那郑氏针法。你这么用药虽猛,大凶险却也没有,这个方子确实挺妙的,这两味药虽都剧毒,但用在一起互为阴阳,彼此牵制又能制住长公主原本中的那毒。加上其中别的辅药,都用得极为巧妙,确实是花了心思。” 秦念西笑道:“原都是因缘际会,若只有药没有那针法也不行,若只有针法没有药也不行,恰好我都有幸得见,十分幸运。” 太虚抚须点头:“对长公主来说,果然是侥天之幸啊。” 秦念西哪里不明白真人的意思,当即十分认真说道:“若能凭医者微薄之力让长公主平安诞下子嗣,与其说是长公主之幸,不若说是北疆无数民众之幸。” “此言甚是,上天如此安排,必有其深意。如此,老道人也不需爱惜那不足道也的几根羽毛,便担了这干系便是。”太虚真人停了停又说道:“你刚刚又写了张方子是给谁的?” 秦念西递过那墨迹还没大干的方子道:“这是给王家三郎的。道衍法师替王家三郎施针,到了冬日,便不再适合施针,用用这方子可能更好,待来年春天,惊蛰前后,再行施针,方能应四时之变化,激发他体内之元气。” 太虚真人看着那方子若有所思道:“我道家医术与先天弱症上并不擅长,你这是如何参得?” “郑氏医女除了一本针法之外,还有一本行医札记,有点滴记载,我又结合了医家常说的医病要顺应天时,便想出了这些法子。”秦念西细细解释道。 第四十四章 湘楚之旱 道衍细想了想,又仔细回忆了那王家三郎的脉案,一脸苦笑道:“王家三郎这病,你虽能治,可事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秦念西顿时面色一片赤红,虽则两世里她都未经男女之事,但毕竟是心知肚明的。 张老太爷见她如此面红耳赤,心中直往下一沉:“你说梦中得了王家的庇护,莫不是,那王三郎……” 秦念西见张老太爷一语中的,只低着头不言语。 张老太爷见状却眉头紧锁,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怜惜,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不是在梦里,阿念千万莫要如此自苦,万事有外翁在,外翁断不会让阿念落入那样的境地。” 秦念西摇头道:“外翁切勿多想,上天既让孙女儿在梦中活过一次,就是让孙女儿不再重蹈覆辙。我想给那王家三郎治病,原是,原是王家人确实待我极好。”说着,又把前世和王家有关的一些事情大略讲了讲。 两位老人听完,面色俱十分凝重,太虚唏嘘道:“如此说来,这王相公倒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张老太爷点头道:“此人年轻时便风光霁月,为人端方有礼,有情有义,人品很好。为官多年,官声极佳。如今位极人臣,虽说有运气的成分,但确实是治世之良臣。” 太虚听得此便道:“若如此,那王家也必不是世俗之人,当知医家不分男女,若阿念坚持要治,咱们便不阻挠就是,到时候万一不行,我老道人陪你走一遭吧。” 秦念西虽心中苦笑,可此时却不敢再生枝节,只不做声。太虚见状也不多语,只把那两个方子抄了下来,又言简意赅给胡先生写了封信,要他尽快制了那两味毒药亲自送来芜州。张老太爷叫了亲信管事安排人送了出去。 用过午膳,太虚把那还魂丹拿给秦念西,又对她仔细说了一遍她的状况,嘱她平日不可多思多虑。 张老太爷则是一直忧心忡忡,眉头紧锁。秦念西见状只得安慰老人道:“外翁放心,孙女如今只过好眼前便是,其余诸事,有几位长辈在,孙女万事不操心,只好好练那心经,必不会再伤心伤神,惹长辈担心。” 张老太这才眉头微舒,不再多言。 秦念西慢慢踱着步回了自己院子,沿路种着一排琼花,此时正盛开,大朵大朵的在午后的微风中颤巍巍的,十分漂亮,晃得她有些移不开眼,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自那日之后,秦念西便只每日练功,看书,陪着两位长辈下棋,悠悠闲闲过日子不提。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从芜州出发,一路快马加鞭,进了楚地平原,便见得田地皲裂,目之所及,枯黄一片,就连那远处的苍山,都从青翠中带了一丝黄意。 民依水而存,楚地原称千湖之福地,可那日头就那样白花花地硬晒了六个月,小水塘变了泥坑,大湖水位下降到只剩下滩涂和湖中心那一汪,河水露出俱是黄沙的河床,那浑浊的江水虽水位低些,却还在静默地流淌,还有渔船搁浅在岸边。 在这样原从不缺水的地方,却是城镇中连井水都要作价卖。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这一日到了一个名叫邺绿镇的地方,这里是离长江最近的一处村镇。 这里的田地里倒还大部分泛着绿,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一行人啧啧称奇,刚想进村子找个人打听一下,却见得远处一个黝黑的老农,穿着个白布褡裢,赶着个牛车从江边慢悠悠走了过来,车上放着几只大桶,一行人便放慢了马速上前搭话。 老农见得一群人围着两个锦衣少年牵着马走到近前,看了看他桶里浑浊的江水。 老农看着一行人风尘仆仆,以为他们是要喝他那桶里的水,立即喊道:“这水喝不得喝不得!” 广南王世子顿了顿问道:“如何喝不得?小爷我渴坏了。” “这水喝了要拉稀的!几位爷若真是渴了,进了村子,花几个大钱买点井水不难。” “既然喝不得,你车这水做何用?” “老汉我用这水来浇田的。”几个人慢慢说着话,走到一处阴凉的大树下,躲了躲日头。 “从这田地到那江边,你这牛车拉上水,少说来回也得走上一个时辰,既如此,你为何不把那田地种到江边去,岂不方便?” “少年郎有所不知,这是今年天旱,咱们这里还能种稻,若往常,一季稻能抢收了,不被水淹了就是好的,如何还能把田种到江边去?” “如此说来,往常年年是闹洪灾的?” “也不是年年,但多数种不了二季稻,也不敢种,谁知道哪年天公不作美,怕种了也白种,反倒像今年这样的,听说里面处处遭了旱灾,我们还敢放心大胆种一回,十年难逢啊。” “那官府年年不修堤吗?” “修啊,怎么不修,但是光垒高有什么用?” “垒高了水进不来就好了啊。” “垒高一处容易,处处垒高,得花多少银子?再者说咱们这个地方是两江交汇的地方,若水大了,这个地方是要撅了口子放水的,免得淹了下面的城。所以垒不垒的,官府也不在意。” “既如此,你们为何不搬去别的地方?” “往哪里搬?老农我世代就住在这里,去别的地方无田可种,做什么营生?再说没有关防路引,到哪里都是流民,如何安生?” “若如此说,老汉住的这村子,年年竟是吃不饱饭?” “年年倒不至于,比如今年,不是就还好?往常不过青黄不接的时候,去领点救济,也算饿不死。” “依老丈看,该如何才得年年吃饱饭?” “若是能有法子把这水引引,涝的时候淹不着,旱的时候能浇上,可不就是好法子,前头也有人这么传过,说要做,后头又没音了,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光景。”那老农嘟嘟囔囔说完,磕了磕那旱烟杆里的烟灰,慢慢起身去浇田去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听得这话,对视了一眼,想起了张青川的话。这沿江一线,若真能做到旱涝保收,哪怕只是湘楚一地,也能做到粮仓天下了。 第四十五章 姓不太好 其余人留在外围,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只带了几个人,进了镇子里,各家正是炊烟袅袅,造午饭的时辰。 满目所见,皆是土砖草屋,破败不堪。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瞧着眼前景象,对视良久,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解。太平年间,不说京城富庶繁华,两人一路南下,所见也皆是一派平和,怎的到了这处鱼米之乡,竟是如此光景。 前头探路的寻了一处略像些样子的人家,见那家的男人虽穿着一身短打,却有些见识,广南王世子一问,才知是此处里正。 两人只假称是出外游历的学子,干粮没带足,花了些钱财。那里正家端出了些山野素菜和几碗米饭,再蒸了一盘腊鱼,几个人倒是吃得香甜。再看那里正家两口子带着三个娃儿,只喝稀粥就一盘素菜,和一盘咸菜。 从那里正那里得知,这镇上村民不愿修缮房屋,也是怕被水淹了。那里正也说,此处村民年年得盼修那水利工事,反正每年都要服工役修堤坝,只那劳役也服了,还是年年吃不饱,怕水来了要跑灾。 里正说早些年也有工部下来的老爷,到这地方当过父母官,提出过修水渠之事,似是在水事上颇有能为,连图纸都画好了。 当时这里正还跑前跑后帮着各村里宣扬过,只后来听说因为以劳役免租的事,到了上面没有走通,才渐渐没了消息。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听了,都知道必是上头的利益没有平衡,才得如此惨淡收场。二人又打听了一遍那父母官,知是两浙路邱家子弟,心中当即有了数。 再往湘楚腹地进去,竟是农户家家喝的俱是稀粥,有些甚至是只看得见水晃荡,看不见米粒泛出来的。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这情形,心里莫名升起些悲凉,自然知道,今年这湘楚大地,只怕开仓赈灾势在必行。 流民逃难也大有可能,若不是如今明晃晃的日头天天高悬在头顶,只怕许多人都要出门逃难了。 因为此时,已经有那挨不住饥饿的,才出得门,走不得多远,就因暑热和缺水或是喝了脏水,病倒在路上。 有几处城外的道观里,都开始施医施药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往其中一处去看了看,俱是腹泻痢疾的病患,随从不敢让两位爷往前凑,这种病症弄不好是要传染的,再严重些,就会闹出疫症。 小厮到观里请了道士出来说话,才知是江南西道万寿观出来游方的道人在此施医,药是城里杏林堂送来的。 随从又细细查过才知道,这杏林堂也是张家开的医馆,只这张家医馆开遍天下,却十分有意思,名字都是派出去的掌柜自己起的,并没有统一的字号。 但凡这张家医馆开到的地方,每年施医赠药的事从未断过,真可谓功德无量。 六皇子若有所思对广南王世子道:“你瞧张家在医药行的底气,人家不要统一的字号,也能凭得精湛的医术和平价的药材,开到哪里都是翘楚。” 广南王世子却道:“树大招风,张家人必是不想闹得动静太大。看得懂的聪明人自然不碰,只那傻子才往上撞。” 六皇子苦笑道:“这父母官逢了灾年,只知道烧几柱香递递折子,更有甚者,还把这些生了病的饥民都关在城外,要不就往道观一扔了事。反倒是这道观里施医施药,还要管这些生病的灾民吃喝,银子都是张家花的。真是可笑的紧,这天下,竟是本末倒了置。” 广南王世子听了面色一紧:“行善积德,乃大功德,张家每年光着施医赠药上花的银子,只怕就不在少数。更何况,他们做那粮行的生意,一开始本是为了赈济灾民……” 六皇子瞪了广南王世子一眼:“你急什么,你这意思是说我好赖不分?” 广南王世子才把那提起的心略略放了下来,当即岔开话题道:“咱们这一趟也看得差不多了,你作何想?” 六皇子感慨道:“民生多艰啊,再太平的世道,还是有吃不饱饭的,还是有睡棚子的,让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谈何容易?这天下乱不得,不仅乱不得,还得与民生息。如此想来,那张青川说的,十分有道理。” 六皇子这一趟出门,只为了微服查看灾情,看到的全是低微的,衰败的,贫苦的,甚至濒死的。与往常那些鲜花着锦的生活,相差太远,瞬间感受到肩上的担子,绝不仅仅是一个身份。 广南王世子半天无语,良久才道:“若将来,你,那个,怕是极其艰难。” 六皇子嗤然一笑:“照老大和老二看,我若不得,必是个死字。只这天下,民生凋敝,任谁都需得励精图治,争了来,总不能捂着眼睛装作没看到。这就是个鸡肋,一个鸡肋,哎,你说我干嘛要姓云?” 广南王世子支吾道:“我这姓也不太好,不过比你要好点。” 六皇子拿扇子往广南王世子头上敲了一记,撇着嘴道:“好在哪里?我就问你,好在哪里?咱们都一样,在锦绣从中长大,享受着家族的荣光和尊贵,就得肩负着这样的重担,哎……” 广南王世子躲开六皇子那记折扇,斜着眼道:“我能把眼睛蒙上,你能吗?” 六皇子摇头嘲笑道:“那是我活着。若我死了,父皇殡天了,你待如何?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还有你姑母……” 广南王世子瞬间傻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这是他第一回,直面这样的问题,这样合族的生死问题,他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 见他愣怔在那里,六皇子对着他,正色道:“峥哥儿,若我死了,父皇和母后都不在了,他们无论谁,必不能容你,到时候,你,回南吧,是偏安于一隅,还是出兵相争,全看你自己。你吴家,不是谁都能欺得的。” 看着六皇子那认真而清澈的双眼,广南王世子瞬间头脑清明,眼里却闪出了泪光,只郑重点头道:“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先死。但若真有那天,我就回南,为你争回这天下!” 六皇子却突然笑了起来,拿那扇子捅了捅广南王世子:“这回,真是一夜成人哈,哈哈哈……” 广南王世子突然想起那小丫头,直被六皇子气得咬牙切齿:“你一夜成了人,我还小着呢,哼……” 第四十六章 引蛇出洞 没过几天,二人接到张青川捎来的信儿,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六皇子招了小厮进来,细细嘱咐了一番。 待得各路人马俱领命而去,六皇子突然觉得心中郁气俱散,豪气激荡纵横起来,眯着眼睛对广南王世子道:“咱们兄弟,今日便大干这一场,让这些硕鼠,先试试爷手里这把刀。” 没几天,外头风声四起,南诏国要向天朝买粮,攻打屡次寇边的月安国,南诏国的使臣骑着快马,进了京城。 南诏国和月安国本都向天朝纳贡称臣,只月安国近两年不太老实,除了屡犯南诏国之外,对天朝的纳贡也是应付了事。 南诏盛产宝石,并不缺银钱,对天朝纳贡从不马虎。 如此情况下,别说向天朝买粮,就是借兵,只要能给月安一个教训,天朝只怕也会同意。 关键是,不管朝中怎么热议不断,总有那得了先机的商家在各地大笔屯粮。秋粮又即将入库,如此机会,能捞到好处的,自然不会放过。 翁家的师爷们自然也不例外,虽格外谨慎小心,但一时间,各地粮市价格飞升,只那一两个月的时间差,待得秋粮入市,只怕价格就会迅速降下来,那么大笔银钱的差价,又有几人能不动心? 正当这粮市吵得热闹不堪的时候,两浙路衢南县衙接了一纸状子,一个奉主家命,从京城来查看家中主母嫁妆的赵姓管事,将一个田庄的管事告进了衙门。 京城来的赵管事称,他是他们家主母李奶奶的陪嫁管事,这两百亩上等水田,是主母嫁妆册子上的嫁妆。因为这些年生息一年比一年少,觉得有些不对,李太太便派了他过来查看。 这赵管事到得地方却发现,这庄子的管事只说他家老爷姓齐,他年年交了生息,却不认得这家仆是谁。 这从京城来的赵管事顿时急了眼,怕回去京城再回来,一来一去折腾了时间,还被人做了手脚,当时就让人写了状子,递进了衙门。 县老爷一查,顿时一哆嗦,发现这案子后面勾勾连连,不知道是个什么首尾,两个主家也都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人。于是一个折子,加上所有的案卷材料,俱都交给了正在衢南的巡漕御史宁川宁大人。 那宁川素来刚正不阿,有铁口御史之称,一看这案子后面牵扯的几家,知道这事必小不了。 那李奶奶家中相公是新科进士,正在六部观政。李奶奶这嫁妆是母亲赵太太留给她的。 赵太太死得早,娘家耕读传家,父亲极擅庶务,十分富庶,膝下又只得一子一女。李老爷和赵太太定的是娃娃亲,赵老爷子把赵太太嫁给邻县的李家独子时,李家贫寒,只两亩薄田。赵老爷子就分了一半家产给赵太太做了陪嫁,余下一半给小儿子传家。 本来这李老爷和赵太太倒过得极恩爱,赵太太生下一女之后,李老爷上京秋闱中了进士,外放到渭南任上时,因家中没有直系长辈,还接了赵太太到任上。 哪知好景不长,赵太太一直不开怀,这李老爷便纳了师爷翁家隔房的一个庶出女儿做了妾室。 此后不久,赵太太父母俱亡,娘家弟弟又屡试不第。再过了不久,赵太太也一病不起,去了。 此时李老爷适逢任期满了调职,见带着女儿多有不便,便把那小丫头送回了两浙路李氏族中生活。 再后来李老爷续了弦,又辗转各地外任,李小姐就一直在李氏族中,直到出嫁。李老爷给她说了一门广南府的亲事,门第与李家当年相当。 李小姐是拿着母亲的嫁妆册子出嫁的,出嫁时京中没有人回来,李老爷的新太太生病出不了门,李老爷只给她添了五百两银子压箱底,此时李老爷已经升任工部主事。 李小姐嫁去广南魏家后,那魏公子倒也争气,一口气考了出去,直至秋闱,竟和李奶奶那屡试不第的舅舅做了同年。 魏公子兄弟众多,上京时赶考时,母亲就让这李奶奶随他一起去打点生活,顺便探望父亲。 可这李太太还没到京中,就在半路遇到了同样上京的舅舅。 舅舅告诉她,父亲的续弦居然是翁家的嫡女,只和原来那姨娘隔了房,而且那姨娘在那续弦进门前就死了。 两个读书人加个从小寄居族中的小姐,心思都不简单,细想想就觉得这事不对,便也不敢打草惊蛇,只等二人专心考过秋闱之后,再做打算。 但这李家女婿上京考秋闱,女儿也跟着来了,总不能不到李府拜见娘家父母,小两口派了个常随骑马快走,到李老爷门上送了信儿。 到得京城,魏公子和李奶奶带着备好的礼,直接去了李家,却只得了李老爷一碗茶,太太称病连面都没露。 这中间的首尾,李奶奶细想了想,觉得十分心惊,便自己蹲在父亲家门前找机会,想先看看那翁氏。 那翁氏深居简出,李奶奶守了许久,才守到一回她到庙里上香的机会,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此翁氏可不正是当年那翁姨娘,连老都没怎么老。 李太太回得租住的院子,把这事讲给了舅舅和相公。三人细细分析了一日,都觉得赵太太这死只怕有蹊跷,若果真蹊跷,那李老爷怕是受了这翁氏蛊惑,否则的话,怎能让她诈死之后又娶进门?若要谋,便谋的是那赵太太的嫁妆。 可那些年,李奶奶虽然生活在族中,倒也不缺银钱,那嫁妆册子,李奶奶出嫁时,舅舅也看过,竟和家中存的没什么区别。 三人七想八想,想到这生息上,那李奶奶哪里知道,两浙路二百亩上好水田的庄子一年生息能有多少?最繁华的大街上的商铺一年能生利多少?被那舅舅一说,李奶奶吓了一大跳,若是真的,那简直就是凤凰变了山鸡。 李太太娘家舅舅便打发了一个家中得用的管事,去了两浙路,把这事托付给了张家在两浙路的大管事。 那李奶奶娘家舅舅和张家管事因生意上的来往,交情莫逆,加上张家在商行素来有声望,又持中守正,李家管事拿着自家姑奶奶的嫁妆册子交给了张家管事。 那大管事在两浙路经营多年,自然有些本事,竟避开翁家耳目,悄无声息把这事查得清清楚楚。 第四十七章 蹊跷 张家两浙路大管事遍查了一回那李奶奶的嫁妆册子,当即就查出了其中蹊跷。 那铺子一间没少,只从闹市变到了城郊,那田庄一分没减,只从上好的水田换成了山地。册子没变,变的是官府的房契,十来间铺子,七八个庄子,俱都如此作为,全都以加银置换的方式,换到了一个姓齐的女子名下。 那张家两浙路大管事因自家姑爷在广灵翁家老巢任职,对这翁家十分上心,又打发了亲信到李老爷曾任职的地方,仔细查访了一遍,尤其是赵太太死的那个地方和后来续娶翁太太的地方。 只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翁姨娘死的那一年,李老爷任职的那个县上,张家医馆恰好救了一个姓齐的婆子,那婆子是被游方的道士进山采药时救下的,当时不仅打得遍体鳞伤还下了毒,不是医家根本摸不出还有一丝脉。 那道人把齐婆子带进张家医馆救活后,那婆子无处可去,便又被张家医馆隐了身份,远远送到徽州医馆干活儿。待得张家两浙路的管事把她从徽州带到两浙路时,把那官府的契书给她看了,她只沉默了许久,才泪如雨下,直喊报应。 原来,这齐嬷嬷就是那翁氏姨娘的乳母。 那翁姨娘进了李家门,先是低眉顺眼,连面都很少露,只私底下弄些阴私。 后来等得赵太太家式微,翁姨娘害死了赵太太,又逐渐把那商铺地契过到齐嬷嬷名下,再让李老爷找了错处把齐嬷嬷打得半死不活,还喂了毒之后,丢进山里喂狼,做了个生死不明的局。 那齐嬷嬷家中丈夫和儿子俱被翁氏送到了北边矿里做苦力,早就死了。 原本张家两浙路大管事只把这事查清楚告知了那赵老爷,却听说姑娘在京中突然亡故,再一想那姑爷也用的是翁家的师爷,后背直起了一层白毛汗,那齐婆子便被他放在两浙路藏了起来。 这大管事能管得了张家两浙路的商号,必然也不是简单人,只觉事有蹊跷,便把此事原原本本写信告知了张青川和张老太爷,张青川得了那信的时候,正得了张老太爷吩咐,在谋这个局。 这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朝御史中丞正是广南王世子的外家,这局就此环环相扣,自赵管事发作,到宁御史接了这案子,直接悄无声息锁了那庄头,再把那赵管事随身带着的嫁妆单子和那官府里现查出的契书一起带了回京。 就在宁大人的折子进禁中的头一天,天朝各地常平仓接今上密旨,龙骑卫携天子令牌调各路驻军核查常平仓,外粮不入,内粮不出,若库中无粮,相关官员一概锁拿,直接入军中由龙骑卫看管,广灵翁家被围了个严实。 如此雷霆手段,天朝十年未见,各地官员噤若寒蝉,翁氏所有师爷,尽被锁拿,消息却密不透风。 天家得了宁御史那折子,勃然大怒:“都在给朕说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世风竟败坏至此,宵小之辈,硕鼠之族,连女子都如此龌龊,一个两个三个,朕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个,究竟有多少负情薄幸的读书人……” 晚间又和吴皇后聊起此事,吴皇后却道:“此事本就看的是人心,若皇上放心,此事让臣妾来办吧!” 天家问道:“六哥儿发作此事,原就是要把那翁家斩尽杀绝,就没有后手?” 吴皇后笑道:“外面的事,臣妾不知道,但这教化当朝命妇,天下女子,则是臣妾的本分,哥儿的事,他自会和天家禀明。” 天家当即点头道:“如此,皇后便放心去办吧!” 第二日,吴皇后便招了广南王妃入宫,吩咐了一通,广南王妃欣然领命而去。 过得两日,靖海侯府侯夫人做寿,广南王妃过府贺寿。 靖海侯世子夫人在二门迎了广南王妃,沿着花架子搭出的天棚往里安排王妃进花厅里坐,走得没几步,迎面就碰到了安阳伯夫人,带着一个十分亮眼的妇人迎了上来,似专门在那岔路口等她。 安阳伯夫人领着那妇人上前给广南王妃行礼道:“有阵子没见王妃了,可是更精神了。” 广南王妃略笑了笑答道:“夫人说笑了。你这是哪儿领来的漂亮人儿,晃得我都花了眼。”又转头对靖海侯世子夫人道:“你说可是?” 靖海侯世子夫人忙点头道:“正是呢,伯夫人好福气,这是他家四哥儿新娶的媳妇。” “夫人这可不对,你家娶亲怎么不给我们府上送帖子?”又略想了想,有些疑惑道:“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你家四哥儿娶过媳妇儿,我还去府上道过贺,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几个人边走边说,那花道不长,那女子见得路快走完了,却还在寒暄,便有些着急屈膝一礼道:“让王妃见笑了,妾身是四郎续弦。” 广南王妃颇有兴味地把那女子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才话语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道:“哦,续弦啊,难怪了。” 安阳伯夫人略有些难堪地道:“王妃见谅,这四哥儿媳妇是广灵翁家的女儿,到底没见过世面,在王妃面前造次了。” 广南王妃却脚步不停,已经跨进了花厅,听了这话,又转身扫了那妇人一眼道:“广灵翁家?是那个专给人做师爷的翁家?” 安阳伯夫人和翁四奶奶更是难堪,那翁四奶奶答了一声是,略顿了顿,正想说话,却听得广南王妃声音不高不低地道:“我看你这年纪,也双十了吧,难不成你们翁家,爷们专门给人当师爷,小姐们专门给人当续弦?” 本来众人见了广南王妃进来,都待起身迎过去,只一阵衣袂窸窣声,广南王妃这话,满花厅的女眷,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安阳伯夫人和翁四奶奶一脸难堪站在那里,广南王妃又扫了二人一眼,眼底的轻蔑干干脆脆露给了满厅里的女眷们。 广南王妃也不等对方答话,只径自说道:“难不成我说得不对,我最近可听了好多回,说是娶了翁家的女儿当续弦。” 第四十八章 阴私人 阴私事 广南王妃转身就看到明夫人走了过来,便笑着问明夫人道:“前儿是不是也听谁说要说翁家的女儿当续弦?那日你也在吧?” 明夫人素日也在这种场合和广南王妃见过多次,知她从不是那无的放矢的人,见她一脸似笑非笑,又听得翁家二字,立时便清楚,广南王妃这是要搭台唱戏,发作翁家的人,便笑道:“可不是,也说是长得漂亮,在家中留得双十年华,长辈舍不得嫁出去。” “可不是好笑吗?十六七岁嫁个年纪相当的哥儿,做个结发夫妻不好,偏要舍不得嫁,留到双十再送去当续弦。”广南王妃盯着那安阳伯夫人和翁四奶奶说道。 那明夫人一般不出声,既出了声,那也是直打七寸的,只低了头往前走了两步,拉着广南王妃假意低声说:“那十六七岁的哥儿,中了进士做了官的可不多。” 这两位一位是广南王妃,大云朝除了云家以外,最显赫的贵妇,一位是当朝正得皇上信重的丞相之妻。加上这二位,平时都不是那喜欢显山露水的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挤兑那翁家女儿,在场众女眷,都是七窍玲珑心的精贵人儿,谁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 可那两人似乎是做戏要做全套,也不理会旁人表情,广南王妃听了明夫人的话,只笑着点头道:“夫人说的也是,可不是我迂腐了。这也是作孽,爷们考不中进士,专拿那女子做筏子。” 明夫人又低声道:“那可不一定,也有十里红妆嫁出去的。”说着拿眼睛挑了挑那翁四奶奶。 广南王妃恍然大悟:“哦,我说前儿谁说看嫁妆看得眼都直了,是说的谁府上哥儿续弦。我当时还想,嫁去做续弦还十里红妆,这怕不是嫁的有问题,就是娶的心术不正。” 一屋子贵妇人只看着广南王妃和明夫人一唱一和,那安阳伯夫人和翁四奶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到底那安阳伯夫人没有受过这种排揎,只这眼前二位,实在也不好得罪,便直低声对广南王妃和明夫人道:“王妃和夫人如此作贱我们做什么,我们府上哪里得罪二位了?” 广南王妃声音朗朗道:“这人要作贱自己,可不是谁能说得出来的。” 广南王妃说着又直接盯着翁四奶奶道:“伯夫人如今是越来越慈悲了,这样一窝子妻不妻,妾不妾的玩意儿,竟也娶回家给哥儿做媳妇儿,还领出来,不怕脏了我们这些人的眼。” 广南王妃又似笑非笑望着厅中众人道:“我可是听说了,这翁家的女儿学的也是那翁家师爷手段,夫人若不看紧点,迟早后院起了火,后悔莫及。可千万别给这些人看了笑话,当了前车之鉴。” 那靖海侯世子夫人素来和广南王妃交好,见安阳伯夫人就要发作,怕闹得不好看,便笑着对广南王妃道:“王妃只在这里说笑话儿,惹得我们家老夫人苦等,快去坐着喝杯茶解解渴。王妃这身份地步儿,可犯不上给大家讲笑话儿。” 那安阳伯夫人几欲发作,却望着一屋子贵妇人,哪一个也惹不起,更何况是那广南王妃。便恨恨盯着眼泪已经落了出来的翁四奶奶说道:“还不快走,嫌丢人不够。” 说着转身便走,后边还听见广南王妃道:“我说这笑话儿,原是为了大家好,前儿娘娘唤我进宫,还教导我说那心术不正的,现世报来得快得很,只怕很快就要成为满天下的笑话儿了。” 众贵妇人听了这话,知是其中必有内情,便纷纷点头应是,明夫人却道:“可不是,内院里最见不得那些阴私人,阴私事,要我说,因果报应,老天从不会饶过谁……” 靖海侯府这花厅里的事,一阵风一样,被来参加寿宴的各府女眷们听在了耳中,放在了心中,带回了家里。 靖海侯府这场寿宴后,翁家女这几个字终于在京城扬了名。 隔天,一场事把翁家女这名扬得更是沸沸扬扬。 赵老爷直接把李老爷告上了京府衙门,还是敲着锣打着鼓一路沸沸扬扬进的京府衙门,告他宠妾灭妻,以妾为妻,与妾室合谋嫡妻财产。 关键是这以妾为妻的桥段着实令人咋舌,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京府尹见了这状子,直跳得老高,和推官商量道:“这事怕不简单,你想想昨日靖海侯府那寿宴的事。” 推官捻着两根胡须道:“大人最好回家问问夫人,昨日那寿宴上,广南王妃原话究竟如何说的。” 京府尹挤着两个只见得黑见不得白的小眼睛,精光直闪:“前两日听说御史台宁御史上了折子,就为的这事,圣上留中不发,不知道是何用意。若说这前后日子串起来,倒像是还有后手。” 推官忙点头道:“要不咱先审着,那李大人是官身,现在不好拿,那翁太太怕是要先拿了来问问。这赵老爷交了个姓齐的嬷嬷来,若真是如此,这齐嬷嬷和翁太太一当面,好多事怕就水落石出了。” 这边才商量出对策,派了衙役去拿人,那边坊间就有了无数传闻,什么翁家女最擅长祸害内宅了,什么当妾还能主持家中庶务,当家做主了,什么害死嫡妻嫡子了,什么谋夺主母嫁妆了……林林总总,有名有姓,说得有鼻子有眼。 像那安阳伯府家翁四奶奶,本是拿了大宗银票求了婆婆,带她到广南王妃跟前为翁家说情的,却没想到,脖子还没伸出去,就被广南王妃一刀剁了下去。才回得家中,便被安阳伯夫人以大不敬之罪发作到祠堂跪着。 安阳伯回家听得夫人从头到尾说了一通,只觉得心里发寒,本是为了缓解家中窘迫,娶回来的续弦,那是明码标价,肆拾万两银子和人一起进的府。如今是豆腐掉进了灰里,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只不知该如何才好。 待得第二天,那新科进士赵老爷一路敲锣打鼓把那翁家女告进了京府衙门,安阳伯夫人简直一下要厥了过去,见得家中老四就直嚷,把那个丧门星给我送到城外寒潭庵里去…… 第四十九章 狗血扑面 一时间,满京城各茶楼瓦子里,事关翁家**私的小报,不知从何而来,却散得到处都是。 那识字的还好,就着一碗擂茶,看得津津有味;那不识字的,只看着别人聊得唾沫横飞,十分好奇,最后竟一人出两个大钱,让那说书的一路把那各家小报印的阴私当书一般给说了一遍。 说的人表情生动,一边说一边直把嘴角扯到了下巴颌儿上,说完了一张,还要感慨一番,这竟比书里写的还令人意外。听的人全程瞠目结舌,津津有味,跟着那说书先生一道儿扯着嘴角,拍着桌子。还有那识字的,也愿意花两个大钱,买碗茶,再来凑回热闹,顺便和着众人一起点评一回…… 满京城从高门大宅,到寒门小户,对这翁氏女几乎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尤其是那正室主母,借着这股东风,处置了多少在家中兴风作浪的小妾。 这下好了,满京城家里有翁氏女做妾做续弦的,俱都被发作了,就是族中有子弟纳了或娶了翁氏女的,也俱都去了信,附了那些小报。 还有大量的小报,顺着商路传递到大云朝各地,其中裹挟着朝堂上的风向,高门大府里的动静,还有民间的议论。 一时翁家,翁氏女,成了大云朝最大的过街老鼠群。 这风往大云朝各地一吹,立即有十多处衙门接了诉状,俱是告这翁氏**私下作谋财害命的。 京府衙门府尹和推官,把广南王妃在靖海侯府发作安阳伯夫人的情形,从说了什么,到在场各人表情,细枝末节处都打听得一清二楚。那句皇后娘娘的教导,更是直接敲进了二人心里。 二人都不用商量,就知道这是个什么风向了,当即决定,打开大门,公开庭审。 京府衙门拿了那李翁氏,召了新科进士赵老爷,开了堂。 一路上不断有好事者,跟在敲着锣的差役后头,拥进了衙门。 到最后,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就连衙门外的树上,都乌压压的,只看得推官担心那老树断了枝丫。 府尹大人惊堂木拍了再拍,堂上堂下才安静了下来。 赵老爷先把状纸原原本本读了一遍,只读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捶胸顿足,高呼对不起赵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死去的高堂,更对不起被暗害,死于非命的姐姐,枉读了圣贤书,十几年过去,才弄清楚这其中曲直…… 一时间,堂下哗然一片。赵老爷乃当朝新科进士,在家时也是掌了庶务多年,熟读刑律,一张状纸写得文采斐然,调理清晰。 台下看热闹的,有大字不认识几个的,听得似懂非懂,便问那读过书的。 有明白人说这进士老爷是个真糊涂的,也有说这也怪不了他的,这样的阴私谋算,防不胜防,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招架得住的…… 府尹大人只得敲了惊堂木,呵斥赵老爷,要注意读书人的体面。 那赵老爷连忙拱手作揖赔罪,从袖子里抽出帕子,给自己擦了干净,略略整理了仪容。 一时台下有人喊道:“那李大人呢?这天底下,读书人若还有斯文体面,也被那李大人祸害干净了……” 还有人喊道:“那姓翁的,一大家子也是读书人,这才真的是祸害了天下读书人……” 府尹只被吵得两边太阳穴直跳,惊堂木拍了不说,衙役们敲着杀威棒,高喊威武,府尹咬牙高喝道:“本府断案,自有章程,再有哗乱公堂者,乱棒打出去。” 堂上才算安静了下来。 府尹大人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推官。 推官点头,先问实了李翁氏的身份,然后又问她是否认罪。 那李翁氏却辩称,她就是翁家嫡女,不是什么曾经的庶女妾室。 随后,赵老爷叫出了证人,就是外甥女儿魏李氏。 这过堂,才算到了正经点上。 旁边有人看不懂,这嫁妆本是魏李氏的,为何魏李氏不做首告,反成了证人。 有那懂些律法的就解释了,这李翁氏是那魏李氏的继母,本朝孝字当先,若魏李氏做了首告,便是以下犯上,先不说衙门接不接,就是接了,这魏李氏也得先挨上三十板子。 魏李氏愤然指认,堂上之人,李府如今的主母翁氏,就是她家十多年前已经死去的翁姨娘。 一时间,堂上堂下又是一片哗然,死了的姨娘是如今的继母。 脑子够用的也绕了一下才弄明白,那脑子不够用的,只能听那脑子够用的解释了几遍,才勉强似懂非懂点了头。 府尹大人惊堂木拍了再拍,堂上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边上坐着的推官,得了府尹大人的眼神,清了清嗓子问道:“李翁氏,魏李氏指认,你是李府已经死去的姨娘,赵家告你谋害当家主母,你可认罪?” 李翁氏倒是镇静得很,当即摇头道:“冤枉啊,大老爷,我们家姑奶奶必是认错了人,她说的我们府上那姨娘,本就是我族中庶姐,我们姐妹长相上或许有几分相似。小妇人和小妇人庶姐的身份,在翁氏一查便知。再者说,小妇人嫁到李府的时候,我们府上先头的太太已经去了两三年,听府上侍候先头太太的人说,太太是病逝的,和小妇人毫无关系啊,大老爷。” 堂下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点头,却也有人撇嘴:“这手段果然不同寻常啊!” 推官又看着堂下问道:“魏李氏,你可有说辞?” 魏李氏虽跪在地上,腰身却挺得笔直:“大老爷,她自家说自家死了,再拐个弯换成另外一个翁家的女儿,嫁于我娘家府上。可她究竟是谁,翁家人说了可不算,大老爷,现如今这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翁家女儿的心思算计,这样的手段,如果不是有翁氏族里支撑教导,哪里学得会?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儿,又哪里会如此教导?” 那李翁氏却气愤道:“小妇人自家是谁,自家人说了还不算,那你倒说说,要谁说了算?” 推官眨了眨眼道:“李翁氏,堂上无人问你,不得自行开口。”说着又转头对李奶奶道:“魏李氏,你说这李翁氏是李府已经死去的姨娘,可有证据?” 赵老爷忙躬身拱手道:“大人,学生还有一位证人,正是这李翁氏的乳娘。” 趁着齐嬷嬷上堂,推官仔细瞧着那李翁氏的神情,只见她脸色明显白了白,眼神里的慌乱,再如何掩饰,也能看得出一丝踪影。 齐嬷嬷跪地道:“大老爷明察,小妇人夫家姓杨,娘家姓齐,是这位翁太太的乳娘。” 推官问明身份之后,便冲李翁氏道:“李翁氏,杨齐氏所说是否属实?” 李翁氏连忙摇头道:“小妇人乳娘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大人切不可听信这疯婆子胡乱攀咬。” 那齐嬷嬷仰天长笑,直笑出了眼泪,才颤声道:“这位翁太太既不认识我,想必从来没有见过我。便请大人让婆子来验,她左乳下方有个黑痣,右边屁股有块棕色的胎记……”只把那李翁氏周身特征说了个遍。 趁着推官让婆子带李翁氏下去验身的时候,齐嬷嬷又说了个最劲爆的阴私,那翁氏从小儿喜欢隔房堂哥,还跟他破了身子,后来嫁去李家做妾,晚上圆房的时候,是杨齐氏帮她弄的鳝鱼血才糊弄了过去。 第五十章 尘埃落定 那翁小姐后来到了李家做小妾,李老爷那个师爷,正是翁氏自小儿喜欢的那隔房堂哥。 齐嬷嬷又笑那李老爷,就是个被翁家摆布的木偶,被绿了这么多年,还拿那破鞋当个宝。 众人听得一脸兴奋,就连那府尹和推官都听得不忍心打断,记笔录的师爷想着那李大人和他的翁师爷共用翁家堂妹,简直手都要惊哆嗦了。 外头诸人跟听书一样,有那听书的先生在边上听得直摇头晃脑道:“这可比我说得好,我回去也这么说……” 待得那李翁氏验了身回来,自是无一错处。见抵赖不得,她又说此事全是齐嬷嬷一人所为,与她无关,否则那赵氏的嫁妆怎么全到了齐嬷嬷名下。 这下不仅堂上,就连堂下诸人,都嘘了起来。 那齐嬷嬷却声泪俱下一通哭诉,将当年如何助纣为虐,如何帮李翁氏除掉赵氏,然后谋了那赵氏的嫁妆,再然后被李翁氏害得人不人鬼不鬼都说了出来。 魏李氏又一把鼻滴一把泪,哭自己阿娘死得惨。 那赵老爷又把李翁氏凤凰变山鸡的手段细细说了一遍,只听得堂下诸人眼睛不停地眨,才搞懂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那齐嬷嬷一个人就说了一天的书,加上魏李氏时不时涕泪哀嚎,还有那赵老爷从人情、世情到律法的梳理,简直比一处大戏看得还过瘾。 当天退了堂,因第二天要请那工部主事李大人过堂,府尹大人不敢耽误,只把这案子审理的情况递了折子,入了禁中。 到得第二日再审,今上派了个公公来听审。赵老爷把那一提溜的管事、庄头、书办、掌柜都送了上堂,简直是清清爽爽,铁证如山,所告非虚。 第三日,天家金銮殿上发了火,此等逆伦大案,竟发生在朝廷官员,三元及第的进士身上,简直辱了天下读书人的脸。着拿了工部李大人和其翁姓师爷,三司会审,御史宁川旁听监审。 那李大人听得自家被绿的经过,竟还是在闹房中,狱卒们争相来瞧,这位和师爷共了枕边人十几二十年的读书人,究竟是如何蠢笨的。李大人听得狱卒们给他解了惑,直气得一口老血喷在了廊柱上,嘶吼着扑向隔间里的翁师爷…… 各地看朝廷风向,但凡有事涉翁氏女案子的,一律严加查办,又查出一堆让说书人为之惊叹的好戏文。 更大的倾覆还在后头,龙骑卫所封常平仓,处处空仓。 翁氏一族查实十余项大罪,被龙骑卫捉拿的,直接在各地军中处斩。广灵翁家被抄家灭族,族中男丁尽数斩首,女眷发配广南军中服役。 翁家家产尽数抄没,不抄不知道,一抄吓一跳,翁家从南到北,所涉房屋、店铺、田地、古玩、字画、存银,林林总总,当那总账从六皇子手上直接密报到天家手上时,天家才彻底明白,小六为何要把这翁家从这世上抹了去。 与翁家罪行相关的官员小吏,俱都从轻发落了,除了极少数与翁家狼狈为奸的,被斩了首之外,其余诸人,最多也就是流放北疆,革职、降职、罚俸的,倒是数不胜数。 待得翁氏族中的案子尘埃落定之后,翁氏外嫁女的案子,在天朝上下,也落下了帷幕。 查实李大人、翁师爷、李翁氏为谋夺李赵氏嫁妆,李大人为获得翁家支持,李翁氏为当上嫡妻,三人勾结串通,谋害李赵氏为实,均判闹市斩首。齐嬷嬷因是从犯,且指证有功,又年纪老迈体弱多病,还得了苦主求情,罚流放北疆。赵氏嫁妆尽数归还魏李氏。 各地事涉翁家女的案件,里头有人命的都判了斩立决,无人命的最轻也是流放。 关键是那些做妾做填房,却并没有苦主告发的翁氏女,直接送去家庙、庵堂或是三尺白绫,那翁氏所出儿女,从此都没了好前程。 只那全天下的官员谁人没有一两个师爷跟在官途上,此事之后,再也不敢事事倚重师爷,虽用着,却也防着。 原在师爷行人人尊之的翁家,如今这个翁字,天下师爷听都听不得。 王家女眷看了一路戏,终于等到尘埃落定,邬大奶奶直笑道:“阿娘,我听大郎说那秦大人之前的师爷也是翁家的?” 明夫人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你阿爹说此事后面应有张家助力,只怕那张太太的死,也和这翁家脱不开关系。不过是后来秦大人那差使,还不太方便他续弦,若不然,后头是什么,如今都看得到。” “如此说来,真真是大快人心,咱们家今天得摆桌酒庆贺一下。” 明夫人点头笑道:“老爷今日必定也高兴,你去叫桌席面,再给他们父子开坛子好酒,咱们也喝上一杯那梨花白。” 见得明夫人难得如此高兴,两个儿媳妇俱都心情舒畅,各自去忙着晚上的酒宴去了。 秦幼衡秦老爷是在从辽东返回的路上,得了这个消息的,直吓得路上大病了一场,他总隐约感觉,翁家这事,和他有点关系。 第二日,明夫人到万寿观探望养病的三郎时,王三郎刚从道衍那里拿到了太虚真人从芜州送来的成药,还有秦念西写给明夫人的平安信。 在那信中,秦念西细细写了南下途中的种种见闻,写得十分活泼有趣。当然,为了写这种信,秦念西特意好好练习了一下左手写字,那字虽不太工整,倒是和她如今的年纪相合。 明夫人得知她如今已经到了张老太爷身边,觉得心里一块巨石算是落了地。 王三郎看那信,总觉得大部分像是写给自己看的。她写那沿途的景致,他就能想象出她心里一碧万顷的开阔;她写那见闻,他就能看到她那狡黠的笑容;她写见到了外翁,他就能感觉到她的如释重负…… 王三郎摩挲着那微黄的信纸,有些向往地对明夫人说:“阿娘,儿子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出去走走,看看名山大川,游游人文古迹。” 王三郎的身子骨如今比从前好了很多,每天都能出去爬爬山,虽然到不了顶。明夫人明显能感觉到儿子长高了一截,心中比往年松快了许多。 明夫人安慰儿子道:“法师不是说了,让你好好把真人送来的药用上,待得来年春天,又能好上不少,照这样看,我儿迟早也能自己出门,去感受感受这外头的好景致。 第五十一章 送粮 此时的秦念西,一派安然,和张老太爷,太虚真人、胡先生一起,踏上了南归的船。 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却由暗而明。 天家拿着二人上的湘楚赈灾修渠的折子,条条清晰明朗,言之有据有物。有对民生疾苦的心痛,有对治理旱灾水患的憧憬,有建成一个帝国粮仓的豪情。 作为一个父亲,看着那昨日还在跟前淘气的孩童,不过一转眼就有这样的眼光和见解,天家心中自豪顿生,与吴皇后笑道:“六哥儿长大了,这一趟出去,样样都办得极妥帖,能屈能伸,坚韧不拔,你给朕生了个好儿子。” 吴皇后却有些眼眶湿润:“是天家教导得好。哥儿长大了,总要出门办差的,只我这当娘的心里,想得紧。” 天家两道圣旨明发天下,一道指翁家硕鼠祸国殃民,所搜检巨额不法家资,尽数在湘楚修建水利公事,由六皇子主理,工部侍郎协理,一应事宜,着六皇子便宜行事。 一道着广南王世子往南边,出使月安国、南诏国。月安若继续挑衅骚动,便由广南驻军出兵征讨。着龙骑卫副指挥使率龙骑卫沿途护卫。 圣旨在路上,张青川却送了粮到湘楚,和六皇子与广南王世子汇合了。 张青川见得眼前两位少年郎,比之前似乎黑了、高了、还壮了不少。 张青川上前躬身见礼,两位少年郎却也拱手施礼道:“大郎受我兄弟一拜,此一战毕全功,修渠钱粮尽得,全仰仗大郎鼎力相助!” 张青川连忙侧身避过,只躬着身子道不敢,心中却感慨万分。万寿观之谈历历在目,不过几个月时间,这二位却雷厉风行,真的要把那渠修上了。 广南王世子称赞道:“大郎行事,干净利落。这翁家蛇鼠一窝,一家子男女尽没有一个好东西,若没了两浙路那案子如此发作出来,翁家女儿之阴私手段,令人防不胜防。” “这翁家,主要是从根子上就烂了,那妄心越生越大,听说已经那手已经伸进了京里,爷们阳谋,女儿阴谋,权钱色,把那些不知所谓的官员,玩弄于股掌之中,十分可恨。”六皇子道。 张青川点头道:“正是如此,阴私总怕见光,也总会百密而一疏。” 三人就此事议论了一回,又把话锋转到了修渠上。 张青川这才知道,那两浙路邱家子弟外放湘楚时,早就修这渠画好了图。两浙路邱家擅水事,族中子弟自读书便同时研习水事。六皇子已经请旨调那邱大人入主湘楚河道衙门,并且调了邱家子弟来湘楚相帮。 三人越说越是投机,竟秉烛夜谈。 张青川仔细听了一回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微服私访时所见所闻,把个民情弄得一清二楚,十分佩服二人行事之能力。到得最后,听得六皇子想把沿江水患肆虐之地,皆筑工事,十分爽快地说道:“若如此,邱家子弟尽出,物料上只要银钱尽够,也没什么难处,人力上有徭役,只粮草一道,由我张家略尽绵薄之力吧。” 六皇子听了抬头愣怔半晌,才起身拱手肃然道:“若如此,这工事必能多修些,张家功德,澈必上奏天听,当后表彰。” 张青川连忙侧身避过,躬身拱手道:“殿下不必如此,我张家人丁单薄,只求一家人丰衣足食,再多银钱,也无非身外之物,只求活个安宁自在即可。”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张青川此来,实是为了送这粮草而来,内里因由,三人心中都清楚。 但无论如何,张家愿解这燃眉之急,总是忍不住令人心生好感。 六皇子拱手笑道:“大郎胸襟广阔之人,张老爷子更是令人高山仰止,无所求,才是真正的底气。大郎放心,我云家执天下也过百年,这点子胸襟气魄还是有的。更何况,你张家行事,我这一路看来,俱是功德无量,若说果真有因果报应,天理循环,你张家,必是会得上天厚爱的!” 张青川却凝了凝道:“只可惜,我张氏,竟连一个女儿都没护住。” 六皇子知他心中所念,立时安慰道:“如今翁家已倒,大郎虽称不上是大仇得报,也算是了了这番因果。那秦大人虽未罢官,倒也不足为惧,大郎只管安心照管那秦家小姐长大便是。” 广南王世子拳头捏了捏,心里想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只拐了个弯问道:“张老爷子如今还在芜州?” 张青川躬身拱手道:“多谢世子挂怀,此时应已登船南下归家了。” 张青川收敛心神又道:“这阵子,太虚真人招了君仙山下药行供奉到芜州,给长公主做了一副药丸,已让人送出去了。” 六皇子心中一紧,问道:“真人是想出法子给长公主驱毒了?” “真人没说,只我瞧着怕是有些想法,但估计也极难为。”张青川答道。 六皇子语气失落:“如今长公主这毒,已经成了父皇母后心中最大的事了。姑母,哎……” 广南王世子心思却转到了另一路上:“那药,送药的人,是否稳妥?这事,大郎知道,极机密,若是被旁人钻了空子,可就……” 张青川点头道:“是随药行的药材走的,这条商路甚是稳妥,我张家常来常往,老太爷派了得用的管事,真人还派了徒儿出门往北云游,等药到了长公主面前,自会再行验药。而且,制药之事只我等几人知晓,外面一丝风声也没有放出去。” 六皇子心下放心不少:“如此甚好,倒比我们送去更隐蔽。” 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张青川见这驿站虽不说破败寒酸,却是极为简陋。便笑道:“二位爷远赴湘楚办差,若工事修起来,大批人马要入住,此处颇为局促,且防卫上也多有不便,我张家在此处不远,有一处庄子,虽寻常不怎么住,但到底阔达些,将来银钱账房也好办差。” 六皇子听了眼前一亮:“大郎真乃久旱之甘霖,我们正为这事想法子呢,那河道衙门也小得很,路程上又极为不便,若如此,我便不和大郎客气了。” 张青川笑道:“本是应该的,只望二位贵人别嫌寒酸就好。” 第五十二章 望江 六皇子想了想,又拱手对张青川道:“一事不烦二主,大郎干脆再借我几个账房采办,那粮草之事,大郎既不欲让外人知晓,那这账目上就得是咱们信得过的人。我们从京中带来的人,一来采买上,在这湘楚,必不如张家这熟悉当地的人,二来我们带来的人算算广南王府那点账还行,这么大宗繁杂的进出,怕是不行。” 张青川疑惑道:“那户部?” “这银子根本没入户部,父皇也一个户部的官员都没有指给我。不过不给更好,省得他们伸只手进来,又搅和。”六皇子说得有些含糊,张青川一听就明白了,必是户部在那大皇子或是二皇子手里。 张青川略略忖度了一下,拱手道:“如此,我便从江南西道调了张家大账房先生来,再把这湘楚路的大掌柜调过来,一管账目,一管采买,殿下觉得如何?” 六皇子心头那几块巨石皆落了地,抚掌笑道:“得张家相助,实乃吾之幸也!” 三人直畅聊了一夜,到三更天才略歇了歇。 第二日一早,张青川便出了驿站,自去做了安排。 只到了下晌,张青川再次在驿站露面,接了六皇子与广南王世子一行径直出了驿站,打马往南边山脚下去了。 那庄子就在山脚下,一进去房舍井然,都修得十分扩大,还带着几排库房。 进了院子西边一个三间打通的大敞厅,外面的抱厦里沿着墙是一溜儿的宽坐。 直奔进了正厅,正中是一个大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事事齐全。 左边偏厅有茶台和矮榻,右边有个略小些的书案和整面墙的多宝格,上头靠窗那一端整整齐齐摆放着些书籍,往外侧,则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些金石玉器摆件。 窗户外头垂着常绿的藤状植物,再远些有个荷塘,枯荷已被清理过,只留下些还绿着的扩大荷叶,再远些是高大的乔木,虽是初秋,一眼望去竟还满眼是绿,让人赏心悦目。 张青川笑着让着六皇子一行人,一边介绍道这处本是湘楚粮行屯粮的庄子,素常掌柜们交粮交账都是到这里,人来人往,所以修得扩大。 又带着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了看给他们各自安排的院子,二人均十分满意。安排妥当后,晚间,张青川请了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在主院的花厅里用膳。 席间,张青川笑道:“这处地方,二位爷放心用便是,过得两三日,余掌柜便会过来,他对此间甚熟。若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尽管使唤这庄子的管事大余,是余掌柜的儿子。 账房的事,明日我正好要启程去浔阳码头登船与家父汇合,回江南西路安葬家姊,回去后一定让他们尽早赶来,不会误了殿下大事。”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一听便笑道:“我等本应亲自前往,拜谢张老爷子援助之情,如此,我们便与你一去,去那浔阳码头走一趟,也算为大郎送行。” 张青川也知,二人如今虽动手做了许多准备,但真要等到人员到齐开工,还得圣旨到了才行,便也不推辞。 晚间,六皇子刚被小厮侍候着,擦干了头发,正准备躺下歇息的时候,广南王世子拿着一个匣子进了来。 六皇子挑着眉问道:“是什么?” 广南王世子将匣子递了过去:“翁家那女儿和她爹的供词,准备嫁给秦幼衡当续弦的那位。名剑刚回来,就送了进来。” 六皇子打开一看,果然如早先所料,尽是些阴私手段,是翁家惯常用的手法。六皇子蹙眉道:“人呢?” 广南王世子沉声答道:“用了些刑,直接死在了牢房里,名剑收拾了首尾,把她身边的人俱都在流放路上除干净了才回来,就晚了些。” “如此便好,免得伤了那小丫头。你说这秦幼衡是失心疯了吧,张家如此,如此人家,他竟弃而就翁家。”六皇子有些感慨。 广南王世子不屑道:“总是有那自作聪明之人,觉得自己算无遗策。按那翁家女儿的说法,这秦幼衡和张家并不亲近,似乎对自己靠张家资助,才得继续读书科考之事,极为憋屈。那张老太爷原本也是他们算计的对象,过后再把那小丫头捏在手心里。那小丫头也真可怜,摊上这么个爹。” “明日你便把这东西给了张大郎吧,免得往后那秦幼衡再在张家面前蹦跶。”六皇子吩咐道。 那一摞口供到了张青川手里,虽与推测八九不离十,但总归是拿到了铁证。 张青川直气得恨不得把那秦幼衡挫骨扬灰,只可惜碍于外甥女儿的体面,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来。 只这以后,秦家在江南西路本就衰微的宗族,更加衰败不堪,再无读书进学的资本,更无能出人头地的读书人。 浔阳码头是湘楚路和江南西路交界的一个重要码头,浔阳更是三路通衢之地,水陆交通都极为发达。码头上几乎夜夜灯火通明,日夜繁忙不休。 张家的船要在此处休整,采买些补给,顺便和张青川汇合。 张青川一大早就到了码头候着,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跟着一起到了码头,说是顺道看看这浔阳码头的繁忙。 三人在张家货栈候着,派了小厮到码头上看动静。 货栈后头有处院子,起了幢小楼,自二楼看外头,竟是码头、江景一览无余。极目远眺,更是水天一色,浩浩荡荡,十分壮阔。 三人望着江,喝着茶,十分自在。 广南王世子抿了一口茶,舒舒坦坦叹了口气:“这茶还是得这么泡出清水才香甜,那搅来搅去弄出些山高月晓来,看是好看,一是麻烦,而是一喝一嘴沫儿,实在不好喝,这喝茶,主要还是为了喝,不为了看。” 六皇子斜了他一眼,笑道:“你个粗人,怎知那斯文人的享受。” 广南王世子只挤了挤眼,笑笑对张大郎道:“大郎,你快叫个会分茶的小厮来侍候着,这里有个斯文人,要看看那山高月晓。” 第五十三章 见微知著 张青川见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轻松无比,开着玩笑喝着茶,也不接这话,只若有所指笑道:“其实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喝个茶都如此讲究,倒只说得一件事。” 六皇子兴致颇好,催促道:“大郎别卖关子,赶紧说。” 张青川抿了口茶才道:“太平盛世,百姓有闲有钱,吃饱了肚子,才会有更多的新鲜花样不是。” “大郎言之有理,若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流离失所,战乱纷纷,朝廷动荡不堪,哪能有如此闲情逸致。”广南王世子点头道。 张青川举了举手中的天青色莲花茶盏:“正是如此,仅江南西路就有三个著名的窑厂,每年烧制的茶具之量十分惊人。关键这三个窑厂,只有一家是官供,其它俱是销往民间甚至出口海外。可见这茶道,在民间俱是十分盛行。” 六皇子听了若有所思点头道:“大郎见微知著,心思机敏,对这民生经济之了解,实在叫人心折。” 广南王世子却眯了眯眼,把话题转到了另一边:“原只想着,若此次真派我去南边看那月安在搞什么鬼,一个不好,要战便战就是。如今看来,少不得用些手段,只要他消停了,就算了。太平盛世,来之不易,再说今年湘楚有灾,若再加上南边战乱,少不得还是要让朝中头痛一回。” 六皇子点点头道:“只怕父皇也这么想,若不然,怎的会派你去?” 广南驻军世代镇守南疆,广南王是太祖登基之后封的第一个异姓王爷,在南边十分有话语权,南边边境诸国,皆对广南王府颇为忌惮。 张青川听得他们商量起正事,也不再搭话,只专心喝茶看景,听着外头的动静。 待得小厮进来禀报,船只即将靠岸,张青川起身迎了出去,那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不托大,跟着一起往码头走去。 张青川到得岸边,向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告了声罪,便几步越过那踏板上了船,过得一会儿,便从船舱中抱了秦念西跟着张老太爷一行,缓缓下了船。 秦念西看着岸上那两个,只说不出的意外,抱着张青川的脖子悄声道:“舅舅,他们怎的一丝儿也不害怕,这四处晃荡,还跟着你到了这码头上,若是被有心人埋伏了去……” 张青川无奈笑道:“那二位爷的性子,又岂是我能劝得住的,不过这趟好像除了暗卫,还有数位龙骑卫好手,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远远看着秦念西趴在张青川怀里,广南王世子伸长了脖子望了好几眼,只看不见脸。六皇子捅捅他道:“你急什么,这小的,还要人抱着呢。” 广南王世子小声分辨着:“我不急,我急什么,我只看看,看看……” 秦念西还想跟舅舅再说些什么,一行人却已经上了岸,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皆迎了上来拱手见礼,张老太爷等几位但要行礼,却被那二位都扶住了。 待一行人皆上了马车,秦念西非要舅舅陪着坐车,张老太爷笑道:“你瞧瞧,越来越没个样子,见了舅舅竟还变小了,好像我们这些老家伙虐待她了,要和她舅舅说说悄悄话儿诉委屈。” 张青川抱着秦念西笑着道:“阿念怕是到了生地方害怕,儿子陪着她便是。” 马车一路上了大路,往城里驶去,秦念西靠在张青川怀里轻声问道:“舅舅以为,若湘楚这场大事得成,那位会如何?” 张青川若有所思:“你是说,立太子?” “立不立太子的我不知道,不过舅舅细想想这几件事,加上他身后的那些人,若天家不是有此意,怎会如此?” 张青川笑道:“若果真如此,倒是这天下之福,这趟倒颇能看出些样子。” 秦念西却从张青川怀里立起了身子道:“舅舅,不破不立,就怕有些人眼看得不到,先搅个稀烂再说。” 张青川立时心中一紧,心里想着,这已经是秦念西第二回说起这六皇子安危之事了。 再分析这局势,确实如此,历朝历代,争储之事,都是性命相争,血流成河都不在少数,心念转动间,张青川对秦念西道:“如此,只怕还是要实实在在提个醒,让他们警醒些。” 秦念西只不再言语,一路撩着帘子看着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繁华。 这回住的,是张家开在浔阳城里的一处客栈,后面有两个三进的院子,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住了一个,张家一行人住了一个。用过午膳歇过晌,秦念西慢悠悠逛到了上房。 那院子上房的庑廊上,能看见远处那云遮雾罩的天下名山。 许是秋已至,那山上颜色竟十分丰富,有绿有黄有红,还有照着山顶云雾的白,像打翻了颜料匣子,十分漂亮。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在屋里说事,秦念西就坐在那廊下,只远远望着,竟不愿再动弹。 太虚从外面进来,见她一幅痴痴呆呆看着远方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担忧道:“阿念莫发呆,给老道人沏壶茶喝一下。” 秦念西娇笑着答道:“要我沏茶也行,我可分不来你那茶,我只清水泡茶叶。” 两人正闲话打趣,胡先生从外面进来道:“这地方倒还不错,不过真论起来,还是我们那山里舒坦。” 秦念西前世就对这胡先生十分熟悉,便笑着对太虚眨眨眼道:“胡先生下一句必说,不知那山中有何好药,我要去看看才好。” 胡先生正是这句话说了一半,两人听了秦念西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太虚道:“你个促狭鬼,罚你晚上蒸饺子给我们吃。” 那胡先生却说:“不行,我想吃包子,阿念做包子吃。” 张老太爷在屋里听得外头的动静,直笑着对儿子道:“这一向,日日如此,竟是多了两个老顽童。” 张青川笑道:“如今阿念在,父亲倒似比往日开怀多了,儿子瞧着,心里高兴得紧。阿念这孩子,真是可人爱,在京城时,就那万寿观里小住的几天,就把那广南王太妃、长公主和明夫人天天逗得十分开心。” 第五十四章 不简单 张老太爷脸上带着一抹淡笑,点头道:“我如今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只想守着她长大,外头的事,你多费些心,若实在累得慌,就裁撤些也没什么。” “父亲如此说,儿子惶恐得很,儿子虽无大才,守成总还守得,如若不然,岂能对得起父亲厚爱。”张青川忙起身弯腰道。 张老太爷摆了摆手道:“不妨事,你做得极好了,我是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原先竟是因为这些,错过了你阿姐长大,以至于如今,追悔莫及。” “父亲宽心,过去的总要过去,如今只看着阿念便是。” 张老太爷满眼慈爱,看了看秦念西,却仿佛又想起什么,才又对张青川道:“还有你,我张家男儿虽说成家晚,我也不耐烦管这些事,但你这亲事,还是尽早为好。我张家没有父母之命,你只自己选好女儿家,我来给你办便是。” 此话一出,张青川立时觉得面皮紧了紧,有一丝灼热感,忙沉声道:“父亲,此时还无暇顾及此事,待明年再说吧。” 张老太爷见张青川不愿提此事,也不勉强,只又说道:“还有件事,这回老胡到了芜州,我看他对阿念称赞有佳,真人对她更是倾囊相授,莫不如,把这医行和药行,以后就归到阿念手中。你我父子二人皆是只懂经营,于这两道却只是粗通皮毛,阿念于此道似乎倒是惊才绝艳,若能有所发扬,也无愧于祖宗传承。” “父亲说得极是,阿念于此道确实天赋异禀,再得几位长辈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承我张家祖上之传承……”张青川眼中似乎带着无限期盼。 屋里说着张家大事,屋外正为晚膳吃什么争得不可开交,廊下一个小厮却引着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走了进来。 二人远远看着,只见那小姑娘正乐不可支地看着两位老者争论些什么,立时觉得,这趟见她,似乎变化极大,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的变化。 秦念西见得二人进来,便收了笑,起身远远行了福礼,也不待他们走近,便从另一边廊下出了去,只看得那细细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就那样远远地走开了,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丝失落。 太虚真人和胡先生陪着两人进了屋,张老太爷和张青川正迎出来,几人一番寒暄之后,一一落座,说了些翁家、水利、粮草上的事情。 秦念西却好脾气地真的去了厨房,吩咐了婆子备了馅料,和了面,准备晚上蒸包子,做饺子,给胡先生和太虚真人解馋,这一路在船上,可没那么便当。 晚间因张老太爷招待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用膳,秦念西便独自在房中用的膳。 太虚和胡先生正失落,待得那包子和饺子上了桌,俱都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 胡先生对太虚道:“你看,这娃娃就是招人疼,什么时候也没忘了我老胡好这口。” 太虚却道:“那是,道人我早就发现了,那娃娃看似什么都不上心,其实心思可细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对视了一眼,猜出这是说的秦念西,说这包子和饺子是她做的。 可那两样除了个头小些,精致些,也没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便也伸了筷子夹了来尝,才发现那馅说不出是什么,竟有些像豆腐,又有些像鸡蛋,却是鲜美异常,忍不住多夹了几个。 太虚望着那盘里的饺子越来越少,便索性把那盘子挪到自己面前,边挪边说:“这是专门给道人我做的素斋,你们多用些这鱼,这浔阳江里的鱼,鲜美的很,听说哈,我是听说。” 那胡先生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嘟囔:“你什么时候变成吃素的了,你不是说酒肉穿肠过,道在心中留吗?那鱼鲜不鲜的,不是你中午说的?” 太虚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你这老胡,专门给我拆台,老道我就今日食素,哦不,就今晚食素,怎么了……”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对这二人老顽童般的性格,早就习以为常,只那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得有些想笑又忍不住,见张青川跟看热闹般只管笑,便也跟着笑了出来,一时间屋内笑声不断,十分热闹。 到得晚间,六皇子广南王世子两人在院子里,六皇子握着封小厮刚送进来的信,瞧着广南王世子拿了套茶具,在那里学着用清水冲茶,边看边道:“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这张家不简单。” 广南王世子吹了吹被滚水烫红的手指,点头道:“你看那太虚真人名动天下,是不入世的高人,我观他虽和张老太爷像多年相伴的至交,却似隐隐有从属之意,还有那胡先生,天下药市尊他为首,张老太爷一副药就能请得他出山。” “那怕不是请,而是调。”六皇子斩钉截铁道。 “他们对张大郎和那小娃娃,都是以子侄后辈视之,却又没有任何的架子。不过你细想,老祖宗竟能放心把长公主的病托到太虚手里,必是可信之人。” “那倒是,若和这样的人为敌,确实是件难受的事情。我这趟出来,才知原先想得多浅薄,这世间奇人异士,令人仰慕者,数不胜数啊!你看那太虚和胡先生,像是顽童的性格,可那长公主治病的事,咱们竟一丝儿都没打探出来。” “可不是,只知道送了两回药,想了法子,法子很难,别的,竟一无所知。” “关键是药方子都没见着,老祖宗也不问,连父皇和母后也不问,这里头怕是不简单。” “等有机会,咱问问老祖宗去。” “你能探出老祖宗的话儿?你若知道了,必是她想让你知道的。” “那倒也是,你说这长辈们也真是,只让咱们办差,却是啥也不说,只让你自己去领会,多少烦难……” 六皇子呵呵笑道:“啥都跟你说了,那还叫历练?那不如让个管事出来跑一圈,你王府的大管事,那可是威风得很!” “话说回来,那张大郎的话,我细想了想,我这一走,你这防卫,真得仔细些!” 六皇子眯了眯眼道:“若果真如此丧心病狂,我倒有个主意。” 两人说着细细谋划了一回,待商量妥当,广南王世子当即召了小厮进来,吩咐了下去,第二日,就有面生的从人悄悄出了城,去了南边。 第三日,六皇子一行和张老太爷一行相互辞行,一北上,一南下。 第五十五章 张老太爷一行上了船,一路南下,这天午初,到得豫章码头。 秦念西刚被张青川抱着从舢板上下来,还没站直身子,就不知道从旁边哪里,冲出来一个中年妇人,上前抱着秦念西就嚎啕大哭起来。 秦念西听得那妇人边哭边说道:“我苦命的阿念,这没娘的孩子,三祖母可算把你等回来了,三祖母带你回家……” 秦念西仔细在脑袋在回想,才想起来这个妇人是秦幼衡隔房的婶娘。 众人冷不防见得这一幕都有些惊呆了,杜嬷嬷最先回过神来,冲上前去就喊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拐子敢闹市抢孩童,姑娘别怕,嬷嬷在这里。”几个嬷嬷这才跟着杜嬷嬷一起冲了上去,拉的拉,拽的拽,总算把秦念西抱过来,送进了张老太爷怀里。 张老太爷见秦念西面色煞白,显是吓着了,只气得面色铁青,只沉声喊到:“大郎,你去看看,咱们先走。” 秦念西抱着张老太爷的脖子道:“必是难走脱,母亲的棺木在后面,他们怕是冲着我来的,那妇人阿念识得,最是贪财。” 张老太爷按抚道:“不妨事,咱们只管先走,你舅舅会处置的。” 果然,只见那妇人走脱之后,见得棺木下了船,便又扑了上去。后头跟着两个带着孝的后生,并着五六个仆从打扮的人冲了上去。 那妇人直哭道:“我可怜的侄儿媳妇,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留下那一个女娃娃可怎生是好……” 那边却有个中年男子直朗声说道:“有劳张家诸位了,这是我秦家妇,如今既归葬故里,理应由我秦家扶灵,张家一路相护之情,我秦家感激不尽……” 张青川知道,这貌似扶灵的背后,怕还是对秦念西的算计,总觉得掌控了她,就能得了她母亲的嫁妆。秦氏族里,一穷二白,唯一一间像样的宅子,还是张若彤嫁过去之前,张家出银子修的。 只这回张家诸人早有防备,小厮常随围了一圈,直挡着那棺木,任谁也钻不进去。旁边的管事直喝到:“光天化日胆大妄为,谁再造次,惊了灵位,都给我扭起来送官。” 那几个仆从打扮的估计是从哪里雇来的帮闲,总有那么一个两个是极有眼色的,见这家人气势不凡,知道讨不了好,便灰溜溜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都散了去。 只那妇人却跪在地上,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喊着,张青川见状,只叫了几个婆子和随从把那几个人都给捆了起来,声称要送去见官。 众人一股脑儿就把这几个人给绑了,连嘴都塞了,直接扭进了一辆仆妇们乘坐的马车上,拉去了前头不远的张家货栈里。 张青川只把那族叔提溜进了一间屋中,也不给他松绑,只放在桌前的椅子上坐着,拿出广南王世子拿过来的那碟供词,往他眼前的桌上一放,沉声说道:“你秦家号称耕读传家,该是认识字的,今日便叫你看看,你那禽兽不如的族侄犯下的罪过。” 张青川一遍说,一边速度不紧不慢,一页一页翻过去,直到翻完,才对他道:“翁家,已经没了,你秦家,若要继续心术不正,就是下一个翁家。如今我张家不过是打老鼠怕伤了玉花瓶,暂时放过你们。只往后,你也对那秦大人说清楚了,我张家和你秦家,桥归桥,路归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若真要撕破脸,你们就尽管试试。” 那秦家族叔细细看了那供词,只越看越心惊,一身冷汗,听了张青川的话半天才得回过神来,待得张青川给他松了绑,把他推了出去,只面色灰败地领着自己的婆娘和两个儿子走了,一边走一边嘴里一边细细念着:“要给那畜生除族,除族……” 那边秦念西跟着张老太爷坐进了车里,刚坐定,太虚真人从那暖窠里拿出热水倒了一杯,直送到她嘴边,又拿着那还魂丹给她。 秦念西摇摇头说道:“阿念没事,让长辈们操心了。”只接过那水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张老太爷看着秦念西虽表情平定,却依旧是面色发白,有些心疼地安慰她道:“没事了,这是最后一回,往后咱们阿念必定顺风顺水。” 待得张青川骑马追上他们,说了没事,秦念西紧绷着的弦才慢慢松了下来。一行人干脆连豫章的家宅都没进去,当日就直接去了葛仙山。 因赶得急,天直擦黑才到,秦念西被赵嬷嬷抱进了院子,什么也不想吃,就那样一觉睡到了天明。 竹林在山风里沙沙沙地响着,月桂飘出浓烈地香气。 秦念西就是在这样熟悉的风声和香味儿中醒了过来,这是她前世里住过最久的一个地方,也是她内心最深的柔软,魂牵梦萦的家,就这样回来了,安然地回来了。 秦念西直把自己睡进那熟悉的,带着太阳香气的,柔软的被子中,她深深呼吸着,排出了心口那点子浊气,只觉四肢百骸都轻盈了,然后从心底里愉悦地,起床了。 赵嬷嬷侍候她梳洗过,她就那样带着沉香,慢慢地沿着庑廊,逛着那院子,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走过院子后边那片竹林时,她突然想起太虚让她爬竹子练功的事,便真的上前试了试,沉香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只望着她。 可此时的秦念西,哪里上得了那光溜溜的竹子?爬不了一点点便掉了下来,又上去,那白色的衫裙很快便被豁了个大口子。 沉香连忙上前劝到:“姑娘,这个不好顽的,看摔着。” 秦念西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别说爬竹子,就是爬树,也不可能,而且这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于是便悻悻然作罢。 这君仙山云蒸霞蔚,一片山川风光,逶迤延绵二百余里。万寿观就建在半山上,群山环绕,正门却十分开阔,可以看到极遥远的田地,村镇和更远处的山。 万寿观有两处极隐蔽的侧门直通清风院,一处在太虚真人的院子里,一处却在观中药房的后头。 张家是最早在这里建别院的人家,因此院子建得十分阔大,有竹林、樱花林、梅林、桃林、银杏林,还有一处荷塘。然后又傍着各处林子建了院子。 秦念西住的那处漪兰苑,是傍着荷塘建起来的,后面又有竹林,再走不远就是樱花林,她十分喜欢那处地方。离中间的正院松竹斋不远,离竹林里的书房也很近,只沿着一条花径走到通幽处,便到了。 第五十六章习学 秦念西迈着细碎的步子,轻快地走进张老太爷院中时,老太爷正在院里练功。 张老太爷见得秦念西进来,便缓缓收了功,见得小丫头一幅神清气爽的模样,便只忍不住笑道:“怎得不多睡会儿,这一路可累着了。” 秦念西笑着答道:“阿念睡得可好了,想和外翁一起用早膳。” 张老太爷知她昨天来了就睡了,知她必是饿了,拿着小厮手里的帕子擦了手,牵了秦念西进了花厅,婆子已经摆好了早膳。 张老太爷看着秦念西喝了一碗粥,用了些小菜,又吃了两个素包子,方才安下心来笑道:“你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等安葬了你母亲,就不要再吃素了。” 秦念西乖巧地点头道:“好,阿念都听外翁的。” 张老太爷又道:“你到这里,不必拘束,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你高兴,四处尽可以走动,那观中的后院,也随你去得,只身边总带着人便好。” 秦念西却眨眨大眼睛道:“外翁,我可以去观里找太虚爷爷要两身小道童的衣服吗?我想练练那郑氏医女的功法,这裙子穿着不太方便。” 张老太爷笑道:“你去找太虚便是,只那道服都是粗线纺的,怕你穿着硌得慌,不若找件来比着样子,让你身边的嬷嬷给你做两件便好。” 正说着话,那胡先生却走得进来,见了秦念西便道:“丫头,今日无事,跟着老头子去那观里认药材吧?” 张老太爷却笑道:“你这老头子,什么时候竟这么猴急,等得两日,让念丫头歇过来再去也不迟。” 可秦念西却十分乐意跟着胡先生去识药,那些药,她不认识的极少,但从前都只是从药典医书上学的,也大多知道怎么制,怎么用,可若得了胡先生这样的大药师亲身传授,必能获益良多。 张老太爷看见秦念西跃跃欲试的样子,也不再拦,便笑着摇头由着她去了。 第三日,终于到了让张太太入土为安的日子。 太虚真人遣了观中如今掌事的三弟子道恒,带着一众道人,为张太太做了法事,送了灵棺入山归葬。 秦念西由张青川抱着,泪眼婆娑,瞧着张家家仆安好灵棺,一批批黄土掩盖其上,旁边众人哭声震天。 只那棺木逐渐被黄土掩了去,最后竟只见高高隆起的墓冢,秦念西嘴里喃喃叫着阿娘,心里想的却是,这一回,阿娘终于得了安宁,不必尸骨无存了。 秦念西由着杜嬷嬷提点,成了祭拜之礼。又只跪伏在墓碑前,细声对着长眠于此的阿娘道:“阿娘,阿娘,阿念必不会再做那傻子,阿娘放心安歇吧……” 直到张青川抱了秦念西,坐着马车回了清风院,她都再也没有发一声。 杜嬷嬷给秦念西重新梳洗过,赵嬷嬷按照张青川的吩咐,给姑娘就着一盏清水,喂了一粒还魂丹,才哄着夜半就起床的秦念西沉沉睡了过去。 张青川到得松竹斋禀告了张老太爷。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俱都心情沉郁,一同过去漪兰苑中看了,太虚真人细细给秦念西枕了脉,对着张老太爷摇摇头,表示无事,几人内心才宽松了下来。 这一日之后,秦念西了却心中大事,便开始一心一意练功学药学医了。 太虚真人见胡先生给秦念西讲那药理、药性、制法、用法,便打发了道恒过来一起学。 道恒看了看秦念西,穿着一身道童一样的黑衣,只觉颇为意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意思。 哪知那胡先生却不太乐意教,当着那道恒的面就发作了出来,对着太虚嚷嚷道:“你个老道怎的如此懒散,你要么自己教,派这么个徒弟来算怎么回事?”说完还瞥了那道恒一眼,眼中尽是满眼的不屑。 胡先生这一眼,只把那道恒看了个面红耳赤,却也一声不敢吭。 太虚却捻着胡子道:“我如今先打磨打磨这丫头的筋骨,才是正事。至于医道,我这徒儿有多少斤两,我自家心里清楚。陪着阿念跟你习学,顺道还能给念丫头讲些医理,当是还能替我传授些经验。我这可是抬举你,别人讲药和你老胡头讲药,那不是一回事。我这徒儿,过得两年,我就要放他去京城,把道衍替回来的。” 秦念西看着这二位吵架日常,也不吭声,心里想的却是,换个人来也好,省得这二位凑到一起,瞧热闹都瞧不赢。 胡先生也知这太虚老道倒是没藏什么私心。太虚坐下弟子,如今在这观中的,道恒算得上医术上颇得太虚真传之人,若说药材上,倒是他那名唤道昇的徒儿更胜一筹,如今管着观中的药材。 胡先生横了一眼那道恒,便沉声道:“那你跟着吧,跟不上可别怪我。” 道恒一脸尴尬躬身拱手应诺。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女娃娃,只眨着大眼睛,好似瞧热闹般,瞧着两位老人吵架。 道恒内心忖度,师傅和胡先生这意思,让他跟着胡先生习学药材不过是个幌子,代师传艺给这丫头讲医,才是正事。心里不禁有些打鼓,能得胡先生和太虚真人同时传授衣钵,是何等幸事。 待得二位老人分辨了明白,太虚真人自去了,胡先生便也一刻不等,站在观中药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药柜,开始讲解。 因是太虚认真交代过的,两位老人又争吵过一场,道恒便知,眼前这女娃娃必不简单。 道恒不敢有丝毫轻慢之心,只跟了半天,却发现,那胡先生根本就不是给她一样样由易入难讲的,而是沿着药柜,一路走过去,从上到下扫一遍的。 而且用的也不是那种传授弟子的讲法,而是让秦念西先讲,若有什么补充的,再加上两句,偶尔讲讲曾碰见过的特殊情况和要注意的事情,基本上讲的都是经验。 而那女娃娃则是更让人刮目相看,她不管是常用药还是冷门用药,都不只熟悉药理、药性、用法、禁忌、常用组方,就连制法都说得一清二楚。 要知道,一般的医家对药材都是管用不管制的,又会用又能制的太少了。但这种对药非常熟悉的大夫,往往开的药配伍能更好,药效也会更好,出错的概率也降得极低。 第五十七章奇女子 道恒按照师傅的意思,把用药在实际治疗过程中的区别,细细给秦念西讲一遍。 可才讲了几味药,胡先生便一脸不耐烦,正待发作,秦念西眨眨眼笑道:“道长,不若我来说,若有不妥,再请你提点。” 胡先生不等道恒开口便道:“如此甚好,真是瞎耽误工夫。” 秦念西嘴角噙着一丝笑容,只又把每个药的用法中,加上了脉案、舌苔、面诊、病征怎么用,甚至如果这位药涉及药膳的,她能把药膳方都说出来,直听得那道恒目瞪口呆、眼花缭乱。 道恒这才感觉,他除了能提供一点经验之谈,与这药材一道,其它俱都离秦念西有差距,而她才那么小,他却已经独自行医十年有余。这跟着过了一遍,简直就是获益良多。 当日散了课,太虚问道恒心中所想,他只感慨道:“师傅,那女娃娃怕是打娘胎就在学医,真是天纵奇才。我跟了半天才跟上,然后到了下半天,发现自己又被甩下去了,实在是惭愧得紧!” 太虚对这徒儿倒也十分爱重,便笑道:“莫慌,她在京城的时候,就帮你大师兄开过药膳,用药很是灵动。在妇人病和哑科上,思路十分清奇,往往能得曲径通幽之妙。那制药上头,竟让老胡都直呼天赋异禀。”太虚见过她和胡先生一起给长公主做药的情景,就是那回,让那老胡打定主意,定要倾囊相授。 道恒心中凛然,这天下医道,能得师傅如此赞誉的,怕是一只手都用不上。若是没有见识过秦念西的本事,道恒还有些不信,可今日不但亲眼所见,自家师傅又说得如此肯定,必是不假。 道恒当即郑重躬身应诺。 太虚又捻着胡须,安慰了徒儿道:“药上的事,作为医家,你并不差,但那老胡所授,也必不是寻常医者能见识到的,你能跟便跟上吧。至于医道,若念丫头讲些你没治过的症,一定要细细听,不懂可以去问她,她在哑科和妇人科上,有非常独到的地方。你们慢慢跟着胡先生把这些药都过一遍,于你而言,必会大有长进。另外,往后你每日带她去观中出诊半日,让她多得些经验。” 道恒忙躬身应诺,却也弱弱问了一句:“她毕竟是姑娘家,这出诊,抛头露面的,怕是不太好吧。” 太虚把脸一板:“你怎的也如此世俗?谁说姑娘家不能学医学药?如此天纵奇才,怎可泯然众人?” 道恒忙低头红着脸道:“师傅莫恼,徒儿,徒儿这也是怕张老太爷……” 太虚略略点头道:“行了,闲事莫管,为师自有分寸。你如今也都成名天下了,阿若走得早,念丫头可怜,往后,你们要多看顾于她……” 道恒原是对张若彤十分熟悉的,听得师傅如此说,道恒心中也是难受得紧,只摇头道:“徒儿明白,都明白。” 太虚见他如此表情,心知必是放在心里了,便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去找了那胡先生,和他商量着给秦念西做些更有针对性的安排。 两个老头子很快便达成一致。秦念西每日都是天明即起的,起床便练习那郑氏医女的心法,用过早膳和道恒去观里看病人,下晌歇过觉后和胡先生学药,晚上再练一遍那心法。 秦念西对这安排挺满意的,每日都乐在其中。 南方少雪,君仙山第一场薄雪下下来的时候,万寿观来了个病人。 这个病人是两浙路名动天下的大商贾严家的女儿,单名一个冰字,也是位天下少见的奇女子。 严家因是做海货生意起家,海货生意风险极大,常能碰到人货两失的事情,所以严家男丁非常稀薄,到严冰要说亲嫁人时,上一代的男丁死得一个也不剩,幼弟才刚三岁。 严家家主,也就是严冰的父亲,在咽气前把这一大家子都托付到了严冰手里。 严冰三岁能打算盘,五岁能看账,七岁管了严家绣房织房成衣坊,一展所能,只四五年时间,把严家的织染布匹生意做成了全天下的翘楚。 严冰父亲去世时,她才刚满十四。这掌家小姐一当,直当了十二年,弟弟满了十五,生意也渐渐上了手。但严冰也已经二十有六了,嫁人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 可能让严冰嫁人生子,幸福美满地过普通女子的日子,是严家阿娘罗太太最大的愿望。说得简单点,就是死不瞑目的事情。 严冰冰雪聪明,自然知道罗太太的苦心,她内心也很羡慕父母那种一辈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的深情,所以即使年华逝去,她内心深处还是想把自己嫁出去的。 江南西路大商贾蒋家和严家素有生意来往,蒋家家主蒋宏得知严冰有择婿之意时,毫不犹豫上门替长子蒋峰达求取严冰。 这蒋峰达比严冰小六岁,也不知道究竟蒋宏心里怎么想的,就是把长子下头几个弟妹的亲事定了,长子也一直没定亲。 蒋峰达人品俊秀,常年跟在父亲身边习学,早已经独当一面。听说父亲给他定了这样一门亲事,只苦笑摇头,却也只是喝了一夜闷酒就这样接受了。 对蒋峰达来说,他从小就十分清楚,他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像他这样的,要娶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怜惜的那个人,而是蒋家往后的当家主母,要开枝散叶,教导儿孙的女人。 虽然严冰比他大六岁,但他也曾跟在父亲身边见过她一面,是个非常优雅体面的女子,这样的女人无疑是商贾之家最好的主母人选。 严冰本身既不排斥,也不十分欢喜这桩姻缘。 但罗太太对蒋峰达和蒋家却十分满意。 罗太太觉得,严冰虽要嫁去江南西路,但蒋家的生意和两浙路以及严家关系十分紧密。 最重要的是,蒋家门风很好,虽商贾之家,蒋老爷身边却干干净净,一个侍妾也无。 蒋峰达又长得一表人才,罗太太派人出去打听了许久,确实是如外头所传,为人谦和,修身极谨,实在是让罗太太欢喜得不行。 因男方女方年纪都不小了,这亲事一议定,便立即定了嫁娶日子。 今年春末,严家十里红妆把严冰嫁进了蒋家。 第五十八章接诊 以严冰的聪慧,过好日子并不难。成亲之后,小两口处得倒也不错。 蒋峰达发现,这个他以为会很强势的女人,其实最擅长的是示弱,倒让他真的生出了几分怜惜。 而严冰也逐渐感觉出,蒋峰达虽是奉父母之命与自己成亲的,但到底是蒋家精心教养的继承人,性情豁达开朗,为人端方持重,心思却极为玲珑。 蒋峰达对严冰,虽相敬如宾,却也是抱着把日子往好处过的友善。 严冰自然想和相公好好相处,两人既然都有把日子过到一处的心思,又都是聪明人,这日子自然也就过好了。 因严冰年纪不小了,成亲之后,蒋老爷子就巴望着小两口能尽快添丁进口。可即使严冰和蒋峰达日日歇在一处,严冰的肚子也没有任何动静。 自端午过后,严冰就请医问诊,到了仲秋,却越来越诡异了。 开始时,大夫只说没大事,就是有些宫寒,可数十剂药吃下去,竟没半点反应。 到了霜降时节,反而开始隐隐作痛,特别是月事前。只得又请了医婆行针艾灸,反而痛得更加厉害。 入了冬,严冰这身子更是越来越差。平日里都是恹恹的不说,月事竟痛得满头大汗,饶是严冰意志力极强,竟也忍不住痛得满床打滚。 蒋峰达看得妻子那受罪的模样,心里十分不忍,只恨不得把那些大夫医婆都绑了去送官,可满江南西路请得到的名医都说,看脉象是好转了。 但对蒋家人来说,脉象不脉象的不管,这人直要痛死过去了,再治下去,怕是人都要没了。 蒋老爷子直通过张青川找到了张老太爷面前,最后托给了太虚真人。 太虚见得严冰第一面时,只见这女子已经面色苍白,舌边缘净是齿痕青紫,舌苔湿白,那脉搭了许久,沉吟不决间,竟见她已坐不住,便安排了诊室让她先躺下,又叫了道童低声吩咐了几句。 过得一刻钟,道恒带着秦念西从后院转了出来。 蒋峰达见太虚竟叫了徒弟带着一个小道童走了出来,还让那道童独自进了诊室,心中开始泛起微愠。 秦念西进得屋中,先诊了脉看了诊,又细细问了严冰带来的嬷嬷,一些日常的琐事。 严冰见这孩子虽是道童打扮,却灵秀非常,心中便生了些奇怪。只她素来沉得住气,又是见过大世面的,只由着她去。 问得后来,秦念西径直说道:“女施主旧年莫不是经常用冷水泡脚,甚至是冰水?” 秦念西这话直问得严冰一怔,她刚开始掌严家的时候内忧外患,困难重重,每当遇到事情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拿脚泡在院中流过的那条小溪里,那冰凉的触感能让她全身精神振奋起来,她就习惯那样去想事。 若在外头碰到事,就喜欢让婆子往桶里加冰泡脚。身边侍候的人虽明知这样不好,可见得每次小姐泡完脚就烦恼全无,心中虽隐忧不安,但一直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只每次煎了姜糖水让她喝下,也不敢多问。因又得了严冰的吩咐,更不敢往外说。 那跟来的婆子原是严冰的乳娘,自是对自家姑娘的事极清楚,只惊讶问道:“小师傅如何得知?” 秦念西见严冰脸上的表情,便知判断得没有问题。 秦念西一脸肃然:“女施主这寒与常人不同,似是由内而外,由下而上,才刚嬷嬷也说没有受过伤中过毒,那便是自己引了来。” 说着又望着痛得蜷缩起来的严冰道:“若是寻常寒症,医家几服药下去应能见效。可女施主这症从脚趾深入骨髓,若不管,虽难受孕,却也暂时不会发出来。可那么多散寒的药下去,又施了针做了艾灸,便让那寒气发散了出来,所以脉象上看是往好里去的,但人却被折腾惨了。” 那乳娘见这小道童说得头头是道,便心生希望,只充满期盼地问道:“如此,小师傅可能治?” 秦念西眼睛亮亮地答道:“治是能治,就只怕还得吃些苦头。这妇人病,和日常习惯有很大关系,女施主千万切记,女子喜温不喜寒凉,若不爱惜自己,我医家,并非神仙。” 严冰见这道童答得如此爽利,训起人来又头头是道,虽尴尬,却也欣然答道:“小师傅请放心,往后必遵小师傅医嘱。” 秦念西见这女子虽虚弱,却一派落落大方,心中甚是欣赏,便勾起一边嘴角问道:“女施主不怕我年纪小,耽误了女施主的病?” 严冰却摇摇头道:“才刚太虚真人为我诊脉时,直眉头紧锁不展。天下医家,以道家医者为尊,真人肯为我诊脉,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却连他都不肯多说,我虽愚钝,却也看得出那不说不是知而不言,而是另有难处。” 只那痛却不饶过严冰,她自深吸了口气,又继续道:“再者,真人沉吟了那许久,才请得小师傅来,小师傅必不是普通道童,若我没有猜错,小师傅应是位小姐才对。” 来前,秦念西已知这女子身份,也知道蒋家和张家关系不俗,便只点头笑道:“女施主好眼力!真人慈悲为怀,不为世俗虚名所累。” 严冰知道秦念西是何意,便也虚弱地笑答道:“小妇人十分感激,小师傅也说了,医家不是神仙,我能遇到小师傅,实在是运气。” 秦念西又道:“女施主虽豁达,我却不得不说明。女施主这病我虽能治,如今却是医术尚未大成,只知如何治,却从未治过。若女施主信任,我便试试看,若不放心,便也就此作罢。” 严冰点头道:“医家讲究不信者不医,自有道理,小师傅,哦,不,姑娘也说过,我这病还要受些苦,我自会嘱咐家人,全凭姑娘安排就是。” 秦念西得了这话,便自出得诊室找太虚去了。 秦念西问得太虚,知蒋家长媳,竟是那位名动江南的掌家姑娘严冰,便也笑了笑说道:“难怪,果然好才思,令人敬佩。” 说得太虚和道恒齐齐笑了:“小丫头还惜起才来了。如此看来,当是有治?” 秦念西笑答道:“真人自己都能治,只那是位女子,施针不方便罢了。” 太虚略想了想摇摇头:“我老道人和你一样,都是试试看,这样来说,你的把握更大。”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真人这是给我机会,好让我施展施展,也算定那严大奶奶心性豁达,见地不凡。” 太虚只笑道:“老道人可算不定,这是你外翁说的。” 秦念西道:“若方便,不如让她住进我家后院,这观里不好施展,而且她这病得一阵子折腾。如今我那玄黄针还使不好,只旁的素玄黄倒可以用用,她这症,就是麻烦些,应能有惊无险。” “那你这身份上,不是一下就明了?” “她这病得治个一年半载的,就她那聪明,瞒不了几天,只怕已经猜出来了都说不定,既是外翁送的人情,自应该是稳妥之人,况且也没什么好怕的不是?” “如此,待老道人和你外翁商量下再说,你先自去吧,今日的功课还没完成吧?” 秦念西吐了吐舌头,笑着转身跟了道恒出去。 第五十九章不简单 道恒十分好奇严冰的病,秦念西一路上细细给他讲解了一番。 道恒细想了好久,才道:“若我治这病,只怕是极难断根,师傅他老人家,估计也不能打包票,她能怀个健康的婴孩。果然是天下大成之医家,各有精髓和绝妙之处啊!” 秦念西却道:“也不尽然,若我不识道家医学,不知药,仅郑氏医经,却也是有些烦难的,因她体内激出来的寒毒已经侵入脏腑,郑氏针法对脏腑之病,并无太大长处。” 那边蒋峰达见妻子虽依旧痛苦,眼中却带着一丝喜悦,提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却又有些怀疑:“可是能治?竟是那小童?” 严冰眼神略带娇嗔,翘起嘴角,点了点自家相公:“你呀,这万寿观卧虎藏龙,再说那小童可不简单,千万不可慢待!” 旁边的嬷嬷见姑爷有些尴尬,忙打圆场道:“少爷这是关心则乱,素日里谁不夸我们少爷待人接物谦和有礼。” “是是是,你们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太关心你家少奶奶了!”严冰也跟着打趣道。 蒋峰达这时却头脑清明起来,疑问道:“你知道那小童的来历?” “如今也不知主家是什么意思,咱们只做不知吧。那张家老爷子和太虚真人多久没离开过这山里了,前阵子却突然一起出去了,你想想那张太太留下的独养女儿,可不就是这么大!” 蒋峰达有些难以置信,眼睛睁老大:“可他,他不是个道童吗?” 严冰露出一抹虚弱的浅笑:“张家和万寿观的关系具体如何咱们虽不知,但十分亲近是肯定的。一身装束而已,不过图个方便。” 蒋峰达蹙了蹙眉道:“娘子所言甚是。只她身份再不寻常,却也只那么大……” “你别看她小,却是一语就道破了我这病的关键,是我往常太过任性,竟至如今遭此病痛。”严冰说着,又细细把那小道童进来后诊治的过程说了一遍,那从前迷雾一般的病情,如今竟清晰无比。 蒋峰达一时满心喜悦,又对妻子更多了些怜爱。正欲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却来了个真正的小道童,来为他们带路。 观中给蒋家夫妻安排了一处客院,刚安顿好,就有小厮过来回话。 蒋峰达夫妻俩一早就往清风院递了帖子,要拜谢张老太爷。此时正是张老太爷派了管事过来请,还言明要请了严冰一同前往。 虽没有几步路,但张家考虑得甚是周到,还给严冰准备了一顶暖轿,她却只不肯上:“哪里如此娇气,不过几步路,不敢劳烦几位嬷嬷。” 其中一位管事嬷嬷笑道:“蒋大奶奶万莫客气,原是我家姑娘特意吩咐的,说是大奶奶最怕寒凉,如今这山里下了雪,正是风大。” 严冰眼中讶色一闪而逝,却不再推辞,笑着按照礼数,让贴身嬷嬷送上些荷包,给张家派来的嬷嬷们,然后上了轿子,跟着蒋峰达进了清风院。 虽是只在隔壁,可也走了半刻钟才到地方。 严冰才知,这清风院只怕不比那万寿观地方小,更明白那轿子是张家人的善意。 夫妻二人进得正院的花厅,却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素服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正微微地朝他二人笑着,不是才刚那小道童,还有谁? 蒋峰达和严冰对视了一眼,此时却不便多言语,只连忙向张老太爷行了子侄礼,问安道谢。 张老太爷笑道:“你父亲如今可好?” 蒋峰达躬身答道:“多谢张家叔父挂念,家父安好,素日常想念张叔父,只一向多在两浙路,竟不得空前来拜见,甚是遗憾。” “你们都忙得很,我只一个闲散田舍翁,在这山间养老,若得空,只管来便是。”又望了一眼严冰道:“世侄媳妇身子骨不好,原不该劳动,只老朽这小外孙女儿,说她想给你治病,老朽请了你来,就是想问问,可是这孩子打诳语。” 严冰虽虚弱,却笑容得体道:“张伯父切勿如此说,能得大娘子医治,是侄媳的大福份。” 此时秦念西却走上前来行礼道:“拜见蒋家叔父,婶婶,方才观中多有不便,还望二位长辈见谅。” 严冰虽身体虚弱,却笑容明朗,忙起身拉着秦念西到自己身前:“原是我们礼数不周,早知大娘子南归,我们就该前来拜会,只我这一向身子不好,让长辈和家人操碎了心,忽略了……” 说着,又从随身的嬷嬷那里接过来个紫檀雕花镂空的匣子。 严冰打开那匣子,只见那匣子打开便是三层,俱是清一色的东珠做成的一套首饰。 严冰看了一眼,只拿了那手串给秦念西带上,直笑道:“原是婶婶想左了,见了大娘子,竟觉得,这东西配不上大娘子,便拿给大娘子玩吧。往后婶婶再寻了好东西给大娘子。” 秦念西见那珠子光洁圆润,应是价值不菲,而且那么大的珠子,竟给她一个小孩子做手串,可见也是为了她定做的,便笑道:“多谢婶婶,阿念很喜欢,以后阿念和婶婶相处时间还长,婶婶便唤我阿念吧。” “好阿念,婶婶定听你的话,好好治病,你只说要如何做便是。”严冰拉着她的手道。 “婶婶这病需得治上一段时日,观中清苦,也多有不便,婶婶若不嫌弃,便搬来清风院如何?” 严冰一怔,却见眼前的小姑娘继续说道:“家中素日只外翁和我两人,空旷得很,婶婶只管带了随身侍候的人住了进来,蒋家叔父若愿意,也可住在前面客院。” “好孩子,婶婶多谢你!便也不与你客气,只你蒋家叔父还要照管家中诸事,过得两日便要下山,间或上山探望,到时再做安排便是!”严冰笑道。 “如此,婶婶这身子骨也不要来回折腾了,这便随我去后院歇息吧,外面的事,外翁和蒋家叔父自会打点好。” 说到这里,蒋峰达和严冰夫妻二人齐齐看向张老太爷,张老太爷笑容温和,点头道:“你们既放心让念丫头治,便直管住下来就是!” 蒋峰达见妻子已经面露倦色,连忙起身躬身拱手,深揖道谢:“如此,便多有打扰了!” 第六十章 紓心结 严冰在秦念西的安排下,住进了菡萏院,这院子紧邻着秦念西住的院子。 院里原是按季种植了大量的花卉,此时正是山茶都吐了苞的时候,后面的梅林也零星有些开了,梅香悠悠,好不怡人。 南方的屋舍很少装有地热,只这院子统装了,进得屋内又暖和,又没有燥热,十分舒适。 秦念西就让杜嬷嬷把午膳摆在了菡萏院的花厅里,待严冰在榻上靠着略休息了一会儿,便陪着她用了午膳,又笑指着杜嬷嬷说:“这是我身边的杜嬷嬷,往后婶婶有什么事,只管让人找她便是。” 杜嬷嬷笑着行了礼,严冰拿了极重的封红打赏了杜嬷嬷,笑道:“往后还请嬷嬷多担待!” 杜嬷嬷笑着曲了曲膝:“可当不起,我们姑娘在这山上孤寂,难得来了您这样有见识的长辈好亲近,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可高兴得紧,您只管差遣便是。” 外头张老太爷招呼蒋峰达用了午膳,他便带着人把严冰的行李都送了进来,一一看过之后,笑着对严冰道:“这院子果然舒适,如此,我便放心了,待我回家禀明父亲和母亲,也好叫他们宽心,再给你送些日常要用的东西来。” 严冰拉着他的手道:“相公,原是我对不住你,我这身子不争气,我不在你身边,日常生活上无人照料,不如,我把婉儿给了你……” 蒋峰达直拿手捂上严冰的嘴道:“切莫再说,伤了夫妻情分。你这病,我只有疼惜你的,绝无嫌弃。往常我身边也是小厮侍候,哪里就能受了苦?” “父亲母亲指望你能早日开枝散叶,我却……” “你这不是能治吗?再说了,咱们还年轻呢,日子长的很,不急,你就安心在这里治病,等好了,咱们要多少孩儿不行?” “若是,若我,我是说……” “没有那么多若是,就果真如此,我们家兄弟多,不怕,你千万别多想,只安心治病便是!”蒋峰达搂了搂怀里瘦得单薄的娇妻,心里满是怜惜。 第二日晨间,蒋峰达与张老太爷道别的时候,秦念西正在院中练功。 清风院竹林里的竹子十分繁茂,大部分都已经三丈有余,秦念西现在攀那竹子,大约能勉强上到顶端,却停留不住,只每次上去就会脱力,那细瘦的竹尖十分难攀留,轻则掉落,重则坠弯。 但秦念西却逐渐领悟到,此功法借助攀竹的绝妙了,更能慢慢理解了那郑氏针法的精髓。 因那玄黄针扎的穴位与扎法与普通针灸区别很大,每一针都是极为惊险的,除了考验医者对穴位的熟悉,还要对身体结构非常熟悉,更难的是勇气、胆量和度的把握。 秦念西练了这许久的功,总算有了一些成绩,开始还需要两个会武之人在边上看着,后来渐渐才不用,只每日爬上去,滑下来,今日又是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攀爬之后滑下来中结束晨练。 一个姑娘家爱爬竹子,满府的下人们,都被姑娘这奇怪的嗜好吓坏了,到后来逐渐习以为常,才慢慢接受了。只这清风院的人都是世代忠仆,对外从无人提起。 突然家里来了位客人,姑娘却依然如前,有人让杜嬷嬷劝劝,杜嬷嬷直笑道:“老太爷都不管,可轮不到咱们做奴才的操心,姑娘这是强身健体,总比成日里病歪歪的好。”这话一说,倒也再没人言语了。 严冰第一回看见秦念西对着根竹竿爬上爬下,是一个上好的冬日响晴天。 经了秦念西施针几日,严冰身上稍得疏松,见那日头早早升了出来,梅花又开得好,便散了步过去,正抬头看见那边竹林里,攀爬练功的秦念西。 严冰见她竟比那泥鳅还滑溜,直惊得目瞪口呆,极尴尬地赶紧避回了院子。 严冰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瞧见她,但这段时间相处,到底非常喜欢这个孩子,看到她,常常想起从前的自己。 又想着秦念西从小没了母亲,回到院中竟忍不住心酸了一场。到得秦念西来给她针灸时,直没忍住,说了出来。 秦念西见严冰心思坦荡,为人赤诚,丝毫不避嫌疑,只全然为了自己好,便笑笑答道:“若那竹子我能再爬得好些,甚至在那竹尖上站桩,婶婶这病更能好得快些。” 严冰听了这话,本来就酸了很久的心更是忍不住,只呆怔了半晌竟顾自流起了眼泪。 秦念西对这严冰的往事到底也知道一些,知她必是想起了伤心事,也不言语。过了许久,见严冰渐渐收住了眼泪,才笑眯眯道:“婶婶,哭一场,其实比泡冰水有用,婶婶何必如此自苦。” 严冰声音哽咽:“我只是,见了你就想起我从前,咱们女子,要做成一件事有多难,这么多年,我真是深有体会。你这样,该多苦。你才这么点大,本应该……” 秦念西眼神明亮,嘴角带着笑:“我敬佩婶婶,能为了家族,舍一己之身。而我,不过做我喜欢做的事,希望更多不该死的人,能好好活下去而已,婶婶当年之乐,便是我此时之乐。” 严冰和秦念西接触久了,知她内心十分有主意,而且早慧得厉害,甚至常常觉得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仿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便也不再多劝,只笑着说道:“原是想劝劝你,倒被你劝了一通,你这么点点大,这心眼儿多得……” 秦念西继续道:“婶婶有所不知,很多时候,医病不如医心,还有很多病,都是由心结而起,所以,对医家来说,人生苦短,最好的状态就是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情绪要纾解出去,才能长命百岁。” 严冰笑容有些苦涩:“可人生总有些不是哭一场就能解决的事情,比如我现在。” “问题来了,想办法去解决,如果实在解决不了,那是能力所不及,也没什么可痛苦的,也总会过去。再说,你看,现在你这问题,不也正在慢慢解决?” “可若实在药石无医呢?” “婶婶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未雨绸缪,只怕早就想好后路了吧。” “若果真如此,我想我可能会选择和离。可他说,若真,便过继……” 秦念西笑了起来:“婶婶在为还未发生的事纠结担忧,大可不必。既然都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又何必再想那么多。再者,我既说会治好婶婶,自不会让婶婶空欢喜一场。” 第六十一章 有缘人 严冰见秦念西如此说,心念略动了几下,便也不再纠结,只问道:“你准备往后做个女医吗?” 秦念西只笑着摇头道:“我苦练这功,只因有两个必救之人,其余的,便是只治有缘人哦,婶婶很幸运呢,是阿念的第一个有缘人。” 严冰见得秦念西难得一幅小女儿家的俏皮做派,竟有些愣怔,瞧着秦念西歪着头看她,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极是可爱,便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是个有福之人。既如此,我必会嘱咐家人,有关阿念的事,绝不会外传。” 秦念西又眨着眼睛笑道:“婶婶和阿念,说起来,真的是极得老天爷宠爱的女子。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家里长辈不仅不打压,还尽力扶持。如今这世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又有几个女子,是活得肆意潇洒的?” 秦念西每日给严冰针灸,这日却是最长的一次谈话,倒让严冰对眼前这小丫头,多了一层新的认识。 进了腊月,观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日上晌,万寿观的诊院像往常一样繁忙,却秩序井然。 大殿里,每个诊案后,都是一个久经历练的道人带着一个小道童。 秦念西正跟着道恒,在给一个咳疾经年不遇的老妇看诊。 大殿门上却突然嘈杂了起来,只见一个带着幂蓠的妇人被两个婆子护着,气势汹汹冲进了大殿,后头还有几个长随护院打扮的男子,把那守门叫号的知客直推到了门外。 君仙山万寿观从不出诊,来万寿观看诊,只要守规矩,不论贫富,都会一视同仁,甚至面对那确实家贫的患者,观里还会施药。只若不守规矩,观中一概拒绝看诊。 也曾有过那自以为是的官员,乱了规矩,观中干脆闭观了。闹得民愤都起来了,那乱了规矩的官员不仅自到观前下跪请罪,还被御史弹劾降了职。 所以,百姓们都自发维护万寿观,俱按规矩行事。 见这一群人就这样直直闯进来,大殿里一时落针可闻,只听那婆子喊道:“速去禀报,我们夫人请太虚真人看诊。” 旁边各色人等俱是愣了愣,紧接着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你们夫人是哪家的夫人?” “好大的架子,就是皇帝来了,也断不会对真人如此呼来喝去的吧?” “既是夫人,怎的如此不懂规矩。” “管你哪里的夫人,来了观里就得守规矩。” “一张嘴就要见真人,就是皇上来了也得递个帖子呢!” …… 道恒只抬头看了看,却懒得理睬,继续看着秦念西写药方。 老妇人见他俩如此淡定,便边咳边笑道:“两位道长好定力,难怪咱们观里兴盛,这么小的童儿就能看病开药了。” 那老妇人说着好像自觉不妥,又咳了两声道:“我老婆子不会说话,我这意思不是不相信小道长,你们观中能出来看诊的,都是得了师傅信任的……” 秦念西却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那老妇人,心里却想着,这还真是不会说话,越描越黑,便打断道:“我看婆婆咳得厉害,若信我,便让我给婆婆扎上两针,晚上当就能睡个好觉了。” 那老妇人怔了怔,因素来听说这观中针灸术十分厉害,尤其是针对咳疾,但观中一般很少对女病患施针,便笑着边咳边道:“感情我老婆子今天幸运得很,那两炷香真是没白烧,有劳小师傅……” 【送红包】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秦念西说着,便带了那老妇人进了后头诊室,那妇人的儿媳妇奇道:“小师傅,你单独施针?你师傅不跟来看看吗?这若是……” 老婆子却打断道:“不得无礼,小师傅既如此说,必是有把握……” 外头却越闹越大,吵吵嚷嚷,道恒见那几个护院有几分本事,直把着那独开的一扇门,门外的三四个知客竟不得进来。 道恒便起身去开了侧门,又站在门边的阳光里,对那闹事的妇人朗声道:“此乃道家清净之地,施主若要看诊,排队便是,若要见真人,需得先递上拜帖。” 之前喊话的婆子看到自己夫人脸上浮出一丝不奈,直冲着道恒嗤道:“你这道人好大的派头,也不看看我家夫人是谁。” “凭你是谁,也不得扰乱我道家清净。”那几个知客已经从门外走到道衍身后,其中一个高大道人颇有气势说道。 见几个人围着道恒,那妇人扶着两个婆子走到道恒面前,也不行礼,直直道:“我听说那蒋家大少奶奶在你们观中治病,都治了一个多月了,怎的那太虚能为她看诊,就不能为我看?” 道恒声音平和,面色如常:“贫道从未说过师傅他老人家不会为你看诊,只要你依规矩先递帖子。师傅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并不是谁递了帖子都给看就是,特别是那不守规矩的人,就更不会给看。” “你们这什么破规矩,一个道观而已,哪来那么大规矩,拆了你这破观,信不信。”旁边的婆子往常豪横惯了,挂着一口北地口音,显得十分威风。 道恒不气反笑,只做了个往门外有请的手势道:“我万寿观立观几百年,靠的从来不是这青砖砌的围墙,施主请便。” 道恒见那几人还待说话,观中青年道人已经围过来一些,便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那婆子气得跳脚道:“你这道人竟如此狂妄,真人若不出来,你们总要叫个能管事的来。” 那高大知客却道:“刚才那位,便是真人坐下三弟子,如今暂掌观中诸务。” “那大弟子和二弟子呢?” “大师兄如今在京郊万寿观,二师兄在外云游。” 那婆子见得这些道人俱是语气平和,却也透露出十分的不卑不亢,竟有些气急败坏:“你们真是欺人太甚。” 边上也有那直脾气的病人家属却嚷道:“人家好意让你排队,你们不听,反倒打一耙,到底是哪家夫人,如此无礼,就不怕犯了众怒。” 又有人喊道:“俺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不愿守规矩就赶紧走,别耽误俺们看病。” 那夫人身边另外一个衣着讲究的婆子,悄悄上前道:“夫人还是先回去,让人递了帖子再来吧。老奴听说,这观里,确是有些来头,若一意把事情闹大,将军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那妇人脸上红了又白,也不知是对这嬷嬷说的话有所忌惮,还是眼见得要被围攻,到底没敢继续造次,只咬牙跺脚道:“咱们先走吧,我就不信,那严冰都看得,我却看不得。” 第六十二章 可怜人 待秦念西给那老妇人针灸完出来,大厅里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秩序,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那老妇人只千恩万谢,不断对秦念西道:“小师傅手到病除,老婆子这一下就不怎么咳了,吃了那么多药,反反复复,不知小师傅可否还能为老婆子施针。” 秦念西见这老妇人虽嘴碎,却是个良善人,婆媳关系也极为亲近。儿媳妇是真心待她好,针灸时侍候得十分周到,那老妇人反过来还帮儿媳妇讨水喝,又怕她累着。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老太太若方便,你这七日便日日这个时辰来一回吧,那药就先别吃了。但咱们先说好,明年夏天就不许贪凉了。再因贪凉犯了病,我可是不管了!” 那老妇人直点头道:“我定听小师傅的。” 那儿媳妇却委委屈屈说道:“娘,你别到了夏天又忍不住。”突然又想到什么捂着嘴睁大眼说道:“小师傅,你怎知我娘夏日夜里,一定要喝一杯那加了冰的绿豆饮子才睡?” 那老太太拍了儿媳妇一把,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你瞧你这嘴碎的,人家小师傅人虽小,这医术可了不得,我这身上已是松快了不少。只不知,小师傅这药也不开,观里也不收诊费,这针灸如何收费?” 秦念西见这二人穿着都大方得体,便知应是家境不错,笑道:“你去门口找知客,就说是道恒法师施针一次,他自会和你们结算。” 那老太太连忙笑着拍手道:“会收银钱就行,这看病不花银子,那病如何送得走?这都是有讲究的。” 秦念西只站在原地笑着目送了那婆媳二人出门,便又去找了道恒准备继续看诊。那道恒却只坐在桌前,等另一个道人跟他低声说了几句话抬头,正看见秦念西过来,便笑道:“送走了?你今日兴致颇高。” 秦念西嘴角轻扬,只轻声解释道:“看她咳得厉害,先前药吃得太多了,再接着吃药起效慢。”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道恒点了点头,也不多问,只笑道:“今日那妇人指不定会找上你,她是听说了蒋家大奶奶在观中治病,才来的。六师弟说那妇人,许是东路军副指挥使的填房,原是北边哪个将军家中宠妾生养的庶女,嫁了来三年没有开怀。” 秦念西略耸了耸眉毛,笑着摇头道:“无妨,那蒋大奶奶绝顶聪明,怎会轻易吐口。” 道恒看了秦念西一眼道:“阿念,我怎觉得你一点都不像个孩童……” 秦念西只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答道:“嗯,我是道童。” 果然,过得两日,蒋峰达便来了山上。 严冰虽对此事略有耳闻,但也只是听婆子说得一两句,并不知这里面起因还是她。 严冰听得自家相公说了那夫人派了婆子,到蒋家颐指气使的事,只笑道:“倒像她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要看病还放不下架子。我只管去问一句,看和不看,那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蒋峰达无奈道:“关键是,若看还好说,若不看,那也得有个说法给她,不然你娘家那生意可如何是好?” 严冰摇了摇头:“个人病不同,她先把人家得罪了,我又有什么法子。生意不生意的,如今我弟弟自会拿主意,那点子军需,我严家还不放在眼里。” 蒋峰达关切道:“关键是怕他使绊子啊。” 见蒋峰达眉间尽是忧色,严冰略眯了眯眼道:“不会的,大郎放心便是,那钱将军也不是个糊涂人。” 蒋峰达见严冰十分坦然,又知她素来不是那寻常内宅妇人,心知她胸中必是早有成算,便也丢开不提。 蒋峰达仔细瞧了瞧严冰,见她脸色竟比以前好多了,便笑道:“我看娘子这回说话有力气多了,想是真的有效?” 严冰显然心情很好,因最近这次月事虽腹痛严重,却连着几天排出了许多黑色的血块。那几天秦念西天天让婆子喊她来看那血块,弄得严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 直到第七日,严冰那月事才渐渐住了,人也清爽了不少。秦念西却停了针灸,给她开了方子,改成喝药。 几服药下去,身上虚弱脱力的症状也逐渐有了好转,精神了不少。 严冰自不好对丈夫说起具体细节,却是十分高兴道:“你别看阿念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本事真不小,而且极其尽心,我这心里,感激自不必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夫,真真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我觉得真是很幸运……” 蒋峰达许久未见严冰笑得如此真切,心中也是欢喜得紧:“我家娘子一向心善,上天必会垂怜。娘子面色比从前好不说,为夫只觉得,娘子如今心情竟比从前,舒朗了不少。” 严冰脸上笑容直达眼底,点着头道:“往常好些年,我这心里,时时压着如山重负,鲜少有心情朗阔愉悦的时候,如今倒仿似被搬去了心中那座山一般轻松自在。阿念对我说,治病有时更多的是治心。你听听,这像是一个那么小的人儿说的话不?” 蒋峰达细细念道:“治病治心?”兀自又自想起严冰从前的辛劳,嫁与自己之后,虽还未掌家理事,却又因为子嗣之事烦忧,确实心中并不舒坦。 蒋峰达心下有些黯然,只握着严冰的手道:“阿念说得对,娘子勿要想那许多,万事总还有我。虽说我比不上娘子大才,可也不是那全然无用之人,此生定会护娘子周全……” 第二日,严冰找了秦念西,歉疚地说了那副指挥使夫人来闹了那一场,原是因为她在此治病惹下的麻烦。 秦念西却只摆手表示并不在意。 严冰便问道:“她想来医病,你……” 秦念西知严冰是担忧观里,便笑着摇头道:“婶婶作何想?” 严冰悠悠叹了口气道:“要我说,那也是个可怜人。那夫人娘家姓刘,是北边前雍关守将刘达之女,那刘夫人生母是刘将军最宠爱的小妾,自小儿就被刘达捧在手心里长大,养成了这样骄纵跋扈的性子。” 第六十三章 弃妇 秦念西一幅听故事的模样儿瞧着严冰,手底下还塞了盏水递给她。 严冰接过那水,浅浅啜了一口,继续道:“这钱将军是庚子年的武状元,原本在刘达麾下任职。因生得一幅好相貌,又颇有谋略,便被这刘夫人看中了,死活要嫁与他,哪知那钱将军却是早已娶亲。这刘夫人在前雍城里,也是个小祖宗,听说当年也闹得极是不堪,还曾……说是哪怕做妾都行。” 秦念西见严冰说到这里竟跳了过去,心知那刘夫人只怕投怀送抱,各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都做过,不过是严冰碍于她年纪小,不好说得太明白。秦念西两辈子都没见过这种要死要活的倾心,倒对这刘夫人生出了几分好奇。 严冰见秦念西不吭声,又喝了口水继续道:“后头那钱将军想法子调离了前雍城,去了南边军中效力,又得了军功,便提拔到这中路军做了副指挥使。家中妻子却因难产而亡,只留下一双年幼儿女。” 秦念西讶然道:“这来来回回,不少年头吧,那刘夫人竟一直未嫁?” 严冰点点头道:“不仅如此,那钱将军还未亡妻守了三年。那刘夫人还一直等着,最终这钱将军实在无法可施,才把这刘夫人娶回来做了续弦。” 秦念西不禁感慨:“这份执拗极是难得,到底求人得人啊,是一撇一捺那个人!” 严冰失笑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促狭。她这事,执拗是一方面,我听北边回来的掌柜说,这刘夫人在前雍关那一带,也算是声名狼藉,到得最后,已经是高不成低不就了。” 秦念西愣了愣才道:“如此说来,这刘夫人只怕也不是个全无脑子的,只她这子嗣之事,到底是身体有恙,还是那钱将军的心病,就不得而知了。” 严冰点点头道:“那钱将军似是对亡妻极为爱重,如今一双儿女俱在其母亲身边教导。据说钱府对这位新夫人,拘得极紧,嫁进来三年,家中还是婆母当家。但她那性子,竟也没听说,在外头闹出什么事来。” 秦念西想着,知客说那夫人竟似是被一个婆子劝走的,便摇摇头叹了口气:“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活得如此局促,可见有些得到,也并非是真得到。” 严冰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她做姑娘时的那份肆意洒脱,令人羡慕。我出嫁时,娘家把秀坊给我做了陪嫁,我听铺子里的掌柜说,那刘夫人这两三年,订的衣服,那腰围足足缩了三寸,人瘦得和从前,竟是判若两人。” 两人一时心中感慨不已,沉默了许久,秦念西才道:“她这个病,若那钱将军,或是那钱家老夫人陪着来,怕是还能瞧瞧,如若不然,哎……” 严冰自然知道,秦念西这意思,只怕是治了也白治,深吸了口气道:“那我便只答她真人闭关便是。” 秦念西点点头,又有些黯然道:“可也是条命不是?” 严冰只听得手指不自觉颤了颤,深吸了口气,才叫了身边的嬷嬷去给蒋峰达回了话。 观中却又出了另一件事。一个婆子带着个遍体鳞伤的年轻妇人来求医。 那妇人奄奄一息,据那婆子说是逃出来的,当了随身的几件首饰,雇了个车,实在无处可去,便逃到这观里。 道恒听观中帮忙的婆子说,那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衣服都黏到了肉上,和着血痂,又不停出血,竟是十分吓人。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观中皆是道人,也不方便去诊,往常若有女子外伤的,一般只拿些伤药,让略懂些医的婆子帮忙上了,今日这妇人七魂丢了六魄,哪是个婆子便能看好的。 秦念西听了,只说她去看看。走得进去,果然如那婆子所说,不多会儿功夫,那诊床上已经血迹斑斑。 秦念西见那妇人口鼻处也有血迹,知是有内伤,便也不多话,直接上前先扎了几针。趁着留针的功夫,问了那不停哭的婆子,才知这婆子是那妇人的乳娘。 这妇人娘家姓万,嫁到夫家五年无出,被婆家一纸休书,送回了娘家。 万家本来女儿就有许多,还有几个未出嫁的,这被休回家的女儿惹得父亲一顿板子后,跪进了祠堂。 那万氏的阿娘性子软弱,只除了哭还是哭,并不敢违逆万员外半分。 只有那从小抱着她长大的乳娘沈婆子心疼这姑娘,半夜偷偷把人给背了出来。 秦念西细问了一番,得知那万氏的相公也纳了姨娘,却依旧一无所出,便知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秦念西也不多问,取了针之后,只让医婆找了身干净衣服来,又帮这万氏细细把身上清理了,上了药。 秦念西见那血总算是止住了,才又从怀中掏出小瓶子,给她喂了一颗还魂丹,摸着脉象还算稳,嘱了医婆好生照料,才走开了去。 当日夜里,那万氏便发起了高热,医婆又把秦念西请了来,给她施针退了烧,总算熬到第二日清晨,那妇人才悠悠醒了过来。 那沈婆子见自家姑娘醒了,只跪下冲秦念西磕了三个响头。 秦念西见那万氏醒了过来,便告知二人,已无大碍,只细细调养,就能慢慢好起来。又开了方子,让医婆到施药处按方抓药,自己便回了院中练功。 那严冰来找秦念西时,知她一夜未眠,便让她补觉,秦念西倒觉得精神奕奕,严冰却只长话当短话说,要给观中捐些银钱,专做施药用。 秦念西知她是听说了头日那万氏的事情,便笑着谢过,让她叫管事直接去观中找知客便是。严冰欲言又止道:“这世间女子本就不易,那妇人若能好起来,也不知有没有去处。” 秦念西抿嘴一笑:“看不出,婶婶竟长了一副菩萨心肠,她若无处可去,我定叫她来寻婶婶。” 严冰瞪了她一眼道:“你这促狭丫头,在你这真菩萨面前,倒衬得我成了那泥塑的。” 严冰说完这话,二人并着边上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来,秦念西道:“再看看吧,说不得是咱们操心太过呢?” 第六十四章 姐妹情深 果然,过得两日,那万氏的大姐姐便找到了观中。 那大姐姐见得病榻上下不了床的五妹妹,直抹着眼泪痛哭了一场。临走时,留了一张银票和些散碎银子给那乳娘,又留了个贴身的婆子帮着照料。还细细交代,若好了能家去,便到大姐姐用梯己买下的那处小庄子里。 原来,这妇人从小竟是这大姐姐带大的,和她竟比她们那常年在怀孕生产坐月子中过来的阿娘还要亲。 这大姐姐是个厉害人,在家中当家理事多年,夫家在当地也算有些名望。这五妹妹的事,她就管过好些回,不然,早两年这妹妹就被休回家了。 可这回,人家闹都不闹,直接来狠的,一时竟叫人猝不及防。 那大姐姐得了那沈婆子求人带的信,一时心疼得不行,直奔了这观中,见得妹妹已经神志清醒,便知已无生命之碍,只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已才期期艾艾走了。临走前还到观中找了知客,捐了些药资,又千恩万谢了一番。 又过了几日,这万氏勉强能起身侧靠着,她家中二姐姐和三姐姐也来了,俱送了些银钱补品,又对这五妹妹劝慰了许久,走的时候俱都对观中感激不尽。 那万氏得了娘家姐姐们的宽慰,又有两个婆子照料,还能日日进食些补品,到底好得快了些。 转眼便过了腊八,因快要过年,观中的病人逐渐少了,秦念西却留了严冰在山里过年。 因这是严冰嫁进蒋家的第一个年,作为新妇,不在夫家过年确实于礼不合。严冰便遣了身边最得用的嬷嬷,回去蒋家细细禀报了一番。 这日,天气特别好,艳阳高照,那蒋宏夫妇带着蒋峰达,拖着几大车年节礼进了山。蒋宏夫妇此来,一是拜谢张家援手救治之恩,二是看望儿媳妇,让她宽心养病。 紧接着,那严家从两浙路来的管事嬷嬷也到了清风院。那嬷嬷竟是严冰母亲身边最得用的蒋嬷嬷。 听说自家大小姐竟不在夫家过新年,蒋嬷嬷心中只骤然一紧,一定要到山中看过才放心。 那蒋嬷嬷见得严冰满脸喜气,又听她细细说了这中间的过程,只听得一时落泪一时又高兴。 最后,蒋嬷嬷只拿着帕子掩面叹道:“若老太太和大少爷知道大姑奶奶这一向的事,只怕难过得紧,到底是咱们严家拖累了大姑奶奶。不过也算老天爷保佑,若不是嫁进这蒋家,嫁进这江南西路,哪里能得了这样的福缘,还是我们大姑奶奶的福气。” 严冰听蒋嬷嬷这样说,便笑道:“可不是,嬷嬷回去在姆妈面前只往好处说,弟弟那里如实相告便罢。”说着又提了提那钱将军夫人的事。 蒋嬷嬷听严冰提起刘夫人,便攥了攥手上的帕子,轻声道:“姑娘,老奴听说,那刘夫人从江南西路回去之后,她贴身的那个婆子,被钱将军府上打了三十板子,已经没了。那刘夫人一病不起,已经请了好几回医,如今怕是不太好了。” 严冰蹙了蹙眉,本想再说点什么,想想,又还是算了,只悠悠叹了口气,只留了蒋嬷嬷住了一夜,便让她赶紧回去了。 家里人来来往往,弄得严冰极不好意思,只对秦念西道:“待我家大郎再来时,必要让他去老太爷跟前赔不是,真是扰了你们。” 秦念西摇头道:“婶婶切勿如此说,本是请了婶婶来做客的,怎的如此拘谨。说起来,阿念这治病的规矩如此怪异,也只有婶婶这样的才能接受。” 严冰笑着撅了撅嘴道:“阿念莫不是把婶婶当作那好坏不分之人,婶婶这心里感激得紧,只不知该如何表达才是。” “既如此,还是那句话,婶婶且安心治病,从婶婶目前的状况看,当是大有好转。”秦念西安慰道。 严冰又把那刘夫人的情况说了说,秦念西听了半晌无语,两人对坐着喝了两盏茶,秦念西才叹道:“若她不曾倾心与这钱将军,此时不知是何光景,大约无论怎样,也比现在强。” 年关到了,病人少了,秦念西倒得了空闲,只间或去看看那逐渐能下地走路的万氏。 那万氏如今见了秦念西,就仿佛见了活菩萨。 秦念西替她诊了脉,看了伤,笑道:“如今已是无恙了,不过先头失血太多还得多养养,观中清苦,我再拟个药膳方子,你可自下山去调养便是。” 那万氏听说自己好了,脸上刚绽出笑容,又听得眼前的小师傅让她下山,脸上竟泛起难色。 那沈婆子自是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便跪在秦念西面前道:“小师傅,可否宽延些日子?” 秦念西连忙扶起那婆子道:“嬷嬷快起来说话。” 秦念西这边扶起沈婆子,那边万氏却又跪了下去:“小师傅,我,我不想下山,我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我这嬷嬷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若小师傅能容我们在这观中安身,我们也能帮些忙的。我识字,也能跟着医婆们学学本事,来日也能替观里帮忙的……” 秦念西忙招呼着刚跟在她后头进来的秦医婆一起,把那万氏扶了起来,又一脸难为地看着那秦医婆。 秦医婆帮着万氏治了这许久的伤,对她二人的情况已经十分了解,便叹了口气道:“这观中医婆俱是孤寡之人,你家中有长辈,有姐妹……” 那万氏却摇头道:“不瞒小师傅和秦医婆,我如今被夫家休弃,娘家也是回不去的。姐妹们虽多有看顾,可各有各家,我总不能一辈子靠她们照顾过活。我若去了大姐庄子上,无非也是仰人鼻息过活,只怕还会累得大姐在夫家直不起腰。” 那沈婆子也帮腔道:“小师傅,秦医婆,还请你帮我们在道长跟前求求情,就留了我们在这观中吧。老奴虽然不识字,但做些洒扫的活计,煎药煮饭,俱是做得的。我们不怕清苦,老奴只求,只求我们姑娘能安安稳稳活着……” 秦念西心里略动了动,到底有主意总比等人安排强,却也没有说话,只看了看那秦医婆。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秦医婆自是也知这二人凄苦,便指了条明路:“既如此,老婆子便带你们去观中前院,找找道齐法师,如今是他管着这观中知客等杂事。” 第六十五章 天下医婆 【送红包】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见得秦医婆带着万氏和沈婆子去了前院,秦念西也往清风院去。一边走,脑子里却想着那万氏的事情,一只脚跨过清风院的角门,又回转了来,往观中找道恒去了。 道恒正在自己房中,看着本医书。见得秦念西进来,便合上书本笑道:“今日不看诊,怎的也过来了?” 秦念西扯了扯嘴角,也不说话,只是自到案几上取了茶具茶叶,又把炭盆上架着的小铫子拎起来,冲了茶。 道恒望着秦念西这动作,等那茶端到自己面前,才笑问道:“又是打什么鬼主意?竟给我沏了茶来?你不说,我可不敢喝。” 秦念西也懒得寒暄,只眨眨眼道:“阿念是想问问,如今这观中,医婆有多少?” 道恒听说是医婆的事,便也不再玩笑,只端着那茶盏饮了一口,才道:“不太多,大约十多个人。往常观中来看妇人科的极少,所以医婆也用不上太多。你怎的突然想起问这医婆的事,是觉得人不够用?” 秦念西摇摇头,见道恒饮完了杯中茶,又给他续上,又问道:“这观中医婆原都是做医婆的吗?” 道恒摇头道:“倒也不是,只那秦婆子,原本是做这一行的。她原本还有些手段,在双吉城里也有些名气。后来因治死了当地一个举人家的小妾,被打断了腿,在城里也活不下去了,偷着央了被她治好的一位花楼里的嬷嬷,悄悄送到了这观中治伤,后头就留了下来。” 秦念西刚要再问,外头传来个舒朗洪亮的声音喊着师兄,随后就见那道齐法师走了进来。 秦念西笑着起身行了礼,道齐看见她,虽愣了愣,却也连忙还了礼。 道齐在一众师兄弟中排行第六,虽在医道上并无出众之处,却练得一身好武艺,又为人机敏,日常在观中时,便领了前院一众杂事。 秦念西这身份,太虚真人在观中虽未明说,但道字辈的师兄弟们,心中大体都有数。 道恒看着师弟落了座,秦念西又给他奉了茶,便笑着问道:“怎的此时逛到我这处来了。” 道齐喝了口茶,又望了望秦念西,见她还是只笑不语,便自对着她道:“姑娘好本事,今日那女施主竟自己走了来,那日来时,我本以为,怕是活不成了。” 道恒看了看秦念西,秦念西忙摆手道:“不过是样子吓人,血失得多了些,内里的伤,不甚严重,说到底还是观中伤药配得极好……” 道齐失笑道:“姑娘不必谦虚,往常像这样的伤,观中也治过,若是男子,大多能保下命来,但女子就基本上十死无生……” 道恒也看过那万氏的并且,点头道:“师弟所说不假,如今那女子可痊愈了?那胞宫?” 秦念西摇着头微微叹了口气道:“虽无大碍,但到底打得太狠了,又受了凉,往后想要生育,几无可能。” 道齐见秦念西有些黯然,便安慰道:“能捡回来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姑娘无须太过挂怀……” 道恒忍了忍,还是说道:“师弟便唤她阿念吧。你今日来,就为了说这女子的事?” 道齐点头,脸上浮出些难色:“正是,才刚秦婆子带着那女子和她那乳娘,找到我,说是要留在观中做医婆。可往常从未有过这种先例,我不敢擅自做主,才来请师兄示下。” 道恒想着秦念西先前那番问话,便转头问道:“阿念也是为这事来的?” 秦念西点点头,却又接着先前被打断那处问道:“现如今,外头女医多吗?” 道恒摇头道:“虽说在我等眼中,众生平等,可到底这世间,对女子行医,还是鲜少能接受的。便是那前朝郑氏女医,也是褒贬不一,甚至被有些人辱为巫医。这也是这一派,断了承继的根本。” 道齐接着叹气道:“现如今这医婆,因大都治妇人病,或是帮着接生,都已经入了下九流,世间许多医家都极排斥医婆,活得很是艰难。” 秦念西闷闷喝了盏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才道:“可这妇人科,哑科,到底还是女子学了更为便当。” 道衍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早些年,我在外头云游时,也见过些医婆,是有真本事的。” 道齐提了那小铫子,往茶壶里续了水,边干着活儿边接话道:“我也碰到过一个。大约五六年前吧,太寅师叔领着我们几个,走西边儿那条线外出云游,到得一个叫罗山的县城。” 道齐一边说,一边又舀了水到那铫子里,再把那炭火拨旺了些:“正是春季里,也不知是何因由,城里小儿好多起了风疹,医馆里治好的少,多数都是好好坏坏。我们也跟着上了手,但若是那素日里体魄强健些的,几服药下去,倒也勉强好了起来。可那本就体弱的,见了风,疹子又起来,极难治。” 道齐说着又往那炭火上加了两块新碳,继续道:“后头听说有个医婆,不用药就治好了好多个。城里医馆的大夫就说那是巫道,不可信,我们就想去瞧瞧。太寅师叔领着我找到那医婆的住处时,外头排了一长队,俱是些贫苦人家。” 道齐看了眼道恒,见他一脸兴味望着自己,便挠了挠头道:“师兄如此看我作甚,师叔带我去,本是以为要费点事,哪知那医婆竟不忌讳我们在边上瞧。” 道齐见秦念西往他盏中续了茶,又一脸兴味望着他,等着他往下讲,便喝了口茶,又接着道:“那医婆也能正经八百号脉看诊,就是只在患儿手部做了些按抚之法。那医婆极有耐心,一个小儿要花小半个时辰。” 秦念西听得道齐说起这按抚之法,倒突然想起从前郑氏医经里,有提到过这节,称其为哑科之妙法,也曾说明,此法本来自民间。 总体来讲,这按抚之法就是以阴阳五行,脏腑经络为纲,以推掐揉捏运等手法,刺激穴位,使经络通畅,气血流通,以达到调整脏腑功能,不药自愈的法子。 郑氏医女脉案中还有几例用此法治好的孩童,但不知是何因由,数量并不多。 第六十六章 小道大用 道恒看了看秦念西,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趁着道齐喝水的功夫,问了秦念西道:“阿念可是知道此法?” 秦念西点头笑道:“应是在哪部医书上见过,略知道些。” 道齐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一口水直呛了出来,连咳不已。 道恒看了看师弟这被惊到的模样,想起自己第一回见这小丫头说药的时候,只怕也比自己这师弟好不到哪儿去,便也懒得理他,只继续问道:“你细说说。” 秦念西简单解释了一下这按抚之法的来处和手段,又接着道:“这一科,对哑科极有好处,小儿脏腑娇弱,都还没有长全,用药往往很难掌握。若用此法,往往能起到手到病除的奇效。” 道齐听了直点头道:“师叔也是如此说的。我们在那儿直看了一天,回来之后,师叔揣摩了好久,就说那医婆按揉的穴位配比极讲究。师叔又连着去看了两天,回来说是病症较轻的,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就是重症的,也俱都退了红。” 道齐顿了顿又道:“不过师叔又可惜这医婆不过粗通医理,若是有个正儿八经的师傅教导一二,这技艺当能更精湛些,旁人问起来,也能分辨个清楚明白,省得总被人污以小道或巫医之名。” 秦念西听得此处,方才明白,那郑氏医经及脉案上,对此道并无过多涉猎的因由,或就在此。本就极耗工夫,医者不愿习学,医婆一般俱是粗通医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很难说得清楚由来,世人极难接受。 秦念西这边心念流转,却又听那道齐叹了口气道:“后头这医婆果然还是出了事。我们在那罗山城里呆了月余,见情况控制住了,又听说旁边英水城里也闹此症,便过去了。等我们在英水盘桓了一段时日之后,留在罗山的师弟骑了快马跑来报信,说那罗山的王医婆医死了一个孩童,被告了官。” 秦念西蹙眉道:“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蹊跷?这按抚之法其实还是极安全的,一般情况,应不至于会医死人啊。” 道齐点头道:“太寅师叔也是这么说,便带着我又回了罗山。”说着又仔细说了当时的情况。 原来,那王医婆因治风疹,在罗山有了名气。 城中有个李姓富户,家中十个月独子突然高热,药也不好灌,因听家中下人提起这王医婆手段,便请了她上门看诊。 王医婆还是用的按抚之法,不过半个时辰,竟让那孩童高热降了下来。只那医婆虽把这热降了下来,却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个什么病症,只说小儿原是会有这种高热的时候,只要注意着,不要让那热再攀上去,就不会有事。 可王医婆这说辞,明显有些含糊,这李家人心里就存着疑窦。 哪知到得晚间,这孩童又发起热来,竟比白日里更甚,有些惊厥了。李员外便赶紧又去城中医馆,用重金请了大夫。 哪知那大夫一剂药下去,第二日一早,那孩童便没了。 李家人找到医馆便一通打砸,那大夫被打了一顿,却直呼冤枉,称这小儿惊厥之症本就十分惊险,他遣方用药均是按照医书医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称愿请全城医馆大夫共同参详。还称定是这王医婆,以那巫医之道,害了这孩童,可把那医婆带来对质。 这两厢一对质,那大夫们都称,这方子是医书上治小儿高热惊厥的验方,从脉案说到医理,并无不妥。 可那医婆却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只说家中所传,此等小儿高热,并不需用药,只需按抚之法退烧即可,迁延两三日之后,热褪去,出了疹子便能好起来。期间若有反复,便继续用按抚之法便可。 一边是在城中都叫得上名号的大夫,又说得有理有据,一边是势单力孤的医婆,只有手段却道不出原委,两厢对比,那李员外必然把这怒火撒到了这王医婆身上,直把她告到了衙门里。 待得那太寅法师回转到罗山城中,遣了道齐,用万寿观的帖子拜访了县令大人。细看了案卷,才发觉,两厢断症都不同。那王医婆断的是小儿急疹,大夫断的是小儿高热惊厥。可孩童死去多日,太寅也无从判断。 可不管是谁的过失,医家也不是神仙,道齐便用了这说头,帮那医婆脱了罪。只那罗山县城,那王医婆却也留不得了。 秦念西见道齐此时说得轻松,只怕当时也是耗费了不少气力,否则那王医婆也不会在那处待不下去了。只又想到那王医婆到底躲过此劫,竟微微舒了口气,眼中亮光闪了闪,便问道:“那后头呢?道齐法师可知那王医婆如今在何处?” 道齐看着秦念西目光灼灼看着他,又想着她日常在观中看诊的模样,加之听闻如今竟是胡先生和师兄共同教导她习学医药,便知这也和太寅师叔一般,是个痴与此道的,只失笑道:“瞧阿念这样子,莫不是想和那医婆习学这按抚之法?” 到底还是道恒和秦念西相处较多,知道这丫头既说见过,必不只是仅止于见过而已,只怕是别有想法,却也并不多言。 秦念西不答反笑道:“若这按抚之法,得了万寿观的名头,想必应该不那么受医家所排斥,世人所不解了。” 那道齐听了秦念西这话,表情极是夸张,眼睛睁得眼珠子要爆了出来,两道又浓又黑的长眉直飞入了鬓边。过得半晌才打着磕巴问道:“你这不会是,想让观中诸人,皆跟着那王婆子习学此道吧?” 秦念西看着眼前二人表情,不禁失笑道:“此虽小道,却有大用。观中道童粗学医理之后,学学此道也可。但假若类似秦大娘这等医婆,能在观中习学医理,并习得此道,倒是大有裨益。”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那道恒虽猜得秦念西别有想法,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扬了扬眉毛,沉吟片刻才点头道:“或可一试。”说着又转头对道齐说道:“师弟,你若知晓那王医婆现今在何处,便想法子把她接到山上来吧。” 道齐虽不知眼前这二人究竟作何想头,但他到底是心念通达之人,见师兄有了吩咐,当即点头道:“我大略知道些,这便派人送信去寻一寻就是。只那两位如今该怎么办?” 道恒此时已知秦念西或有安排,便直接点头道:“既是一心留下,你便让那秦医婆安排下,若识字,便让她拿些入门的医书药典,先给她们看看,得空也可以让她给讲讲。” 第六十七章 寻个舅母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张青川总算回了清风院。 今年是张太太去世的第一个年,观里自腊月二十四便开始做道场,道恒做了那主祭,竟一场不落,直累得瘦了不少。 到得三十夜里,祖孙三代围坐一桌,却只孤零零三个人,秦念西心里说不出的凄凉落寞,却怕外翁和舅舅担忧,只笑着打趣舅舅:“何时能让阿念得个舅母。” 张老太爷心中一酸,也跟着笑道:“可不是,阿念如今还小,正需要长辈关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为父日日在这山中,你总不会非要等到为父下山给你解决这人生大事吧。” 张青川知道这一老一小心中凄苦,只得自己打趣自己道:“阿念你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舅母?” 那严冰的样子在脑海中一闪,秦念西顿生些许遗憾,便笑道:“舅舅这意思,阿念要个什么样的,舅舅便找个什么样的,若找不着,便寻个萝卜雕一个,再吹口仙气儿让她活了?”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张青川点着她的鼻尖道:“你这促狭丫头,竟敢打趣舅舅,看舅舅不罚你。” 秦念西却把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若不如,舅舅就罚阿念帮自己找个舅母?” 张老太爷愣了愣,想起那菡萏院里的严冰,便笑着点头道:“这惩罚不错,明年阿念只一个任务,给自己寻个舅母。” 张青川不知这祖孙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感觉不太对,怎么自己的婚姻大事,变成了对阿念的惩罚,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张青川一夜也没想明白。 大年初一,响晴的天,秦念西一早练功,竟能在那竹尖上站上一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秦念西那心情,简直比那天气还要爽朗,走路都带着些跳跃,愉悦地给长辈们拜过年,刚到严冰院中喝了口茶,就有小丫头来请。 说是年前治咳疾那老妇人的儿子媳妇,一清早便守在山门前,烧了香磕了头,那媳妇子便要见秦念西这小道童。说是母亲吩咐,无论如何要给她磕头谢恩。 那老妇人得了秦念西扎了几回针,又开了个方子回家养着,如今已大好,只专等这初一来磕头,给这小道童讨个好彩头。 秦念西失笑不语,只换了道童的衣裳,从侧门过去,受了那两口子的礼,又笑着拿了备好的补品做了回礼才作罢。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 众号【书友大本营】 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回得院中,那严冰却在等着她,直打趣道:“若不如,小神医也受我一回礼?” 秦念西摆手笑道:“今日不行医,叫花子也有三日年,阿念今日想去赏梅,婶婶陪我去好不好?” 严冰牵着她的手,满眼爱怜道:“你这丫头,本该日日过年,何必如此自苦,那功竟一日不落,那日那么大的雪,你也不停停。” “阿念知道婶婶怜惜,那功是练惯了的,一日不练,身子便不舒坦。莫不如,婶婶在别处怜惜怜惜阿念?”两人牵着手,说着话儿,转过弯,就到了梅林,那红梅俱是开了,十分地赏心悦目。 严冰看着眼前红梅傲骨,却极炫目,听秦念西如此说,必知有事,便笑道:“你且说说,你的事儿,婶婶只怕办不到,若办得到,你只管吩咐便是。” 秦念西低低对她笑言了几句,严冰听了,虽眼中闪过丝异色,却只笑了笑便道:“别的婶婶可不敢应承,只这事儿,婶婶倒敢打个包票。” 秦念西拉了赵嬷嬷,嚷着要她扯下一只红梅让她嗅,严冰见状,直打趣道:“还好阿念只喜欢爬那竹子,若不然,这梅树上哪朵花逃得过?” 一句话说得秦念西和赵嬷嬷俱笑了起来,秦念西嗔道:“阿念本想做些好吃的,感谢婶婶,如今被打趣了,也没那心情,赵嬷嬷,你让人去厨房说一声,今日特意挖的那冬笋,随便放点腊肉炒炒便是,那黄鱼鲞只蒸了就好。” 几句话说得严冰眼前一亮:“腌笃鲜,加了黄鱼鲞的腌笃鲜,你竟会做这个,只有我们那里才会在腌笃鲜里放黄鱼鲞,那滋味……好阿念,你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午间一定要让婶婶吃上这腌笃鲜。” “那可不是,我是婶婶眼中最会爬竹子小姑娘。”秦念西眨巴着大眼睛俏皮笑道。 严冰连忙装作陪着小意道:“婶婶错了,这样,你这压岁婶婶还没给,就罚让你到婶婶匣子里随便找,看中哪样拿哪样。” “阿念可不敢,阿念的舅母还着落在婶婶身上,没得让个物件闹没了舅母,可不划算。”秦念西咬着严冰的耳朵低声笑道。 严冰眨眨眼笑道:“婶婶若午膳能吃上那腌笃鲜的锅子,明日便打发人下山去打听。” 秦念西之前看她一口应承,便知必是心中有数,见她这么一说,更是喜不自胜,便笑道:“如此,嬷嬷,咱们这便回去吧,好不容易下回厨,等下观中那几位道长,还有山下药行的长辈只怕都得来,总得让他们吃顿高高兴兴的午膳。” 严冰只跟在秦念西后头,好奇对着跟来的丫头们问道:“你家姑娘还会下厨?” 沉香笑道:“奴婢觉着,我们姑娘那厨艺,是被看诊耽误了的。” 秦念西回头笑着横了她一眼,对着赵嬷嬷道:“嬷嬷看看,如今沉香也会一本正经瞎胡说了。等杜嬷嬷回来,一定要让她罚沉香把那药典抄上三遍,才能不枉费了她那名字。” 沉香一幅豁出去的模样笑道:“抄就抄,反正能吃上姑娘包的包子,抄药典算什么。” 到得午间,秦念西从烟熏火燎的厨房中出来,走到正院时才知道,太虚和胡先生早等着不说,就连那道恒并着道齐也跑了来。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见她进来,只眼巴巴望着她身后。 秦念西见状,直眨巴眨巴眼道:“今日过年,准备的都是荤菜,莫不是道恒和道齐二位法师也如真人一般,酒肉穿肠过,道自心中留了?” 第六十八章 爬竹子的小道童 秦念西一席话说得几位老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道恒早已习惯秦念西的促狭,只装作没听到,自去倒茶喝。 那道齐却一脸兴味撇了撇嘴角道:“你这促狭丫头,看我往后不多给你找几个刁钻的病人,好让你头疼一下。” 张老太爷难得见秦念西放松的小女儿情态,只笑却并不阻止。 张青川只好出来打圆场道:“法师莫怪,你这倒不算什么,你那大师兄更惨,着了这丫头的道儿,竟把师门心经都输了出去。”说着又笑把秦念西帮着王三郎赢了道衍的棋,得了那心经的事笑着说了。 道恒只笑得前仰后合道:“师兄那稳重性子,竟被这丫头哄得……” 道齐小时候最是淘气,被大师兄罚怕了,此时听得这一节,直笑得欢畅。 秦念西见众人高兴,便起身拂了拂衣袖嗔道:“舅舅也真是的,阿念在那厨房里烟熏火燎了一上午,说个笑话松快松快也不行。那边席安好了,你们人多热闹,我去菡萏院里陪陪客人。” 张老太爷点头道:“你去吧,难得有个说得来的女眷,你也多学学人家是如何做女儿家的。” 秦念西撅了噘嘴道:“外翁莫不是要我学了蒋家婶婶那本事,把张家生意再发扬光大一些。” 张老太爷只无奈笑点着她道:“你看她这张嘴,连外翁都要打趣,你们也就莫与她计较了,都怪我,平日里没教好……” 众人正笑着,那胡先生却一本正经道:“不可乱说,我们阿念素来规矩好,这是……” 一时间,众人笑得更大声,连秦念西都忍不住笑弯了腰,那胡先生才回过味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进了正月之后,天气一直晴好,因新年里来观中瞧病的人很少,秦念西乐得清闲,每日晨间练功的时间也加长了不少。 如今,秦念西竟对那碧绿的竹林兴趣越来越浓厚,提气纵起的力道也掌握得比从前熟稔了许多,有时贴在那竹尖上,随着艳阳下的微风飘来荡去,感觉竟无比地舒爽。 初五晨间,秦念西正在竹林里最高的那棵竹子顶端上荡着,慢慢体会那柔韧和力道,突然却见得梅林中有个少年直远远盯着她。 直吓得秦念西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险些没从那竹尖上落下来,还没回过神,就一骨碌从上面滑了下来。 待得在地上站定,慢慢回过神来,才猛然想起,那少年,不是六皇子还有谁?大过年的,他不回京城却跑到这里做什么?就是不回京城,也应在湘楚修他的堤坝,怎的又会出现在清风院?关键是来就来了,怎的没有一个人说一声?还由着他在那梅林里瞎逛悠。 秦念西一肚子火直没处发,回得屋中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才把那怒火慢慢熄了下去。 那六皇子半夜才到得清风院,睡了一觉却是依旧如常,晨光即醒,在院子里练了一回功,见外头风和日丽,闻得梅香悠悠,也没有打扰张家人,只带着个小厮晃晃悠悠闻着那花香逛了过来。 正休闲抬头四处赏景,却看见远远的竹林里,翠绿的竹叶里,影影绰绰有个小道童打扮的挂在那竹尖上晃荡。 因距离有些远,加上竹叶遮挡,六皇子并看不清那道童的长相,只见他就那样附在那竹尖上,晃过来摆过去,十分自在。 六皇子心想着这哪里来的道童,竟如此顽皮,却又想着自己能不能爬得上那么高的竹尖,只看呆在那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小道童已经发现了自己正看他,竟一溜烟下了去。 六皇子往那竹林走过去,待到得地方,人早就不见了。 六皇子瞧着那竹林,却是心里有些发痒,选了棵最粗的竹子试着往上爬,才爬了不到一丈,便滑了下来,只有那竹子冰凉的温度还在手心里,跟来那小厮千山见自家主子险些摔个四脚朝天,绷得脸铁紧,却又不敢笑。 六皇子见了千山那表情,便知他在忍笑,只指了那竹子,让他也去试着爬爬。那千山莫名其妙手脚并用往上攀爬,只比那六皇子上的差不多,也一溜烟滑了下来,六皇子却跺着脚大笑了起来:“叫你笑话爷,你也不比爷好多少。” 那千山挠挠头道:“爷说的是,咱们练的是重手功夫,这竹子即便爬得上去也挂不住,那高处越来越细,咱稍微用点力,就怕把那竹尖给折了。” 六皇子细细体会了一下,只觉得那千山说得有道理,便笑道:“你观那小道童多大?” “看不太清,貌似七八岁。” “若是观中道童,怎的跑到张家竹林里来玩耍?” “爷,小的倒觉得,那不似在玩耍,应是在练功,不然如此玩耍,那不是拿性命开玩笑,观中道人如何竟会由他去?” 六皇子正要说话,却见张青川信步走了过来,冲他躬身行礼问安道:“殿下怎不多歇一会儿,可是住得不舒坦?” 六皇子一脸极温和的浅笑,扶起张青川道:“大郎客气了,原是习惯了,晨光即起,见得天晴得好,这院子景致十分不错,便随意逛了逛,多有打扰,大郎莫怪。”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 看书领现金红包! “殿下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这清风院此时已是蓬荜生辉,殿下若想逛,在下自当相陪。” 六皇子望了眼那竹子,便问道:“大郎,你家可有人会爬这竹子?或是观中的道童?” 张青川一愣,心知定是阿念晨练正被六皇子撞见了,见他并不确认是谁,便笑了笑答道:“在下这一向俱在外头,这清风院的事倒不十分清楚,想是观中道童顽皮。可是冲撞了殿下?” 六皇子摆摆手道:“并无,我只在那梅林里远远瞧见的,因是觉得稀奇,近日在湘楚村镇中,见得小童喜欢爬树摸鱼的多,怎还有喜欢爬竹子的,竟还爬那么高,看着十分惊险,生了几分好奇而已。” 张青川找个由头想转移了六皇子的注意力:“殿下说得在下也十分好奇,等回头找管事问问。殿下想是还未用早膳,不若先回去用膳吧。” 六皇子只点点头,也不再多问,跟去张青川去用膳了。 第六十九章 看稀奇 待得秦念西用完了早膳,沉香进来禀道:“大爷身边的小厮说,那六皇子是昨日三更天进的清风院。因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秦念西听了心里有些沉,却也不再多问,便又拿了本书坐在廊下背着太阳看了起来。 果然,那六皇子此行并不简单。 六皇子此行有龙骑卫随行,既是护卫又是见证,若真有人行暗杀之事,有一两个活口落到他们手里,交回去给皇上,便是铁证。 广南王世子走前从南边调了些好手过来,主要是调了些能使暗驽的护卫。南边有一种毒药,能使中箭之人一息之间昏迷,护卫们的弩上,俱抹了这种毒。 六皇子早早放出风去,新年第一天便要自东向西开始巡堤,待得春汛来临之前,先修的这一段基本可以完工,民夫们也可以回去种粮了。但也同时派了好几路人马去了不同的地方。 有那聪明人自会多想一点,照理,水是自西向东流,若巡堤,按理应是顺着水势走,怎得反而逆流而上。 六皇子这趟差使办得极为妥帖,都不用他自己上折子表功。 那龙骑卫领头的还附带着监工的职责,只把下到浔阳,过湘楚到徽州一带的水利工事在密折里写得清楚明白。如何以工代赈,如何维持秩序,如何分工,物料采购征集,粮草的使用情况,民夫的高兴和对朝廷行此事的感激,写得十分细致。 只让那天家坐在宫里,仿佛都看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兴水利,囤江田,利百姓的壮举。 又想着,这样的大事,竟是那前不久还在自己怀中咿呀背着三字经的儿子,更觉得心怀大慰。在朝堂之上,日日也都面色和煦,无论何事提起六皇子,都一幅父以子荣的表情。 朝中诸人看这风向,自是心中各有打算。 六皇子把人都派出去之后,自己却乘夜,轻车简从,到浔阳上了船,一路到了江南西路,进了君仙山。 其实那工事每做完一段便验收一段,根本不必再巡一遍,即使巡,有那邱家子弟在,可比他这个半路出家的懂得多。 六皇子这趟心情极好,只在这清风院住下,每日悠闲自在赏花看景。 院中来了这么位极尊贵的客人,还不好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走,闹得秦念西十分烦恼。只能把那每日要在竹林里练的功,挪到了万寿观后山的竹林里。每日来回要走好大一段路,练完功一身汗,回院子时身上难受得紧。 待出了正月十五,胡先生又回来山上,观中病人也逐渐多了起来。秦念西照旧每日晨起练功,再给严冰施针,然后去观中看诊,下午随着胡先生识药。 万寿观那药柜和别处不同,不仅常见药备用量大,一些稀有药物俱都备齐了。那药柜一排一排,高大到顶,每个抽屉也俱都有寻常药柜四个那么大。 这日下晌,六皇子逛到了万寿观的后院,从那晒药的坪上一路走过去,就到得药房。 今日天好,下晌的太阳干爽怡人,药房开了两侧的窗户通风换气。 走得近前,从窗户里传出一个女童声,正背着一位草药的习性、生长环境、摘取时间、制法、用法、禁忌…… 六皇子边听边走,那声音也逐渐由弱转强,到得快到尽头的倒数第三间窗户,望进去,只见一个女童正坐在一架矮梯顶端,拿着手中的药材正说着话。 下头那大药师胡先生,还有一个道人,正仰头望着她,待她说完,三人又开始讨论起来。那道人说了些先前开方时的一些经验,这女童只点头听着。 六皇子认出,那道童打扮的女童,竟是秦家那小丫头,一时好奇心大盛,难不成这丫头竟拜师学艺,入了药行? 六皇子也不言语,只贴墙站着,又细细听得窗户中三人或是背诵,或是交谈。可他越听越不像是在学艺,反而像是早已了然如胸,此时不过在做探讨。 听了半晌,知道了大概,六皇子便带着满心疑惑,出了那晒药的院子。 六皇子越想越奇,那阳光穿过窗棂照在那丫头身上,她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地,满是认真严肃之色,那眼里清澈的亮光竟比那阳光毫不逊色。 六皇子又想起那日晨间在竹子上练功的小道童来,道童在清风院练功,能来去自如,且这几日却再也不见那道童练功,若不是当日自己看错了,便是有所避讳。可那日瞧见那练功的道童的,也不止自家一双眼睛。如此想来,只怕那日那道童九成就是这女娃娃。 六皇子又叫了身边的小厮,低低吩咐了几句,小厮应了便跑开了去。 第二日上晌,六皇子蹓跶进了万寿观诊院里,从后头角门望进去,大殿里人虽多,却秩序井然。 六皇子一个个看过去,见得秦念西坐在昨日那道人身边,正在给一个中年妇人怀中抱的孩童诊脉。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 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六皇子只让小厮略打听了一下,便知秦念西身边那道人竟是真人坐下成名弟子道恒,如今在这观中掌事。 那道衍法师在京城万寿观中的威望和本事,六皇子是一清二楚,这道恒既能得真人放心,且在此处掌事,若一定要说比道衍差在哪里,只怕就是年龄和阅历了。 六皇子见秦念西给那孩童把完脉,只和道恒说了几句话,道恒又对那妇人交代了几句,便由着秦念西独自带着那孩童往角门处走来。 秦念西刚走出角门,迎面见得六皇子站在门边上,只愣了一愣,匆匆屈膝行了一礼,也不说话,就带着那妇人和孩童进了院子,去了一间诊室。 六皇子只扫了一眼那孩童,竟是黄皮寡瘦,顶上毛发稀疏,只趴在妇人怀里,竟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待得她们进了屋,六皇子到底忍不住好奇,跟了过去,就站在门边,听得那女童略压低了嗓音,用一种听不出男女的声音道:“你这孩儿可能走路?” 妇人忙道:“走是能走,只三岁才学会走路,也走不了几步便喘。” 第七十章 弱症 秦念西让那妇人把那孩童放在诊床上,细细给他查看了一番,便道:“你们夫妇二人生这孩童时年龄有些大了,且你这身子也不太好,这孩童是胎弱之症。” 那妇人听得秦念西如此说,只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边哭边说道:“小师傅,你帮我求求这观中道长,我夫妇二人中年得子,就这一个命根子,求求道长们行行好,救救我这可怜的孩儿吧。” 秦念西只拉了那妇人起来,十分认真说道:“大婶莫急,既带了你们进来,观中自是会想法子治他。” 一句话说得那妇人又要下跪,秦念西只拉住她道:“大婶快莫要如此,你听我说,今次你来得正是时候,如今刚刚入春,正是治疗这胎弱之症最好的时候。只此症需长期针灸,你得带着这孩子在观中住些日子。” 那妇人一脸愁苦里泛着期盼:“小师傅,只要能治,莫说在这观中住些日子,只让我夫妇二人当牛做马都使得。只家中不太富裕,不知治这病是否要花好多银子?先前给我们看症的大夫都说,这孩子长不大,就是长得大,那也是靠那百年人参吊大的,我们,我们真是走投无路……” 秦念西安慰道:“倒没有那么夸张,但也确实要花费些银钱。” 那妇人听得眼前道童如此说,只急得不知所措:“那可如何是好?我夫妇二人为了这孩子,已砸锅卖铁,这趟路费都是我娘家哥哥周济的……” 秦念西摆着手道:“这些事要找师傅另说才好,你回头去找知客,说明情况,他们自会安排,我如今先给他施一回针,看看情况。” 那妇人听了小心翼翼却又略带怀疑道:“竟是小师傅治吗?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见小师傅只怕,只怕比我这孩儿也大不了多少。” 秦念西略笑了笑,想起太虚曾嘱她,若有弱症患者,可顺便让道恒跟着看看。便道:“如此,我请道恒法师过来看着,你可放心?” 那妇人来此已经排了两日队,这观中一些基本的情况倒是了解清楚了,便连连躬身道:“如此甚好,小师傅千万莫怪!” 六皇子在外头听得此话,知此时转身再走越发显得尴尬,便从窗户那里露个头道:“小师傅稍待,我已让人去请道恒法师了。” 秦念西全部心思都在这弱症小童身上,没想到那六皇子竟就在外面,只得无奈点头致谢。 那边道恒匆匆过来,见得六皇子正要行礼,却被边上小厮低声说了句,只点头致意,便进了诊室。 秦念西见道恒进来便道:“师傅,果是胎中带弱,我正准备给他施针。” 道恒心里自然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便只点点头道:“你自施针便是,我在边上看着。” 六皇子突然想起王家老三那病,与这男童仿似如出一辙。道衍在京城万寿观多年,并不曾听说能治那王三的病。只秦念西寄居万寿观时,那道衍却突然能治了,那王三的病,还真有了起色。 六皇子越想越疑,心里又想着反正已经露了行藏,不如大大方方看两眼。便只从那留了条缝儿的窗户往里瞧。 只见那男童趴在床上,背上已经扎了几针,那女娃娃只拿着针,手起针落,干净利落,速度飞快,片刻功夫,那童儿后背已扎了好多针。道恒只认真看着,却并不多话。 几息之间,那针已扎完,秦念西对那妇人说:“这屋子里有火墙,不冷,你这孩儿扎上这针怕是要睡上一会儿,你只管守着便是,过得大半刻钟,我再来取针。” 那妇人已经被秦念西那几针扎得目瞪口呆,直结巴道:“小师傅莫怪,原是我这妇人没见识,竟轻慢了小师傅……” 秦念西笑道:“无事,你莫担心,我年纪小,原本就该有师傅看着。” 说着便和道恒走了出来,见得六皇子还在那窗外,二人只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也不去管他,直走到院子中间太阳底下,那道恒才道:“你今日扎的那穴位配比简直匪夷所思。你与我讲讲,我竟有些想不通。” 秦念西答得极其坦然:“法师只想生发这个词,春日里本是万物生发的时候,孩童也在惊蛰前后最易生长,这种胎弱的孩童,先要把他那丝生机变强,让它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才能自己好起来……” 道恒听了眼前一亮,只点头道:“有道理,十分有道理,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秦念西便笑道:“如此,便考考你,这小童如今有一道难关要过,但胎弱孩童不可过多用药,否则怕脏器难以承受,你开个方子,解了他这难关如何?” 道恒虽笑秦念西又开始促狭,却并无一丝不服气的表情,只点头笑道:“好,贫道今日得姑娘传道受业解惑,总要做些什么,才不负姑娘教导之恩。” 没钱看?送你现金or点币 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 众 号【书友大本营】 免费领! 那妇人见自家孩儿真的很快便睡着了,而且竟睡得香甜,十分激动。要知道,这孩子自打出生起,似乎睡觉都不太好,今日那小师傅针一扎,却不吵不嚷,自睡了去,果真十分神奇。 秦念西和道恒说着话,待到了时辰,便笑道:“你去把那针取了吧,为师我累得手酸。” 道恒点着她道:“你这促狭丫头,又打趣道人我,明明是想让我去感受一下你那针扎进去的力道。” 秦念西竟更促狭地点了点头道:“乖徒儿,能懂得师傅这一片苦心,今夜,多让你吃两个素包子。” 道恒眼睛亮了亮,瞬间又眯了起来道:“突然这么好,莫不是这俩包子后面有什么陷阱等着道人我吧?” 秦念西却撅了撅嘴道:“不吃算了,快去取针。” 道恒边走边回头说:“先吃了再说,还得多吃几个。” 那六皇子只看得那童儿果然睡了去,便装作在往那大殿角门走,只从角门往里看了一眼,又慢慢踱着步子往后院去,却是走一步停三步,四下张望着,却只隐隐约约听了道行和秦念西的一些言语,心里更是确定,扎针的时候,道衍不是师傅,而是徒弟。 第七十一章 出海的姑娘 到得下晌,六皇子又去那药房窗户后面偷听。 还是昨日那三个人,道恒正说着一个方子:“那小童睡不踏实,神思不属,这方子虽简单,两味药俱是素日里可以煮水当茶饮的。” 秦念西此时却十分严肃道:“这胎弱之症忌讳过多用药,若是碰得那昧良心的庸医,多半是被那药给害了。” 那胡先生也道:“是药三分毒,我虽做这行当大半辈子,也有许多忌讳还没弄明白,可见这医道之难。” 道恒却自嘲道:“嗯,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荡,说的可不就是我这样的,还请二位多多教导,这段时间,听二位讲这药经,真是受益匪浅。” 秦念西却又开始玩笑道:“先生听听,法师这话,先是让那天下的半罐子都掉了底,后是排揎真人没教好弟子,啧啧啧,我今夜就去告诉真人。” 胡先生被她这话引得发笑道:“你这丫头,实在是淘气得很,莫再耽搁,今日功课做不完,我那包子便没了着落。” 三人又说笑着开始挨个抽屉说药,六皇子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赵嬷嬷喊秦念西起床时,天边刚泛了一丝白。 秦念西只嘟囔道:“嬷嬷让我再睡会儿,等天亮了再叫我。反正那爷已经知道了,我就在院子里练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姑娘我在自己家里,还要避着……” 话没说完,竟又睡了过去。弄得赵嬷嬷心疼了半晌,这么小小的女孩儿,哪个不是正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自家姑娘却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功,那份苦,这满天下,莫说女子,就是爷们,又有几个能吃得消…… 赵嬷嬷想着,硬是等天亮了半刻钟才喊醒了秦念西,却又被她一脸懊恼,直嘟囔着起晚了…… 待得六皇子到那竹林底下时,秦念西已经练得微微出汗,脸色粉嫩嫩地红,好不可爱。 六皇子拱手笑道:“姑娘果然勤奋,令人自叹不如。前几日是我扰了姑娘,让姑娘不自在了。” 秦念西心想:“知道扰了我还跑来说这些干嘛?” 嘴上却微笑道:“殿下有礼了,民女这功需得一气呵成,殿下还请自便就是。” 说着也懒得再搭理,只又重新上了那竹子,竟攀在顶上懒得下来。 六皇子见她那速度,和跟着的小厮二人,简直瞠目结舌,而且那份轻盈,绝非一日之功。 只那竹子太高,被旁边繁茂葱翠的竹叶挡着,秦念西在顶上不下来,下头什么都看不到。六皇子待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趣,便兀自走了。 转眼出了正月,秦念西每日只按自己的节奏,该干嘛干嘛。 菡萏院矮墙头上那一丛丛的迎春花全都开出了鲜亮的黄色,春天就这样悄悄来了,院门后那一段小溪流里的薄冰都消失不见,潺潺水声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 秦念西今日配了药,要给严冰泡药浴,晨练完了便让沉香按照她开的方子,带了几个丫头到观中领了药,送进了菡萏院。 严冰看着那一包一包药送进来,十分不解。 秦念西解释道:“算着日子,你月事快来了,看你脉象,恢复得很好,这个月咱们开始泡药浴。但你要做好准备,那淤血可能会下来得更多,腹痛说不得也会加重。” 严冰却笑道:“我如今觉得身上松快多了,只是辛苦你。你舅舅那事,昨日我遣下山的嬷嬷回来了。” 秦念西眼前一亮道:“可是有好信儿?” “若说好呢,也算得上,我想的那姑娘还没定亲。但……” “既没定亲,那是?” “她出海去了,说是我嫁到这边来之后就走了,如今还没回来。所以,我那嬷嬷没见着人。” 秦念西听了心中大喜,便拉着严冰的袖子道:“婶婶快与我说说,这是哪家的女英雄,竟还能像男儿一样出海,怎的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奇女子。” 严冰刮了下秦念西的小脸蛋笑道:“我就知道,你必喜欢这样的奇女子。”说着细细把那姑娘的情况讲了一遍。 那姑娘是两浙路尹家的嫡出姑娘,闺名一个艾字,芳龄十八,前头说过一门亲事,男方到十六岁上一病竟没了,这门亲事也只得作罢,那时这姑娘刚刚及笄。 从那时候开始,这姑娘便开始女扮男装跟着家中长辈在外面管生意,倒也过得逍遥自在,那亲事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了。 尹家也是心疼女儿的人家,总不忍心让女儿不满意,就这么嫁了。所以说到底,这姑娘的亲事,倒着落在她自己头上。 严冰因为生意上的事,常和这姑娘有接触,虽年龄相隔了不少,但两人俱是洒脱性子,一来二去,竟成了闺中密友。 都是生意人,严家和张家也有往来,加上张青川和蒋峰达一向交好,严冰对这张青川的情况倒挺清楚的,也知道他为人。秦念西对她说起此事的时候,她脑子里就想到了那尹艾,只觉得这两人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要双方都同意,这亲事便能得成。 秦念西知道严冰是个谨慎性子,既是她觉得好,必不会差到哪里去,便安心只等着两浙路捎信来。 两人细细说完,秦念西便指挥着医婆,在菡萏院的灶房里开始起火熬药。 因那药材十分繁复,又有先后顺序,煎药时间长短也不同,秦念西只搬张椅子坐在厨房外的檐下,和严冰晒着太阳说着话,好不舒服,只嚷着“偷得浮生半日闲”。 严冰见今日丫鬟婆子的架势,便知这药是及要紧的,这丫头却做出一副轻松状,无非是想替自己消解一二,心中直感念她这份良善,强忍着眼睛里冲出的酸意,笑话道:“感情你是跑我这躲懒来了?” 秦念西眨着眼睛道:“可不是,若不然,那法师又要拎着我去看诊,你知道一上午要看多少人不?” “你就不能偷个懒,反正那法师自己也要诊过一遍的。” “你别看他温文尔雅的,凶起来可凶了,我可不敢让他抓着把柄,要挨罚的,一下都不敢放松……” 第七十二章 垂危之症 那边道恒直打了两个喷嚏,还被人嫌弃了。 今日秦念西有事,便让道恒去给那胎弱的孩童扎针,平素就算是他扎针,秦念西也会在一旁看着,时间久了,那妇人也不是个蠢的,早就看出了门道。 今日那妇人见道恒一人前来,往他身后左看右看看了半天,不见秦念西进来,便期期艾艾道:“怎的今日小师傅没来?” 那六皇子每日里必定逛到这里来一趟,今日来时正听见那妇人的话,想笑又忍住了,只心里好奇,大殿里也不见那小丫头,这段时间他也摸清楚了,知道这小丫头每日必来看诊,怎的今日竟没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或是病了? 六皇子越想越觉得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又有些担忧。只叫了小厮悄悄回去清风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菡萏院里大上午的就起火煎药,药香四散,走得近些便能闻见,小厮略问了问,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六皇子只知菡萏院住了位女病人,也知道是个什么身份,具体是什么病,却一直没弄清楚。看如今这情形,竟似是秦念西独自给她治病。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 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照那病人的家业,天下什么样的名医请不起,竟乖乖听了那小丫头的话,由得她折腾,要不是病急乱投医,要不是那丫头确有几分本事。 六皇子又想起那小童,似是比刚来时强了不少,他那父母俱在观中,男的打杂,女的照顾小童,一家三口住在万寿观旁边的大杂院里,竟倒其乐融融在那里安了家。 六皇子又让小厮悄悄去弄清楚了那道恒施针的收费,才知与其他道人并无不同,只十分难得。因知客在分拣病人的时候,都已经按照轻重缓急分了一遍,所以道恒手里的,基本上都是些疑难杂症。 六皇子在这清风院住了一段时间,日日到那万寿观中溜达,发现这处万寿观确实比京郊那处大为不同。 此处更像是集天下道家医者之大成之处,活人无数,药材比外头便宜不少,观中并不从这药材上得利。 穷人免费诊治的数不胜数,富户来了也从不吝啬,捐资捐药者捐米粮者比比皆是,好一派繁荣盛景。 京郊万寿观不是不好,只还是根基太浅,加上京城名医云集,又有太医院,观中强手又不若这江南西道万寿观那么多,所以于这医道上,自然要差些。 六皇子想起湘楚赈灾之时,万寿观派道人下山施医施药的情形,百姓们对万寿观的道人十分推崇,都说他们医术好,医德也好,开的药都不贵,只叫贫苦人家也能吃得起药,看得起病。 那穷人家但凡有个三灾六病的,一家人一年的收成搭进去,说不定都是人财两空。万寿观从早年开始,便有规矩,弟子隔几年便要外出云游,而且不是瞎走,都有规划好的路线,必是去的那穷乡僻壤的地方。 观中弟子走到哪里,必会被乡民广为散播,家家都关心此事。那生了重病的,非得让观中道人诊上一回,实在摇了头,才会死心。 六皇子一路赈灾时都听得乡民如此说,对这万寿观更是十分好奇。 待得这段时日深入了解,加之此次在清风院住了这许久,心中倒隐隐生出一个念头:原来这太平盛世,竟也有这万寿观的一份功劳。且他们只默默行此善事,观中人人皆知修炼自身,就是那实在没有天赋学医的,也知道为观中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 其心正,而身正,至通达,而繁盛。 对这万寿观,六皇子竟多了许多敬佩之情。六皇子这向出来历练,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对百姓来说,谁掌权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要居有定所,食有温饱,病有所医,便会安稳度日,不会主动去制造动荡。 六皇子人虽在这山中,外头大事却一件不落。 龙骑卫拿了刺杀六皇子的死士中的活口,直接锁拿回京,今上震怒,得知六哥儿早已金蝉脱壳,在万寿观蛰伏,一边一道圣旨宣他回京,一边清查此事。 六皇子接了圣旨,便向张家和太虚真人辞行,一行人快马加鞭回京了。 六皇子终于走了,秦念西顿觉畅快无比。虽说后面她也懒得管他,但毕竟是个身份尊贵的外男,总要避讳几分。 严冰泡了三天药浴,月事来了,竟比上回排出了更多淤血块,痛得也厉害。这几天,秦念西更是差不多日日都要来好几回,严冰自知怕是有些凶险,也只日日卧床。只待那月事七日后顺利没有了,秦念西才松了口气,又给她开了新的药方,慢慢休养。 只过得几日,半夜里,素来寂静的清风院竟突然喧闹了起来。 秦念西被吵醒之后,前头张青川遣的婆子进来禀了她,才知竟是那六皇子才出得江南西路,便遇刺了。 那刺客一伙竟人人刀上带毒,那毒十分凶狠。 六皇子被小厮拼死抢了出来,挡刀的护卫不知凡几。 六皇子被外围策应的一个小队护着,一路飞奔向江南西路,又遣人往张家商行报信,得了张青川接应,才逃脱了出去。 幸得张青川身上备着几粒太虚真人的还魂丹,救了六皇子一命,只从浔阳走水路,顺江而下,回了清风院。 到得院中时,六皇子已是昏迷不醒。 秦念西半夜被人叫醒,就知必出了大事,早穿好衣服,此时听说,心中只沉到了谷底。莫不是前世里的事,竟提早发生了?亦或是前世里,那六皇子也曾遭过此劫,只她并不知情而已。 无论如何,此时却是救人要紧。尽管有真人在,但多个人多些成算不是。 秦念西一边心里盘算着,脚上却不停,只急急跟着婆子去了前院,那边太虚和道恒刚到,胡先生也被叫了过来。 秦念西远远看了一眼,便心下冰凉,此时六皇子脸上乌青一片,人已是生死不知。而那外伤正在心脉附近,涌出来的血俱是黑色,那毒一下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毒。 第七十三章 百草杀 太虚正在诊脉,秦念西和道恒,还有胡先生等人俱立在一旁,也不多言。太虚沉吟良久,只回过头道:“是百草杀。” 胡先生听了,胡子抖了抖,直到:“此毒已消失多年,当年擅此毒的那拐脚药人被药行严惩,早该死了才对,怎的又出来祸害了?” 秦念西听了心里直发凉,这百草杀顾名思义,就是成百上千种剧毒药物之中选了一些组合在一起的,其阴狠之所在,就是根本不知是什么配比,更别谈解毒了。 也就是说,六皇子这条命,只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那胡先生边转身往外走边说:“我先去配服药试试,那百草杀中有几位主要的毒是一定会用的,总能给你们延缓些时间。” 太虚只默默点头,那边秦念西和道恒俱都上去把了脉,太虚施了针,先护住心脉止住血。 三人出得来,六皇子身边的近卫死伤无数,跟上山的也俱都受了伤,路上已经死了好几个。还有两拨人引了杀手去了别处。剩下两个只破了点皮的,被张青川喂了些日常备的解毒药,只伤处紫涨乌青,人倒还清醒。 太虚和道恒又分别给他们把了脉,施了针,又顺便问了些情况,才得知同来有位龙骑卫副指挥使,先前是诱敌往别处去了,应会尽快赶来。 张老太爷此时也已过来,见秦念西也过来了,眉头略皱了皱,只问了情况,听得如此,便知也帮不上忙,只先带着张青川出去,先理好外头的事再说。 六皇子重伤昏迷,大队人马一路南下,直往君仙山二来,如今这山上肯定也不太平。 张老太爷吩咐了张青川,先下得山去,护住外围,断了首尾,又调了几个老仆,各自带人出去把住了进山的路,清风院周围又做了一些安排,心里才稍微安稳下来。 里头,太虚当先问道恒:“你二师兄如今在何处?” “似是已经进了昌南府,五师弟和他在一起。” “你速速让他们回来,到观中坐镇,如今情势紧急,不要弄得首尾不济。其他几个师弟,成年得用的师侄们,你都交代好了,千万莫要出了岔子。” “是,师傅,徒儿这就去安排。” 待得剩下太虚和秦念西二人,太虚捻了胡须沉思良久,才问道:“念丫头,如今那玄黄,你可能使了?” 秦念西心头一紧,略顿了顿才答道:“并没有试过,但素玄黄已然十分熟练,在许多病人身上都已用过。” 太虚听了,只不说话,似是在想什么,屋内顿时如死一般沉寂。 过得良久,秦念西才有些迟疑地说道:“若是,若是能让我试试,许能成……” 太虚仔细瞧了瞧她凝重的面色,凝神思索了许久,才沉声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我用针药控制,六皇子最多还能撑三天,若老胡能配出解毒的药,便一切稳妥,如若不然,只怕只能采取拔毒的方式,我道家针法,于髓内无太大作用,若能用玄黄,你看能不能成?” 望着太虚犹疑不定的神色,秦念西想了许久才道:“即使针力不够,当也不至于伤人。外头那两个伤者,若能叫我试试,兴许……” 张老太爷走进来,正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便道:“此事干系重大,阿念不可莽撞!” 太虚却苦笑道:“这也是没法子了,还有三日,若老胡能配出解药,尚且有救,否则,只怕是……” 秦念西道:“外翁,让我试试,兴许,兴许能成呢?” 张老太爷正在沉吟,胡先生却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只让人扶着六皇子坐起来,掰开下颌,把那药一股脑儿灌了下去。 外头那两人俱已服了药,胡先生又叫了道人和药童一起,在熬药浴。 四人坐下,太虚又把只能保三日之事说了一遍,张老太爷道:“此事烦难在六皇子身边如今一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这其中的干系……” 张老太爷又略想了想,才握了握拳头道:“也罢,谁叫我们总逃不过这纠缠,既如此,便各自去试试,其他的,自有我。” 太虚和胡先生对望了一眼,只叹了口气,秦念西却没注意听,只埋头想着那玄黄手法的事。 太虚见秦念西穿的正是道童的衣服,便叫了她一道,到了外间,对那两个护卫道:“我等几人诊了一遍,确认殿下和你们二人中的俱是百草杀,因配方复杂,殿下却伤在心脉附近,最多三日,若配不出解药,怕是……” 那二人只愣了愣道:“真人尽管放心,要我二人做什么,尽管直言,只要能医好殿下,我二人即便这条命交代在这里,也是应当。” “如今君仙山下,药行行首胡先生召了药行中几位大药师,漏夜开始辨毒,需要从你二人身上先取血备验。” 君仙山药行胡行山大名和太虚真人一般,但凡有些见识之人,俱都知晓其厉害,自不必过多解释。 两名护卫当即抱拳道:“便是要让我二人试毒也无不可!” “那是不必,有血就行。叫得施主二人,是想与你们商议,若辨毒不成,便只能采取针灸拔毒的方式。可贫道惯用针法却难以拔净。” 太虚真人说着转头指了指秦念西道:“我这童儿倒研习了一种针法,或能拔此毒,但施主们也看到了,这童儿年龄还小,修为可能不大够,这针法还未用过……” 那二人并无一丝犹豫,其中一个略微年长些的护卫道:“真人无须多虑,但试便是。我二人这命都多亏了张公子那解毒丸,否则早已到地下和兄弟们一处了。况且,我们爷晕迷之前曾交代过,上山之后,一切全凭张家太爷做主。” 秦念西见二人一片坦荡护主,便解释道:“好叫二位勇士知晓,用此针法并不会致命,但若失手,却极可能造成残疾……” 二人俱是大手一挥:“无妨,小师傅小小年纪,却能另辟蹊径,是我们爷的大福运,我等皆自愿让小师傅试针,即便有什么差池,也是我等职责所在,无须担心。” 秦念西点头道:“如此,待我们做些准备,二位暂先歇息,毒未解之前,切不可运功。” “我等省得,小师傅放心便是。” 待得这厢安排妥当,太虚又叫了两个弟子守在六皇子榻前,自和秦念西一道去了观中药房。 s://.c/read/39533/23466634.html .c。m.c 第七十四章 辨毒 药房里已是灯火通明,得胡先生相召,山下药行里善毒的几位大药师已漏夜上了山。 几人一商议,干脆召了一个侍卫过来。 有脉息好的,在那护卫全身几处细细诊了脉,然后低头凝思。 有拿着烛火仔细看那护卫舌苔和面色的。 还有把那侍卫的血分出来几个小碟中,逐一兑了些自己带来的不同药物看反应的。 最叫秦念西感兴趣的,是那位鼻息灵敏的药师。 只见他先仔细闻着那伤口和那侍卫身上的气味,又从那采好的血里,取了些出来细细地闻,又加了些自己带的药,闻变化,拿着纸,慢慢审度着写下自己辨认出的药名。 秦念西望着那纸上写下的药名,竟有两三位是她不曾诊出的,十分稀罕。 胡先生走过来,见秦念西站在那里,很是惊奇,便解释道:“这是我那大徒儿,有什么你只管问便是。” 胡先生这大徒儿本是别人丢在万寿观的弃婴,被观中捡了时正病重。 治好以后,观中道人逐渐发现这小童鼻子竟十分灵敏,太虚便把他给了胡先生做徒弟。 胡先生本一直不愿收徒,得了这弃婴却如获至宝,干脆还把自己的姓给了他,又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小胡先生听得师傅的声音,便转过身施礼,又听得师傅如此说,便知这是师傅近日一直住在山上的原因了,又对秦念西施了一礼。 秦念西观此人,一幅中年文士的模样,长相极其普通,神态间十分坦荡,便笑着回了一礼,指了指那纸上几味药道:“多谢先生教导,这三位,是我之前没有诊出来的,如何能气味上分辨出来。” “当不起教导二字,这一位药遇草籽汁而腥,这一位则是遇蒜汁变蓝,但这一位,却是靠的我这鼻子的功劳……”小胡先生说到最后有些尴尬。 胡先生便接着道:“这一位气味十分微弱,接近无色无味,但在面色上却能反映出来……” 秦念西听得胡先生细细解释了,又把之前自己诊出来的一些讲了一遍,胡先生听了直点头,那小胡先生竟眼睛越睁越大,她说的那些里面,也有几位是他不曾辩出来的。 胡先生又细细把自己的见解讲了一遍,说着说着,边上的药师俱都慢慢围了过来,大家都无人藏私,纷纷开始畅所欲言,小胡先生那纸笔记下众人辨出的一些药名,林林总总,竟达三十多种。 众人又从这三十多种毒中,挑出了几种做掩护用的,变幻成了另外几种。又拿了煎好的各种解毒药水来分别试了血,又筛出了一些…… 那侍卫只坐在边上,看着这群早已经把他遗忘的道人、药师,早已瞠目结舌。 在六皇子身边当差,那宫中的太医们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拆台对骂的场面,他见过不止一次两次,可这些盛名满天下的宗师们,竟俱是虚怀若谷,连那小道童偶尔发的一声两声都十分看重。 那侍卫虽听得那药名一串一串,知道很不简单,可看着这群人,他心里却变得很落定,一个极强的信念在心底已经形成:爷有救了!见众人也不再理他,放松下来,竟兀自靠在那矮榻上睡着了。 待得一群人直论到东方发白,道齐安排了早膳和茶水送了进来,各人才在偏殿里用膳去了。 那头,胡先生叫人看着煎的药浴已经煎好了,真人座下四弟子道昇,便带了几个师弟师侄一起,将那些药倒进了早已备好的三个大浴桶中。准备给他们先行药浴,从皮肤中析出一部分毒素。 秦念西见眼前没自己什么事,便回得院中,稍微睡了一会儿。 醒来之后,秦念西又练了一回心法,便又精神抖擞地上了那竹林里。 练了一会儿功之后,秦念西突发奇想,几个提纵上去,只脚尖踩在那竹尖顶上,全身气息上提,双臂张开,把那竹尖当梅花桩练了起来。 练了几息,秦念西发现,虽不甚流畅,周身气息倒也运行自如,只感觉那功法又精进了不少。心中一时大喜,便又稍作调整,竟就那样一直练着,居然一次都没有掉下去过。 只太阳当了空,秦念西才发现,今日竟是大有所获。她下得来时,发现张老太爷都在那竹子底下等着,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躬身叫着外翁赔着不是。 张老太爷见她下来,也没多说什么,只玩笑道:“若不是杜嬷嬷特意跑到梅林那边去望了,都还以为你是跟着哪只鸟儿飞走了。” 秦念西见外翁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心里顿时倒松快了不少,便把今日所悟与外翁讲了,又商量道:“不若明日上晌,我来试试那玄黄。” 张老太爷点头道:“阿念莫怕,万事总有第一回,这次也是个机会。这两人俱是身强体壮的年青人,你试起手来也没有那么艰难,体验过,必会更有精进。” 秦念西点头道:“外翁所言正是阿念内心所想,虽是被逼无奈,但好歹总是个机会。” 二人说着话,便回了院中,秦念西稍微洗漱了一下,便又去了严冰院中。 严冰知道清风院有大事发生,但也十分聪明,无人告知便也不多问,且拘紧身边的人不要凑热闹,只派身边的管事嬷嬷去取些日常所需,便不许再出院子。 见得秦念西今日来得有些晚,严冰便道:“我这两日甚好,你若有事,不必牵挂与我,那药我每日喝着,有事我会使人去寻你。” 秦念西知严冰是个知轻重的,便笑道:“家中有些事,倒叫婶婶受惊了,婶婶放心,阿念自会安排好的。” 秦念西先穿过角门,往药院过去。寻了道恒,问清了情况,知道此时那二人服过药,又泡过药浴,均已睡去,暂时并无凶险。而六皇子血虽然暂时止住了,可人却一直在昏迷中,药师们还在继续配解药。 见暂时无事,秦念西和道恒打了招呼,再穿过角门往大杂院过去,准备去看看那患有弱症的童儿阿升。 s://.c/read/39533/23466635.html .c。m.c 第七十五章 玄黄针出 往常到了辰时,秦念西或是道恒就会来给阿升施针,今日却迟迟不见人来。 那阿升的母亲往大殿里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道恒。因又见众人繁忙,也不好多问,直回了院里,伸长了脖子,才等得秦念西,长舒了口气道:“可把小师傅盼来了,我还怕是出了什么事,又或是小师傅不舒服……” 秦念西笑道:“大婶莫慌,今日我有些事来晚了,倒叫大婶担忧了。” “小妇人只乱担心,小师傅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我儿昨日夜里竟一夜睡到天明,十分香甜,都是小师傅的功劳。”那妇人一脸感激道。 秦念西摆手道:“是师傅开的方子好,我怎敢居功。孩子夜里睡得香甜,对他这病症有极大的好处。” 秦念西说着便让那孩童躺下,依旧诊了脉,才让那妇人给他脱了衣服开始施针。 停针的时候,秦念西去往大殿里看了一眼,虽没看见道齐,但殿里殿外多了些道家功夫好手,只外松内紧,看诊秩序依然。 待给那小童取了针,秦念西让那妇人莫抱,只牵着那小童,看着他们往角门走去,竟一直脚步稳当地走到不见了人影。 那妇人见得小童一直没有喊累,也没有要抱,只高兴得眼泪成串儿往下掉,嘴里不停念叨要给小师傅磕头。 午饭过后,真人坐下二弟子道云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着张青川交给他的四个受了伤的侍卫。 这一路里领头的曾和六皇子在清风院住过一段时间,张青川十分熟悉,得了求救,正好让道云带上了山。 四个人分了两辆车,道云和五师弟道明一人一车守着,俱是先扎了针护住心脉。 头前张青川已经派了小厮快马加鞭,回清风院知会过了,道恒早让管着药院的道昇把药都准备好了,只等一来就把药灌了,又把药浴泡了。 下晌没秦念西什么事,只躺在床上养精蓄锐。刚用过晚饭,张老太爷便遣了婆子让秦念西速带上器具到外院。 秦念西心知不好,或是下午来的那几个人有挺不住的。便也不多言语,只穿好道袍,把那一套玄黄放到杜嬷嬷手上,脚步匆匆进了外院。 果是有一人受伤较早,一直挺着,引了杀手走了一路,又拼杀了一回,已是挺不住了。秦念西见太虚正用道家针法吊着那人一口气,见得她进来,便道:“你上手,否则最多一个时辰。” 秦念西略犹豫了一下道:“他能醒过来吗?我初行此针,怕出岔子,虽是救命,也想救个全乎的。” 太虚想了想,便道:“若醒着,却更凶险,你真要他醒着?” 秦念西只坚决地点点头。 太虚从怀里摸出个瓶子,倒出一粒药丸,迫了他服下,又在那人头顶处施了针,那人便悠悠醒转了过来。 秦念西也不多话,只走上前对那护卫说道:“如今要在大人背部施针,请大人配合我,没有提示,切勿动弹!” 那护卫自知已经到了生死攸关,长久的训练让他早就意志坚毅如铁,只点头道:“小师傅请!” 秦念西从杜嬷嬷手中接过匣子,让人在屋子里又加了灯,直照得如同白昼,才坚定地先将十六支素玄黄,分别在任督二脉要穴之上进针。 秦念西手法熟练,直看得第一次见她施针的道云有些难以置信。 紧接着,秦念西将那盘如指环的玄黄使内功心法一甩而出,仿佛利刃出鞘一般,毫不犹豫自大椎处进针,进去之后便道:“大人请略点点头!” 那人依言动了动,秦念西见状,稍松了一口气。 旁边几人手心俱都出了汗,见此情状,知是第一步成功了。 秦念西继续落针往下,到得胸椎处,便对那人说道:“双手手指可略微动动!” 那侍卫依言照做,见得左右两边太虚和道恒俱点了点头,秦念西又逐步进针,到得腰椎处,又让那人动了动脚趾,俱都顺利。 秦念西只继续使出内劲让那针直没入那侍卫体内,灌了一口真气自那针头而下,瞬间,任督二脉上的素玄黄同时振出,针眼处,俱流出一丝腥臭的黑血。 秦念西也不去管它,只一口真气,让那玄黄自长强而出,发出清脆的啸声,又流出了些许黑色液体。随着那玄黄一出,那人面上的青灰之色可眼见地退了去,只剩下苍白。 行完这套针,秦念西才发觉,浑身小衣俱已湿透,一步退后,直落在杜嬷嬷怀里。杜嬷嬷忙用手中的披风裹了自家姑娘,只心疼得把嘴唇咬得生疼,才没有喊出来。 太虚见状,连忙上前给秦念西把脉,那边道云和道恒师兄弟几人俱是上前替那人收拾了身上,扶了他躺下。 秦念西缓过一口气对太虚道:“真人无须紧张,我回去运功调息了,再歇一觉就好了。” 又扶着杜嬷嬷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榻前,替那人细细诊过了脉,只微笑着对那护卫点头道:“大人可安心睡一觉了,体内应是再无余毒了!” 那人气息微弱,也不说话,微微勾起嘴角点了点头,眼见得秦念西从刚才神采奕奕,变成眼前这般虚弱,只满眼感激看着她。 秦念西见得众人替她收好那针,俱都放进准备好的药水中浸泡过,又用沸水放在小炉子上煮了,又看着杜嬷嬷把那针归了位,才放了心。 又见得那边榻前,太虚坐下弟子俱上前替那人诊过脉,除了太虚和道恒,脸上俱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 太虚缓缓点头道:“须知天下医家,各门各派,俱有所长,万不可小视任何人!” 道云却轻声道:“师傅,这可是那传闻中的玄黄?” 太虚只缓缓点头,却不欲多言,众弟子见状,也不再多问。 那边秦念西已开出药膳方子,交给道恒道:“法师,他此时脏腑俱伤,药物尽量少用,只用这药膳调养便好!” 太虚点头道:“好巧思,正该如此。我道家药膳本就是为应对一些特殊情况而创,如今,你们竟都被这娃娃给比下去了。” 众人纷纷点头领训,各自又回去细细研习了药膳,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s://.c/read/39533/23466636.html .c。m.c 第七十六章 配药 张老太爷见里头已经完事,便进得来,仔细摸了摸外孙女的脉,只有些劳累,倒无大事,便让赵嬷嬷抱了秦念西先回去歇着。 待她走后,张老太爷便有些担忧地和太虚商量道:“瞧阿念这状况,一日里能诊一个人便要脱力,这许多人,也不知后头还有没有送来的。” 太虚突然想起胡先生来,便对张老太爷说道:“走,咱们边走边说,让那老胡出点血,把他那好药丸子给阿念送几粒来。我想着,若老胡那边顺利,那不太急的,便等着试药就好,若实在扛不住了,再叫阿念也不晚。” 张老太爷听了太虚的话,点点头道:“有你和老胡在,今日这般情况,应当不会太多,明日再让阿念试一回,若如今日这般顺利,便可用在那位爷身上了。” 二人细细商量着直出了院子。那道字辈的师兄弟几个,却走到外间围着道恒道:“这不是你每日里领的那道童吗?这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道恒只苦笑道:“你们莫不是看错了,那是我领着她?明明是她领着我!” “我还说师兄你怎的如今胎弱之症都能治了。我昨日去后头杂院里,看那小童竟自己在屋外玩耍。” “师兄莫要瞎说,那才多大啊,看样子还是个女娃娃。” 旁边有个心明眼亮的却道:“我瞧着,那位莫不就是张老爷子那外孙女?” 道云一直没有出声,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便问了道恒:“是阿若的骨血?” 道恒只点了点头道:“比阿若小时候还聪明,医典就不说了,那药典不仅俱能背,还通制法、禁忌、用法……师傅让我带她看诊,我倒觉得这才几个月过去,竟是我跟着她看诊才对,特别是那药,讲得我简直觉得汗颜。” 道云有些不能相信:“不至于,才多大?” 道恒一脸无奈道:“师兄你真不知道,这世上聪明天成的不少,天赋异禀的也不少,只她那样的,这些占全了,还兼了勤奋刻苦。那胡先生你知道,这才几个月,已经没什么好教的了,原也不是教,就是传授一些经验。” 道云听完半晌无语,只思忖了许久才问道:“那这玄黄?” 道恒摇头道:“这个师傅不让问。但她为了练这个,你知道有多狠。那么大点娇滴滴的女孩儿,每日天明即起,无论刮风下雨下雪,三九严寒,一天没落过。我们小时候练功也没这么逼着自己的。我有时候看了真心疼,就会想起阿若……” 道云听了也黯然,便再也不言语,直幽幽长叹了口气…… 那边秦念西被赵嬷嬷抱着,用披风裹了回得院中,杜嬷嬷见她已经累得坐不住,便只吩咐着拿了干净小衣,打了热水,给她热热地扭了毛巾擦了两遍,穿上衣裳,放进了被子里。 秦念西强撑着运了一回气,只觉得恢复了不少,翻个身便沉沉睡了过去。 杜嬷嬷和赵嬷嬷直看得心疼得抹眼泪,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杜嬷嬷小声对赵嬷嬷说:“今日夜里我守着,明早等她睡到自然醒。” 赵嬷嬷知杜嬷嬷是真的心疼了,便点了点头道:“嬷嬷受累,我在外间榻上睡,若有事便唤我。” 满院子都知道姑娘今日累着了,正睡得香甜,俱是大气都不喘一声,只静悄悄的。 观中药房却是灯火通明,药师们还在胡先生主持下,苦思冥想,试着配药。 药房里的道人们俱是忙得脚不点地,那药浴要耗费大量的药材,工序又极其繁复。好在观中年年布施,俱都见过大阵仗,虽忙却不乱。 天擦黑的时候,道昇已得知有位侍卫不太好,师兄弟们俱过去帮手,此时见得师傅和张老爷子虽表情严肃,却步履轻松地走了进来,提到胸口的心,顿时落了下去。只上前躬身行礼,又道:“是救过来了?” 太虚只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得空让你师兄给你讲讲今日救人的情形,好叫你也长进一回。” 道昇连连点头称是,太虚也不再说什么,只朝着药师聚集的偏厅里走了过去。 老胡正在两味药之间犹豫,见他二人进来,马上起身问道:“如何?” 太虚道:“救是救了,只念丫头可怜见的,差点没得起来,到底太小了……” 老胡一听,二话不说,直从怀里掏出个瓶子,递给张老太爷道:“赶快送过去,两粒,温水研服,明早再服一回。” 张老太爷也不客气,直拿了交给后头跟过来的管事道:“快去,拿给杜嬷嬷,把先生的话也告诉她。” 管事忙接了那药瓶,迅速躬身退了出去,一溜烟跑回了清风院。 太虚却笑着道:“看不出,你老胡也是个大方的,我倒小瞧了你!” 胡先生瞥了太虚一眼道:“不过几粒药,老朽岂会在这上头计较。小丫头真是厉害,我老胡也算没白活了一辈子,竟得真的开了一回眼。” “你可不知那情形,明日定要让你亲眼去瞧瞧,了不得,手到病除!” “拔净了?” “我摸的脉还能有假?” 张老太爷见得二人这节骨眼上又要斗嘴,便立刻道:“我和真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得做两条路走,因不知山下还会不会有人送上来,若全指着阿念一个人,怕是难以支撑。不若轻伤的给你试药,重伤的,一天一个,也不知道她扛得住不。” 胡先生有些懊恼道:“都怪我们这些老东西无用,累得小姑娘……” 太虚却道:“我也一样,这些话也莫再说了。咱们如今一把年纪了,当早勘透这世间总有许多事,是我们力所不逮的,先把眼前难关渡过去再说。你们到什么地步了?” “已经煎了几幅出来,但我瞧着有两味药总不太对,正琢磨呢!” “你也别琢磨太过了,你们配出的解药,若出了错,总会配好解药,先试了再说,否则何时是个头?” 胡先生点头道:“我们再琢磨琢磨,无论如何,明早叫两个轻伤的过来先试药。” s://.c/read/39533/23466637.html .c。m.c 第七十七章 配错了药 这一夜,观中药房又是灯火通明,最后众药师议定,只按两个配方,配出了两种不同的解药。 然后众人拿捏分寸,又各自给这两种解药配了解药。 又是一夜未眠,有那实在捱不住的,随便到院子里找了个诊室略眯了眯眼,东方便又泛白了。 春日里鸟儿叫得欢实,秦念西是在那愉快的鸟叫中醒过来的。 昨日夜里她迷迷糊糊被喂了药,睡得十分严实,清晨醒过来,觉得昨日疲惫俱消。 杜嬷嬷见她醒了,只按吩咐,让丫头端了水来给她漱了口,又用一杯温水给她送了两粒药。 那药丸不大,吞下去竟有一种如兰似麝的香味儿。 秦念西就着那药,又盘腿坐在床上练了几遍心经,直觉浑身精力充沛,十分舒坦。心中惊奇不已,问了杜嬷嬷,才知竟是胡先生听说她累到了,特意送过来的药。 秦念西心想,这些成名多年的大药师或者当世名医,果然都有些好东西。又盘算着,如若拿这药配合针灸,对那胎弱之症似乎大有好处…… 阳光照到竹林时,秦念西已经在那竹子顶端练了许久。今日得了这药丸,似乎竟对这功夫大有裨益,那脚只在细竹叶上借力,便可顺顺当当踩过去,果然是舒坦得很。 又细细想了昨日施针之时,哪些地方有问题,那气息应如何施展才会更稳妥,更轻柔却又有力量…… 想得出了神,一个不慎竟一脚踩空,直掉了下来,竟突然伸手借了一根小枝的力,轻轻柔柔,都没有拽弯就又腾了起来,这一下,倒让秦念西豁然开朗。一时兴奋起来,又反复琢磨了很久,突然发觉站在竹林顶端,竟也能抬起头四处看看了。 只见左手边不远不近那一处,似是樱花开了,粉粉嫩嫩一大片的花海,在晨间的阳光下还有一丝青烟,竟像是一片片粉色的云,漂亮至极。心里想着,若得了闲,一定要去看一回,在那树下泡壶清茶喝喝。 想起茶,又念着今年的春茶似乎该出来了,要去找舅舅要一点那高山上的明前来喝一下。 又想起春茶既出来了,那软萩该是嫩嫩地冒出来了,摘得一筐回来,做一锅软萩饼,该会让那些老人家们都吃得很开心才是…… 脑海中各种美好的念头纷至沓来,待得一个趔趄,秦念西才恍过神来,原来日日紧绷,竟错过了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只勾着嘴角慢慢下了竹林。 才下来便见得外翁和太虚正在竹林前的暖阁里等她。赵嬷嬷说两位老人已经来了许久了,还是杜嬷嬷见他们久等,便请他们去了暖阁奉茶。 秦念西拿着帕子擦着汗,去了暖阁里,见沉香正泡好了茶水,便笑着道:“让外翁和太虚爷爷久等了,先让我喝杯茶,在上面渴得慌。” 赵嬷嬷却不许道:“姑娘,先把早膳吃了,空着肚子喝茶不好!” 张老太爷问道:“晨起的时候,燕窝粥喝了吗?” “喝了喝了,日日不落,嬷嬷管得可严了。” “那便好,只你这晨功练的光景有点长,不可绷得太紧,欲速则不达!” “也没有,往常都是正常的,这两日有些收获,便多琢磨了一下。” 太虚道:“日积月累,再遇得特殊的事情逼一逼,往往可以获得大进益。老胡那药可是好东西,那里面有味药材,名唤瑶花,是从旌国极北之地的高山上采的,极是难得,如今外头一株难求。” 秦念西眼神亮了亮道:“这药丸极是好用,我还想着,若能给胎弱症的孩童用上,再佐以针灸,当是最好的法子了,外翁可能想法子再弄些来?” 张老太爷摇头道:“如今这瑶花,已经不是花银子能买着的了,听说已经被旌国皇族垄断了。若想弄个一株两株的,让老胡给你配个药使使,外翁还能想点法子。若是想做成药丸用来治病,那就有些难为了……” 见秦念西还要再说什么,道衍摆着手笑道:“行了行了,我们自会想法子找找这瑶花。你这丫头,怎的生了个医痴的性子?观你面色,竟似比前些日子都强些,我和你外翁也就放心了,这几日还是要多歇息才好。” “外翁,那边樱花是不是开了?我在上面望见前头粉丫丫的一片,好不漂亮。”秦念西岔开话题道。 两位老人见她心情似乎很不错,太虚便道:“可不是开了,山后面的桃花也开了,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不要日日就埋在这院子里,总要多出去玩一玩,才知道这山里的好处。” 秦念西立即点头如捣蒜:“阿念也这样想,若日日这般,确实好没意思,外翁,让人去采些软萩回来,做芝麻馅的饼子吃?山里的兰草也快开花了,若有也带些回来……” 太虚笑着道:“待这两日过去,你自去山里采便是,莫要支使我们这些老骨头。” 秦念西直点头道:“好呀好呀,再好的景,还是要自己去看了才是景呢!” 此时婆子把早膳送到了暖阁里,赵嬷嬷侍候着秦念西吃过了饭,见她身上的汗已经收了去,便带着她回房洗漱。 张老太爷和太虚便去了观中,晨间已经送去了两个轻伤的护卫。胡先生等药师配出了两种不同的药浴方子加汤剂,正在为他们解毒。 一群人正在外间焦急地等待,道云和道恒各带个药师守在一间屋中,瞧着那药喝下去后泡了汤药的反应。 太虚刚走到道云守着的那间诊室屋外,就听得里边往外推开门喊道:“不好,赶紧把人架起来!” 外头三四个三代道士冲进去,拿巾子把已经晕迷过去的人捞了起来,放到诊榻上,道云连忙上前施针,先护住心脉,药师把煎好的解毒药端起来,掰开那护卫下颌,一股脑儿喂了下去。两三息之后,那人才悠悠醒了过来。 看着众人脸上表情,皆知失败了,有些沮丧。 胡先生冲进去把了脉,摇着头道:“那位药还是错了……” s://.c/read/39533/23466638.html .c。m.c 第七十八章 惊心动魄 ,隐世医女 胡先生又去推开隔壁诊室的门,见那护卫虽未昏迷,脸色却是突然变得乌青。 胡先生也等不及喊人,直冲过去把旁边放着的解药拿过来,给那护卫灌了下去,道恒见得胡先生表情,便心知不好,待得众人七手八脚把那护卫从浴桶里搬到诊床上时,那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道恒一边施针,太虚一边在旁边把脉,却只对张老太爷说:“快去把阿念叫过来,来不及了!” 道昇却喊道:“师傅,让三师兄去,我来施针!” 道恒听了二话不说,只一脚蹦起来老高,大步流星奔了出去。 那边秦念西刚洗漱完,正在过来的路上,因怕有什么问题,一应东西都是全的,看到道恒奔过来,就情知不好,从杜嬷嬷怀里匆匆拿过了匣子,直运了功,奔了起来。 不过两三纵,秦念西便越过了道恒,到了诊室里,众人见秦念西进来,俱纷纷给她让开了路。 秦念西进得那诊室,见得那人面色已经发黑,心知大不妙。 太虚只一根针插进那人头顶大穴,那人眼皮略动了动。 秦念西见状,只上前搭了一下脉,却已是脉息全无。 秦念西心中却是冰凉一片,也不再多说,只把那素玄黄飞速地插进了那人任督二脉上,又运气从那大椎进了玄黄,也顾不得再问能不能动,运功直插入内,再用劲气弹那针,却不是所有的针都飞了出来,飞出来的穴位,也未有黑血流出。 众人见状,都有些傻眼了,知道已是救不回来了,不由十分沮丧。 秦念西气都顾不上喘,心念动了又动,突然跺脚喊道:“道长,把那还魂丹拿热酒研开送下去,加速运化!” 道昇愣了愣,只看了眼师傅,便在边上飞速弹了出去,从药房里间的柜子里,拿了还魂丹,照秦念西说的法子化药, 这边秦念西也不顾额上的汗水,只捻着那玄黄飞速微弹,又喊对太虚道:“真人,快把飞出去的针重新按照原来的穴位扎回去,进针三寸!” 道恒和旁边的师弟师侄给太虚拾捡那些针,略略烧过,递过去,太虚依言扎了回去。 秦念西见得素玄黄又被重新扎了回去,便再运了一回功,这回只往上提气而不分散,几息之后,只见那人猛地张嘴,口鼻喷射出大量的黑血。 见得他喷出那血,秦念西略略松了口气,继续轻捻着那玄黄的针头,道恒拿夹子夹着湿帕子给那人清理了毒血。 道昇端着掺了还魂丹的药酒进来,只掰开那人下颌,把那药酒给他灌了下去。 秦念西待那药酒灌下去之后,捻针的力道稍大了些,只觉那人肌肉似乎有收紧之意,只又捻了几下,便再运了一回功,用的劲道略大了些,只听一声轻啸,那十六根玄黄俱飞散开去,黑色的血液直喷了出来,又用力弹了那针头,让玄黄从身体里出了来,带出了一些黑色的清液,竟比头日那人多了许多。 片刻之后,那流血的针孔逐渐颜色变红,再变深,凝住。秦念西提着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太虚直上前给那人把了脉,脸色由忧转喜,点头道:“阿念,做得好!” 诊室里早被张老太爷清了场,道恒和道昇俱是一身大汗,胡先生从隔壁跑过来看的时候,正是第一回扎针不出血的时候,前头抢人,后头惊心动魄,竟也是一身大汗。 胡先生见得太虚如此说,原先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道昇开了道门缝,见了外头众人站作一堆,都眼巴巴地望着屋里,哑着嗓子说道:“都散了,救回来了。道明和道悟进来收拾一下。” 那两个道字辈的师弟进得去之后,见得屋内原先紧张的气氛俱已散去,秦念西面色有些苍白,只靠在张老太爷怀中,胡先生喊那道昇去给秦念西倒杯热水进来,又摸了她的脉道:“快把那药含两粒。” 秦念西依言从怀里摸出那小药瓶,倒了两粒含在嘴里,张老太爷把她放到椅上坐好。 秦念西运着功就着那药,两三个周天之后,身上的力气又逐渐回来了。再喝下道昇端进来的那杯热水,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 道明和道齐早七手八脚收好那些玄黄,清洗干净,放在滚水里煮了,又过了火,擦得干干净净,放回了盒中。 待得一切收拾妥当,秦念西点头道了谢,才和胡先生以及太虚到了隔壁病房,张老太爷一脸忧虑拦了拦,秦念西直笑道:“外翁莫急,阿念已经没事了!” 秦念西说着又伸手过去,让张老太爷把脉,太虚却伸了手过来仔细把了。 太虚沉吟片刻,眼睛亮了亮,点头对张老太爷说道:“竟比昨日强了许多,老胡这药果然使得!” 胡先生却连连摆手道:“不好使不好使,好使的话,也不会累到阿念了。” 众人被胡先生这番话说得笑了起来,秦念西见外翁嘴角也松了,便笑着道:“我不累,倒觉得赚了。” 众人听了又只愣了愣,太虚摇了摇头笑道:“你这小丫头,这账倒算得精,可不是赚了。” 秦念西本来对这玄黄一点经验没有,这回完全就是赶鸭子上架,赚了经验不说,竟逼得修为也突飞猛进,加上胡先生那轻易不会拿出来的药,简直多赚了好几年的光景,对她自己来说,可不是大大的好事。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领取! 众人都知秦念西这话的意思,张老太爷更是清楚外孙女儿心中的想法,以及她那对某些事有些执拗的性子,便也不再拦着。 这时张青川派了小厮从山下送了信上来,说是那龙骑卫副指挥使常青常大人,捉了一个活口。 那死士身上竟没有任何解药,审了几天,那死士才吐口说,这毒没有解药,配不出解药,只从那死士身上搜了一小瓶发给他们的毒药。 常大人立即把那药送到了张青川手中。 几位大药师跟着胡先生拿着那药又开始研究,秦念西却不再多待,只跟着太虚进了道云守着的那诊室。 道云行了礼道:“不太好,似乎有蔓延之意。” s://.c/read/39533/23466639.html .c。m.c 第七十九章 变了 ,隐世医女 秦念西却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顿住了脚步,也不说话,只努力想着前世里和毒有关的事情。 仿若是北边哪国有个王子中了这毒,那国中有个巫师十分擅解毒药,可这药却是越解越毒,不知那配药之人用了个什么法子,若不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倒还死得慢些,一旦用了这法子,便是变化无常,必死无疑。 那王子死后,那巫师愤怒异常。 那巫师也是个有本事的,后来君仙山下药行的人分析,说是根据药的配方判断出了产地,竟找出了那制毒之人。 秦念西隐约记得,是在西南边找到了那个制毒之人,又因此牵出了幕后主使之人,后头还因此引发了一场混战…… 具体情况和细节,秦念西也不知道自己是根本没弄明白,还是不记得了,反正脑海里全无印象。 张老太爷和太虚看秦念西又发起呆来,便有些着急,怕她又像从前那般,张老太爷只上前牵了她的小手。 一线温热传来,秦念西从那愣怔里回过神来,看着外翁忧虑的神色,便摇了摇头,只抬起头示意外翁弓下身来,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张老太爷听了,径直抱了她,给了太虚一个眼神,出得门去,找了间空诊室,叫了胡先生过来。 秦念西也不多说,只问道:“先生可听说过西南边有人善制这百草杀?” 胡先生皱了皱眉头道:“若说这最早制百草杀之人,倒是从我君仙药人里出的,因我辈药人遵循祖制,所有学药之人,均识毒,却不可制毒害人,当时此人是被喂了无望散后逐出门墙的。” 众人沉默了半晌,太虚却突然道:“老胡,你还记得那人的徒弟?” “他那时只一个徒弟,因入门时间不久,只随他一起逐出门墙,并未用药。可那人好像是滇地逃难出来的。”胡先生满是震惊道。 秦念西听了点头道:“若如此,那便极有可能。西南善毒族群众多,这毒,我们只怕解不得了。” 胡先生满脸疑惑:“刚山下传来死士的口供也说此毒无解,我正想不通,似乎里面放了什么引药,会让毒生变。阿念的意思,莫不是那百草杀里掺了西南那边的什么毒,是我们前所未见的?” “我只是猜测,不过我觉得胡先生说得对,里面必是有什么我们没有见过的引药,验毒的时候它不是毒,所以验不出来,但一旦我们用以毒攻毒的法子,那药就显现了威力。”秦念西点头道。 张老太爷道:“如此说来,那死士的话是可信的。” 太虚点头:“若真是这般,只苦了我们阿念。” 众人心中都明白,假如此毒真的无解,眼前越来越多的伤者,只能靠秦念西一人之力。但她每次行针,都要耗费大量元气,仿若大病一场。如今还有那胡先生的瑶生丸撑着,可那药毕竟也是寥寥。 秦念西道:“眼前倒无妨,我应能撑过去,只怕往后……” 张老太爷眉头簇了起来:“得了这毒的人,用心极为险恶,眼前事不成,不知后头还会如何。” 这也是众人忧虑所在。 如今天下太平,医道和药行在万寿观和君仙药人共同施为下,极是清明。 此时百草杀现世,却不知后头之人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这制毒之人又究竟是谁,藏身何处? 众人心中俱是沉重异常。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过得良久,胡先生才拱手对张老太爷道:“老太爷,此毒既是我君仙药人所出,必得由我君仙药人想法子料理了。” 太虚也点头道:“若是想将水搅浑,毒之一道,防不胜防,早料理早干净啊。” 张老太爷正色道:“请真人速遣观中太字辈道长去西南一带云游,我也会着君仙享堂弟子前往,除恶务尽,宵小之辈用心险恶,务必小心!” 太虚拱手道:“我会着三位师弟出山,严加嘱咐,必不会走露风声!” 老胡拱手道:“我这头,如今知道了方向,还让药师们继续配药,一来存万一之望,二来,也避免被人识破。” 待得胡先生转身出去了,秦念西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要注意旌国动向,我,我是说,我梦里,此毒出来的时候,是旌国王子被害于此毒。” 太虚和张老太爷对视了一眼,秦念西又接着道:“但年份上,好像对不上,应该比现在晚许多,那时候,北边很乱,大长公主和安北王爷俱已经没了……” 两位老人听了大惊,按念丫头所说,她梦里被百草杀害的虽不是六皇子,却也是一国王子。要知道,那旌国王子正是旌国如今全力培养的下一任帝君。 张老太爷道:“如此说来,还是和皇位江山有关?” “当是的,我现在看那梦里的事,就是有人要先把水搅浑。但好多事也对不上,比如,六皇子不是此时遇刺的,也没有来湘楚修水利……我不知道,不知道……”秦念西只闭上眼摇头道。 太虚见状忙道:“无事,阿念别害怕,有变化总是好事。” 秦念西这才点头道:“直到此时,已经全变了,我也变了,但对我来说,俱是往好处变,往后的事,还不知道……” 张老太爷把她揽进怀里道:“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看,外翁不是好好地在这里!阿念只安安静静长大,每日里高高兴兴就好,旁的都不是什么事!” 太虚不想再让秦念西继续多想,便转过话题道:“那护卫,阿念是不是要赶紧去看看?” 秦念西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道:“外翁,阿念没事了,您莫担心。帮阿念叫杜嬷嬷进来,我想洗把脸,喝口茶。” 张老太爷和太虚忙出去叫了杜嬷嬷进来,沉香端着盆热水跟在后头,杜嬷嬷侍候她净了面,又把身上的细汗略擦了擦,秦念西只觉得舒服多了。 木香递上一杯淡茶,秦念西轻轻啜了一口,温度正好,淡淡的茶香,绵柔的口感,让她瞬间振奋了精神。 s://.c/read/39533/23503635.html .c。m.c 第八十章 大药师 道云守着的那护卫,脸色却越来越青,渐渐开始发黑,眼见得人也有些支撑不住了。秦念西快步走进去的时候,道云正在往那人头顶进针。 那护卫似乎神志回来了一点,秦念西也不多话,只接手过来,道云连忙扶着那护卫坐好来。秦念西素手轻扬,十六支素玄黄很快便进了那护卫任督二脉上,一支玄黄也在轻啸声中扎了进去…… 这护卫似比刚才那位症状要轻,很顺利便救了回来。 收针的时候,那护卫竟神志清醒了过来,还在诊床上对秦念西抱手作揖,虽声音微弱,却听得清那声“多谢”。 秦念西只笑着摇了摇头,把了他的脉,脸色却有些变化,突然有些兴奋对道云说道:“烦请师傅派人速去请胡先生过来说话。” 太虚见状,也过去把了脉,眼神中有些奇色,和秦念西对视了一眼,见她面色红润,知她是何用意了,便笑道:“到底是天下第一药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秦念西笑道:“胡先生大才,这回师傅们该当可以稍微歇一歇了。” 那胡先生听得叫,立即进了来,见太虚和秦念西俱是一脸轻松,知是有什么变化,立即上前把了脉,眼睛仔细眨了两下回头问道:“这是阿念已经施了针?” 秦念西点头道:“先生,这方子如今便可用了,用完便可施针,阿念觉得甚是轻松。说不得这方子再稍微改进下,就能抓住那引子呢!可不是大好消息。” 胡先生点头道:“算是好消息。只不知,若太虚老道施针,可能驱毒?” 太虚望向一直守在里面的道云,他此时刚给那护卫把完脉。 道云略沉吟了一下,转头说道:“我大概每半刻钟把过一次脉,中间有一次,那脉象,我觉得或可能行,师傅若在此时出手,应是可以的。但这个护卫伤得轻,毒未进髓,重伤的,估摸着还是不得行。” 太虚直对徒弟道:“你去清风院,挑个和这位大人差不多的过来。再挑个伤重点的过来。”又转头喊了道昇道:“你速去煎药,按这位大人的方子煎两剂来!” 两个徒弟领命急急而去。 太虚又和胡先生商量道:“是不是这回,药浴时间不要那么长,略出微汗便可以。” 胡先生蹙眉想了想道:“或是这个道理,先试试。” 秦念西见一时半会儿没自己什么事,便去了旁边杂院里看了那小童阿升。 那阿升的母亲见了她十分开心,从桌上摸出个粗布包,放到秦念西手上,直叫她吃。 秦念西打开看了看,竟是那种田埂上长的野果子,红红的像新鲜枸杞大小,酸酸甜甜的,鲜美可口。 秦念西抓了一把给那眼巴巴望着她的阿升道:“咱们一起吃,真甜!” 那小童抓着果子十分开心道:“阿爹晨间去田里干活儿采的,好吃,昨日阿娘也给姐姐留了,姐姐没来,晚上都蔫掉了,阿娘不许我吃!” 那妇人听儿子叫秦念西姐姐,便喝道:“瞎叫什么,要叫小师傅!” 那小童却摇头道:“明明是姐姐,是姐姐,不是小师傅,阿娘乱说……” 秦念西只很惊奇地问道:“阿升如何知道我是姐姐,不是小师傅的?” 那小童却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就是姐姐,不是小师傅,不是!”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阿升真聪明,但姐姐是姐姐,这是个秘密,咱们两人的秘密,以后没有人的时候,阿升叫我姐姐,有人的时候,阿升叫我小师傅,如何?” 那小童望着秦念西微笑的嘴角,亮晶晶的眼睛,疑惑地看了半天才道:“好的,我知道了,姐姐不想别人知道你是姐姐,对吗?” “对的,阿升真厉害!” “姐姐才厉害,姐姐能给阿升扎针,能给阿升治病,那姐姐为什么不想叫别人知晓姐姐是姐姐呢?” 秦念西略犹豫了一下,继续笑着说道:“因为若是别人知道了我是姐姐,就不会叫我扎针了!” 那小童眨了眨眼道:“姐姐,等阿升好了,别人就会都叫你扎针了,阿升一定会快点好起来!” 秦念西见那小童虽依然瘦弱却认真的脸,心中一阵热流涌动,又从粗布包里抓了一把果子给他道:“好阿升,你快点好起来,姐姐就高兴,你阿爹阿娘也高兴!” 那妇人在边上笑着抹着眼角道:“可不是,我们都巴望着那一天。” 那妇人心里转了个念头,眼前这道童既是个女儿家,又一直跟着道恒在观中看诊,虽唤那道恒为师傅,但两人相处之间,却并不像师徒关系,这中间必有缘由,便又说道:“姑娘放心,我们不会叫阿升乱说的!” 秦念西点头道:“无事,只这样方便而已,大娘不必太过在意,阿升实在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若身子能好起来,大娘可以送他去读书识字。” 那妇人却只摇头道:“如今我们能得观中庇护,都得多谢姑娘好心,先治好了这病,往后的日子再说,只要人还在,我们就是吃糠咽菜也是甜的,再说我们两人有手有脚,也不懒,总能找到活儿做。” 自这小童来了观中,秦念西一次都没见到这小童的父亲。便去问过那道齐,才知这阿升的父母二人都是极知进退的勤快人。 阿升一家子是从梦云县城过来的。阿升的父亲孙大和母亲孟娘子,原是在梦云书院帮工,孙大原也读过书,识得字,在书院管着门房。孟娘子则在书院灶上帮忙。后头因为带着阿升四处瞧病,才把这差使辞了。 这一家子,来的第一天,没排上看诊。孙大一是想着身上也没多少诊费,二是闲不住,便在观中闲逛,正碰上山下有施主捐米送到观中,孙大就帮着去卸米。 卸米的时候听说第二天还有药材上山,孙大第二天又帮着去卸药。道齐听观中道人说起此事,第三天轮到阿升看诊的时候,就把他安排给了道恒。 s://.c/read/39533/23503636.html .c。m.c 第八十一章 好人多 那孙大本就机敏,又在这观中帮了两天工,自是知道这道恒是何人,只对道齐感激不尽,又听得说观中要下木料修偏院,便只放心让那孟娘子带了阿升进去瞧病,自己跟着去下木料了。 后头又听说阿升有救了,孙大夫妇二人喜不自禁,只苦于无从报答,恨不得把身上这把子力气都使给观中,倒是见了活计就去帮着干。 那道齐见这孙大做得木工管得记账,倒真是个得用的。又知道他家是小童生病,便好心给他们在杂院里找了间屋子,让他们住了进去。 孙大夫妇住进那带着伙房的通间里,虽简陋,却也是有床有桌有椅,高兴得不行,孙大便只嘱了孟娘子,专心在此带阿升治病,他自每日到观中领活计。最近观中插秧,他便也跟着下田去了。 那阿升听了阿娘和秦念西的对话,却突然道:“姐姐,我想学扎针,想给人治病,姐姐,你能不能教我?” 秦念西愣了愣,只笑着点头道:“先等你好起来,你好起来了,若能通过姐姐的考试,就教你,好不好?” 那小童有些沮丧道:“姐姐那么厉害,阿升什么都不会,怎么考?” “阿升好些以后,可以去和小师傅们一起学识字啊,能看书了,姐姐就给你医书看,好不好?” 小童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高兴地拍手道:“好,阿升听姐姐的!” 那孟娘子却只恨不得跪在地上给秦念西磕头,只便要跪边说:“姑娘,姑娘,我阿升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他一口气能说这么长时间的话,小妇人实在不知该如何谢姑娘才是。” 秦念西扶了孟娘子道:“你看,你不是给了我果子吗?真好吃,阿升,咱们一起吃!” 孟娘子道:“这些算得什么,姑娘对我家,是救命深恩,但凡有一口气,我们都不会忘记的!” “孟大娘,我们学医之人,若救活一个,便是救命大恩,那得多大造化,大娘不必如此想,不过是机缘巧合,也是我医者本分。”说着顿了顿又笑道:“若大娘得空,帮我去山上采两把兰草下来,此时正应该开了,我却没空上山。” 孟娘子连忙点头道:“得空的,得空的,我明日便叫我家那口子去,前日里他说山上有处地方,好香的。还有蕈子,做汤喝可鲜了,姑娘若喜欢,我叫他也采上一些送给你。只,只我怎么给你?” “我最喜欢蕈子汤了,你采了找道恒师傅,说拿给我的就行,若见不着他,拿给知客,说给道恒身边那个小道童的便是。”秦念西笑眯了眼点着头道。 秦念西拉了那小童的手,给他把了脉,心里盘算着,那玄黄过几日是不是可以先试试,尽早试,这小童尽早好,毕竟他这病拖的时日不长,不比那王三郎…… 秦念西又从荷包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块碎银子,给那妇人道:“阿升要进些肉食,这观中清苦,你拿这银钱,去给他买些鱼肉什么的,一顿少吃些,我再让道恒法师给你些药材,放进去,吃个七八日,我再来施针。” 那妇人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他阿爹可以到山上打柴,打野鸡野兔什么的,再摘蕈子去山下卖铜钱……” 秦念西笑道:“算我借给大娘的,阿升治病要紧,往后大娘有了,再还我便是!” 那妇人千恩万谢,直待得秦念西捧着那包还没吃完的果子走了,才对儿子说道:“阿升,那姐姐的好,你要一直记着,做人不能忘恩,我和你阿爹便是一辈子良善,才得了你如今这福报,可记得了?” “阿娘,那是小师傅,阿娘莫要乱说!” “是是是,还是我儿聪明,阿娘记得了!”妇人直抹着眼角道。 秦念西慢悠悠吃着果子往回走,也不想再回诊室,只想去找严冰淘气一回。 到得严冰院子里,远远瞧见她正坐在那蔷薇花墙对面的秋千上,晒着零星从后面合欢树里透出的阳光,十分自在,见得秦念西过了那小桥,便笑道:“难得见你悠闲一回,这才像个小姑娘样儿,你这吃的是什么?” 秦念西挨着严冰坐在那秋千椅上,把那粗布包往严冰怀里一塞,直摇晃着伸了个懒腰道:“果然好享受,我也要搬到这院子来住。这迎春刚开完,蔷薇就来了,舒服得紧。” 严冰便往嘴里塞果子边道:“这在我们那里叫插秧苞,怎的这里现在还有这个?” “山中时气慢呀,再说我们这里比两浙路,还是要冷些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挺好吃的,就是前次那小童家里给我留的,今日去看他,这么大一包,舍不得给那小童吃。” “哎,你看,知道感恩的人,有点好东西,就会想到你,那些忘恩负义的,你十回里好了九回,可他只记那一回帮不上的。”严冰感慨道。 秦念西听了这话,略坐直了些身子,望着严冰道:“可是那钱将军府上,难为你娘家了?” 严冰摇头笑道:“没有,那钱老夫人可是个明白人。我娘家遣了管事来报信,说是那刘夫人正月里一直病着,钱将军因春日里要练兵,不得空闲,那钱老夫人陪着刘夫人往观里来了。” 严冰见秦念西一脸讶然望着她,便笑道:“她们来前往我阿娘那里送了信,一是致歉,二是希望我阿娘帮着原宥一二,让我帮忙引荐观中真人。大约不是我俩想的那样,我这心里,听了极敞亮,倒更要高看这钱老夫人些了。” 这几日观中忙乱,又出了许多让秦念西悬心的事,她虽面上不显,心里一直挺不安的。听得严冰这话,心里反而熨帖了些,点头笑道:“虽说咱们这是以恶度人,但到底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些。” 严冰瞧着秦念西那小模样,失笑道:“瞧你这小丫头,在这观里时间久了,莫不是快成了那见不得人家恶事的仙子。” 秦念西听了直笑了起来:“婶婶可真是,不知何时,阿念才能修炼成婶婶这般豁达?” “你这女娃娃,早就成了精,还要修炼?莫要哄了婶婶,我可不帮你数钱!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在开解我?”严冰只伸了两个手指捏了捏秦念西的鼻尖。 s://.c/read/39533/23564096.html .c。m.c 第八十二章 死不了 秦念西只懒懒地贴在严冰胳膊上,边蹭边闻着那淡淡的香味儿道:“婶婶想家了不?” 严冰愣了愣道:“你这娃儿真是的,让我静心住下的是你,我好不容易静心住下了,也挺享受这难得不操心的日子,你又来撩拨我。” 秦念西笑道:“这几日,因为外面的事,我得了些进益,或者可以试试,让婶婶能早点回去。” 严冰听了,直转过身抓了秦念西的手道:“阿念,你莫要勉强,婶婶是说,莫要因此伤了自己,你那功不急一时,你还小,婶婶不急,你慢慢治便是。” 秦念西听了却笑起来:“只听说病人巴不得早点好的,没见过婶婶这样的。婶婶莫不是见这院子漂亮,舍不得走了?只怕我那蒋家叔叔望眼欲穿呢!” “小机灵鬼儿,婶婶就舍不得这满眼都是花儿的好享受,世人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这偷得半年,该是酬劳我前些年辛苦。” 秦念西拉了严冰起身道:“莫不如婶婶陪我去逛一回那樱花林子,晌午咱们只在那林子里的暖阁里用了午膳,也教教我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享受,如何?” 严冰哪有不肯,只两人才叫了婆子准备动身,观里又来了人请,秦念西却十分无奈地笑道:“婶婶等我一两日,必要把这闲偷了。我每日站在那竹林上面,望着那粉樱樱地一片,心里就痒痒。” 严冰有些心疼道:“那么多厉害的大夫都在这观里,怎的就离不了你,快去,婶婶等你便是,必要教了你这忙里偷闲的法子。” 秦念西也不多说,知道若来喊了她,必是等不得,只边疾步跨了出去便道:“最迟后日,必来找婶婶去赏樱。” 说着人已经翩然出了院子,严冰瞧着那轻盈得像根羽毛般飘走的影子,只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她也知道,这山中来的病人身份来历不简单,且情况紧急,却没想到,竟到了这份上。 又想着,这样的当口,那丫头还想着自己,心中又不禁一暖…… 秦念西到得诊室,那中毒较轻的,太虚已经按照早先议定的法子给治了,那毒重些的,果然还是不成。 道云正守在那人身边,秦念西也不多话,二人经过前事已配合默契,秦念西只开始扎针。须臾功夫,那人便得了回转。秦念西和道云都诊了脉,如此,二人都已确定,胡先生配的那方子,若在施针之前用上,果是有作用的。 一时间,胡先生和太虚都过得来看了,众人又细细商议了,第二日晨间,便可为六皇子施针了。 秦念西今日连着救了三个人,虽得了那药的好处,到底还是有些累。商议妥当,便被杜嬷嬷半搀半扶着,回了清风院,自去用了午膳,又在院子里逛了两圈,回房里歇了个足足的午觉。 醒得来时,已经到了申时,起得床,洗漱了,遣人去喊了道恒,同他一道,又慢慢去前院,看了头天和今日治了伤的几个人,一一把了脉,竟都快要好起来了,那被她扎了几针救回来的护卫都能靠在床上,向她拱手致谢了。 秦念西和道恒出了院子,道恒叹道:“你这针法,果然神奇,可惜我竟学不得!” 秦念西笑道:“法师也真是的,你能做的更多事,我都做不了,那我不是要难过死?” “你又打趣我,你这小丫头……” 两人一如往常那般轻松地走进了六皇子的院中,道云正在那里,听得有人进来,六皇子似乎眼皮微微动了动,秦念西也不多话,只上前把了脉,略想了想点头道:“明晨施针,应能无碍!” 六皇子虽昏昏然,却能感觉到,那有些微凉的手指搭在他脉上,若有似无地移动,更能迷糊听得到秦念西说话,下意识睁了睁眼,模模糊糊看见那女娃儿,又是道童一样的打扮,竟是她在给他搭脉?想着中毒之后,便想回这里,不知为什,总觉得只要能回得这山中,便死不了…… 迷迷糊糊中,六皇子不知,生死不明时,心情却是如此放松,听了那女娃儿那貌似小大人般肯定的话语,想笑又觉得牵不动嘴角,边上应是有医术极强的道长,却无一人反驳她,若这死地,竟是如此轻松愉快,像小儿游戏一般,就是去走一遭,感觉似乎也不坏…… 第二日晨间,秦念西依旧如常,用了两粒胡先生那瑶生丸,练完功,洗漱完毕,用过早膳,神清气爽,秦念西去了六皇子院中。 此时,六皇子已经服过汤药。 见得秦念西入得院中,道云和道恒还有道昇便将他放进了浴桶之中。 道云便坐在一旁,一直搭着六皇子的脉息,观察着他的反应。 六皇子喝了那药下去,只觉一股暖流压下了心间那阵寒,只把那寒往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驱散了开去。 入了那药浴之后,竟觉得身子似乎全被打开了,那寒被那浴桶中温热的药水逐渐夺了去,只心尖尖上,背脊上,还有丝丝寒意,就在那里,怎么也不动。 突然又觉得那浴桶中的水,仿似冰水,浑身要发抖。 就在这时,六皇子感觉一直搭着自己脉的那只手重了重,随即又放下,然后就听得那个一直守着他的声音道:“可以了,要反噬了。” 六皇子听了这话,突然觉得,那冷也不怎么害怕了,那人竟清楚知道他身子的感觉,厉害非常。 两人架着六皇子起来,一人拿了柔软的干布裹了他擦干净,放到了床上,又细心替他穿上了亵裤,才对门外说了一声可以了。 紧接着,六皇子感觉有人往他头上扎了几针,让他突然清醒了过来。 只见得竟是那小丫头站在他身前道:“殿下,等下我要为你施针,我问到哪里,你便轻轻动一动,其它时候,切不可乱动。” 说着顿了顿又道:“放心,不疼的,殿下坐好便是!” 六皇子心中虽觉有些离奇,但见得太虚等人俱在旁边,便知如此安排,必有缘由,但他此时已没有气力应答,只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 s://.c/read/39533/23564097.html .c。m.c 第八十三章 尴尬之处 却见秦念西只垂下眼帘,从一个紫檀匣子里,取出了一根与素常见过不同的针,右手拿着针,左手从六皇子剑突往下,细细辨着穴位,快而轻地,自上而下,扎了八根针进去。 不过一两息功夫,她已经转到了身后,只能感觉她微凉的手指,在他后背从上而下游走。也不知是那手指的触感,还是那针扎下去,只让他觉得舒服异常。 六皇子正细细想着这舒适感从何而来,却又见秦念西打开那匣子的下层,拿出一个指环状的东西,她似乎运了下功,因离得近,她的气息他能十分清晰地感觉到。 那一瞬间,她气息忽然不同了起来,然后就听得轻啸一声,接着他就感觉自己大椎那处似乎进了针,而且有些深,却是轻轻柔柔,那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十分舒适。 六皇子正想那力道,却听得那女娃娃问道:“殿下,眨眨眼睛。” 六皇子依言照做。感觉那针又进去了一些,又听得吩咐道:“殿下,疼不疼?” 他只摇头,她却不依道:“殿下,说句话回答我。” “不疼!” 那针直下到底,每走一处,她便问一处,到得最末端时,她望了一眼道恒,道恒略想了想,便知她何意,只走过去,低头看那裆部。 六皇子见道恒走了过来,又直直望着自己裆部,突然一下面色通红。 道云却在旁边道:“殿下,请放松心情,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十分凶险,千万紧张不得!” 六皇子听了,只暗暗呼了口气,用暗哑的嗓音回到:“好!”心里却想着,这丫头不知是个什么表情,真想看看。 秦念西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对道恒点了点头,便发了点力,捻了下那玄黄,六皇子只觉下身有些热流涌到那处,道恒看了,点了点头道:“无事,继续!” 秦念西这才调整了呼吸,六皇子却觉得,原来这小丫头也是紧张的,心里却有些好笑,又有些难过。 但凡有一丝别的法子,张家也不可能让这小姑娘出手,这是真的别无他法了,这丫头此时该是多么窘迫。 只这小丫头,竟这么厉害,原来她那样伴着朝露练功,竟是因为这个,真是难以想象…… 六皇子正自想着秦念西如何如何,却听她那气息突然一变,随之那长针一声轻啸,身上先前扎进去那些细针,竟尽数从身体里洒了开去,那先前觉察的一丝丝寒气,都随着那针喷了出去。 六皇子看着那针眼里,流出的些许黑血才知,这针,居然能用得如此之妙。 紧接着,又是一股极轻盈的暖流注入了他体内,那长针,似乎也从尾椎末端冲了出去,那脊骨里的一丝寒,也被那针带走了。 六皇子觉得浑身轻松,仿佛如沐春风般,待要醺然入睡,心间却又保留了最后一丝清明意志。 旁边几名道医见得秦念西施完针,只等那黑血流尽,见了红,才收了那些针,拿了温热的软布替六皇子清理干净,扶着他躺下。秦念西上前替他拿了脉,对着太虚点点头,太虚又复诊了一趟,便对他道:“殿下,无事了,安心歇息。” 六皇子见秦念西等着众人把那针消好毒,装进了匣子中,对着他曲了曲膝,便要退了出去,才声若蚊蝇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秦念西也不答话,只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六皇子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却感觉得到,那脚步似乎沉重了许多,竟有一瞬,应是打了一个趔趄,还是旁边道恒搀着,才出了去…… 六皇子才知,用这针,居然如此耗人心神,只望着那门口,人消失不见之处,默默地出神,然后才沉沉睡去。 六皇子重伤,生死不明的消息递进宫里时,宫门正要落钥。 帝后正在一处,今上得了龙骑卫的八百里加急递进京的奏报,一口热血直从胸口喷涌而出,吴皇后眼前黑了黑,见得皇帝如此,直连连叫传太医。自己却双脚发软,无论如何也站起不来。 太监宫女慌作一团,赵大伴和李尚宫直眼冒金星,却不得不强作镇定,指挥着关了锦和宫的宫门,所有当值的太监宫女皆不得自由出入。待得当值的太医令邵太医进了锦和宫,替天家把了脉,下了针,天家悠悠醒转过来,才得定了心神。 邵太医又给吴皇后把了脉,只从医箱里掏出了两粒清心丸,让吴皇后含在舌下,才躬身道:“娘娘凤体无碍,只突逢巨变,心神失守。”紧接着又道:“皇上无碍,这口血吐出来倒好,只切切不能再动怒!” 赵大伴见邵太医收了针,便叫了小太监引了他到偏殿的茶房里,稍作等待。 天家长吐了一口浊气,问道:“今夜是哪位相爷值夜?” “回官家话,是王相爷值守。” “传王相、林相、龙骑卫指挥使、骁骑卫指挥使、广南王、晋亲王速速觐见。莫惊动了旁人!” 赵大伴心中大凛,却也知道,官家这是下了狠心,默默领了命,躬身出了殿外。 天家回过头,看见吴皇后呆呆坐在那榻上,面如金纸,再想想生死不知的幺儿,心中又一阵缩紧。 天家伸手让太监搀着,坐到皇后身边,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道:“月儿,莫急,澈儿既去了万寿观,当无生命之忧!是朕疏忽大意了,没想到那两个畜生,竟如此猖狂,全无一点兄弟之情。” 吴皇后却突然回过神来,那眼泪如落珠般滚了下来,只轻声呢喃道:“官家,让老祖宗进宫来一趟,臣妾想求老祖宗去江南西路帮我瞧瞧澈儿,臣妾害怕,臣妾……”说着竟语不成声。 帝后相伴多年,今上素知吴皇后心性坚韧,这些年来,竟从未见她如此这般,心中更觉难受,就连那嘴里,也是苦的。 天家只吩咐了李尚宫道:“你去一趟广南王府,让广南王妃陪着老太妃进宫一趟,莫要惊着老人家!” 李尚宫领了命,匆匆去了。 s://.c/read/39533/23564098.html .c。m.c 第八十四章 雷霆之怒 广南王府离宫里最近,广南王得了不明原因的紧急传诏,正在王妃侍候下急急地穿了衣服,打马要出府,又见了宫里来的车子,竟是皇后身边的李尚宫,又见她面色凝重,直吓得脸色大变,问道:“可是娘娘有什么不好?” 李尚宫目光沉沉,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只摇头道:“娘娘无事,只想念老太妃了,王爷先去,皇上在等。” 广南王听得此话,心放下了一半又提起来问道:“可是六哥儿?” 李尚宫只点了点头也不答话,广南王情知不好,只上马往宫门处飞奔。 王相公因在宫中值夜,到得最早,见得锦和宫中气氛凝滞,又知今夜龙骑卫有八百里加急入宫,知道必是出了大事。 王相公刚准备行跪拜之礼,天家只叫免,又让人搬了椅子,让他坐下。 王相公只觉空气凝滞了半晌,天家才对宫人说道:“你们扶了娘娘去后殿歇息!”又对皇后道:“莫怕!有我呢,你先去缓一缓!” 又挥了手叫退,待得左近无人,才缓缓拿了那加急密信给王相爷看了。 王相爷一目十行地扫完了那寥寥几行字,顿时吓得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跪到了地上,想开口,又略定了定神才道:“殿下既去了万寿观,当能无事,太虚真人医术高明,当世无人能出其右,陛下但请宽心。” 天家眯了眯眼道:“卿家先起来,朕虽贵为天子,膝下儿女哪一个也都是心头肉,只若要有那心思不正,动机不纯的,总还是要出手整治一二的。” 说着又有些怒意从眼中散发出来,只停了一息,便继续道:“他们就是瞧着朕素日里宽纵,竟做下如此丧尽天良,残害手足的事来。上回事发的时候,御史台就有御史直谏,说朕太过宽和,非帝王之道,朕心想着,不是你家的儿子,你不心疼,只言语上敲打了一番,没成想,如今却是,酿下如此大祸。” 王丞相刚要说话,晋亲王、广南王、骁骑卫指挥使、龙骑卫指挥使、林丞相俱都到齐了。 天家让王丞相把事情说了,众人俱是脸色大变。 天家声音里一丝表情俱无,只低低开口道:“林相拟旨,着龙骑卫速速抄检大皇子二皇子府,晋亲王走一趟,将二人立即锁拿进宫,分头关进奉先殿,先请了祖宗家法,惩一惩这二人不敬祖宗、不尊祖训之罪。” “着骁骑卫抄检靖宁侯府,户部尚书府,一干人等,押入大理寺候审。” “着广南王前往西南,主持换防。西南驻军一分为二,一半与北地驻军换防,一半与广南驻军换防。西南镇抚使私自开挖铁矿、截留铁税,替皇子养死士,不用入京,就地正法。接替人选,明日早朝再议。” “着王相爷暂时接管户部,尚书人选,明日早朝再议。” 众人见天家此时面色一派平静,知是罪证确凿,圣意已决,俱不敢多说半字,各领命而去。 众人正要散去,天家又道:“广南王略留一留。” 待得众人散去,天家似乎浑身的精气神都散了去,只颓然靠在那榻上,问道:“峥哥儿当在回来的路上了?” “回官家话,此行差使顺利,臣前几日得了信,正在回程。” “你瞧瞧,这有出息的孩子,就是赤手空拳出去,也能把差使办妥。峥哥儿这回不错,逼着那月安国另立了国主,南边不费一兵一卒,一根粮草,便消停了。六哥儿也是,一粒粮食都没有问朕要,就办了湘楚那么大的事。小哥儿俩都长大了!你去个信给峥哥儿,让他直接去江南西路,若六哥儿无事,便陪他养好伤再回来,若是,若是,就……”说着竟再也说不下去。 广南王听了,眼圈直红了,钢铁般的汉子直打断天家道:“有太虚真人在,六哥儿必定无事,必定无事!” 天家听了,仿似在安慰自己:“天佑我云家,祖宗保佑,六哥儿定然无事。你去瞧瞧月儿,这会儿老祖宗应该来了,你去安慰安慰,莫要叫她们娘俩伤心太过。老祖宗若愿意,就替我们走一趟江南西路。只是老祖宗年纪大了,不知道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无事,母亲年前还说今年想去江南西路住一阵子,这时候出发,正好赶路。”广南王躬身答道。 眼见广南王去了后殿,天家又召了赵大伴吩咐道:“你着人去京郊万寿观守着,若六哥儿有了消息,道衍法师应当会更早知道。” 赵大伴躬身道:“官家,让老奴去,老奴这心里,着实难过得紧,让老奴去烧柱香,求祖师爷保佑。” 天家也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可不是难过得紧,那么好的孩子……” 当日夜里,大皇子和二皇子被晋亲王关进奉先殿东西偏殿之后,各自跪着抄了一整夜云氏祖训。 早朝时,朝堂上吵成一片,一派主严惩,一派称若六皇子不治,天家膝下只剩大皇子和二皇子,必择其一立为太子。 天家都被气笑了,只罚了那持此说法的臣子:“原来你们打的是和那两个一样的主意,果然其心可诛。给朕去殿外跪着……” 外头城门刚开,广南王府上的车驾就出了门。老太妃竟轻车简从,只带了些日常路上要用的东西,几个随侍的婆子丫鬟和一队护卫,便出了城。 待得张家用信鸽把六皇子安好的消息传进京城,送到道衍面前时,赵大伴已经等得有些着慌了。 得了这个消息,赵大伴直高兴得拍了道衍说:“太虚真人果然厉害,咱家替皇上谢谢你,谢谢你们万寿观了!” 说完拿了那纸条便快马加鞭进了宫。 天家已命晋亲王奉旨,往大皇子府上砌墙,先软禁二人在奉先殿跪抄祖训一月。 之后大皇子回府圈禁。 二皇子府上虽未砌墙,却也得了继续抄祖训,无诏不得出府的旨意。 两位皇子皆喊冤枉。 天家沉默着,也没用内侍,只自己拎着一摞密折往奉先殿逛了一圈,直呆了两个时辰,出得来时,奉先殿里悄然静寂,再无声响。 s://.c/read/39533/23564099.html .c。m.c 第八十五章 樱花雨 清风院里的樱花开得绚烂无比,绿叶子都长出来了的时候,秦念西终于得空挽了严冰,赏了一回花。 春日的阳光照进樱花林,微风拂过,带着片片纤巧的粉色花瓣,仿佛一场花雨那样飘飘洒洒,在阳光照射的尘埃里,美得不像人间,只似仙境。 有花瓣贴上秦念西的面庞,那样轻轻柔柔,只把那小小的人儿吹得眯起了眼睛,一派好享受。 严冰看着小丫头慵懒的样儿,只掩着嘴笑:“看把阿念累得,我们阿念真了不起!” 秦念西却笑道:“婶婶笑话阿念。” “婶婶可不敢笑话阿念,婶婶只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婶婶,你看那边那片都是樱桃树,听说那樱桃果子可好吃了。”秦念西抬头望着前面那片樱桃林道。 严冰也随着秦念西的视线看向远处:“我们阿念馋了呢,待樱桃果子熟了,婶婶再陪着阿念来摘樱桃吃。” 秦念西带着调皮的笑意道:“等樱桃果子熟了,婶婶当可以下山了。说不得隔年便可以带着小弟弟来这山上赏樱花了。” 严冰听得此话,愣了愣,转过头,看着秦念西,只见她虽嘴角带着丝淘气,面上却极其认真,心下微热,只捏了秦念西接花瓣的手道:“阿念,若真的有那一天,阿念一定要下山去看婶婶和小弟弟,好不好?婶婶会想你的。” 秦念西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婶婶放心,阿念必会下山探望婶婶。只近期婶婶最好能让蒋家叔叔上山一趟,婶婶须知,生儿育女,本是两个人的事呢!” “好阿念,难为你替婶婶想得周到,闹得婶婶都想在这山上找块地,建个庄子,往后常来,可以常常看到阿念。阿念一个女孩儿,在这山上,也怪孤单的。婶婶想着要下山,就舍不得你。”严冰想到此处,心中竟有些微酸。 秦念西歪着头笑道:“好啊,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婶婶,最多两三年,阿念就要出趟远门,也许,再去更多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严冰有些惊讶道:“你一个姑娘家,要去哪里?你外翁可知道?” 秦念西点点头:“知道呀,婶婶,阿念也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道呢!” 听了这话,严冰也是不无感慨:“那倒是,当姑娘的时候,自由自在,等真的嫁了人,反而不自由了。” 秦念西不由叹息道:“婶婶,你说像你这样的女子,在外独当一面,为何会愿意把后半生托付给一个男子,帮他在后院生儿育女,掌家理事?” 严冰怔了怔,有些惘然道:“阿念,世情如此。婶婶嫁人,其实更多是因为我母亲希望我嫁人,嫁得良人,儿女成群,她觉得那样才是女人最好的归宿。” “婶婶自己呢?也这么觉得吗?”秦念西面上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严冰见得秦念西眼神迷离,只觉心酸。那么小小的一个女孩儿,经历那样的父亲,自然是难免有了心结。 可这山上,没有一个女性长辈,也没有能让她说悄悄话儿的女孩子,自是十分孤冷,严冰牵着秦念西的手,稍微用了点力:“阿念,世上还是有许多令女子仰慕的男子的,也有许多相濡以沫的夫妻。譬如我阿爹和阿娘,譬如你蒋家爷爷和奶奶,都是一辈子和睦,白头到老的。” 秦念西又忍不住想起前世的王三郎,她分不清他们算什么,有名而无实,有情却不缠绵。 秦念西只觉得自己像是根木头一样过了那一辈子,每天就在那方寸之间,十分无趣。这辈子,再也不想那样过,想去很多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体验从未敢想的人生…… 秦念西好不容易有空想想小女儿家的心思,却又被道恒请去了六皇子院中。竟是昨日驱了毒之后,再也未醒。 太虚诊了脉,极是虚弱,心脉受损,又拖了那么些天,如此下去,只怕依旧十分凶险。 秦念西细细诊完脉之后,对太虚道:“郑氏针法中,有一种针法,应可用一用。但如今这元气损耗太大,我练这针法时候不长,只怕要用些胡先生给的那药丸子配合在一起,才能得用。” 太虚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你尽管施为便是。” 这套针法和那治弱症的针法有些相似,便是为了激发起伤者体内先天元气,让它循环不息,慢慢自愈。 秦念西每日练完功便来替六皇子施针,可那么稀罕的瑶生丸也用了,针也施了,六皇子竟是依旧不得醒转。 虽未醒转,却也并没有恶化,秦念西只每日细心诊脉,细细探寻全身各处情况,每次诊脉都得小半个时辰,令人欣慰的是,那脉象日渐强了起来。 直到第七日施完针,六皇子才得悠悠转醒。见得秦念西正在收针,只微眯着眼看着她熟稔的动作,想说话,却觉得全身劲气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竟是发声都很困难。 秦念西正和道云法师参详脉案,偶然回过头,却见得六皇子睁开了眼,便转头对道云道:“法师你看,殿下醒了。” 六皇子听得那声音中似乎带着些惊喜,有感觉是她刚给自己把了脉。 说着那细白的面庞露出丝丝喜色,还安慰六皇子道:“殿下好生歇息,脉象比前几日好多了,醒过来便是无碍了!” 后头又连着施了三天针,每日施针之前,六皇子见得秦念西还会从怀中掏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让道云送入他口中。那药丸香味十分特别,又见她只随身带着,便知十分珍贵。 到得第十日,六皇子终于觉得全身的力气慢慢从四肢百骸回来了。才能虚弱地开口对秦念西道谢。哪知她却道:“殿下好生养着便是,不可多用气力。如今你这身子还虚弱得紧。” 到得半月之后,六皇子才终于能感觉到腹中饥饿,自己喝下了一碗粥。 秦念西见他喝完那粥,便对他道:“殿下无事了,明日便可不必施针了。用些药膳调理一阵子便好了。” 每日见惯了她在跟前忙忙碌碌的模样,突然听说不必再施针,六皇子虽心中欢喜,但不知为什么,竟还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s://.c/read/39533/23564100.html .c。m.c 第八十六章 王医婆 这阵子,可是忙坏了,这一日终于消停了些,秦念西却是刚练完功,正沐浴的时候,院里就来了个婆子,禀了杜嬷嬷,带了道齐的口信,说是请她过去观中。 秦念西心里一动,一丝笑意漫过唇间,轻声对杜嬷嬷撒了娇,杜嬷嬷听了自家姑娘撒的这娇,竟有些哭笑不得:“姑娘,这如何使得,这人还没见过呢。” 秦念西小脸儿泛着红,却是笑意盎然:“嬷嬷,有嬷嬷在边上看着,有什么打紧。再说了,什么人被嬷嬷过一眼,还不立即显形,嬷嬷快去,这人阿念有急用。” 杜嬷嬷到底难消受自家姑娘这难得一见的女儿家娇态,只无奈把满肚子犹豫憋了回去,只得拍了拍那衣襟上根本没有的灰,带着无奈的笑,摇着头退出了净房,又让外头的丫头抬了两桶热水进去,才脚步匆匆,往角门穿过,去了观中。 杜嬷嬷一口气不带喘地走到了大殿偏厅,找了个小道童,叫了道齐法师出来,轻声禀了自家姑娘的意思,那道齐眉毛抬得老高,只失笑摇头,也不多说,便指了指里面。 杜嬷嬷跨进门,便瞧见一个三十多岁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坐在门对面的圈椅上,看着本书。 听得有人进来,那女子抬起头,瞧见是位嬷嬷,只盯着她瞧,便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见那嬷嬷不说话,只面无表情盯着她,便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便又抬头轻声问道:“嬷嬷可是找什么人?道长们都出去了……” 杜嬷嬷见那女子虽说长相普通,也只穿了身灰蓝色的棉布裙子,外头套了件洗得有些褪色的橘红色棉布褙子,却显得极素净,心下生出一丝好感。却也只是连福礼都没行,只四平八稳道:“可是王医婆?” 那女子略福了福道:“正是奴家,不知这位嬷嬷……” 杜嬷嬷也没等她说完,只抬了抬手道:“既是王医婆,那便随老身来就好。” 那王医婆略蹙了蹙眉,轻声道:“这位嬷嬷还恕奴家无礼了,道长只吩咐奴家在此等候,奴家如今不好走动。” 外头道齐跨进门道:“无妨,还请王医婆随这位嬷嬷走就是。” 那王医婆看了看道齐法师,见他眼神明亮,并无一丝异样,虽心中还有一丝犹豫,却也放下了手中书册,福了福道:“如此,便请嬷嬷带路。” 一路上,杜嬷嬷只一语不发,七万八绕,带着那王医婆穿过角门,到了清风院,又七万八绕,把一头雾水的王医婆带进了自家姑娘院中。 杜嬷嬷一进了院子,穿过廊下,便问了守在上房门口的小丫头:“姑娘呢?沐浴完了吗?” 那王医婆听得这话,只眉头轻轻蹙了蹙,却也没有言语,只听那小丫头答道:“回嬷嬷的话,刚倒了水,这会子应是在擦头发。” 杜嬷嬷便对那王医婆道:“既如此,你便随我进屋等等,我们姑娘爱干净,日日晨间都得沐浴一回……” 那王医婆本想说点什么,想想还是没开口,只跟着王嬷嬷进了屋,也没打量屋内陈设,只循着一股艾香味儿,望向西侧净房那头,竟是水汽和着烟气弥漫,终于没再忍住,轻声问道:“嬷嬷担待则个,不知你家姑娘如今多大年纪?” 杜嬷嬷一直留意着王医婆的举动,见她目光之所及,竟是那水汽弥漫的净房,嘴角漫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却听得里头一个软糯的女孩儿声音传出来:“嬷嬷,可是请了医婆来,快请她进来。” 杜嬷嬷得了吩咐,直侧身把那王医婆领进了净房。 王医婆跨进那门,便眉头不展,那屋内,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只穿了身白色细布小衣,正坐在张圈椅上,上头由着两个丫头在擦头发,下头两个丫头一边一个,俱拿着条桑皮裹的艾条,熏灸那足三里。 王医婆见那姑娘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直看着自己,脸上笑意满满,嘴角荡出两个细细的酒窝,极是可爱,便轻轻叹了口气,直直上前拿了那两个丫头手里的艾条。 众人见王医婆这做派,俱都一脸愕然看着她。那杜嬷嬷喝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姑娘刚沐浴完,要生阳气……” 那王医婆把那艾条放进旁边熄艾条的容器里,才拍了拍手中的艾灰,转身对杜嬷嬷道:“这位嬷嬷,还请恕奴家僭越了,只医者父母心。你这嬷嬷看上去也是积年的老嬷嬷了,这沐浴、艾灸都是有讲究的,怎可如此乱来。你家姑娘跟个花骨朵儿一般,长此以往,只怕便要折损在你们这些无知乱来的嬷嬷手中。” 那杜嬷嬷极不服气道:“你这医婆,休要乱说,我问过观中道长,说是晨间沐浴需得艾灸升阳,你莫不是欺我们不懂医?” 那王医婆一脸无奈,先未答话,却指了那先头做艾灸的小丫头道:“这会子天还有些寒气,你先拿件外衣给你家姑娘穿上。” 说着又指了指秦念西踏在个软垫上的一双赤脚,又对另一个小丫头道:“快拿了鞋袜来伺候你家姑娘穿上,这寒由下身起,可不是白说的,尤其刚沐浴完,身上门户尽数打开,这屋内寒湿浓重,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王医婆说着又看向一脸怒容的杜嬷嬷,才道:“这位嬷嬷须知,艾灸是能升阳,可晨间本是自身阳气升起来的时候,嬷嬷为何不劝了自家姑娘,不要在晨间沐浴便可。” 秦念西不解问道:“还请王娘子明示,为何不能在晨间沐浴?” 王医婆看向秦念西,面上表情柔和许多,只笑着道:“姑娘应知,水能灭火?晨间阳气刚刚升起,姑娘这从头洗到脚,不是把那刚升起的一点阳气给浇没了吗?再者说,这刚沐浴完,浑身门户大开,再到外头走一走,那寒湿直接入体,长此以往,姑娘你这花骨朵儿一样的身子骨,可消受不起。” s://.c/read/39533/23564101.html .c。m.c 第八十七章 寻到宝 王医婆说着,又看了看那还在给秦念西擦头发的丫头,又道:“姑娘这上头头发未干,下头灸着艾,也是同样的道理。再者,医家有云,少不灸足三里,奴家观姑娘年未满十,脏腑未成,阳气下引,不仅无法升阳,反而会导致姑娘减缓生长。” 王医婆又看了眼杜嬷嬷,才道:“这艾灸之法虽简单,可也不是能随便乱灸的。” 秦念西脸上笑容一直未散,这会儿竟比刚才更加绚烂,只定定看了那王医婆许久,才笑道:“王娘子莫怪,我这些嬷嬷们原也是为了我好。今日本就是请你来帮我看诊的,王娘子是先喝杯茶,等我擦干头发,还是?” 王医婆看着小丫头七手八脚给秦念西穿了衣服鞋子,才点了点头道:“无妨,这会子正好,待奴家把了脉,那头发也尽干了,刚好施为。只姑娘不妨移步到房中去,这屋里,到底湿气重。” 秦念西点头笑道:“如此,便依王娘子所说。” 从进屋开始,王医婆便只见得那仿佛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一直都是满脸笑容,那笑容纯真且美好,又充满善意。又见得这满屋丫鬟婆子竟把个小姑娘如此糟践,令得王医婆心中极是怜惜,把脉的时候,不自觉多了几分郑重。 秦念西眨着大眼睛,看着王医婆仔细诊脉,又感受着她数着气息,手指偶尔变幻轻重的节奏,便心中有数。 那王医婆诊了又诊,半刻钟之后,才把秦念西的手放回去,只抬起头,微蹙着眉对她道:“姑娘伸出舌头叫奴家瞧瞧。” 秦念西也不多话,只依言行事。 王医婆瞧了几息,才满脸疑惑道:“姑娘莫不是练了什么功法?” 秦念西依旧是满脸笑容,却眨着大眼睛道:“王娘子为何如此说?可是有何不对?” 王医婆摇摇头道:“奴家观姑娘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节律均匀,当属常脉。舌苔淡红润泽,白中透红,亦无异象。又观姑娘面色,白里透红,光泽沁润。应是身子康健之象。” 说着王医婆又满面疑惑地低下头,似在自言自语般继续道:“奴家只不解,按说姑娘这日日晨间沐浴,丫鬟婆子又如此乱用灸法,应是体内寒湿之气内蕴才对。但姑娘体内似乎又有一股极淡的气机,不知从何而来,应是此气机驱除了那病邪才是。” 王医婆说完这一通,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姑娘可是自觉有什么不妥?” 秦念西面上笑容不减,眼眸中竟闪出灿烂亮光,只笑着看了看杜嬷嬷,又站起身,极是郑重行了个福礼,对着正讶然看着她的王医婆道:“王娘子好脉息,阿念领教了。还请娘子宽恕阿念淘气,也莫要责怪我这嬷嬷,原是我听得道齐法师盛赞王娘子好手段,想请来开开眼界,今日果然长了见识。” 这一下,杜嬷嬷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一屋子丫鬟婆子俱跟着笑了起来,只王医婆还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秦念西又笑着对王医婆道:“只法师有一样没说对,王娘子这医理上极明白,阿念必要去法师面前替王娘子讨个公道。” 那王医婆听得这话,腾一下站起来,满脸通红道:“这使不得,可使不得,且不说那道齐法师对奴家有活命之恩,后头又把奴家送去医馆学本事,恩同再造,奴家这点微末本事,当不上通这一字……” 杜嬷嬷见那王医婆说起医来头头是道,论起人情世故,又仿若未经世事的小儿,倒多了几分好感。 杜嬷嬷只走过去,一边把那王医婆按回椅中坐好,又把一杯温热的茶水端到她手上,一边说道:“王娘子莫惊,我家姑娘就是淘气,你先喝口茶,然后与我等细说说,我家姑娘清晨沐浴之后,该如何才能避免那寒湿入侵。” 王医婆晕乎乎喝了口茶,听得杜嬷嬷问起医道,立即收敛心神道:“你家姑娘练的那功法极好,每日里只需行捏脊之法,当二十四节气时,再行艾灸便可。” 说着好像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嗫嚅道:“你家姑娘身子极康健,原应是我错怪了嬷嬷……” 杜嬷嬷笑着摆手道:“王娘子切莫如此说,原是我们不对在先,今日礼数不周,自当给王娘子端茶请罪。” 王医婆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杯已经喝了一半的茶,一时极不自在,杜嬷嬷忙道:“能否请王娘子现下就与我家姑娘行那捏脊之法,这法子我们倒未曾见识过,不知可否在旁观看。” 王医婆听得让她捏脊,一时拘谨消散了许多,立时放下那茶杯站了起来:“可以的,这法子不难,若稍懂穴位者更好,不懂也无妨。” 说着又转向秦念西道:“姑娘,还请趴卧于榻上。” 秦念西笑着点头走到旁边榻旁,背朝上趴了下去。 旁边一个小丫头从净室里端了盆热水到王娘子面前,伺候她净了手。 王娘子站在榻前,自秦念西后背行捏脊之法,看着几个丫鬟婆子围过来,手上自不停,但也开始了解说:“自长强穴往上,这个学位是促进孩童生长的重要学位,捏的时候是捏三提一,就基本能刺激到后背的几处大穴,捏到大椎为止。若遇有疾之时,对应穴位需多提振。” 秦念西初时还感觉有些痒痒,但捏了两遍,也就适应了,听王医婆如此说,便随口道:“这法子似是针对督脉和足太阳膀胱经的,果然有几分道理,这督脉和膀胱经是人体抵御外邪的第一道防线。” 那王医婆听得秦念西如此说,手上顿了顿,似乎微沁出了一点汗意,却听得秦念西问道:“此法可有什么禁忌?” 王医婆立即收敛心神道:“倒没有什么禁忌,只若发热时,应从大椎往长强方向捏脊,可退热。春夏两季每日行捏脊之法,能通经活络,提振脏腑之气,到得秋冬,便七到十日一次即可。”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这是应了春发冬藏的道理。” s://.c/read/39533/23564102.html .c。m.c 第八十八章 四座山 稍倾之后,王医婆便停了手,小丫鬟又端了热水来,请她净了手。 杜嬷嬷请了王医婆落了座,又看着端了热茶上来,才笑道:“这么快?这法子倒比艾灸好,省得姑娘洗完澡,又要闻那股子烟熏气。” 秦念西娇俏地拉长声音道:“嬷嬷,我就是喜欢闻那股子艾香气嘛。” 王医婆笑道:“原是各有各的用途,这个每日捏上三五遍即可。”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果然有点子神清气爽的意味,多谢王娘子了。” 王医婆虽有些痴,却不是个傻子,自杜嬷嬷到观中把她带到这院子里,所经一切,加上眼前这姑娘不经意间,显露出的那些对医理的分析。而且这姑娘肯定不是到观中求医的病人,这处院落极像是她日常起居的地方。 可这院落,竟是毗邻以医道闻名的万寿观。而且那道齐法师,应是与这家关系非同一般。那这姑娘,只怕也不是一般人。 王医婆忙摆手道:“今日奴家怕是班门弄斧了,姑娘刚说的那几句话,能不能再对奴家说说。” 秦念西笑着把之前说的那番医理又说了一遍,听得王医婆眼睛大亮,点头如捣蒜般道:“奴家阿娘教奴家这法子的时候,只说了怎么做,能有什么效果,可没说过为什么要这么做。今日姑娘如此一说,倒让奴家如醍醐灌顶一般,姑娘想是知道这法子?” 秦念西摇头道:“原是在哪本医书里看过一眼,但只说民间有此法,并不详细,今日亲身体验了一回,倒要多谢王娘子。” 王娘子眼中亮光更甚,只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哪本书?姑娘可否借奴家一观?” 秦念西失笑摇头:“原应是本类似收集了许多民间偏方,甚至有些神怪之说的书,所言这捏脊之法,就我才刚说的那一句……” 秦念西见得王医婆眼中亮光变成失望,转了转眼珠子道:“不若这样,王娘子随我来,看看我这里有没有什么你想看的医书。” 王医婆立时兴趣盎然,却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跟在秦念西后头,边走边道:“姑娘勿怪,奴家有点着相了。原是,哎,不怕姑娘笑话,奴家在去同州医馆之前,没看过基本医书,就是看,也看不太懂……” 原来,这王医婆学医的过程,也和天下医婆都差不多,是跟着阿娘走东家串西家学出来的。王家阿爹原是个货郎,极喜欢吃酒,王医婆五岁上头,便因为酒吃多了,挑着货郎担子,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后头王家阿娘便靠着那点微末手艺,养活大了女儿。到王医婆十三四岁的年头,王家阿娘因吃够了那看人眼色讨生活的日子,就总想着给女儿找个好人家。 可托媒婆上门来说亲的,不是瘸子傻子就是鳏夫,最好的,也就是那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只等着娶了王医婆进门,靠着她的手艺,就能换得银钱米面进门。 王家阿娘每回听那媒婆说得眉飞色舞,就跟着喜上眉梢,等出去打听了一圈再回来,就面如锅底。 到得王医婆十六岁上头,终于有一天,王医婆用大笤帚把那媒婆赶出了门,媒婆直站在她家门口的街上,骂了一个多时辰。 王医婆含着眼泪行了那自梳之事,以死相逼,从自家阿娘手里接过传承,却只是学会了怎么做,可要说深层次的医理,还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 又过得两年春上,那王家阿娘染了场风寒,又因心郁难消,竟一病不起,不过几天功夫,就去了。 自此之后,那王医婆就报了女户,在罗山城里,做起了医婆。自此之后,王医婆那性子也越来越孤僻,虽然在哑科和妇人科颇有些名气,却没什么人愿意待见她。 后头出了事,虽得了太寅和道齐的助力,脱了罪,但那罗山城,却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太寅和道齐一商量,就把这王医婆带去了同州府里的张家医馆,又托了那医馆的大夫,从头开始学起了医理。 王医婆说完此节,正随着秦念西进了一处极宽阔的敞厅,目之所及,一面阔大的墙上,打了一眼望不到边的书柜,从顶上到地下,尽数是书。 王医婆自己都没意识到,说着话儿竟打起了磕巴:“这,这都是医书?” 秦念西依旧笑容满面,只摇摇头,指着靠南的那一头道:“不尽是,靠那头那两排架子上,俱是医书,王娘子尽管去看便是。” 那王娘子顺着秦念西手指的方向,往前紧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有些局促地回头道:“这些,这些医书,奴家都可以看?” 秦念西眼睛亮得跟水洗过一般,只笑着点点头道:“王娘子随意便好,这屋里的书,尽可一阅。” 看着王娘子一脸痴迷,秦念西笑着摇摇头又道:“王娘子便在此处看书即可,若有何吩咐,只管吩咐了小丫头就是,阿念这里还有些事,就先失陪了。” 那王医婆却一颗心都扑到了那些书上,只胡乱点了点头,便往那书架走过去。 秦念西有些愕然失笑,想了想,又自走到桌案前,将那阿升和严冰的医案从柜子里拿出来,随意摊在了桌案上,抬头看了看那王医婆,眨了眨眼,又把其中一本摊到了书案对过的那张八仙桌上,才悄然走了出去。 到得门外,秦念西又招手唤了沉香,在她耳边细细吩咐了一通,才让她在那敞厅里听吩咐。 天气晴好,听说六皇子终于好了起来,有护卫小厮几近康复的,便去了六皇子院中探望。 此时的六皇子虽浑身没什么气力,却也能靠在床头的迎枕上,略略看会子书了。见得有从前常伴左右的小厮海丰进来,便问道:“你们那四个山大爷呢?” 海丰听了,只默不作声,作为六皇子身边的人,他自然知道,那所谓的四个山大爷,其实就是爷身边的四座山,是伴着他们爷长大的四个小厮,是他们爷最倚重和信任的。 海丰虽垂着眼睑,却依然能感觉到六皇子充满期盼的眼神,虽不想说,却也不敢欺瞒,只低了头闷声道:“爷,山哥,四个,都没了。” s://.c/read/39533/23564103.html .c。m.c 第八十九章 各怀心思 六皇子心里些印象,那天事发后,那四个人一直像四座山那么护着他,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只把他牢牢护在中间,他昏迷之前,远山替他挡的那一刀,直穿胸而过,刺到了他胸口…… “尸首呢?” “爷,当时小的们只顾着护着爷逃,没顾上,不知道姚大人有没有回去收拾……” 六皇子沉默了许久,才沉声问道:“姚大人现在何处?” “当时小的们分了三路,想把人引开,姚大人领了一路。十来天前,有几个受了伤的上山,后头又听说姚大人活捉了一个死士,想看看有没有解毒的药。” “没找到?” “爷如何得知?” “若能找到,这观中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你的毒是怎么去的?” 那小厮海丰生怕见他家爷心情不好,会影响伤势,这下见他终于不再细问山哥们的事,便赶紧道:“爷,这观中有个小道童,真厉害,只给小的扎了一回针,便驱干净了。又给小的吃了几天药膳,今日来诊脉,说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外伤。爷,小的可以回来当差了。” 六皇子一听,双手倏然收紧,声音涩涩地问道:“你们的毒都是那小道童治的吗?” “伤重的都是那小道童治的,说是怕贸然给爷扎针,就让小的们先试试。小的是第一个扎的,扎完的时候,那小道童好像站都站不稳了。爷说回这万寿观,果然是回来对了,否则的话,只怕……” 那小厮又把这山上来了许多药师制药、有几个人试药差点死了、那道童又是如何救活的说了一遍,又把那道童夸得仿佛神仙在世…… 六皇子听了这些话,才知道这中间有这么多凶险,那小丫头原也没治过,只是拼尽力气,不避男女之嫌,就为了把他,把他们这些人救回来。 六皇子还在怔忪之间,秦念西正好和道恒进来诊脉。 秦念西见得退出门去的海丰,又看见六皇子似是面色不佳,便向道恒望去。道恒立即清了清嗓子道:“殿下重伤,如今还在恢复中,不可神思过度。” 六皇子回过神,看了看眼前站着的小姑娘和道恒,微微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点了点头,只靠在榻间的迎枕上,让他们诊脉。 六皇子微笑着看秦念西把那带着一丝凉意的手指,搭在他的脉上,时轻时重,闭目凝神。 待她诊完,六皇子笑着问道:“如何?我觉得今日精神多了。” “殿下身体壮实,恢复得很快,是好事。”说着又转过头对道恒说:“法师,我觉得那药膳方子可以调一调了。” 秦念西说着便站起身,往书桌边坐下,径直磨了墨,重新写了方子,正准备递给道恒,却听得六皇子道:“可否让我瞧瞧?” 秦念西无所谓地把那左手写的方子递了过去,见那方子字迹平平,六皇子却道:“你写字用的是左手?我见你扎针用的是右手,可是刻意练了左手书?” 秦念西本不想过多与他交谈,他问了,她又不好不答,便道:“回殿下的话,原是为了平衡,有时需双手施针,就练了左手字。” 六皇子见那方子上俱是一两位药材配了吃食,并不是寻常的汤药,便奇道:“这两日好似都没有进汤药,我还奇怪,原是这吃食上加了药材。这却是为何?” 秦念西低头解释道:“殿下深重剧毒,此毒配方复杂,对脏腑损害极重,若再给药,怕脏腑难以承受,反受其累,药膳虽慢些,却能好生将养。” 六皇子略一沉吟,想起在京郊万寿观,那王三吃的药膳,又想起她给广南王太妃和长公主配的茶,想问又打住了,既是她不愿明示,自是有所顾忌,便笑着问道:“照你这药膳方子,我这伤,多久能痊愈?” “回殿下的话,若说伤口痊愈,最多一月,若是完全恢复如初,三个月到半年。殿下此次元气大伤,需得注意,不宜过早运功,欲速则不达。”秦念西如实答道。 “如此,便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了!”六皇子拱手郑重道谢。 秦念西愣了愣,摇头道:“殿下无需如此,我医家之道,无救命之恩一说,不过付了诊金便可。” 六皇子听了,摇头失笑道:“姑娘莫不是从此要做女医?张家何曾在乎这些银钱,怎需姑娘抛头露面?” 秦念西摇头道:“张家世代开医馆,悬壶济世,诊金和银钱虽是一回事,却也不是一回事。再说民女既学了医,总不能见死不救,往后亦是如此。殿下还请多歇息,民女告退!” 六皇子见她转身要走,只急匆匆把心中所想的那个问题抛了出来:“姑娘所学之术,难道观中道人尽不能学?还是有何讲究?” 秦念西不想再答,但道恒却知道,医治贵族病人,本来就讲究极多,还莫说这是位皇子,那脉案、诊治过程、用药都得写得一清二白,否则只怕会惹出事来,便接话道:“殿下可听过前朝郑氏针法?” 六皇子目光微闪,点头道:“略有耳闻,难怪姑娘练功方法与众不同。多有好奇,还请姑娘勿怪。” “殿下无需客气,民女还要去替他人诊脉,暂且告辞!”说着就福了福,转身径自走了出去。 道恒解释道:“殿下勿怪,她近日连续救治多人,实在乏累得很。殿下多休息,贫道告退!” 六皇子只略点点头,心里却觉得有那么一丝奇怪,为何这小姑娘似乎对他总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冷淡。 他哪知,秦念西每次见了他,心情都会很复杂。这个前世里天不假年的皇子,在今生,会是个怎样的结局呢?逃得过这回,往后是否能顺顺当当呢? 他是王相爷和多数朝臣眼中最好的明君人选,这样的人,若是好好活下去,或许迟早能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那样的话,这天下是不是就不会乱了?这世道一直太平下去,她也能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地四处走走了…… s://.c/read/39533/24012581.html .c。m.c 第九十章 历劫 那龙骑卫副指挥使姚大人上山的时候,只受了轻伤,和他一起上山的,也俱是受了些伤的。 秦念西和太虚真人,加上药师和观中的道人们,直忙活了一个多月,这些伤者才终于治完了。 广南王世子得了信儿,正在北归的路上,竟七日七夜没有合眼,到得清风院时,已是一身的灰尘和着汗水,变成了泥。见得六皇子正好好儿靠在榻上看书,才腿一软,只晕睡了过去。 六皇子见得自小一处长大的兄弟如此,心中五味杂陈,大半年前分手,竟是差点阴阳两隔。 还有那陪着他长大的四座山,因为中毒极深,尸体坏得极其惨烈,又怕那毒会出岔子,张青川派人收敛了,只好寻了处极隐蔽的荒地,径直烧了去,就连烧成的灰,都挖地三尺,就地掩埋了。 那海丰见自家爷看着世子爷发呆,情知必是又想起了那四座山,也不敢扰他,只悄悄出去,请了道长替广南王世子诊了脉。 听说广南王世子只是累得晕睡了过去,六皇子又叫了海丰找人,给广南王世子洗漱沐浴,又去要了参水,灌了下去,便把他放到隔壁房中,让他径自放心去睡了。 广南王世子这一睡,竟是两日两夜未醒。 第三日上晌,广南王世子终于觉得睡饱了,一睁眼,见外头日头很好,便穿了衣服,趿拉着鞋子,往六皇子房中去了。 广南王世子刚站在门口,就见得一个道童正在给六皇子诊脉,旁边一个中年道人只站着看,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你们怎的如此怠慢,让这么个小道童给殿下诊脉,也太不……” 只话还没说完,广南王世子就觉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原来那道童刚好诊完脉站起来转过身,广南王世子瞧见那熟悉的一张脸,只惊得那话就咬在舌头上:“怎,怎的是你这小丫头?你如何穿成这样?你何时开始学医了?” 秦念西见得广南王世子,只表情淡淡地微微福了一福:“世子爷看来已经无事,便无须我再诊脉了,只饮食调理一下,便可恢复如常!” 又转头对满脸笑意的六皇子道:“殿下已经逐渐恢复,往后无须我再过来诊脉了,那药膳方子一直用着便好。可在这庄子里四处走动走动了,晒晒太阳,对元气恢复,也是大有好处的。民女告退!” 秦念西说完也不多话,径直走了出去。 六皇子对秦念西这冷冷淡淡的性子,似乎多了几分了解,也不多拦,只随她去了。 广南王世子却堵在她前头问道:“你怎的,怎的成了大夫?还穿着这一身,我如何不知道?” 秦念西只抬头看了广南王世子一眼,也不多话,只曲了曲膝,却是绕路走了出去。 那广南王世子正要追出去,六皇子却喊道:“峥哥儿,你过来,莫要耽误大夫看诊。” 广南王世子听得六皇子叫,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一头雾水问道:“你给我说说,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进了食吗?睡了两日,把我们都吓坏了,每日都让大夫看过了,说你没事,就是太累了,才没有拍醒你,你快吃点东西咱们再说。”六皇子又叫了小厮端了饭食进来。 那小厮匆匆忙忙跑到厨房,却只端了碗鱼片粥回来:“厨下说那小师傅嘱咐了,若世子爷醒了,只让先喝了这碗粥,说是久饿不能多吃,怕出毛病!” 广南王世子闻见那粥香,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只一股脑儿把那粥喝了下去,才觉得十分美味,又叫了小厮,让再去盛一碗。 小厮满面难色道:“世子爷有所不知,这院中膳房尽是归那小师傅管,各人吃什么,一餐吃多少,俱有定数,多的一滴也不会给,连汤水都不给。小的,小的怕盛不来……” 六皇子笑着对小厮道:“你端了这碗出去,无事。” 看着小厮一溜烟端着空碗跑了出去,六皇子又对广南王世子道:“是那小丫头管的,这处膳房俱是药膳,错不得,所以那小丫头管得极严。那日有个护卫多吃了别人的一碗汤,那小丫头直接把那护卫给赶了出去,说是不遵医嘱,药岂能乱吃……” “我没听错,你说是秦家那小丫头?”广南王世子细想想又道:“倒好像是她的做派,在京郊万寿观,就不许老祖宗吃这吃那。可你们,就听凭她分派?” “不然又能如何?你可知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是如何救回来的?” “不会,你不会说,你们都是那小丫头救的?” “可不是,那小丫头也算是以命相搏,才得以保全了我们这些人,如若不然,你见到的,只怕已经是一排尸首。” 广南王世子听了,心里只一沉,急急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咱们之前不是都算计好了吗?怎么又出了这样的事?” 六皇子眼中泛出丝冷色,沉声道:“他们竟派了几百死士,潜进湘楚,就为了要我这条命。” 广南王世子听了,直咬了牙,拍着椅子扶手道:“无耻,无耻至极!”说着又皱眉道:“按理说,咱们先前从南边调来的,悉数都是擅追踪,武艺不凡的好手,怎的会出了如此大的岔子?” 六皇子摇头道:“我们先安排好的那些,本以为差不多一网打尽了,我在这山中住了许久,得了父皇诏令,才下山回京。哪知从浔阳上岸之后,刚走陆路进入湘楚腹地,就遭截杀。” 当日夜里那场血战,六皇子如今想起来,竟依旧有些心悸,他闭了闭眼才接着道:“混战之中,我们只得仓促分了三批回撤,龙骑卫一路,南边来的护卫一路,他们挡住了一部分死士。我身边原带着的那些人一路,往回去汇合放在后头断后的那一路,总算人多势众,冲了出来……” 六皇子一边说,掌心中竟不自觉冒出些冷汗,声音中带着丝黯然道:“我那四个小厮,为了护着我,尽数被害,护我逃出一条命。远山替我挡了一剑,就死在我胸前,我昏迷的那些日子,脑子里全是远山,他用那股子将要气绝的微弱声音,对我竭尽全力说,说让我快跑……” s://.c/read/39533/24012582.html .c。m.c 第九十一章 生死一念 说到这处,六皇子眼中尽是湿意,停顿了许久,才用暗哑的嗓音继续道:“这几日传来的消息是说,这是最后一拨暗子,俱是精锐中的精锐,若前面得手,便隐而不发。这拨死士个个武器抹毒,俱是百草杀。” 广南王世子想起那几个从小陪着他们长大的小厮,音容笑貌还尽在眼前,如今却是尸骨无存,就连眼前一处长大的六皇子,养了这许久,脸色依旧泛着白,显得羸弱极了。 广南王世子只觉得心里那股子怒火,掺杂着些说不出的忧伤,只双手捧着两颊,摆了摆头,再摆了摆头,仿佛要把心底里那些情绪都摆掉,才哑了嗓子问道:“可你这行踪却是如何暴露的?难不成我们身边有暗桩?” 六皇子摇了摇头:“我们身边应该是干净的,亲近的小厮和护卫,如今还活着的没几个,均还替我试过药,试过针。这拨人里面有军中斥候,还不止一个,原是必杀之局。” 六皇子面色凝重,将之前观中救人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广南王世子听得面色直变了几遍,才气得咬牙切齿:“领兵将领都知道,军中斥候,极为金贵的,不让他们保家卫国,沙场御敌,却在这里算计自家人,果真猪狗不如。” 六皇子沉声道:“不知父皇知道此节,会作何想,如今表面上海晏河清,可内里的暗流,我总觉得,有些看不透。” 广南王世子点头道:“如今天家已经有了旨意,具体细节尚还不大清楚,你如今便只管先在此处养好伤,才是正事。京里肯定会有人来,等来了人,就能知道详细情况了。” 六皇子苦笑道:“我这会儿跟个废人也差不太多,还能如何?此次真是多亏万寿观诸位道长,还有那张家相救。听说为了治我这伤,那小丫头自己殚精竭力不说,还动用了君仙山药行里,胡大先生存量不多的稀罕药丸,原是用来给那丫头自己补元气的。这回这个人情,真是欠大了……” 广南王世子听的这节,便追问道:“你细说说,那小丫头是如何救了这许多人的?” 六皇子略默了默,还是把自己知道的,打从第一个被救的说起,连同自己那无比尴尬的一幕,尽说了出来。 “这是,这是疯了?”广南王世子直听得剑眉倒竖,直接蹦了起来。 六皇子只望着他,目色沉沉,不再言语。 广南王世子一脸怒火:“她怎么能,她一个姑娘家,往后长大了,还要不要嫁人?” “那你说还能如何?我们这些人,在那时候,是死是活全在她一念之间。若她不愿担这干系,不给治,谁也不知道,谁也怪不了她。但人家是医者,虽是女儿家,却能不避嫌疑,我们这些要死的伤者,总不能说,我不要你治,不能坏了你的名节。”六皇子十分冷静地说道。 “即便如此,怎能,怎能如此不顾羞耻?” 六皇子脸色倏然阴沉了下来,想起这些日子,她那纤细的身影,穿梭在他们这些糙汉子中,忙碌不堪。 那一张张濒死的脸,再活了过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面对这样的人,即便她是那么小,可那些被她拼命救下来的人,谁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 何况她那是绞尽脑汁,只为了他们每一个人既能活着,还能像从前一样完整地活着。 六皇子前所未有地觉得,他那心,就这样被那个纤细的身影所迸发出的无穷的力量所吸引,有时甚至忍不住眼眶发热,不为生死,只为她奋力想让他们活着的模样。 “你这样想,便落了下乘。”六皇子顿了顿,冷冷地接着道:“既如此,峥哥儿,你忘了她。反正你还小,以后能遇到无数贤良淑德的女子。你不配肖想这样的女子。” 俩人打小儿一起长大,脾性相投,虽有过争执,但六皇子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广南王世子说过话,这让他顿时有些呆了。 六皇子也不再理他,只道:“我乏了,要歇会,你也再去睡一觉!” 广南王世子第一次看见这样冷然的六皇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那样捏着拳头,默默走了出去。 广南王世子却没有再回房中,只是去了前院,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起那些曾经熟悉的,却再也见不到的脸,只觉得心情十分低落。 广南王世子正漫无目的乱逛的时候,遇见秦念西和道恒诊完脉走了出来。 广南王世子见四下无旁人,直冲上去,把心里那句话问了出来:“你,你一个姑娘家,怎的如此不为自己着想,那样替人治伤,往后……” 道恒见秦念西脸色变了变,立即上前一步拦道:“世子爷慎言,医家面前,除却生死,再无大事!” “可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行的什么医?” 秦念西瞟了他一眼,低低说道:“不劳世子爷费心,我自行我的医,只往后,若碰到世子爷受伤,袖手便是。” 说完也懒得再理会广南王世子,只跟着道恒,脚步匆匆,去了膳房。 广南王世子脑子里只乱哄哄地一片,六皇子和秦念西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翻腾,他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秦念西却不以为意,伤者逐渐都好了起来,她这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惬意。 气温渐渐升了起来,樱桃红了的时候,菡萏院的蔷薇开得正绚烂。秦念西一大早踏着晨露练完功,便雀跃着跑去樱桃林摘了一小筐黄里透红,晶莹剔透的小樱桃,送到了菡萏院。 严冰见秦念西近日里心情都很好,面色也是白里透红,十分高兴。让婆子洗了那樱桃,又拿了帕子细细给秦念西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嗔道:“想吃樱桃便让婆子去摘些来,何苦自己跑了去。” “婶婶可真是,站在那樱桃树下吃樱桃,看见哪颗红了吃哪颗,才叫过瘾。枉我特意摘了来让婶婶尝尝鲜。”秦念西撒娇道。 “我说怎么这么小一筐呢,还有些是黄的,感情好吃的都进了你腹中啊。”严冰打趣道。 秦念西扬了扬眉毛道:“婶婶,这樱桃刚熟,我看了,明日肯定还有些要红的,我明日带婶婶自去那树下吃便是。” “你饶了婶婶,婶婶可没有你那功夫,想吃哪颗,蹦上去就摘了,婶婶还得带个梯子,那早熟的都是日头照得好的,必在树顶上,休想诳了婶婶去。” “婶婶,你真是,看破不说破也不知,就不能纵了阿念这一回。” 秦念西和严冰两人笑闹了一番,才说回正题。 秦念西算好,严冰还有两三日便要来月事了,如今她那玄黄已经使得熟练了,便可以给她施针了。若一切顺利,这回月事过后,她身上的寒症应是能够全然祛除,再调养一番,便可下山了。 严冰似是连续几个月排出那些黑色血块,人也越来越精神,对秦念西的信任,已经到了忘记自己来清风院是为了治病这件事。只笑着说:“若如此,到时候怕是你要和婶婶一道下山一趟呢!”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道:“莫不是那尹姑娘要回来了?” 严冰点点头道:“可不是,你和婶婶一起下山,就住婶婶家,让婶婶好好疼惜疼惜你,给你做上几身精致好看的衣裳,再置办些漂亮首饰。许是练功的缘故,你这身量和通身的气派,俱不像七八岁的女娃娃,若打扮起来,必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秦念西笑道:“婶婶莫要哄我,我这通身的气派,俱来自于我这身道袍,换了别的衣裳,只怕路都走不妥当。” 秦念西这话说得,直让严冰心里窒了窒,眼神直直落到她那青得发黑的道袍上…… 秦念西却是眨眨眼换了话题:“婶婶到底是让我下山去瞧那尹姑娘,还是要去给我这个乡下丫头置办行头的?再说了,这事怕还是要让我舅舅去瞧了才做得数,我不过是个瞧热闹的。” 严冰拉了秦念西的手道:“不若你赶紧去问问,我记得你舅舅当是见过那尹家姑娘的。这些都不管,你成日在这山中,婶婶走了,你更是连个伴儿都没有,下山去住些日子散散也好,认识些同龄的小姑娘,往后也好有个来往。” 秦念西面露难色地眯了眯眼,她可不记得如何与同龄的小姑娘来往交好了,再说活过那一世,如今她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 秦念西笑着说道:“婶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瞧阿念在这山中,每日穿着这简单的道袍,吃着粗茶淡饭,山中有果子,院中有花香,其实挺快活的。婶婶莫要担心阿念!” 严冰听了这话,有些讶然地瞧了秦念西许久,见她脸上带着淡笑,神色间极其轻松自在,心里又默念着她刚刚那些言语,突然觉得,其中倒似充斥着许多质朴的大智慧。 严冰晃过神来,才觉得是自己想左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再说眼前这小女孩儿,在这世间独一无二,有那么多本事,虽然不欲为人所知,可皎月之光芒,岂是星辉能够掩盖的。 严冰极认真看着秦念西道:“阿念,你说得对,你且担待婶婶这个大俗人一回,往后,婶婶必不再提。” 秦念西只一派悠然笑意望着严冰,并不再多言语。 过得两日,一切准备妥当,晌午,秦念西为刚泡过药浴的严冰施针。 这一趟,因严冰是女子,观中诸道皆不方便,只秦念西一人,请了秦医婆和王医婆二位,又叫了身边的杜嬷嬷带了两个贴身的丫鬟帮忙,外头廊下,赵嬷嬷领着十来个得用的婆子丫鬟听吩咐。 为严冰施针,看上去轻松,实则非常凶险,一旦分寸掌握不妥当,造成带下不止,则极有可能人命不保。而且这针法与驱毒也有所不同,是要驱尽全身寒毒,让肌体通畅,血气充盈。所以秦念西慎重万分。 比起秦念西的慎重,严冰反而显得很轻松,直安慰她莫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她越是如此信任,秦念西越是面沉如水。 那秦医婆见过秦念西施针多次,头一回如此紧张,又见那些穴位配比,那针法,竟是自己前所未见,忍不住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却是一声不敢吭,只仔仔细细按吩咐做事,一丝儿也不敢走样。 那王医婆更是第一次见识秦念西的本事,直看得双目圆瞪,一张嘴从来没有合上过…… 秦念西灌了真气,弹了那玄黄出来,又收了全身各处的素玄黄针,诊过脉,确认无碍之后,心里那丝惶恐才终于没有了,眼中的笑意才显了出来,那秦医婆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此后几日,严冰身体里所有寒流,自四肢百骸汇向一处倾泻而出,秦念西每日也不回自己院中了,只守在严冰身边,生怕一个不妥闹出大事来。 到得第五日上,秦念西见那血块消失,血色逐渐转红,长长呼出一口气,开了个方子,让秦医婆去煎了来,看着严冰热热地喝下去。 这几日里,严冰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着一些奇妙的事情。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却也越来越干涸。随着这碗药喝下去,却像是无限热流注入体内,填补了四肢百骸流出的那些能量。 第二日,那血便止住了,紧接着,秦念西又连续为施了七天针,每日又让王医婆按照自己给出的穴位配比对严冰施灸。 严冰的面色明显一日日好起来,人也从全无力气,只觉浑身空荡荡的,再被慢慢填满,精气神回来,然后只是有些发软,再到能坐起来,然后下地走动,到得第七日施完灸,浑身暖洋洋,十分舒坦,竟有种神清气爽的重生之感。 边上陪着的丫鬟婆子,看得自家少奶奶面色再无从前那般萎淡无光,唇间也有了血色,只忍不住喜极而泣。 王医婆和秦医婆只觉简直就是起死回生,再从头去翻阅那脉案,又讨论了一番,再就不懂之处请教了秦念西。 秦念西解释了其中道理,遂又笑道:“此虽个案,除却其中郑氏针法,阿念想归纳其中医治之法,若遇寻常寒淤之症,以二位前辈之本事,也可尽治了。不知二位前辈是否愿意,相互取长补短,于此道上往前走走,甚至教导观中众医婆,俱得精进?” 秦医婆和王医婆忙屈膝,秦医婆年长,率先开口道:“在姑娘面前,不敢自称前辈,便是能习得姑娘本事之一二,也是大幸,但凭姑娘吩咐便是。” 王医婆也屈膝道:“蒙姑娘不弃,但凭吩咐便是。” 二人心中话虽未出口,却俱是心中激荡得发热…… 秦念西看着二人眼中闪烁的光,浅笑嫣然做了一番吩咐,又给二人分了工,二人俱都点头应诺,从那天开始,便按照秦念西的吩咐,做起了准备。 s://.c/read/39533/24012583.html .c。m.c 第九十二章 闺阁出将军 隔天,秦念西请了真人带着道云和道恒来诊脉。 道恒是最早的时候为严冰把过脉的,来前曾细细为师傅和师兄讲解了一番。 这算是秦念西回清风院之后,完全独立行医,诊治的第一个重症妇人科病患。 严冰见得三人联袂前来,知是秦念西慎重,想让这三个如今天下医者中的顶尖人物为自己把脉。便也不再多说,只行礼道谢后任由三人一一为自己把脉。 三人诊完脉,俱是表情轻松愉悦,太虚点头道:“恭喜女施主,如今除稍羸弱,需静养一段时日,可谓已经痊愈。” 又转头对秦念西道:“念丫头这医术如今已算小成,在这妇人病和驱毒上,已是我等所不能及,往后循序渐进即可,不可再如近日这般自苦!” 严冰点头附和道:“真人所言极是,我看这丫头为了我这病,都快魔怔了,这些日子都没睡个好觉。可别是治好了我,累垮了她,那可叫我如何自处。” 秦念西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是我太心急,往后必听长辈吩咐,每日回归如常。” 道恒笑道:“可不是,你最近不跟我一起出诊,闹得好几个病患都怨我不带携童儿,快些与我回去看诊。” 道云却插嘴道:“师兄我倒是极愿带携这童儿,往后这童儿便交给我了,师傅您看可否。” 严冰在一旁只眨眨眼看着仿佛事不关己的秦念西,太虚笑道:“走,莫要扰了施主休养。” 说着便带着两个徒弟直往外走,又叫了秦念西道:“念丫头今日好生歇一日,明日到大殿看诊。” 待得太虚师徒三人走后,严冰拉了秦念西坐到榻前道:“好孩子,婶婶谢谢你。”说着竟眼圈有些发红。秦念西哪里不知道,大宅门里,女子无后,就算娘家再势大,就算自己再厉害,也总是会心虚。 便笑着安慰道:“婶婶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可下山了。往后生下了小弟弟,才算阿念功德圆满。” 严冰点头道:“阿念,婶婶知你,年纪虽小,却是什么都知道的。你待婶婶这份情义,婶婶会放在心中,永不会忘。” 秦念西望了望窗户外头响晴的艳阳天,嗒着小嘴儿道:“阿念今日被放了假,要去摘樱桃吃,再不吃,就快没了。” 那秦医婆和王医婆早已对秦念西心悦诚服,这会儿见到秦念西一脸小女儿状,语气中又带着一丝犹疑,秦医婆忙道:“姑娘快去,这阵子可是累坏了,有老婆子和王娘子在此,你只管好好松快送快去。” 严冰挥了挥手对秦念西道:“婶婶必听医婆的话,你自放心去便是。” 秦念西看了两人一眼,脸上泛出一丝可惜:“可惜婶婶只能在院里等吃呢,等阿念吃饱了,给你捎一篮子回来哈! 严冰只笑着摇头道:“待杨梅熟了,婶婶带你摘杨梅吃去。你快去,好好玩一日。” 秦念西倒是真心想放松一日,打着旋儿出了菡萏院,只叫了沉香木香,催着赵嬷嬷,一阵风似的往樱桃园去了。 天是响晴的,蓝天白云,微风吹过,让本来心情就十分轻松雀跃的秦念西,心情更是无比舒畅。 秦念西近日因不去观中,并未着道童那一身青。只穿了一身淡蓝色衣裙,头发在脑后随意编了一个辫子,十分舒适。 沿路看见那银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秦念西只望了半日道:“待这银杏结了果子,用盐烤了吃,外翁一定会喜欢,还有真人和胡先生,肯定也喜欢。” 望见远处荷塘里,荷叶也长得苍翠碧绿了,又吩咐沉香道:“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采几片荷叶,晚上想吃什么就拿荷叶包着蒸,那味儿,香极了。” 沉香笑着对赵嬷嬷道:“嬷嬷你看,竟是像几日没吃过的,看见什么想的都是吃。” 秦念西微笑着噘嘴道:“那当然,你这丫头知道什么,没吃到想吃的,跟没吃也没多大区别。” 赵嬷嬷满脸怜爱地看着自家姑娘难得的娇俏模样,点头道:“嗯,那姑娘说说还有什么想吃的,嬷嬷挨个儿让她们给你做,省得你日日觉得没吃饭。” “嬷嬷坏,嬷嬷跟着沉香一起打趣我,哼,我等下摘了那树顶上的甜果子,不给你们吃。” 木香却道:“姑娘莫生气,我给姑娘摘荷叶,这就去摘,等会儿拿荷叶垫在框里,装的樱桃也香甜好吃些。” 几个人直笑得前仰后合,小姑娘们爽朗的笑声像铃铛般洒满了安静的院落,整个清风院顿时生机勃**来。 一路欢声笑语,在水阁边上消磨时光的六皇子听了正着。 自那日诊完脉之后,六皇子也一直未曾再得见秦念西。只听说是菡萏院那个女病人,正是医治到了关键时刻,今日却突然见她出来了,又是欢声笑语一片,想是那病人已经大安了。 六皇子在那水阁里听得分明,那小姑娘此时说话的声音,都与和他们说话是不同的。往日里,她总是一副冰冷漠然的语气,尽管驱毒时,她比谁都紧张,可她的语气依旧是那样淡淡的,让他以为,或许她就是那样的。 可今日听她说话,竟是那样鲜活可爱,这才是一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六皇子心里默默想着。 那日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因秦念西有些不愉快之后,两人便再也未曾说过这个话题。 广南王世子也从未再像往日,经常把秦念西挂在嘴边。 这几日得了信,老太妃已经入了湘楚,六皇子便遣了广南王世子迎到浔阳码头上去了。 六皇子听得秦念西一行人说是要去摘樱桃,便也不现身,只等她们笑闹着走过去,再慢慢从水阁里出来,晃晃悠悠跟着那声音听了一路。待到了樱桃园,六皇子又绕了一圈,也不让小厮跟着,从另一头进了林子。 六皇子才进得去,就听到两个小丫头喊道:“姑娘,快看那棵树,那顶上的果子全红了。” “还有那棵,姑娘你摘了只管往下丢,我们接着呢!” 就见得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在那树顶上出没。六皇子顿时有些失笑,也只有这丫头想得出来,拿她那吃了不知道多少苦练出来的功夫,上树摘果子吃。 这是六皇子第一次见秦念西穿着日常的衣裙,虽隔得有些远,看不太真切,却是像换了一个人。她悠悠闲闲在那树上,似是一边摘一边吃,看得六皇子更是忍不住笑。 六皇子悠悠闲闲往秦念西那处走去,树底下的丫头婆子见了他连忙行礼,秦念西听得动静,正欲下来,六皇子却笑道:“姑娘自便就是,我闲逛到此处,不想却扰了姑娘摘果子。” 秦念西还是纵身下树,规规矩矩行了礼,抬头见得六皇子一改之前羸弱,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上神采奕奕,便也笑道:“殿下气色很好!”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小丫头,突然之间笑容温和,那双忽闪闪的大眼睛,笑容间微微眯起,红润的双唇,嘴角微微扬起,两个细细的酒窝若隐若现,六皇子有些失神,想说她今日这样打扮很好看,又怕她羞恼,便故作轻松道:“姑娘要吃樱桃,让丫鬟婆子们采了送去便是,怎的自己动起手来?” 秦念西只嘴唇再勾勾,加深了那个笑道:“那可不一样,自己摘的,可比别人送来的吃着香甜。” 六皇子扬了扬眉毛道:“果真如此吗?” 秦念西眨眨眼,顽皮道:“殿下若不信,可亲自试试。” 说完只望着六皇子,微微笑着。 这丫头今日心情真是出奇的好,六皇子心里想着,也不管她是何用意,便点头笑道:“如此,我便试试,哪棵树上姑娘还未去摘过?” 秦念西四顾望了望,指了指那棵最高的树道:“那棵树上果子太多了,我还没去摘过。” 六皇子笑着点点头道:“如此,我去替姑娘摘了,你们只管在树底下等着吃果子。” 赵嬷嬷看了秦念西一眼,秦念西只摇头示意无碍。便眼瞧着六皇子几纵间上了那两丈余高的大树上,秦念西也不走开,便只等在树下。 待得片刻功夫,那树上的果子纷纷掉落在铺好的布上。六皇子下来的时候只可惜道:“这果子真甜,好多都被鸟儿啄了。” 秦念西笑着看他面色微红,却一口气未喘,便笑道:“是自己摘的特别甜!” 六皇子失笑道:“对,姑娘说得对,自己摘的果然要甜些!” 秦念西见目的已经达到,便笑着躬身行礼道:“殿下应是大安了,往后不必拘束,可以多活动活动了。多谢殿下摘的果子,民女这便告退了。” 六皇子这才知道,这丫头让自己上树摘果子的目的,只摇头失笑道:“姑娘这大夫当得果然称职,多谢!” 秦念西也不再言语,只转身便带着丫头婆子,和那几篮子鲜嫩的樱桃,悠悠闲闲地走了。 六皇子见她转身就走,还是忍不住在后面开口道:“广南王太妃已经到了浔阳,我让峥哥儿去接了。” 秦念西听得此话,脚步顿了在那里,转过身,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了然。广南王太妃此来,应是为了六皇子的伤。 六皇子此时已经走到秦念西面前,躬身道:“多谢姑娘不避嫌,替我治伤,让我得以康健,让长辈不为我揪心。” 秦念西知道,必是前头治伤那些事,六皇子俱已打听清楚,便笑着往侧边避了避才道:“民女已经说过,不过是尽医家本分,殿下不必如此。太妃此来,算算时日,应是行程颇紧,不知身子可否安康?” “可不是,因为我,竟劳动她老人家弃车骑马,一路星夜兼程,若有个闪失,可叫我如何自处。” “做长辈的都是这样,见不得小辈受苦。等太妃来了,民女好好替她调养一番,应不妨事。不过太妃竟会骑马?”秦念西边好奇问着边慢慢往前走。 六皇子见她一脸好奇,便笑着说道:“外祖母年轻时习得一身好武艺,曾在边关带兵打仗,外祖父武艺上都不及她。” 两人边走边说,六皇子又细细把广南王太妃年轻时的一些趣事,讲给秦念西听,见她像听话本子一样,十分感兴趣,心里却想着,到底是小姑娘,老太妃这些往事,哪个小姑娘听了都会觉得传奇。 两人直有说有笑走了一路,后头赵嬷嬷和两个丫头,难得见秦念西如此愉悦地和不太熟的人聊天。 秦念西一路听着广南王太妃那些陈年旧事,一边心里想着,原来,老太妃极得皇家和满朝文武敬重,并不单单只因为她那广南王太妃的身份,更因为她作为一个世家大族女子,却曾经为了家国天下,抛却个人尊荣,血战沙场。 秦念西正听得入神,却听得六皇子道:“外祖母这样的女子世所罕见,却也肯定不止她一人。母后从小教导我,不可轻视天下女儿家,不过是因世俗之约束,囿于后院,若真的众生平等,女儿家建功立业,必不输于男儿。” 秦念西笑着附和道:“娘娘果然见识高远,令人心折。” 秦念西想了想又道:“近日我诊了一位病人,自小掌管偌大家业,做起生意来,毫不逊于男儿,听舅舅说,整个两浙路商家都为之侧目。” “两浙路商家云集,俱能为之侧目,可见其确实有些本事。母后教导果然极是,天下奇人甚多,不因性别,不因年龄。姑娘便是这其中之一,论医术、心地、胆色都只叫天下人侧目!”六皇子目光灼灼看着秦念西道。 秦念西却转过话题道:“说起殿下所中之毒,不知殿下可有了解?” “听道长略说起过,此毒往常我等均未见过,只龙骑卫传来消息,说是内部秘史记载,大约三十年前曾有一起命案牵涉此毒。当时只处置了那犯案之人,后来这名制毒的药师却并未追查到,不了了之。不知姑娘可对此毒有所了解?”六皇子问道。 “民女也是第一次听说此毒,过往看过的医药典籍均无记载,否则也不会如此惶恐。事涉谋害殿下,还请多多留意。这种毒药的配方里,有些药材是西南和滇地独有的。我江南西路药行虽知,却并不使用。殿下可往此方向做些探究,也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有些事情,秦念西并不好多说,只点到为止。 六皇子听得这话,若有所思,只轻声说道:“好叫姑娘放心,因此事惹得父皇震怒,如今已禁了我大哥和二哥的足,还处置了些官员,军里也换了防,往后应不会有如此凶险。” 秦念西却心中大骇,这可真是雷霆手段,今生怎和上一世如此不同?如今天下太平,今上年富力强,得用之臣众多,南有广南王,北有安北王,俱是当世豪杰,足以震慑边关。可见北疆与南疆之太平,对整个帝国来说,是多么重要。 见得秦念西只发呆,却不再说话,六皇子只以为是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儿家,对这些事听不太懂,便又道:“这次也是我大意了,年后在这里住的那段时间,本是部署好了,拿了一大批死士的,却未曾料想,他们竟动用了军中精锐斥候,还潜伏了一批死士,才着了道儿,这回也算是斩草除根了!” 秦念西听得这话,更是心中波涛汹涌。若不是她重活了一世,若不是她曾见过那郑氏针法,为了给长公主驱毒,她每日苦练此针法,此局依旧是必杀之局。 上天让她重生,重活这一世,究竟怜的是她?还是他?亦或是外翁、舅舅、长公主、王三郎这些局中人?又或是这天下的每一个局外人? s://.c/read/39533/24012584.html .c。m.c 第九十三章 怪异的家规 身处乱世之中,又有谁是局外人,居上位者,无非生死而已。可对百姓来说,那才是真正的苦,漫无目的绝望的苦。 前世里,秦念西见过无数次百姓避天灾、避人祸,饿死病死冻死者无数。居上位者为一己之私争权夺利,无暇顾及。即使有人顾及,却也被有些别有用心之人算计,只有搅浑了水,他们才能乘机得利。 只有天下太平,居上位者有悲悯之心,才能让灾祸消弭于无形,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若重活一世,只为保住一个英明帝王,让这天下百姓再得一世太平,也算是她最大的功德了。 六皇子望着她发呆,却不知她那心念已经转了多少转,更不知再从哪里让她回复刚才那会儿的小女儿模样,竟有些懊恼,怎的说起这些来。 却听她突然问起:“听舅舅说,你到湘楚是为了修水利的,不知如今进展如何?” 见她问及此处,六皇子眼睛亮了亮道:“湘楚之水祸当是暂时可解了。但经此一回,却知水事对沿江沿河民众之重要。定不是修一年两年,一回两回,一处两处就能一劳永逸了。那两浙路邱家,你可曾听说过” 说得此处,两人正行到了竹林外的暖阁处,六皇子道:“此处翠竹青青,风也正好,不若坐下喝杯茶,我与你说说这两浙路邱家。” 秦念西笑着点点头,对赵嬷嬷吩咐了几句,二人便进了暖阁叙话,沉香和木香开了暖阁四下里的窗棂,还焚了一炉香,取了泉水来煮茶,甚是清雅。 六皇子连连赞叹好去处,又接着前头的话题道:“这两浙路邱家世代治水,对水事十分精通,这几代邱家弟子除科举出仕之外,历年游历天下,竟把这帝国从南到北水患之处,都走遍了,并且南北一体,画了好大一幅水事图。令人见之称奇。” 六皇子见秦念西只笑眯眯认真听着,倒也不觉得乏味,便接着道:“可见这天下奇人异士,心怀家国天下者甚多,只我等皇家子弟日日在京城待着,竟如同坐井观天。若国力丰足,还得一直修下去,比如湘楚连接江南西路,江南西路也有一段连年水祸……” 秦念西见六皇子说起水事来,滔滔不绝,竟是下了一番苦功,更像下了决心,要把这天下,修得海晏河清,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说到这里,六皇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有些遗憾道:“说起此事,还应感谢令舅父。原本是为了赈灾,问了问他湘楚情况,却未曾料想,他只简单几句话,竟句句金玉良言,于实务上十分精通。只可惜他不愿出仕,否则定是一位治世能臣。不知,令外祖是否能劝得他,让他……” 秦念西见六皇子满心期盼,却只笑着摇头道:“按民女所知,我外翁家无论男女,自十四岁以后,前程婚嫁,俱由各人自己做主,舅舅之选择,只在他个人,不在张家。” 六皇子听得目光微闪,十分好奇:“咦,这倒是第一回听说,如此家规,只怕这满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家。” 秦念西心想,张家家规之怪异,哪只这一点,都说出来只怕太过惊世骇俗,只点头笑道:“民女外家先祖本性洒脱,说是各人有各人缘法。” 六皇子道:“那若是,若是,我是说树大有枯枝……” “虽不干涉子弟选择,但张家铁律还是挺多的,从小守着这些铁律长大,要养歪也难。再说张家还有条铁律,男子年过二十才可娶妻,终生不得纳妾,无后也不得纳妾。所以张氏子嗣单薄,每个张氏儿女都能得到极好的教养。”秦念西笑着解释道。 六皇子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家规,而且这家规极不寻常,根本不像商贾之家的规矩,便满脸疑惑问道:“寻常族中若子嗣不丰,必定要求子弟及早成亲,或是多多纳妾开枝散叶,怎的你外家族规竟如此奇怪?” 秦念西解释道:“民女外家祖上于医道颇有建树,认为男子二十之后,才得心智体魄健全。”想了想突然觉得,这似乎不是能与六皇子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六皇子也觉察到了什么,便笑着引开话题道:“你舅舅却到如今还未娶亲,不知他现下人在何处。” “前一阵子一直在豫章,如今也不太清楚在哪一处。马上就要用午膳了,殿下还请移步回去用膳。”说到此处,秦念西也不想再多谈。 这回散了,不知何日才能再与这小姑娘像今日这般畅聊,六皇子竟有些依依不舍,想了想还是问道:“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若殿下疑惑当不当问,便不问也罢。”秦念西只笑道。 “我是想问问你,这医术,是在京城就会的,还是回了江南西路学的?” 秦念西摇了摇头:“医药之道,岂是半年一年就能学得的。往日里民女只是熟读了医药典籍,回得这江南西路,观中日日求医者甚众,跟在道恒法师身边习学,又得胡先生日日指点,自是大有进益。” “你那针法,他们却是教不了的,又是如何学会的?” 秦念西知道,六皇子早晚都会问及此事,早已想好说辞:“机缘巧合,得此针法,往常只练习了吐纳功夫,却未曾得其法门。回得山中之后,有真人在。虽说不同门派,内功心法大相径庭,但总归是于医术一道,真人自有见地。得了真人指点,初窥门径,找到习学练习之法,总算入了门。” “你那每日爬竹子,拿竹尖当梅花桩踩,便是练功?”六皇子好奇道。 见秦念西点头承认,六皇子又道:“于医学一道,你果真天纵奇才,你与真人会面,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竟能得如此进益。” 秦念西如实说道:“原也没有,观中妇孺孩童来看诊时,也时常动用那针法,只那玄黄,却是未曾用过。这回也是,没有法子了,只得勉力一试。” 六皇子想起那根针,长度从未见过,铸针的材料不像银也不像金,满是好奇问道:“你说的是那根很长的针?难不成竟是第一回用?” 秦念西点头道:“正是,说起来,还要感谢你那些护卫小厮,敢于让民女试针,否则,殿下身份尊贵,干系重大,民女怎敢贸然用针。” 六皇子听得此处,突然拱手道:“姑娘果然好胆识!” 秦念西略侧了身子,笑道:“当时也是事出无奈,不过这回之后,倒是大有所悟,要多谢殿下!” 六皇子摆着手道:“这话说得,原是为了救我,在你只是医术提高一些,在我们这些人,却都是性命。我观此术十分凶险,长公主也是中毒,你习此术是为了给长公主驱毒吗?” 秦念西在心里默默叹了叹,眼前这一位,果然心思机敏非常,面上却不露声色点头道:“殿下果真敏锐。民女确实做如此想,不过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非常,却是不敢贸然动手。” 六皇子又问道:“我姑母之毒,还有别的法子可解吗?” 秦念西只默然摇头,六皇子虽明知答案,却还是心有不甘道:“真人如何说?” “真人当年也用的是驱毒的法子,到此却再无办法,只有玄黄一道。民女会勤加练习,观中病人众多,也有些需要用此针法的,假以时日,应可一试。”秦念西略略解释了一番。 六皇子不无担忧道:“可姑母毕竟中的是毒,不会散至全身吗?” “之前那些药丸,便是预防此事发生,民女算过时日,三年五载应没有太大问题,到那时,相信此针法已经熟练,便可……”秦念西认真道。 “姑娘果真仁心仁术,姑母若能得治,我云家和安家,对姑娘感激不尽。”六皇子起身拱手道。 秦念西只笑笑道:“医者本分而已,再者,长公主待民女,亲若母女,但有一丝办法,怎可袖手不管。今日与殿下长谈,得益良多,民女这便回去用膳了,还请殿下移步!” 六皇子虽心有不舍,却知当散了,便笑着出得暖阁,二人各自回去用膳。 浔阳码头,广南王世子已经接到了广南王太妃,二人上了船,只一路满帆,顺江而下。 广南王世子已经把出门这一向的经过,细细禀了祖母。 老太妃见得孙儿这大半年竟似长大了许多,已经从之前的半大少年,成了个说话办事皆有成算的,心中十分熨帖,加之听说六皇子已经安然无事,这一回上了船,竟似出游一般,见得两岸青山绿水,十分欢喜。 广南王世子见祖母心情十分愉悦,便鼓起勇气,把想了许久的心思说了出来:“祖母,这回咱们北归的时候,把秦家那丫头一并带回家去?” 老太妃听了一怔,把目光从岸上那极远的山峦处收回来,颇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是说念丫头?她在江南西路过得不好吗?” 广南王世子一脸恼色:“不好,也不是不好,只如今张家竟让她学了医,六哥儿那毒,就是她治的。” 老太妃听得这话,直惊得出了声:“你说什么?念丫头给六哥儿治的伤?你细说给祖母听听!” 广南王世子跺了跺脚道:“祖母,我要说的是,她,她好好一个官家小姐,竟做了医女,还给那么多男人治伤,不顾男女之大防,往后可如何了得?” 老太妃这才听出一丝意味,强自压下心中惊讶,只不动声色问道:“你待如何,带她回京交给她父亲?” 广南王世子怔了怔才道:“孙儿不是这个意思,她那父亲哪配做父亲。” 老太妃瞥着孙儿,沉声问道:“那带她回京,她一个女儿家,可怎生安排是好?” 广南王世子半天没吭声,见祖母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只不说话,最后把心一横,直攥了攥拳头道:“孙儿是想,反正祖母喜欢她,就让她先在祖母身边做个伴,往后,往后等她大些,孙儿就,就……” 老太妃上下打量了广南王世子良久,才开口问道:“祖母听你这意思,是给自己选好王妃了?”只这话语间,面色却变得凝重端肃起来。 广南王世子瞧见祖母逐渐铁青的脸色,连忙满脸通红地解释道:“不是不是,孙儿知道,她那身世,做王妃是必定不行的。孙儿只想求老祖宗可怜可怜她,孙儿纳了她便是。” 广南王太妃只气得笑了,却问道:“你可知咱们府上铁律,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广南王世子面上血红不散,只嗫喻道:“孙儿知道,孙儿也不是想纳妾,就是见不得那丫头,好好一个姑娘家,去给人治病。” 广南王太妃半晌没言语,只转过头看着窗外不说话。 广南王世子见状就急了,忙跪在老太妃膝前道:“老祖宗别生气,孙儿也是无法了,思来想去,就这一个法子能护住她……” 广南王太妃听了,突然转过头打断他道:“你问过她了,她也愿意?”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咱们只管给她安排了便是。再说她那身份地步儿,进了咱们府上,那还不是求都求不来的……”广南王世子慌乱道。 “住嘴,祖母只道你出门历练了这一年,长大了,没成想,竟是活回去了。此事休要再提,回去自去找你父亲领鞭子!广南王府如今鲜花着锦,行事更应慎之又慎。你如此做派,怎对得起吴家列祖列宗?”广南王太妃言语之间,竟是从未有过之严厉。 广南王世子素来知道祖母严厉,却从未见她发怒,这一下,直被祖母突然盛怒的气势,吓得有些不敢动,只呐呐道:“老祖宗别动怒,孙儿,孙儿只是……” 广南王太妃转过头,对着窗外看了许久,又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才缓缓问道:“你细说说,六哥儿那毒,怎么会是念丫头治的?” s://.c/read/39533/24012585.html .c。m.c 第九十四章 旧伤 广南王世子不敢再多说其他,只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详细禀了祖母。老太妃听了直眨眼,又问道:“是你亲眼得见吗?念丫头治的。” 广南王世子连忙老老实实说了出来:“孙儿去的时候,俱都已经救了过来,孙儿只见得那丫头和道恒法师,就是真人坐下的三弟子,给他们复诊,也只是她一个人动手,那法师,只在边上看着。孙儿是听六哥儿和那些护卫小厮们说的,说是一个道童治的。孙儿见她时,她就是那副道童打扮。” 老太妃沉吟良久才问道:“不是说那毒十分罕见吗?观里怎的让她一个小姑娘出手?” 广南王世子抹了抹额头上若有似无的汗水,轻声答道:“听说有个什么针法,只有她一个人会,那些重伤的只有那个针法能救。” 老太妃若有所思道:“去年见那小姑娘,只知她颇为聪颖,看过的医药典籍俱是过目不忘,怎的才一年不见,竟有如此长进?” 广南王世子忙道:“可不是嘛,定是那张家逼她学的,说是那针法只能由女子习学,张家到底商贾之家……” “又胡说,是要老祖宗现下就罚了你吗?”广南王太妃说着顿了顿,突然眼前一亮道:“是郑氏医女的玄黄针法,对不对?” 广南王世子点头道:“好像是什么玄黄针,他们说那针十分特别,往常从未见过……” 老太妃听得孙儿确认是玄黄,便知自己所猜无差,却再听不进孙儿下剩的话,只十分欣喜。 难怪那丫头走前一再对长公主说她那病有救,看来那时那丫头心中便已经有了成算,。 老太妃想起那丫头惯常一幅古灵精怪的模样,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见天儿给她们弄些新奇的吃食和茶汤,逗得她们每日欢喜得紧。私底下竟是饱含了苦心,却又没法子说出来。 说不得那些药,甚至王三郎那突然能治的弱症,说不得都和这丫头有关系。 虽是日日在她们跟前侍奉,却从不越矩,见了哥儿们也总是回避居多,避无可避也只是沉默,并不多话。虽年纪小小,却谨言慎行,真是个好丫头。 这样的好丫头,可惜了,自己那孙儿竟是这样一番心思,老太妃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膈应。 老太妃又望了望还跪在地上的孙儿,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且起来,往后这心思万不能有。你不满意念丫头不避嫌疑给六哥儿治病的事,可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广南王世子只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道:“我们兄弟之间,有何不能说的,再说那丫头是过分了啊!” 广南王太妃心念转了好几转,叹了口气道:“你可想过,在你看来,那是世间男女大防,在六哥儿看来,那是他和那些护卫小厮的命?孰轻孰重?再者,六哥儿或是翌日天家,你怎能如此口不择言?” 广南王世子一时脸色煞白:“孙儿,孙儿只是当时气糊涂了。孙儿也不是气那丫头,她还小,不懂事,是气张家,怎能让她一个小丫头去给一群汉子治病。” 老太妃见孙儿一幅说不通的模样,心下十分不爽,直训道:“你呀你,你说她小,我看她比你懂事多了。她若不说,或是不愿出手,谁知道她能驱此毒?若她不出手,此时六哥儿怕是不好,朝堂之上,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你可想过?” 广南王世子心中百味杂陈,却不敢再言语。 老太妃继续道:“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都知道医者无男女之分,你却是如此愚顽?还要纳了她,祖母不怕说句伤了你的话,若你没有这个身份,你怎配得上那丫头?就是你有这身份,你这样世俗之人,只怕人家也看不上。再说了,那张家……算了,你回去找你父亲领罚。”老太妃摆摆手无力道。 广南王世子忙又跪下道:“孙儿自知有错,不该对六哥儿,说些那样的话,可孙儿实在是见那秦家姑娘可怜……” 老太妃见他仍旧不得转圜,只一口气闷在心口,也懒得再说,只问道:“你这心思,可在六哥儿面前显露过?” 广南王世子点了点头:“孙儿,孙儿略提了提。” 老太妃又问道:“六哥儿怎么说的?” 广南王世子面上显出些难堪,却也不敢不答:“他让我忘了,他说,他说我不配肖想那丫头。” 老太妃听了,心下虽有点郁郁,却也只点头道:“你们自小儿一起长大,在这眼界上头,六哥儿到底比你强些。这世上之人,总把门第儿看得比天高,又岂知这天下,有些人,只是淡薄名利,不愿去争这些个虚无。再者说,念丫头这回行的,可是天地正道,医者本分。你却如此作想,可不是落了下乘!” 老太妃想了想又道:“你这孩子,到底少了些历练,见识少了。待得此间事了,你便去军中历练历练。如今太平年景,想当年老祖宗和军中将士一起作战,生死与共,哪有男女之分,只有袍泽之情,按你这想头,老祖宗该如何自处?” 广南王世子听得祖母这番言语,只再也说不出话来。 且说那东路军指挥副使钱将军府中女眷,还没到豫章城,就被钱将军快马送来的一封信阻住了。 钱将军在信中写得极含糊,大意是君仙山有变,最好不要在此时上山,但具体情况,还请母亲定夺。 方老夫人也是经过事的,收了这信,立即吩咐了下去,改变行程,先去了豫章城。豫章城外松内紧的气氛,方老夫人从城外到城里,看了一圈,心里就有了数。 方老夫人知道,这必是真的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否则,那入城处不可能连个告示也没贴,关防路引却查得极严,那核查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守城兵卒。 方老夫人见此情景,便吩咐了随行的管事,头前打听了路,径直往君山医馆去了。 这君山医馆便是君仙山药行在豫章城开设的医馆,可以说是全天下与万寿观关系最紧密的医馆。馆中坐堂大夫,也均是积年好手。 若说万寿观有什么消息,这处兴许能探听得到。 那馆中坐堂大夫,见得抬进来的刘夫人,已经面如金纸,心里不禁一沉。指了个诊室,让把人抬进去,又对着方老夫人略行了一礼,便自诊起脉来。 过得许久,那大夫才起身对方老夫人躬身道:“老安人借一步说话。” 方老夫人见那大夫面色沉沉,心里紧了又紧,只点头跟了出来。 到了堂中,那大夫便道:“老安人请恕在下学艺未精,病人旧伤新节,情志不开,在下并无把握药到病除。” 方老夫人眉头微蹙,前头看过的大夫倒说过这情志不开之事,但这旧伤从何而来,倒是不得而知。 方老夫人微福了福,才问出了心中所惑。 那大夫听得眼前老妇人问起旧伤,立时摇头道:“脉象不显,在下只能略诊出,似是胞宫之伤。” 方老夫人沉吟了许久才道:“如此,不知万寿观可否救得?” 那大夫摇了摇头道:“依在下之见,老安人不妨尽快带病人前去一看,只是否有救,却也是两说。” 方老夫人听得这话,心里倒是稍微松了一松,起码说明,这万寿观即便有什么异常,但开山门收病人,还是依旧如常。 当日夜里,方老夫人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第二日一早便上君仙山。 一来,自家儿媳妇那病,已经拖不得了。二来,她们本就身份特殊,若真出了什么大事,自家就此回转,只会无端引发猜测。只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方老夫人打定了主意,当即便叫了管事来,吩咐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城门刚开,守在门边上的钱府管事和一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便牵着两匹马出了城,只一阵疾驰,往君仙山万寿观送了帖子。 秦念西听得这个信儿的时候,正看着那王医婆给阿升行按抚之法。 且说那日王医婆在秦念西的院中敞厅里,读了她特意摊在那里的两册医案,只把那书柜抛去了九霄云外,就那样看一会儿发一会儿呆,忘了吃饭喝水,呆坐了大半日。 待得秦念西忙完回到院中,王医婆只对秦念西深深行了福礼:“姑娘小小年纪,竟在哑科和妇人科上有如此手段,实在令人惊叹。” 秦念西搀了王医婆坐到八仙桌旁,她见这王医婆果然如同那道齐所说,性子是古怪了些,但其实内里是个明白人,便自坦然笑道:“王娘子可有何想法?” 王医婆摇头笑道:“按理说,这样的初诊脉案,乃十死无生之症,只时间长短而已。这治法奴家本就是第一次见,果真奇思妙想,令人匪夷所思。这小童弱症,奴家倒可相助一二,只这妇人病症,奴家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秦念西眨了眨眼睛,依旧满脸笑容:“如娘子不弃,唤我阿念便好。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明日,阿念带娘子去瞧瞧这小童。” 王医婆忙点头道:“奴家但听姑娘,阿念吩咐便是。如此,奴家便先告辞了。” 秦念西笑道:“王娘子稍等。”说着只站起身,往书案后的柜中,拿了本册子出来,递给王医婆道:“这册子,原是阿念闲暇时所录的一些哑科脉案,有些是从前看过的书里记录的,有些是这阵子在观中看诊所录。” 王医婆听得秦念西如此说,只喜上眉梢,连连道谢,拿了那册子出门,跟着杜嬷嬷又七万八绕回了万寿观中,一路上,直对着杜嬷嬷感叹了许久。 杜嬷嬷最喜欢听人夸自家姑娘,脸上笑开了花儿,直送到了地方,杜嬷嬷又约了那王医婆,第二日清晨,再去给自家姑娘捏脊。 第二日,秦念西带着王医婆,又唤了秦医婆,陆续给阿升诊了脉。 秦念西便对王医婆道:“阿升的病症,秦嬷嬷一直跟着,若是医案或脉案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王娘子尽可先问了她。” 王医婆说着又看了看秦念西的道童打扮,只把到了舌间的话又吞回来:“小师傅只管放心便是,奴家定会尽心竭力,做好调养,为小师傅后头行针之事打下根基。” 秦念西又对秦医婆道:“嬷嬷,有劳您相助。” 秦医婆帮着秦念西打下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更知晓她近日极为繁忙,连忙屈膝道:“小师傅尽管放心便是,老身醒得。” 那阿升的母亲孟大娘听得三人对话,直急得脸色发白,眼看着秦念西要走,才闪身拦了她道:“小师傅,这可怎么好,我家阿升,您是不是不管了?” 秦念西笑着拍了拍孟大娘的手道:“大婶无需担心,这位王娘子,有些家门传下来的手艺,极对阿升的症,待得王娘子帮着调理一阵,我们再继续便是。” 阿升走过来,拉了秦念西的手道:“我不要,我就要小师傅看。” 秦念西笑着安抚道:“阿升放心,我得空便会来为阿升诊脉的。” 看着这母子两个将信将疑,秦医婆拉了孟大娘道:“你素日里也是个极明白的,怎的今日如此糊涂?小师傅原是一片好心,这位王娘子,还是小师傅拜托了观里的道长,从几百里外的同州医馆里,专程请过来的……” 那孟大娘平日里经常和秦医婆来往,见她如此说,便只有些红了脸,拉了阿升,对着秦念西和王医婆行了礼,又赔了一堆不是,见这两人并无任何不悦,只一脸笑,才放下心来。 此后,王医婆每日晨间给秦念西捏过脊,便跟着秦医婆到严冰院中施灸,,再给阿升行按抚之法。闲下来便看看医书,秦医婆忙碌的时候,她也跟着到观中帮忙。 秦念西隔三差五会跟着过来给阿升诊诊脉,到得十来日后,秦念西便发觉,王医婆这手按抚之法,对阿升这样的弱症,效果极佳。 s://.c/read/39533/24012586.html .c。m.c 第九十五章 秦念西刚得了道齐派人来传的信儿,说那方老夫人正往观中来的路上。不过小半刻钟,严冰身边的余嬷嬷便找了过来。 秦念西见余嬷嬷一脸忧心,便笑着拉了余嬷嬷到院中安慰了几句:“嬷嬷不要着急,回去告诉婶婶,若是非见不可,等会子人来了,便直接来观中就好,别的事,观中自会有安排的。” 余嬷嬷叹了口气道:“那方老夫人也不是个简单内宅妇人,我们奶奶定是要来行礼问安的。只若到时候,方老夫人问起这大夫的事……” 秦念西眼睛略眨了几下,便笑着对余嬷嬷耳语了几句,余嬷嬷听完,嘴角漫出丝笑意,便躬身行礼回去复命了。 看着余嬷嬷步子虽快,但显然轻盈不少,一溜烟儿便消失在院门处,秦念西只笑着摇了摇头,回转进了阿升屋里。 王医婆已经行完按抚之法,正和秦医婆诊完脉,就着盏茶,讨论些什么,那孟大娘在一旁听得极其认真。 孟大娘见得秦念西进来,立即起身又端了杯茶来,搓着手道:“小师傅莫嫌弃,这是阿升他爹近日里在山上采的一点子野茶,奴家炒了炒,若合口味,这里备着些,还请三位莫嫌弃就是。” 秦念西揭开那茶盏盖子,一袭清香扑鼻而来,茶汤青绿,带着些白毫,竟是十分难得。 秦念西稍吹了吹,便啜了一口,满口茶香,绵柔可口,咽下去便觉口舌生津,立时精神一振,直赞道:“好茶,大婶好手艺。” 那秦医婆跟着点头道:“可不是嘛,这样的芽尖尖,不是积年的炒茶师傅,极易炒出焦味儿,茶难得,手艺也难得。” 那王医婆却把那已经喝干的茶盏递了出去道:“阿升她娘,再续盏水来。” 旁边三人都笑了起来,那王医婆只面色红了红,也跟着笑起来:“奴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你们莫要笑话才是。” 四个人又笑了起来,孟大娘转身去提那温在厨下的铫子,秦医婆才正色对秦念西道:“姑娘,这几日,老婆子和王娘子议出了一个方子,想说煎了汤让阿升做泡脚用,只不知是否合适,还想请姑娘示下。” 秦念西听得眼前一亮,直摆了摆手道:“嬷嬷勿要如此客气,方子如今何处?” 那王医婆从腰间解下个荷包,从里头拿出那张折成方块的方子,展开来递到秦念西眼前。 秦念西看了那药方里头,组了续断、茯苓、白术等近十味药材,细细琢磨了起来。 看着秦念西眉头时蹙时展,旁边两位医婆心下忐忑不已。 过得小半刻钟,秦念西只抬起头,双目亮闪闪地看向眼前二位医婆,才笑吟吟道:“二位好才思,此方加上药膳方,还有王娘子的按抚之法,普通弱症孩童,据脉象加减组方,当是一套完整的诊法了。” 两位医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只开心得笑了起来。 秦念西又道:“这一套诊法,还对应那身材矮小,发育尚未完全的孩童。又或是家中长辈身材都不高者,当长成之前,用此法调理,孩童应能拔高不少。” 说着又四下看了看,才望向孟大娘道:“孟大婶,此间可有笔墨?” 那孟娘子忙点头答道:“有的,有的,原是奴家素日里教阿升识几个字用的,小师傅稍等。” 等那孟大娘端了笔墨纸砚出来,秦念西略想了想阿升的脉象,将原方放置在旁,自在药材上做了一点加减。 二位医婆在旁边看了,那秦医婆眼前亮了亮,倒没说话,王医婆却颇有疑惑道:“为何要把这三味药,加大到如此剂量?” 秦念西只笑了笑,不答反问:“却不知,这药方原本可有来处?” 王医婆答道:“这原是奴家阿娘说过的一个方子,只因奴家这些年跟师习学多,上手少,这方子都不太记得了。近日给阿升行按抚之法,才模糊想了起来,但应是记得不全,且从前,奴家阿娘也极少用这方子。” 秦念西和秦医婆都知道这王医婆的来历,心知这王医婆必是早前惹了官司,被吓得过了,这几年竟只一心习学,不敢上手。至于这方子用得少,这药材都是极寻常的,必是效果不太好,自然用得少。 秦念西笑道:“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方子极适合春日生发只用。若用于生发,此三味药,剂量自是不够,用药需胆大心细,只要辩症得当,遣方尽可大胆些。” 秦医婆点头笑道:“如此说来,春夏秋冬,皆可应季,结合脉象,在此方上做加减,那药膳方,也应结合四季,换不同的组方。” 那王医婆到底手上功夫强些,便也随口问道:“倒是与这按抚之法、艾灸之法顺应天时,是一般道理?” 秦念西只笑着点头:“正是这个理儿,无论什么病,诊断和治疗,都得顺应天时。”说着,只把那墨汁已经干了的方子,递给秦医婆道:“嬷嬷下晌去观中抓了药来,今日夜里就给阿升用上,至于煎法,你教一教孟大娘便是。” 秦念西见得此间事了,便和二位医婆一路,去了观中看诊大殿。 一路上,秦念西又和秦、王二位医婆相商,请她二人总结出这弱症患儿的脉案和治疗之法。 二位医婆近日接连携手,经过严冰和阿升的诊治,已是大概明白秦念西的想法,素日里也会互相提点,相处十分融洽。 秦医婆笑道:“姑娘意思,我二人大概明白,等我二人先去写来,完成之后,再请姑娘指点。” 观中病人依旧很多,道云和道恒尽皆在殿中看诊。 道恒正好诊完一人,见得秦念西过来,便笑道:“怎的这会子来了?可是因了那帖子?” 秦念西一脸无奈,想说什么,又往殿中看了看,才道:“咱们去前头找了道齐法师一起说话。” 道恒见秦念西欲言又止,知是有话要说,便往旁边禀了师兄道云,又等着道云开完方子,三人一起往耳房去了。 上晌接了这帖子,道齐和道恒就把当日那刘夫人大闹看诊大殿的事,给道云讲了一遍。因事关严冰,道齐又派人去知会了秦念西。 这下四个人坐到一起,秦念西又把严冰与她讲的那些曲折,对三位道长说了一遍。 那道云听说多年未孕,年前就已经病倒了,一直未愈,这会子送到观中来,当即就道:“迁延如此之久,只怕极为凶险。” 道齐却看了眼秦念西道:“此事烦难还不仅在此,外头都以为那蒋家大奶奶是师傅治的,可师傅那里,师傅说,若阿念不愿看,便让师兄们看着办就行。” 秦念西听了这话,直眉头抬得老高,失笑道:“真人这是,真洒脱。这哪是我愿不愿看的事儿,我一个小道童,是,我愿看,也得人家信我啊。” 自秦念西到了山上,道恒越发觉得师傅洒脱了不少,似是已经习惯了,淡笑了起来,只那道云却跟着一脸愕然。 秦念西直晃了晃手里拿的那竹筒,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一脸无奈道:“便如此,我跟着二位道长,愿让我看我便看,不然,那也是各人缘法……” 道齐这才注意到秦念西手里那竹筒,好奇道:“你这是拿的什么?怎么还有声。” 秦念西见那道齐倒是极光棍,这会子还能注意到她手中的物什,敢情左右不用他去看诊,便只递了那竹筒过去道:“请三位道长喝茶,道齐法师还请去煮了水来。” 道齐一边失笑道:“这时候,咱这观里能有啥好茶,一点子陈茶,还要弄得这么讲究……”一手拔开那布缠的塞子,往鼻子下一闻,嘴上顺嘴变成了:“咦……”说着又深闻了一下,只笑嘻嘻站起来:“我去煮水,去煮水。” 道恒见道齐那副模样,有些好奇把那竹筒也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又略倒了点到手心上,此时倒眼睛睁老大,直看着那茶叶问道:“你这,这新茶,打哪儿来的?外头的茶,应该还没送来。” 秦念西嘟了嘟嘴道:“是那阿升家给的,他家阿爹在山中采的,阿娘炒的。” 道云对那茶不是很感兴趣,倒对那小童的病极有兴致:“那小童如何了?” 秦念西笑道:“自是好得很,不然,怎会有心情给你炒茶吃?” 那道齐在屋角煮着水,耳朵却没漏一句,只接话道:“也不是,那夫妻两个,是真正的勤劳人,又有眼力,一天下来,一刻也不得闲。” 道云极无语瞥了眼自家师弟,又接着问:“你细说说。” 秦念西便道:“头前的脉案,法师都已经看过了。近日里,我请道齐法师帮忙接了那王医婆来,她家那祖上传下来的按抚之法,倒是起了大用处。这几日,秦嬷嬷还和那王医婆一起,改了她们家传下来的一个方子,阿念瞧着极好,等回头写下来,请长辈们共同参详一番。” 道恒瞧了秦念西一眼,见她满面笑容,竟是一幅捡到宝的模样,便跟着笑道:“可是能适应这胎弱之症?” 秦念西点了点头,面上笑容不变:“过得旬月便可见结果。” 道云略怔了怔才道:“你们这意思,天下胎弱之症皆可用此方?” 秦念西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应是这一套诊疗之法,药膳、按抚、足浴,三者相辅相成。若寻常弱症,用此法,必有奇效。但如阿升这般,虽有效,却还是要加上郑氏针法。不过,这针法上,阿念也在想,能否找到变通之道……” 道云点头道:“阿念好想头,这天底下弱症孩童不知凡几,往常都是富人家靠银子堆起来,尽力延长寿数,那穷人家,便是能活一天是一天。若真的参详出一套诊疗之法,真大功德也……” 秦念西虽面上带着笑,眼底却透着股子忧色,只没没说话。 道恒对秦念西最是熟悉,心里转了转,便问道:“阿念是觉得这法子虽有了,可只怕也极难摊开了去?” 秦念西点点头:“这按抚之法,本就是要出入后院的,本是医婆学了,才更便当些,可这医婆于医理和诊脉上头,到底大多……且这弱症,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好的……” 道齐端了晾好的水过来,一边冲茶一边道:“你让那沈婆子和万氏留下,又让秦婆子教那万氏学医理,莫不是做的这个想头?” 秦念西点点头道:“总得瞧瞧看,这法子能不能行得通。” 道云怔了许久,才蹙眉道:“还有条路,一是让观中学过医理的童儿跟着学学,二是山下药行养了许多女孩儿,都是弃婴养大的,若是有那医理上能学出来的,也可以学学。” 秦念西犹豫道:“可在药行做事,总是单纯许多,若入了医婆行,如今这医婆行,哎……” 道齐却饮了口那香茶,笑了起来,那浓眉大眼都显得一派温和:“这事倒不难,若真能学出来,往各地张家医馆送过去,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道云点头道:“这倒是个法子,医馆里皆有成手大夫坐堂,便是那医理脉象上缺些经验的,有大夫帮衬着,到底稳妥些,再跟个三年五载,也就出来了。” 秦念西一张小脸笑得越发明媚,直站起了身道:“多谢三位师傅帮衬,我这徒儿这便回去亲自下回厨,一会儿让嬷嬷把午膳送过来。” 这边三位师兄弟见得秦念西这副跳脱模样,俱都笑了起来,那道齐问道:“既是请我等吃饭,可以点菜不?” 道云瞥了自家师弟一眼,道齐看着秦念西面上带着笑意,眼睛亮闪闪看向他,便不以为意道:“给我们炒碟子油焖笋,若是有香椿,加几个鸡子炒了来,这会子做那素包子当是来不及了,那就米饭多来点,再……” 道云一幅没脸看的模样:“行了,你有完没完,阿念这阵子,可累坏了,好不容易得了一点子空闲……” 那道恒却笑道:“阿念,师兄怜惜你,便让他去观中吃饭就好,那油焖笋,要捡嫩点的。” 道云极其不满地看着自己这两个师弟,只哼了一声道:“我话都没说完,你们这两个。” 说着又一脸温和笑意对秦念西道:“我是说,除了才刚那两样,再炒个青菜便好了,阿念快去,说不得那钱老夫人就快到了。” 秦念西只憋着笑,把那装茶叶的竹筒随手拿了就准备走,道齐不满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小气,这点子茶叶还要提走,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道云立即黑脸训道:“这是病家送她的心意,那是用钱买得着的?再说了,这时候山里的芽茶,外头什么价儿?那是有银子买的着的吗?” 说着仿佛胸中憋的那口气终于疏散出来,极其风轻云淡又对秦念西挥了挥手道:“阿念快去,我们还得去瞧几个病人。” 秦念西看着这三位的表情,只转身笑出了声,从角门出了去,回了清风院。 s://.c/read/39533/24012587.html .c。m.c 第九十六章 鬼门关 到得下晌,秦念西才刚打了个盹,起来梳洗完,道齐便遣了人来请,说是人已经进了山门。 秦念西紧赶了几步,到得观中,跟在道恒身后。 因那刘夫人是抬进来的急诊,道齐也不多耽搁,只让个年青道人领路,把人送到了大殿后院的诊室中,又命人请了道云和道恒两位师兄。 秦念西召了王医婆和秦医婆,跟在二位法师后头,进了诊室。 那方老夫人看见几人鱼贯而来,连忙屈膝行礼,众人尽皆避过。 道云居长,当先发声道:“贫道道云,这是我师弟道恒,家师闭关多时,今日便由我等为夫人看诊。” 方老夫人当然知晓这道云和道恒是何身份,当即屈膝道:“原是我们府上没有教导好,上回我这媳妇儿多有冒犯,万寿观名满天下,果然胸襟宽宏,多谢二位法师。” 道云侧身避过,行礼道:“都是小事,病人上门,依矩而行,观中自会竭尽所能。如此,我等便先去看诊。” 趁着三人寒暄间,秦念西带着两位医婆早进了诊室,做好了准备。 道云和道恒进得诊室,便见得秦念西一脸凝重看了他们一眼,心知不好,便一左一右,搭起脉来。却俱是手指触上刘夫人腕部,只觉一片冰凉,面色都冷凝了几分。 二人搭脉片刻,便对视一眼,乃四肢逆绝之象,已是刻不容缓。二人当即往外走,道云对秦念西道:“童儿,速诊下三脉。” 两位医婆帮着脱下刘夫人鞋袜,秦念西诊了刘夫人趺阳太冲太溪三脉。 秦念西诊完脉,略思索了片刻,便到了门口。 道云此时也不便多问,只道:“如何,还能行针否?” 秦念西点点头,只轻声道:“待徒儿先行用针一试。” 道云点点头转向道恒:“师弟,你去开方,四逆汤速煎。” 方老夫人见得几人俱是面色凝重至极,便和身边的嬷嬷对视了一眼,均知情况不好,只此时也不便多问。 只见那道童进得门内,便随手关了门,向秦医婆伸手要了针盒,又让二人帮着病人宽了衣,只手脚飞快辨穴进针,须臾时间,盒中毫针俱已用上。 方老夫人也算见多识广之人,见那道童手法纯熟,那针也不似普通毫针,外头二位法师,对这童儿深信不疑,便知这道童必不简单。 趁着留针的功夫,方老夫人到底问了出来:“小师傅,我这媳妇,究竟是何情况?” 秦念西沉声答道:“禀老夫人,病人此时应是亡阳暴脱,四肢厥逆之症,当先救命,再治病,至于具体是何情形,还请老夫人移步相询师傅才是。” 秦念西也不再多说,只又在几根银针上略做了些手法,一刻钟之后,那刘夫人明显有了苏醒迹象,几人都松了口气。 待得秦念西收了针,外头正好煎了药来。 两位医婆帮着刘夫人收拾好衣衫,又给她喂了药进去。 方老夫人看着自家儿媳扎完针,用了药,面色立时好看了不少,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正搀着嬷嬷出了诊室,刚致完谢,便见严冰后头缀着两个婆子,从大殿边上的角门里穿出来,急急往这边来了。 严冰看见方老夫人,立即紧走了几步,上前屈膝见礼:“请老夫人安,不知夫人如今怎样了?” 方老夫人搀了严冰起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冰丫头这气色,竟比从前未出嫁时还好,倒是白费了你那姆妈,成日里忧心得不行,这回我回去,定要好好跟她说说。” 严冰立即屈膝道:“多谢老夫人,冰儿家姆妈最愿听老夫人的话了,回回见过老夫人,回来都要念叨,说老夫人是难得的睿智。” 方老夫人拉了严冰道:“我们这上了年纪的,都是盼着儿女好,凑在一堆儿说说话儿,也是个消遣不是。” 钱夫人说着又转了转头,看了看诊室才叹了口气:“哎,只不知,我这一把老骨头,如今怕是,陪着我那媳妇儿来,倒要孤零零一个人回去。” 严冰怔了怔,忙安慰道:“老夫人切莫如此悲观……”严冰本想再说几句观中医术极好之类的宽心话儿,想了想还是转了个弯道:“冰儿先去瞧瞧夫人的情况。” 方老夫人侧了侧身子,头前往诊室里去了。 严冰见得两位道长,又屈膝行了礼,才跟着进了诊室,只一进了门,瞧见秦念西和两位医婆,便似松了口气一般。 方老夫人正进了门转身往里让严冰,恰好瞧见她这神情,更是忍不住多瞧了那小道童一眼。 当此时,秦念西正好看向严冰,眼中的熟稔极为明显。 方老夫人当即心中有数,只站在门边,让了严冰进去。此时的刘夫人虽已经能咽下药去,但其实人还是不清醒的,严冰瞧着刘夫人那面色,心里直有些打鼓。 严冰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便问了出来:“小师傅可曾施过针了?” 秦念西点了点道:“才刚施过,药也用过一回,当是稳住了。” 严冰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便知当是还有救,又转了身,请了方老夫人一起出去,看着煎药的道童捧了药碗进去,便对着道云和道恒福了福道:“敢问二位法师,不知刘夫人这病?” 那方老夫人也只目光灼灼瞧着二位道长,眼底尽是深深的忧色。 道云略清了清嗓子道:“这会子是先救命,我那童儿用针行了急救之法,配合汤药,若无意外,明晨可得清醒。至于下一步如何,只怕要等明晨,再来诊脉。” 道云说着,又对方老夫人拱了拱手道:“贫道瞧着,刘夫人这病来得极为蹊跷,病程迁延的情况,还请老夫人见告。” 严冰见得方老夫人一脸疲倦之色,便曲了曲膝道:“法师见谅,若是明晨才得决定下一步如何诊治,不若让老夫人先去歇息一下,最好还能请法师请个平安脉。” 那道云和道恒刚才一门心思都在屋中病人身上,倒忽略了这一节,道云当即躬身拱手道:“还请老夫人见谅。” 道云说着又指了指旁边一处诊室道:“老夫人请诊室宽坐,让贫道请一下脉。” 方老夫人兀自犹豫了一下,本就连日里赶路,头日晚上忧思太重,又没有睡好,今日晨起即行,连午膳都是在路上就着盏茶,用了几块点心。 进得观中以后,虽是没费什么事,就让媳妇儿看上了诊,可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忧心忡忡,如今这会子,已经觉得脚步虚浮,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旁边那嬷嬷自是知道自家老夫人辛苦,忙劝道:“老夫人,您这身子也要紧啊,这会子,您可千万不能硬扛着了……” 那严冰扶了左手,那嬷嬷赶紧扶了右手,把方老夫人送进了隔壁诊室。 道云和方老夫人把过脉,略一思索便道:“老夫人原本只有些小疾,日常调理得当,倒不妨事,只这一路奔波劳苦,加上胸中郁结,还受了些风寒,便有些不好了。” 边上那嬷嬷听得这话,当即就有些急了:“道长,这可如何是好,这……” 方老夫人却一脸苦笑道:“年纪大了,就是不顶用,这才多少路,哎……” 道云轻声道:“不是大事,用药的话,三五日就能见好,就是要休养上旬月时间,若是老夫人信得过我那童儿,便让她行行针,再让医婆用灸,当能好得快些。” 方老夫人略思忖了一下才道:“我那媳妇子那处这会子离不开那小师傅,不知还有别的童儿能给老身行针吗?” 道云摇头道:“老夫人有所不知,这观中虽学医道童众多,可天赋异禀者,唯其一也。令媳那处,现下不必行针,只时刻关注脉案变化即可。” 严冰见道云如此说,便上前劝道:“老夫人,便听法师安排。” 方老夫人本是心存试探之意,当即便点头应允。 因要行灸治,此时此处倒多有不便,秦念西被道云唤过来诊完脉,便问道:“老夫人住处可准备妥当?” 那嬷嬷立即答道:“才刚管事来禀了,说是上晌严大奶奶就着人帮着收拾了,我们府上带过来的东西这会子都已经归置好了。” 秦念西点点头道:“如此,老夫人还请在此稍待片刻。” 方老夫人见眼前小道童眉清目秀,诊起脉来有模有样,说话行事间俱都沉稳妥当,便点头道:“老身听凭小师傅安排便是。” 秦念西转身出了门,方老夫人才望向严冰,嘴角泛上一丝笑意:“冰丫头过来坐下歇会子,这一向有劳冰丫头了,你这身子还没大好,老婆子这一来,倒扰了你养病了。” 严冰依言走过去,微微屈膝行了礼,落了座,才摇头道:“老夫人说的哪里话,老夫人素日里对我们照顾有加,冰儿难得尽一回孝心,可是汗颜得很。” 方老夫人看着严冰一脸温和的笑意,心里直有些黯然:“哎,我那媳妇子若有冰丫头一半的通透,何至于此啊。” 严冰安慰道:“老夫人,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冰儿也是早年心结积下的病,不知老夫人可有耳闻,冰儿这病,可不太好,前阵子,还曾自以为,怕是活不成了,可如今,不也是好好儿坐在这里。” 方老夫人听严冰如此说,又想起她从前在两浙路支应门庭之事,只点头道:“哎,要说,咱们女子本就不易,冰丫头尤其难得。也难怪你姆妈,说起你,就只忍不住眼泪。” 两个人直说得心下难过,严冰身边的另一位严嬷嬷,不知从哪里拎了一铫子热水并两个茶盏来,后头跟了个小丫头,从食盒里拿了两碟子小包子,两碟子小菜,并一碗小米粥。 严嬷嬷从一个荷包里摸出点茶叶,冲了两盏清茶,又曲了曲膝道:“小师傅说,因等会子要行针灸,还请老夫人用一点。这素包子和小米粥俱是温热的,还请老夫人莫嫌弃此间粗茶淡饭。” 方老夫人忙道:“这说的是哪里话,本是我们叨扰在先,小师傅这般心细,老身只感激得紧。”说着便接过黄嬷嬷递过来的筷子,只那方老夫人这会子,哪有食欲,只提着筷子,却怎么也下不去。 严嬷嬷见状便道:“小师傅说,若老夫人不愿动筷,便请先饮了这茶。” 严冰端着手里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道:“老夫人试试这茶,幽香绵柔,极是清淡。” 那方老夫人虽无食欲,这会子却是口干舌燥,便捧了那茶盏起来,才端到面前,便闻得一股子清香,轻轻啜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竟三两口便喝完了那一盏茶。 那黄嬷嬷趁着方老夫人喝茶,便又递了双筷子对严冰道:“大奶奶,不若您陪着老夫人用些这素包子。” 严冰当即会意,便笑道:“这会子是有点饿了,若老夫人不吃,便请恕晚辈失礼了。”说着便夹了个素包子,轻轻咬了一口,那包子馅里笋丁拌着豆腐,和着麻油的香味儿立时飘了出来。 方老夫人端着又续了水的茶盏,闻着那包子的香味儿,看着严冰吃得津津有味,突然觉得肠胃里开始咕噜响了起来…… 待得方老夫人用完桌上膳食,虽只七八分饱,却是心下十分熨帖,人也舒坦了不少,看着黄嬷嬷收拾碗碟,才笑得开怀了些:“这小师傅果然好手段,竟连这茶水都做了药。” 黄嬷嬷笑道:“老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就连我们奶奶,也是被当做了药呢。” 严冰笑道:“嬷嬷这话说得,只要老夫人能尽早康健,我这做晚辈的,陪着吃两个包子算什么。” 黄嬷嬷刚收了碗碟出去,余嬷嬷就进来禀道:“禀老夫人,外头软轿备好了,夫人那边也尽收拾妥当了。” 方老夫人忙推辞道:“哪里有那么娇气,老身自家走过去便是。” 严冰忙道:“老夫人,既是,既是小师傅如此安排了,必是有原因的,老夫人只管坐了,这观中走过去,只怕还得一刻钟。” 方老夫人点头道:“既如此,那便走,只莫辜负了小师傅这番好意了。”说着便站起了身,往前走了一步便觉得,竟是浑身发软,若不是有位嬷嬷在旁搀着,差点就是一个趔趄。 方老夫人赶紧站定稳了稳神,直笑道:“难怪说这万寿观掌天下医家大道,果然名不虚传。” s://.c/read/39533/24012588.html .c。m.c 第九十七章 迷雾 到得一行人进了院子安顿好,方老夫人靠在张软榻上,才拉了严冰的手道:“冰姐儿,隔壁那清风院的主家是谁,你可知晓?才刚抬软轿的婆子说,她们是隔壁清风院的。” 严冰笑着点头道:“不敢瞒老夫人,冰儿如今正借住在清风院养病。” 方老夫人眼里闪过丝讶然道:“这却是怎么回事?” 严冰笑道:“清风院的主家姓张,我们蒋家正和他们家是世交。因晚辈这病,治起来极为烦难,时间又长,大郎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山上,便把我托在了清风院。” 方老夫人又问道:“这张家也是生意人?” 严冰点点头道:“正是,可能外头名声不显,但我们商家,都极敬仰张家。” 方老夫人心知,这张家既然名声不显,又极得敬仰,那这严冰嘴里的商家,只怕都不是普通商家了,便又问道:“他们家主要做些什么生意?” 严冰笑道:“老夫人,多的冰儿也不是很清楚,但这山下药行,应是张家主业。” 方老夫人心下惊了惊,满天下人都知道,这君仙山药市,乃全天下药材枢纽之地,却是只闻药行药市,从未听过什么主家。可若是这张家,真是这药市主家,还能瞒得密不透风,这份能为,就极不一般了。 方老夫人又道:“你看看我这老婆子,得了人家照应,还浑然不觉,可是老糊涂了。”说着又问道:“张家都有哪些女眷?” 严冰摇头道:“如今院中只张老太爷带着一个外孙女儿,张家大爷多在外头操持生意。” 方老夫人还要问些什么,却有个随行的婆子进来禀道:“老夫人,夫人那里,小师傅刚诊过脉,已经安顿好了,这会子说是要来为老夫人行针灸了。” 方老夫人便对严冰道:“如此,冰儿,累了你一天了,你也赶紧回去歇歇。”说着又喊了身边那个嬷嬷道:“春玉,你去让钱管事备份谢礼,拿了名帖,跟着蒋家奶奶去一趟清风院,总是要表表谢意的。” 方老夫人见得小道童领着两个医婆进来了,便又对严冰道:“好孩子,你快去,等我这身子骨好些,若那张家小外孙女儿无事,便带过来叫我瞧瞧。” 严冰眨了眨眼笑道:“是,那冰儿先去了,等明日,再来探望。” 秦念西和严冰交错而过,走过去行了礼道:“老夫人请伸出手来,需得再诊一次脉。” 方老夫人笑望着秦念西道:“多谢小师傅帮老身安排了素斋,还借了轿子,小师傅小小年纪,这脉息,可真是,令人惊叹得很。” 秦念西微微笑道:“老夫人勿要客气,原是师傅教导过,医病之事,需得从细节处考虑妥当。” 秦念西说着,又对跟来的王医婆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家把了方老夫人左手脉,那王医婆会意,上前把了右手脉。 两厢号完脉,秦念西和王医婆稍稍讨论了一下脉象,便道:“我先施针,你再用灸法,如何?” 王医婆问道:“不用开方?” 秦念西摇头道:“针灸之后,用药膳调理一番即可。” 王医婆道:“如此,但听小师傅安排。” 两个医婆听着秦念西指挥,帮着方老夫人宽了衣。方老夫人笑问道:“老身观小师傅应是年未满十,不知行医多久了?” 秦念西笑道:“当不上行医二字,不过是师傅断好症,吾自行针耳。” 方老夫人笑道:“小师傅不必自谦,道云法师对你,可是称赞有加。”说着只话锋一转:“不知蒋家大奶奶,可也是小师傅治的?” 秦念西正在行针的手略顿了顿,只笑着摇头道:“老夫人还是闭目休息一会子,只怕童儿学艺未精,万一扎错了,可就麻烦了。” 那方老夫人得了心中想要的答案,也不再言语,只含笑闭上了眼。 方老夫人的秦念西针灸一回,又被王医婆施了灸,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得醒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屋里已经掌了灯。 身边伺候的丫鬟暖晴见老夫人醒了,笑容不自觉荡出了嘴角:“老夫人醒了,这会子该是舒坦多了?” 暖晴说着召了旁边的暖红,两个人伺候着老夫人起了床,老夫人睡了这一觉,一扫连日奔波劳累,竟有些神清气爽之感,便笑道:“可不是,要不说这人老了,就是不经事。” 暖晴忙安慰道:“就是奴婢们这一路,也累得慌,玉嬷嬷也自去歇了呢,老夫人身子好得很,小师傅说了,不过三五日功夫,老夫人便能得痊愈。” 暖晴和暖红伺候着方老夫人穿了身家常衣裳,外头玉嬷嬷跟在两个端了热水的丫鬟身后进来,方老夫人笑道:“怎的不多睡会子,我这里现下无事。” 那玉嬷嬷立即屈膝笑道:“奴婢原是饿了,想着到老夫人跟前,讨口吃的。” 方老夫人点了点她笑道:“你这是怕我不愿进食?行了,摆膳。我先去阿媛屋里瞧一眼,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玉嬷嬷伺候着方老夫人粗粗梳洗了,便往东边刘夫人的住处去了。 才出得屋子,便闻得一股浓郁的药香,一个医婆正煎着药。 那医婆见方老夫人出来,只屈膝见了礼,又兀自继续照管那小炉子和汤药。方老夫人笑道:“辛苦嬷嬷了,我这几个丫头素日里也学过煎药的,嬷嬷若是不嫌弃,只管支使便是。” 那医婆忙屈膝道:“多谢老夫人体谅,不妨事,老婆子原是做惯了的。” 玉嬷嬷忙道:“嬷嬷这药可要煎一夜,咱们如今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可怎么好,不若叫两个丫鬟帮衬着,嬷嬷只在边上看着便好。” 那医婆笑道:“不妨事,若是在边上看着,更容易乏累,若失了误,可是要耽误了大事。咱们这厢有三个婆子换着来,倒不妨碍。” 方老夫人见那婆子坚决不让旁人接手,便知道,必是这药极有讲究,当即笑道:“那便有劳嬷嬷了。”说着便招手让玉嬷嬷打赏。 那嬷嬷忙推辞道:“老夫人不必客气,我们原都是孤寡之人,观里供我们吃喝,送我们终老,便已是大善,观中布施有布施的规矩,还请老夫人恕罪。” 说着便曲了曲膝,又继续摆弄那药罐去了。 老夫人见那医婆虽语气和善,但态度却坚决,便也不纠缠,只笑着往屋里去了。 秦医婆和王医婆在里头听到外头说话声,便迎了出来,两人正要屈膝见礼,方老夫人忙抬手止住道:“本是劳烦几位了,不必如此多礼,只不知我家媳妇子这向如何了?” 因这三人里,秦医婆是领头的,便当先道:“脉象逐趋平稳,手脚如今已有温热,应是已无性命之忧,若明晨得醒,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方老夫人到这观中半日,经了这许多事,虽心中已经安稳,但此时听得秦医婆如此说,又见那小师傅并未守在此处,便知应是无碍了。只笑道:“多谢诸位,让诸位费心了。” 方老夫人说着又看向王医婆道:“不知这位娘子贵姓,下晌为老身施灸,还未曾谢过。” 王娘子屈膝道:“不敢当,奴家姓王,原是分内之事,小师傅走前嘱咐,老夫人醒后,还需再一回诊脉。” 方老夫人笑道:“便听王娘子安排就是,但老身自家这身子骨,自家知道,已是好多了,多谢王娘子,还有那小师傅,果然是回春妙手。” 那刘夫人身边的管事吕嬷嬷迎上来屈膝道:“老夫人,夫人这会子脸色也好看多了,手脚也暖了,您瞧瞧去。” 那方老夫人并无那许多讲究,只观了刘夫人面色,虽还有些泛白,却已经比前几日好多了,又伸手进了被子里,摸得刘夫人手脚,俱都是热乎的,终于放下了心,点头对那吕嬷嬷道:“晚珍,咱们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那吕嬷嬷本是方老夫人跟前服侍的老人,刘夫人嫁过来之后,因出了些事,便被老夫人指了去侍候夫人。 刘夫人不听劝阻,趁将军外出巡营,方老夫人回娘家走亲戚时,私自跑到这万寿观大闹。幸得那刘夫人到底对吕嬷嬷还是有几分忌讳,才没有酿成祸事。 回去之后,老夫人还未归家。吕嬷嬷便自行跪在钱将军面前请罪,又把往来经过一一禀明了钱将军。 那刘夫人身边陪嫁来的鲁嬷嬷不仅不知收敛,还一蹦三尺高,骂这吕嬷嬷吃里扒外,又指桑骂槐地针对了方老夫人。 因这鲁嬷嬷是刘夫人的乳娘,方老夫人有交代,一大家子给足了这鲁嬷嬷体面,只要她不闹出院子去,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将军见这鲁嬷嬷不知好歹,连自己母亲都骂了进去,这一回却不再宽纵,只当着那刘夫人的面,打了这鲁嬷嬷三十板子。 当然,这手既然下了,那鲁嬷嬷想捱过去,也是很难的。 那日之后,这刘夫人便病倒了,再到鲁嬷嬷死,这病就更重了。 因此,这刘夫人的病,便成了吕嬷嬷心上最大的石头。 那吕嬷嬷满嘴苦味,听得老夫人这话,眼圈都有些红了,声音开始更咽:“老夫人,奴婢,哎,奴婢……” 方老夫人看着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吕嬷嬷,如今也憔悴得不成样子,直拉了她的手轻拍道:“我都知道,都知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二日清晨,秦念西跟在道云身后,到得方老夫人住的院中时,刘夫人刚刚悠悠醒转过来。 道云和秦念西相继上前把了脉,又看了前一晚医婆们记录的脉案,道云便对方老夫人道:“病人体内瘀血阻滞极其严重,此病由何而生,还请老夫人见告。” 方老夫人蹙眉道:“原是她身边的一个陪嫁嬷嬷没了……”方老夫人把刘夫人这回病倒的因由讲了一遍。 道云和秦念西对视了一眼,道云微眯了眯眼道:“如此,我先去调整一下药方,童儿便去再行针刺。” 待得道云开完药方走了,秦念西才问道:“夫人前次来观中,是要看何症?” 方老夫人微叹了口气才道:“小师傅有所不知,她原是听说了严家姑娘,在此医那不孕之症,才贸然跑了来。” 秦念西点头道:“成婚几年?” 方老夫人微叹了口气道:“如今已经三年有余。” 秦念西又问道:“从前怀过胎否?” 见方老夫人只是摇头,便又问道:“素日里可是每当月事便腹痛不止?可曾请过医?” 方老夫人点头道:“正如小师傅所言,可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大夫请过无数,医婆也请过,只这不孕之症,总是极难的,各家大夫都有自己的说法,药也吃过,但都是……” 秦念西本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过得许久才蹙眉道:“如此,便先行针。” 方老夫人微怔了怔,她似乎能感觉到,眼前这小师傅是还有未尽之言的,却不知为何,又不说了。方老夫人便问道:“小师傅有何未尽之言?不妨直说。” 秦念西自家内心都深觉迷雾重重,此时更不会多说,只摇头道:“先行针,我只是,还有些事没想通,看这几天效果再说。” 方老夫人见秦念西坚持不说,也不好再问。 秦念西给刘夫人扎完针,再给方老夫人行针时,广南王太妃已经进了山门。 这一路上,经了和孙子那番长谈之后,广南王太妃看景的兴致也没有了,只一路恹恹的。待得下了船,连骑马的兴致也没有了,只坐了辆马车,一行人到得君仙山时,广南王府别院早已收拾妥当。 前头因庄子上好些年没有主子来住了,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一直都住在清风院里,这回老太妃来了,一行众人俱搬进了王府别院。因众人还用着药膳,只厨下不太方便,张老太爷便把负责他们膳食的仆妇,俱送进了王府别院帮忙。 老太妃难得来这别院一趟,与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又是多年旧识,二人自是随六皇子一道儿迎在了别院外头。 老太妃见得六皇子面色红润,好好儿地站在那里,不过一年功夫,已经长成了一个风神俊秀的儿郎,只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感慨道:“可怜你父皇母后这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上,非要让老身亲眼来看上一眼,才能放心。如今可算是能得睡个安生觉了。” “是澈儿不孝,惹长辈忧心,劳外祖母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回去后,定当自罚抄孝经百遍。”六皇子躬身对老太妃道。 老太妃扶了六皇子道:“你好好儿的就好,只要你好,我老婆子出来一趟也值当。” s://.c/read/39533/24012589.html .c。m.c 第九十八章 骇人秘事 老太妃说着又转身对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略福了福道:“多年未见,二位一如从前,六哥儿这回,有劳二位了!”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齐齐行了一礼道:“不敢当,老太妃安好!” 广南王太妃侧身避了半礼,笑道:“本是故人相见,无须多礼,托二位的福,老婆子还算安稳。”说着又四下看了看,问道:“念丫头呢,如何不见人影?” 六皇子见得老太妃这一福,再侧身避了半礼,心里惊了惊,现如今,莫说在这大云朝,就是满天下,除了皇家以外,老太妃用得着给谁行礼,又要避谁的礼? 六皇子心下转着念头,略侧过头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吴峥,却见他似乎全然没关注到这些,眼睛正四下看着什么。六皇子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只收敛了心神,专心听着前头几人的对话。 张老太爷拱手道:“原是怕老太妃旅途劳顿,扰了您清净。老朽便拘了她在家,等您歇过来,随时叫她便是。” 广南王太妃略想了想便明白,当是不太方便,便只挥手笑了笑:“无事,小丫头怪可人疼的,下晌我让人去领她过来,陪我说说话儿。” 一行人又客套了几句,约定待老太妃歇息好了,改日再详谈,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便告了退。 广南王世子被老太妃安排去安顿行李,老太妃同六皇子一道,直进了上院正房。 六皇子扶着老太妃靠在榻间迎枕上,又让丫头上了茶,见得老太妃舒舒坦坦喝了一盏茶,才开始细禀了此间的细情。 老太妃听得说竟动用了军中斥候,才显了怒意,开口道:“果真无所不用其极,这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从前连年战火,是怎样的艰难。难怪的你父皇直气得吐了血,只一通清理,朝中劝阻的臣子,皆受了罚。想是私下里,手中早得了许多不欲外人所知的罪证,只事涉皇家隐秘,不好昭告天下罢了。” 六皇子这是第一回听说父皇吐血的事,只吓得脸色煞白,连连问道:“父皇身子如今怎样?” “好孩子,不必担心,太医说是淤血,吐出来还好。你母后虽有些不好,但如今你的消息想是已经送了回去,应早就好起来了,就是不好,估摸着也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你只放宽心,休养好身子便是。”广南王妃拍了拍六皇子的手道。 六皇子长吁了一口气:“孙儿已经好了,得了大夫许可,已经可以练功了。再过段时日,当能恢复如初了。难怪得当年道家老祖要选此处修炼,孙儿每日在这山中休养,倒是觉得无比舒坦。只叨扰了张家这许久,不知以何为报,更何况,孙儿这命,还是人家救的。” 六皇子心中有无数疑惑,只想着能从老太妃处得到些解答。 哪知老太妃却突然问道:“峥儿说,你们这些重伤的,俱是秦家小姐所救?” “正是,那秦家小姐看上去平淡无奇,实则真是有些本事。”六皇子又把之前治伤的一些情况细细对外祖母讲了。 说得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外祖母,孙儿总觉得这张家并不像普通商家,您老人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太妃想了许久,才悠悠叹了口气道:“张家先祖原和广南王府老祖宗一般,是和太祖一起打江山的,后来太祖立国之后,因为一些原因,张家先祖没有入朝为官,而是回了祖籍,就是这江南西路。” 张家世代行商,家境十分富裕,那位张家老祖之才,惊绝天下,无论谋略、医术在当时,俱是无人能出其右,后来竟在这君仙山做了道人。 当时的君仙山道观,已经破败不堪,经了张家先祖之手,才得了气象。 后头这君仙山一带,竟成了当世医家景仰、药师云集之处,全赖张家数代经营。 只张家十分低调,从不显山露水,这些事,如今知道的人极少。 老太妃细细说了张家和万寿观的来历,又道:“对张家,你云家和我吴家,从来不敢小视。原本这些话,该当是你父皇说给你听的,但你是个明白孩子,张家也对你表现了足够的善意。往后,你只谨记,这些事皆不必放在心上,只需心存敬畏即可。” 六皇子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却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难怪这张家人俱和寻常商贾人家不同,难怪他们家有那么多奇怪的祖训,难怪父皇知道自己借了张家之力,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 可这样的人家,竟是行了那功成身退之事,六皇子不解道:“若张家祖上入朝,就说不封个异性王,也得拜相封侯,怎的就隐退了?” 老太妃微微叹了口气:“那位张家老祖十分敬重其妻,可那女子却在那场战事中,香消玉殒,应是和这争夺天下有关。那老祖心灰意冷,只守着两个孩儿度日,后来孩儿大了,就更加看淡红尘了。”老太妃虽如此说,心里却知道,朝代更迭时,必是有那有心人找了来,那张家老祖干脆入得山中以绝后患。 “这张家老祖真是令人景仰,如此洒脱之人,世间少有,也更难理解。”六皇子感叹道。 老太妃点头道:“不必多虑,这世上总有那么些天纵奇才,以天下为己任,不为拜相封侯声名显赫,只为天下太平。张家老祖隐退之时,曾与太祖有过约定,若天下太平,朝纲清明,张家必隐世不出。若天下再乱,张家必会出手。张家君子家风,所出子弟皆立身正派,这几十年明里暗里,赈济救灾、施医赠药之事从没少做。若为明君,只敬便可。” “父皇似是在这上头极为清明,这回湘楚修水利,所用赈灾之粮草皆为张家所出,孙儿还担心回朝之后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父皇竟一语未发,也未多问,只夸孙儿做得好。”六皇子恍然道。 老太妃点点头,又十分郑重道:“六哥儿须知,你云家和我吴家,皆有祖训。当初那君子协议虽是口头协定,我广南王府却是见证。” 老太妃此话虽未明说,此乃三方制衡之道。若张家遭天家打压,广南王府不会答应,反之亦然。 六皇子如此聪颖之人,自是心下一派了然。 六皇子立即躬身拱手道:“孙儿谨记于心,老祖宗只管放心便是!且张家对孙儿,不论其它,单单这份活命之恩,便重入山。倘若孙儿连这点胸怀都没有,怎配得上长辈们的教导和期望。” 老太妃看着眼前已经一身沉稳的六皇子,悠悠叹了口气才道:“澈哥儿长大了,可峥哥儿却在犯糊涂。见人见事差得很,胸怀眼界也差了些。原是他母亲养得娇惯了。此间事了之后,外祖母要送他去军中历练一番,我广南王府,人口单薄,不可出废材。” 六皇子听得老太妃如此说,便明了,峥哥儿必是为那小丫头的事,求了太妃,可今日听得老太妃说出这些内情,六皇子心中也只得一声长叹,峥哥儿,怕是和那小丫头,无缘无分了。 六皇子心中五味杂陈,却只垂首道:“外祖母言重了,峥哥儿不过是一时想不通,也未与张家多有接触,才莽撞了。” 老太妃语重心长嘱咐道:“从前和现在,你们是守望相助的兄弟,往后,他是你的左膀右臂,该教的,你还是要教。否则翌日,只怕他难以当起广南家主重任。你赈济修水事这些事,需得细细讲与他听,让他知道,这民间高人无数,不可对任何人存小视之心。” “是,孙儿遵命!”六皇子郑重道。 方老夫人刚做完针灸,严冰便来了。 严冰屈膝行礼道:“还请老夫人恕罪,原是晨间要行一回灸,便来晚了。老夫人今日气色好多了。” 方老夫人搀了严冰起来:“不妨事,你本就是在观中治病的,原是老婆子来了,劳动你东奔西跑的。老婆子今日觉得身上轻松多了,观中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严冰又跟着方老夫人去看了刘夫人。那刘夫人虽醒了,却是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处,一语不发,见得严冰,也只是面无表情。 严冰虽和刘夫人见过一两面,却也并无太多来往,只说了些安心养病的宽心话,便和方老夫人退了出来,自坐到了方老夫人屋中说话。 秦念西却趁此时,到观中找了道云和道恒。 三人趁空进了耳房,说起这刘夫人的病情。 道云沉声问道:“我走后,阿念可问出了什么?” 秦念西把方老夫人的话拣重要的,说了一遍,又道:“阿念本想和那刘夫人聊几句,但观其目色,竟是有些自绝之意,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道恒蹙眉道:“阿念可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秦念西默了默才道:“她这病情极为奇怪。似有陈年旧伤,说是月事时疼痛难忍,时常请医用药,还请过医婆,可就是不见好。照说,这积年的淤堵,寻常医家都能看出来,不可能不用温热之药散结,即便是医婆针灸药浴也能解,可她体内依旧寒凉至极……” 道云眉头也蹙了起来:“你是说,这事和人家内院有关?” 道恒疑道:“不是说这家人口简单吗?那老夫人既是山长水远地,带了媳妇来观中求医,必也是不想她这媳妇没了,瞧着也是个有真情实意的……” 道云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原也难分辨。为今之计,咱们便是尽医家本分就是。” 秦念西正要说什么,沉香却突然来了,匆匆屈膝见过礼,便道:“姑娘,可叫奴婢一顿好找,老太爷吩咐,让您完事便回清风院。” 秦念西点头问道:“可是老太妃到了?” 沉香点头道:“已经有一会子了,杜嬷嬷怕您又跑来看诊,若是老太妃召见,换身衣裳都来不赢。” 秦念西便对道云和道恒曲了膝道:“无论如何,阿念先用针法尝试散结,若是膻中得开,气机得顺,或可让她开口。阿念便先回去了。” 方老夫人和严冰到得自己房中落座,丫鬟上了茶水。 方老夫人强行挤出一丝笑意,却也是未语先叹气:“冰姐儿,阿媛虽说是醒了,师傅和医婆也都说见好,但你瞧瞧,阿媛那眼神,我瞧着冰凉冰凉的……” 严冰心里也极是惊讶,却也只得往好处劝:“老夫人莫急,夫人这才刚醒,许是还未恢复神智,再等等就不一样了。” 方老夫人摇头道:“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这点子事还是看得明白的。素日里,阿媛虽莽了些,但她就是那样长大的。嫁进来,虽说不是事事合我的意,但只这孝道上,真是一点挑不出毛病,也肯听人劝。你说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嫁进来,如今,如今……” 方老夫人一时心酸难忍,竟更咽得说不出话,只拿了帕子按住眼角。 严冰忙劝道:“老夫人千万莫要如此伤心,您这身子还没好利落……” 旁边的玉嬷嬷一脸戚色,过来端了茶盏,递到方老夫人手上。 方老夫人啜了口茶,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平复了情绪,又道:“叫冰姐儿看笑话儿了,这年纪大了,就是眼窝子浅了。” 严冰忙道:“老夫人哪里的话,您对小辈这爱重之心,让冰姐儿也心酸得很。” 方老夫人继续道:“冰姐儿素来就是个明白人,可咱们不提这背后的厉害关系,外头的闲言碎语。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能有个什么想头,无非就是盼着一大家子平平安安,便是死了,也得闭眼了。可如今,哎……” 一则,这刘夫人后头关着的刘家;再者说,这钱将军发妻没了,续娶又是如此…… 其中关隘,严冰心中俱都有数,却也只能安慰道:“老夫人莫急,老夫人对夫人爱重之情,夫人必能感知,老夫人不妨多和夫人说说话儿,也好叫夫人及早清醒过来。” 方老夫人点点头道:“昨日里,老身问过那小师傅,已经知晓冰姐儿这病,也是他帮着调治的。老身观那小师傅,虽年纪小,医术却是极好的,今日那小师傅问病情时,似乎有些未尽之语,还请冰姐儿帮着探问探问,若是有何不妥,也好叫老婆子心里有数才是。” 严冰立即知晓,这方老夫人前头虽是情之所至,可这用意,也便在此了。严冰虽心中明白,却也无可推脱,只得点头道:“如此,冰儿知道了,这便去找找小师傅,问明情况,再来禀报老夫人。” 方老夫人点点头,正要说话,外头却有个小丫鬟进来报道:“老夫人,钱管事回来了,说是有事要禀。” 严冰当即站起来屈膝道:“老夫人,冰儿这便去了,还请老夫人放宽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好起来的。” s://.c/read/39533/24012590.html .c。m.c 第九十九章 乱局 方老夫人让玉嬷嬷送了严冰出去,外头钱管事就进得门来,额上还挂着汗,面色竟是一脸凝重。 方老夫人怔了怔才道:“怎的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钱管事躬身道:“回老夫人话,奴才晨间下山采买,半路遇到一行人马,奴才瞧着极不寻常。那随行护卫应都是家将,其中一个少年,应是刚及束发之年。那队人马拱卫一辆大车,那大车极寻常,外头却是四个婆子骑着高头大马,人人携带刀剑,绝不是寻常之人。” 方老夫人听了,心里直紧了紧,沉声问道:“你跟上去看了?” 钱管事忙摇头道:“奴才这点子规矩还是知晓的,便是头也不敢回就下山去了。那外围和暗处,至少还有两三层护卫。奴才下了山,办好了采买,便赶紧回来了,只叫了个不起眼的小厮,去外头逛了一圈,说是广南王府别院的大门开了。” 方老夫人听得此处,眉头直蹙了起来,心中跟闪电一般,联想起儿子急递过来的那封信,还有前头听说六皇子在湘楚遭袭,后头音讯全无,朝中异动极大…… 方老夫人后背只惊得出了一层白毛汗,当即沉声道:“钱茂,拿拜帖来。” 钱茂立即躬身退出去,一溜烟儿拿了拜帖进来,方老夫人又吩咐道:“约束好家里的人,无事不要出了这院子,便是观中,也不可随便闲逛,其余各处,该干嘛便干嘛就是。” 钱茂立即躬身应诺,只看着玉嬷嬷磨好墨,方老夫人亲自写了拜帖,待那墨迹干了,才递给钱管事道:“你去王府别院门房上递了帖子,人家问什么,你直管照实答了便是。” 钱管事正要退出去,方老夫人又嘱咐道:“你且去换身衣裳,用盏茶,把气息调匀了再去。” 钱管事立即躬身道:“是奴才鲁莽了,还请老夫人责罚。” 方老夫人挥挥手道:“你既是想明白了,便自去,只往后,切莫再犯这等冒失之事了。这山上只怕一根草有什么异动,都在人家眼里了,哎,原也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可如今,已经没法子了。” 严冰到得漪兰苑时,秦念西正重新梳洗过,换了身浅碧色纱裙,赵嬷嬷帮她把头发绾成了小丫头常梳的发髻,带了根珍珠嵌的簪子,清清爽爽的,极是亮眼。 严冰看着直怔了怔,又笑道:“还以为是那家仙子下了凡,怎的这会子打扮得如此好看?” 秦念西笑得眉眼弯弯:“婶婶这意思,素日里,阿念竟就是那落了羽毛的锦鸡,难看至极了……” 严冰想着那锦鸡落了羽毛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只点着秦念西道:“你这丫头,怎生如此淘气,好端端,编排那锦鸡作甚。” 秦念西笑着揭过这一节:“婶婶这是刚从方老夫人那里回来?” 严冰脸上笑容滞了滞,点头道:“可不是嘛!婶婶也不与你绕圈子,便直接问,那刘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好?” 秦念西也敛去了笑容,点头道:“也不知这刘夫人,究竟经了何事,虽说治也能治,但这心生死志之事,说不得治了也白治。”说着又把和法师们讲的那些,简单明了地说了一遍。 严冰听得直头疼,这样的事,如何说到那方老夫人跟前去? 秦念西见她一幅极为难的样子,便道:“婶婶也无须多言,便直说是我还没想明白就好。等阿念再接触接触那刘夫人,看能不能问出些端倪。左右治都是往那一个方向上去,就是这结若不解开……” 严冰蹙眉想了许久才道:“我翻来覆去想一遍,怎么都觉得,这钱将军府上,老夫人和钱将军,应是不会有如此之念,可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竟没有一丝头绪。” 秦念西给严冰端了杯茶道:“婶婶可真是,这事情哪里是咱们坐在这里便能想得出来的?快喝杯这花茶,好消散消散。” 严冰失笑着摇摇头:“是婶婶不好,素日里习惯了,一点子事翻来覆去想。”说着抿了口那掺了点蜜泡的茉莉和玫瑰,极是清新爽口,人也明朗起来,一口气饮完那一盏便道:“如此,那婶婶便回去了。” 秦念西用过午膳,略略歇了一觉,老太妃身边的柳嬷嬷便过来了。直笑盈盈看了秦念西许久,才笑道:“姑娘这身打扮,清爽脱俗,老太妃见了,必然极喜欢。” 秦念西略福了福,只满面笑意道:“多谢嬷嬷提点。” 到得老太妃跟前,秦念西给老太妃端端正正行了礼,老太妃直上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才笑道:“这丫头,不过一年光景,便长大了许多。” 柳嬷嬷笑着说道:“可不是,奴婢竟没认出来。如今已经这般漂亮,再大些,长开了,岂不是要晃花人眼。” 老太妃直笑着点头,拉了秦念西到自己怀中,问道:“念丫头喜欢这江南西路吗?过得可还好?” 秦念西点点头笑着答道:“阿念处处都好的,回了家,自是欢喜得紧。” “难怪你外翁宝贝你,真是个贴心的好姑娘。听说你还给我送了一堆东西过来,竟是吃穿住用,样样俱全,难为你这孩子了!” “老太妃说哪里话,都是些山野俗物,就怕太过粗糙,不得用。若需要什么,您只管吩咐,阿念便打发人再去豫章让管事置办就是。” “看这丫头,竟是一幅当家理事的模样。”老太妃对身边的嬷嬷们笑道。又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道:“都好得紧,那细布做的被子,十分舒坦,可比那些绸子贴身,才刚中午我便使上了,睡得十分香甜,难为你想着。” “老太妃得用便好。听说老太妃一路辛苦,外翁让阿念来给您请一回脉。您千万莫嫌弃阿念学医时日短,若是诊不准,还有真人在呢。” “好孩子,你给六哥儿他们治伤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老婆子要替官家和娘娘多谢你,救了六哥儿和这许多人。”老太妃郑重道。 听得老太妃如此说,秦念西连忙摆手道:“阿念可不敢居功。且不说有真人和那么多法师们在,只当时这山下药行里多少大药师都来了。那么多人几日几夜没睡,才一道参详出这些法子,哪里是我一个小姑娘的功劳。” 老太妃抚着秦念西后背道:“念丫头无须自谦,那郑氏医女的一身本事早已失传多年,若不是你蕙质兰心,就是得了那些东西,又怎能无师自通?再说你吃那么多苦,冒那么大风险,练了这针法,为的是什么,老婆子心里清楚得很,你公主姨母若知道了,必会感激你。” 秦念西犹豫着,犹豫着,说了一点点心里话:“阿念,阿念不为了让谁感激。再说那是公主姨母,待我像母亲一样。阿念只想让公主姨母好好活着,能生下小弟弟。只有公主姨母好好的,咱们这些人才能过好安生日子。” 老太妃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光,只惊讶地问:“念丫头如何知道这些?是你外翁告诉你的?” 秦念西连忙摇头道:“没有,外翁恨不得阿念成天什么都别想,才不会和阿念说这些呢。是在京城万寿观的时候,阿念听得几位长辈只字片语,自己猜的。” 老太妃笑道:“念丫头给老婆子说说,都猜出了什么?” “公主姨母不仅得好好活着,还得生下小弟弟,继承北疆王位,才能确保北疆安稳,这天下也才得安稳。阿念,阿念也是乱想的,若是错了,老太妃只管教导阿念便是。”秦念西有些惶恐道。 老太妃却只面露欣慰笑意感慨道:“一个孩子都能明白的事,可有些人就是不明白,非要搅得这天下乱七八糟才甘心。” 秦念西迟疑着,想说又不敢说,老太妃见了只笑道:“你这丫头有话便说,在老婆子面前什么都说得。” 秦念西有些话差些就要冲口而出,想想又转了个弯:“老太妃,阿念是想,想给您讲个故事。“ 老太妃自是明白,这怕不是讲个故事那么简单,便只点头让她讲下去。 秦念西语声清淡,讲起了观中一个病人的事。 前些日子里,观里来了一位老太太带着一个孙女儿来看诊。这女孩儿全身长满了疹子,在山下也遍请了远近名医,喝了药之后,疹子上的红色消了下去,转好了些,睡了一觉又红得瘆人。 这女孩儿平日里衣食住行上都是十分注意的,前头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夫均觉得奇怪得很。待得后来,有大夫提议让她们来观中看看,能不能瞧出是什么原因。 于是这府里的老太太就带着这女孩儿上山来了。 没成想,到这山上,依旧如此。道云法师一剂汤药下去,疹子消得七七八八了,睡了一晚,第二日早晨疹子又起来了。 连续试了两日,均是如此,道云法师觉得怪得很,便喊了几个师兄弟一起参详。几人都觉得应是晚间出了什么问题,便喊了秦念西带着个医婆,去那女孩儿住的屋子里看看。 秦念西去得那女孩儿房中,并没有瞧出什么异样来。但总觉得这房中有些奇怪,而且那女孩儿的眼神也有些奇怪。仔细问了那女孩儿身边的嬷嬷,才猜了个八成。 秦念西又找了胡先生那个鼻子特别尖的弟子试了试,果然,就是如此,女孩儿是中了毒。 原来,那女孩儿自小儿有个习惯,晚间喜欢焚香入睡,而且特别喜欢自己制香。因那香是那女孩儿自己制的,味儿也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谁也不会疑心到那上头去。 但那香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加了一味毒。 那毒的作用是让女孩儿慢慢不清醒,然后慢慢死去,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可不成想,那女孩儿偏偏对那味毒有些反应,加上她配的那香中有一位解毒的药材,两厢作用,女孩儿是中了毒,却不深,反而是身体反应得比较严重。 那女孩儿喝了汤药停了香,虽然晚间睡不太好,但疹子马上就下来了。观中法师又给她身边值过夜的丫鬟嬷嬷号脉,这些人因是轮班值守,这毒又是慢性的,俱是中毒不深,几幅汤药就能解决了。 只这女孩儿毒虽然解了,神志上却是受了些影响,离了那香,晚间睡觉也很难睡踏实。 那家里的老太太知道这心尖子上的孙女儿是被人害了,怒不可遏。而且这毒也下得蹊跷得很,连从哪里入手去查都找不到方向。 但那老太太极其睿智,找不着方向就找厉害关系,果然一拿一个准。 原来,这女孩儿芳龄十四,正在备嫁,只等及笄之后便要出嫁。女孩儿的母亲早逝,家中三个同母姐姐均已出嫁,三个同母哥哥也已娶妻。家中在她后头,只有一个继母进门后生养的妹妹,比她小两岁。 女孩儿的母亲生前和这老太太相处得情同母女,自母亲去世后,这个女孩儿就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老太太同她十分亲近,待得长成之后,千挑万选,又帮她说了一门好亲。 平素里女孩儿得了府中老祖宗的欢心,就惹得妹妹和继母不高兴,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关键是这亲事,实在是叫人眼红,这继母和妹妹就动了心思。 母女两人想着这女孩儿一旦没了,那妹妹替她嫁了,便是恰到好处,就连那老祖宗备好的嫁妆,说不得也能一并归了这妹妹。 老太太是精明人,教导着女孩儿把身边经营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丫鬟嬷嬷俱是忠心的。 那母女两人也无从下手,最后不知怎么想出了这个从香上下手的法子。在那合香的药材上做了手脚,花了大价钱,将那一定会用的那位香料用毒制过了,再通过采买那里放到了女孩儿手上。 这老太太住在观中,通过女孩儿的几个兄长和老仆,把这事查得清清楚楚,本来等女孩儿治好了下山,这事儿就要发落下去。 哪知那母女两个又使了一招,直接鱼死网破。把这女孩儿身患重疾,上山求医的事情散得到处都是,那女孩儿未过门的夫家也知道了。 那男方家的母亲直接来了观里,瞧见女孩儿果真在山上治病,便提出了退亲。 s://.c/read/39533/24012592.html .c。m.c 第一百章 旧人旧事 男方母亲提出退亲,老太太一时也无法可施,只得点头同意。 因为外头那散播的谣言里说的是,女孩儿重病,就算治好了,也无法生育。 那男方家三代单传,子嗣单薄,头前定了这女孩儿,就是看中了她母亲和兄长姐姐们俱是子嗣众多,女孩儿定也好生养。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无奈得很。 这毒会不会影响生养谁也说不清,观中虽能解,却也打不了包票。 再说这生养上的事,也不是女孩儿一个人的事。可男方既是三代单传,说不得问题根本不在别人上头,而是在那家男子身上。男方的母亲也不是非要退亲,只把话说明了,若如今不退,来日女孩儿生养不得,便要和离。 所以这局就是个无法得解的死局,这老太太也无计可施,只得同意退亲。 老太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晚就叫了儿子上山,以死相逼,让儿子立写了休书,把那继母送回了娘家,小孙女儿送进了祠堂后面的经室里关了起来。 可即便发作了这口气,这心尖子上的女孩儿还是毁了啊,往后这亲事只怕也是艰难得很。 那女孩儿病愈后下山的时候,秦念西曾去看过,果然是长得漂亮端庄,行止有度,老太太教养得十分精心。可就这样的女孩儿,就这么被害了,害她的人虽被处置了,却是于事无补啊,只能叫旁人看得一声长叹。 老太妃听了秦念西讲的这故事,只半天没言语,外头婆子却报六皇子来了。 六皇子在外头已经听了许久,一直听着秦念西讲的这故事,没让守门的婆子打断。直到屋内半晌无人言语,才进来了。 秦念西见六皇子进来,连忙从老太妃跟前的杌子上站起来见礼,六皇子只笑道:“无须多礼。” 老太妃让了六皇子坐在榻上,只神色凝重问道:“念丫头才刚那些话你可听全了?” 见六皇子点头,便又问道:“你作何想?” “这天下,事虽不同,人心人性却是相同的。有些人,有些事,得不到,搅浑了弄碎了,再从中得利。就是没有机会了,反正也不是他的,弄得一团糟,他看着别人收拾残局也开心不是……”六皇子感叹道。 老太妃点头道:“既是你心里已经有了想头,老身也无须再多言,这往后,既是窗户纸已经捅破,更需万事谨慎小心。” 六皇子郑重答道:“是,孙儿谨遵外祖母教导,往后定会更加小心行事。” “哎,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可这事儿,却就跟这千日防贼一个理儿,也苦了你这孩子。”老太妃感叹道。 六皇子忙道:“孙儿惶恐得很,主要是累得长辈们跟着胆颤心惊。” “老身这大半辈子都过来了,经的风浪多了,只盼着儿孙们都好好儿的。再说自把你母亲嫁进宫里,这心里头也早就有了准备。”说着又转过了话题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个时辰到外祖母这里来了,可是有事?” “孙儿无事,只是外祖母刚来,路上又仓促得紧,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帖的,有没有什么要用的,孙儿好赶紧遣人去办。”六皇子赶紧道。 老太妃笑道:“倒是一片孝心,不过念丫头送了几大车东西过来,样样都有,丰足得很,哥儿无须挂心。” 六皇子笑着对秦念西道:“如此,便要多谢秦姑娘了。” “殿下客气了,原是该做的,民女在京城多得老太妃照拂,也想尽尽地主之谊。若老太妃没有别的事,阿念便先回去了。”秦念西起身道。 老太妃却拉了秦念西的手,对六皇子道:“你和峥哥儿一块儿歇着去,我这边无事,留这丫头陪着便是。” 又对秦念西道:“老婆子好久没有见着你了,可要好好陪陪我,再说你不是还要替我诊脉吗?不许走,用了晚膳再回去。” 秦念西笑道:“是,阿念遵命就是。” 六皇子在一旁笑道:“如此,便请秦姑娘先请脉,也好叫我和峥哥儿放心不是。” 秦念西给老太妃诊脉,六皇子在一旁望着,这小姑娘今日一身这个年龄最常见的女孩儿打扮,白皙的手放在老太妃手腕上,低着头凝神沉思诊脉,低垂的眼帘处,睫毛像把小刷子,偶尔有些轻微的颤动。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不知为什么,六皇子此时却觉得静谧而安然。 他又想起这小姑娘刚刚说的那故事,以及那故事背后的意思,还有从前张青川的示警,加上在这小姑娘身上发生的一切,总让他有一种看不透,摸不清的感觉。 他觉得她似乎知道得很多,她对他的事知道的远比她表现出来的多,可她却什么都不对他说,甚至总是离得极远,或者就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也不出声。 可她又总是在帮他,除了医伤之外,那些示警,张家的那些援手,若她不点头,只怕张青川也不会做得那么彻底。 六皇子想到这里,却突然觉得从前那些奇怪的,摸不着拎不清的感觉,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头绪。 对,那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就像你在过河,她只远远看着你,如果你不小心掉下去,她就会伸手拉你一把,否则她永远都是那样远远看着你。 可她救了你,她也被湿透了,她却从不说她图的是什么。 她究竟图什么?六皇子想不明白。 六皇子这边还在发呆,却突然瞧见秦念西抬起头,浅浅笑起来,嘴角旁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老太妃十分康健,就是有些劳累,静养几日便无事了。” 老太妃笑着点头道谢,喊醒了六皇子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去,老婆子好得很。” 六皇子看着两人一脸笑意,便也笑着道谢告退了出去。 秦念西见六皇子走了,才又开开心心和老太妃说起了这江南西路的人情风物来。 这时候樱桃也差不多吃完了,正赶上杨梅要下树。清风院也种了一片杨梅,是从两浙路运回的树苗,专门请了师傅过来打理了几年。结的果子甜中带了一点点酸味儿,个头大,味道浓,十分爽口。 老太妃看着秦念西说着那杨梅,仿似随时要流口水的样儿,才笑道:“这才是个女娃娃样儿,你就该这样儿无忧无虑,每天想想梳个什么时新发式,做条什么颜色的裙子,打套什么首饰带着好看,吃点什么新鲜东西。” 秦念西瞧着老太妃说的这些,可不就是她前世过的日子,可那样的她,却累了一群人丧了命。原来那样的日子,在长辈心里,才是一个这么大的女孩儿应该过的……想起那些从前和现在,竟忍不住低下头眼眶发涩。 老太妃似是见她情绪不对,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一个姓白的嬷嬷却打帘子走了进来屈膝禀道:“老祖宗,午前的时候,有人往门房送了张帖子,说要请见老祖宗。” 老太妃愣了愣道:“这是谁的耳朵这么灵,咱们午前才进的这门。” 白嬷嬷笑道:“回老祖宗话,是东路军副指挥使钱将军的母亲方老夫人。” 老太妃似是仔细回想了一下才道:“是叫方芸,芸姐儿,对?” 白嬷嬷点头笑道:“老祖宗好记性,就是那位。” 老太妃蹙眉道:“她怎的这会子上山了?” 白嬷嬷笑道:“奴婢就说奇怪得很,且这山上如今……门房上说,那送帖子的管事问一答十,说是钱将军续娶的夫人病了,他们一行人还未出正月就出了门,因那夫人病情变幻,一路上走走停停,是到万寿观求医的。” 说着,白嬷嬷又屈了屈膝道:“奴婢就自作主张,让人去查看了一番,人是前日里进的豫章城,昨日上的山,说是抬进去的时候手脚都凉了。” 老太妃抬起了眉毛问道:“那人救回来没有?” 白嬷嬷点头道:“奴婢叫人去看了,如今人倒是救回来了,只那方老夫人也病倒了,院里三四个医婆,药罐子只不停火在煎药……” 老太妃叹口气道:“也难为她了,她从前就是个仔细人儿,必是觉察了什么,这都病倒了,还得赶紧往咱们这儿递帖子。” 白嬷嬷继续道:“那递帖子的管事上门的时候就告了罪,说是晨间下山采买的时候碰到了咱们。后头外头护卫头儿来报过,说有人往咱们这边逛过一回。” 老太妃点了点头:“必是这管事自做的主张,按从前芸姐儿那性子,可谨慎得很。算了,她与咱们也算旧相识了,即便是她不递这帖子,咱们知道她在这山上,也还是得见见的。哎,芸姐儿也是个命苦的,那钱老将军,月安那一战,这说话间,也有小二十年了……” 众人见得老太妃一时神伤,便知也是想起了旧事,老王爷就是那一战里受的伤,后头迁延了十多年,才早早去了。 秦念西虽不懂这其中关窍,却看得明白,屋内众人皆有些神伤,便清了清嗓子道:“老太妃且放宽心,那方老夫人的病并无大碍,今日里阿念去把了脉的,明日再行一回针灸,便能得痊愈了。” 老太妃跟前积年的嬷嬷们听了秦念西这话,俱都凝了凝心神,老太妃呼出一口气,笑道:“得了我们秦小神医出手,必是手到病除。” 说着又看向那白嬷嬷道:“你们这几个,原都是认识她的,你便拿两根老山参去看一趟,宽慰宽慰她,就说让她先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咱们再说话儿。” 待得白嬷嬷出了门,老太妃像是又想起什么,眉头微蹙,对着秦念西道:“你这丫头,可不是老婆子说你,算了,说你也说不着,要说说你那外翁和那老道,怎的什么人都让你去治,这往后,哎……” 老太妃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家孙儿那些话,只自家心里也有些煎熬起来。 秦念西苦笑道:“这原是阿念惹出来的事,可怨不得外翁和真人。” 老太妃见得秦念西那小模样,脸也板不住了,只笑道:“你在这深山里头,还能惹出什么事来。” 秦念西只得原原本本,仔仔细细从严冰那处说起,说完了又屈膝道:“老太妃,阿念如今学了这医术,也不能只学不用,总是要多经多见,才能快些得了进益,将来才好……” 秦念西话虽未说完,可老太妃听到这处,早已明白,这小丫头心里是作何想头,只忍不住心里有些湿意,忙把她搂进怀里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想着你这么小小的,要背负这些大人们都背不动的东西,就觉得心里不落忍。” “阿念没事,老太妃不用太过忧心,阿念过得很好。这世上的女孩儿,每日风花雪月是一种活法,勤学苦练也是一种活法,不过是各人的缘法罢了。像阿念这样的,有了这么好的因缘际会,恰巧又有身边的人需要阿念去学这些东西,阿念怎能懈怠。”先前那一瞬间的潮湿漫过,秦念西再次如从前一般坚定。 老太妃点头道:“阿念说得对,我小时候也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喜欢练武骑马,喜欢穿骑服跟着家里的哥哥们四处跑,当时我家里的老祖宗还不许我娘拘着我,只说要是全天下的大家闺秀都被拘成一个样儿,该多无趣。” 老太妃说着,又理了理秦念西的发髻:“阿念想如何过就如何过,女孩儿学些本事,原是好事,明日里,阿念让我瞧瞧你那功是如何练的,我看看能不能让你学些拳脚功夫,就是不上阵杀敌,也能强身健体不是。” 秦念西眼睛亮了亮,直笑道:“好啊,阿念正说要学呢,但真人说观里教不了我,我这内功心法和道家的恰巧相反,怕教坏了影响我运针。” “真人想得妥帖,老婆子也就这么说说,明天先看看再说。若无影响,便教教,有影响就算了。你练这功原本是为了长公主,如今她也不可能南来,你怕是要去一趟北边,准备何时动身?” “我这功还不扎实,之前治的人也都是侥幸,给公主姨母驱毒,还是得做足万全的准备,毕竟那时候可没有人能让我先试试,估计至少还得两三年以后。”秦念西说得十分慎重。 老太妃点头道:“嗯,那时候你也大了一些,再出门也叫人放心些,毕竟是走这么远。” s://.c/read/39533/24012593.html .c。m.c 第一百零一章 贞洁 白嬷嬷回来的时候,秦念西正给老太妃沏茶。 老太妃见得白嬷嬷回来,便问道:“如何了?” 白嬷嬷屈膝答道:“回老祖宗话,那方夫人,现如今要叫方老夫人了。奴婢瞧着,方老夫人倒是还好,只她那媳妇儿,怕是……” 老太妃端着茶杯的手略顿了顿才道:“不说是救回来了吗?是医婆告诉你的?” 白嬷嬷面色有些凝重道:“人倒是清醒了,医婆也都在忙碌,就是,奴婢自家瞧着,觉得不太对。” 老太妃有些好笑起来:“你如今倒长本事了,还能瞧上一眼就断出生死来了。” 那白嬷嬷讪笑道:“老祖宗,那夫人那眼神,用咱们武人的话说,就是神散了……” 老太妃眉头微蹙了蹙,转向秦念西道:“念丫头可是看过?” 秦念西点头道:“回老太妃话,确是阿念施的针,方子是道云法师开的,遣去照料的医婆,也俱都是有些手段的。” 老太妃又问道:“那才刚老白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秦念西微叹了口气道:“如今那刘夫人生志确实不坚,只这心结究竟结在哪一处,如今都还没弄明白。”说着又把自己知道的,有关于那刘夫人的事细说了说。 老太妃蹙眉道:“你说这刘夫人是前雍关守将刘达家的姐儿?” 那白嬷嬷忙道:“说是那刘将军家的小女儿,虽是个庶出,却是极得刘将军疼爱。” 老太妃像是仔细回忆了许久,才对那白嬷嬷道:“你们这一说我倒好像想起来了,早几年说是安北王府老太妃保了个媒,把刘达家的一个姐儿许给了南边一个小将,竟是这钱小将军?” 白嬷嬷屈膝笑道:“正是,老祖宗素日里懒得听这些闲话儿,这事儿当时可是说什么的都有。” 老太妃蹙眉道:“除却才刚念丫头说的这些,你还听说了些什么?” 白嬷嬷又挑挑拣拣把当年的一些细情说了一遍,老太妃讶然道:“调那钱小将军去南边军中,竟是官家的意思?” 老太妃见得白嬷嬷微微点了点头,又垂眸思忖了良久,才道:“难怪得,这钱将军府上,这关难过啊。” 老太妃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刘达最是护短,家中儿女,个顶个放到战场上历练过,这铁蹄之下都滚过来了,活得好好儿,如今嫁到这南边,竟就要这样没了。照理说不应该啊,那方芸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不是那不明事理的恶婆婆。” 秦念西又把那刘夫人早先治病的事,以及现如今的脉案,俱都讲了一遍。 老太妃凝神听完才问道:“你是说,这是有人要害了这刘夫人?” 秦念西摇头道:“尚且不能确认,只能说之前服过的药,都没有什么效用。”说着又蹙了眉道:“莫不是有人在这药上动了手脚?那刘夫人这两日服用的药,均是观中抓的,药也是医婆亲自煎的,倒是效果极好的。” 那白嬷嬷疑道:“若是要在方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手脚,怕也不太可能,只怕还是……” 老太妃和秦念西同时摇了头,老太妃看了看秦念西,秦念西便道:“应当不是方老夫人做的手脚。头前,她还让蒋家少奶奶来找我打听。再者说,阿念观其脉象,是真有些心力交瘁之象,这关心,不是假的。” 老太妃点头道:“念丫头说得对,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应是最清楚的。她钱家如今只剩钱将军这一棵独苗,钱家要重振家门,儿子媳妇可都要紧。再者说,她若真的不喜这个媳妇儿,手段多了去了,没必要做这贼喊捉贼之举,这等阴私之事,在我等武将之家,是最为不齿的。” 老太妃说着看了看外头天色,饮尽手中茶盏中的茶水,站起身道:“走,咱们瞧瞧去,究竟是个什么幺蛾子。” 秦念西愣怔怔看着老太妃,有点摸不着头脑。 老太妃笑道:“阿念不是有话想问不好问吗?有我老婆子在,想说什么直管说就是。” 秦念西虽内心愕然,却也明白,如今只怕,这是最好的破局之法了。当下也不再犹豫,只跟着老太妃往方老夫人借住的院子里去了。 那方老夫人忐忑了半日,午歇都不敢闭眼,好不容易盼来了广南王府来的白嬷嬷,得了安慰,总算放宽了心。又心焦于刘夫人一直那样直着眼,严冰让嬷嬷来回的话,还是晨间小师傅一样的说辞,关键是那小师傅,自那会儿走后,这大半天也没露面…… 方老夫人正坐在屋中,对着盏茶发呆,外头婆子匆匆忙忙走进来,惊得方老夫人手中茶盏都泼了,直喝道:“什么事,怎的如此慌张。” “老夫人,广南王太妃,是广南王太妃来了。”那婆子忙道。 方老夫人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不是上晌就来了么。” 那婆子忙摆手道:“奴婢,奴婢是说,广南王太妃往我们院子里来了。” 方老夫人腾地站起身子问道:“这会子往我们这里来了?” “是是是,是才刚那白嬷嬷头前来报信了,说是说话就要到了。” 方老夫人也顾不上换衣服整理仪容了,只急急掀了帘子出了门,见得那白嬷嬷就站在院门处,忙屈膝道:“有劳嬷嬷了,咱们往外迎一迎。” 白嬷嬷忙侧身避过,一脸温和笑意道:“老太妃吩咐了,不要迎,如今这是在外头,一切便宜行事。” 那方老夫人便站到白嬷嬷身边,轻声道:“如今这院中,俱是病人,太妃此时过来,我这心中,委实惶恐得很,不知所为何事?” 白嬷嬷柔声道:“老太妃就是来看看刘夫人的,您放心就是。” 说话间,就见得老太妃一行人远远走了过来。方老夫人往外迎了几步,刚要行礼,广南王太妃拉起她道:“芸姐儿,咱们也不是外人,先进去说话。” 一声芸姐儿,直把方老夫人喊得心中颤了好几颤,只进了院中,才回过神来,又屈膝行礼道:“太妃恕罪,妾身这也是没了法子,这节骨眼上……” 老太妃搀起方老夫人道:“生病了来求医,原是正经该当的事,你无须过多思虑,你这性子啊,几十年了,还那样儿。” 方老夫人只眼眶泛了红,嘴里却透着苦,几十年辛酸,直直冲了上来,忍不住更咽道:“这一晃也十几二十年没见了,还是邬家大姐姐最知道我,我这性子,哎……” 那玉嬷嬷见自家老夫人眼见有些要失态了,忙上前屈膝道:“老夫人,茶备好了。” 方老夫人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才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这是,老太妃请屋里用茶。” 两人坐定之后,方老夫人才注意到,老太妃身边竟站了个小姑娘,细一看,只惊讶不已。 老太妃笑了笑,拿手抚了抚秦念西后背道:“这是清风院张老太爷家的外孙女儿阿念,全名秦念西,从前在京城时,便在我跟前做过伴儿。念丫头给方家老夫人见个礼。” 秦念西两步站出来,屈膝给方老夫人见了礼:“还请老夫人原宥,素日里,阿念在观中看病时,为求方便,都是着的道服。” 方老夫人连忙扶起秦念西道:“小师傅,啊,不,阿念,阿念快别多礼。这一回,可是多得阿念了,我们这娘儿俩,可给阿念,添了不少麻烦。” 秦念西忙道:“老夫人不必挂怀,原是医家本分。” 方老夫人忙道:“阿念这说的哪里话,原是我们莽撞了,我们只听说那严家姐儿在这山上治病,得了好信儿,便以为是观里的师傅们,哪知竟是,竟是,哎……” 老太妃对着身边的嬷嬷们笑道:“你们瞧瞧,咱们芸姐儿这心思细腻得,就这一层身份,一说破,立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方老夫人立即道:“我这真是,臊得慌,哎,一把年纪了。” 老太妃喝了口茶,笑道:“行了,你先带我去看看你家媳妇子,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方老夫人立即应诺,站起身,头前引路,往东边屋里去了。 老太妃跟在方老夫人身后,到了那刘夫人榻前,只见她眼窝深陷,面色极黄,一双杏眼圆睁,却是毫无神采。 老太妃当即心中一颤,可不就是白嬷嬷那话儿,神散了。 方老夫人轻声道:“阿媛,是广南王府太妃来看你了,阿媛,你听到了吗?广南王府太妃,素日里,你说你最景仰的,广南王府太妃来看你了,你听到的话,眨眨眼也好……” 却只见那刘夫人仍旧一动不动。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刘家姐儿,你这样可不成,咱们武将家的女儿,刀枪剑戟中滚过,怎能如你这般,一点小病就躺下了?” 秦念西站在一旁,见那刘夫人面上看不出任何动静,只对着后头诸人挥了挥手,又低头伸手拿了刘夫人的脉。 那秦医婆见得秦念西手势,便领了众人都出得门去,屋里只留了方老夫人陪着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见得秦念西这举动,便继续道:“咱们女儿家,虽不说死也要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方对得起父母养育之恩,可也不能如此这般不惜命。你父母亲虽远在塞北,若是知道你现如今这模样,该是何等样痛……” 方老夫人干脆给广南王太妃搬了张圈椅放在榻前,又让外头嬷嬷端了茶水过来。 广南王太妃便靠在那圈椅上,说完了父母说战场,说完了战场说驯马,再说到自己从前在战场上,怎样死里逃生…… 秦念西突然眼前亮了亮,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广南王太妃见得秦念西表情,立即又道:“刘家姐儿,你若是心中有什么委屈,便对老婆子说一说,不管是你娘老子那里,还是你婆婆这里,又或者是你们家将军那里,老婆子说话,还是做得数的。” 突然之间,那刘夫人眼角,两行清亮的泪水直接滑向了鬓边。 广南王太妃立即捏了刘夫人的手道:“好孩子,听话就好,今儿个咱们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再把你心里的委屈,都说出来,好不好?” 那刘夫人只轻轻点了点头,闭上眼,泪水却如滂沱一般落了下来,最后竟慢慢蜷缩着痛哭失声…… 那方老夫人只颤抖着拿着帕子捂住嘴唇,站在帘幔侧面,一声也不敢出。 秦念西见得这种情况,轻悄悄儿往外头去了,细细做了一番安排,又开了副药,让秦医婆急急去观中抓了来煎…… 过得半晌,屋里哭声总是渐渐小了,老太妃才又继续道:“好孩子,老婆子知道你这是委屈狠了,咱们起来洗洗脸,你再跟老婆子细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门边上两个自幼侍候刘夫人的丫鬟端着热水,在门边听得广南王太妃的话,轻手轻脚走了进去,放下水,上前一边扶着自家姑娘起床,一边道:“姑娘,奴婢侍候您净净面,太妃在这里,您不能……” 广南王太妃出声阻止道:“行了,你们扭了帕子来,扶着你们家姑娘坐好。” 刘夫人好不容易靠在那迎枕上,自己有气无力接过那块热帕子,捂在面上,紧紧按了许久,才把帕子递给丫鬟,又挥了挥手。 广南王太妃看着眼前未到花信年华的年轻妇人,竟瘦得形销骨立,面色晦暗,眼神黯淡无光,痛哭过后满是血丝,只心里一声长叹。 刘夫人总算缓过一点劲,要从床上爬起来,给老太妃行礼,被老太妃一把按在床上:“都这会子了,不必讲究这许多。虽说老婆子和你这孩子是第一回见,论起辈分,我也算得你的长辈,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便直管说。” 那刘夫人想了半天,忍不住泪水又红了眼圈,广南王太妃拿了床头的一个帕子递过去,她直捂住眼睛,才更咽着道:“他说,他说我,说我不配。嬷嬷死了,嬷嬷说他是嫌弃我,嬷嬷让我跟她去,嬷嬷说她不放心我……” 广南王太妃略沉吟了一下才问道:“他既是明媒正娶,迎了你进门,又怎会说你不配?你莫不是听错了?” 刘夫人摇摇头道:“不是,是鲁嬷嬷死的头天晚上,他回来,他说我不配给他们钱家,生儿育女,后头,嬷嬷就死了……” 广南王太妃又问道:“你那嬷嬷为何要说他是嫌弃你?你可知道?” 刘夫人拿帕子捂着脸,过得许久才道:“我们,我们圆房那晚,我没有,没有落红。” 随即又急忙解释道:“老太妃,我在娘家,虽性子不太好,但我真没有那些不清白之事。可如今,我竟浑身长嘴都不得说清,他竟那样说我,您说,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s://.c/read/39533/24012594.html .c。m.c 第一百零二章 为计深远 秦念西一直站在外间听着,却也观察着方老夫人的神情,此时的方老夫人却是抬起头,那手中的帕子直捂住嘴,眼神里满是讶异…… 广南王太妃蹙了蹙眉道:“这里有医婆,有女医,不若咱们叫进来问问?” 刘夫人只面若死灰,摇头道:“我们也不是没问过,鲁嬷嬷暗地里帮我找了许多人问过,都说没见过。” 秦念西此时却从门外候着的婆子手里,端了碗小米粥走了进去。 广南王太妃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便又对刘夫人道:“刘家姐儿,既是你自家觉得坦坦荡荡,无愧于心,此时更不能自暴自弃。这样,你听我的,先吃点东西下去,这是非曲直,总要先养好身子,才有力气弄个明白。” 那刘夫人望着广南王太妃一脸的坚毅,只觉得心里慢慢热乎起来,倒也无比干脆地点了头:“好,我听您的话……” 广南王太妃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叫了丫鬟进来侍候。 广南王太妃领着方老夫人和秦念西,重回了北边屋里。 广南王太妃直直看着方老夫人,方老夫人一脸尴尬,只忙屈膝道:“太妃恕罪,太妃,原是,原是妾身老糊涂了……” 广南王太妃目中余光看向秦念西,见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沉声道:“你是老糊涂了,都这会子了,还不说实话,莫不是真要闹出事,才肯交底?” 广南王太妃一般俱是慈眉善目,可真板起脸来,那威势,一般人也抵挡不住。 方老夫人只吓得一哆嗦跪到地上,颤声道:“太妃恕罪,太妃恕罪……” 广南王太妃搀起方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又何罪之有?不过就是想着帮你家大郎遮掩过去。当娘的,俱都是这般护着孩儿,但你可曾想过,那刘家姐儿也是人家父母的掌中宝。如今进了你钱家门,便也是你钱家的孩儿。我今日既插了这手,这事情总要问个明白。” 广南王太妃又把一脸惨白的方老夫人,按在椅子上坐下,继续道:“芸姐儿,今日邬家大姐姐就问你一句话,这刘家姐儿的元帕,你可曾见过?” 那方老夫人已经浑身发软,只怔怔点头道:“见过。” 广南王太妃立时心中有数,便唤了秦念西道:“念丫头,下剩的事,你来说。” 秦念西屈膝应了,便轻声把刘夫人身上一些不妥之处细细说了。 那方夫人听完,只气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上,如今这事,已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好不容易透过口气,直把那手里的帕子揉得皱成一团,才咬牙道:“这个孽障……” 方老夫人歇了口气,又扬声喊了玉嬷嬷进来,直对她道:“你让钱茂回去一趟,把管着夫人药上采买的孙管事,召到这里来,就说我们要在君仙山上住一阵子,缺人用。” 老太妃见得玉嬷嬷领了命出去,又转身看向秦念西道:“念丫头,这落红之事,你可有何想头?” 秦念西屈膝道:“回太妃话,阿念观刘夫人之脉象,仿似旧年有伤,说不得与这事有几分关联。” 方老夫人摇头道:“这旧伤之事,我们在君仙医馆时,那郎中也曾说过。但我当日便问过阿媛的陪嫁丫鬟,俱称从前并未曾受过外伤。” 秦念西蹙眉道:“老夫人可曾问过,夫人是从何时开始痛经不止?” 方老夫人摇头道:“因女子月事疼痛者极多,倒未曾细问。” 秦念西看了看外头天色,便道:“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今日天色已晚,老太妃不若先回去歇息。” 方老夫人忙赔罪道:“太妃旅途劳顿,又为我们家里这些事耗费心神,妾身实在是惶恐得很。” 老太妃见得事情大体也闹明白了,便道:“如此,我便先回去了,念丫头不和我一起走?” 秦念西屈膝道:“刘夫人今日夜里当是极为凶险,阿念需得在此,方能安心。” 那方老夫人又吓得心口直发紧,嘴里却是千恩万谢不断,广南王太妃拍了拍方老夫人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阿芸,你也歇一歇,咱们如今,可都上了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了。” 广南王府别院里,眼看着天色已晚,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到了老太妃院里,却听得说老太妃出门了,两人一脸惊诧。 广南王世子挑眉问道:“可是和今日送来的那帖子有关?” 老太妃身边的嬷嬷点头道:“回爷的话,说是那家的少夫人生了重病,快要不行了,老祖宗着急,就去了,去的时候,还带着秦姑娘。” 六皇子问道:“是那钱思恒家的?那家少夫人是谁?没听说过啊,值当老太妃亲自过去看望。” 那嬷嬷道:“听说是前雍城守将刘达的小女儿,许是家里闹家务,老祖宗不放心,便去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听得这话,只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互相对视了一眼,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广南王世子撇着嘴角道:“老祖宗在京城时,过得跟个世外高人一样,轻易懒得出院子,到这山上倒好,还管起了闲事。” 六皇子满脑门子疑问,声音都提高了些:“许是有什么内情?” 两人端着杯茶,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些闲话,外头报说老太妃回来了。 两人从外头迎了老太妃进来坐下,嬷嬷上来奉了茶,老太妃一口气喝干了一盏茶,广南王世子满脸惊奇道:“老祖宗这是管闲……口渴了?” 六皇子高耸着眉毛,看着广南王世子舌头打着旋儿拐弯,又见老太妃把那茶碗往桌上一放道:“累得慌,话说多了。晚膳好了没?” 旁边一个嬷嬷立即上来屈膝道:“回老祖宗话,都好了。” 老太妃道:“那行,先吃饭去。” 三人上了饭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着老太妃不紧不慢,喝了一碗酸笋老鸭汤,又吃了一碗半米饭,才松了口气。 三个人往外头院子里转着圈儿消食,老太妃才慢慢说了才刚去管的那趟子事儿。 院子里清风徐徐,正是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星河灿烂,天蓝得悠远深沉,衬得星辰越发闪耀。 远远地,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花香味儿,老太妃深深吸了口那香气,才缓缓开口道:“到底还是这山里好,连这什么季节,都能从风里闻出味儿来。哎,往常在京城,我最不赖烦管这些闲事了,可到了这山上,还是没躲过去。” 六皇子轻笑道:“老祖宗要管的事,自是有道理,不如给我们讲讲。” 广南王太妃点着广南王世子道:“峥哥儿,韶平钱家,你可知道?” 广南王世子立即点头道:“知道啊,那钱家,钱思恒早些年,不是点了武状元嘛。” 广南王太妃道:“哎,你们啊,只知道人家点了这武状元,却不知道这状元是怎么来的。” 广南王世子一脸惊讶道:“那钱思恒文韬武略,是近些年武将里,出类拔萃的人才,难道他这状元点得,另有内情?” 广南王太妃心口闷了闷才道:“那钱家祖上是镖行出身,本朝太祖打江山的时候,他们附骥,太祖把他们指到了广南军,历代都有杰出儿郎。到钱思恒父亲钱志群时,已经独自领了一路军。” 广南王太妃站到一处水榭里,往远山望去,才缓缓道:“二十年前,和月安一战,钱志群那一路调到广南,充了先锋军。那一战,极其惨烈,钱家五名儿郎战死。” 说至此处,老太妃后头都带着更咽,三人悄无声息,安静了许久,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均是胸腔翻涌不息。 许久之后,老太妃才继续道:“此后,钱氏族中分家,那两支皆弃武从文,只剩钱思恒这一支,继承先祖遗志。钱思恒的母亲方氏,出自广南诗书大族方家。方氏年轻守寡,硬是咬牙将钱思恒养育成才,承袭武将家门,多少难为。” 六皇子恍然道:“钱思恒这状元,原是为帮着钱家重振门庭?” 老太妃点头道:“一是为钱家,二是为安武将之心,培育起下一代能战善战之将领。当时帝国南北两线作战,损失了多少好儿郎。当然,也是这钱思恒自己争气,若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费了再多苦心,也是枉然。” 说着,老太妃又把这钱思恒从军之路大致讲了讲,便又对着六皇子问道:“六哥儿可知,钱思恒一入军中,你父皇为何要把他指到前雍城?” 六皇子略一思索才答道:“一来,这些年,南边太平。二来,前雍城守将刘家忠君爱国,自本朝开国以来,世代镇守前雍城。即便二十年前,北边动荡,前雍城却是稳如磐石。可虽说安稳,但前雍关外年年都要打上几仗。前雍城既能历练他,也能护他周全。” 老太妃点头道:“刘家子弟,不论男女,及笄便要上战场历练,因此,刘家世代极其护短。后头你父皇应是看这钱思恒在前雍关,因刘家女纠缠不休之事,极是难为,才又把他调到广南军中。这一处,爱才惜才,你父皇做得极好。” 六皇子听得极其仔细,知道这是老祖宗在教导他,只默默点头受教。 老太妃又道:“后头刘达求到安北王府老太妃那里,才让钱思恒续娶了这刘家姐儿。这会子那钱将军正可独当一面,这刘家姐儿若是折在这钱家,即便不出大事,这嫌隙一生,往后于钱家,钱将军,只怕都不是好事。而且这钱将军如今已经是续娶,这往后……”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道:“虽说妇人不干政,可这前朝连着后院,哪朝哪代都不能免。如今这梁子还没结下,我这也是,能解就顺手帮着解了。说到底,是我广南王府,欠着钱家,当年,是老王爷点了钱志群,做了先锋军……” 六皇子忙躬身道:“老祖宗切莫如此说,原都是为了这江山社稷,外祖一生,风光霁月,身先士卒,便是他自己,也是,哎……” 广南王太妃沉默了许久,才点了广南王世子道:“这些事,你不能只看眼前,要前头后头,都勾连着看,才能看个清楚明白。往后你去了军中,也要注意到这些细处,将帅之道,何其不易。” 广南王世子立即躬身道:“是,孙儿知道了。” 广南王太妃慢慢逛回了主院,接过白嬷嬷递过来的花茶,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对那白嬷嬷道:“老白,你还是去钱家院里守一守,若有什么事,及早派了人来禀我。” 白嬷嬷屈膝领了吩咐,便带了个丫鬟去了钱家住的院子里。 院子里点了火把,只照得如同白昼,医婆仿似又多了几个,外头秦医婆统总。廊下药炉竟变成了三个,还用灶房里的大灶煎了一大罐药,医婆们有的守着大案台捡药,有的端水,有的守着药炉扇火,分外忙碌…… 玉嬷嬷迎了白嬷嬷进了刘夫人住的室内,屋里也是灯火通明,却是极其安静,只能听到刘夫人不停轻声喊着冷。 那方老夫人正在望着那边榻上打着转,手攥得铁紧,后背上冷汗涔涔。听了玉嬷嬷轻声提醒,才转过身,见得白嬷嬷,紧蹙的眉头也只是微微舒展了一瞬。 白嬷嬷福了福,只轻声道:“老祖宗不放心,让我过来瞧瞧。”说着便走过去,此时那刘夫人正是高热,牙关打着颤,嘴里直喊冷,人却仿似又是晕厥状态。 秦念西正一脸凝重立于榻前,手中不停俯身辨穴,然后从旁边立着的丫鬟手里接过银针,刺进去。 许是因为刘夫人在打抖,针刺力度极难把控,秦念西一丝也不敢懈怠,连带着看得白嬷嬷都极其紧张。 大约过了小半刻钟,秦念西才终于直起身,轻吁了一口气,才觉额头上仿似已经汗湿,后背也是湿冷一片。 随着秦念西口气一出,屋里众丫鬟婆子的心才算归了位,才对着白嬷嬷屈膝行礼,白嬷嬷忙伸手拦了,又见得秦念西鬓间汗水滑落,拿着手中的帕子便去替她擦汗。 秦念西嘱咐旁边的王医婆道:“先留针一刻钟,还请王娘子在此看着,有任何不妥便喊我,我出去看看药。” 王医婆忙屈膝应诺。 s://.c/read/39533/24012596.html .c。m.c 第一百零三章 隐疾 白嬷嬷跟着秦念西到了中厅里,赵嬷嬷也跟了出来,方老夫人正要问什么,白嬷嬷却道:“赵嬷嬷,快给你家姑娘打盆水擦擦,再换身衣服去,后背都汗湿了。” 玉嬷嬷忙领了赵嬷嬷往净房去打水。 秦念西松了心神,脸上才挤出一丝笑意,屈膝道:“多谢嬷嬷,阿念这下还好。” 说着又转向方老夫人道:“老夫人,如今刘夫人正是寒热交加,心神失守。才刚我给她喂了两粒观中圣药还魂丹,又行了针,先稳住心神,等这一阵高热过去,汤药煎好,便行药浴。” 那边玉嬷嬷从净房过来屈膝道:“姑娘,水打好了,先去换身衣裳。” 秦念西见那方老夫人一脸担忧,便又安慰道:“此时虽说万分凶险,却也是病邪从内而出,正是好时机。” 方老夫人听得秦念西如此说,才算松了口气,拉着秦念西的手,声音里还在打颤:“阿念,今日多亏有你,我这,哎……阿念快去换下衣裳再来说话。” 目送着秦念西去了净房,白嬷嬷才和玉嬷嬷一左一右搀了方老夫人,坐了下去。 方老夫人面上笑得极其勉强,才对白嬷嬷道:“不瞒你说,我这会子,身上竟都是软的,哎,真是……” 玉嬷嬷指挥着丫鬟给白嬷嬷上了茶,又到外头端了两盅红枣汤进来,奉了一盅到方老夫人面前道:“老夫人,您先用一点,也好镇镇心神。” 白嬷嬷也劝道:“这院里众多医婆看顾,那秦家姑娘也说了,应是有惊无险。老夫人要顾惜着自己的身子,切莫操心太过,伤了根本可就不好了。” 方老夫人端了红枣汤,略愣了愣,才晃过神,原来,那阿念是姓的秦,才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阿念家,姓的是秦?却不知是哪个秦家?日后,我们也好上门报答一二。” 白嬷嬷微微叹了口气道:“老夫人无须介怀,便只当她是张家姑娘就是。” 方老夫人见白嬷嬷不愿多说,便也知不好再多问,只端起汤碗,抿了口汤。 秦念西往净房里擦了身上的汗,又换了身小衣,略略调息了一下,才觉得浑身舒爽了起来,便从净房直接去了院中,看着秦医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医婆煎药,见得各色药汤差不多俱已备齐,放下了心,又回了屋里。 秦念西往刘夫人那里看了一回,见高热已经逐渐退了去,才出来外间,神色平和,屈了屈膝道:“老夫人,白嬷嬷,夫人高热已退。” 那方老夫人直要起身来牵秦念西,却是一个趔趄,玉嬷嬷忙扶了她坐下,白嬷嬷牵了秦念西到桌边坐下道:“姐儿快喝了这盅红枣汤再说话。” 方老夫人忙点头道:“阿念,这会子,也是大恩不言谢了,老婆子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清楚得很,若不是上了这君仙山,有阿念出手,我这媳妇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秦念西捧了那红枣汤,也不多客气,只一口气喝了,才呼出一口气,浅笑道:“老夫人过于客气了,可不敢当,阿念本是医家,医家医病人,天经地义之事。” 说着又伸手替方老夫人把了脉,劝道:“老夫人还是去睡了,如此这般煎熬,待明日,阿念医好了夫人,怕是又要操心老夫人了。” 说着又叫了沉香,从带来的物事里,拿了块香饼子,递给玉嬷嬷道:“到老夫人房里焚了这香,好叫老夫人安心睡一觉。” 玉嬷嬷忙屈膝谢过,接了那香饼子,自去了。 方老夫人却道:“我这心里,哪里能安心睡得了觉。” 秦念西笑道:“老夫人只管放心去睡,这边有我呢。再说这院中积年的嬷嬷们都得用得很,还有白嬷嬷从旁看着,必不会有事的。” 白嬷嬷也劝道:“来前我们家老祖宗就料到老夫人会这般,才让我来的,您只管放心去歇着便是,这里外头有我,里头有阿念,您不去睡,才叫我们悬着心呢。” 几个人总算劝了方老夫人去歇着。秦念西才起身去内室,替刘夫人取了针,又调好了浴汤,替她泡上…… 这一夜直折腾到深蓝变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刘夫人的脉象才平稳了过来,睡了一觉的秦医婆和王医婆才替了一夜未眠的秦念西,让她回清风院歇息去了。 白嬷嬷回得广南王府别院的时候,天色已明,老太妃已经起了床,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养生拳。 白嬷嬷候着老太妃打完拳,才上前屈膝禀道:“那秦家姑娘所料不差,奴婢过去的时候,正是凶险,直闹腾了一夜,天要明时,刘夫人脉息才安稳了下来,这会子是实实在在睡着了。” 老太妃直蹙着眉细细问了情况,听得说秦念西这会子回清风院去歇了,才悠悠叹了口气:“这行医治病和行军打仗如出一辙,要料敌先机又要把握时机,还要运筹帷幄,错过了便都是人命,都不简单,念丫头不简单啊……” 那边秦念西回了清风院,倒没觉得很困,便打发了跟着的丫鬟嬷嬷们去睡了,只留了杜嬷嬷在屋里守着,又自己服了两粒瑶生丸,闭上眼调息了两回,去了竹林里。 待得秦念西练完功,才就着艾灸的香味儿睡了大半个时辰,起来已经是神采奕奕,领着杜嬷嬷往老太妃跟前请安去了。 老太妃见得秦念西进来,眼里的慈爱散在嘴角的笑意上,牵了秦念西柔软的小手到自己怀里,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道:“怎的不多睡一会子?瞧着精神倒还好,小脸粉嫩嫩的,真好看。” 秦念西笑得极明朗:“阿念不累,就是想着,您老人家这会子怕是惦记得紧,就过来了。” 老太妃点了点秦念西微翘的鼻尖道:“你这小丫头,莫不是还指着老祖宗帮你把那钱家媳妇的病因弄清楚,这才巴巴一大早就过来了。” 秦念西忙顺着老太妃的话道:“可不就是,昨日幸得老祖宗过去,不然哪得现如今这光景,这病拖的时候越长,就越凶险。” 老太妃笑道:“这是恰逢其会,如若昨日我没来,又或是不是我说得上话的,这病,你又该如何治?” 秦念西歪着头想了一下,才笑道:“那便只能下猛药了。” 老太妃笑着看了看秦念西,见她眼里闪烁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光影,便又道:“都说心病得要心药医,你这猛药,究竟是个药猛,还是猛在别处?” 秦念西浅笑道:“老祖宗如此睿智,阿念可是不敢隐瞒。原是阿念有一丝猜测,不过昨日那刘夫人倒是印证了。” 老太妃略一沉吟才道:“你说的是她没有落红的事?” 秦念西点着头道:“阿念觉她这旧伤,怕就是从这处来的。就是当时受了伤不自知,只当是月事,后头淤积在里头,便形成隐痛,成了沉疴。再遇得近年凉药、艾灸熏蒸一通乱用,造成不孕之局。加之郁结于胸,心神失守,又逢强烈刺激,竟是一病不起。” 老太妃讶然道:“既如此,你昨日为何不当场便言明?” 秦念西解释道:“老祖宗有所不知,昨日那刘夫人情志刚开,若是再去攀扯积年旧事,阿念怕她难以承受,还得一步一步来才是。” 老太妃点头道:“病起沉疴不易,也不知今日如何了?” 秦念西继续解释道:“昨日刘夫人体内流窜之病邪和淤积,已被阿念差不多逼到了一处,只要日后慢慢,便能逐渐排出来。此时我们再去,想必她已经醒了。” 老太妃一脸惊讶:“一夜之间,能有如此生死之别?你可不要忽悠老祖宗。” 秦念西一脸俏皮笑道:“老祖宗,那人就在那院子里,阿念还能说瞎话不成?要不咱们这便去瞧瞧?若是阿念说得对,老祖宗可别忘了偏疼阿念一回。” 老太妃一脸好笑道:“你这丫头古灵精怪得很,莫不是又想着法子哄我老婆子帮你干什么。人家媳妇儿医病,你是大夫,你治好了不去人家长辈那里讨赏,倒讨到我这个帮忙的人面前了?” 秦念西眨眨眼开始撒娇:“老祖宗这话儿说得,昨儿不是老祖宗说是那刘夫人的长辈嘛,既如此,那阿念讨的这个好处,又哪里找错了地方?” 老太妃只笑出了声,站起身牵着秦念西边往外走边道:“行行行,就依你,若是真如你说的这般,老祖宗便偏疼你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太妃牵着秦念西,趁着上晌明丽的阳光,进了钱家住的院子时,刘夫人正靠着榻上的大迎枕,端着碗温热适中的小米粥,吃得香甜。 方老夫人坐在一旁看着,也不知是喜还是悲,竟是看着媳妇儿能自己喝粥了,也能掉出眼泪,又怕惊了媳妇儿,只坐到侧边圈椅上,拿着帕子轻轻捂住眼。 老太妃不让惊动屋里的人,只牵着秦念西的手走了进去,见得此景,只低头笑看了秦念西,见她嘴角挂着笑,两个小酒窝就那么明晃晃地,显得极是得意,忍不住满脸慈爱,无奈摇了摇头。 刘夫人喝完粥,抬起头,才发觉方老夫人不对劲,又看见帘幔后头站了几个人,便只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方老夫人应着声抬起头,老太妃走进来,把秦念西牵到前头,对那刘夫人道:“好孩子,果真是好起来了,快让咱们小神医再给你把把脉。” 刘夫人回过神来,才想起昨天恍惚之间,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似乎和自己说了很多话,她,她好像是那位世人景仰的广南王府老太妃…… 刘夫人很想起身下床,给她心中的女英雄磕个头,却只觉得浑身无力,只挣扎间,便被广南王太妃又扶了回去靠上:“好孩子,你这大病未愈,不讲这些虚礼,等大夫诊过脉,咱们再说话。” 广南王太妃说着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方老夫人,见她红着眼,眼角还带着泪意,便挽了她到一旁坐下。 秦念西依言上前诊脉,刘夫人从广南王太妃看到自家婆婆,再看到眼前的小姑娘,见她把三根细白手指搭在自己腕间,虽不言语,却是一脸甜甜笑意看着自己,眼睛里却满是思索状…… 秦念西笑着搭完脉,又看了刘夫人舌苔,才问道:“夫人今日感觉如何?” 刘夫人有些讶然看着眼前这小姑娘,却只因她是广南王太妃带过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答道:“就是没力气,别的,说不上来,心里却比前些日子清楚多了,我这是在君仙山?姑娘是大夫?头前我这病也是姑娘医的?”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刘夫人勿要心急,如今脉象虽弱,却也平稳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下剩的事,还要慢慢来。” 老太妃和方老夫人见得秦念西把完脉,俱都站到了榻前。方老夫人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嘶哑:“谢天谢地,阿媛,总算是,哎……”说着又忍不住更咽了,拿起帕子掩了面。 秦念西站了起来,旁边的丫鬟又端了锦凳过来,请了老太妃和方老夫人坐下。 老太妃叹息道:“刘家姐儿,你这一向病着,不清醒,你母亲一把年纪,带着你,山长水远,长途跋涉,来了这处医病,你这一路又是凶险异常,若不是你阿娘当断则断,你这条命,只怕是……” 那刘夫人看着自家婆母两颊凹陷,疲态尽显,头发似乎白得都不见黑了,只心头一阵发热,轻唤道:“阿娘,是阿媛的不是,本应是阿媛侍候您,如今却是叫您老人家担心了。” 方老夫人往前躬身,一只手握住刘夫人的手道:“好孩子,昨晚那样的惊险,咱们娘儿俩都挨过来了,往后,定能好起来……” 秦念西却不想让这哀戚继续,只站在老太妃侧面,轻声道:“不若,让阿念来说说这病程,看看前后是不是对的上,若是没什么失误,才好去遣方用药。” 老太妃点点头,看了看屋里众人,便扬声道:“你们都先出去,我们自自在在说会儿话儿。” s://.c/read/39533/24012597.html .c。m.c 第一百零四章 殇 几息之间,满屋子丫鬟婆子退得一个也不剩,倒让刘夫人莫名紧张起来。 方老夫人感觉到自家媳妇的紧张,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道:“阿媛莫紧张,只你这病,来得有些蹊跷。” 说着又指了指秦念西道:“这位秦家姐儿,名唤阿念,自你入山,一直是阿念为你遣方用药,算得上是殚精竭虑,才换得你今日之平安。” 老太妃点头道:“刘家姐儿莫怕,阿念是个信得过的,她若说得有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出来便是。” 刘夫人看着眼前着一身道袍的小姑娘,只满脸疑惑。 秦念西浅笑屈膝道:“刘夫人,晚辈姓秦,名念西,长辈们都唤我阿念,因外祖家数代行医,算得上家学渊源,又和万寿观毗邻而居,有幸得太虚真人指点医道。那蒋家婶婶,先前也是真人指了我,帮她医的病。” 刘夫人一脸疑惑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严冰?” 方老夫人点头道:“正是冰姐儿,咱们前头上山的时候,都是她帮着打点的。我瞧着,她如今面色极好,若不是她亲口说出来,根本看不出外头传得那些不治之症的传言。” 刘夫人问道:“人都说那严冰是病入了膏肓,可有此事?” 秦念西笑着摇摇头:“虽凶险,但也不是不治之症,如今已在调养中,应该很快便能下山了。” 秦念西知道,有些事,便是眼见为实,又笑道:“这会子,应是有医婆在为蒋家婶婶施灸,待得下晌,她定会过来探望,刘夫人见过就知。” 广南王太妃见刘夫人依旧有些疑惑,便轻声道:“阿念,你先说说刘夫人的病情。” 秦念西屈膝问道:“刘夫人早年可曾受过什么伤?” 刘夫人愣了愣才道:“伤?好像没有,但我们武将家的儿女,从小就与刀剑为伴的,就是有伤,也都是些皮外伤,不过敷些药膏,三五日便好了的。” 秦念西眨了眨眼,又问道:“夫人这月事疼痛,是从来就有,还是后头有的?” 刘夫人仔细回忆了一番才道:“好像先头没有,刚来那会子,都没什么感觉的。” 秦念西点头又道:“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夫人可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比如受了寒凉,或是从何处坠落过,又或是别的什么?” 刘夫人蹙着眉,细想了许久才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年,当是我及笄之后那一年,前雍关外有异族寇边,我随父兄入军中历练。有一日,我随兄长在外巡边,中了埋伏惊了马,从马上跌落下来。” 刘夫人说起这段,面色端凝而沉重,眼里却是带着落寞和向往。 榻前三个人看着刘夫人,只心里五味杂陈。 刘夫人语调徐徐,似乎讲的不是残酷过往,而是铁血青春:“当是正值严寒,雪都是及膝厚,我掉落时就势滚到了雪坑之中。当时为了活命,我趴在雪地里,用铁莲子打贼寇的马,和兄长打了配合。那一战,兄长和**兄为了救我,重伤,后头,**兄不治身亡……” 刘夫人说到此处,已是忍不住哀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声音变成喃喃自语:“嬷嬷,嬷嬷,是我的错,我不该带着嬷嬷南来,嬷嬷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刘夫人说着双手掩面,浑身颤抖,竟似心痛至极,悲怆不能自己。 方老夫人坐到榻上,抱了刘夫人到怀中,只紧紧抱住她,死死咬住嘴唇,过得许久,感觉怀里的媳妇儿不再打颤,才逐渐平息了情绪道:“阿媛,鲁嬷嬷的事,不怪你,原是我们,是我们的错,大夫说,说她那时已经身染重病,强弩之末,才没有捱过去那顿板子……” 刘夫人喃喃道:“是怪我,怪我,嬷嬷生病,我竟没有发现一丝端倪,成日里只想着,想着……是我对不住嬷嬷,二乳兄战死时,我说好了要为嬷嬷奉老的。嬷嬷家满门男丁,尽数战死,嬷嬷……” 广南王太妃眉头微蹙,虽是没有落泪,却也是眼圈泛红,仿似想起那些沾染了血色的往事。 这屋子里四个人,广南王太妃虽说如今身份极其尊贵,得天下万民景仰,朝中官员敬佩,可那都是血战换来的,说起边疆战事,只怕尽是血泪过往。 而对于方老夫人来说,虽不曾亲见战场之惨烈,却是时刻在深宅内院里感受着战场的残酷,失去了入山的丈夫,抚养大了未成年的儿子,再把他送去战场。 刘夫人心中之恸,绝不是自己在战马下险些丧命,也不是阵前负过伤,而是那样铁血的岁月之后,却被圈禁了一颗真心,求而不得,又眼睁睁送走了最想护住的人…… 秦念西听得此处,虽是心中已经大概明了,刘夫人这病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急转直下。 有人为了不使苍生染血,宁肯儿郎尽失,满门孤寡,女儿家披甲上阵,只为御敌在外。 秦念西看着刘夫人,却想起前世大乱之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最后的火光,再次烧痛了她的心。 又想起阿娘,刘夫人和阿娘,一颗痴心,何其相似,只不知,这一场重病之后,她的血也许还热,她的心,会不会凉。 广南王太妃开门唤了人,打了温水奉了茶进来。 刘夫人净了面,痛哭过一场之后,倒是精神了不少。 方老夫人眼圈还是红的,却只是握着刘夫人的手,安慰道:“阿媛,嬷嬷去的时候,把你托付给了阿娘。嬷嬷不怨你,嬷嬷如今已经入土为安,你一定要好起来,去嬷嬷坟前祭拜,让嬷嬷安心才是。到时候,阿娘一定会押着大郎,让他到嬷嬷坟上,上香赔罪。” 刘夫人本来神色已经趋于平静,听得方老夫人提及钱思恒,却突然闭了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广南王太妃见状忙道:“阿念,说了这么多,如今可找到缘由了?” 秦念西忙屈膝道:“还请夫人见谅,不知夫人这月事之痛,是从那回坠马之后开始的吗?” 刘夫人听得秦念西如此问,又仿佛进入了回想之中,许久之后才道:“那日回到营中之后,我才发觉是月事来了,就没太在意。加之那回只乳娘跟在身边,乳兄受伤,乳娘就没顾得上我。可第二日,月事又没了,后头几个月又偶然有,偶然没有,再到了第二年夏天,才算又来了,应是从那时,开始腹痛。” 秦念西蹙眉道:“当时为何不请医?” 刘夫人只嘴角扯出一丝笑,却是摇了摇头。 广南王太妃道:“营中大夫皆只擅外伤,而且,这种事,只怕不好开口。” 刘夫人叹了口气才道:“军医手里,都是生死之事,加之本身人手就极紧张,我兄长和乳兄当时都生死未明,我哪有心情管这些事。加之先前有许久,我这月事也并不规律,所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我虽自小得父兄疼爱,却也不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这点痛,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道:“可这伤,却是你后头所有这些病的因由。” 刘夫人分辩道:“我当时并未受伤啊,只是被雪激了,来了的月事又回转了去。” 秦念西摇头道:“若我所料不差,夫人坠马那日,并非月事,而是处子之血。加之雪地激战,湿寒加身,回营之后又没有及时处理。湿寒阻于内而伤未治,淤积不下,日积月累,后头腹痛越来越重,葵水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少,可是如此?” 刘夫人自听得第一句,就讶然抬头看向秦念西,见她说得极其认真,而且越说和自己症状越相合,最后只惊得她竟无法言语。 秦念西看过蹙眉的方老夫人,还有面无表情的广南王太妃,继续道:“夫人性情有异,也是由此而来。” 秦念西说到这处,想了想,却并不再往下说了。 见秦念西不再言语,方老夫人攥紧的帕子似乎瞧瞧松了松,广南王太妃只看着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一时间,室内静寂无声,刘夫人终于回过神,呐呐道:“你是说,我,我那不是月事,而是,而是……” 秦念西点头道:“我等医家唤此为麦齿,麦齿破而见红,本就因其较之人体皮肉更为脆弱,稍重之力便会见血,坠马这等外伤之力,足能致其破裂,夫人实在不必萦于怀。” 刘夫人轻声道:“那,那回也并不是我第一次坠马,怎的就……” 秦念西摇头解释道:“坠马本是意外,下坠之姿势、力道都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刘夫人突然从鼻子里喷出一丝笑意,嘴角流露的,却仿似自嘲,只摇了摇头,长吸了口气才道:“罢了,如今,我这身子,可还有治?” 方老夫人见刘夫人这模样,却是心里冰凉了几分,生出了许多不安。 广南王太妃点头笑道:“刘家姐儿是个好孩子,往事不可逆,只管抛开看如今才是。” 秦念西见得刘夫人这般,心里虽说有些说不清的担忧,却只露出惯有笑容道:“夫人放心,如今追本溯源,都找到了来由,这病医起来,虽要耗些时日,却并不艰难。” 说完这些,秦念西便屈膝道:“夫人好生歇息,阿念这便去开方,待药用上之后,再来看效果。” 说着又对方老夫人屈膝道:“老夫人还请稍待,待阿念开完方,便来同老夫人把脉行针。” 秦念西替方老夫人施了针,广南王太妃进得屋中,轻声道:“那孩子到底精神不济,这会子已经睡了。” 方老夫人躺在榻上不得动,只遣了屋里侍候的人出去,才面露感激之色:“多谢老太妃援手,多谢秦家姐儿相护,哎,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乱得很。” 广南王太妃哪里不知,方老夫人究竟害怕些什么,坐到近侧圈椅上,轻声安慰道:“芸娘,你要平心静气,切勿多想,你家大郎应不会糊涂至此。” 秦念西笑容温和,屈膝道:“老祖宗心明眼亮,若是有人存心要伤了夫人性命,又岂能拖到此时。” 方老夫人叹了口气才道:“只愿我那逆子,没有做下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但这内里详情,还得等到那管事来了,才能问个水落石出。 秦念西替方老夫人取了针,广南王太妃又嘱咐了几句,两人相携出来。 山中小路清幽,一排矮枫当先,远远望去,竟似从树顶泼了翠下来,由深及浅,细枫叶一簇簇挂着翠,竟是绿得让人移不开眼,微风从叶面掠过,鸟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阳光泛着暖意,叫人好不舒坦。 广南王太妃牵着秦念西柔若无骨的小手,拿起来低下头细看了看,轻声笑道:“念丫头这医病的功夫好,说话的分寸也把握得极好。” 秦念西笑得极其娇俏:“老祖宗夸得阿念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原不过是为了治病,哪有大夫当着病人,往坏处说的道理。” 广南王太妃面上笑容凝了凝,轻轻叹了口气道:“按理说,你今日之言,当是能移去那刘家姐儿心中磐石,可我却不曾在她面上看出丝毫委屈得伸之意,却似有决绝之态,就怕……” 秦念西望着那阳光下远近交错的绿,抿唇道:“也不知,阿念今日之言,能否解了那钱将军心中之结,听说,那刘夫人从前,名声极其不好,只不知那钱将军……” 广南王太妃蹙了蹙眉道:“你从何处听来?” 秦念西只说头回刘夫人来时,她曾打听过此事,又说了刘夫人做女儿时,曾痴缠过钱将军之事。 广南王太妃眉头不曾松开,却只叹气道:“这便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说那刘家姐儿真做过什么不知廉耻之事,我倒也不信。到底那刘达,虽说宠孩子有些过,但在这些事上,还是极清明的。” 广南王太妃说着停了停,似是也注意到那些浓浅不一的翠,伸出一只手,去拨了拨那矮枫的嫩叶,又继续道:“这中间细情,我等外人又如何知晓,只那钱将军,本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又曾在刘达麾下任职,若要说拨云见月,只在他这一处了。” 秦念西听得老太妃如此说,只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面上笑容也带上了几分轻松。 老太妃抿了抿嘴笑道:“你这丫头,就是想让老祖宗在这上头偏疼你一回?” 秦念西只笑道:“老祖宗,你看这细枫叶真是绿得叫人移不开眼,等秋天的时候,红遍了山野,应是更加炫目……” s://.c/read/39533/24012599.html .c。m.c 第一百零五章 不公 菡萏院里的栀子花大朵大朵地开得十分亮眼,洁白的花瓣飘散出香甜的气息,随着风儿飘进了秦念西的心里。 严冰在廊下就着一碟子盐水煮瓜子,看着本画本子正津津有味,见得秦念西一脸悠然,自自在在走进院子,穿过回廊,往正屋来了,边走边四下打量,和丫头论着,哪处的栀子花开得更热闹,只笑不可支:“你这丫头,好似这不是你家,倒是去了处陌生的地方。” 秦念西眨着眼睛笑道:“可不是陌生得紧,婶婶住的这院子,一年四季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叫人心旷神怡,我原来哪里知道有这好处,早知道,一定先住了这院子。” “敢情是婶婶抢了你的好,你放心,早晚还给你。你这样的小姑娘,就该住这满是鲜花的院子,才能显出花一般的年纪。” “婶婶不若让人带信去让蒋家叔叔来接了你去,让我也好早点享受一回这院子。”秦念西笑着眨眨眼道。 严冰愣了一愣,随即说道:“你是说我这病,是好了?可以下山回家了?” “瞧瞧,住再怎么花团锦簇的院子,婶婶还是想家呢!幸亏清风院还有这处地方,不然婶婶只怕早就耐不住了。” “你这促狭丫头,成日里拿人打趣。你让我回家,又说三道四,那婶婶便不走就是。” “我倒没什么,这花年年都开的,只怕我蒋家叔叔不答应。”秦念西笑着道。 二人在一处说笑了一会儿,秦念西又嘱咐了一些易受孕的法子,还说了一些孕中的养生之法,又拿了本册子给严冰。 严冰拿着那册子细翻了翻,见写的俱是些月事前后、备孕、孕期、产后、哺乳时的食谱和注意事项,林林总总,好几十页。她一边翻着那册子,一边心思飞快地转动,突然问道:“这册子里好些要注意的,膳食的做法和吃法我往常竟从未听说过,俱是你为婶婶特意想出来的?” 秦念西不以为意道:“是啊,这是医嘱哦!婶婶照着阿念写的这些来,保管错不了。” 严冰却十分认真说道:“婶婶的意思是,这是原本哪个典籍上就有的,还是阿念你自己琢磨的?” 秦念西眨眨眼道:“少部分是从一些医案上总结的,还有些是从医理上推敲出的,膳食这些是根据道家药膳的设计变化而来。” “那这册子是不是只婶婶能用?”严冰一脸慎重问道。 “这又不是什么机密,婶婶想给谁用给谁用呗,反正绝大多数女子都适用,但凡事总有个别。”秦念西失笑道。 哪知严冰却突然非常严肃认真地道:“阿念,你真是,你知道你这册子对天下女子来说,有多少好处不?婶婶自问见识不少,这里面好多事竟是闻所未闻,还有好些你之前于我说过的女子初潮、月事时的一些学问,你想过没有,若天下每个女子都能知晓,咱们女人该少受多少苦?” 秦念西听了眉头直竖了起来笑着摇头:“婶婶不需如此哄我,这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而已。” “阿念,婶婶可没有哄你,婶婶只问你,你这些学问,是不是越多女子知道越好?” 秦念西点点头道:“多知道些总没错,虽说每个人体质不同,但到底大同小异,比如女子避寒凉这些东西,都是一致的。孩童养育上,也是大差不差的……” 严冰十分郑重道:“阿念,这可都是大学问,你可想过,把你所知这些,尽皆录下来?” 秦念西点头笑道:“我倒有些想法,比如,这膳食方子,得有南北之差,精贵食材和普通食材的都得有。那些注意的事项,倒可以从小儿写起,甚至连生长发育,强身健体都可以写写,那就涉及哑科了。然后是初潮、月事、房事、孕事、产事、哺乳、小儿膳食……”秦念西只扳着指头数道。 严冰打断道:“你若要这么写,只怕需得天长日久,不若分门别类,你就先简单把你给我这份再前后补补,实用就行。还有一条,上赶着可不是买卖。” 秦念西失笑道:“阿念何曾想把这个,变成一桩买卖。” 严冰瞥了她一眼,才道:“你就说,那医家收诊费,是买卖吗?” 秦念西略顿了顿,才笑道:“认真论起来,是买卖,也不是买卖,婶婶的意思,阿念明白了,待阿念回去再细琢磨琢磨。” 严冰见秦念西已是心中有数,也不再多说,只把她送到院门口,看着她迈着细碎的步子直往观中去了,才回转身,细细去研究才刚得的那册子了。 秦念西先去了杂院里,有几日没有来给那小童施针了,总是份牵挂。 才进得院中,就闻到一股子好特别的油煎香味儿。走得近了,才见那小童就坐在自家灶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眼巴巴看着他娘在灶上忙碌着。那香味儿可不就是那灶上传出来的。 那小童听见脚步声,回转头看见秦念西,眼睛一下就亮了,笑着喊道:“姐姐来得可正是时候,我爹今日在山后头小溪里拦了好多小虾,我娘正给我炸虾饼子吃。我娘炸的虾饼子可好吃了,姐姐一定要尝尝。” 孟娘子在灶上听得声音,忙从那灶火里扯了根柴出来,把火弄小了,才从里头钻出来道:“小师傅,不对,是姑娘,姑娘来的正正好,我炸了这虾饼子想说送给姑娘尝尝。” 秦念西笑道:“好,真是香得很,我这都闻了一路了。待会儿一定尝尝,大娘先忙,我去给阿升诊一诊。” 孟娘子也不多客气,直点头道:“有劳姑娘了,我这灶上怕糊了,这东西就是图个新鲜,搁久了不好吃。” 秦念西牵着那小童的手,自去了屋中,细细诊了一遍,问道:“阿升是不是最近吃得多了,睡得也好?” “是呢,阿升还能和母亲一起走好远的路了。隔壁阿婆说阿升的头发都长黑了。”秦念西看那头发,与从前的枯黄稀少相比,可不是密了也黑了。见那小童眼睛亮闪闪地,便笑着道:“阿升很快就能好了,等好了,阿升就可以和爹爹一起上山了。” 秦念西正盘算着,应当很快,便可以给这小童行针了。 那孟娘子从厨房里端了一盘子虾饼过来,听得秦念西说儿子快要好了,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拿了那盘子直往她面前,殷勤地让着她道:“姑娘快尝尝,阿升说我炸的虾饼最好吃,往常也不能多吃,一回吃得半个都不舒坦……”说着又忍不住要落泪。 秦念西见那焦黄中带着一层淡红的虾饼,汤勺那么大一个个地,轻轻咬一口,外酥里嫩,鲜甜得紧,应是用了面粉和了鸡子,加了些盐做出来的。那嫩河虾的一点点虾肉全是嫩嫩的,外层的虾皮十分酥脆,火候掌握得真是好。 秦念西和那小童一起,慢慢吃了一个,直点头道:“大娘手艺果然好,只我们这回先吃这一个,等下晌,阿升再吃一个,好不好!” 毕竟是油炸之物,秦念西担心阿升吃多了不好克化,他那肠胃可不是还娇弱得紧。 那小童也不贪嘴,直笑道:“阿升今日吃了一个虾饼呢,往日里,阿娘只让我尝一口,有时还要让我尝了味道就吐出来。” “阿升真乖,等治好了病,阿升想吃什么便吃什么!”秦念西安慰道。又和阿升母子说了几句话,孟娘子拿了个小食盒,硬是把那下剩的一大盘子虾饼全装了进去,让秦念西带走。 秦念西推不过,拎着那小食盒,才出了院子,就听得后头有人喊道:“小师傅,小师傅且留步。” 秦念西转头便见沈婆子急急在追赶她,便笑着道:“婆婆慢些走,莫摔着了。” 沈婆子走得近来便道:“小师傅,我家姑娘不让我来找你,可老婆子这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儿,想找小师傅说说。” “婆婆说来便是,出了何事?” 沈婆子压低了声音道:“我昨日在前头客院洒扫,天落黑的时候,看见一对夫妇住了进去,那男的应是我家原来那姑爷,瞧着那女子,必是他新娶的媳妇。老婆子今日一早便去前头找知客打听了,说是不得怀孕来看诊的。 沈婆子顿了顿,又搓着手道:“老婆子细想了想,就觉得有几分怪异,原先莫说我家姑娘没有怀过,便是他那几房妾室,也俱没有过身孕,如今这新娶的媳妇子,又没有怀上。小师傅说,这里面怕不都是凑巧,要真是那男人有病,那我家姑娘可不是冤枉死了。” 秦念西早先便问过这事,如今没想到竟是送上了门,心里立时明了,便问了那男子的姓名,安慰了沈婆子几句,自去了大殿找道恒。 道恒正给一个中年妇人诊脉,见得秦念西一幅休闲自在的模样,心中失笑,招了手道:“童儿过来,一大早去哪里顽了?” “师傅,徒儿去看了阿升,他已经快好了。”秦念西笑着行礼道。 “如此便不罚你了,坐好来诊脉了。” “是,师傅!” 眼前那中年妇人面色萎黄,精神十分不济,见道恒让道童诊脉,便把手往她面前挪了挪。秦念西也不多话,只伸手上去诊了。眉头微微蹙了蹙,又细细看了舌苔,才转过头对道恒眨了眨眼。 道恒见她心中有数,便对那中年妇人道:“你这症许是要施针,贫道多有不便,我这童儿可为你诊治,你可愿意?” 那妇人点点头道:“道长多礼了,既来这观中求诊,必听道长安排。来前小妇人曾听隔壁邻舍老太太说过,道长有位童儿针灸十分了得,只扎了几回,她那咳疾就好了。能得小师傅施针,是求也求不来的。” 秦念西和道恒一听,知道是那位碎嘴的老太太,只相视一笑。秦念西轻声说道:“大娘只怕要在这观中住上几日,可有不便?” 那妇人连连摇头道:“小妇人这病有日子了,自知不好,许多医馆都不治,来得观中自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既如此,大娘便先去找知客安排。不可再四处走动,只卧床静养便好,等这厢看完诊,我自会去寻大娘施针。”秦念西边嘱咐边招了个医婆过来,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才让医婆带着那妇人去了。 道恒带着秦念西往后头偏殿用茶,正要商量下这妇人的病,道云便走了进来。听得两人说起症瘕,道云也不言语,只在旁边也倒了杯茶,细细听着。道恒和秦念西微微行了一礼,又继续说起那妇人之症,应是病情极其严重,已经血流不止。 妇人带下病本不是观中擅长之症,道恒和道云只看着秦念西,止血是容易,可后头怕是要费一番周折。秦念西道:“原是在郑氏医女的医案里见过此症,先试试看。” 二人见秦念西做如此说,便也不再多问。秦念西又说起前头那沈婆子说给她的那事。 道恒见道云一脸莫名,便把那妇人因没有生养被夫家休弃,又被娘家厌弃,打得奄奄一息逃到观中求救之事说了一遍。 道云问道:“若确是那男子无法生育,这妇人倒也可怜。” 秦念西道:“可不是吗,这世间女子无后就能被休,可这生孩子,哪里是妇人一人之事,却没有律令是能休了那男子的。” 道恒失笑出声,点着秦念西道:“你这小丫头,可真敢想。” 秦念西撅嘴道:“阿念哪里说错了,本就是律法不公嘛!” “可这事,观中也管不了啊。”道云摇头道。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只笑着摇头道:“这世间不平之事,总有该管的人要管。” 道恒点着她道:“你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既是鬼主意,道长还是不知道的好。”秦念西故作神秘,又转向道云:“还请法师替那一对夫妇诊一诊,看是否如我们所料。” 道云点点头,冲门外的童儿招手,让他去叫了知客拿了册子过来。根据那婆子提供的姓名,查了一遍,却是没有。 秦念西道:“必是那男的不看,只看那女子。果真愚昧得紧。” 道恒叫那知客找了昨日入住的名册,才找了出来。 秦念西又说了那刘夫人的情况,道恒和道云晨间已经问过一回,此时听得秦念西详说了诊治上的细节,二人直感慨道:“果是万事逃不过一个因果啊,广南王太妃此来,倒解了这燃眉之急,不然只怕还要费一番手脚。” 秦念西点头笑道:“开情志之事,还是攻心为上。我先去后头看看刚刚症瘕那妇人,这厢有消息,便使人来知会我就是。” 说着三人就各自散了。秦念西领了个医婆,去得客院替那妇人施了针,又开了些药,还安慰嘱咐了几句,那妇人自是感激不尽。 s://.c/read/39533/24012600.html .c。m.c 第一百零六章 少年情思 广南王太妃回了别院,径直唤了人,传了龙骑卫副指挥使姚大人。 姚大人护卫六皇子不力,得知广南王太妃到了君仙山,无诏也不敢前去拜谒。正自惴惴不安,却突然得了传唤,自以为是发落来了,见了老太妃径直跪下请罪。 广南王太妃抬手叫了起,又命人看了坐,奉上茶,才道:“这一趟,你辛苦了。老身此来,是受了娘娘嘱托,来照顾六哥儿的。你只管尽心办差,以有心算无心之事,官家自会明鉴。” 姚大人算过日子,广南王太妃从京城出发时,当是六皇子刚遇害之时,尚且生死未明。这一趟,幸亏六皇子安然无恙,否则,他这身家性命,只怕也着落了。 老太妃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她老人家此来,是受了娘娘嘱托,和皇命无关,若尽心办差,许能将功补过。 姚大人后背冷汗涔涔,却也知,应是性命无忧,忙又跪倒地上:“多谢老太妃提点,下臣一定竭尽所能。” 广南王太妃伸手叫了起,又指了指下首的座位道:“你坐。今天找你来,两件事,第一,六哥儿应是要在这山上住上一年半载的,这学问上不能耽误了。江南西路文风鼎盛,你便去替六哥儿寻个先生来。” 姚大人自是明白,此时朝中正值动荡时期,六皇子隐在此处,自是最佳选择,便连忙起身拱手应诺。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才继续道:“至于这第二件事,说起来就有些越矩,却也不得不做。” 说着,老太妃压低了声音,细细交代了一番,又问道:“如今朝中情势,想必你也清楚,心中可有衡量?” 姚大人忙拱手道:“下臣明白,如今多事之秋,正该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于未然是大事。” 老太妃点头道:“你能明白就好,此事你上折子你去办,折子上只管明言,老身担了这罪责便是。只一条,要尽快。” 姚大人忙起身,躬身拱手应诺,退了出去。 秦念西回得清风院,径自又去了严冰院中,只将那沈婆子寻她的事情说了一遍。严冰听了直摇头道:“若果真是那男子无法生育,那弃妇万氏还真是可怜。你想让婶婶做什么?” 秦念西眨着眼问道:“只不知他新娶的这房,若是知道他无法生育,会如何做?” 严冰细想了想道:“关键看那万氏想要什么。” 秦念西蹙眉道:“我瞧那婆子像是咽不下这口气。加上她和那万氏如今寄居在这观中,无分文傍身,总是心里不安稳。” “那无非就是想要回嫁妆,再就是让那男的不能生育之事传扬出去。” 秦念西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头。婶婶说若是这万氏去官府告状,要改判和离,要回嫁妆,官府会判?” 严冰摇头道:“怕是有些难,律法里只有女子七出之罪,可没说男子不育有罪。” “按我们医家看,这男女有没有后,都不该是罪。既男子无罪,怎的就要加罪于女子呢?” “世情如此,可不是我等平民百姓能改的。”严冰苦笑道。 秦念西笑笑道:“不若先让她去做了这首告,若是从来无人鸣不平,这不平便也一直沉默无声,倘若告了出去,再宣扬开来,说不得有法子改了也未可知。” 严冰失笑道:“你这丫头,必是有想头了。但这事你再不方便出面了,我叫个面生的嬷嬷去做就行了。”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婶婶果然慈悲,那我便回去用膳了。” 严冰笑道:“便在我这处一起用了就是,何苦来回折腾。” 秦念西笑着眨了眼道:“婶婶这处,有何好吃的?” 两个人正玩笑,沉香从外头进来禀道:“隔壁院里来人,说是请姑娘下晌过去。” 秦念西笑着应了,又见严冰只笑看着她,也不主动问,便笑道:“广南王太妃来了。” 严冰怔了怔问道:“是为了六皇子来的?” 严冰见得秦念西点头,便又问道:“你替他们治伤的事,如何说?若是传出去,是否有碍?” 秦念西摇头道:“我治伤的时候,他们都是清醒的,除了六皇子,其余都认得我是观中道童。老太妃往常在京中就对我颇多照拂,当是无碍,婶婶只管放心便是。” 严冰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这世道,对女孩儿总是颇多偏见,你……” 秦念西笑得极其明媚:“婶婶多虑了。婶婶怕是要做些准备,老太妃或者会想见见你。”秦念西想到,若是要给长公主驱毒,老太妃必会想见见与她那病有异曲同工之处的严冰,便先与她招呼一声。 “这却是为何?”严冰有些不解道。 “婶婶就别多问了,总是因为这病的原因,老太妃人很好,婶婶只管问什么答什么便是。” 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严冰自是知道必有不能说的理由,便也不再多问,两人又说起了午膳吃什么的闲话。 下晌,秦念西歇了午觉,去看过一回刘夫人之后,便自在那宽大的书房里,写写画画,直忙了大半日。 第二日一清早,秦念西像往常一样,正在竹林里练功,老太妃便来了。 秦念西听得沉香唤她,从竹竿上一溜而下,竟是十分迅速,看得穿着劲装的老太妃直喝了一声彩。 老太妃笑道:“瞧你这路数,该是轻身功夫很不错,不若陪老婆子去后山走走。” 秦念西连连点头,老太妃也不多说,只迈开步子,看着像大步流星,其实竟不像着了地,眨眼功夫走了老远,她身边的嬷嬷飞快跟了上去,秦念西只让沉香她们回去,便提了口气,追了上去。 老太妃虽沿着山路走得飞快,可秦念西只不紧不慢地跟着,竟也没有落下。 半路上还碰到了早起练功的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见得老太妃一行三四人走得飞快,人都没看清形容就擦身掠了过去。二人咽了口口水,互相看了一眼,提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只觉得周遭树木花草竟都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儿,便飞快到了山顶。 到得山顶,正是云雾悄然散去,太阳在云遮雾绕里散发出五彩的光芒,那云雾走得飞快,只片刻功夫,天空变得湛蓝,太阳明晃晃就在不远的远处,俯瞰群山大地,一行人心中都忍不住豪气激荡,开阔而舒坦。 老太妃望着那刚刚升起来的太阳道:“多少年没有这样看日出了,真叫人觉着活小了,真好!” 秦念西也不说话,只默然无语望着远方的天空、太阳、山峦,感觉微风轻轻吹过,她不自觉地在微笑。 六皇子不经意间回头望到了秦念西的侧脸,那梨涡泛出的甜意,风吹动耳边的碎发,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广南王世子自那日之后都没有见过秦念西,今日离得更远,虽看不到她,心里却翻得波涛汹涌。那女娃儿什么时候竟有如此脚程了,能和老祖宗不相上下,真是见一回就有一些让他侧目的。 其实这些日子里,广南王世子那心里头分外煎熬。他从出生到现在,受的所有教导都是要挑起一家一族,甚至一方驻军的重担,要辅佐未来的君主,保南方、甚至天下太平。 直到在京郊万寿观,碰见秦念西这样一个女孩儿。她那样的身世,她在长辈面前的乖巧柔顺,她那些奇思妙想的小心思,哪怕是面对他和六哥儿时的不假辞色,都让他忍不住想把她放到自己的羽翼下好好护着。 可他能给她的,只有护着她,别的,他做不了主。他以为老祖宗喜欢她,会帮他,可老祖宗却因此着恼了。就连六哥儿都说他,不过肖想而已。 他们都让他忘记她,可他怎么觉得,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回不想忘记,不想放弃的东西,甚至想忤逆长辈的意思,见一次就愈发想把她护起来…… 广南王世子看着日出,满脑子想的都是秦念西,直到老太妃让他和六哥儿领了周遭警戒的护卫去练功,他才晃过神。 可临分开,他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正和老太妃说笑着,那微笑的侧颜十分精致好看,他心里像有只鼓在咚咚咚地锤,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要豁出去一回。 下山时,雾都渐散了,阳光照在山间,透过散开的雾气落在还有露珠儿的树上,山石上,潺潺溪流上,林子里一个个光柱就那样和着雾气朦胧着,美得动人心魄。 广南王太妃兴致十分好,和秦念西慢悠悠一边赏景一边下山,心情愉悦得很。 广南王太妃和秦念西说起她练功的事情,旁边跟着的白嬷嬷却道:“奴婢瞧着,秦姑娘这功法和奴婢母亲娘家的流影剑,走的倒像是一个路数。” 广南王太妃略沉吟了一下,对白嬷嬷笑道:“倒是忘记了你母亲娘家的这路剑法,你好像会几招,不如练来看看。” 那嬷嬷不好意思道:“太妃又笑话奴婢,奴婢只能耍几下竹枝,剑是拿不起来的。” “无妨,你打小儿就和我在一处,学的都是战场杀敌的功夫,这剑术学了点皮毛也不错了,你只耍来看看便是。”广南王太妃笑道。 白嬷嬷也不再多话,只纵身从路边竹子上取了三尺长的一截竹枝下来,原地施展开来。 秦念西心里觉得自己根本不懂这些,不过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在边上瞧着,没成想,越看眼睛睁得越大,那出剑的姿势,运剑的方法,点刺时用内劲以御之的种种,竟都能找到一丝御玄黄的影子。 广南王太妃看看那嬷嬷,再看看秦念西,边看边点头,直到那嬷嬷使完剑,才对目瞪口呆的秦念西道:“阿念可是瞧出了什么?” 秦念西连忙收敛了心神道:“回老祖宗话,这剑法竟和玄黄的用法有很多相似之处。不知嬷嬷使的这剑法用的是何样的剑?”秦念西又转身问白嬷嬷。 老太妃看向白嬷嬷,白嬷嬷有些脸红道:“我母亲用的是缠在腰间的软剑,便是根绳索,在她手中也是剑,只我蠢笨,从小儿就被母亲骂,她老人家说我只能使个竹枝,万万莫要在外头丢人。” 秦念西向白嬷嬷道了谢,又对广南王太妃道:“这剑法倒真是和我练这功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知是否有些渊源,等会子太妃和嬷嬷看看那玄黄针,许就能知道究竟了。” 说完这个话题,广南王太妃又感慨着许多年没有早起上山练功了,说起小时候练功的许多趣事,还说从前练了功回来,粥都要多喝一碗。又想起南边的生滚粥,说起在京城住的这些年,都逐渐习惯了北边的早膳了。 秦念西听了直笑道:“这也不难,清风院有个灶上的嬷嬷从前是在南边学的手艺,做得一手极妙的广式点心,不若老太妃去清风院试试,若合口味,阿念便让那嬷嬷去侍候您。” 广南王太妃直笑道:“你这丫头,到了这江南西路果然自在多了,女孩子就是要这样活着。往后长大了,也要这样,不必谨慎小心太过。” 秦念西微微苦笑着点头应诺,又说起严冰的事情:“阿念原是看了她,才知道这世间的女子可以活得这样洒脱和有底气的。” 广南王太妃笑着点头:“倒是个奇女子,如今可好了?” 秦念西点头道:“我看脉象是没什么问题了,正准备下山呢,但这事儿,还得等她有了喜讯才能作数。” 广南王太妃道:“你说得我都好奇想看一眼,不若今日带来让我瞧瞧。” “老太妃若不嫌弃,不若待会儿去菡萏院瞧瞧,满院子各种花儿争奇斗艳的,这时节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好多花儿在北边都没有的。”秦念西笑道。 “好,都知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就喜欢看个花儿朵儿的,瞧着也跟着年轻了!”老太妃笑着应下了。说是看花,实际上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秦念西想让她看看这个刚被她治好的病人,只有她亲眼所见,在长公主那里,才更能让她安心。 s://.c/read/39533/24012601.html .c。m.c 第一百零七章 豁出去了 老太妃回去洗漱好,过来清风院用了早膳,才请了六皇子过来,和张老太爷以及太虚真人坐在了一处用茶。 秦念西沏好了茶,见这场面十分正式,便悄然退了下去。 广南王太妃传达了帝后的谢意,也表达了广南王府的感激之情,让张老太爷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张老太爷却苦笑道:“不过遵祖训而为,怎敢以此居功?” 太虚真人更是干脆:“哪个患者到观里求医,观里都不会见死不救,殿下和太妃无须多虑,本是我医家本分而已。” 广南王太妃却看了一眼六皇子,若有所思道:“二位须知,无欲则刚,若……” 六皇子却忙起身拱手笑道:“外祖母无须多虑,张家和万寿观为澈所做一切,铭感五内,定不会让父皇母后因澈之缘故,有任何芥蒂。但,若是张家大郎愿意相助,澈愿以师礼待之。” 张老太爷闻言躬身拱手摇头道:“多谢殿下厚爱,这却不是老朽能左右的,殿下须知,大郎未过继之前就不曾有此想法,如今就更不可能了,先祖之意不可违!” 张老太爷说完直接看向广南王太妃道:“老朽也一把年纪了,若说有何求,如今只一事,希望阿念能平安高兴地长大,往后随她心意好好活着。” 太虚真人也从旁点头道:“阿若没了,也怪我们太过大意,阿念需得好好长大,无论将来如何,都得顺顺利利的。” 广南王太妃满脸歉意点头道:“也怪我没照顾周全,阿若在京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成想那姓秦的小子竟能如此大胆。只可怜了阿念,娘亲早早没了,有爹等于没爹,二位但请放心,秦家那小子我们广南王府会看好的,再说我看王相爷也不会饶过他,不过是顾及阿念罢了。” 广南王妃说着顿了顿,又缓缓说道:“阿念那孩子,我极是喜欢,必定不会让她没个好前程。” 张老太爷却轻声道:“阿念如今还小,一心只在这医道上,往后究竟如何,还是要听凭她自家抉择。” 广南王太妃微微叹了口气道:“阿若的事,已是前车之鉴,老太爷定要遵守这祖训,焉知……” 张老太爷只沉默不语,太虚真人却道:“万般皆是命,念丫头可不比寻常女儿家,当是自会有她的缘法……” 秦念西哪里知道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事就被提出来说了一回,只是由赵嬷嬷和沉香等几个丫鬟陪着,出得正院,慢悠悠往厨下去了。 刚出得正院不远,就看见广南王世子在廊下站着,见得她过来,随即站直了身子,似是在等她。 秦念西挑了挑眉,只路过的时候屈膝行了一礼,便要径直离去,并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 哪知广南王世子却是憋了很久,知道六皇子和祖母去了正院,专门站在那里等她的。 广南王世子面色虽不显,耳朵却是已经红透,只说话都有些不甚流畅:“你等下,我有几句话,你,你听一下。” 秦念西站住身子,却并不转头,广南王世子也不等他出声,直接对旁边跟着的人道:“你们站远几步,爷和你们姑娘有话说。” 赵嬷嬷和沉香几个上回就领教了这广南王世子,这下更是一步不肯挪。 自上次广南王世子指责秦念西不顾男女大防之后,她就没有再单独碰过他的面,更不愿和他多说什么,见他又找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有些不耐,却只面无表情道:“民女得世子爷教导,男女大防至关重要,有话请讲便是。” 广南王世子一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但机会难寻,便只咬了咬牙迅速地站近两步,和秦念西站成了一条线,略弯着身子扭头低声说:“我可能马上要去西南,你先和老祖宗一起回京城等我?” 秦念西眼角的余光,瞟见他红得滴血的耳朵,心中却只觉好笑,又为这少年那份青涩而莽撞的心思动容,可更多的,还是心如止水。于是便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直接擦身走了过去。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一语不发就走了,便急急追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心,将来我一定选个温和大度的王妃,再说有爷宠着你,老祖宗又那么喜欢你,除了名分差点,其他都不会差的……” 那声音虽小,赵嬷嬷紧跟在秦念西身边,却听得一清二楚,一时脸色大变,直气得七窍生烟,正准备开声,却被秦念西拉了拉,见得姑娘一脸平静,赵嬷嬷把那已经涌到了嘴边的怒气压了下去。 赵嬷嬷和沉香几个,只见得秦念西顿了顿步子,慢慢转过身,抬起头看向广南王世子。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突然停步转身,觉得她必然会心动,只觉得高兴不已,又接着说道:“爷可是为了你,破了广南王府的规矩,将来再给你封个侧妃,也不是不可能……” 广南王世子越说越觉得不对劲,秦念西第一次这般直直看向他,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可怎么看怎么像嘲讽。 她看向那眼神,似笑非笑,仿佛他说了一个什么笑话儿,良久之后,才微微眨了一眨,垂下眼帘,嘴角弯的弧度更大了些,转身走了。 她明明在笑,可他怎么感觉那么冰凉,有点浸透骨髓的寒意。那眼神看似清澈透底,实则包含了许多许多他看不清读不明的意思,但有一点很明确,那是不屑。 她那一眼,就那样直直看进他心里,只叫他觉得,浑身冰凉,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他一心想着她,想护着她,不想让她做医女抛头露面,被人品头论足,可她看他,就是那样一个遥不可及的眼神,那么冰凉,让他从外头凉到里头,他就立在那里,看着她慢慢走远,竟一步也不敢再跟。 赵嬷嬷和沉香几个从来没有见过秦念西那个眼神,竟也觉得身上抖了抖,相互看了看,一句也不敢多说,只跟在她后头,慢慢往前去。 秦念西虽不屑,但内心却不会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置气,只是想一次断了他的念想,省得他老来纠缠。念头转到年岁上,突然想起自己如今不过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种话,听了装作不懂,才是最好的法子。 到得灶房外不远,秦念西才停住脚步,仰头看了看赵嬷嬷,赵嬷嬷蹲下身子,听她耳语了几句,连连点头。 到得午间,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在清风院留饭,广南王世子都没有过来。六皇子听海丰回了话,心里略沉了沉,面色却不显。广南王太妃心中却大感不妙,递了个眼神给了身边跟着的黄嬷嬷,黄嬷嬷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午间歇晌的时候,广南王太妃便得了信儿,呆怔了许久,身边侍候的,都知道老太妃这是怒到了极处,都不敢言语。 六皇子用过午膳便匆匆回去找吴峥,路上便听海丰说了上晌的事,知道吴峥是去找过了秦念西,又知他连这样的宴席也未到,便知是受了打击。 六皇子一口闷气闷在心口,越走越急,越走越急,到得吴峥院门口,却突然顿住步子,不知要和他说什么才好。 难道直接告诉他,他和她,这辈子无缘无分? 可他们自小儿长大的交情,他难过,他看着也堵得慌。 可他又觉得,他那样,是亵渎了那个丫头。想骂他一顿,又觉得他已经被拒绝了…… 更深的却是羡慕他有那样的勇气,即使被拒绝了又如何,反正她还小呢,将来会怎样,又有谁会知道?可他又不想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六皇子在那屋门口顿了许久,又摇了摇头,缓缓转身走了出去,直回了自己院子里,靠在廊下的椅子上发起了呆。 广南王世子却是连午膳都没有用,只一路失魂落魄回了房,就一头扎在了榻上。 午膳后,赵嬷嬷就到张老太爷面前禀明了晌间的事,张老太爷听完,一层薄怒涌上心头,只冷哼了一声问道:“阿念说了什么没有?” “姑娘当时什么也没说,后头对奴婢说,若是广南王太妃身边有嬷嬷来问,让奴婢照直说便是,又让奴婢来禀了太爷。”赵嬷嬷照实答道。 张老太爷沉吟着点头道:“好,听你们姑娘的便是!” 广南王太妃面带寒霜,想了许久,才让人默了默,一挥而就,写了封信。又叫了身边的两个嬷嬷,打包了广南王世子的行礼,直接送他下了山。 六皇子得了信儿,就要去追广南王世子,却被广南王太妃遣来的嬷嬷一语不发拦回了院中。 下山之后,两位嬷嬷按照老太妃的吩咐,直接拿着老太妃的亲笔信,送了广南王世子去了西南军中,此时广南王正在西南主持换防。 广南王世子稀里糊涂被祖母身边的嬷嬷拘着下了山,心知必是上晌的事情老祖宗已经知道了,而且是真的生气了。他素来知道,老祖宗轻易不会动怒,但动气怒来吓人得紧,大气都不敢喘,满心沮丧和不甘地跟着那两个嬷嬷下了山。 张老太爷刚得知广南王世子已经被送下了山,广南王太妃就到了。 广南王太妃对着张老太爷深深施了一礼,张老太爷连忙侧身避过。广南王太妃苦笑道:“是我这老婆子无能,没教导好儿孙,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恕罪!” 张老太爷道:“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说的孩子话,老太妃不必自责!” 老太妃面色十分凝重:“先生也知道,有些话我们不宜过早告诉孩子们,如今就更不好说了。本应当让他自来请罪,但此时却多有不便。老婆子已经让人押着他去了他老子那里,也带了信儿给他老子,让他好生管教。如此这般莽撞轻浮,我广南王府必不会轻纵!” “老太妃言重了,多些历练,自然会成长起来。再说这世间,自诩风流才子的,遍地都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张老太爷脸色虽不太好,但语气却平和。 “先生如此说,老婆子羞都羞死了,我原是真喜欢阿念这孩子,这会儿,就怕阿念难堪,往后都不和我这老婆子亲近了。”广南王太妃越说越不自在。 “阿念还是个孩子,我问过她的乳娘了,她好像没太懂是什么意思。”张老太爷摇头道。 广南王太妃心里默了默,却是叹了口气道:“我去瞧瞧那孩子去,原本今日说好,看看她那玄黄,给她请个师傅,我们南边有个武学世家,使的是软剑,若是合适,我就想法子给她请个师傅来。” 张老爷子见广南王太妃倒是真心实意,也不好过多再说什么,便遣了人送了老太妃去了秦念西院中。 可这会儿的秦念西却刚好去了观中,原是胡先生送了些新制出的药材到山上,正要给长公主和王家三公子制新药。 六皇子得知广南王世子被直接送去了西南军中,虽有些担心,却也没有过多忧虑。毕竟如今西南正在换防,一半是广南军,一半是北边的驻军。换防的时候,虽会有些小打小闹,但总归有广南王坐镇,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他此去如能好好历练一番,倒是好事。 只是张家旧事,以及这里头错综复杂的关系,到底是跟他说还是不跟他说呢?六皇子沉吟再三,想着外祖母既是专门派了嬷嬷来拦他相送,必是不想让他说出此事。只若他知道了,该会是个怎样的心情和表情,六皇子倒有些好奇起来。 六皇子放下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兄弟,又想起秦念西,那丫头还那么小,不知到底能不能听明白广南王世子的话,到底又是怎么想的,是恼了还是怎样?想到这里,六皇子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还是想去看看。 六皇子忖度着秦念西素日来的习惯,闲逛着去了观中。 六皇子从后角门进了万寿观,转个弯正慢悠悠往药房去,却听得后头杂院中传来一阵哭声喝着骂声。 六皇子瞟了身边的海丰一眼,海丰会意,便悄无声息往那杂院去了。 s://.c/read/39533/24012602.html .c。m.c 第一百零八章 心安处 那海丰大老远就瞧见一个妇人身边围着几个婆子,正站在一处医婆住的屋舍前,气愤地叫骂道:“你怎的如此不争气,都到了这步田地,怎的不能去闹上一闹?” 那屋里头的女子不知哭哭啼啼说了些什么,那妇人又说:“嬷嬷也说了,他新娶的媳妇子没有怀上,这些年他纳的妾也没有一个怀上的,那怕不是他自己有问题,既如此,凭什么休了你?连寸纱都没让带出来,让你落得这步田地,我们就如此好欺负?” 里头那人说了什么,海丰听得不太清楚,似是让那妇人不要那么大声,那妇人更气愤:“我们占了理,怎的不能高声说话了,我就要说,让大家都来给评评理,你要这样窝窝囊囊到什么时候?” 那海丰听了半天,才闹明白个大概,知是人家的家务事,也懒得再多听,因要回去复命,便找了个医婆打听了,才弄清楚来龙去脉。 那海丰听完愣了半晌,也只是苦笑,可不是如此,女子生不出娃娃便要被休,男子生不了还得把这罪名怪到女子头上,世情如此,到哪儿说理去。 六皇子悄无声息拐进药房时,秦念西正和胡先生及几位法师,在一张摆着满满药材的大案前,细细讨论着什么。 六皇子仔细瞧了几眼,见那丫头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全神贯注在那些草药上。便不再多停留,只是假装随便逛逛,便又逛了出去,忙碌的道人们早都习惯了六皇子四处走动,还不让他们多礼,便也只假装没看见。 六皇子逛了一圈,回得院中,听说老太妃又去了清风院,知道必是她老人家去给峥哥儿上午的事善后去了。刚让小厮沏了杯茶,拿了本书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看着,海丰便回来复命了。 那海丰把打听来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今日原是那万氏的大姐,听那万氏的乳娘带信,说那男子带了续娶的妻子到观中看不孕,近来在观中接触了些医药上的事,心里怀疑是那男子自身有问题,所以生不出孩子,却把前头的妻子给休了。 本朝律令,若是女子因犯七出被休,返不返还嫁妆的,全看男方慈悲,女子无后,便是七初中的一条。 这万氏便是被净身赶回的娘家,所以就更惹了娘家厌弃。 如今生活都无以为继,全靠观中接济。那大姐心里替妹妹不平,想趁着原先那妹夫在这观中,观里人多,闹上一场,给妹妹把嫁妆讨回来些,好让她往后能有个依仗。 那海丰讲完还不忘了搭上一句:“这家大姐倒是个有勇有谋的,这男的也忒不是个男人了,哪里就少了个弱女子一口饭吃?” 六皇子听了笑道:“你倒侠义,你是想帮这弱女子要回她那嫁妆?” 海丰无奈答道:“回爷的话,小的有什么想不想的,世情如此,小的只觉得那女子可怜,听说她那乳娘把她带到这观中时,遍体鳞伤,只剩了一口气,是那小道童给她救活的,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六皇子听了若有所思道:“那这女子夫家这些事,小道童可知道?她可想帮帮这女子?” “那小的哪儿知道,只听说那万氏和她那乳娘对那小道童感激得紧。她们能得以在这观中安身,也是那小道童帮的忙。爷,有句话,小的不知当问不当问?”那海丰眨巴着眼问道。 六皇子失笑道:“这日头如今是打西边出来了吗?你这小子居然还知道说当问不当问的事。” 海丰忙躬身道:“爷,前头山哥嘱咐过,不当问的不问,可小的不知道这件事,爷是不是知道,所以小的还是斗胆说了。爷,小的怎么瞧着那小道童,好像就是隔壁清风院的秦姑娘。” 六皇子似笑非笑望了那海丰一眼道:“你小子倒是长进了不少,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那小的哪敢问,这也是头一回对爷说。不过估计也没什么人知道,就小的跑腿时,见过秦姑娘一面,其他人应该都没见过她穿女装。”那海丰笃定道。 “既如此,你便跟爷走一趟,别人就都不要跟着了。”六皇子突然转了话题,放下手中的书道。 六皇子本想去问问秦念西,是不是想帮帮那万氏,哪知拐进了万寿观的药院中,却不见了那丫头的影子,让那海丰一打听,才知是老祖宗派人把她叫了回去。便又干脆一拐弯,去找了道恒法师。 这会儿在观中见到六皇子,道恒还有些奇怪,哪知六皇子竟问起了那万氏的事情,问得更是单刀直入:“照法师看,那万氏前头的丈夫,是不是确实不能生育?” 道恒听了直苦笑摇头:“他带了续娶的新妇上观中求医,贫道等人已对他明确讲过,若是看生育之事,必要夫妻二人同看,看一个不看一个,怕是看不准。可那男子并不愿让我等看症,只说自己没病,定是那妇人的问题。” “如此说来,那男子只怕早已知道他自身有问题,却不愿承认。既如此,为何还要到观中求医呢?”六皇子奇道。 “好像是那妇人娘家定要他们来的,那男子也不耐烦得紧。这两日,那夫妻二人貌似正闹别扭。”道恒也不隐瞒,只照直说道。 六皇子一脸疑问:“那照道长的经验看,这男子究竟有没有问题?” “两任妻子都没有受孕,妾室也没有怀孕,怕是有些问题。但这些事是人家的家务事,观中不便多事。殿下怎的知晓这事了?”道恒问道。 六皇子便把今日撞上那家大姐来吵嚷的事说了,又问道:“照道长看,那万氏是不是冤枉得紧?” “天下无法生育的男子不知凡几,世情如此,律令如此,冤枉的岂止万氏一人?”道恒直摇头。 “世情如此,律令如此……”这句话今日六皇子已经听了好几回,只愣怔半晌,一脸若有所思,告辞而去。 秦念西回到清风院时,广南王太妃已经在她那间临湖的阔大书房里等了许久,正坐在廊下对着湖面赏着景。 秦念西见得老太妃,连忙屈膝行礼:“劳太妃久等了,阿念知错了。” 广南王太妃拉着秦念西到眼前,仔细瞧了许久,才笑着摇头道:“好孩子,上晌的事,你受委屈了。” “阿念没受什么委屈啊,不过是让我多陪陪您,有什么委屈的。”秦念西不想就这个话题说太多,便转过话题道:“才刚胡先生送了些新制的药材来,近日里要给公主姨母做新药了,所以阿念才失礼了。” 广南王太妃见她不欲多说吴峥的事情,便也不再多言。只她心中哪里不清楚,她那孙儿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再迟钝也明白是什么意思,更何况这个丫头本来就早熟,心智上比一般的女孩儿强了不知凡几。 广南王太妃顺着秦念西的话点头道:“嗯,好孩子,难为你时刻想着你姨母,她若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原是应该的,不过是阿念现在能力不及,不然只恨不得早日去一趟北疆。”秦念西有些黯然道。 “莫急莫急,这样的事,哪里是急得出来的?晨间说要看看你那玄黄针,如今可在此处?” 秦念西忙走到大案后面,从柜子里取出了那装玄黄的匣子。又从匣子里取出针,略运了功,把那玄黄施展了开,那一声轻吟声十分悦耳。 老太妃和白嬷嬷看得眼前一亮,白嬷嬷笑着点头道:“果是和奴婢外祖家的流影剑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具体如何,可能还需要我外祖家的人才看得懂。” 老太妃点头道:“我瞧着也有些那个影子,干脆你拿着我的信物,跑一趟你外祖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弟子,能来一趟,若是合适,便要教一教秦家姑娘。” 秦念西连忙摆手道:“那如何得行,这武术都是各家绝学,怎的随便说教就教了。” 那白嬷嬷却笑得极灿烂:“不妨事,不妨事,秦姑娘有所不知,奴婢母亲娘家原都是广南王府的家将,太妃有所差遣,那是奴婢们这些人家的福气。” 又望着广南王太妃道:“太妃可还记得奴婢的姨母?她一直在我外祖膝下,未曾出嫁,若说这剑法,她早已得了真传。” 广南王太妃听得眼前一亮,忙点头道:“若是阿芙能来,倒是妥当得紧。如此,你也不必耽搁了,赶紧去。” 广南王太妃说着又略想了想,才叫了白嬷嬷近前,轻声嘱咐了几句。 白嬷嬷点头领了命,便急急出门收拾行李往南边去不提。 秦念西知道她拦也无用,便也只有笑着接受广南王太妃的安排。心里却想着难怪前世广南王府有相争之力,南边有实力的世家大族、各门各派俱都以广南王府马首是瞻。 广南王太妃却又看着那玄黄感慨道:“老婆子虽不懂医术,但看这玄黄针,似是与普通针灸术区别很大,这针要把握好,只怕不容易,难为你小小年纪,却用这针救了不少人。” 秦念西笑着边收针边答道:“这玄黄配套还有些素玄黄,用法和寻常针灸术倒是相似,只劲道上有些不同。阿念愚钝得很,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是每日里勤学苦练,加上真人和法师们都倾囊相授,在这观中又能日日见识到各种病症,才略有所悟。” “阿念很喜欢在这山中度日?”广南王太妃笑问道。 “嗯,阿念欢喜得紧,这里有外翁和真人,还有舅舅,观中的师傅们待阿念也极好。又能做阿念喜欢的事,治病救人,研习医药。闲时爬爬山看看景,还有各种山野小吃,逍遥舒适得很。”秦念西听出广南王太妃那话中的深意,便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让她愉悦的事情。 广南王太妃捏了捏秦念西柔软的小手,笑得极其慈爱:“这山中虽好,倒更像是隐居,你从京中来,竟不喜欢和眷恋那样的繁华?” “再怎么繁花似锦,对于女子来说,也不过是拘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哪有这山中自在和畅快!”秦念西答得飞快,她是发自内心这般觉得。 广南王太妃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倒是心性豁达,再过得几年,你去北疆时,岂不是难过得紧。” “老太妃放心,阿念虽小,却也知道不能因贪恋安稳,舍弃该做之事。再说北疆有北疆的风光,心安之处便是家呗。”秦念西有些俏皮道。 广南王太妃见秦念西心中似是早有打算,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便转过话题道:“话说回来,你这住处果然自在得紧,这书房是你自己布置的?” “阿念喜欢这处宽敞阔达,看看书看看景,很是自在。” 广南王太妃点着头笑出了声:“看不出,咱们阿念还是个会享受的,阿念不是说要带我去看花吗,这会儿便去吗?” 秦念西笑着点头,又叫了沉香先去了菡萏院传话,便陪着老太妃慢慢往菡萏院去。 菡萏院矮墙上的蔷薇开得正好,粉的白的紫的,十分热烈。微风吹动枝条,花瓣零零散散飘落下来,在初夏的阳光中显得特别漂亮。 广南王太妃驻足看了许久,面上尽是感慨,到最后却悠悠叹了口气道:“这蔷薇,原是你母亲和若丫头一起种的,如今花还在,人却……” 秦念西想起京城家中,母亲也曾把自己住的那院子,沿着矮墙种满了蔷薇,花开的时候,也是这般灿烂。 杜嬷嬷只悄没声开始抹眼泪,广南王太妃身边的嬷嬷见这一老一小突然伤感起来,又怕老太妃伤神,便上前劝道:“老祖宗真是,这花儿开得好,本该看着高兴,怎的就伤感起来,叫那种花的人可怎么想。” 广南王太妃这才挤出一丝笑意,牵着秦念西的手道:“我这老婆子人老了,如今就喜欢怀旧,阿念带我去看看,这院子里还有什么花。”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严冰得了信儿已经从院子里迎了出来。见这二人面色似有些不对,又听了后半句,便连忙上前行礼。 s://.c/read/39533/24012603.html .c。m.c 第一百零九章 期许 秦念西上前做了引荐,老太妃见得严冰举止得体,笑容温和,笑着点了点头。 严冰捏了捏秦念西的小手儿,屈膝笑着说道:“太妃见谅,民女得张家照应,住了这清风院里最漂亮的一处,如今院中琼花开得十分雅致,民女在那处设了茶席,还请太妃移步赏光。” 秦念西眨了眨眼,一脸巧笑嫣然:“婶婶做了什么好吃的?” 严冰拉着她道:“有你最喜欢吃的绿豆糕,是晌间婶婶刚做的。” 秦念西眨了眨眼,抬起严冰牵着她的那只手,仔细看了看,才娇笑道:“阿念只知婶婶这手会打算盘,没想到还会做糕,婶婶莫不是糊弄我,原先我吃的都是嬷嬷做的,就怕婶婶还没有嬷嬷做的好吃。” 广南王太妃听了失笑道:“你这促狭丫头,还有你这般做客的?严家丫头便端了那嬷嬷做的糕给她吃便是,省得她挑三拣四的。” 严冰点头道:“可不是,我这就去对嬷嬷说,让她现给你做,我做的这盘,你就在边上看着我们吃便好……” 严冰和秦念西两人这一番插科打诨,冲淡了刚刚那些伤感。 严冰在前头引路,带着广南王太妃和秦念西到了院子深处的一处敞轩,一边临湖,一边是个小小的花圃,淡绿色的琼花开得十分雅致,虽是一大丛一大丛的,看着却是格外清爽。 敞轩临湖,有微风轻轻吹过来,还带着一丝栀子的香甜,一头看着湖,一头看着花圃,好不惬意的一处所在。 广南王太妃四下打量之后,拍着自己下手的位置,微微点头笑道:“果然是处好地方,念丫头坐到这里来。” “可不是好地方嘛,闹得我这个做客的都不愿走了。”严冰一边指挥着丫鬟端茶水点心上来,一边笑着对二人道:“才刚摘了些杨梅回来,用纱布包着挤出了汁,放在井水里湃了一会子,当不十分凉,阿念试试,看是不是正好可以喝。” 秦念西端了一杯起来,略试了试,一本正经道:“嗯,本神医试过了,正正合适消食解腻。” 严冰笑着瞪了她一眼道:“又淘气,也不怕有长辈在这里笑话你。” 秦念西嘟着嘴作小女儿状道:“婶婶让我试,又不让说话,不是成心看我笑话儿嘛!老太妃,您可是这里最长的长辈,可得给阿念主持公道。” 广南王太妃却端起那小小一杯杨梅汁,慢慢品咂了起来,喝得两口才发声道:“你这神医连人家喝个饮子都要管,莫不是弄错了行当,该当个管家婆才是。” 一句话说得正喝着杨梅汁的秦念西和严冰都笑得呛着了,缓了好半天平复了下来,严冰才道:“太妃有所不知,我这病原就是从这寒凉上生出来的。也是多亏了阿念,才得康复。” 严冰把自己前前后后的病情和医病的事,一并说了出来,老太妃听得十分认真。又见眼前这女子,面色红润,气色极好,完全不像大病初愈的模样。心里也生出了许多期待来。 严冰见广南王太妃听得专注,说完了又拿出秦念西早先给她的那个册子,递给广南王太妃道:“太妃请过目,这是念丫头给我写的一些注意事项,我这些日子细细琢磨了许久,里头好多东西往常竟是听都没听过,有许多惯常吃的用的,竟都是不能碰的,对女子来说,竟都是大学问。” 广南王太妃接过那册子,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备孕期往后,日常生活中夫妻二人该要注意的事项,还有些药膳方子,还有怀孕时的,生产时的,产后的,十分细致。 秦念西见广南王太妃看得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解释道:“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只是日常一些容易出错的地方,顺应天时便好。这世间各物俱是相生相克的,比如这杨梅,到初夏便熟,杨梅味酸,夏日里就特别适合食酸。夏日出汗多,缺津液,酸生津,就很好。” 严冰摇头对广南王太妃道:“太妃您看,阿念对这些事浑不在意,照我说,这册子里的东西,若是让天下女子俱能懂得一些,要少了好多病痛不是。” 广南王太妃听了眼睛亮了亮点头道:“严家丫头说得有道理,好多病都是无知得上的,这真是门大学问。若是真有这么本书,就讲这些,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老太妃说得是,人有好多病,要不是吃出来的,要不是习惯不好得上的,但这册子上写的才哪儿到哪儿,这要从出生写到老年,且得花一番功夫。” 严冰拉着她直不松手道:“那你就慢慢写啊,总比那些敝帚自珍的医家好。” 广南王太妃也点头道:“天下大成的医家大部分都是男子,对这妇人科,尤其是日常生活上,总是少些关注。再者说,如今这世道,男为尊,女为卑,又有几人能想到这上头?念丫头也不必急,就慢慢整理着,将来或许能有大用。” 严冰见广南王太妃对这事儿如此上心,又顺便说了些想法,全是按照做生意的路子往开了说,广南王太妃听得直点头道:“果然是个有见识、能做大事的,如此甚好,便先按照你的法子去做,待这册子整理得差不多,我再呈到宫里,让娘娘过过目,当是四角俱全了。” 秦念西见这二人三言两语,就给自己弄了一件看不到尽头的大麻烦事,甚至连期限都定了出来,也不管自己究竟是何想法,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广南王太妃扫了一眼秦念西那憋出内伤的表情,心里有些乐了起来,便笑道:“阿念不是觉得这山中岁月静好,正适合干点你喜欢的事,怎么让你做点造福于天下女子的事就不乐意了?” 严冰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望着秦念西,闹得秦念西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阿念原本也有些想法,但没有这么复杂。只因若是写给病人一些注意事项,很简单,但若是着书立说,一来要十分严谨,处处都得有考据,禁得起推敲;二来,我如今人微言轻,只怕难以服众……” 严冰却摇头道:“我倒不这么看,你写得跟医学典籍一样的,普通百姓看不懂。你这书就得像你写给我的这些一样,言简意赅,好懂好操作,只要识字就能明白,不识字的听识字的念念也能明白就好。” 广南王太妃在一旁点头道:“严家丫头说得对,你这书,只写给不懂医的寻常百姓看就好。” 说着又看秦念西似有未尽之言,便问道:“你原是怎么想的?” 秦念西面上始终带着笑,两个梨涡极其亮眼,只轻声道:“阿念到了观中,主要治了一些哑科和妇人科的病人,有了些心得体会,又得了两个确有真本事的医婆做帮手,便想着,能不能,像观中那样,把这些治病的手段从山里传出去……” 秦念西林林总总说了许多想法,广南王太妃和严冰又时而问上一句,待得这事说完,严冰眼里直闪着光,直双手揉了揉秦念西的脸蛋:“阿念,好阿念,你说你这小脑袋瓜儿,究竟是如何想的?你这可是一盘大棋,下好了,可是天大的功德。” 广南王太妃心里想着张老太爷那些话,又看着眼前这总是一脸笑容,两个梨涡尽显甜美的小姑娘,直忍不住拉了她到怀里,轻声问道:“你这些想法,可有和你外翁,还有真人商量过?” 秦念西轻轻摇了摇头道:“阿念不过是先想着,如今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只简单和真人坐下几位法师聊过,成与不成,还得看看观中医婆能不能上手。” 广南王太妃又问道:“你这玄黄针法,若是也有你这样的女儿家,自小儿学医学药,是不是也能学得成?” 秦念西摇了摇头道:“阿念也不知,并且,这玄黄针,究竟是怎么制的,还能不能再复制,也说不清。但那素玄黄的用法,观中有位医婆,若是费些心思,当是能学会的。” 广南王太妃沉吟了片刻,又指了指秦念西写的那册子道:“你这册子的事儿,要反过来想想才是。那些典籍为何无法广为流传,就是因为一定需要一定的功底才能读懂,多是世间男子或是世家大族精心教养的女儿,可真正需要你这册子的,不是这些人。” 广南王太妃说到这里,又停下话头儿,又搂着怀中的小女娃儿紧了紧,才道:“这医家之事,老婆子我也不大懂,说的只是个世间常理。但这事情,认真论起来,是件大好事,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把这盘棋下活了,念丫头可以自去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说给老祖宗听听。” 广南王太妃和严冰这些话,听到秦念西脑子里,是无数的亮光在内心不远处闪烁,大概有个模糊的影子,却也一时有些混沌,只能先应了下来。 眼见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湖对岸,落日的余晖把整片天空都映得昏黄,秦念西见老太妃望着那远端的夕阳,心情一改之前的混沌,竟朗阔了起来,便笑着道:“若是就着这夕阳用晚膳,怕是吃什么都香,老太妃迁就阿念一回,就在此处用膳如何?” 严冰眼神扫过老太妃,便立即接话道:“太妃这样的贵人,民女素常请都请不到,今日便请允许民女也侍候一回晚膳,该是荣幸至极!” 广南王太妃见秦念西一幅小意哀求的模样,一时笑了出来,指着她对严冰说:“你瞧这丫头,明明是想逗我这老婆子开心,却要装出这副模样,你这丫头还要帮着她糊弄我。” 严冰却也只眨了眨眼道:“太妃说得对,阿念是装的,民女却是真心实意想尽回孝心,机会难得!” 一句话众人皆笑了起来,广南王太妃点着她们俩道:“好好好,看看你们给我老婆子吃个什么珍馐美味,若真要我拿那日头送饭,我可不依!” 秦念西眨眨眼道:“阿念是说阿念自己看着日头送饭,阿念这就去厨下安排一下,也好给外翁送个信儿。” 婆子们沿着湖边小径点亮了一个一个的灯笼,灯亮起来,天暗下去,虫鸣啾啾,晚风徐徐送来浓烈的栀子花香味儿,好一派心旷神怡,岁月静好…… 严冰指挥着婆子们摆好桌席,又给广南王府的嬷嬷们在偏厅里摆了一席,秦念西安排着上了菜,二人陪着老太妃热热闹闹用了晚膳。 六皇子和张老太爷,还有太虚真人在一起用晚膳,听说广南王太妃在菡萏院用了晚膳,还喝了些江南西道特产的浊米酒,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情也畅快起来。 散了席,六皇子接了广南王太妃,一起沿着小径,往别院回去。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六哥儿,今日里,老祖宗送走了峥哥儿,你可知缘由?” 天色昏暗,月光再亮,也照不明老祖宗的面色,六皇子只得如实答道:“孙儿大概知道。” 广南王太妃只悠悠叹了一口气,六皇子竟从中听出了无尽的遗憾。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广南王太妃才又继续道:“如今这时候,你正好以养伤为名,在此待上一年半载。” 六皇子忙颔首道:“孙儿听从老祖宗安排就是。”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又道:“虽说是养伤,但这学问不可废,练功也不可懈怠,若是,若是有机会,也可在这周边走动走动,看看世情,看看民生。” 六皇子点头道:“孙儿知道了,听说,姚大人在为孙儿挑先生。” 广南王太妃顿了顿脚步,看了看六皇子才道:“你有什么想法?” 六皇子拱手道:“学问上,孙儿听说,康老先生如今正在庐陵白鹭书院,若能得他教导一二,倒是澈之幸事。世情民生上,若能同张家大郎外出走动走动,应能大开眼界。” 广南王太妃听得此话,面上露出了一些笑意,点了头道:“有主意是好事,只那康老先生,家中二子俱是一甲,门下弟子皆尽二甲排在前头,连个同进士都不曾出过,你要让他给你指点学问,怕是要自家费些心思才好。” 六皇子抿了抿嘴道:“孙儿不才,自当尽力而为。” s://.c/read/39533/24012605.html .c。m.c 第一百一十章 布局 初夏的清晨,山里还是凉意浓浓,微风吹过山峦,露珠儿被早早升起的太阳照耀着,一忽儿就变成了水雾,蒸腾了去。 晨练后的秦念西,面色红润,眼睛像被露水洗过一般清澈,一直带着欢喜的笑意。今日是为阿升用玄黄的日子,她早早便先去看了刘夫人,见刘夫人已经能下地走动了,恢复得极快,便一刻也没耽误,就到了万寿观。 道昇法师按照她昨日开好的方子,天还未明就安排了徒儿煎药,道恒带了阿升泡好药浴,秦念西已经在诊室里准备妥当。 虽说自回了山中之后,秦念西已经治愈了许多身患疑难杂症的人,但这回,不知为何,却是最让她心情雀跃的。 阿升乖乖躺到诊床上,看着笑意盈盈的秦念西,拉着她的手道:“是不是今天之后,阿升就会好了?” 秦念西拍拍他的小手道:“阿升真聪明,等好了,就可以去识字了。” “好,阿升不动,阿升不怕痛,小师傅只管扎针便是!”阿升郑重保证道。 道恒和道昇在两侧扶着阿升,避免他在秦念西施针的时候,会乱动。可那孩子竟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竟是一动也未动,直到秦念西收了玄黄,才乖乖在道恒示意后躺了下去。 秦念西和道恒道昇分别搭了脉,能明显感觉到那往常不通之处,尽皆畅通无阻。 秦念西想了想,又要了杯温水,从怀里掏出那瑶生丸,在道恒和道昇惊愕的眼神中,给阿升喂了一粒,又让王医婆上手,行了一番按抚之法。 半个时辰之后,三人再去搭脉,便能感觉到似有无限生机从长强而发,经任督二脉,去往全身各处…… 道恒和道昇只觉眼前一亮,这娃儿,不仅救活了,且定会长得无比健当。 阿升却只觉全身各处暖洋洋,舒服得睁不开眼,只安安静静睡着了去。秦念西招呼道恒和道昇静悄悄收拾好东西,退到了廊下。 道昇问道:“你那瑶生丸多稀罕的药,你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人用了?” 秦念西点头答道:“胡先生这药丸真是好用得紧,只可惜太稀罕了。” 道恒笑着摇头道:“你这丫头可真是任性得很,今日用了这药的事,万不可说了出去。” 道昇也点头道:“可不是,本来不用这药,用些别的药材,虽是速度慢些,也能让他那元气慢慢充盈起来,这孩子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分,遇到了你。” 秦念西却歪着脑袋若有所思道:“是不是有什么药材能替代那瑶花,没有那么稀罕,药效慢些,却也一样能得用的?这药对虚弱之症,精疲力竭之症,真是十分好用。再配合针灸,好多小儿弱症,产后弱症的,都能得治。” 道恒却问道:“才刚见你施针,似乎玄黄用得很浅,那个分寸,若是我们用道家金针,似乎也可。” 秦念西眼睛亮闪闪地看向道恒,笑吟吟道:“法师果真厉害,这孩童越小,进针越浅,这段时日扎针以来,我感觉若是六岁以下童儿,把那玄黄针法稍做改动,道长便可施为。但那药材上,就要多花些功夫。” “所以你才想着要用什么药材替代那瑶花?”道昇问道。 三人正细细商议着,真人却进了院子,先是去给那小童把了脉,饶是他这般见惯终生疾苦,早知病可治,命不可续的老人家,面上也露出了笑意。 道恒和道昇见真人面上带着笑,便知师傅心中欢喜。道昇便把适才三人讨论的这些又禀了一遍。 太虚望着眼前的三人,竟心生无数感慨。略思忖了一回,招手吩咐了童儿叫了道云过来。 秦念西见得真人似是有话要说,便叫了王医婆,领了那等在院外的阿升父母,进来陪着正在熟睡中的儿子。几个人移步到了药院后的一处花厅,道昇吩咐了童儿,沏了茶水过来。 道云进得来,便被师傅叫去给阿升诊了脉,待得他回转花厅时,还有些呆怔。 太虚真人见他这副模样,便一幅没脸看的样子,嫌弃道:“一把年纪了,还是这样,碰到些稀罕的病例,就这么失魂落魄的。” 道昇见得二师兄这模样,知道又犯了魔怔,只端了盏茶递到他手上,道云被那茶盏烫了手,才回过神来,砸砸嘴道:“我就是觉着有些不可思议,这样的弱症,就这短短时日,便治了个七七八八,有些想不明白。” 秦念西只笑吟吟喝着茶,太虚真人却是点头赞道:“念丫头这阵子医术大有进益,便细说说。” 秦念西点了头,便把这弱症从前往后梳理了一遍,从用针到药浴药膳,再至按抚之法,又说到这瑶生丸的好处。 屋内众人听得极其认真,听到这处,太虚才抚须道:“莫说这瑶花太难得,就是得了,这价钱上,普通病家也难以承受,还是要找到替代之法。这处便着落在道昇头上,你自去把这药好好研究研究,最好去找胡先生参详一番,他定会开心得很。” 太虚真人又继续道:“这按抚之法,如今观中,除了王医婆,还有别人会使吗?” 秦医婆忙起身答道:“回真人话,奴家今日跟着王娘子,不敢说十分精通,应是学了个七七八八,假以时日,应是可以辩证上手。” 太虚伸了伸手,示意秦医婆坐下说话,又问道:“照二位医婆看,此法观中医婆可能尽数学会?” 王医婆忙起身道:“奴家这本是微末之技,得姑娘指点,才能有今日之功。观中众医婆,医理上皆尽比奴家强上不少,当是都能学会。” 太虚点头道:“如此,二位医婆便尽快把这按抚之法归纳成册,先在医婆中教授。” 秦医婆和王医婆忙屈膝应诺。 太虚转过头,正看见秦念西和道恒对视了一眼,便笑道:“你二人打得什么眉眼官司,有话就说。” 道恒忙道:“徒儿是想,是不是年轻一代弟子和童儿们,尽可学一学,若是将来下山云游,或是去往各处医馆,都用得上。” 太虚点头道:“这法子极是考较耐性,学学倒是极有好处。只如今这山上,弱症病人极少,世人都当其为不治之症,鲜少有跋山涉水上山求医的。” 秦念西眨眨眼看向二位医婆,笑着问道:“若是来日,需得二位医婆下山传授技艺,不知二位可否愿意?” 两位医婆怔了怔,互相看了看,秦医婆摇头道:“不是奴家不愿意,只一把老骨头,实在不想再动。且观中也需要医婆,只要是在观中,如何都使得。姑娘千万莫要怪罪,实在是……” 众人都知秦医婆之事,也知她心结难消,秦念西安慰道:“嬷嬷无须如此,但凭个人意愿,绝不强求,再说有嬷嬷在这山上,阿念可是松快多了。” 说着,秦念西又看向王医婆,她期期艾艾道:“奴家愿倒是愿意,就是奴家这医术本就极普通,惹人笑话事小,耽误了姑娘布局事大。” 秦念西点头笑道:“娘子别急,还有时日,再说娘子只教这一道便是,别的不需担心。” 王医婆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笑道:“如此,奴家便听凭观中安排就是。” 众人看那王医婆点了头,太虚才着继续刚才的话题笑道:“还有布局?怎么个布局?这便说来听听。” 见得太虚一脸兴味,秦念西便将近日里散乱的头绪拧成的那股绳索,慢慢说了出来:“其一,结合郑氏针法和道家针法,演化出一套新的针法,降低习学门槛。” “其二,归纳出妇人科、哑科病症脉案、医理、诊法、治法。” “其三,纳按抚法、药膳方、药浴方成册。” “其四,将妇人养生、孩童生养等法,归纳成册。” “人手上,先将观中医婆用上,若再有医婆愿意投身观中,也可接受。若有幼女愿学,譬如善堂、山下药市等处,都可。来日,学成者可往各处医馆行医授艺。” 太虚略略沉吟片刻之后,才道:“你这别的,都只是耗些时日,倒是都能得成,只这针法一道,怕是有些艰难。” 秦念西点头道:“阿升这样的重症,毕竟是少数。而且这针法上,道恒师傅应是已有所悟。” 道恒听得提及自己,便点头道:“徒儿也曾给阿升扎过针,自信若是一般弱症,徒儿当能处置妥当。” 太虚点头道:“既如此,若能潜心钻研一番,应是能有所得。” 太虚又抚了抚胡须,微微叹了口气道:“观中行医数百年,从来于妇人科、哑科上并不见长,我等于祖师所传之道,也只是守成,如今到了念丫头这里,倒是眼看着能闯出一点新气象,你们也都跟着用心了,吾心甚慰。” 太虚说着又摆摆手道:“既如此,今日便来重新分派一下手头的事。道恒近期应是得益良多的,只怕还没来得及好好揣摩,便暂时不管观中事物,只管这一件事便好。道云把观里的实务先接了,得用的师弟徒儿都要培养起来。近日里阿念便跟着道云看诊。” 太虚顿了顿又道:“道恒细想想,你近日进益飞速原因在哪里,是否能总结了,往后观中教养弟子时,是不是也能得用。” 太虚又对秦医婆和王医婆道:“你二人便开始教导观中医婆,看看成手几率有多高。” 太虚指了道齐道:“日后只怕观中将会有众多医婆行走,如今医婆们住的那处院落,只怕有些小了,你把那处院落前后扩一扩,原来的屋舍也翻新一遍。” 道齐略沉吟一下才道:“师傅,照徒儿的想法,不若在东边那处空地上,再起个院落,一来,方便医婆们出入;二来,往后是不是女患可以挪到那处就诊,如今观中诊室人多眼杂,到底没有那么方便。” 太虚真人点头道:“如此也好,外头的事,你自去和张家大郎交涉,人手如何挑,如何教导,这一处有什么便去找你师兄多商量。还是那句话,不要过分张扬。张老太爷那里,我自会打好招呼。” 太虚一番吩咐,几人连连点头称是。 太虚说完,便起身走了,道云忙拉着秦念西问那小童脉案中的几处疑惑。 太虚却又突然折回身喊道:“念丫头快来,你一个女娃娃家,要多玩玩才开心,莫要成天被他们缠着问东问西,好些日子没有做好吃的了,今日里阿念做一回那芝麻饼子吃……” 太虚直说得那弟子三人目瞪口呆,却只秦念西烦恼无比地回绝到:“今日无空,阿念还得去看着阿升,怕有变故……” “让他们替你看着便是,你这丫头,有懒不知道偷,你去摘杨梅吃,现下杨梅正好吃呢,再过了,可要被那些馋嘴的童儿摘光了。”太虚真人说完,还不忘了回头,直接拉着秦念西出了药院。 那三个徒弟加起来一百多岁,直望着这一老一小出了院门,道昇嘟囔道:“这可真是自己的徒弟不如别人的孙女儿亲。”刚说完便挨了一记,道云瞪着他道:“你好意思跟个小姑娘比,快去试你的药。” 秦医婆和王医婆站在一旁,只含笑不语。 秦念西被太虚带着,沿着观中侧门出了去,径直到了杨梅园门口。太虚才松了她的手,对跟着的杜嬷嬷和两个丫鬟道:“快侍候你家姑娘摘杨梅吃去,一个小姑娘成天不好好淘气,像个什么样儿。” 秦念西本还想说说那医婆的事,此时却被真人惊得只一句话也说不出,杜嬷嬷更是哭笑不得,只连连点头称是,沉香跟木香更是瞠目结舌:感情她们姑娘这样,一天到晚只会刻苦用功的不好,那成日里淘气的才是好孩子…… 既来之则安之,秦念西见得那满园的杨梅,忍不住开始要流口水,便慢悠悠进了园子里,又找了管园子的嬷嬷要了些小筐,吃着摘着,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此时杨梅进口,初一尝,完全试不出酸味儿,只后味儿里有那么一丝酸,还带着杨梅特有的香味儿,十分可口,直吃得杜嬷嬷怕酸倒了牙,不让再吃,才让两个丫头分头把两筐杨梅送去给了老太妃和严冰。 管园子的嬷嬷见秦念西玩够了,便禀了杜嬷嬷,在山墙下的敞轩里备了茶水点心,请秦念西去歇歇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初见 杜嬷嬷侍候着秦念西净了手脸,又端了杯茶,瞧着她安安闲闲坐下,舒舒服服喝了一口,望着前头傍着山种出的那一大片杨梅树,舒服得长叹了口气,忍不住眼眶一热。 秦念西却喊了杜嬷嬷道:“嬷嬷别忙了,赶紧也坐下来歇会儿,喝杯茶,这地方舒服得紧。” 杜嬷嬷掩饰着转过头,却只听得一个男声道:“你这丫头,竟跑到这里淘气来了,累得我四处寻你。” 秦念西听了心中一喜,侧头往门口一瞧,不是舅舅还有谁。 杜嬷嬷见得张青川进来,才刚坐下又连忙起身要去沏茶,却被张青川止住道:“嬷嬷歇会儿,我自己来便是。怎得走这么远,也不多带两个使唤丫头。” “阿念叫她们送杨梅去了,舅舅怎的此时上山了?不是说忙得紧?”秦念西有些好奇地问道。 “舅舅是同你蒋家叔父一起上山来的,还有康家大老爷,康家老太太,康家姑奶奶……”张青川答得缓慢而清楚。 秦念西一脸疑惑:“康家是哪家,我从前听说过吗?” “康家姑奶奶就是嫁进两浙路尹家的那位。”张青川语气里似乎有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局促。 “两浙路尹家又是哪一家?”秦念西听得这处,心下立时明了,只眨眨眼,嘴角泛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这尹家,尹家不就是……”张青川放下茶碗刚要答话,却看见秦念西眼中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直拍了拍她的头道:“你这个促狭丫头,竟打趣起舅舅来。” 杜嬷嬷坐在一旁直笑,秦念西见了,便说道:“嬷嬷,瞧瞧我这舅舅,如今可不比从前,竟对我这么个小姑娘动起手来。” 杜嬷嬷却忍住笑道:“姑娘尝尝这井水湃过的紫苏杨梅,好吃得紧。姑娘也是淘气得紧,日日惦记的事,到了眼面前,倒却不着紧了。” “嬷嬷可说错了,现下里那还用得着我着紧,我只着紧我的紫苏杨梅便是。”说着便唤那管园子的嬷嬷,又拿了两坛子紫苏杨梅来。 张青川瞧着秦念西似是比他下山前长了不少个儿,面色红润,气色极好,竟隐隐有了几分少女的样子,心下欢喜得紧,又摸了摸她的头道:“念丫头长个儿了,看样子这阵子在山上过得挺自在,还知道自己出来找乐子,舅舅高兴得紧。” 秦念西却只把两个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眼睛眨得忽闪忽闪地道:“舅舅若是想要阿念和外翁真心欢喜,便早日把舅母娶进门。” “可不是,老太爷虽嘴上不说,心里估计不少想,我们姑娘如今也大了,没个长辈教导,往后可怎么话儿说的……”杜嬷嬷也在边上帮腔道。 张青川难得面色发红,有些窘态,呐呐了半天才道:“尹家小姐也来了。” 秦念西听了这话,原本慢悠悠的脚步突然快了起来:“在哪儿呢?舅舅快带我去瞧瞧。舅舅真是的,遣个丫鬟婆子来寻我便是,有贵客不招待,怎的自己跑来寻我。” “如今这会子,当是在菡萏院,赵嬷嬷说你在观里给人瞧病,舅舅怎好叫旁人去寻你,再说舅舅许久没见你了……”张青川只哭笑不得,看着前头越走越快的外甥女儿。 秦念西只一口气奔去了菡萏院,才到得院门口,就听得院子里欢声笑语,心下欢喜得紧,过了小桥,也不走回廊,径直迈过院子去了上房。 上房的厅堂里,严冰正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笑吟吟说着话儿,只见那女子眉目如画,穿着一袭浅粉色纱裙,两个珍珠耳铛微微摆动,消减了她眉宇间的些许英气,整个人看上去就叫人喜欢得紧。 只那浑身的气度,却是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有着与严冰异曲同工的睿智。 严冰正和那女子说话间,瞧见秦念西一袭道袍站在门外,便笑着起身走过来拉了她的手,嗔怪道:“怎的不换身衣服就来了,心急成这样。” 严冰说着又对着她后头气喘吁吁的杜嬷嬷道:“嬷嬷辛苦了,快喝口茶歇会子,这便遣个丫鬟去给你们姑娘拿身衣服来,就在我这里换了。” 尹艾跟着严冰站起身,瞧见严冰牵着那道童打扮的姑娘,只一连声地又是心疼又是责怪,便知这就是张家从京城回来的外孙女儿了。 小姑娘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鼻梁高挺,面色红润,好看得紧。虽是一身道童打扮,头发也绾成道髻,只一根乌木簪子,什么首饰也没戴,却更显得非同寻常。 秦念西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这身见客,确是不太合适,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严冰却拉了她,径直走到尹艾面前道:“这便是我信里跟你提过的秦家姑娘,你便随我唤她阿念。” 又对秦念西道:“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两浙路尹家小姐。” 秦念西连忙屈膝行礼道:“阿念见过尹家姨母,常听严家婶婶说起你们往常在一起的趣事,今日一见,果然与我严家婶婶一样,是个妙人儿。” 尹艾和严冰俱被秦念西说得笑了起来,尹艾牵起秦念西的手,拉着她到得近前道:“我看你才是个小小的妙人儿,难怪你严家婶婶乐不思归,有你这么个机灵丫头陪着,这院子里又这般繁花似锦,可不是舍不得回去。” 说着又把手上那一串南珠串儿摘下来,慢慢绕在了秦念西手腕上,笑着道:“这是我自己在选的,自己串的,手工虽粗陋些,却是一番心意,你带着玩儿。” 秦念西见那南珠串,每颗南珠之间俱有一个小小的砗磲雕成的莲花座儿,镶在两颗南珠之间,显得精巧细致,别出心裁。 秦念西忙笑着道谢,表示自己喜欢得紧。 到得此时,赵嬷嬷拿着秦念西的衣物走了进来,赔着礼带她进了内室,严冰又让丫鬟打了热水送了进去,赵嬷嬷一翻忙碌,帮秦念西重新着了装,正给她带了一套南珠首饰,倒和尹艾才刚给她的那一串十分合适。 那边严冰瞧着尹艾轻声道:“可人疼得紧,你都不知道,我有时想起她,就觉得我小时候吃过的那些苦,都算不得苦,恨不得日日看着她,只盼她高高兴兴长大。她身边只有张家老太爷和张家大爷,到底没有母亲疼,要孤苦许多。我瞧着你这回上山,怕不就是想来看看阿念的。” “姐姐是明白人,这会儿也不好多说,等稍晚些咱们再细说。”尹艾脸上略带些羞涩道。 赵嬷嬷一边给秦念西梳洗,一边将来客的人数,住处的事情细细说了。秦念西换好了衣衫,又叫了杜嬷嬷进来,吩咐了一些厨下和客院的事情,才一身轻松出来。 严冰见她精神得紧,便笑着道:“才刚木香送了一篓子杨梅果子来,说是你摘的,你一大早不是去了观里,怎的又跑去了杨梅园?” “真人硬拽了我去的,说我不淘气。”秦念西无奈苦笑道。 严冰愣了愣失笑起来:“真人可是说得对极了,你这淘气就在你这个年纪太不淘气上。” 秦念西直被严冰说得扬起眉头眨着眼,尹艾却拉了秦念西坐在自己边上道:“别听你蒋家婶婶说绕口令,快来坐下喝口水。我可是口福好得紧,没赶上两浙路的杨梅,却赶上了阿念摘来的杨梅,鲜甜得紧。” 说起两浙路的杨梅,严冰便问道:“你怎的这会子上了君仙山?” 尹艾那笑容中,便带了一丝勉强:“原是外祖母身体有恙,母亲难得回娘家,极为担忧。” 原来,尹艾自出海归来,便随母亲一处来了江南西路,给外祖母康老太太贺寿。 康老太太今年正好儿是六十整寿,老太太别的毛病都没有,就是有个头疼病,也是个积年的老毛病,求医问药也好多年了,都只是止一时之痛,今年竟是更痛得厉害,便想起来到这万寿观来瞧病了。 下言未出,但秦念西和严冰心里都明白,必是也存了来清风院瞧瞧的心思。尹艾既亲自上了门,应是对张青川这个人还是满意的,至于其他的,自是要亲眼瞧瞧,才能知晓其中究竟。 秦念西倒对尹艾这种光明磊落的做法十分欣赏:我不私下打听你,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我想了解你,便干脆直截了当走到你面前。或许你也一样想了解我,可是耳听为虚,我也把我自己送到你面前,让你看看,我是怎样的我。 在张青川这头,既是明知这个姑娘是严冰和秦念西为他打听了,要说亲的,还会听从蒋峰达招呼,陪着一起回了山上,可见心中也是满意的。 严冰和秦念西俩人都是冰雪聪明,自然对这状况心里明白得很。加上个尹艾,也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有些话说太明白了反而不美。 严冰听得这些话,只笑着看了一眼秦念西,只见她笑着眨了眨眼,便接话道:“老太太年纪大了,舟车劳顿,不若让阿念先去诊诊,不瞒你说,我这一向多亏了这丫头。” 尹艾眸色中闪过一丝惊讶,面上却丝毫未显,只笑吟吟道:“那感情好,外婆年纪大了,就喜欢这样漂亮机灵的女孩儿。” 秦念西见状,便笑着说道:“阿念本应去拜见长辈的,只怕老人家辛苦。日头有些晒,家中也无长辈待客,实在失礼得紧,阿念便做主把午膳摆在了漪兰苑和菡萏院相连的那处敞轩里,临湖有些微风,严家婶婶看如此可好?” 严冰点头道:“那处松快得很,两头走过去都有绿树成荫,晒不到日头,正是合适!” “蒋家叔叔和康家叔叔在上院用膳,有外翁和舅舅在,严家婶婶和尹家姨母无须担心。”秦念西又笑着对严冰小小做了个鬼脸。 严冰一下脸红了起来,只拿手指刮了刮秦念西娇俏的鼻尖,便岔开话题道:“如此,我们便去拜见长辈。” 尹艾见得两人之间互动亲昵,知是严冰在山上治病这段时日,两人已经处出了感情。以她对严冰的了解,待人极其友善,但不喜者一定敬而远之,不会有过多来往,即便做生意,也只是在商言商。既与这姑娘处得如此之好,必是非常投缘。 在万寿观旁边,严冰竟荐了秦家姑娘为长辈看诊,以严冰从不无的放矢的性格,这小姑娘只怕小觑不得。 尹艾让个嬷嬷头前去报信,严冰一手挽着她,一手牵着秦念西,就往那湖边绿荫下慢悠悠走过去,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尹艾知道这是二人想让她先瞧瞧这地方,若有什么不妥,好临时做准备。 人家处处为你考虑,以你为先,尹艾心里自然熨帖得很,心中不竟想起严冰说的那话,小姑娘真是怪可人疼的。虑事周全、处事妥帖、大方得体、教养极好,只是太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懂事了。 难怪得那人一路上说起旁的全是谈笑风生,只说起这个外甥女儿,除了那些看得到的宠溺,还有些令人不易觉察的黯然和愧疚。 严冰领着秦念西拜见了康老太太母女二人,母女二人长得有些像,俱是面相和善慈爱之人,笑容里透着真挚,都送了一套女孩儿用的头面首饰给秦念西做见面礼,康老太太给了套冰种翡翠雕出的镯子和吊坠,还配着一对儿耳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秦念西忙要推辞,康老太太拿着那镯子边给她戴上便说道:“好孩子,你瞧瞧,这镯子原只你能戴上,这大小正合适,只怕也戴不了几年,往大了以后,就戴不上去了。” 说着又瞧着严冰笑道:“严家丫头看看,是不是正合适,倒像是量身定做的。” 严冰瞧着那首饰,知道必是有来历的,不然谁家舍得把那么好一块冰种翡翠给小孩子雕套首饰,也正说明康家老太太心里欢喜这门亲事。 严冰便笑着点头道:“晚辈瞧着这镯子,只怕是有些来历,老太太既舍得割爱,阿念便好好戴着就是,阿念戴着可真是好看得紧!” 秦念西听严冰这么说,也不好再推辞,那康太太却笑盈盈道:“可不是,这套首饰是我的外祖父从前给母亲带回来的,母亲可宝贝着呢,如今到秦家姑娘身上,真是合适。” “如今老了老了,就喜欢看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你看看这丫头,可比你们小时候漂亮多了,多可人疼啊!”康老太太拉着秦念西的手笑道。 “我就说,外祖母最喜欢漂亮机灵的小姑娘了,阿念别见外,说起来,我家外祖父和张老太爷年轻的时候还一起在外游学过,若不是书院中正好有些事,外祖父本也要来探望老朋友的。”尹艾笑着帮秦念西收好了匣子,递到赵嬷嬷手上。 康太太拿了套牛血红珊瑚头面,笑着道:“小姑娘有的是打扮得喜庆的时候,这些东西就该你们戴着,鲜亮得紧。” 秦念西忙又屈膝致了谢,又仔细瞧了瞧康老太太的神色,只见她虽天生皮肤白皙,却又隐带蜡黄,想是那头疼病也折腾了她许久。虽是待人热情亲热,但隐隐泛着些勉强,说话中气也不太足,应是经年隐疾所致。 严冰见秦念西直直打量着康老太太,半晌没说话,便笑道:“不瞒老太太,我这病老太太兴许也听说了些,这一向住在山上,都是念丫头替我治的病,如今大好了,刚要下山,正碰上老太太来了。听尹家妹妹说老太太原是上山来找真人瞧病的,不若先让念丫头诊一诊脉。” 康家老太太听得严冰这话,怔了一怔,却只和气地伸出手道:“这话儿怎么说的,本是来求医的,张家医馆遍天下,只没想到,这么个漂亮小姑娘,竟是家学渊源,老身求之不得。” 秦念西也不多说话,只伸手号了脉,细细诊了许久,才收回手。 尹艾见她不说话,以为碰到什么难处,严冰知她手段,更以为那康家老太太是什么不治之症,正要说话,秦念西却对她眨眨眼笑道:“不妨事,晚辈且说说,老人家看是对也不对。” 康老太太笑着点头道:“你只管说便是,我都这把年纪了,不妨事。” “老太太无须太过担心,不是什么大事,这病原应是月子里落下的,应是当时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又感了风寒,当时估计伤心太过,这风寒未发作出来,直上了头,后头应是每当月事便头疼,平时却没事,到近些年,月事干净了,但到了那个时候却比从前痛得更厉害。”秦念西调理清晰地说了出来。 一屋子人瞧着秦念西一个小姑娘,眼中闪着光彩,侃侃而谈。 她越说康家老太太面上越是惊诧,待得她说完,康太太却一下脱口而出:“阿娘,外翁去世的时候,您可不是刚生完阿旳正做月子吗?” 康家老太太点点头,拉着秦念西的手道:“好孩子,难怪你外翁让你学了医,这么小小年纪,这脉号得可比寻常大夫准。” “前辈们可能是不好用针,又或是没把这头疼和月子病联系起来。长辈们不用担心,不妨事的,扎上一段时日的针,再佐以汤药,应旬月可见好。”秦念西笑着答道,想了想又说道:“不若下晌,阿念请了道云法师再来给您诊一诊,更稳妥些。” 康家老太太正要说话,严冰知道秦念西的心意,便也笑道:“可不正是阿念说的这个理儿,是晚辈想得不周全,还请老太太勿怪。” “快别这么说,你们都是好孩子,牵挂着老婆子的病,客随主便,随你们安排便是。”康家老太太笑道。 “说了这许久话,老太太只怕也乏了,咱们移步先去用了午膳,等您歇了午觉,晚辈便去请了法师过来。”秦念西笑道。 “看这孩子怪可人疼的,咱们这一来,可是为难了这孩子。”康太太笑道。 “这山上难得来女客,阿念一个人冷清得很,原是高兴还来不及呢!”秦念西笑起来,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儿。 康家老太太越看越觉得欢喜,直拉着她的手道:“瞧这孩子,一笑起来,眼都要被她晃花了。” 尹艾只笑着在一旁直对严冰眨眼,康家老太太见了笑道:“艾丫头也别和严家丫头挤眉弄眼,往常看,你们俩也算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可往这万里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儿面前一站,那真是不够看的。” 严冰听了直笑得合不拢嘴,尹艾却只拉着外祖母的另一只手道:“好好好,今日午膳,便让我们两个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和万里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儿陪着您用膳,您可得多用些。” 待得一行人说说笑笑,慢慢到了那湖边的敞轩,宴席刚刚摆好。 杜嬷嬷笑着屈膝行了礼,又对康家老太太道:“我们姑娘怕您老人家路上劳累,不思饮食,让厨下炖了这酸笋老鸭汤,油都撇干净了,还有小米粥,素汤面,俱是好克化的。老太太若不喜欢,尽管吩咐,老奴再去厨下看着做些来便是。” 康家老太太点头道:“嬷嬷别客气,你们姑娘有心了,给我盛碗酸笋汤,放几根面条就好,人老了,出个门就是给你们添麻烦的。” 沉香照着吩咐给老太太盛了汤,又端了面,杜嬷嬷笑道:“我们这庄子里一向冷清,您这一来,热闹了不少,我们姑娘可高兴得紧。” 杜嬷嬷说着又端过沉香手里的面,递到康家老太太面前道:“老太太您尝尝,这味儿习惯不。” 康家老太太拿着汤勺,舀了些汤送进嘴里,鲜味儿中带着一点酸,十分解腻,连连点头道:“难为你们姑娘想得周全,这个味儿可比我们素常在家里吃的酸笋汤更解腻,你们都吃,别眼巴巴看着我一个人吃,我看着你们便能多吃些。” 众人笑着也跟着动了筷子,杜嬷嬷又给康家老太太布了几个爽口的小菜放在面前,便退到一边。秦念西笑着低声对杜嬷嬷道:“嬷嬷去用膳,这里有丫头们就行。” 杜嬷嬷瞧了眼尹艾,又低声对秦念西道:“瞧姑娘说的,客人们都在这里用膳,哪里这会子就等不得了,姑娘要吃什么,嬷嬷给你夹来,你这一上午,可是累坏了,多吃些才好。” 严冰笑着对杜嬷嬷道:“嬷嬷去用膳,我帮阿念布菜便是,你这一上午,怕是也累得不行。” 尹艾有些不解地看着严冰,严冰怕康家人误会,笑着解释道:“有个童儿,患了弱症,来观里求医,阿念治了许久,今早给他施了最后一回针,又被真人拎去了杨梅园,可不是累得慌。” “弱症?惯常不是活不过三岁吗?阿念竟能治弱症?”尹艾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严冰解释道:“你别看她年纪小小,日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跟着观中法师一起看诊,下晌还跟着药师学药,我就没见过这么勤奋的女孩儿。” 严冰笑容满面,又转过脸对杜嬷嬷道:“嬷嬷快去,这里有我,你放心便是。” 桌子不大,康家老太太听得一清二楚,也笑着道:“嬷嬷快去用膳,瞧你们姑娘心疼的,这么多丫头婆子呢,不妨事!” 这边杜嬷嬷拂不过众人好意,只退下去在旁边茶房里用了膳。 康家老太太就着那酸笋汤,又用了一碗面…… 那边广南王府别院上房里,六皇子正陪着广南王太妃用膳。 广南王太妃吃着那紫苏杨梅,又想起秦念西来,便笑着道:“念丫头不在,到底冷清些。” 六皇子听了直挑眉,往常是秦念西一个人陪着老太妃用膳,今日也是他一个人陪着用膳,都是一个人,怎么自己陪就冷清了,难道那丫头陪着老太妃用膳的时候,还能玩什么花样儿不成? 六皇子想到此处,连赔不是道:“是孙儿不对,孙儿太沉闷了,老祖宗想怎的热闹,只管吩咐便是。” 老太妃顿了顿道:“哪有什么对不对的,外祖母怕是老了,那丫头原也是食不言寝不语,家教极好,可我就是习惯她在旁边,给我张罗吃这个吃那个。” 六皇子一边心里想着,那个丫头在的时候,每天把膳食安排得妥妥帖帖,自己哪有那个本事,但还是接话道:“老祖宗想吃什么,孙儿给您张罗。” 老太妃摆摆手道:“外祖母就那么一说,你吃你的。早间听那丫头说要去给那个童儿施针,这会子没消息,当是好消息。” “太虚真人去把了脉,说是好得很。”六皇子连忙答道。 老太妃又道:“今日我让人去瞧了那刘家姐儿,也恢复得挺好。那小姑娘这医术,还真是,有点出人意料。” 六皇子神色间带着些许思索,轻声道:“孙儿先也想不明白,就细观察打听了一下。一来是天赋确实好,据说是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二来这机缘也好,还有两位顶尖的师傅教导,加上这观中各色患者也确实多。” 广南王太妃笑着点头道:“我瞧着,念丫头回了这山里,倒有些如鱼得水之感。你这几日功练得如何了?既是要在这山中韬光养晦,你就好好把功练好。你瞧这回,再多人保你,还得你自己有自保之力不是。” “老祖宗说的是,后头来的那两位师傅严苛得很,老祖宗放心,澈儿必不会再让自己身处险境。”六皇子立即恭敬答道。 广南王太妃见六皇子答得郑重,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道:“听说今日张家大郎也回来了,好像还是和张家来的那些客人一起回家的,张家来的是什么客?” 六皇子放下筷子细细答道:“说是庐陵康家,就是康老先生家,还有蒋家,蒋家大郎应是来接妻子归家的,就是那个住在菡萏院的病人。” 老太妃点头道:“嗯,那严家丫头还不错,对念丫头也好。我瞧着应是大安了,气色好得很,要是这一两年再能怀上孩子,你姑母便有希望了。那康家来的是谁?” “康家大郎是陪着母亲和妹妹还有外甥女儿来的。康家女儿嫁进了两浙路尹家,尹家是两浙路数得着的商家。只此时上山是为的什么,孙儿就不清楚了,还得再看看。”六皇子细细解释了一番。 “嗯,你这样很好,知道往细处留心,才能确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身边先前那几个都殉了职,家人可安抚好了?如今人得用吗?”广南王太妃语带欣慰。 “老祖宗放心,那都是打小儿跟孙儿在一处长大的手足,孙儿定会妥善安排。如今身边这些人,也是他们调教的,虽没他们那么老到,但经此生死旦夕,也都历练出来了。” 老太妃见六皇子说起这些,心情颇为沉重,只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似又想起别的什么。 广南王太妃把话题又绕回清风院,若有所思问道:“那尹家女儿出嫁不曾?” “应是不曾,这嫁不嫁的有什么……”说着顿住又接着道:“莫不是张家大郎要成亲了?”六皇子突然兴奋地笑道。 “你这孩子,没看出来,还是个喜欢瞧热闹的。外祖母只这么一想,哪里就真是那么回事了?再说,这时候最多也就是相看,洞房花烛,人生大事,哪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张家这样底蕴深沉面上不显的,找个当家主母,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本来我瞧着严家那丫头倒不错,只可惜了……”广南王太妃感叹道。 六皇子一时觉得好笑,外祖母有时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传到清风院,人家可如何自处,忙岔开话题道:“外祖母,这可是大事。张家大郎多好的人啊,可一定要娶个贤妻,您老人家眼明心亮,不妨去给他掌掌眼,张家也没个女主人不是。” “怎的没有女主人,阿念聪明得很,我瞧着,这姑娘上得山来,必是送来给阿念瞧的,也顺道儿来瞧瞧阿念,张家大郎对阿念,那可真是难得,若是阿念喜欢,我瞧不瞧有什么要紧的。”广南王太妃继续道。 “就是这个话,老祖宗一定要替阿念瞧瞧不是,这往后,阿念在张家还要生活许多年呢,若是碰到个不好的舅母,那不是更苦得紧。”六皇子继续撺掇。 广南王太妃撅撅嘴道:“哪儿就那么容易让她受苦了,多可人疼的孩子,若她舅母待她不好,我可不答应。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还是去瞧瞧,别真的遇上个不着调的。” 六皇子却一脸兴奋道:“孙儿也好久没见着张家大郎了,不若下晌干脆也过去瞧瞧。” “你可别多事,你这么大点,怎的就喜欢瞧热闹?不过也是,这山上清净,你又没个说话的人。你去就去,可别给人家搅和了。”广南王太妃嘱咐道。 “孙儿省得,孙儿怎是那不知轻重的!再者说,孙儿也想侧面打听打听那康老先生,若是能再见见那康家长子,就再好不过了。”六皇子忙点头答道。 “这念丫头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怎的也不来说一声,她不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也不好插手不是。”广南王太妃继续念叨。 六皇子听得这话,就差没有笑出声,转眼心里又有些发酸,老祖宗这是年纪大了,返老还童了吗?往常她一向端肃得很,母后都敬畏得紧。 六皇子想着又笑道:“瞧老祖宗说的,这么大的事,她必定会让老祖宗帮着看看的,不过上晌太过匆忙,还没来得及。再说老祖宗身份尊贵,等闲的人,她也怕扰了您清净不是。”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是这话,那丫头就是心里头太清楚了,所以更可人怜惜,你说她和老祖宗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闲人不闲人的,我这老婆子如今才是闲人一个,一个闲人,管点闲事正正好。” “老祖宗说得哪里话,这哪是闲事,这是张家大郎人生大事,也事关阿念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老祖宗正该管,不然姑母若问起来,您老人家也不好回答不是。”六皇子忙又给老人家找台阶。 旁边站着的嬷嬷们瞧着这一老一小一问一答,倒是自然流畅得紧,却都只忍住笑。 好不容易用完午膳,六皇子告退出来的时候,悄悄儿对老祖宗身边的黄嬷嬷使了个眼色。 六皇子沿着回廊走了一段,在转角的亭子处等了不到半刻钟,黄嬷嬷便出来了。 黄嬷嬷跟了老祖宗一辈子,自是最知道她老人家心意,也知道六皇子必是有差遣。 “嬷嬷下晌去找下秦家姑娘,就说老祖宗晌午一个人用膳冷清得很,都没吃下饭。”六皇子吩咐道。 黄嬷嬷略迟疑后点头应诺,便又急急退了回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热闹 到得下晌,秦念西正要去观中请道云时,黄嬷嬷来了。 秦念西还以为是老太妃有什么要紧事吩咐,听得黄嬷嬷说老太妃午膳进得不好,细细问了几句,便放下心来,微笑着对黄嬷嬷道:“老人家怕不就是喜欢个热闹,山中冷清,正好清风院来了几位女客,阿念过会子便过去相请,若老太妃不嫌弃,便一起热闹一下。” 黄嬷嬷见这姑娘果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便笑着答道:“姑娘放心,太妃最是亲切不过。” 秦念西笑着送了黄嬷嬷,又去了观中看了看还在熟睡的阿升,才去请了道云过来。 一番寒暄过后,道云给康家老太太细细诊过脉才问道:“恕贫道冒昧,老人家早年生产时是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康太太有些犹疑不定,以为秦念西一路上已经介绍过,尹艾望了秦念西一眼,见秦念西微微摇头,便知她竟什么也没有说,心下了然,这是不想左右法师的判断。 尹艾上前答道:“好叫法师知晓,早前秦姑娘诊过,外祖母月子里曾遭遇父丧,又染过风寒。” 道云听得此处,便转头问道:“既是念丫头已诊过,何故还要贫道再诊,阿念是心中有甚疑虑吗?便说来听听。” 见秦念西点头细细讲了一遍,道云摇头对康家老太太道:“极是对症,这病还得念丫头用针才是,比汤药来得更快。” 见康家老太太和康太太一脸犹豫,便又安慰道:“对付这种沉疴隐疾,念丫头之针灸手段,足以让贫道等天下医家汗颜,老太太尽管放心,她既说能治,便不会打诳语。” 道云法师医术精湛,在天下医家中,也是数不出两只手巴掌的人物,康家自是知道,见他如此说,康家老太太点头笑道:“多谢法师指点,原是我们妇道人家,见识浅薄,还请秦家姑娘勿要放在心上。” 道云笑笑道:“无碍,念丫头心大得很,并不在意这些小节,施主配合治疗便是,如此,贫道便先行告退了。” 说着又扭头对秦念西道:“既是家中有客,明日再来观中看诊。那小童有师弟替你看着,放心便是。” 秦念西屈膝点头致谢,道云便也不再多言语,只转身退了出去。 上院里,张老太爷正叫了张青川来。张青川见父亲面色凝重,便不自觉地躬身听吩咐。 张老太爷沉声道:“去西北边的享堂先生递了个信来,说是旌国大王子旌旗烈中了毒,旌国不知从何处探听到,六皇子在万寿观驱毒的事情,旌国君王已经向今上递了密信求援,国师毕彦已经护送大王子上路,来万寿观驱毒。” 张青川听得心中一沉:“莫不是百草杀?” 张老太爷点点头道:“正是。旌国主弱臣强,君王对国师言听计从,大王子旌旗烈年十五,是国师选定的下一任国主人选,据说聪明天成,自小儿师从国师,国师门下弟子皆愿辅佐。” 张青川沉吟道:“如此看来,果真如阿念所说,这下毒之人是要乱了天下,好起纷争啊!” “眼前看来,的确如此,只如今天下太平,时机并不太好,此时动手,却是为何?”张老太爷有些忧心忡忡。 张青川想的却是秦念西,有些犹疑说道:“那旌国国师经天纬地之才,阿念可如何藏得住?” 张老太爷却是微微叹了口气:“该来的,如何挡得住?” “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如今可知情?”张青川又问道。 “如今旌国与云国邦交友好,天下才得共享太平,今上必会将此事托付于广南王太妃,于大局着想,阿念定要出手,方能解此死局。怕是过不得几日,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便能得了信儿。”张老太爷轻声道。 张青川眉头紧蹙:“如今这情势,若是念丫头显了山水,只怕就是极其危险了。” 张家父子忧心忡忡之时,秦念西正在给广南王太妃诊平安脉。 广南王太妃笑着埋怨身边的嬷嬷道:“不过是午膳少用了一点子饭,也值当如此大惊小怪。” “原是阿念的不是,这脉就该天天诊,是阿念躲懒,老太妃宽恕则个。”秦念西笑道。 “姑娘不知,您就是我们太妃下饭的良方,我们太妃一天不见您便想得紧,这饭也不香,菜也无味。”黄嬷嬷笑着打趣道。 “人家好好一个漂亮姐儿,被你们硬生生说成了下饭菜,阿念可别听她们胡说。”老太妃嗔道。 “是老奴不会说话,姑娘万莫见怪。”众人陪着老太妃斗了会儿闷子,才退了下去,留了秦念西陪着老太妃说话儿。秦念西陪着老太妃东扯西拉,从阿升说到杨梅,又从杨梅说到家里来了客,才郑重说起张青川的婚事。 “你这丫头,如此大事,怎的不先来知会一声?虽是你舅舅的亲事,却与你关系重大,怎可掉以轻心。”广南王太妃嗔怪道。 “老太妃教训得是,只阿念想着,舅舅此回必是满意的,只他满意,阿念便满意了,舅舅过得,心里苦得很。”秦念西一时有些眼睛发热。 “你替你舅舅想,你舅舅何尝不是替你想,这是你让严家丫头寻的人,他自是会高看一眼。再说这人嫁进来,便是你张家的当家主母,怎能不慎重?” “是阿念想左了,若老太妃不嫌弃,便帮着瞧瞧,您老人家心明眼亮,必会看出个好坏。” 广南王太妃摇头笑道:“这婚姻大事,哪是好坏不好坏的事,那叫合适,要合适才成。” 秦念西忙道:“可不是这话儿说得,阿念哪懂这些,家中也没个长辈教导这些,老太妃纡尊降贵,晚间便到清风院用膳如何?” “结亲是大半辈子的事,哪是一顿饭就看得明白的,你细细把那姑娘的事给我讲讲,我听听看看。哦,对了,六哥儿说想你舅舅想得紧,你让人去给你舅舅传个话儿。” “晌间没来得及,舅舅现下应去给殿下请安了。”秦念西忙答道,说着又把尹艾的事慢慢给老太妃讲了一遍。 两人直说了半个时辰,老太妃只听得眉开眼笑,点头道:“如此看,那姑娘倒是个有气魄有见识的,心胸也大气,让我老婆子再看看人,若配得上,这媒人我来做了。” 秦念西听了心里直蹦跶,忙笑着答道:“老太妃身份尊贵,可使不得,再说这做媒人的事也辛苦,可不敢劳动您老人家。” 广南王太妃心知张家素来低调,便也笑着摇头道:“也是,我这一把年纪了,见了热闹事忍不住就要掺和,你外翁肯定有安排,我只帮着看看就成。” 到得晚间,清风院上院里,花厅和正厅各摆了一席,分别招待男女宾客。 康家老太太和女儿外孙女知道广南王太妃要来用晚膳,不由自主地紧张。 她们上山前也不知道广南王太妃在,更不知这天下数得着的尊贵人儿竟会到清风院同她们一道儿用膳。严冰笑着拉了尹艾的手道:“莫紧张,老太妃待人极亲切,主要是极喜欢念丫头,往常都是念丫头陪着她用膳的。” 尹艾听得这话,心中便知这晚膳的由来了,点头道:“多谢姐姐,还请姐姐放心。” 严冰见尹艾听懂了,便笑道:“如此,咱们便早些过去,念丫头要去迎太妃,派了我来接你们,还请谅解一二。” 尹艾听了心中一热,只紧了紧严冰的手道:“姐姐放心,阿念的好,我心中都有数的。” “要不怎么说那丫头可人疼得紧。妹妹是个明白人,姐姐才起的这心思。日子长了,便更能体会到了。还有句话,六皇子也在山上,极是推崇张家大郎,晚间说不得也会到。你快去伺候老太太换身衣裳,我在廊下喝杯茶。”严冰拍拍尹艾的手道。 尹艾知道,这是给她和长辈说话的机会,忙点头自去了。 康家老太太见尹艾进来,便道:“艾姐儿,这顿饭只怕有些蹊跷,莫不是为了来相看你的?” 见尹艾点头,康太太焦急地问道:“张家大郎的婚事,怎的会劳动广南王府?” 尹艾顾不上答母亲的话,只对外祖母说:“您赶紧遣了嬷嬷去知会舅舅一声,六皇子也在山上,应是与张家大郎十分亲近,晚间说不得也会到。” 康老太太听得此处,更是惊得一身冷汗,忙遣了身边最得用的嬷嬷去报信儿。 尹艾这才边帮着康老太太换衣裳边道:“外祖母莫慌,照严家姐姐说的意思,应是不放心秦家姑娘,那位老祖宗应是极喜欢秦家姑娘。咱们多想也无用,便只照规矩行事便是。” “前头严家丫头带信儿来的时候,我就叫人去京城找你两个舅舅问过了,没听说和京中那些显贵人家有什么牵扯。你阿爹说张家瞧得上咱们家,是你的福分。你祖父祖母都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张家这样的人家儿,张家大郎那样的品性,是你的福分。可这怎么到这山上,这事儿倒复杂了。”康太太犹疑道。 “也没什么复杂不复杂的,就是这话儿,亲家老太爷老太太说得对,这事儿要是成了,我瞧着,就是艾姐儿的福分。说到底,就一件事,秦家姑娘,你要放在心尖子上,要比张家人待她更好,要当你的儿女疼。”康家老太太愣怔了半晌,系好最后一个扣子,笃定道。 “外祖母放心,孙女儿瞧着,那秦家姑娘可不是惹人疼嘛!严家姐姐疼她,那也是疼到了心尖子上,严家姐姐你们还不知道吗?骨子里再正派良善不过。” 康太太点头道:“不管如何,阿娘总是相信,严家丫头不会害你。你一进门就是当家主母,只要一门心思好好过日子,凭你这聪明,日子差不了。” 康家老太太却摇头道:“话虽如此,但你需得记住,这当家不当家的,你万事紧着那秦家姑娘为先才是正经。嫁去别家都是上要侍奉公婆,下要照顾子侄弟妹,张家却是简单多了。想嫁进张家的姑娘只怕挤破了这山门,你这是沾了严家丫头的光,才得了这福分,切莫不当回事。好了,你们都赶紧去换身衣裳,艾姐儿让严家丫头帮你看着梳梳妆,不讲珠光宝气,重个眼缘不是。” 严冰见尹艾拉着她挑衣服,便知她们都弄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只笑着帮她挑了身银红色纱裙,配了套不怎么起眼却也精致大方的细碎金刚钻镶的红宝首饰。康家老太太看了直点头道:“还是严家丫头想得周到,人上了年纪,都喜欢个鲜亮喜庆,又不喜欢事事出挑的,艾丫头这身简单大方,也看得出花了心思,咱们这便走。” 张青川下晌到广南王别院给六皇子请过安,陪着他说了些外头的事,又跟着六皇子去给广南王太妃请了安。 广南王太妃仔细瞧了张青川几眼,才笑着道:“大郎这是人逢喜事,倒比从前精神了许多。” 张青川略有些羞赧躬身答道:“晚辈何喜之有,老太妃说笑了。” 广南王太妃也不继续追问,只笑着望了秦念西一眼。秦念西立即会意,上前搀着老太妃的手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今日阿念倒是与那尹家姨母碰了两次面,统共没说上十句话,性子怕是沉闷了些,舅舅许是不太满意。” “许是今日初与阿念相见,没有机会说话,阿念勿要多想。”张青川有些急急地解释道,说着说着看着众人嘴角不自觉挂上的笑,才又讪讪起来。 “听说你和他们是一路上山的,看来这一路上已经熟悉到相谈甚欢了?”老太妃打趣道。 六皇子看张青川一张脸直涨得通红,只笑着上前解围道:“老祖宗,这闷不闷的,您一会儿自己见了不就知道了,咱们还是早些过去清风院。” 秦念西却笑着望了舅舅一眼,对老太妃道:“日头还没下山,外头还有些暑热,咱们稍微等等再走。” 几人愣了愣,俱是明白了秦念西的用意,便又说说笑笑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慢往清风院过去。 初夏晚风吹过,山中四处飘散着不知名的花草香味,菡萏初绽,被晚霞映得绿意更深的荷叶上,几粒水珠在微风中滚来滚去,静谧而美好。 一行人沿着荷塘走在湖边用木头搭出的回廊上,六皇子偶然侧过头看了看眼前的美景,无论是景,还是景里面那个小小的人,亦或是人在景中,竟是出奇地相合,宛若一幅天然的山水画。 这样的黄昏,让人不自觉心情愉悦起来。 清风院中诸人早得了信儿,迎到了院外,一番行礼问安之后,总算分好男女宾客入了席。 广南王太妃召了秦念西坐在自己下手,又笑着让了康家老太太和康太太坐下,才对在一旁站着的严冰和尹艾道:“你们也都坐下用膳,别拘着。” 严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尹艾,笑着对老太妃道:“老太妃也让我们做晚辈的尽一回孝心,能得服侍您老人家用膳,是我们姐妹的荣幸。” “你们远来是客,客人都站着,可叫阿念怎的用好膳,都是好孩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广南王太妃道。 “阿念还小,原也该当我们照顾着。”尹艾见得严冰望了自己一眼,只不疾不徐笑盈盈说道。 “好了好了,就成全你们一番心意,若不然,今日这席就难得开了。”广南王太妃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既如此,今日也让我享享尹家丫头的福,严家丫头在这院子里也住了不少日子,帮着招待招待客人。” 严冰和尹艾忙福了福各站好了位置。秦念西笑着对老太妃道:“今日阿念让他们做了一道紫苏酸汤鱼,那汤鲜得紧,老太妃可要先用一碗。” 尹艾第一回见广南王太妃,正不知她的喜好,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便知她是在提点自己,忙盛了鱼汤端到广南王太妃面前。 广南王太妃尝了口鱼汤点点头道:“念丫头弄的这些个新奇吃法儿味道好得紧,你们都尝尝,也给阿念盛一碗来。” 秦念西见老太妃心情不错,席间也热闹,便笑道:“前些日子这山里的樱桃丰收,阿念让他们酿了些酒,味儿清甜,长辈们少用些应是极好的。” 广南王太妃笑道:“看看这丫头,我这是沾了贵客的光,日常在一处用膳,也没见她说起有这酒,只给我用些浊米酒。” “老太妃莫怪,阿念最近忙得紧,这酒还是杜嬷嬷今日送了来让我尝的,下晌我已经帮阿念做主,送了两桶过去。”严冰忙屈膝答道。 “不过是句玩笑儿,哪当得你这丫头如此认真,”广南王太妃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们阿念可不是忙得紧,又没个贴心的长辈照顾,严家丫头做得好,快把酒倒上,我难得遇上个年纪差不多的,今日定要和康家老太太好好喝上一杯。” “那可不成,这酒虽然度数低,也当不得多,康家祖母身子不舒坦,只能饮三五杯。”秦念西笑道。 “好好好,三五杯就是……” 老太妃喜欢饮酒,尤其是甜酒,秦念西好不容易说服了她少饮,又暗暗提点着尹艾给老太妃和自己布菜,加上严冰从旁活跃气氛,总算宾主尽欢。 那边席上,听得老太妃这厢已经开席,才开始宴饮。六皇子端了酒盅,陪着众人轻啜了一口,眉头微闪,竟是甜酒,咽下去有一股樱桃的清香,知道必是侍候的小厮得了招呼,脑子里不知怎的,却是闪过秦念西低眉微笑的模样。 席间,康家长子见六皇子对张老太爷敬重有加,与张家大郎更是十分亲近,心中暗自不解,从未听父亲和弟弟们提起张家与朝廷有和牵扯,眼前这景象却不知为何。却也不敢多问,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旧事,直说到江南西路耕读传家之风极为兴盛。 六皇子才对着康大老爷举杯道:“我原一直在京里不觉得,如今出来才知,一家子里供出个进士十分不易,康老先生学问大家,康家更是出了两位一甲进士,实属难得。认真论起来,正是因为有了康大老爷这般,愿意顶门立户的兄长,朝廷才得更多英才。” 康家长子忙躬身举杯道:“不敢当殿下谬赞,不过是在下愚钝,读书上没有天赋,只能尽力扶助兄弟。” “可见江南西道英才辈出是有道理的,知取舍,知进退,是门大学问,一家子里人人想出人头地,只读圣贤之书,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说养不活妻子儿女,就连自己都养不活,还不愿接受现实的读书人,天下该有多少。耕读传家,耕读二字,果真大有学问。”六皇子感叹道。 “父亲常教导我们,江南西路富庶不及两浙路,发达不及沿江沿海,土地肥沃不及湘楚路,往来便利不及中原,唯有勤恳务实才得兴旺。”康大老爷忙答道。 “这像是你父亲说过话,你父亲一生教书育人,随口一说,便是至理名言。”张老太爷笑道。 康大老爷忙拱手道:“父亲常把张家叔父挂在嘴边,十分怀念当年和您一起外出游历的时光,若不是有弟子在身边,这趟无论如何也要同来。家母的病,劳您和真人费心了。” 真人只埋头吃那素包子,听得说起自己,忙道:“听我那徒弟说了,你母亲的病,有念丫头在,应是无妨,无须过多担心。” “康兄无须多虑,内子病情相信你也该有耳闻,便是世侄女治好的。因她年纪尚幼,又是女孩儿家,内子不让我多言,还请多担待。”蒋峰达得了严冰的嘱咐,不得对外人提起秦念西替她治病的事,更不知六皇子竟已知道此事,此时见真人提起,连忙帮着安抚康大老爷。 话间意思十分明了,康家大老爷一听便明,见席间众人俱都了然于心,竟连六皇子都无一分惊讶的模样。又想起前阵子听到的一丝儿风声,六皇子身负重伤,在这山中疗伤,既是他都默认秦念西手段高超,说不得也曾得过医治,便立即拱手道:“多谢真人和蒋家大郎指点,既如此,在下也放心了。” 夜风习习,久违热闹的清风院月上中天时,才散了席,各自回去安歇。 六皇子伴着广南王太妃趁着夜风,散着步,祖孙俩心情都极好。六皇子见外祖母面带笑意,便问道:“那尹家姑娘可算是过了老祖宗这关。” “瞧你这意思,还替她捏把汗,外祖母挑剔的紧是?”广南王太妃笑着打趣道。 “是孙儿说错话了,孙儿是瞧着您老人家喜爱秦家姑娘,怕她受苦。”六皇子忙解释道。 “认真说起来,如今阿念也吃不了什么苦。若是真碰到让张家大郎两难的人,他们自在豫章城生活便是,阿念在这一处还是挺自在。只阿念孤单得紧,有个疼她的舅母,岂不更好。”广南王太妃感叹道。 “孙儿瞧张家大郎的意思,是要挑个秦家姑娘喜欢的人。” “阿念可不会这么想,她只想让他舅舅挑个自己合心意的。所以才难得啊,哎,可惜了……” 六皇子知道外祖母的意思,心中猛地一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沉默了下去。 广南王太妃突然从六皇子这沉默中感觉到了一丝什么,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又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转移了话题道:“我瞧着那姑娘,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让人暖心的味儿,人也聪明,是个有成算的,这样的女孩儿,倒挺适合做张家媳妇。” 严冰帮着送了康家三位女眷回院子,到了院门口,严冰捏了捏尹艾的手悄声道:“明日我就得下山了,咱们姐妹好久没有在一处了,今夜你和我一起歇息如何?” 康太太在旁边听得这话,正巴不得女儿多了解些张家,或者说是秦念西的事情,立即接话道:“艾姐儿去和冰姐儿做个伴儿,我和你外婆这就歇了。” 严冰忙屈膝致谢:“多谢长辈成全,几年没见妹妹,晚辈可是想得紧。” 康家老太太笑道:“艾姐儿一到家,就说要找时候去看你,知道你在山上治病,又是失望又是担心,这都瘦了不少。” 尹艾撅了撅嘴笑道:“是外祖母疼惜孙女儿,这不是见着冰姐姐了,艾姐儿马上就把肉长回去。” 严冰笑着捏了捏尹艾的手,对着康家母女打趣道:“叫晚辈说啊,这会子这样正好,省得长出多余的肉来,那喜服穿上不好看。老祖宗,您说冰姐儿说的是不是?” 尹艾直羞得满脸通红甩开严冰的手,康家老太太却笑道:“还是冰丫头说得对,你们姐妹俩快去,再说下去,我老婆子可舍不得放你们走了。” 见得女儿和严冰高高兴兴去了,康太太心情极好。康家老太太望着眼角也长出皱纹的女儿,嘴角挂着的那抹轻松愉悦的微笑,捏了捏她的手道:“可见姻缘这东西,看的还是缘分,你这块心病,算是断了根了。” 康太太倒似一幅松了口气的表情:“可不是这话儿说的,女儿原还担心那小姑娘不好对付,如今看来,竟是个极好相处的。你瞧瞧今儿晚上,一路都是她变着法儿照应着艾姐儿,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多难得。” 康太太给母亲奉了碗茶,又道:“您瞧瞧咱们家,仪姐儿萱姐儿,和她一般大,这会儿还只知道在您怀里撒娇呢,就是艾姐儿,自小儿懂事,这么大的时候,也只知道疯玩。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娃娃,就是让着她些,什么都依着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康老太太倒似心里极欢喜,点头道:“就是这话,哪家没有点难念的经,这张家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我瞧着张家大郎,心里就替艾姐儿高兴。这样的哥儿,虽说,虽说是过继的,但打小儿在张家老太爷身边长大,人品俊秀,风仪出众,能力本事也没得挑。咱们这一路上,包括到这清风院,处处安排妥帖。艾姐儿嫁给他,多少好。” “好是好,就是母亲这病,不知为何真人竟没露面。”康太太叹口气道。 “你这孩子,咱也要反过来想想,你听道云法师那意思,我这病是要针灸的,估摸着总有些不方便。瞧着今日这情势,人家许是替咱们着想呢。我倒觉得,严家丫头不会骗人,你瞧她现在那气色,可不是光彩照人。” 康家老太太接过抿了一口茶,压低了声音道:“你在两浙路你不知道,先前我听说,蒋家已经备下了后事。” 康太太听了大吃一惊道:“竟如此严重?” 康家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蒋家老太太在庙里上香,我可巧遇上了,她跟我痛哭了一场。你也知道,严家丫头极得蒋家二老爱重。” “冰姐儿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可不是个简单孩子,她和艾姐儿自小儿的交情,若没得这回事,张家大郎,兴许还轮不上咱们艾姐儿。要说这也是好人有好报,我听艾姐儿说,冰姐儿私底下行了不知道多少善事。”康太太感叹道。 “就是这话儿说的,天道循环,种善因得善果,咱们艾姐儿也是个好孩子,母亲瞧着,她是有福分的孩子,你只管放心便是。”康家老太太感叹道。 张青川送了蒋家大郎和康大老爷去了前面的迎风苑。 张家本来安排了两个院子给二人,可蒋家大郎定要和康大老爷住一起,说是反正很快就要下山,两人在一起还热闹。 康大老爷又正好想和蒋家大郎多打听一下,这万寿观里治病的事情,虽隔了些年纪,但素来性格也相投,两人可谓是一拍即合。 晚膳上又有六皇子,又有长辈,张青川知道两人晚膳用的拘紧,便又唤了婆子制了些酒水小菜面点送到迎风苑,让两人能轻轻松松再喝上一轮。 康家大老爷和蒋家大郎要留他一起喝一杯,张青川却笑道:“二位兄长先喝,才刚家父唤我有事吩咐,等我去去就来。”那两人见他情状,也知道他许久没有来山上,便也不再多留。 第一百一十三章 难题 月朗星稀,送完客人,又安排了一下后头的事,秦念西本想回去歇了,不想却被舅舅牵着进了张老太爷的书房。 秦念西还以为外祖和舅舅是想和她说说尹家的事儿,没想到却只见真人和道云道恒道昇道齐俱在,外祖父也是一脸凝重,便知是有大事发生,忙收敛了心绪。 真人见得秦念西进来,似是满腹惆怅叹了口气,直叹得屋里的人都心情沉重了起来。秦念西见众人都望向她,似是有什么不太好的事发生,便望向坐在书案后的外翁道:“发生了何事?” 张青川得到父亲示意,便把旌国大王子要来驱毒的消息说了。听得这消息,秦念西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她那心中似乎总有一丝隐约的不安,倒是直接就这样来了,但是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念西突然翘起嘴角笑道:“病人来了要求医,不是挺正常的事吗?” 道恒见她说得轻松,便剜了她一眼道:“你这孩子,这是简单的求医问药吗?” “那不是求医问药是什么?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秦念西眨眨眼道。 “可他这毒,咱们都驱不了,只有你……”道云说得欲言又止。 “有人能治就行呗,反正是治病救人,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那旌国,不是和咱们云国邦交友好嘛,难道是那大王子有什么不对?”秦念西好奇问道。 张青川摇摇头,又简单把那旌国的情况说了一遍,秦念西听了,更是不解道:“照此情况,这大王子和那国师应都是生而不凡的大人物,若是治不好,只怕这内乱要从旌国而起,甚至一把火烧到云国来,毕竟那毒,总是从云国过去的。所以能治好才能让这场危机消弭于无形,怎的我瞧着各位长辈,倒巴不得阿念治不好他一般。” 道齐叹口气道:“你这丫头,若真是治不好,也与咱们无关,关键是治得好的只有你。认真论起来,满天下皆知,这百草杀无人可救。就是如今,六皇子痊愈的信儿,只怕宫里都没几个人知道。” 张青川点头道:“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一旦暴露出去,能破百草杀的是你这么个小丫头,你若一直在这山上还好,一旦外出,只怕危机四伏。” 秦念西听到这处,总算明白众人担忧,便道:“认真论起来,旌国指望我们给他们王子驱毒,那这破了百草杀的人,便也是他们要护着的,又怎会轻易宣扬出去?再者说,他们来,肯定也是悄无声息,又怎会大张旗鼓?” 见得秦念西一脸泰然,张老太爷倒释然了,点点头道:“念丫头说得对,就想简单点,人若能救还得救,只阿念的身份不能暴露,至少咱们不能主动亮在明处。就还照殿下那会儿的情势来办,这山上依旧是要外松内紧。人多嘴杂,只把老胡和他那个大弟子叫上山来便是,后山那个院子,安排给他们用。” 秦念西轻声道:“老太妃那边得了信儿吗?” 张青川摇摇头道:“没那么快,咱们只做好准备,也不用多说。” 话说到这里,众人也都知道,那些不过是未来的隐忧而已,既然无果,也只能走着看了。太虚真人便让几位弟子自先回了观里。 待得屋里只剩四个人,张老太爷才说起张青川的婚事。张青川见到旁边三人六目都望着他,只有些尴尬地张嘴道:“父亲,念姐儿还在这儿呢。” 太虚倒直接得很:“你是说你给念姐儿找个舅母,不需要问问念姐儿欢喜不欢喜?” 张青川顿时更尴尬了,只嗫喻道:“不是,本身这就是念姐儿和蒋家大奶奶张罗的。” 太虚难得看到张青川不自在,顿时顽心大发:“瞧你这意思,你这放着那一大摊子事回来一趟,竟是因为这事儿是念丫头张罗的,山下药市里,药王会快开了,老胡成天说缺人,照这么说,你还是赶紧下山,莫在这瞎耽误功夫。”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瞅瞅外祖父,再瞅瞅舅舅,再瞅瞅太虚真人,挨个儿瞧了一圈,才摇头道:“真人不知道,阿念听说,舅舅是从庐陵一路陪着来的,这么算算,确实耽误太久了。” 张青川一张脸直涨得通红,连忙分辨道:“念丫头莫瞎说,那康家老太太做寿,舅舅是去祝寿的。” 张老太爷难得见到这儿子面红耳赤,也跟着打趣道:“人家老太太做寿,往年不都是派个体面嬷嬷去送了寿礼便是,怎得今年格外不同。” “是那蒋家,蒋家大郎邀儿子同去,儿子见药市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 秦念西眨眨眼故作神秘道:“看来还是蒋家婶婶说得对。” 太虚跟着问道:“她说了什么?莫不是你这舅舅早瞧上人家姑娘了?” 张老太爷奇道:“既是早瞧上了,为何不早日来禀。” 张青川看这老少三人拿他逗闷子,却又无法可施,只弱弱反驳道:“原是去年在福建南路碰到过,只那时,这辈分上,没往这上头想。” “怎的如今这辈分改了?”太虚继续道。 “蒋家大郎说我太迂腐了,又不是真的有亲。”张青川越说声音越小,边说边往张老太爷那里看。 “嗯,我瞧着蒋家大郎说得对,不过这话八成也不是他说的,估计是他那媳妇儿说的。我原和康家老太爷虽是平辈论交,但这岁数上可差着不少。你如今倒是往这上头想了,想出个所以然来没有?”张老太爷问道。 张青川嗫喻道:“只看念姐儿怎地说?儿子,儿子……” 秦念西睁着无辜的大眼道:“外祖父,孙女儿瞧着,舅舅这还是没太想好,他要娶媳妇,偏来问我怎么说,这叫我怎么说?” “不是,不是的,我想好了,想好了,觉得,觉得挺好的,就是若阿念,阿念喜欢,便最好。”张青川赶紧表态道。 张老太爷终于绷不住笑,对着太虚道:“瞧瞧,这就是你说的老成,你看看那脸红得,话都说不好了。” 秦念西拉着张老太爷撒娇道:“您二老别再打趣舅舅了,多难得,阿念也觉得,蒋家婶婶眼光是真的好,我瞧着那尹家姨母,就有种既暖和又亲近的劲儿,多少难得。” 张青川听了立马点头道:“就是这话,阿念说得对。” 太虚笑道:“好了好了,既是你们都觉得好,那便是好,我老道睡觉去了。” 这边张青川直被打趣得背上出了一层汗,那头严冰也在打趣尹艾。 “瞧瞧那张家大郎,可是费了番心思,连六皇子和广南王太妃都请动了,可见是上了心。” “姐姐又打趣我,那哪里是他请动的,人家广南王太妃可明摆着是冲阿念来的。”尹艾脸红得都快要滴出血来。 严冰眸光闪闪:“嘿,就变成他了,嗯,可见这一路上亲近得很!” “姐姐,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就只管开玩笑。你这说得,我成什么人了?” “好好好,不和你打趣了。” 第二日一早,晴了许久的天,竟下起了蒙蒙细雨。 菡萏院里,严冰和尹艾刚刚起床,尹艾正在净室洗漱,严冰身边的王嬷嬷从外头请悄悄走进来,对着正在梳妆的严冰耳语了两句,严冰笑着点了点头,望了望屋外的蒙蒙细雨,又对王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才让她出去外院传话了。 严冰刚梳好头,见得尹艾出来,便笑道:“妹妹,我们晨间去阿念院里用早膳如何?” 尹艾犹疑了一下道:“好是好,就是阿念如今还小,应当多睡会子,哪用得着这么早起来。” “咱们去看看呗,今日若雨停了,说不得我就要动身下山了,往后再要日日见到阿念,可就难了,姐姐这心里头,有些舍不得。” 头日夜里,两人咬着耳朵,说了许久的话。尹艾其实内心深处对嫁人这事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抱着让长辈安心,找个稍微合自己心意的,往后也必会和丈夫相敬如宾的心思。 严冰嫁到蒋家到后头生病这些事,倒让尹艾心里那丝弦动了动。 后头严冰睡着了,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山中静谧,连风吹树叶声都听得清楚。 尹艾只静静躺在床上,想着严冰对她说的那几句话:“艾姐儿,咱们都是十分幸运的女孩儿,或许碰到过一些难处,但起码能得父母之关爱。你不要总是把自己包裹得那么紧,累得慌。你瞧瞧阿念,跟她一比,咱们那些难处都不叫事儿,我瞧着她,只觉得从前愧得慌,往后我定会和蒋家大郎好生过日子。你若选择嫁进张家,也要好好待他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家人,十分难得,要珍惜!” 张青川那带着温和笑容的面孔就那样在尹艾脑海里回荡,可她始终觉得,那笑容虽温和,却仍旧带着些许疏离,这样的人,看上去亲和,实则最难相处,因为他就是那最难被打动的那一个。 回头想想,其实最差也不过是个相敬如宾,就是自己原先想的那样。若能找着他的脉门,从此处着手,应该还是有希望的。而且,他已经把那脉门就那样暴露出来,应也没什么大难。 想到此处,尹艾反倒踏实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竟是无比香甜地一觉睡到了天明。 待得尹艾梳妆好,严冰挽着她,沿着游廊走出菡萏院,沿着湖边游廊往蔷薇苑去。 雨很小,像雾一般笼罩着山野,远处只影影绰绰,清风院就被这如梦似幻的雨雾包围着,绿树鲜花在雨雾浸润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路像是到了尽头,却又曲径通幽,再往前走,更远些的前头,是一大片翠生生的竹林。严冰却突然从丫鬟手中拿了雨伞,挽着尹艾走出那游廊,直把那伞往后倾斜得快要遮不住了,才指着前头竹林顶上,让尹艾往那里看。 只见那竹林顶端,有个小小的黑影在奔来跑去,速度太快,尹艾竟看不十分真切,惊讶问道:“那是谁?这是在练功吗?怎的跑到竹林上头练功?” “我第一次瞧见时,也像你一般惊讶,可后头,每当我为这病心烦意乱时,早间这时候,我就往这里走一走瞧一眼,心里也不那么闹腾了。”严冰微微笑着目光悠远地望向那竹林上方。 尹艾瞧着严冰那不由自主的微笑,十分惊讶地问道:“姐姐莫不是说,那是秦家姑娘?” “可不正是阿念嘛,走,咱们再往前走走,到前头等她,这会子应该也快练完功了。”严冰拉着尹艾进了游廊,各自又从丫鬟手里拿了干帕子,擦了擦被雨水浸润的地方,才又往前走。 尹艾更加不解道:“这样的雨天,她一个小姑娘家,出来练什么功?她外翁和舅舅竟不管她么?” 听了尹艾这似是心疼似是不解的发问,严冰笑道:“就是下雪那几天,她也是这般,有一回春日里早间下倾盆大雨,她也是这般。她和我说过,我这病是从寒上来的,我便用这话去问她。她说暴虐天气最好练习定性,练完功再喝姜汤做艾灸驱寒湿。” 尹艾十分不解道:“清风院这样的人家,她要练这功干什么?” “为了练针灸。她那个针法十分特殊,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也闹不明白。听说如今这针法已经失传,到她这里,全是重新捡起来的。观中道长们练不得这针法,只有她合适。虽说这功她练得还不稳妥,只是我瞧着她这般下苦功,站在我面前又那般胸有成竹,心里头那些隐忧竟散得一丝不剩。” “她到底为什么要练这功,还要这般勤奋吃苦?” “艾姐儿,你是聪明人,这话也是问到点子上了。但这话出我口入你耳,不管你往后是嫁不嫁进来,可好?” “姐姐放心,这点子轻重妹妹自是省得。” 严冰悄声郑重说道:“你说广南王太妃如何会突然住到这山里来?张家大郎那样的学问,为何不出仕?我听大郎说,六皇子几乎是待之以师礼,十分敬重。清风院有些事,是我们这些平凡人家看不懂的。” 严冰说着顿了顿:“抑或翌日你成了主,我成了客,姐姐还是这句话,当问问,不当问,只当没瞧见。反正叫我看,这清风院要做的事,都是好事,是我们这些人做不了的,但凡能让我伸把手,姐姐我都只觉得荣幸之至。” 严冰想了想又说道:“姐姐这话有些僭越,但实在是太喜欢阿念这丫头了,忍不住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了,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从前往后你都不许怪罪姐姐。” “姐姐说的哪里话,咱们姐妹这么些年,妹妹感激你还来不及,怎的说到怪罪上头了。”尹艾忙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而为人 尹艾还要说些什么,正转了个弯,就见廊下几个丫鬟婆子,有眼熟的,也有没见过的,正或坐或站地候着。见得她们过来,那个年长的嬷嬷打头站起来,几人齐齐往她身后站好,往前迎了几步,躬身行礼。 严冰拉了最前头那个嬷嬷道:“嬷嬷怎的和我还这般客气。” 说着又回头对尹艾说:“这是阿念的乳娘赵嬷嬷,这是她跟前的丫头,沉香、木香……” 尹艾俱都福了福问了好,几人皆避到了一旁还礼。严冰又问道:“快到时辰了吧?” 赵嬷嬷点点头道:“今日姑娘要去看几位病人,还要给康家老太太施针,嘱咐了我们到时辰便叫她。” “你们姑娘每日要练多久?”尹艾问道。 “一般是两个时辰,若是特殊情况,可能更久些。”赵嬷嬷答道。 尹艾瞧了瞧天色道:“一日两个时辰,那不是寅时就得起身?这么小的姑娘,这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许还更早些,姑娘出门前还得练一遍心法,奴婢们也心疼得紧,可姑娘自己会帮自己调理,奴婢们看见姑娘这一日日坚持下来,倒长得比从前更好些,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赵嬷嬷满眼俱是心疼答道。 严冰瞧着雨月落越大,便对沉香道:“时候差不多了,这雨越下越大,叫你们姑娘下来吧,院子里姜汤煎好了没有?” 赵嬷嬷点头答道:“原是日日都做的事,都预备好了,杜嬷嬷在院子里看着呢。”说着又示意沉香了,请姑娘下来。 沉香屈膝应诺,吹了胸前的竹哨,过得片刻,尹艾只看见那小小的人影儿从雨帘里轻轻柔柔就落到了地上。 赵嬷嬷拿了个大块的干布巾子一下冲过去,把她给包了起来,抱到廊下,秦念西忙挣脱开道:“嬷嬷,说了多少次了,我这都打湿了,不妨事,别再把你弄湿了,又要生病。” 说着又把那巾子扯开来,瞧见严冰和尹艾,又从木香手上拿了巾子擦净脸上的水,才笑着曲了膝行过礼道:“今日下雨,这时节赏雨倒是好享受,只两位长辈怎的不在院中赏雨,竟跑来瞧我来了。” 严冰拿了帕子给秦念西擦拭了额间发梢滴落的雨水:“我可不就是担心下着雨,你不爱惜自己呗,咱们快回去吧,等你洗漱完了再说话。” “哈哈哈,人不留客天留客,饶是婶婶归心似箭,今日怕是也走不成了。”秦念西边往院中走边道。 尹艾走在稍后一步,瞧着秦念西已经湿透的道袍,下头正滴着水,心里头竟是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儿。难怪得严家姐姐说她们那些苦,还不是真苦,这是究竟为了什么,要把这么小的孩子,逼成这个份上。 一行人匆匆忙忙进了蔷薇院,秦念西吩咐杜嬷嬷招呼严冰和尹艾,曲了曲膝道:“二位长辈稍坐,容我先去洗漱一番。” 屋子里飘着一股浓烈的艾叶和着紫苏的味道,严冰笑道:“快去泡一下。” 秦念西也不多话,直往净室进去了,杜嬷嬷招呼了尹艾和严冰落座,又让丫鬟盛了两碗燕窝粥来,笑道:“蒋大奶奶和尹小姐先用一点,我们姑娘还要做艾灸,估计得等上一会子。” 严冰问道:“请了观中的医婆来吗?谁给念丫头做艾灸?” “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俱都是家生子,都学过些医理的,又得了王医婆传授,这些许小事,奴婢们都做得,严大奶奶只管放心便是。”杜嬷嬷笑容亲切得很,又让丫头上了些一口一个的小点心,招呼着尹艾道:“尹小姐千万别拘着,这点心都是我们晨起做的,还热着呢。” 尹艾笑着点头致谢,只端着那碗燕窝粥小口小口吃起来,吃得半截还是忍不住放下碗问道:“嬷嬷恕我多言,你们姑娘这样,这雨天,怕是容易生病。” 杜嬷嬷听了,心下一热道:“尹小姐有心了,谁说不是呢,只这家里自从太太去了,后院也没个长辈拘着,老太爷和大少爷虽心疼姑娘,却拗不过她。她跟老奴保证说不生病,你说说,老奴怎受得住这保证,哎……” 严冰瞧着杜嬷嬷又眼圈发红,忙安抚道:“嬷嬷上了年纪,可别总是老想着那些伤心事,你们姑娘可是这天下数得着的神医,您老人家也别操心太过了。” 杜嬷嬷听了直笑了起来:“严大奶奶又打趣老奴,这天下哪有不满十岁的神医,莫要叫外人听了笑话去。” “这笑话而不笑话儿的有什么打紧,咱们念丫头在我这心里头,可就是头一份!”严冰笑道。 过得大半个时辰,秦念西才神清气爽从里间走了出来,还是穿了身道服。看见尹艾望着她怔了怔,笑着解释道:“尹家姨母原谅阿念失礼了,昨日有个小童刚施了针,今日早间我要先去观中瞧瞧,然后再去给康家祖母行针。” “既如此,快来用早膳吧,这一早上,我瞧着便累得慌,如今定是饿的紧。”尹艾上前牵了秦念西的手道。 “习惯了,晨起的时候用了些燕窝粥,不妨事。只累得二位长辈等我,赶紧用膳吧。”秦念西拉着尹艾坐到了已经摆好早膳的桌边。 严冰给秦念西盛了碗粥道:“阿念快吃,我们原都是些闲人,等个一时半刻的有什么要紧。你吃完先自去忙,我陪着你尹家姨母先回院中等着便是。” 几个人不紧不慢用完了早膳,秦念西便去了观中。 阿升已经醒了过来,精神极好,秦念西去的时候,他刚用完早膳。坐在廊下远远瞧见秦念西过来,便高声喊着阿娘。 秦念西见他那欢脱劲儿,便知这孩子已无事了。走过去笑着替他把了脉,又对急急从厨下走出来还在擦手的孟娘子道:“恭喜婶子,阿升这脉象,应是大好了。往后只用些药膳便可,汤药也不要用了。” 孟娘子听了喜得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边拉着围裙擦眼睛,边喊了孙大出来。 孙大衣服上还沾着木屑,孟娘子拉了他径直跪了下去,对秦念西道:“小师傅治好了阿升,我们夫妇二人无以为报,只想给您磕个头……” 两个人说完,低头就拜,秦念西忙侧身避过:“这可使不得,可是折煞了我,你们快起,我还有别的病人要瞧,就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那二人反应,只一溜烟走了。又去看过了刘夫人,秦医婆带着另外一个医婆,正在那院里煎药,秦念西施了针,嘱了秦医婆几句,匆匆出去往观里,转到那症瘕妇人那里。 就这样忙忙碌碌逛完了一圈,秦念西因记挂着康家老太太的病,又匆匆折回了清风院。 许是因为天气突变,康家老太太昨日夜里就没太睡好,今日一早只觉得头绷得厉害。康太太见得秦念西走了进来,便急急道:“有劳姑娘了,老太太昨日夜里便没太睡好,今日一早就用了一碗燕窝粥,说是头绷得厉害。” 秦念西点头道:“您太客气了,本应夜里便去唤我的,我这便去瞧瞧。” 秦念西走到榻前,见康家老太太正歪靠在大迎枕上,气色比昨日更差。便坐到丫鬟搬来的小杌子上,给康家老太太诊了脉,心里有了数,又唤了沉香道:“先把老人家放平来,再把针拿来。” 说着又走到桌前,让丫鬟研了墨,写了方子,递给木香道:“你去观中找道昇法师,让他按方抓药,尽快拿回来煎了。” 康太太和尹艾见秦念西利落得很,诊脉开方并无丝毫犹豫,又见她熟练地给老太太扎了针,不一会儿老太太竟昏昏欲睡,心中那丝焦虑也慢慢散去了。 秦念西用眼神让沉香守在榻前,又留了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年长的嬷嬷,便了其余的人一起出了里间的门,顺手关上门,带着众人走到廊下。 尹艾忙让丫鬟婆子上了些茶水小食,秦念西笑道:“让老太太睡一觉,过上大半个时辰再取针。”又看见康太太欲言又止,便解释道:“长辈们无须担心,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年头久远了些,现在发作得厉害些罢了,十天半个月,当能病起沉疴。” 晨间秦念西去观中的时候,康家老太太和康太太已经听尹艾把秦念西早起练功的事儿讲了,又细细问过严冰治病的情况,始终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了大半。 这会儿听秦念西这么讲,康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姑娘可别见怪,原是我这几年没回来,也没能在母亲身边侍奉,一回来才知母亲病得不轻,心里难受得紧,难免有些失态。” “尹家祖母这话从何说起,原是阿念心急,想着两家素来有旧,也不避讳,您千万别忘心里去才好。”秦念西忙屈膝躬身赔礼道。 尹艾却只把秦念西扶起来按到椅子上,端了茶水放到她手上道:“阿念莫要讲那些虚礼,这一早晨我都替你累得慌,赶紧坐下歇会儿。”说完又转过脸对着康太太嗔道:“阿娘也真是的,都说不提这事了,怎的又提起来。” “好好好,不提不提,阿念好好歇会子,我去叫人跟你舅父禀一声,免得他着急。”康太太笑着道。 尹艾见得母亲进了屋子,才在茶几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像秦念西一样朝外头望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念来这山中多久了?”尹艾柔声问道。 “快一年了吧。”秦念西想了想答道。 “这些日子尽是像今日这般忙碌吗?” “也不算忙碌吧,晨起练功,上晌在观里跟着法师们看诊,下晌跟着先生学药,闲暇时看看花,挺好的,这山上四季的花我都看过,结的果子也尽尝过,甜得很。”秦念西笑道。 “不觉得苦吗?也没个人陪。” 秦念西一脸浅笑嫣然,摇着头道:“好像也没什么苦的,寻常女孩儿在家中不也要习学吗?大家贵女要学那琴棋书画,还有针线女红,掌家理事。穷人家的女孩儿自小儿就得开始照顾弟弟妹妹,想着如何节衣缩食,替母亲分担辛苦。生而为人,各有各的辛苦,只要自己觉得好就成了。” 尹艾听了顿了顿,直转过头望着秦念西道:“难怪你严家婶婶说别让我拿你当个孩子看,这可是比许多大人都看得通透。” “蒋家婶婶这么大就开始做生意了,尹家姨母这么大在干嘛?”秦念西好奇道。 “虽说也是从小儿学生意,但我可比不了你蒋家婶婶。她那生意经,好多家主都自叹不如。”尹艾笑道。 “叫我说,尹家姨母是有福之人才是。”秦念西顿了顿笑道。 这话说得尹艾失笑了起来:“阿念说得对,可不就是如此嘛,姨母也算顺风顺水长大,长辈爱护,兄长宠溺,自小儿想做什么做什么,就连出海游历这样的事,他们也只随我。偶尔有点不顺心,还能窝在阿娘怀里哭一场。和你们一比,我可不就是在福窝里活到如今的。” 秦念西转过脸瞧着尹艾笑道:“所以说有福之人天护佑,这天下多少人,只会因不得而生怨,有多少人能知道自己拥有的太多。难怪尹家姨母让人瞧着就有种想亲近的感觉,就是这股子温暖劲儿。” 秦念西这番话,只把尹艾说得心头热流汩汩往外翻涌,眼圈都红了,只愣在那里不得出声。康太太在门里,正把这一席话听得真真切切,忍不住替女儿欢喜,想着秦念西那小小的身影,又忍不住心里发酸。 秦念西轻轻站了起来,钻进了尹艾的怀里,把小脸贴在尹艾脖子上,一改之前老成模样,轻声仿佛撒娇一般道:“阿念喜欢你,舅舅也喜欢你,你嫁给我舅舅好不好?” 尹艾愣怔了半晌,才伸出双手用劲把秦念西拥在了怀里,这一扑一抱,倒让她那有些不落定的心,突然确定了。那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拍着秦念西的脊背,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由着心道:“阿念,你怎的这样瘦,以后姨母多给你做好吃的,一定把你喂胖些。” 听得这话,秦念西一下从尹艾怀里抬起头,站直了上身瞧着尹艾的双目,见到尹艾的眼里也逐渐泛出认真而温和的笑意,微笑着认真点头道:“好,阿念定会好好吃饭。” 待得秦念西帮康家老太太拔了针,木香刚好煎了汤药端过来,康家老太太喝了药,靠在大迎枕上,人轻松了许多,头也不绷着了,十分舒坦,竟是许久未有过的神清气爽的感觉。高兴得直拉着秦念西的手道:“好孩子,多亏有你,这一觉睡得真是香甜,好似许多年没有睡过这么香的觉了,人都松快了不少。” 秦念西正要答话,却见康家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领着杜嬷嬷走了进来,心知或是有事。便笑着安抚了康家老太太道:“您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能见好的。您先歇着,下晌我还叫丫鬟过来给您煎药。” 康家祖孙三人见杜嬷嬷这会儿突然来了,便知是有事,也不多留,尹艾送了秦念西出去的时候,有些担心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秦念西笑道:“您放心,若是有什么大事,嬷嬷也不可能来找阿念,家中还有外祖和舅舅在呢,必是病人的事,阿念先去瞧瞧。” 杜嬷嬷见尹艾问得真诚,便笑着答道:“正是我们姑娘这话儿,观中有个病家出了点事,无妨的,尹小姐无须担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神失守 待出得院子外头,杜嬷嬷才小声说了事情的始末。 竟是休了万氏的石家,石大郎和舅兄打了起来。 说是打了起来,还不如说是被那几个舅兄给打了。 这舅兄们不是万氏的兄弟,是他后头续娶的钱氏的兄弟。 这事情,还得从那石大郎不肯和钱氏一起看诊说起。 两人因为这件事就一直闹着别扭,但也没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只有一日,那钱氏用完早膳在后山遛弯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听得两个婆子在一处议论说一桩巧宗儿。 一个婆子道:“今日后头杂院里有人吵架,说是要去前头客院找那个不要脸的闹一出,也好出出气。” 另一个婆子一脸鄙夷:“她一个借住在这观里的,还敢闹事?胆子也太大了吧?” 头前那婆子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不过那人也着实憋屈得慌就是。你知道她怎么住到这观里的吧?那是被休的,也是个可怜人。” “那怎么又住到这里来了?没有娘家吗?” “她身下还有一溜儿妹妹等着出嫁,她老子娘嫌她不吉利,她是因为没生孩子被休了的。” “那嫁妆呢?” “人家就是想闹这个,要说那家也忒不体面,你想想,把她一个妇道人家休出门,嫁妆一个子儿也没让她带走。” “哎哟喂,这可不是什么厚道人家儿。你说的莫不是那做香烛生意的石家?” 这边钱氏还在当笑话儿听,听到这会儿,却咂摸出不对味儿来了。更不敢出声,只继续听她们议论。 “可不就是那家儿,你也认识那家儿?” “我有个妹妹就嫁到了那条街上,说这家出了名的尖酸刻薄,还说……”说着顿住了,又四下望了望,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那万氏却听不真切了,只隐约听说是:缺德……小妾……没怀过 接话的婆子语气里带着扬高了声音的鄙夷:“这样啊,那估摸着,八成是这男的没本事,还把这娘子净身休出门,换谁谁不得闹腾。” 另一个婆子拉了她一把,还左右看了看:“你小声点儿,你说她怎的不闹呢?” 那被拉的婆子摇头道:“不知道,她们家就一个大姐常来看看她,那大姐是个爆碳脾气,那娘子脾气和顺的紧,说是世情如此。” “可不就是世情如此嘛,哎,男的没本事,女的背锅,听说那男的又续娶了一房,如今正在这观中瞧病,我悄悄儿去打听了,也是没怀上来的。怕不是又有人要倒霉,要不说倒霉的总是我们这些女人,哎……” 听得那婆子感慨起来,另外一个婆子也开始摇头叹气…… 那钱氏听得此处,若还不明白,那也是蠢到家了。只气得面色发白,捏着旁边跟着的乳娘的手,只边走边跺脚道:“敢如此欺我,我们钱家,可不像万家那么好欺负。” 那嬷嬷也是气得面色发白,只赶紧安慰道:“姑娘莫气,切勿着了旁人的道儿。” 钱氏跺着脚道:“嬷嬷,就明知道这是别人的道儿咱也没法子。人家说的可不都是真的,你看咱们让大郎去诊脉,他死活不愿意去,这不是心里明镜似的,就让咱们再做一次陪葬呗。不过这次,他这如意算盘可打错了。” 说着,那钱氏又咬了咬牙道:“嬷嬷,你赶紧下山一趟,就把今日听到的话,去说给阿爹和兄长们听,让他们去打媒人的脸,再揪着那媒人上山来。” 那钱家原本就是屠户出身,后头靠做这牲口生意发了家,原是因为出身不好,家中唯一的姑娘高不成低不就,才拖成了老姑娘。钱家父兄听了那婆子的转述,只气得七窍生烟,直接上门拎着那媒人就上了山。 秦念西听得此处,心里寻思着,这倒不像严冰的手段,便问道:“可知道是谁的手笔?” 杜嬷嬷蹙眉道:“现在还看不出,若说是那万氏的大姐,看着也不像,她那爆碳脾气,应是直接上门讨嫁妆才对。” 秦念西摇头失笑道:“如此,咱们先不往观中去了,不管是谁,总会有后手,咱们瞧着便是,你去查查那两个婆子,看看是不是观里的,莫要给观里惹出事来。” 秦念西又扭头对沉香道:“你去瞧瞧严家婶婶在不在院里,可还有别人。” 说完便慢悠悠绕着湖往菡萏院过去,半路上就迎到了沉香和严冰身边的大丫鬟茉莉。 茉莉见了秦念西便屈膝行礼道:“外头还在下雨呢,我们奶奶等着姑娘呢。” “蒋家叔父不在菡萏院?” “我们家姑爷应是和张家大爷、康家老爷在一处,说是今日下雨,等天晴了再下山。” 秦念西见得严冰,便笑着眨了眨眼。严冰看她一脸神秘的笑,只不解地问道:“出了何事?你这丫头这表情可不太寻常。” 秦念西把观里的事情说了,严冰只奇怪摇头失笑道:“这也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想的法子,不过细细一想,他们这样的人家儿,可不是这法子最直接嘛。” “不是婶婶?那会是谁?可这法子用意究竟在哪里?让那钱氏和石家断亲?”秦念西十分疑惑。 “想不明白,不过这闹一闹总比不闹的好,就是这闹的不是地方。这事儿做得鲁莽得很。”严冰摇头道。 “可不就是这话儿。”秦念西想了想又问道:“婶婶想的是什么法子?” “还没到时候,你只当婶婶忘记了这事儿吧,婶婶想的这法子有点绕圈,但是若绕开了,总还是能替着天底下的女子鸣一点不平的。”严冰神秘一笑道。 秦念西撇撇嘴道:“今日观中去不得了,法师们估计忙得很,婶婶给我做点好吃的吧。” “哈,你这丫头,行,婶婶给你做,你要吃什么?”严冰点了点秦念西的鼻尖道。 秦念西转了转眼珠子道:“不如我们把尹家姨母也请过来,你们一起给阿念做好吃的。” 严冰笑着瞥了她一眼道:“好好好,你好好磋磨一下你尹家姨母,让她给我们做好吃的,她那手艺,可比我强多了。嘿,这会子倒又成了小姑娘家,知道撒娇了。”说着又指派了丫鬟去请尹艾,又问了康家老太太的病情。 尹艾和母亲正陪着康家老太太说话儿,听得说秦念西和严冰在菡萏院等她,望了望外祖母,康家老太太笑道:“快去快去,外祖母有你母亲陪着。” 康太太见尹艾出了门,才又把晌午秦念西在廊下和女儿说的那些话,说了一遍给康家老太太听。 康老太太听了直点头道:“就是这话,太有道理了。只这孩子才多大点,这真是经了事才悟得出的,一般人一辈子也没有活得这么明白的。说到底,没娘的孩子是真可怜,可见你弟弟说的她父亲那些事,只怕尽是真的,这有爹还不如没爹。要我说,这门亲,就这么定了吧,往后让艾姐儿多疼她些便是。” “女儿也是这么想的,要说,咱们家也没什么好让他们家图的,不过是图艾姐儿这个人。艾姐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谁看了都觉得心里舒坦。”康太太点头道。 “哈哈,你这当娘的还夸上自己的孩子了。行行行,回头给你哥哥说一声,再派人回去两浙路和你父亲那里送个信儿,估摸着你们娘儿俩,还得在这山上陪我这老婆子住上一阵子。”康家老太太笑得十分开怀。 到了掌灯时分,秦念西正在灯火通明的敞厅里,扑在大案上写写画画。秦医婆却突然来了。 秦念西见秦医婆一脸凝重,便放了手中的笔道:“嬷嬷这时候过来,可是那刘夫人那里,生了什么变故?” 秦医婆屈了屈膝道:“本来都好好儿的,今日里,那刘夫人还起床转悠了一会子。反倒是晚膳那会儿,突然又变得痴痴愣愣,一语不发。煎好的药,也打了一盏,重煎了第三碗,方老夫人好劝歹劝,才乖乖喝了。” 秦念西蹙眉问道:“脉象上如何?” 秦医婆摇头答道:“根本不让我们近身,后头打了一碗药到钱老夫人身上,趁着忙乱,才得了个空儿,却突然说,要见姑娘。” 秦念西低头忖度了一番,又问道:“今日下晌有何不妥之处?” 秦医婆摇头道:“下晌时,老婆子见刘夫人睡得香甜,便回了观中,整理脉案,个中缘由,不甚清楚。” 秦念西眯着眼道:“嬷嬷日日在那院中,照嬷嬷看,那方老夫人,究竟是个真菩萨,还是假慈悲?” 秦嬷嬷略想了想,才把自己见到的说了出来:“老婆子瞧着,那老夫人倒是真着急,也是一门心思巴望着那夫人能好。咱们的人进去煎药,她只关心过一回,被回绝了,就再也不问,下人们显然得了嘱咐,都离那些药远远的。” 秦念西继续问道:“那个吕嬷嬷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怎的那刘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竟一个也不得用,要她自家给你传信?” 秦医婆也有些疑惑道:“那吕嬷嬷应是方老夫人跟前的人,从刘夫人嫁过来后,便放在了她身边。她那些丫鬟,老婆子也说不清,保不齐,倒是那刘夫人为了护着她们,姑娘想想她先头那个嬷嬷。” 秦念西来回踱了几步,正要往外走时,又瞧了瞧自己身上宽大的淡蓝色本布裙子,便道:“嬷嬷稍待,我去换身衣裳。” 外间细雨蒙蒙,不知名的花香被雨雾打散了开去,透着股子香甜味儿直直扑进鼻息里,沁人心脾。 秦念西带着些许雨丝的气味,站在刘夫人床前时,刘夫人又像之前那样,直直睁着眼,却是满脸疲色。 这一回,秦念西刚进屋,方老夫人便极是机敏,挥散了屋内众人,自己也只轻轻叹了气,退到了屋外。 秦念西回头看了看,屋里除了自己和秦医婆,再无旁人,提着的心,倒是放了下来。 秦念西轻声唤道:“夫人,现在屋中再无旁人,你有事便请直言。” 刘夫人听得屋里静悄悄的,才转过头看了看,见果真无人,只清了清嗓子,才轻声道:“姑娘,救命大恩无可言报,我也不欲给姑娘添麻烦,只想问你一句话。” 秦念西心里怦怦跳了跳,面上却不显,只依旧带着温和笑意:“您问!” 刘夫人直直看着秦念西,眼睛一眨都不眨:“我这病,到我那嬷嬷走前,究竟是庸医还是人为?” 秦念西听得刘夫人这么一问,只下意识动了动嘴唇,却是一语未发,只是目光坦荡看向刘夫人。 刘夫人目光在秦念西面上逡巡了很久,才咬了咬嘴唇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替我施针吧,我累了,想睡一觉。” 秦念西见刘夫人说完这句,竟似已经累极,转过头,合上眼,两滴豆大的泪珠儿顺着眼角,飞快落到鬓角…… 秦念西心中忍不住酸了酸,微微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言语,只是依言施针。 屋外的雨逐渐淅淅沥沥,屋内的气氛更加沉寂,秦念西也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到撤了针,秦念西明知该安慰两句,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出门时,她竟不敢对方老夫人说一个字,只屈膝行了一礼,便直直冲进了雨里。 等在外面的赵嬷嬷,一边焦急地推了沉香去追自家姑娘,一边跟方老夫人告了罪,只给了秦医婆一个眼神,便接着追了出去。 方老夫人一脸莫名其妙,本就满心疑问,指望能从秦念西那里知道答案,却是如此这般,让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得问了秦医婆。 秦医婆更是心焦,却也只能从容答道:“老夫人放心,夫人已经睡了,屋里燃了香,当能一夜无事,请恕老身……” 方老夫人立即就道:“快去快去,小姑娘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沉香怎么也赶不上自家姑娘,干脆直接丢了伞冲回了院子,连檐廊都不敢走,只急急往上房奔,老远就看见姑娘站在正房门边的檐廊下,远远望着外头的雨,走得越近,越能看清,就算雨水打湿了头发,姑娘也明显是泪流满面。 沉香一口气落下来,竟只浑身瘫软,也不敢靠近自家姑娘,只摸到了正门的另一边,跟着心疼得默默流泪。她的姑娘,她们的姑娘,就算这样心神失守的时候,也是心疼她们的,没有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只是跑回院子里哭,不叫她们担心。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雨夜 杜嬷嬷得了守门的婆子报的信儿,从院子后头急急出来,看得自家姑娘和沉香俱是淋得浑身湿透,哭得明明撕心裂肺,却也只是一声不吭,只心疼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挥手叫了两个小丫鬟把沉香架了起来,往后头去了。 杜嬷嬷自己拿了木香递过来的干帕子,把秦念西从后头裹进了自己怀里,只喃喃道:“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跟嬷嬷说说。” 秦念西扑到杜嬷嬷怀里,依旧哭得悄无声息,却是浑身颤抖,杜嬷嬷心疼得只不知道怎么才好:“姑娘,好姑娘,不要吓嬷嬷,这是怎么了?” 赵嬷嬷和秦医婆前后脚进了院子,见得秦念西正窝在杜嬷嬷怀里,都暗自松了口气。 杜嬷嬷一边抚着秦念西的后背,一边看向赵嬷嬷,赵嬷嬷却是一脸茫然地摇头,只那秦医婆一脸沉重。 方老夫人眼见着三个人急匆匆地追了出去,转过身,往刘夫人屋里看了一回,见她睡得极其踏实,倒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又转身出了屋子,叫了玉嬷嬷道:“你悄悄儿的,从后头过去,到老太妃那里瞧瞧,若是已经歇下了,你便给老太妃身边的嬷嬷禀了,问什么答什么,一丝儿也不要瞒着。” 玉嬷嬷进了广南王府别院时,老太妃正要宽衣歇息,才听得外头有响动,几息功夫,黄嬷嬷便进来禀道:“方老夫人遣了人来,说是有事要禀,事关秦家姑娘。” 老太妃蹙了蹙眉道:“这会子出了什么事?你先去把人带进来。” 玉嬷嬷站到老太妃跟前时,衣角上已经湿了,头发上还带着雨丝儿,面色沉沉。老太妃扬了扬手,旁边一个婆子拿了条干帕子过来,老太妃道:“你先擦擦,既是急事,就边擦边说吧。” 玉嬷嬷只稍微擦了擦额角,便躬身把才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太妃蹙眉道:“你们夫人说了什么?” 玉嬷嬷摇头道:“我们老夫人说,夫人对我们都一言不发,兴许有些什么想说的,我们在屋里反而不肯开口,便让我们都在外头候着。” 老太妃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秦家姐儿走时,是个什么表情?” 玉嬷嬷道:“一丝儿表情也没有,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福了福便走了,走得飞快。奴婢,奴婢觉着,像是要绷不住的味道,兴许,兴许是奴婢看错了,也未可知。” 老太妃略略沉吟才道:“无事,念丫头许是累了,这些天病家多。你回去跟你们老夫人说,叫她放宽心便是。” 眼见得玉嬷嬷出了门,老太妃才开口道:“老黄,今日观中有什么事吗?” 那黄嬷嬷想了想才道:“别的都一切如常,只有一桩巧宗儿,奴婢想着兴许和刘夫人,还有秦家姑娘有些关联。” 黄嬷嬷见老太妃眉头蹙得更紧,便把那钱家兄弟和石家大郎打起来的事,前头连着后头,捡重要的说了。 黄嬷嬷说完略顿了顿:“奴婢想着,这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若是这刘夫人听了个只言片语,把前头后头连起来,再去问了秦家姑娘。老祖宗细想,那刘夫人一心爱慕钱将军,和张家大姑娘当年追着秦……跑的事,简直如出一辙……” 听到这里,老太妃缓缓点了点头:“虽说有些牵强,但细论起来,倒是有可能。那小姑娘平日里只一脸的笑,就是在京城万寿观时,咱们也没在她脸上见过凄艾之色,那么小的女娃儿,心里背着那么沉的痛,绷不住才是正当。” 老太妃来回踱了几步才道:“老黄,你过去看看,若是,哎,算了,把我的褙子拿来,我去一趟吧。” 那黄嬷嬷忙屈膝道:“老祖宗,外头下着雨呢,还是奴婢去看看吧。” 老太妃摆了摆手道:“无妨,那院子里,两个至亲的都是爷们儿,就是那严家丫头,有些事也不清楚,从前到后勾连着,倒是咱们还清楚些。” 六皇子听说老太妃这会儿去了清风院,直把手中正看着的书,随手放到几上,往外头廊下看了看,雨虽无声,却细密得很,随口问了跟在后头的小厮道:“老祖宗说了是什么事吗?” 小厮一脸茫然摇头:“才刚钱将军府上有个婆子来了一趟,才刚走,老太妃便去了清风院。” 六皇子沉声道:“去,把你说的这些,跟海丰说了,叫他出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老太妃到了漪兰苑时,张青川接了通禀,已经迎了上来,行了礼,让着老太妃进了院中进了檐廊,老太妃却突然放慢了步子:“念丫头现在如何了?” “回老太妃话,喂了药,刚泡完澡,这会子正在擦头发。”张青川忙躬身道。 老太妃点了点头:“是何情况,你弄清楚了没有?说是她替刘夫人扎针的时候,有个医婆跟着的,那医婆说了什么没有?” 赵嬷嬷穿过角门的时候,就吩咐了守门的小厮,去给大爷报了信儿。张青川来的时候,秦念西还窝在杜嬷嬷怀里,泪流不止,赵嬷嬷摆了手,张青川才不敢往前半步,只远远站在廊下,心如刀绞。 到后头秦念西哭累了,杜嬷嬷才抱了她,进了净房。 张青川才悄无声息把事情了解了个大概,但这前头后头,他也不甚清楚,就是那秦医婆,也只知道个大概,心下正愁肠百结,此时见老太妃问起,忙禀道:“秦医婆说,那刘夫人只问了阿念一句,她的病是庸医还是人为?” 老太妃蹙了蹙眉道:“原话就是这样?你把那秦医婆叫来。” 秦医婆到了老太妃跟前,把今日之事一一说了一遍,老太妃心中便有了数,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可给阿念诊了脉?” 秦医婆忙点头道:“先头气息紊乱,心神失守,大爷让拿了还魂丹喂了两粒,泡完澡之后,便都趋于平和了。” 老太妃才点头道:“带我去看看吧。” 张青川急急道:“老太妃,阿念这是怎么了?” 老太妃瞟了张青川一眼,微微叹了口气才道:“你们啊,她才是个孩子……” 老太妃进屋时,秦念西正窝在杜嬷嬷怀里,由着两个小丫头在擦着头发。老太妃抬手止住了欲要行礼的众人,在杜嬷嬷满脸疼惜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中,接过秦念西抱在怀里。 一脸惨白的女娃娃,看见老太妃满是怜爱的目光,又止不住眼圈一红,竟是泫然若泣。 老太妃紧了紧怀里的女娃儿,只觉得心里头钝钝地疼,下意识抬了抬头,忍住那股子直冲上来的热意,挥了挥手,把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了杜嬷嬷,拿过块干帕子,继续给自家姑娘擦干头发。 老太妃温声道:“念丫头乖,老祖宗知道,你这心里,难过得紧,一直揪着,今日夜里,你便痛痛快快哭一场,就这样,趴在老祖宗怀里……” 杜嬷嬷只一声不吭,紧紧咬住牙关,却是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滂沱了窗外的雨…… 下了一夜的大雨天明的时候终于停了,第二日一早,万里无云,日头早早越出了地面,被雨水洗刷过的绿树,好像一夜之间,葳蕤了不少。 六皇子刚起床,用了盏清水,正要去院中练功,海丰便进来报:“爷,那秦家姑娘已经在竹林里练功了,依旧是从前差不多时辰。” 六皇子眉头微微蹙了蹙才道:“可看清面色,和往日有什么不同?” 海丰摸了摸脑袋,一脸尴尬道:“爷,小的,小的没敢凑近了看,只远远看见个影子,咱们如今,去那边不太方便……” 六皇子想了想又问道:“老祖宗呢,这会子起了没有?” 海丰摇头道:“奴才没顾上,这会儿再去瞧瞧。” 六皇子嗤了一声,一幅没脸看的表情,斜睨着海丰:“昨儿夜里没跪够?你这差当的,爷都要替你鼓鼓掌了,你山哥……” 六皇子说着,面上暗了暗下去,只颓然摆手道:“算了,你下去吧……” 六皇子闭了闭眼,长长呼了口气,又吐出去,远远瞧着那成荫的绿树,发起了呆。 那绿树更远的那一边,是那片竹林…… 老太妃虽说头日夜里,子时初才得回,却是依旧天明即起,练了一回吐纳,黄嬷嬷进来禀道:“老祖宗,那秦家姑娘一大早便在竹林里练功了,杜嬷嬷说,昨日夜里睡得极安稳。” 老太妃只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多少坚韧,真叫人心疼。你去清风院传个话儿,就说我有话要说,早膳过后,叫张家大郎请了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一起过来一趟。” 黄嬷嬷点头应诺,又笑道:“老白当是快回来了,她家姨母若见了秦家姑娘,只怕要爱不释手。” 老太妃听得这话,一下笑了出来:“老黄,往常看不出来,你竟还会说笑,那秦家姑娘又不是柄剑,还爱不释手。” 黄嬷嬷笑着屈膝道:“奴婢这说笑,只用在刀刃上,老祖宗笑了,便是好事。” 老太妃笑着挥了手道:“行行行,你赶紧去吧,别耽误老祖宗我练功。” 六皇子进了老太妃院子的时候,早膳刚上了桌。 老太妃见六皇子一身劲装,鬓角还是湿的,便笑道:“怎得如此匆忙,都未梳洗过就来了。” 六皇子躬身道:“孙儿听说昨日夜里老祖宗出过门,便想着早点过来问个安,顺便陪老祖宗用早膳。” 老太妃笑着招手道:“六哥儿有心了,快过来坐,老祖宗没事。” 老太妃说着又叫了人,给六皇子端了温水过来擦拭了一番。 两个人想对着用完了早膳,老太妃才笑道:“有事就说,你一个哥儿,不兴这样瞄来瞄去的。” 六皇子有些羞赧道:“老祖宗明鉴,什么都瞒不过您。” 老太妃只微微一笑,六皇子又接着道:“是这样,昨日的事,孙儿听说了,前头后头想了想,怕不是我那小厮惹下的祸。” 哥儿身边的小厮,那都是层层筛选,严格训练,再由得用的人带在身边调教了,才能放到主子身边的。老太妃一脸愕然瞧着六皇子:“你哪个小厮,干了什么就惹了祸?” 六皇子一脸尴尬道:“我那小厮,见不得那石家欺负个妇道人家,又听说石家大郎带着新娶的媳妇儿,到山上瞧病,就自作主张,找了两个婆子,演了一出蹩脚的戏码,昨日观里那场打闹,就是这么来的……” 六皇子细细分说了许久,老太妃没头没脑听了半天,到最后听的说是观里那场闹剧,才弄明白这火引子在哪一处了,只气得笑了:“这小厮人呢?” 六皇子心里直发虚,却还是装作一脸正色道:“因是不好宣扬出去,昨日夜里,孙儿罚他在孙儿房中,跪了一整夜。” 老太妃直直看着六皇子,直把他看得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才道:“是你的人,外祖母也不便插手,只这事,咱们得说明白。” 六皇子忙点头道:“孙儿明白,他这是犯了大忌。但一来,他才刚救过孙儿的命,如若不是他把孙儿送上山,孙儿只怕,只怕……二来,他素日里不是这样的,加之带着他们的师傅,都没了,孙儿在这山上,也没有多加约束。三来,他曾给我提过一嘴,说是这事儿,从律法上,对那万氏确实不公平……” 见得老太妃目光凌厉,六皇子马上道:“孙儿,孙儿是说,这女子不孕便是七出之罪,这男子有病却也要叫女子担过,委实不太公平。照孙儿看,这都是病,又有谁,是想得病的,按理说,不管男的女的,这就不能算罪过。” 老太妃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才道:“你的小厮,你要护着,老祖宗干涉不得,但仅只一次,下不为例,你可知这妇人之仁,将来会给你引祸都不自知。 六皇子总算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称是。 老太妃继续道:“再说后一条,你说的律法不律法,罪不罪的,你虽说如今年纪还小,但一个爷们,用些上不得台盘的阴私手段,你这身份这地步儿,不正该是光明正大,该怎么做便怎么做,那御史言官用不得?那刑部尚书是摆设?至于怎么用,又如何能用得上,你便要好好揣度一番了。” 六皇子忙躬身道:“老祖宗教训得是,是孙儿莽撞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自请和离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想了许久才继续对六皇子道:“你只怕不是莽撞,而是根本没有好好思量,你若不是睁眼闭眼,你那小厮,他敢如此胡作非为?” 六皇子忙起身道:“确是孙儿没有细思量,只想着,世情如此,这律法要改动,极其艰难,不是孙儿眼下能力之所及。” 老太妃半晌没有说话,屋内气氛凝滞,及至黄嬷嬷进来禀道:“老祖宗,清风院的人来了。”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才对六皇子道:“罢了,是力所不及还是别的什么,老身也不问了。只一条,若今日,这便是你的先生所留之课业,又或者翌日,你俯瞰这社稷黎民,遇到这样极其艰难,还不显雄才伟略之事,你该何去何从?你自家去想想吧。” 六皇子心里窒了窒,却是已经十分羞愧,忙躬身道:“孙儿多谢老祖宗教导,这便先去了。” 张老太爷和太虚三人站在广南王府别院花厅中,正是一片面色凝重。张青川一大早得了老太妃吩咐,便自去请了太虚真人过来清风院,沿路又跟真人说明了头日夜里的情况。 太虚真人蹙眉道:“为何昨日夜里不叫老道来看过?” 张青川忙躬身道:“老太妃一直陪着,说是无事,也服了还魂丹,阿念今日还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太虚真人又问道:“你可问清楚了,究竟是因为何事?” 张青川摇头道:“老太妃只说哭出来就好了,不过是见事伤情,许是想起了长姐。” 到得老太妃进了花厅,三人心中还是有些茫然。 三人行过礼,老太妃看了坐,又让人上了茶,才遣散了屋里的人道:“今日请三位来,原是为了阿念。虽说有些僭越,但老婆子确实是真心疼惜这小姑娘,还望三位多担待。” 张老太爷忙躬身道:“老太妃说得哪里话,在下这里,只有感激不尽的,但请老太妃吩咐便是。” 老太妃点头道:“昨日的事,想必三位还没太弄明白个究竟,老身便先讲讲这前后的情况。” 老太妃轻轻啜了口茶,才把秦念西给刘夫人治病这前前后后的事说了,又道:“原也是我这老太婆想得少了,总把她看成个大夫,竟忘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又经历了些那样的过往……”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默然无语,只听得心下一阵心酸加后怕,张青川更是自责得很。 老太妃继续道:“一来,老身是想着,如今姐儿还小,观中看诊的事,还是暂时停了吧,就让她安安心心习学一段时日,虽说老婆子我也存着私心,像念丫头这样不出世的天才,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二来,如今六哥儿没事了,老婆子也想带着念丫头四处走走,好消散消散,你们别看着眼前,她日日脸上堆满了笑,可这心里的阴影,若是不得散开,只怕将来,嫁人上头,也难得很。” 太虚摇头道:“原是老道的错,只觉得她欢喜,便随她去了,哎……” 老太妃叹了口气才道:“还有极重要的一条,大郎这婚事,尽快吧。你们这清风院里,这后院的事,一个姑娘家,心思百转千回,再往后大了,你们更难顾及到,若是有个贴心的长辈,总该是要好些的。” 张老太爷忙躬身道:“是,老太妃说得极是,原是在下思虑不周。” 老太妃又看向张青川道:“这闺房之事,大郎也没个人教导,老婆子便多说一句,那尹家姐儿是个聪明人,你要真心待她,才能换得她一门心思,替你生儿育女,帮你打理这后院。” 张青川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多谢老太妃教诲,晚辈定会用心。”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也不再多数,又嘱咐道:“昨晚的事,你们也不要再去问了,免得小姑娘难过。老身一会子再过去看看,顺便嘱咐那蒋家大奶奶几句,你们便放心就是。” 三人齐齐起身告辞,张老太爷躬身拱手,只一脸苦涩道:“多谢老太妃援手,说到底,还是在下这把老骨头,对不住这些孩子们……” 广南王太妃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容易,放心吧,阿念总会好起来的,孩子们也都会好的。” 这边三人才刚出了门去,那边黄嬷嬷就进来禀道:“老祖宗,那方老夫人身边的玉嬷嬷又来了,说是他们家夫人,这会子正在老夫人跟前说和离的事……” 广南王太妃只默了默才道:“终于还是来了,走吧,咱们过去瞧瞧。” 老太妃进得钱家女眷院中,方老夫人得了禀报,迎了出来,行了礼,一只手拿着帕子捂了眼,低低道:“老太妃,这可如何是好,才刚已经闹过一场,说是让送信去她娘家,来个兄长,接了她回去……” 老太妃拍了拍方老夫人的手道:“先不忙,咱们先听听,她究竟是作何想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却见得那刘夫人虽脂粉未施,却是穿戴整齐,正端坐在榻上。见得两位长辈进来,刘夫人忙从榻上下来,行了福礼,请了老太妃上座,方老夫人坐到了老太妃下首处。 刘夫人又自家拿了个蒲团,放到老太妃跟前,郑重地跪了下去。 老太妃一脸莫名,却示意了身边的嬷嬷搀住,又温声劝慰道:“刘家姐儿,你这还病着,勿要行如此大礼。” 那刘夫人却极其坚决道:“老太妃请受了阿媛这一礼。一来,阿媛虽从前无福在老太妃跟前得教诲,但从家父身上论,阿媛也得唤您一声老祖宗。” “二来,阿媛素来景仰您,是我辈武将家女儿的楷模,更是全天下女子的楷模。” “三来,阿媛要多谢您的活命之恩,见了老太妃,阿媛才算想明白了,命是自己的,更是爹娘给的,阿媛要好好儿活着。” 刘夫人说完这一通,便挣脱了黄嬷嬷的手,径直磕了三个响头。 老太妃看看方老夫人,方老夫人只满脸苦涩,却也是无可奈何。 老太妃便起了身,一边搀了刘夫人起来,一边道:“好孩子,你这礼,老祖宗受了。咱们这便坐下,既认了我这个老祖宗,咱们有什么委屈,今日便当着你婆婆的面,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老太妃示意旁边侍候的嬷嬷,搬了个锦凳,放到自己旁侧,让刘夫人坐了,又道:“若是真委屈,老祖宗替你做主,但要是假矫情,老祖宗可不依着你。” 刘夫人自点了头,老太妃挥退了屋里侍候的人,只留了黄嬷嬷在一旁侍候。 刘夫人说得十分坦荡:“阿媛如今二十有六,十年前,阿媛在前雍城得遇将军,惊为天人。不怕老祖宗笑话,阿媛从此对将军魂牵梦萦。阿媛想了许多办法接近将军,却都被将军无情拒绝了。后头阿媛央了六哥去探话,才得了将军已经娶妻的回应。” 说到此处,刘夫人脸上明显带着苦涩,却也像一头扎进青春少艾的萌动中,难以自拔。 刘家阿媛一头扎了进去,钱思恒却已经娶妻,那时的阿媛只觉生不如死,思虑再三之后,做了个局,断了自己的退路,毁了自己的名声,却只得了钱思恒头脑清明的一脸厌恶。 刘达被女儿气得一场大病,刘府主母将阿媛关进了祠堂里。 不久之后,钱思恒调往南边军中。 刘达为了断掉女儿的念想,便嘱了夫人,替阿媛寻门亲事。 刘家阿媛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媒婆,心中虽厌烦得很,却也没有反抗,甚至去相看过一回。就这一回,阿媛明白了什么叫做除却巫山不是云。 刘家阿媛自此下定了决心,既是嫁不了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便一面肆意自毁名声,一面在父亲面前以死相抗。 闹到双十那年,得了南边来的信儿,钱思恒发妻难产而亡。 刘家阿媛却仿若新生一般,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 刘达见不得花一样的女儿就此凋零,寻了媒人千里迢迢,到南边说亲,却得了钱思恒亡妻尸骨未寒,无心议亲的答复。 那钱思恒倒是真真儿地守了三年,刘达多次劝说女儿断了念想,刘家阿媛却道:“阿爹,世间又有几人,能如同钱将军这般,情深义重,女儿总能等到他,回头看我一眼。” 可叹那刘达一条英雄汉,却被这最宠的女儿折腾得只心力交瘁,万般无奈,求到安北王府老太妃跟前,才终于得了钱思恒的点头。 说定了婚事,嫁给心目中的良人,刘达十里红妆,把刘家阿媛送来了南边。 新婚之夜,刘家阿媛欢喜得头重脚轻,只灌了三碗酒,才勉强镇定了些。钱思恒不再像往日那么冷淡,直把阿媛高兴得热情似火。 可一场云雨之后,刘家阿媛酒劲上头,心满意足地睡了,钱将军却拿着那方白得惨淡的元帕,递到了在外头守着的鲁嬷嬷面前,冷冷道:“你们姑娘的丑事,你们自己圆好,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半个字,这院子里的,都不要活了。” 从此以后,钱思恒只每月初一十五歇在刘家阿媛院中。方老夫人思虑再三,又遣了尹嬷嬷到刘夫人院中侍候。钱思恒为了避过母亲耳目,倒是也与她行那夫妻之实,却只相敬如宾。 刘夫人说到这时,起身跪到钱老夫人跟前,继续道:“这几年,多谢母亲悉心教导,母亲对阿媛寄予厚望,平日里嘘寒问暖,病时请医送药,阿媛尽皆谨记于心,无以为报,请受阿媛一拜。” 方老夫人只拿着帕子捂脸痛哭,那刘夫人也是泪流满面,却是拜完之后,浑不在意,用手拭去泪水,才转身对老太妃道:“老太妃明鉴,这十年,阿媛只当梦一场,这梦,便在将军三十重棍,打在我那嬷嬷身上那一刻,醒了。请老太妃为阿媛做主,阿媛自请和离,北归之后,自当劝慰父兄,不会对钱家上下,有一丝怨怼之情。” 老太妃看着目光澄澈清明的刘夫人,只微微叹了口气,身上拉过她,坐了下来,才缓缓道:“媛姐儿,你的意思,老祖宗知道了。老祖宗有几句话,你也细细思量一下,如何?” 刘夫人点头道:“还请老祖宗教导。” 老太妃轻声道:“从前,老祖宗在京城,极少出门,都听人说,刘达家的小女儿,被他宠坏了,性情暴虐,不知廉耻。可这几日,无论是你病着,从你婆婆口中的了解,还是如今你醒了,你自家的言谈举止,都能得见,坊间传闻,不足信也,更何况,你还是自污名声。你这般一心一意,情比金坚,你们家钱将军,可知晓分毫?” 刘夫人下意识摇着头,方老夫人却哽咽着道:“老太妃有所不知,外人只道我把着内院,把前头林氏的两个孩子放在身边养着,是因为阿媛容不下。其实那两个孩子,都极喜欢阿媛……” 老太妃点头道:“媛姐儿,你看,这在外头叫传言,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误会。你和钱将军从一开始,就误会至深,后头又是那样走到了一起,又因为伤病,让这误会更深。你有没有主动坦诚过一回,要和钱将军把这事情说透呢?” 刘夫人继续摇头。 老太妃接着道:“再来说说钱将军,他杖责你那乳娘,是他做得不对,但他也并没有想置你乳娘于死地,说到底,她早早去了,还是因为自家有疾。钱将军这么做,究其根源,也是为了护着你的体面。当然,他一直先入为主,听信传言,是极糊涂,最糊涂的是,断了你的子嗣,这是让你想自请和离的根本吧?” 刘夫人下意识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老太妃温声道:“你也别忙着否认或是承认,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儿,闹和离可是大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如今老祖宗只问你一句,若是误会得解,钱将军愿意在你面前认错,再去你那乳母坟上,敬上三炷香,你可还愿帮他侍奉长辈,教养儿女?” 刘夫人一时呆怔在那里许久,才喃喃道:“那不可能,他不可能信我,不可能……” 老太妃拉过刘夫人双手道:“媛姐儿,你别急,慢慢来,就是真不得转圜,你也还得把病治好了再说。好孩子,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可不能再像做姑娘时那般莽撞和冲动了,再好好想想。”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封门 秦念西一大早起来练完功,正要去看刘夫人,却被匆匆赶来的秦医婆拦住了:“姑娘,此时那院中怕是有些不方便,说是她们夫人和老夫人有话要说,让咱们得了信儿再过去。” 秦念西也不纠结,只笑道:“如此,咱们便去看看康家老太太吧。” 秦医婆细细看了看秦念西的脸色,略屈了屈膝道:“姑娘能不能,能不能……” 秦念西嘴角的笑更灿烂了几分,也不待秦医婆说完,便伸了手给她:“嬷嬷便帮阿念把把脉,看看有没有风寒入体。” 秦医婆一脸尴尬,却依旧细细替秦念西把了脉,自觉脉象平稳,一切如常,才松了口气…… 秦念西往康家老太太那里施了针,又说笑了一回,才慢悠悠赏着景儿,回了漪兰苑,远远便看见张青川等在院门上。 秦念西眼里泛着狡黠的光,面上带着俏皮的笑,走得张青川近前,还没等他发声便道:“舅舅有心了,连阿念几时回转都算得一清二楚,如此心急,怎的不干脆过去接一下,说不得还能看上一眼,我那尹家姨母,今日穿了一身粉色衣裙,可是漂亮极了,晃得人都移不开眼。” 张青川一脸好笑,却再也不掉她那个坑,只扬声道:“舅舅是来问你,山下有大热闹,你要不要去瞧瞧。”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道:“可是那药王会?能见到药王吗?” 张青川笑着点头道:“能啊,不过估计你也不稀罕,你若想见,便经常能见。” 秦念西笑道:“胡先生知道你如此编排他,到时候不去帮你上这炷头香,我看你怎么是好?” 张青川牵着秦念西,边往门里进去边笑道:“反正怎么扳着指头数,都轮不上我着急。” 秦念西却突然转了话头道:“舅舅只带我去看吗?” 张青川答得非常自然:“你一个小姑娘,又不好显了身份,舅舅跟你尹家姨母说好了,让她带着你转……” 张青川第二个转字还没出口,便看见秦念西那一脸意味深长的笑,直拍了下她的脑袋道:“你这丫头……” 秦念西眨眨眼道:“我说什么了,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敢情你明知道人家今日穿的不是粉色裙子,而是黄色裙子,还故意不搭理我。” “明明就是粉色的裙子,怎么又变成黄色了……”张青川冲口而出,却又被自己惊呆了。 秦念西哈哈大笑,跳跃得老高,往前跑了。 张青川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再想着她昨晚的模样,心里直难受得厉害。 严冰被黄嬷嬷请到广南王府别院时,老太妃刚饮完一盏茶,长长舒了口气。严冰屈膝行了礼,老太妃示意她坐到近前来,又让婆子上了茶,便笑道:“在老婆子跟前,不必拘礼,今日找了你来,原是有件事,要找你帮着操操心。” 严冰忙站起来屈膝道:“可不敢当,老太妃有话,只管吩咐便是,这是妾身的荣幸。” 老太妃一脸慈祥,挥着手道:“让你不要拘礼,坐下,坐下好好说话。” 严冰赶紧答了是,又坐了回去。 老太妃才道:“老婆子是听说,尹家那门亲,是你帮着张罗的。老婆子我呢,也是一事不烦二主,再劳你去尹家太太那边说合说合,尽早让那尹家姐儿嫁过来,那些个繁文缛节的,能并的,就一路并了。” 严冰心里一片讶然,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点头道:“是,妾身定当竭尽所能,但这尹家虽说是生意人家,没有康家那么讲究,但说到底,康太太书香大家出身,在我们两浙路也是出了名的知理之人……” 老太妃点头笑道:“你放心,康家这边,张家老太爷自会想法子。说到这上头,老婆子也不瞒你,如此心急,原也是为了念丫头。”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只端了茶杯,让黄嬷嬷把昨日夜里的事,说了一遍,只听得严冰心下一片酸涩。 老太妃见得严冰眼圈发红,便拍了拍她的手道:“老婆子知道,你是个真疼阿念的,阿念若是有个如你这般疼她的舅母,老婆子我也放心了。那丫头自打在京城万寿观,就极得我老婆子的眼缘,见了谁都是一脸笑,懂事得只叫人心疼,可她那心里,只怕用千疮百孔来形容都不为过……” 严冰得了老太妃吩咐,也不敢去扰了秦念西,直直回了菡萏院,看着余嬷嬷正指挥着小丫鬟把衣物装箱,便叹了口气道:“嬷嬷,别装了,咱们晚几天再回去。你去前头院子里找找大爷,让他来一趟。” 余嬷嬷见得自家姑娘一脸郁色,便试探着问道:“这是怎的了?头前还好好儿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严冰抬起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摆了摆手道:“无事,嬷嬷别操心,只管去请了大爷过来再说。” 不过一炷香功夫,蒋峰达便进了严冰屋里,看着丫鬟婆子们把原本收好的东西又拿出来,只奇道:“这是怎的了?这怎的收好的又放回去?” 严冰挥退了屋里的丫鬟婆子,才轻声把才刚广南王太妃唤她过去的事说了一遍,蒋峰达耸了耸眉头才道:“照我看,康家大老爷极中意张家大郎,张家大郎那头,也隐隐有些执晚辈礼的意思了,只不知尹家小姐那边,是个什么想头?” 严冰笑道:“允婚应是十成十的,可按老太妃的意思,估摸着是想今年就喝上这杯喜酒。只那康家一向秉承无规矩不成方圆,这眼看着已经进了端午,确实仓促得紧,就怕康太太那边……” 蒋峰达笑道:“干脆这样,我去康家大郎那边透透话儿,你去尹家小姐那头使把子力气。” 严冰点头道:“行,先这么办吧。估摸着,咱们还得在这山上,再住上一阵子,大郎还是先打发人回去送个信儿,免得父亲母亲担忧。” 蒋峰达笑道:“父亲若知道咱们在这山上,是为了早点喝到张家大郎的喜酒,只怕先要去找康老先生喝酒。” 严冰脸上笑容更明媚了几分,又道:“你先去问问张家大郎,这媒人上头,有没有想好。我那弟媳妇娘家老夫人,和尹家老太太自**好,她阿娘和康太太也极亲近,说起话来便当,身份上也合适。” 自家媳妇这份见人见事只能,又分寸把握得度,只让蒋峰达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了抚严冰的面颊,又揽了她到怀里,紧紧抱了一下才道:“如此,我这便先下山去了。山下药王大会快要开了,张家大郎怕是这几天便要下山了。” 严冰窝在蒋峰达怀里,轻声道:“嗯,快去吧,等家去了,咱们再……” 蒋峰达看向怀里的媳妇,粉白的面庞透着红晕,好不叫人怜惜,只轻轻凑上那抹嫣红,又软又甜,只让他欲罢不能,却也只能浅尝辄止,轻笑道:“等那张家大郎大婚的时候,我定要把他灌醉了,才能消了今日这心火。” 严冰红着脸捶了蒋峰达两下,才把他推开,直直往门口推去,蒋峰达轻嚷着:“娘子别推,别推,给我倒杯凉茶喝一下,叫外人看见,可……” 隔天,张老太爷带了张青川,请了康家大老爷,一起出了清风院,往山下去了。 临行前,张老太爷叫了秦念西,只说因如今情况特殊,让她安心在清风院整理病案,康家老太太那处,多上些心,刘夫人那里,便放手让秦、王二位医婆去治就是。又让管家遣了人,悄悄儿封了清风院往万寿观药院的那处角门。 秦念西也知道,那日夜里确实犯了医家大忌,本想解释几句,见得长辈皆是闭口不提,便也只得无可奈何应诺。 秦念西闲闲转回院子里,找了本书,靠在敞轩檐下的矮榻上,望着湖面的远处发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外头严冰的声音传了进来,往外迎了几步,一股子清香味儿扑鼻而来,就见严冰后头跟着尹艾,两人手上都掐着一把花儿,后头还跟着几个丫鬟,抱着花的,拿着花斛的,俱是笑容满面,热闹极了。 严冰看见秦念西,眼睛便亮了亮,笑容极其灿烂:“就知道你窝在这里,你看看你这屋里,比个寻常男子的书房还素净,就几本也不开花的兰草,还有几根常青藤,你看这些花儿,漂亮吧?” 秦念西面上挂着笑,却噘着嘴道:“好好的花儿,婶婶非要摘了它做什么?放在这屋里,不过三五日就萎了。” 严冰一只手刮了刮秦念西娇俏的小鼻子,娇嗔道:“婶婶摘了你院子里的花儿,心疼了?就是开在枝头,也不过三五日光景,关键是还没人去看,自家开得寂寞得很。” 严冰说着便又自挥了挥手,指挥着丫鬟婆子摆花斛的摆花斛,插花的插花,一时间屋里好不热闹。 尹艾把手里的花递到了丫鬟手上,牵了秦念西的手,退到先前秦念西坐的那处,闲闲看着众人忙碌,才笑道:“我还说她把那些花斛搬来作甚,她说你这里八成没有,我还不信,说好若是我输了,午间便给你们下厨。” 严冰手和眼睛都在面前的一堆花上,耳朵却尖得很,笑着接话道:“愿赌服输,艾姐儿麻溜儿的,想想做点什么新鲜花样儿给我们吃。” 尹艾便笑着问了秦念西道:“咱们阿念想吃点什么?” 秦念西正要答话,木香进来禀道:“姑娘,王娘子来了,搬了一筐子菜肉,送到厨房去了。” 秦念西心里想着,必是阿升的爹从山里弄来的,便笑道:“不需想了,中午有好吃的了。” 王医婆正好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把衣袖整理好,见得屋里这许多人,忙屈膝行礼:“姑娘这里有客,是奴家打扰了。” 严冰和王医婆早就熟识,走过去拉了她道:“王娘子真是,跟我们还见外?这怎么还在喘着气呢,听说你拿了一大筐吃的来,都有些什么?” 王医婆忙笑道:“是阿升她娘,说是这几日夜里都有雨,就让他们当家的去林子里采了蕈子,来给姑娘做汤喝,又打了只野鸡,路过山后那片水洼子还逮了两只野鸭子,捉了两尾大青鱼,还采了些野菜,扳了点水笋。孟娘子还晒了些干菜,说是一定要送给姑娘尝尝。” 秦念西想着那封了的角门,直走过来吩咐木香道:“快去上些茶水来,可是累着了,搬那么大一筐东西,绕那么远进来。” 王医婆忙摆手笑道:“我不累,原也是两三天没见着姑娘了,想得紧,就自家过来了。” 秦念西随口问道:“阿升可还好?” 王医婆忙点头道:“好,好得很,这两天都开始跑去观中童儿习学的地方,蹭着听课去了。” “那孟娘子呢?她可是个闲不住的。” “可不是嘛,那两口子都是勤快人,那孟娘子得闲便帮着我们打打下手,如今煎药、捡药这样的事,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了,还从秦嬷嬷那里借了本药书去读,说是多知道点,才能不出错。” 说完了阿升和孟娘子,两个人又细细说起了观中几个病人的事。 尹艾帮着严冰侍弄那些花草,严冰冲秦念西那边努努嘴道:“瞧见没,说起病人来,就那样,眼里冒光,才刚咱们进来那会儿,人还是蔫蔫的。” 尹艾微微叹了口气:“都是各人的缘法,姐姐你那会儿不是把着账本子就不撒手嘛。” 严冰噗嗤笑出来道:“你还有脸说我,是谁上了那海船,就死活不下来的?诶,不过你才刚那话,倒好像念丫头头前也跟我说过,你们俩这是,嗯,挺合适……” 尹艾脸一红,娇嗔道:“现如今和你说不成话儿了,我去厨房,专捡你不爱吃的做。” 严冰直笑出了声道:“自我这病了一场,口味也变了,那些什么野鸡蕈子汤,红烧野鸭子,一概不爱吃,你可千万别做。” 秦念西那边正和王医婆说完,听得严冰这话便对王医婆眨眨眼,提高了声音道:“王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咱们给人治了病,却把这舌头治坏了,你往常听说过有这样的吗?” 王医婆难得见到秦念西淘气,便附和道:“那倒是没听过,就只有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奴家这学艺不精,想错了。” 秦念西一本正经道:“说来听听呗,实在不行,咱们再把把脉。” 王医婆压低声音,眼里却含着笑道:“这莫不是怀上了,只有害喜之人,才会在饮食上有如此大的转变,咱们治病的,可没那么大本事。” 尹艾率先一个幸灾乐祸地瞧着严冰笑了出来,跟着赵嬷嬷笑着嗔怪王医婆道:“姑娘淘气,你也跟着作妖……” 严冰虽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嘴里却不饶人:“你们这一个二个的,这院子里是呆不得了,再过阵子,怕是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我的……” 一时间屋里笑得极其欢快,外头老太妃的声音传进来:“这是说了什么笑话儿,叫我老婆子也听了高兴高兴……” 众人听得老太妃的声音,忙齐齐站起来行礼,老太妃往前几步,牵了秦念西的手坐到大案前头,环顾了一下敞轩里,笑着点头道:“今日这敞轩里漂亮得紧,是严家丫头和尹家丫头帮着插的花儿吧。” 严冰笑着上前屈膝行礼道:“老太妃,您老人家帮着评评理儿,我们帮她装饰屋子,她反倒埋怨我们不该折了那花儿。” 老太妃笑着一抬手臂,要把秦念西搂进怀里,却突然嘶地一声,又把手放了下来。 秦念西一脸讶然道:“这是怎么了?前日里还好好儿的。” 黄嬷嬷忙道:“前日,前日夜里……”看着老太妃的眼神又改口道:“开始下雨,最近日日夜里下雨白天晴,老太妃肩膀上有旧伤,不知姑娘这里可有什么法子能治一治。” 秦念西心下一片了然,必是那日夜里,自己枕在老太妃怀里睡着了,加上最近这黄梅天,寒湿上了身,引得老太妃旧伤发作了。 秦念西眼神暗了暗,又亮起来,自起身拉了王医婆过来道:“老太妃,这位王娘子,祖传一手极好的按抚手法,让她给您消解消解,定有奇效。” 王医婆忙屈膝道:“给老太妃请安,奴家素日里在观中帮忙,得姑娘指点颇多,受益匪浅。奴家这按抚之法,奇效说不上,但松懈松懈肯定是可以的。” 老太妃见眼前这王医婆落落大方,说起自家手艺颇为自信,便笑道:“我这是个老毛病了,每年总要痛上那么一阵子,今日便来试试王娘子这手艺。是这会子就能治,还是要有什么准备?” 秦念西笑着屈膝道:“老祖宗,阿念这里,各色都是齐全的,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便到素日里阿念用来艾灸的那间屋子里,歇上一会子就是了。” 说着又看了眼漏刻,接着道:“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用午膳,老祖宗要是不嫌我们吵,就在我这院里用了吧,才刚有人送了点野鸡蕈子进来,待会儿保管老祖宗神清气爽,午饭也能多用一碗。” 广南王太妃用那只不痛的手捏了捏秦念西的鼻尖道:“老祖宗瞧着,你这丫头,今日怎么带着股子游方郎中的味儿,”说着笑呵呵站起身,对秦念西道:“走吧,有劳王娘子了。” 严冰拉了尹艾屈膝道:“老太妃快去歇着,我们姐妹去厨房看看,无论如何,也得让老太妃这顿午膳多吃一碗饭。” 广南王太妃含笑道:“行,快去吧,别把我这老婆子吃撑了就行。” 第119章 剑客和剑 王医婆服侍着广南王太妃宽了衣,秦念西在一个橱子里翻出了一瓶祛寒湿的活络油,王医婆搓热了手,给老太妃肩颈上抹了油,推着经络,由轻而重。 老太妃被推得酸胀极了,却又觉得极其舒服,忍着痛道:“王娘子这手上,真是有几分功夫。” 王医婆笑道:“有点痛,老太妃要忍耐一下,这淤堵和黏连的地方,都得一一通开,才能缓解痛楚。” 老太妃笑道:“无妨,这点子痛,我老婆子还算忍得住的。” 王医婆细细找到淤堵的点,又在颈椎上下摩挲了一会子,找了个点,才对站在一旁的秦念西道:“姑娘上上手,这个地方。” 秦念西上手细细摸了摸,点头道:“这处有点移位了。” 王医婆轻声道:“今日奴家便先把这些淤堵的点松懈开,观中有位姓谢的医婆,祖上是行伤科的,手上有几分功夫,不若明日请她上上手。” 秦念西点头道:“阿念也听说过这位医婆,不知老太妃觉得如何?” 老太妃不解道:“你们俩都不成?还得换个人?” 秦念西笑着解释道:“老太妃,您这属于痹症,有专门的手法,咱们手上准头不够,可不敢随意下手。” 老太妃笑道:“行,反正老婆子我现在就是个病人,你们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王医婆给老太妃行按抚、刮痧散了结,又做了艾灸,老太妃舒服得眯着了,待得醒过来,饭菜已经上了桌。 老太妃只觉得浑身轻松,举了举才刚抬不上半尺的手,已经能举到平肩,笑着夸道:“有劳王娘子了,真是好手艺,老婆子今天是来着了,这点痛虽不算什么,架不住不能动弹啊。” 王医婆忙屈膝道:“不敢当老太妃谬赞,原是奴家学艺未精,您这症状,还得再治几日。” 老太妃笑着点头道:“好,念丫头安排就好,这会子老婆子也饿了,真是要多吃一碗饭了。” 王医婆跟在几人身后,见她们进了饭厅,才笑着屈膝告辞道:“奴家这便先去观里了……” 已经走到桌边的老太妃转身招手道:“快进来,就在这里一同用膳便是,老婆子没那么多讲究。” 王医婆一脸尴尬,连忙推拒道:“这可不成,姑娘您最知道我,您……” 秦念西笑道:“王娘子不必拘束,老太妃既叫了你用膳,阿念可不敢擅自做主。” 老太妃叫了黄嬷嬷道:“老黄,你替我把那蕈子汤给王娘子盛一碗,给她安好席。” 老太妃又笑着对众人道:“我这老婆子最不耐烦讲这些规矩,往常我在家的时候,一个人吃饭多冷清,都是老黄她们陪着我吃的。快入座,老婆子本来就被你灸得饿了,这会子闻见这饭菜香味儿,更是饿的紧。” 王医婆硬着头皮上了桌,见众人只专注用膳,倒也慢慢放松了…… 老太妃用过膳,拉着秦念西道:“走,陪老祖宗走走,权当消消食,这正午的太阳,从树荫底下过,晒得挺舒坦。” 秦念西由着老太妃牵了,往广南王府别院过去。 一路上,老太妃说了些午膳用的饭菜,路上花花草草的事,进了广南王府别院,才轻声道:“念丫头,前日夜里的事,虽说有些吓到老祖宗了,但反过来一想,倒觉得,你这样想哭就哭,反而是好事,若事事都藏在心里,才叫人着急不是。” 秦念西有些羞赧道:“老祖宗不必如此安慰阿念,阿念自知犯了医家大忌,本应自己到真人面前请罚,只实在没有脸面,只得缩在院子里。” 老太妃牵着秦念西,沿着游廊,走到一处水榭里坐下,面上虽带着笑意,却也透着郑重:“虽说你才是个孩子,却是心系医道,也知道立身要谨,十分难得。前日里,你讲了个故事给老祖宗,今日也听老祖宗讲个故事可好?” 秦念西点了点头,两只眼睛亮闪闪看着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面上笑意不减,语调缓缓道:“老祖宗娘家姓邬,世代习武,在尚武为尊的南边,算是响当当的大家族,世代都有杰出武学子弟。早年间,我们邬家和广南府吴家,可是广南出了名最不对付的两大家族。” 黄嬷嬷悄无声息领着个丫鬟,端了茶水送上来,秦念西奉了茶到广南王太妃面前,目光灼灼,听着广南王太妃讲述这些陈年旧事。 广南王太妃啜了口茶,笑道:“这事儿如今说起来,也就只当是个笑话儿了。” “吴家论武术,肯定不是邬家的对手,可吴家祖上出过一位极负盛名的大将军,数代子弟,习学的都是带兵打仗,领军作战之谋略。” “前朝的时候,南边作乱,那会儿朝廷重武轻文,南边驻军腐败不堪,领军的将领是个得了恩荫的世家子弟,还没战,就自家先跑了。” “朝廷不要我们这家园,我们自己不能放弃啊。南边武人也团结,关了城门先要推个发话的人,当时以吴家和邬家分了两派,谁也不服谁。” “那时正好得了消息,南蛮子见我们广南府久攻不下,便准备去攻附近的韶平。但韶平和广南腹背相依,不可不守。吴家青年一代家主便出了主意,邬家守韶平,吴家守广南。” “认真论起来,韶平城小,更集中,广南又大又散,韶平比广南易守。但当时事不宜迟,我们邬家那代家主也是个胸襟广阔之人,便不再较这些长短,当即同意,领了人,连夜赶往韶平。” “邬家家主到了韶平之后,打了几场胜仗,便开始有些骄傲自得,中了敌人诱敌出城的圈套,深陷包围圈,邬家家主虽斩杀了南蛮攻韶平那一路的主将,自家却也陷入重重包围。” “生死一线之间,广南府援军到了,救下了重伤的邬家家主。那一仗,吴家家主兵分三路,打退了敌人包围,守稳了韶平,还火烧了南蛮粮草。” “不仅如此,广南府照例首得固若金汤。那一仗,吴家家主及子弟表现出了极强的统帅能力,自此,韶平府也由吴家子弟接手统领。” “后头,义军人数越来越多,吴家家主整顿人马,编出真正的军队布局,邬家子弟心悦诚服,一半做了先锋军,一半进了护卫营。” “再后来义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费朝廷一兵一卒,靠着南边百姓捐粮,将南蛮打回老家,打得四分五裂,甚至分了月安和南诏。” “到此时,邬家家主真正认清,邬家便是那出鞘的剑,吴家才是那挥剑的人,只有和则两胜。邬家便将女儿嫁入吴家,从此,两家世代交好。” 广南王太妃说完这些,饮尽盏中温茶,笑看着听得眼睛冒着光的秦念西,轻声问道:“老祖宗讲完了,阿念说说看,老祖宗说这些给你听,是何用意?” 秦念西一脸没听够的表情,却也只能眨眨眼,一脸为难道:“老祖宗这意思,是要阿念把自己当成那挥剑的人?可阿念,哪有那样的本事?” 广南王太妃笑问道:“那你便自家说说,如今你这治病的功夫,大概是个什么情况?不妄自尊大,也无须自我菲薄。” 秦念西略默了默才道:“一般病症上,遣医用药得了真人和胡大先生教导,应该能和道恒法师差不太远。” “哑科和妇人科,这等观中和天下医者皆不肯多钻研之处,占了外祖家历代累积之功,当是能多些博闻强记,见识广博之便利。玄黄针法虽说不上得心应手,却也能用了。” “至于药膳方、养生方、治未病、按抚等技,多费心钻研一二,应是出手便能见效。” 广南王太妃点头笑道:“你看看,你才多大?已经有了医家集大成之气象。虽说都是因缘际会,可多少难得?只怕是几百年难出一个,你这样的,不应该再看远些?”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老祖宗,可咱们医家,也和那将帅作战是一样的,不上手治病,哪得经验,没有经验,很难成大医,您看真人和法师们,那都是观中常年坐诊,外出云游天下,才有了今天的气象。”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道:“你说的这是一条寻常路。你见过哪个将帅领兵作战,亲自下场和敌人短兵相接的?真到那一天,这仗也打完了。” “不是老祖宗拦着你去治病救人,那寻常病症,有法师有医婆,你有这功夫,不如钻研钻研你会而别人不会的这些,想些法子把这些变成别人也能会的,岂不更好?” “上回在严家姐儿院子里,老祖宗让你想想那册子的事,你可想好了?” 秦念西点点头,把自己先前在真人和法师面前说的那些打算,细细讲了一遍。自家眼睛越说越亮,越说越觉得兴致盎然。 广南王太妃点头笑道:“你看看,就你想的这些,得耗费多少心神,多少工夫,你哪还有那么多时日去观中坐诊?若是真有那诸人都束手无策的,没见过的,你要去上上手,倒也不是不行。” “但孰轻孰重,你自己还是要衡量清楚的。你把这些都做好了,得利的是全天下的病家,还有全天下的女子及孩童,可绝不再是你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了。” 秦念西又讲了讲秦医婆和王医婆的事,老太妃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个人之力有穷尽,要聚合众人之力,这万寿观,乃至君仙山,在医术药行上得成者众,你要学会用人。如今已经开始了,就要一往无前,这两个虽得用,大部分时日也耗费在观中诊治上,你这人手上,只怕要加紧些。” 老太妃说着,抬起头扬了声音道:“六哥儿来了,过来坐吧。” 秦念西忙站起身,见得六皇子从水榭前的转弯处转出来,立即屈膝行礼。 六皇子微笑着看了秦念西一眼,那日夜里只知这小姑娘不大好,老太妃陪了大半夜,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这两日都不见过来,只知道老太妃做了许多安排。今日得见,倒是一如从前,闪念间,抬了手道:“秦家姑娘不必如此拘束,原是澈扰了老祖宗和你说话儿。” 六皇子又对广南王太妃行了礼道:“老祖宗,孙儿听说您回来了,便想着过来问问安,没成想,倒扰了你们。老祖宗这旧伤,今日让秦家姑娘帮忙瞧过了吗?” 广南王太妃笑着抬了抬手道:“你们都坐下吧,阿念请了位医婆,帮着治过了,舒坦多了。” 六皇子忙点头笑道:“如此便好,孙儿也得安心些,多谢秦家姑娘了。” 秦念西人还没落座,忙摆手道:“不敢当,原是民女大意了。” 广南王太妃拉了阿念坐下,又笑道:“行了,六哥儿来就来了,咱们说咱们的,这些事,他也得听听。阿念接着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秦念西忙点头道:“舅舅说,药市里,药王会要开了,会带阿念去瞧热闹,阿念想着,到山下看看学药的女童,有没有合适的,可以带到山上来。只如今医婆这行当,极是难为,就怕没人乐意。”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事在人为,若是都能按你的想法,做了坐馆女医,当是会好上许多。回头老祖宗给娘娘去个信,让她送几个宫中的医女过来习学一番,一方面背靠万寿观,一方面还能借此扬名,也就立住了。” 秦念西一脸讶然道:“这如何使得?” 广南王太妃笑道:“本是极好的事,如何使不得?” 说着又微微叹了口气才道:“阿念还小,许多事不清楚,六哥儿略知道些,只怕也有限。前头几十年,这天下混战一片,帝国上下损失了多少优秀儿郎,我等武将之家女子尽数披挂上阵,皆是因为家中儿郎损失殆尽。” “这二十年,总算太平了,虽说与民休养生息,却依旧是人口不足,寻常人家子嗣繁茂者少,兵丁入伍者寡,即便今上重开武举,可,哎……” 第120章 热血 老太妃叹着气,又对六皇子道:“六哥儿来说说,如今这天下人丁。” 六皇子忙凝神答道:“前头南北两线作战时,虽说最终大胜,却是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兵丁减少一半,边地十几二十城绝户者众。近二十年来人丁增涨不到二百万,孩童夭折十之三四,贫弱之地更甚。如今虽说朝中优抚之策屡出,却依旧是年年征兵皆不满员。” 老太妃点头道:“孩童夭折尚且不说,妇人孕产便如同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寻常百姓之家尚且不论,便是我广南王府,也一样不能幸免,峥哥儿他娘,便是生峥哥儿时伤了身子。” 老太妃语带落寞和伤感,更多的是忧虑,六皇子也陷入沉思之中。 老太妃啜了一口茶,又道:“若是妇孺能得身体强健,多多诞下身强体壮的孩童;若是所出孩童皆能教养得当,长大成人。你们便来想想,终有一日,这家国天下,外头兵强马壮,护卫山河,内里耕读传家,子嗣延绵不绝,该是怎样一番繁荣景象?” 老太妃一番话,说得六皇子和秦念西各有所思。 六皇子强自按下心头澎湃热血,想起父皇曾屡次说过,老太妃见人见事之能,高瞻远瞩之深远,天下能及者,极少。 又想起父皇从前把自己带到身边教导时,每每听到人丁赋税的折子,都是眉头紧缩不开,想了多少法子。变丁税为田税,轻徭薄赋,独丁不入伍,家中有男丁入伍者,田赋减半…… 可尽管种种策略用尽,人丁依旧增涨缓慢。 今日听老太妃和秦念西一番话,六皇子虽未听全,只言片语之间,似乎也大略想到些什么。 水榭外鸟鸣生幽,秦念西却是思绪飘得极远,如果真有老太妃说的那么一天,自己才算是没有白重活了这一世吧? 许久之后,老太妃才一脸和蔼,笑着问道:“念丫头想明白了吗?” 秦念西怔了怔,才忙起身屈膝,郑重行礼道:“多谢老祖宗教导,阿念明白了。” 老太妃笑着让秦念西坐下,又道:“说来听听。” 秦念西点头道:“阿念想着,老祖宗这意思,应是治一人和治千万人的区别。阿念不该拘泥于眼前,应将目光放长远,做些著书立说,传授技艺的大事。” 老太妃点着头,满脸欣慰道:“真是个聪明孩子,一点就透。” 六皇子看着秦念西,此时仿佛找到了方向的迷路之人,双眼黑亮如曜石闪烁,熠熠生辉…… 老太妃说着又看向六皇子,笑道:“六哥儿说说。” 六皇子连忙收敛心神,语调沉稳道:“老祖宗之意,帝国人丁增涨艰难,究其根源,到底在百姓体魄羸弱,不解生养常识,医婆医女医术和地位低下,哑科和妇人科几无医术得大成者。民不强,策略再好,也极其难为……” 老太妃欣慰点头,嘴角含着笑道:“如今这丝契机便着落在阿念身上了,六哥儿既是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这折子,便由你写了,送到你父皇手中吧。” 六皇子看了眼也是一脸笑意的秦念西,面上露出一丝难色道:“老祖宗,这,这折子送到父皇面前,只怕后头就会极其繁重了,孙儿,孙儿是说,秦家姑娘如今还小,又是个女儿家,怕是,怕是……” 老太妃笑道:“六哥儿怕什么?是怕这名满天下的万寿观,担不起这副重担吗?” 六皇子如醍醐灌顶一般,眼睛顿时亮了,忙拱手道:“是孙儿愚钝了,还请秦家姑娘见谅。” 秦念西忙侧身避过,却仍旧只笑不语。 六皇子继续道:“秦家姑娘不要误会,你这仁心仁术,澈深有体会。大云朝有幸,得姑娘这般天纵奇才,终须好好珍惜爱护,这折子一上,姑娘只怕……” 秦念西忙摆手道:“民女本就普通女儿家,侥幸得了这身技艺,不求扬名于世间,但求世人皆无病。” 六皇子默了默,又对老太妃道:“孙儿遵老祖宗吩咐,定会详尽陈明其中利害关系,尽快派人送回京城。” 老太妃缓缓点了头,又笑着对秦念西道:“好孩子,你还小,这路长得很,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秦念西忙点头应了,老太妃又笑道:“老祖宗在这山上呆着冷清得很,你同你舅舅说一声,到时候,老祖宗同你一起去逛逛那药王会。” 六皇子听得直眨眼,在京城时,最不乐意到外头凑热闹了,就连那选武举的大热闹,也只去瞧过一回,这到了君仙山,竟出了奇事。 老太妃这弯转得,有点急,六皇子正愣神,又听得老太妃道:“叫上严家姐儿和尹家姐儿,老婆子和你们这样一群花儿一样的小姑娘、小媳妇儿在一起瞧热闹,想想就开心。” 秦念西心里正想着舅舅说了,尹家姨母会去的事情,听得老太妃如此说,只笑得双眼弯成了月牙儿,忙点着头。 六皇子看着秦念西那满脸的笑,竟突然觉得仿似被晃花了眼,便是那开得再绚烂的花,也比不上她这笑容那么甜。 六皇子看着眼前一老一少,极其热闹地说着下山的事,心情极好,恨不得也想跟去瞧瞧。 黄嬷嬷却突然进了水榭,屈膝禀道:“老祖宗,京里来人了。” 秦念西忙起身道:“阿念先回去让人带信给舅舅,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老太妃笑着点头道:“明日阿念无须跑来跑去,老祖宗自去你那里诊治便是。” 秦念西忙点头退了出去,心情极是疏朗,沿着游廊,赏着景儿,往清风院去了。 老太妃和六皇子看着秦念西悠悠闲闲走远了,才对视了一眼,老太妃轻声问道:“是哪处来的人?” 黄嬷嬷屈膝道:“龙骑卫,四百里加急。” 六皇子一脸惊讶看着老太妃,老太妃站起身来问道:“人呢?请进来吧。” 黄嬷嬷答道:“是,奴婢这就去,人这会子在门房上喝口水。” 两人眼瞧着黄嬷嬷去领人进来,不是旨意,用的却是四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面色凝重起来。 送信来的龙骑卫走到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跟前时,虽然步履还有些蹒跚,却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正待行礼,广南王太妃抬手道:“大人一路辛苦,不必拘礼,官家可有口谕?” 那龙骑卫摇头道:“禀告老太妃,没有,官家只让微臣将信送到。”说着便当着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的面,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了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当即拆开封了蜡油的油纸包,再看了里面的信封完好,便点头道:“还请大人先去歇息。” 广南王太妃拆了信,一目十行看完,略默了默,将信递到六皇子手上。 六皇子看完那信,蹙了蹙眉,轻声道:“算时日,这旌国王子遇害也有些日子了,竟还能吊着命?” 广南王太妃沉声道:“旌国能人异士不少,这国师便是个了不得的。只是两处先后发作,这后手在哪里?” 六皇子沉吟片刻才道:“莫不是,求的就是一个乱字?” 广南王太妃略略点头道:“既是官家送来的信儿,想必朝廷应是有了对应之策,如今四处也没有异动,咱们只先别管外头的事,只这旌国王子一旦上了山,事涉两国邦交,不医不行,医的话,只怕……” 广南王太妃说完这句,便唤了人去请太虚真人。 六皇子眉头不展,轻声道:“若要驱此毒,秦家姑娘必要出手。虽说她可扮做道童,但此毒如此凶险,中毒时日如此之深,只怕是凶多吉少,治好了,那秦家姑娘在旌国国师面前,只怕会露了行藏,往后……” 六皇子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又道:“若治不好,干系就更加重大了……” 广南王太妃也跟着叹了口气:“虽说……哎……老祖宗倒更巴望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姑娘,有长辈庇佑,日日悠闲自在过活。可如今,总是事与愿违,一面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去看诊,一面却又……哎……” 六皇子从广南王太妃一叠连声的叹息中,听出了许多柔软,是他从未曾见过的老太妃的那丝柔软。 六皇子怔愣了半晌才道:“听说前日夜里,秦家姑娘有些不太好,可是因为那刘夫人的事?” 广南王太妃又叹了口气道:“念丫头父母那点子事,你大约也是知道的。那钱将军,在刘夫人的药里做了手脚。阿念一直不说,心里估计是想起了自家阿娘。那日夜里,刘夫人问她,是庸医还是人祸,秦家姐儿终于没绷住。” 广南王太妃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是从钱老夫人那里得了信儿赶过去的,我去的时候,小丫头一言不发,还在哭,哭累了就停停,歇够了又哭,后来喂的药起了效果,才在我怀里睡着了。” 六皇子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哪知道,老太妃接下来说的,更是叫他心惊肉跳。 “我以为睡着了就没事了,哪知道小丫头就开始做梦,梦里不停喊阿娘,说了许多呓语,我把前头后头都搭起来,才想明白,她阿娘的那碗药,竟是她那猪狗不如的老子灌的,她心里一直觉着,她阿娘是明知的,却依旧喝了下去……” 广南王太妃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有一丝哽咽:“多可怜的孩子,那心里疼的样子,真真是让人揪心。” 六皇子虽然早就知道,那张家大娘子是被秦幼衡所害,但这里头的细情,却是不太清楚的,听到这处,想起那个小姑娘种种,心里忍不住莫名有些酸涩,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广南王太妃缓缓吁了口气,才继续道:“秦家姐儿想让那钱将军和刘夫人见一面,估计就是存了这万一之望。若误会解开,两人兴许能重新好好过日子;若绝情,那刘夫人还有断尾求生的勇气。” 六皇子这才语调中带着暗哑道:“只不知,这样能不能真的解了她的心结。” 广南王太妃摇头道:“只怕难,看着别人是好是坏,总是隔靴搔痒的事,不过是寻求个心理安慰罢了,哎……” 六皇子犹豫了许久才道:“无论如何,总要一试,还请老祖宗想想法子。” 广南王太妃只沉默着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说完秦念西这一段,都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太虚真人跟着黄嬷嬷,穿过游廊进了水榭时,还听见广南王太妃在叹气。 太虚真人行过礼才道:“老太妃怎得长吁短叹,仿似心中郁结,请容贫道一诊。” 广南王太妃摆摆手道:“真人请坐,老身无事,原是叹息念丫头不易,本想让她在清风院自自在在写写画画,哪知天不遂人愿,哎……” 广南王太妃说着,便把那封信递到了太虚真人手上。 真人一目十行看完信,虽是早已知晓此讯,面上却不显分毫,只蹙眉道:“这都多久了,在旌国耽误了那么久不说,再从北边那么远过来,又是个中毒的病人,这路上也必是走走停停,还能有救?” 六皇子点头道:“真人所言甚是,澈是在想,莫非他中的并不是百草杀?” 太虚真人凝神想了许久,才道:“那旌国国师毕彦,老道从前得见过一回,医术极是高明,应当不会断错症。若贫道所料不差,只怕是用了大量的瑶花续命。” 六皇子问道:“早前澈昏迷之时,秦家姑娘给澈用的那瑶生丸,便是这瑶花制成的?” 太虚真人点头道:“正是,可这瑶花虽是圣药,却是功在扶弱,用在中毒之人身上,只怕是两强相博,一个不小心,便会立时毙命。” 广南王太妃道:“旌国宫廷控制了瑶花出产,按照真人所说,那国师又是个知医的,能研究出什么好药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太虚真人点头道:“大约是这样,但如果真是这样,这人送到咱们这里,只怕也不好治。” 六皇子讶然道:“这却是为何?” 太虚真人叹了口气道:“这瑶花本是有轻微毒性的,那百草杀里的隐药,遇毒就变,只怕我们原先用的药浴方,没有大用了。” 六皇子微眯了眯眼道:“如此说来,只能靠秦家姑娘一力承担了?” 太虚真人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才道:“为此一法可行。只眼前这情势,把念丫头露了出去,往后就……” 三人沉默良久,广南王太妃才语气凝重道:“如今天下这情势,真人想必也知晓,乱象丛生,暗处深流还未有丝毫显现,又事关两国邦交,为长远计,只怕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六皇子蹙眉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治了这症,又不显出秦家姑娘?” 太虚真人思虑良久,才摇头道:“有毕彦在,此事绝难,唯有一法,或可一试。”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真人不妨先说说看。” 太虚真人轻声道:“殿下知道,驱此毒,需饮汤药、蒸药浴、施针灸,三管齐下,普通人,乃至寻常医者,是看不出孰轻孰重的。可那毕彦自身,医术不凡,这障眼法,在他那里,只怕……” 六皇子听到此处,却是眼睛亮了亮:“到时候,由老祖宗出面,不妨强硬些,要治可以,先把条件谈好,最好再多提些条件,把条件都提高些,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让毕彦回避,可使得?” 广南王太妃蹙眉想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还请真人见谅,虽说如此一来,都着落到了万寿观和真人,还有大药师们身上,到底却能替念丫头遮掩些许。” 太虚真人虽依旧忧心忡忡,却还是点头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但愿能遮掩得了吧,这万寿观和君仙山药行,天下成名已久,风风雨雨多少年了,并不惧怕这些事情,只那毕彦,心思机敏至极,只怕十分难缠。” 广南王太妃叹息道:“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小姑娘家,陷入这种动辄可能丢性命的险境,我这心里,真真是愧疚难安啊……” 六皇子只觉心有千斤重,却还是开口道:“如今我们便议一下,能提些什么条件吧,想必父皇那里,也急盼着回信呢。” 太虚真人点点头,提了第一个:“头一条,每岁送万寿观一等瑶花一百支,二等瑶花二百支为诊费。” 广南王太妃讶然道:“这却是为何?” “老太妃有所不知,念丫头身边瑶生丸已经所剩无几,只她年岁尚小,功力不够,这一趟下来,只怕也是需要这瑶生丸顶着的。”太虚真人解释道。 六皇子蹙眉道:“只怕远水不解近渴,宫里应是还有些藏品,这一趟,便先请父皇着人送些过来吧。” 广南王太妃点了头,三人又细细商议了一番,直到太阳西斜,才差不多议定了。 待得太虚真人走后,广南王太妃又嘱咐六皇子道:“你这信上,只怕要把今日先头我们讲的那些写进去,才能让官家通晓利弊。” 六皇子点头道:“孙儿知道了,晚间便动笔。” 第121章 找辙 隔天,张老太爷回了清风院,后头跟着康老先生和康家大老爷。 康老先生和康家大老爷进了康家老太太的院子里,一家子人关起院门商量了许久。 第三日,康家大老爷送了妹妹和外甥女儿下山,一路往两浙路去了。 严冰写了两封长信,一封给自家阿娘,一封给弟媳妇,遣了余嬷嬷,跟在尹家女眷的队伍里,也往两浙路去了。 康老先生上了山,尹艾和康太太改变行程,早早回了两浙路,严冰心中大定,往老太妃跟前交了差使,又告了别。 隔天,秦念西依依不舍,把严冰送到了清风院门口,约好药王会时再见,看着马车一辆辆走得快没了影子,才转身回了院里。 康老先生留在山上,陪着自家老伴儿治病。 康老先生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趁着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留针时,拉着她下一盘棋。 原是第一日,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施针时,康老先生坐在屋外的廊下,自己左手跟右手对弈,下着盘残棋。 留针时,康家老太太睡着了,秦念西轻手轻脚转到廊下,往那棋盘上瞧了一阵子,见那康老先生握着粒白子,在两个点上左右踌躇了半晌,自家还嘟囔道:“又输了,哎……” 秦念西不自觉无声失笑,捡了颗白子,轻轻往另外一处放了下去,那康老先生略愣了愣,才一脸喜色抬起头,瞧见秦念西杵在棋盘前头,一脸轻松自在的浅笑。 康老先生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蕙质兰心的小丫头……” 秦念西忙竖了根手指在唇间,康老先生立即点头噤声,又侧头听了听,只闻得一阵轻微的鼾声传出来,才点头笑着轻声道:“难得,这老太太多少年没睡得这么香了,你这小丫头可真是厉害得很。” 秦念西只笑不语,康老先生轻声问道:“会下棋?” 秦念西只笑着摇头,康老先生笑着点了她道:“你这小丫头不但会下棋,还会骗人,明明就会,怎的还要说不会?” 秦念西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你老人家明知我会,还要问我会不会,那我能怎么答? 秦念西想了想,便笑着轻声道:“阿念在京城时,曾经和道衍法师对弈,他说阿念不是下棋,纯粹是打赖。” 康老先生失笑出声,伸手指向对面道:“反正左右是消磨时光,小丫头便坐下来,执了这白子如何?” 秦念西轻笑着点了头,在对面坐了下去,伸手请了康老先生继续。 康老先生接着先前的黑子落棋,秦念西仿似想都不想,跟着落子飞快。 康老先生看着才刚那枚黑子好像还没落定,白子就上了棋盘,忍不住愣了愣,又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笑着对秦念西道:“这么快,都不要想想的,下棋这事儿,原本是要走一步看三步才对。” 秦念西一脸笑道:“下一步看三步,那是说的会下的,像阿念这种不会下的,下好眼前这步就行。” 康老先生忍不住失笑摇头,也不再言语,只低头继续着他走一步看三步的速度。又下了十多手,秦念西一直秉承打蛇随棍上,下得飞快,反倒是康老先生再次陷入沉思。 秦念西盘算着该要取针了,也不打断康老先生,只悄无声息站起来,往屋里去了。 秦念西取了针,康家老太太还在酣眠中,出到廊下,瞧见康老先生仍旧如泥塑一般蹙着眉头算着棋,便也不打断,只福了福,跟守在门口的婆子,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转身沿着另一侧的游廊出了院子,往漪兰苑回去了。 到第二日,秦念西再去给康家老夫人施针时,康老先生已经等在院门口,背着手原地打着转,左瞧瞧右看看,瞧见秦念西时,忙招手道:“小丫头快来,你昨日怎的不告而别?” 秦念西又走了几步,到得康老先生跟前时,才屈膝行礼道:“阿念没有不告而别啊,昨日走时,老安人正熟睡,阿念行了礼,原是老先生想棋想得太入神了。” 康老先生一脸不相信道:“你这小丫头必是嫌我这老头子下棋下得慢,懒得敷衍我。” 秦念西笑得一脸无辜:“先生这话,阿念可不敢当,这满天下有多少人想跟先生手谈一局,阿念自是以此为幸,只阿念这棋艺,实在磕碜得很……” 康老先生一脸鄙夷点着头:“你这小姑娘,本来是个极不寻常的,怎得也说些这样俗气得很的客套话,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计较,回头去与你外翁分说分说,你这样的小姑娘,就得有什么说什么才是,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你又不指着老头子我给你传道授业解惑。” 秦念西被康老先生说得哭笑不得,只能一脸无辜看着他。 康老先生继续道:“不过你那棋艺虽说磕碜了点,但老头子我研究了大半天,这倒是个一招鲜吃遍天,挺好使的,不若今日,你陪着老头子把那棋下完?” 秦念西忙屈膝道:“老先生,咱们先去给老安人把针扎上吧,治病是大事,这棋不棋的,等会子再说。” 康老先生一跺脚道:“看我这记性,只怕又要招老太婆骂了,快走快走。” 康老先生说着便转身大步进了院子,秦念西笑得一脸无奈,跟在后头走了进去。 康家老夫人早就准备停当了,只等着秦念西来。见得秦念西跟在康老先生后头进来,便笑道:“你这老头子,莫不是找着阿念问棋去了?” 康家老夫人又笑着对阿念道:“你是不知道,昨日那盘棋,你没和他下完,他晌午饭都吃得不香,下晌也没歇觉,只摆弄那棋盘,还是晚上那碟子芝麻饼子,让他开了胃口,还用了碗杂粮粥。” 康老先生挥挥手道:“你这老太婆,净瞎说,我哪里摆弄了一下晌,我那一下晌,不知道自己跟自己手谈了多少局呢。快点扎针,到了扎针的时辰了,我去廊下等着。” 康家老太太摇头笑着瞥了康老先生一眼,又继续说那芝麻饼子的事:“阿念,那芝麻饼子好像与我们素日吃的有些不一样,我让人去厨下问了,说是你吩咐让加了海菜进去,究竟是个什么海菜就不清楚了。” 秦念西笑眯眯,一边给康家老太太扎针,一边答着话儿,其实极不愿意费那心思去下棋,心里着实不希望康家老太太睡着,手上还是只能扎了那能安神的穴位,让康家老太太不过片刻之后,还是熟睡了过去。 再不愿意,秦念西也只能跟康老先生下完那盘棋。后头又连着两天,被康老先生拉着下棋,一盘接一盘的,一下就是半天,直把秦念西郁闷得,都不想往那院儿里去了。 这几日为了陪着康老先生下棋,手头上的事耽误了不少,秦嬷嬷日日陪着笑过来瞧上一眼,看看那脉案册子写到什么地步了,只得了秦念西尴尬地摇头,一脸讪讪又走了。 这一日,又被康老爷子拉着下棋。 院子里那棵参天的银杏,经了几夜雨水洗礼,叶子都已经长成了厚实的小伞,绿得让人移不开眼,让秦念西怔了半天神。 今日康老先生这棋倒是下得比昨日快多了,见秦念西半天没落子,抬起头便看见眼前这小丫头,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瞅着那棵大银杏树在发呆。 康老先生倒也不催她,只情绪无比好,也随着她看向那银杏。 看了半晌,到底没忍住,便笑着问道:“小丫头,你直勾勾盯着这银杏作甚?你这满肚子药书医经的小姑娘,看着这银杏,想的莫不都是树叶子能做个什么药,那果子又能治个什么病?” 秦念西回过神,愣了愣,才噗嗤笑出了声摇头道:“都不是。我只想着那叶子突然间就绿了,很好看。” 康老先生笑着点头道:“甚好,如此甚好,你这样的小女娃娃,就该这样,这天天看病下棋的,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干的事。” 秦念西失笑回过头,望了眼那棋盘。 康老先生却浑然不觉道:“下棋,这盘棋老朽我赢定了。” 秦念西一脸苦笑,手上边落子,嘴上却道:“是是是,日日不都是老先生赢的嘛,你也说了,下棋这样的雅事,实在不太适合阿念这样的小姑娘,阿念其实也极不耐烦下棋这事儿,不若阿念给你找个对手?” 康老先生耸着眉毛失笑道:“你这小姑娘,人小鬼大,还知道用我的话堵我的嘴,你说说,你准备给我找个什么对手?” 秦念西眼珠子转了一圈道:“我外翁最近应该不忙,陪着先生下两盘棋的功夫还是有的。” 康老先生挥挥手道:“我不和你外翁下,你外翁跟我下棋,每次都只赢三个子,输也只输三个子。”康老先生说着还拿出三个指头比划了一下,才满脸不忿继续道:“这不是哄孩子玩吗?” 秦念西都快笑出了声,却也只能忍了回去:“那太虚真人呢?还有他那些徒弟……” 康老先生当即摇头道:“无趣,无趣得很,太虚老道那个棋路和我一样,都是四方板正的,没意思。他那些徒弟都忙得很,观里那么多病人,哪有空陪我一个闲人下棋?” 说着又笑道:“你一个小丫头,日日要忙些什么?” 秦念西讪笑道:“忙倒不忙,就是这下棋的事,实在是……” 秦念西心里又寻思了一下,才道:“还有个棋路不太一般的,不若回头让他和您下下?” 康老先生手上落着子,嘴上随口答道:“行行行,只若是不如你这丫头下棋这般有趣,便不要带来了。” 秦念西强打起精神,陪着康老先生下完了那盘残棋,以平局结束,只觉得累得慌。 秦念西回了院子,便进了敞轩,直奔那硕大的一面书墙,搭着梯子寻起了棋谱。 沉香和木香看着自家姑娘连梯子都架上了,一边找还一边摇着头喃喃自语:“我明明记得就放这里的,怎的就是找不到呢?” 沉香站在梯子下头仰着脸问道:“姑娘这是寻哪本书?您说出来,让奴婢们也帮着找找。” “我那一匣子棋谱放哪儿去了?就这么大个匣子,都潮了,我记得我拿出来晒过,还看过,就放这儿了,怎的一本都不见了?”秦念西比了比大小,又指了指那书架。 木香一脸莫名其妙道:“姑娘莫不是记错了?除了在京城万寿观那些日子,姑娘从来就没喜欢过下棋,更别说看什么棋谱了,就连先前王三爷送的那副棋子,如今还锁在库房里呢。” 秦念西听得这话,两个肩头一塌,想起来,那匣子棋谱,如今应该还在松竹斋的书房里,那晒棋谱,钻研棋谱的事,虽然还像昨日,却已经隔世了。 秦念西慢悠悠从那梯子上下了来,示意着丫鬟们收拾好,只说了句,要去松竹斋找本书,便溜溜达达出了门。 沉香示意木香跟了上去,秦念西进了松竹斋,张老太爷正坐在书房外的石凳上,背朝着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读着本书。 张老太爷见外孙女儿走了进来,笑道:“怎的这会子过来了?不是说要在屋里写脉案吗?” 秦念西一脸无奈屈膝道:“外翁,阿念想从你这里找几本棋谱。” 张老太爷晒得身上出了点微微汗意,浑身正舒坦,便伸手牵了秦念西,笑道:“这是被那康家老儿下棋下输了?到外翁这里找补来了?” 秦念西摇头道:“没有,就是累得慌,不想下,要输棋,哪怕是下个平手,琢磨得好累。” 张老太爷听了只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淘气,这话要叫那康家老儿听到,非得气病了不可。” 秦念西撅着嘴拖长了尾音撒娇道:“外翁,这几日,每每去扎针,都要耗上半日,关键是,这针,还要扎上一阵子。外翁,阿念最不耐烦下棋了,有那功夫,还不如到院子里溜达一圈呢。再说了,我那册子,也是写了个心烦意乱,总也收不了尾,见了医婆们,都不好意思了。” 第122章 闲人 张老太爷只一脸慈爱,看着秦念西难得一见的撅着嘴撒娇,笑得无比开心:“你一个小丫头,写不完就慢慢写,有难处就去找真人讨教,急什么” 秦念西又跺了跺脚,摇着张老太爷的胳膊道:“外翁,关键是,这棋,我实在是……” 张老太爷被秦念西摇得直晃得眼晕,笑着安抚道:“好好好,明日你去扎针时,外翁陪着你去,外翁和那康家老儿下棋去。” 秦念西那撅着的嘴就没松开,小女儿撒娇的声音软软糯糯,极是好听:“外翁,人家说了,您老人家和他下棋,输赢都是三个子,跟逗孩子玩一样的,没意思。还说真人和他下棋一个路数,四平八稳的,也没意思。” 张老太爷听得这话,直笑得前仰后合…… 六皇子站在院门处,听着这祖孙两人对话,那撒着娇的小女儿家,一句一句,句句入心,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却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好,只继续站在原地,也不让守门的小厮去通禀。 六皇子本是一脑门子官司,听说康老先生跟着张老太爷上了山,他想请那康老先生指点学问,却不得入门,让姚大人派人下山打听了一通,只说这康老先生平生没啥嗜好,就是喜欢点儿不大一样的美食,可这究竟怎么个不大一样,也没打听清楚。 六皇子左思右想,才下了决心,想到张老太爷这处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入手。先前六皇子住在这清风院的时候,素来都是逛惯了的,又极有分寸,下人得了吩咐,见了他,也只屈膝行礼,随他自在。 六皇子问清楚了,张老太爷正在松竹斋,哪知自家人还没进院子,这入手也找着了,人家康老先生不是不爱棋,而是这爱棋爱得有些剑走偏锋。 就是自家这棋艺,虽也不差,但再想想当初在京城万寿观,王三和峥哥儿下的那两局棋,自家这棋艺,只怕在那康老先生眼里,也是个四平八稳,无趣得很。 六皇子正心中忖度,却又听到秦念西仿佛有些恼了:“外翁,您还笑,您快帮着想个法子呀。” 六皇子嘴角泛着弧度,心中却极想看看,那小丫头跺脚撒娇的场面,于是也不惊动,只轻手轻脚慢悠悠往里进了去。 张老太爷好不容易止住笑:“好好好,外翁不笑了,你说你,这么不喜欢下棋,怎的就自己坐到那康家老儿对面了呢?” 秦念西跺了跺脚叹着气:“阿念哪知康老先生是这么个棋痴啊,我就看了一眼,他打的那残谱,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那头都勾酸了,自家都要跟自家认输了,我实在没忍住,就随手下了一颗子……” 那懊悔不已,仿佛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打手的模样儿,惹得张老太爷再次大笑起来,六皇子面上的笑容,已经有些藏不住了。 张老太爷见得秦念西又要着恼,便强忍住笑道:“那你要寻些棋谱作甚?送给那康家老儿?” 秦念西摇头道:“才不是呢,若送了棋谱给他,只怕更脱不了身。阿念是想着,那康老先生不过是想找个棋风不太一样的对手,如今这山上,除了咱们祖孙三个闲人,那隔壁院里可还有个闲着的,拿了这棋谱给他研究研究,说不得便能解了孙女儿这围……” 六皇子听到这节,略停了步子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这小丫头,算计的只怕是自己,可这话也不能再听了,便从那一簇细竹后头走出来,朗声拱手道:“张老太爷安好,晚辈过来请安,没成想,倒扰了你们祖孙天伦之乐。” 张老太爷面上笑意不减,只牵了秦念西站起了身,躬身行礼道:“不知殿下前来,老朽有失远迎。” 秦念西福着身子低头撇着嘴,六皇子那眼中明晃晃地我听到了你在算计我,心里腹诽道:这人怎么这样,走哪儿都阴悄悄的,还惯会偷听,如今偷听这招儿都耍到松竹斋来了…… 六皇子忙侧身避过张老太爷的礼,继续拱手道:“原是晚辈唐突了,才刚姑娘这话,晚辈听了一些,如能帮姑娘解了围,倒是晚辈之幸。” 张老太爷拱手道:“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小孙女儿不懂事,胡言乱语,冲撞了殿下。” 张老太爷又请了六皇子落座,示意着下人上茶。 六皇子瞧着秦念西虽是一语不发,却是一脸别扭,只怕心里正在腹诽,便干脆挑明了道:“原是晚辈当感激不尽,今日本就是为了这事,想到老太爷面前请教的。老太爷也知道,晚辈可能要在这山上常住一阵子,这学问上头,正想请康老先生指点一二,但康老先生是出了名的不入世,晚辈正一直不得其法。” 张老太爷心思何等机敏,只微微一笑道:“如此,殿下已解心中之惑,只那康家老儿性子古怪,不知殿下这棋道上……” 六皇子拱手道:“还请张老太爷指点一二。” 张老太爷笑道:“谈不上指点,反正也是闲着,便陪殿下手谈一局也罢。” 张老太爷说着又示意下人拿了棋盘棋子出来摆上。 秦念西一听说又要下棋,忙屈膝道:“您二位慢慢下,阿念便先退下了。” 六皇子略显尴尬,起身拱手道:“还请姑娘相助一二,将这几日与老先生下的棋,随意挑一局,复个盘。” 六皇子眼见秦念西闪身侧过他那一礼,面上虽还挂着笑,眼里却藏不住,尽是不豫之色,忙又解释道:“原是澈这棋艺,走的也是那四平八稳的路子,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张老太爷瞧着秦念西那一脸不情不愿,却是存心逗她道:“阿念便与外翁对弈一回,看看近日这棋艺有没有长进。” 秦念西那一脸不情愿更显了出来:“阿念哪有什么棋艺,不是您和真人说的我,全无布局嘛……” 张老太爷只但笑不语,六皇子却道:“姑娘今日这一局棋,或可换得后头一劳永逸……” 秦念西暗自撇了撇嘴,心里想的却是,好像姑娘我下了这一局,你就能吃干抹净全学会了一般,却也无话好说,自家挖的坑,还得自家跳。 秦念西落了坐,想了想,又伸手把那黑子白子,按第一天那局棋,一一摆放好,才道:“那康老先生,当时便是下到此处愁眉不展的。” 说着又捡起一颗白子,放到自己当初放的那个点上,才道:“我就是下了这一步,就……” 张老太爷笑道:“好,由这步起,阿念执黑,照康家老头儿的棋路下,我来执白。” 秦念西反正记性好,倒乐得轻松,只照着葫芦画瓢,一步一步复了康老先生的盘,张老太爷却模仿着她的棋风,竟也下了个大差不差,秦念西直嚷道:“外翁,你可真厉害,你怎么知道,当时阿念是这么下的?” 张老太爷笑道:“看好了,由这步开始,你想赢三子,便走这处,想输三子,便下这处……” 六皇子直看了个瞠目结舌,最开始那白子明显落败,秦念西那一子进去,竟直接扭转乾坤,然后张老太爷经营得极好,再到自家定输赢,还讲明了三个子。 秦念西嘟嘴指了指那白子道:“我当时就是这处,晚了一步下的,便没能输成,打成了平局。” 六皇子忍不住失笑出声,忙拱手道:“张老太爷和秦家姑娘这局,果然精彩绝伦,这棋艺上,澈望尘莫及……” 秦念西听了六皇子这话,只一脸失望,心里想着,又白瞎了功夫,正要站起身告辞,那六皇子又道:“不若晚辈和张老太爷就这残棋对弈一局,烦请姑娘在旁指点一二。” 秦念西虽极不耐烦,也只得点头答应下来,却也懒得言语,只起身让了位子,悠悠闲闲往茶房里去,寻了盒子白茶出来,又找了个茶盏,到得外间,就着小泥炉子上的滚水,沏了碗茶,闻着香气,饮起了茶。 六皇子执白,本就强逼着自己,记下了先前张老太爷那些路数,倒也下了个大差不差,只算不算的,都是稳稳地输了三子。 张老太爷点头笑道:“看一遍能记个十之八九,殿下好记性。” 六皇子一脸尴尬:“老太爷见笑了,晚辈这记性,比秦家姑娘差远了。” 反正不要秦念西下棋,她倒是自自在在喝喝茶,看看竹子,惬意得很,这会子也是一脸笑意。 张老太爷笑道:“念丫头这棋路,说白了就是打蛇随棍上,过于皮赖了,这法子不是不能用,但男儿一直用这法子,只怕会引得那康家老头儿反感,反而不美。殿下不妨按自己的棋路,重下一盘,偶尔来个出其不意,才是正道。” 张老太爷这指点之意极其明显,六皇子忙拱手道:“多谢老太爷指点。” 说着忙又重新布了局,二人再行下过,这一回,六皇子是按照自己本心下棋,琢磨得极细致。秦念西三五不时看上一眼,六皇子这棋路,瞧着倒是极具大将之风。 一局终了,张老太爷又是毫无意外,胜三子。 张老太爷十分有耐心,又帮着六皇子复盘,指了他一处落败的关键。 两人也不再就着残局,反而是重新开了一局棋,张老太爷请了六皇子执黑。无论六皇子如何使出浑身解数,结果还是毫无疑问,落败三子。 六皇子突然对那康老先生的话,有些感同身受,胜也三子,败也三子,可不是哄娃娃玩儿嘛。 张老太爷看了看时辰,才对坐在一旁,已经拿了自己才刚看的那本书在看的秦念西道:“阿念你过来,看看这局棋,你我二人再来对弈一局。” 秦念西一脸不情愿道:“外翁你自家再执白复盘就行了,阿念不愿动脑子。” “你这丫头,怎的如今如此懒散,不是让你复盘,是让你按你的棋路,和外翁下一盘,好做个对照。”张老太爷一脸宠溺笑道。 秦念西手挥得飞快:“那不更得动脑子,谁愿意和您老人家下棋啊,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秦念西这话,只说得六皇子忍不住一脸尴尬笑出了声。 张老太爷笑道:“你这丫头,有说话这功夫,都落了好几子了,马上就要用午膳了,你不饿外翁还饿了。” 秦念西不情不愿挪到那棋盘前头,嘴里嘟囔道:“饿了就吃饭呗,棋又不能当饭吃……” 张老太爷一边和秦念西下棋,一边给六皇子做着讲解,六皇子边看边问,一局棋尽下了半个时辰,才总算是完事了。 秦念西一忽儿站起身来,屈膝告辞道:“殿下,外翁,阿念先告退了……”说着也不等他们答,只自顾自走了。 张老太爷笑着对六皇子行礼道:“殿下莫怪,小姑娘家定性不足,坐不住,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多担待。” 六皇子当即摇头道:“原是晚辈急于求成,耽误了秦姑娘用膳。” 两人寒暄了几句,张老太爷又拿了几本自家做过注释的残谱,送给六皇子做习学之用,六皇子才感激不尽告辞回去了。 到得下晌,秦念西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起来,总算缓过来了,才刚梳好头,杜嬷嬷便领着白嬷嬷进了屋。 秦念西见到白嬷嬷,忙从妆台前站起身,拉起了屈膝行礼的白嬷嬷,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嬷嬷回来了,嬷嬷这一路辛苦了,为了阿念,可是累瘦了。” 白嬷嬷忙笑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嬷嬷得空儿回了趟外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是好几年没见过外祖了。” 秦念西忙问了长辈安好,又笑道:“等晚间,阿念定要去炖一盅补汤,给嬷嬷补回来。” 白嬷嬷笑道:“多谢姑娘体贴,晚上,嬷嬷定要多喝上一碗汤。这会子老祖宗正等着呢,姑娘快随嬷嬷去。” 秦念西随着白嬷嬷穿过广南王府别院角门,沿着湖边游廊,到了老太妃院子里,老远就听得里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第123章 托付 秦念西进了厅中,便瞧见老太妃正和一个年约四巡的劲装女子,坐在八仙桌旁,就着盏茶,正说说笑笑,开心得很,旁边立着四个劲装女子,两个年长些,两个大约刚到及笄。 老太妃抬眼瞧见秦念西,便伸手招呼她:“念丫头快过来,老祖宗正等着你呢。” 说着又给秦念西介绍道:“这是广南楼家十二娘,楼韵芙,也是你白嬷嬷娘家姨母,你便也唤她一声楼嬷嬷。” 秦念西一听让她喊嬷嬷,忙屈膝道:“老祖宗,阿念可不敢。”说着又转身朝着楼韵芙屈膝行礼:“楼家长辈好,晚辈秦念西,嬷嬷们都唤我阿念。” 那楼韵芙忙起身避过秦念西的礼,只笑道:“姑娘这是要折煞奴婢了,老太妃好不容易给奴婢派了差使,长辈不长辈的,虽说年龄大些,可也当不起,姑娘便只管听老太妃的话,唤奴婢一声嬷嬷便是。” 秦念西瞧瞧楼嬷嬷,再瞧瞧白嬷嬷,这两人,楼嬷嬷是白嬷嬷姨母,可这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白嬷嬷要比楼嬷嬷老相。 白嬷嬷眼瞧着秦念西一脸茫然两下看看,便笑道:“老祖宗,您瞧瞧,奴婢和奴婢家姨母,可把咱们这小姑娘弄糊涂了。” 广南王太妃笑着把秦念西揽在怀里道:“十二娘是楼家晚生女,白嬷嬷比她还大上一岁。” 广南王太妃说着,又转身对楼韵芙道:“阿芙你瞧瞧,这孩子是不是可人疼?别看这会子有点糊涂,可这么点小人儿,却是救了不少人呢。” 白嬷嬷站到自家姨母边上,挽了她的手道:“姨母有口福了,才刚阿念一见我,便说我瘦了,晚上要给我炖盅补汤。” 楼韵芙虽是心里有些讶异,这么点小姑娘,比那灶台也高不了多少,这口福不口福的,面上却笑声爽朗:“如此说来,姨母便借借你这光。” 广南王太妃笑道:“难得阿念下回厨,老祖宗也跟着沾沾光。阿芙,你这些徒儿,便叫念丫头认认人。” 老太妃收了笑,环顾了几人道:“往后你们要常年在一处,老祖宗只一句话,待她如待我一般便是。” 楼韵芙领着四个徒儿,行的是广南王府家将礼,齐齐抱拳称“是,谨遵老太妃吩咐”,又对秦念西抱拳称了“姑娘”。 秦念西忙一脸惶恐道:“老祖宗,这可使不得。” 老太妃轻声道:“好孩子,如今不比从前,你听老祖宗的便是。” 老太妃又问了白嬷嬷道:“杜嬷嬷来了吗?” 杜嬷嬷忙从门外进来行礼道:“禀老太妃,老奴在。” 老太妃指着楼韵芙几人笑道:“嬷嬷,这几位身上有些功夫,原是老广南王府的人,如今送到你家姑娘跟前当差,往后还请嬷嬷多照应,你们便认识认识,等会子嬷嬷一起带回去安顿了,阿念每日晨起便要练功,省得又来回折腾。” 杜嬷嬷虽是早得了自家老太爷示下,却也不自觉看了眼自家姑娘,老太妃又道:“这原是和你家老太爷商量好的,人,嬷嬷只管用,若不得用,便退回我广南王府就是。如今不比从前,嬷嬷素来是个精明能干的,这里头的事,不用我多说。” 杜嬷嬷忙屈膝道:“是,老奴知道了。” 老太妃又对那几人道:“这位杜嬷嬷,是姑娘院中统总的嬷嬷,你们都自己说说姓名。” 楼韵芙屈膝道:“杜嬷嬷好,奴家楼韵芙,往后还请嬷嬷多指点。” 那四个成年弟子分别屈膝道:“奴婢楼蔚,奴婢楼然,奴婢楼心,奴婢楼宁。” 广南王太妃又对众人道:“这楼姓有些扎眼,这几个原都是孤儿,往后这姓氏上,便先隐了,只称名便是。阿芙这头,你们便唤声韵嬷嬷。” 众人忙躬身应诺,广南王太妃便对杜嬷嬷道:“如此,杜嬷嬷便先领了她们四个回去。” 杜嬷嬷刚带着人往清风院回去了,黄嬷嬷便回了老太妃院中复命。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六哥儿见了人吗?” 黄嬷嬷摇头笑道:“没有,六爷这会子正对着本棋谱着迷,说是过上一两日再见。” 广南王太妃讶然道:“不是说那康老先生不好棋道吗?” 黄嬷嬷摇头道:“奴婢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六爷上紧得很,奴婢瞧着,那眉毛,都快皱到一处去了。” 广南王太妃见黄嬷嬷也是一问三不知,便瞧着秦念西道:“你往康家老太太院子里去的时候,见过康老先生下棋?” 秦念西点了点头,又一脸尴尬说了前情,直说得广南王太妃笑出了声,老太妃身边的嬷嬷俱都知道些秦念西的小性儿,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只那楼嬷嬷,虽也被逗乐了,但眼底更多的还是讶然。 一屋子人好不容易止住笑,广南王太妃才轻轻捏了捏秦念西的鼻尖,笑道:“你这个丫头,真是古灵精怪得很,就这聪明天成这一样,得叫天下多少男儿汗颜。” 秦念西讪笑道:“嗯,老祖宗说得对,所以阿念,还是懒散些比较好。” 广南王太妃忍不住又笑出声,点着秦念西道:“你这丫头,莫不是怕老祖宗再让你去和六哥儿下棋?” 一屋子人瞧着秦念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都笑了出来,广南王太妃楼了秦念西在怀里道:“好孩子,你这机会都给他找好了,他自家抓不抓得住,那得凭他自己的本事,老祖宗才懒得管那么多。再者说了,放着你外翁那么个世外高人在这里,还不赶紧去用心讨教。” 秦念西总算放了心,面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陪着老太妃说着些闲话儿,才起身道:“阿念先去厨房看看,不然今日许了嬷嬷这汤,怕是应不了了。” 老太妃笑着示意黄嬷嬷跟去瞧着,眼见着小姑娘出了屋子,才转过脸对楼韵芙道:“阿芙,过来坐下,说说。” 楼韵芙依言坐了下来,笑着恭敬道:“是个好姑娘,难怪能得了老祖宗喜爱。一路上,阿香跟我提了好多回这姑娘的事,阿芙俱是将信将疑,今日一见,倒是有几分信了。只这么个小丫头,这治病上头,总还是……” 老太妃点点头,温声道:“六哥儿重伤的事,你肯定知道了,这中间都是生死一线的事,多亏了这孩子。那方家的芸姐儿你也是认识的,如今还在这山上,她那媳妇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事,也不肖多说,慢慢你就都能看到了。” 老太妃面色慢慢便凝重起来,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屋里,侍候的丫鬟婆子立时都退了出去,只留了白嬷嬷在里头。 老太妃继续道:“如今两件事,第一,旌国王子中毒,已经在来的路上。这事儿,我们议了又议,按照太虚真人的判断,当是以念丫头为主治,汤药和汤浴为辅。” 楼韵芙一脸惊诧,老太妃看着她缓缓点头继续道:“如今这水极混,定不能传出一丝儿念丫头能驱这百草杀的信儿出去,否则,只怕立时要给念丫头惹来杀身之祸。” 老太妃一脸郑重:“如今在这山上还好,只长公主一直无出,这事儿,只怕也着落在念丫头身上,若是翌日,要去往北疆,这一路上,你想想,会是个什么光景?” 楼韵芙面色凝重道:“一击不中,必有后招,若要再用毒,姑娘便会成为那股暗流第一个想要除去的人。” 老太妃点头道:“我素来知道,你是个极有成算的,所以才会把那丫头托付给你。” 楼韵芙立即起身,一脸郑重,抱拳行礼道:“请太妃放心,末将必以命相护,不容有失。” 老太妃伸手示意楼韵芙坐下,又对白嬷嬷道:“老白,你去把书案里,最底下那个匣子拿出来。” 老太妃把匣子递到楼韵芙面前道:“这是前儿六哥儿往宫里递的密折抄下的节略,你先看看。” 楼韵芙依言,将那厚厚一摞,一张张细细看过,越看越是心惊,甚至有些热血沸腾之意,越看越觉得,自己这肩膀上,如今是如山重担。 见得楼韵芙一张张看完,老太妃才对白嬷嬷道:“烧了去。” 楼韵芙深吸一口气道:“老太妃,如果这些都能实现,如能有两代明主相护,这天下,这家国,将会何其兴旺,我们边疆战士,这心头,该有多么夯实……” 看见楼韵芙眼中,是带着热血的坚决,老太妃点头道:“你是个有见识的,念丫头交给你,我放心。” 老太妃又深吸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让你来,看看能不能给念丫头传授个一招半式的,只这情势变化太快,我不得不谨慎再谨慎。有一句话,我要提醒你,你们姑娘,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张家人,虽不显山露水,但是自有底气。你去了,便要以张家为家,以你们姑娘为尊。你的弟子,你要约束好,若是有一丝儿不好……” 楼韵芙立即起身抱拳道:“老太妃放心,若有一丝儿不好,军法处置。” 六皇子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对着那棋盘,和那一匣子张老太爷给他的棋谱,极其用功。 左手和右手对弈,一边下还要一边想,如果是那个小姑娘,这棋该如何下,至于张家老太爷,那不显山不露水就赢了棋的本事,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捉摸不透。 有时自己把自己困住了,只恨不得去把那小姑娘找来,坐在对面,好好问清楚,这一步,该怎么下。 可想想她那副避棋如蛇蝎的模样儿,又忍不住失笑。 于是又想想王三把那顺势而为学了个大差不差,和自己棋风磨合得挺好,若是照他那个路数,这棋应该是这么下的…… 可这越想就越不对味儿,那小丫头在京城万寿观时,据说是日日陪着那王三下棋的,怎的如今却那么不愿下棋? 这心里微窒了窒,竟失了一会儿神。 六皇子唤了小厮进来,沏过一杯茶,继续凝神再去研究那棋,棋还是那棋,可那茶味儿怎么就好像有些不对呢? 太阳西斜了一半,钱思恒跟在龙骑卫姚指挥使身后,进了广南王府别院。 钱思恒一身青色长袍,虽是风尘仆仆,却难掩面冠如玉,尽管已过而立之年,却是风采依然。 钱思恒进门,纳头便拜:“末将,钱思恒,见过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看着跪在地上的钱思恒,一语不发,面上一丝儿表情也没有。 那姚指挥使站在一旁,看了看老太妃那眼神,余光又扫了扫老太妃身边立着的两位嬷嬷,不自然地绷直了脊背,大气都不敢喘。 许久之后,老太妃才道:“你跪直来,军中行军法时该怎么跪,你便怎么跪。” 见得钱思恒依言跪好,一丝不敢走样儿,才对白嬷嬷道:“这会子不是时候,咱们先去用膳,让钱将军在这里跪着,好好儿想想再说。晚膳过后,老白,你去请了方老夫人过来,悄悄儿地,莫要惊动了刘夫人。” 广南王太妃起身离去,姚指挥使看了看地上跪得端正的钱思恒,又看看老太妃的背影,总算松了口气,又接着叹了口气,一跺脚,跟在老太妃后头出去了,还随手带上了门。 晚膳摆在老太妃院中的花厅里,秦念西见得老太妃面色有些发沉,便冲着白嬷嬷眨了眨眼笑道:“老祖宗,您试试这猪肚鸡汤,看看和南边儿的比的了不,阿念就怕被嬷嬷嫌弃了。” 广南王太妃端了碗,笑道:“既是念丫头特意给老白炖的汤,你们也别站着了,都坐下一起吃。” 白嬷嬷忙笑道:“奴婢就等老祖宗这一句了,这肚子里的馋虫都在打转呢。” 说着又招呼着楼韵芙道:“姨母快来,你打小儿喜欢吃鸡,快尝尝看。” 楼韵芙一幅没脸看的表情嗔道:“你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的还是咋咋呼呼的。” 白嬷嬷夹到半途那鸡腿,直接转了个弯,放进了自己碗里,见一桌人都望着她,一脸委屈耸耸眉道:“我安静吃饭,安静吃饭就是……” 楼韵芙看着那到了半途又没了的鸡腿,一脸愕然…… 秦念西打头一个,后头广南王太妃跟着,俱都哈哈笑了出来…… 第124章 将军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用了膳,广南王太妃领着秦念西绕着园子散步消了食,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笑着让秦念西领着楼韵芙回去了清风院。 广南王太妃踱着步,回了别院正厅里,方老夫人刚来,正瞧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既惊又怕,一句话也不敢说。 方老夫人见了广南王太妃,颤声道:“老太妃,他,他怎么来了,他怎么能来?” 广南王太妃对着方老夫人极其和善,先搀了她坐下,又叫人上了茶,见人都退出去关了门,才温声道:“阿芸,人我给你叫来了,干系我担了,你这一肚子的苦水,就倒一倒,让你们家钱将军听听,你这做母亲的,五内俱焚,是个什么滋味儿。” 方老夫人诶了一声,转过脸望着跪在地上笔直的儿子,嘴皮子抖了半天,不知该从何说起。 广南王太妃见状,轻叹了口气道:“阿芸,你便从你领了媳妇出门求医说起,把你这一路的艰难,你那媳妇儿的险状,到眼前的事儿,都说说。” 方老夫人点了点头,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才从头儿开始说了下来。一路上,刘夫人在哪处发起了高热,耽误了几日,到哪里开始神志不清醒,又耽误了几日,再到君山医馆,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进了万寿观,才把一只脚进了鬼门关的刘夫人拉了回来。 说到这里,方老夫人松了口气,钱将军却是一把拜倒在地,直呼到:“是孩儿不孝,累得母亲辛苦劳累,还请母亲责罚。” 广南王太妃眯着眼沉声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母亲一上山,便大病一场,你媳妇那时全无生念,心神涣散。你这样的儿子,你这样的夫君,果然是好极了。” 广南王太妃又对方老夫人道:“阿芸,你接着说。” 方老夫人依言继续道:“阿娘那时候已经六神无主,幸得老太妃来了,唤醒了你媳妇儿。你媳妇儿,她说你,你说她不配给我们钱家开枝散叶,这话可是你说的?” 钱将军也不辩解,只咬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方老夫人指着钱将军道:“新婚之夜没见红,这样的事儿,你做了手脚,你瞒着阿娘?你瞒着阿娘,换了你媳妇的药,但凡做了灸疗,就不和她同房。如此恶毒的心思,如此恶毒的手段,你媳妇的一条命,险些就送在你手上,你,你这个逆子……” 方老夫人越说越激动,说到这里,已经怒不可遏,一巴掌搧在钱将军脸上。 钱将军却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广南王太妃看着方老夫人已经脸涨得通红,忙起身拉了她坐下,轻声安慰道:“阿芸,你莫激动,还是我来说。” 广南王太妃又示意白嬷嬷拿了清心丸来,给方老夫人用上,才坐回到上首,语声缓慢却直逼人心。 “钱将军,今日老身罚你在这里跪了一个多时辰,你可想明白了,这跪,是为的什么跪?” 钱思恒略想了想,才拱手答道:“回太妃的话,修身齐家,末将均未做好。”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你也是个明白人,可你这事儿,却做的不是个明白事。老身与你母亲,本是旧识,你钱家先人,也曾在我广南军中冲锋陷阵,就是你,也曾在我广南军中历练过。若是在广南军中,今日老身对你,只怕就是五十军棍了,你可服气。” 钱将军朗声道:“末将认罚。” 广南王太妃轻笑一声道:“认罚却不服气,是?你有什么只管说,这里也没外人。” 钱将军微微顿了顿才伏地道:“若,若末将那岳父,不是……又怎会如此大动干戈?” 方老夫人厉声喝道:“住嘴,你这逆子,怎可胡言乱语。” 广南王太妃轻笑道:“阿芸,你让他说,你看看他这口气,这已经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了。” 广南王太妃又问道:“还有吗?” 钱将军又道:“她本就是不贞不洁之人,她那乳娘怂恿着她,不听母亲管束,私自大闹万寿观,我只打了她一顿板子,一个下人,怎么就打不得?难不成还要当成菩萨供着?” 广南王太妃轻轻点了点头道:“你说完了?” 钱将军点点头,老太妃便道:“那我们就先说说这鲁嬷嬷。老身就问你一句,当初你父亲阵亡之后,我广南军,是如何对待你们母子的?” 钱将军答道:“极其厚待,我们,我……” 广南王太妃也不等他再答,便继续道:“你可知,那鲁嬷嬷家,男人和两个儿子,尽皆死在战场上,这样的忠烈遗孀,不该优厚奉养吗?” 钱将军愣了愣才道:“末将不知,她们,她从未对我提过,她只对那嬷嬷,言听计从……” “阿媛为什么对鲁嬷嬷言听计从?他家男人,为了护着刘将军,没了。她大儿子,只身犯险,斩了敌将首级,被剁得尸骨无存。她二儿子,阿媛上战场那年,被敌军伏击,为了护住阿媛,重伤不治,没了。”老太妃说得声音有些更咽。 钱将军听得极其愕然,面色不禁有些灰白。 老太妃轻呼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她就指着阿媛过,把阿媛当亲生女儿疼。她病得要死了,想的还是阿媛,她希望阿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将来她走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南边,她也好放心。这些,你问过吗?” “如果她的男人和孩儿都活着,她也能靠着他们那些军功,过上呼奴使婢的风光日子,她在你们府上做下人,还时常要看你的脸色,老身就问你一句,你配让她侍候吗?除了带媛姐儿擅自上了君仙山,她可做过一件逾矩的事?” 广南王太妃一口气说得累了,从白嬷嬷手里接了茶,润了嗓子才道:“幸好你阿娘是个精明的,不然你这后院,只怕早就起了火。” “你不过就是仗着那刘家姐儿爱慕你,才敢对她如此践踏。新婚之夜没见红,你既是看得极重,为何不问清楚?你今日问我,如果你那岳父不是刘达,我可会如此大动干戈?那我便问你一句,若你那岳父不是刘达,你既验明正身,为何不将她休弃回家?” 钱思恒看着广南王太妃如金戈一般的目光,只被刺入心,钝痛不止。 “你读的是圣贤书,官家钦点的武状元,文韬武略,样样俱全。我且问你,官家为何让你入刘达军中历练,又为何在那样的时候,把你调进广南军中?那么多青年将领,为何偏偏就是你能得了军功,迅速提拔?” 钱思恒被老太妃一句一句,说得哑口无言,心中那无限的傲娇,此刻如摧枯拉朽般垮塌,当即叩拜下去:“末将有负皇恩,有负官家厚望……” “你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不知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你既娶了她,又怎能不问不教而诛?这世上人有千百种,生下来四肢不全,聋哑瘫瞎不在少数,没那点子落红,就能断了人家不贞不洁?而且你那媳妇儿,武将家的女儿,上过战场受过伤,你问过吗?你找大夫认真诊过吗?” 钱思恒听得愣怔了半晌,才一脸疑惑,轻声唤了方老夫人。 方老夫人早就泪流满面,拿了帕子擦拭了一番,才更咽着道:“大夫说,大夫先是诊脉时诊出阿媛从前受过伤,后头问过她,才想起,就是她被伏击那回,坠马落进了雪坑里,见了红,后头因为她兄长和乳兄尽皆重伤,又是在营中,没有好好调养,才落下的病根。大夫说,许是那回,那见红,便是……” 钱思恒听到此处,只觉喉头一阵发紧,却依旧嘴硬道:“那,那不过是推断,推断而已……” 广南王太妃听得这话,直接冷笑出声:“照你这意思,大夫的话都是推断,你媳妇儿的话,都是自说自话,都不能信,就只你心里认为的,是真的,是这个意思?” 老太妃问完也懒得等钱思恒作答,接着道:“你那新婚之夜那元帕是那鲁嬷嬷做的假?你母亲一丝儿端倪也没看出来,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她从小儿护着的姑娘若真是个不贞不洁的,你们圆房前她不会想法子?” 钱思恒直被说得愣在当场,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老太妃一口气不吐不快:“你母亲爱重她,你那一双儿女喜欢她,你是聋的还是瞎的?全然看不见?就连你母亲送过去的吕嬷嬷,也没说过她一丝儿不好,足能得见那刘家姐儿素日为人。” “她若不是费尽心思想嫁给你,怎会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她就是不嫁给你,不嫁给这世上任何男子,也能在前雍城里,活得自自在在,战时上马杀敌,闲时品酒赏花,怎么也比死在你这阴私手段中要强。” “如今好了,如你所愿,她自家想开了,自请和离,说是回去定不会说你一个不字。要照我看,这刘家姐儿极对我的脾气,回去也好,省得在这里被你继续磋磨。她没有长辈在身边,我便帮她做了这主……” 方老夫人忙打断道:“老太妃,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恒儿,你快,你快说句话。” 广南王太妃叹了口气道:“阿芸,这女儿家嫁人过日子,虽说婆母很重要,可毕竟是指着丈夫过的,她又没个孩子,如今刚从鬼门关里逛了一趟,刚平心静气,拿定了主意,咱们就放过她。” 方老夫人忙跪了下去道:“邬家大姐姐,阿芸求你了,就这一回,你让阿芸单独和他说几句,我这混账,他就是个别扭性子,也不是心里没有媛姐儿,你让他再想想,想明白了就好了。” 广南王太妃搀了方老夫人起来,微微叹了口气道:“也罢,今日夜里便让他在我这院里想想,他有军务在身,耽搁不得,明日一早,要拿个准话儿给我。我也乏了,先回去歇了,你们母子说完话儿,我让老白送你回去。” 方老夫人忙屈膝道:“多谢老太妃宽宏,您赶紧去歇着。” 母子二人目送着老太妃走远了,白嬷嬷才从外头关了门。 方老夫人要搀了钱思恒起来,钱思恒腿上早就麻了,根本不敢当着阿娘的面起身,直摇头道:“阿娘还是让孩儿跪着,跪着清醒些。” 方老夫人瞪着他道:“你这个夯货,你别以为阿娘不知道。你虽说心里别扭,其实也不是全然不把阿媛放在心里。” 钱思恒一脸心思被说破的尴尬:“阿娘,儿子没有。” “没有是,那行,咱们听老太妃的,就送她回去……” 钱思恒面红耳赤道:“阿娘,您到底是劝合还是劝分?” 方老夫人瞪着儿子道:“你不是说没有吗?那我问你,贞姐儿阿娘去后的第二年,我要帮你说亲,你为何不愿意?你后来点了头,真的是因为抹不开安北王府的面子?你们圆房那晚,你串通了鲁嬷嬷,真的是怕阿娘伤心或是怕你那岳家?” 方老夫人矮下身子,看着钱思恒道:“阿恒,贞姐儿阿娘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你该好好过日子了。贞姐儿和越哥儿喜欢阿媛,阿娘也喜欢她,你要留住她,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莫等到将来再后悔。” 钱思恒嘴巴动了动,又不言不语愣了半天神,过了许久才道:“阿娘,那大夫说的话,你信?” 方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大夫的话,阿娘信不信不重要,但是阿娘相信阿媛,她自进了我们钱家门,没有说过一句谎话,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性子极其爽利。再者,退一万步说,这世上多少改嫁再醮的,阿娘不在意这些,你也不要再别扭了。” 钱思恒蹙眉道:“阿娘,那不一样。” 方老夫人开解道:“你这个孩子,人家没有嫌弃到咱们家,日子清苦不说,还要替你养大一双儿女,你怎的如此想不开?再说了,那大夫,阿娘信得过,人家和咱们全无瓜葛,只是为了治病找根源,又不是为了你信不信的,找到了根源,不过扎了几天针,喝了几回药,又用了几回药浴,这便好了一大半了。” 钱思恒想了想才道:“阿娘,儿子,儿子没想害她,只是换了点药材,却没想到,儿子也寻过大夫和医婆打听过,说是两厢得宜,不会有大碍。就是子嗣上,儿子是想着,咱们有了贞姐儿和越哥儿,他们也喜欢他。儿子也曾和她说过,她也愿意好好儿教养哥儿姐儿,是她那嬷嬷,老是……” 方老夫人把脸一板,轻叱道:“你问的都是些正经大夫吗?观中的大夫都说了,又是凉药又是火灸,撩拨得那旧伤反反复复,差点儿就送了命。再者说了,你怎的如此自私,从不站在你媳妇儿那头儿想想。这回是救过来了,要是有个万一,你该如何向你岳家交代?” 钱思恒一脸讪讪,许久之后才道:“阿娘,儿子知道错了。那大夫有没有说过,往后,她还能不能……” 方老夫人站起身道:“你跟阿娘认错有什么用?阿娘不管,这媳妇儿,你得留住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第125 章 烧火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色将明未明,刘夫人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院子里惊呼声不断。 过得片刻,吕嬷嬷就进来禀道:“夫人,快醒醒,是咱们老爷,咱们老爷上山来了。” 刘夫人一下子便惊醒了,坐起来道:“嬷嬷说谁来了?” 尹嬷嬷一脸焦急:“是咱们家爷,像是受了极重的伤,被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架着进来的。” “这是怎么了?快,点灯,嬷嬷,我衣裳呢?”刘夫人急急道。 丫鬟着急忙慌点了灯,尹嬷嬷侍候着刘夫人急急穿了衣服,刘夫人冲到前头院子里,就听得一个陌生的男人道:“我们老太妃说了,如今先罚跪这一夜,还欠着一顿军棍,还请这位爷好自为之。” 刘夫人冲过去,待要问话,那两个护卫也不理人,只转身扬长而去。 刘夫人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向在廊上蜷成一团的男人,一脸风尘仆仆不说,嘴唇已经皲裂,隐约露着血丝儿,人已经有些不太清醒。 刘夫人往前走了两步,又仿似想起了什么,便对尹嬷嬷道:“嬷嬷快去喊阿娘,问问阿娘怎么办。” 语声还未落,就见玉嬷嬷从廊下出来屈膝道:“夫人,老夫人说了,她不管,让爷继续跪着就是。” 刘夫人一脸愕然,轻声道:“嬷嬷,人都这样了,还跪?这要跪到什么时候?” 玉嬷嬷答道:“老夫人说,老太妃说了,跪到什么时候,夫人说了算。” 刘夫人看了看玉嬷嬷,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团,想了想,还是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戳钱思恒的肩膀。 地上那人眼睛似睁非睁朝着刘夫人看了一眼,声音虚弱至极:“阿媛,是阿媛吗?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 钱思恒说着就没声了,仿似晕厥了过去,刘夫人吓得直从地上弹了起来,慌乱地来回走了两步,正看见刚从后罩房出来的两个管事,急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你们爷抬到,抬到屋里去。” 刘夫人见管事抬了人,转身要往屋里进,又想起什么:“嬷嬷,嬷嬷快去观中请大夫来。” 玉嬷嬷屈膝轻声道:“夫人,老夫人说,咱们爷,这时候,不应当出现在这处,不让请医……” 刘夫人一下明白了其中利害,跺了脚道:“快去打水来,先看看,究竟伤着哪儿了,吕嬷嬷,快去找找我娘家的伤药,带了没有……” 老太妃是在一阵叽叽喳喳,欢悦至极的鸟鸣声中起床的。 两个嬷嬷侍候着老太妃净面,老太妃漱了口,下巴微抬了抬,问道:“人呢?” 白嬷嬷笑道:“昨儿夜里跪了一夜,今儿一早,喊了守在门口的小厮,给老奴传了话儿,借了两个护卫,把他抬到那边院里去了。” 老太妃把温热的帕子从脸上拿下来,轻笑道:“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还会使个苦肉计,那刘家姐儿见了吗?” 白嬷嬷勾着嘴角,点头道:“见了,方老夫人不管,刘夫人见人晕过去了,让人抬自己屋里去了。” 黄嬷嬷眉毛晃老高:“真晕过去了?” 白嬷嬷笑着摇头道:“那倒弄不太清楚,只听小厮说,腿上全是伤,裤子都粘在腿上了,面上也一幅惨相……” 老太妃摆手笑道:“路上风尘仆仆,照急行军跑来的,昨儿晚上水米没打牙,又跪了一夜,没晕过去也睡过去了。” 老太妃示意着嬷嬷们把水拿走,面上笑容一丝儿未减:“行了,这事儿,估计有个大差不差,走,咱们瞧瞧念丫头去。” 老太妃进了清风院时,秦念西已经在竹林上头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功了。 老太妃远远驻足细看了一眼,见得竹林顶上似是有两个影子,笑道:“老白,那是你姨母?” 白嬷嬷点头道:“应该是的,来的路上,奴婢就已经跟奴婢家姨母说过,秦家姑娘日日作息,姨母听说那么大点儿孩子,天天那么早起来,风霜雨雪没停过,一脸的不信。” 黄嬷嬷笑道:“你没说阿念拿竹尖当桩站?” 白嬷嬷一脸讪讪道:“说了……” 老太妃笑道:“阿芙只怕更不信?老白,你紧走几步,上去看看,那竹子,咱们上去落不住脚,只有你,勉强还能看个热闹。” 白嬷嬷一脸的犯难,陪着小心道:“奴婢,奴婢那点子功夫,早都还回去了。” 老太妃一脸好笑:“行了,你不就是怕掉下来丢脸吗?咱们不笑话你就是了。” 白嬷嬷见实在赖不过,便屈膝道:“那,那奴婢去瞧瞧。” 白嬷嬷提了口气纵了出去,老太妃和黄嬷嬷相视而笑,也加快了步伐。 两人到了竹林下头,见到楼韵芙带来的四个弟子,正一脸骇然地仰头望着,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白嬷嬷失重般栽了下来,四个弟子正欲纵身去接,白嬷嬷借了根粗壮些的竹节,稳住了掉落的坠势,才算是安然下了来。 老太妃笑容极盛,瞧着一脸惊魂未定的白嬷嬷:“怎的,被你姨母踢下来了?” 白嬷嬷一脸尴尬:“她挥着根长竹枝,三下两下就让奴婢踩了空……” 老太妃笑道:“该,谁让你偷懒,念丫头呢?” 白嬷嬷一边归置着有些散乱的发髻,一边道:“还在上头呢,跟个小雀儿似的,跳来蹦去的,估计今日累够呛。” 老太妃点头问下头的丫鬟道:“上去多久了?” 楼然屈膝答道:“回老太妃话,大约有半个时辰了。先头是我们四个在上头陪着,师傅就是这么跟赶雀儿似的,我们四个不过坚持了半刻钟,就被赶了下来,姑娘可真厉害,步伐虽没什么章法,但这换气功夫,奴婢们自愧不如。” 老太妃点头对沉香道:“吹哨让下来,这才第一日,过犹不及。” 沉香正紧张得不行,生怕自己家姑娘从上头掉下来,受了伤,当即如蒙大赦,拿了竹哨就吹起来。 众人眼瞧着楼韵芙和秦念西一先一后,从竹林上下来了,老太妃笑着端详了一下秦念西的面色,只见她虽喘息略微粗重,其余却没有一丝变化,连发髻都没有一丝儿散乱,只笑着点了点头,放下了心来。 老太妃微笑着问了楼韵芙:“如何?” 楼韵芙望着秦念西,一点都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屈膝对老太妃道:“骨骼清奇,气息绵长,为人机敏,知道用心用脑,极适合我们楼家这轻灵功夫,多谢老太妃,给阿芙派了桩美差。” 老太妃眼中闪着慎重,又轻声问道:“她那心法,你瞧了吗?” 楼韵芙点头道:“昨儿夜里回来的路上,姑娘便给奴婢背过一遍,又说了几处经太虚真人改过的地方。 “昨日夜里,奴婢细细琢磨过了,虽和奴婢家的心法有些不同,但应是同出一源,讲究的都是个巧字,运气的法则更为精巧,若运用自如,御气于剑,更有准头。” “今日晨间,奴婢见过了姑娘使的那根针,就更明白,太虚真人改动的那几处,究竟所为何来了。真正大家手笔,令人高山仰止。”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教授功夫之前,你还是要用些心思,多瞧瞧,再去拜会一下太虚真人,千万莫要因小失大。” 楼韵芙立即抱拳道:“是,奴婢正有几处不明,想要前去讨教。”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色,见秦念西似是歇过来了,便笑道:“这会子上山,若是快些走,应当还能赶上日出,老婆子拖了阿念的福,今日身上大好了,咱们走一趟?” 说完也不等答,只先纵了出去,边走还边笑道:“谁最慢,便罚谁午间下厨烧火。” 众人一个愣神都不敢,忙提了气跟上,只留了赵嬷嬷并沉香几个丫鬟,目瞪口呆瞧着这一群人,阵势极大,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几纵便不见了,赵嬷嬷笑着叹了口气道:“走,咱们回去,到院里等姑娘便是。” 一行七八个人奔到了半山腰,都没分出个先后。却赶上了正上到半山腰的六皇子和一群护卫小厮,也没人说话,只作没看见,一忽儿便走了。 六皇子愣了愣神,也跟了上去。 老太妃领着一群人,上到山顶的时候,日头将将从东边山头升上来,却没人顾得上看那美轮美奂的日出,只听着后头喘息粗重,都瞧着那上山的路,瞧见六皇子露出身形,众人俱是一脸好笑,瞧瞧六皇子,再瞧瞧老太妃。 老太妃一脸似笑非笑道:“我们比脚程,六哥儿跟上来干嘛?” 六皇子一脸莫名其妙:“不是比脚程吗?” 众人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向老太妃。 老太妃一脸嫌弃,撇了嘴道:“今儿厨房有热闹瞧了。” 秦念西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反正打定了主意,今日中午一定不去广南王府别院里用膳。 白嬷嬷一脸忐忑道:“老祖宗,要不还是算了,饭菜糊了还好说,若是把厨房点着了,咱们还得现搭不是?” 六皇子这才觉察出一丝不对来,一脸尴尬道:“老祖宗,这是怎的了?是孙儿做错了什么?” 老太妃扭过头,望着那极绚烂的日头道:“该,让他去。” 黄嬷嬷看了看老太妃,又看了看走近来的六皇子,才一脸不忍,屈膝道:“殿下,才刚,咱们比脚程,是带了赌注的。” 六皇子前头连着后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你们这赌注,不会是到厨房烧火?” 黄嬷嬷轻轻点了点头,六皇子才眼皮子不带停地眨了好几眨,带着小意对老太妃道:“老祖宗,孙儿今日,那棋谱,就算孙儿没来过,孙儿先回去了……” 六皇子说完,便准备脚底抹油开溜,老太妃哼了一声道:“你站住,你没来过,你那气喘得,你这功夫,就该让你烧烧火,长长记性……” 六皇子一脸尴尬解释道:“孙儿,孙儿这不是大病初愈,初愈,那个,还要些时候。” 说着又可怜兮兮地冲老太妃边上的秦念西看了两眼,秦念西只当没看见,一心一头看着日出。 广南王太妃沉声道:“嗯,烧把火,能帮你愈合得快些,你看阿念干什么?是嫌弃人家没给你治好?” 六皇子小声道:“那个,不是,孙儿,孙儿是想起那棋谱有一处,实在想不明白,想问问秦家姑娘……” 广南王太妃又嗯了一声道:“你快去,这会子回去,兴许还能赶上找张家老太爷问问,然后再去厨房烧火,阿念忙得很,没空陪你打棋谱。” 六皇子忙点头道:“是,孙儿这便回去了,这便走……” 众人眼瞧着六皇子一溜烟不见了,由秦念西打头,都跟着笑出了声。楼韵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说道:“阿香,若是午膳不好吃,姨母给你留一口。” 白嬷嬷忙道:“还是姨母心疼我。” 广南王太妃笑着撇嘴道:“老白,今日午间,你去厨房看着,这火若没生好,便着落在你身上。还有一条,你去跟六哥儿说,三个月之后,若还是今日这个结果,罚他烧一个月火。”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见得日头升上来,身上的微汗被山风吹得有些凉了,才又一路说笑着下了山。 楼韵芙看着秦念西用那一盆,不知道用什么煎出来的浴汤泡了澡,又捏了脊,才神清气爽地用了早膳。才若有所思地问了杜嬷嬷道:“姑娘那汤,日日这么泡的?” 杜嬷嬷点头道:“如今是春天,若是到了秋天冬天,这浴汤还得更讲究些。” 楼韵芙一脸不可置信,又问道:“背上那筋骨,也是日日都这么松的?” 杜嬷嬷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是捏脊,是扶脏腑正气的,不是松筋骨。秋冬天一旬才捏一回,艾灸用得多些,如今这时候,日日要捏,但是逢节气行灸。” 楼韵芙一脸好奇:“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 杜嬷嬷随口答道:“这是顺应四时之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杜嬷嬷说着又看了眼一脸迷惑的楼韵芙道:“嗐,这里头讲究多了,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明白,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在姑娘身边当差,这些,还是要略知道一点的,一会儿,我让沉香,给你们找几本入门的医书瞧瞧。” 楼韵芙抿了抿嘴角,想了想又道:“你们家,我是说,咱们家,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多讲究?” 杜嬷嬷笑道:“咱们家,世代行医,姑娘身边哪一个,都是打小儿就着医书药书学字儿的,若是连个顺应时气都弄不明白,遇上有心人一试探……” 楼韵芙略沉吟了一下才道:“嬷嬷说得也对,那行,您让沉香把书送来,只我和我那几个徒弟,若有不懂的地方,找谁问问合适?” 杜嬷嬷笑得一脸和善:“这院儿里,任谁都行。” 第第126章 闹事 秦念西得了守在松竹斋外头的小丫鬟送来的信儿,整理妥当,出得门口,见到楼韵芙和杜嬷嬷在廊下一问一答,说得极其融洽。也不打断,只笑着越过二人,带着沉香,捧了个匣子沿着游廊往院门去了。 楼韵芙见秦念西走得悠闲自在,忙对杜嬷嬷福了福,紧走了几步,赶上秦念西,屈膝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秦念西笑眯眯看了楼韵芙一眼,楼韵芙立即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不应该,忙又屈膝道:“奴婢,奴婢不是打听姑娘的行踪,是老太妃命奴婢,要护好姑娘,眼下奴婢刚来,对姑娘日常起居都不甚清楚,还请姑娘莫怪。” 秦念西眨眨眼笑道:“无事,韵嬷嬷说得极有道理,既如此,今日嬷嬷便跟着我就是。” 秦念西进了康家老太太院中,沿着游廊往前,老远便看见康老先生和康家老太太正一左一右,坐在檐廊下的小几两侧,端着个茶盏,说说笑笑。 老太太见得秦念西走近,忙招手道:“阿念快来,昨日我娘家来人,送了些浮梁的新茶来,刚沏上,看看你喜不喜欢这个味儿。” 康老先生撇嘴道:“她一个小姑娘家,你让她喝这个干什么?” 老太太笑着横了眼自家老头子:“这茶味儿这么清淡,稍微饮些有什么要紧,再说,如今这会子饮春茶不是正当时么。” 秦念西只笑看着两位老人家拌嘴,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嬷嬷端了盏茶,送到她手上。秦念西闻着那虽清淡,却极清爽的香气,深深闻了闻,点头道:“果然是好茶,康家祖父祖母好享受。” 老太太得了秦念西夸奖,笑得眯起眼道:“还是阿念识货,这老货嫌这茶太淡,可这都是芽尖尖的茶,又经不起滚水冲,自然味道淡些,只老婆子我最喜欢这个味儿了。” 秦念西屈膝笑道:“这春茶虽好,但还是太过寒凉,老太太这病,原是从寒上起的根……” 康老先生立即接过话头儿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茶太寒凉了,你就不能喝。” 康家老太太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看向秦念西,秦念西失笑道:“也不是彻底不能喝,用陈皮煮过的水,沏茶便可,春日里,每日上晌如此饮用些春茶,去了寒凉,对身子也极有好处。” 康家老太太上山时,没想到要待这许久,日常用的物事里,好多都是秦念西安排人送来的。 老太太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拉了秦念西到跟前道:“难怪得,我说怎的日日喝的都是些花草泡的水,原是念丫头经了心的,实在是我这老太太糊涂得很。” 秦念西笑道:“康家祖母说的哪里话,原是清风院的人差没当好,也没问问老太太嗜好,只得了句吩咐,便自作了主张。” 康家老太太忙摆手道:“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原是我这老太太不懂这些道理,只顾着自己喜好。那些花茶也都极好的,我喝着顺口得很。” 秦念西笑道:“多谢老太太原宥,这些东西多数都是按自己喜好来饮用的,又不是喝药,喝点茶,本就是图个享受,哪还有专门跟自家嘴巴对着干的。” 秦念西想了想,才对立在一旁的沉香道:“你这两日得空,把这些日常饮用的茶叶,花草,按照康家老太太的情况,整理出一份单子,送到这院里来。” 康家老太太身边站的那嬷嬷立即屈膝道:“可是多谢秦家姑娘了,往后奴婢们照着姑娘送来的单子侍候老太太茶水,这心里也踏实。” 康老先生却突然感慨道:“果真是处处皆学问哪,你这小姑娘,心细如发,医术高超,假以时日,好得很,好得很哪……” 秦念西站起来屈膝道:“可不敢当,康家祖母,咱们行针去。” 康老先生笑道:“行行行,快去,你们把这茶撤了,把我的棋盘摆上来……” 秦念西微笑道:“康家祖父,今日我外祖和人在松竹斋打棋谱,听说是个什么高人留下的残谱,您不去瞧瞧?” 康老先生一脸怀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变着法儿哄我,就为了不和我下棋。” 秦念西笑道:“您若不信便算了,反正这会子只怕已经开始了。” 康老先生看着秦念西扶着康家老太太进了屋,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去瞧瞧也不打紧……” 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扎上针,瞧着她安然睡着了,便轻手轻脚走到廊下,不见康家老先生,顿觉轻松不少,嘴角不自觉抿出一丝笑意,坐到张椅子上,默默望着那株大银杏树上的青苔,还有不知名的藤蔓,垂緌而下,绿得极其盎然。 秦念西想着康家老太太喝茶的事,又发散到明夫人,老太妃身上,想着这日常茶水饮用上,若真论起来,也足足能按四时,归纳出厚厚一本册子来…… 楼韵芙这是头回见到姑娘给人扎针,她不懂医,但姑娘那份运内力于之间的分寸,哪轻哪重,极其讲究,她瞧得真真切切,这才明白,老太妃为何在姑娘练不练功这件事上,如此谨慎小心。 楼韵芙跟着沉香站在游廊拐角处,见到姑娘坐在廊下发呆,便轻声问道:“姑娘这是累了?都在发呆了,你不去侍候一下茶水?”。 沉香摇头轻道:“姑娘发呆,多数是在想事,没喊咱们,便不去打扰她就是。” 楼韵芙耸耸眉,看看沉香,再看看直望着那棵大银杏树,没挪开眼的秦念西,怎么看怎么都觉着有些别扭,那么小的姑娘,想事,哈…… 楼韵芙心里拐了个弯儿,撅撅嘴:也是,她们姑娘虽小,到底和别家小姑娘还不太一样,兴许,是真在想事。 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撤了针,一路上一言不发,回到漪兰苑,便径自去了书房,拿了本空册子,开始写写画画…… 当晚,秦念西听了沉香回来禀告,说是康老先生今日在松竹斋盘桓了大半日,都是在和六皇子对弈,还约定了第二天再去,便笑得眉眼弯弯。 没了康老先生拉着下棋,秦念西头脑清明,对着那株银杏想的事,很快便梳理清了线头儿,分类写好了个大概。 不过第二日傍晚,秦念西便唤了杜嬷嬷问道:“嬷嬷,如今咱们院里,管着茶房的是哪位嬷嬷?” 杜嬷嬷问一答十:“是位姓李的嬷嬷,和老奴是一起进府当差的,她男人在外院管着采买,都是家生子,姑娘找她有事?” 秦念西笑道:“那位李嬷嬷可识字?” 杜嬷嬷点头道:“识字,她原在山下药行里学过药材,因在这茶水上极有一套,才得了这个差使。咱们如今用的这些花茶什么的,都是她自家制的,又按季配好,送来的。” 秦念西听得此处,眼睛里的亮光更甚,嘴角的笑意也更浓了,当即便道:“嬷嬷,若是,阿念想的是,让她把她心里这些茶水上的讲究,归纳归纳,做成册子,嬷嬷觉得她可愿意?” 杜嬷嬷笑道:“瞧姑娘这话儿说的,咱们这些奴婢,虽说各有各的本事,但这本事从根儿上来说,还不都是家里的教导。再者说了,咱们家选人的时候,头一个字,讲究的就是个心正……” 楼韵芙在边上听着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两个指头道:“嬷嬷,心正,那是两个字。” 秦念西和杜嬷嬷齐齐笑出来,也不理会楼韵芙,秦念西只道:“若如此,嬷嬷便把李嬷嬷请来,我先试试她。” 说着看了看天,见暮色已经沉下来,便道:“明日,明日上晌。”环顾了屋子里的人,秦念西又问道:“沉香呢?” 杜嬷嬷笑道:“在屋里用功呢,说是姑娘给她派了差使。” 秦念西点头道:“明日便让她把写好的拿来,让那位李嬷嬷瞧瞧。” 太虚真人来松竹斋喝茶,正碰上康老先生和六皇子在树下打残局,便和张老太爷分坐了两边,饶有兴趣地瞧着二人你来我往。 六皇子几步棋围死了康老先生一大片,这棋风,似曾相识,又有些不同,太虚真人耸了耸眉毛,看了眼张老太爷,张老太爷似乎有感应一般,抬起头,看见真人那目光,只阖了阖眼皮,真人迅即了然。 两人喝着茶,晒着被树荫斑驳了的日头,看着棋局,极是闲散。 道齐却突然来了,团着手,向几人行了礼,才对真人使了眼色。 真人眼睛在那棋局上,随口问道:“怎的了,出了何事,竟让你找到这里来了?” 道齐一脸难为,只不吱声。 张老太爷瞧了他一眼,温和笑道:“何事?若是方便,不如说出来,叫我们都听听。” 道齐面露尴尬道:“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 张老太爷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道:“你坐下来,慢慢儿说。” 道齐稍微定了定神,欠着身子,坐了个半座儿,一脸为难道:“观里,正围着二师兄和三师兄闹事呢。”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对观中几个弟子的理事能为,还是极为肯定的,到了道云和道恒都被围了,道齐跑来找师傅求救时,必定是有些难为了。 太虚真人把目光从棋盘上收回来,沉声道:“说说。” 道齐言简意赅:“有一对儿夫妻,那女子娘家揪着那男的衣襟,非要师兄诊出来,这男的没有生育。” 六皇子听得这话,手上棋也顿住了,只看向了道齐。 太虚听得一头雾水:“就这?就被围了?你们师兄弟是越活越回去了?” 张老太爷追问了一句:“照理说,你们师兄弟,这不应该啊,有些什么前因后果吗?你细说说。” 道齐看了眼自家师傅,见他不出声,便从前头极远处,万氏被石家大郎休弃,被娘家打得半死,逃进了观中,被秦念西救了。再说到石家大郎带着续娶的钱氏上山诊治,又被钱氏兄弟打了。 石家大郎被打完之后,钱家父母便拉着石家双亲上了山,又是好一顿热闹。 石家闹着要断亲,钱家也同意,但他们家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就成了和离之人,往后再嫁,极其艰难。 钱家立逼着石家不仅要退还钱氏女的嫁妆,还要石家再赔付一模一样三份嫁妆,说是日后有嫁妆傍身,要么好嫁些,要么自己独活也能成。 若是石家不同意,便把石家大郎不能有后的消息传出去,叫石家再也攀不上别的亲。 自打这两家儿闹起来,道齐便派了人盯紧了,就怕生出什么事端。这一盯,还真把石家那些小算盘盯了出来。 那石家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爱惜钱财,又觉着即便钱家拿了这赔付的嫁妆,也不会守口如瓶,更认定他们在律法上是占了理儿的,夫妻和离,从来没有男方给女方赔钱的先例和说法。 但这些话,石家肯定不会往外说,只先咬死,谁能断定,他们家大郎是个不能生的?要让钱家拿出说这话的凭据,若拿不出,便与钱家不死不休。 两家闹到这份上,道齐便出了面,请了他们下山。 这两家倒也听劝,安安静静下了山。 可哪知,道齐这心,刚放下来,这两家又一起回了观中。先是规规矩矩求诊,被拒绝之后,那钱氏便以死相逼,一定要观中为石家大郎诊脉,确定他是不是不能生。 钱家人和他们找来的帮闲,就替这钱氏哭惨,甚至还把石家大郎前头休弃的万氏的事,也弄了个一清二楚,说得涕泪横流,求观中给个明确诊断,好给他们钱家女儿一条活路。 石家人也找了帮闲,说是那万氏不能生是铁一样的实事,不然他们夫妻二人多年,若是石家大郎真有问题,怎会甘心一文不名被休回娘家,又如何会被娘家打板子跪祠堂…… 两家人直吵得观前候诊的大殿上沸反盈天,除了那得了急病的,其余人都愿意瞧瞧这内宅里能不能生的大热闹。 当时正在殿内看诊的道云和道恒便被架在了火上烤。 道云给在人群外的道齐使眼色,道恒好脾气劝道:“你们两家这家事,要么回家去论,实在论不过来,也应该到官府去找官老爷评判,咱们这观里,可不是给你们说这个的地方。” 那钱氏一把鼻滴一把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小妇人是再也进不了夫家门了,可往后小妇人如何过活啊?道长慈悲为怀,既然救了前头那万氏,也请可怜可怜小妇人。观中医术冠绝天下,还请替那石家大郎诊一诊。” 那石家大郎也把脖子一横,高声道:“当初我二人来观中看诊时,道长就劝过小人,让我们夫妻二人一同看诊,怎的如今倒不给看了呢?” 那钱氏嚎叫道:“你那时候就是不敢看,自家知道自家有问题……”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加上两家人帮腔,吵成一锅粥。 跟着看热闹的,也都跟着帮腔,让观中给个诊断。 道齐喊了几个俗家弟子往人群中走了一圈,套了些话儿出来。加上道恒的一些问话,道齐才搞清楚,这两家下了山又上山的大概内情。 原来,这钱家下了山,找了自家一个拐了弯的亲戚,在衙门里当差的,问了问,说是若是打和离官司,没有退嫁妆还要还三倍的道理,只能走走被骗上当的那条路,不然就是讹人。 归根结底,还是要搞清楚,这石家大郎是不是真的身患有疾,不能生育,还故意行骗。另外还得把这其中关键的一些证据拿到手里,比如前头的万氏,还有给石家大郎看过诊的郎中…… 钱家人认定,那万氏吃了大亏,听得他们来闹,肯定会主动出来,跟他们站作一边。 当然,两边人也都没闲着,在观中找起了万氏的行踪。 道恒见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便以人在激动之下,脉象号不准为由,先把那钱家人和石家人分了两边,先去歇息了。 师兄弟三人一商量,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便遣了道齐来找师傅。 听得道齐原原本本这么一说,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那康老先生见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都在忖度之中,又看了看一幅也是若有所思模样的六皇子,便问道:“此事,照殿下看,若这女家当真到庭上告这男家,该当如何判定?”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都知,康老先生如此一问,必是有心考较,六皇子当即也凝了凝神答道:“若告欺诈骗婚,拿了男方明知身有疾而不告知的证据,倒是能告上一告。退还嫁妆是正经,但赔三份,虽说律法上没有依据,可女家也确实委屈,到底,这嫁过一回,往后确实极其艰难……” 六皇子顿了顿又道:“但话又说回来,男方这也是病,是人都不想得病,尤其是这样的病,虽说欺瞒有错,到底情有可原。如是女方告和离,照现行律法,怕是极难得判,律法上没有男子无后,女家可告和离这一条。” “可即便确实是女子不能生育,那也是病,任哪个女子也不想得这样的病。病这样的事,本就其情可悯,怎能当作和离或休弃的依据。” “归根结底,律法是人定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且总有些触及不到的领域,比如眼前这事,只能在不断修订的过程中完善。” 六皇子说完顿了顿,又环视眼前众人道:“此乃晚辈之浅见,还请各位前辈指教。” 道齐知道,此处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都不答话,只看向康老先生。 康老先生面上散发微微笑意:“不敢当,修律之事,岂是吾等乡野小民能论的。”说着又转向太虚道:“你这白胡子老道,这麻烦都找上门了,你还不赶紧想个法子。” 太虚见得康老先生一脸站干岸看热闹的表情,正想说话,六皇子却又开口道:“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真人指点。” 见太虚点头示意,六皇子问道:“为何不干脆给他看了症,给个诊断,余事便与观中无关了。” 太虚点头道:“眼面前看,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法子。但正如殿下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力是有穷尽的,谁也不是神仙,有些隐疾,也许未必能够诊得出的。” 六皇子若有所悟,点头道:“真人这意思,若是真有人因此闹到衙门里,医家之诊断,是不能当做判案依据的?” 太虚只沉默着点头,却不再言语。 张老太爷若有所思道:“此事,到如今,看上去是断症,实则已然着落与人心和律法了。” 太虚真人叹了口气道:“也罢,想太多了就是麻烦,干脆简单点,让道云和道恒共同诊脉,说出个结果来,只说此时,不管前头,也不管以后,若真有病,能治就治,若没病,也照实说。至于别的,一概不管就是。” 道齐得了吩咐,立即退了出去。看着他走了,康老先生把目光又投到那棋盘之上,一颗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又看向六皇子道:“那豫章府尹孔大人虽才学不凡,但为人极是谨慎小心,只怕这事儿,那孔大人最终还是会借着这病的事,找到山上……” 六皇子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立即拱手道:“多谢先生提醒,晚辈如今只是在这山上养伤的一个闲人。那孔大人若无法决断,自可向朝廷递奏折,或者走御史言官之路呈至御前。只他若敢毫无作为,御史言官那里,要呈到御前的折子,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康老先生点头不再言语,手中棋子落了下去…… 秦念西从康家老太太那里扎完针回来,便见得杜嬷嬷正和一个嬷嬷坐在廊下说笑着,便知是李嬷嬷来了。 两人远远瞧见秦念西沿着游廊走过来,便站起了身。 秦念西见那李嬷嬷中等个子,纤秾合度,面色白净,气色极好,一看便知是保养得宜之人,心里忍不住暗暗赞了一下。 李嬷嬷对着秦念西行礼道:“奴婢见过姑娘。” 秦念西笑道:“嬷嬷不必多礼,嬷嬷气色真好。” 杜嬷嬷笑道:“可不是嘛,说起来,李嬷嬷也就比老奴小上两岁,这看上去,咱们俩差着十岁还不止。” 李嬷嬷忙摆手道:“是奴婢没本事,不像杜家姐姐,能管上一大家子的事。”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秦念西正要说正事,秦医婆却突然来了。 p隐世医女最 第127 章 端倪 秦念西见得秦医婆一脸急促,忙问道:“嬷嬷怎的走得这么急,看这一头的汗。” 秦医婆略行了礼,也顾不上别的,只急忙道:“姑娘,那钱家和石家的人,正在观中寻那万娘子,幸亏道齐师傅早先就有吩咐,让人守死了各处院门。万娘子不想出去,沈婆子却想去把自家姑娘受的委屈,当着众人摊开来说道说道,要个公道,两个人正相持不下,老婆子见这情势,便请了孟娘子,又唤了两位医婆在那处看着……” 秦念西讶然道:“不是说那两家都下山去了吗?” 秦医婆一脸苦笑:“先前确实走了,只今日却又齐齐来了,这会子正在观中闹腾,立逼着道长给诊断呢。” 秦念西略怔了怔才道:“既是道齐法师都安排妥当了,应是不能叫人硬闯进去的,咱们去观中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说着想了想又喊了木香道:“你去松竹斋看看。” 秦念西换了身道袍,跟在秦医婆身后,楼嬷嬷二话不说,也跟了上去,秦念西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一路上,秦医婆细细把今日的事说了。 秦念西三人出后头角门,绕到观中后门,此时后门处站了几个道人,明显有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味道。 真人座下九弟子道文正站在后门外,见了秦念西,只轻声道:“姑娘请回,师兄嘱咐过,近日里不让你往观中去。” 秦念西一脸苦笑,忙解释道:“我不去前头,只去后头杂院看看,前头要找的那妇人,原是我的病人,如今正担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 道文想了想,又问明了楼嬷嬷的身份,才放了他们一起进去。秦念西和秦医婆又略略打听了一下情况,听得前头情势已经控制住了,便往杂院里进去。 秦念西三人走到万氏住的那间屋前,就听得孙大的声音传了出来:“沈嬷嬷此时让万娘子出去,除了让情势更乱,别的一点忙都帮不上,还会给自己惹祸。万娘子这公道,真不在你们出不出面上,这话要分两头说。” 孙大又把律法和利弊都细细给万氏和沈婆子说了,沈婆子只垂头丧气抽泣道:“天爷啊,这世道,可叫我们女人怎么活。” 孙大又劝道:“他们闹了出来,兴许对万娘子是有利的。嬷嬷也无须如此丧气,说起来,这世上总是好人多,看看你们家姑娘,再瞧瞧我们家阿升,不都是到了这观里,遇着贵人才保了命嘛,咱们能做的,就是不要给观里添麻烦,安心听道长们安排就是了。” 那万氏立即道:“就是这话,咱们这口气,这点嫁妆,算不得什么,嬷嬷,你想想,费心费力救了我们的小道长和医婆们,咱们不能给人家添乱,咱们在这观里,不是活得挺自在吗?” 那孙大点头道:“嬷嬷放心,若真有那一天,钱家能讨回公道,万娘子这状子,我孙大来替她写。” 听得这处,秦念西和秦医婆相视而笑,楼嬷嬷听了这孙大一二三四五的,轻声道:“这是谁,可不是个简单人。” 秦念西笑了笑,对秦医婆使了个眼色,自带着楼嬷嬷出了杂院,往前头去了。 诊殿耳房里,道齐得了师傅示下,把原话传给了道云和道恒。 道云和道恒也不再犹豫,只命了道齐开了诊殿大门,再让人维持好秩序,让那石家大郎坐于殿内,二人一左一右开始给他诊脉。 二人按寻常诊脉法子,竟没诊出一丝异样,相视一眼,手上下了功夫,细细把周身各处脉络运行情况诊了个遍,总算发现了一丝儿异样。 道云和道恒默契十足,互相看了一眼,难怪这石家人敢如此有恃无恐,坚称自家无病,那脉象上的一丝异样藏得极深,寻常医家,根本不可能诊出来。 石家大郎见二人收了手,便问道:“如何,二位道长可有发现?” 道云略迟疑了一下,又暗自摇了摇头,才缓声道:“施主这病,拖的年数太长了,如今,已非贫道力所能及了。”说着又看向道恒问道:“师弟,你看呢?” 道恒也只是面露憾色摇头道:“正如师兄所言。” 钱家人正欲发话,石家大郎看了眼自家父亲脸色,率先嚷道:“道长莫不是诊错了……” 钱家人立即嚷起来:“道长诊出有病,你们就说诊错了,难道非得道长们昧着良心说话,你们才得承认?” 两家人你来我往,又开始吵闹起来。 外头哗然之声越来越高,道云面色晦暗不明,道恒上前一步,清了嗓子,扬声道:“诸位施主,我万寿观原不愿插手人家家务之事,便是因此原因。贫道及师兄诊断已下,无论你两家认与不认,都再与观中无关,请观中无关人等速速退去,若要继续在此纠缠,观中只能停诊了。” 几位道人过来,使了把子力气,将钱家和石家驱逐了出去,关了中门,恢复了大殿看诊秩序。 道齐在侧门扬声喊道:“诸位,如今已尽午时,要看病请速来此门排队……” 外头诸人议论纷纷,有替女家抱不平的,有替男家开脱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劝那钱家去官府打官司,又有说官司打不赢的…… 有那说得无比热闹的,此时看得病人已慢慢排起长队才想起,自家是来瞧病的…… 道云和道恒进了偏殿,见得秦念西正坐在桌案后头,饮着杯茶,道恒笑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喜欢凑热闹?”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原是过来瞧瞧那万娘子的,正碰上二位道长要诊脉,便过来瞧瞧。” 道云看了看秦念西,本想说点什么,却又憋了回去。秦念西也只做不知,饮尽杯中茶水,便道:“热闹瞧够了,阿念便回去了。” 道齐进来道:“正好,我们要去师傅面前复命,一起走。” 道云点头,指了道恒和道齐一起去。 秦念西快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身问道:“还可拖得几时?” 道云和道恒对视了一眼,仿似破功一般无奈道:“还是瞒不过你这丫头,用些药,一年两年的,还是没什么大问题。可是,你到底……” 秦念西没有说话,只默然转身出了殿门,往清风院回去了。 楼韵芙看不懂秦念西和道长们打的这哑谜,只觉得,自家姑娘,这一路回来,心情有些郁郁不解,连面上一贯挂着的笑,都隐了去。 进了清风院,秦念西没有跟去松竹斋,径直回了漪兰苑。 李嬷嬷没得示下,不敢走,仍旧在院中等着,见得秦念西回来,便迎了上来。 秦念西颔首笑道:“让嬷嬷久等了。” 李嬷嬷忙屈膝道:“可不敢当,姑娘说的哪里话,原是奴婢应当的。” 秦念西点头道:“嬷嬷可看过沉香写的那些?” 李嬷嬷忙道:“奴婢看过了,也问过了用这册子之人的脉象,俱是合适的,细处上略加一些,在另外加上一两个饮子,就更好。” 秦念西笑着看了立在一旁的沉香一眼:“还不快多谢嬷嬷指点。” 李嬷嬷忙拉着沉香道:“姑娘可千万别这样说,奴婢这身本事,也是家里原先的老人传授的,本就该再往下延续,何况还是姑娘身边侍候的,奴婢自当尽心。” 秦念西打头,往敞轩里去了,后头众人都跟了进去。 木香领着两个丫鬟上了茶和点心,秦念西示意众人都坐下,李嬷嬷看了眼杜嬷嬷,杜嬷嬷笑着把她按到八仙桌前坐下:“姑娘说了,她坐着,我们站着,她看着我们说话,累得慌,你便安心坐着说话就是。” 秦念西饮了一盏茶,笑道:“嬷嬷说说,沉香这册子,里头加些什么饮子比较好?” 李嬷嬷忙把手中茶盏放到桌上,笑着答道:“后日里,便要立夏了,若是加上一味生姜红枣茶,七颗红枣破开,生姜一块不去皮切片,煮沸一刻钟,再加水煮一次,两水掺和同饮,过午不用,饮至三伏之前,祛寒湿补益气血,补脾健胃,对病人大有裨益。” 秦念西笑着点头问了沉香道:“可记下了?” 沉香忙点头答了,秦念西又看向李嬷嬷问道:“嬷嬷说是哪些细节要写清楚?” 李嬷嬷笑道:“普通人家,不懂药性,若不写清楚,只怕适得其反。比如这生姜,很多人家用起来,会去皮,但这生姜皮性凉,反而是克制生姜太过燥热的好东西。还是说着生姜,煎煮的方法,也因病情不同,需要不同的煎法。” 李嬷嬷翻了翻那册子,指出其中一项道:“这个葱姜糖水,祛风寒,用作解表,急火煎煮至沸腾后,盏茶功夫,就得关火,再焖上一炷香的功夫即可。如若是像才刚奴婢说的那道姜枣茶,便需久煮。一来此处生姜之用法是要入里,二来是红枣皮不经久煮不得出效果……” 秦念西瞧着坐在一旁直听得愣神的楼韵芙笑了笑,才点头对李嬷嬷道:“嬷嬷果然深谙此道,极好。我这里有两桩差使,看看嬷嬷愿不愿意领。” 李嬷嬷忙摇头道:“都是些小节,姑娘只管吩咐便是。” 秦念西示意沉香,去桌案上铺好自己前两天写好的那册子,又笑着对李嬷嬷说:“想来嬷嬷也知道,那康家老太太如今正在清风院治病,若是她那边来个丫鬟让你调教一二,大约得多久,能得用?” 李嬷嬷愣了愣才道:“姑娘,这怕是不合适吧,这茶水上,都是入口的东西,咱们……” 杜嬷嬷笑容漫过眼角,轻声道:“姑娘说使得便使得,你只管放心调教便是。咱们大爷这亲事,你家里的应当和你说过吧,这里头都连着亲呢!” 李嬷嬷怔了怔,当即点头道:“是奴婢迂腐了,还请姑娘放心,若是有功夫,最好能学个一年半载的,若是要速成,有个两三个月也使得。” 秦念西笑着点了点头,又站起身道:“我这两天规整了一个小册子,嬷嬷先跟我去瞧瞧。” 李嬷嬷跟在秦念西后头,往那大案边上去了。 秦念西示意李嬷嬷坐下,又笑道:“嬷嬷慢慢看,这会子也快要用午膳了,嬷嬷便在我们这处一起用膳吧。” 李嬷嬷又有站起来,秦念西笑道:“嬷嬷无须多礼,你看你的就是,看完咱们再说话。” 李嬷嬷看着那厚厚一摞分好类,等待填充内容的册子,越看眼神越亮,及至看完,才起身走到正在桌旁翻着本书的秦念西面前,屈膝行礼道:“在姑娘面前,奴婢才刚也是班门弄斧了。” 秦念西抬头笑道:“嬷嬷请坐,嬷嬷看完了?觉得如何?” 李嬷嬷踟蹰了一下才道:“好是极好,只这些原是奴婢们侍候茶水时用的,姑娘要把这个写成册子做什么?” 秦念西笑着问道:“嬷嬷觉着,这天下,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小家小户,在这茶水上的功夫,有几人比得过嬷嬷?又有几人是按照四时之气分派茶包的?或是又有几人是懂得用花草茶水防病治病的?” 李嬷嬷怔了怔,才笑道:“那只怕不多,咱们张家,这些茶水上的事,都是从医理上来的,可医家不见得有闲钻研这些小道,喜欢研究花草茶水饮子的人,又未必懂医,即便是懂,只怕也没有咱们家这样的底蕴。” 秦念西又递了个册子给李嬷嬷道:“嬷嬷再瞧瞧这个,这茶水上的事,只是其中一本册子。” 李嬷嬷翻着看了秦念西递过来的那本,像是大纲一样的册子,见那里面分门别类,若按医家看,全是类似于茶水、按抚、药膳之类的小道,可若是放在寻常生活里,就是日日可能要碰到的事。 李嬷嬷点头笑道:“奴婢懂了,姑娘这做的,可是件大好事。” 秦念西笑道:“嬷嬷可愿意,将茶水这一册,接手整理出来。” 李嬷嬷忙点头道:“这是积功德的大好事,奴婢愿意的。奴婢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念西笑着示意李嬷嬷直管说,李嬷嬷便大胆开口道:“这里头药膳这一册,奴婢那女儿和外孙女儿,兴许能给姑娘帮帮手。”说完又忙补充道:“无论成与不成,奴婢都不会对她们先说什么,只说奴婢自己想要,待成了册,再送到姑娘面前,若能得用,也是奴婢的一点心意。” 秦念西心里转了转问道:“嬷嬷家女儿和外孙女儿都叫什么,如今在何处当差?” 李嬷嬷笑道:“我们家当家的祖上,有幸得了张家祖辈赐姓,我那女儿名叫张婉芳,嫁给了山下药行胡大先生的大弟子,膝下两个姐儿,两个哥儿。奴婢说的这个姐儿,在家居长,名叫胡玉婷,自幼喜欢摆弄这些药膳,茶水的,如今跟在她父亲身边学药……” 秦念西听了胡玉婷这个名字,便心下有数了,前世里,清风院被一把火烧了之前,茶房并着厨房,一起归胡玉婷管着。 秦念西点头笑道:“如此,便多谢嬷嬷了。” 李嬷嬷连忙起身屈膝道着“不敢当”,又和秦念西道了别,领了差使,跟着杜嬷嬷出去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