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智女配悟了(快穿)》 1、将军独女1 “下雪了。” “好大的雪。” 喧嚣声穿过层层屏障,清晰地传入明溪的耳朵,睡得正香的明溪不自觉皱眉。 不知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在她睡着时如此放肆。 听声音不大像她的贴身婢女,明溪惊坐起,抬手摸了摸脖子,没有伤痕痛楚。 恍惚了一下,明溪反应过来,她现在不是被亲姐连累,上吊而死的明家二房四姑娘明溪,而是一位名唤秋婉的姑娘。 一个叫洞拐的系统告诉她,她可以在她的世界复活,前提是为不同的憋屈女配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秋婉,就是她的第一个任务对象。 大致捋了捋秋婉憋屈的一生,哪怕是没打算把秋婉的人生当做自己人生的明溪,依旧气得牙痒痒。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将门贵女倒贴破落侯府公子男主,把自己从妻室作成妾室,最后死在男主手上的女配。 “咕噜噜……”肚子一阵叫唤,明溪从秋婉的憋屈人生中回神,忽然意识到房内竟然连一个守着的婢女都没有。 她只好披上大红猩猩毡斗篷,趿拉着软鞋,面无表情拉开木门,见她出来,庭院里的欢声笑语陡然停歇。 明溪拥有秋婉的记忆,知道庭院里谁是谁。她淡扫大婢女,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回到房间。 秋菊没当一回事,从前怠慢小姐不是没有过,小姐从未苛责过她们,倒是竹清有些不自在。 “小姐您看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咱们又可以堆雪人了。”秋菊兴致勃勃,望向衣衫不整的明溪,丝毫没有身为婢女的自觉。 明溪端坐罗汉床上,压下心中不快,淡淡道:“洗漱。” 似乎看出明溪的不寻常,竹清福了福身,规矩地退出去传热水。 秋菊犹是不知,走到罗汉床的另一边坐下,笑嘻嘻道:“小姐上次说了要把碧玉簪送给我,可不许耍赖。” 如此放肆的行径,只有心软的秋婉才能惯的出来。 话本里,秋菊背着秋婉爬上男主的床,帮着男主一起谋划哄骗秋婉,夺取秋家万贯家产。 胸口似有一阵阵闷意,明溪知道这是秋婉在愤恨。秋菊自然是要收拾,不过还需 她和男主联系,不急在一时。 热水早就备好,竹清很快回来,身后跟了四个小丫鬟。 竹清瞥见明溪衣衫不整,吓了一跳,忙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月白衣裙,服侍明溪换上。 “秋菊你也真是,没看见小姐只披了斗篷,这天寒地冻的,若冻着小姐可如何是好。”竹清一面服侍明溪穿衣,一面埋怨。 秋菊脸顿时垮下来,冲明溪哭诉:“小姐,竹清又告我状了。” 明溪手捧袖炉,鸦羽般的眼睫扑扇两下,微微敛眸,掩去眼底厌恶。 这种欺主的婢女,打杀都是便宜了。 明溪立在穿衣镜前,镜中人眉目如画,明眸皓齿,肌肤似玉。 秋婉虽出身将门,却身量纤纤,眉宇间难得的萦绕着书卷气,平添几分出尘气质。 秋菊坐在罗汉床上,视线不自觉落到珠光宝气的明溪身上,眼底是藏不住的贪婪。 她模样艳丽,就连顾世子都说她比小姐要媚上几分。 平日里陪同小姐去书院上学,那些个世家子落在她身上的眼神皆是欲望。 明明她的容颜不逊色于小姐,就因为她没有托生在将军夫人的肚子里,所以就只能为奴为婢。 哪怕小姐对她再好,赏她金银珠钗,她依旧只能穿着婢女服饰,依旧只能走在她身后。 还要眼巴巴的等她开恩赏赐,并且作出感恩戴德模样。而她的赏赐,皆是不如她本人所戴的珠宝玉石和半旧绫罗绸缎。 凭什么! 凭什么小姐生来就有,她就只能捡她不要的。 不过,这次不会了。 她知道小姐对顾世子有好感,然而顾世子满心里都是她。 等小姐嫁给顾世子,她会明白,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出生好,实际上什么都不如她。 意外瞥见秋菊的眼神,明溪大约猜到这个心比天高的婢女脑袋里在想什么,忍不住发笑。 打定主意暂时不理会她,明溪在竹清的伺候下洗漱完毕,早点也正好摆好,都还冒着热气。 随意扫了一眼,有桂花糯米藕,豌豆糍,糖蒸酥酪,红枣血燕,鱼香茄条以及枣泥山药粥。 每样的分量都不多,却也不是她能吃完的。 还没等她落座,秋菊已自顾自上桌,夹起一片桂花糯米藕吃了起来。 本还 打算一点点磨的明溪决定先出一口气。 见鬼的丫头,她明家二房四姑娘还没落座动筷,小蹄子反倒先吃上了。 从前脾气就不是好的,她看也不看桌上吃食一眼,慢条斯理道:“秋菊以下犯上,不知尊卑,罚院中跪两个时辰。” 秋菊乍一听,以为明溪在说笑。 不仅秋菊这么想,房内所有的丫鬟婢女都是如此。秋菊深受小姐宠爱多年,小姐怎会舍得罚她。 可惜,明溪现在确实是她们的小姐,但不是任由她们拿捏的软性子秋婉。 见无人动作,明溪沉声:“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尾音微微上扬,增添几分质问的威严。 竹清头一个反应过来,唤来婆子押解秋菊。 婆子听到也是一愣,转头瞥见浑身散发冷气的明溪,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立即扭着秋菊去庭院里跪下。 秋菊一个劲儿哭喊撒娇,身子不停挣扎,架不住婆子力气大,她又被娇养多年,只得委屈地跪好。 明溪再瞥了竹清一眼,竹清吓得一抖,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低声吩咐小丫鬟去厨房换新的吃食来。 明溪颇为赞赏,面上不表露一分,慢条斯理地拨弄袖炉中的银炭。竹清大气也不敢喘地跪坐在明溪脚边,乖顺地垂下头。 用完早膳,明溪立于廊下,精致的下巴裹在狐狸毛中,衬得她越发高贵。 视线落在瑟瑟发抖的秋菊身上,她轻蔑一笑。 竹清命人搬来一架紫檀圈椅,圈椅上垫着厚厚的皮毛。 明溪端庄坐下,厉声道:“往日里我心软,纵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养出个狂奴欺主。” 院子里的一众大小丫鬟看秋菊都被压着跪下,连忙也跪好:“奴婢不敢。” 明溪满意众人的反应,语调转缓:“从前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有人再犯,秋菊的今日便是你们的明天。” 说完自觉忽略丫鬟们的叩头讨饶声,扶着竹清的手走进暖烘烘的房内。 冬日里她一向懒散,最是懒得动弹,明溪身子一歪倒在罗汉床上,拈着根碧玉簪把玩。 在话本里,这根碧玉簪秋婉确实赏给了秋菊。也是秋菊把碧玉簪交给男主,坐实了秋婉和男主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碧玉簪之事东窗事发后,秋将 军满心宠爱女儿,女儿既然看上了男主,便亲自上门与男主爹抚远侯说亲。 抚远侯眼红将军府万贯家产,念着秋婉是将军府唯一血脉,且秋将军能在仕途上提携儿子。给足将军府面子,东拼西凑大笔银两,风光迎娶秋婉过门。 想到话本里那流水似的嫁妆抬入抚远侯府,饶是见惯奇珍的明溪都不禁感叹,难怪秋婉会被人惦记。 “小姐,将军回府了。”方才的余威未散,小丫鬟恭敬地站在屏风后。 明溪思索片刻,慢慢起身,微微抬起下巴,好让竹清为她系上斗篷。 路过秋菊身边时,明溪停下脚步,将碧玉簪丢到雪地里,淡淡道:“赏你了。” 御赐之物,也要看她受不受得起。 还没走到暖阁,秋将军已从暖阁出来,看见女儿,粗犷的脸上满是笑容。 快步走上前来,秋将军接替竹清的位置,扶着明溪进到暖阁坐好。 “听说你今天动怒了,”秋将军略微不快,明溪以为秋将军是要责备自己太过狠辣,哪知秋将军接着说,“你身子本就虚弱,动怒不好,以后谁惹你了,你和爹爹说,爹爹替你出气。” 明溪不由得一愣,心底涌现一股暖流,这是秋婉的情愫,又或者是她的。 她出生在复杂的大家族中,也曾向往过单纯的亲情。 秋夫人与将军举案齐眉,伉俪情深,怎料秋夫人自产下秋婉后,身体日渐衰弱,在她三岁那年便仙去。 自秋夫人病逝,秋将军从未想过再娶,也未有妾室通房,将满腔亲情倾注在秋婉身上。 明溪鼻子不由得一酸:“女儿明白。” 秋将军听到闺女吸了吸鼻子,还以为她受了凉,吵闹着要请大夫:“天冷了就好好待在院子里,不必出来迎爹爹回府。要是着了寒凉,我如何向你天上的娘亲交待。” 明溪噗嗤一笑:“胡说,娘才舍不得怪爹爹。” 好歹是拦下了小题大做的秋将军,明溪将自己整顿府务的想法说与他听。 为了未来几十年,她必须这么做。 她做明家姑娘的时候,学的便是打理中馈。将军府不如明家局势复杂,人口众多,主子就只有将军与她二人。 身为将军独女,她有资格打理将军府事务。 秋将军 想也没想,挥手同意,只当女儿因书院休学无聊,想找个乐子:“行,明天爹爹就让林虎家的把钥匙给你。” 明溪绽开笑容,秋将军又说:“但是……” 明溪紧张追问:“但是什么?” 秋将军爽朗大笑:“要是理不好,可不要找爹爹哭鼻子。” 明溪下军令状:“绝对不会,否则就罚女儿不许吃桂花糕。” “还有,不许累着自个儿,爹爹会心疼。” — 秋将军说话算话,林虎家的隔天一大早,便将库房钥匙及各个庄子的账本送到明溪手上。 明溪随意翻了翻,凭她多年随母亲学习的经验,表面上确实看不出错。 于是暂且抛开账本,把视线落在用人之上。 豪门用人也有极大的讲究,然而所有讲究汇聚起来,不过是一个忠字,一句尊卑有别。 林虎家的头天知晓小姐要主事,心里不大畅快。转念一想小姐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一定会主事,心里便松快许多。 明溪看过话本,知道林虎家的中饱私囊多少银两。猜到她恐怕正在腹诽自己,不由得冷笑。 “把人都叫到暖阁,我自有话问询。” 2、将军独女2 听到自家软柿子小姐要问话,府中众人褒贬不一。 多数人带着我倒要看看闺阁女儿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心思来,少数则私底下议论昨日秋菊被罚跪一事,存着几分小心。 听着暖阁外的院子里吵吵闹闹,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俨然菜市口,明溪蹙眉不耐。 主子在里面坐着还未发话,外面的倒自顾自东拉西扯聊起天,可见平日里将军府的规矩有多松散。 “传管事嬷嬷。”明溪轻抿一口茶水,勉强将不耐压下,示意竹清出去叫人。 林虎家的带领六个管事婆子鱼贯而入,大多是秋夫人在时的旧人。 秋夫人出身寒微,不甚会打理家事。秋将军怜惜夫人体弱,特意寻了些会管事的婆子入府。 秋夫人还在时,婆子们还有所顾忌。 夫人去后,管事婆子上欺秋将军粗人一个,下欺秋婉稚嫩,秋将军拼命挣来的家产,竟是供他人挥霍。 待秋婉出嫁后,更是仗着远离秋将军不受约束,在侯府的唆使下欺辱秋婉,哄夺秋氏家产。 随意扫一眼,管事婆子通身绫罗,穿金戴银。 小指粗的金镯子一带就是两对,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地主婆走亲访友。 林虎家的抢先开口介绍管事婆子,又特意强调婆子们如何得秋夫人看重。 想以孝压她,做梦。 明溪打断她的话:“不必,我问你们一句,你们且答一句。” “是,小姐想问什么尽管问,”林虎家的站在婆子中间,数她金银挂满身,很是显眼,“夫人最是通情达理,从前也常有过问询,我们自是知无不言。” 言外之意就是若小姐不通情达理,那她们可就不会像对秋夫人那般“知无不言”。 明溪气笑了:“若如此,自是正好。我且问你,府中管事月钱多少?” “半两银子。” “金银之价如何?” “一两金子可兑约莫十一两银子。” 明溪轻嗤一声,吩咐竹清取来戥子,慢悠悠替众人算道:“将军府开府十七年,纵且按各位入府十七年算,便是二百零四个月。再算宽裕一些,逢年过节赏赐每年以二两银子计,合 一百三十六两。” “一百三十六两银子可换约莫十二两金子,”明溪望向林虎家的,不容一丝置喙,“你先来,头上簪的,耳上挂的,手上戴的,统统卸下来过一过戥子。” 林虎家的见不过说话片刻,明溪便算出这些年她们名义上该得的收入,心下不免慌张。 又听到明溪吩咐竹清取来戥子,要她把金银过戥子一称,更是慌乱。 林虎家的突然哭天抹泪:“老婆子替将军管家多年,从来不敢有一分怠慢。今日却被小姐如此怀疑,这叫老婆子的脸往哪里搁,我还不如随夫人去了的好。” 说罢猛地冲向一旁的书柜,围着她的六个婆子反应迅猛,眼疾手快拉住林虎家的。 其中一个道:“老姐姐这么多年辛劳,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小姐最是温和,怎么会怀疑老姐姐。” 明溪冷眼看着“奋力挣扎”、一心求死的林虎家的,冷笑道:“你们都放开她。” 六个管事婆子不听,依旧拽着林虎家的,明溪怒拍桌子,低喝一声:“放开!” 管事婆子被明溪散发出的迫人气势惊住,不自觉松开了林虎家的。就连一直站在明溪身侧的竹清和兰香都愣了一下。 若说昨日明溪的不寻常是初醒的倦鸟,今日进到暖阁的明溪,便如一只翱翔天际的猛禽,漂亮的眼眶里是从未见过的清明和果敢。 没有众人相拉,林虎家的悻悻回到位置上站好。 明溪瞥了眼戥子:“是自己动手,还是等石先替你们动手。” 石先是跟着秋将军一起上过战场的老兵,瘸了一只腿后留在将军府,与林虎一起主管外院,负责将军府护卫以及喂养马匹,极为忠心。 六个管事婆子先被唬住,排着队走上前称金银。 其中两个的金簪金镯金耳环相加竟重达十三两,其余四个大多在八.九两上下浮动。 而这只不过她们戴出来的分量,没戴出来的,不知还有多少。 话说回来,论她们几个在府中的地位,有些旁的收入也不稀奇。 但一想到便是她们几个协助男主吞并秋氏家产,在她陷入绝望之时苛待她,私吞厨房给她的饭,私拿库房给她炭火,她就很不爽。 她不爽,就要找她们几个的不痛快。 林 虎家的寻思着她男人同石先一起管外院,不分上下,依旧迟疑。 明溪盯着林虎家的,笑问:“怎么?不肯?”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小姐的笑容里看出渗人的寒意。 林虎家的哭丧着脸取下金饰,一件一件过了戥子,合起来足有十六两。 明溪随意拿起一个小指粗的金镯把玩,金镯做工精细,用的是如意纹样,寓意事事如意。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这一世,怠慢过秋婉的,富贵的,卑贱的,统统不能如意。 “这十七年可真辛苦各位了,为着这些俗物,怕是没吃过一顿饱饭。”明溪将金镯掷到林虎家的面前。 “哪能啊,将军常说吃饱了才能当好差,从来不苛待我们饭食。”没想到真有个婆子腆着脸奉承。 明溪倒没什么反应,只感叹秋将军带兵打仗一流,挑管事婆子的眼光就不行,可见术业有专攻。 一旁站着的竹清是想笑又不敢笑,小脸憋得通红。 昨个儿才被提拔上来,顶了秋菊位置的兰香噗嗤一笑,臊的奉承那婆子悻悻收敛笑容。 “各位劳苦功高,这样,今日我做回东,请嬷嬷们吃场酒。”明溪话音才落下,竹清板着脸轻拍巴掌。 立即进来一位婢女回话,正是同兰香一起被提拔上来的云梅。 “酒席已在外面摆好,嬷嬷们请随我来。”云梅从前身为粗使丫鬟,没少受管事婆子打骂,此刻心里不知有多畅快。 没有给众婆子拒绝的余地,明溪已淡淡开口:“嬷嬷们要吃酒席,麻烦她们便是不妥。你们按照昨夜我吩咐你们的,去一一问话。” 竹清抬手招来一个小丫鬟服侍明溪身侧,便含笑招呼婆子们出去吃酒,兰香和云梅福了福身,也跟着退了出去。 明溪斜倚罗汉床上,抱着手炉闭目养神。 话本里讲过,秋将军去后,侯府仗着已吞下不少秋婉的嫁妆,越发怠慢她。 秋婉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明溪十分讨厌的季节。死前,秋婉缺衣少食,时常受那些管事婆子责骂羞辱。 是竹清跪求已经成为姨娘的秋菊,替她求来一点御寒的炭火。 是兰香从厨房盗来滚烫的烙饼,怕烙饼冷了,兰香把滚烫的饼放在胸口,以至于 她胸口红肿溃烂,疼痛不止。 是云梅在秋菊吩咐丫鬟婆子对她拳脚相向时,用瘦弱的身躯紧紧护着她,以至于内脏受损,吐血身亡。 他们身上所穿,口中吃食皆是她的嫁妆,他们用着秋将军用命一点点积攒下的,一派理所当然。 反倒是她这个主人想要吃食炭火还要靠竹清去求,靠兰香去盗。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说过,债要讨,待她好的,亦要扶持。 “将军可要替奴婢们做主,小姐,小姐她……” 哭天抢地的叫喊声吵醒方入睡的明溪,明溪秀眉微蹙,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门帘被挑起,秋将军背着手走进来。 明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爹爹回来了。” 秋将军坐在圈椅上,好奇道:“好端端地怎么罚林虎家的吃白饭,还不给菜。” 说到最后,秋将军自己都笑出了声。 叫人吃白饭,左看右看都是恩赏,偏偏在闺女手里,变成了惩罚。 明溪轻哼一声,正襟危坐:“爹爹不知,这些个婆子心眼最坏,平日贪图府中银钱,惯会欺上瞒下,显摆威风。” 说罢取下发髻间一支梅花穿红宝石短钗,放在戥子上,道:“爹爹看,女儿一支金簪不过二两,那些婆子通身金银竟有十来两,比女儿这个正经主子还要气派。” 气派两个字咬得极重,秋将军心没来由一紧。他在战场拼死相搏,满身刀疤,为的不过是妻女无忧。 他半生只得这么一个闺女,再无其他子嗣,自是千宠万宠。 他闺女是顶顶尊贵的将军府大小姐,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待他故去后,将军府所有田舍金银都将会是闺女的财产。 府里婆子骄横贪污,甚至仗着他的势弄出人命官司,他不是不知道,以前为着闺女求情,也总都忍了。 明溪见秋将军神色微变,心知他有点想通,于是她决定在添一把火。 明溪走到秋将军面前跪下,由于跪得太急,小丫鬟甚至没来得及放软垫。 “爹爹,从前我耳根子软,那些个丫鬟婆子犯错左右说两句便罢了,”明溪微微哽咽,“女儿亦知晓水清则无鱼,小打小闹哪家都有。可她们终究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没敢大动作,倘若……” 明溪停顿一下,眼角滑过一滴泪,好像是她的,又好像是秋婉的。 书中的秋婉在秋将军去世后没少吃婆子的亏,婆子最后投靠男主,将秋家所有家产纳入男主名下。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女儿唯有未雨绸缪,方可保全自身。”明溪眼眶微红,语气确实坚定不移。 秋将军回过神来,连忙将明溪搀扶起来,又命小丫鬟替她按摩膝盖。 秋将军无法想象他去后,温柔的闺女如何被那些个虎狼一般的婆子欺负。 以前他顾忌着闺女,也寻思着不算什么大事,忍了便忍了。 可刚才听闺女剖析,这才惊觉他竟犯了兵家大忌。他的容忍,无异于养虎为患,威胁他的独女。 秋将军不疑有他,宽慰明溪:“你莫怕,爹爹定会替你拔掉这些个刺。”说罢起身向外走,被明溪唤住。 “爹爹稍安勿躁,”明溪笑盈盈扶着秋将军坐下,“何不妨让女儿历练一番,若女儿碰上难处理的,再请爹爹撑腰。” 理是这么个理,秋将军看了眼戥子,心里仍是有气,吩咐小丫鬟:“传我令,林虎家的等一干管事婆,以下犯上,杖责五杖。” 数量不多,但府里打的可都是军杖,比一般的杖刑要利害许多。小丫鬟不自觉哆嗦一下,飞似地跑去传令。 石先接到命令,不一会儿就带着人拖了众婆子下去行刑,唬得院子里的丫鬟仆妇皆是大惊。 连管事婆子都被打五板子,她们这些个无名头的小丫鬟小仆妇又会是怎样境地。于是愈发配合竹清兰香等人的问话工作。 因军营里有事,秋将军警告府中上下一番便走了。 明溪歪着身子看账本,终于在晚膳前拿到府中众人画押的陈情书,记录了她们的出生、当差履历、有无犯错等。 明溪裹着大氅立于廊下,眼睛半眯,不怒自威:“白纸黑字皆是你们亲口讲述,亦是摁了红手印。将来若得知有谁说假话,莫怪我不念功劳苦劳,把你们赶出府去。” “奴婢不敢欺瞒。” 大氅扫过绿叶白雪,沾上星星点点。众人望着明溪离开的背影,又瞥了眼一旁的两个大空桶,桶壁上还挂着白米饭,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小姐,不再是她们所熟知的小姐,是她们需小心侍奉的存在。 新官上任,好大的一把火。 3、将军独女3 有林虎家的和众管事婆子“珠玉在前”,将军府顿时有条有理。 婢女们静默无声,恪守本分,生怕多走一步路便坏了规矩。前院的护院小厮们也都在石先老辣的眼神下畏畏缩缩。 笑话,林虎林管事的婆娘都被打了五杖,现在还躺在炕上哎哟连天。他们这些个小幺儿,比起林管事的婆娘,那就是个屁。 明溪很满意将军府如今的情形,这才是勋贵人家该有的体面和规矩,不枉她这半月来一门心思扑在府务上。 吵吵嚷嚷,狂奴欺主,便是落魄衰败人家,也是容不下的。 “田嬷嬷在外间侯着了。”兰香立在红木屏风外,身影绰绰。 明溪葱根般的手指卷了一本书,懒得动弹,斜倚着贵妃榻:“让她进来回话。” 壮实的身影映在屏风上,明溪觉得屋内霎时暗了大半。 田嬷嬷低着头道:“按小姐吩咐,先哥儿已把各庄及府中不中用的管事换了个干净。现下各庄子里,都是忠于将军,忠于小姐的。” 田嬷嬷是石先的老子娘,曾在她老家的一个富贵人家当过几年差,踏实肯干,学了些许管家之道。 进到将军府后,秋将军亦是十分信任她,几次三番进言改善府务。 奈何秋婉是个耳根子软、清高的读书女子,含着金汤匙出生,最是看不上阿堵物。 她提了几次都没下文,将军又一向不管内宅之事,只得作罢。 如今小姐能看明白,田嬷嬷自是高兴极了。只要能帮衬到小姐,也不枉将军收留她和儿子。 明溪翻了页书,慢慢道:“做得好,下去。” “是。”田嬷嬷恭敬地行礼,转身走了两步便被唤住。 “嬷嬷留步,”明溪忽地想起田嬷嬷好像有个孙儿,“嬷嬷的孙儿几岁了?” 田嬷嬷不明所以,转身回道:“回小姐,下月恰好满两岁。” “两岁,”明溪思忖一会儿,“可入了奴籍?” 田嬷嬷道:“还有一年才能入籍。”怕养不活,入了没用,这句话田嬷嬷没说。 明溪又翻了一页书,笑道:“既如此,就让他好好做个良家,日后入学堂,为官做宰,只看他的造化。” 家 生子若是不得主人家恩典,永生永世都是主人家的奴婢。田嬷嬷知道明溪这是因为她和石先忠心,办事得力,特意开恩。 田嬷嬷欣喜不能自已,头哐哐砸地:“多谢小姐恩典,多谢小姐恩典。” “下去。”明溪放下书,抬头望向屏风,人影逐渐消失。 她说过,待她好的,自会扶持。 兰香拿了张帖子进来,双手捧给明溪,明溪打开帖子,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上书簪花小楷,邀她半月后参加雪宴,是阳华公主下的帖。 明溪拈着帖子一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帖子,似要把请帖看出个洞。 阳华公主,便是话本的女主了,也是秋婉前期的闺中密友。 人人都赞阳华公主生来尊贵,享不尽荣华,驸马又是平定北方边乱的青年将军,朝中重臣。 他二人恩爱不疑,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福气。 想起话本结尾对男女主爱情的歌颂,明溪忍不住冷笑。 她一点也不相信阳华会爱上男主。 话本里对阳华公主的描写可是“三尺柔肠,春风化雨,七分傲骨,明媚恣意”,她又怎会婉转承欢于男主榻上。 这样一个骄傲善良的女子,哪怕秋婉同她绝交,她也不可能在经历男主逼娶后,对莫名其妙死去的秋婉不闻不问,甚至爱上男主。 是有多看不起享天下供养的公主,才会认为这位生来高高在上的女子会臣服于男主。 更何况,男主为了使阳华公主爱上他,纳了多房小妾入门。叫小妾欺她辱她,以她父之命逼迫她俯首帖耳。 堂堂公主仿佛玩物一般,就这样,结局时男主驱散后院,还得众口称赞一声绝世好男儿,羡煞旁人好姻缘。 许是太过魔幻,魔幻到她觉得日西升东落都比阳华爱上男主靠谱。 她若是阳华公主,除非失心疯,否则决不会爱上男主。 — 秋婉气质出尘,不适合明艳张扬的装扮。 明溪只得放弃她素日最爱的华贵衣饰,挑了件鸭卵青暗云纹件半旧上袄,下罩茶白暗梅纹半旧百褶裙,外罩雪狐皮,素净典雅。 “婉婉,可真是巧了,我也才到。”明溪甫一下马车,便被跑过来的一位贵女环住脖颈,差点跌到地上。 幸好竹清和兰香在身后搀扶一把,明溪勉强稳住身形,步摇犹是轻晃。 待看清来人,明溪笑着打趣:“让我看看是哪家的姑娘这样疯,原来是唐祭酒家的听澜大姑娘。若是脏了我的衣裳,不赔我便不依。” 唐听澜亲昵地挽住明溪,有说有笑进了公主府:“赔赔赔,你要几身衣裳我赔你几身。” 唐听澜头微微一偏,余光落在明溪的两个随侍身上,颇为疑惑:“我记得素日跟着你的是秋菊和竹清,今日怎倒换人了。” 明溪笑道:“秋菊犯了事,叫我罚跪伤到身子,暂时不能服侍,便叫兰香跟着。” 唐听澜竖起大拇指:“早该这样,在书院时我就撞见过,秋菊和抚远侯世子拉拉扯扯,我同你说你还不信。” 抚远侯世子即本文的男主顾泽,不过唐听澜说反了。 不是秋菊同顾泽拉扯,而是顾泽为了接近秋婉,特意勾引秋婉最亲近的秋菊。 抚远侯府日渐落败,今上断然不会将公主下嫁,而男主顾泽却又对阳华情根深种。 唯一的办法便是先娶了身为秋将军独女的秋婉,借秋将军的势得到兵权,再侵吞秋家家产。最后他勾结外敌,以兵马威胁今上,还真尚了阳华。 秋菊自以为貌若天仙,一心想着攀龙附凤,不过三言两语便被攻陷,将秋婉卖了个干净。 想到此,明溪莫名觉得那日她罚的轻了。 “说什么呢?” 来人一袭红衣,绣凤雀古纹的墨色大氅将将及脚踝,露出满绣金云纹小靴,于白雪红梅之中霎是亮眼。 女子头微微扬起,眉间花钿栩栩如生,与明艳的眼眸相呼应,鲜艳明媚。 这便是阳华公主,确实尊贵恣意。 “殿下今日可有新鲜事听了。”两人微微福身,朝女子见礼。唐听澜卖了个关子,等着公主追问。 阳华颇给她面子,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唐听澜凑上前和公主咬耳朵,不一会儿公主眉眼弯弯,满意地望着明溪。 “婉婉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三人一同走在冰雪之中,公主着实好奇。 她可没少劝秋婉拿出将军府大小姐气派,嘴皮子都磨破了。那不知好歹的,依旧不为所动,可把她愁坏了。 明溪折了枝梅花拈在手 上,凝望花上冰晶:“殿下不知,那日我醒来,屋内竟一个服侍的都没有,还要我自己个儿披上斗篷,开门叫人。” “都是你纵出来的,该受。”唐听澜幸灾乐祸,公主无奈地轻点她额头,唬得她捂着额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无辜。 明溪斜了她一眼,继续道:“我想明白了,一味软下去,只不过叫她们以为我好欺,爬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秋将军陪着陛下从蛮荒封地杀出一条血路,本就与皇家关系亲近。 从前就苦恼耳根子软的婉婉日后被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今听闻她的转变,阳华眼底里都是笑意。 还记得那年盛夏婉婉入宫小住,宫人偷懒,吃定婉婉脾气好性子软,不给她的寝室放置冰块。 母后得知后为给婉婉一个交待,特意唤她来看宫人受罚,谁料宫人也是有眼色的,哭着冲婉婉求情。 婉婉哪里受得住,连忙跪求母后饶恕她们。 明溪也在静静打量这位出生高贵的女子。寒冬之中,她仿佛一盆炽热的炭火将人温暖,她神采飞扬,举手投足皆是豁达。 她真的不相信,这样一个尊贵骄傲的女子会在最后爱上顾泽。 她,不是那样的人。 话本里对她爱上顾泽的描写,一字一句,皆是污蔑。 “那边好生热闹,”六角亭前围着一群衣着华贵的郎君贵女,待走近一看是在投壶,唐听澜摩拳擦掌,“叫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阳华径直走进亭中坐下,取下发髻间的一支红宝石钗,笑道:“无彩头有何乐趣。本宫以这支钗做彩,谁若赢了,本宫便赠予谁。” 明溪微微侧身坐下,她懒得投壶,躲在公主身边准备看个乐子。 宫里的物件华贵不华贵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它是今上和皇后娘娘所出嫡公主——阳华公主的物件。 一时有好些贵女跃跃欲试,就连一些小郎君都按捺不住。得了公主的彩头赠予心仪的姑娘,岂不是一桩美事。 突然多出这么些人与唐听澜争表现机会,其中不乏投壶出神入化之辈。 她一张小脸苦哈哈的,目光幽怨地望向公主,同时殃及坐公主身边的明溪。 明溪支着下巴,百无聊赖盯着战局。 才两轮唐听澜就败下 阵来,耷拉着头走到亭子里坐下,好一顿唉声叹气。 “送你了,”阳华又取下一支一模一样的红宝石钗,斜插进唐听澜发髻间,打趣道,“小小女子,原是眼皮子浅的。” 明溪笑道:“她哪里是要钗饰,是被抢了风头不高兴。” 没曾想明溪说得直白,气得唐听澜捏了捏她的脸。 不一会儿,越来越多人败下阵来,只剩齐国公府世子和杜小将军一决雌雄。 就看谁能得了公主殿下的彩头,好赠予心上人。 不仅比试的两人紧张,就连周遭围着的人都捏紧衣袖,明溪忍不住走到亭前观望。 唐听澜见状嗤笑:“方才还老神在在,现下你也忍不住了。” 明溪没听清她说什么,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明家规矩森严,平日里的宴席,明家姑娘总是被母亲拘束着,不许她们做派张扬。 久而久之明溪心虽向往,却学会了克制,时刻端庄。 许是庭院里的喝彩声和少年郎飞扬的神采,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口,破茧而出。 “七矢!杜小将军八矢中七矢!” 不知是谁喊出来,吓得齐国公世子掷矢的手一抖,生生投歪了。加之方才他未投进的一矢,胜负已分。 “太子殿下到。”明溪一颗心扑在胜负之上,听到唱和声下意识抬头望去。 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身侧跟着一位模样极好的郎君,郎君一袭黑色圆领袍,外罩藏青大氅,身形挺拔。 郎君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一双桃花眼半眯,眼神逐渐犀利,仿佛在看一只猎物。 明溪以为她看错了,不过眨眼片刻,郎君眼中已含满腔柔情。 顾泽!他是顾泽! 4、将军独女4 痛苦的记忆仿佛惊涛骇浪朝她涌来,一个猛子浸湿她的全身,寒意从头顶蔓延至脚趾。 画面远比文字更为震撼。 秋婉和顾泽成亲后,他不厌其烦的在她面前讲述阳华公主多么风华绝代,鲜艳明媚。 说她怎样不如阳华,连阳华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不过半年光景,为迎合顾泽喜好的秋婉竭力模仿阳华公主,从清冷贵女沦落为效颦的东施,成为满侯府笑料。 为留住顾泽,秋婉甚至忍痛把秋菊送上顾泽的床榻。 而这之前,秋菊早已和顾泽暗通款曲。只有她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秋菊成为姨娘,伙同婆子贪去她的嫁妆。又受顾泽吩咐,在她面前吹捧阳华公主有多好,她多么比不上阳华。 导致她最终疯狂,行事悖乱,与阳华公主恩断义绝。 这段婚姻,秋婉得到了无尽冰冷的算计。顾泽则靠着秋将军,在军中扶摇直上,炙手可热。 人人都说秋婉闺阁时便与顾泽私相授受,不知检点,京中甚至流传秋婉过门后不孝公婆,不尊长辈。 碍于秋将军的面子,众人不敢摆在明面上,秋婉在侯府还算被善待。 直到敌人来袭,秋将军出征,行军路线被顾泽出卖,中敌人埋伏,全军覆没。 秋将军战死沙场,秋婉再也无人可依。 自此,漫天流言冲破秋将军撑起来的封印,劈头盖脸砸向秋婉,压得她跌入尘埃,下堂为妾。 这还不算,顾泽为了给阳华腾位置,不惜毒杀秋婉。表面却装出情深几许,将她风光大葬。 “不要,爹爹……”热泪滑落脸颊,明溪痛苦地叫出声,木木地盯着牡丹床幔。 唐听澜登时从月牙凳上跳起来,叫道:“婉婉醒了。”打破了一室宁静。 阳华派人将明溪醒来的事告知不能进入内院的男宾,一面又吩咐太医为她把脉。 明溪还没从秋婉悲惨的记忆中回神,凄惨的画面历历在目。 她一动不动地任由竹清搀起,落在旁人眼里好像傻了一般。还是竹清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在脉枕上。 太医一向求稳,只说明溪不过是近日劳累,骤然受惊,好生修 养调理便可恢复。 阳华关心则乱,呵斥道:“方才还好好地看投壶,能受什么惊吓,本宫看你是没用心。” 一声怒喝惊醒明溪,她慢慢转头,神色依旧恍惚:“我近日整理府务,过于操劳,方才又骤闻内监的唱和声,加之天寒地冻,一时受惊也是有的。” 阳华神色愧疚,拉起明溪冰冷的手:“怪我没想周全,早该叫母亲指一个嬷嬷去你府中助你,待会儿我便入宫。” 明溪木讷地望着阳华,正要开口说话,只听见外面一阵吵闹。 “将军您不能进去,您真的不能……”婢女的话渐渐小了下去。 高大的身影透过屏风进入明溪眼帘,她绽放笑容:“多谢公主关心,待我实在撑不住,再来请公主助我。” 秋将军绕过屏风,一双眼睛落在脸色苍白的闺女身上,将其余众人完全忽视。 他蹲到床前,轻声哄道:“来,爹爹背你回家。” 明溪迟疑了一下,趴在秋将军宽阔的后背上。秋将军是行伍粗人,背个闺女不算什么,步履十分稳当。 “殿下,臣先行告退。”秋将军这才颔首致意,迈着大步往外走。 前厅候着一干小郎君,太子殿下不走,他们也不敢走,只好作陪。 秋将军背着明溪出来,太子连忙走上前问道:“婉妹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太子殿下关心,臣这就带婉儿回去好好将养。”秋将军脚步不停。 太子只好跟着秋将军的步子,贴心道:“东宫里尚有些药,等会儿便差人送到将军府,婉妹缺什么,派人同我说便是。” 明溪微微睁眼,打量这位紧跟秋将军步伐的太子殿下。 平心而论,太子生得不算美,中人之资。 难得的是他由心散发出的温柔,眉眼骗不了人,这是位极为宽厚的太子殿下。 明溪头偏向另一边,顾泽斜倚木柱,阴狠地盯着郎君中的一人。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是得了阳华宝石钗的杜小将军。 她想起来了。 按照话本里的剧情,杜小将军正要接过宝石钗的时候,太子和顾泽一同前来。 顾泽满心欢喜阳华,见不得阳华的私物落在其他男子手中,同杜小将军比了一场,以八矢全中的战绩赢下宝石钗。 方才 她突然晕过去,比试不能进行下去,宝石钗自然归杜小将军,难怪顾泽会是那副表情。 明溪心头忽觉几分畅快。 — “小姐,出大事了。”云梅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明溪正在兰香的伺候下吃药,竹清跪坐着替她捶腿。 太子说到做到,当天秋将军才背着她踏入将军府,东宫的补药就恰好送达,温在炭火上,还冒着热气。 此后一日三次的补药,从不落下。怕明溪喝起来苦,药中特意加了陈皮山楂等物,还附送一叠蜜饯甜点,可见用心良苦。 明溪放下碗,轻轻擦拭嘴角:“何事?” “今日城门守卫军发现有人溺毙护城河中,”云梅卖了个关子,“您猜是谁?” 兰香连忙念叨:“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这事说来也不怕污了小姐耳朵。” 护城河没有护栏,总有人失足掉落,不至于让云梅大惊小怪。 明溪下意识拿起一颗蜜饯,不知怎么眼前浮现顾泽望向杜小将军时的阴狠。 云梅迟迟没等到小姐追问,只好把自己知道的吐了个干净:“是杜小将军,说是小将军喝醉酒,失足跌到护城河里。天寒地冻,小将军没爬得上来,生生淹死了。” 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明溪呆愣地盯着蜜饯,竹清等人连唤两声阿弥陀佛。 按照原剧情,杜小将军是随秋将军一起战死沙场,不可能现在就没了。 除非……明溪打了个寒噤,她敢肯定杜小将军绝对不是醉酒落水。 没有其他可能,就是顾泽杀了杜小将军。 一条人命,为的不过一支宝石钗。 这个疯子!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云梅关切地伸出手在明溪眼前晃了晃,她是粗使丫头提上来的,没甚规矩。 良久,明溪回神,惋惜道:“杜小将军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小姐,顾世子来了。”经过上次的教训,秋菊收敛很多,规规矩矩走到明溪身前行礼。 她明白现在小姐最宠爱的不是她,是兰香等人,明里暗里她受了云梅多少讽刺,也都生生忍下。 且等着,等小姐和顾世子的姻缘成了。出嫁从夫,凭顾世子对她的喜欢,她便是爬到小姐头上,小姐又能怎样? 秋菊竭力压下得意,殊不知上扬 的嘴角早已出卖了她,明溪眼神越发冰冷。 “请世子花厅候着,我随后就来。”明溪语气淡淡,不似从前每听闻顾世子来,便暗藏春心。 秋菊只当她是病中无力,疾步退出房间,朝花厅走去。顾世子如此爱她,她又岂能不抓住机会与他独处。 急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明溪在兰香等人的服侍下梳洗装扮。 竹清听秋菊说过小姐对顾世子颇为上心,挑了件月白莲纹半旧上袄,下配霜色百蝶半旧百褶裙,外罩白狐皮,贵气典雅。 明溪瞥了眼竹清,没有多说什么。她知道竹清这般挑是为迎合她,不过顾泽可不是她心上人。 话虽如此,打扮依旧是要打扮的,明溪凝望镜中人,兰香正小心翼翼为她描眉。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难不成她就不能打扮给自己看?凭什么说女子打扮都是为了男子。 故意晾了顾泽一会儿,明溪抱着缀满流苏的袖炉缓缓而至。 甫一踏入花厅,秋菊正在为顾泽倒茶,整个身子都要贴上去。 云梅骂了句不知羞耻,声音不大不小,花厅里的人都能听见。 秋菊涨红了脸,走前还不忘留给顾泽一个期期艾艾的眼神,煞是我见犹怜。 明溪端正坐上首位,冷冰冰道:“家父还在营中未归,世子若无旁事,请暂且离去,待家父归来,再登门也不迟。” 冰冷的语气没有令顾泽感到难堪,相反他甚至有些许意外。 本以为明溪对他还未有多情深,没想到不过是撞见秋菊贴在他身上,便如此生气,可见对他已是情根深种。 抚远侯府自陛下登基后一直不受重用,渐渐没落。 如果能攀上秋将军,不仅对他的仕途有所助益,更能解决抚远侯府亏空问题。 明溪若对他情根深种,这些事便可迎刃而解。 思及此,顾泽耐着性子哄道:“方才那丫头趁我不防贴上来,才会叫她得逞。婉妹知我心性,我并非贪图女色之辈。” 因为他所贪不是寻常女儿家,而是今上和皇后娘娘所出的阳华公主,明溪在心里替他补充。 “世子不需同我解释,亦无必要同我解释,”明溪依旧淡淡,“若世子看上那丫头,只管同我说便是,一个丫头而已,赠予世子又 何妨。” 顾泽只当她还在吃醋,走到明溪身前蹲下,想去拽她的手。 云梅挡在两人之间,张开双臂护住明溪,怒斥:“世子放肆!” 顾泽按捺住不耐烦,站起身,视线穿过云梅落在明溪身上:“是我唐突婉妹,这便向婉妹赔罪。” 他规规矩矩后退两步,冲明溪拱手施礼。 明溪吩咐云梅退开,下巴微扬:“我未曾瞧见,便不算数。况且我父并未给我添个兄长,世子还是唤我一声秋小姐。” 若是将来要成姻缘,以兄妹相称自是不妥。 自我脑补一番,顾泽以为她不气了,便又深深一揖,暧昧道:“只要小姐不怪我,赔百次罪我也愿意。” 差点没被顾泽的深情恶心吐,明溪再次下逐客令:“世子的赔罪我收了,请世子离去。” 明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还在生气。 顾泽自认为脾气已经够好了,她又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有何资格几次三番给他甩脸色。 脸黑了半分,顾泽转身朝外走去。 不过走了两三步,顾泽转身回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拍在明溪身侧的桌子上,头也不回的离去。 明溪冷哼,想软饭硬吃,究竟是谁给他的自信。 5、将军独女5 明溪一个眼神,云梅福灵心至朝外院走去。 兰香将拆了的信递给明溪,通读下来,颇觉反胃。 上面写了些关心之语,叮嘱她好生调理,切莫太过劳累,又述了些许衷肠,最后提了首情诗,聊表爱意。 他是如何做到心怀算计,却又能写下如此情意缠绵之话,这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正巧太子身边的宫女阿碧捧着精致的食盒走来:“殿下记挂小姐,特命奴婢送来百合南瓜露,冬日里吃来最能养血安神。” 捏着薄薄一张纸,明溪望向摆在桌子上,还散发着热气的百合南瓜露,忽地笑了。 破落户就是破落户,两瓣嘴皮子一张一合,好话谁不会说。信纸被扔进炭盆里,不一会儿化作飞灰。 阿碧讶异:“恕奴婢多嘴,小姐这是?” 明溪露出一丝厌恶:“方才顾世子将信交与我,左右是些关切之语,没甚新奇。” 记下顾世子,阿碧神色严肃,匆匆告退。 远远目送顾泽出府,云梅寻着他的足迹走过,低头瞧见零落成泥的红花,疾步回到花厅,打起门帘进入暖阁。 明溪端坐窗下,脚边放置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阁正中的铜炉里升起袅袅香烟,打眼望过去,仿佛置身云雾之中,衬得她越发出尘。 “顾世子出去时,随手摘了朵梅花,”云梅屈膝,“奴婢待顾世子走远,上前瞧了,花瓣细碎撒了一地,白里透红。” 执笔的手一顿,墨晕染开,兰香连忙铺了张新宣。 笔尖悬了又悬,明溪放下笔,状似漫不经心:“一朵花罢了。” 兀自将这茬放下,明溪拿起一旁的礼品单子。满目红纸喜庆,看起来却是触目惊心。 就好像秋将军被顾泽出卖,于乱军之中血战,汩汩鲜血从伤口流出,染红荒漠。 强自振作精神,明溪愈发坚定,她的家破人亡,这一次要他来偿。想通这一层,她专心浏览礼品单。 再过不久就是年节,各庄子的孝敬陆续送来府上。幸有石先在外院忙碌,将军府不至于乱了阵脚。 林虎被婆娘牵连,同打了五军杖,所幸皮糙肉厚,好得快差不多了。有此番教训,他 不敢再中饱私囊,行事也规矩许多。 况且明溪本就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日后将军府所有一切都将会是她的,包括他们的籍契。 将军府管事权自然在她手中。 她把外院全权托付给了石先,内院又由她和田嬷嬷打理。 不论林虎如何不甘,他也只得屈居石先之下,掀不起大浪。 明溪自是不担心庄子出事,眼下她要烦的是另外一件事。 往日各府的赠礼皆是由林虎家的一手操办,也正因如此,给了她从中谋利的机会。 谋利倒也罢了,不过是银钱上的损失。问题出在林虎家的筹备之礼,实际上并不与钟鸣鼎食之家对等。 这高门大族送礼颇有讲究,除了亲疏有别,更是尊卑有度,一点都马虎不得。 林虎家的不晓得各中关系,送礼单看职位高低,是否皇亲国戚,送的不伦不类。 从前她还是明家二房四姑娘时,跟着母亲筹备过。不过那时大梁都由母亲挑着,她只是划水图一乐呵。 对着礼单纠结一夜,翌日晌午,明溪捧着礼单来到唐祭酒家。 唐家世代读书清流之家,没成想这一代的女儿大大咧咧。 唐夫人尤其欢喜明溪上门,只盼着那不成器的女儿能跟在明溪身边耳濡目染,收敛几分心性。 说明来意后,唐夫人热切地拉起明溪的手,慈眉善目:“什么叨扰不叨扰,你既上门来找婶婶,便是信得过婶婶,婶婶又岂有不帮之理。” 明溪还未来得及福身道谢,便被唐夫人拽起来,挽着手朝暖阁走去。 婢女打起门帘,明溪一眼就看见唐听澜坐在雕花圈椅上打盹。 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夹了一支浸墨的笔,身前摆了本账本,账本上滴了几滴墨,黑乎乎一团。 唐夫人没好气地上前,拍醒一点贵女气派也无的女儿。 唐听澜一时不察,猛地一哆嗦,唰的一下站起来,撞得唐夫人登时倒退两步。 还是明溪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磕到桌角。 唐夫人气不大顺:“你看你可有半分小姐模样,”望向明溪时又满目怜爱,“但凡你能得婉儿半分性情,我也不至于如此忧心思虑。” 唐听澜鼓着腮帮子,气鼓鼓道:“好说好说,母亲认下婉婉做义女, 这不就得了婉婉半分性情,我也好解脱。” 明溪睨了少女一眼,知道她这是吃醋使小性子,扶着唐夫人坐下,哂笑:“婶婶说笑了,女儿家都是娇客,唯有未出阁时最为恣意,我羡慕听澜还来不及。” 娘看女儿自然是心疼多余苛责,加之明溪所言,她很是受用。 唐夫人笑着命人摆了本新账本在唐听澜面前,专心致志与明溪解说各家的关系,以及送礼详情。 “将军位高权重,无需靠送礼拉拢人心。往日将军府没有女主人,所送之礼虽不合适,却也无人多说什么。今你接任管家之权,自是要好生斟酌,以免给他人留下话柄,以作攻击将军之筏。” 唐夫人在礼单上勾画:“将军陪伴陛下从封地走来,还曾救过陛下的命,最受陛下信任,阿谀奉承之人自是不少。你收礼之时切要注意这些人所送之礼,能拒便拒,不能拒还了同等的礼也就罢了……” 讲了快半个时辰,若不是口干舌燥,唐夫人还能继续讲下去。 明溪怕唐夫人止不住,连忙说先让她自己个儿捋一捋,小半个时辰后总算弄懂了各府关系。 简而言之,送礼回礼是一门中庸之道。讲究的是既不出格,又不过于简朴,以至于落了将军府脸面。 想通后正欲道谢回府,只见唐听澜眼角抽疯一样给她使眼色。明溪抬眼望向密密麻麻的账本,颇为同情。 “我画了幅红梅图欲赠予婶婶,今日出来的急,忘带了,不若叫听澜同我走一趟,拿了红梅图供婶婶赏玩。”明溪说得煞有介事,唐夫人叮嘱女儿不许乱跑,意思是准了。 才出暖阁,唐听澜高兴地跳起来:“自从书院休学,我便被母亲拘在家里看账本。上次要不是殿下宴请,我只怕也出不去。” “你是账本没看够,怕婶婶听不见,再嚷嚷大声点,自有婆子押你回去。”唐听澜闻言立即闭嘴,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生怕被捉回去看账本。 竹清扶着明溪上马车,唐听澜也从另一边爬上马车,钻进暖烘烘的车厢里不住感叹:“我心向自由,奈何母亲不许。” “得了,怎么谢我?”明溪促狭一笑,“谢轻了,我便将你还给婶婶。” 唐听澜脑袋拱到明溪腿上 ,像猫一样求饶:“好婉婉,但凡你开口,我没有不依的。” 明溪微微低头,一眼看见她发髻间斜插的红宝石钗。 这钗与杜小将军赢的那支本是一对,指尖拂过宝石钗,明溪忽地有了主意,笑道:“借你宝石钗供我赏玩几日,可乐意?” 唐听澜毫不犹豫取下钗递给明溪:“送你便是,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些钗饰。” 明溪把玩宝石钗,公主殿下之物做工自然精细,所用宝石亦是上好的鸽子血,一般为御用贡品。 陛下顾念旧情,素日赏赐大方,将军府库里恰好有御赐鸽子血,明溪将宝石钗收进袖中。 马车方驶入将军府,一直候在侧门的云梅急忙上前打起帘子,道:“太子殿下已在正厅等候多时。” “殿下来找将军吗?”唐听澜探出脑袋,复又觑了眼讶异过后,一副了然于胸的明溪,“我怎么觉得你早知殿下会来。” 葱根般的食指轻点唐家姑娘的额头,明溪下了车,哂笑:“你当我是天上神仙菩萨,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耳畔传来唐听澜絮絮叨叨的声音,明溪没功夫理会,脑海里盘旋着话本所写: 抚远侯世子夫人殁后,太子殿下不久也缠绵病榻而薨。 本以为只是偶然,那日她晕厥过后他的表现,以及日复一日的汤药点心,明溪逐渐瞧出点苗头。 直至今日,方能肯定。话本中太子虽对秋将军敬重,为免勾结重臣嫌疑,从未踏入将军府。 宫女回到东宫,定是将顾泽造访并送书信一事告知,太子殿下按捺不住,亲上将军府。 不得不感叹,如果秋婉没有把一颗心扑在所谓男主身上,而是分一点心发现太子殿下止于礼的爱慕,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止步于正厅前,明溪生出几分莫名的心思,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抬头凝望阴沉沉的天空。 太子早听随侍禀报明溪已入府,迟迟不见人影,踱步朝外走去,哪知入目便是一幅美人捧雪图。 雪狐皮与檀木走廊相互融合,女子肌肤似雪,彰显别样的清冷尊贵。 余光瞥见明黄衣袍,唐听澜轻拽明溪衣袖,两人福身:“太子殿下安。” 太子温和地凝望清冷的女子,昨日阿碧来报,收到顾泽书信的姑娘面露厌恶,将之扔进炭盆烧成灰烬。 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没那么喜欢顾泽。 6、将军独女6 怔愣片刻,太子神色如常,掩在大氅下的手微微一抬:“免礼。” 其实,他不乐意婉妹与他如此生分。 她自小出入皇后宫殿,与阳华一起玩耍。他亦隔三差五去皇后宫中请安,总能碰到,说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只可惜,他这位青梅太重规矩。 哪怕父皇几次重申让她别这么拘束,她依旧老老实实地行礼问安。最多只在父皇要求下,温声唤一句伯父,其余繁文缛节,一一遵循。 “昨日在东宫无趣,我作了幅仙鹤图,无人共赏,”太子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想起婉妹平素醉心书画,特地卷了来,请婉妹点评一二。” “本该昨日就来,碍于天色已晚,只得推迟一天。”太子补充,生怕心上人觉得他一开始没想到她。 将军府花园里的竹亭,四面都挂上了纱幔,四角也都摆了三角莲花铜炉。炉中炭火炙热,烘得整个亭子还未入冬,便提前春暖花开。 待三人进入亭中,内侍放下挂在银钩后的纱幔,将寒气隔绝。 唐听澜对书画没造诣,寻常与阳华公主在一起没规矩惯了,加上东宫里的点心又是京中一绝,自顾自坐在一旁大快朵颐。 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红绳,太子将画卷铺在石桌上,一不小心盖住糕点。 “梅花糕!”唐听澜急得叫出声,心疼地抱起叠放糕点的瓷盘,躲到一边的长椅处。 吃了两口忽然意识到,她方才指责的人可是太子,这可是僭越。 唐听澜得意之际又心虚地觑了眼太子,发现太子的注意都放在闺中密友身上,瞬息放下心。 画布上墨迹未干,仙鹤翅膀湿漉漉一团,水墨云也渐渐晕染开来,足可见太子有多心急。 明溪以一种真诚的眼神盯着太子:“殿下,画脏了。” 许是从没被心上人这样盯过,太子素日温和的脸上浮现些许不自在,说话也急促几分:“婉妹莫怪,待我回去重画,再与婉妹赏析。” 没想到精雕细琢的仙鹤图污成几个大黑疙瘩,太子心头一梗。 他长得本身就不如顾泽好看,若是婉妹喜欢的画还画不好,他如何同顾泽一争。 伸手就要合上画,明溪轻轻摁住他的手,眉眼含笑:“殿下且慢,既然画污了,待我修复好,再亲去东宫与殿下观赏,殿下意欲如何?” 不等太子反应过来,明溪轻轻从他手下抽出画卷,玉似的小拇指微微上翘,慢条斯理将画对折。 唤来候在亭外的兰香,明溪郑重地把画递给她:“送去小书房,吩咐人将墨渍清理干净。” 太子握拳抵着鼻尖掩饰狂跳的心,袅袅香粉味似还在指尖环绕,穿过鼻子进入心肺,生根发芽。 待吞咽口中梅花糕,把方才一切看在眼里的唐听澜打趣道:“我看殿下和婉婉真是佳人才子,一对璧人。” 明溪没好气地走到她身前,捏了捏她圆乎乎的脸:“倒是编排是起我来了,看我不捏坏你的嘴。” 唐听澜忙向太子求救:“殿下我说的可都是真话,不信您去问阳华公主,公主同我可是一样的想法。我戳中婉婉心里,她这是恼了,要撕我的嘴。” 这话深深愉悦了太子,不过素日看见的都是举止有礼,进退有度的心上人。今日瞧见她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却是稀罕。 迟了好一会儿,太子的话颇有替明溪开脱的意思:“婉妹素性温婉柔和,下手定有分寸。” 唐听澜还想说什么,明溪眼疾手快塞了个点心在她嘴里,一面侧过脸,将好让太子瞧见她微红的脸。 明溪垂着头,似在害羞:“殿下莫要听她胡说,听澜平日里咋呼惯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这话若传到未来太子妃耳朵里,可怎好。” 什么未来太子妃,太子一听只觉一股热血冲到脑袋顶,嗡得一声炸开来。 他的太子妃从来只属意她一人,不曾改变。 太子脱口而出:“太子妃我只……” 话至一半,内侍疾跑而来,弯着身立在纱幔外,嗓音尖细:“殿下,陛下传召。” 明溪提起的心放下,现在任由太子说出属意她的话,万一断了顾泽想攀附她的心思可如何是好,幸好被随侍打断。 她贴心道:“我明白殿下国事繁忙,殿下可宽心离去,待我补好仙鹤图,定前往东宫请殿下指点一二。” 一腔热血被打断,太子亦无勇气将被打断的话说出来,只得斜了帘外内侍一眼,不舍地离去。 唐听澜下巴搁在明溪肩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明黄背影:“你猜方才殿下欲说什么?” 明溪莞尔一笑:“我怎会知道。” 唐听澜斜了眼她复又白皙的脸庞:“刚才我所说是公主和我真心期盼,太子殿下多好一人,虽不如顾世子貌美,却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此话怎讲?” 唐听澜饮了口热奶茶:“去岁江南官绅勾结侵占百姓田土,殿下雷霆手段而下,为民除害。莫看殿下素性温和,却也非无底线温和。” 说到这,唐听澜嗤了声:“若顾世子真心对你,也不会任由秋菊同他拉扯。你看殿下,从小敬你重你,至今无嫔御,一颗真心似明月皎洁,不比不懂拒绝的顾世子好?” “可他是太子,终会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明溪自认凭她身份,嫁给太子不无不妥。 说到底这是她第一次成婚,还是有些许期盼。 唐听澜睨了她一眼:“那可不一定,咱太.祖皇帝便只有帝后一人,终生不纳嫔妃。” — 送走唐听澜,明溪倒在暖榻上,拈着红宝石钗出神。 方才太子殿下的表现她都看在眼里,只有心里装着她,方会那般拘谨偏心。 显得她刚才刻意的亲昵佯怒,好像污了白雪的泥。 她现在是秋婉,如果她不对付顾泽,她就会步秋婉后尘。 太子和顾泽不同。 顾泽勾结敌人致秋将军等一干良将悍兵惨死沙场,顾泽欺她辱她,害得她一个名门贵女名声尽毁,凄凉死去。 她报复他,那是他罪有应得! 太子从未对不起她,她却对他存了利用之心。 思索间,竹清绕过屏风:“石管事候在院外了。” 收回思绪,明溪淡然起身,端正坐好:“让他进来回话。” 石先一瘸一拐走进暖阁,恭敬地立在门帘处,不敢再进一步:“请小姐吩咐。” 明溪将宝石钗递给竹清,竹清捧给石先:“你瞧这钗子,家中工匠可能造出一样的?” 隔着绢布拈起宝石钗,石先细看一会儿,踌躇道:“眼下不知,小的立即差人去试。只是小的瞧钗做工复杂,怕是不能成,不过也说不准。” 明溪轻应了声,石先把宝石钗收进袖中:“小的告退。” 晚膳前,明溪整理好年节要送的礼 单,候在桌前等秋将军回家。 兰香小跑进正厅,道:“将军回府了。” 明溪连忙吩咐人摆膳,秋将军提着马鞭进来,神色微沉,不似寻常看见女儿后的欢乐。 随手将马鞭放在方桌上,秋将军长吁短叹:“可惜杜家那小子年纪轻轻,贪吃两杯酒,就跌进护城河淹死了。” 说起来,前些年秋将军出征,杜小将军作为前锋随行,班师回朝后止不住地夸赞,时常在秋婉面前提起小将军。 明溪眼帘微垂:“我从前听爹爹说过,杜小将军不像贪酒之人,怎会好端端地醉酒。” “况且天寒地冻,小将军怎么会在城外吃酒,”明溪顿了顿,“再者,吃酒定然不会只有他一人,旁的人同他一起,怎会不救?” 秋将军叹道:“听老杜说,接杜家小子后轮值的那校尉提前到军营。杜家小子高兴,同他在军营里吃了两杯酒暖身子,夜里乐呵呵地回城,没想到吃醉了,出这档子事。” 明溪下意识问道:“是谁接小将军的值?” “怎么对这事这么上心?”秋将军稀奇地睨了眼女儿,以前他提杜家小子,她可没这么关心。 “这不是为杜小将军感到惋惜,”明溪贴心地夹了箸肉片放进秋将军的碗里,“杜小将军驰骋疆场,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结局。” 秋将军就着饭,大口吃下闺女给他夹的肉片:“马上要除夕,老杜说二十七就要起灵。你吩咐下去,叫他们好生准备路祭,也是咱爷俩的一份心意。” 逝者已逝,生者除了悲痛,日子总要过下去。 腊月二十七,杜小将军的灵柩经过将军府外时,明溪身着素衣冲灵柩福身,告慰以憋屈死去的少年将军。 秋将军拍了拍杜将军的肩膀,中年丧子,什么安慰都是空话。 漫天黄纸白幡,呜咽声不绝于耳。一行人渐渐远去,明溪收回视线,心渐渐沉下去。 只要顾泽一日不除,杜小将军的今日便是将军府的明日。 唯有将抚远侯府连根拔起,断顾泽根基,方勉强赎顾泽满手血腥! 抚远侯府满门腌臜,死不足惜。 “我派人去问了下,是一个叫陈立的校尉提前到军营,和杜家小子换值。” 秋将军突然想起女儿叮嘱他打听的事,虽然疑惑,但闺女要求,他一向有求必应。 瞧出秋将军的困惑,明溪状似天真道:“爹爹你说,小将军是同这个陈校尉吃酒,才跌进护城河里,杜叔叔会不会找他麻烦。” 秋将军听后没多想,反而是爽朗大笑,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你以为你杜叔叔就这点气量,小女儿家家的脑壳里装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明溪捂住额头,调皮地眨了眨眼:“是是是,是女儿多想。” 7、将军独女7 眨眼就是除夕,往年的除夕夜都是宫里来一道圣旨,召秋将军一家前往宫里守岁,今年也不例外。 明溪一大早起床收拾,打着呵欠感叹秋将军圣眷之浓,闻所未闻。 从前秋夫人还在时,他们只在府中自己过。 自从秋夫人去了,将军府没有主事的主母,过年荒凉冷清。陛下听闻后,每年都将他父女二人召进宫中,一同欢度佳节。 因是佳节,明溪特意穿了件鹅黄上袄,下罩杏色百褶裙,外面还是披着秋将军特意为她猎来的白狐大氅。 明溪在竹清的搀扶下踏上马车,云梅立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 小姐入宫守岁只带兰香和竹清,说她性子跳脱,怕冲撞宫里贵人,吩咐她在家中看好秋菊。 云梅捏着衣摆,扭捏地看着兰香:“宫里是啥样,你一定要看仔细了,回来好说给我听听。” 天青车帘被掀起,明溪半张脸露出来,莞尔一笑:“只要你学好规矩,明年我便带你去。” 马车向皇城慢慢驶去,朱雀大街上只有三两行人,其余全都聚在家中。平日里人声鼎沸的京城寂静下来,只余车轱辘辗过积雪的声响。 沿街屋檐下悬挂着通红的灯笼,门旁也都贴上寓意吉祥的对联,明溪放下帘子,忽地想起将军府外的对联。 贴在将军府大门的对联本出自当世名儒,哪知前两日她突然来了兴致,写了两幅对联。 本打算将对联贴在自己的小院,秋将军看见后直夸她字好文采好。 又说当老子的没文化,但他女儿确实一等一的才女。 他一定要贴在外间叫来往的人都看见,一个没文化的大老粗的女儿文采堪比状元郎。 明溪没能劝住秋将军,当时有些害臊,现下想来,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只有疼进心坎里,满眼看见的都是她的好。就算是不好,落在秋将军眼中,那也是好,独一无二的好。 嘴角噙着笑下了马车,明溪抬起头,只见一道明黄身影靠近。 他先是同秋将军打了声招呼,后对她道:“雪天路滑,皇后娘娘派了轿辇来接婉妹。” 说着他抬手招来阿碧:“你跟着秋小姐,务必伺候好 她。” 明溪望向秋将军,秋将军面含笑意挥了挥手:“去,我同太子殿下去向陛下问安。” 竹清和兰香并行轿辇旁,东宫的阿碧独自走在另一侧。 竹清从前就进过宫,兰香这是头一次,可把她稀奇坏了。 一会儿小心翼翼看向红墙绿瓦,视线一时又落在远处的六角凉亭上,还克制地打量着走廊上的各式雕花。 皇后娘娘即阳华公主的生母,端坐凤椅上,一派雍容华贵,正殿还坐了好些有名头的嫔妃。 明溪静了静心,行云流水般行礼问安:“臣女秋婉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岁岁平安,常安常宁。” 皇后眼带笑意招了招手,明溪走到她身前的脚踏上坐下。 皇后爱怜地牵起她的手:“自打你大了,就不常来宫里看婶婶。一年也没见上几次,今日倒瞧着你是瘦了。” 明溪捏了捏长了些肉的脸:“不瘦了,臣女吃胖许多。” 亲昵地捏了捏明溪的脸,皇后笑道:“哪里胖了,莫不是蒙婶婶。” 明溪微微一哂:“臣女哪里敢蒙娘娘,那可不是欺君了。” “你们听听,都说她是个娴静温雅的,现下嘴皮子也是这般利索,”皇后拍了拍明溪的手,“我也不拘着你,快去和阳华玩。” 从正殿出来,明溪深吸一口气。上辈子她虽是明家女儿,却也未曾入宫拜见天家,来时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都说天家威严,皇后娘娘如此和蔼,看来不可尽信。 阳华早候在殿外,一见她出来,立即将人带进寝殿。还没等明溪落座,阳华已关上寝殿大门。 “快如实招来,你和太子哥哥是怎么回事?”阳华颇有审犯人的架势,将明溪逼坐在软榻上。 明溪眨巴着眼睛:“什么什么事?” 阳华轻哼一声:“我可是看见阿碧了,还有,听澜说的邀约东宫品画是什么意思?” “那我告诉殿下,殿下也要答应我,不许告诉旁人。”明溪卖了个关子,阳华登时指天发誓。 见她着实好奇,明溪将那日的事复述给她听。 阳华消化了好一会儿,秀眉微挑:“这样说来,你可不是要做我嫂嫂了。” 明溪愣了下,虽说她确实是故意为之,但说到底不过是品画而已,八字还没 一撇。 阳华已自顾自乐上:“太子嫂嫂,日后我可就仰仗太……” 明溪顾不得以下犯上,一把捂住阳华的嘴,神色尽是羞赧:“不许胡说,不对,不许乱喊。” 阳华眉眼含笑,吚吚呜呜半天,明溪听不清她说什么,只好松开手。 阳华抱着软枕倒在软榻上,长吁短叹:“最重规矩的婉婉今日也破了戒,看来是真要做我嫂嫂了。” 瞥见一旁的小桌子上摆了一叠蜜饯,明溪恼得抓了颗蜜饯塞进阳华嘴里:“黏着你的牙,看你还怎么胡说。” — 除夕宫宴,实则为皇帝家宴,旁的嫔妃一概不到场,只有帝后一家及秋将军一家。 明溪和阳华同坐一桌,秋将军坐在太子身边,两桌正好相对。 不论明溪如何否认,阳华依旧我行我素,在她耳边轻唤一声太子嫂嫂,喊的明溪从初时的羞赧震惊到现在的麻木。 太子头戴玉冠,身穿檀色圆领袍,在暖黄宫灯的映衬下,半明半昧的五官愈发柔和。 秋将军一口干完杯中酒,倒酒时抽空瞥了眼身旁的太子,见他局促地抓紧衣袍,心下顿感意外。 平日端庄温和的太子殿下宠辱不惊,普通除夕宫宴而已,怎会如此紧张。 顺着太子的视线望过去,秋将军只见宝贝闺女正在和阳华公主咬耳朵,说悄悄话。 突然,秋将军想起白天太子对他有意无意的赞扬。 太子夸他是卫霍在世,举世无双;又想起那天闺女晕厥后,一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太子,还一日三顿不落送补药。 秋将军端着酒杯的手一个哆嗦,心叫不好,这小子要拱他家的大白菜。 阳华凑到明溪耳边:“太子哥哥正看你呢。” 明溪瞥了眼太子,很快收回视线:“我们坐一桌,太子殿下看你也说不准。” 敏锐地捕捉到心上人的视线,太子心扑通扑通直跳。 从前不敢表现只因她对顾泽有意,自打那日过后,他敢肯定她对顾泽无意。 既然无意,是不是意味着他或许有机会。 既然有机会,他又何必克制。 秋将军将太子的变化尽收眼底,不屑地冷哼一声。 特意从桌上挑了个大海碗满上酒,秋将军捧给太子:“臣敬殿下,愿殿下事事如意。” 思绪被乍然打断,太子下意识接过秋将军递来的酒。待捧到手上才发现是大海碗,心下一惊。 秋将军已为自己斟满酒:“太子殿下,请。” 不等他反应过来,秋将军一口干完,还特意把酒杯颠倒过来,一滴不落。 阳华忍不住发笑:“你爹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你看他给太子哥哥倒的酒。” 明溪望过去,着实被大海碗惊到。 碍于心上人在对面,太子一口饮尽碗中酒,末了拿起手帕擦拭嘴角,强自装出一副镇定模样:“孤亦祝将军老当益壮,岁岁安康。” 宴上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彩袖翩飞,满是繁华。皇帝年近不惑,愈发喜爱满堂华章。 他和蔼地看着坐在下位咬耳朵的两个姑娘,招来心腹内侍,内侍恭敬地捧着两个锦盒候在一旁。 “两个丫头偷偷说什么,上前来说给朕听听。” 阳华利索地起身,一面小声对明溪说:“你说阿爹今日要赏给我们什么玩意?” 明溪瞧了眼锦盒,方方正正:“怕是镯子。” 容华点头:“我猜也是。” 两人福身问安,皇帝佯怒:“嘀嘀咕咕不成体统,越大越没规矩。” 阳华和明溪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明溪思忖片刻,笑道:“伯伯陛下,我和殿下在猜今年伯伯陛下要赏我们俩何物。” “什么伯伯陛下,”称呼太过怪哉,皇帝忍不住笑出声,“那你说说,今年朕要赏你们什么。” 明溪得意道:“去年伯伯陛下赏赐玉簪时说,下一次送玉镯,再下一次送耳坠,正好凑成一套。” 说到这儿,明溪得意的神情突然黯淡。一旁的皇后不解,忙问:“怎么了这是,方才还好端端的。” 明溪提起裙子跪下:“我不小心弄丢伯伯陛下赏赐的玉簪,凑不成一套。” “不过一支玉簪而已,”皇帝命人将明溪扶起,视线忽地扫过元后所出的太子,起了逗弄的心思,“秋丫头,朕悄悄告诉你,东宫里有好些玉石,比朕库里的还要好。” 白日同秋卿比箭法,这小子一口一个卫霍在世,一口一个百步穿杨,夸得秋卿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拍马心思昭然若揭。 不等明溪接话,酒劲上头的太子摇摇晃晃起身,冲明溪拱手一礼。 “东宫大门随时为婉妹敞开,若婉妹有看得上眼的,便是那些玩意儿的荣幸。” 8、将军独女8 除夕当夜一同守岁过后,秋将军被皇帝安置在远离后宫的一处殿阁,明溪与阳华并头夜话,同塌而眠。 翌日大朝会是重中之重,除却各地官员要至朝堂觐见外,各国使节也都盛装出席,恭贺天·朝新岁。 皇后宫中亦有命妇往来,明溪寻了个空档告退。皇后颇为忙碌,轻易便准她离去,还贴心地派了顶轿辇送她至宫门。 一只脚才踏上马扎,阿碧提起裙边匆匆跑来:“秋小姐留步。” 明溪面露疑惑,阿碧尽力平息胸脯起伏,垂首道:“殿下昨夜下令将东宫库房打开,请小姐尽情挑选。” 脑海里蓦地想起太子昨夜酒醉之语,明溪怔愣半晌,缓缓道:“殿下眼下在大朝会上接见使臣,不在东宫。主人家不在,我也不好打扰,下次品画,我再一观东宫库房。” 不等阿碧接话,明溪飞一样踏上马车。还没坐稳便吩咐车夫驾车离去,徒留给阿碧一个渐渐远去的影子。 明溪拍了拍胸脯,心道这太子怎么追得这样紧。 但凡他在话本里也像如今这样,秋婉的人生又何须她来更改。 不,说不准。 毕竟秋婉一见顾泽仿佛失心疯一样,见了他便什么也顾不得,又岂会看见旁人。 马车停在将军府前,明溪由着兰香搀扶,慢条斯理走下马车。 才入二门,云梅红着眼眶迎上前来,略微哽咽:“小姐回来了。” 一夜未见,跳脱的云梅突然性情大变,明溪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梅吸了吸鼻子,煞是委屈:“秋菊她欺负人,昨夜小姐没带她进宫,她便阴阳怪气编排我。 “我想着小姐吩咐不可斗殴生事,便让着她。没想到她见我不理她,越发得意,还用簪子划伤我。” 云梅转过身撩起衣领,一条蜿蜒的伤痕触目惊心,可见下了力道:“小姐您看,这是秋菊用银簪划伤的。” 明溪给竹清递了个眼色,竹清福灵心至,唤来两个婆子一同去押解秋菊,兰香亦转身命门房去请医师。 一路来到花厅,明溪端坐正位,秋菊正好被两个婆子押了来,十分狼狈。 云梅愤恨地瞪向秋菊,恨不得生吃了她。 昨夜划伤云梅虽然畅快,秋菊着实也惶恐了一夜。 直到方才看见两个婆子闯进她的房中,她方意识到小姐一日没嫁给顾世子,那么小姐便一日是她的天。 秋菊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小姐,如果只是与小姐同桌用膳,从前又不是没有过。 怎会因为这件事,就罚她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还渐渐疏远了她。 不论如何,她现下要做的是讨回小姐的欢心。 她爬上前,哭天抹泪:“小姐,秋菊知错了,秋菊再也不会冒犯小姐。求小姐看在秋菊陪伴小姐一起长大的份上,原谅秋菊这次。” 明溪默不作声看她表演,云梅轻轻呸了声,见明溪没说话,不敢发言,心里七上八下。 秋菊所言不假,她自小陪伴小姐长大,若非那次以下犯上之故,秋菊只怕现在还是将军府中的副小姐,哪里会如此落魄。 似乎瞧出明溪脸上有松动之意,秋菊抱住明溪的腿,仰着头,泪眼婆娑:“小姐,秋菊真的知错了,只要小姐原谅秋菊,秋菊愿意为小姐做任何事。” 她就是这样勾引的顾泽,也不是多高明。 明溪心中点评一番,玩味道:“愿意做任何事?” 秋菊一听,以为有希望,重重点头:“只要小姐吩咐,奴婢一定做到。” 明溪轻蔑地笑了声:“我要你不再见顾泽,你可答应?” 原来如此,抱着明溪大腿的手微微下滑。 秋菊自以为想通失宠的原因,立即道:“奴婢本就是将军府内院婢女,自然听小姐吩咐。” 当然是不可能的。 明溪瞥了她一眼,没把她的话当真,慢条斯理起身:“纵然如此,你无故划伤云梅,亦要传家法。” “来人,”明溪低喝一声,一个婆子捧着根荆条走进花厅,“念你是初犯,只罚三鞭,由云梅来执行。” 云梅没想到小姐最后会为她做主,欢天喜地接过荆条。 尖利叫声一声声传进耳朵,立于廊下的明溪仰望飞檐。 当怨恨堆积到一定程度,会像洪水一样冲垮堤坝,秋菊也不例外。 良久,待嘶鸣声停歇,明溪慢慢转身,长长的阴影将秋菊笼罩。 “菊乃花中君子,你的德行岂配君子之花,秋姓亦是我所赐。即日起,你便叫小翠 ,不可冠我之秋姓招摇。” 小翠脸上血色全无,两瓣嘴唇直哆嗦:“谢小姐赐名,奴婢告退。” 被剥夺了秋姓,比荆条三鞭更令她难受,怨恨一点点爬上小翠漆黑的瞳孔。 将军府原来除了两位主人冠以秋姓外,她是第三人,这也是她与其他丫鬟婆子的不同。 就是走到外面,那些要巴结将军府的人家的丫鬟,在私底下还会笑着叫她一声秋二小姐。 凭什么她不能姓秋,她就是秋菊,她就是将军府的二小姐,将军府的家产理应她和秋婉平分。 荆条三鞭,除却最开始泄愤一鞭下了重力,剩下的两鞭云梅终究没能下狠手,存了分善念。 拖着疼痛不止的身躯慢慢走回房间,双腿一软趴在床边。小翠咬着牙,满脸尽是怨恨,神色狠毒。 推开软枕,小翠握住被罚跪那日,明溪扔在她脚边的玉簪。 她知道这是御赐之物,除了阳华公主只有小姐有。 如果把这支玉簪送到顾世子手中,是不是就能坐实小姐与世子私相授受之名。 像小姐这样的贵女,如此行事,定是要受众人指点,没人肯娶,只有嫁给顾世子。 只要小姐嫁给顾世子,凭世子对她的喜爱,将来侯府谁当家还不一定! 小翠用力地攥紧簪子,骨节发白:“我从小伺候你到大,凭什么不是你伺候我,凭什么我不可以姓秋! “秋婉你事事不如我,不过是运气好投胎在夫人肚子里。等你嫁给世子,我一定要你跪着伺候我。” — 听墙角的云梅愤怒地走进暖阁,将小翠回房中说得话一一复述,真恨不得回到行刑的时候,每鞭都下死手。 她本是粗使丫鬟,在外院做种种粗活,动辄被管事嬷嬷打骂,克扣月钱更是常事。 是小姐提拔她成为一等婢女,给她地位,现在她所拥有的安逸日子都是小姐给的,她绝不允许有人害小姐。 特别是曾经备受小姐信任宠爱的小翠,她受小姐大恩,本该感激。却因为小姐的纵容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 “一定不能让小翠出府见顾世子,免得她栽赃小姐。”云梅提议。 明溪正在对各府送来的礼,斜了眼愤愤不平的云梅,安抚道:“马上快 上元节了,还真要放她去和顾泽见上一面,不然怎么看狗咬狗。” 她记得顾泽得到御赐玉簪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小心”掉落出来。 跟在她身边的小翠则状似无意的大喊一声:“小姐,这不是陛下赐给您的玉簪吗?” 借此时机,顾泽同她表白,她虽不言语,羞红的脸却出卖了她,坐实他二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次她已在陛下面前挂了号,说玉簪已遗失。 偷盗主家御赐之物与人私相授受,打死不为过,小翠肯定是怕死的。 而顾泽,借着婢女偷盗赠物攀附将军贵女,只怕名声也差不多到头了。 正想着,竹清掀起帘子进来:“顾世子造访。” “不见。”明溪想都没想直接否决。 这恶心玩意,大过年的晦气。 顾泽立在正厅左等右等,单手拿了卷画。 她最近与太子走得近,对他较为冷淡,肯定是因为他那天转身就走的缘故。 顾泽满意地展开画一观,其上一双鸳鸯戏水,她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仿佛看到明溪拜倒在他画技和深情之下,顾泽阴鸷的眼眸多里了分得逞的快意。 女人就是这么好哄,只要他随便画幅画,把她哄到手不是信手拈来? 只要他能借秋家的势扶摇直上,掌握兵马大权。 届时他位高权重,设计秋将军战死沙场,趁机吞并秋家家产。 再寻个由头弄死嫁给他的明溪,以兵马威胁天家下嫁阳华公主,岂不美哉。 明溪此人寡淡无味,除却气质出尘,如何能和明艳张扬的阳华公主相比。 蓦地想到得到公主宝石钗的杜小将军,顾泽冷哼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沾染阳华之物,死有余辜。 听见脚步声,顾泽收敛思绪,面上一派温和。 竹清屈膝道:“昨夜小姐入宫守岁未眠,现下正在小憩,怕是不方便出来见世子。” 顾泽温声说:“无妨,我在这里等婉妹醒来。” 竹清愣了下,只得吩咐婢女好生招待,转身回到暖阁。 明溪口吻嘲弄:“他要等就让他等着,等不及自会离去。” 不曾想顾泽直接从晌午等到日落西山,明溪不免生出好奇,究竟是什么礼物使他执着于亲手交给自己。 同时万分感慨 ,如此毅力不用在正事上,成天到晚想着走捷径,活该他家破落。 “婉妹。”等了一下午,顾泽从愤怒到焦急再到愤怒,直至最后没了脾气。 他迎上前嘘寒问暖:“我是不是打扰到婉妹,只是今日是元日,总是要将礼亲自交到婉妹手上才好。” 兰香上前接过画,明溪静立廊下,冷漠道:“礼我收了,世子请回。”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被晾了一下午,怒气值蹭蹭蹭上涨。 顾泽上前两步,一把拽住明溪的胳膊:“罪我也赔了,礼我亦用心送了,婉妹还要我怎样?可怜在下一颗真心被这般糟蹋!” 一众丫鬟婆子拼命去扯顾泽,顾泽反将众人踢开,居高临下俯视神色淡漠的明溪。 她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估摸着秋将军快回来,明溪任由他拽着,冷声挑衅:“世子自作多情,难不成还要我配合。” “自作多情?”顾泽怒极反笑。 他自认已经够克制脾气,最终还是破功,抬起手准备扇下去。 秋将军握着马鞭进来,宝贝闺女被人用力捏着胳膊,还准备在他家对他闺女动粗。 秋将军一个箭步上前,一脚把人踢翻在地。 “什么东西!”秋将军举起马鞭用力朝顾泽抽去,鞭鞭下了狠力。 顾泽来不及防备,在地上翻滚躲鞭子。秋将军追上前又是一脚,正好踢的顾泽趴倒在地。 秋将军没有犹豫,一脚踏在顾泽背上,弯着腰拽住他的脖子,强迫他转过脸。 “顾泽?”秋将军愣了下,他记得闺女曾在他面前表现过对这小子的不一般。 明溪在兰香地搀扶下走上前,哭道:“不知是何事让世子误会,可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从来只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望世子再莫纠缠。” 她把画丢在地上,鸳鸯戏水登时映在秋将军眼里。 他是武夫不假,还是能明白鸳鸯寓意什么。 这小崽子竟敢如此唐突他唯一的闺女,秋将军复又扬起马鞭。 “没脸没皮的东西,今天老子就替抚远侯好好教训你。” 9、将军独女9 身为行伍粗人,秋将军唯一的好脾气也就留给了唯一的闺女。 冒犯明溪的顾泽被打的皮开肉绽,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秋将军吩咐石先用麻绳将人捆住。 他收敛戾气,望向明溪时眼神柔软:“没事了,让兰香扶你去休息,剩下的事爹来处理。” 明溪乖巧地点头:“他踢伤嬷嬷和婢女,非他们护主不力,爹爹不要怪他们。” 秋将军淡淡应了声,招来小厮抬走被绑成麻花的顾泽,提着马鞭大步朝外走去,准备去抚远侯府讨个说法。 目送秋将军离去,明溪咂舌称奇,没想到顾泽这样就忍不住。 想她从前偷偷看的话本,男主不是人中之龙,才貌双全,便是品性端庄,是为君子。 明溪不禁腹诽,多大的脸,一个要靠吃绝户上位的男人,还妄图保留他作为男子的威严,在女子面前耀武扬威。 就他这样的都能做男主,还肖想尚公主,权倾天下,究竟是谁给他的勇气。 — 第二日天方亮,抚远侯带着肩背荆条的顾泽上门请罪。 明溪作为受害者,一脸冷漠地坐在紫檀圈椅上,目不转睛盯着手中袖炉,连看一眼背负荆条的顾泽都觉得恶心。 负荆请罪源于将相和的美名,平白叫他玷污。 抚远侯一笑,脸上横肉便挤作一团。身形虽胖,却不似寻常肥胖之人和蔼,反倒因浑浊的眼睛平添几分阴邪。 可见,父子心性一脉相承,都不是好东西。 抚远侯赔着笑脸:“昨日是我家小子不懂事唐突令爱,实在是深感愧疚。今天我把他绑来,如何决断,单凭秋将军一句话,绝不含糊。” 秋将军放下茶盏,淡淡扫了眼跪在厅中的顾泽,沉声道:“好办,他昨天哪只手碰的我闺女,今天就卸了哪只手。” “不对,老子昨天看见他一只手抓着我闺女,一只手准备打我闺女,”秋将军踱步到顾泽身前,视线落在他被反剪在后的手臂上,“两只手都卸了,一笔勾销。” 本想着他都让儿子负荆请罪了,一般体面人家大多训斥两句便作罢。没想到秋将军不按套路出牌,抚远侯一时愣住。 顾泽忍不住咳了声,一口血喷到华贵地毯上。 这个老匹夫打他下了力道,不是昨晚切了根千年老参吊着,现在他只怕还起不来身。 可见坐在一旁看戏的贱婢就是他的逆鳞。他头颅低垂,将眼底阴狠掩藏。 总有一天,这片逆鳞会成为他的掌中玩物,匍匐在他脚边哀求恩宠,极尽谄媚。 “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把他教好。”抚远侯见独子吐血,连忙回过神来。 “将军心中有气我理解,但求将军怜我唯这一子,且他又是过于爱慕令爱才惹出祸事,原谅他这一回。” 秋将军气笑了:“你就他一个儿子,老子还就这一个闺女。怎么,你家的儿子是儿子,我家的闺女就不是闺女?” 抚远侯连忙摆手,面上却也冷了几分,戾气陡生:“令爱金尊玉贵,只请将军为令爱思虑一二。 “昨夜之事到底不好传扬出去,倘若将军执意卸我儿双臂,岂不是叫他人议论纷纷,于令爱名声不利。”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秋将军转身看向乖乖坐在一旁的女儿。 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骨血,最容不得别人说她不好。 明溪淡然起身,走到抚远侯身前屈膝行礼,道:“只要侯爷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晓此事,我看侯爷的负荆请罪真是假的很。” “况且,我清者自清,不为名声所困。”明溪扬起下巴,十分骄傲,“满府皆知我不愿见世子,是世子死乞白赖等一个下午。” “我好意出来相见,替他圆场,世子反倒恩将仇报。传扬出去究竟是我名声有损,还是世子被世人唾弃!” 秋将军就她这个一个女儿,将来秋家所有都会随她的出嫁落入夫家。 京中无人不动心,却没一家像顾泽这样大喇喇的表现出来。 既然想吃绝户,连最初的姿态都没有,他以为他一张皮囊镶了金玉还是怎样。 不过,就算是金玉,她见得多了,又岂会放在眼中。 顾泽收敛阴鸷,慢慢抬起头,眼眸氤氲出无限深情:“是在下猪油蒙心冒犯秋小姐,只因在下实在心悦小姐,昨日被拒,方才恼羞成怒。” 抚远侯适时接话:“说来说去这是两个小辈之间的事,就请将军看在我儿 痴心一片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待他回去,我一定狠狠教训他。”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契,为了表示诚意,选的是侯府为数不多的进大于出的田庄。 “令爱受惊,”抚远侯将地契递给秋将军,秋将军没接,他把地契塞进石先手中,“不值多少银两,纯粹是我抚远侯府的一点心意。” 他太小看将军府所拥有的田庄,也太小看闺女在秋将军心中的地位。这对秋将军来说,是一种侮辱。 明溪冷哼一声,坐回圈椅上。 夫人去的早,女儿下学回来总是趴在他腿上哭,书院里的那群小崽子笑话她是没娘的野孩子。 正因如此,女儿自幼要强,比别人重规矩重名声。 虽说刚才听闺女讲不在意名声,秋将军依旧有所顾忌。想到昨日确实下狠手把人揍了一顿,气也消了些。 不过,顾泽捏他闺女的胳膊是事实,抚远侯用田庄侮辱他闺女也是事实。 秋将军大手压在顾泽肩膀上,直把人压的身形一矮。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得“咔嚓”一声,秋将军熟练地卸了顾泽的左臂,他的左臂便松松垂了下来。 背后的荆条倒刺也因手臂动作渗进肉里,疼得顾泽牙关颤抖,额上布满豆大汗珠,好不狼狈。 秋将军从石先手里拿过地契,扔在抚远侯面前:“区区小田庄,老子还看不上。这次老子卸他左手,下次再敢冒犯我闺女,就不是左手这么简单,老子直接要他的命。滚!” 一声厉喝,惊醒犹是惊讶的明溪。 不论是否因为她现在是秋婉,秋将军的维护都令她感到温暖。 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爱护。 倘若她的父亲也像秋将军维护女儿一般维护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被迫上吊自尽,不会碰到所谓洞拐,替另一个人改变人生。 可惜,没有如果。 她的父亲在家族利益和子女亲情中,选择了家族利益。 众目睽睽之下,抚远侯冲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蹲身捡起落在脚边的地契,又有两个小厮小心翼翼抬起顾泽离去。 马车里,顾泽脸色苍白,虚弱地倚靠软枕。 跪伏在脚边替他包扎伤口的婢女因马车摇晃,不经意触碰到他的伤口,吓得婢女连忙叩头求饶 。 顾泽倒吸一口凉气,抬脚踢向婢女的胸口,直把婢女踢的胸闷气紧,嘴角沁出血。 抚远侯习以为常,瞥向婢女时,眼中鄙夷呼之欲出。 “今日之耻,儿永志不忘。他日秋婉落在儿手里,儿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顾泽撒完气,深呼吸缓了缓痛楚,才狠狠地说。 抚远侯劝道:“若无把握,还是算了。经此一事,我看那莽夫绝不肯将他女儿嫁过来。” 顾泽冷笑:“爹放心,届时他不肯也要肯。” 这便是男子和女子的不同。 男子若与女子不清不楚,吃亏的始终是女子。 秋菊爱慕虚荣,在他的蛊惑下认为自己将来会是侯府女主人。 为了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她总是要出一份力。 — “若我是顾侯爷,断然不会捡落在脚边的地契。”兰香来到小翠房前,故意大声说。 云梅身上有伤,没去前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追问:“什么地契?” 兰香朝紧闭的木窗把刚才发生的事复述一遍,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云梅明白过来,特意放高音量:“咱将军府家大业大,哪里看得上侯府那点家产,也就眼皮子浅的东西把侯府当宝。” 房内传来瓷器跌碎的声响,兰香与云梅相视一笑,手挽手离去。 小翠坐在长凳上,一瞬不瞬地瞪着手中的玉簪。 世子天仙般的人物,岂容这般欺辱,更遑论卑贱的丫鬟说三道四。 想到世子被将军卸了左手,小翠鼻子一酸,泪眼汪汪:“世子您放心,秋菊一定不辜负您的喜爱,助您一臂之力。” 10、将军独女10 上元灯节一向热闹,街上灯影繁华,身着绫罗的女郎们三五成群,在兄长和家中仆妇的保护下猜谜耍闹。 太子亲自到将军府接的明溪,明溪很乐意出去游玩。倒是秋将军脸色不太好,盯着太子的眼神总像要吃了他一样。 或多或少能明白秋将军的心情,明溪忍不住笑起来,余光不自觉扫到身旁挺拔的身影。 其实太子是很好的一个人。 街上人很多,偶尔擦肩触碰也是正常。然而这一路走来,哪怕是走到人潮拥挤的地方,他也没有借此机会唐突她,反而是小心翼翼护着她,不让旁人撞到她。 “卖糖葫芦咯——”商贩的吆喝声极具穿透力,明溪眼睛一亮。 从前就听小丫鬟们说过民间有一种吃食叫糖葫芦,酸酸甜甜很是美味。 她兴奋地扯着太子的衣袖朝糖葫芦挤去:“殿下,糖葫芦!” 太子就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木讷地盯着牵扯他衣袖的心上人,平素揣着温和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憨傻笑容。 吓得隐在暗处保护的侍卫见状揉了揉眼睛,这还是温文尔雅,以君子之风作为标准的太子殿下吗? 从腰间取下荷包,太子出手阔绰,直接递给商贩一两银子把糖葫芦全部买下。乐的商贩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儿说吉祥话。 明溪选了一串色泽红润的糖葫芦,轻轻咬下一颗山楂。 “甜吗?”太子肩扛剩下的糖葫芦追问。 没等太子问完,一股酸意涌上牙关,酸得明溪克制好久才没吐出来。 明溪墨色的瞳仁一转,把吃了一颗的糖葫芦递到太子嘴边:“殿下亲尝便知了。” 望向明溪狡黠的眼眸,他怎能不知糖葫芦是酸的,太子笑了笑,舍不得心上人因调皮而起的亲昵。 他咬下第二颗山楂,强自忍住酸意,温和道:“甜的。” “不会?”明溪震惊了,这么酸他竟然说甜。 难道就只有她吃的那颗是酸的?明溪思索了下,决定再吃一颗。 太子连忙制止她,怕山楂酸到她的牙齿:“山楂是酸的,但我心里是甜的。” “嗯?”明溪面露困惑。 “因为婉妹喂我,这便是甜。” 吞 咽酸掉牙的山楂,太子在剩下的糖葫芦里精挑细选,犹豫了好半天才取下一串递给明溪。 明溪轻轻咬下一颗山楂,晶莹剔透的糖衣裹着山楂,酸酸甜甜很是美味,不自觉笑弯了眼。 从来没有这般放肆过,明溪开心的不行。前边挤了一堆人猜谜,她轻扯着太子的衣袖,一蹦一跳将人往人群拥挤处带。 华灯四起,身边来来往往衣着华贵的女郎公子,都为这喧嚣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太子静静地看着一蹦一跳的少女,眼底是藏不住的温柔。 便是再重规矩的少女,也该是鲜活的。不论是什么缘由促使她的转变,少了层困住她的樊笼,这样就很好。 “殿下,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方才还明艳的笑容突然消失,明溪苦恼地转头。 她以前被规矩束缚,很少随心所欲,上元节也是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登上高楼观赏花灯,从来没切实参与过热闹。 今天她方知道,这热闹也不是这么好参与的。 太子视线落在一旁的青石板上,哂笑:“这还不好办。” 正当明溪疑惑之际,太子已扛着糖葫芦站上青石板,凭空比众人高出半个身子。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始吆喝:“送糖葫芦咯——” 起初拥挤的人群听到吆喝声并没当一回事,谁家还缺一串糖葫芦了,哪有猜谜的彩头——一盏活灵活现的玉兔花灯更吸引人。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太子殿下!” 各位女郎公子们这才回头,只见太子殿下立在青石板上,肩扛糖葫芦卖力吆喝。 却又不似为生计发愁的寻常摊贩,他的吆喝声是温柔的,带着出生富贵的云淡风轻。 一时间众人把太子围得水泄不通,周边的摊贩一听这便是太子,兴奋得不行,奋力朝青石板挤去,想沾一沾天家的福气。 与民同乐,不外如是。 太子得意地冲明溪挑眉,明溪回以调皮的抱拳,颇有江湖侠女之风。她趁人都挤在太子身边,朝猜谜摊走去。 太子一面给众人分发糖葫芦,视线一面紧紧追随着少女灵动的身影。最后得见她手里捧着个玉兔花灯,眉开眼笑走出来,不由得一笑。 凭婉妹的学识,猜谜岂非信手拈来。 糖葫芦发完,太子慢条斯理走下青石板,围在他身边的人自发让出一条路。 明溪穿过人潮,把新得的玉兔花灯捧给太子,笑靥如花。 “君赠糖葫芦,我便赠君玉兔花灯,愿君岁岁年年常安常宁。” 凉风袭来,昏黄的烛火随风摇曳,太子一袭云纹白衣,广袖飘扬,一贯的温柔克制开始动摇。 有这么一刹那,他想不问她的意愿,飞奔到皇宫请父皇旨意封妃,将面前心怀热忱的女郎娶回东宫,惯着哄着,疼着宠着。 良久,他接过花灯,嗓音沙哑:“孤愿婉妹岁岁年年无忧无虑,此生闲逸。” — 将军府彻夜灯火通明,正厅里的秋将军来回踱步,总算等到石先跑进来说:“将军,太子殿下送小姐回府了。” 秋将军一个激灵,快步朝外走去,才走到庭院里又转身回走。看上他女儿那就是她女婿,哪有岳父亲迎女婿的道理。 秋将军理所当然坐在首位,为了表示自己的淡定,还特意端起茶盏,慢悠悠撇去浮沫。 “爹,我回来了。”明溪还在玩耍的兴头上,语调不自觉欢快,人未至声已到。 本还装出一派气定神闲的秋将军坐不住了,放下茶盏就往外走。太子和明溪并肩而行,银白月光仿佛在他们周身裹了层光晕,朦胧神秘。 确实挺配,不论秋将军如何怀揣着大白菜被拱了的心情,闺女终究是要嫁人的。 顾泽那人他本来就不喜欢,一双桃花眼跟个小白脸一样,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 从前碍着闺女待他特别,没办法,如今闺女对他没有想法,反倒和太子亲近上了。 太子是他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为人自是没得挑。 将来就算他不在了,陛下和娘娘看在他拼死拼活的份上,大概也能善待他唯一的孩子。 秋将军贴心地将明溪散落的发捋至耳后,贴心道:“疯累了,爹让他们准备好热水了,你下去休息。” 明溪欢快地点头,面带笑意朝太子福身,提起裙子一阵烟似的跑没了影。 “咱俩唠唠?”瞥了眼视线追随着闺女身影的太子,秋将军冷哼一声,背着手走到厅中坐好。 太子颇为忐忑,将军对婉妹的看重那可是人尽皆知的事,万 一他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世人皆说天潢贵胄,尊贵无双。事实上,除了出生高贵,他们这些人又与旁人有何不同。 秋将军冷眼旁观,好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没别的要求,就这几点殿下能做到,我不拦你。” 太子忙道:“将军请说。” “一,我就她娘一个女人,就算你家有江山要继承,也不许纳妾妃。” “这是自然,若得婉妹,孤自是一心一意。” ——吾以太子之名起誓,但敢有二心,人神共愤。 “二,她有错,我来管教,你不许动她。” “婉妹天性纯良,不会犯错。纵然她有错,我也一定会好好护着她,不叫她受委屈。” ——吾以丈夫之名起誓,此生护佑吾妻,矢志不渝。 “三,咱俩说好没用,要她亲自点头。不然老子就是拼了命抗旨,也不答应。” 太子拱手施礼:“将军放心,我自小敬重婉妹。若她不愿,我绝不逼她。” 从将军府出来,太子登上御马,回望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他从小跟随秋将军学骑射,唤一声师父也不为过。 前些年南边外敌联合来犯,将军势如破竹直捣敌军黄龙,逼得他们上书请降,将军威望大增。 班师回朝后,秋将军自请淡出朝政,以绝对的忠诚换取父皇的信任。 秋将军看似鲁莽,实则谨小慎微半辈子,却不想总有些眼红的人不肯脚踏实地,想要来分一杯羹,想要毁他的苦心经营。 想起方才秋将军的无奈叹息,太子低声吩咐护卫:“派人去查抚远侯府,警告顾泽不要生事。” 这或许也是婉妹突然亲近他的原因,太子略微苦涩一笑,很快被夜风吹散。 自父皇登基以来便不爱用这些老勋爵之家,一来嫌他们一代不如一代,二来嫌他们姻亲繁复,盘根错节。 十几年下来,这些人家便也逐渐呈衰败之相。 秋将军是父皇的心腹,手中有兵权,家大业大,婉妹又是独女。 顾泽在婉妹表达过不喜后还贴上来,只怕是野望大过了心意,想要借着婉妹向上攀爬。 简直该死,婉妹就是婉妹,不是他充满权欲的工具。 头一次,太子发自内心的认为,生来便有的权力是如此美妙。 哪怕婉妹对他是有几分利用之心,才促使她如此转变。总好过一点忙都帮不上,束手无策看她被人算计。 比起利用,他更怕无用。 11、将军独女11 正厅里发生的事秋将军没想瞒着女儿,翌日明溪起身时,昨夜的对话一字不差钻入她的耳朵。 饶是在竹清等人面前强自装出一副淡定模样,仿佛染了胭脂的耳垂还是将她的心神慌乱卖了个干净。 似乎是为了迎合这桩顺心事,竹清特意为明溪挑选了一身丁香紫襦裙。 紫本就为尊贵之色,配上气质出尘的少女反倒显出些许俏皮。 真心为小姐高兴,讨喜话云梅张口就来:“太子殿下一心一意待小姐,恭喜小姐得到一个好归宿。” 云梅不懂嫉妒,她只知道小姐天仙一般的人物,出生高贵,知书达理,待人和善,这些都是小姐该得的。 竹清一面为明溪梳头,一面笑道:“终归是将军疼爱小姐,任谁都欺负不了小姐。” “谁敢欺负小姐,不怕将军找他麻烦?”兰香捧着一个小木盒走进来,听见竹清所言,高声打趣。 云梅连忙插嘴:“哪有人欺负小姐,竹清姐姐不过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明溪慢慢收敛慌乱的思绪。偶尔有这么几个小姑娘在耳边唠叨,其实也挺好。 兰香半蹲下身,将小木盒展开送到明溪眼前:“石管事方才差人送来的,石管事说左边的是小姐原先给的,右边的是新制的。” 眼睛向下一扫,明溪拿起木盒中的两支红宝石钗仔细对比工艺,忍不住称赞:“不错,确实分辨不出。” 兰香笑着解释:“石管事起初也以为做不出来,不成想拿去给家中工匠,有一位老师傅正好是陛下赏赐的皇家工匠,拿过红宝石钗一看,说,‘这有何难,费些时日罢了’。” 没想到家中还有皇家工匠,明溪不由得一愣,随后抿唇讥笑。 这算不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顾泽除却对她、对秋家的算计,更是丧心病狂出卖行军路线,致使数万国朝儿郎血染黄沙。 踩着数万人的尸体向上攀爬,这便是失道! 把左手拿着的钗放进木盒,明溪笑道:“将钗送还唐家大姑娘,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是。”兰香垂首告退。 站起身任由云梅为她披上雪狐皮, 明溪将新制的钗递给竹清,叮嘱道:“收好,日后有用。” 顾泽对废子一向是残酷的,比如失去靠山的秋婉,又比如话本结局阳华公主乖顺臣服后,那些再无用处的妾室,下场没比秋婉好到哪去。 她等着小翠成为废子的那一天。 明溪归拢雪狐大氅:“去书房,让人把太子殿下送来的仙鹤图摆出来。” 这是她一直欠着的,是时候还了。 才走到门口,田嬷嬷疾步走来,低声道:“昨夜老婆子一直跟着小翠,亲眼看她从后门乔装出府私见抚远侯世子。” 这对明溪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连带着步子都轻快许多,她笑了笑:“你只当不知,随她去。” “对了,”明溪挥退竹清和云梅,唤住转身离去的田嬷嬷,“让小翠至书房服侍。” 听到小姐让她服侍,小翠瞪大了眼睛。 自从她被排挤以来,再没有贴身服侍过小姐。这次只点名要她一人服侍,是不是意味着小姐终于原谅她了。 昨夜与世子月下密会,世子亲吻她的时候只能用一只手环着她。天知道她多么怀念曾经温暖的怀抱,这都是秋将军和小姐的错。 世子肯碰小姐,那是小姐的福气,她有什么资格拒绝,害得世子被秋将军卸了左臂。 天仙一般的世子遭受奇耻大辱,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实在是有愧世子的爱护。 这下好了,小姐终究还是顾念着旧情的,证明小姐还是那个可以任由她拿捏的小姐。 只要她这次注意分寸,不再失宠于小姐,便可在书院开课时助世子一臂之力。 小翠紧赶慢赶小跑到书房,行云流水般跪在地毯上,嘤嘤嘤哭泣:“小姐终于肯让小翠服侍了,只要能再服侍小姐,小翠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矫揉造作的声音差点没把提笔修补仙鹤图的明溪惊到,幸好她手稳,不然这仙鹤图怕是真的废了。 明溪强压恶心,温声说:“你从小陪我长大,我待你自是与旁人不同。你太叫我失望,我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你可知罚在你身,我心亦痛。” 小翠连忙跪爬上前住抱明溪的腿,光滑的丝绸触感透过手指渗进她的心里。 这面料便是从前她得宠时也没穿过,嫉妒再一次爬上泪眼婆 娑的眼眸,小翠忍不住在心底叫嚣。 嘴里说着待她不同,却从来没有送她上好的丝绸面料。她也想穿上好的丝绸,她想簪华贵的珠钗,这叫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秋婉欠她太多了,总有一天,等她嫁进抚远侯府,她要把她欠她的统统拿回来。 心里虽如此想,嘴上还是一派可怜模样:“小姐,小翠真的知道错了,求小姐让小翠继续服侍小姐好不好,小翠一定乖乖听话。” 明溪沉默地盯着被抱住的小腿,她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将面前这背主忘恩的东西踢翻在地。 良久,她阴恻恻微笑:“地上凉,起来研墨。” — 本以为婉妹那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怀抱画卷扣响东宫的大门。 才下朝的太子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穿着明黄朝服便往东宫正殿走去。 明溪立在明黄纱帘下静静等候,一阵疾促的脚步声传来,她转身微笑:“殿下怎么来得这么快,我听阿碧说殿下在上朝呢。” 竭力平复起伏的胸膛,太子目光灼灼:“听闻婉妹拜访,下朝后便赶回来了。” 太子贴心地接过画卷,铺在东宫正殿的紫檀桌上,涩涩道:“孤还以为婉妹不会来了。” 明溪莞尔一笑:“近来年节忙碌才将此事搁置,”她眼睛微眨,反问,“莫不是殿下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之人?” “怎么会?我怎么会如此想婉妹?”太子手足无措地解释,生怕她真的以为自己不信她。 “好了,不逗殿下了,”明溪掩嘴轻笑,得意地挑眉,“殿下以为我修补的仙鹤图如何?” 仙鹤图上的墨渍已被清理干净,明溪凭着多年的绘画技艺将仙鹤图补好。 比起初见时的两大坨墨团,补好的仙鹤体态飘逸,置身云雾之间,振翅欲飞,颇具真实的美感。 “婉妹所作自是极好,”太子仔细观赏一番后一本正经点评,“特别是后来添上的这几笔云雾,使画颇具仙风,在下甘拜下风。” “多谢殿下夸赞,我便不谦虚地收下了。” 两人从仙鹤图谈至诗词,又从诗词谈至京城逸事,要不是阿碧进来禀报膳食已摆好,只怕两人还要继续说下去。 言辞相合,相处起来便会愉快许多,明溪忽地 笑望对面之人,高冠博带,举止言谈温润如玉,是为君子。 “我的脸上有花吗?”太子茫然地抹了把脸,难道他脸没洗干净,犹豫着要不要唤阿碧捧来镜子。 明溪缓缓摇头,一字一顿:“世人皆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殊不知温润君子,淑女亦求。” 银箸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太子慢慢抬起头,颤着声问:“婉,婉妹所言,可是心中愿意?” 太子单膝跪在明溪身边,仰头盯着她的眼,生怕这是一场痴梦,如梦幻泡影。指尖微微向前伸,又怕此举唐突佳人,只得瑟缩衣袖中,竭力克制。 “方才的话,婉妹能再说一遍吗?” 明溪颇为傲娇,头偏向另一边:“我是姑娘家。” “是是是,是我唐突了,”太子起身赔罪,“不妨事,这些话由我说与婉妹听便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这位淑女,可愿与在下游览东宫美景?” 12、将军独女12 本以为只是饭后消食随便走走,哪知太子早在私下里吩咐人开了库房,明溪立在摆满华贵之物的东宫库房前静默不语。 这人怎么还记得这一遭,库房如同账房,是一户人家私密的存在,哪有人随便开库房给人看的。 明家的家教也不允许她随意进主人家的库房,哪怕是主人家亲自邀请,亦不能进。 跟来的小翠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眼巴巴地想要透过大开的朱门看清库房里的景象。 她只进过将军府的库房,已是叫人眼花缭乱欲罢不能,东宫乃是太子所居,只怕其间宝物更甚将军府。 “除夕夜承诺过婉妹,”太子长臂一展指向库房,“若有看得上眼的,婉妹同我说便是。” 好半晌,明溪才想好说辞:“这便当我看过了,听闻东宫的红梅开得极妙,殿下不妨带我一观?” 太子虽沉浸在欢喜中,到底是上过朝堂,看出心上人的婉拒,落寞道:“可是有什么顾忌?” “库房重地,我一个外人不便观赏,”明溪也不过多掩饰,把话挑明白,“哪怕殿下相邀,我亦我有我的坚持。” 太子手足无措:“你不是外人,只要你愿意,我所有皆为你所有。” 小翠眼睛亮了一下,如果小姐嫁入东宫,那她日后万一凭着美貌成为太子侍妾,岂不是要成为宫中娘娘了。 小翠害羞地斜了眼太子,心底一声哀叹,只可惜太子相貌不如世子。世子待她又是一心一意。世子为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她不能负他。 一旁的竹清将小翠的变化瞧得真真的,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拳头。 呸,也不看看什么东西,配不配。 明溪挥退小翠和竹清,清冷的眼眸中有些许不忍:“殿下和爹爹的约定我都知晓,想来殿下也知道为何我会突然转变。” 她觉得自己好像举着一把尖刀,在这位温和的殿下的柔软处左右游移,随时可以将人扎得鲜血淋漓。 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他亲昵地为她挽起耳边碎发:“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只在意婉妹愿不愿意。” “我是太子,生来注定肩负许多,父皇已有意给我选秀,”太子苦笑 ,“我只是想在尘埃落定之前,为自己争取一下。” “其实同我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我能帮你对付抚远侯府和顾泽的算计,不是吗?” 出了东宫,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朱雀大街上,就像她此刻的心左右摇摆。 明溪掀起车帘的一角静看打马跟在马车旁的太子。温和的君子也学会利诱,更有活人气了。 似乎察觉到心上人的视线,太子低头回望,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 如果真心打动不了她,利诱也好。 — 上元节一过,书院便又要开课了。 国朝重视贵族子弟的教育,凡有爵之家皆要把年龄符合的郎君女郎送至书院学习,无需旁的花费,都是从国库里拨款。 每年书院开课,为显看重,陛下会亲至书院向德高望重的夫子执弟子礼。 今年也不例外。 因是新一年开课,明溪一大早便起身,在竹清等人的服侍下换上书院院服,提着书箱便往书院赶去。 书院坐落在京城东北角,紧邻皇城,天空方鱼肚白,书院门前已停满了各家车架。 “婉婉!”终于熬到书院开课,唐听澜提起裙子飞奔到明溪身边,差点又将人扑倒在地。 待看清明溪身后跟着小翠,不耐烦撇嘴,靠近她耳朵低声说:“你怎么又把她带来了?” 明溪轻笑:“待会儿请你看场好戏。” 御驾亲临,各家长辈都会到场,这对顾泽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机会,他怎会舍得错过。 秋将军拴了马过来,正好瞧见亲昵勾着闺女脖颈的唐听澜,打趣道:“好久没看到听澜大姑娘,也不常来找婉婉,是不是嫌秋叔叔长得凶呀。” 唐听澜连忙规矩站好,屈膝道:“秋叔叔又在说笑了,哪里是侄女不想登门,是我娘太凶,不许我出门。” 唐夫人才带着丫鬟走过来,欲与秋将军寒暄,便听见自家女儿在外编排自己,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让你在家学管家之道,反倒成你阿娘的不是,那好,以后我不管你。” 不多时书院正门打开,走出两位上了年纪的夫子立在台阶之上,冲窃窃私语的众人遥施一礼。 众人连忙回拜:“夫子安。” 在书院夫子的带领下,众郎君女郎乖乖排好队列走进书院 ,家中的天魔星们一个赛一个规矩。 秋将军是个粗人,扯着杜将军就说:“当真是夫子放个屁都是香的。” 杜将军白他一眼走进书院:“你不斯文。” 御驾亲临,尖细的唱喝声惊醒书院宁静,此任书院山长连忙带领众人相迎,皇帝来到书院正厅,身后跟着太子和阳华。 正厅当中悬挂着春秋战国时期孔子的画像,皇帝立于正中,对着画像遥遥一拜,众人跟随一拜。 山长坐于下首,丝毫不慌地受了皇帝一礼,随后将皇帝迎上首位。 皇帝扫视厅中年轻儿郎,抚须训示:“诸位是国朝未来的肱骨栋梁,望诸位囊萤映雪,切莫辜负朕的期望。” “弟子谨记陛下教诲,必当全力以赴。” 书院新年第一课由山长亲自所上,皇帝和各家长辈则会坐于学堂后倾听。这对秋将军来说可是种折磨,之乎者也绕得他头晕。 突然,一声惊呼将他吵醒,听着声音很熟悉,好像是闺女的贴身婢女。 “这不是陛下赏赐给小姐的碧玉簪吗?”小翠惊叫出声,“小姐怎么把它送给顾世子了?” 书院钟声响起,山长已上完第一课,皇帝和各家长辈正要离去,学生们相送。 不知是有意无意,顾泽起身时将碧玉簪落在地上装作不知,还是坐他身旁的郎君捡起碧玉簪追出去送还给他。 候在廊下的各家随侍也没当一回事,垂首等候自家主人。 哪知小翠突然大叫一声,登时吸引众人的目光,就连正要离去的皇帝都停下脚步。 众人视线一时落在紧握碧玉簪的顾泽身上,又望向面无表情的明溪。 太子和阳华还没反应过来,茫然不解地盯着碧玉簪,丢了的碧玉簪怎会落到顾泽手中。 顾泽走到明溪身前僵硬地拱手,为了使众人相信,今早他把胳膊上的绷带都取了:“我不是故意让碧玉簪掉落出来,希望婉妹不要怪我。” 明溪冷眼不语。 顾泽以为她无法应对,继续说:“婉妹赠我碧玉簪寄情,今日它骤然掉出,想来也是缘分之故。” 他一撩衣袍跪倒在地,朝皇帝叩首:“弟子真心待婉妹,婉妹亦是真心待我。在陛下面前,弟子愿立下毒誓,若得婉妹为妻,弟子定一生呵护, 别无二心。”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难免窃窃私语。 “果然是没娘教养的,学会与人私相授受。”明溪顺声看过去,是尚书家的千金许惠,在书院里年年被秋婉压一头。 “你小声些,不怕她听见?”许惠身旁的人低声阻止。 许惠又拔高了音量:“她都敢做出这种丑事,还怕人说?” 许惠讥讽的言辞使秋将军回过神来,好家伙,这小崽子没博得闺女青睐,就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毁他闺女清誉。 秋将军上前就要一脚,太子也反应过来,欲上前为她说话,都被明溪拦下。 明溪淡然一笑,下巴微扬,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敢问阁下自信在哪儿买的,几两银子一斤?” 13、将军独女13 此话一出,顿时惹来众人大笑。 顾泽气不大顺,想到已经走到这步,今日不是陛下赐婚,就是他再也攀不上权贵。 除了一条道走下去,别无他法。 思虑一会儿,顾泽酝酿出满目柔情:“我明白婉妹恼我大意,将碧玉簪不小心掉落出来,才惹来这桩麻烦。” 他复又朝皇帝叩首,决绝道:“陛下明鉴,此事皆赖弟子大意之故。请陛下饶恕婉妹御前失仪之罪,婉妹所有罪责弟子愿一力承担,只求陛下放过婉妹。” 明溪还是没拦住脾气暴躁的秋将军,他上前就是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挨了一脚的顾泽身形歪了片刻,立即又端正跪好:“将军责罚的是,都是侄儿的错。” “你他娘的是谁侄儿?”皇帝知道秋将军对独女的看重,挥手命人看住破口大骂的秋将军。 明溪忍不住讥笑。 瞧瞧,多么的情深义重,多么的勇气可嘉,周遭本还看戏的人瞬息便了转了立场。 方才振振有词的许惠立时同旁人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明溪的耳朵,又不至于叫皇帝等人听见。 “我看顾世子倒是个痴心人,一力揽下所有罪责。秋婉私相授受还在圣上面前口出狂言,有娘养和没娘养是真真不一样。” “许惠你胡说什么,不就是妒忌婉婉年年压你一头?”唐听澜也不管场面如何,张嘴就怼,唐夫人拽都没拽得住。 吵嚷声传进皇帝的耳朵,他不怒自威地扫了眼两人,走进正厅:“今日是书院开课的大日子,朕便也来断一断这桩奇闻。” 他记得除夕宫宴上,秋丫头曾跪地请罪遗失碧玉簪,现下碧玉簪却出现在顾泽手中。 这桩奇闻只有两个答案,不是秋丫头欺君,便是顾泽欺君。 不想蹚浑水的人家生拉硬拽将自家孩子拽走,另有好些准备看戏的人家围在正厅内外,静默不语。 许惠想瞧瞧明溪落魄的样子,站在打头一个,户部尚书夫人拉都拉不住她。 太子拱手说道:“儿臣相信婉妹为人,愿为婉妹作保。” 阳华也福身道:“儿臣亦愿作保,婉婉行事光明磊落,绝非与人私相授受之人 。” 不想多看顾泽一眼的明溪忽然想知道阳华为自己作保,顾泽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抬眼望去,只见顾泽颇为落寞,满脸写着被背叛的痛楚,真是好笑。 抚远侯本以为只要他儿咬死私相授受一事就可,没想到两位炙手可热的皇子皇女都为秋家小蹄子说情作保。 他跪在厅中,大义凛然地说道:“今日之事全赖犬子大意之故,平白污了秋小姐清誉。 “但此事说来说去只不过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私相授受却也谈不上。或许是犬子生辰时秋小姐错赠碧玉簪也未可知,还望陛下明察秋毫,还秋小姐一个公道。” 这便是以退为进坐实了她私相授受之事,明溪忍不住冷笑:“抚远侯当真是生了一张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巧嘴。” 抚远侯佯怒:“你这孩子,我这是在帮你说话,怎倒成我的不是?” 秋将军被护卫拽着才没能冲上前将这不要脸的老匹夫揍一顿,明溪微微一笑,示意怒气冲冲的秋将军稍安勿躁。 等秋将军平复后,明溪才慢慢拍手赞道:“抚远侯和顾世子当真是亲生父子,说瞎话的本事一脉相传,真叫人佩服。” 抚远侯欲说什么,明溪噗通一声端正跪在厅中,语调不疾不徐:“侯爷和世子说瞎话之前也该多打打腹稿,免得最后自说自话就不好了。 “陛下明断,臣女自幼循规蹈矩,从不逾矩,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惹来世人嘲笑。臣女有一个问题想问顾世子,还请顾世子作答?” 顾泽没来由一慌,强装镇定:“婉妹要问什么尽管问便是,我又怎会欺瞒婉妹。” 明溪笑道:“世子说碧玉簪是我相赠,那便请世子说说我何时将碧玉簪相赠。” 顾泽含笑道:“婉妹竟是忘了元日时我上门拜访,我赠婉妹一副画,婉妹便以碧玉簪相赠。” “狗崽子你乱说些什么,元日被老子打了一顿还不记事,看来那天老子就不该只废你一条胳膊,直接杀了你就没有这些烂事。”气红眼的秋将军怒吼道。 “爹爹莫恼,女儿清者自清,定会为自己讨一个清白,”明溪说道,“陛下还记得除夕宫宴赏赐臣女玉镯之时,臣女曾跪地请罪遗落碧玉簪一事吗?” 皇帝慢条斯理点头: “确有其事。” “孤也可以证明。”太子连忙说道。 顾泽心下顿时一慌,瞬息明了为何事发后明溪一点也不慌张,甚至还能冷静接受众人冷嘲热讽。 如果除夕之夜她便在皇帝面前说碧玉簪已遗失,那秋菊元宵夜给他送碧玉簪分明就是一个局。 不对,不可能。 他自认为在明溪面前没露破绽,从前她也曾表露过对他有意。秋菊被侯府荣华富贵和他的爱护引诱,更不会背叛他。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容顾泽多想,明溪冷声质问:“除夕之前我的碧玉簪便已遗失,世子却说我在元日将碧玉簪赠予你。我很好奇,世子手中的碧玉簪究竟是不是我的那一支?” 顾泽面不改色说道:“出了这等事是非我之愿,婉妹不愿承认亦在情理之中。只是御赐之物做不得假,请人一验便知。” 随侍在侧的内监上前接过碧玉簪,仔细端详后道:“回陛下,正是您赏赐给秋小姐的那支。” 顾泽心中大石头落下:“没关系,婉妹为求自保,我不怪婉妹。” “所以我倒要问问,世子手中碧玉簪从何而来?”明溪冷笑,“我遗失在前,世子得簪在后。难不成是我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故意在除夕之夜先欺君罔上,意图于今日嫁祸世子?” 小翠一见事态不好,连忙冲进来,跪地叩首:“奴婢是小姐的贴身婢女,奴婢可以作证这簪子确实是小姐在元日亲手赠予顾世子。”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秋将军差点没气背过去。 皇帝沉声道:“秋丫头,你还有什么要辩驳?” 明溪冷静道:“陛下,除夕夜前臣女便已遗失碧玉簪,又如何能在元日将遗失之物相赠,这岂非悖论。” 小翠说道:“奴婢不敢欺骗陛下,奴婢瞧得真真的,元日时世子赠小姐鸳鸯戏水图,小姐满脸羞红回以碧玉簪。” “奴婢亦是小姐贴身婢女,小翠之言不可尽信。” 一直沉默无言跪在明溪身边的竹清叩首道:“去岁冬月小翠因以下犯上被小姐责罚,除夕夜又因小姐未带她入宫心存怨恨划伤云梅,小姐为此罚她三鞭,还去她秋姓。” 竹清哭着质问小翠:“小姐待你不薄,教你识字,赐你秋姓,赏你数不尽绫罗 绸缎。你为何要如此攀污小姐?” “陛下,世子赠予小姐鸳鸯戏水图不假。但小姐一见世子所赠鸳鸯戏水就觉不妥,世子因小姐拒绝,还曾意图对小姐出手。” “陛下,臣女有话要说,”唐夫人没拉住唐听澜,她走到明溪身边屈膝道,“臣女曾在书院亲眼见到此婢女与顾世子拉扯,举止暧昧。” 阳华适时道:“如此说来,世子和这婢女之间怕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唐听澜大声说:“除夕之前婉婉的碧玉簪便已遗失,而小翠又口口声声说婉婉在元日时将碧玉簪送给世子。 “臣女有个大胆的猜测,方才是她大声叫出这是婉婉之物,一个劲儿想要坐实婉婉与世子私相授受,而她又与世子纠缠不清。会不会这碧玉簪便是她所盗,送到顾世子手中。” 顾泽反驳道:“荒唐!我一心爱慕婉妹,怎会同她的婢女拉扯。” “是啊,这是为何呢?”明溪自嘲一笑,“我爹爹血战沙场,挣下这份家业,只因我是独女,京中多少人虎视眈眈,盼着日后能把将军府所有吞入腹中。” 明溪目光哀泣:“本想将此事揭过,不曾想世子步步紧逼,事到如今还说爱慕于我。” “陛下,元日世子造访,臣女才出宫回府,懒于一见,于是谎称休憩,熟料世子便从晌午等到日落。” 明溪慢慢说道:“世子坚持,我也不好拂世子脸面,故而至花厅一见。世子赠臣女鸳鸯戏水图,臣女倍感唐突,脸色便冷了几分。” “世子却说什么他一腔真心错付,踢倒欲护住臣女的家仆,攥着我的胳膊妄图对我出手。 “幸好爹爹及时回府,将我救下。翌日抚远侯带世子负荆请罪,爹爹气恼不过,卸了世子左臂。” “臣女所言尽皆属实,陛下若不信可请御医查证。” 话已至此,已无查证的必要。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顾泽想要将军府小姐的十里红妆,结果小姐并未动心。 他却不肯放弃,同小姐的婢女勾结,意图坏小姐名声,最后将人娶到手,人财两得。 太子给顾泽致命一击:“儿臣想起一事,父皇命儿臣查户部之账,儿臣发现抚远侯府所欠户部税款多达十万两白银之数。想来顾世子不择 手段攀扯秋小姐,便是为填这笔亏空。” 皇帝用力一拍桌子,怒道:“还不从实招来!” 抚远侯一见瞒不住,脑袋哐哐砸地:“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小翠被吓蒙,把自己知道的吐了个干净:“奴婢不是有意诬陷小姐,是世子告诉奴婢,只要奴婢能坐实小姐和他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他就能娶小姐。 “于是奴婢便在上元节偷遛出府,将早落入奴婢之手的碧玉簪送到世子手中。 “世子说他其实不爱小姐,他爱的是奴婢。等小姐嫁给他,他就收我为妾,让奴婢做侯府女主人。奴婢一时鬼迷心窍信世子所说,这才生出诬陷小姐之心。” 她泪眼婆娑,想要轻扯明溪衣袖,被明溪侧身避开。 明溪颇有沉冤得雪后的喜悦,又有被心腹之人背叛的哀伤:“真相大白,臣女从此分明了。” 皇帝缓了缓语气,温声道:“秋丫头你起来。” 明溪仿佛失了力气一般,还是在竹清的搀扶下才勉强起身。她扑进秋将军的怀里,不一会儿低低的啜泣声传进众人耳中。 秋将军红着眼轻拍女儿的肩膀,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呸,还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之家,为了些许阿堵物便做出如此腌臜之事,好好地毁人家女儿清白。” “幸好陛下英明,否则秋家姑娘的一生都毁了。” 在场的人家谁家没有女儿,谁家的女儿不是金尊玉贵娇娇养着。若被如此攀污,只怕杀人泄愤的心都有。 把头埋在秋将军身前,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的明溪在众人的视线皆落在抚远侯父子身上时,冲顾泽讥讽一笑。 “还没完……” 这才刚刚开始。 14、将军独女14 看见到明溪挑衅的笑容,顾泽的眼神里仿佛淬了剧毒,狠辣无比。 这个女人竟然敢算计他,她无阳华艳丽,无阳华尊贵,他不过是看她有点用处才接近她。 对于他的接近,她应该感到无比荣幸,好好捧住他的亲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陛下面前与他对峙,还牵连出侯府亏空欠户部税款一事。 侯府的脸面被她撂在地上踩,纵然万死,她也难辞其咎。 皇帝把玩着碧玉簪,突然将碧玉簪掷到地上,沉声道:“顾泽攀污贵家小姐,多次胡言,罪犯欺君,杖责五十,褫夺抚远侯世子位,逐出书院,三代不得入。顾远山羁押大理寺狱,着太子严查亏空一事。” 子孙三世不得入书院,便是百年。百年之中朝堂局势复杂多变,圣旨一下,抚远侯府算是彻底成了一个破落户,再没崛起的指望。 皇帝本就有意将这些老勋爵之家连根拔起,顾泽上赶着递刀,如此好事他巴不得多来几次。 太子拱手道:“儿臣遵旨。” 太子唤来禁军押解抚远侯和顾泽,道了声告退后,随禁军一同前往大理寺。 皇帝起身朝外走去,回头看了眼秋将军:“卿家婢女自行发落,皆算作朕的旨意,不得有违。秋丫头受惊,赏明珠一斛以作安慰。” 秋将军抱拳:“臣谢主隆恩。” “臣女多谢陛下恩典。” 待送走皇帝,正厅里的人群也都散了大半。唐听澜冲上前来挽住明溪的胳膊:“这下好了,没事了。” 明溪感激一笑:“今日多亏有你们替我说话,否则我只怕要冤死了。” 阳华揽住她的肩膀,恶狠狠地说:“表面上看顾泽是一表人才,没想到背地里如此不堪。还好除夕夜婉婉多嘴提了一句碧玉簪遗失之事,否则今日还不知如何辩驳。” 唐听澜气鼓鼓地瞪向小翠:“婉婉可不要轻饶了她,你从前对她那么好,她为了点私利出卖你,实在可恨。” 明溪安抚住两位怒气冲冲的姑奶奶,出声询问:“爹爹,小翠可以让我发落吗?” 秋将军大手一挥:“你说了算,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明溪眼睛一亮,甜甜一笑:“谢爹 爹。” 她清了清嗓子:“念在你我主仆一场,你既喜欢抚远侯府,我便将你赠与顾泽为妾。” 阳华闻言莞尔一笑,是她小瞧婉婉了。这般发落,真是叫这婢女生不如死。 “这怎么行?就这么岂非太便宜她了?”唐听澜急忙反驳。 秋将军也傻了眼:“要打要杀都容……” 明溪打断秋将军的话,扯着秋将军的衣袖撒娇卖乖:“爹爹不是说随我发落吗?我不想再在府里看见她,也不想要她性命,爹爹就依了我嘛。” 一贯受不住闺女撒娇的秋将军无话可说,唐听澜还想争取一下,被阳华掐了把腰,不甘心地闭嘴。 小翠满心认为顾泽真心爱她,一听小姐不必嫁给顾泽,她还能给他做妾,顿时喜上眉梢,不住地磕头。 “奴婢多谢小姐恩典,多谢小姐恩典。” 事至此,书院开课算是毁了,夫子衣袖一挥,宣布放假三日。 还没离去的郎君女郎们一听才开课便放假,不用早起,没有功课,望着明溪时如同天神。 “这事真是委屈你了,顾泽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是可恨。” “就是,知道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名节,他就行如此歹毒计谋,实在狠毒。” “想来顾家的郎君们与他是一丘之貉,谁家的女郎和他家定了亲,可要注意了。” “那是自然,这样人家,谁敢把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连累女儿受苦。” 衣衫华贵的小姐们围上前众口一词,各家在场的长辈心底也都有了盘算。 平日里同顾泽交好的郎君们面露羞愧,与此人为伍,实在拉低他们的身份。 许惠混迹人群中正要离去,明溪面带微笑唤住她:“许小姐,我阿娘去的早,我却从未在人前搬弄口舌是非。” 你有阿娘教养,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同为女子的是非。这句话明溪没说,在场的人,就连秋将军都听出言外之意。 你许惠,不如我。 这年头谁家还没个女儿,顾泽行事狠毒犯了众怒,方才替顾泽说话的她理所当然成为众人奚落的对象。 许惠窘迫地回头:“方才是我不好,胡言乱语,还请秋小姐莫要怪罪。” 明溪一本正经道:“你我同窗一场,我理解你年年被我压一头,总想 盖过我。有句话说得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过许小姐眼力不行,错看了时机。” “没关系,这次不行,还有下次,许小姐不要灰心。”说到最后,明溪忍不住笑出声。 许惠自知理亏,硬生生受了明溪的奚落,面如菜色。户部尚书夫人低声呵斥:“丢人现眼,还不快随我回去。” 目送许惠被她母亲拽走,阳华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嘴:“越发会说话了,看把人气的。” 明溪傲娇地扬起下巴:“谁叫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乱说。” — 太子亲自监刑,加之抚远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侯爷都被关进大理寺狱,狱卒杖责顾泽时为向太子邀宠,特意下了重力。 五十杖下来,顾泽没死也脱了层皮。 太子居高临下俯视血肉模糊的顾泽:“孤警告过你,婉妹和秋家你少招惹。” 顾泽奄奄一息,说不出话,眼神一如往昔狠厉。 不能慌,他要稳住,抚远侯府现在就剩他一人能力挽狂澜。 没攀上秋婉那个贱人不碍事,还有各府王爷的郡主,各家尚书大人的小姐,最不济还有清流世家的女郎。 户部尚书家的小姐许惠刚才不是帮他说话吗?她一定也被自己俊俏的皮相吸引,只要他恢复后朝她勾勾手指,岂非手到擒来。 “来人,送他回府。”太子自认为自己不是个滥杀之人,但对于顾泽这种人,五十杖还是太便宜他。 可惜这是父皇的旨意,不过顾远山已被抓进大理寺狱,抚远侯府填不上户部的缺,等着他们的便是夺爵这一条路。 攀咬一事未成,反使侯府丢了脸,顾泽被送回府时没好从正门进,禁军拖着他来到侧门。 “夫人,太子殿下吩咐属下送顾公子回府。”禁军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出了这桩事,抚远侯夫人本保养的极好,现下疲于应付,看起来苍老许多。她命人拿了袋银子塞进禁军手中,便将侧门紧闭。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稳操胜券,那丫头怎么还能反咬你一口。”抚远侯夫人心痛顾泽身上的伤,又气这事不成,眼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掉。 顾泽趴在榻上,婢女小心翼翼为他剪去伤处黏着血肉的绫罗,额上汗珠密布,嘴唇毫无血色,苍白 无比。 “小蹄子你下手轻些,弄疼我儿,仔细你们的皮,”抚远侯夫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急躁道,“参汤呢?怎么还未送来?” “参汤来了。” 抚远侯夫人端着参汤喂顾泽喝下,待上好药后,顾泽缓了一会儿,勉强开口:“儿子未曾想到秋婉除夕夜便向圣上禀报碧玉簪遗失一事。” “是不是那婢女伙同她主子给你设局?”抚远侯夫人揣测。 顾泽说道:“说不清楚,只可惜今日事未成,将来便难成了。” 抚远侯夫人替他捋了捋散落额前的发:“休要胡说,你模样俊俏,谋算又是一等一的好,”仿佛想起什么,夫人音量拔高,“是不是你哪里得罪了秋家那小蹄子,我记得她从前被你迷得死死的……” “夫人,将军府派人押送小翠至府门前。说秋小姐承陛下旨意处置叛主婢女,秋小姐念及主仆一场,特送小翠为公子妾。” “荒唐!”抚远侯夫人将药碗用力掷到地上,碎瓷片躺了一地。 “欺人太甚!”抚远侯夫人站起来,“打出去!” 顾泽想起在书院时,明溪的另一个贴身婢女说秋菊被去了秋姓,那时他满心想着如何咬住明溪,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如果秋菊更名小翠,是不是意味着她早就不被明溪所用。 他记起来了,去岁冬月开始,各家的宴席上她所带婢女便是竹清和另外一个陌生婢女。 所以,从一开始,明溪就知道他的打算,这才设下这个局等他入。 而小翠被侯府女主人的荣华富贵迷了眼,身在局中不知,引他一同入局。 “母亲,让她进来。”顾泽冷声说道。 被明溪用来算计他的人,统统不得好死。 还不知自己已被顾泽判了必死之罪,小翠欢天喜地跑进来,满眼都是顾泽,一头扑进心上人怀中。 她软语道:“顾郎,我真不知秋婉会用我来算计你。不过现下好了,就算她不嫁给你,我依旧能给你做妾,以后再也没有人能碍着我俩的事了。” 抚远侯夫人冷哼一声,小翠立即回过神来,小脸尽是羞赧之色。 “夫人安,秋菊没看见夫人在此处,请夫人恕罪。” “秋菊?”顾泽咬牙坐起身来,一把掐住小翠的脖子,将她 摁在床榻上,“上元节时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被秋婉去了秋姓,改了名字?” 小翠颇觉委屈,眼泪汪汪:“顾郎为何如此对我?不管秋婉给我改了什么名字,在我心里,我就是秋菊,就是将军府的二小姐。” “顾郎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说秋婉不如我艳丽妖媚,还说她就是投胎投的好,实际上哪里都比不……” 顾泽掐着她的手力道紧缩,小翠渐渐喘不上气,她拼命的拍打顾泽的手臂。 “顾郎,顾郎,”小翠挣扎道,“难道你忘了上元之夜,你我花前月下,你拥着我,要了我的身子,说要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的诺言吗?” 良久,顾泽慢慢松开小翠。明溪把她送来就是想让他了结小翠,他偏偏不能如她的意。 小翠说到底算是皇妾,入府第一日就被他掐死,皇帝怪罪下来,抚远侯府又得脱一层皮。 他已经给皇帝递了一次刀,不能再递第二次。 这样想着,顾泽还是气不过,抬手扇她一耳光:“记住,你永远是侯府的奴婢。” 15、将军独女15 转眼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大日子,皇帝下旨命太子祭祀社神,向天下表明太子之位稳若泰山,不可撼动。 同时,一道为太子选妃的诏书颁行天下。 惊蛰过后寒冰退散,万物复苏,春花日渐烂漫,百姓竞相出游。各家女郎与郎君结伴同行,于城外江边支起帐篷,迎春游玩。 “太子殿下选妃之日定在谷雨前后,”唐听澜轻嗅帐中燃起的百花香,“我阿娘要我去,我才不去。殿下钟意婉婉,我去了肯定落选,落选多没面子。” “什么没面子?”阳华怀抱一捧桃花走进帐篷,“我特意选了些未绽放的桃花,你们拿回家去摆上,自有一番春意萦绕。” 跪坐在软垫上的明溪起身接过三两枝桃花,吩咐竹清去取一个白瓷瓶来,笑着说道:“她说她怕落选没面子。” 阳华下巴微扬等待宫女替她解下披风,随意拨弄两下琴弦,打趣道:“这个热闹不凑也罢,你要是去了,小心我们这里的某位女郎吃醋,将来要恼你呢!” “还说我得理不饶人,那日我平白被冤,事后不过调侃许惠几句,你们两就笑话我笑了十来天。”明溪没好气地用桃花戳阳华的脑门,一面斜了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唐听澜,忽然反应过来。 明溪起身就要朝外走去:“好啊,我算是明白了。难怪自从选妃圣旨一下,你们总在我面前提选秀之事,原来一开始便是在笑话我。” 唐听澜连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殿下还不快哄哄婉婉,她这下是真恼了。” 阳华轻抚琴弦,故弄玄虚:“哄婉婉,凭我们两个是哄不好的。” 似乎察觉到苗头不太对,明溪转身欲走,一个不察撞上来人,唬得她皱眉轻揉鼻尖,煞是可爱。 来人一袭云纹墨衣,腰佩玉环香囊,望向眉头紧锁的女郎时目光柔和。 “孤……我听闻江边垂柳倒映水中别有一番景致,不知婉妹可愿随我一观?”太子缓缓作揖,广袖自然而然垂下,袖边云纹皆化作水浪,状似漫不经心一礼,尽显君子之风。 没等明溪开口,候在一旁的兰香已为明溪披上披风,阳华和唐听澜见状忍不住朝 兰香竖起大拇指。 “殿下既然都开口了,我若拒绝岂非显得我不知好歹?”明溪定了定心神,以一种轻快的语气反问太子。 这便是成了。阳华和唐听澜会心一笑,太子掀起帐帘等明溪走出,两人并肩行于江畔。 “我知道婉妹一直在回避选秀一事,”太子斟酌再三说道,“当日婉妹亲近我是因顾泽之故,现下抚远侯府已然没落,婉妹再无威胁。婉妹若是不愿,我可向父皇说明,将你从选秀名单上划去。” “然后和不爱的女子相守一生,儿孙满堂?殿下甘心吗?”明溪冷声反问。 她以为她表现的已经够明显,没想到这太子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信手拈来,在情·事上看似主动,实则依旧处于被动。 “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太子神色黯然,“婉妹不愿意做的事,我不会勉强婉妹。” “殿下又怎笃定我不愿意?” 她一个姑娘家都说到这份上了,榆木脑袋要是再不开窍,她真想把他的脑袋撬开来,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君子之道。 就算君子之道,也不能耽误她的人生大事。 明溪止不住感慨,上元节时信誓旦旦,东宫里以利诱她的太子殿下哪儿去了。 现下顾泽大势已去,他们之间无阻无碍,明明是水到渠成的事,偏偏这位以温润君子著称的太子殿下对她过于温润。 可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呀,有些时候大可霸道些。 太子闻言先是一怔,脸上常挂着的温和笑意也随之碎裂开来,他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 他想牵起她的手,触碰她柔软的肌肤。他想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挡下江边凉风。他想与她一起,看春夏温暖炙热,看秋霞漫天,看雪落红梅。 四时之景,若多了一个她,便是天上人间。 良久,太子缓缓解下腰间玉佩,郑重地递给心上人:“此物乃我出生时母亲命人打造,陪同我走过这二十来年。现在,我把它和我的这二十年一同交付于你。” “昊日江风为鉴,此生我定不相负。” 明溪接过玉佩,笑容明媚:“我收下了。” 收下你过往的二十年,也收下你的余生。 — 江风裹挟着琴音传进远离江边的一顶帐篷中,顾泽一双 桃花眼半眯,勾住一壶清酒大口喝下。 这是阳华的琴音,她在为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和那个贱婢祝贺。 阳华,高贵明媚的阳华。他是那么爱她,她怎么能在此时弹奏这样欢快的曲调,在他心上扎上狠狠一刀。 他日思夜想着她,为此不惜纵横谋划,不惜出卖色相勾引旁的官宦千金,为的就是能向上攀爬,站在一个能让她看见的地方。 她怎么能这样伤害他,他对她痴心一片,从来不曾更改。饮尽壶中酒,顾泽轻佻的勾起跪侍一旁的小翠的下巴。 小翠眼神慌乱,瞳孔里写满惧怕,浑然没有阳华的高贵大方。 顾泽意兴阑珊,要不是她的眼睛像极了阳华,就算她是明溪的贴身婢女,也不配与他纠缠。 手上力道加重,小翠觉得自己的下巴要被他捏碎,恐惧自瞳孔蔓延,深入骨髓,她整个人止不住颤抖起来。 “公子,许尚书家的马车到江边了。” 顾泽轻应一声,瞥了眼畏缩的小翠,将人一脚踢翻在地。没用的东西,要不是她没有尽好棋子的职责,他也不必讨好许惠。 小翠跌到在地,一声呜咽都不敢发出,生怕惹到顾泽,遭受更大的屈辱。 待顾泽走后,小翠才渐渐哭出声。他压根不爱自己,他只是因为她是小姐的贴身婢女才故意接近。 他为的是秋家的家产和将军在军中的权势,而她竟然猪油蒙了心,认为他是真的怜惜她出生卑微,心痛她的遭遇。 原来这一切,只有她当了真。 如果不是顾泽故意挑唆,等小姐嫁入东宫,她有机会成为太子妃妾,甚至将来可能成为一宫娘娘。 待生下皇子,做个荣华富贵的太妃不比被他虐待好? 都是顾泽的错! 他既然这么对自己,就不要怪她翻脸不认人。 — 马车才停稳当,从里面弯腰走出一位绿衣婢女,婢女正要掀起帘子,顾泽走上前轻声道:“我来。” 婢女手执帘子不肯让,含笑道:“不劳顾公子费心,奴婢来便是。” 两人僵持一会儿,众人视线都望过来,顾泽无法,只好退让一边。 婢女打起车帘,许惠弯腰走出马车,颇为嫌恶地扫了眼顾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日你对秋 婉那般殷勤,结果还是没能攀上高枝,难道你以为我会捡她不要的?” 顾泽敛去难堪,含笑道:“当日在下也是受那个背主婢女的蛊惑,一时迷了心窍才行事悖乱。在下受众人指责之时,唯有小姐为在下说话。 “锦上添花易,却比不过雪中送炭来的温暖。” 说实话,面对顾泽这张赔着笑的俊脸,许惠还真说不出重话。她气恼地跺了下脚,扶着绿衣婢女往人群走去。 顾泽心知他落魄,连忙跟了上去,一阵做小伏低,与在明溪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阿惠,你怎么把他带来了。”一小姐略微不满。 许惠回头看了顾泽一眼,不耐烦地说:“不是我带他,是他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 “他还以为自己是抚远侯世子?抚远侯爵位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他做出那种腌臜事,阿惠你还任由他贴着,就不怕他惦记着尚书家的十里红妆?” 这话一出,众人大笑不止。 只有最没出息的郎君才会惦记算计妻子的嫁妆,顾泽能做出这事,早已被京中名门从女婿名单上划去。 从前看在他家是世袭罔替的侯爵,倒还高看一眼。等太子殿下查完户部的账,他家不被抄家流放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饶是顾泽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没想到受到如此嘲弄,以前与他交好的人尽皆奚落他。 等他东山再起,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哭都哭不出。顾泽甩袖离去,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做。 才坐上马车,一只手稳稳当当摁住车夫,一位彪形大汉嘴里叼着一根草,背靠马车。 “顾大公子,酒钱没了,烦请赏点酒钱,”大汉口吻嘲弄,“不多,一百两就够了。” 一张银票从马车中递出,大汉接过银票塞进衣袖,摇摇晃晃走远:“得了,多谢顾大公子,下次老子酒钱没了,继续找你。” 江边衣着华贵的郎君女郎欺他辱他,凭的是家世身份。这个人不过替他办了一件事,就敢以此作为要挟。 “杀。” 16、将军独女16 惊蛰过后京中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润得人骨头都软了几分,明溪趴在窗前,指尖缠绕着玉佩红绳。 明眼人都已瞧出太子的意思,他属意的太子妃是秋家独女。 秋将军本就和陛下同心同德,是从封地一起走过来的情分,从不逾矩。他数次出征,大胜归来,在民间也有好口碑。 他的独女自幼循规蹈矩,端庄温婉,遇顾泽攀咬,依旧能条理清晰地为自己辩白,当的起未来国母的重任。 各家仔细思量一番,也就不动再争太子妃的念头,寻思着从太子良娣上争一争。 这些传言明溪听过一些,没有多大反应,一笑置之。 凭话本里太子因秋婉去世,悲恸病逝,她就知道没有人能争得过她。 除非她自己不想要。 正想着,太子身边的阿碧捧着一个木盒缓缓走来。 阿碧停在明溪身前,边说边将木盒打开:“殿下近日得了一方上等好砚,知道小姐善书画,特差奴婢赠与小姐。” 明溪瞥了眼盒中砚台,吩咐竹清将砚台带下去入库,一面笑道:“多谢殿下好意,细雨绵绵不好走动,待雨过天晴,我再亲自上门道谢。” 阿碧垂首道:“殿下早知小姐会这般客气,特有一句话说给小姐听。” “婉婉与我,不分彼此,无需多言。” 心底默默将这句话回味一遍,明溪嘴角的笑容越发甜蜜:“好,我记下了。” 突然,阿碧上前两步,靠着明溪的耳朵低声道:“殿下知晓小姐厌恶顾公子,特命奴婢来知会小姐一声,抚远侯府所欠户部款项已经查清。 “除此外还查出侯府欺乡霸邻,结党营私的罪状,内里大致判下来,最轻也是夺爵赐死。” 听到此话,明溪心头畅快,受连日阴雨影响的阴霾一扫而空,春雨润软的骨头也都硬起来,平白无故多了好多力气。 话本里靠吃绝户延续荣华富贵的抚远侯府终于没落,顾泽连侯府这个空壳子都没有,还有什么本事能挡下她的怒火。 送走阿碧,明溪估摸着小翠没几日就要来求她,吩咐兰香取来好生收好的红宝石钗。 抚远侯府的主人是抚远侯,不是顾泽。 纵然抚远侯如何结党营私欺乡霸邻,欠户部税款,罪都有抚远侯顶着。 这些罪不至于真要了顾泽的命,也不至于能让顾泽真正落魄到泥泞里,可以任由她拿捏。 而设计杀害杜小将军意义可就不同了,杜小将军年纪不大,却是真正上战场与外敌厮杀过,封了官的青年才俊。 私杀朝廷命官,那便是与国朝做对,天子容不下他。 追究其根源可是能牵扯出顾泽对阳华的龌龊心思,皇后此生唯阳华一女,皇后亦容不下他。 他本就算计了她,太子更是容不下他。 天下最有权力的三个人都容不下去,他必死无疑。 — 不过两三日,抚远侯的案判下来,赐死抚远侯,侯府其余人等废为庶人。 侯夫人听闻此事,自请下堂回了娘家,撂下一个烂摊子给顾泽,从前母慈子孝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她这“婆母”在荣华富贵尚能保留的前提下能当好一个好主母,好妻子,好母亲,一旦没了荣华富贵,她遛得比谁都快。 那时秋婉还没带着将军府万贯家财嫁过去,这位后来号称愿用己命换孩儿命的好母亲,可是连后路都想好了。 只是后来秋婉带着万贯家财嫁过去,侯府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她才安心待在侯府,扮演贤惠主母,慈祥母亲。 没等明溪从喜事中缓过神来,登闻鼓的鼓声惊破京城春雨的缠绵,也惊碎将军府的清静闲逸。 京郊兵营校尉陈立之妹陈氏敲登闻鼓,状告秋将军替老友杜将军泄私愤杀其兄陈立。 “荒唐!”明溪将茶杯掷到地上,从来没见过小姐发这么大的火,竹清等一干婢女连忙跪下。 石先跪在暖阁外,沉声道:“陈校尉之死涉及军中,大理寺领皇命扣下方下朝回府的将军,具体事宜得等大理寺查清后才可判定。” 明溪一听秋将军被关入大理寺狱,连披风都来不及披,提起裙角朝雨中奔去,不成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怕,没事的。”来人将明溪搂在怀中,用坚实的臂膀将心碎的人托起。 明溪抬起头,泪眼婆娑:“爹爹不会做那样的事,爹爹也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心上人眼角挂泪,煞是楚楚可怜,太子心一紧, 连忙安慰道:“秋将军大智若愚,陈氏控诉理由太过牵强。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受人指使故意攀咬,秋将军定能平安归来,一定会没事的。” “可是爹爹已经被关进大理寺狱,万一他们对爹爹用刑,那可怎么办?” 自古屈打成招造成冤案不知有多少,明溪自不会认为秋将军会在严刑下承认罪责,她担心的是秋将军的身体。 秋将军已是不惑之年,数次征战沙场落下一身伤痛。 大理寺狱的日子不好过,要是有不长眼的对秋将军动刑,他日就算还人清白,也还不了他一个康健的身体。 “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动刑,”太子将下巴抵在少女的头顶,少女的颤抖也随着下巴传遍他的全身,“父皇亦不会允准他们用刑。” 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拥她入怀,他会用他的臂膀为她撑起晴空万里。 “秋将军护国护民,天下百姓看着,那些个腌臜之人想要动他,也要掂量自己能不能承担天下人的怒火。” 在他来的路上已听闻有百姓为陈氏诬告秋将军一事火烧陈家,那烟在雨中飘了好久,围观众人拍手称快。 — 许是怕明溪想不开,阳华和唐听澜两人守着她整三天。 三日中,明溪也在两人的陪同下,去大理寺狱见上秋将军一面。 除却活动地方小了点,秋将军没受任何刑罚,反倒是一个劲儿劝她宽心,安心在家中等他便是。 三日静心细想,陈氏诬告一事在明溪心中有了头绪。 这陈立自然是死了,被人割断喉管扔在小巷里,失血过多而死,死前用随身的匕首在青石板上刻下一个秋字。 陈氏的状词里说秋将军曾几次打听最后与杜小将军饮酒的校尉,定是对老友之子心存怜惜,将杜小将军的死因牵连到她兄长身上,故而杀之。 细细想来实是说不通,一来喉管断裂之人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在青石板上刻下一个秋字。 二来杜小将军故去多时,秋将军若真因此事连坐陈立,那他早该在打听出与杜小将军饮酒之人后的些许时日便动手。 三来秋将军位高权重,真要杀一个校尉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多少,根本无需亲自动手。 她看过话本,知道 杜小将军不该在那个时候死去,然而偏偏杜小将军就在那时死去,还是醉酒跌入护城河而亡。 除了顾泽,没有人能改变杜小将军的命运,杜小将军死在顾泽手上是无疑的事。 顾泽……脑海里蹦出这个名字,明溪顿时豁然开朗。 贼心不死的东西,想必是因为吃绝户不成反被羞辱,他故意设计报复将军府。 可惜他现在一没钱财,二没权势,做局时顾不上许多,破绽百出。虽不能让将军府伤筋动骨,但着实真切地恶心了她一次。 “小姐,小翠跪在后门说要赎罪。”兰香靠近明溪耳语。 明溪莞尔一笑,低声道:“带她去暖阁。” 明溪反复重申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做出傻事,在阳华和唐听澜狐疑的目光中将两人送出府,转身朝暖阁走去。 才踏入暖阁,不知是秋将军入狱给了小翠底气还是怎的。 她口中念叨着要赎罪,下巴却始终扬起,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明溪,眼眶里甚至蕴含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明溪坐在紫檀木椅上,气定神闲:“你说要赎罪,赎什么罪?” 小翠说道:“从前是奴婢猪油蒙了心,被顾泽蛊惑背叛小姐,”她一面说着一面脱下衣裳,语气略微哽咽,“从前我只当他真心爱我,谁知他原是想借着我攀上小姐。” “那日小姐送奴婢给他做妾,奴婢心里高兴极了,怎料待奴婢至侯府后,顾泽竟然想要掐死奴婢。” “而后虽未要奴婢性命,却是动辄打骂,每每夜里又将奴婢当做小姐来侮辱,奴婢……奴婢这满身伤痕皆是他……”到最后小翠泣不成声,再没有最开始的趾高气扬。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竹清看着小翠身上的青紫伤痕满是不忍,就连被她划了一钗的云梅都惊呼一声。 女子本就难过,为奴为婢的女子更是贱命一条,小翠咎由自取不假,顾泽不是个东西也是真。 明溪手中把玩着红宝石钗:“你可认得这支钗?” 小翠看了眼,说道:“见过,奴婢记得小姐簪过,好像是阳华公主的物件。” 提起阳华公主,小翠蓦地想起夜里顾泽将她下半张脸蒙起来,只深情地盯着她眼睛时的模样。 顾泽酒醉后说过她的 眼睛像极了阳华公主。 明溪略微停顿一会儿,挥退暖阁里的众婢女后,继续说道:“此物本为双,一支作为彩头由杜小将军得了去,另一支则被赠与唐家大姑娘。” “杜小将军突然醉酒落水,你的眼睛又像极了谁,陈立究竟为何离奇死亡还需要我一一讲来吗?” 从她让爹爹打听和杜小将军饮酒的校尉时,她便有过怀疑。如今看来,她的怀疑不无道理。 小翠接过明溪掷下的红宝石钗捏在手中,怨恨在一瞬间迸发而出:“奴婢明白。” 明溪知道那怨气不是冲自己来的,浑然不在意:“你打小跟着我,略有些小聪明。” “奴婢知道该如何做,绝对不会牵扯出小姐,”小翠迟疑了一下,“只是……” 明溪懂她的意思,莞尔一笑:“我许诺你日后衣食无忧,顾泽活多久,你便活多久。” 犯了此等大罪,顾泽必死无疑。小翠不免抬起头望向明溪,只见素日温和的她眼中渗出凛冽寒光,不禁打了个摆子。 “他不会因为此事获罪至死。” 她改变主意了,她不要他这么容易的死去。 国朝传统,太子成亲,大赦天下为太子夫妻祈福。 他会活着,在她的关照下好好活着。 17、将军独女17 领了明溪吩咐的竹清将小翠送出将军府后门,又坐上马车悄悄跟着她,目送她回到顾府才转身回府。 明溪正斜倚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她半眯着眼:“人送出去了?” “奴婢看着她回了顾府,未往别处去,”竹清低头望着空荡荡的手腕,想了想说,“奴婢把小姐赏的一对玉镯送给她了。” 明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她从前那般欺负你,你倒心善。” 最初陪着秋婉的是小翠,过了两三年竹清才入府贴身侍候。因着比她提前入府两三年,小翠没少对她颐指气使。 虽没有打骂,秋婉赏给两人的物件玩意儿,私下里总是被小翠独占了去。 面对狐假虎威的小翠,竹清心底也曾恼过,但又念及自己不如她在秋婉面前的情分深,只得忍下。 竹清回忆了下过去,摇头道:“她现下落得这般田地,是她的报应。至于以往看来那些天大的事,到现在也没什么值得奴婢记住。” 这便是看开了。 待来日小姐嫁入东宫,她们便是东宫太子妃的左膀右臂。她们会在富丽堂皇的东宫里服侍小姐与太子妃,衣食无忧,体面风光。 天家婢不比侯府妾好? 可惜小翠眼皮子浅,如今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了。 回到顾府的小翠将竹清赠的一对玉镯埋在花园的一颗树下。 自从今上下旨夺爵赐死、夫人自请下堂,顾府的仆役除了签了死契的,大多走的走,散的散,往日人来人往的偌大府邸也渐渐显出荒凉。 小翠站起身将土踩实,不曾想还未踏两步,头发便被人用力扯住往后一拉,她只觉得头皮都要被扯掉。 “今天你去了哪里?”顾泽身着孝服,一手拎着酒,一手拽着小翠的头发,呼一口气便是浑浊的酒气。 闻到酒气的小翠不禁打了个哆嗦,没喝酒他便是个禽兽,落到喝了酒的他手上更是生不如死。 许是破罐子破摔,顾泽越发用力:“爷问你话,哑巴了?” “没,没有,”小翠咬着唇忙道,“奴婢想着园子里的花开了,准备摘两束搁在公子……啊!” 话未说完,小翠惊呼出声,顾泽将 小翠的脸压在树干上来回摩挲。 凹凸不平的树干紧紧贴着她细腻的肌肤,不多时她的脸上多了一条条细小的红痕。 “我是抚远侯的嫡子,是抚远侯世子,你该叫我世子!”顾泽恶狠狠的说。 小翠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头,眸中闪着泪光:“是,世子,奴婢记下了。” 她最引以为傲的美艳容颜竟然被他这样糟蹋,他千万不要落到自己手上,否则他定叫他生不如死。 想起怀中的红宝石钗,小翠嘴角慢慢上扬。 不用多久,再等个两三天他就无法折磨自己。 — 不过两日,阴雨绵绵落下帷幕,天光大盛,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秋将军杀害校尉陈立一案已有眉目,事发当日秋将军虽在城中,却从未到过陈立身死的小巷。 一酒家掌柜也敲响登闻鼓为秋将军申冤,称死者陈立是他的常客。 因军饷不多从前隔三差五来一回,点的酒怎都便宜。从去岁腊月起突然出手阔绰,每每都点店中最贵的酒。 掌柜跪在堂下振振有词:“有次他喝醉了,我问他最近发了什么财,他告诉我他替一富贵公子除去眼中钉,富贵公子赏他的酒钱。” 此言一出,又是去岁腊月那样的时间,而陈氏状纸中又清清楚楚的写明了秋将军是因杜小将军落水一事。 陈立究竟替富贵公子除去了何人,才能出手阔绰至此,一夜便饮尽二十两银子的美酒。 而那富贵公子又是何人? 正当大理寺卿焦头烂额之际,雄浑的鼓声和女子尖细的嗓音穿过厚重的院墙,落到威严肃穆的大堂上。 “前抚远侯世子顾泽为泄私愤,买通陈立谋杀杜小将军!”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围在大理寺外的民众也如炸开了锅的蚂蚁,你一言我一言猜测起来。 倘若女子所言是真,加上酒家掌柜的陈词,不难推出陈立借谋杀杜小将军一事威胁顾泽。 结果顾泽不堪其扰,决心杀人灭口,还栽赃秋将军。 细细想来这不无道理,书院开学日顾泽在大庭广众之下欲图攀扯将军府小姐,反被小姐在陛下面前打回去。 抚远侯府自此开始衰落,直至夺爵赐死,顾泽更是恨上秋家,这才栽赃秋将军。 但顾泽为何 要杀杜小将军,他和小将军无冤无仇,没理由杀害他。 大理寺卿沉声道:“大胆,你说前抚远侯世子谋杀杜小将军,本官问你,这顾泽为何要杀小将军?” 女子环视众人,朗声道:“兹事体大,还请大人屏退不相干之人,妾才敢告知。” 大理寺卿沉默一会儿,最终还是让众人退下。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支红宝石钗:“妾乃顾泽妾室小翠。” “此物乃是阳华公主之物,当日阳华公主设宴投壶,此物作为彩头被杜小将军夺得,小人却在顾泽枕下发现此物!” 无论面前毁容的女子说的是不是真的,这已经不是他一个大理寺卿可以权衡左右的事。 沉默良久,大理寺卿决定带着小翠和红宝石钗入宫觐见,一面命人去顾府将顾泽绑到宫门前。 由于秋将军一事还未落定,阳华和唐听澜依旧在将军府中陪伴明溪。 皇后身边的宫女到来时,三人正在翻看医书,准备替秋将军搜罗一些养身膳食。 听完宫女所言,唐听澜最是按捺不住性子的一个人,当即骂道:“龌龊东西!” 阳华秀眉微蹙,一面恶心自己的红宝石钗落到那等人手中,一面又愧疚杜小将军因自己而死。 她不仅一次听父皇念叨杜小将军,说他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是能接替秋将军的将才。 明溪面不改色起身整理衣裙:“此事亦涉及我父亲,我陪你一同入宫。” 唐听澜一边说着她也入宫,一面转头吩咐贴身婢女回家中将另一支红宝石钗取来。 不多时马车驶入皇宫,由于此事涉及今上和皇后的唯一嫡公主殿下,为了阳华公主的声誉由圣上亲自断案。 才入殿中,明溪便听见企图用她来开脱罪责的顾泽,心底不免觉得恶心。 抬眼望去,只见顾泽跪在正中,小翠则在他其后,陈立之妹陈氏单独跪在一边。 “陛下,此贱婢一派胡言。世人皆知草民爱慕秋小姐,草民又怎会因杜小将军得了阳华公主的红宝石钗而将其谋杀?” “父皇母后,女儿来了。”阳华看也不看顾泽一眼,奔入皇后的怀中。 皇后温声说:“你看看这钗是不是你的。” 阳华乖巧地接过钗查看,好一会儿才道:“去岁女儿于公主 府中宴请各家公子女郎,杜小将军在宴上夺得彩头红宝石钗,这正是女儿的。” “另一支呢?”皇后追问。 “另一支女儿赠给了唐大姑娘,她已命婢女去取,等会便能送来。” 皇后要问的已经问完,剩下便是顾泽等人的辩白和皇帝最后的决断。 静静立在一旁的明溪忽然跪下哭道:“所以是顾公子杀了杜小将军和凶手校尉,然后栽赃给爹爹。陛下,请陛下为爹爹和臣女做主,还爹爹一个清白,也还杜小将军一个公道。” “秋丫头你先起来,朕自会为秋卿和杜卿做主,”皇帝挥手示意明溪起身,一面盯着顾泽,“你的妾室从你的枕下发现本该属于杜卿之物,你还有什么可说?” 顾泽叩头:“草民也不知红宝石钗怎么会在草民枕下……” 突然,顾泽想起他和族人掰扯顾府地契之日,不知所踪的小翠,仿佛想到什么,瞬息冷静下来。 “请陛下听草民一言,草民确实不知这支钗为何会在草民枕下,草民妾室所言也不可尽信,”说着他瞪向小翠,“你是不是看着顾家没落了,这才联合外人想要陷害我?” 小翠连忙磕头:“陛下,妾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诓骗陛下。” “就是他心里存着对阳华公主的龌龊心思,这才记恨杜小将军。买通陈立在杜小将军酒中下迷药,在将军回城路上将人推入护城河,造成将军醉酒落水的假象。” “而后陈立又以此作为要挟向他索取银两,久而久之他越发不满,意图杀人灭口。至于为何栽赃秋将军,想必也是因为他攀扯秋小姐不成,恼羞成怒之举。” “你胡说,”陈氏忽而冲小翠喊道,“我兄长不是那种人,他钦佩杜小将军还来不及,怎会为了银钱要他性命。” 顾泽冷声质问:“小翠,你本是秋小姐的贴身侍婢,是不是你为替旧主脱罪,故意这般说来害我与陈校尉。” 明溪紧咬着唇角,仿佛一朵置身狂风暴雨中的娇花,强自撑出一方天地:“顾公子对我不满,要我的命便拿去。可怜我爹爹一生清白,到头来却因为我之故被连累至此。” “秋丫头休要说胡话,”皇后安慰道,“你爹爹此生唯你一女,还等着你日后孝敬他,可不许胡言。” “是,臣女明白了。”明溪收起眼泪,安静地站在一边。 只要让陛下知晓顾泽是为了报复她就够了,这样他还如何能说大言不惭爱慕她。 其实细细想来,顾泽口中的爱慕过于虚假。 如果真的爱慕,他又岂会不顾她的名声。 如果他爱慕的不是她,他真正爱慕的又是谁呢? 便只有如小翠所言,他爱慕的是阳华公主了。 18、将军独女18 正如明溪所言,如果顾泽真的爱慕她,岂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她的名声,联合小翠来那么一出逼娶戏码;更莫论进殿以来,他几次三番用爱慕她当说辞。 这爱慕太过虚伪,虚伪到他口口声声说的爱慕就好像一层障眼法,故意将人往迷雾里头引。 帝后二人心中大致已有论断,面上不免浮现几分愠怒。 阳华是他二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自小明艳恣意,爱慕者众多。 他们不介意小郎君们爱慕阳华,但他们介意爱慕阳华的小郎君败坏阳华的名声。 更何况,为一支红宝石钗就谋杀朝廷命官,此人心肠歹毒可以想见。 那厢小翠红着眼眶拱火:“公子何必颠倒黑白。妾身虽为低贱之人,从前也做过错事,但忠君二字妾身还是懂得。” “莫说妾身不敢,便是妾身敢,亦不会用公主殿下的名声来陷害公子。” “我是你的夫君,你却偏帮着外人想要置我于死地,”顾泽装作无奈一叹,随机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再替你隐瞒了。” 小翠低垂着头,将眼底迷惑掩在鸦羽下,心道难不成自己有把柄在他手上。 正想着,忽然瞥见空荡荡的手腕,蓦地想起那日从将军府出来后,竹清给了她一对玉镯。 她怕顾泽看见玉镯,遂埋在顾府花园。那日她埋玉镯时不慎被他发现,不过他酒气熏天,被她三言两语岔过。 若他说的隐瞒是指这件事,小翠心下没来由一慌,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了眼立在一旁的明溪。 明溪一直盯着小翠,从她的神色里寻出几丝慌乱。 她被顾泽那样对待,自然不会再次背叛自己,想来是竹清心软送她的玉镯被顾泽发现。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玉镯她早早赏给竹清,竹清与小翠从前关系又确实不一般。 不忍昔日姐妹的遭遇帮扶一把,谁又能说什么呢? 况且,一对玉镯的价值和污损皇家公主的名誉比起来,着实不够看。 顾泽义正言辞说:“前些时日草民撞见贱婢在顾府花园鬼鬼祟祟,像是在藏什么东西。今日这一遭,草民恍然大悟,只怕那日贱婢所藏 便是她被买来构陷草民的赃物!” “可有此事?”皇帝沉声发问,一面唤来近身宦侍,派他们去顾府一探究竟。 帝王之怒沉稳内荏,劈头盖脸压得小翠喘不过气,她颤颤巍巍说道:“妾身那日确实将一对玉镯埋在顾府花园,不过不是赃物,是……” “是什么?”唐听澜杏眼圆睁,看了这大半天,她也是看出点名头,今日一定不能让顾泽有翻身的机会,连忙说道,“你有什么话只管放心说来,自有陛下娘娘为你做主。” 明溪轻笑了声,福身道:“回禀陛下,臣女想那日她所藏之物,许是臣女婢女赠与她的一对玉镯。” 此话一出,殿上众人不由得一怔。唐听澜瞪圆了眼,心说这时候你跳出来,岂不是承认与她勾结陷害顾泽。 明溪轻轻捏了捏唐听澜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说道:“如果仅因一对玉镯,顾公子便说她是受了我的指使,我可不认。说到底,是公子自己心狠手辣把自己逼上绝境。” 话音才落,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在大殿上蔓延开。 小翠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她慢慢解开衣裳系带,一道道青紫伤痕和尤有血迹的牙印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 阳华和唐听澜哪里见过这个,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明溪那日见过,即便心里准备,也被小翠身上比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伤骇住,不禁惊呼一声。 “请恕妾身污了各位贵人的眼,”小翠一咬牙将衣裳褪去,只余一件轻薄肚兜遮挡,“那日妾身由秋小姐处置,赏给公子为妾。妾身满心欢喜,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谁料受尽折磨。” “公子将未能攀扯上秋小姐的怒气发泄在妾身身上,每每不顺心便是好一顿打骂。妾身身上的牙印抓痕,皆是这个畜生为之。” “妾身实在受不住折磨,偷跑出去想请求秋小姐垂怜,”小翠颤声道,“秋小姐不肯见我,那日只派竹清出门一见。竹清自小同我一起服侍小姐,她看我可怜遂褪下腕上玉镯赠与我。” 唐听澜听罢怒道:“这样一个禽兽竟好意思说爱慕婉婉。” 小翠抹了把眼泪,静静穿上衣裳摇头说道:“唐小姐说错了,公子爱慕之人并非秋小姐,而是阳华公主。 ” 皇帝迫人的视线落在小翠身上,小翠没来由一机灵,还是慢慢说道:“自陛下下旨夺抚远侯爵位以来,公子隔三差五醉酒,说了好些胡言乱语。” “他说杜小将军是他买通陈立联合杀之;他说他当初勾引妾身为的是娶秋小姐,为的是将军府的万贯家财;他说只要他娶了秋将军的独女,就能借着秋将军扶摇直上;他还说……” “够了!这样诬陷我你能得到什么?秋婉给了你什么好处!”顾泽不顾御前失仪大声喝道,带着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 小翠怒目而视,恨声道:“妾身没有得到好处,也不要好处,妾身为的是枉死的杜小将军,为的是受尽凌·辱的自己。” “陛下,他还说等他掌握兵权,便以兵马威胁天家下嫁阳华公主……” “大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明眼人都瞧出皇帝这下是真动了怒。 明溪和唐听澜默不作声跪倒在地毯上,就连阳华都慢慢跪在御座之前。 没有帝王能忍受自己的权力被人觊觎,以兵马威胁天家,明溪在心头默念。 从前顾泽确实成功威胁了天家,迫使天家将阳华下嫁。不过这一次,他只是妄想。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大殿之中的压抑的气氛。 大理寺卿捧着唐家仆妇送来的另一支红宝石钗走入殿中,正巧派去顾府的宦侍也捧着一对玉镯归来,同时还带来两位皇室工匠。 两支红宝石钗被放置在一起端给工匠辨认。 良久,其中一位工匠垂首道:“两钗确为奴婢为公主殿下所制。” “陛下,草民……”顾泽连忙开口准备辩解。 皇帝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来人,将顾泽等人打入刑部大牢,杜卿跌入护城河一案同陈立被杀一案,由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一同审理!” “遵旨。” 19、将军独女19 出了宫门与唐听澜告别,坐上马车的明溪仍心有戚戚。 家中工匠的手艺能将她诓住,只因她是外行人。 换个内行人她没多大把握,没想到连制作红宝石钗的工匠都瞧不出不同,实乃得道者多助。 经此一事,顾泽再难翻身。 忽地,马车停下,清脆的女声响起:“秋小姐,我家小姐远远便瞧见您的车架,想请您上去喝两盏茶,不知小姐可愿意?” 明溪挑起车帘,端详着那女子好一会儿,才笑道:“杜小姐相邀,哪有不去的道理。” 她跟随婢女慢慢走上临街二楼雅座,明溪在杜月如对面落座。杜月如轻咳了声,婢女轻手轻脚将窗子关上便退出雅间。 明溪便给随侍身侧的竹清兰香递了个眼色,二人立时屏息退出,拉上雕花木门,与杜月如的婢女一同守在雅间外。 杜月如将桌前的小木盒推至明溪身前:“我哥哥当真如你那婢女所说,死于顾泽和陈立的谋害?” 明溪垂下眼帘:“陛下已吩咐刑部和大理寺会审,想来很快会有结果。” “那支作为证据的红宝石钗从何而来?”杜月如打开小木盒,一支做工精细的红宝石钗赫然躺在木盒中央。 良久,明溪轻叹一声,半真半假道:“其实用这法子我亦无十足的把握。我将从前服侍我的婢女小翠指给顾泽为妾,本是为报复她背叛我。” “哪里知道顾泽是个畜生,小翠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偷跑出来请我收留她,还告诉我许多顾泽酒醉后的胡言。” “你觉得那并非胡言,而是酒后吐真言。”杜月如平静地说。 明溪慢慢点头:“于是我吩咐人依着唐大姑娘所得那支钗,制了一支一模一样的交给小翠,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 她也曾想过若是红宝石钗还在杜家该如何是好,后来仔细想想,真在杜家她也是不怕的。 不管怎么样,只要顺着顾泽查,就能查到他做的事。 得知真相的杜家不仅不会拿出红宝石钗与她起冲突,相反还会毁了这支钗替她圆谎。 至于钗落入顾泽手中,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明溪压根没想过顾泽杀了杜小将军后就能得 到宝石钗。 杜小将军出事时,距他赢得宝石钗也过了好几日。他对男女之情不太通,没有随身携带宝石钗的必要。 他对同母所出的妹妹很是宠爱呵护,用宝石钗逗妹妹一笑才符合他的作风。 良久,杜月如长长一声叹息:“他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明溪思虑一会儿:“他爱慕阳华公主。” 仅仅因为爱慕一个女子,仅仅因为她的哥哥正大光明赢得那女子的钗饰,他就杀了她的哥哥。 杜月如仿佛遭到当头一棒,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我明白了。” 她缓缓起身,瞥了眼桌上的红宝石钗:“当日哥哥赢下这支钗,回家后亲手为我戴上。今日与你闲谈甚是得趣,便赠与你了。” 明溪明白她的意思,伸手盖上木盒,颔首致谢:“多谢。” — 两日后,校尉陈立被杀一案在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会审下有了眉目。 陈氏名下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前抚远侯府田产成了铁证,再难狡辩。陈氏受不住刑,一五一十吐了个干净。 是顾泽忍受不了陈立日复一日的威胁和贪婪杀人灭口,给了她好些田产,让她诬告秋将军,并承诺事成之后会娶她为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府再怎么败落,作为顾泽的妻子所能享受的,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为着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一咬牙一跺脚抛弃了自己的良心,与杀兄仇人狼狈为奸。 唐听澜讲完此事颇为唏嘘:“算了,不说她了。秋将军洗刷冤屈,想必就快回府了。” “是啊,”明溪莞尔一笑,“我昨日去大理寺狱看过爹爹,爹爹精神焕发,就连衣裳都干净整洁。听他的意思,他倒觉得狱里住着也不错,不甚想出来。” 唐听澜笑道:“那得多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方便明面上帮你,私底下却也为你安排妥当。” 两人说话之际,云梅欢快地跑进房中,笑盈盈说道:“小姐大喜,将军回府了!” “真的?”明溪喜出望外,昨日还同秋将军说不知还要几日才可又见,怎料今日便放出来了。 明溪拽着唐听澜的衣袖,三步并两步向外跑去。 秋将军穿着一身黑色箭袖常服,精神昂扬地阔步走来,身侧围了一圈笑容满 面的小厮丫鬟。 明溪忙奔上前去,一头扎进秋将军的怀里,微微抽泣:“爹爹可算回来了。” 秋将军一把搂住乖乖女儿的肩膀:“这么大个人还哭鼻子,快,唐大姑娘快记下。以后你们女孩子家宴会,就用这事笑话她。” 唐听澜笑弯了腰,随后正色道:“恭喜秋叔叔回府,侄女儿就不耽误叔叔和婉婉叙旧,先告辞了。” “难不成秋叔叔会缺你一顿晚膳?”秋将军抬手招来石先,“你去唐祭酒家,就说我留侄女儿吃顿饭。” 虽然在大理寺狱里受太子照顾,秋将军不至于形神狼狈,在明溪的再三要求下,他还是乖乖去沐浴更衣,将晦气统统洗去。 将军府热闹得像过年,府门前炮仗声噼里啪啦响了好久,全府仆役赏三个月的月例银子,整个将军府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席上明溪一个劲儿给秋将军夹菜,秋将军面前的碗中的菜堆起来像一座小山。 明溪只当秋将军遭了罪,要一一补回来,不顾秋将军劝阻又舀了碗汤:“人参乌鸡汤可是女儿和听澜翻看药膳书得来的,爹爹一定要尝一碗。” 秋将军无奈地摇了摇头,宠溺地接过女儿递来的汤,见她还想给自己夹菜,连忙制止:“好了好了,等爹爹吃完,婉儿再给爹爹夹菜。” 饭毕,才将唐听澜送出门,皇帝身边的宦侍捧着一道明黄圣旨而来。秋将军和名字对视一眼,连忙将人请进正厅。 宦侍清了清嗓子:“秋卿无辜入狱,朕心痛惜,特赐京郊玉和庄加以抚恤。” 玉和庄是个大皇庄,京郊灌溉所用的的昆仑池大半个被围在其中,更莫论旁的良田山林。 此庄若用来赏旁人,那可算是一个大恩典,但若用来补偿他的牢狱之灾……秋将军不免感慨陛下打的一手好算盘。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秋将军恭敬地接过圣旨,起身与宦侍寒暄。 宦侍很是受用,饮下一盏茶后眉开眼笑地离去。待人走远,秋将军紧紧地盯着圣旨,好似要把圣旨看出一个洞。 “陛下算盘打的也忒精了,玉和庄看着是赏给我,”秋将军没好气地哼哼,“来日你和太子大婚,将军府所有的东西不都是你的。” 秋将军 边说边摇头:“啧啧啧,太精了,怎么以前没发现陛下这么精打细算。” 明溪噗嗤一笑:“爹爹平安回来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翌日,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拜访,恭贺秋将军沉冤得雪。 因临近谷雨,大选的日子将至,太子为避嫌,只差人送来一份大礼。并说这些都是俗物,能为将军和小姐解闷,便是它们的造化。 杜将军带着女儿登门时,秋将军和明溪正好用过午膳。杜将军和秋将军两人关上书房的门,不知在里面商讨什么。 明溪则同杜月如坐在花园里说话,园子里的花都开了,漫漫春景,煞是好看。 杜月如盯着勾着纱帘的小银沟,漫不经心道:“昨日,父亲去刑部大牢,亲手挑断他的脚筋。” 尽管父亲因这事被陛下斥责两句,比起哥哥无辜横死,这点斥责也不算什么。 “听父亲说他受尽刑罚,胸口被烫了奸字,背后伤痕被淋了盐水,浑身血肉模糊,惨叫连连。” 心中一直郁郁不平的气渐渐舒缓,顾泽落得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真正的秋婉似乎也没什么好恨的了。 明溪暗自摇头,还不够,这还不够。 秋将军的命,几万将士血染黄沙,岂是被挑断脚筋,受尽刑罚就可抵消。 她要他生不如死! 20、将军独女20 秋将军放出来没俩天便是谷雨,太子选妃的日子。 虽说眼下已证明秋将军的清白,可在他出事时,宫里依然没有将他的独女从选秀名单上划去,足可见太子妃人选是定好了的。 此番选秀,不过是走个过场。 太子从前并无嫔御,此次所选太子妃乃太子原配正妻,将来的国母,极尽尊贵。 不过太子妃人选是定了,太子良娣的名分倒也有好些女郎想要争上一争。 此番选秀意在选定东宫高位女眷,故而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宦人家,以及皇后钦点的德行贵重的女孩才有资格参与,到场者约莫二十来人。 许惠望向一身浅紫襦裙的明溪,一群女郎将她围在中央好一阵奉承。她嘴角噙着笑致谢,温婉而又谦逊,好似已经当上东宫太子妃。 许惠不由得气的牙根发痒。 在书院里她便被明溪压了一头,夫子时常将明溪所写文章当做范本在课上宣读评讲。 方才入宫时母亲又几番叮嘱她莫要和明溪起冲突,说今日过后她便是尊贵的太子妃殿下。 而她若有幸被选入东宫,也只不过是一个良娣,礼法上论起来她还要服侍明溪。 明溪静静立于衣香鬓影之中,面对众女郎恰到好处的恭维,她竟生出几分莫名的心思。 女郎们出身名门显贵,个个被娇养在家中,知书达理,举止有度。 饶是拥有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品貌,这样的才情,都不过是为了嫁个好人家,最终将自己淹没在后宅内院的磋磨之中。 这是她们自小接受的教导,也是她在明家接受的教导。 明家的女儿便是明家尊荣的来源,她的姊妹们或是入九重宫阙为妃,或是嫁与宗亲王爷,又或是和亲贵联姻。 那,明家的男儿何在? 没等她细细回忆她身为明家女儿的记忆,宦侍尖细的嗓音将她拉回现实。 “陛下驾到,皇后殿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女郎们连忙按照入宫前嬷嬷的指引分两列立好,待三位贵人走进殿中,齐齐跪地参拜。 皇帝端坐东宫正殿中央,望着地下年轻靓丽的女孩们爽朗一笑:“今日为的是给朕添个儿 媳,将来大家或许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当然,皇帝能这样说,听者却不能真将自己当做陛下的一家人,因而异口同声说道:“臣女不敢。” 皇后闻言笑道:“许是我们在这儿,孩子们太过拘束。听说东宫的花开得极美,太子不妨带各位小姐观赏一番,我与陛下留在此处吃一杯茶,躲个清闲。” 太子拱手道:“儿臣遵旨。” 皇后笑着摆手:“哪里就够得上旨意了。你且记住,太子妃是要陪伴你一生的人,要紧的是你的心意。” “是。”太子深深地望了眼皇后,母亲仙去时他不过两三岁,她是父亲续娶的王妃,抚养他长大。 后来父亲登基,她成了国朝的皇后,诞下阳华,对他的关注便不如从前。 小孩子的心思细腻,他自然发现她不如从前全心全意关注着自己,便与她生分许多。 思及此,太子莞尔一笑,其实皇后待他很好。 她是父亲继室,他是父亲元配嫡出。如果皇后肯收养旁的庶出兄弟,于他而言是个不小的麻烦。 她却多番拒绝父亲想要将嫔妃所出弟弟抱给她养育的心意,一直小心避着他的权势。 方才又嘱咐他要以自己的心意为重,若非真的将他当做亲子来疼爱,断然是不敢开这个口的。 虽是谷雨,这日天却是晴的。东宫花园里的花竞相开放,颇有争春之意。 正如现下,许惠扮作小女儿天真地模样,摘下一朵牡丹花送至太子眼前:“臣女摘的牡丹好看吗?若是殿下不嫌弃,臣女便献与殿下。” 太子后退一步,温和说道:“与其叫它离了根,过不了两日便枯萎,不若让它静静绽放,度过漫漫春景。” “臣女以为殿下所说在理,”一衣着华贵的女郎斜了眼许惠,出言略微不逊,“整座东宫都是太子殿下所有,许小姐这是借太子殿下的花献与太子殿下本人。” “你……”许惠气恼,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女郎轻笑一声,取下腰间的香囊送至太子身前:“殿下,此香囊是臣女亲手所秀,香囊中特放置了殿下喜爱的梅花。” “殿下,臣女……” 一时间女郎们将太子团团围住,手中不是捧着香囊玉饰,便是诗词琴曲。看似热切,行 为举止却又恰到好处,一个个温婉有礼。 好不容易从女郎们中脱身,太子快步走到明溪身侧。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将她拉至人少的地方说话。 “方才冷眼看着我被她们围住,好一个没心肝的小娘子,枉我前些日子替你安排打点。” 明溪闻言噗嗤一笑,自打收了他的玉佩,太子不再像从前那般总保持着温和的模样。 他在她面前多了分喜,多了分怒,多了分哀,多了许多活人气。 “是是是,我欠殿下的好大一个恩情,”明溪思考了一会儿,无奈地摇头,倍显无辜,“怎么办?这么大个恩情该怎么还呢?” 太子瞥了眼她腰间的玉佩,莞尔一笑:“那便用你的下半辈子还。”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婉婉,九重宫阙清冷寂寞,你来陪我,我便欢乐。” “好。” 谷雨当日,皇帝圣旨昭告天下,秋将军独女秋婉为东宫太子妃,于两月后行大婚之礼,届时大赦天下。 除此外,依太子请求,东宫不设良娣。 圣旨一下,京城震动,太子这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几家欢喜几家愁,阳华和唐听澜自然喜得不行。唐听澜来回踱步:“这下好了,婉婉是唯一的东宫女眷,我看谁还敢打婉婉的主意。” 阳华则一边吃糕点一面打趣:“这下真要仰仗太子嫂嫂,将来阳华的顺心如意可都寄托到太子嫂嫂身上了。” 有人笑就自然有人愁,许惠回家后气得砸了好些瓷器。 没想到太子连良娣都不愿选,她再也无法比得过明溪,一辈子都要被她压一头。 接下来一月,明溪由宫中的嬷嬷们教导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书院那边也休了学。 小时候的秋婉时常进宫小住,本就知晓宫里的规矩,只是太子大婚,礼仪上一丝错处都不能有,因而还是吃了些苦头。 这日她学习完毕后,累得瘫倒在贵妃榻上,竹清和兰香柔软的手指替她按去满身疲惫。 “殿下,内里判下来,顾泽五马分尸,就在这两日。”阿碧恭敬地低着头。 她现下还未与太子大婚,她便唤自己殿下不是很妥当。不过是太子嘱咐她如此唤自己,明溪品出少许甜醉之意。 明溪懒懒地抬了抬眼,漫不经心说道:“五马分尸太便宜他,他之罪非十恶不赦,便留他一命熬到我与太子殿下大婚,”停顿一会儿,她继续说道,“既然小翠已不能说话,她又吃了这些苦头,便让她做个良人。” “是。” 明溪淡漠地闭上眼,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能决定旁人的命运。 这便是权力吗?确实诱人。 难怪古往今来多少人趋之若鹜,为之肝脑涂地。 21、将军独女21 太子大婚那日晴空万里,耀眼刺目的阳光透过半副凤辇外的轻纱,照射在明溪头顶的点翠凤冠之上。 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坠悬于她的额前,红宝石做的凤凰眼闪烁着令人心醉的光芒,与白皙无暇的肌肤相呼应,温婉出尘中平添几许天家威严。 明溪端庄跪坐于凤辇之上,面上的流苏珠帘伴随暖风拂面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国朝历来与民亲善,太子大婚这样难得的盛况自是准许百姓观礼。街道两旁人潮汹涌,只盼沾点太子妃殿下的福泽。 身着银白盔甲的禁军腰佩长刀,站姿笔挺轩昂,神色肃穆。挤在禁军身后的百姓哪怕目光再热切,都不敢有前进一步的想法。 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半副凤辇缓缓徐行,伴随宫音进入皇宫,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消失于渐渐关上的朱红宫门之中。 明溪搀着女官的胳膊走下凤辇,隔着流苏珠帘与太子对视一眼,红唇微微上扬,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气磅礴的雅乐随风飘向神坛的各个角落,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未来的天子成亲是天下事,理应昭告上苍。 明溪自觉落后太子一步登上神坛,象征皇权的铜鼎窜入眼帘,望着铜鼎上的繁复花纹,她忽然明白曾经那位君王问鼎之意。 依着女官的教导叩拜上苍,明溪如行云流水般完成复杂而又庄严的祭天仪式。 远远坐于御阶之上的皇后缓缓点头:“是个好孩子,担得起太子妃之位。” 祭天之后便是拜见帝后,从神坛走到九十九级御阶之上距离不短。 明溪暗自庆幸,这两月来教导女官对她甚是严苛,她才能有足够的体力,在完成祭天仪式后,顶着厚重的凤冠霞帔走完这一段路。 这条道虽然不好走,却是许多人永远想走也无法踏足的路。 她要稳稳的,一步,两步,三步,走向顾泽可望不可即的权力巅峰。 — 大婚已有月余,明溪逐渐习惯身份从官家小姐到太子妃的转变。虽然在明溪看来,官家小姐和太子妃并没有多大不同。 有整顿将军府府务的经验,她接手东宫后事半功倍,在竹清 和阿碧等人的帮扶下,很快将东宫打理的井井有条。 太子敬重她,她对东宫的安排布置从不过问,甚至将守卫东宫的禁军都交给她。说她若有事要用禁军无需过问他的意思,而禁军也务必将她当做唯一的女主人。 皇后顾念太子夫妻新婚,免了明溪一日两次的请安,只偶尔召她去宫中用膳。 倒是阳华隔三差五带着唐听澜同她说话玩耍,笑笑闹闹,听曲品茶插花,别有一番乐趣。 “高将军求见。”这日明溪没等到阳华来找她玩耍,却等来了东宫禁军统领。 高将军阔步走来,停在紫竹屏风后:“殿下,罪人顾泽求见您一面。” 明溪慢条斯理叉起一块瓜果,这月余来忙着熟悉东宫事务暂时把他忘了,没想到他还敢主动提出见她一面。 陛下准备判他五马分尸,是她借口大婚前不好动杀孽拦下,陛下看在太子和她的面上准了。 这也多亏阿碧在明旨还没下来之前告诉她,否则圣旨一下,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大婚当日,陛下大赦天下的旨意便昭告天下,顾泽的罪不在十恶不赦之中,被赦免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刑部那边虽将人放了出来,转眼他便被东宫禁军秘密羁押在东宫地牢之中。 “是要见见。”明溪淡然起身向外走去,高将军连忙跟在她身后。 东宫地牢阴暗潮湿,坐落在东宫偏僻之处,本是用来关押东宫犯事宫人的地方。太子素性温和,除非宫人犯谋逆之罪,轻易不大动用地牢,地牢四周布满蛛网。 明溪头也不回的走入地牢,狭窄逼仄的巷道里摇曳着昏暗的烛火,透着几分阴沉沉的腐朽霉味。明溪不自觉地咳了一声。 “属下未安排人打扫,惊扰了殿下是属下的失职。”高将军听见咳嗽声立即请罪。 明溪挥了挥手,继续朝前走去。 幽静的地牢里忽然传出铁链响动的声音,接着便是沙哑的嗓音,像是门板被风吹动发出的刺耳声响。 “婉妹,我是真的爱……” 话音未落,地牢守卫一鞭子抽过去,喝道:“殿下岂容你这种谋杀朝廷命官的小人攀扯!” 明溪不由得讥笑,事到如今他还是这副说辞,不会以为她留他一命是因为后悔 。 “我是……真的……真的爱慕……婉……” 几鞭子下去,顾泽断断续续,再也说不出话。明溪适时走进审问之处,只见顾泽四肢都被缚住,再无动弹的本事。 竹清贴心地将地牢中唯一一把紫檀圈椅擦拭干净,明溪端庄坐下,余光一扫众人:“都下去,本宫有些话要和他单独说。” 高将军迟疑了一下,太子妃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他是知道的。倘若留太子妃一人在此出了事,岂非他守卫不力的罪过。 明溪颇觉好笑:“他如今这样,怎能伤我。” 待人都走远了,明溪这才细细打量曾经面如冠玉的抚远侯府小世子。 他如今胡茬胡乱生长,蓬头垢面,身上的白色囚衣被血水染红,又沾上污泥稻草,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明溪莞尔一笑:“你当初想借我家的势扶摇直上,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顾泽一愣,随及想明白她定然是得知所有的案情和小翠对他半真半假的指证,不由得一慌。 当他知道是她求情留他一命时,他以为还能有转圜之地,没想到转头就被抓进东宫。 这也无妨,如果秋婉不忍心他死,那么他还可以卷土重来,只要她不知道他在她身上打的主意。 没想到她看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既然他知道他的心思不纯,当初又怎么会替他求情。 顾泽心底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被铁链缚着的手一阵挣扎,拼命的向前伸。 明溪走到他身前停住脚步,笑问:“怕了?” “婉妹,我是真的……”顾泽尤不死心,抓住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明溪盯着顾泽蕴藏着一点希冀的眼眸,淡淡道:“你知道吗?曾经你确实成功了。” 顾泽猛地抬起头。 明溪靠在他耳际低声道:“你确实你娶到了我,吞并了秋家财产,借着我爹爹的势在军中扶摇直上。后来还与敌寇勾结,以兵马威胁陛下下嫁阳华公主。” “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明溪转身退开两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勾结敌寇出卖行军路线,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五万人,”明溪薄唇轻启,“你说,五马分尸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警告警告!请宿主注意言辞,不得透露 真相导致小世界崩坏。”洞拐空灵的声音在明溪脑海中响起,这是她做任务以来,它第一次主动与她沟通。 明溪心道她正杀人诛心到兴头上,洞拐未免太不解风情。 她盯着顾泽因极度恐惧而紧缩的瞳孔,微微一笑仿佛索命修罗。 “我不要你的命,”明溪慢慢走出地牢,“我要你活在世上,受尽欺凌,赎你背负之罪。” “拔了他的喉舌,将他交给小翠。”明溪冷声说道,饶是看惯杀戮的高将军都不禁打了个寒噤。 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世间道理,本就如此。 东宫的事瞒不过太子的耳朵,当高将军将明溪的命令转告太子后,太子沉默良久。最后只让高将军退下,嘱咐他不许将此事告知旁人。 夜里,太子与明溪同榻而眠,只当从未听过白日里高将军的禀报。 他知道她被顾泽算计,也知道秋将军因为顾泽入狱,她发泄怒火是应该的。 —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四季更迭不休,明溪入主东宫已经过去两年。 两年来发生了许多的事,阳华下嫁淮阴小郡王,琴瑟和谐,唐听澜也嫁给新科状元郎,与夫郎相敬如宾。 “殿下,”经过两年的历练,曾经咋咋呼呼的云梅现在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宫女,“石管事来报,顾泽前两日在街上冲撞施粥的贵女,被领粥的乞儿活活打断了左腿。” 当年杜将军怒闯刑部大牢挑断顾泽右脚的脚筋,两年之后他又被打断左腿,这下可真是不能行走了。 明溪放下冰镇酸梅汁,漫不经心地说:“不许他死了,腿断了便断了。” 云梅笑道:“殿下命人看着他,他自然死不了,便是小翠也不敢让他死了。” 死对于顾泽来说是一种解脱,所以她不要他死。 她要他卑微地活着,亲眼看着身穿绫罗绸缎的小翠活的像他从前一样,她要他记得作为抚远侯世子时的风光。 杀人不过头点地,唯有诛心才是上上之策。 — 城西平乐坊的一处民宅着实奇怪,女主人身穿绫罗吃香喝辣,断腿的男主人则穿着破布衣衫,每日上街乞食维持生计。 不过怪着怪着,周围的居民早已见怪不怪。也曾有好事之人欲替男主人出 头,结果晚间便被一黑衣人警告。 久而久之大家就当看不见这户人家的怪异之处,只以为是男主人得罪了了不起的大人物,而女主人则是奉命看守断腿男子的奴仆。 因顾泽前些日子被打伤了的缘故,午膳时分,小翠与顾泽同屋进食,不过两人吃的食物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翠面无表情坐在桌前,桌子上摆满大鱼大肉,顾泽趴在地上,面前的破碗中只放了一个馊了的馒头。 说实话,她情愿顾泽上街乞讨,也不想和他同屋进食。顾泽身上奇臭无比,臭味完全将桌上饭菜的香味掩盖。 都是顾泽不肯认命,还痴心妄想能得哪家贵女看中,再次飞黄腾达,把已经贵为太子妃的小姐踩在脚下。 要不是他拉扯那施粥的贵女,他怎么会被乞儿打得半死,不能出去乞讨,连累她要与他一屋子里用膳。 小翠瞥了眼啃馒头的顾泽,没好气地端起桌上的炙羊肉蹲到顾泽身前。 羊肉的味道飘进顾泽的鼻子,他不禁停下咀嚼馒头,木讷地盯着小翠。 “想吃吗?”小翠冲他比划。 顾泽忙不迭点头,心道这贱婢吃香喝辣这么久,总算想起她永远是侯府的奴婢。 现在才给他新鲜饭菜,简直该死! 小翠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脸期盼的顾泽,当初她真真切切爱过的、甚至为他不惜背叛小姐的男人,嘴角慢慢上扬。 鲜美的羊肉近在咫尺,顾泽再不想吃馒头,将馒头远远一抛,热切地望向小翠。 小翠慢慢起身,从盘子中夹起一块羊肉扔在地下,居高临下服侍顾泽,眼神蕴含着幸灾乐祸以及无尽的轻蔑。 顾泽愣了片刻,恶狠狠地瞪向小翠,两人僵持许久,顾泽颤着手捡起滚满灰尘的羊肉,一口吞下。 小翠无声的笑了笑,又夹起一块羊肉扔在地上,顾泽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抓起来往嘴里送。 身在东宫养尊处优的明溪听闻城西平乐坊发生的事时,她正拿着一把剪子修剪花叶,平静说道:“因果报应,天理循环,这是他该受的。” — 时间飞逝,日月如梭。 明溪在入主东宫的第三年有了身孕,十月后产下一双龙凤胎,现下一双儿女蹒跚学步,已能口齿不清 地唤她一声阿娘。 头两年明溪还会听一听城西平乐坊民居的事,再后来听得多便也厌烦,只差人注意那里的动向,不许顾泽死了。 明溪入主东宫的第五年敌寇犯境,秋将军奉旨出征。 此次没有顾泽从中作梗,征战异常顺利,秋将军不过一年便直捣黄龙,生擒敌寇王上,携五万将士平安归来。 陛下龙颜大悦,封秋将军为平江郡王。 也是这一年,明溪温和下令:“到如今也够了,给他一个痛快。” 城西平乐坊的断腿男人终于得到他的解脱,艳丽的哑女也得到新生,褪下绫罗绸缎,身穿粗布麻衣决绝离去。 事到如今,小翠终于明白,当初的她是真的错了。 她静立人群之中,亲眼看着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竹清在夫君的搀扶下走下轿辇。竹清身穿大红喜服,嫁给一个六品小官,如今也是一个官眷。 目送竹清由众人的拱卫走进官邸,小翠转身离去,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如果当初她不背叛,今天的她是不是也可以像竹清一样,风光出嫁,过着平淡而又和美的日子。 七年后,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太子妃秋氏是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 新帝继位,群臣请奏新帝选秀充实后宫。 自请为先帝守陵的秋将军肩扛随他征战沙场的佩刀,踢开新帝的寝殿,吓得宫中守卫连忙戒严。 哪知秋将军面对新帝猛地跪下:“陛下曾经答应过老臣,若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烦请陛下将婉儿还给老臣!” 新帝哭笑不得,忙将秋将军搀扶起来,再三保证不纳妾妃。 终帝王一生,后宫唯皇后秋氏一人。 百年之后,帝后合葬,千古相随。 22、真千金1 破旧门板被轻轻敲响,等到室内女子的轻声应答后,一位衣着典雅的老妇人身后跟着一列婢女,捧着一应衣裳钗环走进四处漏风的破旧茅屋中。 明溪坐在硌人的木板床上,垂眸盯着凌空晃动的瘦小双腿,看也没看来人一眼。 比起第一个任务的养尊处优,这第二个任务的女配宁瑾玉过得日子着实辛苦。 她本是江阴侯与南安郡主的嫡生女儿,出身高贵,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没想到出生当日被仇家买通产婆,将她和一个被遗弃的女婴调换。 女婴成了侯爷和郡主娘娘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而她则被人牙子转卖给一户农家做童养媳,自小在高三娘的打骂下做种种粗活,缺衣少食自是不提。 老妇人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没想到身量瘦小的女孩沉静地坐在床沿,看也不看她一眼。 不知怎么,老妇人总觉得面前的女孩不一般。 若是寻常在农家长大的女孩这样坐着,她绝不会想到沉静二字,相反她会认为她们是被吓懵了。 而面前这个女孩即便不说话,只低垂着眼眸望向晃动的双腿,她也能发现她一点局促不安都没有。 “娘子莫怕,老奴是来接您回府的,”老妇人走到明溪身前两步蹲下,“老奴这就服侍娘子洗漱更衣。” 说罢她拍了拍手,婢女立即走上前来将她围住。明溪这才抬眼,琥珀色的眼眸仿佛天山雪莲般澄澈。 看惯勾心斗角的老妇人不由得一愣,娘子虽面黄肌瘦,配上这澄澈干净的眼眸,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度却是不凡。 明溪将老妇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道洞拐给的技能确实好用。 秋婉的任务完成后,洞拐告诉她,只要她每完成一个任务,就能提炼任务角色的一个技能。 从秋婉身上提炼出来的是世外雪莲,换句话说就是用来提升气质的。 此等提升外在的好技能她岂有不用的道理,才穿进宁瑾玉的身体里,她便将技能套上。 “有劳嬷嬷了。”明溪一如从前将手一抬,等着身侧的婢女将她搀起。 身边的婢女愣了一下,老妇人睨了那 婢女一眼,婢女连忙搀扶明溪走到铜镜前坐下。 农家贫穷买不起铜镜,这铜镜还是婢女从侯府带出来的,明溪望向镜中的自己无语凝噎。 镜中女孩头发枯燥,乱糟糟地披在背后;由于常年干粗活,不曾好好洗过脸,女孩脸色黄中带黑;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浮现出一条条细小的红痕,一看就是被细条打出来的痕迹。 举着铜镜的婢女将明溪的一愣尽收眼底,眼眶里的轻蔑呼之欲出。 临走时娘子要她带个铜镜来给这个养在农家的所谓真娘子瞧瞧,要她好好看看自己配不配踏进江阴侯府的大门,要她明白自己配不配担得起侯爷和郡主娘娘嫡生女儿的身份。 明溪当然知道这个婢女是假千金女主宁瑾欢派来的人,撞上她轻蔑的目光时只轻轻一笑。 书中的女配自小受尽磋磨,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在看见老妇人和衣着比她还漂亮的婢女时便自惭形秽。 后来更是被铜镜中的自己骇住,举止越发拘谨怯懦。 明溪盯着举着铜镜的婢女,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桃夭,是欢娘子所取,”桃夭骄傲地说道,“听欢娘子说,取自一句诗。” 说完婢女抬起下巴颇为得意,她知道高三娘给面前的娘子取了个名叫春丫,而她的名字是欢娘子翻看诗词后所取。 老妇人默默看着婢女对明溪的冒犯,没有出言训斥的打算,静等明溪会如何反应。老夫人要她来接娘子,也是要她考察娘子配不配入侯府。 明溪笑了笑:“我以前从村头河边浣衣回来,听见村里私塾的先生在教孩童学诗,好像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的名字出自这句诗吗?” 没想到明溪能慢条斯理地说出诗句,袖手旁观的老妇人不由得一愣。 她从明溪的表情中看不到一丝被冒犯后的怒火,她平静地与婢女说话,并且掌握着主动权。 桃夭没读过书,不知道她的名字来源于哪句诗,吭哧道:“娘子说是便是,奴婢没读过书。” 沉默了一会儿,她眼睛一亮:“娘子若想知道是不是,只管回府问欢娘子。欢娘子自小有大学士开蒙教导,读过很多书,想来能给娘子一个答复。” 这话就是暗指 她没读过书还敢卖弄,等见了真正读过书的大家娘子一定会被打回原形。 “也好,”明溪轻点一下头,转头看向老妇人,“嬷嬷是祖母身边的人?” 老妇人恭敬颔首:“老奴王氏,是老夫人的陪嫁。” 明溪也颔首致意,问道:“我回府后能得几个婢女侍候?” “禀娘子,老夫人已安排妥当,”王嬷嬷笑说,“待您入府与欢娘子一般,有两个贴身侍奉您的一等女使,四个二等女使,这些都是在房中伺候的。除此外,另有四人跑腿,八人在院中做洒扫粗活。” “她们都是在院中服侍我的吗?”明溪环视四周,一般这时候来的应该是以后要和她长久相处的人。 王嬷嬷点头:“除桃夭外,余下的这些人都将在院中服侍娘子。” 说罢她从左到右一一介绍起来,分别是福珠、喜儿、佩儿、茉儿,福珠是一等女使,后三位则是二等女使,剩下旁的人则是负责跑腿的。 “喜珠和芍药留守院中,方便娘子回府就可洗尘小憩,”王嬷嬷说道,“其中喜珠与福珠同为一等女使,芍药为二等女使。” 明溪淡笑:“如此甚好,烦请嬷嬷替我向祖母道一声谢。” “娘子身受委屈多年,这些都是娘子应得的。”王嬷嬷本分的低头。 不多时铜镜中的小女孩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毛躁的头发在桂花油的浸润下挽了一个双丫髻,正适合宁瑾玉十一岁的年纪。 她的脸上也已洗净,抹上面霜后,肌肤不似方才那般粗糙,大致可以看出美人轮廓。 由于她常年晒太阳,皮肤较黑,身上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襦裙。藏青沉重,一般女子少着藏青,多爱鲜亮颜色,不过以她现下的皮相,穿着鲜亮反倒不好。 待收拾完善,明溪自觉将手搭在福珠的胳膊上,怡然自得地走出破旧茅屋。王嬷嬷纳罕明溪的气度,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跟在她身后一同走到院中。 “闺女儿,我的好闺女儿……”高三娘被侯府的仆妇拦着,没能靠近明溪,只好大声喊道,“阿娘知道你是凤凰窝里的金凤凰,这么多年在我们家是受委屈了,阿娘知道你有自己的前程,春丫儿你放心去,不要记挂阿娘……” 不知 道的人听了,还以为这么多年高三娘待她多好似的。 想起这具身体寒冬腊月还要去结冰的河边浣衣挑水,去山上拾枯枝落叶做柴火,高三娘每每不顺心时,对她非打即骂,还不准她吃饭。 明溪轻扫她一眼,笑道:“多谢三娘这么多年的照顾。如果没有三娘,我又怎么能学会砍柴挑水。来日三娘若有难处,三娘只管来找我,我必将这些年的恩情一一报答。” 说完她再不看高三娘一眼,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她不是不懂感恩之人,没有高三娘她只怕不知道死在哪里。 可这么多年的虐·待也不是假的,但凡高三娘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再像书中那样被女主用来对付她,她可以许她一个安稳。 王嬷嬷从小在后宅里跟着老夫人讨生活,修得跟人精一样。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是后宅常见的手段,却不想养在农家的娘子能将此运用的如此熟练。 府里那位自小被捧在手心的欢娘子反倒不如她,难道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王嬷嬷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不过老夫人若瞧见娘子有她当年的风范,想必十分欢喜。 王嬷嬷走到高三娘面前:“听闻夫人当初花费两百文将娘子从人牙子手上救下。如今侯府奉上千两,权当结果这段恩情,夫人意下如何?” 这个救字咬得极重,恍惚间高三娘真认为自己发善心救下侯府小姐,而不是为了买一个童养媳和干活的人。 一旁挡着高三娘的仆妇适时递来两张银票,高三娘正要接过,王嬷嬷道:“慢着。” 仆妇的手便抬高了些,高三娘指尖正好与银票擦过,勾得她心痒。 王嬷嬷笑道:“明珠不慎蒙上尘埃,夫人认为怎样才能擦干净?” 高三娘直勾勾地盯着银票,竟在刹那间悟出王嬷嬷的意思,忙不迭点头:“只要尘土泥巴远离明珠,明珠自然就干净了。” 王嬷嬷轻轻点头,一千两银票这才落入高三娘的手。 目送一列华贵的马车渐渐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拿到一千两银票的高三娘乐开了花:“美得很美得很。” 一直站在一旁的高大郎不懂:“阿娘,如果咱们赖上她,以后娶了她,那咱不就是侯府的亲戚了。” 高三娘呸了 一声:“放你娘的狗屁,侯府是那么好攀亲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明溪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村口的对话她自然是知道的。 不得不说如果没有这个败家儿子,明白人高三娘拿了一千两银票后的日子会很快活。 可惜,总有人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就像宁瑾欢,顶了她的身份被侯府养大也就罢了,多一位娘子侯府自是养得起。 她却视宁瑾玉这个正牌侯府贵女为眼中钉,多番引导她出丑,还在仇家的挑唆下买通高大郎毁她的清誉,逼得侯府将她驱逐出府。 那就别怪她容不下她。 23、真千金2 马车驶入京城,江阴侯府的江管事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 王嬷嬷掀起轿帘同江管事轻声嘀咕了两句,江管事立即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幺儿,小幺儿扬起马鞭,打马离去。 微微挑起帘子的明溪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随即讽刺地勾起嘴角。 王嬷嬷领了老太太吩咐观察她。 如果她气度不凡,担得起侯爷和郡主娘娘嫡生女儿的身份,侯府便开正门迎接;假使她担不起,那便只开侧门,一顶小轿抬入府中。 那个打马离去的小幺儿便是传达王嬷嬷考察结果的传话者。 本文女配宁瑾玉从小长在乡村,没有受过训导,被桃夭和一众衣着不凡的女使骇住。侯府便只开了侧门,将人从侧门抬进府中。 堂堂侯门嫡女同妾室一般,叫人偷偷摸摸地从侧门接进府中。莫说她当过皇后,就算没有当过皇后,只是明家二房的四姑娘,也断然不肯。 福珠比明溪大不了多少,像她们这样的贴身女使本该从小陪伴主子长大。只因娘子是半道入府,府里特意寻了个稍比娘子大了些的,方便服侍娘子。 福珠坐在一侧,以为明溪紧张,笑着安慰:“娘子莫要紧张,郡主娘娘得知娘子在外受苦,几次痛哭晕厥,恨不得亲自将您接回府中。待娘子进了府,郡主娘娘必定欢喜。” 明溪轻轻点头,杏眼闪烁:“可是我听桃夭说府里还有个欢娘子,读过好多书,还有礼貌,长得也比我漂亮。郡主娘娘真的会喜欢我吗?” 若是没有娘子前,郡主自然十分喜欢欢娘子,毕竟那时郡主娘娘以为欢娘子是她怀胎十月拼死产下的女儿。 可如今,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外受苦,别人家的孩子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养了十三年,教的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哪怕是善心泛滥之人,都会有怨。 这话福珠没敢说,主子的事轮不到她置喙,她笑道:“娘子是郡主娘娘所生,郡主娘娘怎会不喜欢娘子。” 说话间马车停住,明溪轻轻挑起帘子,典雅古朴的江阴侯府赫然显于眼前。 侯府正门大开,门两旁立着一众上了岁数的老仆妇,衣裳周正,约莫是有 点脸面的下人,身后跟着好些年轻漂亮的女使。 众人翘首以盼,都想目睹这位能叫王嬷嬷赞一声不得了的真娘子的芳容,能得老太太身边的王嬷嬷称赞,乃至于开正门迎进家中,定然不俗。 福珠搀扶着明溪走下马车,惊得众人嘴巴都合不上,大家不约而同想起自小养在家中的欢娘子。 在侯府的精贵娇养下,欢娘子上到每一根头发丝,下到绣鞋上的一针一线都精致地跟什么似的。 面前这位侯爷和郡主娘娘的嫡生血脉则不然。 她的头发虽用桂花油顺过,饶是能看出毛糙干枯,;她的脸上虽抹了面霜,依旧能看出她饱经过的风霜;她身上虽穿着华贵的绫罗绸缎,依旧能从空荡的袖管中看出骨瘦如柴。 比起精致的欢娘子,这位真娘子着实倍显粗糙。 尽管如此,她们依然无法将她看作从小在农家长大的农户女。 按理说她们在侯府见过的场面比长在农家的真娘子要大,但是不知是什么缘故,在这位娘子面前,她们似乎感受到了老太太才有的气势。 众人心头百转千回,待明溪走至正门下,所有思绪都被收回,只余下一声“恭迎娘子回府”缭绕雕梁画栋之间。 明溪微微颔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江阴侯府。入正门后便有一顶小轿等候,她自觉坐上小轿。 跟着小轿行走的福珠轻声道:“老夫人向来喜欢礼仪周全之人。待会王嬷嬷会引着娘子去见老夫人,娘子只需怀着恭敬之心,想来老夫人能体谅娘子。” 明溪听罢闭目不语。 这位老夫人一向以侯府的脸面为重,女配宁瑾玉入府时畏手畏脚,与端庄大方的女主形成鲜明的对比,故而不得老夫人一喜爱。 这也就罢了,女主本不是江阴侯府的血脉,在女配入府后害怕自己侯府千金的地位不保。 虽不至于心肠歹毒到要女配的命,但总是仗着自己比女配多十三年的侯府见识,撺掇着女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女配几次出丑,将侯府的脸面撂在地下踩,老夫人越发讨厌女配。 最后女主在侯府仇家的蛊惑下买通高三娘的儿子高大郎败坏女配的名誉,老夫人最终将女配逐出侯府,放言只认女主一个孙 女。 这样的祖母谁摊上谁倒霉。 这件事情中,出生就被换的女配何其无辜,从小遭受打骂不提,回府后以为能感受到家的温暖,谁知却被她的至亲瞧不起。 明溪摇了摇头,抬手抹去眼角冰凉的泪珠,宁瑾玉是该恨的。 思索间,小轿已过了二门,接下来便要步行。 明溪面无表情地行走在富丽堂皇的侯府中,仿佛侯府的富贵在她眼里不过尔尔。 二门里服侍的女使仆妇同王嬷嬷一样,暗自纳罕真娘子的气度,不怪能让老夫人开正门迎接。 “你就是我姐姐?”稚嫩的嗓音从转角处传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童身着一袭绣金色云纹白衣走来,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扬。 明溪略微低头,淡淡道:“如果你是江阴侯和南安郡主的嫡生子,那我便是你的姐姐。” 孩童的脸色瞬间一变,他恶狠狠地瞪向明溪:“你长得好丑,你才不是我的姐姐,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 “羲成,莫要胡闹,快去给你祖母问安,”一粉衣女子从转角处走来,冲明溪屈膝,“妾身教子不善,娘子莫怪。” 明溪一分不让地受了女子的礼,宁羲成冲明溪扮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向内院跑去,边跑边说:“我要欢姐姐,不要丑八怪。” 明溪笑了笑,跟着宁羲成跑去的方向慢慢走去。 老夫人的菊斋在侯府地气最暖之地,旁边便是一眼温泉。才走进菊斋,明溪便感觉暖意从脚底传来。 “娘子稍后,待老奴前去通禀。”王嬷嬷微微颔首,守在门边的女使当即打起帘子,独留明溪和跟着她的女使立在日头之下。 所幸春寒料峭,晒些太阳并不炎热,相反能将浑身的寒意驱散,明溪感觉整个人暖洋洋的。 站了快一炷香,她知道这是老夫人在给她立规矩,又或者说是下马威。明溪忍不住感慨,这个家啊,一点温情都没有,满是利益得失,实在叫她喜欢不起来。 又过了一炷香,门帘再次被打起,王嬷嬷立在廊下对她说:“老夫人请娘子进去。” 明溪端庄地走进屋内。 一位衣着华贵、眉目并不慈祥的老太太坐在罗汉床的左侧,她怀中搂着一位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那姑娘赖 在老太太的怀里,偏过脸望着她,眉眼中满是挑衅。 方才冲撞她的宁羲成则坐在罗汉床的右侧,乖巧至极,同方才恶语相向的孩童判若两人。 还不等明溪拜见老太太,她怀中的小姑娘已从怀中起身,走到她身前,拉起她的手便道:“这便是玉妹妹,这么多年,妹妹受苦了。” 说着她便开始啜泣:“都是我不好,原本这些都该是妹妹的,是妹妹替我受苦。每每想起妹妹在外飘零,而我享受侯府荣华,我便吃不好睡不好,只盼着妹妹早日回府,与阿爹阿娘和祖母共享天伦。” 话里话外都在告诉明溪,她是多么的多余。望着面前这个俨然侯府主人姿态的宁瑾欢,明溪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明溪微微一笑:“姐姐之心我已知晓,然祖母正坐在上面,今日是我头一次回府,待我拜见过祖母,再与姐姐闲话。” 说罢她慢条斯理地抽出手,走到老太太身前三尺,提起裙摆恭敬地跪下叩首,直叩三个头后,她才红着眼眶说:“不孝孙女未能承欢祖母膝下,请祖母原谅。”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除却小丫头皮相上难看了一点,着实挑不出错处,遂命人将明溪扶起:“好孩子,你出生尊贵,既回了侯府便要守侯府的规矩,我会让王氏亲自教导你。” 明溪闻言一惊:“这怎好麻烦祖母身边的人?” 宁瑾欢适时说道:“妹妹有所不知,王嬷嬷是祖母的陪嫁,最是守礼。家中女眷得嬷嬷教导是为荣幸,这也是祖母的一番好意,妹妹不会是想拒绝祖母的好意?” 宁羲成冷哼一声:“丑八怪也配让王嬷嬷教她规矩?” 老太太的脸色瞬间沉下来:“羲成!” 宁羲成仗着自己年纪小又受宠,站起来叫嚷:“本身就是,她没有欢姐姐好看就算了,她还没有厨房烧火的丫头好看。她凭什么是阿爹和母亲的女儿,她凭什么要欢姐姐出府?” “怎么回事?”老太太望向宁瑾欢。 明溪默默立在一旁看戏,只见宁瑾玉红着眼睛跪在老太太跟前:“是欢儿心中有愧,占了玉妹妹的位置。那日羲成来找欢儿玩耍,欢儿舍不得阿爹和祖母,和羲成多说了几句。欢儿自知不是侯府的血脉,再留在侯 府也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老太太已将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搂在怀中:““什么血脉不血脉的,你要记住,你就是侯府娇贵的娘子,没有人能让你走。”说完她斜了眼明溪,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明溪当然懂得,在老太太的眼里,她的气度虽然担得起侯府贵女的身份,但眼下皮相着实比不上宁瑾欢。 况且宁瑾欢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所以宁瑾欢还是侯府这一代贵女的排面。 与其一直放低姿态,不如适当骄矜。 明溪淡淡道:“听闻阿娘卧床不起,孙女便先告退,前去拜见阿娘。” 第24章 真千金3 走在去往南安郡主院落的路上, 明溪脑海中蓦地想起书中的南安郡主。 南安郡主性情软弱和善,空有尊贵的出身,本不是老太太钟意的儿媳人选, 也不是江阴侯爱慕的女子。 她入府之后体贴丈夫侍奉公婆,让人挑不出大错, 却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中规中矩。 谁知真假千金一朝事发, 平素温婉的南安郡主想到自己怀胎十月所生的娇女在外受苦。 而府里的这个假女儿却顶替她的亲女儿享受荣华富贵, 一时心气不顺气病了。 更叫她意难平的是老太太竟然要考察她的女儿, 还不许她将鸠占鹊巢的鸠赶出府。本就气病的南安郡主这下是彻底缠绵病榻。 思索间明溪已来到南安郡主的院落前。 甫一看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瘦小的姑娘, 院中的仆妇当即围上前来。 年轻女使高声喊道:“小主子回来了!” “郡主娘娘您赶快醒来,咱们小主子回来了!”上了年纪的嬷嬷高兴坏了, 又哭又笑,最后手足无措地拿出帕子抹眼泪。 明溪回以众人微笑:“让我先见见阿娘。” 又哭又笑的嬷嬷止住笑容, 神色哀戚:“郡主娘娘听闻小主子的遭遇后又恨又恼, 一病不起,整日昏昏欲睡,没个清醒的时候。” 明溪立即露出一怔的表情, 随后焦急说道:“烦请嬷嬷快带我去见见阿娘。” 穿过正屋来到寝室,女使贴心地打起珠帘,明溪绕过紫竹屏风来到南安郡主的床前, 坐在榻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的美妇人。 美妇人约莫三十岁左右, 自有一番成熟的风韵。 她紧闭着双眼,额上渗出些许汗珠,嘴里似乎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她的声音过于小,明溪听得不是很清,但能猜出个大概。 明溪轻轻握住她搭在锦被外的手,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南安郡主在书中的下场。 由于她是圣上赐婚,不是江阴侯自愿娶的,从来没有得到过江阴侯的爱护。 真假千金一事事发后,最终查到做出这档子丑事的是江阴侯钦慕之人福嘉大长公主。 女主顺势认大长公主为义母,江阴侯愈发喜爱女主,将女主看作他和青梅所出的女儿,讨厌想要赶女主出府的南安郡主。 最后女配被赶出府中,没多久南安郡主也大病不起,含恨而终。 在她去世后,江阴侯和大长公主在女主的撮合下摒弃前嫌,最终走到一起,被世人称为神仙眷侣。 呸! 修养良好的明溪在心底轻啐一声,比起忠贞不二的秋将军,这江阴侯着实是个负心之人。 当初亲自护送青梅竹马的大长公主和亲塞外,转头便承了圣旨,将南安郡主娶入府中。 后来塞外的老单于去世,大长公主被塞外的继子送还京城荣养。 他便又想和青梅再续前缘,更觉得对不起青梅,宁愿舍弃南安郡主和他的亲女儿,也要打消青梅的怨气。 想把她当做讨好青梅的工具,明溪冷冷一笑,他想得美! “咳咳……”榻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明溪收回思绪,焦急地盯着榻上的美妇人。 “阿娘?”明溪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寝室中人无一不抹泪。 她们对宁瑾欢本无多大偏见,说到底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就算不是郡主娘娘亲生的,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在。 结果那日郡主娘娘前去看望羲成少爷,听见她同羲成那般说话,话里话外都在怪罪小主子不应该出现。 这点情分自然也就被磨没了,而她们对素未谋面的小主子的怜爱又多了几分。 美妇人恍惚间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扎着两只辫子,面带笑容冲自己招手,嘴角不自觉上扬。 一旁的嬷嬷见了,忙道:“郡主娘娘这是听见了,小主子快多唤几声。” 明溪俯下身,轻轻捏了捏美妇人如玉的柔荑,温声唤道:“阿娘我回来了,阿娘快睁开眼看看我。” “阿娘,这些年我好想你啊,”明溪说着开始啜泣,言辞混乱天真,俨然十三岁的孩童,“我知道自己是高三娘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被她打骂也不敢反抗。看到高三娘对高大郎好,我也在想阿娘……” “我那时觉得会不会是家中吃不饱饭,阿娘才不舍地卖了我。等有一天阿娘能吃饱饭了,就来接我回家。” 明溪抹了把眼泪:“现在我知道了,是有人不想我和阿娘在一起。阿娘我回来了,您睁开眼看看我。” 一行清泪从美妇人的眼角滑落,滴在织锦枕上,衬得在病中的美妇人越发娇弱凄美。 “娇娇……”美妇人睁开湿润的双眸,玉臂一展将明溪揽入怀中。 明溪乖巧地趴在她的身上,杏眼里满是泪水:“阿娘没有不要娇娇,阿娘不知道娇娇在受苦,否则……” 南安郡主的声音温婉动人,带着特有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明溪心头的愤恨似乎在她的言语间都减轻两分。 明溪闷闷地轻应一声,贪婪地将南安郡主抱住,抬起头盯着郡主的眼睛:“我再也不要离开阿娘了。” 南安郡主望着瘦小的女儿,一个奇异的力量自心底勃发,身上的病都好了七八分。 她抬手抹去明溪眼角的泪珠,轻声安慰:“娇娇放心,阿娘会好好保护娇娇的。” — 南安郡主舍不得十三年未见的亲生女儿,侯府安排的院落明溪压根没能去住,只跟着南安郡主住一屋,同榻而眠。 夜里母女好似有说不完的话,南安郡主一面想知道这十三年她的娇娇是如何过来的,一面又怕自己听见娇娇受尽折磨,忍不住唉声叹气。 明溪自知郡主对自己的疼爱,以一中轻快的语气讲述女配在农家十三年的遭遇。 哪知听到她寒冬腊月还要蹲在村头河边浣衣时,南安郡主登时流下两行清泪,吓得明溪不敢再说。 是以第二日宁瑾欢前来请安时,南安郡主对她的脸色并不太好。 明溪坐在南安郡主的身侧,亲眼看着宁瑾欢从进门时的笑容满面到落座时露出几分落寞,无奈叹息。 如果宁瑾欢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凭借这么多年和南安郡主的母女情分,郡主不至于这般待她。 可惜她是个不知趣的。 南安郡主淡淡道:“娇娇现下已经回府,我这院子小,住不下太多人,你便搬回你的院落。” 宁瑾欢怔愣地坐在一旁,眼眶里霎时蓄起泪花:“阿娘不要欢儿了吗?” 南安郡主缓缓摇头:“欢儿,我与你母女十三载。只要你和娇娇好好的,阿娘永远是你的阿娘。” 自打娇娇回来陪伴她的这两天,她也想明白了。 欢儿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自小被她捧在手心里呵护,骤然得知身世,不想娇娇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十三年的母女情分亦不是做戏,只要她肯好好待娇娇,她自然会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 “这么多年,是我们亏欠了娇娇,”南安郡主和蔼地望向明溪,“娇娇回来了,我想好好补偿她。你自小长在府中,纵然别院而居,也能如鱼得水。” 见南安郡主句句话不离丑八怪,宁瑾欢藏在锦帕下的手指紧紧蜷缩在一起,好半天才扯出一个笑容。 “那我以后能不能常来看阿娘?” 南安郡主笑道:“欢儿想来便来,娇娇同你一般大,有你陪她玩耍,阿娘自是欢喜。” 明溪眨巴着眼睛,冲宁瑾欢灿烂一笑:“对呀,祖母说欢姐姐礼仪规矩最好。如果欢姐姐常来陪我温习王嬷嬷教的规矩,那再好不过了。” 话音才落,南安郡主轻柔地抚摸明溪的头发,宠溺道:“规矩后面学也无妨,阿娘只要娇娇开心就好。” 母女情深的画面狠狠刺痛了宁瑾欢,她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正准备告退,珠帘被挑起。 福珠疾步走进来,喘着粗气说道:“宫里来人宣旨,老夫人请娘子至正厅接旨。” 明溪神色迷茫,南安郡主款款起身,左手牵起明溪瘦小的手,右手握住已经起身的宁瑾欢朝正厅走去。 “娇娇莫慌,这是你外祖父特意去宫里替你求的恩典,”南安郡主笑道,“宫里贵人听闻你的遭遇亦是十分怜惜。” 明溪虽然知道她马上就要被封为清河县主,为了使美妇人高兴,犹是装作好奇模样。 书中的女配在回府后确实被封为县主,只是她的行为举止不堪大任,在女主的有意为之下失去了县主之位。 反倒是女主在女配这根草的衬托下愈发出众,大长公主收她为义女后,亲自为她请封,最后得了个郡主的爵位,和南安郡主平起平坐。 宣旨过程中,老太太用余光紧紧地盯着明溪,生怕这个半道出现的侯府血脉不守规矩冒犯天家,丢了侯府的颜面。 明溪明白老太太审视的目光,并不当一回事。 笑话,她上辈子是皇后,什么场面没见过,就连泰山封禅都曾去过,还怕封县主的小场面。 待送走宣旨的天使,明溪手握明黄圣旨,春风得意地扫了眼宁瑾欢。 宁瑾欢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她手中的明黄圣旨。 从前祖母要阿娘去宫里为她请旨封县主,阿娘以她年纪尚小的说辞推脱,说等她及笄再请封,喜上加喜岂不更美。 现在这个黑瘦的丑八怪才回府,阿娘就让外祖父去宫里为她请封县主。 福嘉大长公主前些日子对她说的果然不假,不是亲生的终究不是亲生的,一碗水是端不平的。 只有把她赶出府,阿娘才会是她一个人的阿娘。 第25章 真千金4 宫里封县主的动静不小, 不过半日江阴侯府的真假千金事件便成为京城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本还意图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老太太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给各家下请帖。 半月后邀各家夫人和娘子过府一叙, 也为将明溪引进京城贵女圈中。 陪同摄政王视察京郊春耕情况的江阴侯也收到府里传来的信,他这时才知道养了十三年的女儿非自己和南安亲生。 他心中之人虽然是福嘉, 这么多年来对南安和他唯一所出的女儿从未苛待过,相反他还特别喜欢这个女儿。 想起宁瑾欢从小承欢膝下, 每当他休沐在家, 小女娃胖嘟嘟地小手捏成拳头给他捶肩, 不禁轻叹一声。 “侯爷因何叹气?”摄政王松松地拉住缰绳, 眺望一望无际的农田。 挽着裤腿的农人肩扛锄头在其间忙碌,时不时传来一声牛鸣。如果他不再摄政, 做个乡野村夫倒别有一番滋味。 江阴侯虚笑道:“说来也是一桩丑事。” 许是不知道怎么说,他将信纸递给摄政王。 摄政王半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轻声笑了笑:“出来不过半月, 侯爷便多了一位千金,何来丑事之说。依本王看,这是一桩喜事, 届时本王亦要过府道贺。” “小女从小养在农家,难登大雅之堂,只怕污了殿下的眼。”江阴侯干笑两声, 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摄政王夹紧马夫腹催马而行, 留个江阴侯一个笔挺的背影:“谁也不是生来就能登大雅之堂。” 江阴侯望着摄政王远去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为难。摄政王是先帝最小的同胞兄弟,当今天子的亲叔叔。 天子一天天成长,还有三年便至弱冠,届时必定要大婚亲政。然而京中已有传言, 说摄政王不肯放权。 摄政王虚涨天子五岁,天资聪慧,十七岁时承先帝遗旨摄政理事,年纪轻轻便看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 细细想来换谁做这个摄政王,都不会轻易将生杀予夺的大权放下。 倘若真到了那一步,为着岳母南安王妃和太后的姑侄关系,江阴侯府自然是站在天子和太后一边。 万事求一个名正言顺,天子已高坐明堂,就算摄政王不想放权,到那时也由不得他。 况且,在真假女儿事还未发生时,太后有意撮合天子和欢儿。如果欢儿能入宫为后,对侯府也是一种助力。 想到此江阴侯不免感到头疼,欢儿虽非侯府血脉,十三年父女情也做不得假。 但要看着这个非侯府血脉登上后位,实非他所愿意看见。后位若花落别家,他亦不想。 倘若欢儿就是他亲生的就好了。 至于半道出现的亲女儿,就算她勉强被母亲认可,江阴侯也压根就没想过她能担得起凤座。 — “祖母的意思是说,我只剩半月学习礼仪规矩吗?”明溪乖巧地坐在紫檀圈椅上。 经过几日的将养,初入府时黑乎乎的小丫头显而易见地白嫩几分。 老太太搂着宁瑾欢,爱怜地摩挲宁瑾欢的肩膀,一面冰冷地望向明溪:“你是侯府的血脉,不能一直被藏在府中不见客。” 她顿了顿,继续说:“半月后侯府会大摆宴席,向京城各家宣布你的身份,你到时候莫要丢了侯府的颜面。” “祖母。”宁瑾欢像小猫儿一样伸了个懒腰,恰到好处的可爱讨好了冷面老太太。 老太太低头望着她,目光中满是宠溺。 宁瑾欢眨巴着眼睛慢慢说:“可是这样不会太为难妹妹了吗?妹妹从小长在农家,要她半个月就学会侯府的规矩……况且,阿娘说妹妹开心就好,学规矩不急在一时。” 言辞间都是为她考虑,明溪听起来却膈应的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宁瑾欢这样的行为有一个词十分和她般配。 老太太冷哼一声:“勤能补拙笨鸟先飞,没有学不会的礼仪规矩。只要她肯吃苦,定能像你一样知书达礼。” 明溪闻言笑道:“祖母放心,半月就半月,孙女一定能学会规矩,不给侯府丢脸。” 从老太太的菊斋出来,宁瑾欢追上被众人簇拥离去的明溪。 她牵起明溪的手笑盈盈地说道:“妹妹千万不要怪祖母,祖母虽然对妹妹严苛却也是为妹妹好。” “妹妹才回府不知道,祖父去世的早,侯府的一切事务都由祖母一人撑起。她只是太看重侯府的脸面,并不是讨厌妹妹。” “我明白祖母是为了我好,我身为江阴侯和南安郡主的嫡生女儿自然是要守规矩的,”明溪讶然,反问,“姐姐为什么要追上来和我讲这些?难不成姐姐认为我会因为此事怨怪祖母吗?” 没想到丑八怪会这样回答,还反过来质问她。宁瑾欢不由得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想好说辞。 “怎么可能?我只是怕妹妹想不开,想来宽解妹妹一番,”宁瑾欢眼轱辘一转,凑近明溪耳边低声说道,“半月时间着实不太宽裕。这样,我自小随阿娘赴各家的宴,对宴上的规矩自是熟悉,不如我教妹妹在宴上躲懒应付的法子?” 这要换做宁瑾玉本尊在这里,那可真是要把面前这位热心肠的姐姐当观音菩萨,就差烧柱香把她供起来。 想起宁瑾玉在宁瑾欢有意地调·教下,在侯府认亲宴席上误把净手的水当做喝的一饮而尽,惹得众人掩嘴偷笑。 这不算完,宁瑾玉因夹菜姿势过于矫揉造作弄污了衣裙准备退场更衣。 哪知宁瑾欢教她的所谓贵女走姿其实是青楼女子用来邀客的走姿,叫众人以为她曾经被卖进青楼,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 没见过这场面的宁瑾玉越发拘谨,极度紧张下不慎跌入池塘中,塘中除却花叶便是污泥。 宁瑾玉被人救上来,满身泥泞地站在一众衣香鬓影的夫人贵女之间,倍显狼狈,气得老太太当即黑着脸离席。 脑海里匆匆掠过这段剧情,明溪上下打量眼前笑语盈盈的小女娃。心道这女娃着实是后宅里的强者,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计。 可惜了,太过心狠手辣不是一件好事。 “真的吗?”明溪扬起笑脸,反手捏住宁瑾欢的衣袖,“那就多谢姐姐了!” — 由于宁瑾欢自告奋勇为明溪查漏补缺,南安郡主终于将宁瑾欢当初不想明溪出现的言语抛在脑后,对二人渐渐一视同仁。 只是明溪到底受了苦,细细探究一番,还是能看出她对明溪的偏爱。 一晃眼十天过去了,宁瑾欢来到明溪的房中,将房中服侍的人统统赶到院子里,再小心合上房门。 明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盯着宁瑾欢仿佛做贼的背影。 这么多天来,宁瑾欢教她喝净手的水,教她怎样矫揉造作的拿箸夹菜,教她在席上要大声说话,也教她入席时要先原地转两圈,以告诉众人自己要入席了。 这些都只是小孩子的把戏,无伤大雅,可今天她要教自己的……明溪秀眉微蹙,堂堂侯府娘子自甘轻贱学这些腌臜手段,实为她不耻。 那厢宁瑾欢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人看见。 毕竟那走姿过于妖娆,不是正派人家的娘子该有的走姿。 宁瑾欢走到明溪身前,轻声说:“妹妹待会看仔细了,我只走一遍。宴上的娘子们都这样走路,为的是走出弱柳扶风之感。” 明溪认真地点头:“姐姐放心,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我一定认真学。” 听到丑八怪的回应,宁瑾欢又反复确认门窗是不是关严实了,这才放心地为她示范一遍。 这走姿是前两日福嘉大长公主命人教她的。说只要她把这个走姿教给丑八怪,丑八怪就会在宴席上出大丑,再也无法撼动她在侯府的地位。 她也曾犹豫过,直到昨天撞见阿娘打开嫁妆箱子,从中取出一副华贵的璎珞项圈为丑八怪戴上,她才下定决心。 示范完后她又左右看了两眼,快步走到明溪身边坐下,贴心问:“妹妹看明白了吗?快去学着走走。” 明溪忍不住腹诽,不过在她面前走一遍都羞成这样,她却要自己在大庭广众这般做派。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浅显道理她都不明白,自小学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心里这样想着,明溪面上装出迷茫地样子:“我方才走神没仔细看,姐姐能不能再示范一遍?” “啊?”宁瑾欢有些不情愿。 明溪低声道:“这些天姐姐为我的事忙前忙后,姐姐已经待我够好了。没事,姐姐若是不愿意……” “没有!只要妹妹能学会,我多走几次也无妨。”生怕丑八怪不肯如她的意,宁瑾欢当即跳起来又示范几遍。 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宁瑾欢自己都没忍住,露出鄙夷的目光,坐在一旁的明溪见状只觉好笑。 “看明白了吗?” “姐姐,这个走姿好奇怪啊,我还是没看明白。”明溪依旧稳稳当当地坐着,一点起身学习的意思都没有。 似乎察觉到一丝丝怪异,宁瑾欢停下步子,转头望着她。 明溪适时捂住肚子,轻声说:“姐姐我肚子好疼,是不起吃坏东西了。” 没等宁瑾玉反应过来,明溪高喊了声,守在院中的福珠等人立即推门而入。就连在正屋中绣花的南安郡主都被惊动,焦急忙慌地赶了来。 宁瑾欢独自立在铜镜,仿佛一个旁观者,冷眼望着被南安郡主搂在怀中的明溪,忽然觉得自己仅存的愧疚简直可笑。 丑八怪就该身败名裂。 这样才不会和她抢阿娘,抢侯府贵女的身份,甚至是未来皇后的位置。 第26章 真千金5 转眼就到侯府设宴宣布明溪身份的日子, 江阴侯也赶在前一天回到侯府。 南安郡主与他商量给明溪取名宁瑾玉一事,听到亲女儿名玉,他不禁瞥了眼黑瘦丫头。 玉器通体白润, 为她取名为玉实在嘲讽。 当然这话江阴侯没说出口,但眼中的鄙夷却被明溪和宁瑾欢看在眼里。 明溪对她这个渣爹没什么好感, 宁瑾欢就不同了,只把他当做神仙。 侯府做主之人毕竟是江阴侯, 而不是南安郡主;只要江阴侯认她一日, 她就是侯府尊贵的女郎。 宴席开在侯府荷花池旁, 这个季节并非荷花绽放的时节, 池中只有少许残叶供红鲤戏水。倒也不会显得凄凉,相反别有一番清新之意。 各家贵女都争着要跟随母亲来到侯府, 只为目睹这桩奇事,一时间侯府外的巷间停满各家的车架。 和宁瑾欢不对付的, 想看她怎么如丧家之犬一般待在这里;和宁瑾欢要好的, 也做足了刁难真千金的准备。 明溪还在院中上妆,盯着铜镜中脸上终于有点肉的小姑娘,忍不住笑出声:“对谁来说, 这都是一场鸿门宴。” 门适时被敲响,外头传来南安郡主温柔的声音:“娇娇准备好了吗?” 明溪忙起身:“阿娘,我好了。” 她今日一如从前, 没有穿颜色鲜亮的衣裳, 只穿了一身绛红衣裙好将她衬托地白一些,脸上也只抹了一点面霜,没擦过多的铅粉。 南安郡主轻柔地将她散落的发撩至耳后,笑说:“我的娇娇今日真美。这样就对了,无需追求过分白皙, 那样反而会失了质朴。” 明溪挽着南安郡主的胳膊,扬起头问:“阿娘不怕我出丑吗?” 南安郡主安抚性地轻拍她的胳膊,带着她慢步走向荷花池,自信道:“娇娇是最漂亮的郡主所出的女儿,娇娇是南安王亲自进宫请封的清河县主,娇娇就是最好最尊贵的!” 明溪盯着南安郡主的侧颜,恰到好处的日光照耀着美妇人白皙的肌肤,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是自信,使得她越发神采飞扬。 这样一个女子,江阴侯配不上她,她该有个更好的归宿。至于江阴侯,他就配和青梅一起烂在淤泥里。 待到荷花池,池旁已是人来人往,香风阵阵,三五少女成群喂鱼,欣赏红鲤跃出水面夺食的热闹之景。 “你们说,这真娘子和假娘子的关系,会不会就像这些鱼儿一样,急不可耐地出水争食。”粉衣少女笑说。 “这话刻薄了些。”橙衣女子秀眉微蹙。 “有什么刻薄的,难道不是吗?”粉衣少女反问。 站在粉衣少女身侧地紫衣小姑娘适时说道:“我看未必。欢妹妹到底是侯府娇养了十三年的女郎,岂会像村妇般做出那等不体面的事。 “我看呐,那所谓地真娘子怕是恨她入骨,如这红鲤撞倒同伴一般争食。” 寥寥数语入耳,明溪便把三人的阵营摸透。 粉衣少女自然是乐得看她和宁瑾欢相争,橙衣姑娘倒是个好的,这紫衣姑娘嘛,则完全站在宁瑾欢一边。 南安郡主闻言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三人立即噤若寒蝉,屈膝说道:“郡主娘娘安。” 南安郡主笑着叫起,一面漫不经心拂过明溪发髻间的步摇,笑说:“这些日子你欢姐姐为操了不少心,娇娇可要好好谢谢你欢姐姐。” 明溪明白她这是想让人知道她们之间姐妹情深,于是贴心道:“女儿明白,等会儿下了席,女儿便将前两日阿娘赏的璎珞项圈赠与欢姐姐。” 当然是不可能的。明溪在心底补充。 南安郡主含笑点头,这才像是意识到还未给众人介绍,牵起明溪的手,温柔地对三人说:“还未向你们介绍,这小姑娘便是我嫡出的姑娘。娇娇不熟悉高门大族的规矩,将来还需你们提点照顾。” 她一面又转头向明溪介绍三人的身份。 粉衣少女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陈欣;橙衣少女是国师之妹璇贞;紫衣少女则是书中赫赫有名的女主闺蜜,郑国公府的大小姐白悦。 明溪端庄地朝三人见礼,周遭路过的夫人见状忍不住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心道养在农家的娘子,浑身气度却不比各家娇养的贵女差多少,相反还有隐隐盖过尚书千金的势头,当真不错。 众夫人便围上来相看明溪,明溪也在南安郡主地指引下朝夫人们见礼。 不像才认识之人,相反带了点相熟多年之感。既不谄媚,也不拘谨,令夫人们倍感适宜。 “我家悦悦要是有玉儿这般懂事,我只怕做梦都要笑醒。”白夫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等着看明溪笑话的白悦没想到自己成了笑话,气不过轻跺脚:“阿娘,她一个乡下来的,哪里有我好了?” 南安郡主眉眼一沉,白夫人忙呵斥道:“都是我宠坏你了,才叫你这般没规矩,”又含笑望着南安郡主,“还是郡主娘娘好福气,一下子便有了两位贴心可人的闺女。” “夫人也不必替玉儿开脱,”明溪垂眸道,“玉儿本就长在农家,见识粗鄙,还有很多需要要白姑娘学习。” 另一位夫人怜爱地望着明溪:“是个好孩子,知谦虚。” 这话说得白悦脸上越发挂不住,所幸一跺脚跑远。 正巧宁瑾欢搀扶着老太太走来,她风一样地跑到宁瑾欢身侧,神气地斜了眼明溪。 老太太拄杖入席,众夫人女郎这才在女使的服侍下跟着入席。 宁瑾欢跪坐在老太太身边,一时为老太太烹茶,一时为老太太夹菜,大有喧宾夺主之意。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孝顺。 明溪乖巧地坐在南安郡主身侧,等待老太太正式宣布她的身份。 宁瑾欢走到明溪身侧,靠着她耳朵低声提醒:“妹妹千万不要忘了我是如何教你的,如果妹妹不想丢了脸面,务必照我说的做。” 然后如你愿沦为满京城的笑柄,明溪心底不屑,面上却一派和煦:“姐姐的恩情,妹妹必将永世难忘。” “你们姐妹说什么呢?”南安郡主看两人咬耳朵,不由得笑问。 明溪笑道:“姐姐提醒我莫要忘了她教给我的规矩。” 南安郡主细长的手指轻点宁瑾欢的额头,倍显亲昵:“真真是比我这个做阿娘的还操心,娇娇有你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只有讨好这个丑八怪,阿娘才会给她好脸色。宁瑾欢本还因南安郡主做出亲昵的动作而高兴,心头一瞬间便觉得空落落的。 转而想到待会丑八怪将会在众人面前出大丑,宁瑾欢的心情又好了几分,迈着轻快地步子回到老太太身旁。 老太太温声说道:“今日请诸位入府一叙,一是我老婆子时日无多,与诸位见一面便少一面;二来也是为流落民间的玉儿归家一事。” 老太太一人撑起江阴侯府本就是京中夫人圈中的传奇。对这样一位有手段有谋略的老夫人,各家年轻夫人极为敬重。 白夫人笑道:“老夫人长命百岁,何至于说这些话。况且玉娘子将将回府,还等着孝顺您老人家呐。” 老太太苍老的手一摆,状似无奈一叹:“提起玉娘,说到底是侯府亏欠了她。” 明溪知道轮到她出场了。 明溪缓缓起身,端庄地走至场中央,头上的步摇没有一点晃动,宫里的公主也不过如此。 宁瑾欢的脸一寸一寸沉下。 她没有用自己教给她的步子,亏她那几日自甘轻贱,天天在她面前示范青楼步调。 蓦地,她想起丑八怪那几日找的各种说辞,不愿练习只说看她走便可。 宁瑾欢眼神逐渐冰冷。 原来她一直都在戏弄自己,却装出天真懵懂的样子。 阿娘分明是被丑八怪骗了,阿娘若是知道她是这样一个阴险卑鄙的小人,定然会明白只有自己才担得起江阴侯和郡主娘娘嫡出女儿的身份。 明溪慢条斯理地提起裙摆,恭敬地向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叩头,温声说道:“孙女能回侯府便已是万幸,不敢再有旁的想法。此生惟愿侍奉祖母和母亲,以弥补十三年未能尽孝的缺憾。” 惊叹于小黑丫头成长过于惊人,本还嫌弃她的皮相不符合侯府娘子身份的老太太双眸中满是赞赏。 放下半月以来的偏见,认真端详跪在场中的女孩。 女孩身量偏瘦,肌肤黑黄,发质也如枯草一般粗糙。 然而这依旧无法掩盖她有一张精致的面容。只要精心娇养,假以时日,只怕能长成京中贵女中的佼佼者。 心绪骤然开阔,老太太眉眼间蕴着笑意:“好孩子,到祖母身边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明溪温顺地走到老太太身旁,故意立在宁瑾欢身侧,等她让位。 宁瑾欢恨恨地瞪着明溪,早上还说要为她撑腰的祖母转头被这个丑八怪欺骗。 抢了她的阿娘还不够,还要来抢祖母,是不是将来还要抢了她的父亲,这个丑八怪才能心满意足。 迟迟没等到宁瑾欢让位,明溪倒没什么反应,只觉得这个小姑娘也太沉不住气了。 众人探究的视线也都落在首位,老太太的脸色立即沉了下去,低声喝道:“欢儿,让开!” 第27章 真千金6 被低声呵斥的宁瑾欢无奈退开, 明溪乖巧地跪坐在老太太身边,慢条斯理将手放入飘满玫瑰花瓣的水晶钵中。 指尖略微浸湿水,明溪优雅地拿起摆放在黄花梨木桌上的手帕, 轻轻地将指尖水珠按压干。 做完这些,她双手捧起桌上的茶水, 恭敬地奉给老太太。 “请祖母喝茶。”明溪眼眸微垂,鸦羽般的眼睫打在下眼睑的位置, 正好将眼眸中的冰冷掩去。 老太太抬手接过明溪奉的茶, 冲众人笑说:“这孩子, 我只不过叫你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哪里就要你做这些事了。” 话是这么说,熟悉老太太心性的人都知道, 她这是真心承认了这个孙女。 方才明溪净手、拭手、捧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令人赏心悦目,不像自小养在农家没见过世面的女孩, 反倒像教养良好的宫中贵人。 眼见平素挑剔异常的夫人们对明溪投来赞赏的目光, 宁瑾欢立在一旁恨得牙根发痒。 她早该知道的,在丑八怪没有按照她教的走姿行走时就该明白。偏偏她还是过于单纯,对丑八怪抱有一丝希望。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面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现在只怕在心底笑话半月来耍猴戏的自己。 南安郡主察觉到宁瑾欢的视线一直落在明溪身上,想到方才她怔怔地坐在老太太身侧不肯让位, 特意留心多看了一眼。 都是后宅长大的女子, 南安郡主怎么不懂宁瑾欢眼神中的悔意和愤恨。 本以为她是真心待娇娇,没想到终究还是养了一匹狼。 南安郡主低声吩咐贴身嬷嬷:“去盯着欢儿的院落,”顿了顿,“这些天她都教了娇娇什么,也去查查。” 既然她这么恨娇娇的出现, 自然不会是真的好心替娇娇查漏补缺,怕是想要娇娇什么规矩都不懂最好。 她虽然担着主母的名头,江阴侯府内里真正说了算的还是老太太。 欢儿自小长在府中,自然了解老太太最在意的就是侯府的颜面。 如果娇娇真如她的愿,因为不懂礼仪规矩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南安郡主身子轻颤,不敢再细想下去。 欢儿面上依旧和善地唤自己一声阿娘,还装出与娇娇姐妹情深,当真是工于心计,心思歹毒。 “清河县主冰雪聪明,欢娘蕙质兰心,可见是侯府的福泽深厚,才能养出两个贴心娇贵的女儿。” “谁说不是呢?听闻清河县主回府不过二十来日,一身气度却不比养在府中的欢娘差,想来这便是血脉的力量。” “是了。侯爷风流倜傥,郡主娘娘温婉贤淑,皆是一等一的知礼之人。清河县主承袭了侯爷和郡主娘娘的血脉,便是天生的贵女,纵然遗落乡间,气度又岂是轻易就能抹去的?” 夫人们为着宫里太后娘娘那层关系,你一言我一语止不住地夸赞明溪,饶是被命妇捧习惯的明溪,脸颊都微微发红。 不过听到后面有人将南安郡主和江阴侯放到一起夸,明溪稍稍冷静下来。 她满脸舐犊情深地问道:“怎么不见父亲?” 老太太蓦地想起昨夜与儿子谈话时,儿子言辞间对明溪的嫌弃和对欢儿的喜爱。 那时她虽不至于厌恶明溪,但也没有呵斥儿子对亲女儿的厌弃,只当不曾发觉儿子言辞间的不妥。 没想到面前的小丫头却是个孝顺孩子。不错,配得上侯府娘子的身份。 老太太慈祥地笑了笑:“此地都是女眷,你父亲在此多有不便。但你要明白,你父亲心里是记挂着你的。” 明溪眼底闪过一缕讥讽,老太太口中记挂着她的江阴侯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她的身份,眼下正躲在书房外的走廊上逗鸟。 至于男女之防更是笑话,本朝一向不注重男女之防,男女混席也是常有的事。 况且眼下席上,一位夫人身边便围绕着三四位女使,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旁人又能说什么闲话。 归根到底不过是江阴侯怕她这个半道回府的女儿丢了侯府的颜面,索性不出来见客罢了。 正想着,一声唱喝声从垂花门外传来:“福嘉大长公主到!” 众人闻言立即起身,老太太走在最前面相迎,南安郡主亦是笑容满面牵起明溪的手朝垂花门走去。 “大长公主驾临寒舍,请恕老身未能远迎之罪。”老太太冲来人颔首致意,面上的笑容是明溪从未看见过的灿烂。 这福嘉大长公主原是老太太相中的儿媳,没想到最后一道圣旨令她被迫出塞禁风沙,老太太只好接受南安郡主为儿媳。 但她心底真正满意的,还是福嘉大长公主。 明溪面无表情地望向搀着宫人的手走来的华服女人。 许是因为和亲远嫁草原的缘故,女人的眉宇间环绕着一股凌厉坚韧之意。 福嘉大长公主抬手轻招宁瑾欢,默默跟在南安郡主身后的宁瑾欢以眼神询问老太太,待得老太太点头后方走至福嘉身前行礼问安。 福嘉温柔地摸了摸宁瑾欢的头,笑道:“听闻欢儿多了位妹妹,本宫岂有不来见见的道理。说到底,欢儿唤本宫一声姑姑,今日也算是本宫新添一位侄女儿。” 言语间都向众人表明她这是看在宁瑾欢的面子上,与宁瑾欢交好的白悦趾高气扬地斜了眼明溪。 福嘉大长公主曾为中原与草原的和平立下汗马功劳,地位超然,纵然丑八怪有郡主娘又能怎样。 有大长公主殿下为她撑腰,她倒要看看丑八怪还能算计她什么! 宁瑾欢为显示自己和福嘉亲厚,玩笑道:“姑姑会不会有玉妹妹之后,就不疼欢儿了?” 福嘉宠溺地轻点她的额头:“傻姑娘,姑姑待你还不好吗?真真叫姑姑伤心。” 两人一唱一和,让众人的视线从明溪身上挪到二人身上,一个劲儿称赞福嘉大长公主和宁瑾欢之间的情意难得。 就连老太太都因福嘉对宁瑾欢的亲昵,将方才宁瑾欢失态的事抛在脑后。 只觉得方才明溪本可以坐在她的另一侧,却偏偏要和欢儿抢位置,太过争强好胜。 明溪通透得很,人心本就是偏的。 反正她从未寄希望于老太太和江阴侯,她倒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对自己,将来一刀两断时免得她受世人指责。 毫不在意地走出人群,明溪福身道:“臣女宁瑾玉拜见福嘉大长公主殿下,愿福嘉大长公主殿下千岁金安。” 福嘉轻轻地抚摸明溪的脸颊,笑道:“模样倒标致,你便随欢儿一样,唤本宫一声姑姑。” “臣女不敢。”明溪垂眸说道。 “有什么不敢?本宫与南安是手帕交,待欢儿视如己出,视你自是同样。你切莫同本宫生分。”福嘉温声说道。 一面在老太太相让下入席,强留宁瑾欢和明溪两人坐在她身边,美名其曰培养感情。 宁瑾欢能从一个弃婴变成侯府嫡出娘子,还得多亏这位有功于社稷的大长公主殿下买通产婆将两个女婴调换。 明溪不禁腹诽,你把她当做你和竹马所出的女儿,自然视如己出。 而她作为南安郡主和江阴侯的女儿则是一根眼中钉,亏她还能面不改色说出与南安郡主是手帕交的事。 想起原著中,福嘉表面上对宁瑾玉好得不得了,实际上也是坑死人不偿命。 高大郎出现在京城攀咬宁瑾玉,除了宁瑾欢的银两,福嘉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明溪笑道:“既然殿下这般说了,那臣女恭敬不如从命,唤殿下一声姑姑。”白得一个身份尊贵的靠山,不靠白不靠,反正她欠自己的。 “母亲,儿子来迟了,”听闻青梅到场的江阴侯立即放下笼中鸟,紧赶慢赶赶到荷花池,向席上的女眷拱手道,“多谢诸位前来参加小女的认亲宴,本该开席时便出现,只因春耕事关百姓民生,这才来迟了。” 众人连称客气,老太太淡淡道:“快去给福嘉大长公主见礼。” 江阴侯平静地走到福嘉身前停下,温柔地望着年华依旧的青梅,缓缓作揖:“臣参见福嘉大长公主殿下。” 福嘉亦是温柔回望:“侯爷不必多礼。” 江阴侯慢慢走到南安郡主身侧坐下,南安郡主贴心地为他倒茶。他只当看不见,视线时不时飘落福嘉身上。 明溪坐得位置极好,将江阴侯和福嘉暗送秋波观察得明明白白。 心道这对狗男女都这样大胆地在众人面前传情,南安郡主为何会一点都不曾发觉,还一直把福嘉当做可以交心的手帕交。 要说当年,南安郡主着实无辜。她不知道他二人互相爱慕,赐婚圣旨一下,她除了嫁入侯府难不成还能抗旨吗? 可惜福嘉不这样想,江阴侯也不这样想。 福嘉认为南安抢了她的少年郎,而江阴侯则是阻挡不了福嘉远嫁,又不敢违抗圣旨,把气都撒到性善软弱的南安身上。 可见只要不是站在女主一方的女配,那就是原罪。 明溪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眺望远方。只见一青衣男子手负身后,自荷花池上的竹桥缓缓走来。 正思考那人的身份时,忽地瞥见宁瑾欢红着脸轻呼一声:“摄政王殿下!”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让女主少女时期爱而不得的摄政王?明溪似狐狸般微笑,杏眼中泛着精光。 第28章 真千金7 扪心自问, 就算她经历过帝王专宠,明溪也不认为自己眼高于顶,不过是有点子洁癖罢了。 和女主在一起过的男主哪怕再好, 她也不会碰。 按照原著剧情,女主最终在福嘉大长公主和江阴侯的撮合下嫁给天子。 既然如此, 这少年天子自然不是她的选择。 况且,上个世界她当了一辈子的皇后。每逢年节便要大妆接受命妇们的请安, 着实怪累人的。 这次, 她想歇一歇。 摄政王就不一样了。他不仅没和女主宁瑾欢在一起, 而且还是宁瑾欢少女时期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可惜的是现下她年纪还小, 不过也不要紧。原文中女主和天子大婚后,这位让权而去的摄政王殿下还未成婚。 这样想着, 人已随着众人走到荷花池旁相迎。 在天子还没亲政之前,本朝一应有关政务的敕令皆出自面前的青衣男子。 他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各位夫人请安之时的恭敬态度, 比起方才拜见福嘉大长公主时更甚。 摄政王拱手作揖:“皇姐, ”一面扫了眼众人,“各位夫人不必多礼,本王同诸位一样, 为贺侯爷添千金之喜而来。” 他自然而然走到上首坐下,待坐定后才轻挥衣袖:“各位坐,无需拘束。” 然而他到底是实权人物, 手握天下生杀大权, 宴席场面一度拘谨起来。 “哪位是侯爷新添的千金?”摄政王慵懒地半倚上位,眼睛却盯着明溪,“本王倒想看看,是否真如侯爷所说,不能登大雅之堂。” 方才宴席初开便不见江阴侯, 各位夫人心中本就有疑虑,心想做父亲的都不来女儿的认亲宴,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后来见老太太对这个孙女多满意,她们只当自己想岔了。 福嘉大长公主到后没多久,托辞忙于春耕事宜的江阴侯没多久就出现在宴会之上。 大长公主驾临臣子之家,做主人家的哪有不出来的道理,故而众人也没多想。 直到听见摄政王这样说,夫人们勉强消散的疑心再次凝聚。 要说春耕事宜,江阴侯不过是给摄政王打下手的,哪就忙碌到女儿的认亲宴都没空参加。 只怕是江阴侯对这个半道回府的女儿不甚熟悉,怕她落了侯府的面子,故意不肯出来参加宴席罢了。 想到这里,夫人们视线落在江阴侯身上时暗藏鄙夷,一时又同情怜爱地望向场中的明溪。 南安郡主脸色也不太好,摄政王没必要栽赃诬陷臣子,这话定然是侯爷亲口对摄政王说的。 他竟然这般看不上自己的女儿,南安郡主委屈地眼眶都红了几分。 明溪缓缓起身走到场中央,端庄叩首:“臣女宁瑾玉参见摄政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原来是个小黑丫头,”摄政王轻嗤一声,漫不经心把玩玉扳指,“本王见你举止大方,哪里如江阴侯说得那般不堪。” 这话算是坐实了江阴侯对明溪的不喜。 坐在南安郡主身侧的江阴侯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鄙夷。 听到摄政王叫丑八怪小黑丫头,一直记恨自己被明溪抢去风头的宁瑾欢感觉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 宁瑾欢走到明溪身侧站定:“殿下有所不知,玉妹妹已比初来时白很多。只要好好养着,臣女相信玉妹妹的肌肤一定会如雪白皙。” 等宁瑾欢说完,明溪才从小黑丫头的称呼中回过神来,她感觉嗓子眼里卡着一口血。 哪有教养良好的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一个小女孩是小黑丫头的。 就算她真黑了点,那也不是小黑丫头。 明溪就像被炸毛的猫儿一样,气鼓鼓地瞪向摄政王:“臣女自小在田间劳作,自然比不得殿下养尊处优,肌肤似玉。” 摄政王心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正要开口说话,被江阴侯打断。 “玉儿不得无礼!”江阴侯起身呵斥。 他果然没看错,她就是一个没规矩的黄毛丫头,担不起侯府娘子的身份。 摄政王淡扫江阴侯一眼,本还打算继续训斥明溪的江阴侯瞬间萎缩,悻悻坐下。 摄政王含笑问道:“你同本王说说,你都在田间做了些什么?” 明溪脑海里快速闪过宁瑾玉本尊过往十一年的回忆,将宁瑾玉播种、除杂草、施肥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她眼睛里满是光亮,边比划边说:“臣女还曾去溪边捕鱼,用这么长一根鱼叉。臣女可厉害了,一叉下去就能捕到一条鱼。” 许是明溪小黑脸上的灵动影响到本就向往田间生活的摄政王,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光着脚丫的小丫头站在水中捕鱼的场景。 摄政王眉眼便晕染出些许薄醉笑意,他将玉扳指递给身边的侍卫,侍卫福灵心至将玉扳指捧到明溪面前。 “你这小黑丫头有些意思,送你了,”摄政王起身朝外走去,路过宁瑾欢身边时瞥了她一眼,“本王同清河县主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插嘴?” 明溪在宁瑾欢受伤的表情中接过玉扳指,才得手就给自己套上。象征摄政王本人亲临的扳指,得到就是赚到。 她微微抬起手,玉扳指中的血色纹理在阳光的照耀下渗出几分神秘皇权气息。 宁瑾欢像是要把明溪生吞了一样,盯着她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满是羡慕和嫉妒。 这丑八怪有什么好,摄政王凭什么把象征身份的玉扳指都赏给她。 福嘉叫住摄政王:“皇弟若喜欢玉儿,大可赏些小女孩喜欢的金钗银簪。见玉扳指如皇弟亲临,是否太过贵重,我怕玉儿压不住。” “有什么压不住?”摄政王半眯着眼,讥笑道,“难不成皇姐想做我的主了?” 到底是十七岁便手握天下大权,经过这么多年的朝堂浸染愈发骇人。 福嘉一时被摄政王散发出的气势唬住,不敢再言。 明溪默默在心底给摄政王竖起大拇指。 性情乖张却政绩斐然、深受百姓爱戴的摄政王,不用顾忌谁,想打谁的脸就打谁的脸。 试问谁不想像摄政王这样随心所欲呢? “小黑丫头,扳指可要收好,别被人哄了去。”留下这句话,摄政王衣摆轻飘,扬长而去。 经他这么一搅局,宴上众人意兴阑珊,不多时也都告辞。 南安郡主作为侯府明面上的女主人还要送客,让明溪独自回院落。 才走到花园,宁瑾欢牵着白悦追上来:“你们都退下,我有话和玉妹妹说。” 福珠等人以眼神询问明溪意见,待等到明溪点头后,一行人才安静地走出花园,候在花园外的木廊上。 明溪漫不经心转动玉扳指,问道:“姐姐想同妹妹说什么呢?” “和你这个野人有什么好多说,”宁瑾欢没开口,白悦急冲冲说道,“宁瑾玉你听清楚了,摄政王两年前救过欢儿一次,欢儿和摄政王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你不要以为得了摄政王的玉扳指就能在欢儿面前耀武扬威。” 好一只指哪儿打哪儿的忠犬,明溪嫌弃地瞥了眼白悦,口吻嘲弄:“看白娘子来势汹汹,我还以为是姐姐对摄政王有大恩。” “你知道什么?”白悦气得跺脚,叫喊道,“总之你不许接近摄政王殿下,抢了欢儿的阿娘还不够,还要抢欢儿钦慕之人。怎么什么东西你都要抢啊?是不是将来还要抢欢儿的皇后之位?” 明溪脸渐渐沉下来,她平静地盯着宁瑾欢。 尽管宁瑾欢一直在扯白悦的衣袖让她不要说,但若不是她在白悦面前颠倒黑白,白悦绝说不出这种话。 “姐姐也这样想吗?”明溪笑语盈盈,不知怎么,宁瑾欢却从中看见风雨欲来。 “怎……怎会?”宁瑾欢不自觉结巴,“我……” 明溪不客气打断她的话:“我乃南安郡主怀胎十月所生,出生遭人陷害流落乡野。 “是姐姐顶替了我的位置享受侯府的荣华富贵,享受阿娘的百般宠爱,姐姐所拥有的一切皆源自于我!” “就连姐姐的名字宁瑾欢,也是阿娘当初为我所取,寓意一生欢喜。”明溪上前一步,高坐凤位多年的气势逼得两个小丫头倒退两步。 明溪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原来也是两个脓包废物。 明溪收敛气势,温柔地抚平宁瑾欢衣领处的褶皱:“姐姐,你为什么偏偏要惹我呢?” “我不仅从小捕鱼,我还从小杀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鱼就躺在案板上一动不动。我伸手在鱼肚子里掏,把鱼的内脏全部掏出来。” “你知道吗?其实鱼不想死,它们眼睛瞪得老大了,就像你们俩现在这样……”明溪轻柔地拂过宁瑾欢的眼睛,吓得俩人一个激灵,飞快地跑远。 被宁瑾欢的落荒而逃很好地取悦,明溪眉眼里都是笑意。 “小丫头这么吓人?”玄衣少年从假山石后走出。 晚霞打在少年白净的面容上,越发衬得他面若桃花。 有人偷听! 明溪记得宴席并未请男客,除了不请自来的摄政王,她不禁秀眉微蹙:“你是谁?” 玄衣少年面带笑意走到她面前,正想说你这县主之位还是朕下旨封的,却不想看见她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由得的愣了下。 “皇叔把这个给你了?”少年神色怪异地指着玉扳指。 明溪闻言也是一愣,他就是当今天子,本文男主? 他眼神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会为了宁瑾欢那么蠢的人放弃后宫三千佳丽。 “陛下万福,”明溪屈膝行礼,疑惑问道,“陛下怎会在此处?” 少年天子暗道这丫头聪慧,立即猜出他的身份,不在意地摆手说道:“我跟着皇叔来的。” “可是摄政王已经走了呀?”明溪还记得他临走之前将宁瑾欢训斥了一顿。 疑惑之际,青衣男子绕过木廊慢慢走来。 第29章 真千金8 男子丹凤眼微微下沉, 露出些许怒意。 他走到少年天子面前,明溪以为他要向天子行礼。 哪知男子抬起手朝天子脑袋拍去,食指上的宝石戒指刮过天子头上的金冠, 发出刺耳的响声。 “让你待马车里别乱跑,我不过进来说句话的功夫, 人就没影了。下次再求我带你出宫,小心我给皇嫂说, 你就等着挨你阿娘的荆条。” 摄政王捏着天子的耳朵耳提面命, 天子一边嚷嚷着疼, 一边想从亲叔叔手底下逃脱:“皇叔过分了嗷, 有人看着呢,朕不要面子的?” 明溪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外界传言为争权夺势水火不容的两人,此刻就像民间寻常叔侄一般亲昵。 被以下犯上的天子嘴上说着狠话, 实际上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放肆, 皇叔放肆!朕是天子!” 终于把耳朵从魔爪下解救出来,天子颜面尽失,气恼地瞪向明溪:“不许说出去, 否则朕治你死罪。” “啪——”又一巴掌落在头顶,天子委屈地抱头望向始作俑者,“朕又没威胁皇叔, 皇叔还打朕作甚?” 摄政王视线落在明溪大拇指处的玉扳指上, 慢条斯理说道:“她对我有用,你杀不得。” 不仅天子好奇这凶巴巴的小丫头对他有什么用,明溪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一大一小两人的瞳孔里满是好奇。 天子心说这丫头这么小,总不能是被皇叔看上想娶进门当他皇婶。 真要是这样,皇叔可就太令人不齿了。 良久, 摄政王揭开谜底:“她会种田,还会捕鱼。” 明溪小小的脑袋里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天下会种田捕鱼的人多了去了,不缺她半吊子,这个理由太没说服力。 如果不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现在自己年纪小,黑乎乎的长相又不是那么符合当世审美。 明溪还真怀疑摄政王是不是对她有别的想法。 “朕可以为皇叔寻会种田捕鱼的农女。”天子真诚地发誓。 摄政王斜了眼嬉皮笑脸的天子,面无表情地走远:“我看你可以亲政了,不需等到二十弱冠。” 天子一听这话,立即小跑着缠上去:“别!朕哪里斗得过朝堂上那帮老狐狸,不得需要皇叔在前边挡着,朕好多学学……” 声音渐渐消失在漫天晚霞之中,明溪静默无声地往院落走去。 原来天子和摄政王之间的叔侄情谊这样好,和京中摄政王不肯放权的传言相去甚远。 如果是这样,京城里漫天的流言蜚语究竟从何而来。天子和摄政王为什么不管一管流言,任由其发酵。 除非,流言是在天子和摄政王的授意下蔓延。 明溪眼睛一亮,这便是了。 总有些朝臣仗着新帝年幼,不甚熟悉朝中事务,就生出僭越弄权之心。 当初太子初登基,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倚老卖老的朝臣收拾地服服帖帖。 天子和摄政王不合的传言发酵的越厉害,摄政王独揽朝纲的场面越深入人心,将来天子亲政扳倒摄政王后的君威就越甚。 摄政王是在用自己给侄儿铺路,用心不可谓不深。 良久,斜倚绣榻的明溪半眯着眼,望向昏黄烛光轻轻一叹。 皇家所争的是天下之权,都尚且有这般骨血亲情。 一个小小侯府却因为颜面,容不下半道回来的血脉至亲。 “老太太请娘子去一趟。”喜珠推门而入,轻声唤醒半梦半醒的明溪。 明溪揉了揉眼睛,顺手拿起落在榻上的玉扳指套在大拇指上,在喜珠等人的簇拥下往菊斋走去。 春夜更深露重,寒意顺着袖口慢慢爬进明溪的手臂。 她不自觉环抱双手,踏着八角仕女灯笼映出的光走在木制走廊上。 走进正屋,正位上坐着的是老太太。宁瑾欢坐在老太太身边的月牙凳上,宁羲成的生母陶姨娘立在老太太身后——通常而言,这是主母的位置。 此时真正的主母南安郡主则立在正屋中央,活像一个被审问之人。 便宜爹坐在下首饮茶,只当看不见南安郡主递来的求救眼神。 明溪压下心中怒气,福身问道:“祖母唤孙女前来所谓何事?” 老太太听这话,脸色顿时一沉,拍桌怒道:“你还有脸问?丧门星的东西,是不是要把全家人往大狱里送,你才……咳咳咳” “不孝东西,给我跪下!”江阴侯一见老母亲气息不顺,当即冲明溪喝道。 明溪下巴微扬:“敢问父亲,女儿何错之有,为何要跪?” 不过说句话的功夫,两行清泪从宁瑾欢的眼眶里流出。 她走到江阴侯身前跪下:“父亲不要责怪妹妹,我想妹妹方才借摄政王之名羞辱我只是无心之失,妹妹更没有想站在摄政王一边的意思。” 原来是为着这事,明溪恍然大悟。 南安郡主和太后殿下有亲,曾经又透露出要郡主之女为儿媳之心,江阴侯府在世人眼中是天子之臣。 世人不知天子和摄政王真正的关系,将二人看作敌对。 她作为江阴侯府的娘子得到摄政王赏赐的玉扳指,岂不是向世人表明侯府已和摄政王在一条船上。 江阴侯舍不得侯府能出皇后的机会,自然只有忠诚于天子。 在他眼中,接过摄政王赏赐的明溪那就是大逆不道,与全家的未来为敌。 “欢儿你起来,”江阴侯温柔地将宁瑾欢扶起来,“这事同你无关,你莫要为她求情。” 说着看了眼明溪,发觉她还站着,只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江阴侯怒道:“还不跪下。” 南安郡主素性软弱,哪里见过这场面。 她一面心疼女儿,一面又不知怎样面对怒火中烧的婆母和丈夫,焦急地开口:“先帝遗旨,待陛下弱冠之年,摄政王便还政于陛下。” “妾身以为摄政王并非传言中贪慕权势之人,否则他不会将象征身份的玉扳指送与娇娇。” “至于欢儿所言之事,想来另有隐情,”南安郡主瞥了眼宁瑾欢,“娇娇自回府后便尊重欢儿,不可能……” 江阴侯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你以为摄政王是喜欢她才把玉扳指给她的?摄政王分明是看上我江阴侯府,想用她捆住江阴侯府,让我为他效力。” “至于她尊重不尊重欢儿,你问问旁桃夭便知,欢儿背地里受了她多大的委屈。” 从来没见过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 明溪气极反笑,嘲讽道:“父亲可真看得起江阴侯府。” “江阴侯府空有封爵,内务靠阿娘的嫁妆支撑,子嗣上人丁单薄,还个个内斗不休。 “此代唯一男丁宁羲成又极易被哄骗,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侯爷以为摄政王看得起这样的助力吗?” 话至最后,明溪索性不再唤他一声父亲,只以侯爷相称。 至于宁瑾欢的诬陷,她压根就没放在眼里,反正她不需要在江阴侯面前摇尾乞怜。 最在乎江阴侯府的老太太直接被气吐血,口中念叨着造孽啊造孽。 整个菊斋瞬间乱做一团。 江阴侯忙着关心老太太病情,黑着脸下令把明溪关进柴房,将南安郡主禁在屋中,非他令不可出。 南安郡主瞬息泪眼朦胧,跪在江阴侯身前求情:“侯爷不可呀,娇娇身娇肉贵,哪里能被关入柴房中,就让妾身带她回房好生教导……侯爷,她可是你的亲女儿啊侯爷!” 明溪面无表情地将南安郡主从地上拽起来:“阿娘,不要跪他,他不配!” “好,好的很!”江阴侯阴恻恻地笑了,“来人,还不快把这个不孝东西拖下去!” 一直守在门口的仆妇登时涌进正屋,将南安郡主和明溪团团围住。 明溪冷笑一声,亮出玉扳指:“尔等岂敢犯上!” 见玉扳指如见摄政王,饶是气势如虹的江阴侯都犹疑了一下。 他的迟疑丝毫不差地落入仆妇眼中,本还趾高气昂的仆妇们一时也都泄了气,低垂着头,不敢看明溪一眼。 江阴侯捂着心口,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明溪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冲南安郡主喝道:“还不把你生的东西带回去严加管教,下次再闯出此等大祸,我绝不轻饶。” 南安郡主如蒙大赦,牵起明溪的手快步走回院落。 待回到院落,明溪对上南安郡主满怀歉意的目光:“阿娘对不起娇娇,今日之事让娇娇受委屈了。欢儿那边阿娘已经吩咐人查,一定能还你清白。” 明溪蹲在南安郡主身前,小脑袋枕在她的双膝上:“阿娘,宁瑾欢的诬陷我不在乎。江阴侯他不喜欢我,我不想他做我的父亲。” 南安郡主蓦地想起昨夜无论她如何劝说,哪怕是自愿放弃一部分中馈权给陶姨娘,他依旧不愿意出席娇娇的认亲宴。 还是后来福嘉姐姐到场为娇娇撑腰,他才姗姗来迟。 随后摄政王亲至说出那些话,她当时坐在他身旁,将他脸上的窘迫看得一清二楚。 他竟然嫌弃她的女儿,那也是他的女儿,身体里可还流着他的血。 想到此,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眨眼间落下,南安郡主捏着手帕无声流泪。 “都是阿娘没用,当初没能护住娇娇,让娇娇在外受苦十三年,”南安郡主生得娇弱美丽,哭起来更让人怜惜三分,“如今娇娇回府,阿娘更是对不起娇娇,没能让侯爷喜欢上娇娇。” 明溪秀眉微蹙,好歹是南安王府的嫡生女儿,又从小得先帝喜爱受封郡主,性子怎么这样软弱。 明溪抬起脑袋,认真地盯着南安郡主:“阿娘,我说得是认真的,我不想江阴侯做我的父亲。” 南安郡主一怔,随即慌道:“那怎么行?这话不许再说,将来若是传扬出去,一个忤逆不孝的名声扣到你头上,你还怎么做人。” “父慈子孝,江阴侯不慈,我又何必孝?”明溪平静说道,“再者,侯府并未将我养大,我回府后花费的是阿娘的嫁妆,人伦纲常也奈何不得我。” 这话确实不假,当年老侯爷去的早,侯府所剩无几。 南安郡主带着十里红妆嫁入侯府,侯府靠着郡主的嫁妆,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 不论是赎她的千两银票,还是她回府后所用的分毫,都来源于南安郡主。 既是如此,她一点都不欠江阴侯府。 第30章 真千金9 翌日天明, 陶姨娘领缠绵病榻的老太太吩咐给软禁院中的南安郡主送来吃食。 一夜未见,本还穿着朴素的陶姨娘立即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在南安郡主面前没有从前伏低做小的谨慎模样。 指尖有意无意拂过耳边翡翠耳坠,陶姨娘笑说:“妾身知道主母喜食素净之物, 特命厨房准备了一些清淡小菜和乌鸡红枣粥。” 说着她转头看向明溪,言辞间颇有长辈教训小辈的意思:“县主就听姨娘一声劝, 待禁足解了,好生向老夫人和侯爷赔罪。县主总归是宁家的女儿, 难道老夫人和侯爷还能真不认县主?” 明溪默默吃粥, 一言不发。 天大地大用膳最大, 才得了点便宜就来耀武扬威的蠢笨妾室, 还不至于让她气得连饭都不吃了。 南安郡主听到陶姨娘这样说,也打算再劝劝铁了心不肯认江阴侯的明溪。 明溪一抬眼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夹了根碧玉萝卜搁在郡主身前的瓷碟里:“阿娘尝尝这个,我吃着倒还开胃。” 南安郡主知道她这是想堵自己的嘴, 一面担心, 一面又怕说多了惹得明溪厌烦,索性闭嘴进食。余下陶姨娘站在一旁唱独角戏。 陶姨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像根柱子一样立在桌旁。 这和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在她的认知里,老太太昨晚吩咐下去,将府中一部分账簿和小库房的钥匙交到她手中, 那她便也算真正当家做主一回。 在南安郡主面前, 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谨小慎微。 只要将来等侯爷故去,羲成继承了江阴侯府,她便有如今老太太的地位。南安郡主到时候只能依附她生存。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已经有了管理后宅的权力,这个入府未满一月的丫头依旧像才入府那日一样。 才入府那日受她礼就算了,她可以认为她不懂规矩。 如今入府已有二十来日的丫头理应熟悉侯府规矩, 却依旧不把她放在眼中。 想到此,陶姨娘状似报复地说:“妾身还有一事未禀。昨夜老夫人被县主气吐血后,下令将京郊的田庄和京城里的铺面交给妾身打理。” “妾身自知身份低微,不该碰这些。然而老夫人再三要求,妾身不得不从,希望主母不要怨怪妾身。”陶姨娘膝盖微微弯曲,一副立即就要跪下的模样,但始终没跪下去。 依着从前郡主的脾气,在她身子微微低下时,郡主便会扶她起来。 那些田产和铺面都是她的陪嫁,想起昨夜娇娇所言,南安郡主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没像往常一样将人扶起。 等了好一会儿,陶姨娘只好默默跪到地上:“主母生妾身的气了吗?” 明溪放下汤匙,慢条斯理拿起桌上的丝帕擦拭嘴角,随口说道:“我记得那些田产铺面是阿娘的陪嫁,还轮不到旁人做主。” “主母嫁入侯府,主母所有便是侯爷所有,”陶姨娘眼睛瞪得圆圆的,“难道县主意图背弃侯府吗?” 好大一顶帽子,若是宁瑾玉说不定还真会怕。 不过很遗憾,她不是。 明溪将丝帕一甩,淡淡道:“我虽长在农家,也知这个道理。嫁妆向来由女子说了算,怎么也轮不到夫家指手画脚。”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南安郡主回忆起她嫁入侯府的第二日。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需见外和客气。 还记得待字闺中时,阿娘便是这样同嫂嫂说,从此她便多了一个姐姐,阿娘多了一个女儿。 阿娘待嫂嫂是真的好,嫂嫂也乐得在账务上请教阿娘,哪怕是陪嫁的产业嫂嫂也未瞒着阿娘。 她以为老夫人和阿娘是一样的,所以在老夫人说出他们以后是一家人后,她也没有过多防着他们。 她陪嫁过来的产业与侯府产业混杂在一起,这么多年也没细想,糊里糊涂就过来了。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最大的不同。 阿娘纵然得嫂嫂信任,亦没有真正插手嫂嫂陪嫁产业。老夫人则不然,竟然还将自己的陪嫁产业交给一个姨娘来管。 南安郡主语气依旧温柔,却不容拒绝:“京郊田庄和城里的铺面是我的嫁妆。将来纵然我不在了,或是传给娇娇,或是归还南安王府,没有旁人插手的道理。” 说着她瞥了眼贴身嬷嬷,嬷嬷福灵心至,带着三两女使将陶姨娘围住:“请陶姨娘将钥匙和账簿交给老奴,这毕竟是王府给郡主娘娘的嫁妆。若叫旁人知晓,还以为咱南安侯府没人了。” “妾身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只知道丈夫为天。”陶姨娘噌得一下站起来,边说边想朝外跑。 被嬷嬷命人拽住,她拼命挣扎:“这些产业是老夫人交与妾身打理。郡主娘娘若是不服,只管去找老夫人理论,何必同妾身拉扯。” 明溪噗嗤一笑:“姨娘这话说的好生奇怪。这些产业是我阿娘之物,只有我阿娘有处置的权力,便是老太太……” 话还未说完,正屋房门被推开,江阴侯沉着脸跨入正屋。 陶姨娘挣脱女使的束缚,跪爬到江阴侯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哭诉道:“侯爷可要为妾身做主。昨夜在老夫人床前您也是听见了的,老夫人将京郊的田庄和城里的铺面交给妾身打理。” “妾身想着郡主娘娘毕竟是主母,还是要知会她一声。谁知郡主娘娘听信县主的谗言,嘴里嚷嚷着老夫人做不得田庄和铺面的主,不许妾身打理,还要收回去。” 不愧是在后宅讨生活的姨娘,眼泪簌簌往下落,完全没提她蓄意挑衅和田庄与铺面本是南安郡主嫁妆之事。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明溪甚至想她再多说两句,多哭两下。 南府戏班子都没她有趣。 江阴侯一听这话怒拍桌子,喝道:“孽畜!你母亲本是温婉贤淑之人,平素最是孝顺。” “皆因你之故,如今竟连母亲的话都敢违背忤逆!依我看,你还是从哪儿就回哪儿去,我只当没你这么个女儿!” 南安郡主眼眶里霎时蓄满泪水,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江阴侯:“侯爷,娇娇可是你我的嫡亲骨血,你怎么能不认娇娇?” 江阴侯冷声道:“她是你我的嫡亲骨血,却把母亲气出大病;你莫名不喜的欢儿非侯府血脉,如今却在母亲床前侍奉汤药。” “当年换婴的产婆做得很对,这样一个忤逆不孝的孽畜不要也罢!” 明溪笑道:“我也这样想。侯爷道貌岸然见异思迁,本是有家室之人,却同霜寡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 明溪下巴微扬:“这样一个伪君子,怎配做我的父亲?” 江阴侯登时大怒,天下只有不认女儿的父亲,没有弃父而去的女儿。 她怎么敢,怎么敢在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江阴侯扬起因愤怒而颤抖的手,狠狠朝明溪扇去。 明溪一个侧身躲过,江阴侯意图追上去再打,南安郡主和屋内的女使登时将江阴侯拦下。 南安郡主抱着江阴侯的手,一面劝道:“娇娇还小,经不得侯爷这般惩罚,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 江阴侯猛地推开南安郡主,指着她的鼻子怒道:“当然是你的错!” 幸好身后有嬷嬷扶了一把,南安郡主不至于跌到地上。 明溪赶忙跑到南安郡主身前查看她是否有受伤,一面龇牙咧嘴地瞪着江阴侯。 “怎么?侯爷恼羞成怒到要同发妻动手了?”明溪嘲讽地说,“也对,侯爷心中至始至终没有阿娘,哪里会记挂着阿娘是你的发妻。” 南安郡主泪流满面:“娇娇你说什么?” 明溪假意面露后悔,慌张道:“阿娘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当我是胡说的。” 南安郡主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没事,娇娇有什么话便说,阿娘……阿娘早知他心里有旁人,”说着扫了眼陶姨娘,“是她对?” 明溪咬着牙,纠结一会儿才说:“不是的阿娘,不是陶姨娘。昨日宴上,我看到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眉来眼去。二人相望时含情脉脉,做不得假。” “孽女,你不认为父就算了,怎敢攀咬为国出塞的福嘉殿下,”江阴侯高声喊道,“来人,传家法,今天我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不忠不孝的孽障!” 拇指粗的荆条很快被仆妇从祠堂请出,明溪云淡风轻地望向手握荆条的江阴侯,估算着南安王府的人差不多也要到了。 笑话,没个后路她敢这么张狂? 她记得在江阴侯府举办认亲宴的第二日,南安王世子,即她的舅舅便登门拜访。 以亲王仪仗将南安郡主和她迎回王府,为她举行更为盛大的认亲宴。 不过原文女配不甚聪明,在宁瑾欢的推波助澜下出了大丑,还反将人看作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南安郡主亦没发现宁瑾欢的狼子野心,依旧把她看作温柔可人的闺女,为她在王府众人面前说尽好话。 本还对宁瑾欢鸠占鹊巢心存芥蒂的南安王妃等人也都放下芥蒂,视她如家人般疼爱。 江阴侯扬起荆条:“押她跪下!” 侯府积年的老嬷嬷立即上前,准备将明溪押解到正屋中央跪下。 护着她的王府陪嫁众人听了方才明溪所言皆怒气满面,不准侯府的人靠近郡主和小主子一步。 一向寂静的屋子顿时像战场一般,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忽地,喜珠脆生生的声音打破紧张局面。 “南安王世子到!” 第31章 真千金10 南安王世子是南安郡主的长兄, 年近不惑,承袭了南安王妃来自江南水乡的温婉,面目温和近人, 让人一见便倍感亲切。 江阴侯迎上前作揖,满面笑容:“大哥突然造访, 我有失远迎,还请大哥莫怪。” “大哥, ”南安郡主牵着明溪上前两步, “这便是小妹怀胎十月, 遭人所害流落乡野的娇娇, ”说到这儿她不自觉哽咽,“娇娇, 这是你大舅舅。” 明溪乖巧地福身:“大舅舅安好。” 世子没理会江阴侯的客套,半弯着腰揉了揉明溪的头:“娇娇乖, 先陪你阿娘在屋里坐坐。等舅舅和你阿爹谈完事, 就带你娘俩回家。” 方才在来的路上,他安插进江阴侯府的探子都同他说了昨夜之事,也讲了回府这些时日老太太是如何对待小妹和外甥女。 他知道老太太好面子, 也知道江阴侯当初娶小妹是迫于圣旨下的无奈之举。 就像阿娘得知小妹被先帝赐婚于江阴侯一般。王府虽不甚喜欢这门亲事,但迫于帝意,无奈只得与宁家结秦晋之好。 既然都是无可奈何下的选择, 为什么不能互相善待, 好好过下去。 他们欺小妹自幼被娇宠长大,又不似寻常娇宠女儿蛮横不讲理,竟然将阿爹阿娘给她的傍身之物交与妾室打理。 黄白俗物不过身外之物,这也就算了。 更可气的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昨日竟然在亲女儿的认亲宴上姗姗来迟。 这不是向满京城宣布娇娇名不正言不顺。 “大哥, ”江阴侯走到竹亭里,等世子坐下后,他才跟着坐下,“大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朝堂之上出了什么事?” 世子淡淡道:“今日我来不为政事,只为给小妹和娇娇讨一个公道。我问你,当年之事你可有查,欢儿你准备如何安置?” 江阴侯虽然在南安郡主前百般神气,在沉稳内敛的世子面前却是乖如鹌鹑。 他知道他这个大舅哥轻易不会开口。若是开口说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再难更改。 但欢儿着实孝顺懂事,比起张口闭口能把他气得半死的亲女,他更愿意要欢儿。 江阴侯闭口不言,世子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既是如此,我也不多言,”世子依旧以不可置喙的温和语气说道,“今日我接小妹和娇娇回府,明日便命人将和离书送至侯府,侯爷签字画押即可。” “什么?和离?”江阴侯猛地起身。 他有想过世子狠狠训斥他一顿,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孽女的事,就到了要和离的地步。 要知道太后娘娘与他岳母是姑侄关系,换句话说,太后娘娘与南安郡主是表姐妹。 如果他和南安郡主和离,那么太后娘娘定然不会再撮合天子和欢儿的婚事。 利益面前,江阴侯连忙认错:“大哥勿要生气,当年之事我会派人去查。只是那个产婆突然暴毙,还要些日子才会有眉目。至于欢儿……” 江阴侯拱手说道:“大哥也是看着欢儿那孩子长大的,对她的疼爱做不得假。她心地善良,知晓玉儿在外受苦后便心存愧疚。玉儿回府后,她更是不辞辛劳亲自教她规矩。” “昨日玉儿在认亲宴上举止大方亦有欢儿的一份功劳,欢儿是个好孩子。我是这样想的,与其将她送走,不若就留在府中和玉儿作伴。” 世子瞥了他一眼:“侯爷太小瞧人的嫉妒之心。”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错,这么多年对欢儿的疼爱不是做戏。 他们看着欢儿长大的,如果欢儿能好好待玉儿,他们也不是容不下她。 江阴侯一听他语气转缓,复又坐下,好话张口就来:“欢儿心性纯良,心知是自己占了玉儿的位置,几次三番说要离府别居,幸得母亲劝下。” “倒也是个好孩子。”听他这么说,世子也就放下一半的心,剩下一半还需问过娇娇后方能做出决定。 江阴侯陪着笑脸将南安郡主和明溪送出侯府,出门一见浩浩荡荡的亲王仪仗顿时傻了眼。 这是欢儿从前从未有过的待遇,也为这两日他对明溪的生疏感到后悔。 她毕竟是郡主的骨血,纵然欢儿珠玉在前,也抵不过血亲,南安王岂有不疼的道理。 想到此又有点埋怨南安王府一开始不表态,非等他与明溪撕破脸了才用浩大仪仗,分明是没把他当做一家人。 宁瑾欢听闻世子造访,在院落思索半天,最终决定出来一见,哪怕是送送他也比不露面好。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王府竟然用亲王仪仗迎接明溪回府。 宁瑾欢怔怔地立在屋檐下,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世子亲自搀扶南安郡主和明溪走上马车,余光瞥见孤寂落寞的宁瑾欢,冲她招手:“欢儿一同来。” 宁瑾欢忙不迭跑过来,正要欢快地踏上马车,南安郡主掀起帘子淡淡说道:“你祖母缠绵病榻,你还是留在府中照顾祖母。” 世子心里疑惑自家小妹的转变,转念一想,他们与欢儿亲与不亲,总归是小妹说了算。 宁瑾欢咬着唇,神色落寞:“女儿明白。” 江阴侯府被仪仗甩在身后,渐渐消失不见。 世子静静打量着他的亲外神女,果真如京城传言那般,行为举止大方,自有一番气度。但若如江阴侯所说,这其中有欢儿一份功劳,他倒不是很相信。 世子温声说道:“听你父亲说,你与欢儿感情极好。” 明溪瞥了南安郡主一眼,南安郡主温柔地抚摸她的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害怕。” 明溪乖巧地点头,笑盈盈说:“我不喜欢宁羲成,他总是叫我丑八怪,我不喜欢他。不过欢姐姐待我不错,认亲宴前半月日日来房中教我规矩。” 她音量突然大了些,仿佛真在感激宁瑾欢似的:“欢姐姐告诉我宴席上,会上一钵水晶钵装载的花瓣水,这是席上特意为姑娘家准备的,替代苦涩茶水的花茶。” 话音才落,坐在马车中的南安郡主和世子面色具是一沉。南安郡主暗自捏紧手帕,心想她要人去查欢儿果然不错。 明溪仿佛没看见两人的神情,接着说:“欢姐姐还告诉我,说贵女走姿婀娜,不似农女粗犷,特意教了我一种走姿。” “什么走姿?”南安郡主忙问。 明溪皱着眉想了想:“我记得欢姐姐说,若要行走得体,需得扭腰摆臀,状似……状似弱柳扶风,全身无骨!”她神色一瞬间黯淡,“就是我太笨了,学不会。” 世子脸色已是铁青,南安郡主也没好到哪里去。 假如明溪真像宁瑾欢教的那样赴宴,那将再无翻身之地。 “可是我感觉欢姐姐教我的礼仪似乎有点奇怪,”明溪秀眉微蹙,“我看席上的娘子夫人分明没饮花瓣水,而是用来净手。” “还有,我见席上的娘子们端庄得体,总感觉欢姐姐教我的走姿好像不是正经做派。” — 翌日,南安王一封书信送到江阴侯府。不将宁瑾欢驱逐出府,唯有和离这一条路。 明溪是在晌午时分得到这一消息,她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胳膊支在窗棱上,望向满园鲜花。 比起江阴侯府,她更喜欢待在王府。 一是侯府在礼制上受限,院落规模比不上王府敞亮大气;二是在王府中她更自在,没有侯府里的勾心斗角。 喜珠端着一盘快马送进京的荔枝,鲜红的果壳下藏着雪白的果肉,一口吃下满嘴都是甘甜清香。 听她讲完那几日宁瑾欢教她的规矩,福珠愤愤不平:“太过分了,欢娘子怎么能害县主呢?” 明溪示意她稍安勿躁,亲手剥了个荔枝堵住她的嘴:“她怕我回来抢了她的东西,自然是恨我恨得要死。” “什么叫抢,本来都是县主所有,她不感激县主就算了,”福珠嚷嚷道,“这就叫白眼狼。” 说话间南安郡主从院外走来,随风飘荡的花瓣落在紫色披帛上,平添一缕春意盎然。 南安郡主坐在窗外,眯着眼望向灿烂的阳光:“娇娇,阿爹要我和离。” 明溪听出她言语间的不舍,但江阴侯实在配不上面前的女子。 “阿娘忘了吗?他在女儿的认亲宴上和福嘉大长公主眉来眼去。” “许是娇娇看错了,福嘉姐姐与我是手帕交,怎会如此待我。”阳光太过刺眼,刺得南安郡主不自觉闭上眼,一颗滚烫的泪珠随之滑落。 明溪心底无奈一叹,除非事实摆在她面前,否则她是不会信的。 南安王和世子要求江阴侯清查当年换婴之事,要的是江阴侯的态度。 实际上南安王在东窗事发之日就着手探查,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眉目。 等到福嘉大长公主买通产婆更换女婴一事大白于天下,南安郡主再不愿承认相信,也只得承认。 尽管已经预料到结局,明溪还是问道:“阿娘,他那般待你待我,值得吗?” 南安郡主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终究是夫妻十几载。倘若你父……他将欢儿驱逐出府,再为你狠狠责罚羲成,你便还是唤他一声父亲。” 她温柔地剥了个荔枝喂明溪吃下:“经此一事,阿娘明白了,一味忍让退缩只会叫他们得寸进尺。” “咱们在王府暂且住些时日,等回府后,阿娘一定会拿回属于自己和娇娇的东西。” 南安郡主是被南安王和王妃捧着长大的,没看过人心险恶,心思单纯。 如今前进这小小的一步是好事,路要一步步走,不能揠苗助长。明溪默默在心头说服自己,好半天才觉得气息顺畅许多。 “侯府来人,送来江阴侯的亲笔书信,已被王爷打出府去。” 南安郡主身边的贴身嬷嬷迈着小碎步跑到母女面前,面上又是气愤又是不忍。 “这是为何?”南安郡主猛地起身朝外走去。 明溪眼疾手快抓住南安郡主的手腕:“阿娘莫急,先听嬷嬷把话说完。” 嬷嬷继续说道:“江阴侯在信上说,他不信欢娘子会故意教县主出丑。言辞虽然委婉,依旧透露出他认为县主在扯谎。” “同时还说尽欢娘子好话,说她孤苦无依,十一年父女情深,不忍见欢娘子流落街头,断做不出将欢娘子赶出府去的事。” “侯爷还说,此生都不会同郡主和离。郡主若是想在王府多住些时日,那便住着;若不想,他便派马车来接郡主和县主。”” 他把她当什么了? 她好歹是南安王最疼爱的小女儿,性情软弱可欺,却不至于连脸都不要了。 南安郡主紧咬嘴唇,忍着不让眼泪流下:“你去告诉阿爹,我要同他和离!” 第32章 真千金11 一月后, 南安王府为明溪特意准备的认亲宴声势浩大。 而这期间,江阴侯府竟无一人登门,仿佛将还担着主母名头的南安郡主遗忘, 惹得京城众说纷纭。 待至认亲宴,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样, 对京城中的漫天流言缄口不言。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差不多都到访外,不同于江阴侯府只请来闺阁女儿, 各府当家人以及青年一代的翘楚郎君都在受邀之列。 宴上觥筹交错, 鼓乐齐鸣, 男女分席而坐, 中间用一层轻薄飘纱格挡。春风吹拂轻纱飘扬,轻歌曼舞朦胧。 身姿曼妙的女使走到南安王妃身侧弯腰低语, 待女使起身站定,南安王妃慈祥的脸庞蒙上一层冰霜。 “阿娘, 出什么事了?”南安郡主紧张地轻拽王妃的衣袖, 同时一把握住明溪湿热的手掌。 南安王妃安抚性地轻拍南安郡主的手,回头对女使低语,女使领命退去。 南安王妃笑说:“无事, 今日之宴为庆贺娇娇回家,你将心落肚子里去,一切有阿娘和你阿爹。” 明溪剥了个荔枝送进南安郡主嘴里, 像一个寻常女孩天真地撒娇:“阿娘就听外祖母的话嘛, 陪女儿好好看一场歌舞。女儿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多仙女姐姐一同跳舞,仿佛在做梦一样。” “傻孩子,”南安王妃轻轻刮了刮明溪的鼻梁,笑问,“还觉不觉得是在做梦?” 明溪的头登时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摆:“不是梦, 是真的回到阿娘和外祖母的身边,再也不用被打骂了。” 听了这话,王妃和郡主母女俩不由得鼻子一酸。 自家尊贵的孩子受了那么大的罪,孩子的亲爹却不肯将鸠占鹊巢的鸠逐出府。 还为了鸠与发妻斗气,既拖着不肯和离,也不来将人接回家。 “陛下驾到——” 都知道天子因为太后殿下之故,和南安王府的关系也不一般。 没想到天子竟会驾临南安王府遗失乡野的外孙女的认亲宴。 席上众人心思各异,不免想起太后殿下曾有意与南安郡主之女联姻一事。 原来那个假的来历不明,自然不能再担任一国之母的重任。这后位难道就花落这位在乡野长大的清河县主? 天子一袭白衣,上用金线所绣金龙腾云纹样,天子头戴玉冠,面若桃花。 身后跟着的是受边境百姓爱戴的福嘉大长公主殿下。 福嘉殿下一身繁复宫装,依稀可见从前风华绝代的气韵。 众人的视线再落到清河县主身上。 清河县主不过十三岁芳龄,长在乡野肌肤略黑了些。 不过从她精致的五官不难看出,将来县主定会承袭王妃和郡主的容颜,长成一代美人。 少年天子与清河县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堪称绝配。 南安王将天子请上首位,天子睨了眼躲在南安郡主身后乖巧至极的小丫头。 和那日傍晚口出恶言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南安王不必客气,今日朕来,一是为贺清河县主珠还合浦,”天子收回视线,眺望天际云彩,“二是受母后所托,托朕来见见清河表妹。” 话都这样说了,明溪只好从南安郡主身后走出,端庄地冲天子行礼福身:“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天子一摆手:“清河表妹请起,”他仔细打量明溪,直把明溪盯得浑身不自在,才戏谑道,“表妹过于清瘦,南安王可要好好给表妹补补。” “朕来时看见御河里的鲤鱼个个肥硕,等着回宫便让宫人打捞出来,送至府上。” 这天子怎的同她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呢,她不就吓唬了一下他在原著中的媳妇。 再说了,让他看清他的原媳妇是为他好,这人怎么恩将仇报。 明溪不情愿地谢恩:“谢陛下赏赐!” 小丫头的不情愿落在天子眼中,心道这丫头还真如皇叔所言,胆子极大。 还记得那天傍晚他把她吓唬宁瑾欢的事一字不差地告诉皇叔。 皇叔听后竟然连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反倒是理所当然地点头:“她胆子确实挺大。” 想到宁瑾欢,天子不由得想起她小时候进宫来,跟在自己身后喊自己皇帝表哥的模样,心底默默一叹。 天子耳目遍布各府各宅,当初那个扎着总角的伶俐小姑娘,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一根筋讨厌着小丫头。 如果她不这样对待小丫头,方才在府门前也不至于被门房拦下,不准她入内。 “朕已命大理寺少卿审理十三年前为南安郡主接生的产婆暴毙一事,”宴席因他的出现越发拘谨,天子索性留下这句话离去,“清河县主蒙冤一案,必将大白天下。” 天子发话,那便是真能查到当年之事。 与南安郡主言笑晏晏的福嘉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正好被明溪看在眼中。 明溪挽住南安郡主的胳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方便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 不过慌乱并未持续太久,福嘉很快收拾好思绪。 她今日不是来看情敌的女儿有多风光,而是想弄清楚南安究竟知道她和江阴侯之间的多少事,是不是真的做好和离的准备。 平心而论,她认为他们和离了挺好。 她早已回京,草原单于又是她一手养大,对她最是恭顺。与她联姻,江阴侯府照样能更上一层楼。 “妹妹何苦与江阴侯闹得这般急头白脸,”福嘉软语试探,“你与他夫妻十几载,情意深厚,只要好好和他服个软,你们定能举案齐眉。” “为什么要我服软?我又没错,凭什么要我服软!”南安郡主不敢置信地扫了眼福嘉。 “福嘉姐姐竟然不顾我们数十年的姐妹情,帮着他说话。姐姐可知,他竟然仗着我性子软弱就想拿捏我,还不肯将宁瑾欢逐出府。” “既然如此,他容不下娇娇,我容不下宁瑾欢,和离了便是。我带着娇娇住回南安王府,嫂嫂也愿许我一席之地。” 福嘉不赞成地皱眉:“欢儿做错了什么,你如今竟连欢儿都不愿唤一声。” 南安郡主语调冷了几分,将她企图将明溪引入歧途的事说出,末了不屑道:“她为让娇娇出丑,竟然学习烟花轻浮之道,白费我十三年苦心教导。” 没想到这事她都知晓,本就为天子一席话所震慑的福嘉心底越发慌乱。 只要南安郡主肯查,定然能查到宁瑾欢是在她处习得烟花之道。 再顺着此事往上查,联系产婆暴毙一事,不难查到她就是当年的始作俑者。 明溪瞧见福嘉脸上的慌乱,天真问道:“我相信阿娘绝对不知晓烟花之道。既然不是阿娘教给欢姐姐,那欢姐姐定然是从别处学来。” 这话打开了南安郡主的思绪。 一直以来,她气愤于宁瑾欢行为不耻,没有过多去想她究竟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按理说只要不是她刻意为之,根本就接触不到那些人。 要知道,江阴侯府的陶姨娘都出身良家,在府里虽然邀宠,也没用这种下作手段。 福嘉不耐地瞥了眼明溪,果真是情敌的女儿,与她八字不合。 — 晚春时节,天渐渐热起来,南安郡主食欲不佳。 王妃见了心疼,索性带着女儿外孙女在京郊的青玉观小住几日。 青玉观位于云山之顶,乃国师元一道人的居所。 放眼望去尽是缥缈云雾,笼罩着青山之顶,不似人间,仿佛仙境。 南安郡主在观中住下,自真假千金事发之后积蓄在胸腔的阴郁之气,得元一道人开解后渐渐散去,转而喜欢上探究道理学问。 南安王妃乐得见小女儿的转变,时常半倚贵妃椅上静看小女儿抄写道经,一看便是一下午。 在她们上山的第三日,国师之妹璇贞登山拜访兄长,闲得无聊的明溪终于有了同龄人陪同。 好在璇贞不难相处,不过半日功夫,两个丫头就熟稔的像自幼相识一样,在女使的簇拥下结伴游玩青玉观后山。 青玉观后山是一处桃林,因着地势高的缘故才开花没多久,风一吹来,卷起漫天花雨。 “两位施主莫要再往前去,”守护桃林的青衣小道士叫住两人,“桃林中有一木屋,是一位贵人的下榻之处。” 璇贞常来云山,问道:“贵人不是不常来吗?” 小道士笑道:“贵人恰巧同南安王妃一天登山。” “既然是同一天登山,为何我从未听过。”明溪面露疑惑。 小道士远远望见漫步而来的白衣贵人,笑着离去:“那位贵人喜静,不许声张。两位施主若想赏花,便在近处逛逛,万不可打搅到那位贵人。” 明溪没感觉到璇贞轻扯她的衣袖,气鼓鼓地哼道:“什么人脾气这样大?好好的将人间仙境据为己有。” 璇贞紧张地望向站在桃花树下的白衣男子。 方才清河的话定然传进他的耳中了,也不知这位性情乖张的殿下会不会和她们一介小女儿计较。 “本王脾气再大,也不如你一言不合就恐吓小姑娘。” 明溪惊恐地抬起头。 摄政王! 第33章 真千金12 摄政王上前两步, 低头俯视才至他腰间的小黑丫头,或许该把“黑”字去掉。 皇嫂一盒盒面霜赏下去,南安王一车车羊奶往王府运, 出门便有女使打伞,一点日光都不曾晒到。 南安郡主肌肤胜雪, 作为她的女儿,想不白都困难。 “不许再叫我小黑丫头!”明溪抢在白衣男子说话前开口, 腮帮子一鼓煞是可爱。 璇贞惊异于明溪敢这么同摄政王说话, 不免有些紧张, 生怕摄政王发火降罪她才认识的小伙伴。 谁知等了许久, 只等到摄政王一阵低笑,鞋底碾压落叶的声响。 男子朝桃林深处走了两步, 回头扫了眼杵在原地的明溪:“还不跟上?” 一听这话,明溪鬼使神差地牵起璇贞疾走两步。 站到摄政王身后, 明溪回过神来, 低头望着他衣袍后的泥泞,疑惑道:“去哪儿?” 摄政王言简意赅:“吃鱼。” 桃林深处有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水顺着水道往山下流, 最终汇入京郊灌溉湖泊昆仑池。 明溪无语地盯着吊在溪中的竹篓,一时都没发觉一直跟着她们的女使都走散了。 竹篓半边没过水面,既不至于让鱼儿逃脱, 也不会让鱼儿脱水而亡。 溪边砧板刀具一应俱全, 就连煮鱼汤的锅底下都架好了柴火,就等着竹篓中的鱼下锅。 摄政王做出请的手势,璇贞小脸一白。 她就知道摄政王性情乖张,怎么会轻易放过说他坏话的明溪。 璇贞颤着声说:“请殿下恕罪,方才……方才玉儿无心冒犯殿下, 臣女代她向您赔罪,您……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同玉儿计较。” 明溪望向璇贞的眼神仿佛在看救世主,原身确实会杀鱼不假,但那不是她。 不论是身为明家二房四姑娘,还是作为秋婉,又或者是成为宁瑾玉之后,她都没有宰杀活物的经历。 明溪现在无比后悔那天用杀鱼的说辞吓唬宁瑾欢,同时在心底把偷听她说话的天子乱骂一通。 好歹是天下之主,学人听墙角就算了,还四处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堂堂天子蹲过墙角。 摄政王玩味地睨了眼踌躇的小白丫头,撩起衣袍盘腿坐下:“本王想喝鱼汤。” 意思很明确,只要明溪杀了鱼煮了汤,他就既往不咎。 明溪气鼓鼓地瞪着摄政王,真是一点男子风范都没有。 以前叫她小黑丫头就算了,现在还要她一个女儿家宰杀活物。 摄政王身子向后一靠,慵懒地曲起一只腿,笑说:“黑丫头,不论你怎么拖延,鱼终归还是要杀的。” 明溪不屑冷笑:“不杀,回见。” 说罢牵起小脸发白的璇贞朝来时的路走去。 两炷香后,回到原点的明溪惊异地望向靠在桃树上闭目养神的男子。 男子适时睁开眼,戏谑道:“又见面了,小黑丫头。” 明溪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明明是原路返回,怎么会走到此处?” “本王说了,这鱼你终归是要杀的,”摄政王细长的眼眸里尽是笑意,“本王的玉扳指保你不被家法伺候。这人呐,要懂得知恩图报。” 明溪不仅震惊于江阴侯府的事没逃过他的耳目,更是想起方才在林间穿梭,结果依旧回到原点。 除非他肯放自己离去,否则凭她和璇贞,绝对出不去桃林深处。不过杀鱼她确实不会,不代表福珠和喜珠不行。 明溪唤道:“福珠。” 迟迟等不到回音,明溪疑惑地环视四周。此地除了她和璇贞,只余摄政王一人。 她和璇贞的女使竟然都不在此处。 “福珠?喜珠?”明溪猛地想起,好像刚才走到这里时,便没有女使的身影。 璇贞似乎也想起什么,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小声道:“我想起来了。兄长曾告诉我,贵人喜静,怕人误入,特在桃林中设下阵法。” 明溪恍然大悟,难怪方才她明明记着是依照原路返回,却还是和璇贞绕至此处。 她认命地拿起玄铁菜刀,刀刃处泛着凛冽寒光。 恰巧一片桃花瓣飘落刀刃,瞬间被切割成两瓣。 明溪手不自觉抖了一下,好生锋利。 那厢璇贞拉着一头绑在树桩上,一头绑在竹篓上的棉线,竹篓顺势出水。 失去水的鱼儿挣扎地厉害,不住地跳跃,甚至还有两只直接跃入溪中,很快消失不见。 明溪一咬牙,从竹篓中捞出一条鱼。 鱼鳞湿滑,她压根抓不住鱼,鱼直挺挺地掉在草地上。 明溪只好先放下菜刀,蹲在草地上抓鱼。 幸好沾上泥土后的鱼没有先前湿滑,明溪将鱼放在砧板上,一个劲安慰自己。 这具身体又不是没杀过鱼,只要按照记忆中宁瑾玉杀鱼的样子来做,应该没问题。 明溪一手摁住半死的鱼,一手举起菜刀。一旁的璇贞紧张地捏起拳头,时刻做好鱼血四处喷洒的准备。 好半天,高悬的菜刀依旧没能落下。 摄政王默默观察着与鱼作斗争的明溪,好笑之余不免轻叹一声。真以为她是个胆大包天的,原来只会嘴上逞能。 高大的阴影将两个小姑娘笼罩,明溪下意识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摄政王已站到她们身后。 摄政王慢条斯理地从她手中拿过菜刀,一手抓住砧板上的鱼放进溪中清洗:“看清楚了。” 摄政王用刀把将鱼拍晕,娴熟地刮尽鱼鳞,再用菜刀划开鱼腹,红色的血瞬息将砧板染红。 明溪瞳孔紧缩,直愣愣地盯着砧板,一股寒意自脊椎慢慢向上攀爬。 “世人皆说我为刀俎,”摄政王淡扫她一眼,“试问若能选择,谁又愿意做鱼肉?” 修长的手指娴熟地伸进鱼肚,掏出肚中内脏。再将鱼腹两侧的黑膜除去,清理干净后用葱姜等物去腥,放入锅中静等。 摄政王蹲在溪边优雅地洗去手上血腥,回头望向愣在桃树下的明溪,戏谑一笑:“吓人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璇贞早已被杀鱼吓出一身冷汗,将头埋在明溪的胳膊上不敢看。 明溪虽然震撼于一只活蹦乱跳的鱼最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在听得摄政王戏谑之言时,黑眸中的惊惧渐渐散去。 “手生了,不行?”明溪理智气壮呛回去。 摄政王摇头失笑,没打算戳破她的假话,专心烹制鱼汤。 不多时鱼汤的香气与花香混合,闻起来极为诱人。 吓得不行的璇贞被鱼香吸引,眨巴着眼盯着锅。明溪也吸了吸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青玉观中的斋饭味道尚可,但都是素食。 她眼下正在长身体,一天只吃素食虽能果腹,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摄政王盛了一碗汤递给明溪:“赏你了,”同时瞥了眼璇贞,“想喝自己盛。” 明溪端起碗小心翼翼浅尝一口,登时叫唤出声:“烫烫烫!” 摄政王莞尔一笑,独自靠坐在桃树下,眺望天际白云。 “殿下请用。”璇贞捧着一碗鱼汤蹲在摄政王身前,说起话来颤颤巍巍。 摄政王不禁瞥了眼忍着烫喝鱼汤的明溪,暗道这丫头没心肝,面上不由冷了两分:“不必。” 璇贞如蒙大赦般快步走到明溪身侧,心想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了性情古怪的摄政王。 总归她礼数到了,璇贞也没多想,与明溪并肩而坐,将放温的鱼汤吞入腹中。 红霞渐渐爬上天空,饱腹的两人突然想起自家困在阵中的女使。 明溪走到摄政王身前,还没来得及开口,摄政王先问道:“吃好了?” 明溪忙不迭点头,然后才张开嘴,又被他打断:“回去,有客人造访。” — 熟悉的青玉观近在眼前,与明溪分别许久的喜珠等人再见小主子,一时顾不上规矩,围着明溪又哭又笑。 明溪和璇贞软语安慰各自的女使,一面将方才她们在桃林中的经历说与她们听,好让她们放心。 不过两人都不约而同略过杀鱼一事。 “摄政王殿下!”欢快地女声将两对主仆从欣喜中唤醒。 宁瑾欢提着衣裙快步跑到摄政王跟前:“臣女宁瑾欢参见摄政王殿下。” 她就是摄政王口中的客人? 明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慢慢走到摄政王身前,笑道:“殿下手艺绝佳,鱼汤鲜美异常。臣女能有幸品尝殿下亲手所制鱼汤,实为三生有幸。” 说到亲手二字时,明溪特意加重语气,气得宁瑾欢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摄政王望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杀鱼的小黑丫头以自己作筏,去气另一个和她有旧怨的小姑娘,眉眼中蕴含着自己都不知晓的笑意。 鲜少见到这样鲜活的小姑娘,不是吗? 本还惊讶明溪对摄政王的态度怎么转变得这么快的璇贞,在看见宁瑾欢的表情后像是悟出什么。 璇贞屈膝道:“今日臣女能品尝殿下烹煮鱼汤,还得感谢殿下愿将为玉儿所煲之汤分与臣女一碗。” 明溪默默竖起只有她们两人才能看得见的大拇指,璇贞回以微笑。 她本和宁瑾欢无过节,直到侯府换婴一事现于人前。 白悦对明溪怀有的敌意太大,大到她不得不怀疑是宁瑾欢在她面前搬弄了是非。 否则在江阴侯府愿意将宁瑾欢留在府中养育的情况下,白悦不会如此针对明溪,也没理由说明溪抢了宁瑾欢的东西。 既然她现在与明溪交好,自然是要和她齐心协力的。 宁瑾欢碍于摄政王在前,只得强扯出一抹笑容:“不知殿下可还记得臣女?”心底却将明溪狠狠咒骂一通。 摄政王低头瞥了眼和福嘉走得近的女孩,冷声道:“不记得。” 宁瑾欢一听就急了,连忙说:“两年在福嘉大长公主府上,一个小女孩不慎落水,是殿下用长鞭卷起小女孩,将她从水中托起。殿下您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不同于和宁瑾欢说话时的生疏,他望向明溪时不自觉软了几分,“若还是吃不饱,便来桃林找本王。” 丢下这句话,摄政王转身返回桃林深处。 宁瑾欢提起裙摆追上前去,终不得进入之法,只能不甘心地放弃。 “玉妹妹真有本事,竟然能让摄政王亲自为你煲汤。”宁瑾欢口吻略酸。 宁瑾玉眉眼都是笑意,将有人撑腰的得意劲演得活灵活现:“我与你非亲非故,你还是按照规矩唤我一声县主。” “你!”宁瑾欢顿了下,想到来青玉观前祖母的嘱咐,缓了缓语气,“我知道县主心中有气,但咱们终归是一家人。今日祖母与我亲上云山来迎阿娘和县主,就是希望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明溪与璇贞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般一同提起裙摆朝禅房奔去。 明溪气喘吁吁停在南安王妃下榻的禅房外,依稀听见南安王妃和老太太争执的动静。 好半晌,南安王妃中气十足的嗓音吓得明溪一激灵。 “我意已决,两家必须和离!” 第34章 真千金13 明溪敲响木门,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明溪推门而入,欢快地跑到南安王妃身侧坐下,得意地将情急之下, 从桃林扯来的一枝桃花送到王妃眼前:“外祖母看孙女摘的桃花好看吗?您快闻闻它香不香?” 南安王妃很给面子的细嗅,笑着问:“娇娇是要把它送给外祖母吗?” 明溪乖巧地点头:“等会儿孙女再去给阿娘也摘一枝, 这样外祖母和阿娘不用爬上,就能欣赏到桃花。” 南安王妃慈祥地笑了笑:“好孩子, ”顿了顿, 望向坐在下首的老太太, “不论如何, 娇娇总该和她见礼,她毕竟和你有亲。” 当然, 亲与不亲,只要礼数到了就可。 反正最终都会走上和离这条路, 娇娇是南安王府的孩子, 她们是不会相让的。 “老夫人安好。”明溪没有一丝波澜地朝老太太福身,一声祖母都不曾唤。 老太太漫不经心打量面前经过娇养,像花朵绽放一般的女孩。 与才回府时不同。 女孩眉眼细腻, 粗糙的皮肤在羊奶和面霜的滋润下白皙光滑,原本毛糙的头发在桂花油的浸润下平整柔顺。 女孩身上的朱红罗裙是宫里的绣娘所制,衬得她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白嫩。 她穿戴不菲, 静静立在她身前, 仿佛真像一个自幼娇养深闺的大家小姐。 明溪不等老太太从她的蜕变中回过神来,自顾自寻了一个白瓷瓶,将桃花斜插进瓶中:“外祖母,孙女把花摆在窗下,您觉得如何?” 南安王妃遥指桌面, 打趣道:“就摆在桌上,用膳食时我看了娇娇折得花,食欲必定更上一层楼。” “那不行,青玉观的斋饭色香味俱全,”明溪端着小脸拒绝,“要是斋饭香味掩过花香,岂不辜负孙女的心意。” “你啊你啊,真真是古灵精怪,”南安王妃无奈笑骂,转头看向老太太时好似怀了一分歉意,“女孩性娇,老夫人不要见怪。” 明溪看得清楚,在南安王妃说完这句话时,老太太脸上的悔意加深一分。 她现在定然是在后悔。 如果当初好好待自己,是不是能多得一位乖巧守礼的孙女,环绕她的膝下,享受天伦之乐。 可惜的是,从她在乡野村舍睁眼的那刻起,她就没打算和江阴侯府摒弃前嫌,和平相处。 明溪默默将白瓷瓶放至窗前的檀木桌上,南安王妃抬手招她过去,明溪复又坐到南安王妃身侧。 “此事关乎于你,外祖母还是想问一问你的意思,”南安王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明溪的肩膀,“倘若你阿娘和江阴侯和离,你愿跟着你阿娘还是留在侯府?” “孙女要跟着阿娘,”明溪霎时红了眼眶,略微哽咽,“江阴侯不喜欢我,我不要他做我的父亲。” 老太太面子上挂不住,苦口婆心劝道:“玉儿,你终究是侯府血脉,怎能弃你父亲而去?” 明溪一本正经摇头:“他宁愿相信宁瑾欢的花言巧语,也不愿相信我所说的真话。” 她委屈地嘟着嘴:“明明只要你们肯去查,就能查到宁瑾欢教了我什么。可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断定是我扯谎,既然你们不仁,我又为何要讲义。” “为你回府,侯府出资千两封那农妇的嘴,旁的绫罗绸缎女使院落,祖母自认为并未对不住你。” 老太太纵然不喜欢南安郡主作儿媳,如今真要和离,明溪知道她还是慌神了,否则也不会说出这种得罪人的话。 话音才落,一个人影从屏风后走出。 明溪这才发现南安郡主一直坐在屏风后,屋中发生的事皆被她看在眼中。 南安郡主伤心地望向她恭敬侍奉了十几年的老太太:“事到如今,老夫人还以为我是当初不谙世事的蠢笨丫头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太太讶异。 南安郡主伸手揽住明溪的肩膀:“赏给农妇的千两银票从我名下的银铺所出,娇娇所穿绫罗绸缎也出自我的陪嫁产业千丝坊。” “不仅如此,我命各铺各庄的管事拿来账簿,这才惊觉自我入府后的花销,十之有七出自于我。” 目光所及老太太氤氲着怒气的脸庞,因着积年的婆媳关系的缘故,南安郡主不自觉吞咽吐沫。 然而为了女儿,她还是继续说道:“娇娇从未用侯府一针一线,老夫人不必挟恩图报,娇娇不欠侯府。” “好得很好得很。”老太太没有想到平日里温婉恭顺的儿媳在短短月余的功夫,竟然长成一个忤逆不孝之辈。 “我江阴侯府虽然不复当年富贵尊,也不至于被人如此轻贱。既然你自请离去,我也不阻拦,回府我便让我儿休妻!” 南安王妃用力一拍桌子,震得茶水洒落桌面:“放肆,区区侯爵也敢欺我王府贵女。敬你我两家结亲多年,与你好生交涉和离之事。” “倘若真闹得不可开交,我自会去宫里求太后殿下赐一封和离懿旨,届时两家都难堪。” 老太太心知已无转圜之地,冷笑道:“我作为婆母舟车劳顿,亲上云山请儿媳回家,儿媳不领情,反要和离。” “此事如果叫太后殿下知晓,就算太后殿下有心帮扶王妃,亦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明溪闻言眨巴着眼睛,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无辜:“阿娘,我有一个疑问。” 南安郡主温声说:“什么疑问?” 明溪天真道:“我长在乡野,看见一个农夫娶妻后,家中所用皆是妻子所出。我听高三娘说这叫入赘,入赘的农夫不能休妻,只有妻可弃夫和离。” “江阴侯府的支出出自阿娘的嫁妆,所以江阴侯是入赘给阿娘的吗?”明溪触及老太太浑浊的视线,吓得躲在南安郡主身后,慢慢探出半个头,“不知道女儿说得对不对。” 南安王妃不顾老太太发青的脸色,笑出眼泪。 等笑够了,她轻轻地用丝帕擦去眼角泪花,笑道:“咱们娇娇说得极对。” 南安郡主拼命忍住不笑,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 抄经这三日,她的心也渐渐放宽,人活一世,不必一味忍让。 细细想来,过去十几载她不是没有怨没有恨。 只是她在闺中时被保护的太好,不懂怨和恨,不知道怎样发泄心中委屈。 久而久之,老太太和江阴侯觉得她软弱可欺,可以任由他们拿捏。 南安郡主微微一笑:“我服侍您十几载,不求有功,扪心自问称得上无过。末了缘分已尽,再强求也是枉然,两家不若和离,就当全这十五载的情意。” “不要,阿娘不要……”此话一出,一直被璇贞拦在门外的宁瑾欢挣脱束缚,推开门跑进来,“阿娘不要和爹爹和离。” 璇贞一脸歉意地望向明溪:“抱歉,我没看住她。”说完立即提着裙子跑远,别人家的秘辛还是少听。 宁瑾欢冲到南安郡主身前跪下,满脸泪水:“阿娘我错了,我不该妒忌玉妹妹,不该对玉妹妹使坏。我只是太害怕玉妹妹回府后,阿娘不喜欢我了。 “我想,只要玉妹妹没有我听话懂事,那么阿娘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所以我才,我才……”宁瑾欢哭得真切,南安郡主听了十分动容,不禁红了眼眶。 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感情不可能不深厚,她能理解宁瑾欢骤然得知身世后的恐惧。 但她无法理解的是,在她言明只要她们姐妹好生相处后,她认为心性纯良的孩子依旧会想到用烟花轻浮之道误导娇娇。 幸好娇娇聪慧,未着她的道。 否则真让她得逞,娇娇在世家贵女中,再无立足之地。 明溪踮起脚,吃力地擦去南安郡主脸庞上的泪水:“阿娘不要难过。假如阿娘实在舍不得她,我不介意她时常来看阿娘。” 南安郡主垂首凝望紧咬嘴角,一脸委曲求全的明溪,缓缓摇头:“娇娇离开我十三年,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好好弥补娇娇,无暇分心。欢儿,你我母女缘尽于此,你只当我从来不是你的阿娘。” 宁瑾欢像一个丢失心爱糖果的小孩子,嚎啕大哭。 这和福嘉姑姑教她的根本不一样,福嘉姑姑说只要她让明溪显得不如她听话懂事,那么她还是阿娘最宠爱的小丫头。 她明明按照福嘉姑姑说得做了,结果一直被她认为粗鄙蠢笨的明溪不仅没有上钩,相反在认亲宴上大放异彩,就连祖母都差点心动。 如今宁瑾欢自己都已经承认,可见信上所言是真的,老太太也怕最后真的撕破脸,闹得两家都难堪。 不过一个下午,老太太仿佛苍老几岁,她慢慢拄着拐杖起身:“罢了,最迟半月,我会让人将和离书送至府上。” 走至宁瑾欢身边时,她不忍一叹,将失去娘亲的女孩搀扶起:“欢儿莫怕,有祖母在,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和离的事就这样定下了,再不容更改。 来时的目的既然不能达到,老太太带着宁瑾欢在青玉观小住两日后就此告辞,也算成全两家体面。 宁瑾欢知道摄政王在青玉观,本不想离去,谁知两日中撞见三次明溪满脸餍足,抚摸着肚子从桃林深处走出,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 索性满口应下下山之事,以期在老太太跟前挽回一些乖巧懂事的好印象。 宁瑾欢下山之日,明溪正同璇贞赖在摄政王处,吃山下送来的炙羊肉。 “清净了。”璇贞满足地闭上眼。 明溪餍足地轻拍肚子,接连蹭食,她也算摸清摄政王的性子。 她一手扯了扯身旁男子的衣袖,不客气地提要求:“下次我想吃城东的蟹粉酥。” 摄政王用软鞭卷起她满是油污的手甩在她身上,嫌弃之意不言而喻。 “没有。” 第35章 真千金14 自老太太带着宁瑾欢下山后, 明溪又在青玉观歇了十来日。 璇贞早在三日前便已下山,明溪想着自己一个人不好再去蹭食,索性乖乖吃起斋饭。 哪知守护桃林的青衣小道士替摄政王传话, 说城东的蟹粉酥到了,问她吃不吃。 上次她提过想吃蟹粉酥后, 摄政王叫人送旁的吃食上山,偏偏就是没有蟹粉酥。 今天突然送来, 分明就是引诱。 明知山有虎, 在斋饭和美食面前, 明溪还是欢快地往桃林去。心想自己对他有所图谋, 到时候赖上了不是更好。 结果没想到,以前被困在阵中的喜珠等人, 竟然能同她一起进入桃林深处。 既然是这样,明溪便索性真正放宽心, 一日一趟的蹭食。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日, 王府的管事快马来报,说江阴侯府已将和离书送至府上。 南安王妃这才带着南安郡主和明溪下山回府。 下山这日,意外在途中碰见摄政王的车架。 南安王妃是太后的姑姑, 心知摄政王和天子的关系不像传闻中那般水火不容,便相邀结伴而行。 摄政王弃车打马,一路跟行王府马车旁, 时不时同南安王妃说话。 趁王妃轻轻撩起帘子的功夫, 余光轻扫倒在南安郡主怀中沉沉睡去的明溪。 似乎是梦到了美食,嘴巴不自觉地咀嚼,嘴角微微上扬,一脸偷腥得逞的模样。 摄政王蓦地想起前几日她吃到蟹粉酥后,懒懒地躺在贵妃椅上轻摇, 也是这样餍足模样。 倒是个容易知足的丫头。 入城后,倒在南安郡主怀中昏睡的明溪渐渐转醒,还带着醒后浓浓的鼻音:“阿娘,到家了吗?” 话音才落,听到马车外的熟悉男声:“本王要入宫面圣,不便和王妃同行,就先告辞了。” 南安王妃笑说:“摄政王请便。” 清脆的鞭声啪地响起,听得一声马儿嘶鸣,阵阵马蹄声渐渐远去。 南安郡主温柔地替明溪整理杂乱的发髻:“快到了。” 宁氏族亲和王府族亲都已候在王府,只等南安郡主回府在和离书上画押便可。 明溪乖巧地跟在南安郡主身后,垂眼就可以看见郡主微颤的衣袖。 如果她在害怕,希望她能给她一点支撑。明溪牵起南安郡主的手,陡然感受到掌心温热。 南安郡主温婉地凝视给她勇气的女儿,忽地恍惚一笑,好像什么都不能令她害怕和恐惧。 她快步走进正厅,看也不看与她同榻而眠十几载的江阴侯,没有一丝犹豫地摁下指印。 江阴侯眼中似有不舍,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他轻声唤道:“阿抚。” 阿抚是南安郡主的闺名。 这是南安郡主第一次听到与她拜堂成亲的江阴侯唤她的闺名。 从前,他都是称自己一声郡主。宁瑾欢出生后,他或称自己郡主,或称欢儿她娘。 前者是权势,后者是女儿的母亲。 她在他眼中,从来不是她自己。多么可笑,直到今日和离,她才在他的眼中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南安郡主面带微笑:“今日之后,江阴侯还是唤我一声郡主娘娘。阿抚之名,实非江阴侯可唤。” 江阴侯一直以为是南安王妃要求两家和离,没想到素日温婉的妻子会这么决绝。 温婉的面容配上冷清的眉眼,江阴侯这才发现他的妻子原来如此美丽。 他怔愣片刻,垂首望向成长惊人的明溪——他和阿抚的女儿。 她继承了阿抚的温婉面容和白皙肌肤,短短几月便出落的比欢儿还要美丽。 不同于阿抚偶然的疏离,她自入府起便是这样的神情。 以前他看了觉得碍眼,现下看来,倒是别有一番娇俏之蕴。 “玉儿,”江阴侯抬手欲抚摸明溪的脑袋,被明溪躲开,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父亲知道你不喜欢父亲,可无论怎样,你都是我宁家的子孙。” 冷眼坐在上首的南安王中气十足:“娇娇是我南安王府的孩子,和你宁家无关。” “我听外祖父的,”明溪脆声声说,“才入府时,江阴侯听到我名为玉,面露鄙夷。我知道江阴侯心里在想,我一个黑乎乎的小丫头用通体白润的玉为名,实在滑稽。” 她委屈地红了眼眶:“我不喜欢江阴侯,阿娘,他不是我的父亲。” 南安郡主半蹲下·身,将明溪搂在怀中哄道:“娇娇莫要伤心,阿娘知道娇娇在侯府受了委屈,娇娇不喜欢就不喜欢。” “江阴侯,难道今日你还要我将你如何对待娇娇之事说与众人听吗?”轻柔地替明溪擦拭眼角泪珠,南安郡主淡扫立在一旁的江阴侯。 事到如今,正如母亲所说,再无转圜之地,江阴侯认命地在和离书上画押。 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命运就是这般奇妙。 从侯府来时,他满心里都是福嘉和欢儿,心想与阿抚和玉儿再无瓜葛也是件好事。 待见到阿抚和玉儿后,他这才明白他的心中早有她们母女的一席之地。 只可惜,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如今他已无法拥有阿抚和玉儿,既然已经亏欠,便不能再亏欠欢儿和一直为他没有再嫁的福嘉。 夜半,南安郡主手捧木匣来到明溪房间。许是大了哭一场,郡主的眼睛周围红了一圈。 南安郡主坐到明溪身侧,将木匣打开:“江阴侯将我的陪嫁产业悉数奉还,还添了一个庄子,两个铺面。我从中挑了几处进项好的庄子铺面准备转到你的名下。” 明溪惊讶说道:“女儿还未及笄,阿娘便想送女儿出嫁了吗?” 南安郡主闻言噗嗤一笑:“小丫头胡说什么。阿娘是想着你总归要有些零用,买什么不必心疼银钱。” 明溪撒娇地环抱住南安郡主的腰:“阿娘对我真好。” “说起及笄嫁人,”南安郡主叹息一声,“阿娘私心里希望你能在阿娘身边多待些时日,但阿娘也明白不能耽误你。” 明溪眨巴着眼睛:“阿娘也可以再嫁人,给我生个弟弟妹妹。” 南安郡主笑着捏了捏明溪的脸:“阿娘怎好再嫁。” “怎么不可以?”明溪嚷嚷道,“江阴侯都可以再娶,阿娘为何不能再嫁?” “再娶?”南安郡主疑惑道。 明溪低头问道:“阿娘还记得侯府认亲宴第二日,我说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眉来眼去之事吗?” 思索好一会儿,南安郡主才想起娇娇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这事,加上今天这次,她已经说过三次。 都说事不过三,既然娇娇反复提及,想来他们之间纵然没发生什么,也定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罢了,”南安郡主意兴阑珊,“福嘉姐姐若真嫁与他,日后我不同她来往就是。” — 京城上半年的茶余饭后闲谈落在江阴侯的真假千金一事上,后半年的闲谈则落在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的亲事上。 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宣布成亲的消息那日,南安王府正在为明溪举办回府后的第一个生辰宴。 顶了明溪身份的宁瑾欢和她同一天生辰,江阴侯府亦为她举办十四岁的生辰宴。 和南安王府的人声鼎沸相比,江阴侯府生辰宴的着实门可罗雀。 除却与江阴侯有亲之人不得不到访,剩下的皆是不如江阴侯府、意图攀附侯府之人;又或者是看在福嘉大长公主的面上,勉强被皇族宗亲派来送贺礼之人。 福嘉视宁瑾欢为她和江阴侯所出,自然不会去涨他人威风。 她出席侯府生辰宴,俨然一副侯府女主人做派。 刺激地好不容易等到没有当家主母的陶姨娘躲在房中,惊恐地乱砸一通。 比起这位心思缜密、出身更尊贵的公主殿下,她宁愿温婉无害的南安郡主做当家主母。 至少南安郡主与世无争,不会做出留子去母的事。 福嘉大长公主可就不同,出塞和亲草原,曾将老单于有点本事的儿子全部废黜,扶持继子上位。 甚至有传言,现任单于的身份低微的生母便是死在她手上。这叫她如何不怕,如何不慌。 明溪生辰在秋时,过了生辰,转眼就是年关,京城下了好大的雪。 天子时常白龙鱼服,跟在摄政王身侧造访南安王府,半逼半哄要明溪陪着堆雪人,美名其曰小丫头喜玩乐。 冷得明溪称病躲在温暖舒适的房中,期盼春日的到来。 三月便在明溪一日日的期盼中降临,三年一度的春闱拉开帷幕,福嘉大长公主也在烟花三月盛大出降。 福嘉大长公主出降那日,南安郡主与明溪结伴踏春游玩。明溪瞧出她心神不定,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 南安郡主静默良久,最终还是转道青玉观,登上九百九十九阶通天道。 于半山腰处的锁链上,取下她和福嘉交好之时,她们两人一同挂上的同心锁。 同心锁本为有情人一同挂上,寓意一生不离。她二人自幼·交好,也曾笑着说要做一辈子的闺中密友。 如果她肯告诉自己她心中有江阴侯,那她纵然拼着抗旨,也不会与他成亲。 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南安郡主将锁用手帕包好:“送去江阴侯府,权当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明溪默不作声看向手帕一角绣的娟秀小字——抚。 以此作为贺礼,福嘉大长公主会怎样想她不知道,不过江阴侯定然会面露怀念与不舍。 江阴侯定下婚约这几月来,依旧在向她和郡主示好,寻些新奇玩意儿送入王府,自诩情深几许。 拥有时弃如敝履,失去后方知可贵。 这人呐,就是贱。 第36章 真千金15 转眼福嘉和江阴侯成亲已近月余, 南安郡主没去过问、也不愿过问。 那把用绣有“抚”字的手帕包好的同心锁,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引起多大震动。 这样的趣事明溪自然不肯放过。 她趁摄政王陪同白龙鱼服的天子驾临南安王府时,轻轻扯了扯摄政王的衣袖。 她睁着大眼睛望向他:“福嘉大长公主和江阴侯成亲快一个月了, 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可好。” 摄政王宁愿相信河水倒流,都不会相信眼前的少女会关心她的便宜爹和后娘。 别看少女一双翦水秋瞳无辜可爱, 实则蔫坏蔫坏的。 沉默片刻,摄政王应了明溪的请求, 差人去打听福嘉入主江阴侯府后的事。 说实在话, 他看不懂他这位皇姐。 公主出降, 本是驸马连同父母一同住到富丽堂皇的公主府。 她偏偏要与糟心的妾室庶子挤在小小侯府。 从前受父皇宠爱, 她娇蛮任性,所穿所用所住尽是奢华无比。一朝和亲草原, 性子也不曾更改。 他派去保护她的人回来禀他,公主手段好生了得, 随便一出手便将老单于的小阏氏们收拾地服服帖帖。 挑唆老单于的儿子们为了她自相残杀, 最后留子去母,扶持出身低微的继子上位。 还记得她才被继子送还京城荣养,他是钦佩她的。 直到后来, 她侵占京郊良田,将京郊灌溉水源昆仑池的一半占为己有。胡乱打死下人,欺压百姓, 甚至与朝堂官员勾结买官卖官之事。 皇兄驾崩时拉着他的手说, 是皇家欠了她,叫她孤身一人去往野蛮之地安定内外,只要她日后不叛国,就由得她去。 因为这句由得她去,成为她的免死金牌。 自他摄政以来, 替她收拾不知多少烂摊子,压下多少非议。 直至她吃定皇嫂因皇兄遗言对她心中有愧,求得一封懿旨,下嫁江阴侯。 她若要再嫁,朝中有的是青年才俊任她挑选,独独选了手帕交妹妹和离不超过三月的前夫郎。 她回京后时常登侯府之门,与宁瑾欢以姑侄相称,对其无比疼爱。 京城之人都是人精,以前只觉得她是为了南安郡主,现在岂有还猜不到之理。 蠢! 不过三日,摄政王府的一位女使恭敬地站在明溪身前,将侯府月余来的事一件不落的说给她听。 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在新婚之夜似乎起了争执,江阴侯手中捏着一条手帕夺门而出,留宿陶姨娘处。 隔了没两天,两人重归于好,江阴侯为显示诚意,亲手将手帕绞烂。 “真绞了?”明溪忍不住问道。 “哪能,江阴侯早命府中绣娘绣了方一模一样的手帕,”女使笑道,“被绞那条是绣娘所绣,郡主送去那条被他珍藏书房中。” 明溪瞠目结舌,示意女使继续说下去。 绞手帕的事过了小十天,陶姨娘陪伴福嘉大长公主游览花园时,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竟将福嘉大长公主推下台阶。 “也就寻常女子小腿那么高的地,”女使边说边比划,“陶姨娘发各种毒誓,说自己没有推福嘉大长公主。” 陶姨娘有点小贪心不假,但还没这个胆子对皇家公主下手。明溪心中已有定论,问道:“然后呢?” 女使摇头惋惜:“江阴侯自然不信,准备杖毙陶姨娘,被福嘉大长公主和老夫人拦下。陶姨娘被送往城外庄子关押,永世不得回京。” “福嘉也拦了?”这倒令明溪觉得有趣点了。 女使点头:“福嘉大长公主劝说江阴侯看在宁羲成的脸面上,留陶姨娘一命。” “我猜江阴侯定然心中有愧,以为福嘉温婉贤淑,为了他在妾室面前忍辱负重。”明溪冷笑一声。 “是,”女使颔首道,“正因此事,江阴侯多次拿出珍藏手帕意图绞毁。” 明溪敏锐地捕捉到意图二字,既然是意图,就说明他最终还是舍不得。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左右摇摆又迟来的深情,连与草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陶姨娘离去后,老夫人本想亲自教导宁羲成,福嘉大长公主信誓旦旦说自己会将宁羲成视如己出。 老夫人想到她教出一个草原单于,便将宁羲成交给她抚养。 “福嘉大长公主教宁羲成只要在老夫人和江阴侯面前做做样子就可,独在院中时,纵容他胡闹,”女使顿了一下继续说,“怕是……” 说到底,面前的少女是那孩子的姐姐,后面的话女使不敢再说。 明溪笑道:“你不用顾忌我,他一口一个丑八怪唤我,我自然没有将他视若手足。” 女使小心开口:“怕是……怕是要被养废。” 话至此,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女使屈膝道:“奴婢每隔十日便会前来,将江阴侯府发生之事讲与县主听。” “劳烦姐姐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县主请姐姐喝茶。”女使说得口干舌燥,喜珠掂了掂塞满银两的荷包,塞进女使手中。 女使忙说不敢拿,喜珠以为她这是客气,便又往她手里塞。 几番推辞下来,女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能为县主效劳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岂敢领受县主赏赐。” 明溪微微一笑:“日后还需麻烦你多跑几趟,你且安心收下就是。摄政王若罚你,便是不给我面子,我会生气的。” 看向少女鼓起来的小脸,女使迟疑片刻,收下沉甸甸的荷包,恭顺地离去。 不多时,一袭白衣的摄政王自廊桥上慢慢走来:“听说不给你面子,你就会生气?” 待走近了,明溪发现他手中提着方才她赏出去的荷包,登时把脸撇向一边,冷哼一声。 将荷包轻轻丢进喜珠怀里,摄政王负手而立:“留着这些银钱去买胭脂。” 明溪又是冷哼一声,不同他说话。 摄政王挥了挥手,示意园中的女使都退下,喜珠等人依旧向明溪请示。 等到明溪同意后,她们远远站着,不至于听见二人说话,也不至于留二人独处。 摄政王倚在少女身侧的贵妃椅上,悠闲自得:“吃了本王几顿饭,脾气见长。” “话都放出去了,我不要面子的?”明溪气鼓鼓地瞪着摄政王。 摄政王状似无知地摊手:“本王又没罚她。” 明溪叫嚷道:“你把我赏的东西拿回来,就是没给我面子。” 摄政王轻笑:“谁说的,她可感激你了。” “什么意思?”明溪噎了一下。 摄政王笑说:“你赏她的,本王皆双倍予她。” “诶?”本还气鼓鼓的明溪瞬间消气,迷茫地望向摄政王。 摄政王闭上眼轻声说:“以后要赏人,同本王说便是。女孩子用钱地方多,你留着自个儿买胭脂首饰。” 明溪摇头:说道“不,我可富有了。” 摄政王没看见她的表情都能想象得到,她此时肯定像只小狐狸一样得意,摇头笑问:“多富有?” 明溪掰着指头把南安郡主划在她名下的产业一一道来:“加上过年时外祖父外祖母和几个舅舅给的压祟钱,我如今能拿出的现银少说也有两万白银之数。” “还有陛下赏的金钗银簪和各式贡品珍玩。”明溪轻轻推了推摄政王,摄政王甫一睁眼便见一颗小脑袋凑到自己跟前。 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睛,笑问:“你说这赏人,我赏不赏得起?” 良久,温热的掌心覆在小脑袋上,摄政王将一点男女之防都没有的明溪轻轻推开,训斥道:“坐没坐相。” 明溪眼轱辘一转,戏谑道:“殿下要是想见坐有坐相的女子,我想宁瑾欢一定乐意至极。” 摄政王斜了眼口不对心的某人:“依礼,你可唤本王一声叔叔。倘若你想唤那姑娘一声婶婶,本王不介意传她来。” 说完摄政王拍了拍巴掌,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个蓝衣护卫。 摄政王手指轻点扶手,漫不经心说道:“传宁瑾欢前来。” 眼看蓝衣护卫抱拳领命,转身就要离去,明溪连忙站起来:“不准去!” 蓝衣护卫迟疑地望向摄政王,摄政王低低笑了声,很是欢愉。 “退下,”摄政王轻轻摆手,蓝衣护卫一个闪身便不见人影,他转头盯着明溪,“这可不是本王不传,是你不准。” 明溪冷哼道:“小女子何德何能,竟能左右摄政王殿下的想法,”顿了顿,“分明是摄政王殿下自己不想见,偏拿小女子做说辞。” 明溪蹬着小腿跑远,跑到喜珠等人身边时,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摄政王见状不禁摇头失笑,随手拿起少女遗落在贵妃椅上的手帕。 少女不会刺绣,手帕上的字若不仔细看,他还真认不出来这是“玉”字,分明是一条爬虫。 走在木廊上的明溪惊觉自己的手帕落在园子里,火急火燎回头找手帕,只见自己的手帕被摄政王捏在手中赏玩。 他盯着手帕绣字一面,嘴角微微上扬。 明溪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他的笑容,肯定不是因为自己刺绣水平高超。 “还不错。”摄政王见人回来,面带笑意将手帕朝她怀中一丢。 明溪咬牙切齿:“不许笑!” 摄政王一边说自己没笑,一边眉眼都被笑意占据。气得明溪转身离去时,每一步都用力踏在地上,以显示自己的不满。 等小姑娘走远,方才消失不见的蓝衣护卫再次现身。 摄政王收敛笑意:“什么事?” 蓝衣护卫抱拳道:“福嘉大长公主命人给高大郎送去五百两银票。” “看住他。” “诺!” 第37章 真千金16 比摄政王晚了两日收到消息, 明溪也得知高大郎突然得到五百两银票。 虽然暗中监视高大郎那人没能探知究竟是谁将银两给了高大郎,不过明溪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该来的总是会来。 去岁夏至办事的人来报,高三娘置办了些许良田, 一幢二进二出的院子,还买了两三女使服侍。 有那千两白银, 只要他们母子二人节省些,一辈子宽裕安逸不成问题。 可惜, 高大郎不如其母懂得见好就收, 一朝天降横财迷花了眼。 他不仅出入青楼歌坊, 还沾染上赌钱的恶习。 除了高三娘攥在手里的良田院子没有输掉, 竟是连女使都输给了赌徒。 如今天降五百两,事成之后更有千两白银, 手头正当紧的高大郎怎能不动心。 四月殿试结束,今朝春闱落幕。 为庆贺及第登科者, 今上通常会在京郊的旷野召开马球会, 显示尚文之余,对武者的重视。 届时新科进士,京城达官显贵以及各府夫人娘子都会参加。她若是高大郎身后之人, 定然会选在盛宴之时行事。 明知女孩家最在意名节,同样生而为女,她们却总是要以此来陷害自己。 明溪下巴微微抬起, 好让喜珠为她系上披风, 冷声道:“去摄政王府。” 王府管事听闻明溪到来,连忙毕恭毕敬地将人请入王府后院。 摄政王府分前后两院,前院是依着摄政王的规制所建成的皇家院落。寻常宾客至,通常只在前院接待。 后院临山,摄政王以京郊良田从百姓手中换山, 依照一年四时,分别种上四时之景。 眼下三月尾,青竹挺拔修长,苍翠如玉。 踏在青竹之间,宁静致远的气息扑面而来,明溪觉得积郁胸口的怒气好似淡去不少。 “殿下此刻还未下朝,”王府管事将明溪引到青竹所制的秋千前,“县主在此稍候片刻。若有缺的,只管晃动桌上铃铛。” 明溪瞥了眼秋千旁的小桌子,桌上放置着今春新茶和一碟糕点,糕点旁则是一个小巧雅致的铜铃。 明溪颔首微笑:“多谢。” “县主客气。”王府管事垂首离去。 明溪慢条斯理坐上秋千,拿起碟中的一块糕点品尝,一口咬下去,淡淡竹香萦绕口齿。 明溪拿了两块分给喜珠和福珠:“味道不错,你们尝尝。” 两个女使跟着小主子久了,知道只要不踩小主子的底线,小主子待人一向宽厚。 喜珠接过糕点咬了一口,惊呼道:“这莫不是用竹叶做的?” 福珠挑眉看她一眼,笑道:“傻瓜,是添了竹叶上的露珠,哪有用竹叶做糕点的。” “这倒也是,”喜珠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环视四周景象,耳边只余风声和清脆鸟鸣,“听说闹中取静最是难得,不愧是摄政王殿下,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辟出这么个好去处。” 明溪端起热茶轻啜一口,不由得轻笑一声。 年纪轻轻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闹中取静于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 “稀客。”不咸不淡的调侃从身后传来。 明溪微微转头,摄政王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约是才下朝就赶来的缘故,摄政王不似寻常穿着素色广袖大衫。 他身穿一件绛紫四趾蟒袍,金线所织巨蟒威严肃穆,被墨色革带压在身下,腰间悬挂象征身份的玉佩和金鱼袋。 他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一根玉簪横贯玉冠用以固定。 他负手而立,剑眉星目,不同于以往的潇洒风流,反倒显出几许不容侵犯的威风凛凛。 明溪状似漫不经心扫了眼来人,合眼敛去心底波澜,单刀直入:“将你的暗卫借我几人。” 摄政王手指轻挥,喜珠和福珠顺势退下。 他绕到秋千另一侧,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绳索。随后慢慢坐下,淡淡开口:“四人够不够?” 没想到他今天这么好说话,明溪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够了,”顿了顿,“不好奇我要人做什么吗?” 摄政王斜着身子睨了她一眼:“还能为何,不过就那点事。” 男女之间,确实就这么点事。 福嘉给高大郎五百两银票,自然不是为了听他在马球会上,讲述他和小姑娘兄妹情深。 他不明白的是,福嘉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为何还想置小姑娘于永世不可翻身的境地。 “南安王府的暗卫不是吃素的,”摄政王戏谑一笑,“本王只是好奇你为何不动用王府暗卫,倒来向本王借?” 明溪双腿凌空轻晃:“我不想让阿娘知晓。” “怕南安郡主知道你并非表面上那般无害?”摄政王一手支着头,静静地望向坐在另一侧的小姑娘。 明溪缓缓摇头:“阿娘心性纯净,还是不要沾染这些丑陋。” — 三日后,将五百两银票输光的高大郎垂头丧气地走出赌场。才转身走进小巷,便被人猛敲一棍,塞进麻袋里。 一桶凉水猛地浇在麻袋上,哪怕是深春也遭不住的凉气,刺激麻袋中的人一哆嗦,粗鄙咒骂声瞬间从麻袋中传出。 “操!”高大郎大叫,“哪个狗日的畜生……” 后面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说,便被好一通拳打脚踢,踢得他直喊好汉爷爷。 “爷爷饶命!” 明溪静静坐在简陋的民居中,俯视地上不停蜷缩蠕动的麻袋。 这就是福嘉和宁瑾欢手中的王牌,他的攀咬成为宁瑾玉被彻底抛弃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溪挥了挥手,暗卫停下手中动作,将麻袋解开。 浑身湿漉漉的高大郎连忙从钻出麻袋,蓦地抬头一看。 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坐在自己面前,她身后站着两个英气女子。 “娘子饶命,”高大郎一时没认出明溪,连忙叩首,“俺就是一个粗人,从没见过娘子,还请娘子饶俺一命。” 明溪冷笑道:“哥哥不记得我了吗?” 高大郎闻言满是疑惑,仔细打量明溪的眉眼,恍然大悟:“原来是春丫妹妹,妹妹比从前白了许多,俺一时没认出妹妹。” 高大郎肆无忌惮地仰视出落的水灵灵的明溪,从前只觉得这丫头又瘦又黑,根本不配给自己当童养媳。 听给他五百两银票的贵人说,她现在封了县主,他算是高攀不起了。 那时他想着攀不上就攀不上呗,一个黑瘦丫头有什么好攀的。 现在再看她就算皱着眉都这样好看,高大郎不免为自己曾经的有眼无珠感到后悔。 不过那个贵人说,只要他能出面让她身败名裂,那么她就只有嫁给他这一条路。 高大郎不禁庆幸自己接了贵人的差事。不同的是,以前是为着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是为了眼前这位美娇娘。 “啊!”高大郎还沉浸在幻想中,没成想被身后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一摔,趴在脏兮兮的地上。 其中一个壮汉一脚踏在他的背上,力道大得好像要把背脊踩断。 “春……春……” 高大郎只要发出一个春字,踩着他的力道就加深一分,要是现在他还不明白那就是真的没脑子。 高大郎艰难地说:“县主,俺知道错了。” 明溪示意壮汉放轻力道,笑问:“哪儿错了?” 一听她语气转缓,背上力道也减轻几分,高大郎又来了劲儿:“县主妹妹,不是俺说你……” 话未说完,一把闪着凛冽寒光的朴刀猛地插在眼前不到一拳的距离。 吓得高大郎再不敢乱说话,惊恐地盯着明溪所坐的椅子腿。 “俺收了一个贵人五百两,贵人说只要俺在陛下召开的马球会上说县主是俺的童养媳,从小给俺暖床,县主就必须嫁给俺。” “还有呢?”明溪眉眼渐渐生出凌厉,语气越发冰冷。 高大郎吓得倒豆子似的讲完:“贵人还说只要俺做成这件事,就再给俺一千两。” 明溪低头瞥了眼瑟瑟发抖的高大郎,漆黑的瞳孔里满是冰霜:“然后呢?” “没,没了。”高大郎结巴道。 明溪轻笑了声,抬起头看向两位大汉:“如果是摄政王殿下碰上此事,该如何处置?” 其中一位大汉抱拳道:“禀县主,摄政王平素极其厌恶攀咬之人,通常赐其贴加官。” 贴加官也叫加官进爵,是大理寺审讯犯人的手段。 将犯人的口鼻用浸湿的桑皮纸一层层盖住,直至犯人受不住刑,把所犯之事招个一干二净。 高大郎在赌场里混过,贴加官这种酷刑他听里面的人提过两句,一时吓得溺湿衣裤。 明溪静静看了他一眼,眼中淬着浓烈的恨意。 高大郎一时看痴了,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大汉紧紧绑在长桌上。 明溪静静立在屋檐下,粗重的喘息声透过破旧窗棂传出,一声不落地钻入她的耳朵。 他虽不是主谋,却做了主谋手中的利刃,狠狠捅了她一刀。 贴加官是为赎他攀咬诬陷宁瑾玉之罪。既然他那么想攀附权贵,用加官进爵赏他,很合时宜。 半晌,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明溪立在门框中央,巨大的阴影将躺在地上,面无血色的高大郎笼罩。 “这便是你想要的加官进爵,”明溪慢慢勾起嘴角,“再有下次,便没有中途给你揭掉这么简单。” 经此一遭,高大郎哪里还不明白她口中的下次,就是天子款待新科进士的马球会。 他连忙强撑着力气爬起来,用头哐哐砸地:“俺知道了,俺知道该怎么做了。” “高三娘虽待我不好,总归母女一场。办好此事,我许你天伦之乐。” 丢下这句话,明溪戴上面巾走出民居,在两位女卫的护送下登上马车。 摄政王半倚车壁,望向身侧娇小的小姑娘。目光既是探究,又蕴含着就该如此的坦然。 总归是真实。 “胆子挺大,贴加官随意赐下。” “殿下会觉得我过于狠毒吗?” 一个十四岁的少女面不改色赐下贴加官这种酷刑,明溪忍不住反问神色如常的摄政王。 摄政王闻言一愣,他见过坦然承认自己贪污受贿的官员,见过大狱里被刑具震吓,坦然认罪的囚犯。 不过那都是他们在洞悉世事之下不得已的坦然。 面前的女孩竟是通透至此,以一种极其朴素的坦然叫他觉得她赏下酷刑贴加官,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来狠毒一说。” 第38章 真千金17 四月桃花烂漫, 京郊大草原早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围住,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明黄的帐篷搭在高台之上,明黄帐篷之下则是各家绣有名姓的帐篷。越是靠近天子帐帷, 越是位高权重。 摄政王的明黄藏帐篷紧紧依靠着天子之帐右侧,再旁边便是南安王府的帐篷。明黄帐篷左侧则是福嘉的帐篷。 宁瑾欢坐处略比南安王府高出一头, 她得意地看了眼依偎在南安郡主身侧,观看马球赛的明溪。 福嘉姑姑已收她为义女, 等她及笄后, 她会去太后面前为她请封翁主。 说来也是, 南安郡主不过是个郡主, 南安王又是异姓王,怎能和真正的皇室血脉相比。 那个抢走属于她的一切的野丫头, 只配被封为一个小小县主,低她一头。 况且, 今日过后, 她必将颜面尽失。 只怕到时候还能不能保住清河县主的封号都还未可知,只有嫁与那个山野村夫潦倒此生,永永远远被她踩在脚下。 想到此, 宁瑾欢愉快地看起马球赛。 明溪感知到方才宁瑾欢的视线,并没当一回事。 她挽起南安郡主的胳膊,伸手遥指马球场上的一人:“阿娘, 看那人。” 南安郡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通体枣红的骏马上驮着一位身着墨色箭袖圆领袍的郎君。 郎君剑眉星目,肩扛偃月杆。方才将球击进门洞,他脸上还挂着灿烂笑容,衣袂随马蹄疾驰飘扬,衬得他愈发神采飞扬。 “那是谁?”南安郡主轻问。 与此同时, 风流斜倚的摄政王招来蓝衣护卫,面色不善地盯着场中那人:“他是谁?” 南安王妃寻着小女儿的视线望过去,扯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今科探花郎。” 南安郡主没多想,随口称赞:“倒是一表人才,担得起探花郎之称。” 探花郎不同于状元郎。状元多考究学问,探花郎则在考究学问的同时,还要顾及容貌。 唯有才貌双全的青年才俊,才有被钦点为探花郎的资格。 天子还有两年弱冠,摄政王有意让天子独自历练,培养亲近朝臣。 今朝春闱殿试,他并未插手,只听说今年的探花郎面如冠玉。今天一见,方知名不虚传,但细细看来,比起他还是差点。 修长的十指相互交叠托着下巴,摄政王狭长的眼眸半眯:“你说,本王不如他吗?” 蓝衣护卫被摄政王的问题砸懵,试探性问道:“殿下指的是?” 半晌,摄政王意兴阑珊挥手:“罢了,福嘉将人送进来没?” 一听是正事,蓝衣护卫登时抱拳:“大长公主殿下的人已让高大郎混入马球场,想来这轮马球赛结束,他便会出现在人前。” 被明溪威吓一次的高大郎,没有那个胆子再在众人面前攀咬她。 那日他本打算替高大郎更换户籍,好让福嘉再无法找到他。谁知明溪二话不说就拒绝他,还叫他一定不要阻止高大郎混入马球场。 今天好戏开场,他倒要看看小姑娘怎么倒打一耙,牵扯出藏在身后的福嘉。 思索间,一场马球赛结束,意气风发的郎君齐齐下马,单膝跪在少年天子面前等候嘉赏。 摄政王状似漫不经心瞥了眼明溪,只见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探花郎身上,索性偏头不看。 才多大年纪,就春心萌发,等会儿他便寻个空档说给南安郡主听,让她阿娘亲自训斥她。 突然,一个身着棉麻粗布的农夫突然出现在宽阔的马球场上,惹得场中议论纷纷。 摄政王放眼望去,不是前些日子被赐了贴加官的高大郎还能是谁。 马球赛将才结束,皇姐真是急不可耐。 天子盛会突然出现来路不明之人,担心会有贼人刺驾,本就一直警惕的禁军赶忙将高大郎押解下去。 “慢着。”男女之声同时响起。摄政王顺着声望过去,是福嘉。 福嘉亦望着他,心道她这个皇弟平素懒得理会这点小事,今天怎么突然开口。 不过有他开口留下那农夫,促成此事功成,福嘉发自内心冲望过来的摄政王一笑。 “天子盛会,戒备森严,岂是一介农夫轻易就可混入,”福嘉笑道,“正好一轮马球赛结束,陛下不若趁此空档,细细查问一番。” 天子下意识转头询问摄政王的意见,见摄政王微微点头,扬声道:“传朕令,将那农夫带上前来。” 不多时禁军押解高大郎走上高台。 高大郎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天下之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直磕头:“高大郎参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大郎磕头声不小,天子听了不免感到额头疼,手指轻点檀木桌。 候在天子身侧的内侍,见状捏着尖细嗓音问道:“咱家问你,你可是意图行刺陛下?” 谋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高大郎吓得小腿肚哆嗦个不停,忙说:“不,不是。俺,俺不是要行刺陛下。俺是来……” “那你是如何进得这戒备森严的马球场?”内侍吊着眉梢,尾音婉转,“嗯?” 高大郎颤颤巍巍说道:“俺是跟着一位贵人进来的。” “贵人是谁?” “南安王府清河县主。”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万千目光齐刷刷射向南安王府的王帐。 有不屑,有得意,有担忧,大多都落在出落的亭亭玉立的明溪身上。 这位弃父而去的清河县主近来风头极盛,一则是因为她出生就被调换一事;二是因为她在精贵的娇养下渐渐绽放,显露出倾城之资。 宁瑾欢嘴角上扬,得意地望向置身于漩涡之中的明溪。 不过一年光景,她从前的风光皆被她夺去,就连摄政王都对她青睐有加。 凭什么! 她的模样品性哪点不如她,摄政王何以要对这个乡野农女另眼相看,还将象征身份的玉扳指赐给她。 好在今日,她的好日子就要彻底结束。宁瑾欢长吸一口气,一年的郁郁不平总算可以烟消雾散。 明溪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走到少年天子面前跪下,朗声道:“臣女不曾做过此事。” 南安王妃吩咐女使看住爱女心切的小女儿,自己拄杖立在明溪身后,言辞铿锵有力。 “老身可为玉儿作保,她自出府门起便未离开老身半步。此人出现在此,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玉儿。” “王妃年事已高,切莫心急,”天子命内侍搬来一张黄花梨木椅,“王妃先请坐下。倘若清河县主委实遭人陷害,朕定会还其清白。” “多谢陛下。”南安王妃颔首致意,像一座山似的坐在明溪身后。 巨大的阴影顷刻间明溪笼罩,以无言的姿态默默支持明溪。 内侍继续看着高大郎问道:“你可以知诬陷清河县主是何罪名?” 高大郎茫然摇头,内侍冷声说道:“杖五十,发配岭南。” 岭南多毒虫鼠蚁,就算是青壮年发配岭南,也少有回来的人。 高大郎磕头说道:“俺不敢扯谎,俺与清河县主是旧相识。” 旧相识有很多中含义,可以是过去的朋友,也可以是过去相好之人。 不过一男一女用旧相识相称,只怕是第二层意思。 明溪微微一笑,直接应下此事:“是,臣女与他本为旧相识。” “当年臣女有幸被农妇高三娘从人牙子手中救下,收为义女。他便是高三娘之子,臣女曾唤他一声大哥。” “既然如此,为何县主方才说不知此事?”天子沉声问道。 明溪规矩道:“禀陛下,方才他说他跟随臣女入内。臣女并不知此事,故而这般回答。” 天子垂眸看向高大郎,天下御驾前,高大郎不自觉抹了把汗。 他吭哧好久,最后红着脸说道:“清河县主爱慕于俺,她派人对俺说,马球会那天会让人带俺出现在马球场上。到时候只要俺请陛下赐婚,她就可以嫁给俺。” 此话一出,少年天子的脸上似乎出现几条裂缝。 他强装平静地打量拥有沉鱼落雁之资的明溪,一边又扫过黑壮普通的高大郎。 好半晌,少年天子得出一个结论,高大郎好生不要脸。 一阵清脆的笑声打破众人听见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后的寂静。 白悦捧着肚子大笑:“欢儿,清河县主竟然爱慕这个人,还想……还想与他成亲。” 宁瑾欢没能拉住幸灾乐祸的白悦,由她而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嘲弄的笑声,臊得高大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白娘子此言差矣。”肩扛偃月杆的新科进士还站在高台之上,探花郎最先从高大郎的旷世奇言中回过神来。 “在下从前虽未见过清河县主,却也听过清河县主受人称赞之事,”探花郎冲天子拱手作揖,“清河县主蕙质兰心,岂会做出如此背德之事?” 探花郎顿了顿:“况且,清河县主国色天香,此农人言辞粗鄙。敢问这位兄台,你是如何敢大言不惭说出清河县主爱慕你这中话?” 摄政王欣赏地瞥了眼探花郎,把天子憋在心里想说又不好说得话说出口:“这人好不要脸!” 高大郎脸红的像猪肝,吭哧辩解:“清河县主是俺娘买给俺的童养媳,从小给俺暖床,她爱慕我有什么稀奇的。” 天子异样的眼光落在明溪身上,本因摄政王那句话才恢复平静的心绪又掀起万丈波澜。 摄政王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这就是她所谓的好戏?早知今日,他就该一刀结果了他。 明溪神色如常,淡淡道:“高三娘确实将我买下,但不是为给大哥做童养媳。” 事已至此,众人都以为她的平静只是强弩之末。 不论高三娘买下她是收为义女,还是做童养媳。在世人面前,她就是一个给那农夫暖过床的童养媳。 宁瑾欢依偎在福嘉怀中,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畅快大笑。 福嘉爱怜地抚过宁瑾欢温软的脸颊,低笑道:“今日过后,她的名字再也不配和你并肩。” “春丫妹妹说得没错,”突然,高大郎在众人唾弃的目光中紧张开口,“阿娘当年买下她,确实不是为给俺做童养媳。” “俺娘就俺一个孩子,听村里老人说儿女双全有福,为了添福气,阿娘买下她收为干女儿。” “县主妹妹从小都是跟阿娘一起睡,从来没给俺暖过床,俺把她当做亲妹子看待,没有要她做童养媳的心思。” 不过片刻功夫,高大郎瞬间改口,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宁瑾欢抓住福嘉的衣袖,心底没来由一慌。 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摄政王闻言轻笑,将心放宽,安静欣赏小姑娘安排他看的一场好戏。 “欺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内侍干咳一声,窃窃私语渐渐小了下去,“你刚才为何不这样讲?” 高大郎连忙哭天抹泪:“皇上可要为俺做主,俺也不想这样讲。都是带俺进马球场的那个贵人给了俺一千五百两银票,要俺这么说。”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千五百两银票,内侍立即呈到天子御案前。 “俺与县主妹妹好歹兄妹一场,不肯诬陷县主妹妹。那个贵人就抓了俺娘,用俺娘的命逼俺。” “俺想着皇上是明君,爱着俺们这些小老百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高大郎磕头说道,“等俺依照贵人的吩咐照做后,再说出实情。这样俺既没有哄骗皇上,还完成贵人的吩咐,俺娘也可以活下去。” 天子很想说一句朕爱美人不爱你,转念想想天下万民皆是他的子民,他不能以貌取人。 天子沉声道:“你可知,就算你完成那位贵人的吩咐,在你说出实情后,他依然不会饶过你的母亲。” “啊?”高大郎紧张地挠头,他求救似的望向明溪,“县主妹妹,俺只是想救俺娘……” 话未说完,一个精壮的汉子哭声凄厉,吼得明溪耳朵疼。高大郎不去戏班子唱戏,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大嗓门。 明溪温声安抚:“大哥莫怕,有陛下在,三娘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天子放缓语气:“朕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带你进来的贵人长什么模样?” 高大郎适时止住哭声,一抽一抽地说:“俺记得,贵人是一个中年妇人,算不上慈祥,头上没戴多少珠宝首饰。” 天子嘴角抽搐,场中这样打扮的中年妇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高大郎环视场中众人,视线落在福嘉大长公主帐中一人身上,那人身子略微侧过,看不清正脸。 高大郎疑惑的望过去,低声说道:“好像。” “陛下面前,大声回话!”内侍沉声呵斥。 高大郎立即来了精神,指着那人大声说:“俺看那个人好像领俺进来的贵人,只是她身子侧对着俺,俺看不真切。” 话音才落,立即有两个禁军将那人押至天子面前跪下,正是江阴侯府小娘子宁瑾欢的奶嬷嬷。 宁瑾欢登时跪在天子面前,紧张叩首:“臣女不知此事,一定是他栽赃陷害臣女。” 天子沉默地盯着和她称得上青梅竹马的宁瑾欢。 此事一但牵扯到她,他便瞬息明了今天这场闹剧为何出现。 天子缓缓吐出一个字:“审!” 奶嬷嬷还没来得及辩解就便禁军押解下去,再被拖至圣驾之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禁军统领跪呈供词:“启禀陛下,犯妇都已招认。她奉宁娘子之命带人将高三娘绑在城郊破庙,又亲自交给高大郎一千五百两银票,要高大郎攀污清河县主,目的是毁清河县主名节。” “再审!”天子面色如霜,缓缓吐出两个字。 这次受审之人便是小身板不停颤抖的宁瑾欢,两个嬷嬷强拖宁瑾欢退下。 路过奶嬷嬷身边时故意停了一下,好让她看清血肉模糊的惨像。 “陛下且看在欢儿是臣养女的份上,莫要……” 福嘉的话还没说完,被天子沉声打断:“朕说再审,姑姑是要做朕的主吗?” 小半个时辰后,嬷嬷拖着头发杂乱,身形狼狈的宁瑾欢再次回到高台上。 宁瑾欢瘫软在地上,额上满是汗珠,瞳孔里还带着深深的惧意。 “禀陛下,宁娘子已将今日之事全部招供,”嬷嬷恭敬地呈上供词,顿了顿,“另外,她还吐出好多事。” 天子轻揉眉心:“何事?” 嬷嬷娓娓道来:“除却教唆宁家少爷对清河县主恶语相向,以及故意教导县主错误规矩,企图引·诱县主出丑外,还有一事与福嘉大长公主殿下有关。” “放肆!”方才被天子震慑的福嘉突然喝道,“本宫和亲塞外,有功于社稷,岂容你信口雌黄。” 清脆的掌声从天子右侧传来,摄政王漫步走至明溪身后,戏谑一笑:“这么多年,皇姐倚仗有功于社稷和小单于的尊敬,横行妄为,鱼肉乡里。” “本王若是皇姐,是再无脸面称自己有功于社稷。” 当摄政王站在身后,明溪顿时生出一中此事即将尘埃落定的心绪。 在天子和摄政王的授意下,嬷嬷继续说道:“福嘉大长公主殿下曾命人教宁娘子青楼烟花之道,好让她误导县主。目的是为了在侯府认亲宴上,使众人以为县主曾流落青楼。” “好在县主聪慧,没有上钩。”末了,嬷嬷补充道。 方才落在明溪身上的鄙夷不屑,此刻通通落在福嘉大长公主和宁瑾欢身上。 还坐在福嘉帐中的白悦傻了眼,这和宁瑾欢告诉她的完全不一样。 宁瑾欢说她对乡野丫头十分谦卑友善,那丫头却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刑讯嬷嬷是宫里的人,比起宁瑾欢告诉她的,显然供词更有分量。 白悦羞愧地走回自家的帐篷,明溪余光看见,没有为难她的打算。 一直沉默不语的南安王妃一言不发跪到地上,然后掷地有声地说道。 “请陛下给清河、给老身,也给南安王府一个交代!” 第39章 真千金18 依礼, 天子要唤南安王妃一声姑祖母,且南安王对天子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平素又最重血缘亲情。 他二人疼爱的外孙女受到陷害算计, 纵然此事涉及皇室宗亲,朝廷也必须要给南安王府一个交代。 但福嘉大长公主亦是安定边疆的有功之人, 在先帝和摄政王有意维护下,下于民间口碑不错。 她不仅是国朝的大长公主殿下, 也是将草原小单于养育成人的福嘉大阏氏。 哪怕她是中原人, 在草原的影响力也不可小觑。 天子毕竟年轻, 面对两难之事, 应对起来不免显得有些生涩。 他先是命内侍将南安王妃和明溪搀扶起身,随后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满眼都是明溪的皇叔。 不曾想看见皇叔抬手招来两个宫人, 让宫人为久跪不起的明溪揉捏膝盖。 天子只好轻咳一声,目光不善地盯着他的福嘉姑姑。 她回京后的所作所为他约莫知道七八, 奈何父皇驾崩前留下那么句话。 皇叔无法, 只得按照父皇的嘱托替她收拾烂摊子,甚至给她特别的宽待。 他知道她风华正茂时出塞和亲,为中原和草原带来这么多年的和平与安定。 所以只要她闹得不是太过, 他眼里也并非容不得沙子。 为何偏偏惹得是满门忠烈的南安王府。 他的姑姑,在万人之前,给他出了还未亲政之前的第一个难题。 思索间, 江阴侯陪伴老太太, 紧赶慢赶从府中赶至京郊大草原。 江阴侯搀着老太太快步走上高台,扑通一声跪到天子面前,喘着粗气说道:“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身拜见陛下。”老太太额上都是汗珠,不知是奔波劳碌, 还是受到惊吓的缘故。 她一向不爱看马球热闹,故而今日没有出席天子为庆贺春闱落幕的盛会。 还记得清晨儿媳和孙女盛装离府时的怡然自得,浑然没有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们竟然惹出了这样大的风波。 “祖母,孙女……”宁瑾欢从小娇生惯养,哪里知道宫里嬷嬷的厉害,一时受不住刑,将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说出去的事吐了个干净。 老太太在来的路上已经明晰方才发生的事,此事若要干净了断并不难,只需舍弃一人即可。 其实被舍弃之人根本无需考虑,也没有考虑的必要。 她厉声打断宁瑾欢的话:“混账东西,我怜你自小养在府中,乖巧懂事。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下作事。” “从今日起,你不要再唤我一声祖母,我宁家没你这么个女儿。” 明溪听罢莞尔一笑,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 出身皇家的福嘉大长公主,与出身不明虽有感情的丫头。 这位利益为先的老太太,自然更偏向能带给侯府益处的前者。 明溪垂首看向狼狈的宁瑾欢。 她害得宁瑾玉被逐出家门,今天自己做了被抛弃那个,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宁瑾欢接收到明溪审视的目光,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握。 明明今日该是她被打入泥泞的日子,为什么现在会是她受到众人的鄙夷审视。 她宁瑾欢是尊贵的福嘉大长公主的养女,江阴侯府的嫡女。 既然那个产婆给予她这个身份,为什么不将此事深埋心底,偏偏酒醉胡言,叫人知晓,惹出这场滔天祸事。 老天何其不公! 宁瑾欢瞪向绫罗缠身、众星捧月的明溪,恨不得目光化作利刃,将她身上衣裙割裂。 宫人的手指十分柔软,按压在膝盖上的力道很合适。明溪心情愉悦,撞上宁瑾欢怨恨的目光时愈发开心。 本打算做背景板的明溪示意宫人退开,走到宁瑾欢身前。 不过低头的瞬间,她眼眶里蓄满泪水,要落不落,霎是可怜。 “欢姐姐,我从前与你不相识,自问也没得罪过你,”说话间,一颗泪慢慢滑过脸颊,明溪略微哽咽,“你为何要做这些事害我?” 天子斜了眼楚楚可怜的明溪,这女子惯会做戏。 他可没忘记一年前,她威胁恐吓宁瑾欢的场景。 不过他没有拆穿她的打算,毕竟皇叔此时正在看戏的兴头上。 摄政王轻嗤一声,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明溪。明溪没有拒绝,拿过手帕轻掖眼尾,将嘲弄掩藏。 从来没有女子能得到摄政王的另眼相看,另眼相待,丑八怪更不行。 宁瑾欢忍不住大叫:“既然错了,为什么不一直错下去,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真相。” 她捂着脸痛哭,说起话来语无伦次:“我就是尊贵的侯府嫡女,你就是卑贱的乡野丫头。被换人生是你的命,你就要认!” “摄政王殿下三年前在义母的府邸救了我,合该我与他有缘。凭什么你才回来,他就把象征身份的玉扳指给你。” “你抢走了阿娘,抢走了摄政王。那好,我不和你争这些,”宁瑾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的嗓音逐渐沙哑,“可是为什么太后殿下不召我入宫,反而召你入宫。” “你没回来,太后殿下想过撮合我与陛下;你回来了,太后殿下就召你入宫,现在你连我的皇后之位都想抢,凭什么!你告诉我,我凭什么不恨,凭什么不怨!” 明溪踉跄着倒退两步:“原来你心底竟是这样想,难怪……”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她差点惊呼出声。演得太过,明溪险些摔倒在地,多亏摄政王眼疾手快,抽出腰际佩剑横剑一栏,她才勉强站稳。 不过也是歪打正着,此举落在别人眼中,更是加深了宁瑾欢恶毒言辞的厌恶。 江阴侯撇过脸,不肯去看满目恶毒的宁瑾欢,拱手朝向天子:“陛下,此女来历不明,又屡次意图加害本朝贵女。微臣自请将其逐出江阴侯府,依律处置。” 从前玉儿和他说宁瑾欢所做之事,他顾念与她父女情深。 不仅没有怀疑她,相反还为了她怀疑他和阿抚的女儿,落南安王府的面子。 结果没想到,他百般疼爱的女儿,是骗他最狠的人。 他竟然为了个不知出身的野丫头,赶走自己的亲女儿。 想到此,江阴侯慈祥地望向明溪。 拥有摄政王的维护,南安王的宠爱,还有少年天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偏向。 这才是他的女儿。 察觉到江阴侯目光的明溪庆幸自己出府时所食不多,现下就算反胃也吐不出什么。 否则真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呕吐,岂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圆满宁瑾欢想要她出丑的心。 宁瑾欢满脸不可置信,想要去拽江阴侯的衣袖,被他躲开:“爹爹不要欢儿了吗?” 江阴侯冷声道:“我本不是你父,念你年幼,将你留在府中教养,不成想你如此狠毒。今后姑娘如何全是姑娘的造化,莫要再以江阴侯府的名义招摇。” 一直旁观的福嘉适时提起衣裙跪到在地,朗声道:“陛下明鉴,臣并未让嬷嬷教导此女烟花轻浮之道。” 既然宁瑾欢已被老夫人和侯爷抛弃,那她就不必再把她当做自己和侯爷的亲生女儿。 “哦?”天子玩味地望向宁瑾欢的供词,“白纸黑字分明,请姑姑解释一二。” “都是奴婢的错,”福嘉身边的嬷嬷忙不迭跪下叩头,“宁家娘子因为清河县主回府的事,来与殿下诉苦。殿下光明磊落,自是劝解她要放宽心。” “宁家娘子不肯,便转头问奴婢有什么法子可让清河县主出丑,”说着她从腕上胡乱褪下一只金手镯,“她给了奴婢一锭金子,奴婢迷了心窍才想出这个法子教她。这就是她给奴婢的金子,奴婢用它打了个手镯。” 宁瑾欢指着嬷嬷大喊:“你说谎!” 福嘉虽然跪着,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她知道这样骄傲而又孱弱的姿态,会让人想起她曾为天下奉献己身的壮举。 “臣驭下不严,还请陛下责罚。” 春风拂来,轻飘衣裙随风起舞。 不知是谁喃喃一声:“还记得当年大长公主出塞和亲,便是在一个暖风拂面的春日。” 轻飘飘的话语刺痛福嘉的心,她恨她的兄长将她送给草原,以期求得边境和平。 还记得年少时的她,也曾心怀憧憬,天真烂漫。 一朝被送往蛮荒草原,她的天真烂漫却成了老单于的小阏氏们戏耍算计她的筹码,几次差点活不下来。 若不是她醒悟的早,哪有被送还京城荣养的日子。 天子想起福嘉出嫁那日,是父皇带着他一同相送。那天,她眼角那滴泪始终挂在眼尾,一直没有落下。 良久,天子似乎也有些动容:“即是如此,姑姑何错之有?” 他复又望向早已癫狂的宁瑾欢:“宁瑾欢掳掠农人,陷害清河,又几次口出狂言,御前失仪。传朕旨意,将其没入掖庭为奴,非死不得出。” “我不为奴,我绝对不为奴。”宁瑾欢仓惶爬到天子身前,还没触碰到天子就被内侍一脚踢开,接着被禁军反手押解。 宁瑾欢泪流满面:“皇帝表哥,我是你的欢儿表妹啊,我不要为奴……我不要!” “宁瑾玉,都是你的错,”宁瑾欢边哭边笑,咬着牙的模样格外丑陋,“你怎么不去死……” 她双腿不停地在空中乱踢,很快被禁军拖下去。 明溪眼睫轻敛,没去理会传入耳中的诅咒。 因为她知道,诅咒杀不死人。而被罚入掖庭为奴的宁瑾欢,日子绝对不好过。 明溪一瞬不瞬地盯着神色平静的福嘉大长公主,看得福嘉大长公主浑身不自在。 “下一个就是你。” 明溪无声说道。 第40章 真千金19 福嘉或许是看出明溪的口型分明是威胁, 秀眉微微一蹙,强自将心中的不适压下。 走到明溪面前,福嘉取下斜插发髻间的凤凰金钗, 没等明溪同意便插进她的头上。 “今日之事都赖本宫没管教好欢儿和奴婢,才使你遭受这般屈辱, ”福嘉轻巧地摁住明溪准备拔下金钗的手,“本宫把这支凤凰金钗赠予你, 权当本宫赔过罪了。” “不可……”江阴侯一见福嘉把凤凰金钗都给了明溪, 急忙阻止, “那是当初……” 明溪眼尾上挑, 一脸玩味地想看接下来福嘉和这个便宜渣爹会演出怎样的戏码。 福嘉眼一沉打断他的话:“清河受委屈终究是我管教不严。金钗不过是死物,用来补偿清河再好不过。” 良久, 江阴侯叹道:“可那是你当初离京时,先帝于城门前亲手为你簪上的凤凰金钗。” 明溪忽然觉得有些腻了, 方才她便摆出楚楚可怜又坚韧的姿态, 让人想起她和亲草原。 现下又用凤凰金钗引出她曾出塞禁风沙之事,一用再用,看来她也只有这点本钱了。 不过效果却是好的, 马球场中的人望向福嘉的眼神,从最初的鄙夷到现在的怜悯。 浑然没了脑子,真信她的属下见钱眼开, 私下与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孩能设下这种局, 瞒天过海般将高大郎送进马球场。 出了这档子事,天子已没有心情再开款待今科进士的马球会,天子仪仗浩浩荡荡的离去。 天子不在,场上众人打马球也没了兴致。 不多时,在摄政王意兴阑珊的表情下, 盛极一时的马球场人烟渐渐稀少。 南安郡主这才被王妃手下的嬷嬷松开,她提起裙摆小跑到高台上,将明溪一把搂在怀里。 明溪从美妇人的怀中挣扎地探出半个头,笑道:“阿娘,咱们还该谢谢探花郎。” 南安郡主回过神来,想起刚才探花郎确实为明溪说过话,于是牵着明溪的手走到探花郎身前。 “多谢郎君仗义执言。”南安郡主温声说道。 探花郎向后退一步,拱手作揖:“都是在下应该做的。” 南安郡主淡笑:“方才那样的局面,郎君肯挺身而出替我儿辩白,是我欠郎君一个情。将来郎君若有需要,我南安王府定不会袖手旁观。” “郡主娘娘,王妃让奴婢来告知郡主娘娘马车都套好了,咱们该回府了。” 明溪没好气地看了眼前来通禀的嬷嬷,要是再有说几句话的功夫,兴许南安郡主和探花郎之间便能互相生出几分好感。 这位探花郎年方二十有五,家中妻妾全无。天子亲政后曾问他为何不娶,他说但求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天子又问他想要的一心人是何模样,他说不求未来之人出身富贵,只求温婉贤淑,闲时与他品茶对弈,吟诗作赋。 南安郡主虽然从前懦弱,经历和离之事后也渐渐明悟世事,她素性温和,却也有底线在。 况且,她出身南安王府,自小请的是大学士开蒙,琴棋书画不在话下。与探花郎,堪称绝配。 “告辞。”南安郡主颔首致意,牵起明溪的手慢慢走远。 等到彻底看不见一大一小的背影,探花郎这才缓缓收回视线,忽然发现江阴侯一脸不善地盯着自己。 他拱手问道:“侯爷有事?” 正要离去的福嘉疑惑地回头,江阴侯余光瞥见扶着母亲的妻子的动作,着急忙慌的收回视线。 一直未离去的摄政王忽地笑了,他望向一脸茫然的探花郎若有所思,看得探花郎都快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摄政王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抚,头也不回地离去。 傍晚时分,一道圣旨降临南安王府,明溪双手接过明黄圣旨,呆愣地盯着清河翁主的封号和食邑五百户。 要知道像南安王府这种异姓王家的女儿,哪怕像南安郡主一样贵为郡主,都没有食邑。 而她作为比郡主还低一级的翁主,竟然会被赐予五百户食邑。 宣旨的天使弯身讨好,满脸谄媚:“五百户食邑,翁主这还是头一份呢。” 南安王妃一个眼色递过去,王府的嬷嬷登时掂着沉沉的银两塞进天使手中,一面寒暄客套:“天使行来辛苦,这点子心意权当请天使喝茶。” “岂敢,岂敢!”天使嘴上推辞,手上收得倒也迅速。 明溪捧着明黄圣旨回到自己的院落,将圣旨铺在桌上,圣旨旁边摆放着福嘉白日里给她的凤凰金钗。 破格的五百户食邑,足以说明年轻的天子并不相信认罪伏法的嬷嬷,必然是怀疑此事与福嘉脱不开干系。 然而他不会,也不愿再继续查下去。福嘉是国朝立起来的牌坊,是边疆和草原和平的象征。 只要国朝的力量还不足以吞并草原,福嘉这个象征就不会有事, 但是他又不得不给南安王府一个交代,所以这才破天慌的予她食邑。 明溪缓缓勾起嘴角,反正她也没指望凭着这事就能扳倒福嘉,最初的目标就是宁瑾欢。 幸好她没高估福嘉与宁瑾欢的母女情。一出事福嘉就忙着撇清关系,反而倒打一耙,将过错全部推给宁瑾欢。 宁瑾欢被没入掖庭为奴,和她预想的差不了多少。 总之,她的命她不要,她只要她活着,活着看她一生高贵。 翌日,老太太身边的王嬷嬷恭敬地立在庭院中,明溪半躺在贵妃椅上晒太阳。 还记得她才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她。 不过那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和审视,不像现在这般恭敬顺服。 平心而论,若不是这位王嬷嬷待南安郡主不错,对她也生出过恻隐之心,不然她不会让她踏入南安王府的地界。 可惜,她今天说得话却不是她想听的。 “嬷嬷请回,自阿娘与侯爷和离那日起,我便与侯府再无瓜葛。”明溪用团扇盖住脸,挡去刺眼的阳光。 王嬷嬷哀求道:“昨日因欢娘子行背德之事,老夫人气伤了身。您身上终究流着侯爷的血,老夫人病重,您还是去看一看。” 明溪半掀团扇,睨了眼王嬷嬷:“看在嬷嬷接我回府的份上,我便与嬷嬷说几句真心话。” “破旧茅屋里,桃夭对我的轻蔑你应是看在眼里。回府后老太太的下马威你也是知道,更莫论江阴侯嫌我那时面黄肌瘦,目露厌恶。” “那时江阴侯府上下皆将我和宁瑾欢做比较,说我不如她有侯府贵女之气,”明溪冷哼一声,“江阴侯宁愿要非亲生的宁瑾欢也不肯要我,今时今日,侯府又哪来的脸再来找我。” 话已至此,王嬷嬷也不好再说下去,红着脸告辞。 两日后,摄政王麾下为明溪讲故事的女使再次来到南安王府,她带来一则消息。 江阴侯府杖毙了一个婢女,名桃夭。 明溪听罢眼神轻蔑。 没了宁瑾欢这个女儿攀附皇恩,他们就打起她的念头。 可惜即便是这样,他们依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随意打杀个冒犯过她的婢女,就以为他们之间的恩怨能够一笔勾销。 他们不相信真的会有敢于挑战礼教束缚,弃父离去的子女,从头到尾只把她的拒绝看作欲拒还迎。 明溪状似不在意地问道:“我记得婢女无大错,主人家不得随意杖杀。” 女使福灵心至:“确实如此。若主家随意杖杀婢女,依律该被杖责二十,罚银三十两。” 明溪满意地笑了笑:“那就有劳姑娘了。” 女使屈膝道:“翁主客气。” 于是乎,在三日后的朝会上,言官突然上奏弹劾江阴侯苛待下人,滥杀无辜。 天子听后大怒,下令将被杖杀的婢女好生安葬,又依律赏了江阴侯二十个板子。 “听到这个消息,可还满意?”摄政王望向坐在竹林下荡秋千的少女。 明溪笑着摇头:“如果能亲眼看着他受罚,那就更满意了。” 他从前带兵出征西域,见过一种长在荒漠中的植被,生命极为顽强,长在荒漠酷暑之地,当地人称之为沙棘。 眼前的少女身姿纤弱,看似像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娇花,实则便是那荒漠中顽强的沙棘。 如此就不难理解她说出在世人眼中大逆不道的话,她本就逆天而行,大逆不道又能怎样。 良久,摄政王在少女身边坐下:“京中近来有一个传言,不知你听没听过?” 明溪脚尖抵在地上,迫使秋千停止晃动:“什么传言?”不等摄政王回答,她笑问,“莫不是说您与陛下争权之事?” 摄政王听出她言语里的打趣之意,忍不住摇头失笑:“本王既说近来有一个传言,那必然是近来才出现。你说的传言在京中流传已久,当不起近来二字。” 明溪抬起脚,秋千又开始晃动起来:“那我就不知道了。” 摄政王眼眸半眯:“真的不知道?” 明溪理所当然地反问:“是什么了不得的传言吗?我必须知道?” 摄政王被噎了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黑丫头不黑了,她也越来越不怕自己。 “传言说,真假千金的始作俑者是福嘉。” 第41章 真千金20 明溪当然知道真假千金的始作俑者就是福嘉, 这个传言自然也是她让人放出去的——在高三娘带着高大郎远走高飞的那天。 那日风和日丽,为了圆质朴的兄妹情深、养育之恩的说辞,她亲自出城相送。 经此一遭, 高大郎长了教训,看见她像老鼠见了猫, 躲在高三娘身后不敢探出半个头。 倒是高三娘看得通透。与她演了一场母女分离的悲情戏码,然后快快乐乐地拿了银票和路引登上做工精细的马车。 而在此之前, 她吩咐人生地不熟的高三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城中散布真假千金的始作俑者为福嘉。 不得不说, 高三娘是个完美的人选。她出身农家, 日常就是和乡亲邻里呱唧这呱唧那, 一张嘴皮子利索得很。 她混迹在嘴碎的妇人中将此事散布出去,然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离场。后面的发酵自然会有这些嘴碎的妇人自发相助。 马球场上发生的事早已闹得京城人尽皆知, 再加上南安郡主和离没多久,福嘉就与江阴侯订婚, 有心人早就在私底下悄悄议论。 反正嘴长在人家身上, 只要不出格,百姓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 哪怕是手握天下大权的天子,都赌不住悠悠众口, 更何况是隔了两朝的大长公主。 而且南安王府已给高三娘换了个新身份,远离京城。只凭福嘉的手段,想要在天下寻人, 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算福嘉最后能找到流言的初始, 只怕那时大理寺和刑部追查的真假千金案早就尘埃落定。 不过,明溪还是露出惊讶的神情:“十四年前福嘉大长公主还在关外,”她顿了顿,“莫不是有人见最近南安王府与她交了恶,故意为之?” 摄政王手支下颌, 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本王有时候真怀疑你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反倒是一位洞悉世事的老者。” 第一次见面她还是天真烂漫不畏强权的小黑丫头,虽归府不久,行为举止却比自幼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都要好上三分。 世人都说这是血脉的力量,结果就在当天傍晚。她以杀鱼作为说辞,威胁前来挑衅的宁瑾欢,吓得两个姑娘落荒而逃。 后来在桃林蹭吃,理所当然命令他的日子暂且不提。 只看最近她面无表情赐下高大郎贴加官,原以为她当时不过强撑,还是会心存恐惧做个噩梦。 没想到她一点往这方面想的心思都没有,反倒是吃吃喝喝,好不自在,还借着律法好好坑了下江阴侯。 明溪闻言皱眉,不顾仪态跳下秋千:“虽然您是身份尊贵的摄政王,我还是要指责您一句。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像老人,未免太过失礼!” 不管她活了多久,洞悉多少世事,年纪依旧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这摄政王太不解风情,以前管她叫小黑丫头就罢了,现在直接说她像老人,太过分了! 摄政王看向双手叉腰,小脸气得通红的小姑娘,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她神情灵动,秀眉微蹙,分明就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摄政王隔着衣料将明溪拉着坐下,明溪冷哼一声,坐在长秋千的另一端,偏过头去不肯看他。 “是本王不好,”摄政王纡尊降贵捧着杯茶递到明溪身前,耐着性子哄她,“本王不该说你像个老者,是本王的错。” 略带薄茧的修长手指就这样闯入明溪的眼帘,她依旧气鼓鼓地说:“不喝,喝不起。叫外面的娘子知道尊贵的摄政王殿下给我敬茶,岂不是要一人一口吐沫淹死我。” 摄政王忽地笑了:“在桃林里,也没见你拒绝本王为你盛的鱼汤。” 明溪转过头,认真看了他一眼,不怀好意道:“您不给璇贞盛鱼汤,专给我盛。您莫不是看上我了?” 话还没说完,明溪“哎哟”一声捂住额头,一双眼雾蒙蒙的,看起来委屈极了。 摄政王心想自己敲得不重,但又怕她细皮嫩肉,经不起他收了力道的敲击。 他放下茶杯,攥住她捂着额头的手往两边分,果然看见白皙的额上红了一块。 他连忙命管事送来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她抹上,同时斥责道:“小小年纪满嘴胡言,等哪日本王告诉南安郡主,没你好果子吃。” 明溪嘟囔道:“刚才还说我像个老人,现在又说我年纪小了,”她把脑袋凑到他下巴处,仰着头看他,小脑袋里满是疑惑,“你为什么这么顺着我呢?” 摄政王一双大手覆在她脸上,将鬼精灵似的小姑娘轻轻推开:“本王看你有趣罢了,”很快他又补上一句,“你还没及笄,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听到这话明溪也不气恼,伸出一根手指,立马又缩回去:“还有一年……不,半年我就要及笄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像我这个年纪都开始物色定亲人选了。” “多留两年又怎样,”摄政王漫不经心道,“难道非要早早嫁了人,守着相看来的夫郎,过无趣的日子?” 多年以后,摄政王无比后悔他今天的这句话。 明溪绷着小脸附和:“说得有道理。反正我有五百户食邑,还有铺面田庄,总是能养得起自己。找不到一心人,一辈子不嫁也无妨。” 话音才落,明溪又是一声“哎哟”,捂着刚抹药的额头,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的男子。 摄政王冷声呵斥:“口无遮拦。” 明溪不怕他的呵斥,委屈巴巴地望着他,看得他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摄政王被气笑了,将话题引回传言:“如果真是皇姐所为,你会如何?” 明溪垂眸不语,好半天才说道:“寻常百姓做出这种事,依律该当如何?” “当斩。”摄政王熟悉朝堂,想也不想吐出两个字。 明溪又问:“那若是福嘉大长公主殿下犯下此事呢?” 摄政王迟疑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废去尊位,入铁杵庵带发修行,非死不得出。” 铁杵庵是关押犯事宫妃和世家大族背德女儿的地方,一朝进入铁杵庵,除非是真的无辜,否则再难出来。 习惯锦衣玉食的娇娘们哪里受得了庵里舂米、种地等种种粗活,还要穿粗布麻衣,被管教嬷嬷打骂惩罚,进去不过两三月,便能生生疯掉。 事关皇室宗亲,明溪再次问道:“你能做主吗?” 摄政王斜了她一眼,好似她问了一个十分可笑的问题:“她的生死本王做不了主。” 言外之意就是,其他事只要他肯追究,就一定能做主。 明溪笑了笑:“罢了,等大理寺和刑部查出来,才知谁是幕后主使。现下讨论这个没甚意思。要是冤枉福嘉大长公主,可就不好了。” 距大理寺和刑部查涉事产婆暴毙一案将近一年,再没有眉目天子的面子都快挂不住了。 想来不出三月,产婆暴毙一事就能水落石出。 想到这个暴毙的产婆将侯府千金被更换一事说出,为的是死后在阎罗王面前求一个宽恕,明溪就忍不住地想笑。 喝了几两黄汤,做了几场噩梦,怕下辈子轮回成猪狗畜生,以为将别人被错换的人生换回来,就能赎她当年的罪孽,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 春景渐消,池塘里铺满绿荷,转眼就是盛夏时节。 这两月来,除了福嘉是始作俑者的传言在被皇族宗亲镇压后愈演愈烈外,还发生了一件事。 明溪乐得看见这件事的发生。 一月前,南安郡主带她上城郊的青玉观抄经小住,偶遇登山观景的探花郎和其长姐。 三位长者在半山腰的凉亭里相谈盛欢,结伴同游云山景致,最后于云山之巅同作画卷。 而后月余,在被手帕交福嘉背叛后封闭心门的南安郡主,也与探花郎长姐结为知己好友。 两人都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脾性相似,志趣相投。 不是南安郡主给探花郎长姐下帖子,就是探花郎长姐给南安郡主下帖子,连带着郡主与探花郎的相处都多了起来。 明溪乐见其成,探花郎家世虽没有王府显赫,其人品却极为贵重。世间安得双全法,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这日南安郡主应探花郎长姐的邀约前去品茶插花,大清早便从榻上爬起来,还命人唤醒明溪,让她帮忙参详该穿哪件衣裳。 明溪睡眼惺忪地指了件绣有汀兰的紫边白衣,南安郡主依她所指换上白衣,立在穿衣镜前端详良久,最后美滋滋的前去赴宴。 不同于南安郡主的越来越好,江阴侯府这两月的日子愈发难过起来。 其缘由便是关于福嘉的漫天蜚语,和言官上奏弹劾江阴侯。夫妻俩皆不顺心,碰上事便容易吵起来。 江阴侯怪福嘉没有教好宁瑾欢和宁羲成,福嘉则怪江阴侯对南安郡主旧情不忘。 双方互相扯头花,扯来扯去江阴侯从外面带回一女子。据说和南安郡主有五分相像,江阴侯还为那女子赐名抚娘。 南安郡主单名一个“抚”字。 这简直叫明溪恶心透了,但又不好对那女子下手。她终究是无辜的,不知道贵人们的恩怨纠葛。 思来想去,罪魁祸首还是江阴侯。 明溪心里挂着这些事睡了个回笼觉,直到晌午才转醒,慢悠悠睁开眼睛。 本该欢天喜地赴宴的南安郡主此时正坐在床沿,眼眶通红。她神情恍惚,似乎做了一场噩梦。 她轻声说道:“大理寺卿今晨在朝上奏明陛下和摄政王,当年之事的幕后主使是福嘉。” 第42章 真千金21 福嘉觊觎江阴侯她不难过, 福嘉教坏宁瑾欢她也不难过。 唯独福嘉是当年的始作俑者这件事,南安郡主难过得不能自已。 还记得那时福嘉和亲草原,她怕她思乡难解, 至少每隔三月与她通信一封,或是捎去中原故土的物件。 她和江阴侯成亲后, 两年无所出,一朝有孕欢喜得很。连忙修书告诉福嘉这个好消息。 福嘉回信中也满是恭贺的喜庆话, 她说要当她腹中孩子的干娘。 南安郡主怎么也没想到, 造成这桩悲剧的人, 竟然是她以为的真心相贺的福嘉姐姐。 明溪从一开始就知道此事, 她睡意消散大半:“阿娘不必难过,为那种人不值当。” “我怀疑过很多人, ”南安郡主抹去眼泪,“哪怕流言蜚语闹得厉害, 亦不曾怀疑过她。” “罢了, ”一声叹息了结从前过往,南安郡主坚定地说,“既然查出是她所为, 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门被推开,明亮的阳光透过屏风晃了下明溪的眼。 福珠捧着翁主冠服走进房中:“宫里来人,请郡主和翁主入宫。” 半个时辰后, 依品大妆的母女二人登上天子派来的车架, 缓缓驶向红墙矗立的宫城。 另一边的福嘉就没这么好的礼遇。 她本想趁江阴侯上朝的功夫解决掉抚娘。哪知才拿出白绫,守卫宫廷的禁军就一脚踹开江阴侯府的大门,直接将侯府众人一一制住。 没等福嘉反应过来,禁军已将刀剑横在她的颈间,寒声道:“奉陛下旨意捉拿犯妇归案, 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此话一出,福嘉面如菜色。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坐上用铁锁锁住的马车,福嘉拼命地安慰自己。草原那么艰难的日子她都过来了,现在不过是一件小事东窗事发而已,有什么好怕。 况且皇兄驾崩前说过,除非她犯了叛国大罪,其他的由得她去。 她不能慌。 福嘉恢复平静,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容。却不知,藏在宽袖中的颤抖的手出卖了她。 福嘉比南安郡主母女二人早到皇宫,她在禁军的押解下走进紫宸殿。 年轻的天子坐在黄金九龙椅上,太后殿下则坐在珠帘后的凤椅上。 南安王和世子身上还穿着朝服,坐在大殿左侧,左侧还有两个空置的圈椅。南安王余光瞥见福嘉的身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独江阴侯跪在大殿右侧的位置,禁军押着福嘉走到江阴侯身侧,逼迫她跪下。 天子负气将奏章丢到福嘉身前,冷声呵斥:“朕的好姑姑,皇家的颜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大理寺卿在大朝会上向他禀明此事,天知道当时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朝廷尊贵的大长公主,百姓爱戴的福嘉殿下。 年少时出塞和亲,奉献己身,归京后百姓将她奉若神明。没想到,她竟然私底下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福嘉颤着手打开奏章,一目十行,句句皆是她当年所做之事。 “不!臣没做过这些事,臣是冤枉的。”福嘉激动地扔开奏章,向前爬了两步,被守在御阶旁的内侍挡下。 福嘉扒拉着围栏,仰头望向端坐龙椅的天子:“陛下,十四年前臣身处草原,怎么会有能力做下此事?”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摄政王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之中,明溪和南安郡主跟在他身后走进殿中。 摄政王穿过大殿,登上御阶。 坐上龙椅左侧的紫檀木椅,他居高临下俯视福嘉:“皇姐当年颇得父皇喜爱,父皇曾将一支皇家暗卫队赐予皇姐,陪同皇姐远嫁草原。” 依照规矩朝天子行礼问安后,南安郡主和明溪坐上紧挨着南安王的两把空椅。 整个紫宸殿,唯有福嘉和江阴侯是跪着的。 福嘉猛地摇头:“纵然有暗卫在手,也不能说明那事是臣做的。草原凶险万分,臣自保都来不及,怎么敢让暗卫回京做此事?” “既然自保都来不及,当年为何命令一个暗卫专为你我传信?”南安郡主怒目而视。 南安王世子安抚好情绪激动的妹妹,说出的话直指要害。 “眼下陛下与我们要听的不是殿下为自己脱罪,”南安王世子瞥了眼慌张的福嘉,淡淡道,“大理寺卿和刑部顺着产婆暴毙一事查了一年多,必然是证据确凿才敢上奏陛下。” “紫宸殿中的所有人都知道殿下有罪。” “殿下之所以还能在这里辩解,是因为陛下尊敬殿下;是因为南安王府不相信,为国为民的福嘉大长公主殿下是这样一个蛇蝎妇人。” 明溪暗自感叹舅舅这话说得漂亮,先给福嘉定罪,再她捧得高高的,最后将她摔落泥泞。 顺便还指责了她辜负陛下和南安王府多年的信任,实在是高。 太后叹道:“福嘉,将你做得事都招了。念在你年少和亲,安定边疆,乃国之功臣,哀家可保你一命。” 福嘉心知无转圜的余地,索性不再跪地恳求,提着裙子爬起来:“既然都认定我有罪,我说与不说有何要紧?” 至于保她一命——笑话,先帝金口玉言,非叛国罪不可杀,她岂用在她面前摇尾乞怜。 福嘉意图靠近南安郡主,南安王噌的一下起身,张开双臂挡在小女儿和外孙女面前。 “南安……阿抚……”福嘉见状大笑,她笑的用力,头上的金冠来回晃动,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我真是羡慕你。” “你出身高贵,还有个这么疼爱你的父亲。不像我,十几岁的年纪就被父皇做主远嫁关外,在那野蛮愚昧的地方待了快二十年,才被养子送还京城荣养。” 福嘉慢慢走到江阴侯身侧,温柔地看着她的少年时钟情的人:“我也曾有过一个倾心的少年郎,幻想嫁做他妇。” 突然,她脸上的温柔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浓浓的不甘和愤恨。 “我在那不见人的地方待了三年,多亏你同我通信,让我坚持下来。结果有一天,你告诉我,父皇给你赐婚,所嫁之人是我满心欢喜的少年郎!” “我的闺中密友,嫁给了我爱慕之人。我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结为了夫妻。” 福嘉转身指着南安郡主,声嘶力竭:“你说,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怨?你知不知道收到你谈论夫君的信时,我有多难过!” 南安郡主平静指出事实:“我于你而言,真的有你说的那么重要吗?你从未告诉过我你心悦江阴侯,否则纵然抗旨,我亦不会嫁与他。” “说得轻巧,”福嘉眼神轻蔑,“你素性怯懦,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没胆子抗旨。” 南安郡主深吸一口气,反问:“事未发生,你怎知我不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坚定,福嘉不敢再看她。 福嘉继续说:“那年,我被老单于的小阏氏害得小产,痛苦不已。你却来信告诉我,你和他有了骨血。”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福嘉哽咽道:“我的孩子死了。你却和我的少年郎有了孩子,那孩子该死!” “你该感谢我,我念着她身上有侯爷的血,没让产婆给她溺死。” 说到后面,福嘉逐渐癫狂,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蹲在江阴侯面前,温柔地望着他;一会儿又亮出尖尖的指甲,狠狠的在他的脖子上挖出四条血痕。 吓得江阴侯一动不动,生怕她做出更疯狂的事。 太后闭目叹息,不忍再看后面的场景,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传哀家懿旨,废福嘉大长公主位,”她顿了顿,对天子说,“只要不伤她性命,随你处置。” 至此,国朝再无福嘉大长公主,只有庶人福嘉。 福嘉闻言不敢置信,尖声大叫:“你怎么敢废黜本宫的公主位,先帝遗言你都忘了不成?” 摄政王手指轻点,将她过往罪行悉数道来:“你仗着先帝遗旨肆意妄为,卖官鬻爵,欺乡霸市,草芥人命。先帝泉下有知,只怕悔不当初。” “不可以,我是太宗皇帝亲封的福嘉公主,”福嘉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她不过是太宗皇帝的儿媳,以前还要向我行礼,岂有资格废我封位!” 天子怒拍御桌:“朕的母亲是先帝的结发之妻,出身五姓七望,哪容你诋毁。” “掌嘴!” 内侍得到旨意,迈着小碎步跑到福嘉身前,福嘉拼死不从,被两个禁军押着跪下。 听着清脆的巴掌声,明溪垂下眼眸。始作俑者已被打入凡尘,想来宁瑾玉可以瞑目了。 “福嘉害臣之女流落乡野,臣恳请陛下准许臣与福嘉和离。”伴随着巴掌声,一直没有说话的江阴侯叩首请愿。 究竟是为了受尽苦楚的女儿,还是怕引火烧身,众人心中自由论断。不屑的视线一道道射向江阴侯。 明溪忽然为福嘉感到悲哀。这样一个男人,有什么可令她倾心至此,疯魔至此。 “你竟敢……敢……和离……你……”福嘉每说一个字,便被内侍扇一巴掌,说得断断续续。 天子挥手让内侍停下。福嘉立即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对南安有心思,否则不会养着那么个像她的玩意儿,还给她取名抚娘。” “想要和离,再娶南安,做你的春秋大梦。” 第43章 真千金22 “抚”是南安郡主的闺名。 特意为与南安郡主长得相像的妾室取这个名, 江阴侯之心,昭然若揭。 换做任何一个女子,这都是赤.裸.裸的羞辱。 江阴侯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余光拼命朝南安郡主扫去。似乎怀有些许期望,想要从她脸上看出几分欣喜。 他终究是挂念着她和女儿的, 福嘉做出那等有愧于他的事,他与她自然不会再有夫妻情分。 如果能使发妻和女儿归来, 那是再好不过。 不想南安郡主面露难堪之色, 愤恨地咬唇瞪向他身侧的盘龙玉柱。 连看他一眼都嫌脏。 南安王是个急性子, 上前两步, 不顾御前失仪,抬起脚踹向江阴侯。直把他踹得趴倒在地。 正准备补上几脚, 紫宸殿的内侍反应过来,一把环住南安王壮实的腰身, 好说歹说将人劝下。 天子坐在龙椅上面色尴尬。 按理说南安王当着他的面打骂朝廷命官, 怎么说也可治个藐视君威之罪。 但这江阴侯做得确实不太地道,南安王不做点什么,他都怀疑南安王有问题。 在福嘉还是公主时就敢纳妾, 还故意纳个长得像南安郡主的女子,给她取名也冲着南安郡主去。 臣子后宅之事他本不欲多管,这事实在是江阴侯过于恶心人。 天子握拳咳了声, 缓解尴尬:“国朝无避郡主名讳的规矩。但江阴侯曾与郡主结为夫妻, 此举若传扬出去,怕是会惹得众说纷纭。” 天子发话,江阴侯只得叩首:“微臣回府后就给抚娘改名。只是微臣恳求之事,还请陛下成全。” “福嘉伤我血脉骨血,微臣实在不愿此等恶妇登我宁家族谱, ”他温柔地望向明溪,“以前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好,对你不起。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明溪面无表情拒绝:“补偿就不必了,看见你我就恶心。” 福嘉癫狂大笑:“你背信弃义,见利忘义,合该众叛亲离。” 她突然跪倒在地,愈发丧心病狂:“好侄儿,看在姑姑曾是国之功臣,最后一个愿望你不会不满足?” 记忆中的姑姑永远端庄,眉宇间始终萦绕着坚韧与凌厉,没想到因为爱错人,天之骄女竟然沦落至此。 天子轻叹:“姑姑请讲。” 福嘉一字一顿,声如鬼魅:“请陛下应允江阴侯与我永不和离,亦不准他休妻。” 哪怕她已经是庶人,也是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天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有资格休她弃她。 明溪忽的掀起眼帘,静静打量状如疯妇的福嘉。 其实她是一个骄傲又疯狂的女子。 如果没有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就凭她纵横草原蛮族那段经历,她会崇敬她。 可惜一切没有如果,福嘉伤害了她,她便不会崇敬她。眼下听到福嘉不肯放过江阴侯,明溪快意至极。 原文中的神仙眷侣终成一对怨偶。江阴侯永远也摆脱不了福嘉,要亲眼看着福嘉的名入宁氏族谱,受后人香火。 真假千金尘埃落定,明溪不介意在此时为福嘉出一把力。 她福身说道:“正所谓君为臣纲,自古以来只有君弃臣,岂有臣弃君之理。” “纵然福嘉殿下一朝被贬为庶人,依旧是帝女,身属皇家,乃江阴侯之君。” 别看她说得大义凛然,实则为了什么殿中众人心知肚明,江阴侯听后差点没背过气去。 摄政王懒懒地斜了眼伶牙俐齿的女子,嘴角不自觉上扬:“臣以为清河所言在理。哪怕虎落平阳,君就是君,不容臣下冒犯。” 天子一向敬重摄政王,既然皇叔都开口替福嘉说话,他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再者,福嘉不管怎样都是他的姑姑,为边疆的安定做出过贡献。她这点小请求,他不会不满足。 天子沉声道:“帝女犯错亦为君,江阴侯日后休要再提和离或休妻之事。” 福嘉拜倒谢恩,邪气地望向江阴侯。 江阴侯暗骂一声疯子。 天子金口一开,福嘉永远是他法理上的妻子,无更改的可能。 不过幸好她已经被废为庶人,接下来等着她的恐怕是无尽的圈禁。 思索间,天子和摄政王商议好福嘉后半生该何去何从。 一道明黄圣旨由内侍展开,尖细的嗓音响彻大殿。 “庶人福嘉,卖官鬻爵,草芥人命,戕害王府贵女,罪不可赦。朕念其和亲有功,留其一命,圈禁铁杵庵,永世不得出。” 江阴侯听后喜不自胜。 圣旨没有降罪于江阴侯府,还将福嘉关入铁杵庵。她被圈禁铁杵庵,日后定然无法兴风作浪。 如此,她就算还是他的妻,也不能再做出什么牵连到他的疯事。江阴侯本还怪罪明溪多言,现下想想也无妨。 这是摄政王答应过她的事,明溪听到圣旨后没有多少感觉,倒是南安郡主被处罚吓了一跳。 铁杵庵对女子而言,实为生不如死之地。福嘉被关入铁杵庵,也是她咎由自取。 福嘉被内侍堵住嘴拖下去,唏嘘和怨恨随着朱红殿门的开启消失在天光之下。 南安郡主温柔地抚摸明溪细腻的脸颊,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出紫宸殿。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会和娇娇,一起走下去。 — 距福嘉被关进铁杵庵将近三月。 三月来,江阴侯就像张狗皮膏药一样贴着她们母女。 但凡南安郡主和明溪出府游玩,江阴侯不多时便会出现,甩都甩不掉。南安郡主气不过,和南安王讲述此事。 南安王带着家丁打上侯府,打得江阴侯鬼哭狼嚎,说再也不敢。结果没消停两天,江阴侯记吃不记打一样又黏着母女二人。 人要脸,树要皮。 和江阴侯这种没脸没皮又不越线的人纠缠,明溪都快被气笑了,负气敲响摄政王府的大门。 在明溪敲响摄政王府大门的第二日,一纸调令将江阴侯外调,自此耳畔终于清净。 深秋来临,又是一年生辰。国朝女子十五及笄,今岁便是明溪及笄之年。 太后殿下的意思是等她行完笄礼,就召她入宫伴驾,方便她与天子培养感情,顺便陪一陪她这未来的婆母。 明溪从一开始就不想做这个皇后,笄礼上愁眉不展,不知该怎么婉拒这位天下最尊贵又疼爱她的女人。 摄政王瞧出她的异样,将她堵在王府的假山后逼问半天,明溪不耐烦地将烦恼说给他听。 摄政王听后笑得欢愉,当夜入宫,不知和太后讲了些什么,总算让太后收回成命。 没想到在太后收回成命的第二日,天子一身白衣负气而来:“为什么不想做皇后?” 他们不就一起堆了一个冬天的雪人,情分没深到男女之事的地步。这人怎么怒气冲冲,活像她负了他一样。 明溪神情讶异:“陛下喜欢臣女吗?” 天子愣了下,随后缓缓摇头:“朕喜欢温婉一点的姑娘。” 明溪没好气的斜了眼天子:“既然不喜欢臣女,来质问臣女作甚?” 好半晌,天子不死心地问:“那可是皇后之位,你就不心动?” 明溪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她拒绝皇后之位,伤害天子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天子有哪个女子不对皇后之位动心?可是陛下不喜欢臣女,臣女也不喜欢陛下,”明溪不怕天子发怒,理所当然道,“帝后不合于天下不利,所以臣女请辞有错吗?” 似乎也说得通。 天子负气而来,没说几句便消了火。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佯怒道:“都是皇叔纵的你……” 电光火石间,天子恍然大悟,一脸惊恐地望向明溪。 “怎么了?”明溪面露不解。 天子仿佛失声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日后他不会要叫面前的少女一声皇婶? “启禀陛下,铁杵庵的禁军来报,福嘉被暗卫带出铁杵庵,至今下落不明。”天子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迅速遭受更大的冲击。 “福嘉跑了?”明溪惊呼出声。 她竟然能从铁杵庵那种地方跑出来,明溪满脸不可置信。 猛虎出笼,必有灾殃。 天子想到福嘉和草原的关系,明溪想到福嘉和她们的恩怨,二人面上具是一寒。 天子无闲情逸致思考少女会不会是他的皇婶,沉着脸返回宫廷。 明溪急匆匆跑向南安王的书房,南安王听后立即吩咐全府戒严,摄政王也送来两个女卫贴身保护明溪。 转眼寒冬已至,国朝境内依旧无福嘉的半点身影。直到除夕之夜,有关福嘉的消息终于从边地传来。 腊月二十八,草原骑兵南下,破南州,迎福嘉大阏氏归草原,掳掠壮丁两万余人,粮草无数。 天下震动。 元日大朝会,摄政王奉帝命率二十万大军北伐。 同日,江阴侯府以谋逆罪全府下狱,于大军得胜日斩首示众。 — 一晃两年过去。 南安郡主再嫁探花郎,不出半年身怀有孕,于十月后诞下一女。 对于这个粉嫩可爱的妹妹,明溪喜欢得不行,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连牙齿都没长齐的小婴儿面前。 就连南安郡主有时都会吃味,说她有了妹妹,就不关心阿娘。 通常这时,明溪便会拉出探花郎求助。探花郎虽比南安郡主小许多岁,却是个会疼人的。 南安郡主高龄产女后,太医说其身不可再次有孕,探花郎便向太医寻了避子药给自己吃下。 南安郡主曾说要给他纳一房小妾绵延后嗣,也被他满脸不高兴地拒绝。说子嗣一事不可强求,日后在族中挑个好孩子过继就是。 天子也在一个山花烂漫的日子里弱冠,与尚书之女大婚。 远在草原的摄政王适时上表请去摄政王之位,还政于君。 天子不允,依旧尊其为摄政王。 明溪知道,这本就是天子和摄政王做下的约定。 摄政王出征,忠心于他的朝臣会随着他的迟迟不归,逐渐投靠天子。天子也可在他不在京城的日子里熟悉朝政,直至独当一面。 等到天子完全驯服朝臣,便是他归京城之时。 明溪逗弄怀中吚吚呜呜的婴儿,莞尔一笑:“他快回来了。” 果不其然,天子亲政半年后,大胜的消息从边地传来,举国振奋。 天子龙颜大悦,改封摄政王为燕王,依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军还朝那日,明溪骑着马来到云上之上,于山巅俯视天子和皇后亲迎大军。 她看见福嘉四肢被缚,蜷缩在囚车里,身上披着破烂的草原贵族服饰。 她看见燕王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帝后身前。 她看见…… 等了很久很久,一阵马蹄声自身后响起。 明溪慢慢回头,看向来人:“你是不是喜欢我?” 男人黑衣红甲,三年的风吹日晒,他的皮肤不再像以往白皙,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蜜色。 他身上的气势比别离那天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因为杀了太多蛮子的缘故,散发着令人骇然的杀气。 燕王盯着面前肌肤胜雪的少女,蓦地想起二人初见时,他笑她小黑丫头,她讽他肌肤似玉。 如今正好颠倒过来。 他笑了笑:“什么时候知道的?” 少女并不回答,反而问他:“何时开始喜欢我?” 燕王脑海里忽然闪过少女气鼓鼓地说自己做农活时的画面,恐吓别人时的清冷,喝完鱼汤后餍足的神情,还有面不改色向他借人,赐下贴加官…… 脑海里浮现很多很多过往,燕王抿唇微笑,身上的杀气散去大半。 “也许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第44章 妖妃1 火焰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 时不时发出木柴崩裂的声响。 明溪蜷缩在用干稻草铺成的床上,心想真是一个世界不如一个世界。 从精致的绣房到破旧的茅屋,再到现在长满蛛丝的破庙, 连张床都没有。明溪十分不耐烦地来回翻身,一边唉声叹气。 “姑娘要是觉得冷, 我就再添些柴火。” 听见明溪来回翻身的动静,江朗月以为她冷, 干净利落地起身, 从破庙外抱进一捆干柴。 她睡得位置被一架横放的破烂屏风挡住, 明溪慢慢坐起, 探出半个头看向身着黑衣的少年。 火焰将好挡住少年的五官,明溪看不真切他的模样, 他干净利落地折断干柴添进火堆。 “今天委屈姑娘了,等明天进了城, 我一定带姑娘住最好的客栈。” 明溪感激地笑了笑, 慢慢躺回厚厚的干稻草上。说来这张临时的床,还是黑衣少年给自己铺的。 他是这个世界的男主江朗月——性憨率直的少年将军,救下被青楼打手追赶的女配, 也就是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苏柳柳。 苏柳柳是当朝太傅苏正出任一地知州时,被人算计,和一位青楼女子一夜寻欢后的结晶。 那女子临终前告诉苏柳柳她的亲生父亲, 要她拿着苏正当年遗落的玉佩, 入京认祖归宗。 青楼主人舍不得放弃天生尤物苏柳柳,特意派出好多打手搜捕趁夜逃走的苏柳柳。 就在苏柳柳要被打手抓住时,男主突然出现,一剑吓走所有打手。 他本意是将苏柳柳送还归家再入京,一听苏柳柳要入京寻亲, 便提议让她和他一起,免得路上再碰见歹人。 天微微亮,明溪被凌厉的剑声吵醒。 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摆弄身上的衣裳好半天,才勉强将又脏又皱的衣裙端正穿好。 清晨的空气还有些许寒凉,明溪环抱双手,懒懒地望向在破庙外舞剑的黑衣少年。 少年干净利落地挽了个剑花,随着招式越来越快,少年眉眼越发凌厉,身形也渐渐晃出虚影。 明溪缓缓拍手,江朗月闻声收剑,拱手道:“姑娘醒了。” “少侠剑若惊鸿,依稀可闻金戈争鸣之意。”还要靠他保护自己入京,明溪不介意说些好听话。 不过她说得是事实,身为男主的他一剑惊天下,当得起她的称赞。 江朗月自幼长在军中,见得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脑海中唯一记得的姑娘,还是八岁那年去京城定亲时看见的粉面小团子。 骤然被一个漂亮姑娘夸赞,他不自觉脸红:“姑娘说笑了,军中好多人都比我厉害。” “既然姑娘醒了,那我们就快赶路,”江朗月牵来正在吃草的枣红马,命令它前蹄弯曲,方便明溪上马,“再走二十里地就到禹城了,入城后我给姑娘雇一乘马车。” 明溪骑在马上,静静打量牵着缰绳,走在前面的少年。 他不知从哪折了根草叼在嘴里,轻声哼着军歌,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意气风发。 不怪苏柳柳为他疯了魔。 不知怎么,明溪脑海中忽然浮现太子和燕王的身影。 她和他二人皆做了一世夫妻,若说只有利用也不尽然。特别是太子,是她经历的第一个男子,她也曾付出过真心。 但她从来没忘记,她不是秋婉,不是宁瑾玉,她是明家二房四姑娘明溪。 她可以以她们的身份付出真心,一旦换到另一个身份,她便不能再沉迷过去。 “洞拐。”明溪第一次主动和洞拐说话。 洞拐寄宿于明溪的脑海,没等她说话就明白她的意思。 空洞机械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宿主可以选择彻底遗忘前面的小世界,也可以选择用一项技能换取走马观花。” 彻底遗忘就是过往的所有经历都会化如云烟,一点一滴都不剩下。 走马观花可以记得过往,明溪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不会对过去产生任何留恋。 经历就是阅历,是她开阔的眼界,是她在漫长时光里的所有积累,是她的底牌。 明溪毫不犹豫地选择用天山雪莲换取走马观花,留下从宁瑾玉身上提炼出的冰肌玉骨。 她本出身名门,腹有诗书气自华,不需技能锦上添花。而冰肌玉骨,是任何一个女子都难以拒绝的存在。 洞拐办事效率很快,明溪得到走马观花后立即给自己挂上。再回忆起太子和燕王时,她已可以平静对待。 江朗月自然不知道马背上女子脑海中的神奇现象,他脚程不慢,不一会儿就抵达禹城。 他先在禹城最好的客栈开了两间上房,将明溪安置在客栈中,又走到成衣铺选了两件朱红罗裙,再去车行租了辆马车。 明溪泡在热水里洗去满身疲惫。昨夜在破庙里屈居一晚,身上不知沾上多少灰尘。 江朗月将朱红罗裙交给客栈老板娘,请她转交明溪。老板娘敲响门时,明溪被吓了一跳,一听是妇人的声音,才允准她进来。 不得不说,江朗月的眼光很好。 苏柳柳明艳妖媚,要是平常素净的颜色,倒显得她不伦不类。唯独红色,将她的艳丽完全衬托出来。 明溪换上红衣下楼,江朗月早就沐浴完,换了另一身黑衣,背对着楼梯坐在桌前。 桌子上摆满饭菜,他没有动筷。 听到楼梯传来动静,他连忙转身。明溪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惊艳,然而仅有一瞬间。 江朗月自豪地拍胸脯:“我的眼光不错?” 明溪坐到他对面,由衷感谢:“多谢少侠。”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江朗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快吃饭,等会儿我们好赶路。” 禹城离京城差不多三百里地,如果按照江朗月独行的速度,差不多三天就可以赶到。 苏柳柳长在青楼,青楼主人看她天生媚相。从小到大一点粗活都不让她做,一直娇生惯养,不太受得住车马颠簸。 刚开始一两天还能正常赶路,渐渐地明溪浑身酸痛,江朗月只好放缓速度。 他们总共用了十天,才从禹城走到京城。 本着送佛送到西的精神,江朗月头一次询问明溪要寻的亲戚住在何处,他送她归家再行离去也不迟。 反正他们的目的地都是苏府,明溪索性装出不知道具体住址:“我也不知道我这门亲戚住在何处。” 一个初入京城寻亲的少女,不知道具体住址很寻常。 “啊?”江朗月犯了难,“不知道住址怎么寻亲?”他总不能把这姑娘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明溪看他为难的模样,噗嗤一笑:“不过我知道他的官职和姓名。” 江朗月拍着胸口:“姑娘说话大喘气,吓死我了。” 明溪清了清嗓子:“我这门亲戚正是当朝太傅苏正苏大人,不知少侠能否将我送至苏府?” “这可巧了,我正好要去拜访苏伯伯。”江朗月两眼放光,意外救下苏伯伯的亲戚,苏伯伯知道一定会夸奖自己。 明溪将少年的欣喜尽收眼底。 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但愿这位率直的少年将军能一直保持好心情。 苏府坐落在城东的平初坊静安巷,江朗月示意明溪等在马车里,他快速翻身下马,叩响朱门。 朱门不一会儿就打开,一个衣衫周正的小厮探出半个头。 江朗月规矩地作揖:“烦请通报一声,就说镇西将军之子江朗月上门求见。” “贵人稍等。”小厮恭敬地还礼。 朱门被关上,江朗月手扶着腰间佩剑来回踱步。一炷香后朱门大开,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携一位端庄典雅的妇人出门相迎。 江朗月连忙深深一揖:“世侄见过苏伯伯,苏婶婶。” 苏正忙将江朗月扶起来,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婶婶天天伸长脖子盼你来,总算是把你盼来了。七八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江朗月嘿嘿一笑:“本来七八天前就能到京城,路上碰上一点事耽搁了,”他猛地一拍脑袋,“对了,此事和苏伯伯也有关。那姑娘说是您的亲戚。” “哦?”苏正疑惑地望向停在家门口的马车。 明溪深深吸了一口气,掀起帘子走下马车,缓缓走到苏正身前,提着衣裙跪下。 苏正不解,忙命人搀扶明溪起身。明溪不肯起,从袖中掏出一个玉佩捧到苏正眼前。 “这是……”苏正依旧迷茫地看着玉佩。 一旁的苏夫人一眼认出玉佩,就是当年之事发生后遗失的那块。 大概猜到跪在地上的少女的身份,她没好气地哼了声,白了眼苏正和江朗月,转身回到府中。 江朗月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向苏正求救。 苏婶婶是未婚妻的母亲,妻子还没过门呢,他就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岳母大人。 这婚可不要不能成。 支撑着他在边关挨过风吹日晒的精神力量,就是挥舞着拳头,咿咿呀呀和他学打拳的粉面小团子。 苏正盯着玉佩看了许久,想起十几年前被同僚陷害,宿醉青楼一事。 这块玉佩就是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怎么也找不到,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少女手中。 他捂着心口,喃喃自语:“莫不是……莫不是……” 明溪恭敬叩首,打破苏正最后一丝幻想。 “女儿拜见父亲。” 第45章 妖妃2 十几年过去, 苏正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多出一个女儿。 神情恍惚地看向白瓷碗中两滴相融的血,千真万确是他的血脉,抵赖不得。 明溪被安排住进后院一个偏僻的院落。 苏夫人拨了十来个嬷嬷和女使服侍她, 教她礼仪规矩。知道她认字,又找了好些风雅诗集、教导女子言行的戒训给她看。 不过唯有一点, 不准她靠近她的两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宝贝女儿苏嫣然。 苏嫣然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和男主江朗月定了娃娃亲,掰着指头等男主来娶她。 苏嫣然听说家里来了个妹妹, 模样一等一的好。原本以为等妹妹休息好了, 就能看见她。 没想到妹妹被娘亲拘在偏僻的院落里, 不准她出来。这都快一个月了, 她都没见过江哥哥口中长得很漂亮的妹妹。 一点都不公平,江哥哥都见过, 凭什么她不可以见。 苏嫣然再一次被守在院门外的嬷嬷们拦下:“大姑娘请回,夫人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苏嫣然气得直跺脚, 顾不得仪态大声喊:“妹妹, 我是姐姐。听说你长得好看,我想见见你。” 守门嬷嬷无奈扶额,但依旧没放人进去。 大家都说回府的二姑娘出身不好, 夫人怕她带坏大姑娘,这才不许姐妹相见。 具体怎么个不好法,夫人不许人议论, 说她终究是主子, 轮不到下人说三道四。 苏嫣然见里面没动静,又扯着喉咙大喊一声:“妹妹,姐姐给你带了好吃的荷花酥。你快出来,咱俩就在院门口一起吃。” 临风窗下的明溪懒懒地掀起眼皮,望向小桌子上堆满的荷花酥和各式糕点, 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书。 平心而论,苏夫人待苏柳柳不错。除了不许她靠近苏嫣然和苏郎君,吃穿住用一样都没少她的。 是苏柳柳不知足。 嫉妒女主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在闺中,嫉妒女主和江朗月定下娃娃亲。 江朗月救苏柳柳逃离魔爪,使她不必面对及笄之日被高价卖出初夜的命运。 在苏柳柳眼中,仗义相救的江朗月便是神明。偏偏这位神明心中只有与他定下娃娃亲的女主,没有苏柳柳,因爱生恨不过如是。 想起前期女主等人对苏柳柳的照顾,苏柳柳后期对男女主、对苏府的报复,乃至丧心病狂的祸国殃民。 明溪无奈一叹。 她就是来还债的。 “哎哟,”紧靠墙边的花坛里突然传出少女的呻.吟,“痛死我了,下次一定叫江哥哥带我飞进来。” 明溪以书掩面,一道墙果然拦不住自小上房揭瓦的女主。 苏嫣然两手提着裙摆,垫起脚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小心翼翼躲在柱子后,避过在院中洒扫除尘的女使,苏嫣然像猫一样钻进明溪的绣房。 “大……”贴身服侍明溪的百合将好与猫着腰的苏嫣然撞个满怀。 苏嫣然反应迅速地捂住她的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要喊。”等百合吚吚呜呜地点头后,苏嫣然才松开手。 百合深吸一口气,走出去时还顺手带上房门。 苏嫣然绕过屏风,入目便是一副美人困觉图。 美人斜倚美人榻,葱根似的手指压着一本藏青封皮书,将好挡去她一半容颜,惹得苏嫣然浮想联翩。 她凤目紧闭,半截嫣红的唇似乎微微上扬,好像做了一个美梦。 苏嫣然鲜少看见有人能将红衣穿得如此艳丽明媚,美人垂在身侧的手腕在红衣的映衬下,仿佛霜雪般白皙。 她慢慢走近明溪,整张脸悬在美人的上方,痴迷地欣赏绝世容颜。 忽然,美人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眸勾人心魄,吓得苏嫣然连忙倒退两步。 苏嫣然紧张地捏着裙子:“我不是要打扰你睡觉,我……我是你姐姐,我只是太想看一看漂亮妹妹。” 明溪挪开诗集,整张脸暴露在苏嫣然眼前。 她忍不住惊呼,满眼都是惊艳:“妹妹真的好漂亮。” 明溪莞尔一笑:“姐姐也很可爱。” 一听这话,苏嫣然高兴地不行,忙从怀中掏出用牛皮纸包好的荷花酥递过去:“来,妹妹吃荷花酥,我特意给你……” 话没说完,苏嫣然瞥见一旁桌子上整齐堆叠的荷花酥和各式糕点,再看向漂亮妹妹手中被她压烂的荷花酥。 “算了,都碎了,妹妹还是不要吃了。”苏嫣然不高兴地瞪向破碎的荷花酥。 明溪轻轻一哂,捡起一块破碎的荷花酥吃下,浓烈的荷香瞬间在舌尖绽放。 她眼睛亮了几分:“很好吃。” 苏嫣然天性活泼,给根杆就往上爬,眉眼弯弯贴着明溪坐下。趁着从明溪手里拿荷花酥吃,有意无意拂过她软嫩细腻的手。 到最后连拿荷花酥吃的假模假样都不装一下,直接握住明溪的手指,痴痴地说:“妹妹的手也好看。” 明溪满头黑线,不动声色抽出手放在膝上,又把衣袖放下来,将手完全挡住。 “妹妹真好看。”苏嫣然没有察觉明溪的异样,咧着嘴傻笑。 美人就是令人赏心悦目,就该放出去让所有人欣赏。而不是像这样被关在院子里。 苏嫣然本想拍拍明溪的手以作安慰,但明溪藏的严实,她只好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 “妹妹放心,我一定去劝娘亲把你放出来,”苏嫣然不满地嘟起嘴,“也不知道娘亲怎么想的。妹妹出身苏氏族中远支,怎么样都不算出身不好。” 原文中的苏夫人刀子嘴豆腐心,尽管对苏柳柳的到来心怀芥蒂,还是一手操办她归家一事。 因为青楼出身传出去不好听,她特意给她换了个出身苏氏远支的孤女身份。 苏柳柳不明白各中缘由,以为苏夫人故意不肯让她以苏正之女的身份认祖归宗,暗戳戳记恨上苏夫人。 “没事,一个人待着也清净。” — 转眼一个月过去,苏嫣然自打第一次翻.墙与明溪见面后,隔三差五就翻.墙进去和明溪说话。 或讲她出去参加闺中好友妹妹的生日宴,别人的妹妹都不如她妹妹好看;或讲江朗月带她出府玩,给她买新奇的小玩意儿…… 总之,她有说不完的话。明溪很多时候都安静地听着,也算一种乐趣。 有一天晚上,苏嫣然甚至趁巡逻的嬷嬷们换防的间隙,像一个采花贼一样摸进明溪的绣房。 说什么她怕妹妹夜晚独眠害怕云云,要和妹妹一起睡觉。明溪对她颇为纵容,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空出半边位置。 苏嫣然高兴坏了,连忙脱了鞋子就往被窝里钻。 不过后来苏嫣然晚上再来,明溪回忆起她趁夜揽住自己的腰,说什么都把人拒之门外。 “二姑娘,夫人解了您不能外出的禁令。”一个月过去,苏夫人对明溪的考察结束。 守门嬷嬷规矩地福身:“夫人吩咐,除了不能出府外,府中各地随您出入。当然,男女有别,小郎君那边您最好……” 明溪明白苏夫人的担忧,温声说:“能有一席之地我已感激不尽。我素喜静,不会去叨扰兄长。” 守门嬷嬷点头称是。 解了禁令后,苏嫣然来找明溪再也不用爬墙。她来得次数越发勤,勤到江朗月都颇有微词。 苏嫣然这时总会双手叉腰:“等成亲后,我就没空再陪妹妹玩。现下我要多陪陪她,你不许吃醋。” 面对活泼可爱的苏嫣然,江朗月瞬间没了脾气,只觉得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那么一刹那,明溪在想,一直待在苏府里过完平静闲逸的一生也不错。 然而某夜子时,宫里的钟鸣响七十二下。这是皇帝驾崩才有的礼数。 当夜,苏正匆匆入宫凭吊。 翌日,生性风流残暴的太子顺理成章继位,世称永嘉帝。 先帝驾崩是为国丧,天下服丧,停嫁娶一月,宴乐百日。就算新君也不能例外,理应守孝二十七日。 然而新君登基的第三日,下令天下凡未出阁的女儿,哪怕是订过亲的,都要参加大选。 言官以先帝陵寝未安为由,当庭死谏。新君大怒,诛其九族,菜市口血流成河,朝中人人自危。 “陛下不顾丧期未过就广选秀女,早知如此,就该趁先帝未崩前将嫣然嫁出去,”永嘉帝一道选秀圣旨昭告天下,苏夫人为这事哭红了眼,“不必等到江家孩子弱冠。” 那新君是什么人,风流成性。还是东宫太子时就佳丽无数。若只是风流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个手段狠辣的残暴之君。 好好的女孩儿被掳进东宫,不出一月便香消玉殒也是常有的事。 苏正宽慰爱妻:“嫣然性子跳脱,模样又不是陛下钟意的。届时我好生奉承那些礼官,让他们第一轮就给嫣然刷下去。” “眼下也只有这样,”苏夫人轻轻掖了掖眼角,“柳柳认祖归宗的事,暂且拖些时日。等大选过去,再办也不迟。” 明溪正巧来向苏夫人请安,站在门外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干净。 这段对话苏柳柳也曾听过,不过只听到“等大选过去”,她便负气离去。 明明是为她好的话,落在苏柳柳耳里却换了层意思。苏夫人为她的思量落在她眼里,成为苏夫人看不起她、不想让她去选秀的证据。 尽管她并不想去选秀。 苏柳柳非要作死地以太傅之女的身份和苏嫣然出门,闹出的动静不小。 坊间传言苏太傅新得一位艳冠天下的女儿,直接惊动了永嘉帝。 永嘉帝命人寻来苏柳柳的画像,一见惊为天人,强纳入宫,彻底断绝苏柳柳嫁给江朗月的希望。 这时苏柳柳又恨苏正和苏夫人没有像保苏嫣然一样保下她,她的恨意越发浓烈。 飞鸟划过湛蓝的天空,明溪眼眸半眯,沁出凉薄笑意。 错了,不是永嘉帝强纳她入宫。 而是她主动去探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第46章 妖妃3 “我愿意去选秀。” 正在商讨对策的夫妻二人看向顺着光影走来的红衣少女, 满脸不可置信。 明溪走到他们身前,坚定地说:“我愿意入宫。”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正冷声呵斥,“此事有我和你母亲为你做主。只消躲过大选, 你母亲自会为你择一良婿。” “从古至今后宫都不是个好去处。”苏夫人只当她年纪小,一朝看见皇家的尊荣富贵便生出向往, 浑然没有看到掩埋在荣华富贵下的白骨。 “外面人瞧着它金碧辉煌富贵至极,只有里面的人才知道, 它就是个逃不了的活死人墓。” 她是膈应当年的那件事, 膈应她的突然出现, 为着那件事她险些同苏正和离。 但转念想想, 她娘在其中也不过是身不由己。一介青楼女子,除了听苏正那些同僚的摆布, 还能有拒绝的资格不成? 所以,她看开了。 她不恨她娘, 自然也不会恨她。再怎样, 她身上还流着苏正的血,她不愿看着她白白去送死。 苏夫人苦口婆心相劝:“说句大逆不道之言,新君残暴不仁, 风流成性,时常将如花似玉的闺女折磨的不成人样。” “我虽不喜你,亦不想看你枉送性命, ”苏夫人真诚道, “等大选过去,就让你以苏氏远支孤女的身份认祖归宗。届时我再为你择一良人,也算尽我嫡母之责。” 若真能像苏夫人预想一样,只要躲过大选就能安然无恙,明溪或许会考虑一二。 俗言道: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 苏柳柳天生媚骨,一旦她认祖归宗,永嘉帝总能知道她。 与其在那时被强纳入宫,错失先机。不如现在趁永嘉帝继位之初权力不稳,入宫搏一条通天大道。 苏正挥手示意明溪退下:“这事听你母亲的,你不要再想入宫之事。” 明溪提起裙摆跪下,冷静道:“正因母亲所言,我才不得不参加此次大选。” 苏正被她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了,忍着怒火问道:“为何?” “我的模样称不上人间绝色,却也担得起一句倾国倾城,”明溪顶着苏柳柳的脸,自夸起来毫无负担,“这张脸,这身骨,注定我此生不凡,必属天家。” “你以为凭着不俗的容颜就能得到帝王垂怜?”和十几年未见的女儿谈论此事实在有违父女界限。 为了打消她入宫的心思,苏正咬着牙说:“帝王恩宠岂像你想的那般简单,伴君如伴虎。若有差池,轻则废黜冷宫,重则杖杀,更有甚者累及家人九族!” “我明白,”以为她想通了,夫妻二人正要松口气,明溪接着说,“就算这次大选我侥幸躲过,等到认祖归宗时,他终究会知晓我的存在。” “帝王纳臣女为妃不需理由。他连定过亲的女子都不放过,更何况是未定亲的我。倘若那时他以隐瞒不报之罪怪罪苏家,又当如何?” 原文中苏柳柳被强纳入宫后,永嘉帝便以蓄意隐瞒为由降罪苏正,下令打他二十脊杖。 那时江朗月和苏嫣然还未成亲,苏柳柳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给江朗月留个好印象,出言相劝。 永嘉帝卖新宠一个面子,将二十脊杖改为二十臀杖,苏正仍是在床榻上躺了月余。 苏夫人静静打量跪在身前的少女,忽然明白少女为何会认为自己,终究逃不过帝王宠幸。 她身上的红衣若换做嫣然来穿,给她的感觉会是一团火,富有少女的烂漫和可爱。 而穿在她身上,她仿佛看见开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引诱过往的灵魂舍去凡尘,一步步走向阴曹地府。 模样身段本就不俗,眼波流转间更能轻易勾去他人的魂魄,天注定她非池中之物。 苏夫人惋惜一叹。 这样的本事自然不是生来就有,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哪能真出淤泥而不染。倘若她能早些回府相认,或许尚有转圜之机。 “哪怕是送死,你也愿意?”良久,苏正闭上眼,不忍去看归家不久的女儿。 事实上,从她谈及容貌开始,他就知道一切早有了答案。 除了入宫,她没有别的选择。 他这个做父亲的,护不住她。 明溪叩首:“不悔,无怨。” — 苏府为明溪举行认祖归宗的仪式没多久,苏正突然多出一个绝色女儿的事传遍京城,跨过高高的红墙,飞进永嘉帝的耳朵。 永嘉帝登基不久,沉迷声色犬马之余,隔三差五还是会上朝听政。 虽然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看官员朝堂辩论,要是觉得吵了,还会赏他们一人一顿板子。 总归他已经上朝,也算尽到君主之责。 这日阴雨绵绵,永嘉帝本不想上朝,奈何前夜得知苏正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堪称人间绝色的女儿。 和美人闹腾一晚上,才睡一个时辰不到的永嘉帝愣是从床上爬起来,哈欠连天往太极殿赶。 在内侍正要喊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前,坐上太极殿正中的黄金龙椅。 惊讶于荒唐新君的出现,朝臣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苏正迈着四方步出列。 “启奏陛下,南方水患……”苏正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畅所欲言。 永嘉帝不耐烦地打断他:“朕听说爱卿新得一女,京中传其容色倾城。” “回陛下,臣……” “朕就问你是不是,别回这些虚的。” 苏正紧握朝笏,手背青筋暴起又平复,他颓然道:“是。” “既如此,爱卿便将女儿的画像送一幅进宫,”永嘉帝半眯着眼眸走下御阶,“朕以为爱卿是个明白人,不会像不知趣的人,故意将女儿往丑了画。” 路过苏正身旁,永嘉帝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仿佛要将他的肩膀拍碎。 苏正虚抹额上汗水,干笑两声:“臣不敢。” “不敢最好。”永嘉帝放声大笑,背着手走出太极殿。 天子甩袖离去,太极殿中的文武百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帝王特意出现在朝堂之上,他们以为他为的是南方水患,没想到竟然是为了一个素未谋面、只在传言中倾国倾城的女子。 过了许久,叹息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知是谁说了句大逆不道之言:“君不似君,国将不国。” 两日后,一幅美人图送进宫中。永嘉帝看着画中的红衣女子垂涎欲滴,连大选都不愿等,直接派人到苏府传旨。 明溪没等宣旨内侍念完圣旨,她便从蒲团上爬起来,一把夺过内侍手中的圣旨,视线落在册封她为妃的字眼上。 明溪下巴微扬,用明黄圣旨做武器,挑开禁军抵在她周身的长.枪。毁坏圣旨乃是大罪,禁军见状纷纷避让。 她凤眸半敛,淡淡扫了眼不敢置信的宣旨内侍,讥笑道:“你去告诉陛下,一个妃位就想让我入宫,未免太不心诚。” 宣旨内侍惊骇于红衣少女的肆意张扬,久久不能回神。 他捡起被少女丢在地上的圣旨,连苏正塞给他的银钱都没来得及拿,连滚带爬回到宫中。 “她真这么放肆?”永嘉帝一把推开娇娇娆娆黏在他身侧的新宠,斜了眼挂在壁上的少女画像。 少女身姿婀娜,一袭红衣衬得她明艳万千。她凤目半睁,眼尾微微上挑,便渗出几许化作绸缎的妩媚,缠绕着他的脖颈,引着他一步一步向前。 “与画相比,其人如何?” “画只描摹出贵人五分神韵,八分倾城色。” 绝色之人有骄矜的资格,永嘉帝心中已有判断。停在高悬的画像之前,他回头瞥了眼满眼顺服的新宠——玉嫔。 “方才她是如何拒绝的?” 内侍怕自己说不清楚,索性模仿起少女肆意妄为的模样。 能跟在永嘉帝身边伺候的,模样差不到哪里去。内侍模仿起少女的娇纵蛮横毫无违和感。 永嘉帝遥指玉嫔:“你学他的样子,再来一次。” 玉嫔不敢违背,连忙从桌案上寻了道圣旨颤颤巍巍握在手中。 悬空虚挑两下,她捏着嗓子娇声说:“你去告诉陛下,一个妃位就想要我……” 永嘉帝沉声打断她的话:“娇纵蛮横,肆意妄为学不会是吗?连朕的内侍都不如,来人!” 玉嫔小脸煞白,连忙跪地求饶:“陛下饶命,饶命啊陛下……” 永嘉帝充耳不闻求饶声,亲眼看着片刻前还与他温存的女子被内侍掰断脖子,了无生气。 他转头望向画中人,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她夺过圣旨后的不屑,无惧禁军威胁时的张狂,丢下圣旨、转身离去时的轻蔑。 永嘉帝忽地笑了:“传朕旨意,苏太傅之女苏柳柳,册为贵妃迎入宫中。” 内侍恭敬垂首,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同那张狂女子起冲突,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陛下吩咐,三日后以贵妃之礼将娘娘迎入宫中。”内侍满脸阿谀奉承。 明溪斜倚美人榻,将册封圣旨掷到地上。吓得内侍连忙跪下,以为她对贵妃之位还不满意。 “罢了,贵妃便贵妃,”明溪嗓音慵懒,一副勉为其难退一步的高傲姿态,“三日太短,礼仪难免不周全,恕我难从命。” “陛下心系娘娘,怎会怠慢娘娘,”内侍小心翼翼赔着笑脸,“娘娘放心,宫里一切准备妥当,必不会叫娘娘委屈。” “大选多久结束?” 内侍微微一滞,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 选秀一事来得突然,眼下各地第一轮筛选都还未完成。等最终将画像名单送到京城,只怕还要三个月。 “奴婢估摸着还需三月。” “那我便等上三月,和她们一同入宫。” 第47章 妖妃4 等上三月, 永嘉帝没那个耐心,绝色美人早入怀才是上上之理。 但他又不愿派禁军强硬地把人接进宫中。若把人吓到,收敛乖张放肆, 岂非得不偿失。 襄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叩响苏府的大门。 他是永嘉帝的同母弟弟,长年累月生着病, 凭着御药房的上等好药吊着一口气。 “关雎宫华美大气,一桌一椅, 一草一木都由皇兄亲自挑选, 国库里的宝贝也像不要钱一样往关雎宫里堆。” 说话的人气若游丝, 仿佛随时都会背过气去:“我从未见皇兄如此宠爱一个人。皇兄待皇嫂一片真心, 未见便许贵妃高位,皇嫂何故执意要等大选落定?” “既然真心, 为何还要大选?”明溪淡淡扫了眼坐在身侧的男子。 素白广袖大衫衬得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肌肤愈发惨白,长长的发像瀑布一样垂至腰间。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捏一方手帕, 将轻浅的咳嗽声压下肚去, 混合着淡淡药香,仿佛真是一个身体羸弱的病人。 如果不是知道他后面的壮举,明溪单看他的病容, 也会觉得他命不久矣。 襄王咳了几声后,慢慢说道:“皇嫂这便不讲理了。昭告天下大选在前,知晓皇嫂在后, 圣令既出, 便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皇嫂身居贵妃之位。纵然日后新人入宫,皇嫂亦是后宫最尊贵的女子。何必在新人入宫之日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身侧的少女一跃成为贵妃,他还没见过皇兄身边的其他人初入宫便身居高位。 秀女的地位自不会比她高。 她想与秀女一同入宫,除了想要在势头上压一压其他秀女。他实在想不通还有其他什么原因,会使她有推迟入宫的想法。 “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襄王木讷地盯着身穿朱红罗裙的少女, 没想到她竟然直白地承认她不讲道理。 但这承认,本身就很没道理。 他跟在皇兄身边,见他身边的女人来又去,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也见识过那些女人缠着皇兄的手段。 少女的手段不是没有女人用过,但那些女人到底还是惧怕皇兄,没敢像她这样毫无保留的放肆。 没等他回神,明溪接着说:“贵妃再尊贵,说到底不过是个妾。既然是妾,无为贤良淑德的名声,我不求名声,随性而为又何妨?” 良久,襄王怔然回神:“原来皇嫂也是性情中人。” 这句性情中人是褒扬还是贬义,明溪没有深究的打算。 她微微颔首:“王爷若没其他的事,就请回。” 襄王还准备说什么,撞见少女半敛的眼眸,心知她的耐心已经用完,索性没有再劝。 他病恹恹地起身:“如此,我就告辞了,”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慵懒的女子,“皇兄脾气不好,皇嫂使小性子也要有个度,万不可真率性而为。” 明溪掀起眼皮,懒懒地斜了眼立在门前的男子。 “小柳儿,”苏嫣然还没走进院子就大声喊道,“明天我们去京郊赛马可好?我特意为你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小马。” 跑过襄王身边时,苏嫣然不自觉皱起眉头,方才的愉快顿时消失不见。 她依照规矩冲襄王行礼问安,也不管他是否叫起,头也不回地跑进明溪的绣房。 真烦,小柳儿愿意入宫就很不错了,还像催命一样催着她入宫。区区三个月都等不了,呸,皇帝的真心真是假的很! 苏嫣然紧挨着明溪坐下:“小柳儿你放心,在你入宫前我一定带你玩遍京城好玩的地方。” 自从知道明溪要入宫为妃以来,苏嫣然先是十分不理解地和将画像送入宫的苏正大吵一架。 后来弄明白她是为了保全苏府不得不进宫后,心中便生出许多亏欠。 她想不出弥补的法子,只好变着花样带明溪在京城里逛,就盼着她能高兴些。 明溪知晓她的心思,没拒绝她的好意。这些天跟着苏嫣然逛遍京城大街小巷,约莫是她此生最后的清闲时刻。 “好啊,”明溪两眼弯弯,“赛马我一定赢你。” 守着明溪的内侍听到这话,顿时警铃大作。 这位贵妃娘娘在陛下心中非同一般,哪怕是少根汗毛,他们的项上脑袋说不定都保不住。 偏偏贵妃娘娘极爱出门,陛下也没有不允她出门。明日京郊赛马,也只有多调些禁军守卫了。 苏嫣然轻哼一声:“小柳儿就会说大话。” “明天你就拭目以待。”明溪学着她的模样,神气地轻哼一声。 放在以前,她不敢打包票。 自从上辈子和燕王隔三差五打猎后,她的骑术突飞猛进,一般人根本跑不过她。 “小柳儿要是输了,我是不会哄你的。” — 襄王回到宫中,拖着疲惫的身躯觐见永嘉帝。和明溪在一起时说的话,他一字不差讲给永嘉帝听。 永嘉帝听后面无表情,凭借对他多年的了解,襄王知道皇兄此刻正在压抑怒火。 襄王低声劝道:“皇兄莫恼,贵妃娘娘毕竟年纪轻,又身负美貌,难免骄矜些。” “哦?”永嘉帝顿时玩味道,“你以前从不为那些女人求情,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莫不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襄王猛地咳了两声,立即从椅子爬起来跪到地上:“皇兄明鉴,臣弟不敢有觊觎皇嫂的心思。” 永嘉帝居高临下,俯视紧张地额上直冒汗的襄王。他的其他兄弟都死了,死在他成为太子之前,除了这个同母所生的亲弟弟。 其实他本来也是要死的。 母妃为了保他性命,喂他吃了一种子蛊,坏了身子,然后将母蛊送到他手上。 所以,他死或不死,对他而言不那么重要。前提是,他不能觊觎他的东西。 襄王脸色惨白,嘴唇也开始微微颤抖:“臣弟之所以为皇嫂求情,正是因为知晓皇兄心系皇嫂。皇嫂身具倾国之姿,是皇兄的心头好,臣弟不想皇兄因一时冲动而后悔。” “如此说来,是朕错怪你了?”永嘉帝半眯着眼眸,把玩着一个透明琥珀。琥珀中央困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蛊虫。 “皇兄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是臣弟没有讲清楚,”襄王藏在袖中的手紧握,口吻嘲弄,“况且,臣弟是个废人,此生于男女之事无望,早已心如止水。” 良久,永嘉帝语气转缓:“地上凉,你身体不好,起来。” 襄王毕恭毕敬:“多谢皇兄,”他顿了顿,“对了,离开时我听苏大姑娘说,明日要和皇嫂去京郊赛马。” 永嘉帝淡淡点头,襄王拿不准他的意思,寻了个喝药的由头退出太极殿。 等人走了,永嘉帝回到紫宸殿,看了眼挂满寝殿墙头的画像。 画中人或吃糖人,或斜倚明月桥,或于月下抚琴,或酒醉花丛中……娇俏、慵懒、冷清、妩媚集于一身,这是怎样的尤物。 他那病恹恹的弟弟想错了,面对人间绝色,他从来是有耐心的。 — 京郊有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葱绿的草齐脚踝深,一脚踩下去簌簌作响。 “不会有蛇?”明溪骑在马上,一袭朱红骑装在一望无际的绿莹莹中煞是亮眼。 苏嫣然紧拽缰绳,垂首看向没入绿草的马蹄:“此处离京城近,就算有蛇也被农人们抓完了。” 蛇浑身上下都是宝,没有放着宝贝不要的道理。 明溪松下心,遥指远方山脚下的一棵树:“谁先跑到那里,谁就获胜。” “没问题,”苏嫣然点点头,瞥了眼她身旁的江朗月,“你是骑军马的,我们不和你比,你就做裁判。” 似乎听懂少女的话,江朗月胯.下的军马急不可耐地扬起前蹄。 他趴在马背上安抚好军马,笑说:“它这是不甘心。” “不甘心也不行,”苏嫣然轻哼一声,“我们两个骑的都是普通的马,脚程比不上你的战马。” 江朗月憨憨地挠了挠头,两个少女已然挥舞马鞭,像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他连忙夹紧马腹,追上一白一红的两道身影。 不得不承认,红衣少女的骑术了得,实在嫣然妹妹之上。 她骑的马性情温顺,按理说跑不了这么快,偏偏能跑到嫣然妹妹的小红驹前面。 小红驹是他几年前亲自为嫣然妹妹挑选的战马崽子。虽然才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京城,没经过训练,又养尊处优多年,但脚程还是应比普通的马快一些。 苍天大树近在眼前,明溪回头看了眼苏嫣然,大声喊道:“姐姐,我就不等你了。” 她放声大笑,笑声极具穿透力地传扬开来。明溪猛挥马鞭,小马立即撒开蹄子狂奔,颠得她七摇八晃。 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明溪视线一片模糊。 不对,这个速度不对。 明溪连忙将缰绳向后一拉,试图让马放缓速度,慢慢停下。没想到马不受她控制,依旧加速向前。 “小柳儿!”苏嫣然在后面,正好将她的情况尽收眼底,连忙大喊,“江哥哥,小柳儿出事了!” 焦急的话语随风飘入江朗月的耳朵,他连忙抬头看去。一直以来稳稳当当的红衣少女几乎要被颠下马去。 “护驾!”守卫明溪的内侍连忙大喊。本还意兴阑珊骑着马跟在几人身后的禁军立即回过神来,向红衣少女奔去。 远方山脚不远处,一群马儿低头吃草,打头的是一个黑衣男子。 男子头戴玉冠,下颌线清晰分明,是成年男性固有的特征。他眼圈周围发黑,给人一种阴鸷寒凉之感。 他几近痴迷地望向万里葱绿中的一点红。 就算到要被颠下马背的地步,她也紧紧地拽着缰绳,背脊挺得直直的,就连头颅,都始终没有低下。 “暗中拦住那些人,不许叫他们发现。” 眼看少女越来越近,永嘉帝驭马上前。 是时候了,有什么能比英雄救美更让人心动呢? 第48章 妖妃5 从树底下突然窜出一匹汗血宝马, 宝马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男子。 明溪下意识扯动缰绳,迫使身下的枣红马掉转方向,将好从男子身侧擦过。 飘扬的红衣拂过男子的脸庞, 淡淡脂粉香顺着鼻尖钻进腹中。永嘉帝眼神迷离,恍惚间抬起手, 欲图抓住随风飞舞的红纱,转瞬即逝。 明溪暗叹好险, 多亏她在上个世界时常围猎, 骑术了得。否则只怕要撞上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 明溪夹紧马腹, 攥住缰绳的手也用了力道, 努力摆正上身,好使自己不被颠下马。 渐渐的她缓过神来, 小马发疯狂奔,除却速度过快让她坐不稳以外, 也没啥大问题。 “驾——”身后马蹄飒沓, 明溪抽空回头看了眼。 原以为是江朗月跟上来,没想到是方才差点撞上的黑衣男子。男子挥舞马鞭,汗血宝马便撒开蹄子向她奔来。 男子逐渐向她靠拢, 与她并行。 他伸出一只手,神色谈不上焦急,反倒是有一种得逞的快意:“姑娘将手给我。” 明溪自觉忽略男子苍劲有力的手, 继续驱马朝前奔去。 小马的速度已然不如方才迅捷, 等它筋疲力尽就能停下的,何必白白欠别人一个人情。 更何况,能骑汗血宝马的人,身份必是不俗。欠这样的人人情,实在太难还了。 永嘉帝没想到她竟然会拒绝, 脸上的快意消散几分,呵斥道:“姑娘莫要胡闹,跌下马被畜生踩踏不好受。” 平素最不喜被人看轻,明溪冷笑一声:“阁下未免太看不起我,区区发狂的小马,我还怕不成?” “有趣。”很少得见如此嚣张跋扈的女子。永嘉帝低笑,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 明溪没听清他说什么,不过这人一直跟在她身侧实在讨厌。 她眉心微蹙:“阁下还是别离我太近。免得等会两匹马相撞,伤到阁下,岂非是我的罪过?” 永嘉帝嘴角慢慢上扬,模样邪性:“届时真掉下马,我在身下托着姑娘,断不叫粗糙野草划伤姑娘细嫩的肌肤。” 明溪心底一阵恶寒,索性不和他说话,偏头看向另一边。 江朗月和苏嫣然被禁军围在中央,一行人虽然一直朝着她的方向奔来,却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诶,别挡路啊!我说你们真是……”苏嫣然要被禁军气死。 一群猪队友! 京郊草原广袤无垠,又不是只要一条路,非要和他们贴着走。害得她和江哥哥被迫放缓速度,不能赶到小柳儿身边。 明溪忽然悟出什么,她飞快转头看了眼身旁的男子。男子眼圈发青,眼白中布满红血丝,与微微上扬的嘴角相和,平添几许阴郁之气。 永嘉帝见她望过来,以为她想通了,再次伸出手,一副开恩赏赐的模样。 明溪莞尔一笑,明艳的笑容拨动永嘉帝的心弦,他几近痴迷地回望明媚灿烂的少女。 少女素白的玉手挽成兰花指,缓缓落在略带薄茧的掌心。 永嘉帝正要握住少女的手,哪知少女迅速将手收回,高高扬起马鞭抽下去。 胯.下的小马顿时受惊,撒开蹄子飞驰而去,将汗血宝马甩在身后。 “放肆。”永嘉帝轻嗤一声,不像被戏弄后的生气,相反还很欢愉。 长久以来,他的女人都是顺服的。就算表面张狂,心底也带着深深的惧意。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不知死活,拒绝妃位,推迟入宫时间,现在又把他当猴耍。 尽管她不知晓他的身份。 永嘉帝用力抽打宝马,汗血宝马吃痛狂奔,不一会儿再次追赶上明溪。 明溪没好气地瞥了眼执着的黑衣男子,或许称他为皇帝陛下更为得当。 “阁下若想体验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话本桥段,”明溪口吻嘲弄,“也要看自己有没有机会受用。” “如何受用不得?”永嘉帝不理会她的嘲弄,长臂一展,探在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 只要再使上些力气,他的手就能环住少女的腰身,将人托至怀中。 明溪眼眸半眯,冰霜霎时爬上美艳动人的容颜:“阁下放肆。” “哪里放肆?”永嘉帝驾驭汗血宝马靠向明溪,迫使一黑一红的两道身影渐渐靠拢。 靠得越来越近,少女独有的芬芳馥郁扑面而来。永嘉帝餍足的深吸一口气,幽深的眼眸布满欲望。 明溪转头,恐吓道:“我乃陛下亲封的贵妃。你这般行事若叫陛下知晓,陛下定然不会放过你,小心陛下诛你九族。” 永嘉帝放声大笑,手腕稍稍用力,将人拽到怀中。炙热的臂膀像烙铁一般将明溪禁锢。 永嘉帝略微低头,炽热的唇贴着少女柔软的耳垂,灼热的气息无间断地涌进少女的肌肤。 他张开嘴,轻轻咬下去,惹得少女惊呼一声。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朕叩头,”永嘉帝嗓音越发低沉,“至于朕的九族,怕是无人敢诛。” 怀中人渐渐安静下来。永嘉帝以为她知道他的身份后,想明白了,缓缓松开马腹:“吁——” 汗血宝马慢慢停下,永嘉帝依旧环着少女的腰肢,十分轻佻地隔着衣物轻捏一下。 “啪!”清脆响亮的耳光震撼姗姗来迟的江朗月等人。禁军和内侍跪求一双没看到这幅场景的眼睛。 永嘉帝不敢置信地摸了把辣痛的脸,怀中人竟然扇了他一巴掌。他从出生至今,就没有被人打过脸。 明溪趁他怔楞的片刻,从他怀中脱身,翻身下马,轻轻甩了甩因太过用力而发麻的右手。 江朗月认识永嘉帝,他和禁军内侍齐齐下马,单膝跪到面色渐渐冷下去的男子身前。 “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苏嫣然茫然无措地坐在马上,迷茫地环视跪在草地上的一圈人,后知后觉跪在地上:“圣躬安。” 永嘉帝俯视红衣少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很好。” 明溪面无惧意,清冷妩媚的眼眸直视发怒的帝王,娇声道:“我不开心。” 内侍闻言颤着声说:“陛下,许是娘娘受惊过度,慌了心神,这才……” “为什么不开心?”永嘉帝以为自己会大怒之下将她赐死。 没有人能挑战帝王的威仪,就算她是人间绝色,都不能。 当他的视线落在娇俏妩媚的红衣少女身上,被扇一巴掌达到顶点的怒气,忽然因为她一句我不开心消失的无影无踪。 明溪牵起跪在地上的苏嫣然,与她同乘一骑渐渐远去,轻飘飘的话语随风荡进永嘉帝的耳朵。 “不开心需要理由吗?” 良久,永嘉帝收回阴狠的眼神,接过内侍递来的弯弓。 弓弦紧绷,羽箭飞驰而出,发狂的枣红马应声倒地。永嘉帝朗声大笑。 “传朕旨意,停天下大选。现中选京城女子,两日后随贵妃娘娘一同入宫。” 两日是最后的期限。 不同于苏嫣然的紧张,明溪对此不置可否。事不过三,这次她要是再推辞,那就真的是不知好歹了。 虽然还是没能使他放弃中选的京城女子,这样已经很好了。至少天下其他州县中选的女子逃过他的魔爪,重获新生。 明溪换上贵妃冠服,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出院落,来到苏府正厅。苏正身穿朝服,和苏夫人候在正厅,苏嫣然红着眼睛站在苏夫人身后。 见她到来,苏府众人齐齐拜下去,明溪连忙上前扶起苏正和苏夫人。 她含笑擦去苏嫣然眼角的泪珠:“今天是我封妃之日,姐姐何故哭泣。” 苏嫣然揉了揉眼睛,哽咽道:“小柳儿……”内侍咳了声,她忙改口,“娘娘,你要好好的。” 明溪斜了眼内侍,直把内侍看得冷汗淋淋。 “吉时已到,”襄王一袭亲王冠服,衬得他病恹恹的容貌渗出几许娇弱的尊贵,“请贵妃娘娘登凤辇。” 凤辇是中宫皇后可用。 苏柳柳并没有这个待遇,明溪听到时不免恍惚一会儿。回过神后她已坐上尊贵华美的凤辇,朝金碧辉煌的宫殿庄严行去。 除却明溪入宫为贵妃以来,此次还有三人中选。 其中身份最尊贵的是吏部侍郎之女,封陈婕妤,剩下二人出身不高,皆被封为美人。 “娘娘不知,娘娘的宫殿是陛下亲自监督人布置的,”内侍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奉承,“就连关雎宫三字,都是陛下亲手所提,叫工匠连夜赶出来的。” 明溪来了兴致,不顾礼官的劝阻走出寝宫,抬头看向笔锋凌厉的关雎宫匾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溪檀口轻启,“陛下可是这意思?” 内侍陪笑:“奴婢没念过书。不过奴婢大概能明白,娘娘是淑女,陛下不就是心仪淑女的君子吗?” 明溪轻笑:“本宫可不是劳什子淑女。” 她出身青楼,自小耳濡目染,满身手段,哪里能当得起淑女二字。 “巧了,朕亦不是君子。”明黄的衣角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溪回头淡扫阔步走来的永嘉帝。 明溪忍不住腹诽。 他当然不是君子,他连个人都算不上,只是头没有人性、出身尊贵的畜生。 永嘉帝走近她的身旁,肆无忌惮打量娇艳妩媚的少女。 其实青楼出身又何妨,他能把她捧上云间。他说她是淑女,她就是。 “陛下确实不是君子。”明溪低头看向落在她腰间的大手。 永嘉帝极其欢愉,打横抱起以下犯上的少女,一脚踢开寝殿的大门。 夜深露重,春宵苦短。 值千金。 第49章 妖妃6 天蒙蒙亮,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吵醒才睡着不久的明溪。 她抱着锦被坐起,睡眼朦胧地望向由宫人服侍穿衣的永嘉帝,埋怨道:“你好吵。” 永嘉帝低笑, 挥退身侧的宫女,挑开纱帘坐在床边。微弱烛光照耀青青紫紫的吻痕, 为少女增添朦胧的魅惑。 锦被滑落肩头,略带薄茧的指腹像羽毛一样拂过柔软肌肤, 少女的眼眸里是半梦半醒的慵懒。 只要她看一眼, 他便愿意沉沦。 永嘉帝眸色渐深, 哑着声说:“等朕回来。” “去哪儿?”明溪打开永嘉帝的手, 鸦羽般的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 她没等他回答,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凑到他耳边打趣:“莫不是去见那什么陈婕妤,又或是李美人?” 永嘉帝顺势揽住她的腰, 低声说:“你若想朕去见她们……” 话未说完, 明溪像发怒一样,一口咬住他的侧脸,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变故来得太快, 永嘉帝下意识松开她的腰。 趁他没防备,明溪抬腿踢他一脚,向床榻内侧一滚。美人突然离怀, 永嘉帝颇有怅然若失之感。 真是个妖精。 明溪红唇轻启, 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气:“我要专宠。” 尽管她对他没有爱,也不在乎他以前的风流荒唐事。但在拥有她之后,还和其他女人颠鸾倒凤,恕她接受无能。 永嘉俯视露出半边娇容的明溪,忽然生出逗弄的心思:“弱水三千, 朕从不只取一瓢饮。” “那我就咬死你。”明溪扯过他的手腕,没有一丝犹豫地咬下去。 力道逐渐加深,被咬得地方隐隐渗出几颗血珠。永嘉帝眉头都不皱一下,任由她撒气。 估摸着她应该出完气了,他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猩红的舌头舔舐唇角,凤眸半睁半敛,眼波流转间是来自风尘的妩媚。 永嘉帝轻叹一声,贴着她的耳呢喃:“你就是个妖精。” 昨夜闹腾一夜,今晨又与他闹这一会儿,困意渐渐来袭,明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可不想大清早陪他再来一次。 “我是妖精,特意来索你的命,”明溪推开压在身上的人,裹紧锦被闭上双眼,“不过妖精现下乏了,你暂且退下。” “朕命硬,不怕你索,”永嘉帝放声大笑,温柔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晌午过来陪你用膳。” “陛下莫不是真要去看陈婕妤等人?”明溪狐疑地睁开眼睛。 永嘉帝替她掖了掖被角,她的醋意他很受用。他低笑:“已有绝色在怀,旁人不看也罢。” 明溪冷哼一声,转身背对着他:“嘴上说的好听,还不是把她们选入宫中。” 均匀的呼吸声自绣榻深处传出,永嘉帝轻手轻脚走出寝殿,吩咐宫人为明溪送一碗助眠的酥酪。 听到厚重殿门合上的声音,明溪平躺在榻上,盯着明黄的床幔。思考该如何不动声色的将手探进朝堂,又或是永嘉帝的心腹。 宫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酪走进来,温声细语:“娘娘,陛下上朝之前吩咐奴婢为您准备一碗酥酪,吃了能让您睡得更舒心。” 秀气的手穿过轻纱,明溪端起酥酪一饮而尽。不一会儿困意来袭,沉沉睡了过去。 明溪做了一个梦。 梦见永嘉帝的前任宠妃施妃对她的专宠感到不满,特意来找她麻烦。 永嘉帝知道后,下令把施妃和一些不受宠的妃子关进虎园。 虎园里养着一只成年雄虎,随意张嘴咆哮一声,便惊得那些可怜女子抱头大哭。 他将她搂在怀中,立在高台之上冷眼旁观。她亲眼目睹雄虎将身娇体弱的女子撕碎,啃食殆尽。 明溪被吓出一身冷汗,轻浅地嘤咛一声。 再醒来时已至黄昏,寝殿里点满烛火,昏黄烛光打在永嘉帝半明半昧的脸庞。 他没穿明黄龙袍,只穿了身描金黑色常服坐在床边,手里卷着一本书,时不时翻上一页。 单这样看他,她会以为他是位富贵闲逸的世家公子。殊不知,他身上的黑衣,沾染上不知多少人的鲜血。 “醒了,”永嘉帝放下书,爱怜地轻抚她布满细汗的脸颊,坏笑着问,“什么梦能把你吓到,说来听听。” 明溪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扑进永嘉帝怀中,撞得他差点跌下床去。 她伏在他的胸膛,她知道那不是梦,而是苏柳柳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 正是因为这件事,彻底促成苏柳柳的改变——她彻底泯灭了良心和人性。 她仗着永嘉帝的宠爱肆意妄为,横行朝堂,漠视人命,疯狂报复成亲后的江朗月和苏嫣然。最后被世人称作妖妃,陪同永嘉帝一起死在江朗月的剑下。 永嘉帝身形略微晃动两下,面带笑意将人搂住。 湿热的大手慢条斯理拂过她只穿了薄薄一层寝衣的背脊,下巴抵在少女柔顺的发间。 “怎么了?”永嘉帝有一搭无一搭拍打少女的背,忍着笑问。能把肆意张扬的少女吓成这样,看来这梦确实不一般。 明溪双手环住男子笔挺的腰,脸枕在他的胸前,状似依赖万分:“宫里会有虎吗?” 永嘉帝忽地想起午后,他命人捉来诟病他不顾南方水患、在孝期坚持大选的国子监祭酒,将人投入虎园。 那只畜生许久没吃人,一见新鲜吃食欢喜地不行,当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永嘉帝抿唇微笑,透着残忍的兴味:“朕养了一只虎,”感觉到怀中人哆嗦一下,他缓了缓语气,“关在笼子里,那只畜生出不来。你想看,明天朕带你去。” 明溪轻轻摇头,孩子气地嘟囔一声:“我不喜欢。” 就像那天在草原上,她理所当然地说她不开心一样。永嘉帝眼眸一片晦色,手掌覆在她的肩头,力道大得似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明溪吃痛哼了声,她不耐烦地咬住他的脖颈:“饿了。” 睡一天,是该饿了。 永嘉帝轻咳一声,宫人捧着吃食鱼贯而入。明溪简单洗漱,不像寻常男女相对而坐,反而是坐到永嘉帝身旁。 永嘉帝由着宫人布菜,端起汤浅尝一口,面色忽地沉下来:“这道骨汤是谁熬制的?” 传膳内侍登时跪下:“回陛下,是霍阳。” 听到霍阳的名字,明溪抬眸看了眼瑟瑟发抖的传膳内侍。她知道这个人,颇得永嘉帝信任。 不过跟在永嘉帝身边伺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霍阳有时候因为厨艺不佳,受到永嘉帝数不清的责罚。 譬如现在,只怕他难逃一顿板子。 “汤温了些许,不是入口的最佳时机,”永嘉帝淡淡道,“赏他二十……” “喂我。”明溪放下银筷,捏了捏男人因动怒而青筋暴起的手。 男人怔然,她转头盯着男人紧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凑上去轻舔一下,再次说道:“喂我。” 殿中气氛霎时凝结,内侍宫人全部一言不发地跪倒在地。熟悉永嘉帝的人都知道,他最厌恶有人阻止他做决定。 唇角就像被小猫啄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永嘉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吃什么?” 明溪扫了眼桌上的美馔珍馐,视线落到切得细长均匀的酱牛肉。永嘉帝福灵心至,夹起一根肉丝送到明溪嘴边。 明溪满意一叹:“还要。” “还要什么?”永嘉帝看向满眼欢喜的少女,心中怒气一扫而空。 明溪懒懒地斜了他一眼,好像在为他突如其来的愚蠢感到不可思议。 永嘉帝连忙又夹起一箸酱牛肉送到她嘴边。待看到她一闪而过的肯定后,他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 在帝王的服侍下用完膳,明溪优雅地拿起摆在一旁的手帕擦拭嘴角。 随意将手帕往地下一掷,她漫不经心说道:“我要赏人。” “赏谁?”永嘉帝笑问。 明溪俯视传膳内侍:“这道酱牛肉是谁制的,本宫要赏他二十两黄金。” “回娘娘的话,是……”皇帝要罚,贵妃要赏,传膳内侍顿了顿,“是霍阳。” 桌面上的所有菜,都是霍阳烹制。 明溪夹起一箸酱牛肉喂永嘉帝吃下,后知后觉:“方才陛下似乎也要赏他什么?” 永嘉帝低笑,挥手让跪满地的宫人内侍起身。 “依贵妃所言,赏他二十两黄金。” 第二日午膳时分,霍阳一本正经地掀起衣袍,恭敬地朝斜倚美人榻上的明溪磕头谢恩。 昨夜传膳内侍把帝王用膳时发生的事偷偷说给他听,告诉他贵妃娘娘极有本事。 三两下哄得陛下改变主意不说,还叫陛下连晚膳都顾不得用,一心先服侍贵妃娘娘用膳。 霍阳一直没等到尊贵的女子叫起,他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余光瞥见女子掩在红纱下的赤足,心底顿时大骇,闭上眼不敢再看。 明溪莞尔一笑:“本宫喜欢吃你做的菜。” 关雎宫铺地的地毯是华贵难得的大红猩猩毡。她光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长长的裙摆随行摇曳,刹那间罩住霍阳蜷缩的身躯。 浓烈的香粉味渗入鼻息,霍阳闭目轻嗅。香味虽浓,却不黏腻,仿佛园中带刺的荆棘玫瑰,艳丽而又富有攻击性。 明溪缓缓坐在桌前:“你来给本宫布菜。” 霍阳弯着身走到明溪身旁,不带一丝情.欲的望着体态婀娜的女子。 任何不相干的想法,似乎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他的手随女子的视线而动,不一会儿银碟里便装满明溪爱吃的菜。 “退下,”明溪语气温和,顿了顿,“下次送汤来,用炭火煨着点。” 走到殿门前的霍阳猛地转身,他恭敬地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微臣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第50章 妖妃7 “听说霍阳晌午来过。”傍晚时分, 永嘉帝踏着雷声来到关雎宫。 明溪懒洋洋地倚在榻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来给我磕头。” 永嘉帝坐在榻边,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她细腻小巧的下巴:“他是该给你磕个头。” 昨晚用膳时, 她突如其来的娇纵救下正要被赏二十板子的霍阳,反叫他得了二十两黄金的赏赐。 想到此, 永嘉帝手下的力道逐渐加重,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缠绕着她一折就断的脖颈。 他警告道:“没有下次。” 他是皇帝, 是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 绝不允许有人借着他的宠爱挑衅他的威严。 感觉到身下的少女快要喘不过气, 永嘉帝目带怜惜地松开手。四道鲜明的指痕像鬼爪一样, 停留在少女白皙娇嫩的肌肤上。 明溪小脸煞白,双手捂着脖颈不停地咳嗽, 方才他要是再用一点力,她只怕就要晕厥过去。 永嘉帝低头看向榻上面色苍白却又不服气的少女, 忽然伸出手抄至她的背后, 将人从榻上提起来,搂在怀中。 他就像怀抱婴孩一样抱着她,有一搭无一搭轻拍她的背脊, 喃喃低语:“为什么要试探朕对你的容忍。” “自然是要的。”仿佛方才的命悬一线只是一场梦,明溪扬起明艳的笑容。 “臣妾放肆惯了,害怕哪天就被陛下丢去虎园喂大虫, ”指尖轻抚男人的脸庞, 明溪似笑非笑,“所以臣妾想知道,陛下究竟能容忍臣妾到哪一步。” 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永嘉帝低笑:“只要你乖乖的陪着朕, 天上月任你采。” 一场伴随着雷声而来的欢好,与惊雷一同停歇。明溪翻了个身,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背对着永嘉帝。 永嘉帝现在对她也就是一时新鲜,长久不了。就像他曾经专宠苏柳柳一样,最终不过三年。 三年,明溪轻叹一声。 她还有三年。 蓦地,男人的手搭在少女的腰间,将娇小的躯体带入怀中,长长的腿压在少女身上。 永嘉帝漫不经心把玩女子柔顺的青丝:“朕不就吓唬你一次,连挨着朕睡觉都不乐意?” 明溪挣扎了一下,发现动弹不得,索性身子一软,倚靠着永嘉帝的胸膛。察觉到怀中人的顺服,永嘉帝轻轻咬了咬她柔软的耳垂。 “陛下一把掐死臣妾才好,”明溪缓了缓心神,赌着气说,“臣妾一命呜呼,陛下正好不用守着臣妾,去临幸劳什子施妃,劳什子陈婕妤。” 永嘉帝听到这话,一把掰正她的肩膀,迫使她平躺,自己则欺身而上,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颈间。 他哑着声问:“到底哪个才是你?” 骑马时的英姿,吃糖人时的娇俏,床榻间的魅惑,用膳时的娇纵,又或是……半点真心也无的顺服。 她不怕他,他感觉得到。 哪怕刚才她差点死在他的手下,她的眼中始终没有半点惧意。 清澄而又妩媚的眼眸半敛,明溪抬手攀上永嘉帝结实的肩膀:“陛下忘了,”她贴着他的耳,缓缓低吟,就像海上迷惑归人的鲛音,“臣妾出身青楼。” 青楼二字一出,永嘉帝眸中闪过一抹晦色。 第二日,明溪依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侧已无永嘉帝的身影。 百合作为明溪的贴身女使一同入宫,见主子醒来,当即唤来宫人服侍主子洗漱更衣。 明溪语气淡淡:“陛下多久起身?” 百合替明溪簪上珠钗,低声说:“陛下一个时辰前起身,带了一队禁军离宫。” “为何离宫?”总不能是为了政事。 永嘉帝平素懒于朝政,整日寻欢作乐,沉迷酒色财气。突然带着一队禁军离宫,着实稀奇。 百合沉默不语,明溪斜了她一眼:“不知道还是不能说?”若是不能说,她就不会告诉她永嘉帝离宫之事。 良久,百合捏着拳头,颇为她愤愤不平:“陛下去了太康坊。” 太康坊是花楼一条街,专做皮肉生意,百合怕她难受才不肯说。 其实,她一点都不难过。 明溪淡淡点头:“太康坊怕是有祸殃。” 别看永嘉帝生性风流,他其实从未踏足烟花之地。 他出身尊贵,为着他的身份,便有好多女子对他趋之若鹜,无需自降身份,去那种地方寻欢作乐。 另外,他还很惜命。烟花风尘多有花柳相随,要是因为寻欢而死,他怎能甘心? 想起他特意吩咐御医为宫妃准备的药浴,尽态极妍的眉眼便染上浓浓的嘲讽。 既然不是寻欢,那就是去寻仇了。 “施妃和陈婕妤求见娘娘。”宫人迈着小碎步走进来,打断明溪的思考。 明溪时刻谨记自己是肆无忌惮的宠妃,光着脚丫踩在华贵柔软的地毯上,身披轻薄红衣,慵懒地倚在紫檀大座上。 施妃和陈婕妤一前一后错开,缓缓走进殿中。 施妃面容姝艳,放肆地打量四周的布置,目光中的贪婪可见一斑。陈婕妤不如施妃艳丽,好在清新脱俗,举止大方。 二人齐身朝明溪见礼,明溪看得真切,施妃满脸不情愿,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倒是自入宫后就没见到永嘉帝的陈婕妤,始终平静。 想到昨天白日里做得那个梦,面前这两位妙龄女子最终都去喂了老虎,明溪忍不住唉声叹气。 争这么个昏聩残暴君王的宠爱,一点都不值得。 施妃自顾自落座,凤仙花染过的指甲红的耀眼:“臣妾以为娘娘圣眷正浓,花开不败,是不需要叹气的。” 施妃和苏柳柳一样,出身不好,模样不俗,身段撩人,是真真切切被永嘉帝宠幸过一段时日的。 侍寝一夜便封良娣,在东宫曾被专宠半年。永嘉帝登基后立即封妃,赐号施,横行宫中。 宠妃与宠妃碰面,必然是没有硝烟的争斗。 明溪哂笑:“本宫叹气自然不是为自己,”她下巴微扬,睥睨一切的傲气就这样释放出来,“陛下应允本宫专宠,本宫是为施妃可惜。” “可惜施妃这般好的容颜,再无帝王怜。” “你……”施妃愤然起身,行至殿门停下脚步,嘴角慢慢上扬,“娘娘以为陛下的专宠能到何时?” 她挑衅道:“娘娘或许还不知,陛下今日离宫,去了太康坊。” 丢下这句话,施妃头也不回的离去。 明溪懒懒地支着下颌,望向从始至终都乖巧站在殿中的陈婕妤。施妃空有美貌,内里只是个贪慕荣华富贵的草包。 她出身名门,自打入宫起目光就落在空无一人的凤座。不过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比不上苏柳柳和施妃。 于是躲在施妃身后挑拨她二人相斗,结果没想到皇帝对苏柳柳是真的上了心,和施妃一起喂了老虎。 明溪看似与施妃剑拔弩张,实则她知道自己对那不聪明的女子没有恶意。 而面前这位……明溪冷下声警告:“你我入宫伴驾,日后便是姐妹。富贵锦绣如何,全凭你的造化,只一点,不要试图僭越。” 沉浸多年的气势全放,吓得陈婕妤登时一激灵,暗道家中情报难道有错,贵妃不是出身青楼? 苦于明溪一直盯着她,她不敢细想,只得垂首示弱:“臣妾自知不如贵妃娘娘,唯求一地容身。” 从关雎宫出来,陈婕妤紧捏绣帕,咬着牙对贴身宫女说:“去请父亲再查她的底细。” 入宫前父亲告诉她,新封的贵妃实际上是太傅和青楼女子所出的私生女。从小养在青楼,没见过世面,不是她的对手。 可从红衣少女散发的气势来看,这是上位者才有的气势。她实在不敢相信,将吓得她胆战心惊的少女,仅仅是出身青楼这么简单。 明溪缓缓摇头,天作孽犹可恕,她已经警告过她,自作孽就不可活了。 但愿她不要蠢得把她自青楼来的事大肆宣扬,永嘉帝可不愿意天下知道,他千娇万宠的贵妃的来处。 傍晚,霍阳亲自送来晚膳,贴心地为明溪布菜。 明溪咬着银箸,眼眸明亮:“其实你不必日日亲自送来,布菜这点小事也有宫人来做。” 霍阳夹菜的手一顿,慢慢抬起头:“微臣这条命是娘娘救下的,微臣无以为报……只有……” “陛下……”百合喘着粗气跑进殿中,“娘娘,陛下一把火烧了太康坊。” 明溪猛地起身,光着脚跑出寝殿,立在大理石铺就而成的廊下。夜空寂静,只余滚滚浓烟和冲天大火随风摇曳。 霍阳捧着室内软鞋跪在明溪身前:“地上寒凉,请娘娘穿鞋。” 明溪愣了片刻,这种事应当由宫女来做。她缓缓抬起脚,由着霍阳服侍她穿鞋。 她低头看着霍阳,他跪伏在她脚边,湿热的手掌握住她因大理石而冰凉的脚,虔诚顺服。 良久,霍阳施施然起身,恭顺地立在明溪身后。 明溪凝望夜空浓烟,慢慢说道:“霍阳,你该庆幸你是个内侍。” 若是个男人,他方才的举动,足以被永嘉帝凌迟。霍阳听懂她言语中的警告,拱手告退。 “方才之事,谁若说出去,本宫要他的命。”明溪环视守在宫中的宫女内侍,厉声吩咐。 “是。” 就在霍阳离去不久,永嘉帝带着滚滚烟尘而来,他一把抱住立在廊下的明溪,将她娇小的身躯揉入怀中。 他今天去了趟太康坊,看见太康坊如何调·教不听话的姑娘。 夏穿棉袄,不给饭食,动辄用宽厚的布将人绑在柱上,溺湿满身,生生击碎她们的尊严。 他想起下面的人呈上来她的过往,究竟是怎样的手段,才锻造出她如今的模样。 于是他怒发冲冠。 第51章 妖妃8 永嘉帝做事向来随心, 从不顾忌后果。一把大火烧掉太康坊,京城便多出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儿。 明溪不由得一叹,总归这事因她而起, 她仗着永嘉帝的宠爱,向他请了一道旨意。 太康坊的女孩子若是被拐来的, 想走的,可回归本家。 若是自愿留下的, 便暂居太康坊未化成灰烬的宅院, 等太康坊修葺好再回原处。 “皇嫂请看, 这是太康坊愿归家女子的名单, ”明溪是后宫女眷,不方便行走宫外, 永嘉帝便让襄王来助她,“总有三千人, 余下的万余人, 不愿离去。” 明溪摊开一本花名册,随手翻了两页便合上。白纸黑字,书写的是一个个鲜活的女孩, 她不过是比她们幸运。 襄王知道她的来处,这是皇兄再三叮嘱不可外泄绝密。 他坐在她的对面,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好像很失落。 他忽地想起皇兄成为太子那日, 他才九岁。母妃流着眼泪喂他吃下子蛊,他健壮的身躯一夜之间变成药罐子。 那时的他,也很失落。 “多谢王爷,”明溪情绪不高,“都是可怜人, 能善待一分便善待一分。” 襄王怔然。 是否是因为感同身受,这位宠冠六宫、传言中娇纵跋扈的贵妃娘娘,竟然会怜惜与她现如今云泥之别的青楼女子。 “池中的莲花都开了,”襄王抬头看了眼渐渐沉下西山的太阳,“皇嫂可要去看看?” 不知怎么,襄王莫名怜惜起面前看似肆无忌惮的少女,这个念头还没在脑海里转圈,旋即便被他否定。 她圣眷正浓,近来最得皇兄宠爱。 要太阳就不给月亮,要月亮就不给星星。 为了她一把火烧了半边太康坊,又为了她降下一道圣旨,叫她平白得个大善人的美誉。 她哪里需要他怜惜,他才是真的自顾不暇。 襄王猛烈地咳了几声,颤着声说:“臣弟想起还有汤药未喝,臣弟就先告退了。” 明溪叫住走到殿门前的襄王:“莲花满湖,想来景色很美,王爷不想夜游一番吗?” 回望她狡黠的目光,襄王鬼使神差点头。再回过神时,明溪已跳下贵妃椅,绕进寝殿里侧。 她换了身朱红罗裙,乌黑的发没有过多修饰,用一根丝绸松松系在身后。看似简朴,她漫不经心抬一下手,便有万千风情。 襄王忽然明白皇兄为何这般宠爱她。 这样的女子,他若得之……仿佛惊涛骇浪席卷而来,襄王呆愣地立在原地。 “王爷请,”明溪将手背在身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倒着走了两步,“今日本宫请王爷观花,就当是本宫的谢礼了。” 咳嗽声从嗓子里挤出,好将突如其来的心魔压回腹中,襄王一脸倦容地跟在明溪身后。 明溪回头看了他一眼:“本宫听闻王爷九岁那年身患顽疾。这么多年,御医也不能治吗?” 襄王扯出一抹笑容:“臣弟的病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九岁那年一场风寒引发先天不足,大罗金仙也不能救。” 看他戒备恭顺的模样,明溪缓缓摇头。 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襄王殿下,在苏柳柳失去专宠后,千方百计哄得她欢心。 苏柳柳为了他,不惜从永嘉帝手上盗出母蛊为他解蛊。蛊毒一解,他便打着清君侧、诛妖妃的名义起兵,在男主江朗月的扶持下荣登大宝。 明溪默默在心底盘算,喜新厌旧的永嘉帝不会是她的选择,曾算计过苏柳柳的襄王也不可能是她的选择。 不过,若是能好好利用他二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清脆的童声打断明溪的思考。 她抬眼看去,六角凉亭的宫灯下站在一个衣着简朴的男孩。男孩手中捧着一本书,借着宫灯昏暗的烛光,勉强可以看见上面的字。 仅一瞬间,明溪就猜出那个小孩的身份。 她装作不知,迈着轻快的步子靠近小孩,淡淡的药香瞬间渗入鼻息:“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要站在这里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小孩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四散玩乐的宫人看见明溪问话,连忙聚过来向她请安。 服侍小孩的奶妈腆着脸说:“是不是大皇子殿下搅扰娘娘游园赏花,奴婢这就带大皇子回去。” 说着她用力拽了把小孩,小孩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他费了一番力气才站稳,视线穿过明溪,落在她身后的襄王身上。 他跑到襄王身上,扬起头唤道:“皇叔。” 襄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身子弱,何必在灯下看书,吹了风又要病一场。” 他牵起小孩的手走到明溪身前:“这是琰儿,皇兄的长子,生来便患有心悸之症,身体虚弱。” 明溪慢慢弯下腰,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脸:“为什么要在外面看书?” 小孩吞咽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回答:“施妃娘娘说我体弱,将来不会继承大统,读书无用,”手指用力地捏着书,“她吩咐宫人不给我蜡烛,我只好……” 这倒像是无脑的施妃会做出来的事。 明溪盯着他发白的指节,扶着他的肩膀安慰:“没事,施妃不给你的蜡烛我给你。” “主子在外读书,你们四散玩耍,”明溪沉下脸,低声呵斥怠慢小孩的宫人,“如此不会服侍人,要你们有何用?” 奶妈连忙叩头请罪:“贵妃娘娘恕罪,是大皇子自己说不要奴婢服侍,不是奴婢不肯服侍。” “放肆……”衣袖忽然被什么东西拽住,明溪低头一看。 小孩正拉着自己的衣袖:“你就是父皇最宠爱的苏母妃?” 敏锐地察觉到他唤自己和施妃的不同之处,明溪蹲下和他说话:“我姓苏,至于是不是你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怕施妃娘娘,”小孩盯着明溪的眼睛,肯定地说,“你最受父皇宠爱。” “或许,”明溪微微一叹,“你身子骨虚弱,禁不得风吹,我送你回宫。” 明溪牵起小孩瘦小的手,冲襄王抱歉一笑:“谢礼之事,过两日本宫再邀请王爷。” 襄王本不愿和永嘉帝的长子走得太近,他拱手一礼,目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离去。 甫一踏入小孩的宫殿,闷热气息扑面而来。小孩身体素来不好,又没个好地方将养,难怪他早早离世。 明溪坐上硬得硌人的圈椅,环视拿不定主意,立在殿中窃窃私语的宫人。 她在此处,她们就敢如此放肆。 没有皇帝垂怜、深受宠妃欺负的小孩,只怕受到刁难更是不少。 百合立在明溪身后,干咳一声:“六月天热,大皇子殿下的寝殿怎么没放冰鉴,”她顿了顿,“还有,殿中漆黑一片,是要贵妃娘娘抹黑与大皇子殿下说话吗?” 说到后面,百合语气越发重。 一直在等明溪态度的宫人当即跪下请罪,忙不迭拿了红烛来一一点上,寒碜的寝殿登时暴露在众人视线下。 明溪扫了眼空荡荡的寝殿。不知是否因为常年失修,晚风拂过,半开的窗便发出刺耳的声响。 “琰儿总归是陛下的长子,一应待遇陛下从未短过。”明溪漫不经心扫了眼百合。 百合当即会意,随手指了两人和自己去搜宫人的卧房,从宫人的卧房里搜出好多冰块和奇珍物件,大大小小摆满一地。 尤其是奶妈的卧房,竟然摆放着一个盘龙纹样的冰鉴。天家龙纹,一向只有帝王和皇子可用。 奶妈登时叩头:“请贵妃娘娘饶恕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拿了施妃娘娘的一点好处,这才……” 陛下对贵妃的宠爱比起施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奶妈是个明白人,卖起施妃格外干脆。 寂静的殿阁中只余奶妈“咚咚咚”的磕头声和讨饶声,其余旁的宫人压根就不敢说话,瑟缩在地上。 “以下犯上,该当何罪?”明溪不理会奶妈,抬头望向百合。 百合瞪了眼奶妈,冷声道:“启禀娘娘,杖三十,扔进杂役房做苦役。” 杖三十,足以要了养尊处优多年的奶妈的命。 奶妈磕头越发虔诚,指天指地胡乱发誓,说什么一辈子都是明溪的奴婢,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明溪嘲弄地勾起嘴角,想必她那时也是这么对施妃发誓。她挥了挥手,两个身强力壮的宫人上前拖住奶妈就要往外走。 “苏母妃,”稚嫩的童音适时响起,李琰轻轻扯了扯明溪的衣袖,“她陪伴儿臣多年,能不能饶她一命。” “多谢殿下恩典,多谢殿下恩典。”不等明溪发话,奶妈自顾自挣脱宫人,不停地磕头。 明溪默然。 她本意只是吓唬她一下,没打算真要她的命。 小孩年纪还小,需要人照顾,她自小孩出生就服侍在侧,了解小孩的身子。 “日后你需得小心服侍大皇子,若叫本宫得知尔等再有不敬之举,休怪本宫……”永嘉帝的贴身内侍弯着腰走进来,明溪霎时收声。 内侍恭敬垂首:“陛下狩猎回宫,见不到娘娘心里着急,特命奴婢来寻。” 明溪淡淡起身,拍了拍李琰的肩膀:“切记不可太劳累,明日本宫吩咐御医为你把脉。” 如果好好将养,面前这个羸弱的小孩,大概不会像原来那样,不到十五便撒手人寰。 “儿臣谢苏母妃恩典。” 目送朱红身影远去,李琰无害的小脸缓缓爬上一抹厉色。 他不耐烦地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奶妈:“你做得很好。” 重活一场,他知道比他大六岁的贵妃会受父皇专宠三年。 他要依附着她,好好调养身体。 这一世,他为皇位而来。 第52章 妖妃9 帝王疑心病重, 明溪没打算瞒着永嘉帝她和李琰偶遇之事。 她窝在永嘉帝怀里,掰着指头细数李琰受到的委屈,模样天真。 永嘉帝盯着她柔软的手指, 捏在手中把玩一定别有一番情·趣。 一向只有他要,没有他得不到。 宽大的手掌缠上少女细腻的葱根玉指, 就像把玩稀世珍宝一般,握在手中细细赏玩。 永嘉帝听完少女淡淡的抱怨, 他把少女的手放在胡茬处摩挲, 低声道:“琰儿是朕的长子, 施妃闹得过了。” 他扬声唤来内侍, 内侍头也不敢抬地走进殿中,垂首盯着华贵地毯:“陛下。” “带施妃来。”永嘉帝不带一丝感情, 仿佛他从未娇宠过施妃一样。 施妃听到永嘉帝传召,心里乐开了花。但听内侍说陛下在关雎宫见她, 才升起的好心情瞬间全无。 不过, 要她蓬头垢面去见陛下,她也是不肯的。 况且关雎宫住着的那位,模样身段不俗。哪怕内侍再三催促, 施妃依旧选择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 明溪望向一袭繁复宫装的施妃,无奈扶额轻叹。苛待人家儿子,自己却打扮地如此华贵雍容, 这不是上赶着讨骂。 果不其然, 永嘉帝脸色一冷:“琰儿身患心悸之症,受不得冷热,你私扣他用冰和烛火,居心何在!” 从来没被永嘉帝大声呵斥过的施妃顿时懵了。 陛下怎么会突然对李琰这么上心,他不是最不在意这位出生就身体虚弱的长子吗? 施妃语塞:“臣妾……臣妾……” 永嘉帝看她笨嘴拙舌的模样, 哪哪儿都比不上明溪,一阵心烦。也不知他以前为何会专宠于她。 “丢进虎园。”永嘉帝不耐烦地挥手。 永嘉帝身边的宫人办事效率很高,立即叉着施妃准备出去。 明溪以为永嘉帝最多不过降她位份,罚点月例,好叫她别被陈婕妤推出来和她打擂台。 没想到他竟然一点旧情也不念,直接给人扔进虎园,她震撼之余不免心惊胆战。 帝王冷血,却也未像永嘉帝这般无情。 明溪头一次感受到彻骨之寒,这是在太子和燕王身上,从未感受过的事物。 她缓缓跪下:“求陛下饶施妃一命。” 永嘉帝听关雎宫的内侍说起施妃冒犯她的事,他以为她会喜欢他这样处置她。 他嫌弃地扫了眼施妃。 剧烈挣扎下,雍容华贵的女子鬓发散乱,衣衫不整。 他复又看向姝艳少女,一字一顿:“你为了她,跪朕。” 这是她第一次跪他,为了另一个他宠爱过的女人。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明溪深深叩首:“施妃罪不至死。” 良久,永嘉帝笑了,笑得施妃头皮发麻。 她记得言官劝谏陛下先帝驾崩不久,不宜大选之后,陛下就是这样阴恻恻地笑。 第二日,那位言官的九族就被斩杀殆尽。 明溪起身,双手放在永嘉帝的膝上,头缓缓枕着手背,摆出一副顺服的姿态:“霍阳是一次,施妃是一次。事不过三,没有下一次。” 大手用力捏着肩胛,明溪忍不住闷哼一声。她抬起头,眼眸湿漉漉一片,十分惹人怜爱。 永嘉帝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她的顺服不过是为了安抚他。她的眼眸深处,依旧无惧。 挑起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将头仰到最大幅度,指腹划过少女脆弱的眉眼。只要他再用点力,少女的眼睛便会流出汩汩鲜血。 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明溪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桎梏着她的手,咬着牙拉他走到殿门前。 这一切发生地让人难以相信,就连永嘉帝本人都没从明溪惊世骇俗之举中回神。 一双手撑着他的背,猛地一推,他就趔趄两步,被推出了关雎宫。 望着紧闭的殿门,永嘉帝阴晴不定。 施妃彻底懵了,跌坐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犯上的明溪:“你……” 殿中服侍的内侍宫女都默不作声跪下,一声也不敢吭。 明溪没理会施妃,她背靠着门,半是赌气半是惊慌:“陛下吓到我了。” 永嘉帝蓦地想起她进宫第二天,被虎啸吓到,一头扎进怀中时的柔软触感。 永嘉帝沉默地抬起左手。 刚刚这只手拂过她脆弱的眉眼,他竟然幻想鲜血从她漂亮的眼眶中流出的场景。 她应该是感觉到了。 “朕……”永嘉帝嗓音喑哑,他不想伤她,至少现在不想,“朕明日再来看你。” 浩浩荡荡的仪仗离去,明溪紧绷的身体松懈,她双腿一软,像施妃一样跌在地上。 施妃手脚并用爬到明溪身边,满脸似是震惊,又似是感激。她怯懦开口:“我……” 明溪挥退满殿宫人,偌大的关雎宫内殿只余她和施妃。 “为什么救我?”施妃目光呆滞,她没想过她竟然能虎口脱险。 明溪恢复平静,她施施然坐上圈椅:“本宫说了,你罪不至死。” 施妃忽然反应过来,她冲明溪磕头:“请贵妃娘娘赐臣妾一条生路。” “去冷宫,本宫会照拂你,”明溪扫了她一眼,“或是继续做你的施妃,等陛下想起你,把你丢进虎园。” 要荣华富贵还是命,全看她自己的选择。 她毕竟真真切切苛待过李琰,如果她肯去冷宫,冷宫的枯燥日子就当她在赎罪。 等日后……她再把她放出来,许她安稳。 这是一个很难的抉择,施妃咬着鲜红的指甲。 突然,一声虎啸自远方传来,带着野兽特有的狂性,直冲天际。 施妃被吓得一激灵,连忙说:“我去冷宫。” 活着总比死了强,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当夜,宠冠东宫一时的施妃以苛待皇长子之罪,被贵妃娘娘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避于紫宸殿的永嘉帝听后不置一词。 贵妃锋芒,无人可挡。 第二日清晨,李琰一大早就来向明溪请安,碰上送早膳来的霍阳。 霍阳微微颔首:“殿下金安。” 李琰疑惑地看向出现在关雎宫的霍阳。他是父皇的心腹御厨,应当伺候父皇才是。 瞧出他的疑惑,霍阳抿唇微笑:“微臣承蒙贵妃娘娘所救,心怀感激。” 对于这个身体羸弱且不受宠的皇长子殿下,他身为陛下信任的御厨,是不需要恭敬讨好的。 昨夜为他出气,贵妃娘娘发落了曾经的施妃,霍阳心里有些许难过。就好像,落在他身上的一点温暖瞬间分出去一半。 李琰察觉到他莫名其妙的挑衅,不由得蹙眉。 他的记忆中,苏柳柳没有救过霍阳。 不对,她不仅没有救过霍阳,她入宫也不是像现在这样,以贵妃的位份入宫。 他记得父皇得知苏太傅还有一女后,一见画卷惊为天人,当下纳其入宫。 苏柳柳根本就没拒绝,直接入宫为妃,压根没有嫌弃妃位、要求停天下大选之事。 怀揣满腹疑惑踏进关雎宫,李琰一瞬不瞬地盯着明溪。 是了,上辈子她没有主动为他出过头,更别提找施妃的麻烦。 明溪招了招手,示意李琰坐到她对面。霍阳立在一旁为她布菜。 服侍这么久,霍阳摸清明溪的口味,贴心地夹了块甜糯的糯米藕放到明溪面前的小碟子中。 “等会儿御医来为本宫请平安脉,”明溪十指交叠,小指微微上翘,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正好你过来,一同给你看看。” 心悸之症只要不受惊吓,娇娇养着,想来活个二三十岁不成问题。他现下十岁,至少还有个十年好活,足够成为襄王不能上位的理由。 李琰眼神怯怯:“多谢苏母妃。” 明溪点点头,夹起碟中的糯米藕轻咬一口,转头看向霍阳,眼睛一亮:“甜而不腻,夹杂着莲藕的清香,你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本还吃味尊贵的少女关心不受宠爱的病秧子,霍阳一听这话顿时把这点醋酸味抛在脑后。 他颤着手为明溪又夹了一块糯米藕:“娘娘抬爱,微臣愧不敢当。” 李琰看向被贵妃夸一句就激动不能自已的霍阳,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超出了他的意料。 明溪余光正好瞥见若有所思的李琰。 苏柳柳和这位皇长子没有多少交集,加上他只是个打酱油的配角,原著描写不算多。 明溪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患有心悸之症和不到十五便薨逝。不过凭借前两个世界的经验,她莫名觉得这个小孩不一般。 至于哪里不一般,她却是说不上来。 就在此时,珠帘轻晃。明溪疑惑地看过去,李琰察觉到她视线的变化,慢慢转头。 永嘉帝手握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走进殿内。 他昨夜在紫宸殿冷静一夜,早忘了明溪为了别的女人跪他的事。满心都在想他的贵妃脾性娇纵,哄不好要使小性子。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立马选了个小玩意儿来哄。没成想看见他的长子和她对坐用膳,他的御厨则贴心地立在一旁布菜。 三人言笑晏晏,好不快乐。 永嘉帝脸顿时拉下来,大步走到明溪身旁,把她从圈椅上抱起来。 他坐上少女的位置,大手禁锢着她的腰,迫使她坐到自己腿上。 永嘉帝把匕首放在桌上,夹起碟中的糯米藕送到明溪嘴边。 明溪下意识咬住糯米藕,永嘉帝低头看向粘在她嘴角的一粒糯米。粗糙的指腹缓缓抹过她的嘴角,嫣红的口脂瞬间染红白嫩的小脸。 明溪无辜地眨了眨眼,纯与欲的碰撞令永嘉帝龙颜大悦,关雎宫内都是他放肆的笑声。 霍阳垂首退出富丽堂皇的宫殿。 也只有天下之主才配那样尊贵的女子。 李琰明白永嘉帝眼中燃起的火焰代表什么。他慢慢起身,拱手道:“儿臣告退。” 第53章 妖妃10 路过未关严实的朱红雕花窗, 李琰不经意往殿内瞟了眼,立即僵在原地。 那把被父皇随手放置在桌上的匕首,不知何时落到贵妃手中。 她抽出匕首抵着帝王的喉咙, 妖媚的眼尾微微挑起,殷红的唇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仿佛勾人心魄的女妖, 叫人自甘倾尽所有。 永嘉帝握住明溪执刀的手,用了点力气, 匕首便划破他脆弱的脖颈, 霎时渗出几滴血珠。 血珠滴在银白匕首上, 饶是自认为得知先天机缘的李琰都不由自主地停滞呼吸。 贵妃胆大妄为, 用匕首抵着帝王的脖子,已叫他大吃一惊。没想到天底下最惜命的帝王竟然会顺着他的宠妃, 自毁龙体。 她现在的恩宠比他记忆中的恩宠,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琰愈发肯定, 依附她调养身体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殿下, 贵妃娘娘吩咐奴婢带您去偏殿休息。”等会儿御医还要来给明溪请平安脉,明溪索性让百合把李琰带到偏殿小坐。 李琰乖巧地应了声,跟着百合走远。 明溪随意扫了眼窗外, 已经没有小孩的身影。 指尖轻点脖颈上的血珠,明溪将血珠抹到永嘉帝的唇。不同于污了的口脂为她平添风情,鲜血浮于永嘉帝的嘴角, 倒显得他像一头食人的兽。 明溪忽地想起虎园中的那只虎, 将那无辜的国子监撕碎时,嘴角应该也挂着血。 虎是他养的,虎食人就是他食人。 “陛下为何要送我匕首?”明溪眼眸半敛,漫不经心收刀归鞘,“就不怕臣妾杀了陛下吗?” 她只有在诱惑他的时候才会自称臣妾, 就好像真的臣服于他一样。 明知是她的把戏,偏偏他很受用。 永嘉帝搂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丢在榻上,欺身而上:“杀了朕对你有什么好处?” 身体陷入松松软软的云锦,明溪勾住永嘉帝的脖子,舌尖轻轻吮吸他细小的伤口,酥酥麻麻的观感瞬间传遍全身。 脑袋里似有一团烟花盛开,绚烂美丽。 永嘉帝撕裂少女身上的红衫。他眼中布满血丝,发狠地掐了把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你要杀朕,朕给你递刀,好不好?” 明溪缓缓勾起嘴角,扬起灿烂笑容:“好。” 厚重床榻轻轻摇晃,发出“嘎吱嘎吱”地响声。不知多久,层层帷幔后的动静渐渐平息,只余一室旖旎。 明溪懒懒地伏在永嘉帝的肩头,连抬一下手指都不愿意。方才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沉迷美色的永嘉帝,惹得他逼着她求饶。 不过他到底服侍的不错。 她又不是圣人,自然会有欲求。 明溪一时苦恼起来,永嘉帝终归是留不得。将来她的欲求,该由谁来平息。 胡乱想着未来之事,明溪沉沉睡过去。再醒来时正好是午膳时分,她随意穿了身朱红罗裙走出寝殿。 永嘉帝坐在主殿首位,李琰规规矩矩坐在他身侧,任由御医为他把脉。 “贵妃年纪小,同你玩得来,”永嘉帝转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她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若能哄她高兴……” 至于后妃与勾结皇长子夺位一事,永嘉帝自负到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在他眼里,他的宠妃颜色无双,娇纵可爱,只有在他的羽翼下才能安然无恙。至于病弱的皇长子,也就只有哄他的宠妃高兴这个作用。 李琰轻声应答:“儿臣明白。” “小柳儿,过来。”永嘉帝看见明黄帐帘后的身影,他张开双臂等待暖玉入怀。 骤然听见小柳儿这个称呼,明溪怔楞片刻。 苏嫣然最喜欢唤她小柳儿,自打她入宫后,再也没有听到一声小柳儿。 明溪一头扑进永嘉帝的怀中,眼睛像小鹿一样左右乱窜,手也不安分地轻捏男人的耳朵。 永嘉帝拉过她不安分的小手,一张丝帕适时遮住她雪白玲珑的腕。明溪疑惑地抬起头,御医头偏向一边为她把脉。 “知道的是在请平安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病入膏肓。”明溪嗔怪地斜了眼永嘉帝。 永嘉帝捏了捏她的脸颊,沉默不语。 御医轻抚胡须,叹道:“娘娘身体娇弱,若要有孕,需得好生调养。微臣下去便为娘娘开一副坐胎药,凭娘娘圣眷,想来不日便可怀上子嗣。” “小柳儿,给朕生个孩子,”永嘉帝双手捧着明溪的脸,真诚道,“你若得子,朕封他为太子;若得女,朕封她为栖梧公主,垂帘听政。” 明溪清楚的记得,在苏柳柳专宠的三年,永嘉帝是不愿意苏柳柳有孕的。 有孕意味着不能侍寝,正在兴头上的永嘉帝舍不得委屈自己,吩咐宫人为苏柳柳送来一碗碗避子汤。 李琰把头埋得很低,低到永嘉帝看不见他的眼眸,他才敢表现出心底的震惊。 就在刚才,年近而立的父皇请求宠妃为他生个孩子。 不论男女,皆继承他的万里河山。 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李琰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明明上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为何又要在他生出希望时,将他的半点希望都夺去。 突然,一语惊醒因帝王之言而气氛怪异的关雎宫。 “八百里加急!” “南方三省的贱民冲破府衙,打死州府县官,抢夺库中兵器,聚众谋反!” 内侍急色匆匆,不等通禀便跑进关雎宫,还因跑得太快被绊倒在地。 谋反的消息惊碎关雎宫的龙恩浩荡,暧昧气息瞬息散去大半。刚才的太子之说,栖梧公主之说,仿佛过眼烟云。 “放肆!”永嘉帝拍案怒喝。 明溪默默从永嘉帝怀中起身,这是永嘉帝不顾南方水患欠下的孽债。 永嘉帝登基后只顾寻欢作乐,不顾底层百姓死活,政事不问,天灾不赈。 终于在秋收之时,因水患而收成不好的南方百姓不仅要面对饥饿,更要面对跟随秋收而来的秋税。 没有活路,只有揭竿而起这一条路。 永嘉帝抬脚朝外走去:“传三公及各部尚书侍郎入宫。” 涉及统治之事,永嘉帝与寻常的帝王别无二致。 蝼蚁敢反,以大军压之。 明溪目送永嘉帝离去。 不管怎样,午膳还是要用。 她牵着李琰坐到桌前,候在廊下的霍阳终于等到传膳,忙不迭捧着食盒走进殿内。 紫檀桌上摆满精致可口的佳肴,酱牛肉吸引了明溪的视线。 良久,她吩咐霍阳将酱牛肉、一碟用鸡汤收汁的时蔬以及一碗碧玉精米装进食盒,一面起身盛了碗汤。 “你同本宫往紫宸殿走一趟,”她先是望着霍阳,后垂首瞥了眼李琰,“你就在这里,等会儿本宫教你练字。” 霍阳提着食盒跟在明溪身后,静静凝望尊贵的少女。 长长的红裙随风飘扬,乌黑浓密的发只用一根红绸松松系着,随少女的走动像波浪似起伏。 素白的双手提起裙摆,小心踏上石阶,又或是灵动的轻跳。一时看得痴了,连抵达紫宸殿,霍阳都没发觉。 皓腕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晕,明溪从霍阳手中接过食盒,微翘的小指不经意刮过霍阳的手心。 霍阳耳垂一点点变红:“娘娘。” 明溪朱唇轻启,眉眼含笑:“你先下去。” 永嘉帝不喜政事,但南方三省此次聚众谋反,已然威胁到他的权力,他不得不上心。 但是,众臣围在紫宸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又着实令他心烦意乱。 听得内侍说贵妃候在殿外,永嘉帝眼睛一亮,连忙说了声:“传。” 大臣们以为是同僚,转身回望。 不想却见一红衣女子手提食盒,慢慢走进象征着权威的紫宸正殿。 明溪无惧老狐狸们审视的目光,她淡然停在苏正身前,屈膝一礼:“父亲安好。” 不等苏正还礼,她从他身旁走过,一步一步踏上御阶。她慢条斯理放下食盒,取出放置其中的膳食,摆在龙案上。 “方才陛下走得急,不曾用膳。臣妾知晓南方祸事危急,但又顾念陛下龙体,特意送了膳食来。”在臣下面前,皇帝需要的是温婉可人的妃嫔,明溪很好地扮演了解语花。 说完这句话,她垂首退至一旁,一本正经地说:“臣妾就在此处等候陛下用完膳。” 一般来讲,妃嫔送来膳食,都会等皇帝吃完后,将瓷碟拿回宫中。永嘉帝没做多想,示意众臣继续商议,他则专心致志吃明溪送来的午膳。 “南方之祸乃水患余毒,若非走投无路,他们不会犯此等谋逆大罪。倘若陛下愿施以仁政,减免赋税,加以赈济,想来那群乌合之众自会散去。” “本朝自开国以来,南方水患时有发生,但从未有过三省齐叛之举,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臣以为若要安稳,应用大军镇之,再诛其九族,方可消其罪孽。” 第一位朝臣的言辞在理,第二位就着实惊讶到明溪。 她忍不住抬头看过去,是一位身着紫衣的中年人,面目慈祥,说起话来却歹毒无比。 “荒唐!叛党数万,牵连九族更是高达数十万,”苏正当庭怒斥,“张口便是几十万人性命,我看陈侍郎是觉得南方还不够乱,想要引起整个天下震动。” 由苏正而起,朝臣对陈侍郎进行口诛笔伐,他倒也不惧,一一反驳。 明溪蓦地想起他就是陈婕妤的父亲——依附永嘉帝的一条狗,靠着手段狠毒,投永嘉帝脾性,爬上吏部侍郎的位置。 也是他在背后支持陈婕妤,让她挑起苏柳柳和施妃之间的争斗。乃至暗中散布苏柳柳出身青楼的消息,企图让谣言逼迫苏柳柳自戕。 苏柳柳对不起许多人,唯独陈侍郎一家,算计她良多。 明溪当下有了主意。 “臣妾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第54章 妖妃11 一般来说, 当讲不当讲之后跟着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陈侍郎知道这位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要说的话,不会是他想要听的。 根据他对永嘉帝的了解,女人于他而言, 不过是床榻上的玩物。可以宠可以惯,唯独不能给予权力。 权力诱人, 枕边人一旦有了权力,与外人联合起来, 足以要了君王的性命。 陈侍郎下定决心赌一把, 他冲永嘉帝缓缓作揖:“陛下, 前朝几次三番出现太后乱权之事, 就是因为不禁后宫干政。太.祖皇帝吸取前朝教训,立下后妃不得干预朝政的规矩。” “贵妃娘娘贸然出现在紫宸殿已是不妥, 留下听各位大人议政,更是有违太.祖皇帝禁令。” 天子坐高堂, 和臣下距离不算近。陈侍郎没有看见永嘉帝手中的瓷匙已然出现碎裂的纹路。 站在永嘉帝身边的明溪肉眼可见瓷匙上裂纹不断扩大, 甚至隐隐呈现出断裂之相。 她嘲弄地俯视还在控诉她有违妾妃之德的陈侍郎。 “现下贵妃娘娘竟然意图参与政事,”陈侍郎义正辞严,中气十足, “不知是否是苏太傅见贵妃娘娘深得陛下宠爱,想要借贵妃娘娘之手左右朝局?” 后宫与外戚勾结,是所有帝王都不得不疑心之处。 如果能趁此扫清女儿登上后位的阻碍, 那自是再好不过。 陈侍郎心里盘算着, 面上却不表露一分。 永嘉帝慢慢放下断成两截的瓷匙,审视的目光在苏正和陈侍郎身上来回打转。 苏正撩起紫衣跪地,哭诉道:“陛下,这实乃无妄之灾。自娘娘入宫以来,臣与娘娘便未通书信, 如何能说臣想借娘娘之手左右朝局?” 明溪入宫以来,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和永嘉帝待在一起。宫里和宫外是否有勾结之事,他最清楚不过。 况且,他不信少女不怨她被遗忘在青楼十几年。倒是陈婕妤和陈侍郎,比苏氏父女更有外戚之祸的隐患。 当永嘉帝探究的目光最终落在陈侍郎身上时,明溪知道示弱的时候到了。 她怯怯开口:“妾身不是故意在各位大人都在时踏足紫宸殿。方才陛下本欲在妾身宫中用午膳,奈何军情紧急,陛下没来得及午膳。妾身记挂陛下圣体,故才贸贸然而来。” “若是只为送来膳食,娘娘为何立在陛下身旁?”陈侍郎低着头,没有看见永嘉帝的神情。 明溪轻轻“啊”了一声,无辜地反问:“可是宫里的规矩不都是这样吗?”她顿了顿,“陈侍郎说妾身意图参与政事,还说妾身与父亲勾结,妾身是不认的。” 苏正接道:“南方内乱来得突然,臣还是在陛下急召后才得知,又哪里有时间和贵妃娘娘串通?” 永嘉帝转头看向明溪:“你刚才想说什么?” 明溪小脸霎时浮现羞赧之意,这是她第一次在永嘉帝面前表现出小女儿姿态。 物以稀为贵,永嘉帝少见她这副模样,稀罕得不行。 如果不是顾念着她的名声,怕她被群臣弹劾,他一定把她搂在怀里好生爱抚。 明溪凑到永嘉帝耳畔,只用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方才御医说只要我好生调养,不日便可怀有陛下的子嗣。” 她抚摸平坦的小腹,嘴角慢慢上扬:“一想到将来腹中会孕有我与陛下不可分割的骨血,我便欢喜得不行。” 永嘉帝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喜上眉梢:“真这么想?” 当然不是。 洞拐曾告诉她二十岁至二十五岁才是女子生育的最好年纪,苏柳柳这具身体现在不过十六岁,离最佳生育年纪还有几年。 而且,就算她现在双十年华,她也没打算和永嘉帝生育。 永嘉帝在登基三四年后越发沉迷酒色财气,横征暴敛,大兴土木,惹得民间怨声载道。而后在位的几年更是烂到骨子里,整个王朝摇摇欲坠。 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就罢了。 若真有子嗣,那终归是她的孩儿,她的牵挂。 她平生最恨掣肘,又怎会主动为自己增添负担? 明溪轻轻“嘶”了声,永嘉帝以为捏疼她了,立即松开她的手腕。 她捏着他的袖口,指节隐隐泛白,像是受到惊骇一般,久久不语。 “怎么了?”永嘉帝疑惑地挑起她的下巴,不想却看见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她浓密细长的眼睫毛上。 陈侍郎余光瞥见这一幕,忽然生出几分悔意。出生青楼的贵妃娘娘,或许不同于陛下曾经宠爱过的女子。 只恨他没有这么个好女儿独得圣心,自己的女儿又是个不中用的,入宫这么久以来连帝王的面都没见上。 到底是苏正好福气,平白得了个好女儿。想到此,陈侍郎忍不住瞥了眼还端正跪在殿上的苏正。 明溪哽咽道:“是不是我上辈子罪孽太重,所以这辈子才会投生青楼。” “胡说八道,”永嘉帝抹去她眼角的泪,“遇见朕,是你最大的福气。” 明溪慢慢蹲下,以一种娇弱的姿态仰视永嘉帝,微红的眼眶恰巧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明溪咬着唇:“我怕我们的孩儿和我受一样的苦,”她亲昵地将脸贴在他的手掌上,“能不能不要杀那么多人,就当为我们的孩儿积福。” 永嘉帝低头,静静凝望少女的侧颜。 他在心底默默将我们的孩儿重复一遍,一缕甘甜瞬间从心底升起。 我们——指的是他和她,我们的孩儿——就是他和她的孩儿。 仅仅这样念着,他好像就已经拥有了他和她的骨血。 永嘉帝抬头看向殿中神色各异的朝臣,苏正依旧笔直的跪地,其余众人皆端坐圈椅。 “太傅请起,”他淡淡道,“贵妃所言实为家事,非陈侍郎所说的干政。” 陈侍郎不敢忤逆永嘉帝,匆忙起身谢罪:“臣惊贵妃娘娘凤驾,还请娘娘恕罪。” 明溪冷哼一声:“陈侍郎也有女儿为妃,倘若陈侍郎的女儿被人冤枉干政,不知是否会接受别人轻飘飘的道歉?” 示弱之后,她总是要摆出骄矜的姿态。毕竟她是后宫第一人,入宫后就盛宠不衰的贵妃。 经她提醒,永嘉帝不免怀疑陈侍郎起刚才的动机。 没有莫名其妙的恨。如果他是为了那不受宠的女儿,从而想要碾死身侧的少女,那就说得通了。 永嘉帝自己都舍不得伤害好不容易得到的人间尤物,更别提臣下泼脏。 他语气森然:“既是以下犯上,那就赏陈渊十脊杖,回府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出。”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陈侍郎气得脸都青了。他被侍卫拖出紫宸殿,不一会儿侍卫将带血的竹板呈给永嘉帝。 永嘉帝嫌恶地扫了眼竹板,挥了挥手,侍卫立即捧着竹板退下。 他牵起明溪的手走下高台,停在苏正面前:“朕听闻镇西将军之子江朗月回京,就他……给他五万兵马,让他去平叛。” “遵旨……” 走到门边的永嘉帝回头:“襄王做监军随行,”他顿了顿,“不要滥杀无辜。”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残暴帝王,竟然能说出不要滥杀无辜之语,六月飞雪都不如这句话来得震撼。 “喜欢吗?”永嘉帝紧握少女柔软的手指,“为我们的孩儿积福。” “喜欢。” 当夜,明溪再次感受到永嘉帝强烈的欲望,累得睡到第二日午时才起身。 甫一踏出寝殿,李琰正乖乖地坐在桌前提笔练字。昨天从紫宸殿出来,他已回宫,她以为他不要她教。 明溪走到李琰身侧,看向纸上龙飞凤舞的一联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李琰身患心悸之症,浑身使不上力,但他这这十几个字,写得着实出彩。笔锋如弯钩,已见凌厉之势。 “琰儿也想上战场吗?”明溪提笔补完后面的两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琰握紧拳头:“儿臣想为父皇分忧,但父皇说儿臣体弱,担不起大任。” 明溪轻声安慰:“陛下是关心你。” 李琰悲伤地摇头:“皇叔同儿臣一样缠绵病榻,不一样做了监军随行。” 一个是生来就身强体壮的皇弟,一个是生来就有心悸之症的儿子,说到底还是后者更亲一些。 五万大军动,需要亲王坐镇,襄王体弱,却又不那么体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如果她是永嘉帝,她也会选择让襄王随行。 明溪温柔地抚摸李琰的脑袋:“你年纪还小,等长大了,自然也可以为陛下分忧。” “真的吗?” “真的。” 自出生起,他的母妃便撒手人寰,余他一人孤独的飘零世间。 前世后妃恨他占了长子的名分,个个巴不得他死,就连苏柳柳都不例外。李琰从来没有感受到温暖,更别提被这样安抚。 他抬头看向只比他大六岁的女子。 他上辈子死的时候,还差一月便是他十五的生辰,他实际上就比她小一岁。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变成如今这样,她依旧娇纵,却不像上辈子那样娇纵到惹人厌。 如果上辈子这女人敢这样抚摸他的头顶,就算拼着被皇帝厌恶,他仍然会选择拍开她的手。 但是现在,他甚至渴望她的手能多停留一会儿。 李琰愣了片刻,缓缓做出一个决定。出发点不同,最终目的却是一样。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镯,郑重地递给明溪。 “母妃遗留下一支金钗,儿臣命工匠将其打造成手镯,献给苏母妃。” 明溪拿起金镯,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瞬间飘向她。 如果不仔细闻,不一定能察觉到。 “寻常金饰配不上苏母妃,儿臣特吩咐工匠在制作的过程中加入香粉。苏母妃可还喜欢?” 第55章 妖妃12 金镯比小拇指还细, 没有繁复花纹修饰,整个镯子被打磨的光滑无比。靠近鼻尖,金镯上的香味就随着呼吸, 渗入身体。 “儿臣的母妃不受宠,”李琰垂头丧气, “不比父皇赏给苏母妃的镯子大。” 明溪将金镯套在腕上,衣袖微微上提, 露出纤细如玉的手腕, 在张扬红衣和黄金的衬托下, 灵动之余带了些许雍容华贵。 “很好看, 我喜欢。”明溪笑了笑。 看见少女真心实意的笑容,一抹愧色自李琰眼眸中闪过, 转瞬即逝。等将来他继承大统,他一定会…… 明溪的嘴角虽然依旧上扬, 眼眸中的笑意却在看到李琰一晃而过的愧疚后, 渐渐散去。 昨天永嘉帝在他面前说了那么一番话,又放言要立她的孩子为太子、栖梧公主。 她就隐隐察觉到李琰当时的不对劲。 他其实不像一个十岁的孩童。 她原本以为是因为她的到来,改变了这个世界人物的命运。所以在她替他做主后, 以前和苏柳柳没有交集的皇长子从此有了联系。 现在想来并不是这样。 究竟是她护佑了李琰,使他归于自己羽翼之下,还是她入了他的局。 他刻意为之的亲近和不太老练的伪装, 实在破绽百出。 李琰听她这么说, 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真的吗?” 明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想要从他的神情中再读出一点歉意,然而并没有。 把镯子往上滚了两圈,她垂下眼眸,好将失望掩去:“久在樊笼里, 复得返自然。我素日爱穿红,无需过多珠钗,简单点缀即可。” 这只无任何花纹的金镯,想必就是他病急乱投医下的匆忙谋划。 明溪缓缓转动金镯,宫里的工匠手艺不凡。一天一夜赶制出这么个玩意儿,不稀奇。 “苏母妃似乎读过很多书。” 从前的苏柳柳贪慕荣华富贵,张口闭口不是珠钗首饰,就是帝王恩宠。不比现在的少女,出口便是前人的诗词。 李琰看向明溪补完的那句诗,她写的是簪花小楷,字迹娟秀工整。 但又不像普通仕女所写的簪花小楷,带着一分绮丽闺阁梦,反倒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明溪淡然一笑:“我出身苏氏远支,家中虽清贫,还是跟随先生读过些许书。” 她名义上是苏氏远支的孤女,读过书不足为奇。 而且,苏柳柳实际上也是读过书的。 青楼妈妈眼光毒辣,看出苏柳柳奇货可居,砸了好多银钱培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起大家闺秀都不遑多让。 只不过苏柳柳进宫不久便沉迷于荣华富贵,只想着如何在床榻上讨好帝王,又或是给苏嫣然使绊子。 她的文采,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霍阳听说明溪醒了,不多时捧着食盒进来,打破殿中低沉的气氛。 “天一日比一日凉快,微臣特做了些性热的吃食。”霍阳边摆膳边说。 明溪邀请李琰一同用膳,得到他已经用过膳的消息,独自坐在桌前大快朵颐。 她从不吝惜夸赞:“你的手艺愈发好了。倘若不是有你,只怕本宫吃旁人的菜会消瘦好几圈。” 霍阳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能得到贵妃的肯定,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事。 他忙不迭撩起衣袍跪下:“微臣能伺候贵妃娘娘便是三生有幸,”他顿了顿,“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还请贵妃娘娘应允。” 明溪笑问:“何事?” 霍阳迟疑了一会儿,慢慢说道:“陛下身侧服侍的人不知凡几,不缺微臣一个。倘若贵妃娘娘不嫌微臣蠢笨,微臣愿来娘娘宫中服侍。” 李琰闻言抬起头,看了眼奴颜卑微的霍阳。 他小心翼翼的请求,不像是为了借着宠妃扶摇直上,更像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讨好。 想到此,他用力放下狼毫毛笔,墨汁四溅,“砰”地一声吸引明溪的注意。 见少女回过头,李琰手忙脚乱地抹了抹溅到衣裳上的墨汁。不想越抹越多,好好的白衣污上一大团黑云。 明溪莞尔一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吩咐百合带他去偏殿更衣。 李琰三步一回头踏出正殿,暗悔自己没沉住气。 明溪复又盯着跪在脚边的霍阳。他的额头贴着手背,她只能看见他头顶乌纱下束得规整的发。 “你要来关雎宫伺候?”她淡淡开口。 霍阳听不出她言语中的喜怒,不敢贸然作答。 沉默许久,他肯定道:“微臣愿服侍娘娘。” 明溪拒绝:“你是陛下身边的人,跟着陛下比跟着本宫好太多。” 她拒绝了他。 霍阳感觉心跳骤然停顿一下,他好像喘不上气:“微臣……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娘娘一样待微臣,在娘娘面前,微臣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他早已被去了势,此生无望男女之事。他以为自己一生也就那样,无人怜惜,时不时因帝王的一时兴起被打个二十大板。 那天少女劝下了皇帝,不仅为他挡下二十大板,还让他得到二十两黄金的赏赐。 黄金于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 但是少女的怜惜之心,却让他十分动容。 他第二天去给少女磕头谢恩,少女反倒嘱咐他日后要小心谨慎。 那一刻,他昏暗的人生中仿佛照进一束光。 明溪轻叹一声,她伸手扶起霍阳。 四目相望,她从他的眼中看见无尽虔诚,一丝非分之想都没有。 “如果说,本宫需要你服侍陛下,你可愿意?” 霍阳一瞬间想明白这句话暗藏的含义,他嘴唇激动地颤抖:“微臣明白了。” 对于他的聪慧,明溪十分欣慰。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多费口舌,点到为止,无需一一解释。明溪心情大好,甚至瞥见手腕上的金镯时都没受到影响。 显然霍阳也发现了没有以往华丽的金镯,他疑惑道:“微臣记得娘娘所有皆是华贵之物。” 明溪不在意道:“这是琰儿孝敬本宫的。好歹是他的一点心意,本宫便戴着玩玩。” 霍阳想起他前些日子被赏了二十两黄金。 如果把二十两黄金熔了,打成一对金镯,那必然比皇长子送的小家子气金镯更符合少女的贵妃身份。 忽然,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渗入鼻息,霍阳微微蹙眉。 这股幽香与少女素日爱用的香粉不同,轻浅不可闻。若不是他身为厨子,对香气十分敏感,一般人很难察觉到。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玲珑雪白的腕上:“娘娘能否容微臣仔细看看金镯?” 明溪微微偏头,斜视嗅觉敏锐的霍阳:“不必。” “可是娘娘,此镯香味甚异,”霍阳焦急道,“微臣怕皇长子殿……” 长长的眼眸半眯,她嘴角上扬:“本宫知道。” 霍阳怔楞片刻,痴痴道:“娘娘知道还……”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明溪起身,平静地和霍阳对视。长发随意散落耳畔,为少女增添些许慵懒风情。 她红唇轻启,仿佛勾魂夺魄的鬼魅:“你不会告诉陛下,对吗?” 霍阳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懿旨是太后和皇后可用,明溪作为贵妃,本没有下懿旨的资格。 不过在霍阳心中,手中握有凤印的贵妃就是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 明溪缓缓摇头:“不是懿旨,”霍阳面露疑惑,只见少女灵动地眨眼,“是本宫与你之间的秘密。” “秘密?”霍阳喃喃低语,很快,他眼睛一亮,“微臣发誓,一定会保守贵妃娘娘与微臣之间的秘密。” 不同于主子对臣下的认可,这是一种别样的认可。 一旦用上秘密一词,就好像他们之间拥有超越主仆的关系,念之口齿盈香,梦之魂牵梦萦。 — 襄王随军出征前,按照惯例与永嘉帝辞行。 彼时,永嘉帝正带着明溪在园中狩猎。得知襄王前来辞行,他连园子都没让人进,直接挥手让内侍打发他离开。 襄王倒也不失落,一步三咳地慢慢走远。 路过园子边缘时,耳际传来一声马儿嘶鸣,襄王透过木栅栏朝内看去。 红衣女子跨坐在马背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马蹄飞扬。她上身很稳,手挽弯弓,眉眼带着分狠厉。 女子拉满弓弦,羽箭飞驰而出,射中一只野兔。 她骄傲地放下弯弓,攥住缰绳,飞扬的马蹄在女子安抚下踏在黄土之上。 不怪皇兄视她如珠如宝,襄王一时看得痴了。 如果是他面对这样一个神采飞扬又魅惑至极的女子,又怎能全身而退? “见过襄王。”一道女声唤醒魔怔的襄王。 他抬头看去,想了好半天都没认出眼前被宫人簇拥的女子,反倒是她身后那人更吸引他的注意。 襄王的视线掠过打头的女子,看向她身后的妙龄少女。 少女身穿寻常的宫女服,五官精致,眉眼含春,自带媚态。不过浮于表面的媚过于俗气,比起贵妃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妾身是陈侍郎之女,入宫后被封为婕妤。”陈婕妤看见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后,酸楚之余不免生出几分底气。 怜奴儿是父亲花重金从秦淮河畔买来的瘦马,一身本领了得。 她倒要看看陛下见了怜奴儿之后,还会不会专宠名义上出身苏氏远支,实际上是不折不扣青楼烟花的贵妃。 陈婕妤得意的神情落在襄王眼中,他瞬间明白妙龄少女的作用。 可惜她来晚了,没有瞧见贵妃方才的惊为天人,否则她一定不会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襄王淡淡道:“原来是陈婕妤娘子。本王已向皇兄辞别,就先告辞了。” 陈婕妤知道永嘉帝对同母胞弟颇为防备,她不过是碍着礼数才和他见礼。 目送襄王渐渐远去,陈婕妤侧视怜奴儿:“等会儿进到里面,你该怎么做都清楚了吗?” 怜奴儿娇娇道:“奴家明白。” 第56章 妖妃13 宫里的围场只有野兔, 永嘉帝提不起兴趣,坐在金帐下看明溪狩猎。 方才少女行云流水般控马、拉弓、射箭,着实惊讶到他。 他从前的女人大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 又或是身段撩人出身卑微的宫人。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少女这般,静时腹有诗书气自华, 动时英姿飒爽,床榻间又妩媚至极。 永嘉帝痴迷地看向骑着马, 穿梭于林间的明溪。 再次射中一只野兔, 明溪缓缓放下弯弓, 甩了甩胳膊。 永嘉帝吩咐工匠为她特制了一把黄杨木弓, 弓弦是有弹性的牛筋和生牛皮。虽比不得她上个世界常用的弓,还是很合适苏柳柳这具娇弱的身体。 可惜这才半个时辰不到, 她还是觉得浑身疲累。明溪轻叹一声,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明溪翻身下马, 将弯弓负在背后, 昂首阔步踏入金帐。 “累了。” 明溪坐在永嘉帝对面,随手把弯弓放在身侧,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听她的语气颇为意兴阑珊, 永嘉帝调侃:“朕看你倒不像疲累的模样?” 明溪懒懒地抬起眼,看向一只腿曲着的永嘉帝。男人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响桌面,两眼周围乌青, 浑像没睡醒的模样。 永嘉帝抬手准备捏一把明溪的脸颊:“看着朕做什么?” 明溪侧过脸, 不给他捏,永嘉帝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说累也累,说不累也不累,”明溪拍了拍黄杨木弓,遗憾道, “可惜这把好弓猎到的都是些温顺的玩意儿。” 永嘉帝对少女的闪避也不气恼,一笑而过。 他上半身往前探,粗糙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少女细腻的脸庞。 他得意地挑了挑眉:“下次朕带你去京畿道边地的玉兰围场,那里头有你喜欢的不温顺的玩意儿。” 明溪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永嘉帝轻笑:“别小瞧玉兰围场,里头有虎有狼有黑熊,你至多在外围猎些……” 男人低沉的声音止住,明溪疑惑地抬头,他的视线落在她身后。她慢慢转头,陈婕妤带着宫人朝金帐走来。 她看向陈婕妤身后眉眼透着媚意的宫装少女,忽然明白陈婕妤冒着被永嘉帝责罚的危险,也要不经通禀便闯进围场的原因。 陈婕妤恭顺屈膝:“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她复又朝明溪行礼,“贵妃娘娘万福。” 永嘉帝目光渐渐森冷。 他和少女正快活,却被面前这女人打搅,实在该死。 “外面是谁守着?”永嘉帝眼眸半眯,言辞间皆是怒气。 守在金帐外的内侍匆忙进来答话:“回陛下,是小安子。” “拖到没人的地方,乱棍打死。”他的同母胞弟辞行都要求见。一个宫妃竟然连通禀都没有便被放进来,可见是守门的人收了银子。 待看见红衣少女玩味的眼神,永嘉帝愈发心烦意乱,他看向陈婕妤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陈婕妤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场景,赶紧拽了把身后的怜奴儿。 怜奴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挺挺地扑在硬木地板上,疼痛顿时让她鼻子一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楼里的妈妈教导过,男人最见不得女人流泪。 怜奴儿心想陈婕妤这一下恰巧成全了她,她眼含春意,以一个正好让永嘉帝看见她眼中泪水的角度慢慢抬头。 她以为她会看到满目怜惜的男人,不想永嘉帝眼神阴狠,吓得她生生把眼泪憋回去。 明溪伸手扶起怜奴儿,状似惋惜一叹:“天可怜见。姑娘生的细皮嫩肉,跌一下身上岂不是要青青紫紫了?” 她高声唤道:“来人,传御医来,替这姑娘好好看看。” “小柳儿。”永嘉帝低声警告。 明溪扬了扬眉,将怜奴儿往永嘉帝怀中一推:“陛下不会看不出陈婕妤的意思?” 陈婕妤没想到眼中钉会帮她,一时拿捏不准明溪的意思,脑筋飞速转动。 落入帝王的怀抱,怜奴儿心静了几分,楼里的妈妈们手把手教过她该如何取悦男人。 她上身慢慢软了几分,小心翼翼调整姿势,将头靠在帝王的胸膛上。 帝王没有推开她,这令怜奴儿感到一点心安。 柔软的手指顺着龙纹领口向上攀爬,轻柔地抚过男人性感的脸庞,一双眼媚得渗出水。 “陛下,奴家……”怜奴儿轻咬嫣红的唇,“倘若能与陛下一.夜.欢.情,奴家死也甘心。” 明溪看了眼额上隐隐暴起青筋的永嘉帝,微笑着拱火:“陈婕妤也坐,正好本宫要继续狩猎,你和那位姑娘便代替本宫好生服侍陛下。” 弯腰拾起地上的黄杨木弓,明溪翻身上马,往林间深处行去。 贵妃走了,帝王脸黑如炭。 陈婕妤怯怯开口:“臣妾在此处只怕于陛下兴致有碍,臣妾告退。” 她飞快地扫了眼窝在帝王怀中的怜奴儿,不屑中带着点妒忌。 她自入宫以来就没有接近陛下,这个身份比她低贱不知多少的女人居然能倚在陛下怀中。 哪怕永嘉帝没有回应怜奴儿,但同样也没推开她。 “站住。”永嘉帝目光不善地看向走至金帐外的陈婕妤。 他蹭地一下起身,赖在他怀中的怜奴儿再一次跌到地上,疼得她忍不住抽气。 永嘉帝居高临下俯视陈婕妤:“贵妃的话就是圣旨,抗旨是什么罪你仔细掂量。” 远眺深入林间的红衣少女,她就像不知疲惫般拉弓射箭,永嘉帝眼中凝聚他自己都不知晓的笑意。 陈婕妤瞬间反应过来,酸楚之余不免蠢蠢欲动,好在她很快平复心情。永嘉帝的意思很明显,他这是在为贵妃撑腰。 可贵妃方才顶撞了他,他都不气吗?陈婕妤想不明白,她试探性地站到永嘉帝身前的台阶上。 永嘉帝一把钳制住她的下颌,透着些许残忍的兴味:“买通朕身边的人,胆子不小。” 回头看了眼因跌倒而衣衫半褪的怜奴儿,女子两靥潮红,双眸含春。 他从小长在宫中,见惯女人争宠的把戏。他的母妃就曾把模样漂亮好拿捏的宫女推上父皇的龙床。 他成为太子后,也习惯了那些女人为了固宠,为他寻觅新欢。 不得不说,倘若他没得红衣少女,一定会看在女子的份上饶过陈婕妤。 跟在永嘉帝身边的内侍最会体察圣心,两个内侍默默走到怜奴儿面前,浑身上下散发出阴寒之气。 怜奴儿哪里还不明白如今的处境,连忙拉好衣裳叩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永嘉帝松开手,一时没有钳制,陈婕妤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接过内侍递来的手帕,仔细擦拭每一根手指,好像方才碰了脏东西一样:“何罪?” 怜奴儿悔道:“奴家贱名怜奴儿,本是沉浮秦淮河畔的卖笑之人……” 永嘉帝微怔:“秦淮河畔?” “是。” “月余前陈侍郎花重金为奴家赎身,送奴家入宫服侍陈婕妤娘子。为的是……为的是……” 当视线不小心和陈婕妤的眼神交汇于空中,怜奴儿下意识停顿,不敢再说。 内侍一巴掌扇的怜奴儿倒在地上:“说。” 永嘉帝淡淡扫了眼以眼神威胁怜奴儿的陈婕妤,陈婕妤匆忙垂眸。 怜奴儿继续说:“为的是分贵妃娘娘的恩宠。” 永嘉帝慢慢蹲下,用手拍了几下陈婕妤的脸颊,带着浓浓的嘲讽。 他掐住陈婕妤的喉管,双目泛红:“你很聪明,知道从秦淮河畔找人顶替小柳儿。” “可你又不那么聪明。”永嘉帝说话点到为止。 他接过内侍递来的弯弓,翻身上马:“传朕旨意,怜奴儿封怜昭仪。陈婕妤贬为庶人,贴身服侍怜昭仪。” 怜奴儿以为她已经失败,没想到居然捞到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 而捏着她籍契,威胁她听命于她的陈婕妤则被贬为庶人,沦落成服侍她的宫女。 目送帝王远去,怜奴儿激动叩首:“臣妾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明溪想也不想就掉转马头,将弓弦拉满。 一支羽箭擦着永嘉帝的耳畔飞过。 “弑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虽是问罪之言,实则半分怒气也无。永嘉帝宠溺地看向下巴微扬的红衣少女。 明溪冷哼一声,颇为傲气。她轻拽缰绳,驱着马正欲离开,不想永嘉帝已来到她身旁。健硕有力的手臂环住少女松软的腰肢,将她带至怀里。 永嘉帝夹紧马腹,迫使马走到林间最深处。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张开双臂等待少女。 明溪选择无视帝王,从一侧下马。永嘉帝不恼,飞快地走到少女身旁,攥住少女的手腕。 少女的鬓发早已散乱,衣衫不整,将少女抵在树上的永嘉帝目光渐渐痴迷。 “朕很高兴,”永嘉帝吻过夹杂着怒意的眼,“你为朕生气。” 明溪偏过头,躲过炙热的唇:“陛下想多了。臣妾只不过是休息好了,要继续打猎而已。” 听她一口一个臣妾,永嘉帝掰正少女的脸,嗤笑:“箭箭射空,究竟是打猎还是发泄?” 明溪没好气地斜了眼男人,嗔怪道:“陛下来寻臣妾,婕妤妹妹和那姑娘岂非要伤心?” “刺啦——”衣裳尽碎,永嘉帝欣赏暴露在绿意盎然间的无暇玉体,“专宠是你要的。” 事后,永嘉帝用龙袍裹住少女的娇躯,抱着少女一同登上龙辇。少女的思绪陷在林间迷乱中,两靥潮红还未褪去。 龙辇停在关雎宫前,满宫宫人自宫门相迎。 永嘉帝怀抱身裹龙袍的贵妃走下龙辇,宫人们一时震惊,连永嘉帝走到殿门前都没反应过来。 永嘉帝一脚踹开殿门,将明溪轻轻地放在榻上。 女子的身躯藏在威严的金龙下,冰肌玉骨与黑色龙袍的碰撞,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永嘉帝当下决定:“吩咐尚宫局为贵妃缝制一身龙袍。” 第57章 妖妃14 天气渐渐转凉, 不久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明年必定风调雨顺。南方三省的内乱也平息大半,独剩一省苦苦支撑。 几月来, 下面的官员照例献上绝色美人,永嘉帝照单收入后宫, 却未曾宠幸。 哪怕是一跃成为昭仪的怜奴儿都不例外。 关雎宫的贵妃,依旧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日地上积雪深数尺, 明溪身披雪狼大氅和李琰在雪地中堆雪人, 永嘉帝则坐在木亭中的四角铜炉旁做看客。 静静凝望活蹦乱跳的少女, 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长子。长子体弱, 不足以堪当大任,也就只有供少女高兴这一作用。 倘若是他和她的孩儿, 一定身强体壮。她入宫以来就是专宠,汤药也喝了三月有余, 怎会还无身孕。 思及此, 永嘉帝招来御医:“贵妃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作为陪葬天团的一员,御医颤声道:“回陛下,贵妃娘娘凤体安康。” 永嘉帝漫不经心轻点龙椅扶手:“既是凤体安康, 为何还未有孕?” 御医小心翼翼道:“陛下,孕育子嗣万不可强求,一切需得放宽心。” 永嘉帝冷冷地扫了眼御医, 御医连忙胡诌:“陛下期盼皇嗣的心情微臣明白, 还请陛下听微臣一言。” “陛下乃真龙天子,又曾言传位皇嗣,自古就有二龙不相见的规矩,”御医上了岁数,说一会儿话便要喘几口气, “陛下夜夜临幸贵妃娘娘,许是因为帝王龙气,皇嗣不敢来之。” 纵然传位,那也得在他驾崩之后。 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接受世间存在两位真龙天子。 永嘉帝被很好的取悦,他语气松缓:“那你说该如何?” 御医抹了把额上豆大的汗珠:“微臣以为陛下夜夜临幸,一来贵妃娘娘操劳过度,于贵妃娘娘调养不利;二来贵妃娘娘龙气缠身,皇嗣惧之不敢来。不若陛下……” 后面的话他还没说完,永嘉帝一脚踢在他的心口。喉咙瞬感咸猩,御医闷哼一声,将卡在喉咙的血咽下。 永嘉帝慢条斯理走出木亭,回头看了眼御医:“朕知道了。” 御医神色痛苦,又为皇帝没头没尾的话感到疑惑。内侍走到御医身前,示意他离开。 御医没功夫细想,捂着心口颤颤巍巍地走远。 永嘉帝走到明溪身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好了,回亭里烤火。” 明溪将手从他温热的掌中抽出,她弯腰捡起一坨雪砸向永嘉帝。 永嘉帝没有闪避,冰冷的雪坨子落在永嘉帝的领口,雪贴着火热的肌肤化为雪水。 “我不要回去。”明溪又弯腰捡起一坨雪,准备再次砸向男人。 不想男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掸碎她手中的雪坨子。 男人将少女扛在肩上,明溪只感觉早上用的粥都快被颠出来。永嘉帝将人放在龙椅上,撑开厚重的大氅罩住少女。 胡茬蹭了蹭少女柔软的脸颊,永嘉帝低声说:“不要胡闹。你好好养身子,不许冻着。” 明溪勾住他的脖颈:“臣妾身子还不好吗?” “父皇。”李琰站在木亭外。 勾在木亭两侧银勾后的纱帘,在皇帝肩扛贵妃走进去时,就被内侍放下。 李琰隔着纱帘看不真切亭中景象,隐隐约约看见男人结实宽大的身影将少女的身躯笼罩。 永嘉帝不耐烦道:“你退下。” 李琰默默垂首:“方才苏母妃的鞋袜湿了,百合送来干净的鞋袜,儿臣特拿过来。” 高大的身影逼近,李琰紧张地吞咽口水。骨节分明的手穿过纱帘,拿起托盘上的一双绸袜和绣鞋,转身回到亭中。 永嘉帝单膝跪地,将明溪的脚放在腿上。他褪去她脚上湿了的鞋袜,为她套上用炭火烤过,还散发着暖意的干净白袜。 “鞋袜湿了也不告诉朕,”永嘉帝轻轻打了下她的脚背,“真冻着了,朕一定命御医给你的药里加黄莲,好长记性。” 明溪轻踢永嘉帝,反被他握住脚踝。 她换了个姿势,靠在柔软的龙椅上,语调慵懒:“陛下给臣妾穿袜,可真是天大的恩典,臣妾谢主隆恩。” 李琰静静看着亭中的人影,他记忆中从未低头的父皇竟然跪在少女面前。他默默转身,踏着积雪一步步离去。 倘若要他跪在她的裙边,他也是愿意的。 藏在袖中的手握紧,李琰仰头望天。 所幸他是皇长子,所幸父皇别无子嗣,也所幸少女似乎信任着他。 父皇看奏章需由少女陪伴,她便将奏章所奏之事一件不落的告诉他。可以说,朝中的局势他清楚地不比父皇差。 六瓣雪花慢慢飘落,李琰撑着伞独自走回宫殿。 少女告诉他这些事,但愿是他所想的意思。 — 转眼就是除夕,永嘉帝待在关雎宫陪伴明溪守岁。 后半夜明溪实在撑不住,脑袋昏昏沉沉,不知何时靠在永嘉帝的肩上睡去。 永嘉帝轻手轻脚把人抱到榻上,自己则躺在绣榻外侧,和衣而眠。 御医那袭话不无道理。 自那天起,永嘉帝节制许多。 虽然他依旧夜宿关雎宫,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彻夜闹腾明溪。甚至大多数时间,两人只是盖着被子说话。 第二日醒来,身侧的位置已经冰冷。 明溪懒懒坐起,百合听到动静,带领一队宫人鱼贯而入。 明溪立在穿衣镜前,疑惑地看了眼托盘上的黑底龙袍:“这不是陛下的衣裳?” 等所谓的黑底龙袍上身,立在穿衣镜前的明溪才真正看清衣裳的模样。 上袄用得是上好的绸缎。龙纹也不是由绣娘所绣,而是织就而成。如墨的衣裳与黄金龙纹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下裙则绣有只有帝王才能穿戴的十二章纹。 百合没有像往常一样为明溪盘发,反将她的发像男子一样束在头顶。 一顶悬了九帘的冕旒用梅花金簪固定,珠帘静静地搭在明溪眼前。 哪怕苏柳柳面容妖媚,在这身冠服的衬托下都显得威严肃穆的起来。饶是历经两个世界的明溪都不由得一愣。 百合恭敬垂首:“陛下说这是送与娘娘的新岁贺礼。待会儿内外命妇还要来朝见,娘娘先用些早膳。” 穿着这身衣裳,明溪不自觉端庄起来,她搀着百合的手走出寝殿。 霍阳听见珠帘响动,不禁抬头看去,端庄与妖冶同时浮现于少女惊艳的脸庞。 她就像不可亵渎的天上云月,霍阳飞速收回视线,结巴道:“微臣告退。” 霍阳掂着空食盒匆匆离去,临出殿门前差点被门槛绊倒。明溪见状忍不住笑出声。 听见少女的笑声,霍阳越发失态,跌跌撞撞跑出关雎宫。 明溪慢条斯理用膳,不理会关雎宫外渐渐升起的嘈杂。 她是后宫位份最高的贵妃,又手握凤印,宫妃来向她磕头请安无可厚非。外命妇到来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了。 想来这是永嘉帝的安排。想到永嘉帝,明溪忽觉味同嚼蜡。 她吩咐百合撤下吃食,端庄坐上正殿首位。 说实话,她有那么一刻差点动摇。 自她入宫以来,永嘉帝待她一直很好。 好到能跪在她面前为她穿袜,好到能不顾规矩为她准备龙纹衣裳。但是,她清楚的明白,永嘉帝对她的好和太子对她的好不同。 倘若她真不知死活,陷入永嘉帝对她的好,她就会沦落为三千弱水中的一瓢,不再有吸引力。 而且,她认为青楼妈妈教苏柳柳的那句话不错——图什么都不能图一个男人对你好。 收敛思绪,明溪静看后妃按照品级排列,垂眸走进殿中。 怜奴儿之前还有几个妃位嫔妃,年岁约莫二十五六,应该是服侍永嘉帝的老人。她在第二排。 不比其他人体会过永嘉帝的狠,怜奴儿放肆地打量坐在上首的女子。目光触及龙纹和只有诸侯王可戴的九冕旒,怜奴儿忍不住惊呼。 于是众人疑惑抬头,待看清明溪的打扮时,皆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宠爱贵妃,竟然到了这一地步!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妾恭祝贵妃娘娘新岁常安,喜乐无忧。” 明溪俯视跪伏在地的嫔妃。看听声音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儿家,永嘉帝真是罪孽不小。 她清了清嗓子,温声道:“大家一同服侍陛下,姐妹一场,无需见外。” 明溪递了个眼色给百合,百合当即轻拍巴掌,捧着赏赐的宫人鱼贯而入。听她这么说,宫妃们挺直上身,接过宫人递来的赏赐。 先礼后兵,明溪语气冷了几分:“本宫自知年纪小,资历不足。所以本宫只有一句话吩咐,尔等切记不可生事。” 众人齐声应道:“谨遵娘娘教诲。” 明溪不欲与她们多话,挥手让她们退下。 走出关雎宫,怜奴儿将赏赐递给陈氏,叹道:“还好你被废为庶人,没瞧见贵妃娘娘方才的打扮。” 最初被废为庶人,又被永嘉帝赐给怜奴儿,陈氏实实在在受了一段时间的磋磨。 幸亏怜奴儿只有哄男人的本事。 她先是卑躬屈膝,后用父亲做威胁。怜奴儿没得帝王临幸,名不正言不顺,出身又不好,渐渐依赖起陈氏。 陈氏顺着怜奴儿的话说下去:“贵妃娘娘再如何盛装,也不过是个贵妃,没资格穿凤袍。” “凤袍?凤袍算什么?”怜奴儿斜了她一眼,颇为不甘。 想她也是楼里的花魁,秦淮河畔叫得出名字的怜奴儿,没想到入宫以后一次都没有被帝王临幸。 “本宫瞧得千真万确,贵妃娘娘上衣纹样是龙纹,下裙是十二章纹。” “龙纹?”陈氏惊讶得捂嘴,“陛下竟然给她穿龙纹?” 怜奴儿唉声叹气:“岂止是龙纹,还有诸侯王的九冕旒也给她戴了,”她顿了顿,“你初时刁难我,我也刁难你,我们算是两清。” 她劝道:“听我一句劝,陛下是真的对她上了心。你现在是庶人,什么都做不了。” 怜奴儿不明白陈氏对贵妃的恨意,也觉得她飞蛾扑火一样往上撞是很蠢的一件事。 但她现在服侍她,她做的事会算在她头上。怜奴儿不得不安抚陈氏。 良久,陈氏低声答应:“我知道了。” 有她保证,怜奴儿放心一些。 当夜,陈氏把明溪身穿龙纹衣裳的事通过心腹传给陈侍郎。 被打了十脊杖、闭门休养百日的陈侍郎从妾室的榻上爬起来,拄着拐杖踏入陈夫人的房门。 陈侍郎开门见山:“今日你去宫里请安,可看清贵妃的穿着打扮?” 陈夫人不明所以:“妾身站位靠前,自是看见了。” 陈侍郎忙问:“贵妃衣裳可用龙纹?” 陈夫人面露疑惑:“老爷睡糊涂了。天家龙纹,贵妃连凤袍都不能穿,更何况是龙纹。” 陈侍郎冷冷地跑了她一眼,不甘心道:“你仔细想想?” 他将女儿送出的消息递给陈夫人,陈夫人接过匆匆浏览。 陈夫人皱着眉,仔细回忆下进入关雎宫的场景。 贵妃娘娘和传言中一样又不一样,身穿一袭红衣坐在上首。她不像传言中娇纵,温声与身有诰命的夫人们说话,平易近人地赏赐年节的贺礼。 陈夫人肯定地说:“贵妃娘娘确实未穿龙纹。老爷若不行可问旁的人。” 陈侍郎将纸条捏成一团,回到书房写了张纸条,吩咐心腹送到陈氏手中。 陈氏展开纸条一愣,她推开怜奴儿寝殿的房门:“你骗我?” 怜奴儿只穿了一件寝衣,寒气入侵,没来由打了个冷颤。 她蹙眉望向陈氏,呵斥道:“你是疯了吗?” 陈氏快步走到榻边,将纸条掷到怜奴儿身上:“你白日里同我说贵妃身穿龙纹,还绣有十二章纹。” 怜奴儿随意扫了眼纸条,脸色渐渐冷下来:“你没听本宫的话。” 她高声喊了声,两个在廊下守夜的宫人立即走进来。 怜奴儿神色漠然:“本宫拦不住你自寻死路,本宫还不想死。带她去正殿跪一夜。” 天寒地冻,怜奴儿终究没下狠心,让她跪到冰天雪地里。 怜奴儿捡起被掷到榻上的纸条,心思一转,将之压在香炉下。 与此同时,关雎宫的绣榻轻晃。 永嘉帝喘着粗气:“外命妇朝见时为何不穿龙袍?” 明溪攀上他的肩,轻轻咬上一口。 “因为臣妾在给自己留后路。” 第58章 妖妃15 翌日, 怜奴儿没有带陈氏随行,独自一人来到关雎宫。 “娘娘,怜昭仪娘娘在外求见。”百合蹑手蹑脚走进寝殿。 昨夜寝殿里闹腾的厉害, 百合本不想通禀,永嘉帝也不喜欢宫人进来打搅。奈何怜昭仪言辞恳切,她只盼望永嘉帝还在沉睡。 明溪轻轻应了声:“她有没有说什么事?” 百合小声说:“没有, 怜昭仪娘娘只说有要事求见娘娘。” 明溪慢慢坐起,揉了揉太阳穴, 从永嘉帝的身上跨过。 她穿上软鞋, 一脸睡意地掀开床幔。大亮的天光瞬间照射在永嘉帝的脸上,刺得他抬手遮挡眼睛。 伸手攥住女子垂在床榻上的手腕,永嘉帝嗓音低沉:“还早, 多睡会儿。” 听见永嘉帝的声音, 百合立时噤若寒蝉,屏息静气。也不知陛下听到多少。 “怜昭仪求见, 我去看看。”明溪一根根掰开永嘉帝的手指, 亲昵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大手扣住少女的脑袋, 永嘉帝满不在乎地对立在屏风后的百合说:“让她滚,”和明溪说话时, 声音又缓和下来,“陪朕再睡会儿。” 明溪挣脱他慢慢划落脊背的手, 笑道:“也许她确有重要的事,我去见见就来。” 永嘉帝闭上眼:“行, 早去早回。” 百合拿起搭在屏风上的雪狼大氅给明溪披上。走出寝殿后, 明溪低声问:“究竟是什么事?” 百合微微蹙眉:“好像和娘娘昨日穿黑底龙纹衣有关。” 不过一瞬间,明溪就明白怜奴儿来此的用意。 怜奴儿入宫时日不短,明溪看得出此人并无多大野心, 颇识时务。 自被封为昭仪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比她在秦淮河畔卖笑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很聪明,明白怎样才能一直保有现在的顺心日子。所以怜奴儿不会用她穿龙纹的事做文章。 想必被废为庶人的陈氏,听怜奴儿随口议论她昨日所穿的衣裳,以为这是一个能拿捏她的把柄,做出什么找死的事。 明溪斜倚铺着厚厚褥子的贵妃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斜了眼激动地跪坐在身侧的怜奴儿:“但愿你说得是要紧事。” 怜奴儿神色慌张地环视四周,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明溪。 她本打算留着这张纸条静待来日,没成想半夜做了个噩梦。 梦见整个京城风言风语,说贵妃穿龙袍,意图篡位。永嘉帝为了贵妃,下令查清流言源头,结果查到陈氏身上。 陈氏是她的婢女,大家都以为是她做的,哪怕她最后拿出陈侍郎亲笔的纸条都不好使。 永嘉帝掐着她的脖子说她没有一早通禀,就是罪不可赦。 吓得她当场惊醒,浑身冒着冷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简单拾掇拾掇就赶往关雎宫。 总之,是陈氏找死,她也没办法。 明溪展开纸条,看了眼纸上的内容:“你是怕她会牵连到你。” 怜奴儿紧抓贵妃榻的扶手,用力到指节泛白:“臣妾当初入宫只因籍契被她捏在手中,臣妾也无法。但是自入宫以来,臣妾安分守己,从未冒犯娘娘。” 她吸了吸鼻子:“臣妾出身青楼,没有眼界。一朝入宫成了昭仪,荣华富贵受用不尽,臣妾已心满意足。” 怜奴儿退后两步,她恭顺地叩首:“求娘娘成全,臣妾不想被她拖累至死。” 明溪盯着身子抖成糠筛的怜奴儿,发髻间的步摇随她动作轻晃,叮当作响。 “罢了,将陈氏送到杂役房当差。”明溪慢条斯理走到燃到尽头的红烛前。 飘摇的火舌瞬息将纸条吞没,余下零星灰烬落在烛台上。 明溪慢慢走回寝殿:“本宫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昨日身穿龙纹衣裳接见宫妃,为的是立威,为的是让她们安分守己,不要惹出丢了性命的乱子。 接见外命妇时,她不需要示以她们威严。她要做的是端庄大气,温和有礼,于是她特意换下龙纹衣裳,选了件素日常穿的红衣。 果不其然,真有不死心的想借她身穿龙纹大做文章。 明溪躺回永嘉帝身侧:“我想姐姐了。” 苏嫣然身无诰命,不在外命妇之列。不仅不能在元日进宫给她请安,寻常时候除非传召,否则也不能入宫。 永嘉帝环住她的肩膀:“那就让她进宫住些日子。” 永嘉帝发话,不过两日,时隔近半年未见的姐妹便再相见。 苏嫣然不等辇轿停稳便往下跳,手臂伸出杏色兔毛斗篷不停挥舞:“小柳儿,我来啦……” 她三步并两步跑上关雎宫的台阶,明溪站在殿门前回应:“雪天路滑,姐姐小心些。” 苏嫣然边跑边喊:“不碍事不碍事,我跟着江哥哥学过……”声音戛然而止。 苏嫣然低着头,声音弱弱:“臣女参见陛下。” 永嘉帝站在明溪身后两尺的距离,刚才她站得矮,看不见永嘉帝。她以为只有小柳儿在,才会那般放肆。 母亲不想她入宫,一个劲儿和她说陛下多么残暴多么昏庸。骤然再见母亲口中的暴君,苏嫣然惊得说话声都快听不见。 明溪回头看了眼不苟言笑的永嘉帝,没好气地推他一下:“都说了不要你来不要你来,偏偏不听。这下好了,要是吓得姐姐以后不敢入宫,你就别想再踏进关雎宫。” 永嘉帝顺她的心意倒退两步,随意扫了眼还屈着膝的苏嫣然:“朕又不会吃人。行了,起来。” 被眼前景象惊呆的苏嫣然迷茫起身,不想陷入更大的惊恐中。 明溪绕到永嘉帝身后,双手抵着他的背把他往外推:“我要和姐姐聊些女儿家的体己话,快走快走。” 永嘉帝由着少女的性子,边走边说:“朕晚上再来。” 目送永嘉帝走出关雎宫,明溪牵起懵了的苏嫣然走进暖和的殿中,一人坐在罗汉床的一边。 苏嫣然上身探过小木桌,握住明溪不染纤尘的手指,眼含担忧:“陛下待你好吗?” 刚才虽然看见永嘉帝对明溪的纵容,她依旧吓得心惊胆战。 明溪拍了拍她肉乎乎的手背,笑着安抚:“姐姐放心,陛下待我很好。” 听她这么说,苏嫣然眼中的担忧散去一部分。 她轻叹一声:“小柳儿,我是真担心你。看你过得好,我心里的石头也就稍稍落地。” “这就落地啦?”明溪调侃,“姐姐就没想着在南方平叛的江少将军?” “他好得很,”苏嫣然娇娇地睨了眼明溪,“前两日给我修书,不出两月就可回朝。”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小脸染上红霞:“他说平叛南方也算建功立业,回来就向爹爹求娶,不等弱冠。” 这是一件喜事,明溪哂笑:“过两日我就请司天台择个吉期,姐姐出嫁,我一定出宫相送。” “对了,”苏嫣然收起羞赧,疑惑地问,“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让我进宫,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她知道依照小柳儿现在的地位,偶尔是可以召她入宫一聚的。 但皇宫就是龙潭虎穴,小柳儿一直不宣召她,她大概能明白小柳儿的意思。所以这次突然被宣召,苏嫣然着实感到奇怪。 明溪收敛笑意,她端起茶杯饮尽:“京中是如何议论我的?” 苏嫣然蹙眉想了会儿,诚恳道:“小柳儿不必把有些话听进心里。那次太康坊被烧,纵然是瞧不上那些女子的大家闺秀,都对小柳儿的出手相助怀有敬意。” “各位夫人元日朝见后,也对你赞不绝口。”苏嫣然想了想近来登门拜访的夫人谈及贵妃时的恭维满意。 过去几个月,夫人们曾在私下议论,贵妃之所以得宠,是因为她投永嘉帝所好。 如永嘉帝一般苛待宫人,性情暴虐,又极其铺张浪费。 虽有一些夫人认为她肯开口救那些女子,一定心存善念。终究不是眼见为实,抵不过悠悠众口。 元日那天之后,除却少部分夫人坚持自己的看法,其余好些人都已转变了态度。 陛下要宠谁,谁也无法拒绝。 总不能因为陛下的名声不好,便冤枉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明溪静静听她说完,吩咐百合将黑底龙纹里取给她看。 苏嫣然不免一愣:“这是龙纹?” 明溪淡淡点头,下巴微扬:“姐姐,我会向陛下讨一道圣旨,办一个学堂,招收京中无书可读却又奋发向上的孩童。” 她认真地看向苏嫣然:“姐姐,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苏嫣然忍不住吞咽唾沫,她兴奋捏住小拇指:“小柳儿是要我在宫外助你。” “帝王恩宠不可信,”明溪走到窗下,“今日龙纹,未必不是我来日之祸。” 化雪之日天光大盛,朱红宫墙被雪水打湿,深浅不一。 “陛下会驾崩,而我总要活下去。你说是吗?” 苏嫣然瞳孔紧缩,她深深地看了眼一袭红衣的妹妹。进宫不过半年,她却成长的如此迅速。 宫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吞噬了少女的烂漫,留下一个紧绷着弦,行走在刀尖之上的贵妃。 她的年纪明明比她还要小。 苏嫣然忍住想哭的冲动:“不管你想做什么,爹爹和我,还有江哥哥都会帮你的。” 明溪投之以欣赏的目光。 不得不说,如果是寻常人听见这番言论,没有被吓晕就算有魄力了。 苏嫣然则不然。不仅没有被吓晕,甚至还接了下来,不愧是这个世界的女主。 傍晚,闲来无趣观赏了一场虎食人闹剧的永嘉帝洗去一身血腥味,踏入关雎宫的大门。 虽然微不可闻,一点点血腥气还是透过浓烈的龙涎香,飘向明溪的鼻子。 第59章 妖妃16 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明溪抬眼看向一袭黑衣的永嘉帝。 他的黑衣果然是用鲜血染就而成。 男人脸上挂着笑,与凌厉的眉峰中和。他上前揽住少女的肩膀:“遂了你的心意,召你姐姐入宫, 怎么看你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姐姐入宫陪我,我当然开心,”明溪神色逐渐落寞, “今日姐姐和我说了好些事,我既开心又不开心。” 永嘉帝心说早知道是这样, 就不该让苏嫣然入宫。 然而时间无法逆转, 美人已经难过,眼下他要做的事是把眼前一贯娇纵的贵妃哄开心。 他将人抱到膝上坐着,双手环过紧挺的腰:“那先说说高兴的事。” 高兴的事自然是苏嫣然和江朗月的婚事, 明溪眉眼弯弯, 檀口不停地开合。 她摇了摇永嘉帝的胳膊:“姐姐出嫁那天,我一定要出宫相送。” 永嘉帝漫不经心把玩她如瀑的及腰长发:“依你, 朕陪你去。” 江朗月平叛有功, 他作为帝王莅临臣子婚礼, 锦上添花,是他江家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明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否则一定嗤之以鼻。 “还有,”明溪打开男人勾着她头发玩的手指, “我想请司天台给姐姐算个吉期。日子算的好,或许一辈子都好过。” 永嘉帝向后一仰, 倒在贵妃椅上。连带着明溪倒在他怀中, 感受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膛。 他轻轻咬了下少女的耳朵,戏谑道:“你想他们夫妻和睦,一生顺遂, 光算吉期没用。” 酥酥麻麻的快感传遍全身,明溪打了个激灵,声音也软绵绵的:“那该怎样做?” 永嘉帝滚了滚勾结,在她腰上轻掐一下:“只要你乖乖的陪着朕,他们就福泽深厚。” 明溪没好气地斜了眼身下的人,跨坐在他的腰间,凤眸上挑:“怎样才叫乖?” 柔软的手指穿过层层黑衣,落在男人结实温暖的胸膛,明溪缓缓勾唇:“臣妾乖吗?” 永嘉帝摁住她的手,嗓音沙哑:“别闹,”他停顿一会儿,笑问,“说说,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 终于绕到这里,明溪俯下身,将头枕在男人的胸膛,仿佛一只可怜的小猫。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听姐姐说,半月前她撞见一小孩穿着草鞋走在冰天雪地里,脚趾冻得发紫。” “那小孩背着一个旧篓子,姐姐问他去做什么,他说要去京郊捉冬眠的蛇,去换来年的束脩。” “姐姐考了他四书五经的一些内容,竟全部答出,”指尖缓缓抚过男人的喉结,明溪状似悲伤一叹,“那小孩还说要是找不到蛇,来年就不读书了,要去给财主打长工。” “我真的难过,明明是一个好苗子,却不能入学堂读书,成为国朝的栋梁之才。” 明溪仰起头,眼中积蓄两汪清泉:“我有福气,得到陛下的厚爱,将来我们的孩儿自不会像那个小孩那般辛苦。” 永嘉帝以为她是把小孩的遭遇代入了他们的孩儿,宽慰道:“小柳儿不要多想。我们的孩儿乃是天之骄子,状元郎、大学士排着队为他启蒙。不要和那些卑贱人家的孩子相比。” “真的吗?”明溪眼神迷惘,似乎不相信。 粗糙的指腹抹去少女眼角的泪,永嘉帝低笑:“看来小柳儿也对我们的孩儿期盼颇深。” 闻言,少女娇嗔一声:“陛下。” 看向小脸染上一层薄红的少女,永嘉帝满心欢喜,索性顺着她说:“你是想办个学堂,让那些孩子有学可上。” 明溪敛眸,促狭道:“我是这样子想的。但就怕传出去又被某些大人指责,说什么贵妃娘娘不顾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把手都伸到前朝干政云云。” 永嘉帝捏了捏少女小巧的鼻子:“年纪小,记性不差,多久的事都还记得。” 明溪冷哼一声,气鼓鼓地转头:“凭什么不记得。就许他冤枉我,不许我记得?” “好好好,记得就记得。”永嘉帝是真拿性情多变的少女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两三句的功夫,她就从有求于他,变成他反过来要哄她。 永嘉帝扣住少女的手腕:“朕答应你,你爱办学堂就办。积德行善之事,朕谅他们不敢多说一句话。” 得到帝王的准话,明溪还是不放心,押着永嘉帝走到紫檀桌前写了道诏书。 永嘉帝常在关雎宫看奏章,宫中备有专属帝王的朱笔。他提笔挥毫,龙飞凤舞的草书顷刻越于明黄布帛上。 把布帛拎在手中,明溪飞快地在男人充满胡茬的脸上唧一口:“我高兴了。” 撂下这句话,明溪就急冲冲地要往外走,似乎是去和苏嫣然商议。独留受宠若惊,立在紫檀桌前的永嘉帝。 当然,明溪并不是真的要走。 她故意在永嘉帝要抓到她时放缓脚步,好让男人得逞。 永嘉帝一把攥住马上要跨出殿门的少女,将人打横抱起,不带一丝怜惜地扔在柔软的绣榻上。 永嘉帝欺身而上,抚摸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何故关心别人家的孩子,我们的孩儿到现在都没有着落。” 明溪将捏在手中的诏书随手一扔,抬手勾住男人的脖子,腕上的黄金手镯随她的动作下滑两寸。 她看了眼黄金手镯,勾唇低语:“这可不关臣妾的事,御医说臣妾身子骨好着。” 言外之意就是永嘉帝不行。身为男人,哪能忍受这种挑衅,于是乎第二日,明溪睡到晌午才起身。 苏嫣然早在正殿等候。明溪随意披了件雪狐皮,里面是薄薄的一层白色中衣,隐约可见青青紫紫的痕迹。 她走出寝殿,睡眼惺忪地将诏书递给苏嫣然:“记得,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一定要大肆宣扬。总不能让咱们一家出力又出钱。” 不管怎样,最后的美名和实际好处,都是她得。 苏嫣然看见她脖颈处的吻痕,羞得红到了耳根子。 她低头接过诏书:“这个你放心。体面人家最爱摆出一副菩萨心肠,要他们出资不难。” — 在宫里待了小半个月,记挂着漂亮妹妹的嘱托,和暴君一日比一日烦躁的心情,苏嫣然拎着一大包赏赐和诏书头也不回地离宫。 回府和父亲说了此事,苏正初听时眉头紧锁。 待看见永嘉帝亲笔所写的诏书后,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事,没想到真如已成贵妃的女儿所想那样,百利无一害。 办学堂就是干政吗? 当然不。 办学堂是为了让贫苦人家有学可上,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但学堂和朝堂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朝以科举选官,多少寒门学子便是靠科举翻身,成为朝堂上挥斥方遒的无双国士。 贵妃的学堂不收学费,能使多少濒临退学的学子重返学堂。将来他们若成大器,必存感激。 而且,最重要的是,学堂的开支从国库里支,得名声的却是贵妃! 好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贵妃要办学堂的消息一经传扬开,不仅京城震动,就连京畿道、乃至京畿周围的州县也都震动。 许多供不起孩子上学的人家围在府衙外询问诏书是否真实,得到消息千真万确时,个个高兴地朝皇宫所在的方向叩头。 嘴里念叨着什么贵妃娘娘人美心善,是转世渡人的活菩萨,不怪能得陛下宠爱云云。 在人潮之下,本还想上书进言贵妃干政的谏官,又或是一直视贵妃为心腹大患的陈侍郎也只好缄口不言。 为了顺应民心,他们甚至不得不散些钱财,为学堂的建设添砖加瓦。 在永嘉帝的威压下,工部仅仅只用两月便在城东赶造出一座古朴大气的学堂。学堂里讲学的先生尽皆当世大儒,引得天下学子向往。 在禁军拱卫下,明溪身穿简朴的衣裙,搀着百合的手走下马车。 她头戴素白帷帽,风吹拂而过,掀起轻薄的白纱,将少女的绝色容颜暴露在世人眼前。 白皙的手指从白纱下探出,明溪俯视跪地的众人,朗声道:“本宫为学堂赐名不平,取自物不平则鸣。本宫赐予尔等世间不平中的一点平,希望尔等尽心读书,日后报效朝廷和陛下。” 等待入学考试的学子异口同声:“学生叩谢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你们当中有人出身官宦世家,有人八辈贫农,”明溪沉声道,“不管出身如何,进了不平学堂便都是同门。本宫不希望日后会有仗势欺人之事发生,违者驱逐出学堂,此生不录。” 她最初的打算是为贫苦人家争一席之地。 没想到永嘉帝送佛送到西,或请或胁迫地“请”来众多当世大儒做先生,甚至有曾经的状元郎。 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学堂拥有当世大儒做先生后,就不能再局限于贫苦之家,否则必会引起世家不满。 世家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其将他们推开,不若一起接收。 明溪静静坐在案前,监督不平学堂创办以来的第一堂入学考试。 学子有的身穿上等绫罗绸缎,面色红润健康;有的身穿粗布麻衣,小脸冻得发紫。 明溪不由得轻叹。 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两个时辰后,入学考试结束,在场的大儒们现场阅卷。不过一个时辰,第一批入学学子的名单就出现在明溪手中。 明溪朗声念出被录取的学子名字。 由贵妃娘娘亲口念到名字,不可谓不是天大的恩典。被念到名字的学子当即热泪盈眶,昂首挺胸。 不多时,不平学堂的第一次招生圆满结束。 踏出不平学堂,明溪缓缓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却见一黑衣男子面色惨白,蜷缩在马车上。 “是你。” 第60章 妖妃17 明溪朝四周望了望, 见无人发现异常,立即弯腰走进马车, 将帘子放下。 幸好永嘉帝宠她,她乘坐的马车够大,甚至能摆得下一张床。足够容纳她和不速之客。 明溪坐上铺着厚厚褥子的大座,俯视蜷缩在雪白绒毯上的黑衣男人。 男人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迹,骨节分明的手指捂着胸口,似乎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私闯本宫的车架,罪名可不小, ”明溪放低声音, 勾唇一笑,“王爷,倘若本宫叫出声, 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襄王额上布满汗珠, 青筋暴起。 他一把攥住少女的脚踝, 费力地仰起头:“皇嫂忍心送臣弟去死吗?” “为何不忍心?”明溪俯身挑起男人的下颌。 他和永嘉帝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模样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不同的是,在蛊虫的折磨下,他比永嘉帝少了些男子的气概,多了分病弱的美感。 她虽然看重皮相, 但有时候皮相也不是那么重要。 明溪不会忘记,他是如何哄骗泯然于众的苏柳柳,要她为他盗来母蛊;又是如何打着清君侧、诛妖妃的名义起兵,在江朗月的扶持下荣登帝位。 襄王闷哼一声:“皇嫂创办不平学堂,只怕也是为日后铺路。” 明溪装作不知:“本宫不懂王爷的意思。” 说话的功夫,一口咸猩涌上喉咙。襄王连忙扯过黑衣捂住口鼻, 黑血瞬间渗入黑衣,消失不见。 难怪雪白的绒毯上一点血迹都没有。他这般小心谨慎,不愧是能在永嘉帝眼皮子底下安稳活着,并且最后成为皇帝的人。 明溪收敛心绪,等待狼狈的襄王开口讲条件。 “来日本王若有幸登基,你便是本王的皇后。”襄王索性撕下伪装,与明溪开诚布公。 明溪想都不想直接拒绝:“把后半生的命运系到一个男人身上,是十分不明智的选择。况且,陛下待本宫会比你待本宫要好。” 襄王闻言低笑:“皇嫂都自寻退路,又岂会不知皇兄不得民心?” 明溪莞尔一笑:“陛下不得民心是他的事,与陛下的孩子何干?” 襄王一愣,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的小腹:“莫不是……” 他的手不由自主握紧拳头。 他不过出去半年,少女的腹中便有了皇兄的骨血。皇兄岂配少女为他从鬼门关前走一遭。 察觉到男人的视线,明溪摇头失笑:“自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李琰!”襄王眉头微皱,“他身患心悸之症,时日无多。待他去后,你又该如何?” 明溪笑了笑:“自然是和陛下生一个,又或是……” 她蹲到他身前,以一种轻佻的态度挑起男人的脸,就像恩客打量楼里的姑娘或是僮儿。 “王爷模样俊俏,配做我的男宠。”明溪戏谑一笑,松开仿佛遭受奇耻大辱的男人。 她认真说道:“王爷十岁便身中子蛊,长久以来洁身自好,也算良家子。” 襄王瞳孔紧缩:“你知道子母蛊!” 他这次潜回京中,正是收到底下人的密报,密报上说可解子母蛊的方士云游至京城。 江朗月劝他不可太过鲁莽,要从长计议解蛊之事。 他被成为废人整整十五年,武功尽废。一朝有望解蛊,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没想到那方士徒有虚名,不仅没有解他身上蛊毒,反而驱动他每至月圆之夜才发作的蛊毒。 方士丢下他跑路,他则被民坊里的百姓因害怕连坐而检举,差点折到金吾卫手里。 幸好他解蛊的位置离不平学堂不远。趁守卫马车的禁军一个不察,他钻进马车,这才躲过金吾卫的搜捕。 明溪语气淡淡:“我若是王爷,一定对施以援手的我感恩戴……” “末将叨扰娘娘,还请娘娘恕罪。”马车突然停下,一道雄浑的男声透过车帘传来。 明溪扫了眼缓缓抽出腰间软剑的襄王,轻嗤了一声。蛊毒发作,别说软剑,就是给他弓.弩都难逃生天。 她端正坐好,腿上搭着一床保暖的绒毯,正好盖住男人的身形。 “百合,”明溪轻唤一声,坐在马车外的百合掀起车帘,迫人的视线落在来人身上,“何事?” 金吾卫士抱拳道:“方才城东民坊有人告发,说有叛党混入,末将奉命捉拿。末将跟随那贼人的踪迹一路寻来,特来告知娘娘,请娘娘务必小心。” 明溪笑道:“本宫没看到贼人。本宫身侧有禁军守护,你们放心去寻便是。” 车帘落下,明溪慢条斯理掀开绒毯。被蒙住的男人得不到空气,苍白的脸都变得红润起来。 收回软剑,襄王忍住子蛊反噬的痛楚,缓缓盘腿坐在雪白绒毯上,拱手道:“多谢皇嫂。” 明溪眼眸半眯,懒得和他周旋:“想好了吗?成为本宫的剑刃,或者本宫尖叫一声,引来禁军。” “皇嫂的剑刃,”襄王一字一顿,忽而问道,“不是男宠吗?” 明溪一时无言以对。 马车停在平初坊静安巷的苏府前,苏正携妻女早候在门前恭迎凤驾。甫一走下马车,苏嫣然便跑上前,将一袭简装的明溪抱在怀里。 “刚才听说妹妹要回府,爹爹娘亲还有我都高兴坏了。”苏嫣然牵起明溪的手,欢天喜地地走入府中。 行至正厅,苏正和苏夫人正欲向明溪行礼,明溪反应快,将两人拦下。匆匆寒暄几句,她便和苏正去往书房。 书房房门一合上,苏正赶紧问道:“襄王怎会出现在京城?” 明溪简单讲述襄王身中子母蛊和被方士坑了一把的事。 苏正听后一阵唏嘘:“难怪当年的风寒差点要了襄王的半条性命。原来内里是这么一回事。” 很快,他从震惊中回过神:“娘娘打算掺和此事?” 明溪缓缓坐下,目光幽深:“他比陛下靠谱。” 当今皇帝是个怎样的人,苏正看在眼里。 登基不过半年,民间便怨声载道,永嘉帝做不了长久的帝王。不出几年,必有一场宫变。 想要长长久久的钟鸣鼎食,早做打算不是坏事。 对于这位自小没养在身边的女儿,苏正不甚了解。但能将永嘉帝哄得团团转,几次坏了规矩,想来她聪慧至极。 选择襄王,自有她的道理。 苏正忍不住提醒:“襄王身中子母蛊,与废人无异。” 明溪淡淡点头:“正因如此,他才能为我所用。” 一柄剑刃,不用完全出鞘。只需亮出一半凛冽寒光,震慑朝臣即可。 “父亲愿不愿赌一场,”明溪认真地看向苏正,“赢了,满门荣耀。” “若是输了……” 明溪自信地打断他的话:“不会输。” 苏嫣然是这个世界的女主,江朗月是从龙首功的男主。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永嘉帝会被推翻,襄王会成为下一任天子。 不过因为她的存在,襄王不会登上帝位,其余的什么都不会改变。 苏正静静地望向神采飞扬的少女,浑浊的眼中瞬息露出疲态。 他拱手道:“大郎和嫣然,日后就麻烦贵妃娘娘多照拂。” 这就是同意了。 明溪颔首致意:“血脉至亲,父亲无需多言。” 走到初回苏府居住的院落,换了一身小厮衣裳的襄王正守在院门前。 明溪瞥了他一眼:“明日父亲会差人送你出城。” 挨过蛊虫反噬的襄王不再装出气息奄奄的模样,反倒添了许多男子气概。 手指缠绕着少女自然垂下的青丝,他含笑道:“皇嫂就不怕臣弟出尔反尔?” “能拿到母蛊的人只有我,”明溪笑言,“在此之前,王爷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襄王抬起头,视线略过少女,落在来人身上。明溪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回望。 百合提着裙子跑来:“陛下驾临苏府,已经到门口了。” 明溪脑袋微微一歪,打趣道:“看来王爷要在下人房中委屈一晚。” 目送襄王消失在长廊上,明溪走进院落。 院子里的陈设布置和她在时没有区别。手指轻轻一抹罗汉床,半点灰尘都没有,想来是苏夫人特意吩咐过。 上身一软,明溪斜倚罗汉床。忙活一天,确实有些累了。 不多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听说贵妃回宫路上转道去了苏府,永嘉帝想都不想,一骑快马出了皇宫,直奔静安巷而来。 他在宫里收到暗卫禀报,风吹拂起贵妃遮挡容颜和身形的帷帽,世人皆赞贵妃绝色。 就好像藏了许久的至宝被人窥视,他恨不得把看见她容颜的人统统宰了。 好不容易等到少女回宫的消息,他心想以后不会再放她出宫见人。没想到她倒好,招呼也不打一声,转道苏府。 然而在看见少女的一刹那,达到顶点的愤怒就像蔫了的花朵。 永嘉帝坐在少女身侧,长叹一声:“宫里不好玩,你同朕说,朕带你去玉兰围场狩猎。不要偷偷跑到旁的地方。” 明溪扫了眼身旁的男人,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回京后便住这里。” 永嘉帝环视屋内景象,不比他赐予她的关雎宫富丽堂皇。 “陛下打扰了我怀旧的兴致,”明溪慢条斯理起身,目光炯炯,“陛下准备如何补偿我?” “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第61章 妖妃18 皇后是一国之母, 册立乃是天下大事,不是说封就可以封的。 当然, 像永嘉帝这样唯我独尊的皇帝不在此列。不过做诸如永嘉帝此类帝王的皇后,不会是一件好事。 她可不想来日陪他一起死。 “臣妾不做皇后,”明溪亲眼目睹永嘉帝的脸色渐渐布满冰霜,她勾唇笑了笑,“世上女子都想做皇后,我偏不想。” 少女骄横地仰起头,目光中尽是对皇后之位的不屑。永嘉帝见状,眼眸中的冰雾散去半分。 他手指轻点一旁的红木花架, 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为什么不想?” 明溪上前两步, 搂住永嘉帝的脖颈,双眸波光潋滟。她亲昵地蹭了蹭男人的下巴,本还因她拒绝而稍有不快的永嘉帝彻底没了脾气。 “皇后要的是端庄大气, 温婉贤淑, ”明溪把头埋在永嘉帝的胸膛, “我一不端庄, 二不……” 永嘉帝打断她的话:“那又如何。朕的皇后,轮不到旁人置喙。” 明溪微微摇头:“不行。皇后有皇后的样子,宠妃有宠妃的样子。” “歪理。”永嘉帝忍不住笑骂。 明溪掰着指头,一副认真理论的模样:“臣妾若是皇后, 一定会担起皇后的职责,无法随心所欲。那必然就要劝陛下雨露均沾,不要独宠臣妾。” “臣妾若只是一个贵妃,”明溪促狭地笑了笑,在永嘉帝脸上唧一口,“陛下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不许去别人宫里。” “不做皇后就不做皇后,”嫌恶地抹了把脸的永嘉帝嘴角都咧到耳后根,笑容藏都藏不住,“糊朕一脸口水,胆子越发大了。” 明溪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踏出院落。 正值晚膳时分,苏正候在院门外。看贵妃出来,他垂首问道:“陛下可要留在府中用膳?” 明溪回头看了眼还立在廊下的黑衣男人,对苏正说:“罢了,我这就同陛下回宫。” 请皇帝用膳,纯粹是没事找事。 没出差错也就罢了,出了差错,那就是蓄意谋害君上的大罪。 苏正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将宫里来客送出府门。回宫的路上,永嘉帝选择和明溪一起坐马车,没有骑马。 他把人搂在怀里,轻声呢喃:“不过一日未见,朕却觉得许久没见你。” 明溪娇嗔一声:“哪就思之如狂了?臣妾本想留在家中用膳,都是因为陛下赶来,害得臣妾不得不回宫用膳。” 下巴抵着少女乌黑浓密的青丝,永嘉帝笑道:“你若想,我们掉转马头就是。” 明溪想都不想直接拒绝:“可别,”她顿了顿,调侃道,“要是陛下没出事也就罢了,要是吃坏了东西闹肚子……” “什么?”明溪故意卖了个关子,永嘉帝追问。 明溪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传扬出去,某些人不得说臣妾的母家意图谋害陛下。” 没好气地点了点少女的额头,永嘉帝低笑:“怎就这么小气?” 回到宫中,提早收到消息的霍阳掐着点将吃食摆在关雎宫。 正当他盖上食盒,永嘉帝牵着明溪的手迎面走来。两人笑容满面,时不时相视一笑,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 他苦涩一笑,迎上前去:“可是巧了,奴婢方才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陛下和娘娘便回到宫中。” 永嘉帝今日心情出奇的好。 他大手一挥,取下腰间的玉佩扔进霍阳怀中:“赏你了。” 霍阳迷茫地捧着上等玉佩:“奴婢谢陛下赏赐。” 永嘉帝走到桌前坐下,拉住准备坐到对面圈椅上的明溪。手环住少女的腰,将她摁到腿上坐好。 “还是谢贵妃。” 永嘉帝端起汤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送到明溪嘴边,戏谑道:“如今你是不平学堂说一不二的主人,就连朕都说不上话,合该朕服侍你用膳。” 明溪伸出手轻捶男人的胸膛,半是埋怨道:“说臣妾小气臣妾也不计较了,现在又来取笑臣妾。” 她从他的膝上跳下,没好气地坐到他对面。 永嘉帝自顾自喝下勺子中的热汤,瞥了眼使小女儿家性子的少女,眉眼里都是笑意。 霍阳好半晌才从打情骂俏中回神。他依着永嘉帝的话,冲明溪跪地磕头:“奴婢多谢贵妃娘娘赏赐。” 明溪笑道:“起来,”她眼轱辘一转,“你先下去,本宫今日无需你布菜。” 霍阳迟疑了一下,缓缓退出关雎宫正殿,走到殿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永嘉帝拖了把圈椅放到贵妃身侧,贵妃的眼神落在哪道菜,陛下的辟毒筷就夹起哪道菜。 霍阳仰头望月。 他希望陛下能一直待娘娘这么好。 爱穿红衣的少女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他只要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守着她就好。 — 一晃过去月余。 冰雪消融,初春的阳光已带着丝丝暖意。 城东民坊的所谓逆贼落在金吾卫的卷宗上实为杯弓蛇影,告发的百姓则被打了十大板。 明溪陪同永嘉帝立在城门外。准确来说,是永嘉帝陪着少女等待凯旋的将士。 在永嘉帝看来,平叛本就是他们的职责。做得好不过是尽他们分内之事,做不好那就是无用,该罚。 架不住少女闹着要看将士凯旋,永嘉帝只好纡尊降贵来到城门前。 江朗月激动地翻身下马,抱着佩剑单膝跪地:“末将参见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不管怎么说,帝王亲迎平叛的臣子,是臣子莫大的荣耀。他必须表现出与有荣焉的样子。 襄王身披厚厚的披风,边走边咳下了马车:“半年未见皇兄,臣弟恭请皇兄圣安,皇嫂金安。” 外人面前,永嘉帝慈爱地拍了拍襄王的肩膀:“为了朕的江山永固,难为你的身子骨了。” 襄王口吻越发恭敬谦卑:“能为皇兄出力,是臣弟的福气。” 这是明溪第一次看到兄弟二人的相处。 口和心不和的兄弟俩面上一派兄友弟恭,实则心怀算计。 当然,手握母蛊的永嘉帝自认为拿捏住襄王,把他当作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并不放在眼里。 襄王就不同了,满脑子都是怎样推翻永嘉帝。 明溪轻啧了声,今天她也算开了眼,见识到天家的兄弟阋墙。 “少将军,”少女软糯的嗓音使兄友弟恭的二人同时打住,皆朝她看来,“本宫请司天台看过,下月初八是极好的日子,宜婚嫁。” 不过刹那,江朗月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不自觉结巴道:“末将,末……”半天没说完一句整话。 明溪眨了眨眼,打趣道:“本宫不过是想提醒少将军下月初八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没旁的意思。” 江朗月腼腆地挠了挠头:“末将明白。末将此生不负嫣然。” “诉衷肠的话,少将军还是去冲姐姐说,”明溪牵起永嘉帝的手捏了捏,“好了,陛下,我们回宫。” 时光转瞬即逝,一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就到初八,苏嫣然和江朗月成亲的日子。 镇西将军江枫眠也奉旨从驻地赶回京城,参加独子的婚礼。江家在京中的府邸挂满红绫,耀目喜庆的红充斥着江家对苏嫣然的看重。 明溪停在长长的木廊上,抬手拂过松软的红绸,眼中尽是艳羡之意。 盛大的婚礼,哪个女儿家不羡慕。尽管她已经经历两回,亦不能免俗。 “小柳儿。”永嘉帝察觉到少女落后几步,停下来等她。 明溪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急走两步来到永嘉帝身侧。 永嘉帝牵起她的手,笑道:“闹着要来的是你,失神的也是你。误了吉时,苏姑娘只怕要记恨你。” 明溪斜了眼不解风情的男人,随口道:“我爱红衣,看见满府红绸便想着用来裁制衣裳。” 永嘉帝低笑:“江南进贡的红绸都归你。” 站在长廊另一头的襄王将少女眼中的艳羡与失望尽收眼底,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柔软红绸,若有所悟。 身为君临天下的王,永嘉帝牵着明溪的手自觉坐上主位。江枫眠则坐在永嘉帝右手边,江夫人立在其后。 苏嫣然身穿墨绿嫁衣,手执羽扇,紧紧地依偎着江朗月。江朗月脸微微泛红,垂在两侧的手忍不住轻颤。 围观的公子哥眼尖,大喊一声:“大家快看,少将军手在抖。” 众人得他提醒,视线齐刷刷落到江朗月的袖口,满堂哄笑。在喜庆的乐声和众人的笑声中拜过天地,婚礼边算成了。 苏嫣然被人搀进洞房,江朗月则被众多公子哥围着灌酒。 永嘉帝看向满脸笑意的明溪,向她伸出手:“礼成了。” 明溪倒退两步,撒娇道:“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我想再玩玩。” 说着就要往女宾处跑,永嘉帝没好气地抓住少女的胳膊:“朕几时说要回宫了?” 牵着少女走到江家无人的客房,客房中央的桌上摆放着两套平民百姓的衣裳。 “去换上。”永嘉帝自顾自褪下帝王常服,不一会儿功夫就穿好衣裳。 看少女没有动作,永嘉帝只好上前亲自为她更衣:“不是说宫里无趣?朕带你看看京城的夜景。” 听到这话,明溪麻溜地更衣。帝妃二人从江家后门悄然离开。 自打太宗皇帝撤去宵禁禁令,京城一入夜便灯火辉煌。 街上行人不仅没有减少的架势,反而因夜市的到来,将宽阔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糖人!”明溪指着糖人铺子惊呼一声。 永嘉帝牵起身侧笑颜明媚的少女,挤过来来往往的人群。 从怀中掏出四枚铜板放在小贩的铺子上,永嘉帝笑道:“照着我们的模样画两个糖人。” “唉哟!”小贩张口就说讨喜话,“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天上的神君仙子下凡。” 听到这话,永嘉帝掰过明溪的脸仔细看了看,刻薄嗤笑:“她哪是什么仙子,她就是修练千年的妖精。” 一脚踩在永嘉帝的脚背上,明溪不忘用力碾了碾,一字一顿。 “对,我就是来索你命的妖精。” 第62章 妖妃19 “您二位感情真好, ”小贩乐呵呵将画好的糖人递给永嘉帝,“我呐,就祝您二位白头到老, 永结同心。” 这话深得永嘉帝喜欢, 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摊上:“承你吉言。” 明溪接过代表两人的糖人拿在手中, 任由永嘉帝牵着走远。小贩拿起金子准备追上去,奈何人流太多, 贵人眨眼没了踪迹,只好作罢。 “倒是遇上贵人了。”将金子送到嘴边咬了下,小贩喃喃自语。 明溪举着糖人也不吃, 拿在手里看着玩。永嘉帝自幼长在京城,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喜欢偷溜出宫玩。 他把明溪带到明月桥边,颇为怀念:“十几年前有一个姑娘在这里卖馄饨,味美鲜香。” 永嘉帝手指桥下的空地:“就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说书摊。 明溪打趣道:“陛下一定是看上那位姑娘。说,她现在是宫里的哪位娘娘?” 永嘉帝摇了摇头:“不是。” 有一天他出宫吃馄饨,那姑娘端碗的手不稳, 滚滚热汤泼在他身上。他一气之下,抽出腰间的佩剑把她给杀了。 滚烫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 不断向下滴落, 落在他的唇上。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姑娘双眸中的惊惧和茫然。 舌尖卷着少女喷涌而出的血, 她的血就像一个药引,激发了他自幼被束在雅正之下的肆虐。 明溪听后沉默许久。 男人粗糙的手指碾过少女柔软的双唇, 永嘉帝低笑:“怕什么?朕又不会杀你。” 桥头下聚集着一群人,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围在说书人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赶巧了,”永嘉帝靠在桥边, 兴致昂扬,“陪朕听一场故事。” 明溪静静地靠在永嘉帝身侧,心头还在为十几年前死去的姑娘惋惜。没注意去听说书人所讲的故事,也没发现永嘉帝渐渐变了的脸色。 “话说那不知哪朝哪代的丞相家三姑娘,原是青楼女子所生,自小养在青楼,长到及笄才认祖归宗。” “那青楼女子入宫为妃,杏上木好右子皇帝见了心生怜惜,一夜临幸,第二日就被封为淑妃……” “青楼女也配为淑妃?何来贤良淑德?”一人起哄道。 说书人拍了下木板,起哄声渐渐平息。 他继续说道:“要说那青楼出来的姑娘,手段就是了不起。哄得那杏上木好右子皇帝夜夜笙歌,连正经人家的闺秀都不肯再看一眼……” 等到一支响箭飞上夜空,惊碎朱雀大街的喧嚣,明溪才回过神来。她秀眉微蹙,看向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禁军。 禁军把说书摊周围的人围在中间,拔刀怒视。 明溪后知后觉,依稀想起顺着夜风钻进耳朵的话。 她没认真听都知道这个故事是在暗讽她。永嘉帝从头到尾听的仔细,又怎会察觉不出? 永嘉帝慢慢走下明月桥,穿过跪满地的人群,夺过禁军手中的佩刀,挥刀砍向说书人的小木桌。 小木桌顿时被劈成两半,佩刀顺势落在说书人的裆前,吓得说书人当场溺湿衣裤,一个劲儿求饶。 “贵人饶命,小人就是一介说书的,不知哪里得罪了贵人,”说书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用脑袋哐哐砸地,“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过小人一条贱命。” 永嘉帝将刀横在他的颈间,眼眸半眯:“今天的话本谁教你的?” 说书人僵硬道:“小人也不知……”刀便深了一分,刺痛感迫使说书人顿了顿。 “前两日不知是谁先说了这出淑妃记,大家都叫好,舍得给赏银。小人被猪油蒙了心,一时见钱眼开……” 他鼻涕眼泪直飞,颤着手比了个一:“这是小人第一次说这个故事,以前小人从没讲过。还请贵人看在小人是头一次的份上,饶小人……” 知道他不会再说出有用的话,永嘉帝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灼热的血飞溅到银白的刀刃上,手执佩刀的永嘉帝双目猩红,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 他看向愣在桥上的明溪,仿佛一个噬血修罗:“所有人,杀无赦。” 明溪杀过不少猎物,看见杀人却是头一回。 她的脚像灌铅了一样,她拼命地想要跑到永嘉帝身边阻止他,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她双腿一软,跌坐在桥上的围栏上。 看见她身形一矮,永嘉帝丢下佩刀,快步走上明月桥,把人捞起来搂入怀中。 明溪抓住男人的衣袖,哀求道:“让他们停手。” 地上已经躺了好十几具尸体,围着说书摊的人很多,少说也有数百人。 永嘉帝坚定地摇头:“他们非死不可。” “杀了他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溪冷静下来,平静地盯着永嘉帝暴戾的眼眸。 男人轻轻拍打着少女瘦弱的肩,一字一顿:“他们刚才说,不愧是青楼姑娘,可惜他们是没有杏上木好右子皇帝的福气,受用不得。” 杏上木,好右子,合起来便是一个“李”。 永嘉帝面无表情看向接连倒在禁军刀下的人,其中男人居多。 他们卑劣荒淫,口出狂言,他们为了活命用力气比他们小的女人孩子挡刀。 就这样的人,也配侮辱他的贵妃,真是该死! 明溪深吸一口气:“至少,放过女人孩子。” 永嘉帝盯着她清澈的眼眸,慢慢抬起手,一场杀戮停止。 他眼神漠然,俯视被血水染红的河水,笑了笑:“依贵妃所言。” — 翌日,天子降旨逮捕京城所有说书人。责令刑部严刑拷打,哪怕打死人,也要让他们吐出个缘由。 终于在第九天有了眉目。 一个遭受严刑拷打什么都不说的说书人被狱卒送去的饭菜毒死。刑官当机立断抓捕狱卒,在狱卒意图服毒自尽之前打落他的牙。 狱卒受不住刑,把是谁吩咐他下毒的事吐的一干二净。 永嘉帝的阵仗不算小,那出《淑妃记》也钻进了许多妃嫔耳中。她们私底下偷偷议论,嚼碎舌根。 从前只当贵妃是苏氏的清白小姐,没想到却是出身青楼的烟花风尘,难怪能魅惑君王帝心。 这些话她们当然不敢讲给永嘉帝听,明溪听后也只是一笑了之,不打算理会这些风言风语。 她们说得都是实情,有什么可计较的。 她叫人关上关雎宫的大门,除了永嘉帝和李琰,谁来都不见。 “娘娘,出大事了,”百合跌跌撞撞跑进寝殿,明溪正在考李琰中庸之道,“刑部审出那狱卒和宫里勾结,陛下下令捆了各宫娘娘往虎园去。” 李琰怔然抬头。 他忽然想起上辈子,那个由施妃挑起的谣言。 那时施妃还是施妃,不满少女专宠,在陈婕妤的鼓动下宣扬少女并非苏氏远支孤女,乃是苏太傅和一青楼女子苟合的孽种。 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漫天飞舞,京城人人都在议论。乃至有言官上书弹劾宠冠后宫的少女,说她不配伺候君侧。 父皇为这事发了大火,把施妃和她背后的陈婕妤等人一同赶进虎园。 那天,是猛兽的饕餮盛宴。 如今,施妃被打入冷宫,陈氏也被废为庶人。宫里还有谁会这么恨贵妃,非要她的身份天下皆知。 明溪放下书,拿起永嘉帝送给她的匕首,淡淡走出关雎宫。李琰和百合连忙跟上去。 临近虎园,震耳欲聋的咆哮惊骇被内侍驱赶的嫔妃。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们还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过着由人伺候的日子,颐指气使,不得帝王宠,却也金尊玉贵。 明溪轻描淡写扫了眼她们,慢慢走到立在高台之上的永嘉帝身侧。 她俯视张着血盆大口,被关在铁笼子里的老虎:“当日我就说过此地无银三百两。陛下要杀人,流言蜚语自然漫天。” 永嘉帝揽住她的腰:“有朕在,不会有流言蜚语。” 内侍驱赶着妃嫔走进虎园,打头的是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女人。女人面黄肌瘦,浑然看不出往日的风采。 永嘉帝贴着少女的耳边,低声道:“她和她爹就是始作俑者。” 女人看见铁笼子外破碎紫色的官服和熟悉的玉佩,惊恐地跌坐在地,怒嚎大叫。 明溪面无表情。 陈氏落到这一步是她咎由自取,她早就警告过她,是她自己要作孽。 明溪闭上眼:“其他人是无辜的。” 永嘉帝爱怜地抚过少女的眉心:“议论你时,她们一个比一个起劲。” 怜奴儿看见立在高台上的明溪,连忙跪地磕头:“贵妃娘娘救救臣妾,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明溪转头看向永嘉帝:“我记得她没参与这些事。” 永嘉帝嗤笑:“无作为便是错,不为你争辩就是错。” 明溪一时哑然。 皇帝和她一样,不讲道理。 内侍关上虎园的铁门,放出被困在笼中的猛虎。猛虎伸出带着倒刺的猩红舌头,慢慢靠近陈氏,一路口水直流。 养尊处优的妃嫔们立即四下散开。为了活命,不惜舍弃最后一点体面,手忙脚乱地向树上攀爬。 陈氏腿脚发软,动弹不得,直愣愣地盯着慢慢靠近的猛虎。 她尖叫一声,竟是疯了:“苏柳柳,你千人骑万人枕,凭什么和我争?凭什么和我抢?” 永嘉帝目光逐渐冰冷:“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李琰默不作声跪下:“父皇息怒。” 被宫人搀扶而来的襄王看向被咬住一只胳膊的陈氏,做出和李琰一样的选择。 “皇兄息怒。” 永嘉帝淡淡地瞥了眼两人,没有说话。 “咔嚓”——骨头断裂的声响伴随女人的惊叫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陈氏捂着断了的左臂,跌跌撞撞跑向虎园的假山。 “贵妃娘娘救救臣妾。”怜奴儿发颤的求救一声声传来。 明溪轻叹一声,吩咐百合为她系上襻膊,卷起宽大衣袖。 “弓来。” 6第63章 妖妃20 百合递上来的是黄杨木弓, 永嘉帝吩咐工匠特意为她所制。 明溪轻弹弓弦,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 羽箭箭头锋利,带着倒钩。被射入身体后想要取出, 要是手法不好, 能生生将内里的血肉拉拽出来。 明溪半眯着眼, 拉满弓弦,对准虎园中的一处。 红衣少女此刻就像一朵彼岸花, 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来自地狱的气息。 她嘴角微微上扬,笑意不及眼底,与妖艳的眉眼相和, 衬得她愈发睥睨漠然。 整个高台之上,只有红衣少女与帝王并立,风华无双。 襄王直起上身,将红衣少女的恣意收入眼底,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颓败。 他,配不上这样的她。 襄王自嘲地笑了笑,原来当初说要封她做皇后, 是多么的可笑。 永嘉帝面露欣赏,没有阻止她的打算。 他低沉地笑了笑:“一支箭不仅射不死那头畜生, 相反它会因为疼痛而兽性大发。” 明溪漫不经心扫了眼永嘉帝, 手指轻动, 倒钩羽箭离弦飞驰。 “啊!” 四处躲避的嫔妃们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大叫,叫声中带着浓浓的希冀和恐惧。 陈氏脸色苍白, 忍着剧烈疼痛踩上假山。下一刻,一支倒钩羽箭没入她的心口。 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陈氏直挺挺地从假山上摔下来,当场毙命。 拖沓着猩红舌头的猛虎当即走上前, 对着陈氏的喉管一口咬下,一时无暇顾及缩在虎园四处颤颤巍巍的“其余食物”。 明溪放下黄杨木弓,面无表情看向永嘉帝:“她死了,死在我的手里。” 永嘉帝目光微垂,看向园中大快朵颐的畜生,似笑非笑:“朕还以为你会杀那头畜生。” “或许可以一试,”明溪再次淡然地拿起黄杨木弓,从箭囊中取出三支羽箭,“臣妾从未三箭齐发,尽力一试未尝不可。” 同时射出三支羽箭不是容易的事,对臂力的要求很高。 上个世界的女配宁瑾玉自小干农活,身体素质不错,她都只能双箭齐发。 明溪拈着三支羽箭,由于拉弓费力,眼神逐渐凌厉。 永嘉帝忽地走到她身后,宽大的身影罩住娇小的少女。 男人的左手穿过少女的耳际扶住黄杨木弓,右手握住她拈箭的手,将少女整个人拢在怀中。 少女特有的清香在暧昧的姿势下渗入鼻息。 男人渐渐心猿意马,将弓弦用力向后一拉,三支羽箭飞驰而出。正好没入享受饕餮大餐的猛虎的后背。 猛虎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圆圆的脑袋不停地向后转,想要咬出射入身体的箭。 妃嫔们见状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生怕那发狂的畜生一个猛子扑上前来。 怜奴儿听说老虎不会爬树,拔得头筹,眼下不需顾及老虎,抱着树干颤抖着看向高台。 高台之上闪着刺目的阳光,怜奴儿一时看不清,反倒因阳光的照射差点流出泪水。 她扯过衣袖擦拭眼睛,终于眯着眼看清高台上的景象。 一把闪着银白光芒的匕首正对着永嘉帝的喉管,十几杆长·枪则对准红衣少女。 永嘉帝垂眸觑了眼他送给她的匕首,以前她不是没有用匕首对准过他。 不过那些时候她没有散发出杀气,更像是在调·情。 他低头看向明溪,轻叹一声:“乖乖的不好吗?” 明溪眼睫轻颤,极力掩饰自杀死陈氏后就慌乱的心。 陈氏是她亲手射杀的第一个人。 当她亲眼看着陈氏跌下假山,摔成一滩死肉。她想疯狂的大叫,她想骑马狂奔,她想一把火烧了由污秽浇筑而成的皇宫。 现在,她抽出匕首横在永嘉帝的喉管处。 只要她痛下杀手,永嘉帝当场毙命。 但是这样,十几杆长·枪就会没入她的身体。 明溪轻轻摇了摇头,丢开匕首。 “哐当”一声,匕首砸在木地板上。 明溪忽地扑上前,将没反应过来的永嘉帝抵在木柱上。她踮起脚咬上男人薄薄的唇,就像未驯服的小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野性。 嘴角被少女咬出血珠,永嘉帝闷哼一声,目光中闪过一缕惊艳。 男人反客为主,摁住少女没有半分珠钗修饰的后脑,铺天盖地的帝王威压砸向明溪。 明溪眼尾轻佻,似在挑衅,又似在传情。 总之,不是认输。 良久,永嘉帝松开少女,抬手抹去嘴角的鲜血。 他轻嗤一声,带着酣畅淋漓后的欢愉:“放了她们,你说,”他稍稍停顿,使得虎园中的妃嫔们才松懈的心又是一紧,“她们该去哪里?” 明溪捡起地上的匕首收刀入鞘,玉似的指尖拂过刀鞘上的红宝石:“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永嘉帝放声大笑:“都去冷宫,谁来服侍朕?” 明溪笑问:“陛下还需这些俗物服侍?” 略带薄茧的手指粗鲁地碾过少女嫣红的双唇,过了许久,永嘉帝滚了滚喉结:“依贵妃所言。” 得到命令,内侍当即向发狂的老虎射出十几根淬了蒙汗药的银针。没一会儿虎步不稳,侧躺在地。 虎园的铁门大开,已经成为庶人的妃嫔们互相扶持着走出人间炼狱。 和虎园中的阳光不同,外面的阳光带着春花的芬香,暖意传遍全身。虎园中哪怕有阳光照射,依旧寒冷异常。 明溪慢慢走下高台,红衣混着黑发飘扬。 “你们去了冷宫,务必安守本分,”她低头看了眼向她磕头谢恩的众人,朱唇轻启,“捱得过,是你们的造化;捱不过,就是你们的命。” “臣妾等谨遵贵妃娘娘教诲。” 经此一事,吓都给她们吓服了,贵妃下令,没有她们不依的道理。 明溪抬脚跨入虎园,浓郁的腥味扑鼻而来。 她走到陈氏血肉模糊的尸体前缓缓蹲下,仔细地打量她的容颜。脑海中不自觉浮现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的样子。 陈氏虽然没有美到令人惊心动魄的地步,但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匕首轻轻拨弄她的脑袋,使她的头偏向另一侧,露出几个手指大小的孔洞。 明溪微微叹气:“你要是安分,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她顿了顿,喃喃道,“好歹我给了你一个痛快。” 若换成她落得这般田地,莫名其妙恨上她的陈氏只怕还不如她。 明溪歪着头,仰视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永嘉帝:“赐她一个全尸。” 不是问询,而是替他做主。 永嘉帝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明溪提着裙摆起身,一边走出虎园一边吩咐内侍:“把她断了胳膊缝上,买口薄棺将她葬了。” 与此同时,冷宫长年失修的大门“嘎吱”作响,被废黜的妃嫔们由宫人驱使走进荒凉的宫殿。 施妃身穿简朴棉布衣裳,头发用蓝色头巾包裹着,肩扛一把花锄,看向昔日的旧相识笑逐颜开。 肌肤虽不如做娘娘时细腻,精气神却比当娘娘时好上百倍。 “都来了。”施妃放下花锄,像主人家一样打招呼。 众人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惊骇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施妃斜了眼紧闭的宫门,复又看向怜奴儿,打趣道:“哟,连这么美的新人都进来了,贵妃娘娘当真厉害。” 怜奴儿浑身打冷颤:“你不要命了。” 施妃收起笑意,一本正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在冷宫这么久,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看开许多。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只有这条命是她自己的。 因为看开,她也想明白许多事。当初贵妃把她打入冷宫其实是在保护她。 贵妃是个好人。 所以这些人进冷宫,她没做多想,只当贵妃也是为了保护她们,故而调侃她们一番。 听旧相识磕磕巴巴讲完她们的经历,施妃握住锄头的手节泛白,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甚至隐隐庆幸她进冷宫的时间早,没有经历像她们一样晚上梦到都能吓个半死的事。 — “苏母妃。” 少年正在变声,嗓音一半是孩童的稚嫩,一半是男子的磁性。 明溪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看向一袭白衣的李琰。 不知不觉过去了四年,他已经十四岁了,而她也至双十年华。 永嘉帝专宠她整整四年。 期间有一段时间,由于虎园一事,整个后宫只有她一个妃子,称得上真正的宠冠六宫无颜色。 后来半年,各地的官员陆陆续续进献许多绝色,也多被永嘉帝拒绝。 明溪有那么一刻在怀疑,这位沉迷美色的昏君难不成转了性,决定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然是不可能的。 后两年永嘉帝隔三差五收了些女子入宫。最高的位份是昭容,最低的才人,一个妃位都没有。 但不论名位高低,都没有宠幸。 明溪温和问道:“第一日入政事堂和各位大人议政,感觉如何?” 李琰规规矩矩地拱手:“儿臣多谢苏母妃提携之恩。” 明溪轻轻摇头:“你是陛下唯一的孩子,不必本宫提携。” 李琰走到明溪身后,笑道:“儿臣来服侍苏母妃。” 他的手覆上红衣,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四年前那惊艳的一箭。 那支箭就像划破夜空的流星,美丽绚烂。而射出那支箭的少女,就是手握星辰的神女,冷艳动人。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因女子冰冷的双眸醒来。 就连皇叔都不例外。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皇叔跪在他的身边,他亲眼看着皇叔眼底一点点流露出的震惊慢慢变为惊艳,再变为倾慕和贪婪的欲望。 “近来身子骨如何?”明溪侧眸。 李琰慌忙回神,自嘲一笑:“御医说若好好养着,至多不过十年。” 十年,比他上辈子已经好了好多。 这十年,是他偷来的时光。 明溪轻声安慰:“万般由命,你不要钻牛角尖。” 她在心底默默盘算,原文中的永嘉帝似乎是在登基第七年还是第八年被江朗月和襄王推翻。 如果李琰还有十年可活,即使襄王宫变,他前面还有个比他更名正言顺的李琰。 永嘉帝留下的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 况且,这辈子她不会给襄王宫变的机会。 明溪勾起唇角,仰头望天。 滚滚黑云夹杂着雷声由远及近慢慢飘来。 “要变天了。” 妃第64章 妖妃21 百合怀抱一把油纸伞行色匆匆, 她抬头看向黑沉沉的天,屈膝道:“娘娘,就要下雨了, 咱们回宫。” 明溪回头看了眼面色苍白的李琰:“琰儿不能淋雨, 你陪他回去。” 哪怕是精心调养, 李琰的身子还是比旁人要差得多。 想到以后还要他在前面顶几年,明溪颇为大方,让百合先送李琰。 目送两人离去,她独自坐在秋千上, 有一搭没一搭轻晃。 朱红的衣裙在狂风的吹拂下肆意飘扬,浓密乌黑的发也在风中摇曳。 黑云越来越近,整个天阴沉沉的。 明溪终于从秋千上起身, 淡然地走到旁边的凉亭躲避。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劈里啪啦砸向花园中的娇花。 “娘子,前面有处凉亭, 咱们先进去避避雨。” 明溪循声回头, 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搀着素衣宫人的手, 款款走进凉亭中。 小姑娘柔顺的长发随意用一条飘带系住,搭在背后, 眉眼处透着几许妖娆和算计。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似在打招呼,又似在挑衅。 明溪微微蹙眉。 她不喜欢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走到明溪身前,屈膝道:“臣妾婕妤张氏拜见贵妃娘娘。” 缓缓撩起散落耳际的发,明溪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起来。” 她知道这位张婕妤,今年春时被江南官员进献给永嘉帝。 原文中她仗着比苏柳柳年轻几岁,人也生的娇俏,从穿衣打扮到性情都模仿苏柳柳, 为此还颇得永嘉帝垂怜。 张婕妤将手背在身后,脑袋一歪,浑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含笑道:“早听说宫里有位和我一样爱穿红衣、不喜盘发的贵妃娘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是吗?”明溪淡淡反问。 张婕妤状似看不出明溪的疏离之意。 她激动地扯了扯明溪的衣袖:“不过娘娘自是花中第一流,比臣妾要美上一百倍。” 俯视一双翦水秋瞳,明溪不动声色抽出衣袖,抿唇淡笑:“本宫喜欢你的性子,偏爱说些大实话。” 听到这话,张婕妤不由得一愣。 面前这个二十岁的老女人好生不要脸。 寻常人若听得这种恭维,大多只是笑着说哪里哪里,她却偏偏说她说得是实话。 正要开口说话,余光瞥见身穿描金龙纹的黑衣男子撑伞靠近。 张婕妤立即将就要出口的话收回,换了句说辞:“是呢!娘娘同臣妾一样喜红衣披发,臣妾一见娘娘便觉得亲切。” 她顿了顿,低落道:“臣妾家中还有一位姐姐,同臣妾一般的喜好。看见娘娘,臣妾便想起家中的姐姐……” 她兴奋地握住明溪的双手,双眸中一片渴望:“倘若娘娘不嫌弃臣妾愚钝,臣妾能否唤娘娘一声姐姐?” 明溪微微一哂,抬头看向撑伞而来的永嘉帝。永嘉帝走到她身旁,随意地扫了眼张婕妤,视线很快回到明溪身上。 他牵起明溪的手:“去你宫里,他们说你在花园荡秋千。” “下雨了,荡不成。” “无妨,朕已命人在花园南角用琉璃盖个花房。” 永嘉帝将明溪拉到凉亭边,指向花园的一处:“就在那里……等琉璃花房盖好,朕为你在里面再扎一个秋千,周围种满玫瑰。” 明溪冷哼一声,张口拒绝:“玫瑰带刺,我不要。” 永嘉帝调侃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带刺。” 明溪懒懒地睨了男人一眼,走到凉亭正中的石凳上坐下,复又看了眼被无视的张婕妤。 张婕妤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方才陛下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她,她原以为是贵妃的风头被她压下去。 没想到陛下也就只看了她一眼,便自顾自和贵妃说起话。仿佛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存在似的。 张婕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跪下:“臣妾婕妤张氏参见陛下。” 永嘉帝坐在两人之间,正好将跪地少女的丰盈曲线收入眼底。 他轻佻地挑起少女的下颌。 张婕妤想起方才永嘉帝和贵妃相处时的情形,妖娆的眉眼当即染上一抹凌厉。 “有趣,”永嘉帝接过内侍递来的丝帕,细细擦拭手指,转头对明溪说,“不过比起你,她还是差了点。” 明溪笑问:“差了什么?” 永嘉帝脑海中浮现少女毫不犹豫扇他一耳光的场景,颇为感慨:“差了点不怕死的勇气。” 话音刚落,暴雨停歇。 张婕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进宫就是为了出人头地,为此不惜模仿贵妃的穿衣打扮。被无视就算了,现在陛下竟然说她不如年至二十的贵妃。 贵妃当真好本事,也不知给陛下灌了多少迷魂汤。 永嘉帝蹲在明溪身前,笑说:“朕背你走。” 明溪下意识趴在永嘉帝背上,回过神后,永嘉帝已背着她走出凉亭。 “为什么背我?”明溪环住男人的脖颈。 永嘉帝轻轻拍了下她脚上的云锦绣鞋:“朕记得你最喜欢这双鞋。” 明溪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其实可以传辇轿。” 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张婕妤咬碎银牙,捏紧手帕恶狠狠道:“你别得意,总有一天陛下的恩宠都是我的。” 此后月余,张婕妤专挑永嘉帝在关雎宫的时候拜访明溪。 明溪懂得成人之美,每次都把她放进殿中。 比如今夜。 永嘉帝为逗明溪高兴,从宫外绑来了耍烟花戏法的杂技班。关雎宫升起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美丽。 明溪躺在被搬到屋檐下的贵妃榻上,身边摆了个四角冰鉴。一坨坨冰块放进去,顿时冒出丝丝凉气。 “娘娘快看天上。”张婕妤手中拈着一束小烟花开怀大笑,将天真烂漫演到极致。 明溪枕着永嘉帝的肩膀,抬头望天。 一束红光划过夜空,“呲拉”一声向四周散开,但不是毫无章法的散开。冥冥之中似乎□□控着一样,漆黑的夜空中出现一个女子的轮廓。 “臣妾喜欢极了。”明溪的黑瞳中倒映着红色焰火。 她微微抬头,真心实意道:“谢谢你。” 永嘉帝摩挲着她的肩膀:“朕说过,只要你乖乖的,你要天上月朕都任你采。” 红色焰火散去,月白的烟火升入夜空,喧嚣的夜顿时出现两轮明月。 一轮是天上月,一轮是人间月。 明溪朝夜空伸出手,仿佛抚摸到人间的月光。 她低声呢喃:“采到了。” 张婕妤凝望夜空圆月,缓缓收起笑容。 她突然生出一股深深的颓败感。 四年前,陛下下令天下大选,她的姐姐在中选名单之列。 姐姐容色倾城,家里人都说她入宫后必然受宠。没想到却被贵妃横插一脚,嫁入天家无望,只得配个门当户对的公子。 四年后,她被人举荐入宫,进宫便是婕妤。她处处学习贵妃行事做派,却不想依旧不得帝王怜。 于是她巴结贵妃,一个月来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关雎宫,为的是让陛下记住她这个人。 月余来,她清楚地感觉到,有那么一刹那,陛下望着她时,眼眸中升起了欲望。 只是陛下为何迟迟不肯临幸她? 张婕妤百思不得其解,搀着宫人的手踏出关雎宫。 “陛下之所以不宠幸娘子,”贴身宫女解释道,“奴婢听说是因为四年前,贵妃娘娘点明要专宠。” 张婕妤惊讶道:“她说要,陛下便给她?” 宫女颇为惋惜:“娘子入宫晚,没瞧见贵妃娘娘四年前的风华。” 那时她在虎园周围当差,亲眼目睹高台之上黑红两道身影并立,至今还忘不了手握木弓的红衣女子的张狂恣意。 试问哪个妃嫔有那般胆色,用匕首对准永嘉帝的喉管,还能全身而退。 张婕妤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她已经老了。” 宫女轻叹一声。 良言难劝该死鬼。 — “都打听清楚了吗?”张婕妤坐在亭中四下张望,“陛下当真会路过此地?” “陛下身边的人传来的消息不会有错,”宫女顿了顿,“娘子真要这么做吗?” 张婕妤看了眼腰间散发着若有若无香味的荷包:“我入宫,为的就是陛下恩宠。” 宫女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张婕妤不耐烦地命她退下,宫女只好一步三回头走远。 白日里的花园仿佛人间天堂,夜晚静谧无声。独自一人坐在亭中,张婕妤不自觉哆嗦一下。 不一会儿,隐隐有脚步声靠近。张婕妤匆匆饮下一杯事先准备好的烈酒。 烈酒入喉,辛辣之感刺激地张婕妤忍不住轻哼一声。 “谁在那儿?”永嘉帝停下脚步,拱卫着他的内侍当即大喝一声。 迟迟等不到回应,内侍赶紧走进凉亭中察看,转身回禀永嘉帝:“亭中是张婕妤娘子。许是月下独酌,喝醉了。” 脑海中闪过红衣小姑娘娇俏的容颜,永嘉帝鬼使神差走进凉亭。 红衣小姑娘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双目紧闭,满脸绯红,嘴角微微上扬,一副偷腥得逞的模样。 拿起桌上的酒饮下,永嘉帝轻嗤一声:“年纪不大,还敢喝一杯倒。” 他淡然起身:“送她回宫。” 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 只见红衣小姑娘迷茫地睁开眼睛,哑着声道:“陛下?” 说完,她愣了愣,垂下鸦羽般的眼睫,嘟囔道:“怎么可能是陛下?陛下应当陪着贵妃娘娘才是,我肯定是喝醉了。” 她缓缓松开永嘉帝的衣袖,东倒西歪地朝外走去:“我一定是醉了。” 走到亭边,仿佛没看见台阶,张婕妤依旧歪歪扭扭地走着。脚下一个踏空,娇小的身形向前一倒。 没做多想,永嘉帝上前揽住红衣小姑娘的腰,将人打横抱起。若有若无的香气随她入怀,一同渗入他的鼻息。 心跳不自觉加速,永嘉帝低头看向乖巧的红衣小姑娘。 小姑娘无辜地眨着双眼,仿佛没有意识到方才差点摔倒的危险。 她的指尖拂过永嘉帝的脸庞:“好像真的是陛下。” 小姑娘的脑袋往永嘉帝的怀里拱了拱,香味便深了几许,永嘉帝眼眸一片晦色。 — 翌日。 数不尽的珍宝如流水般被抬进关雎宫,而赏下珍宝的永嘉帝则避在虎园,心中忐忑不安。 冷酒入肠,暖香入肺。 他食言了。 明溪淡然扫过堆积如山的珍玩之物,视线缓缓转向跪在殿中的张婕妤。 她身穿袒胸襦裙,脖颈处的青紫吻痕暴露在天光之下,耀武扬威。 张婕妤面上一派惶恐不安:“昨夜臣妾醉酒,误以为在做梦。陛下临幸臣妾,还请娘娘恕罪。” 明溪轻轻摇头,勾唇淡笑:“何罪之有?” 妃第65章 妖妃22 帝王临幸妃嫔, 妃嫔伴驾帝王,何罪之有? “你不必来向本宫请罪,”明溪慢条斯理整理衣袖, “你有机会服侍陛下, 是你的造化。” 她既然认为永嘉帝的垂怜宠幸是值得耀武扬威的事,那就让给她好了。 抬手招来百合,明溪淡淡道:“请婕妤出去, ”她顿了顿, “还有, 将陛下送过来的东西……” 她本想叫百合把永嘉帝送来的珍宝一并丢出关雎宫,转念一想, 那些东西好歹是从国库里出来的珍品。 永嘉帝既然出手阔绰, 送上门的银钱她没有不要的道理。毕竟, 只有银钱往下撒, 下面的人才会安心做事。 “罢了,陛下送来的都留着。” 百合毕恭毕敬把张婕妤请出关雎宫,张婕妤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负气离去。 晌午时分, 霍阳掂着食盒来给明溪送膳食。 昨夜陛下临幸张婕妤的事传遍整个后宫。 众人都说张婕妤比贵妃娘娘年轻,生的又美,贵妃娘娘的专宠再也不会有了。 一路走来,听宫人议论纷纷,霍阳提着食盒的手不自觉用力, 指节生生被勒出一道印子。 他张了张嘴,看向品尝珍馐的少女。他想劝她宽心,可事实上他没有立场。 于是他冷声问道:“娘娘,送与陛下的膳食, 可还要如往常一般?”如果能加重分量自然更好。 明溪放下银箸,一副为永嘉帝考虑的模样:“他吃了这么多年,突然改了怕会不习惯。” 那时,霍阳自请来她宫中服侍。 她说,她需要他在陛下身边服侍。霍阳便继续跟在永嘉帝身边做一个厨子。 自虎园一事以来,永嘉帝吃的膳食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由霍阳精心烹制而成。 明面上挑不出错,实际上确是相克之物,少用无妨,多吃则于五脏六腑有损。 霍阳颇为惋惜,没能加重分量。 “娘娘,陈御医正候在殿外,准备给娘娘请平安脉。”见明溪轻轻点头,百合打起帘子。 佝偻着腰的陈御医手提药箱慢慢走进殿中,明溪将手放至脉枕上,语气平静:“陛下近来如何?” 陈御医瞥了眼立在一旁的霍阳,低声道:“陛下看似龙马精神,实则内里已然空虚,”他顿了顿,“前几日,张婕妤娘子来向微臣讨了些香粉。” 男女欢好,若不动情,总有旁的东西能逼一把。 “走宫中记档了吗?”明溪询问。 陈御医慢慢收起脉枕:“依娘娘吩咐,此类东西不走记档。” 明溪嘴角上扬:“做得很好。” 目送陈御医离殿,明溪看向霍阳:“你怕吗?” 霍阳没来由一愣,这四年来少女从来都是吩咐他做事,没有问过他怕不怕。 他也把为她做事当作一中恩赐,没怀揣过一丝犹豫。 永嘉帝没有把他当人看,他恨还来不及,怎么会怕? 霍阳抿唇微笑:“微臣不怕。” 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浓烈的恨意,明溪感慨万千。 不把人当作人看,就别怪别人会选择背叛。 永嘉帝就是很好的例子,随意凌·辱践踏贴身服侍的内侍御医,最终也必将栽到他们手中。 三年前她意外得知,一直为她调养身体的陈御医,曾因劝诫永嘉帝克制与她行周公之礼的次数,被心头不悦的永嘉帝踢中心口。 他本年近知天命,保养得宜,一头发谈不上乌黑,却也精神。没想到因此事元气大伤,头发花白,俨然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她只给他送去一支千年人参,表现出一丁点怜悯和同情,陈御医便投在她的麾下。 “你去和陈御医商议,”明溪手指轻点紫檀桌面,“膳食与药结合,务必要使他的身体看上去安然无恙,实则时日无多。” 她有两个选择,等永嘉帝被起兵的襄王推翻,又或是让永嘉帝驾崩于宫变之前。 第一个选择于她而言太过漫长,她不想、也不愿那一天的到来。 真有那么一天,不仅是权柄下移那么简单。 她将从永嘉帝的案板上挪到襄王的案板上,依旧是一道鱼肉大餐。 只有永嘉帝驾崩,作为他唯一的皇子的李琰就会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李琰的心症是天生之疾,大罗金仙来了都束手无策。 让他在前面顶着最初的几年,磨一磨他的身子骨,也不枉这么多年她戴着他送的金镯。 傍晚时分,永嘉帝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关雎宫。 “朕……”永嘉帝迟疑了一下,坐到明溪的对面。 明溪手里卷着一本书,仿佛察觉不到殿中多了个人,自顾自翻上一页。 不知怎么,永嘉帝看她这般模样反而欣喜万分。 她的无视不正说明她在吃酸,她在为他宠幸旁人气恼。 永嘉帝低笑:“在看什么书?” 说着他就要上手抢书,明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目光触及少女冰冷的眼眸,永嘉帝微微一怔,心底喜悦愈盛。 他拉过她的手腕,轻啄温热掌心:“昨夜是朕糊涂,违背与你的誓言。” “你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朕心中只有你,”永嘉帝低声下气赔罪,“旁人在朕眼里,不过是个玩意儿。只有你,才是朕心中至宝。” 余光瞥见堆满关雎宫的珍宝,永嘉帝宠溺道:“这些东西可还喜欢?” 明溪慢慢缩回手,接过百合递来的锦帕细细擦拭。 她眼尾一挑,渗出万千风情:“陛下可曾这般亲吻过张婕妤?” 面前的女子清冷妖艳,倨傲娇纵,一股莫名的邪火自腹部涌起。永嘉帝张了张嘴,眼神越发迷离。 明溪勾唇轻笑,牵起永嘉帝的手慢慢走到殿门前。永嘉帝以为她这是消气了,不敢忤逆她,乖乖地被她牵着走。 她抬手指月:“陛下曾说过,天上月都会为我采。” 一轮无暇明月挂在夜幕之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永嘉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要你乖……” 话音未落,永嘉帝一个趔趄,待站稳脚跟,才发现他又被她推到殿外。 厚重的殿门紧闭,永嘉帝摇头失笑:“又使小孩子脾气。” 明溪清冷的声音透过殿门,传入男人的耳朵:“臣妾不会伺候,还请陛下去找张婕妤。” “小柳儿,”永嘉帝不怒反笑,他愉快地问,“你心底有朕,对吗?” 许久等不到答复,永嘉帝勾唇轻笑。她心底有他,他宠幸别人她自会不喜。 表现的越不喜,就说明她对他的感情越深。 在这中事情上,他认为他可以顺着她,就像安抚炸毛的猫,要有足够的耐心。 永嘉帝大声道:“你放心,朕日后不会再宠幸旁人。今日你不肯见朕,朕便回紫宸殿歇息。” 此后十来日,永嘉帝日日登门赔罪哄劝,做小伏低。 初时任打任怨任骂,一派没有性子的泥人,满是耐心。后面渐渐用光耐心,从最初因她吃醋欣喜也变为丝丝厌恶。 他是皇帝,宠幸嫔妃何错之有? 他已经给足她面子和台阶,偏偏她一直端着,浑然不如张婕妤贴心可人。 心中有怒,永嘉帝说话也就不再客气:“朕是天子,本就三千佳丽,独宠你四年也该够了!” 明溪冷笑道:“陛下想宠幸谁是陛下的自由,臣妾无权干涉。” 听到她这么说,虽然语气不好,永嘉帝脸色还是好看一分。 他努力放低声音:“朕是爱看你无法无天的样子。可你也要知道,无法无天到了一定地步就是惹人厌。” “怎么办呢?臣妾被宠惯了,只剩无法无天。”明溪苦恼地低头。 似乎想到什么,她双眼一亮,做出请的姿势:“想必张婕妤比臣妾更懂圣意,陛下就让张婕妤服侍就可。” “苏柳柳。”永嘉帝气得连名带姓唤她。 明溪轻应一声:“陛下有何吩咐?” 永嘉帝指着她的手指不停颤抖:“你是不是认为朕不会杀你?” 明溪哂笑:“陛下乃天下之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连朝中的大人们都惧怕陛下,更何况臣妾一个小小女子。” 永嘉帝当真气急,抬手便要朝阴阳怪气的女子扇去。 忽然,脖颈处一凉。永嘉帝慢慢低头看向抵着他喉咙的匕首。 “臣妾的性子不是陛下亲自宠出来的吗?”明溪冷笑,“怎么?现在新人在怀,便厌恶起臣妾的性子了?” 永嘉帝凝视少女清冷的眼眸,她嘴角微微上扬,满是嘲讽。 他忽然想起足以成为他心魔的那天。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女子,和他并立高台,肆意张扬。 她手持黄杨木弓,淡然拿起三支羽箭;她手握匕首,无视十几杆对准她的长·枪;她随风而去,蹲在面容可怖的尸身前,要求他赐一个全尸。 片刻功夫,永嘉帝散发出的杀气悉数褪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你不要朕的宠,自有人要。传朕旨意,降贵妃为昭仪,幽禁关雎宫,婕妤张氏册为贵妃。” “朕等着你来求朕的那一天。” — 被幽禁的日子说好过也好过,说不好过也不好过。 好过的是不用与永嘉帝虚与委蛇,她能全身心剖析朝局。 自她创办不平学堂至今,早已长成一批青年才俊。 无一例外,他们都记着她的好。 只要记得她的好,那就够了。 她通过苏正将她看中的人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位置皆不高,看似不起眼,却是又不可或缺的职位。 可不要小瞧官职低的人,多了便是一张紧密连接的大网,大鱼也逃不出去。 不好过的缘由在于宫里人的拜高踩低。 没有帝王垂怜的关雎宫不再拥有最好的待遇,甚至有大胆的宫人在张贵妃的指示下克扣关雎宫用度。 李琰接替霍阳的位置,日日来给明溪送膳。 “苏母妃受委屈了。”对面的女子被幽禁快有半年。 天气渐渐转凉,冬日就要来临,从前四季如春的关雎宫此刻倍显荒凉。 明溪漠然一笑:“陛下身子骨如何了?” 半年以来,永嘉帝隔三差五便踢开关雎宫的大门。先是软语哄劝,又是冷言威胁,最后总是负气离去。 这是一场她和永嘉帝之间的心理博弈。 他要她臣服,她要驯服他,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但实际上,从他没有一开始就折断她脖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现在她等的,不过是一个时间。 李琰眉头微皱:“前夜伴驾之人不仅有张贵妃,还有一位昭容,一位美人。” 离了她,他还真是荒·淫。 “那位昭容死了,”李琰补充,“儿臣去看过她的尸体,脖子被生生折断。” 永嘉帝本性残暴,还是东宫太子时,死在他身下的女人就不知凡几。 登基后她仗着了解他的性情,看似肆意,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四年专宠,世人只看到她风光无限,只看到他把她捧在手心,浑然忘却曾经惨死在永嘉帝身下的女人。 她们想取而代之,她就随她们的意。 李琰轻叹一声:“张贵妃也被吓出梦魇,这两日噩梦缠身。” “野望不小,胆子却不大,”明溪口吻嘲弄,“明日让陈御医来给本宫请平安脉。” 翌日,陈御医没来,来的是位不速之客。 明溪躺在贵妃榻上,身上搭着厚厚的狐皮大氅,手里拈着一支红梅。 她的眼睛似乎在看红梅,又似乎透过红梅,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永嘉帝静静坐在贵妃榻的正中,眼圈周围发青,整张脸透着深深的疲惫。 他轻轻抽出她手上的红梅,随意转动两圈:“朕记得你最受不得冷。” 没有他的怜惜,一年温暖如春的关雎宫也冷下来。他看向莲花铜炉,里面只有零星炭火闪烁。 明溪将手缩进大氅之下,头偏向一边,没有搭话。 永嘉帝把红梅掷到地上,强硬地扳过她的脸,迫使她正对自己。 一双淡然的眼眸就这样暴露在他的视线中,他不带一丝怜惜地抚过美艳的容颜。 冰冷为她增添异样的风情,那是宫里其他女人没有的,独属于她的倔强。 “为什么不说话?”永嘉帝钳住她的下颌,手上力道逐渐加重,似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明溪紧闭双唇,一声不哼。 良久,永嘉帝冷笑:“朕有的是时间陪你熬。” 宽大的手缓缓攀上少女柔软的脖颈。 只要他稍稍用力,面前的少女就会像几日前那个无趣的昭容一样,了无生息。 明溪伸出舌头舔舐嘴角,挑衅道:“陛下只要用一点力气,臣妾就真的不会说话了。” 永嘉帝微微用力,五道清晰的指痕霎时浮现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明溪仿佛感觉不到流失的空气,依旧讥诮道:“陛下大可再用些力。” 永嘉帝颓败地松开手,撂下一句话甩袖离去:“你不怕死,自然有人怕死。” 百合跌跌撞撞跑进寝殿:“娘娘有没有被陛下伤到?” 明溪摆摆手,裹紧狐皮大氅,整个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闷声闷气:“递个话出去,叮嘱父亲和姐姐小心。” 果不其然,第二日便传来苏太傅因御前失仪被打入大牢的消息。 “为了什么?”明溪镇定询问。 李琰拱手道:“父皇久不至政事堂,今日突然前去。他以苏太傅出门先迈左脚为由斥责太傅心怀不轨,意图犯上。” 深深吸了一口气,明溪勾唇轻笑:“还有的闹。” 本以为最多傍晚时分就能等到少女求饶,永嘉帝心情愉悦,没想到子时的更声响起,还不见少女前来求情的身影。 永嘉帝大怒,派兵包围静安巷的苏府,吩咐不准任何人出入。不能出入,则不能采买吃穿用度,苏夫人只好带头缩衣减食。 除此外,永嘉帝命人将嫁与江家的苏嫣然和其子绑入宫中。 “姐姐在哪儿?”明溪听到百合来报,瞥了眼挂在壁上的黄杨木弓,匆匆跨出殿门。 与永嘉帝好歹同床共枕许多年,明溪大致猜到此刻苏嫣然会被绑在哪儿。百合福灵心至,取下木弓紧跟着明溪。 关雎宫外守卫的禁军横刀欲拦,不想明溪拿起匕首直直朝人刺去。 禁军又不敢真伤了她,象征性挣扎两下便放人离去。 明溪手握黄杨木弓,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永嘉帝躺在龙椅上,怀中抱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少女。 明溪很快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虎园。苏嫣然和她的孩子被绑在一颗树上,正对着一头关在笼中的白虎。 白虎是两年前她和永嘉帝在玉兰围场抱来的小虎崽,在她的管束下未曾吃过人。 不过最近半年她被幽禁关雎宫,没人能管得住永嘉帝,想必它已大开杀戒。 “哇呜呜呜……”清亮的童声一刻不停,“阿娘,怕怕……” 虎啸如雷,苏嫣然也吓得紧闭双眼。 “跪下来,”永嘉帝笑的残忍,“求朕。” 苏嫣然哭着摇头:“不要跪他,小柳儿不要跪他……” 张贵妃没见过这场面,瑟缩在永嘉帝怀中,不想永嘉帝一把推开她,走到明溪身侧。 明溪举起弯弓,眼神凌厉,一支羽箭极巧地穿过铁笼栏杆缝隙,射中白虎。 在疼痛的刺激下,白虎用身子疯狂撞击铁笼,混合着虎啸,异常骇人。 明溪从箭囊中又取出一支箭,慢慢拉开弓弦:“陛下知道的,臣妾最不会的就是求饶。” 永嘉帝冷笑一声,接过宫人递来的弯弓,将她射出的第二箭劫下。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傲骨要一点点磨。” “然后变成她那样,”明溪回头看了眼瘫软在地的张贵妃,轻蔑问道,“陛下喜欢那样的臣妾吗?” 不正是因为她从未低头,所以他才如此执着。 只要她今天跪在他面前乞求怜悯,她就会立即沦为张贵妃之流,连最后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明溪再次拉弓搭箭,瞄准笼中的白虎。永嘉帝默不作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箭,两箭,三箭…… 白虎身中数箭,猩红的血缓缓渗出铁笼,冲天异味刺激地张贵妃不停干呕。 听到干呕的声音,明溪和永嘉帝同时回头。 陈御医随行伺候,登时被传唤上高台为张贵妃把脉。 良久,陈御医恭敬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遇喜已有两月。” 张贵妃不敢置信地抚摸平坦的小腹,这里孕育着陛下的第二个孩子,她的骨血。 永嘉帝闻言一怔,立即看向面无表情的明溪,想要从她的脸上寻找出生气的迹象。 明溪满面春风,没有一丝难过:“恭喜陛下和贵妃娘娘了。” 永嘉帝意兴阑珊:“放人。” 飞快地跑进虎园替苏嫣然和小侄儿松绑,明溪一把抱起站不稳的小侄儿。 她抬头看了眼一直望着她的永嘉帝,头也不回地返回关雎宫。 苏嫣然跌坐圈椅,拍着心口一阵后怕:“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明溪思索一会儿,平静地注视苏嫣然:“此事一出,朝堂不稳,天下将乱。” “你拿着它去找江朗月,”明溪从紫檀书架上取出一个明黄绸盒,盒中赫然放置着凤印,“就说陛下昏迷不醒,请他带兵入京拱卫。” 苏嫣然茫然地接过凤印:“凤印无调兵之权。” “我知道,”明溪淡淡道,“但玉玺不出,凤印便象征着天下最大的权力。” 苏嫣然恍惚间悟出什么,惊叹一声后收好凤印。 明溪亲自将苏嫣然送到宫门前,余光瞥见永嘉帝派来监视她的内侍。 她一字一顿:“姐姐,今日我便算还了你的姐妹情。但是,父亲弃我十余载,我断然不会救他。 苏嫣然了然于心:“妹妹如此绝情,我亦无话可说,我只求苏家日后莫要被你牵连。” 江朗月驻守边关,苏嫣然这一去怕是需要几月。 明溪仰头望天,看了眼监视她的内侍:“你自去回禀陛下。” 内侍告了声罪,转身离去。 不知不觉走到花园,南角不知何时建起琉璃花房,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明溪缓缓走进去,巨大的琉璃花房内扎着一个用树藤制成的秋千,藤条上还开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 “这是皇兄送你的礼物,”身后响起许久未听见的男声,“不过还没完成。” 明溪回头看向来人:“我要你派人去保护姐姐。” 襄王负手而立,反问:“为何不你派人?” “我的人就是陛下的人,”明溪坐上秋千,似笑非笑,“我不需要生锈的剑刃。” “可这把剑本身就锈迹斑斑。” 明溪歪着头,微微一哂:“本宫会使这把剑恢复寒光。” 轻浅地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噤声。 “娘娘您在此处吗?”是百合的声音。 明溪轻咳一声:“何事?” 百合循声而来,看襄王在场,不知该说不该说。 “他是本宫的剑。”意思就是但说无妨。 百合低声道:“陛下亲手为张贵妃灌下一碗红花汤。” 明溪和襄王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出震惊和无语。 “看来不需要你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