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百年》 正文 第1章 楔子 每个人心里都藏有秘密,我也不例外,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如果从头说起来至少要上溯百年,自然不可能全是我的亲身经历,很多是从早已作古的长辈那里知晓的。我们这个民族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太久太深了,“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的观念早已根植人心,所以我不敢说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完全符合历史的原貌,但我依然认为那是一笔可以启迪后人的财富。 少年时家父曾教训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c身外之物。不知不觉间老境冉冉而至,自觉已是行将就木,在诀别人世的一刻上苍能让我带走什么呢?也许只有那一个个难忘的身影,还有我心底令人心碎的故事,现在我把这些都留给你们。 ——题记 楔子 我姓陆,故乡是广西容县,到我出生的时候整个家族已经昌盛了数百年,不知从哪一代起,每位少爷小姐呱呱坠地马上会有一个女人来到身旁,像母鸡一样关爱照料这些雏儿。这些女人无论年纪大小梳着一样的发式——将长长的辫子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按照珠江三角洲一带民俗本来只有已婚女子才这样打扮,可有些穷苦人家女儿由于种种原因自愿盘头表示终身不嫁,正所谓‘冰肌不染红尘垢,自挽青丝度一生’,这就是产生于清末的“自梳女”。自梳女没有男人和婆家,只能靠自己双手谋生。有些门路的下南洋打工,出不起路费的多半给大户人家帮佣,她们往往十几岁进入深宅大院,前后服侍几代主人,直到终老。主人家对她们的称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某人叫叶桂兰,主人就叫她“阿兰”从来不带姓氏,主人的儿女就喊她“兰姐”,到了孙辈就要尊称她“叶婆婆”了。数百年来陆氏家族人丁兴旺c宗亲众多,我这一支里到我这代各房共有四个孩子,于是家里就有了四个待我们亲如母亲的自梳女。孩子里头只有我是男的年纪又最小自然最受宠爱也最顽皮,常常跑到各个婆婆屋里去玩,听她们哼唱民谣小曲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享受塞给我的糕饼糖果。大约是六七岁的时候吧,一个阴沉的午后我偷偷溜进黄婆婆房间,这是我“蓄谋已久”的一次“探险”行动。她有个皮箱子从来不让别人碰神秘得很,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我早想探个究竟了。此刻四下无人正是好时机,我钻进床底下费劲地把箱子拖了出来,箱子很小也没上锁,我的心砰砰直跳猛一下把盖子掀开,我失望了:哪有什么宝贝,不过有几打旧信封用丝带捆着码得整整齐齐。黄婆婆不识字,也从来没听说她有家人,谁会给她写信呢?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她用来遮人眼目的,好东西一定在下面。我兴致又起来三两下把东西扒开,哈,有了,下面露出个洁白的布包来,宝贝在这儿呢!我侧耳听听,门外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忙打开它。天哪,不过是或厚或薄七八个旧本子,颜色都发黄了,隐隐散出一股陈年旧书的味道,我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行,我心犹不甘一手一个抓起这些本子乱抖搂,忽然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来——按现在来说得有明信片大小吧——有一个妙龄少女搂着一棵芭蕉树回头望着我,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这是谁呀?我正在端详背后突然响起一声严厉的喝问:“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像个做贼的被逮住一样吓得魂不附体,黄婆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是广东顺德人,个子不高据说十几岁就到我家已有几十年了,虽是仆佣名分却因服侍了几代主人颇受敬重,就连我们这些少爷小姐平日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如今我竟敢偷到她房里来了这要让父母知道那还了得?我战战兢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出乎意料黄婆婆没有说我,她默默地从我手里拿过照片,像我刚才一样细细端详着,慢慢地眼角竟然有些湿润了。 “这是谁呀?”我乍着胆子小声问。 她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将东西整理好,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把箱子锁上了。人说小孩像只幼猫——天生好奇,确实是这样,黄婆婆越是不说我越想知道,只要得机会总要纠缠她,可她始终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提。岁月如梭,随着一天天长大这张神秘的照片早已淡出了我的脑海,没想到14岁那年我又见到了它。 1938年夏天,我正在广西省立桂林高级中学读书,暑假一到家里派人把我接回容县。刚刚安顿好长房那边传下话来,说是太爷爷马上要见我。我这位太爷爷道光末年生人,当时已年近九旬了除了行动有些迟缓之外仍然身体康健思维敏捷,这在那个年代简直是个奇迹了。由于年事已高他极少走出居所,所以像我们这些晚辈子孙一年也难得见上他几面。熟悉民国史的人都知道容县名人辈出,单是将级以上的军官就多达七十几个,这些人常年征战在外,但只要回乡除非分不开身多半要登门拜望他老人家,可见太爷爷在家乡人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显赫,如今竟要单独召见我这样一个晚辈稚子这可非同寻常,,我自然受宠若惊又有几分不安——到底有什么事呢?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腾云驾雾一样晕晕忽忽来到老人门前。太爷爷在府中独居一个小院,儿时我常来玩耍,那会儿太爷爷精力还旺盛很喜欢我们这些小顽童,即使闹翻了天也不恼总是乐呵呵地瞅着我们游戏。后来他日渐老了精神大不如前,我们也慢慢懂得礼数规矩没有长辈允许再不敢随意来打扰老人家。 才迈过门槛我站住了缓缓打量四周,眼前一切依旧。这是一所宽敞的三合院落,空地中央立着一座精巧的凉亭,亭下四张圈椅围住一张圆桌,这些桌椅都是用号称“藤中之王”的南洋玛瑙藤编织而成的,样式和做工都极为精致。凉亭四方各有一条彩色的碎石甬道分别伸向正房c厢房和院门。两株胭脂红石榴像门神一样守在北房廊下,据说它们竟比太爷爷还老,长得已有好几人高了,枝叶繁茂的树冠像把巨伞撑在半空遮住头顶毒辣的太阳,已是农历六月,抬眼望去一片翠绿之间石榴花开得火一样红。好久没进这院子了眼前的景致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没有了我记忆中的嬉笑喧哗显得冷冷清清,也不知太爷爷怎么样了,没有了我们这些孩子他一定很孤独寂寞吧,我的鼻子不禁隐隐有些发酸了。 “进来吧。”太爷爷在屋里说话了。 他的身材精瘦个子不高,头发c眉毛和胡须都已经雪白,眼睛不大却目光犀利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你。有一年大概是国军四十三师的师长来看太爷爷,带了大公子随行,这位公子也在桂林中学读书,因为既是同学又是同乡我俩很说得来,拜望后他悄悄问我,你们家人都是浓眉大眼怎么跟太爷爷长得一点也不像啊?我一笑置之,他哪里知道太爷爷与我家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留待后面再讲给你听吧。话说我进了门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太爷爷在躺椅上没动略微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最近在读什么书啊?” 原来要考问功课,我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太爷爷曾立下规矩:陆家子孙无论男女只要到了五岁一律开蒙读书。记得要先认方块字,然后习《三字经》c《百家姓》c《千字文》和《千家诗》,每天还要习字,习对,习句读这样一路学下去,到了七岁转入村里的新式学堂,学成后再到城里进一步深造。民国初期胡适先生发起过一个“白话文运动”,到我出生的时候小学的教科书已经全都改成白话文了。太爷爷虽然从小即受“四书五经”熏陶,不过对这件事可双手赞成,但他认为国学包含着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与文化,灿烂无比,绝不可以丢弃。在他督促之下我们这些晚辈在接受新式教育同时还要读经读史c填词赋诗c习字作画不敢有丝毫懈怠。 听太爷爷发问我忙说:“《渌水亭杂识》。” “哦,这部书内容广博也算得上是好书了,你是选读还是通读啊?” “里面的文章我觉得很有意思,打算全看一遍。” “是这样啊”太爷爷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老人家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我打量着他神情有些慌了,一颗心紧张得砰砰跳起来。 太爷爷缓缓睁开眼扭转头慈爱地望着我:“你今年多大了?” “周岁十四了。” “哦,你属猪癸亥年生人我都忘了。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你能效法圣贤这很好,可你要知道国学浩如烟海,即便穷尽一生也无法全部涉猎,所以你不能有贪念什么书都想看。孟子曰‘人有所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太爷爷并不认同我的兴趣,我有些胆怯地说:“您看我眼下读什么书好?” 太爷爷沉吟一下说道:“你岁数还小重要的是打好国学基础,千万不能好高骛远。切记读书既不能过于庞杂也不能一味求专,我看你能用十年时间读好十部书就很不错了。” “是哪十部书啊?” “《论语》c《史记》c《古文观止》c《孟子》c《诗经》c《庄子》c《战国策》c《唐诗》c《宋词》还有《红楼梦》。花费十年功夫反复研读,你为人处事一定会大有长进,终生受益非浅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书呢,原来大都看过了,不少内容还背得朗朗上口呢,可太爷爷还要我再下十年功夫,这有必要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书你大都看过没什么新鲜的,是吗?”太爷爷这双眼真厉害一下就看到我心里。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小声嘟嚷着:“没有。” “没有?你从小就喜欢探究新鲜事,这说明你求知欲强,本是件好事啊,可要是过分了人就容易浮躁好高骛远最终一事无成,这就叫‘过犹不及’。我的话记住了吗?” “太爷爷教训得是。”我低下头再不敢强辩。 “你不要不服气。七岁那年你干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去打开吧。” 太爷爷说的什么呀,我一点也不懂。他举起手杖斜斜一指:窗前有张画案,案头上躺着一只黑色的皮箱。像有魔法一样那久已忘却的儿时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复活了,这不是黄婆婆的“宝贝”吗,怎么会在这儿?我惊诧地楞住了。 太爷爷闭眼睡着却仿佛知道我想什么:“这是你海叔的,你父母成亲那年他就到北平读书去了,临走前交给你黄婆婆保管,你黄婆婆本名叫黄贵芳,你海叔是她从小带大的。阿芳年前过世,把这箱子托付给我。眼下正同日本人开战,你海叔是军人,国难当头自当奋勇杀敌,这是本分,只是中日两国国力悬殊,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c你海叔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可知,我已是风烛残年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也知道陆家成年男丁无一例外都上了前线,这一去可说是慷慨赴死了”太爷爷停了一会儿睁开眼缓缓转过头望着我,脸色平静如水,“也许你是这个家最后一个男子汉了,我把这个箱子托付给你,到凯旋之日交还你海叔,如果他已经不幸殉国了,你好好珍藏吧,也是对你海叔的纪念” 太爷爷的话听起来很沉重,我默默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还同以前我见过的一样。 “这都是什么呀?” “你海叔父亲生前的日记和家书。”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 我拿起一叠信封轻轻解开捆绳,怎么回事?我诧异地望着太爷爷:“这些信都没拆开过。” “是啊。”太爷爷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他一月一封写完就锁起来,十年了一封也没寄回家。”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事情!我惊愕得睁大了眼睛。 “翻一翻日记本,看见了吗?” 瞬间我的眼前一亮——芭蕉树下一个美得像花一样的少女正含笑望着我。 “这是谁呀?” “阿芳说你也问过她,可当时你太小”太爷爷欲言又止停了一下,“这个家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不过我现在有点儿乏,你先把东西拿去慢慢看看,我精神好的时候叫你。” 就这样太爷爷断断续续和我聊了一个多月,那位神秘女孩的面纱在我面前慢慢撩开了。天哪,我的家族史竟然如同一部令人唏嘘的戏剧,令我惊愕万分,那一个个人物的命运让人时而伤感,时而悲愤,时而惊恐,时而快慰,然而我作梦也没想到,这部戏剧还远未到高潮,一场横扫中国大地的狂风暴雨正在前面等待着我 人生短暂转眼已逾耄耋之年,回首一生可谓坎坎坷坷跌宕沉浮遇到的人和事无数,至今多半都已淡忘了,唯有爷爷让我认识的众多身影始终盘踞心头挥之不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在眼前晃动,一个个走进我的梦里来。你一定想知道他们是谁,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就让我从光绪30年——也就是1904年——讲起吧。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祸起萧墙 广州人都知道在珠江岔口白龙潭畔有一个面积大约330亩的小岛,这就是沙面。从咸丰九年(1859年)起,这里变成了英法租界,是独立于广州的城中之城。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各国领事馆c银行c洋行的人员以及外籍税务官和传教士。现今的沙面大街当年叫同仁路,在露德圣母堂附近有一座花园洋房,屋主人名叫王天伦,祖上弃官从商,虽说够不上巨富倒也衣食无忧,谁知八岁那年一场大火把家业烧了个精光,亲人都死于非命,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隔壁有一座天主堂,好心的法国神父收养了他,若干年后又把他送到法兰西蒙彼利埃的医学院深造,回国后开了家小诊所,无奈同治年间广州的百姓根本不认西医,有时三两天也没有一个病人上门,为了生计只好到法国洋行做买办,几年下来有了些积蓄,索性自己另外开了家商号,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广州城里有名的富翁,买下了沙面这座豪宅,真可谓春风得意人人称羡了。俗话说‘世间没有千般好’这王天伦也有不如意的事情——家中人丁不旺。他年过四十夫人才刚刚有孕,十月怀胎受尽了千般苦,终于顺利生下个女儿,夫妻两个抱着可爱的小生命亲了又亲,高兴得热泪盈眶。谁料想祸从天降,当天夜里初为人母的王夫人突然大出血,抢救无效撒手人寰了。丧事办完不久,王天伦有意续弦的流言就在广州城里悄悄传开了,惹得不知多少人心里痒痒,巴不得明天就把姑娘许给他。这也难怪,王天伦家境那么好,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婴,长大后总归要嫁人的,倘若自家女儿能进王公馆再生下个男丁,虽说是填房,可母以子贵,王天伦的万贯家财不如同娘家的一样吗? 果然,亡妻才过百日,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王天伦生怕继室不贤让女儿受委屈,根本不想续弦,可说媒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让他烦透了,干脆在报纸上公开表明心迹这才消停下来。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王天伦对女儿爱如掌上明珠,起了个乳名叫香儿,到了启蒙年龄不惜重金延聘了中外名师做家教,一晃十几年过去,香儿不但出落成标致的美人,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国学精湛不说,还讲得一口纯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王天伦医学院毕业却没有做成医生总觉得是个遗憾,一心想让女儿替自己圆了这个梦,香儿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父亲想些什么一清二楚,中学堂毕业后径直考入了教会办的夏葛女医学堂,王天伦心里的欢喜就不用说了,一天到晚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每逢年节对下人的赏赐也格外多。 转眼到了1904年2月8日,这天恰逢腊月二十三,辽东半岛上的居民正在欢度小年,半夜时分忽然炸弹轰鸣枪声大作,原来日本人为了霸占中国东北,趁着月黑风高偷袭了停泊在旅顺港的俄国舰队。日俄战争就此在中国的土地上爆发,清朝政府腐朽无能居然宣布保持中立。消息传到广州,王天伦大为震惊,强盗跑到家里抢劫,火并起来,主人忍气吞声不说还表态自己谁也不帮,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身边的人见到王老爷一天到晚沉着脸,一个个轻声说话,小心做事,生怕招来训斥,偌大个王公馆里突然间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变得死气沉沉。 王天伦像中了邪,不惜财力搜集关于时局的消息。广州的《时敏报》c《亚洲日报》c《开智日报》c《羊城日报》,上海的《申报》c《字林西报》c《新闻报》,香港的《中国日报》,梁启超在日本办的《清议报》《新民丛报》——总之,所有能找到的报刊——都差人买了来,每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二楼书房,如饥似渴地在纸堆中搜寻。他在找什么?他在找寻国际上谴责强盗声援中国的声音。尽管每晚熬到深夜甚至黎明都一无所获,王天伦依然不懈地坚持下去。终于在一天早上他走出了书房,吩咐香儿:“叫人把里面的报纸都拿去烧了吧。”只见他眼眶微红,声音无力隐隐带着些许凄凉。 香儿心疼地望着他:“我知道了,先下楼用早餐吧?” 王天伦微微摇摇头:“我想睡一会。” 卧室在二楼尽头,长长的走廊铺满名贵的柚木地板,下人前些天才精心打过腊,王天伦脚下一滑,身子晃了一下。 “小心点!”香儿急忙抢上前扶住他。 “用不着!”王天伦头也不回把她一把搡开。 香儿楞住了,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始终疼爱有加,从来没有呵斥过一声,更何况粗暴地下手推她! “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香儿只觉得无比委屈,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天伦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想解释可怎么解释呢?王天伦是虔诚的基督徒,笃信教义,主说过,要“爱人如己”,“像那不可奸淫,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贪婪,或有别的诫命,都包含在爱人如己这一句话之内了。”自从辽东战事爆发以来,他一直期待西方列强会主持正义伸出援手,然而他失望了。在仔细研读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以后,他震惊地发现,原来在眼前这场不义战争中,英美支持日本,而法国德国则是站在俄国一边的。唯独没有人站在中国一边,他们不关心四万万中国人的苦难,在列强的眼中自己的祖国不过是一道美味大餐而已,只想着从中分得一杯羹,这些来自西方的基督徒同扶桑岛国上的东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他无法接受。 他此生从未有过这种难受的感觉,屈辱和愤懑填满了胸膛,憋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一种难言的痛苦撕裂了他的心,王天伦几乎要崩溃了。 除夕夜,父女俩坐在餐桌前,面对着丰盛的美味佳肴王天伦毫无食欲,勉强尝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心事重重地默默喝着闷酒。一年三百六十天中国人最重视的一餐就是年夜饭,在香儿的记忆里也是她从小到大最快乐的时刻,今年却过成了这个样子,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要劝父亲少喝几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说也没有用。国家积弱如斯任人宰割,父亲一芥草民无力回天,他心里憋屈。香儿是个孝顺女儿,想着找些高兴的话题让父亲开心起来,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了:“爸爸,我认识了一个人。” “哦。”王天伦也没看她随口应了一声。 “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唔,是男朋友?”王天伦抬起头只见香儿羞得脸上微微发红,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女儿有了意中人了!心中真是又喜又悲:香儿终于成人,可以告慰她母亲了。 老人心中百感交集,关切地问:“他是做什么的?” “他叫陆贤卿,在岭南学堂读书,马上就要毕业了。” 王天伦满意地点点头:“家境怎么样?” “这我倒没问过。”香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其实家境如何也不太重要,”王天伦慈爱地望着女儿,“只要人品好就行,这才是最要紧的。对了,他家在哪里,是本地人吗?” “不是,他家在广西容县。” “容县?”笑容从王天伦的脸上慢慢消失了。 香儿慌了:“是容县,怎么啦?” 王天伦有他的盘算,他一直没有再娶就是为了这个女儿,原想的是有朝一日在广州寻一个出色的年轻人招赘入门承继家业,再生下几个孙男孙女一家人其乐融融也就知足了。万没想到女儿竟要嫁到广西,这么远哪能照顾得到哇?况且自己眼看着老了,后半生独自一个人晚景那么凄凉还有什么意思?可如果不答应,女儿在热恋当中哪能受的了思来想去王天伦心如刀割,沉吟半晌他抬起头盯着香儿的眼睛问道:“那个年轻人的家境到底如何,你确实一点都没问过吗?” 父亲的神情让香儿十分不安,她的心砰砰直跳:“没,我们从来没谈过这个” “如果是这样他们相交看来还不深吧就此分手的话是会伤心,可等日子长了就会好了,倘若嫁过去后再发现夫家家道艰难女儿就要受苦了,” 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一咬牙说:“这门婚事从我内心来讲是不赞同的,如果你非要嫁过去我也不阻拦,只是容县同广州相隔千里你我的父女情分这生怕是尽了。” 听到这话香儿犹如五雷轰顶心里翻江倒海乱成一团,只觉揪心一阵痛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一连几天香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脸色惨白只是默默地流泪。看到女儿这副样子,王天伦心如刀绞,“罢了,也许这就是命随她去吧”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香儿,你领他来见我吧。”说罢擦擦湿润的眼睛起身走了。 这是一座法式花园洋房,走进公馆铁门就见绿树成荫花木摇曳悦眼的景致扑面而来,一条蜿蜒的车道穿过茵茵芳草把人引向一座三层楼房。偌大个公馆此时静悄悄的,二楼小客厅里陆贤卿局促地坐在王天伦面前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老人仔细打量他一下才开口:“好了,给我谈谈你自己吧。” 王天伦默默听着,既不插话也不提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陆贤卿终于说完了,他的心仿佛悬在半空忐忑不安地望着老人。 “这个年轻人谈吐不俗,为人谦恭且勤学上进将来会是个有作为的,看来香儿眼光不错,只是始终没有听到他讲述自己家世,心里未免有些不安。他为什么只字不提呢?看来确实家境不济羞于提及吧算了,只要人好我陪送一份丰厚的妆奁也就是了。”王天伦拿定了主意挥挥手:“你去把香儿叫进来吧。” 香儿一直在门外紧张地徘徊,一颗心“扑通c扑通”跳得厉害,见到门开了陆贤卿向她招手,香儿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心里七上八下。 “都坐下吧。”王天伦平静地说,“香儿啊,刚才陆先生表示愿意娶你为妻,希望我能应允。可我始终没有说出‘可以’两个字,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王天伦左右看看这对情侣,只见两个人脸色惨白。 “爸爸”香儿几乎要哭出来。 “你等一等,我还有话说。”王天伦心疼地望了一眼女儿把目光投向陆贤卿,“陆先生,我们王家本是书香门第,世代尊儒,孟子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这是我少年时就会背诵的。 “你可能不知道年轻时我曾经游学法国,发现西方人并不这么想,他们认为婚姻是两个恋人之间的私事,做长辈的没有权利干涉,这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等在法兰西住得久了我也就慢慢理解了。坦白地说我认同这一点,所以我也不会阻拦你们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过陆先生,今天既然你来见我就说明你认为同香儿的婚事最好能得到长辈的首肯,那么我们家香儿也有同样的权利,这就是我没有答复你的原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陆贤卿连忙说,“我同香儿相爱已经禀告过家父家母了,他们都是同意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答应把香儿嫁给你,不过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呢?” “有,有!”陆贤卿听了这话激动不已,“有这个”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哆哆嗦嗦地捧到王天伦面前。 “这是什么?”王天伦疑惑地问。 “请伯父打开。” 王天伦慢慢解开香囊,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对女人的滴水耳墜静静地躺在掌心,通体透明,简直像水晶般纯净,他用两个手指轻轻捏起来,耳墜一晃闪动着耀眼的光芒。王天伦大吃一惊,他本是羊城富豪什么样的珠宝没见过?一眼就认出这是老坑冰种莹润翡翠,乃是玉中极品,按当下的市值少说也得合七八万大洋! 陆贤卿声音颤抖:“伯父,这是我外婆当年陪嫁的首饰,后来作为妆奁又到了家母手上,父母只生我男丁一个,家母说就把它传给儿媳吧,月前家父来信说如果伯父能够应允婚事就将它奉上作为聘礼。” “想不到这位年轻人出身世家,家道如此殷富他却只字不提,唔,是个为人谦逊的君子,有如此人品,如此家境香儿嫁过去我也可以放心了。”王天伦感到无比欣慰,心里暖暖的,他站起身牵过香儿的手把耳墜慢慢放到她掌心,深情地说:“把它收下吧,要好好珍惜。” 王天伦轻轻拍了下陆贤卿的肩头,手扶片刻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向门口走去,香儿泪眼模糊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步履有些蹒跚,仿佛一下老了很多 此后陆贤卿不时来家坐坐,同未来的岳父谈天说地,这才惊奇地发现两家早有来往,他父亲和叔父皆为广西商界的名流,同王天伦做过一两笔生意,虽谈不上深交但终归是相识的。看得出来父亲对陆贤卿是越来越喜欢了,香儿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一心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谁知造化弄人,她哪里想得到日思夜想盼来的却是一场几乎要把她毁灭的灾难—— 一连几天了广州仿佛成了人间地狱——所有的生灵都被放进了蒸笼,无论白天和夜晚都在滚滚的热浪中熬煎,香儿更是格外难捱,这倒不是因为暑热,而是因为父亲的一番话。 昨天晚饭后父亲走进女儿的房间,抿着嘴笑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把个香儿看毛了:“爸爸,怎么啦?” “我跟你说件事,前些天容县有份电报打到洋行,说是你未来的公公打算来家拜望,问我行不行。” “爸爸怎么说?”香儿立刻紧张起来。 “我当然高兴啦,”王天伦笑了起来,“你那位公公想得很周到,他说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怕你会分心影响到学业,等人到了再说,我也就同意了。那你明天早点从学校回来吧。” 香儿急急忙忙赶回家已将近中午了,推开公馆的铁门她心里像揣了头小鹿咚咚地跳个不停, “小姐回来啦。”花匠老李看见她忙打招呼。 “今天有客人来吗?”香儿边走边问。 “有,还是我给开的门,说是从广西来的好像是姓陆吧。” “知道了。”香儿答应着走进前厅,佣人阿芳过来接过手包。 “我爸爸在吗?” “老爷送客人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 “客人走了?什么时候?” “大约十点钟吧。” “怎么,没留客人吃饭吗?”香儿奇怪地问。 “我也奇怪,昨天老爷还吩咐有贵客来要厨房准备,可那贵客坐了十几分钟就走了,看老爷的脸色还挺难看的。” “这是怎么回事?”香儿躺在沙发上想来想去猜不出原因来,她随手拾起一本书翻开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墙角立着的西洋自鸣钟一次又一次地敲响,还不见爸爸回来,香儿心里慌得要命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公馆大门。突然一阵狂风掠过大地,浓密的乌云随着它从天边拥来,越聚越多遮天蔽日,广州城一下陷入昏暗之中,房间里黑得像到了晚上一样。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喀啦”一声巨响吓得香儿浑身一抖——这声劈雷简直就像在耳边炸开一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短短几分钟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连公馆大门也看不清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自鸣钟突然又响了,一下c两下香儿下意识地数着:晚上七点了。香儿觉得从心里往外冷想披件衣服,才转回头一下楞住了——父亲竟然就在自己身后!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您为什么不开灯啊?“ “不用了。”王天伦无力地抬下手拦住了她。 “他来过了?” “没有不,来过了” 香儿惊诧地望着父亲,昏暗中她无法看清老人的脸,只是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古怪:父亲用后背倚着门站着好似没有这个支撑人就会倒下去,话也说得语无伦次。她的心一下揪了起来:“爸爸,您怎么了,喝酒了吧?” 王天伦中年丧妻半生孤零枕头边没有个能听他说话的人,每当心头有解不开的事常常在半夜起来一个人喝闷酒,但求一醉。这个习惯香儿自然知道,可现在还没入夜这又是为什么呢?她连忙抢上前扶住他,一股洋酒的气味扑鼻而来。香儿皱了下眉:“爸爸,我说过好多次了,马嗲利酒后劲大得很,您要少用一点,就是不听。” 王天伦在女儿的搀扶下来到沙发旁坐下:“我没事。” “还哄我,连话都说不清了。” 王天伦睁开了眼睛,香儿吃惊地发现父亲神志很清醒,只是眼中好像闪着泪光,爸爸哭了! “出了什么事,爸爸,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今天广西来人了,可那不是陆贤卿父亲” “那是谁?” “是他叔父,他说”王天伦伸出手轻轻把女儿揽到怀里。 长这么大极少见到父亲伤心,香儿冰雪聪明已有几分明白,她像只小猫依偎在父亲身旁眼泪悄悄地淌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在静静等待耶稣的末日审判。 王天伦的心乱了,脑子里一下空空的,一下又像塞满了解不开的麻团,不知如何开口,最终狠了狠心说:“他叔父来说陆贤卿的父母对你很满意,原本盼着你能早日过门的,只是后来听说我们王家信天主而他们家世代礼佛,信仰冰火不相容他还说‘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教案不断,教民同地方多有纷争,屡出人命’,所以陆贤卿的父母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取消婚约,他叔父苦苦相劝,无奈他夫妇二人不肯松口,事情已经没有挽回余地了。” “爸爸怎么说的?” “我把耳墜退还他了。” 香儿的反应出乎他意料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嘴唇不停地颤抖,这让王天伦更加害怕,他紧紧地搂住女儿连声说:“香儿,香儿!要哭你就哭吧” 香儿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爸爸我没事,只是想问问贤卿他知道吗?” 王天伦摇摇头,他既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如果来的是陆贤卿父亲他倒要理论理论,可来的是叔父,那只是个传话的人,再费多少口舌又有什么用呢?王天伦心都要碎了,他知道女儿看似平静,其实正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她这样做只是怕我为她伤心,“多傻的孩子你不知道你这样会让我更难受吗”王天伦想着再也忍不住了任由老泪在脸上纵横,女儿就是他的命,王天伦决心豁出去了,他轻轻拍拍女儿的后背:“香儿,现在天晚了外面雨又这么大,明天吧,你去问问贤卿,如果他也不愿分手我送你们去法国,所有的费用由我来出,你们就在那边成家吧,那里我有几个好朋友可以照顾你们的。” “谢谢爸爸,我舍不得走,爸爸都这么老了我走了谁来照顾您呢?” “傻孩子,将来你就会懂了:天下父母都是只要孩子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了。你不用担心我,等你们在那边安好家大不了我把这里都卖了到法国找你们去。” 父女二人相拥而坐不知过了多久,香儿说:“爸爸,您喝了那么多酒去休息吧,我难受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你真的没事了?” “真的,只是感觉有些累。”香儿看着父亲,脸上泛着笑容眼中却还含着泪。 “好吧,你也早点休息。” 王天伦轻轻带上房门,向阿芳招招手。 “老爷,什么事?” “小姐不太舒服,你们要留心,告诉值夜的不时过去看看。” “知道了。” 半夜时分,老爷卧室的房门突然被敲得山响,阿芳在门外大声喊:“老爷,老爷,小姐不见了!”刹那间王公馆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祸起萧墙 这年夏天,广州街头异常闷热,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一动也不动,男女老少都低着头,谁也不敢抬头仰视它,那白花花的光芒好像钢针一样剌得人睁不开眼,直把个羊城变成了一座火炉。傍晚时分两匹快马冲出南门,石板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行人连忙闪避到路旁。 前面的人年约三十五六岁,生得肥肥胖胖,一双肉泡眼面容憨厚,别看其貌不扬他可是广西有名的士绅——广西容县杨屋村陆府的二老爷陆方晓。后面一位身材精瘦目光炯炯有神,年龄看上去足有五十开外。此人姓樊单名一个田字,乃是广西容县名门甘旺村夏府的总管。樊田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谁料八岁那年亲娘又去世了,他身无分文无奈含泪在十字街头卖身葬母,正好夏家缺个伴读书童就把他收下了,十年下来学得满腹文章。同治年间,夏家老爷金榜题名博得个同进士,放了知县又左迁知府。樊田随到任上做了师爷,几任下来历练出一身本事,胸有城府深藏不露。俗话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老爷做了几任地方大员挣下了万贯家财就辞官还乡了。 光绪九年按西历来说就是1883年夏府的大小姐夏翠嫁给了陆方晓的哥哥陆方明,从此夏陆两家成了姻亲,婚后小夫妻得了个儿子,就是前文说到的陆贤卿。女儿出嫁以后,老爷深感膝下荒凉,这时夫人还不到四十岁,两人商议又产下一子取名夏苍,生活中平添了许多乐趣,不料好景不长,小少爷还不足百日噩耗传来:在去桂林的路上翻船父母双双遇难。那年夏翠才满十八岁。噩耗传回家乡,夏府上下年长和能干的首推樊田,责无旁贷挑起了重担,大小事务听由他处置。望着老爷弃下的一双儿女,樊田心痛不已,他终生未娶,就把这两个孩子当成亲生骨肉一样呵护,从小到大一直叫他们“阿翠”c“阿苍”而姐弟俩也把他视作父亲一般敬重,开口必称“樊伯”三个人处得亲如家人,早已没有主仆之分。 樊田可谓生逢乱世,从洪秀全广西起兵直到义和团举事,几十个春秋中华大地刀光剑影,烽火连天,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有多少豪强成了匆匆过客。樊田悟出个道理,乱世存身当官掌印都不一定能保住基业,只有抓住枪最牢靠。光绪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广东武备学堂招生,樊田花了重金上下打点买到了一个名额。这次和陆方晓到广州就是专程送夏苍入学的。 转眼间两个人来到太平沙更楼下,甩蹬离鞍走进门去。 “怎么约在这里?”樊田打量一下四周问道。 “王家是洋行买办,吃惯了洋餐,贤卿跟着也学会了。” “怪不得,记得在家的时候他最怕闻黄油的味道了。“ “人在那边。”陆方晓张望一下用马鞭指了指。 太平馆是广州第一家西餐馆,咸丰年间有个叫徐老高的人开了这家店,他在外国洋行做过饭,学得一手好本事,在这里既是老板又是主厨,来往的食客除了洋人就是达官显要c富商巨贾,附近总有清兵巡逻,一般百姓连门都不敢靠近的。陆贤卿独自一人坐在桌旁,正在啜咖啡,见他们来了忙站起来。 “我小舅安顿好了?” “这得问你樊伯。” 樊田点点头:“你叔叔临时要见位客人,我只好一个人送阿苍去。陆军学堂在长洲岛,远是远了点,但房舍和伙食都还不错,每月还发些龙洋零用,你就放心吧。” “我们学校刚从澳门迁过来,事情特别多,改天我去看他。” 陆方晓笑起来对樊田说:“大哥讲他们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还真没说错,你看,‘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扭过脸来教训说,“你以为是你们岭南学堂?这陆军学堂规矩大得很,外人轻易进不去的,一个月才能请假出来一次。” 服务生走过来客气地请他们点餐,陆贤卿想了想说道:“一客菲力牛排,五分熟,再配一支博若莱。你们呢?” 樊田摇摇头:“博若莱是你们年轻人喝的。”他望着陆方晓说,“要一瓶雪当利白葡萄怎么样?” “好,这种酒力量大,还有一种密瓜的香味我喜欢。给我一客葡国鸡,你呢?” “来份蛋黄局蟹盖吧。” 酒和菜很快上齐了,三个人边吃边聊。 “贤卿啊,你在广州人熟地熟,以后对你小舅多关心些,从小到大第一次远离家乡我还真有些不放心他。”樊田呷了一口酒慢慢说道。 “没问题,我想等完婚以后买栋房子,他来的时候也方便。” “完婚?”陆方晓吃惊地问,“怎么,她没同你说过?” “谁?说什么?”陆贤卿大惑不解,看神情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是这样,今天上午,王小姐父亲来见我专门谈了这件事情” “他怎么说?” 陆方晓放下刀叉说:“你听我慢慢讲。上个月你不是给家来封信吗,提到亲家同法兰西商人合伙做生意,你父亲的脾气你最清楚——最不喜欢洋人,当时脸色就变了,我正好在场就多了句嘴,说王小姐又没同洋人做生意,她选读医科以治病救人为志向,这是普萨心肠,这样的人品做陆家儿媳哪点不配?” “父亲怎么说?” “他讲那家女医学堂是洋人办的” “岭南学堂不也是教会办的吗,我能读她就不能读?”陆贤卿气得有些发抖,一时几乎不能自制,安静的餐厅里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都把目光投过来。 陆方晓看了一下四周,身子往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说:“我也是这么讲的,争了半天,最后他开出了条件,如果小姐能做到的话就答应这门亲事。” 陆贤卿松了一口气,自己心爱的人家境优裕,他深信不管条件多么苛刻都难不住他们。 陆方晓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他要小姐放弃天主改奉佛教。” 陆贤卿楞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父亲开出的条件竟会是这个。 樊田的眉头皱了起来,担心地说:“这恐怕不行吧,他们一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很难答应的。” “我也怕这样,所以路过梧州的时候先发了一封电报,好给小姐多一些时间考虑。”陆方晓从膝盖上拿起餐巾,翻过来轻轻地在肥厚的嘴唇上按了按。 “今天王家答复了,他父亲说”陆方晓同情地望了他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是上帝的女儿,她的生命和” “和什么?”陆贤卿声音和全身都在颤抖, “她的生命和一切都是属于主的。她无法背叛。”陆方晓艰难地把话说完。 “这不可能!”陆贤卿觉得有一柄重锤咚一声狠狠地砸中了自己胸口,五脏六腑疼得无法忍受,他发狂起来大喊一声,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陆贤卿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只见对面叔叔的嘴唇在翕动,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终于陆方晓停止了述说,从怀里掏出一个苏绣香囊放到桌上,慢慢推到陆贤卿面前。陆贤卿手指哆嗦,摸了好几下才把它拿起来。他眼里噙满泪花颤抖着从里面取出一对翡翠耳墜,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脸色像死灰一样惨白。 “今生今世她怕是不会再与你见面了。” “不行,不行,我要见她,我这就要去见她!”陆贤卿痴呆呆地坐在那里,嘴里喃喃不停地说着。 “大侄子,想开一些吧。”陆方晓的眼圈也红了,“听说,她搭今天下午的船去日本,现在恐怕已经在海上了。” “为什么要把我们拆开,为什么要把我们拆开” “你不要这样想。”陆方晓苦苦地劝他,“没有人要拆散你们,大哥大嫂没有,我也没有,是小姐在上帝与你之间选择了主,这表明你们今生今世没有这个缘分,这是命啊,你就认了吧。” 陆贤卿两眼充血怕得吓人:“你骗人,这都是谎话!” 陆方晓也急了大声喘着气:“好,好,我骗你,,你自己去日本问她!” 陆贤卿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抄起瓶子一仰脖将几乎满满一支博若莱斯红葡萄酒全都灌进了喉咙。陆贤卿醉了,住处是回不去了,陆明仲和樊田商议索性在附近找间客栈歇歇,三个人都饮了不少酒,不大功夫就都入了梦乡,猛然间一声炸雷把人惊醒了,只见窗外大雨瓢泼,再看陆贤卿床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忙找店员询问都说不知情,两个人面面相觑好生奇怪——这么大的雨人能到哪去呢?“坏了!”陆明仲一下脸色惨白,“他会不会真去日本了?都怪我这张嘴,我也是气急了,才蹦出这么一句话,这可怎么向大哥大嫂交代?” “事已至此,急也没用。”樊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你我兵分两路,你在这儿等着,他冷静以后返回来也不一定,我先到岭南学堂找找,要是没有再到南洋客栈看一看,他要是真去了日本,应该退房结账,也许能找到些线索。” “也只好这样了。”陆方晓点点头。 两个人在广州一连找了三天依然是一无所获,从此陆贤卿音信全无生死不知。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祸起萧墙 常言道“世事难料”,没过几年偌大个大清国一下就亡了,到了民国四年也就是西历1915年,一封电报远隔重洋打到广西容县,署名是陆贤卿,说是已经订好船票不日将从日本回归故里。掐指一算整整十年过去了,儿子突然有了消息陆方明夫妇喜出望外,夏翠催促丈夫赶快去接,第二天一早陆方明就带上两个保镖动身了。这两个人是一对双胞胎自幼父母双亡乞讨为生,都是本乡本土的,陆方明看着可怜就把两个人收留下来。这陆方明可非一般人,他早年曾留学东洋,深深痛恨列强对中国的欺凌和清廷的腐败无能,光绪年间支持同盟会出过大力,在广西乃是知名的士绅且家境豪富,府上丫环c仆役和护院的家丁林林总总不下百人,大院里几乎天天都是宾客盈门,下人们忙得自然是不可开交,兄弟两个是知恩图报的人只要能帮上手的什么都干。陆方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十分喜欢,有意好好栽培他们,于是让他们同陆贤卿一起跟着名师习文练武,可惜这对小兄弟不是读书的料倒是对舞枪弄棒深感兴趣,到长大成人不但拳脚功夫了得还练就一手好枪法,深受陆方明喜爱待他们像亲生儿子一样,但凡出远门总要带在身边。俗话说‘龙生九种,各有不同’,哥哥陆安少言寡语为人忠诚,凡事都听主人的从不自作主张;弟弟陆达性格正好相反,都三十出头了还整天嘻嘻哈哈,有人以为他大大咧咧没心没肺,那可是大错特错了,陆达跟随主人出门称得上细心机警,从没出过岔子。 闲话少叙,三个人由水路赶赴广州。那个年代航运技术远不及现在,交通海外的邮轮误期到港是常有的事。黄埔码头又脏又乱有钱人都不愿在这种地方等候。沿珠江北上可以到达有名的古刹海幢寺,这一带风景优美,豪宅林立,来往海外的两广富商多在这里停留候船。陆方明一行在海幢寺等了三天才接到人,父子见面悲喜交加畅叙衷肠自不在话下,依陆方明的意思在海上颠簸了那么些天,先在广州好好休息一下再返乡,然而陆贤卿思念母亲一天也不愿耽搁,他说这一路船是坐够了,我们走陆路回去吧。儿子万里归来陆方明别提多高兴了,哪能不依呢。不到半个时辰陆安就备好了五匹快马,一匹驮行李四匹是坐骑。出了广州城是一马平川,仅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跑出了七十多里地。 “贤卿啊,前面就是三水,马都累出汗了,我们歇一歇。”陆方明勒住了缰绳,跳下鞍来。 “由这里向西就是肇庆吧,还有多远?” “我们不向西,北上四会。” “那不是绕远了?”陆贤卿诧异地问。 “老爷要去贺县见那个死马奎吧。”陆达一脸的不高兴谁都看得出来。 “陆达!”陆安生气地喝住他。 “哎——别管他,”陆方明笑咪咪地说,“他和马奎不对付。” “马奎是谁?”陆贤卿问。 “他呀,是个才子啊,十七岁中了秀才,二十岁中了举人,本想博取个进士步入官场,谁料光绪三十一年慈禧下诏废了科举,他家境不济只好以帮闲为生,后来你叔父在贺县开了家药铺,以唐代僧医普济为名号,暗含广济世人的意思。有人把马奎荐过来说他精通账目又懂得些医理,我们看着人还精明普济堂就交给他打理了。一转眼也有十几年了吧,经营得怎么样从来也没听你叔父讲过,这次正好去看一看” “少爷,这个人你没见过,逢人三分笑再假不过了,一想起他我就恶心。”陆达气冲冲地说。 陆方明在心里一直把这兄弟俩当儿子看待,见陆达使性子也不生气:“好了好了,过了四会我们取道广宁,上次路过你不是直夸那里风景美吗,一转眼也有八九年了吧,不想再去玩玩啦?” “广宁有什么好玩的?”陆贤卿也来了兴致 陆方明眼睛眯起来神往地说:“那可是有名的竹乡啊,实在太美了简直如同人间仙境,是不是?”他用手捅了一下身边的陆达,“还有哪些美食啧,啧,啧,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啊,在别处是绝对吃不到的”陆方明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日落时分主仆四人赶到了四会歇息,天刚亮就起身沿着绥江东岸一路北上。 南国春早,刚交农历三月,万物都复苏了,太阳仿佛是刚从蛰伏中醒来的生灵,它睁开双眼兴致勃勃地俯瞰大地,那滚烫的目光,那炽热的光芒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山路上过往的商旅被晒得头晕眼花,一个个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地挣扎前行。在受尽煎熬以后,一行人终于踏入了广宁县境,突然,一股强劲的山风从他们身旁掠过大地,送来惬意的清凉,万物瞬间有了生气,绥江两岸万杆翠竹一齐摆动腰肢翩翩起舞,那迷人的身影姿态万千各自不同,有的含羞c有的热情c有的婀娜c有的豪放。 无边无际的竹林深处掀起了海一样的波涛,那波涛发出奇妙的声响,时而呻吟c时而怒吼c时而呜咽c时而又像一首柔美动人的歌在起伏的山峦和天地之间回荡 四个人如痴如醉疑在梦里,仿佛超脱了尘世——没有纷扰,没有嗔念,心中只剩下感动和一片宁静。四匹坐骑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步上绿草茵茵的山坡,陆贤卿一动不动屹立在山冈,静静地倾听着阵阵涛声。突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悄悄袭来,眼前这一切竟然似曾相识,瞬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让他浑身一颤,陆贤卿的眼睛湿润了。 这些年来他人在日本心系故乡,思念之情纠结于心始终无法排遣,有一天他实在受不了了,一个人跑到到日本最南端的鹿儿岛,坐在海边远眺,面前是无边无际汹涌的波涛,在海的尽头就是家乡了,也不知亲人们可好。陆贤卿是个倔强的人,他始终无法原谅父亲,他要找到香儿把她带回家乡,他要让二老看看谁也不能夺走他心中的挚爱。 这一天陆贤卿不知在海边留连了多久才返回,归途中路过一个地方,那秀丽的景色把他惊呆了,面前满眼绿色,参天的翠竹密密麻麻漫山遍野,清风徐来,涛声沙沙仿佛在切切私语。这景象竟然酷似家乡的竹林,陆贤卿欣喜万分又有些许惆怅,他徜徉在山林之间,抚摸着一根根翠竹的躯干,惬意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仿佛那就是来自故乡的气息,不知不觉眼睛竟有些湿润了。 忽然间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童声:“あなたは誰ですか?”(你是谁)话音刚落一个小女孩从从几棵茂盛的毛竹闪了出来,人生得漂亮,脸色却很难看,眼睛瞪得溜圆,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陆贤卿的日文不算太好,但也听懂了这是在盘问自己的来历,正想着怎么回答,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句中国话,声音略有些低沉:“这里的风景很美,是吗?” 他吃了一惊,只见一位身着和服的日本老人从女孩身后缓缓走过来,正朝着他微笑。老人须发皆白面容富态,身材略为精瘦,却生得颇为匀称,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位美男子。 陆贤卿连忙深深鞠了一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人家,想不到这里的景色酷似我的故乡以致陶醉其中,竟不知您到来,晚辈这厢有礼了。” “哎,用不着客套,年轻人是想家了吧?”老人理解地望了他一眼和颜悦色地说下去,“这里叫宫之城町,是全日本最有名的竹乡。这一大片山林都归我近卫家所有,外人不经邀请是不会私自闯进来的,这孩子见到你自然奇怪。她叫雅子,是内人娘家孙女。”老人疼爱地抚摸一下她的小脑袋,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她从小父母双亡就把这里当成家了,这丫头被我宠坏了有时难免任性刁蛮,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不会!”陆贤卿非但不恼反而挺兴奋,你想啊,在远隔万里的日本突然听到久违的乡音,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激动地说:“老人家也懂中文?一口京腔字正腔圆比我都地道!” “你说的是真的?那可是愧杀老朽了。”老人瞬间朗声大笑起来,一双雪白的眉毛随着笑声得意地抖动起来,那副样子活脱一个老顽童,“我自幼仰慕中华文化,少年时有幸游学神州,前后数十载,几乎走遍了贵国的名山大川,说起来那里应该是我的第二故乡了”这位日本老人突然收住了话头,那神情让人觉得似乎他隐隐有些激动,显然那是一段让他十分留恋的岁月,至今仍十分向往。 老人的脸色慢慢平复下来,笑容可掬地说:“老朽名叫近卫良熙,说了了半天话还未请教年轻人仙乡何处,如何称谓呢。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陆贤卿原本世家子第礼教甚严,一听老人这么说话就知道错在自己了,脸不由一红,连忙说道:“晚辈乃广西容县人氏,姓陆名贤卿。 “广西容县?”近卫良熙老人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陆贤卿被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盯得有些发毛,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犹豫了一下开口了:“敢问留园陆方明是你什么人?” 这“留园”乃是陆府私家花园的雅称,即便在国内也极少有人知晓,想不到竟在日本听到,陆贤卿料定这位东洋老者非同寻常,同自家可能有些关连,于是恭恭敬敬地答道:“正是家严。” “怪不得。”老人哈哈大笑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同方明长得如此相像,原来是故人之子到了,今晚你不许走,务必到寒舍一聚。”也不管陆贤卿答应不答应扭头吩咐雅子,“赶快回去,就说贵客临门速做准备!” “就凭他还算贵客?”雅子忿忿不平地瞥了陆贤卿一眼。 “怎么?我与他父亲平辈相交,论起来你应当称呼他世叔才对,有什么不妥吗?” “他才比我大几岁啊,什么‘世叔’,难听死了,勉强叫声‘哥哥’还差不多。”话音才落,雅子马上觉得出言不妥,脸一下羞得通红。 闲话少述,当晚陆贤卿夜宿近卫家中,享受了东渡扶桑以来最为正宗可口的一餐日式料理。饭桌上三个人畅谈以往,陆贤卿方才得知原来家父早年留学日本,加入过同盟会,与近卫老人相识,交情甚厚。 酒酣饭饱,仆人献上茶来,一老一小秉烛长谈,意犹未尽。近卫良熙叹了一口气说道:“人生相逢总有一别,你我初见如故不知何日才有缘重新聚会,老朽有个不情之还请世侄万无推辞。久闻留园陆府乃钟鸣鼎食之家,书画双绝享誉邻南,人曰千金难求,可否赐字一幅于老朽?” 陆贤卿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世伯有命小侄焉有不从之理,那我就献丑了。” 近卫良熙大喜过望,忙叫仆人取过文房四宝,展开宣纸。陆贤卿略微沉思沉腕落笔,片刻之间四句潇洒的行书一挥而就。 雅子凑过来歪着小脑袋看了看,撇了下嘴:“诗意颇佳,字可不怎么样。” “怎么,雅子小姐也懂中文?”陆贤卿好奇地问。 “小看人了,你也不想想我爷爷是大学问家,我整天守在身边还错得了?” 雅子伸出玉葱一般的小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念: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怎么样,没错吧?” 看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陆贤卿觉得实在有趣,便故意逗她:“说字不好我没话可说,至于‘诗意颇佳’,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论因何而发。” “你以为我真不懂?”雅子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侃侃道来:“这是一首七绝诗。晁卿本名晁衡,生前是日中文化的友好使者,大约一千一百年前自贵国渡洋返乡,不幸海上遇难,大诗人李白是他的好朋友知道后痛不欲生,写下了这首流传千古的悼亡名诗。我说得对不对?” 陆贤卿惊奇得睁大了眼睛,这个日本小姑娘看起来也就是十二三岁,对中华文化竟然如此熟悉,真是不可思议,一时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陆贤卿的窘态雅子姑娘脸笑开了花,正想要再调侃他几句,爷爷咳嗽一声说话了:“傻丫头,你知道陆先生为什么单单选中这首七绝吗?” “为什么?”雅子脸上得意的笑容陡然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显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陆贤卿聪慧过人,瞬间便悟出了老人话中的含意,不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两个人心有灵犀默不作声地看雅子怎么回答。 雅子打小就被宠坏了,从不肯轻易服输的,她低头看着地一言不发脑子却如同一部机器飞快地转起来。猛然间好强的雅子一下抬起头,眼睛里灼灼地闪着光:“他的意思是说——” “没礼貌,叫世叔!”近卫老人黑着脸小声地斥责。 “不用,不用。”陆贤卿连忙解劝,“我比她只不过虚长几岁而已,还是平辈相交罢。“ “怎么样!人家都说了不用叫‘世叔’。”雅子心满意足地冲着爷爷顽皮地一笑,“这位兄台的意思是希望日中两国老百姓应当亲如兄弟,如同当年晁卿与李白一样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我说得对吗?” 陆贤卿闻听此言真是又惊又喜,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雅子小姐果然聪慧,一下就猜中了陆某心意,真称得上是我平生难得一遇的知音了。” 雅子听得陆贤卿如此夸奖,脸上一下泛起了红潮,讪讪说道:“这幅字——我要了。” “岂有此理!”近卫老人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这明明是贤卿赠与我的,怎么又归了你,这不是夺人所爱吗,天下哪有这么强横的!” 雅子嘻皮笑脸地反问道:“人家可承认了我是他知音,既然如此兄长以诗文相赠有什么不妥吗?” 话一出口,老人与陆贤卿都楞住了——这孩子真是心灵剔透巧舌如簧——两个人实在忍不住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笑声中陆贤卿再次提起笔,眼珠一转,瞬间两行工整的小楷现于纸上。上款是:小友雅子惠存。下款是:甲辰年桃月中浣陆贤卿敬录。 近卫先生笑眯眯地望着心爱的小孙女:“雅子啊,这下可如你所愿了。天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去吧。” “不嘛,我没同我这位知音兄长聊够呢。” 老人骤然间严肃起来,冷冰冰地说:“我同贤卿侄儿还有话私下要讲,你要知趣。” 爷爷的脸色把雅子着实吓了一跳,连忙深深鞠了一躬低着头退了出去。此后近卫良熙与陆贤卿一夜长谈几乎直到天明,这件事后来曾有多人对我提起过,但每个人都说词不一,且互有矛盾,这一老一少之间到底谈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一种说法能让我信服,这一秘密也许就此永远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所幸的是这神秘一晚的结局几十年后竟然鬼使神差地被我知道了,这是我在海叔父亲——也就是陆贤卿——的日记中读到的。 “窗外业已天色微明,近卫良熙先生吹灭蜡烛站起身,说道:‘那就说定了,以我近卫家的势力在日本帮你找到一个人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给我一年的期限,如果到时未能如愿我自信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早已不在人世;二是她根本就没来过日本。那样的话贤侄还是动身回国吧,不要让父母再挂念了。’他叹了一口气痴痴地望着我,‘贤卿啊。听我一句劝,毕竟‘月是故乡明’啊。’说罢他转身径自走了出去。” 自从太爷爷交代以后海叔父亲的日记一直珍藏在我身边,我深信这段记载除了我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而且它一定是真实的,因为就在次年阳春三月日记的主人果然如约回到了梦魂牵绕的故国。 “少爷,少爷!”陆达策马上前,伸出一只大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调皮地说,“没睡着啊,这点景致就能把你迷住,真不像个出洋见过世面的,赶紧走吧。” 陆贤卿同这哥俩从小一起玩耍长大,心里早没有主仆之念,十年不见更是觉得分外亲,听到陆达取笑不但不恼,反倒乐了:“你说赶紧走?” “对呀。” “那你就下地走走!”话音刚落,陆贤卿飞起一脚,直奔陆达腰间踢去,毫无防备的陆达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后仰身,一个铁板桥躲了过去,这才没从马上掉下来。 老实巴交的陆安见到此情景吓了一跳,陆方明反倒险些笑得喷出声来:他知道这三个年轻人亲密的关系;更知道陆达一身的功夫,就凭贤卿那两下子根本伤不了他。陆方明假作生气地说:“都别闹了,听陆达的赶紧赶路吧。” 主仆四人沿着绥江东岸前行,一路美景如诗如画接踵而来,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大家指指点点信马由缰不知不觉放慢了脚程。陆达勒住马抬头看看天色心中一沉,他一催马赶上老爷轻声说:“石涧镇已经错过了,要想住店只能赶到南街镇了,可那还有三十几里山路呢,天黑前怕是到不了了。” 陆方明一听就明白了,这个陆达心细如发是在给自己提醒呢:广西历来匪患猖獗,但凡土匪出没之处百姓都视若畏途,如今走了半天连个人影都不见只怕这一带原本不太平,天一黑要备加小心。 “真不该留连山水,这可如何是好?”陆方明懊悔不已。 正在这时,路旁突然窜出一条大狼狗箭一样迎面射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竹林中飞出一柄钢叉,一个男人紧随其后钻了出来,就见钢叉在落日余晖下闪着寒光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刷一下钉在了陆方明马前,叉齿深深地插入泥土,只剩下叉杆立在那里微微颤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人猝不及防,陆方明父子惊呆了。土匪劫道经常是前后包抄,陆达是个久历江湖的自然明白,他大喊一声:“哥,背后归你了!”,话音刚落那个男子已冲到了马前。 “别动!”陆达用枪逼住他,空气一下紧张起来。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祸起萧墙 陆达向来胆大心细,在这危急时刻依然异常镇定,他屏住气息凝神静听,马上判断出拦路的只有一个人,紧张的神经立刻放松下来,冷笑一声:“小毛贼,就凭你还想在小爷面前讨个便宜。” 那个人并不害怕,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万幸,没伤到你们。” “别开枪。”陆方明做了个手势,警惕地审视面前的陌生人,就见他头上用三条手巾裹着;上身穿着两件布扣短衫,里面一件是白色,外面一件是蓝的;有趣的是那条裤子——又长又宽,裤脚肥肥大大足足有一尺二寸。年纪嘛大约在六十左右,脸色黝黑中等身材,肌肉结实,光着脚板,一看就是个常年在山里生活的瑶族人。 陆方明点点头脸色和缓下来:“你刚才是要打那条狗?” “那畜牲要吃我的鸭子。” “狗会吃鸭子?” “那不是狗,是山中牯,你们汉人叫它野豹。” “哦,是这样。” 陆达把枪插回腰里跳下马,一把拔起钢叉操在手里惦了惦:“这家伙还挺重,能甩那么远不容易,准头也不错,差一点就叉着那畜牲了,你行啊。” 那瑶族人摇摇头:“人老没用了,要在过去不用看凭声音就听出有人来,刚才叉要脱手才发现你们,赶紧压了下腕子,险一险伤到人,真是对不住了。” 陆安走过来从弟弟手里接过钢叉左看看右看看。这柄叉叉头有两个齿足有一尺多长,磨得雪亮,后面安了个一握粗的木柄,陆安用手指弹了弹,木柄很硬发出坚实的声音,不由赞叹说:“这是铁梨木,好东西。” “铁梨木是什么?”陆贤卿好奇地问。 “这种树长在高山上,咱们老家就有,很珍贵的,成材以后硬得很用刀斧砍都很费劲。” 三个年轻人凑到一起看这柄猎叉,陆方明片腿下了马:“老哥哥,怎么称呼你呀?” “我叫盘三公。老爷是——” “我们四个都姓陆,我叫陆方明,北上广西从这里路过。如今世道不太平不得已带上枪防身,刚才这孩子多有得罪,老哥哥可别放在心上。” 盘三公是个爽快人,哈哈一笑:“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可对了我脾气。”他“啪”地一声拍了下陆达肩膀,“小子,天黑前南街镇你是赶不到了,这里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要不想在大山里过夜就到我家去。”说着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拉起马缰绳转身就走。 四个人跟在盘三公后面三转两转进了一块林中空地,面积有个打谷场那么大,明显是人工伐出来的。空地中央搭有一栋竹舍,旁边用细竹插成篱笆养了些鸡鸭。盘三公伸手请四位客人先进门。陆方明是个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他知道瑶族人有个规矩,登门作客要先问女主人好,否则就是失礼了,他左右看看不见有人出来便谨慎地说:“家里人都好吧?” 盘三公一听就知道这位汉人老爷是个懂得瑶家规矩c尊重瑶家风俗的人,他感激地望了这位贵客一眼:“谢谢啦,这个家里就我一个孤老头子,没有其他人啦。” 同行四人中只有陆贤卿是第一次踏足瑶族人家的房舍,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只见这房子一栋三间坐北朝南,当中是个厅堂,左右两边的房中都有个火塘,像是在煮什么食物,瓦罐里冒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盘三公把大家让到西屋火塘边,“我这一年也没个客人来,见到你们我是真高兴啊,你们一定还没吃饭吧,正好,我这饭马上就要熟了,你们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趁盘三公不在,陆方明压低声音对儿子说:“瑶家人有规矩先说几条你可千万记住了,第一,当面不许直接喊老人和长辈的名字;第二,在屋里不许把痰吐到地上;第三,不许在老人面前跷二郎腿;第四;一会儿主人会给你敬酒你必须一口干尽就先说这么多。” “我记住了。” 陆达走到厅堂门口探头向外看了看,快步走回来小声说:“他在外面杀鸡呢。老爷,我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咱们得小心。” 陆安是个老实人陆达说这话他很不爱听:“你总爱自作聪明,人家好心留咱们吃饭过夜能有什么恶意?你” “等等,”陆方明拦住他,“陆达,你说说看。” “哥,你到门口盯着点。” 陆安看老爷点点头马上起身隐在厅堂门后,耳朵还不忘听听弟弟到底要说些什么。 “老爷,我看这个盘三公的衣着打扮分明是个土瑶,谁都知道土瑶人只在贺县有,怎么会跑到广东来?” “对呀,这我也听说过,”陆贤卿也觉得奇怪,“会不会是早年做了上门女婿落户到这儿了?” 陆达摇摇头:“这不可能,土瑶世代不同外族人通婚。再说土瑶人从来都是群居,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住,他却偏把家安在这儿,这不有点怪吗?” 陆方明的脸色严肃起来,眯起眼睛思索着:“没错,是有点怪” 几个人正在小声议论东边房响起了盘三公宏亮的声音:“饭做熟了,请过来入席吧。” 东屋火塘上架着一口大锅,从里面冒出浓郁的酒香,陆贤卿虽没见过,但也猜到这就是瑶家人有名的瓜箪酒了。火塘旁边摆开了一张饭桌,盘三公执意把陆方明让到上座,他知道这是瑶家人待客的礼仪略作推辞就依从了。盘三公从锅里舀出酒来把每个人面前的酒碗斟满,然后站起来双手举碗,瑶家待客的规矩陆方明刚才讲过了,大家连忙站起来,学着盘三公的样子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酒方下肚陆贤卿就眯起了眼睛,但觉味道极其香醇,清甜可口,一股热流从心里腾起发散到四肢,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舒服,他忍不住说:“盘老伯,真是好酒,真是好酒啊。” 盘三公听到夸奖心里着实高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这是我自家酿的,喜欢就多喝,今天我管你够。”说着拿起筷子点着摆满碗盏的桌面,“来,尝尝我们瑶家菜,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口味。” 陆达正是能吃的岁数早就饿了,他笑嘻嘻地说:“盘老伯那我可不客气了,”说着就要下筷子手却突然停在半空:“哎,没有我最爱吃的呀。” “那是什么? “笋蛆呀!“ 陆达活像个馋嘴的孩子没能如愿一脸失望,那神情把盘三公逗笑了:“傻小子,这季节哪有去,要想解馋到秋天你再过来,我管你够。” “哟,我把这个忘了。”陆达懊丧地摸了摸脑袋。 笋蛆是什么,竟能把陆达馋成这样,陆贤卿不禁好奇地问:“你说的是什么美食呀?” “那是竹蜂的蛹,它躲在竹笋肚子里啃它的芯,有二十多天功夫就能从米粒大小长到手指那么粗,模样看起来就跟冬虫夏草一样,把它用开水一氽用油一炸,别提多香了。”陆达说着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哟,那我还真不敢吃。” “这是年前我打的一口山猪,你们尝尝,”盘三公给主仆四人的碗里各夹上一块又肥又厚的金黄色的腊肉。 陆方明咬了一小口嚼了嚼,那真是肥而不腻满嘴留香,不禁赞叹:“早听人讲你们瑶家人的腊肉别有风味,果真是名不虚传,今天可是大饱口福了,这肉的做法一定与众不同。” “是啊,先把肉腌好腌透,再用竹子生火沤出烟来,日夜不停要熏上一个多月才成呢。” “嚯,这么麻烦,那我得尝尝。”陆达闻听赶紧把肉一口塞到嘴里。 “怎么样?”盘三公笑着问他。 那陆达也不答话,这一口还没咽下去,筷子又伸出去:“我再来一块!” 见客人吃得开心盘三公十分高兴,“这是酿文笋”,“这是竹炭蒸鱼”他不断地给大家布菜,满桌佳肴多是主仆四人从未尝过的瑶家美味,大家边吃边聊,有说有笑。终于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陆达摸着肚皮满意地说:“老伯,你的饭菜真香,可惜我是一点都吃不动了。” 陆方明几十年来走四方见识广,称得上是江湖老到,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别看他在饭桌旁谈笑风生,脑子可没闲着一直在观察对面的盘三公,陆达说得没错,这个人的身世确有不解之谜,但他为人诚恳坦坦荡荡,没有半点邪气,是个可以结交之人。 “老哥哥,想不到在这深山老林里还能享用到这样好的美食,我可要好好谢谢你的款待哟。”陆方明说着向陆安丢了个眼色,陆安会意连忙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元,陆方明接过来放到盘三公面前,“老哥哥请收下。” “这可不行,”盘三公连忙说,“吃一餐饭哪能收客人钱呢,我们瑶家人没这个规矩。” “老哥哥莫推让了,我可没把自己当客人。”说着陆方明站起身取过瓜箪恭恭敬敬地给盘三公的酒碗斟满,随即也给自己倒上,他把大碗举起来,“老哥哥若不嫌弃,就请干了,这碗酒下肚你我从此就以兄弟相称,怎么样?” 瑶家人历来被汉人看不起,如今这位老爷却要同自己结交,态度又那么诚恳,这怎么能让盘三公不感动呢?“好!”他豪爽地将酒一饮而尽。 陆方明放下碗诚恳地说:“老哥哥,我这趟是要到贺县,那里应该是你家乡了,不知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什么话要我捎一下吗?” 一句话让盘三公脸色大变,他呆了一下叹了口气轻声说:“家里没有人了。”那神情显得格外凄凉。 陆方明明白了——这是触到了盘三公的伤心处,他歉疚地说:“老哥哥对不起,我问得冒失了。”他略微思忖了一下说道:“不过,总这样在外飘泊过得也太清苦了,贺县我去过,那是个不错的地方,都说故土难离c叶落归根,听小弟一句,明早你还是同我一起回乡吧,不瞒老哥哥,我的家境还可以,帮你重新置个家安度晚年还是没有问题的。” “谁愿意背井离乡啊,只是贺县这辈子我怕是回不去了,”盘三公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老弟,你是个好人,我跟你说,你这次去千万要小心,一不要露富;二不要招惹是非多管闲事,能早走赶快走,那儿可不能久呆。” “怎么啦?” “前些年来了一帮外地客,在县里贺街置房产开店铺,生意做得很红火,可也怪了从此贺县就不太平了,刼道c绑票的事接二连三,商家都怕了有办法的纷纷把铺子顶出去,远走他乡。” “那接手的人就不怕吗?” “接手的人就是那帮外地客,到现在半个贺街都是他们的了。当地人都传说这帮人明里是商,暗里是匪,所有的案子都是他们做的,可谁也没证据,官府拿他们也没办法。” 陆方明有些明白了,盘三公避居此处八成与这帮人有关,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恕我冒昧,老哥哥是不是得罪他们了?” 盘三公摇摇头:“我们土尤世代与世无争,不会做得罪人的事。老弟呀我也不瞒你了,贺县西南有个明梅村,是我的家乡。我们那里山高林密,能种的地很少,又没有水田,一年的收成吃上一个多月就没了,全靠打猎糊口。可光靠这个还不成,我们那里不出盐,不吃盐人就没有力气,所以隔一段时间就得去贺街用打来的猎物换些盐。那帮外地客在贺街买下了贵福客栈,在贺县那是最好的了,客栈附设一间酒楼就在隔壁,在贺县也是最有名的,住店的客商都在那里吃饭,我呢,常去给他们送些野味,一来二去就熟了。有一次厨师病了几个,人手不够,临时让我帮忙,我就烧了几个我们土尤菜,谁想那天正好他们东家也来到贺街,吃了我的菜很满意,就把我留下来帮工。开始他们对我看得很严,时间长了看我只是闷头做事也就不太防我了,这伙人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一天被我撞见,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土匪的黑店,他们得知露了底细要杀我一家灭口,可怜我相依为命的孙子为救我死在他们手里” 盘三公泪光滢滢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这一番话让陆家四个人大吃一惊。陆达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恨不得马上就赶到贺街砸了这伙人的黑店。 陆方明心里一凉,原来贺街成了土匪窝了,可这些怎么从没听弟弟说过呢? “既然这样,老爷还是别去贺县了,调头向南取道云安县去梧州吧。”陆安担心地说。 “是啊,”盘三公点点头,“这位小兄弟说得对,贺县不能去,犯不上冒险。” 陆方明沉思一下说道:“去,一定要去,不瞒老哥哥我同省府官员有些交情,自信有办法查办这帮人。” 注1:土瑶:瑶族中的一个支系,现仅存数千人,全部居住在广西贺州交通闭塞c地势险要的深山老林里。 注2:瓜箪:瑶族使用的酒器,用自种的葫芦制成。 注3:贺街:今称贺街镇,清末及民国时期为贺县治所 注4:土尤:土瑶族的自称: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祸起萧墙 第二天一早主仆四人别过盘三公上路,经怀集出广东直奔贺县。一路无话,这一天众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刚进街口就见不远处有一栋青砖楼房,虽说只有两层但在街上已是最高的了,楼房迎街四扇格扇门敞开,两旁刻有楹联,上首是“诚招天下客”,下首是“义纳四方财”,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匾,上书四个大字——贵福客栈。这就是那家黑店?四个人不由互相望了望。 “就住这里?”陆贤卿犹豫地说。 陆安是个稳重的人,摇摇头:“我看还是换一家。” 陆方明斩钉截铁地说:“不,就住这儿”他想了想接着说,“我和陆安c陆达先进去,贤卿稍晚一步再跟来,你不要同我们打招呼要装做不认识,在我们对面要个单间然后悄悄过来,千万别让人看见。记住了吗?” “这是为什么呀?” “我自有道理。” 陆方明领着兄弟二人直奔客栈,店伙计见来了生意忙迎出来热情地招呼,两个人把马匹牵进旁边的跨院,另两个搬着行李箱笼将陆方明一行引进了店门。柜台上的记账先生抬眼一看衣着就明白了:这是主仆三人。他满脸堆笑冲着陆方明点点头:“客官,我们有上好的房间,您的意思” “我要最好的房间,只是我们三个想住在一起,不知能不能安排得下?” “可以,可以,楼上有个大套间,我给两位小爷加张床就住下了,您看行吗?” “就这样吧。” 闲话少述,众人安顿好以后陆方明说话了:“从现在起每一步都要小心留意,明白吗?” 陆贤卿三个人点点头。 “贤卿你现在去酒楼吃饭,要多听多看见机行事,如果有人问起千万不要说是容县人,也不要道出真名实姓,对了,你换上西装。” “这太扎眼了吧?”陆安有些不安。 陆安的担心不无道理,民国初年,莫说在贺县这种小地方就是在广西省城身着洋装的也属罕见,不用说肯定是非富即贵,万一让匪徒盯上可就危险了。 陆达多聪明,马上就明白陆方明的心思了:这是要拿少爷做钓饵么。他笑着说:“哥,老爷说得对,要的就是扎眼。” 陆贤卿收拾停当步出客栈走进隔壁的酒楼,站住脚四下打量,正是用餐时分,厅堂里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忽然正在推杯换盏的满堂食客慢慢安静下来,一个个扭脸盯着陆贤卿观看,有的还在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陆安担心得不错,陆贤卿这身衣着确实太扎眼了,简直是鹤立鸡群。一个店伙计三脚两步赶过来,人没到跟前,一连串热情的话伴着谄媚的笑脸先到了:“客官爷,您来了,您几位?楼上还有最好的雅座给您留着呢,我这就领您老去。” 陆贤卿也不答话,只是手背朝前挥了挥。 “好咧!”店小二哈下腰用手一让,陆贤卿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穿越厅堂跟着店小二缓步登上二楼。 “这是依莲轩,除了我们东家和贵客,寻常人不招待。” 店小二殷勤地说着毕恭毕敬打开房门,陆贤卿扫了一眼,面前是里外两间,外间颇为宽大,沿墙摆放了一圈座椅和茶几,全都是用名贵的紫檀打造的,看上去年代久远闪着幽幽的暗光,房间四角各立着一盆金边富贵竹,每株都有一人来高,碧绿如洗茎叶纤秀,显得格外优雅。 店小二取过一条雪白的毛巾殷勤地将一尘不染的椅子又擦了擦,陪着笑脸说:“爷请坐,我这就给您上茶,我们这里刚到了上好的明前不知您可中意?” “可以。”陆贤卿嘴唇一张轻轻吐出两个字。 “好咧。”店小二答应一声,弯着腰倒退出了房门,一溜烟下楼去了。 陆贤卿重新打量一下四周,里外间没有门,用一架屏风隔开,屏座和插屏都是用名贵的海南花梨做的,隐隐能闻到淡淡的幽香,插屏上镂空雕了一幅腊梅,那后面应当就是用餐之处了。屏风旁悬着个铜铃铛,下面拴了根丝绦。陆贤卿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这是宾客用来招唤伙计的。只见三面墙上各悬有一幅画作。陆贤卿是什么人,他出身豪门世家,祖父乃是誉满两广的一代名士,书画双绝;母亲娘家的总管樊田在这上头也是造诣非凡,耳濡目染他也成了位丹青高手,全然不似那些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此刻他打眼一看就知道这都是五代南唐时的绝世佳作,如果是真迹的话件件都是价值连城啊,一幅是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一幅是赵幹的《江行初雪图》;还有一幅是人称“江南布衣”的金陵徐熙的力作——《雪竹图》。陆贤卿大吃一惊——在这远离繁华城埠近似蛮荒之地的贺街竟能见到千年以来令无数文人画士神往不已的至宝,先不论这些画的真伪,单是选中这三幅丹青就可知这家酒楼的东家绝非等闲之辈,他竟有如此修养和雅趣,陆贤卿心中暗暗生疑,这样的人难道真是个草莽匪类吗,会不会盘三公错怪了他,也许那些事都是下面人所为他自己并不知情?陆贤卿起身缓步踱到《雪竹图》前仔细端详。眼前是江南雪后的情景,地面有一块落满积雪的秀石,在它后面立着三竿粗竹,墨色浓淡不同,画得挺拔苍劲,尤其那竹叶勾描得栩栩如生,几丛细嫩的小竹参差其间显得情趣盎然。陆贤卿兴致勃勃正在观赏,就听身后响起了一个悦耳的声音,“客官这画如何呀?” 陆贤卿忙转回身,就见一个人笑吟吟地站在面前,身着绸布长衫,面庞清瘦略显苍白,年龄约在三十五六。 “这是我们掌柜,听说您老来了特来拜望。”店小二说着把茶轻轻放到茶几上,“爷慢用。”随即低头退了出去。 陆贤卿连忙拱手:“这怎么敢当,请问先生贵姓,台甫?” “鄙人姓李,草字丹枫。先生是” “原来是丹枫兄,巧了我也姓李,表字通明。” “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啰。”李丹枫爽朗地笑起来。 陆贤卿心中暗想,方才亲眼得见这家酒楼生意兴隆真可谓宾客盈门,这做掌柜的怎么单单过来同我寒喧?他哪里知道,刚一踏进酒楼就有人将此事告知了面前这个人。 大约十分钟之前有人敲响了李丹枫的房门。 “进来。” 一个店伙计闪身入门急促地说:“掌柜的,来了贵客。” “说说。” “穿一身西装,那做工质地都很考究,在贺街从来没见过。” “一共几位?” “就一个。” “知道了,你们小心伺候。” “是。”店伙计转身就走。 “等等!”李丹枫心头一动,这么气派的一个人不定有什么来头,“你把他领到依莲轩,我随后过去看看。” 素昧平生推门而入李丹枫自觉失礼一时有些尴尬,见客人在观画灵机一动有了话题:“通明兄喜好丹青?我对此可是见识粗浅,这幅《雪竹图》你看是不是真迹啊?” 陆贤卿盯着画摇摇头:“当然不是。” “这是从哪看出来的,望通明兄不吝赐教。” “这并不难,别的不用说,单凭其中缺失了一行小字就能断定这是赝品。” “哪一行字啊?” “丹枫兄,你这是考我呢,”陆贤卿笑着用手一指,“这根竹竿上应当有篆文倒书“此竹价重黄金百两”八个字,对不对呀?” 李丹枫听了这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李通明国学根底如此深厚断非寻常人。 “通明兄果然是行家,实不相瞒,这画出自我们东家之手。” “哪两幅也是他画的?” “是。” “丹青圣手。”陆贤卿钦佩地说,“丹枫兄,能帮我引见一下吗?” 李丹枫两手一摊:“这可没办法了,连我想见他也很不容易呢。” 陆贤卿一听可真怪了:“这是为什么呀?” “我们东家是闲云野鹤,一年顶多过来一两次,有时两三年也不到贺街,这生意全扔给我一个人打理了。” “是这样。” 陆贤卿暗自思量,看来盘三公说的事情与东家无关了,这全是下面人背主所为。 李丹枫笑着说:“你刚才看到了,我这个酒楼里宾朋满座可说是汇集了贺街所有的体面人物了,可那都是些利欲熏心的商人,个个只认得钱,一身铜臭俗不可耐,我同他们简直无话可说,可为了生意又不得不同他们周旋,这真是”李丹枫苦笑着摇摇头,“说实在的,在这贺街上我是一个知己也没有,今天能遇到你这样国学渊博志趣高雅的人我心里高兴啊,如果通明兄不嫌弃,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免了那些虚伪客套,你看行吗?” “那好啊,以后再过贺街我可就有人照应了。”陆贤卿爽快地说,“敢问丹枫兄贵庚?” “今年三十有五,你呢?” “小弟虚度三十一春。” 李丹枫笑起来:“那我就斗胆为兄了。” 陆贤卿也笑了:“那是自然。” “既是如此,为兄的今天作东你我畅饮几杯,可千万不要推辞。” “小弟从命就是。” 李丹枫兴奋之极真个是满面春风,他走到屏风旁抖动丝绦那铜铃立刻发出悦耳的声响,很快一个伙计赶来,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 “备一桌上好的酒席送到这儿来。等一下,”他掉头问,“通明兄仙乡何处?” 请客吃饭问我家乡干什么?陆贤卿不解地望着他:“小弟世居临桂县。” “吩咐厨房要桂林的厨师上灶。” “是。”伙计点了下头忙转身走了。 “临桂离桂林不远我去过,那里真是人杰地灵啊。记得三元及第者从古到今仅有区区十五人,有一名就出在你们临桂,”李丹枫放慢了语速眯起眼睛,仿佛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陈续昌愚兄对此人一直十分仰慕,屈指算来仙逝已有六十余载了我还是念念不忘。”李丹枫说罢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贤卿。 他说的这个人在道光二十九年过世,到了民国已经没有多少人知晓了,但在临桂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偶像和骄傲,可以说是无人不晓。不过李丹枫说错了一个字:此人不叫“陈续昌”,叫“陈继昌”。陆贤卿立刻警觉起来,自称“十分仰慕”却连名字都搞错了,这怎么可能呢,分明是故意卖个破绽来试探我,要是指不出来,我这个“临桂人”必是假的。陆贤卿暗自吃惊,明明不相信我却不露在脸上,城府深得实在可怕。 陆贤卿经过十年磨练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他心里警惕脸上却笑起来:“丹枫兄口误了,是‘陈继昌’。” 李丹枫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我在临桂人前卖弄反倒出丑了。” 他似乎有些尴尬地换了个话题:“我本是荔浦县人,离家日久四海漂泊,说话已有些不似乡音了,我听通明兄也是如此,是不是同我一样移居它乡啦?” “丹枫兄真是善于察人,我在日本客居十年了,与个广西同乡合伙做些生意,他是玉林人士,久而久之自然就变得南腔北调了。” “哦,通明兄在日本!还回去吗?” “那是自然,月前因为家父染病返乡探望,顺便筹些款项,现在家父已然痊愈,正准备前往广州乘船回东洋。” 李丹枫听罢脸上顿时现出关切的神情:“通明兄这一去路途遥远,你身边又携带一笔钱财,单身独行可太危险了。” “丹枫兄放心,数月前我替道县民团自日本采办了一批枪械,现已货到广州,他们派出十几条人枪随我前去,不会有事的。” “这就好了,不知你打算几时动身呢?” “他们人可能明天就到了,人一到小弟即刻启程。” 李丹枫惋惜地说:“方才结识即要分手,通明兄这一去你我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你今晚宿在那家客栈那?” “就在隔壁。” “那太好了,明天我过去为你送行。” 两个人正在攀谈门开了,几位伙计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美味佳肴呈送进来。 “想不到接风宴竟成了饯行宴了。”李丹枫笑着站起身伸手相请。 两个人在席上开怀畅饮,边吃边聊,那李丹枫是谈笑风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这一餐饭也不知用了多久陆贤卿终于起身告辞了,李丹枫一直送到门口,看起来他微有醉意了,拉住陆贤卿的手不放,突然问道:“通明兄读过吴兴钱起的诗吗?” 没头没脑一句话让陆通明一时楞住了,他依稀记得吴兴是唐贞观年间生人,宋《莆阳比事》记载,有蛟龙为孽,他提刀下溪大战九十九个回合终于为民除害,可也没听说过他曾留下诗作呀?到底是名门子弟饱读诗书,陆贤卿脑中火花突然一闪,他想起来了,这“吴兴”二字不单是人名,还是个古地名,就是当今的浙江湖州,顿时恍然大悟,唐天宝七年吴兴出过一位进士,正是钱起! 他有些感动地说:“丹枫兄指的是那首《省试湘灵鼓瑟》吧。” 李丹枫双眼似乎有些泛红,声音颤抖地吟诵:“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 陆贤卿明白他是借用这首古诗来表白不忍与自己分手,心里也有些酸酸的,不由觉得刚认识的这位仁兄性情率真为人坦荡,自己方才确实多心了。 两个人依依惜别陆贤卿回到客栈,见四下无人径直进了父亲房间。 “少爷,你去哪儿了?”陆安连忙问。 陆贤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还能去哪儿?吃饭去了。” “那刚才我们也去了怎没见到你呀?” “哦,我在二楼,掌柜作东请我吃饭。” “啊?这,这怎么回事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靠衣裳马靠鞍,他这身西装扎眼呗。”陆方明笑着从里间走出来,“你们都聊了什么给我说说。” 陆贤卿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好!”陆方明欣喜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眼里闪着赞许的光芒:“十年不见你长出息了,知道用脑子了。那么你看这个李丹枫和东家有没有嫌疑呢?” “我看没有,一个性情率真,一个是闲云野鹤,作案的肯定另有他人。” 陆方明也不答话,靠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细细地思索着,“‘曲终人不见’,‘曲终人不见’!”陆方明的心猛地一沉,他双目一睁严肃地说:“这个李丹枫问过你什么时候动身?” “是,我告诉他明天,他说要来送行。” 陆方明的脸色凝重起来:“只怕不等天亮他就会来送你上路了。”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三位年轻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信。 “不会吧?”呆了片刻陆安先开口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不得不防。” 陆方明站起身背着手踱步,谁也不敢出声只是看着他在地上转圈,忽然他站住了:“我要写封信。” 陆安忙从怀里摸出一支美国华脱门金笔递过去,民国初年钢笔都自美国进口,价格不菲,只有极富极贵之人才用得起,陆方明持笔在手略一思索一挥而就,封好后递给陆达:“你马上去县政府,一定要面呈县长,请他尽快来客栈。” 贺县县长姓王是桂林人,由前清到现在混迹官场多年对做官的诀窍可谓精通之极。那时候会做官的都有一样本事——但凡省内有权有势c极富极贵的乡绅姓名都烂熟于心,这些人是招惹不得的。这位贺县之主自然也不例外,一见信封下款署着“容县陆方明”顿时吃了一惊,连忙更换衣衫就要出门。 “天都黑了去哪儿啊?”夫人瞥了他一眼,脸上冷冰冰地说。 “我到贵福客栈,有位客人要见见。” “说好了今天晚上有牌局,你走了三缺一我还怎么玩?不许去!” “那不好吧,我还是去一下见一面就回来,很快的。”王县长陪着笑脸小心地央求。 “我说不行就不行,天这么晚了,不许去!” “那不妥吧,来的可是陆方明。” “陆——方明,不就是容县那个土财主吗?”夫人不屑地撇了下嘴忿忿不平地说,“这里是贺州,他要是懂事就应该过府问安,还要你屈尊上门,好大的架子。今天老娘偏就不许你去,看他能怎么样。” 王县长一向惧内这时候也急了:“我的祖宗,这个人可得罪不起,你知道他的来头吗?他可是老帅的把兄弟!你还要脑袋不要?” 老帅是什么人竟让堂堂一县之长怕成这样?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民国时期军阀多如牛毛,无论大小常被人尊称为“大帅”,像直系的吴佩孚吴大帅c孙传芳孙大帅,皖系的段琪瑞段大帅,奉系的张作霖张大帅c张宗昌张大帅都是国人尽知的,唯独旧桂系的陆荣廷与众不同。一来因辈分最高;二来是年龄最长——1911年称雄广西的时候已经五十六岁了——所以当时人都叫他“老帅。” “真的?” 陆荣廷原本绿林出身杀人如麻,在广西谁不怕?王县长的夫人再也不敢阻拦,可嘴上还不肯服输:“你跟他素无来往连面都没见过,这年月什么人都有,会不会是个骗子?” 王县长想了想一弹手中的信纸:“不会,这封信是用钢笔写的,时下有几个人用得起钢笔呢,甭管真假这事可不敢怠慢。” 说罢带上一队随从马上赶往客栈。 夜已经很深了陆贤卿仍然无法入睡,总想着父亲预料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尽管已经做了周详的准备心里还是一阵阵发慌。天上悬着一轮圆月,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映在床前,给房间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他侧身望着月影静静地祈盼黎明早点到来。到底是骑马赶了一天山路身体乏累,不知过了多久陆贤卿渐渐有了睡意,正在朦朦胧胧的时候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谁?”陆贤卿惊得翻身坐了起来。 “通明兄还没睡吗?”分明是李丹枫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你明天要走,有两位朋友要来同你道别。” “朋友?什么人那?” “见面你就知道了。”李丹枫轻声笑了笑,“进来吧。” 声音落地不见反应,等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 李丹枫诧异地转身出门,外面半个人影都没有,他连忙划着一根火柴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对面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李丹枫举起火柴一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撒手火柴掉到地上,原来迎面站的竟是陆方明,他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地会遇见生平最怕的容县大老爷。 “马奎?”陆方明也吃了一惊 “是是我。” “你什么时候改姓李了?” 马奎张口结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你不守在普济堂深更半夜来这儿干什么?” “看看一个朋友。” 陆方明板着脸说:“进屋说话吧。” 马奎此时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移动脚步跟着陆方明迈进房门。房间里灯火通明。 “坐吧。” 马奎惴惴不安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哪里敢坐?只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立着。 陆方明端起茶盏又放下冷冷地望了他一会儿:“我问你一件事,有个叫盘三公的你认识吗?” 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将马奎吓出了一身冷汗嘴都不听使唤了:“店里有有过这个人。” “他人呢?” “走,走了。” “为什么?” “说是家里孙子有病回去了。” “是孙子死了吧。”陆方明冷冷地说。 话说到这里马奎明白了——大老爷已然见过盘三公了,看来今晚的牢狱之灾怕是躲不过去了,左右也是个死,只有咬定此事自己并不知情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他把心一横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家客栈是个土匪窝你知道吗?” “这不可能啊?”马奎一脸惊讶。 话音未落里间的门一下开了,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了出来,后面跟着陆安c陆达兄弟,两个人手持双枪双眼喷火瞪着他,紧跟着王县长在后面现身,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一见喽啰被擒马奎吓得脸色惨白,他知道自己死定了,膝盖一软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绝望地喊:“我也是听命于人,这些都是都,都是” 他话还说完,王县长怒不可遏一步上前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嘴巴:“还敢狡辩!” 马奎一个文弱书生哪尝过这等滋味?脑袋嗡地一响立刻脸腮红肿灵魂出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随从过来不由分说把马奎按翻在地像粽子一样捆了起来。 王县长一行把三个匪徒押走,如何连夜审讯,如何抓捕余党姑且不提。单说他们走后,陆达高兴得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端起一杯凉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道:“痛快!总算为百姓除了一害。哎老爷你不高兴?” 但见陆方明双眉紧锁若有所思。 “爸爸,你怎么啦?” “刚才你们都看到了,马奎明明想说他还算不上匪首,可话还没出口王县长上来就给打断了,也许这是巧合,可也不排除是故意。” 陆安大吃一惊:“老爷的意思县长是一伙的?” “让人担心那。” 陆方明没有多说,其实此刻他心乱如麻,马奎一直深受陆方晓倚重,万一贺街的事牵连上弟弟该如何是好啊?陆方明忧心忡忡恨不得一脚踏进家门,可从贺县回到杨屋村足足有六百里地,一路山水阻隔靠四条马腿赶路谈何容易,光是主仆四人还好,还驮着那么多行李箱笼马跑不起来,再快也得花几天时间。他归心似箭毫无睡意眼巴巴地盼着天亮。 注1:台甫:旧时中国人在名字之外的别名,又称表字,多与本名意义相关,同辈人间一般不直呼其名而称表字以示尊重。 注2:三元及第:指科举时代乡试c会试和殿试都是第一名。三元分别为乡试的“解元”c会试的“会元”和殿试的“状元”。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祸起萧墙 人说广西八山一水一分田,容县自然也不例外,在众多知名和不知名的山峰中有一座大人岭,那里就是我的故乡。暮春三月是岭南大地最迷人的时节,大人岭雄奇秀美满目清翠,如同一个巨人张开臂膀把一座座村庄揽在怀抱中。在一个翠绿的山谷里聚集了四五个村落,据说南宋末年陆姓一支为避战乱从北方迁徙到这里,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繁衍生息逐渐兴旺起来。数百年过去不知有多少陆氏子孙从这里走出大山,走出容县,甚至飘洋过海到了异国他乡,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及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角落,但无论流落到那里都会思念一个地方,那就是——先祖长眠之所,陆氏宗祠所在之处——十里乡杨屋村。杨屋村最显赫的府邸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陆家大院。今天一早这里就喜气洋洋,陆续有马车载着客人到来,这些都是远近各乡陆氏一族中的长辈名流,一个个长袍马褂在身俨然一副前清遗老的装扮。他们赶到这里为的是迎接一位海外游子归来。众人望穿秋水他却姗姗来迟将近中午时分才大驾光临。大家众星捧月一般将他迎进府门,一番寒暄过后立刻开席。午宴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方才尽兴,陆方晓含笑站起来四下欠欠身,虔诚地说:“各位长辈,今天我陆家喜迎远方来客,诸位屈尊作陪为寒舍增光不少,方晓感激不尽再次谢过了。”他弯下腰对右手边说,“八叔公啊,今天劳动您老人家,实在是过意不去呀。” 八叔公时任陆氏族长,不但在本乡呼风唤雨,其势力甚至远达省城,但凡陆姓子孙都不敢对他小觑。他年事已高,身材瘦小,身着串绸的马褂长袍,抱着拐杖缩在圈椅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族里的事,应该,应该。”他连连咳嗽几声,稀疏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竟说不出话来。 陆方晓忙伸手,肥厚的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关切地问:“老人家没事吧?” 八叔公长长地吁了口气,摇摇头。正在这时,忽然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各位,今天招待不周怠慢了,可不要怪罪哦。” 一阵香风飘过闪进一个女人来,众人的眼前顿时一亮。只见她天生一张俏丽的鹅蛋脸,淡淡施了些胭脂,两道娥眉细细弯弯修得十分好看,才到门边,一双媚眼滴溜一转每个人竟然都觉得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几个年纪稍轻的连忙站起来。 方才还老态龙钟的八叔公精神起来,把拐杖在地上墩了墩,说道:“如夫人客气啦,招待得好,好啊” 来人是陆方晓的三姨太蓝玉婷。陆方晓还不到五十岁却已经先后娶了三房妻妾,大房岑怡芳生下一子陆贤相,已经快到三十岁了,却是个大烟鬼没有半点出息。二房乔兰年前过世撇下个男孩名叫陆贤志刚刚八岁,在城里学堂读书;蓝玉婷才过门两年,别看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却最为得宠,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天生的伶牙俐齿,听八叔公一说抿嘴一笑:“哟,八叔公过奖了。”一口桂林官话圆润婉转,竟像唱戏一样动听。 “这可不是过奖,今天席上佳肴不知出自那位名厨之手,确实非凡哪。”一位客人连声赞叹。 说话的人年纪约在三十五六岁,皮肤白净,下巴有些发尖,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文质彬彬,身穿一套浅咖啡色薄薄的派力斯毛料西装,蓝玉婷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地道的英国货。“这就是今天的贵客了,果然气度不凡。”她心里想着,脸上泛起妩媚的笑容:“先生太客气了。我们家里有桂林请下来的厨师,不过今天这些小菜都是我下厨烧的。贵客临门表表心意嘛。您走南闯北见识多了,偶然碰到我这不在行的,口味一变觉得新鲜,其实哪有那么好。” “如夫人谦虚了,我这可是肺腑之言,尤其是那道莲叶羹,我也算是吃遍江南了,这样的美味还是头一次见,真是妙不可言,可谓江南一绝了。八大菜系里似乎都没有这道菜吧,肯定是那一家的私房菜,不知从哪学来的?” “‘吃遍江南’?这个人还挺傲口气不小。”蓝玉婷素来好胜就想寻他开心,眼珠妩媚地一转:“先生说的莲叶羹是我向凤姐学的,要说菜系嘛,”她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她倒没提起过,不过从用料和口味看它肯定出自江南,我猜应该是王家菜吧。” “王家菜?”那穿西装的推了下眼镜,疑惑地说:“没听说过呀。” “怎么,先生‘吃遍江南’会不知道凤姐么?”蓝玉婷瞪大了眼睛,好像比他更吃惊。 “我真的不知。”他诚恳地说,“还请如夫人引见一下,我这个人爱吃,花多少银子也要去尝一下这位凤姐的手艺。” 蓝玉婷闻听这话“扑嗤”一声乐了:“这位凤姐就是大观园里的王熙凤,先生再有钱到哪儿尝去?”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穿西装的很不好意思,一心要找回面子,情急之下竟然结巴起来:“可《红楼梦》里也没——没有这道菜品啊?” 见到这位斯文的白脸小生羞得面色潮红,蓝玉婷觉得实在有趣有心再戏耍一下,于是嘟起小嘴做出一副受屈的样子显得楚楚可怜:“怎么会没有,先生的意思是我诳人来着,那可实在冤枉了,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讲的不就是它么?” 果不其然,蓝玉婷一席话像点燃了炮仗,屋子里登时闹开了,一个个长袍马褂正襟危坐的前清遗老笑得前仰后合忘了礼仪。 “好厉害的一张嘴” “活脱儿一个王熙凤” “这个玉婷这个玉婷”八叔公用手指点着她,颌下雪白的山羊胡须乱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穿西装的男子鼻尖都掺出汗来,窘在那里不知答对。见到这副样子陆方晓也觉得有趣,脸却沉下来,喝道:“玉婷!不得无礼。” 蓝玉婷眼帘垂下来,微微蹲了蹲低声开口:“方才得罪了,先生莫怪。”说着拿过陆方晓面前的酒杯,斟满了举起来,笑盈盈地说,“我这里自罚一杯向你陪罪了。”她一仰脸干了下去,用手背捂住嘴,脸立刻红了起来。 “不怪,不怪”一番取笑让那位男子狼狈不堪不会说别的了。 八叔公这会儿才喘过气来,哑着嗓说:“来,来,我给你们二位介绍一下。这是方晓的如夫人蓝玉婷,才貌双全唱得好戏文,当年可是红透两广呢。这位呢叫陆大维,都是同宗,论起来呢和方明c方晓当是平辈的,不过他这一支早年下了南洋后来又去了檀香山,他人也生在那边咳,咳”话到这里又喘了起来,他摆摆手不再说了。 “原来是陆公子,你看我这个人,出身低贱行为举止比不得大户人家千金,方才失礼之处还请大哥不要记在心上。”蓝玉婷眨眼间像换了一个人,一脸诚恳地自责。 陆大维回过神来,自嘲地说:“方才失礼的是我,所谓‘吃遍江南’未免过于张狂了,如夫人教训得好。” “哟,看来陆公子还是心存芥蒂,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教训人的想法,不过从小长在戏班里养成了爱说爱笑的毛病。”说着蓝玉婷竟又委屈起来,一双丹凤眼就要泛红直勾勾地望着地。 八叔公在一旁见了忙说:“大维呀,她不过是生性顽皮,生性顽皮而已。” 陆方晓笑着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彼此误会就不要再提了。玉婷啊,大维兄弟这次归国考察走遍了江南,临回南洋之前返乡祭祖,本想借机同大哥结识一下好好谈谈,不巧他人去了广州,我只好代为作东了。” “那不要紧,”蓝玉婷殷勤地说,“陆公子,索性在我家多住几天等大哥回来就是了。” “呀,那怕是不行了,我已经订好了船票去英国,明天不动身赶去广州就来不及了。”见蓝玉婷一脸失望的样子,陆大维忙说:“这次没见到方明兄确实遗憾,不过没关系,明年我还要到苏州办事,到时候我一定过来。” “那可再好不过了。”陆方晓说着伸手一让,“大维兄弟请移步,我们到花厅用茶。” 一行人出了餐厅,下台阶向右一转见个月亮门,穿出去有个方正的院子。陆大维左右看看,发觉除了身后之外,左手右手都有门,四下里抄手游廊抱着,这才明白刚才是在跨院吃饭,这里才是宅院的中路,脚下是一个穿堂。蓝玉婷在前面引着直取北边的垂花门进去,三绕两绕陆大维已辨不清来路了,但见一间间青砖到顶的房舍,俱是齐齐整整雕梁画栋,一双眼不够看的。 “陆兄府邸真是气派无比啊。”陆大维连声赞叹。 “取笑了,大维兄弟,恐怕比不上你在檀香山的豪宅吧。” “那房子是家父请洋人设计的,都是西式洋房,好虽好但我们那边地皮太贵,所以远不及这里宽绰,占地不知有多少亩啊?” 八叔公拄着拐杖在两个丫环搀扶下走着,闻听此话插了一句:“这就觉得大啦?你至多见识到一半而已。” “真是一半?”陆大维吃了一惊,扭脸望着陆方晓。 “花园到了。”陆方晓没有回答,微微一笑伸手让他。 眼前一堵粉墙上开了个月洞门,门楣上悬着黑底木匾,用绿漆书着两个字。“这应该就是园名了”陆大维想着端详了一下,可怎么也认不出是什么字:“陆兄,这字是” “噢,这园名是我用秦篆题的,读作‘留园’。” “嘿,怪不得我不认识,在桂林就听说陆兄乃名人雅士,才高八斗,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陆大维佩服得连声夸奖。 陆方晓不好意思起来:“大维兄弟,你可是要捧杀我了,快请进。” 陆大维才踏进门一股清凉的风就扑面而来,顿觉浑身上下暑气全消,精神一爽。耳畔随之响起潺潺的水声,定睛看去,一座雄奇的小山障在面前。两人来高,宽有丈余,原来是一整块太湖石卧在一个硕大无比的凿岩盆中,怪石通体青黑,从上到下生满绿色苔藓,望上去姿态雄浑又通灵剔透,宛如崇山峻岭之中隐有神仙洞府,不知哪来数股泉水从山间洞眼中汩汩涌出,飞溅而下,好一似倒挂的银河。陆大维看呆了,脚步随着众人走,目光却舍不得移开,冷不防脚下一绊险些歪倒,眼镜几乎要从鼻梁上滑下来,连忙靠住身子伸手去扶它,忽然觉得所倚之处绵软舒适,鼻子里飘进一股甜甜的幽香,一侧脸,原来自己刚好倚傍在蓝玉婷胸前,慌得他一步跳开,刹那间脸涨得通红一颗心咚咚乱跳,不知是要先辨解还是先道歉。只见蓝玉婷乌黑的眼珠左右两边滴溜一转,把一只葱白一样的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陆大维随着她目光望去,原来他只顾看那山石早已落到一行人后边,方才的举止并无一人得见。陆大维一颗心才放下来,扶好眼镜正要开口,蓝玉婷媚眼含笑,滚烫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下便流水般移去,人飘飘地走了。陆大维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忙掏出手帕擦擦稳了稳心神追上去。 沿小径转过山石,只见树木葱茏,浓荫掩映之下一泓平湖悄无声息地迎到眼前,曲曲弯弯像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静静地睡在那里,在水的怀抱中几对鸳鸯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地缓缓游动,只闻得啾唧悦耳的小鸟鸣叫,四下里不见半个人影。陆大维并不着急,反正主人说过,引大家到这里来是要赴花厅用茶的,园子能有多大?只管到有楼台亭阁之处找就是了。他索性放慢脚步赏一赏园中的美景。行走间曲径旁闪出一片青翠的竹林,里面有人说话,原来花厅藏在这儿,陆大维抢行两步刚要招呼,就听传出个男人的声音:“他非要马上见老爷。” “让他等着,不长眼睛没看老爷有客人吗!” 陆大维一楞,这不是蓝玉婷吗,让她看见说我偷听可没礼貌,连忙躲到一丛灌木后面。 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我们说了,他就是不肯等硬是要闯进来,还大喊大叫说什么误了事我们谁也担戴不起。” “口气不小,我偏叫他等着,告诉他出了事由我担戴。” “是。” “哎,阿亮你回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问过,他只说是从贺县来的,多了一句也不肯说。” “神神秘秘搞什么鬼。行了,我去跟老爷说,你把他领过来在门外等着。” 既然蓝玉婷让把人带来,这么说花厅应该就在附近了,陆大维东张西望却看不出个究竟,正觉得奇怪猛然间脑后有人说话:“哟,陆公子一个人自在让大家好找。”。 “谁?”陆大维吓得魂不附体,刷一下转过身来,同来人几乎是脸贴上脸,馨香的鼻息暖暖地吹过来,原来是如夫人蓝玉婷。 蓝玉婷羞红了脸,往后轻轻挪了半步,嗔笑着说:“你又来了。” 陆大维惊魂未定,呆呆说不出话来,蓝玉婷只道这位公子是个好色之徒,她明白自己生得貌美,不要说在容县城里,即便上到桂林,南宁,男人见了她也是看不够的,想不到这个从南洋回来的书生也是如此,她撩一下鬓边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陆公子在想什么?” 陆大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遮掩着说:“这园子好大” “是吗?”蓝玉婷盯住他的眼睛认真地看了看,“这也难怪,我刚嫁过来的时候还在府里走迷过呢,更不用说你了。” “在自己家里还会迷路?” “听起来好笑吧。”两个人边走边聊,蓝玉婷说道,“我这个家占地三十多亩,大大小小十几个院子,全算起来怕有二百多间房,你说我一个新来乍到的不走丢了才怪呢。” 这么大!陆大维虽说家境豪富也被震住了。 蓝玉婷看出他的惊愕,心里有些得意:“原本以为方晓祖上必是个富商,后来才知道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明清两朝出过好几位尚书和侍郎的,所以有这么大一份家业。这所宅院分为东府和西府,各自有大门出入,这个园子从当中划开一家一半,我们现在西府这边。所以八叔公说得没错,你连一半也没走到,要不哪天你有兴致我陪你走走?” 说着蓝玉婷浅浅地一笑竟像有几分挑逗似地盯着他,那妩媚的眼神简直能勾人心魄,这下陆大维更慌了,心跳个不停胡乱应了一句:“东府也很大吗?” “房舍格局倒差不多,只是这东园子比西园要雅致一些。不单这样,我大哥的学问名贯全省,仰慕他的人多了,他如果在家东府里整天高朋满座,那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名人留下的墨宝可多了,我是不懂,听说随便哪一幅拿出去都有人肯出大价钱呢。” “真的,能去看看吗?”陆大维有几分好奇。 “恐怕不太方便。”蓝玉婷觉得有些失礼忙解释,“东府住的是大嫂,这两天她身体不爽郎中叮嘱一定要卧床静养,这才委托方晓出面招待你。” 两个人边走边聊,半堵粉墙突然拦住了去路,透过漏窗看见一座曲折的木桥伸向湖心,尽头处有座秀美亭阁卧在水面上,顶上覆着灰色汉瓦,四角飞檐挑起,蓝玉婷引着他转过去,指点着说:“那地方叫水香榭,从这里过去就是花厅了。那可是明朝嘉靖年间修的,怕有四百年了吧,到现在里面的桌椅几凳还都是当时的原物,对了,上首的太师椅还有皇帝坐过呢,等会儿你要不要也坐一坐?”蓝玉婷扭过脸来挤了一下眼睛,表情是那么顽皮可爱。 陆大维吃了一惊:“皇帝!哪个皇帝?” “我没读过多少书都是听方晓说的,说是顺治爷打进北京崇祯皇帝上了吊,大明宗室不甘心亡国,先后有好几个人在南方接着当皇帝。最后一个好像是叫朱——朱由榔,他原本是桂王,两广总督和广西巡抚就保他做了皇上,起兵复国往北打到长沙c江西。后来兵败退到容县还在前面花厅坐过几天朝呢。” “照这么说那张太师椅就是龙椅啰,我一个凡夫俗子坐上去怕会折寿的。”陆大维微笑着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你怎么跟我当年想的一样啊!刚过门的时候大嫂开玩笑让我坐,我死也不敢,方晓说‘亡国之君算不上真命天子,但坐无妨’。 “看来我受骗上当了。”陆大维的脸一下板起来。 “谁骗你了?” “你呀,我刚才还想要出大价钱求你把龙椅让给我,原来你出手的不过是假货,该怎么罚你?”陆大维说完忍不住笑出声来。 蓝玉婷年纪轻轻却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知道这个富家公子是在打趣挑逗,脸红了一下装作不知:“你不要小看陆府,帝王家的东西还真有几件。” “真的?” “那还能骗你。这张假龙椅后面有条长几,原来供了一座慈禧太后赏赐的自鸣钟,是内务府造办处打造的。辛亥年大清朝垮了就收了起来,怕它坏了隔年拿出来上弦走一次,可惜去年刚走过,今天你是看不到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往前走,忽然听见一声招呼“大维兄弟,你走到哪去了”,陆大维四下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唯有一条幽静的小径从葱茏树木间悄悄地爬到脚边,绿荫掩映曲曲弯弯。他疑惑地望了下蓝玉婷,蓝玉婷抿嘴一乐轻轻一指,陆大维顺着手势望过去,就见陆方晓从一块太湖石后转出来笑吟吟地望着他。没等他回过神人已经快步迎到了跟前,亲热地引着他并肩而行,三弯两绕眼前突然一亮,小路尽头竟闪出一栋精美的房舍来,卷棚青瓦的屋顶,迎面两扇格门东西四扇格窗,同梁柱一体漆成墨绿的颜色,称得上质朴脱俗秀丽淡雅。陆大维点点头,想必这就是花厅了。三个人跨上石阶到了近前,陆方晓推开门扉伸手让了一下,就见室内方砖漫地光亮如镜显得十分宽阔。满堂明式家具分列两旁,八盏六角形的无为剔墨纱灯从梁上垂下来,红椿木的框架雕刻精美,灯壁四周镶罩的纱绢薄如蝉翼,绘制的人物花卉栩栩如生。“不愧是名门望族缨络世家,这花厅真气派。”陆大维禁不住暗自赞叹。花厅里人们谈兴正浓,八叔公招招手把两人叫到身边坐下:“大维呀,这府里景致不错吧?你才从苏州过来,那边同里镇退思园名满天下,你看这座留园比它如何啊?” “真是太美了,可谓各有千秋难分高下。”陆大维由衷地夸赞,“天下人都知道苏杭乃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有退思园这样的美景不奇怪,想不到家乡也有能和它媲美的,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还真不敢相信。” 陆方晓开心地笑了:“留园怎么能和退思园相提并论,不过这话也有几分道理,这两个园子有些地方出自同一人之手。” “哦,这话怎么说?” “你来的时候路过水香榭,那处景原本没有,光绪年间,建造退思园的袁东篱先生云游到了容县,先父对他仰慕已久请到家里来。袁先生说这留园修得不错但还有缺憾,私家花园再大也比不过皇家园林,不可能有宽阔的水面,眼前这小湖让人一览无余这就少了情趣,觉得不过是个小小的池塘而已。袁先生亲自谋划在湖水转弯处造了这座水香榭,将整个水面隔成似连非连的子母两半,让人对另一边的景致什么样不能全都看见,留下了遐想的余地。你不得不佩服袁先生真是高人,小小一座水香榭使这面小湖顿时生动起来,不愧是这留园中点睛之作呀。苏州退思园里也有一座,是临水而立,而这里是凌水而建,四面都能见到,风采又各有不同,与花厅成犄角之势呼应成趣。大维兄弟,明年你来就在我家多住些日子,夏日炎炎之际踏足水香榭观鱼c赏花那真是凉风习习悠然自在,等到了中秋面临湖水月下赏荷又别有一番情趣。” 大家在花厅里谈笑风生说得正高兴,就听门外边有人吵嚷,陆方晓皱了下眉,真扫兴,是什么人这么不懂规矩,他冲蓝玉婷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看看。 蓝玉婷这才想起来是自己让人等在外边,忙说:“我都忘了,刚有个从贺县来的人非要马上见你,我让他等一等许是不耐烦了。我这就去看看。”。 “贺县?还是我去吧。”陆方晓说着连忙站起来,“各位对不住了,桂北的生意我一直找不到个得力的人打理,这一定又是有什么事不敢作主了,我去去就来,怠慢了。”说着撩起长衫下摆大步走了出去。 “大家坐,坐。”蓝玉婷满脸陪笑,“陆公子别见怪,他就是这么个人——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我也拿他没办法。” “怎么会见怪呢,方晓兄这点我倒是很欣赏,。”陆大维感慨地说,“有这么大家业依旧勤勉做事——难得呀。 “你说得不错,就因为这个大家才信得过他。”八叔公微微侧过脸来,“方明方晓两兄弟经营的生意几乎遍及全省,在座的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些许股份在里面,任凭他们打理大家不用操心每年都有不错的收益。我看你不如也放些钱在里面,我包你只赚不赔。” 花厅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陆大维的心也有几分动了。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老爷,老爷!” “快请郎中!” 花厅里一下静了下来全都吃了一惊。蓝玉婷到底是年轻头一个冲到外边,就见陆方晓歪在一个下人怀里双眼紧闭呼吸急促面色潮红。 “你怎么啦?” 陆方晓头疼得几乎要裂开,勉强撑开眼皮费力地说:“簪簪子” 蓝玉婷莫名其妙地楞了一下:“簪,簪什么?” “扎,快扎” “扎什么?” 蓝玉婷早已经慌得手脚无措,一颗心突突乱跳,丈夫说的是什么一句也不明白。那个下人急了,腾出手一把从蓝玉婷头上把金簪拔下来,二话不说,捏起陆方晓的食指朝着指尖狠狠地刺了下去。 “阿亮!你干什么!” 那个叫阿亮的也不理她,飞快地把两只手都刺了一遍,挨个用手一挤,血滴如同米粒大小从伤口慢慢冒出来,像一颗颗小珠子一样挂在指尖上又慢慢四散洇开。 陆方晓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声音微弱地说:“回去”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祸起萧墙 上千人口的杨屋村只有一位郎中,还是个半路出家的老夫子,原本住在湘南九嶷山脚下的杨家村。祖上留下几亩薄田,虽不富余但还有闲钱供他读书,他也争气,十七八岁就考中了秀才,父母高兴得不得了,指望他举人c进士一路中上去,谁知命运同这家人开了个玩笑,从二十岁开始三年一次的举人考试从不缺席却都名落孙山,转眼到了四十岁一场瘟疫又夺走了全家性命。他孤零零一个人心灰意冷,整天和酒作伴,又不会出力种田,薄薄一点家产很快就败光了,只好以教书为生。可好景不长,他成天醉熏熏招人烦最后连私塾先生也没得做了。万般无奈仗着读过些医书大着胆子给人看病,居然还就治好了几个,这一下名声传开了,晚清时候穷乡僻壤缺医少药,十里八乡的人有病都来求他。这位秀才一想中举人做官看来没指望了,干脆就当个走方郎中罢。就这样靠着几部医书边干边学,二十年功夫居然成了一位杏林高手。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四海为家,六十岁的时候游历到容县杨屋村,一看这里山形地貌同故乡竟有几分相似,地名也只有一字之差,心念一动,何必再走呢就在这里终老算了。他医术高超来者不拒,不管多重的病也敢下手治。要说这是贪财倒也不是,穷苦百姓拿不出诊金留下两个鸡蛋就行,他说我无儿无女光棍一个挣那么多钱留给谁?除了吃饭穿衣够买酒喝就行了。因为嗜酒如命有人就给他起了个绰号——酒鬼杨。先是背后叫叫,后来大人小孩都这么喊他,论年龄在村里已经少有人能和他相比了,他索性倚老卖老戏称自己是“老酒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酒鬼杨”三个字竟成为老秀才的正式称呼,至于原本姓字名谁倒没人知道了。 其实杨屋村会看病的除了酒鬼杨还有一个,就是陆方晓。他生性好学医书读过不少,对中医岐黄之术颇有心得,府里谁有个头疼脑热也不用请郎中,只要他一来管保手到病除。常听人讲酒鬼杨医术如何了得总有些不服,一个落第秀才能有多大本事还能强过我去?,这回正好是个机会倒要看看种种传闻是真是假,于是吩咐一定要把酒鬼杨带来。两个护院的赶到酒鬼杨家里他正醉得人事不省,急得没办法顺手从缸里舀起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泼下去,一连泼了三盆才把他激醒,两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抬起人就跑。等酒鬼杨到了地方陆方晓早已经缓过来了,虽然头还有些疼但自觉没有大碍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响睁眼一看,老秀才迷迷糊糊地撞了进来活像个落汤鸡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简直狼狈不堪。陆方晓不屑地撇了下嘴别过脸去。 酒鬼杨脚步踉跄来到床前似乎还站不稳,询问似的望了望蓝玉婷。 蓝玉婷慌忙说:“我家老爷刚才突然就晕过去了,麻烦先生好好看看。” 酒鬼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复,一看陆方晓面色潮红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拎过手来搭住脉门。蓝玉婷早听说这个酒鬼杨医术高明村里人把他夸得像华佗似的,现在醉成这个样子不知还能不能看病,不禁有些担心。就见酒鬼杨三个手指在陆方晓手腕上轻轻重重搭了一会儿,眼睛突然睁大了,疑惑地审视着陆方晓的面容,过了一会儿嘴唇动一下好像有话要说又咽了回去,拎过他另一只手凝神把脉。陆方晓静静躺着闭上眼任由他摆布。酒鬼杨皱了下眉,眼睛慢慢合拢成一条缝,半眯半睁冷冷盯住陆方晓一句话也不说足足有一分钟,突然他俯下身凑过去几乎是脸对脸地闻开了,那股酒气薰得陆方晓几乎要吐了也只好忍着。酒鬼杨鼻子吸两下直起腰,嘴角一撇轻轻哼了一声,一撒手把三个指头从脉门上撤回来,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来晃两晃就要往外走。 蓝玉婷惊愕地问:“先生,我家老爷的病” 酒鬼杨似乎酒又上头了,眼神迷离舌头也不听话:“不不用看了。” 蓝玉婷一听就急了,一闪身转到郎中前面张开手臂拦住他:“先生意思这病不好治了?”说着一颗心突突乱跳,脸色一下就白了。 “我没这么说。” “那‘不用看’什么意思?” “这你得问,问他自己了。” 蓝玉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陆方晓慢慢睁开眼睛:“这意思我不太明白,我可是诚心诚意请先生来的,莫非你看不了?” 陆方晓的话听起来既像求医心切又像嘲讽他无能,酒鬼杨行医数十年救死扶伤不计其数深受人敬重,遇到这种事还是头一回,陆方晓分明是在捉弄人。他年过七十又是读书人出身,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都这把年纪了能忍就忍吧,本以为说一声“不用看”彼此心照不宣就算了,没想到陆方晓不依不饶。 酒鬼杨脸色刷一下就变了:“我是来看病不是来看戏的。” “你说我演戏?” “脉象不会骗人,老酒鬼虽说不才伸手一搭也料出个八九,你的病源于急火攻心,万幸的是救治得法又及时,你指尖留有刺过的新伤,针针不离十宣穴;口鼻之中留有麝香气味,显见才用过药不久。《本草纲目》云:‘麝香走窜,能通诸窍之不利,开经络之壅遏。’这杨屋村识字的人都没几个,你说,除了我还有谁能懂得”十宣放血”和芳香开窍呢?‘自古道:卢医不自医,’陆老爷医理精湛,危难之际仍然能够从容自救,老酒鬼佩服。只是明明知道已经逃过一劫还要把我绑来,做出这副样子,是想寻我的开心吗?” 酒鬼杨越说越生气,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突突地乱颤。 陆方晓被他说破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楞了一下讪讪地说:“先生误会了。” 蓝玉婷在一旁糊里糊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陆方晓心里正不是滋味,一瞪眼气都撒到老婆身上了:“还楞着干什么快领先生去换换衣服!” “用不着。”酒鬼杨怒冲冲往外走。 蓝玉婷慌忙追了出去。一个执意离开一个拽住不放,一老一少在院子里僵持起来。酒鬼杨有些哭笑不得——这么大年纪同一个年轻小媳妇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算了,反正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酒鬼杨一踏出房门陆方晓就后悔了,这个老秀才人缘极好,把他整得落汤鸡一样手下人太不会办事了,这一路不知有多少人看见只怕村里已经议论纷纷了,如果刚才这一幕再传出去他越想越觉得鲁莽了,不知如何收场才好。酒鬼杨返回来令他喜出望外:“梅香上茶!要今年的雨前。”他喊了一声连忙迎上去亲热地牵起手,“先生快请坐。” 陆方晓殷勤地把酒鬼杨搀扶到太师椅前,自己也坐下陪着笑说:“人都说你赛华佗我实在好奇想见识一下先生本事这才开了个玩笑。过分,过分了,我这就给先生陪罪。”说着就要站起来。 把人整得从头湿到脚一句“玩笑”就算完了?酒鬼杨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可这种人同他计较又有什么用,他动也不动冷冷地说:“不必了,我不过是个酒鬼而已陪罪两个字当不起。昨天晚上多吃了几杯酒昏了头,刚才说话也不中听,两下扯平谁也不欠谁的。” 说话间丫环梅香托着个茶盘进来了,陆方晓使了个眼色,蓝玉婷心领神会伸手把茶盘接过来努了下嘴,梅香一声不吭点了下头,转身轻轻退了出去。蓝玉婷恭恭敬敬地把茶放到桌子上。 酒鬼杨连正眼都没看她:“我这个人喝水喝酒不喝茶,不过这情我领了。既然是请我来看病,那我就实话实说” “是,是,先生尽管讲。” “你家老爷的病不用开方了,好好休息,过了今晚症状自然就会消失。” “那会不会再犯啊?先生还是赐个方子把病根去了吧。” “对不起,老酒鬼爱莫能助。” 蓝玉婷一听急了,“刚才得罪先生不对,还望您不要计较” 酒鬼杨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太太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济世救人是医者本分,老酒鬼再糊涂一刻也不敢忘。从脉像看老爷乃是急火攻心惊悚伤神。恕我直言,‘心未曾求过分事,身常少有不安时’,今天病发必定事出有因,究竟是何缘故外人不得而知,要想拔除病根除了他自己神仙也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丫环梅香手里托着一套崭新的衣衫进来了:“先生” 酒鬼杨瞥一眼伸手推开:“老爷自己保重吧。”说完他一拱手转身走了。 蓝玉婷望着他出了门若有所思,扭脸问:“他说的是真的?” 陆方晓摆了摆手看梅香悄悄退出去,关上了房门:“这个老秀才确实有些本事,不过酒鬼毕竟是酒鬼说什么也不可全信,只当是醉话听听就行了。” “我看酒鬼杨说得没错,肯定有什么事让你为难了。” “笑话,我哪来的心病。” “别骗我了,是不是贺县出什么事了。” “你说贺县?哦,普济堂有些事不敢作主,差个人过来问一问,没什么要紧的。” “不要紧?那电报是怎么回事?” “什么电报?” “刚才给你宽衣的时候搜出来的。”蓝玉婷又气又急,掏出一纸电文拍到桌子上,手指一戳一戳念道:“日前令兄至,奎病危,望兄亦速来,迟则恐不得见。又,已差人连夜赴容,详情面陈。王。’你当我不认识字,这是什么?” 陆方晓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不写得很清楚嘛,马奎快不行了大家都着急” 蓝玉婷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行了,就别撒谎了,小小一个药铺掌柜的怎么会惊动官府?我问过贺县来的人了,他叫王天桂是县长亲弟弟。又是拍电报又是派人来还说不要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也好有个商量。” “商量?”陆方晓盯着老婆的脸看了一会儿,这个玉婷别看年轻还真有几分小聪明,和她说说也好他长叹了一口气:“唉——十几年了,当初我一步走错以致有今天你去外面吩咐梅香,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片刻之后,蓝玉婷回到房间小心翼翼插好门坐下来静静地等着丈夫开口,这一听不要紧,直把她吓得灵魂出窍。 注1:卢医:春秋时名医扁鹊的别称,后泛指良医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祸起萧墙 由姑婆山往南走上50多里地就到了贺县,别小看这个桂东小县,它北接湖南,东邻广东,自古以来就是联系湘桂粤的交通枢纽,来自三省的买卖人经常在这里交换货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成了商贾云集之地,旅店c酒楼c妓院c烟馆各种生意都火了起来,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熙熙攘攘直把这座小城搅得热闹非凡。有一年陆方明c陆方晓两个由此路过不约而同都看中了这个地方。弟弟说,这里商人那么多,银钱往来少不了,我们在这里开个钱庄吧,管保兴旺。哥哥想想摇摇头,眼下兵荒马乱盗匪猖獗,这里治安怎么样也不清楚,一下开个钱庄太露富,怕是不太安全吧,我看还是先开家药铺稳妥。人吃五谷杂粮谁敢说一辈子没有个伤病?卖药行医济世救人,黑白两道都不会为难你的。 陆方晓觉得大哥说得在理,转过年来就带上七八个人到了贺县。住进了全城最好的贵福客栈,他自己在临街的二楼包了个套房。活动官府,打点地方,置办房产一直忙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将个药铺筹备得差不多了,这才发现还没给买卖起个字号,想了想就叫“普济堂”吧,打发个伙计去寻个匠人刻匾。等忙完了陆方晓觉得身上乏得很,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一声响窗扇猛地开了,飞进来一个人。 “谁?”陆方晓惊得一下坐了起来。 “别动!”那人用把独撅子逼住他,所谓独撅子是一种单发的土造手枪。 “我不动。”陆方晓哆嗦一下稳住神,偷眼打量一下眼前的不速之客,这个人从没见过,,看来也就二十多岁可生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一身短打扮,凶神恶煞一般。陆方晓心一凉,我和他从未谋面进来就要害我,肯定是个剌客。自己身上虽带着把枪,但他既能从平地拔上二楼功夫肯定了得,反抗是徒劳的。陆方晓心一横,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我死也要死个明白,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我得问问他,我不能做个糊涂鬼。陆方晓冷笑一声:“好汉,用不着这么凶,我的命在这儿,要你就拿去,只不过死之前有句话容我问问你。” 话音刚落,就听大街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几条喉咙在喊‘就在附近’,‘他跑不了’ 陆方晓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何等聪明,他立刻断定这个人不是冲自己来的,不过是个落单的土匪。坏了!陆方晓反而更害怕了,如果没有外面的官兵,这个人只是躲一躲不见得伤我,可要是官兵搜到这儿,他必拿我作人质,要挟不成临死抓个垫背的。怎么才能脱身呢?陆方晓紧张地思索着,脑子快得如同闪电,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这个人得救,江湖上讲个义字,救了他也就救了自己。 陆方晓头向窗户轻轻一摆,胖胖的脸上浮起憨厚的笑容:“好汉,外面官兵在拿你吧?” “那又怎么样,现在是你的命在我手里,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陆方晓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那个人眼中露出凶光:“你以为我不敢杀人?” “你当然敢,不过你不会动手,因为只有我能救你。” “你救我?” 陆方晓也不答话,回手从床上拎起一件绸布长衫扔过去:“把它穿上,我叫陆方晓,是从容县来的商人,你是我的伙计,记住了吗?” “你就是容县陆府的二老爷?”那个人惊得瞪大了眼睛。 陆方晓笑着点点头,他知道杨屋村陆家在广西是赫赫有名的世族,财势和声望黑白两道都不敢小觑:“不错,正是在下,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李阿亮。” 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外间的门就被擂得山响,陆方晓从自己脸上摘下水晶眼镜架到李阿亮的鼻粱上,小声说:“开门去吧。” 门打开了,五六个清兵一拥而入。 “是——什么人呐。”陆方晓从里间慢腾腾地走出来,拉着长声问话。 带队的把总盯着面前的胖子上下打量,只见他穿戴考究,摇着一把泥金纸扇,随着大手的晃动,短粗的指头上两颗硕大的翡翠戒指一闪一闪发出夺目的光。 “你是什么人?”把总疑惑地问。 “这是我们老爷。”李阿亮小心地说。 “我没问你。” “容县陆方晓就是在下。” “陆”看这人如此气派定是不会错了,把总慌忙单脚下跪打了个千,连头也不敢抬:“原来是鼎鼎大名的二老爷,小人不知,多有得罪,在衙门里早听说您老人家光临小县了,上头关照过,您的安危在此地绝不能出了差错。小人姓关在本地巡防营任把总,本不敢打扰老爷,只是上头说从姑婆山上下来一个惯匪潛入本县,小人奉命缉拿不想误闯进来,还请老爷不要怪罪” “哎,不用客气,”陆方晓不耐烦地打断他,“缉拿盗匪这是公事,那就搜一搜吧。”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把总挥挥手领着属下退出门去。 李阿亮插好房门隔着门扇仔细听了听,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那伙清兵吵吵嚷嚷地下楼走了。李阿亮松了口气把长衫脱下来,连同鼻梁上的眼镜一起,恭恭敬敬地捧着放到八仙桌上,转身一拱手:“老爷救命之恩,李某记下了,日后一定还报。”说着掉头就要走。 “慢!”陆方晓一闪身伸手拦住他。 “你想干什么?”李阿亮一下楞住后撤了半步警惕地望着他。 “好汉别误会,依陆某看来这伙人并没有走远,你这时候出去,无疑自投罗网。” “你怎么见得?” 陆方晓呵呵一笑:“刚才那位把总临出门上下打量你两眼,你没注意吗?他这是对你心存怀疑,只不过有我在这儿碍着面子不好盘问罢了,他一定不甘心,肯定留着眼睛在外面,你如果不信过来看看。” 说着陆方晓胸有成竹地慢慢走到窗户跟前,轻轻把帘子撩开一条缝冲李阿亮一努嘴。李阿亮半信半疑地走过来,隐在一旁偷眼往下看。果然街面上有两个清兵手叉胸前懒洋洋地左右看着过往的行人,偶而若无其事般地抬头向楼上张望一眼,显然是在张网等他。 陆方晓得意地笑了笑:“这点把戏还能瞒过我去?”说着他伸手一让,“好汉再坐坐只管放心地喝茶吃些点心,让他们等着去吧,到天黑也不见你出来那个姓关的就会明白是自讨没趣,回衙门交差去了。” 方才还如同丧家犬被追得失魂落魄,转眼间又坐到客厅里成为座上宾,这个变化实在太大也太突然,李阿亮一时大脑发懵人都不会动了,陆方晓脸上浮现出笑容轻轻把他按到座位上,满斟了一碗凉茶递过来,一撩长衫后摆自己也坐下了,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着伸手一让。桌面上码放着果盘和和几样点心。李阿亮抓起一块糕饼就塞到嘴里,说实话从昨晚到现在他水米没沾牙早就饿坏了,好歹嚼两下就往下咽,接着又是一大口,根本顾不上体会一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看他吃得狼吞虎咽陆方晓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你慢点吃喝口水别噎着。” 李阿亮也不客气端过茶碗一饮而尽。陆方晓默默地将茶满上轻轻推到他面前,叹了口气:“世上但凡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男子汉谁不愿意在家侍奉双亲好好过日子。我想你走到这一步一定是万般无奈,有什么难处能不能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到你。” “父母,双亲?”李阿亮听了一楞苦笑一下摇摇头。 这话显然是捅到人家伤心处了,陆方晓觉得实在不妥,连忙说:“对不住,我的话说得鲁莽你别往心里去。看来你人一定很乏累,吃饱了放心大胆在我这儿睡一觉,天黑以后我叫醒你,想到哪去随你我也不打听。对了,你等一下。” 说着他站起来转身进了套房里间,片刻功夫人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只布袋子。李阿亮有些晕头转向也不知他想干什么,只看着陆方晓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一包花生米瓶洋酒和两只玻璃杯,倒满了酒自己先端起来,把另一杯往前一推说道:“这酒是俄国人的叫伏特加,酒劲很大可是味道很醇也不知你能不能喝得惯,来,干了这一杯,俗话说‘山不转水转’说不定日后你我还会相逢,但愿到时候我们还是朋友。”说着豪爽地一饮而尽,咚地一声把杯子撴在桌子上,捏了几颗花生米扔到嘴里。 陆方晓人长得不俊,不到五十岁年龄已经发福得又肥又胖,厚嘴唇肉泡眼,谁见了都觉得憨厚老实没有心计,其实内心比绣花针还细。他明白如果这就放眼前这个人出去,万一被抓住,就会牵连到自己,虽说官府最终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但毕竟还是个麻烦,少不得要被敲诈一笔。花点钱不要紧他在乎的是面子,他实在不愿意在那些小官小吏面前低声下气掉了身价,可这就得和凶神恶煞一般的土匪周旋三两个时辰,这样做会有一定危险,然而陆方晓自信有能力对付,如果不能友善相处至少可以化解他的敌意。果然不出所料,陆方晓一番精彩的表演深深打动了李阿亮。多少年了没有听到过这样暖心的话,更没有一个有钱的财主这样讲义气,这样善待过他,这个铁硬的汉子只觉得心口和眼睛都有些发热,他也不客气伸手抄起玻璃杯一扬头把酒一口气干了。伏特加酒果然很烈,才下喉咙便觉得全身发烧。 “好!”陆方晓平静地说了一声,咕咚咚又把杯子斟满。 李阿亮也不说话照样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学着他的样子抓起几颗花生米扔到嘴里。世界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相识了一辈子你也没想过打听他的过去,有的人萍水相逢你却想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陆方晓默默注视着李阿亮的举动,不禁对这位“酒友”产生了兴趣,除了姓名到现在也不知有关他的一个字。陆方晓素来胸有城府,尽管有些好奇依旧一声不吭,耐心地等待着对方自己开口。他再也不搭讪一句自顾自地闷头呷着酒,但见李阿亮杯中空了便默默地给他满上。陆方晓到底是陆方晓,果然被他料中了,几杯酒下肚神奇的伏特加开始显示它的魔力,仿佛酒精在体内被点燃了李阿亮只觉得心口像火烧一样,浑身的血液沸腾一齐往头上涌,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他一把扯开了短衫的前襟,露出了一身发达的肌肉,厚实的胸膛一起一伏。李阿亮的眼圈仿佛充了血似的慢慢变红,整个人迷迷糊糊又莫名地亢奋再也不能把持自己。他要说话,想喋喋不休地说话。这么些年了他从一个无邪少年逐渐变成了一头孤独的野狼,放眼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没有一个体贴自己的亲人,也没有一个可以一诉衷肠的朋友。突然间一个陌生人出现了,在自己面临没顶之灾的时刻伸出了援手,还愿意同自己这个土匪交朋友,这让他既感到意外又有几分疑惑。李阿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渴望这是真的,甭管真假起码现在他就坐在对面可以听自己说话。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向他倾诉,把这么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东西一古脑都倒出来,不管他爱听还是不爱听。 李阿亮借着酒劲敞开了话匣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讲着,有时难过,有时大笑,有时讲着讲着又突然停下来,呆呆地傻坐着一言不发好似沉浸到回忆之中。 陆方晓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原来他父母都是跑江湖卖艺的武师,兵器拳脚的功夫不必说了,最绝的是一手飞刀技艺,十步之内可说是指哪打哪百发百中。十二岁那年,一家人流浪到罗城在剑江边摆开场子卖艺。李阿亮的母亲16岁上生的他,这时年纪还不到30岁,习武之人身材秀美,围观的人群中有个姓银的恶霸,见她生得漂亮,便起了淫心,喝令打手们抢人,两下动起手来,情急之下夫妇两人飞刀连发,打伤了好几个,那个姓银的恼羞成怒用鸟铳打死了夫妇二人,李阿亮眼睛都红了,他自小习武,得到父母真传,甩出一刀正中恶霸的心口,要了他性命,打手们慌成一团,李阿亮趁乱跑了从此流落江湖。大约四五年以后夜宿一个小寨遇到一伙强盗入村抢劫,他奋起反抗,终因寡不敌众被捉住了,匪首欣赏他的武功,逼着他上山入伙,李阿亮心想这个世道好人哪有路走,反正自己也没有地方可去就留下了。 陆方晓已然从杂乱无章的叙述中弄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世,李阿亮依旧没有住口的意思,他悲从中来,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重复着刚讲过的故事,时而哭泣时而怒骂,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一头伏倒在桌面上,脑袋一歪睡着了。陆方晓默默无语地看着他,颇有几分感慨。“子欲善而民善矣”,倘若世人都好好待他,想必他也不会沦为盗匪吧。我该拿他怎么办呢,就这样让他走了?陆方晓沉思着站起身来,倒背着手在房间里慢慢地走来走去。看这个人也是个堂堂的七尺男儿,一身的好武功,如果就这样出得门去,早晚还是死路一条,未免有些可惜了。佛家云“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罢了,不如就把他留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倒是个用得着的人,有他一身本事跟在左右,出门会安全得多,对,就是这个主意。 李阿亮一觉醒来已经是夜半三更了。陆方晓招呼他洗了把脸,沉吟一下说道:“现在你可以走了,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李阿亮酒劲显然还没有完全过去,听了这话又激动起来,他手指着天发誓一样说:“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有报答,再提别的就太不识抬举了,记住,从今往后江湖上有李阿亮这个朋友,有事但凡用得着我招呼一声,不管山高水远我都会赶来。” 陆方晓点点头爽快地说:“好,我交你这个朋友,既然是朋友你的事我就不能不管,我觉得在江湖上行走早晚会有个闪失,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着呢,不如别走了就留下跟着我做事,好歹比现在的日子过得安稳,你愿意吗?” 听了这话李阿亮晃了晃头,这不是做梦吧?他竭力睁大眼睛盯着陆方晓,对方的脸上满是真诚憨厚的笑容,正和颜悦色地望着自己。李阿亮的酒劲一下醒了八分,只觉得胸口热乎乎的,真想一把搂住对方肩膀,跟他说“够朋友,今生今世我跟你走遍天涯”。可他动也没动:陆老爷是个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人,李阿亮明明白白。他既感激又为难,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陆方晓多精明,一眼就看出他有心事:“阿亮,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凡事有我担着。” “如果能跟着老爷那是我的福分,哪能不愿意呢,”说着李阿亮把脸扭到一边,“只是江湖上有规矩,但凡入了伙今生今世都不能反悔,我是在沈大哥面前发过毒誓的” “能不能告诉我这位‘沈大哥’是什么人?” “我也不瞒你了。就是——沈亚英。”李阿亮一咬牙脱口说出这三个字,紧盯着陆方晓的脸看他有什么反应。 这个沈亚英,字冠南。八岁习武学得一身好功夫,16岁投入湘军忠字营,他心狠手辣打仗凶猛几年下来戴上个五品蓝顶,管辖一百多人,按今天来说相当个连长,这是个芝麻大小的官,整天被人呼来喝去的,沈亚英可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一怒之下当了土匪。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他更名沈鸿英投了同盟会,民国初年天下纷争,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沈鸿英却如鱼得水成为拥兵自重的一方军阀,忽而“效忠”北洋政府忽而“追随”孙中山先生,阴险狡诈,反复无常,成为民国史上的风云人物,这都是后话。 听到这个名字陆方晓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名震全省的惯匪谁不知道,他狡诈凶狠杀人不眨眼睛,收留他的手下罪过可不轻啊。可话已出口怎么能收回来呢,再说他也实在不愿意失去这个有用的人,陆方晓飞快地思索着。留下李阿亮是有风险,可焉知不是好事。沈亚英盘踞姑婆山横行桂北,贺县就在他眼皮底下,要在这儿做生意这伙惯匪可是大患,如果能借眼前这个人和他攀上关系倒也是个办法。 陆方晓主意已定,假意犯难地皱了下眉:“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带我去见见你沈大哥,我替你出头或许他会给我这个面子。” 第二天在李阿亮引见下陆方晓上了姑婆山。能够和杨屋村陆家攀上关系沈亚英自然满心欢喜,很痛快就准了人情,非但如此还彼此约定两家暗中来往互相照应,姑婆山不骚扰贺县,陆方晓也不让贺县衙门为难沈亚英。开头两年大家相安无事,姑婆山从中收了不少好处。无奈沈亚英是个贪得无厌的人,见到陆方晓在当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免眼红硬是把手伸了进来。陆方晓远在家乡一年也难得过来两趟,贺县的生意全仰仗马奎坐镇打理,得知这些情况也无可奈何,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只得嘱咐手下人任凭沈亚英在贺县做什么一概装作不知,只要不骚扰自家生意就行。没想到马奎不是个安善良民,一见沈亚英势力进来就动了邪念。沈亚英一伙都是大老粗,想要开店铺做生意连个识文断字的人都没有谈何容易,马奎看准了这一点找上门去,两下一拍即合,沆瀣一气直把个贺县街里变成了匪窟,自然好处也少不了陆方晓的,陆方晓半推半就一番也就默认了。俗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想不到十几年后终于东窗事发。 蓝玉婷听罢这些往事,吓得一颗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在戏班跑码头几乎走遍了广西的繁华之地,所到之处沈鸿英的名号威震江湖,虽说辛亥年投了革命党可匪性不改,提起他无不谈虎色变,唯恐避之不及。过门这两年收下马奎不少孝敬,丈夫喜欢古玩字画,她喜欢的是珍宝首饰。蓝玉婷也奇怪过,陆家在省内外大小生意开了上百号,唯独普济堂送的礼丰厚,不就是行医卖药么怎么会有那么大利润?每当问起来,陆方晓总是笑而不答,原来件件都是赃物,通匪这个罪名可是要杀头的!怪不得贺县来人这么急非要马上见到丈夫不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非马奎临死前良心发现把什么都招了?蓝玉婷越想越不妙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官府要追究了?” 真是蠢货,要是没有官府罩着马奎还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陆方晓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官府?你也不动动脑子,这些年马奎孝敬多少你心中有数,在贺县他还能少了县长的?。” “这倒是,那你还怕什么?”蓝玉婷松了一口气。 “明知故问,你不是见过那个王天桂了吗。” “他说是来给你报信的其它的多一句也不肯讲,想知道什么让我直接问你。” 陆方晓默默无语,事已至此瞒也没有用了,他一咬牙说道:“我说了你别害怕,该死的马奎见钱眼开,竟然要对贤卿下手,我大哥是好惹的?一眼识破设了个圈套把他逮个正着。王县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跟我要主意,你说叫我怎么办?” “啊?!” 仿佛晴天霹雳当头炸响把个蓝玉婷吓得花容失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前两天接着电报我还以为马奎真的病了,后来想想觉得不对。我大哥一向厚道,虽说马奎是我的人他也不见外,人病得要死了催我过去见上最后一面这合乎情理,只是这电报应该署他的名才对,怎么会是王县长打来的,与他有什么相干?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刚才贺县来人才知道竟会是这样” 蓝玉婷一阵心慌强打精神既是安慰丈夫也是给自己宽心:“已经这样了着急也没有用,我看就把事情都推到马奎一个人身上,即使大哥不全信念及你是同胞手足,还能说翻脸就翻脸吗?” “你不了解啊,这也不能怪你毕竟过门只有两年,我这位哥哥一向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依他的脾气肯定马上赶回来问罪,人证物证俱在叫我怎么说?” “那——你求他看在兄弟情分上不要追究,我们从此改过。你看这样行吗?” 陆方晓苦笑了一下:“事情没这么简单,你也不想想我陆家是什么人,我大哥父子居然被刼了这事根本瞒不住,恐怕现在整个贺县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这件事早晚会到陆荣廷耳朵里,他们是结义的金兰生死之交,肯定不依不饶要追查到底,小小一个王县长敢违抗吗?万一抖出来这其中牵涉到你我,依陆荣廷这个魔头的脾气他可不管我是谁的弟弟,非要了我人头不可。” “那怎么办呢?” “哎,听天由命吧”陆方晓仰天长叹了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蓝玉婷手足无措凑到身旁轻轻揽住陆方晓的肩膀把头歪过来贴着他,宽慰说:“会有办法,会有办法的” “你能有什么办法。”陆方晓有气无力地说。 “就这么等着心里也不踏实,我听说年前报国寺来了个云游和尚,叫什么海音法师,本事可大了。没人知道他有多大年纪由哪儿来到哪儿去,一连讲了半个月经,方圆百里都轰动了,有的说他参透命理佛法精妙能知过去未来,有的说他是活佛转世来点化苍生的。明天正好是阴历十五,要不——咱们也上山问个吉凶?” 陆方晓想想发愁也没用,索性出去散散心也好,他强打精神应了一句:“那就听你的,眼下春暖花开,你让阿亮准备一下明天咱们游山踏青。”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祸起萧墙 陆方晓绝望的神情直把个蓝玉婷吓得灵魂出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依靠,如果连足智多谋的丈夫也束手无策,两个人真没有活路了。蓝玉婷刹那间心如死灰一把揽住陆方晓的肩膀紧贴着他的脸,喃喃地宽慰说:“会有办法,会有办法的” “你能有什么办法。”陆方晓有气无力地说。 蓝玉婷猛然间心头一动:“我听说年前报国寺来了个云游和尚,叫什么海音法师,本事可大了。没人知道他有多大年纪由哪儿来到哪儿去,一连讲了半个月经,方圆百里都轰动了,有的说他参透命理佛法精妙能知过去未来,有的说他是活佛转世来点化苍生的。明天正好是阴历十五,要不——咱们也上山问个吉凶?” 陆方晓想想发愁也没用,索性出去散散心也好,他强打精神应了一句:“那就听你的,眼下春暖花开,你让阿亮准备一下明天咱们游山踏青。” 第二天夫妇俩早早出了门,这报国寺在都峤山深处离杨屋村不到百里,一行七八个人前呼后拥轻车快马一路疾驰,到了香炉峰下太阳已将近头顶了。前面地势缓缓升高马车上不去了,蓝玉婷抢先跳下来四下张望。嫁到陆家两年了这个地方她还是头一次来,暮春三月风景美得醉人,数不清的小花四处绽放,形形色色叫不出名字,这边一丛那边几朵星星点点逐渐连在一起,漫山遍野成了一片花的海洋。纤细柔弱的枝茎顶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在飒飒风中妩媚地摇来摆去。蓝的c黄的c粉的c白的大自然像高明的画师把各种奇异的色彩随心所欲地调和到一起,又漫不经心地泼洒到绿茵茵的草地上,一眼望去竟是一幅迷人的画作。路的两旁林木苍翠,伴着阵阵山风掠过枝叶摇摇摆摆唱起了歌,一时间四面八方沙沙作响,那声音忽高忽低,旋律忽紧忽慢,一会儿迸发出雄浑的力量让人震撼,一会儿又轻柔下来仿佛在耳边窃窃私语,这时竟可以听到头顶上传来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蓝玉婷兴奋起来,脚下紧走竟一个人跑到了前面老远,时不时还停下来仰着头四处张望,企图捕捉枝头小鸟的藏身之所,那付神态活像一位童心未泯的少女,实在俏皮。 陆方晓紧走几步追上去沉着脸埋怨:“你也不认识路瞎跑什么,这架山这么大你这样乱转只怕天黑也到不了报国寺。” 这不是扫人兴嘛!蓝玉婷心里一阵委屈,回头看了他一眼脸阴下来:“这能怨我吗?两年了,这么好的景致就没带我来过,整天把人关在家里闷都闷死了,倒不如不回去就在这儿出家算了,一年三百六十天满山都是花比呆在杨屋村强多了” “你看看开句玩笑也不行,好好,是我不对,我这个人知错就改,今天风和日丽的我带你好好转转。”陆方晓陪着笑脸指点说,“你看,去报国寺有两条路,咱们走的是前山东面这条,曲曲弯弯坡也不陡,一路上花红柳绿景色怡人,踏青的游客多爱走这边,,前面山脚下还有卖小吃的c耍把戏卖艺的,进香的人多在那里歇脚,挺热闹。回去的时我带你从西边下去,那条路直通后山虽然不太好走风景跟这边又不一样,有潺潺溪水,又有飞瀑流泉,到处都能看到古树,长得千姿百态又高大又粗壮,有的怕有千百年了。那景致只怕你见了就不想走了。” 蓝玉婷虽已嫁作人妇,但毕竟刚刚二十出头正是好动好玩的年龄,听到这些心里直痒痒:“真有这么好?” “我还没说完呢,一路上还要过好几处寺院道观,那真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你刚才不是想出家吗,我也拦不住你,就在那儿选一个好去处吧。”说着陆方晓叹了口气,一脸伤心的样子。 蓝玉婷知道丈夫在诚心逗自己,“扑嗤”一声乐了:“人家说句气话你也认真,你当我真舍得撇下你?” “我就说嘛,‘花开难有百日红’这道理连小孩子都知道,你会那么傻?这大山茫茫到了冬天你上哪儿看花去。” “你明知道还要捉弄我?”蓝玉婷说着嘟起嘴撒起娇来,俨然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好吗。”陆方晓扭头一看,随从的人知趣只在身后十几步远跟着,就喊了一声“阿亮,到前面雇两乘滑竿接我们,你也不用跟回来,先行一步到寺里禀告海音大师,就说我上山拜谒马上就到。” 所谓滑竿是江南山区常见的代步工具,北方人多数没见过,那是一张竹编的躺椅两边用长长的竹竿架起来,讲究一些的冬天会预备一条御寒的毛毯,夏天则会撑起遮阳的凉蓬。两名轿夫一前一后用肩膀抬起赶路,人坐在上面一颤一颤很舒服。陆方晓夫妇脚不点地来到了报国寺门前,才落地还没站稳就听见庙里面突然钟钹齐鸣,响起一片诵经之声。佛教信众都知道出家人早晚要做两次功课,陆方晓抬头望了望天,正是睛空万里艳阳高照,这个时辰能有什么佛事?夫妇两个对望一眼迈步进了山门,就见大雄宝殿前面梵香袅袅,男男女女c老老少少跪倒了一大片,众多香客的前面是本寺僧侣,一个个身披法衣神态肃穆,伴随着木鱼c钟c钹c鼓c磬和云板的鸣响高声唱诵。 “这是怎么回事?”蓝玉婷大气也不敢出凑到丈夫耳边轻声问。 陆方晓顾不上答话,他已经听出来了和尚诵的是往生咒,莫非庙里有人升天了?这种场合他既不便开口问也不敢贸然往里闯,一把拉住蓝玉婷,用眼睛寻找李阿亮想问个究竟。蓝玉婷年轻眼尖转圈一看就瞧见人了忙招手叫他过来。 “怎么回事?”陆方晓朝大雄宝殿那边微微摆了下头,不出声地用眼神问他。 “老爷先出去再说。”李阿亮引着陆方晓就往外走,搀扶着他小心地迈过门槛出了山门。 “到底怎么回事,你见着大师了?”陆方晓拧着眉头不满地问。 “见到了。” “大师怎么说?” “他说,他说”李阿亮仿佛中了邪似的左眼下铜钱大的青痣一跳一跳抖个不停,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说清楚。 杨屋村陆家是报国寺大施主,这个地方李阿亮常来常往熟得很,一脚踏进山门也不打声招呼直奔后院的方丈室。住持方丈也不多客套,挥挥手打发个小沙弥领着他去。到了海音法师住处,房门开着,屋内陈设极为简单,除一桌一几一椅之外几乎别无它物,禅床上坐着一位年纪高迈的僧人,身披袈裟闭着双眼脸上微微现着笑容一动不动,对两位不速之客到来全然不知c不觉c不闻也不问。寺院有规矩:高僧的房间不经允许不能擅入。小沙弥大约只有十一二岁见到海音法师正在坐禅业已入定不敢打扰,说了声‘施主留步’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外。“等什么等”李阿亮不满地咕噜一声,按他年轻时的脾气早就闯进去了,可毕竟四十多岁了又经过种种历练比少年时沉稳多了,尽管不耐烦在佛门圣地也不敢造次,在门前走过来走过去,不时偷眼往里看一看,这位活菩萨始终就像睡着一样天知道什么时候醒。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老爷也许说话就到,不就是一个和尚嘛有什么了不起。李阿亮火上来了一转身拔腿就往屋里闯,小沙弥吃了一惊忙去拦他,你想一个孩子能挡得住他吗,李阿亮甩手一搪一脚就跨了进去。就在这时只听“嗷——”的一声凄厉的惨叫,跟着一条黑影从桌子上一跃而起,闪电一样窜出门去不见了踪影,把两个人吓得心头突突直跳。“玄玄猫!”小沙弥惊叫起来浑身簌簌发抖。所谓“玄猫”就是黑猫,传说黑猫是辟邪之物,如果见到它现身便是凶兆,预示着不祥将至,不由人不怕。李阿亮到底是个见过生死的人有几分胆量,他定睛看了看法师依旧端坐在禅床上毫无反应,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到黑猫方才现身的桌子跟前想看个究竟。桌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只有一笔一砚,砚下压着一页宣纸和一个信封。李阿亮移开砚台把纸拿起来,就见上面只写了两行字 李阿亮学说到这里已经把蓝玉婷吓得心惊肉跳,乍着胆子问:“写的什么?” “我不认得。”李阿亮说着把那页宣纸递了过去。 “你不认得?”陆方晓半信半疑地接过来低头一瞅,差点儿喝声彩——好漂亮的一笔怀素狂草!这怀素本是唐代高僧,书法精妙绝伦,当年大诗人李白一见赞不绝口赋诗说道:“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 难怪李阿亮不认识,宣纸上一共八个字,龙飞凤舞字字相连不见起止的痕迹,除非是专攻书法的名家一般人休想看得懂。 蓝玉婷把脑袋凑过来,翻来覆去看两遍就像天书一样一个字也认不得:“这都什么呀?” 陆方晓用手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客从东方来,我向西方去。” 蓝玉婷听了似懂非懂若有所悟:“看这意思——他不想见人,你怎么跟他说的?” “什么也没说。我感觉不对,伸手一试鼻子都不出气了。” “死了?”蓝玉婷吃了一惊。 陆方晓毫不诧异,刚才一见这八个字他就明白了:怪不得庙里钟钹齐鸣是法师坐化而去了。看来他果然是位高僧,早知道我要来先行了一步。既然人称活佛转世点化苍生,我倒要看看他对我有什么话说。 “你刚才说大师留下一封信函?” “在这儿。” 陆方晓慌忙接过来一把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抖开一看,上面用柳体字工工整整写了四句诗: “古今多少愚人梦, 痴盼留芳百日红。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春常是雨和风。” “‘百日红’,‘愚人梦’——哎,这不是挖苦我吗?”蓝玉婷一看吃惊得两眼都发直了。 陆方晓把这封信慢慢叠好揣到怀里,笑了起来:“就是嘛,连海音法师都笑话你,怎么样还想不想出家呀?” “不对”蓝玉婷歪着脑袋想了想,“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信里不会有别的意思吧?” 陆方晓瞪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还能有什么意思?眼下春暖花开,上山踏青的人不知有多少,出家人讲‘四大皆空’世间万物都是虚幻的,见到这些寻芳的游客自然以为愚不可及,海音法师闲来无事吟首诗发发感慨没什么可奇怪的,要说和你有关系我看就是碰巧了。” 说着他扭脸跟李阿亮和蔼地打了个招呼,笑容可掬地说:“哎,你说是吧?” 李阿亮一直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信上写的什么他不知道也没敢探过头去看,这夫妇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却是似懂非懂莫名其妙,陆方晓突然一问不知说什么好,连忙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你看看,连阿亮都这么说,你瞎琢磨什么。” 这分明是取笑我!蓝玉婷有些恼了就想争辩,可一看丈夫脸色又忍了下去,心里窝火兴致也没了,在报国寺好歹转了转就吵着下山。 俗话说“老马识途”,驾辕的高头大马似乎知道这是要回家有些兴奋,欢快地翻动着四蹄,脖子下铃铛摇来摆去发出悦耳的声响,马车疾驰向前不断超越踏青的游客。陆方晓夫妇各怀心事,窗外依然是风景如画两个人看都懒得看一眼,一路上默默无语,只是闭着眼睛养神。蓝玉婷终于忍不住了,率先打破了沉默:“那首诗你真没看出有别的意思?” 陆方晓依旧似睡非睡,蓝玉婷顿时火往上撞:“我问你话呢!” “这还用问吗?”陆方晓微微睁了睁眼,“不吉利呀,那分明是说好景不长不要心存奢望,只怕日后风风雨雨不得安宁啦。” “你也这么想,那为什么还取笑我?” “你呀没脑子,佛家谶言信还是不信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旁边不是有阿亮嘛,万一他日后多嘴会惹来麻烦你怎么不明白。” 蓝玉婷素有心机又加上从小在戏班学了一肚子戏文,深知像丈夫这样的簪缨世家就如同红楼梦中的荣国府一样,看似‘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其中不知有多少明争暗斗龌龊事,所以一嫁过来就处处留心,为的是能站稳脚跟。很快她就发现,尽管陆府规矩森严却有李阿亮这样一个特殊的下人可以随意走动不受约束,但凡出门还几乎不离丈夫左右,不禁让她好奇,直到昨天晚上才恍然大悟,原来李阿亮同老爷的关系非比寻常,知道许多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称得上心腹了。就是这样一个人陆方晓依然不放心,不放心也就罢了,还要装模作样问人家,海音法师有什么玄机叫李阿亮怎么回答,敢不顺着你说吗?“指鹿为马”的故事她是知道的,秦朝有个宰相叫赵高,牵了一只梅花鹿来说是马,有的人沉默不语c有的人害怕他的权势随声附和,也有不知趣的实话实说,结果敢吐真言的人相继遇害了。李阿亮如果足够聪明应该明白,老爷分明是在提醒他:今天的事日后不能乱说,否则没你好处。蓝玉婷不禁暗暗打了个冷战,连这样亲信的人也防着,丈夫城府之深简直令人有些可怕,天知道会不会也这样对自己。 蓝玉婷不说话陆方晓也懒得再理她。不知过了多久蓝玉婷忽然觉得马车慢了下来,撩开窗帘一看,原来是到十里乡了,前面就是渡口,人来车往路上热闹起来,看来顶多再有半个时辰就到家了。这趟出门本来是想让丈夫散散心没想到适得其反,,看陆方晓愁眉紧锁便想宽慰他几句:“你想开点,快到家了打精神来,等下进了府看你这副样子人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陆方晓撩开眼皮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我有什么想不开的,笑话!” “算了,咱们夫妻之间有什么可瞒的,不就因为海音和尚那四句诗吗,你光发愁没有用得打起精神来对付,我就不信天下有过不去的河。” 还用得着你来教训我?陆方晓没好气地说:“眼前这条河怎么过你倒是拿出个办法来。” “那还不容易,你不就是怕陆荣廷知道吗,刚才怎么对付李阿亮来着,把马奎嘴堵上不就完了。 蓝玉婷说得轻巧,陆方晓心里可是一哆嗦,难怪人说“最毒不过妇人心”,这该不会是要我杀人灭口吧?他瞟了蓝玉婷一眼:“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想得太简单,我大哥不傻,你以为马奎闭嘴他就不会追究了?” 蓝玉婷被问住了,她心里也没主意嘴上却不肯服输:“那就把他嘴也堵上。” “你说什么?”陆方晓听了心都一颤。 蓝玉婷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让王县长赶快把那边‘打扫’干净,什么知情人c来往书信一样都不能留下,没了证据大哥问起来,你全推到姓马的身上,他就是不信也没办法。 “你想得很周到,可怎么不早说呢” “现在晚了吗?”蓝玉婷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陆方晓撇了她一眼“当然啦,昨天我就派人连夜进城电报早发出去了。”说着抬手在她秀美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蓝玉婷知道丈夫这是在夸自己有些得意,一歪头靠到他身上撒起娇来:“吓我一跳,哎你说,咱们两个怎么就想到一块去了?”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 蓝玉婷脸上愁云消散嗔笑着戳了他一指头:“你这个人真坏,打了这么一张好牌还瞒着我,诚心吓唬人。” 陆方晓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依旧像石头一样沉重,他明白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大哥为人精明,身边还有陆安c陆达两兄弟——陆安办事认真,陆达有勇有谋比鬼还精——自己想到的他们几个人未必想不到,只怕他们抢先一步把证据拿到手,那可就死定了。这个时候贸然回家说不定东府那边早把大网张开等着,先把我软禁起来再说! 陆方晓不禁心里一哆嗦,暗暗想道,既然大哥已将案子交给当地政府办理,这一两天内王县长应当还能控制住局面,当务之急是弄清贺县那边的情况。这么大个案子谁也不敢压住不往上报,马奎是个软骨头,省里万一下来人他肯定把什么都招出来,眼下那个姓王的县长只怕比我还慌,为了自保他一定会有电报过来同我商议,甭管用什么手段这些电文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陆方晓顿时心急如焚,大声吩咐:“马上改道,直奔县城。”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祸起萧墙 广西境内山峦起伏,行路难始终是个大问题,自古以来水路便是沟通省内外的重要通道。容县位于广西东南古称容州,自从晋朝设县以来已经有1700多年历史,从绣江码头登船蜿蜒曲折既能东下广州,又能西下南宁,一路向北则可以直达湘南。交通的便利使得这里逐渐成为一个繁华之地,小小的县城商贾云集热闹非凡。陆家在这里也有一处房产,是祖上留下的。相传明朝万乐年间陆家有位公子到容州镇求学,借居在东门街一户士绅家,每天清晨都到附近真武阁苦读经书,数年后进京赴考果然不负所学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回来。有人说他少年得志皆因为这里风水好,听了这话陆家出重金把房子买了过来,家中男子到了应试年龄都从杨屋村搬过来读书备考。风水先生所言果然不虚,明清两朝鱼跃龙门步入官场的陆氏子孙比比皆是。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陆家这所宅院简直就是一座龙门府’,从此这三个字就被叫开了,陆家先人索性把它刻在门楣之上。龙门府数百年间历经多次改建扩建,最终形成了同杨屋村祖宅一样中分两路的基本格局,东西两府各用一边,厨师仆役上上下下常年养着二十几个人。陆方明兄弟两个一年大半时间呆在杨屋村,这二十几人平常闲得无聊,见到陆方晓和蓝玉婷喜出望外——总算有事做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这对夫妇给他们带来的是一个坐立不安的不眠之夜。 暮春时节岭南的夜晚气候凉爽,蓝玉婷心里却像火烧一样。进了门略事休息陆方晓就去了县府,谁知这一走竟如同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差人打探说是早就回家了。这下府里顿时慌作一团,已经是三更时分了,家家关门闭户人能到哪去呢?蓝玉婷素来机灵过人,都说她眼珠一转一个主意,这会儿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眼圈通红在院子里打转。正在这时就听前面大门拍得山响。 “回来了!”蓝玉婷和李阿亮对望一眼急忙赶过去。 门一打开,就见一个矮胖子背着陆方晓闯了进来,和李阿亮撞了个满怀。 “老爷怎么了?”蓝玉婷吓得声音都颤抖了。 “没事,多喝了几杯。”来人身材不高,陆方晓人又肥胖,背了一路想必也把他累得够呛,喘着气说:“人,人放哪儿?” “快,快,跟我走。” 醉成这副样子蓝玉婷又气又恼可现在也顾不上发作,领着人直奔西院上房。等把陆方晓安顿躺下,这才想起来要问问来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回头才发现,李阿亮和那个人脸对脸楞在当地。 “怎么,你们认识?” “老朋友了。”矮胖子点点头,“阿亮,有话回头再说,赶快弄碗醒酒汤来,方子还记得吗?” “那怎么忘得了,葛花三钱,水煎服对吧。”说着李阿亮大步流星赶了出去 蓝玉婷不知两人什么关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矮胖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伸手倒了碗凉茶一饮而尽这才开口。 陆方晓从县府出来已近晚饭时候,脸色冷得像冰霜。县长夫妇张罗着要在酒楼设宴款待,被他婉言谢绝了。他没有回家只想在街上散散心,两旁店铺的小老板见他过来纷纷作揖问好。通常他一个月要来城里几趟,对这些早习惯了,他也总是谦恭地微笑作答,遇上些稍有头脸的人物还不免要停下来稍微寒暄几句。陆方晓很喜欢这样在街上闲逛,甚至觉得是一种享受,人们在面前毕恭毕敬让他感到心情舒畅十分得意。可今天只觉得厌烦,索性拐进一条僻静的横巷。小巷的路面是用石板砌成的,年代久远都有些破败了。初到此地的外乡客都会感到奇怪,这条巷子实在与众不同,站在巷口往里瞧,左右都是院墙足有两丈多高,一路延伸进去,使巷子显得格外幽长。街面不宽最窄的地方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行,沿路走进去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人气,往往隔上几十步远才能见到一扇门,这些门有圆有方却没有一扇高的,顶上没有门楼,门外没有台阶,人从里面出来一脚就踩到了街上,寒酸的样子同高墙的气派极不相衬。有时路两旁会突然闪出一间店铺,没有牌匾也没有幌子,任你在门口过来过去也不会有人出来向你兜揽生意。这些店铺神秘得如同这条小巷一样让人不敢贸然进入,陆方晓也从来没有光顾过,可有关这里的种种传闻饭后茶余不知听过多少了。 这一面面高墙后面都是富贵人家的深宅大院,主人进出的府门开在正街上,藏在深巷里的小门是专供下人出入的,因为下人们多穿着青色的衣服,久而久之这条小巷也就因此得名,当地人都叫它青衣巷。这些府邸除了极少数暴发户以外大多传世久远,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富不过三代”吗,的确不假,这些高墙背后不少人家外表看起来依旧光鲜实际上已是古树暮年——腹内中空了,为撑住架子不倒不得不变卖祖上留下的物件。俗话说‘上行下效’,老爷太太开了头,有些不肖子孙便跟着学,到后来连下人们也把府里东西偷出来卖。这些勾当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出入正门,下人们又不敢离府太久,往往都是提前约好买家出了后门三言两语就成交。有时得了钱顺便又托这些人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回来。时间长了这个秘密就在私下传开了。有些头脑灵活的人物就在小巷里赁房子开店专做小门里的生意,为了掩人耳目这些小店大多对外声称是茶室酒家之类,其实一天也没有几位真正的食客上门,倒是盗卖家财的纨绔子弟居多,这些人惯常出没烟花柳巷,店主便花了银两把小店内部装修得像样一些,有的还雇了歌女弹唱。一来二去府里有些女眷不安分的也溜到这里私会个情人。日久天长小巷两侧的主人难免不察觉家中失盗,有的便报了官。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官府不敢不下令查办,却鲜有破案,原因很简单是下面不敢管。从这些宅门盗出来的财物形形色色,不外乎金银细软c名人书画一类便于藏掖夹带的东西,有极少数竟是价值连城的,买家到手多半还要转手卖个高价。肯于出血留下的都是行家自然心里明白,这样的珍宝绝非普通人能有一定来路不明,彼此心照不宣也就是了,所以这种生意不是一般人敢做的。这个道理官府里的人心知肚明,即使一路追查到这条小巷也装糊涂,因为这些店主都同黑道有瓜葛,有的还雇有打手,谁愿意得罪他们? 陆方晓站在巷口迟疑了一下迈步走进去。狭窄幽深的小巷里冷冷落落,他原本想躲个清静,如今到了这没人地方心更乱了。容县是湘粤桂三省货物的重要集散地,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办了电报业务,电台就设在县衙之内。这次进城就是为了打探消息,等到天快黑才盼来十五个字——“奎故,遗物已由令兄运返故里,不日抵容”。陆方晓大惊失色,好一似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跌坐在太师椅上,他强打精神应酬几句就告辞出来了,一路上惶恐不安。这么多年同贺县几乎每个月都有书信来往,难免其中有见不得人的文字,虽然一再叮嘱阅后销毁,但马奎这个人工于心计,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很可能私藏下来留作证据,以免一旦事发成了替罪羊。从王县长电文来看这些东西统统落到大哥手里了,这该如何是好?陆方晓方寸大乱,失魂落魄一样朝巷子里走。 忽然就听不远处一声笛响,一个女子轻声唱了起来:“哎呀我——我只见黑黯黯天涯云布,更那堪湿淋淋倾盆骤雨,早只见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知奔向何方所。犹喜得潇潇洒洒c断断续续c出出律律c呼呼噜噜阴云开处,又只见霍霍闪闪电光星炷,怎禁得潇潇瑟瑟的风,点点滴滴的雨” 那声音忽而高亢,忽而低回,时而激愤,时而哀怨,唱得人心都碎了。陆方晓不由停住了脚步。别看他其貌不扬人却颇为内秀是个吹笛弄箫的高手,南北昆腔元曲杂剧无一不好,当初迷上蓝玉婷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凝神听了几句就明白了,这女人凄凄惨惨唱的是元曲《货郎旦女弹》一折,说的是一个落难人为怕官府问罪亡命天涯走投无路。这旋律在晚风里幽幽怨怨地飘散开来,陆方晓听得心中实在不是滋味,苦笑了一下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声音是从一间店铺传出来的,推开门一看,原来是个酒家,门面虽小里面却还宽敞,迎面摆放了几张油漆黑亮的方桌,座位空着没有一个顾客,在方桌后面立着一架湘绣屏风。听得有人进门,唱曲的收住了声音从里面款款地迎了出来,打量他一眼,略微蹲蹲行了个礼:“老爷是想用些酒饭吧。” “是啊。”陆方晓也没有心思正眼看她,顺口答应一声就坐下了。 “我们是小地方人,店里只有些家乡小菜上不得台面恐怕不合老爷口味” “你说什么?” 这分明是要把人往外赶,哪有这样做生意的,陆方晓皱下眉翻眼瞪着她。这个女孩子看上去顶多十七八岁,脸上冷冰冰没有一丝笑容,全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在容县居然还有人敢这样待我,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陆方晓本来就不痛快,当时脸色就变了。 女孩子又开口了:“陆爷用不着和我们这些小人动气。” “怎么,你认识我?” 女孩就像没听见依旧态度冷漠:“我是说陆爷身份贵重,来这种地方不合适。” 原来是这个意思,陆方晓恍然大悟。本来嘛,这是个做肮脏生意的地方,今天晚上如果在这里买醉只怕会招来一些无聊的猜测,这个小姑娘话不中听却不无道理,小小年纪嘴巴这么厉害,究竟是个什么来历?看她略施粉黛穿着素净雅致,说是青楼歌女又没有轻浮的样子,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即便大家闺秀也不过如此,陆方晓好奇心一下勾起来,今天还偏要在这儿喝上一杯了。 “我没那么讲究有家乡小菜就行,尝尝新鲜也不错嘛。” 这条小巷是什么地方,容县人哪有不知道的,陆方晓明摆着是装糊涂。女孩子无奈轻轻拍两下巴掌,从屏风后面悄无声息地钻出个人来,长得又矮又胖敦敦实实,脑袋剃得光光的一根头发也没有,眉毛下面那双眼睛又细又小,望上去就像整个人没睡醒似的,大大咧咧往那一站一句话也不说。女孩朝他比了个手势,那人点了下头转身就回去了。 “这一阵小店生意冷清,后面没准备什么,老爷今天赏脸光顾厨房里有些慌乱,恐怕您还要稍等一等。”说着取过一条洁白的毛巾把桌子细细擦了一遍,摆下碗筷羹匙。别看她十指纤纤做起这些事来熟练又麻利,活像个大户人家的丫环。陆方晓疑惑地问:“刚才那曲子是你唱的?” “让陆爷见笑了。” “唱得不错。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们小户人家人不值一提,叫我阿彩就行了。” “哦,叫阿彩我也喜欢昆曲,声腔华美婉转,徐缓悠长特别有韵味。可你刚唱的一折《女弹》与众不同,节奏很快一句跟一句,在戏台上要边歌边舞很吃功夫,敢演的人越来越少几乎快失传了,你唱得这么好,是谁教的?” “哪有人教过,我只是听人唱唱,觉得腔美词美就上了心,说不上会也说不上好。” 陆方晓半信半疑,没人教能唱成这样太不容易了,真可谓情凄意切小小年纪怎么会唱得这么传情? “是吗不过你唱得实在好,能不能再唱几首给我听听?” “进门就是客当然可以,陆爷爱听什么请吩咐。” “随便唱吧。” 阿彩微微点点头转身到屏风后面,片刻抱了把琵琶出来坐在对面,她定了定神望望陆方晓,手腕突然提起又徐徐落下,随着五指抡动从弦上跳出一连串悦耳的声音,轻轻唱起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陆方晓点点头,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 阿彩唱罢一曲也不说话,纤纤的手指如同五个小小的精灵,在四根琴弦上飞快地舞动,霎那间一阵铿锵的金玉之声急促地响起,犹如有千军万马对峙,慷慨悲壮,一下把人抛到了气氛肃杀的战场。一段激昂的曲调过后旋律慢慢舒缓下来,到后来手指仿佛僵住了一样,偶而才轻轻拨弄几下,弦上断断续续蹦出几个音来,忽高忽低逐渐连成一片,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好像有个人在尸横遍野的沙场悲哀地凭吊,陆方晓竟听得呆住了,就见阿彩的右手在弦上急急一扫又快速收住,雄浑的一声音响震撼人的心魄,在缭绕的回音中她的手徐徐张开优美得如同莲花绽放一般,五指轻巧地轮番拨动,连珠般的声音从丝弦上跳出来,越来越轻越来越弱,仿佛发出了一声叹息之后琵琶声戛然而止,阿彩开口唱了起来: “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 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 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春风绮罗; 今日个,两三个打鱼船,落日沧波。 光景蹉跎,人物消磨。 昔日西湖,今日南柯。 昔日西湖,今日南柯——” 阿彩的歌声如泣如诉,陆方晓听得如醉如痴,他偶而也出入青楼,烟花女子唱的多半是些轻薄艳词俗不可耐,过耳就忘了。眼前这位小姑娘不但歌喉动听内容也与众不同,竟是一曲《西湖感旧》。当年朱元璋与张士诚争夺天下,苏杭一带陷于战乱达十年之久百姓苦不堪言,文人汤式有感而发写下这首小令。五百年过去这段往事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想不到今天竟会从岭南小城一位柔弱女子的口中唱了出来,而且如此动情,陆方晓颇感意外。 “来啦——”随着一声吆喝矮胖子举着个托盘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白斩鸡c竹笋酿c黄田扣肉”随报菜名随把一个个大碗摆放到桌子上。 陆方晓夹起一块鸡肉沾了沾作料放到嘴里,又香又滑又嫩:“好,这是信都三黄鸡,唔这扣肉里夹的是芋头,”他用筷子点了一下,“这都是地道的贺县风味,你们是从桂北来的?” 矮胖子一笑不置可否在对面坐下来,满满倒了一碗酒轻轻推到陆方晓面前:“陆爷先尝尝这个,怕是有几年没见过了吧。” 陆方晓低头一看酒色清亮也没什么特别,端起来小心地尝了尝,酒才入唇就感觉清凉又甘甜,不由自主就滑下喉咙于是迫不及待又是一大口,这回他含在嘴里稍停了停才咽下去,顿时觉得香醇无比,五脏六腑有说不出的舒服。 “这,这是姑婆山的米酒?”陆方晓放下碗惊愕地望着对方。 在岭南乡村米酒几乎家家会酿,唯独这姑婆山米酒与众不同凡尝过的无不夸赞它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人们猜测这与姑婆山的水质有关,其实也不完全是,即便有了姑婆山的清泉一般人也酿不出如此美酒,这种方法是沈鸿英啸聚山林的时候独创的,从不外传。陆方晓扭脸问阿彩:“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既然知道这酒是姑婆山的,就不用再问了吧。” 矮胖子嘿嘿一笑:“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认识一个叫沈放的人吗?” “沈放?”瞬间一个早被遗忘的身影从陆方晓脑海深处走了出来——没错,是他! 陆方晓喜欢桂剧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七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到桂林办事,忙里偷闲赶到平乐县榕津古镇看戏,这个地方是桂剧的发祥地,艺人辈出,常年有精彩的剧目上演。榕津有个古戏台历史悠久不知建于哪朝哪代,平地一人多高,每当有名角在这里献艺台下人头攒动,喝彩声此起彼伏。陆方晓是不会同这些人挤在一起的,知道他要来当地士绅包下粤东会馆请了最好的戏班招待他。开场戏照例是《跳加官》。锣鼓一响,几名演员身穿红袍,迈着醉步出场,绕着台舞蹈一番突然亮出了“一品当朝”c“加官进祿”的彩色条幅。堂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当这时看客们就要向台上扔赏钱。赏钱也是有规矩的,总是从在座身份最尊贵的人开始这叫“赏头彩”,如果他还没出手有人先扔上去那就是极大的不敬。当晚有资格赏头彩的自然非陆方晓莫属,他微笑着向邻座点点头站起来,摸出几块大洋就要往台上扔。 “等等!”后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这一下把全场惊得鸦雀无声——是谁这么大胆——大家纷纷掉头往后看。陆方晓自然也听见了,缓缓地转过身来,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跟自己叫板。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矮矮胖胖敦敦实实,脸生得很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陆方晓正在纳闷从门外又走进个人来,定睛一看认得:是马奎。陆方晓一皱眉,贺县到这儿得有二百里地,你跑这么远来看戏普济堂就丢下不管了?马奎也不打招呼众目睽睽之下急匆匆走过来,附在陆方晓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陆方晓听完一楞,笑着抱拳向四座拱了拱手:“诸位,陆某临时有事失陪了,改日再相聚。”说完跟着马奎就走。就见那个矮胖子不出声地笑了笑,撒手把一个红包远远地甩了出去,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正好落在演员脚下,啪的一声摔散了白花花的大洋撒了一地。顿时全场哗然。那个胖子一言不发扭身就走径直出了门。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祸起萧墙 上回书说到,众目睽睽之下冒出个矮胖子,陆方晓颜面扫地却不敢流露出有丝毫不快,原来马奎方才附耳告诉他,这个人可惹不得,乃是沈鸿英的远房弟弟名叫沈放。陆方晓同他哥哥曾经有约,姑婆山不骚扰普济堂,普济堂疏通官府不为难姑婆山。两家一向相安无事。忽然得着消息官兵要搜山围剿,沈鸿英顿时火冒三丈这才派人找他要个说法。沈放带来七八个人陆方晓知道反抗也没有用,乖乖地跟着他上了姑婆山。两下见面才知道沈鸿英胆大包天劫了钟山县解往平乐的饷银,这下惹恼了朝廷非把他剿灭了不可。沈鸿英大骂陆方晓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临死也要抓他垫背。陆方晓有苦说不出,他明白,姑婆山方圆二百里要想搜山当地根本没那么大兵力,军队肯定是从省里派来的,小小的贺县官府有心相救也没这个本事和胆量。总不能困在山上和姓沈的同归于尽吧,陆方晓想来想去有了个主意。贺县城里有座天主教堂神父是个法国人,如果把他绑来做人质清兵投鼠忌器不敢用狠兴许还有一条活路,谁想竟导致这名法国人死于非命。这下事情闹大了,法国政府不依不饶,慈禧太后怕了,下令百日之内务必缉拿全部人犯到案绝不许一人漏网。这下把个陆方晓吓得要死,真是惶惶不可终日。也是该着他走运,三个月头上凶手还没拿到老佛爷自己先归天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忙于“国丧”,这个案子没人办也没人催,最后不了了之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故人重见,世事年来千万变”,何况一眨眼同沈放分手七年了呢。大清国亡了沈鸿英投了革命党,这一件旧案再没人提,不过陆方晓倒是得到一个教训——土匪是不能招惹的,否则很可能惹祸上身。自古“兵匪一家”,沈鸿英虽然打出了官军的旗号,可黑道生意照做,他的手下在贺县杀人越货得了钱财招兵买马,陆方晓早有耳闻可马奎送来的礼照单收下什么来历却装作不知,这些年来他暗暗遵守一个原则:只要是姑婆山的人一概不见。满以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安然无事,谁想马奎利令智昏惹出天大的祸来。陆方晓心烦意乱正不知怎么收场又碰上沈放,真是撞上鬼了:“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言难尽。我也没想到能再见着你,看来咱们真是有缘,来,干一碗再说。”沈放自己倒了一碗酒,冲陆方晓举了举一饮而尽,这才把话匣子打开。 沈鸿英落草以后势力越来越大,亲友当中精壮男人大多入了伙。沈放原籍广东,父母早年带着他和姐姐流落到广西藤县,靠撑船维持生计,家里太穷实在活不下去了,沈放就投了远房哥哥沈鸿英。有一年父母和姐夫在浔江翻船死了,沈放得着信偷偷回家探望,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官府派人来捉拿,沈放仓惶出逃,半路上官兵追了上来,开枪打伤了姐姐,掳走了年仅八岁的外甥女。姐姐恳求他一定要把孩子救回来抚养成人,话刚说完就咽气了。沈放悲痛欲绝发下重誓,一定要完成姐姐的遗愿,只是天地这么大,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眨眼七个寒暑过去没有半点消息。这年元宵节晚上,沈鸿英的人马袭击了钟山县城,这个地方位于湘粤桂三省交界,是大西南东进广州和港澳重要的出海通道,三教九流都把这儿当成谋生的宝地,人来人往很热闹。沈鸿英妻弟何才杰——为人凶残贪财好色——杀进城就带人直扑百花楼,一来这是钟山最有名的妓院,天天宾客盈门银子花得像流水一样,何才杰早就垂涎三尺;二来是为父报仇。何才杰的父亲是个比他还要凶残的惯匪一身好武功,以绑票为生,抓到人不由分说一刀先剁下个手指给家人送去,第二天赎金不到再剁一只脚趾,第三天日落前见不到银子二话不说一刀就把人头砍了,由此得了个绰号叫“何三刀”。官府赏下重金缉拿他,无奈百姓虽对他恨之入骨可更怕举报不成反丢了性命,即使发现他踪影也不敢报官。见此情景何三刀愈发猖獗,公然在百花楼包了个妓女明嫖明宿把这里当成了家。俗话说“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一到,一切全报”,光绪元年有一天他花天酒地醉倒在百花楼,正巧新任平乐知府暗访钟山县,不知怎么探得消息,立刻调集本地巡防营团团围住,谁知冲进去以后无论官兵还是庶民都没有人敢当面指认。知府身边有位刑名师爷别看年纪轻轻却足智多谋,硬是从妓院老板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了破绽,这位老板为自保不得已暗中示意,这才将何三刀擒获得以正法。谁也不知道何三刀撇下的妓女已经身怀六曱,转过年来产下一对龙凤胎,先出世的是个女孩长大后嫁给了杀人魔王沈鸿英,后出世的就是何才杰。他长大后知道了这一切,发下重誓,一定要杀了三个人为父报仇。第一名就是百花楼老板,然后是知府和他身边的师爷。22岁上他如愿以偿攻入了钟山县,手刃了仇人百花楼的老板,到手的财物不计其数,临走的时候一眼看中个小姑娘,不由分说抢回山寨打算强暴,姑娘宁死不从,何才杰酒喝多了,命令沈放先把她押起来明天再说。沈放见到人大惊失色,原来小姑娘竟是要找的外甥女,他以实情相告苦苦哀求放过孩子,何才杰不但不听酒劲上来还要杀他。沈放被逼得还手,打斗之间一刀重伤了姓何的。这下祸闯大了,沈放带着外甥女连夜逃下山。 “你喝多了吧!” 就听“哐”的一声响,阿彩把琵琶一摔狠狠瞪了沈放一眼,站起来怒冲冲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两个男人边吃边聊酒确实已经喝得不少了,可还没到不能自制的程度,这段时间两个人只顾闲谈谁也没注意到阿彩,姑娘突然发火,陆方晓一头雾水颇有几分尴尬。沈放苦笑了一下:“陆爷别往心里去,她这是冲我和你没关系。” “我知道。” “这孩子命苦。她怎么会流落到那种地方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敢问也不敢提怕招她伤心。” 陆方晓恍然大悟,难怪阿彩翻脸,说她当过妓女天底下那个姑娘爱听,小小年纪有这样的经历心里不定有多苦,怪不得曲子唱得这么哀怨,不由产生几分怜悯:“这事不光彩可也不是她的错,好在都过去了。”他看了看四周,“有这样一家店生活过得不错了吧。” “也谈不上好,只不过吃穿暂时不愁了。” “不至于吧。”陆方晓狡黠地一笑,“做生意我还是行家,你这种买卖人称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别看你这个酒家门面很小,没有大本钱是干不了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实不相瞒这些年确实有过日进斗金的时候,可我姓沈的只配当过路财神,没多少利,钱大多让东家收走了。” “这店不是你的?” “我哪有那么大本钱。” 这话是真的,从姑婆山逃下来两手空空能够安稳地过日子已经不易了,陆方晓感慨地说:“其实像现在这样也挺好,有个阔东家至少后半生不用愁了。” “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要是晚来两天兴许就见不到我了。” “为什么?” “我那个东家买卖做不下去了。”沈放似乎已有几分醉意,“你没听说吗,再好的戏也有收锣的时候,” 沈放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全灌进喉咙,看他简直把姑婆山米酒当水喝,陆方晓暗暗思量,这是个酒鬼,哪天喝多了把过去的事说出来就坏了,听他的意思似乎想要离开容县真那样就好了。陆方晓试探着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回藤县,寻个好男人把阿彩嫁出去至于我自己”他摇摇头伸手又倒满了一碗酒,才举起来又放下了,“陆爷,你也喝呀。” “好,我喝。”陆方晓松了一口气,学着沈放的样子把酒一饮而尽,抹了一下嘴,“这就对了,还是‘落叶归根’好,阿彩有了个好归宿你姐姐地下有灵也安心了。” “话是这么说,谈何容易啊,这得要一大笔钱才行。” “不至于吧,从这里到藤县说远不远顶多二百里水路,这么些年连个路费也没攒下吗?” “光是路费当然有,可账不能这么算。天底下把媳妇当亲生的一个也没有,阿彩吃过那么多苦我不能眼看着她再受公婆气,我打算招个上门女婿将来我老了也有个依靠。问题是得有份像样的家业好男人才肯入赘,我在藤县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你说这一大笔安家费用从哪来?这些天愁也愁死了。” 沈放抱起坛子晃了晃里面已经快空了,哆哆嗦嗦倒出了大半碗一口就喝干了。他把碗一墩喊了一声:“阿彩,酒没了。” 真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举杯销愁愁更愁”,陆方晓见他左一碗右一碗喝得眼睛都有些发红了,忙拦住他:“行了,你喝得不少了。” “你什么意思?”沈放晃两晃瞪着他。 陆方晓连忙解释:“我是说光愁也没用,还不如想想办法。” “你有什么主意?” “能不能求东家帮一把,毕竟你给他出过力的” “东家?想也别想。” “为什么?” 沈放醉眼迷离地说:“实话告诉你,这些年东家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在,要是知道我和阿彩命早没了。” 天底下还有这样奇怪的事——东家不知道有伙计,伙计不敢见东家——陆方晓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东家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土匪出身的沈放怕成这个样子?看来这家小小的铺子绝非挣些黑心钱那么简单,恐怕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是非之地,陆方晓越想越警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阿彩抱了个坛子出来往桌上一放,咕咚咚先给舅舅满上自己也倒一碗,头也不抬说了声:“你呢?” 陆方晓也有几分醉意了知道这是在问自己,本来想适可而止算了,可心中有太多疑问索性陪着多干两碗,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说不定再过一会儿谜底就能揭晓了,想到这儿他点点头。 阿彩把酒给陆方晓添上:“陆爷不是想知道究竟吗,我告诉你。”她满饮一大口把碗放下凄凉地扫视一下两旁,“这店里所有东西都姓何。” “姓何?”陆方晓茫然地望着她。 “沈鸿英的小舅子。不明白吗?” 原来当年沈放连夜逃下山,有个生死兄弟给他指了一条路,说是贺县的黑道生意统统归何才杰掌管,不义之财有多条销赃渠道,容县是个中转站正缺人手,于是沈放更名换姓藏身到这个地方。 怪不得,原来东家是何才杰!江湖上早有传闻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现在连买卖也不要了,贺县那边事态肯定很严重,陆方晓心头一阵慌乱望着阿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彩脸上依稀挂着泪痕:“我和舅舅家乡回不去,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身,真是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陆方晓心里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别说是你,连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怕要身败名裂,即便侥幸留得命在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这比杀了我还难受。不行,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天无绝人之路!”陆方晓恨恨地说了一句,一口气把酒干了。 沈放眯起眼睛打量他一下,慢慢说:“你的意思是能帮我?” “帮你?啊——是” “真的?” 阿彩冷笑了一声:“舅舅别做梦了,这么些年龙门府让你进过大门一步吗?” “你们找过我?”陆方晓吃了一惊。 “陆爷是真不知道吗?贺县来的孝敬哪一回不是先到我这里——这可不是瞎说每一笔我都记有账的——我舅舅一年少说也得往府上跑几趟,把东西放下就得走连口水都没让喝过。” 刹那间陆方晓一阵眩晕,人仿佛轻轻地飘上了天,沈放的脸模模糊糊在眼前不停晃动。“我过量了吗?姑婆山的酒真不是好喝的这么些年也没问过东西是怎么从贺县捎过来的,千小心万小心把柄还是落到外人手里,真是百密一疏他们想必知道马奎连累到我了,这是要敲我的竹杠啊”陆方晓脑子费力地转着终于明白过来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咕噜出声来,勉强指了指面前的碗:“茶水” 沈放抄起碗斟满凉茶:“陆爷,阿彩年轻不懂事你别计较,进不了贵府门这没什么,你有难处我知道。”。 “笑话,我能有什么难处。” 沈放摇摇头把碗推过来:“陆爷要我明说,这又何必呢。” 陆方晓端起茶一仰头灌下去定了定神,眼前沈放的模样变得慢慢清晰起来,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在审视自己,眼神里似乎半是得意半是讥讽,刹那间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到底知道什么?陆方晓又气又恨一咬牙:“这里没有外人,你说来我听听。” “你我到了这一步都是因为一个人,对吧?” 沈放正讲到要紧处,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阿亮推门闯了进来对蓝玉婷说:“太太,醒酒汤好了。” “先放在桌上凉一凉,这汤管用吗?” 沈放笑了:“放心,这是我们姑婆山的方子,一碗下去醉鬼都能醒过来,是吧阿亮?” 李阿亮没理他:“太太,刚才大老爷回来了!” “谁?” “大老爷c大少爷还有刘达和刘安四个人全到了。” “啊?!”蓝玉婷这才听明白吓得真魂出窍,脸都变了颜色,“他们人呢?” “直接去了东院。” “有什么话吗?” “也没什么,光让厨房烧几碗米粉,说是歇一歇天一亮就赶回杨屋村。” “问到我和老爷了吗?” “没有。” “吩咐下面,谁也不许提我们在这儿,马上就去!” 李阿亮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沈放脸上浮过一丝冷笑慢悠悠地灭了汽灯,屋子里顿时黑了下来:“太太,您歇着吧,我也告辞了。”不等蓝玉婷回过神,他已经大摇大摆出了房门。 窗外月光惨淡院子里静悄悄没有半点动静。蓝玉婷在昏暗中呆呆坐了一会儿,一颗心突突乱跳:眼前丈夫醉得不醒人事,万一陆方明父子闯进来该怎么应付?她越想越怕猛然站起身紧走两步一把将门栓插上,仿佛这样就能把恐惧拦在门外,瞬间她觉得瘫软无力几乎要倒下,海音法师的话果真不是诳语——“风雨”说来还就是来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祸起萧墙 第二天东方刚现出一线曙光陆方明父子就走了,蓝玉婷略微松了一口气,心仍是砰砰跳个不停。该怎么办呢?杨屋村回是不回?她只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眼看日上三竿了陆方晓还在酣睡,她实在忍不了,连喊带推拼了命地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摇醒了。陆方晓听罢原由人像中了邪半晌说不出话来。 丈夫一向足智多谋,看来这回也是难过鬼门关了,蓝玉婷眼里含着泪问他:“怎么办?” 陆方晓面如死灰:“能怎么办?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回家吧。” 蓝玉婷脂粉不施云鬓散乱跟着丈夫踏上了归程,那陆方晓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闭着眼默默地流泪。驾辕的高头大马哪懂得主人的心境,只道是要回家了,高高兴兴地一路小跑,马铃铛在项下叮当作响,发出悦耳的声音,拉着两个主人走向鬼门关。将近正午时分马车到了杨屋村口,就见不断有人冲出家门,老老少少三三两两大人孩子都往陆家大院方向跑去。这是怎么啦?李阿亮拦住个女人一问才知道出大事了——陆方明一行四人竟然都死于非命!说是途经锁龙口的时候中了枪,官府刚把遗体送回来。蓝玉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不上是惊c是喜c还是怕,一下呆住了。闻听此言陆方晓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人晃两晃只觉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陆府门前夏翠悲痛欲绝已然一头昏倒在地上,见此情景陆方晓心如刀绞在棺木前嚎啕大哭长跪不起,任谁也劝不动。 先人创造了许多美丽的词语流传至今,像什么“皆大欢喜”c“普天同庆”,细想想都经不起推敲,从古至今世上哪有过这样的事?往往你的喜就是我的悲,你的爱就是我的恨,老天爷救了陆方晓夫妇却害了陆方明一家。可怜夏翠平空遭遇横祸几乎成了个木头人,茶不思饭不想往往呆坐终日没有半句言语,陆方晓实在不忍见她,可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坊间慢慢出来些流言,说他不见长嫂有悖常理,不会是和这件事有牵连吧?陆方晓听了大吃一惊,不得不硬着头皮隔三差五过东府探望。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数月过去了,锁龙口凶案官府追查了一气毫无线索,不得不认定是土匪劫道凶手在逃,草草把案结了。陆方晓闻讯长叹了一口气——总算洗清了嫌疑,他心里那份轻松就别提了,感慨万千在地上走来走去,突然他眼睛一亮快步走到画缸旁边伸手抓起一幅卷轴。这陆方晓一生酷爱字画,早前从贺县送过来一幅山水立轴,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听说马奎出事了,他忧心忡忡哪还有欣赏的雅兴,现在好了,一天的乌云散尽,他兴冲冲地将画悬起来细细端详,不禁喜上眉稍。陆方晓断定这幅力作出自文祥文博川之手,货真价实毫无疑问。文祥文博川不但书画双绝还是晚清重臣,自道光二十五年入仕到光绪二年病故,历经四朝始终官居要职,最后荣升武英殿大学士,专任军机大臣及总理衙门大臣。他的画年代算不上久远,但总归是谢世名人的遗作当得起弥足珍贵这四个字了。画的上方险峰林立,一道瀑布飞泻直下形成一道湍急的河流奔腾而去,一座曲折的木桥横亘两岸,有数人在桥上行走,形态栩栩如生,河畔树木葱茏,岸边石上有一孩童睡卧。陆方晓看罢暗自赞叹,画调高古清润,真是一幅佳作。尤其是构思巧妙:动静结合,既有高山流水又具村野情趣。整幅画望上去生机盎然,让人爱不释手。陆方晓一时兴起:索性临摹它一幅。他持笔在手细细揣摩点点头:“这山水的画法还颇有董其昌的笔意呢。” 不知过了多久,梅香轻手轻脚地进来:“老爷,您累了半天了,歇一歇用些糕点吧。”说着将手中的小碟放到画案一角。 陆方晓的心情极好笑着点点头:“我还真有点累了。”他放下笔两手张开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你到架上随便给我拿本书。” 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但凡感觉疲惫的时候就以读书解乏。小丫环顺着老爷手指的方向抽出一本线装书,陆方晓接过来随手翻开一看:原来是《淮南子览冥训》。《淮南子》一书相传乃是西汉宗室淮南王刘安与门下宾客共同撰著的,《览冥训》一篇中录有不少优美的古代神话,陆方晓早已烂熟于心,他一目十行地浏览下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句中的“姮娥”就是家喻户晓的嫦娥。陆方晓一下楞住了,他这才想起中秋佳节就要到了!往年这个时候大嫂是最忙的,要清点库房看看过节的需用还缺哪些,一样一样列出单来打发人去采买。园子里要张灯结彩,都要吩咐下人去做,她还要一处一处检查有不满意的地方再命人改过,总之一直要忙到月圆之夜,两家人在水香榭坐下来团聚才得空歇歇。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嫂此时的心境必定格外凄凉,她还会张罗吗 陆方晓刚才的兴致一下全败光了,凄凉地苦笑了一下,再也坐不住了,他想让心境平静下来站起身出了花厅,沿着弯曲的小径信步走去。秋凉了,一阵轻风掠过水面吹来陆方晓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心绪烦乱木然地望着四周,秀美的小湖荷花盛开,几对鸳鸯慢悠悠地在飘浮的绿叶间穿游;湖畔株株树木生得枝叶繁茂,树冠在头顶交叉好似撑起一个个绿色的伞盖;众多秋虫不知躲在哪里鸣叫,那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园中的景色简直让人疑入桃花源中。然而如此美景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心头仿佛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机械地移动脚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猛然间一扇月亮门拦住去路把他惊醒了,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竟然来到了大嫂的住所。陆方晓犹豫一下进了院子,门开着,夏翠坐着桌旁左手拄着头像是在小憩。他放轻脚步进了房间,在一旁坐下来,静静打量着大嫂。夏翠从小受女德教化平素颇注意妆容,可如今脂粉不施面容显得格外憔悴,腮边依稀有两道泪痕。陆方晓本想开口招呼见此情景心下一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大嫂进门时陆方晓尚未成年,夏翠一直待他极好,几十年来从未有过一句重言语,他常感叹大哥有福竟娶到这样一位贤良女子,自己哪房妻室也不如她。陆方晓心中不是滋味悄悄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来了。”夏翠醒了,那声音有气无力。 “哦,快到中秋节了我过来看看大嫂。” “是吗?我都忘了,我这就去安排。”说着强撑着站起来。 陆方晓忙拦着:“不用,不用,今年就让玉婷张罗吧,你教教她就行了。” 蓝玉婷接到差事别提多高兴了,她虽说是个女流对权力的欲望丝毫不让男的,能够指挥东西府上百号人她觉得极为神气,从早忙到晚也不觉累。闲话少叙,中秋节终于到了,府里四处张灯结彩装扮得花团绵簇一般,团圆饭后没有紧要事情的下人蓝玉婷都给放了假,让他们到园子里观景,陆府规矩严下人各有各的活动范围,不得随意乱串,很多人进府多年这个园子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识过,这回主子开恩当然高兴,那些年轻的小丫环更是欢呼雀跃。一个个快手快脚三下五除二把事都忙完了,三三两两欢欢喜喜进了花园。往日幽雅宁静的园子顿时热闹起来,充满了喜庆的气氛。水香榭里摆下八张方桌,每桌上都有美酒c小菜c月饼和小吃,夏翠c陆方晓c蓝玉婷c岑怡芳c陆贤相和陆贤志围坐一处,西府里还住着几家远房亲戚则被安排在余下七桌。蓝玉婷心情极好,望着四周兴奋得脸都放光了,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操办的她好不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堪比大观园里的王熙凤了。这时一轮圆月已近中天,像个漂亮的银盘静静悬在众人头顶美得让人不忍移开目光。唯独夏翠的心境与众不同,这团圆之夜让她愈发感到凄凉,勉强坐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方晓啊,你们坐吧,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了。” 陆贤志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夏翠看他可怜平常很疼他,俗话说“人心换人心”陆贤志渐渐也把这位大伯母当成最亲的人,时常吃住在她身边,见到夏翠要走忙说:“我也去。” “唉——这不行”夏翠慈爱地说,“贤志啊,今天不比往常,是中秋团圆节你要到我那里得要先问过你父亲。” “爸——”陆贤志扭过脸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陆方晓笑着点点头:“去吧。” 夏翠牵起陆贤志的手在丫环簇拥下回东府去了。 “你在想什么?”陆方晓见到蓝玉婷望着大嫂的背影发呆笑着问他。 “她身边的人真有不少不偷懒会办事的,这些天我用着很顺手,可惜啊,都回东府去了。” 陆方晓听了拍拍她的肩膀打趣地说:“你看中谁?找机会我跟大嫂要过来。” 蓝玉婷眼一斜:“我看中的多了。” “你还想都要过来?那我可没本事。” 蓝玉婷斟了一盅酒轻轻放到陆方晓面前,将头凑过来放低声音说:“我有办法。” “你?”陆方晓的酒杯停在了嘴边怀疑地望着她。 蓝玉婷用手朝陆贤志的背影悄悄一指,这正是:无声点破心头事,一言惊醒梦中人。 有件事陆方晓耿耿于怀已经不是一年半载了。陆贤志的爷爷有一妻一妾,陆方明系长房所生,陆方晓乃偏房之子。陆家祖上留下一个规矩,各房子嗣不分嫡庶长幼谁最贤能谁就当家,名分确定以后搬进东府,所有产业都归他一个人掌管,其他各支各房一律住到西府,按月领取供养不得干预家政。二十年前陆老太爷病危,请来族人当面见证,说百年之后这个家由陆方明来当。陆方晓心里酸酸地想:你把家给了大哥,我也不能说什么,谁让自己是庶出呢,可要说我才学德能不如他打死我也不服。难堪的事还在后头,第二天老太爷刚驾鹤西去,下人的称呼立刻就变了,改口叫陆方明夫妇“大老爷”c“大奶奶”,明显就压了自己一头,听了心里真不是滋味。陆方明是个厚道人,接掌了全部家业弟弟没得着半分心里过意不去。没多久就破了规矩,将买卖店铺c山林田亩几乎分出一半给他,陆方晓并不领情,在他心目中要讲“贤良”大哥没得挑,可要讲“才能”比自己可就差远了。真按祖上的规矩办——以“贤能”定取舍——这个家本来就是我的,不过是老爷子偏心罢了,凭什么我要在你面前俯首帖耳?只是大哥在世他还不敢造次,自从陆方明父子遇害以后接管全部家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夫妻共枕还有什么能瞒得过去?这个心思蓝玉婷早就觉出来了。难怪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蓝玉婷这一指陆方晓马上就明白了:“立嗣?” “嘘!”蓝玉婷竖起纤纤食指放到唇边又放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慢慢点了下头。 按照我们乡下的习俗长房不能无后,要从族人中推出一位晚辈子弟承嗣。事实上这所谓习俗不过是族里大户用来争夺家产的借口,穷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摆酒立嗣,即便断子绝孙也没人过问。杨屋村东府当然不同,这万贯家财不知令族里多少人心动,眼巴巴盼着嗣子的名分能落到自家头上。蓝玉婷洋洋得意,她自知已经点燃了陆方晓心中欲望的火焰,从此他们夫妇将成为整个陆家大院三十亩地上真正的主人了。这个女人万没想到自己纤纤一指竟引出一场塌天大祸来,她一手点起的火最终烧到自己身上,这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注1:董其昌:明末著名画家c书法家c书画理论家与鉴赏家。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祸起萧墙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年底,北京城传来消息袁世凯打算坐龙庭。偌大个中国一下就乱了,有的要民国,有的要皇上,两派剑拔弩张转过年就打了起来。广西督军陆荣廷考虑再三决定加入反袁阵营,响应者接二连三,袁世凯众叛亲离不得不在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恢复共和,可共和派哪肯罢休,非要他把“大总统”的位子让出来不可。 这天清晨绣江两岸大雾弥漫,姹紫嫣红的世界只剩下灰白两种颜色,连绵起伏的的山峦变得虚无飘渺,百步以外连人影都辨不清。突然间官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白茫茫天地间飞出两匹快马,越来越近,一老一少紧握丝缰箭一样掠过眼前,矫健的身影瞬间融入朦胧的远方。这两个人是夏府的总管樊田夏家的公子夏苍。樊田风尘仆仆从容县赶到桂林督军署,说是家里要给夏翠选个嗣子,族里要娘家舅舅夏苍回去。这是岭南一带习俗,上峰二话不说就准了假。两个人从梧州登船经浔江到藤县,转搭北流江的民船辗转五百里水路赶到了容县县城,这时已经是半夜了,在龙门府好歹合了合眼,天一亮换乘快马直奔大小姐家。夏苍思念姐姐,马打得飞快恨不得一下就飞到杨屋村。正在这时候樊田却停了下来:“锁龙口到了,先别往前走。” “为什么?”夏苍跳下马疑惑地望着他。 锁龙口这个名字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什么人起的,说它恰当真不为过。绣江两岸峰峦对峙,水从西南方向来,随着山形地势的变化时缓时急,到了这个地方突然被峭壁迎头拦住,绣江愤怒起来,一浪接一浪拼命地撞击它,终究是无济于事,不得不悻悻地转了个弯,谁知两岸的青山不依不饶似乎根本就没打算放它过去,三百多米宽的河面被挤得只剩下几十丈,绣江恰似一条巨龙被人扼住喉咙,实在忍无可忍咆哮起来,只见峡谷里白浪滔天,汹涌的江水如同拼死一搏的千军万马杀向前去,争先恐后从夹缝之间夺路而出,天地间回荡着摄人心魄的吼声。樊田隐身在一块岩石后面,警惕地望着前方。 “怕有劫道的吧?”夏苍觉得实在多此一举,摇头笑了笑拔出枪来,“瞧这个没有,我保你平安无事。” “德国造!”那年头这可是新鲜玩意,樊田扫了一眼,“你哪来的?” 今天96式驳壳枪对中国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在影视剧中常见它的身影,可在1915年除了四川有能力少量仿制以外全部依赖进口,而这条渠道为北洋政府把持,原装的新枪在地方军阀那里都是稀罕物。夏苍扳开大机头左右瞄了一下,满脸笑容自豪地说:“不错,比原先我那把四川仿毛瑟强多了。要说它来历还挺有意思。去年传闻袁世凯打算称帝,老帅派我北上察看究竟。到了京城我四处打探,有一天到了西直门外崇元观陆军大学,正同几个日本教官在院子里叙旧,谁知袁大总统到校视察一头撞了进来。村上久吉连忙介绍,说我是当年他最欣赏的学生日后必成良将。” 夏苍一看樊田摇头,忙说‘不是我吹牛这真是他原话’。樊田忍住笑:“你接着讲。” “袁世凯一听乐得眉开眼笑拍了拍我肩膀:‘关云长盖世英雄曹孟德以千里追风赤免马相赠,我袁某人不敢妄比曹公也没有宝马可送。’一伸手把卫士的枪拔出来掂了掂,‘这是陆军部从德国订的总共才二百支,刚刚到货,每把枪配子弹500发时下能换五六亩水田呢,你是军中英才看看值不值?’ 我马上就明白他在试探想收买我为其所用,正在思量怎么回答才好,村上教官抢先了:‘夏苍虽得陆荣廷赏识,可在广西哪个穷地方怕也没机会见过这样的好枪。’, 姓袁的听说我是老帅的人脸色阴了一下哈哈笑起来:‘谁说广西没好枪?话不能这么说,传说沥泉神矛乃是古代兵家名品却湮没深山化成巨蟒无人知晓,一直到遇见岳飞岳鹏举方肯出世,令金人丧胆扬威天下。此乃何故?缘也。今天我袁某人有幸能与广西的英才相识,这也是缘分。’说来也巧正好有大雁南飞从头顶经过,他用手一指:‘你要是能射中这枪就送你了’说完笑嘻嘻地看着我。 这也欺人太甚。手枪能打多远姓袁的不至于不懂吧,德国造的驳壳枪再好有效射程顶多150公尺,用它来打空中飞雁连根毛都碰不着。事情明摆着,他本来有意用把新枪来收买我,听说我是老帅的人反悔了又不好意思明说,用这个来刁难我不算还想看我出丑。我实在气不过,一把抓过警卫的长枪抬手就把头雁打了个倒栽葱,当时赢了个满堂彩,姓袁的脸都变了。” 夏苍说得眉飞色舞颇为得意,樊田望着他略微有些吃惊,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袁世凯何等厉害。年仅26岁出任大清“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俨然成了三千里江山太上皇,这期间日本c沙俄两大强敌虎视眈眈环伺左右,袁世凯置身险地以未到不惑之年从容应对,支撑危局长达十年之久;36岁奉命小站练兵,练成了中国第一支新式军队;40岁出任封疆大吏,42岁接替李鸿章成为清廷第一重臣;52岁紫禁城逼迫清帝逊位,结束了大清王朝长达267年统治。这样的人物心机深不可测谁敢得罪?遇到这种事说声“枪法不精惭愧”,给袁世凯一个台阶大家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夏苍偏不肯买账。难怪夏苍自负,他出身广州武备学堂,后又北上深造毕业于陆军大学,不但研习了春秋战国以来著名战例和兵法,还系统接受了现代军事理论的教育。他所在的陆大三期百名学员日后大多赫赫有名,成为民国史上骁勇的战将。这样的人才不单在陆荣廷手下如同凤毛麟角,即便在北洋军中也是人中翘楚。可以想见一颗将星正在冉冉升起,假以时日定当如日中天。樊田欣慰之余心头隐隐不安——如此锋芒毕露绝非好事,他暗暗骂了一声“少年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责备他说:“你既看穿了又何必逞强,短枪不好打就该知难而退没人会笑话你,这么一来他丢了面子不会拿你怎么样,可这笔账他会记到陆荣廷头上,日后少不了挟嫌报复。我看你太过莽撞这么做对广西有害无益啊。” 夏苍听了颇不以为然笑了:“廉颇老矣。记得武汉首义当晚我和陆大同学在保定府冒死炸断漕河铁桥阻拦清兵南下。申报登出来姐姐吓了个半死,你怎么说的?‘壮哉’!我知道以后真是热泪盈眶。这才几年功夫樊伯的豪气怎么就没了?忌惮袁世凯还说得过去,连个劫道毛贼也怕算了不说这个,咱们走吧,有我在保你老人家平安无事。” 樊田皱了下眉沉着脸说:“你是军人不是保镖侠客。自古兵不涉险,孙子云‘不知山林c险阻c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你读过《将苑》吗?” “《将苑》?那是兵书当然读过。” “那你看看前面,‘依山附涧,高林深谷,此弓弩之地’!这么大雾冒失闯过去有人突发冷箭你我都得死在这儿。” 夏苍到底是军校出身知道樊田说的在理,可嘴上还是不愿服输,小声嘟囔:“那说的是用兵,我们是回家又不是去打仗。” “甭管回家c打仗都是一个道理,广西匪患横行出门在外要处处小心。陆达那么机警去年在锁龙口也被人打了黑枪这就是教训。还记得吧,由这儿往前三四十步有个石坡当道,来往的车马得从它面前绕过去,陆达四个人就倒在坡下面。出事以后我来勘察过,石坡上灌木荒草有半人多高我想凶手当时就藏在那儿。” “你是怕贼又来了,哪有那么巧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夏苍笑了起来。 “还是留点神好小心无大错么。” “你既然不放心我就来他个打草惊蛇投石问路,看看到底有贼没贼。”说着抬手就是一枪,声音在清晨的峡谷之间回响显得格外清脆。骤然对面枪也响了,有几发子弹穿透迷雾打到眼前的岩石上面,溅出朵朵火星。 注1:《将苑》:中国古代军事著作。始见于宋,明人收入诸葛亮文集中,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是后人伪托之作。 注2:“依山附涧,高林深谷,此弓弩之地”:出自《将苑》第36篇《地势》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祸起萧墙 绣江到达十里坡时水面宽阔,流势平缓,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一处繁忙渡口。不知什么时候坡上修了一座宽敞的竹楼,有个本乡人在这里做些茶水酒食的买卖,供来往客商打尖休息,乡村小店简陋得很,店主人阿兴既是掌柜又身兼厨师和堂倌,天生一副伶牙俐齿好人缘倒也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由这里往北再有十几里山路就到杨屋村了。将近一年没回来夏苍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见到姐姐,兴冲冲地说:“樊伯,咱们撒马赛一赛看谁先到家。” 樊田看出他的心思微微笑了笑:“我已经是往七十走的人了,那你同你比,赶了这一路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还是到阿兴那里歇一歇吧。”夏苍一脸无奈跟着樊田拾级而上。时候还早店里没有顾客,主仆二人挑了副临江的座位。窗下几步远就是码头,一艘双桅帆船泊在石阶旁,岸边几株粗壮的榕树把数不清的手臂伸向天空撑起一个大凉棚,三两个水果小贩在树下支开摊子,懒洋洋地在等生意。几位客人同送行的人杂处一起,拱手道别,说说笑笑,一对青年男女单独闪在一旁卿卿我我不知说些什么。两个人才坐下阿兴已经像一阵风一样举着个托盘到了跟前:“大少爷,好长时间没见了,这是您喜欢的正宗六堡陈茶,採下足有二十年了您品品,多少客人想尝我都没舍得一心要孝敬您的。还真没白等,这不,今天您就到了。”他嬉皮笑脸连珠炮一样蹦出话来,手下也不闲着麻利地摆上茶壶c茶杯和几碟爪子c花生。 甘旺村夏家是一县名门,离这里不过五里多路,夏苍是何人谁不认得?难怪他殷勤巴结。夏苍自然心知肚明笑着骂起来:“你这个阿兴油嘴滑舌,什么“孝敬”,还不是想多骗我几分银子?” 阿兴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江湖之地混了多年,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事,马上接过话来:“我阿兴天生一副穷命,几分银子您眼里不值根牛毛,那可够我一家老小多少天了。谁不想多赚几个,可话说回来,你们夏府每年青黄不接都周济我们穷人,哪能多收您钱呢是不是。我这就下厨,您的口味我知道,清爽一点,再烫上一壶上好的桂林三花酒,对吧?” “都不用了,我们歇一歇说几句话就走,你下去吧。”夏苍转过脸来,“樊伯,八叔公他们肯定在家等着了,咱们该怎么对付?” 樊田冷笑一声:“这个八叔公是个老狐狸,别看老态龙钟心里一点都不糊涂,他这个族长杨屋村陆府要是不买账就当不成,这件事肯定要听陆方晓的,等下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用生气,只当看戏好了。你是娘家舅舅立嗣这件事他自然要问你,还是那句话——能拖就拖,实在顶不住我会见机行事出来说话的,你放心好了。” 樊田一番话让夏苍踏实多了,两个人正在商议就听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响,十几名官兵簇拥着一辆西洋马车飞驰而来。夏苍见了就是一楞,民国初年,只有少数军政大员才有这样的车驾,想不到竟在容县这种小地方出现。前后四个车轮,黑色的车厢架在弹簧之上一颤一颤的,车门上配有玻璃和纱缦,只能影绰看到里面的人影。车夫高高坐在前面,松松揽住长长的皮缰,他方脸浓眉一袭黑衣,黑鞋白袜,混身上下干净利落,不见一个泥点,看年纪也就二十二三岁,却生得虎背熊腰。在粤桂两省,今天是匪c明天是官,官匪一家的现象不足为奇,老百姓对他们敬而远之都怕上几分,见到这个架势,行路的人登船;送别的人散去,转眼间码头冷清下来。 “阿龙,停一下吧。”车里有人说话了。 叫阿龙的车夫勒紧缰绳,辕马嘶鸣一声,在地上用力踏了几下,稳稳地站住了,那十几名护兵刷一下散开,把渡口四下围住。一个男孩子打开厢门跳下来,一身黝黑的香云纱裤褂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他身材削瘦,看上去也就有十岁出头。四周张望了一下,男孩子一蹦一跳跑到岸边,兴奋地喊起来:“妈妈,你快来看!” 男孩的母亲下了马车款款来到水边,夏苍在竹楼上望着,只见她身着月白色团花圆领镶边柞绸上衣,配一条藕荷素底长裙,端庄淡雅,宛如待字闺中的窈窕淑女,单从背影看绝想不到会是个已为人母的少妇。 “看你高兴的,景致很好吗?” 那女子说话了,不知为什么,夏苍感觉声音非常柔和有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奇特的魅力。 “你看四周围,漫山遍野的花;再看远处那些山峰,一片翠绿衬在蓝天上,多美啊!妈妈,那边还有一叶白帆,还飘着跟它走呢。” 孩子的话时断时续随风散去,夏苍听不清楚便循声望过去,究竟离得远看不真切,只见水面上起起伏伏飘着许多红点c白点,像有一位丹青圣手在绿色和蓝色的丝绸上挥洒自如地缀上颜色,十分迷人。 樊田望着少爷的神情会意地笑了:“倒是出门久了,你连家乡的山水都忘了,那是桃花嘛。十里乡桃树漫山遍野,这个季节花该谢啦,再过些天大风一起,花落下来连江水都‘染’红了,那才叫好看呢。” “妈妈,船头还有一男一女呢,对,就那个” 男孩子的声音又飘过来,夏苍望了一眼远处的情侣自嘲地摇摇头,说道:“樊伯,不是我出门久了,是当兵久了。你看,十八九岁到现在我见过的人血比这桃花还多,真是心比铁硬了,世上还有‘温柔乡’一事早就忘啦。” “你也该成个家了。” “想是想过,可婚姻大事总得有合适的吧”。 “阿苍,我也老了,这个家得赶快有个女主人才行啊。” “但愿能尽早让你喝上喜酒吧。 “好!”樊田举起茶杯说道,“我们以茶代酒干了它。” “好啊,”夏苍擎杯在手,豪爽地说,“来,干!” 两个人一饮而尽,彼此一亮杯底,说道:“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夏苍和樊田异口同声吟出一句诗来,不禁都楞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阿兴闲得无聊赶过来凑趣说:“‘温柔香’这么好?我一定多备些个伺候爷,就不知从那里能进到货。” “你说什么?”主仆二人顿时呆住,连一向沉稳的樊田都惊得睁大了眼睛。 “我是说,我卖了半辈子酒还没听过这个牌子,真是惭愧了” “哈哈哈哈——”竹楼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回轮到阿兴睁大眼睛了,他莫名其妙地发呆,不知自己错在那里。 大少爷夏苍眼泪都下来了,他笑得直不起腰来,用手推着老家人:“你说你” 樊田毕竟老成,很快收敛起来,微笑着说:“温柔乡不是酒。” “不是酒能醉死人麽?”阿兴眨眨眼,仍然搞不清怎么回事。 夏苍已经缓过气来了,他觉得这个阿兴实在憨得可爱,就问他:“你知道中国有四大美女吗?” “当然知道,我听过蓝玉婷的戏” “蓝玉婷?”夏苍不禁和樊田对视一眼。 阿兴得意地说:“当然,那可是名旦那,小嘴一张,眼珠一转让你眼泪都下来,你听那道白,‘自古红颜多薄命,君不见,西施貂蝉赵飞燕,悲悲惨惨杨玉环’,”说着他摇头晃脑又学了几句,“对了,那杨贵妃就生在北边杨外村嘛。” “那你知道赵飞燕是哪朝的人吗?” 阿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那我告诉你。”夏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从前有个叫刘彻的人——就是汉武帝,他想长生不老,听说白云乡那里住的全是神仙,就找那个地方,找了一辈子到死也没找到。大概——八十多年以后吧,他有个不争气的后代登了皇位——就是汉成帝。这个汉成帝迷上了一双青春貌美的姐妹,你知道是谁?” 阿兴听得有意思,忙说:“这我可不知道。” “就是赵飞燕姊妹,皇上整天同她两个在一起饮酒作乐,不理朝政,是个有名的荒淫皇帝。他有句诗说‘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意思是说” “我明白了,”阿兴听得高兴,插嘴说,“躺在大美人怀里死了也值了,要什么长生不老啊。可惜我没这个福气” “行了,我同少爷还有话说,你下去吧。”樊田挥挥手。 阿兴哈了下腰算是行礼,随手把抹布搭到肩头,转身一晃一晃地走了,“可惜呀,可惜”他嘴里小声嘀咕着,好像原本有这个命,不知怎么阴错阳差沦落到此卖酒为生了。 樊田说:“天热上来了,咱们歇一歇就赶路吧。” “是啊,今年春天真短。” 夏苍说着看了下窗外,就听车夫阿龙说:“这里满江桃花景致真美。” “是啊。”小男孩兴奋地说,“妈妈,您说这花顺水飘啊飘,会飘到什么地方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哪儿?” “我不知道。” “可我就有办法知道。”小男孩自信满满地说。 阿龙好奇地插嘴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坐上船跟上它走就是了。” “你这也叫办法?我的傻少爷!”阿龙乐得在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那位女子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痴痴地望着远去的白帆。小男孩仰起头看了一下她的脸,有些担心地问:“妈妈你怎么了?” 那个女子低下头慈爱地抚摸一下孩子小脸:“妈妈在想事情。” “您没事吧?” 阿龙车夫看起来同主人家关系不一般,虽是却毫不拘束,笑着说:“你再多嘴只怕真要出事了。” “出什么事啊?” “记得吧,上个月到阳朔玩你妈妈在漓江边站了会儿就吟出一首诗来,你这么吵哪诗还怎么做,好文章都被你吓跑了。” “那我不吵,妈妈您快做吧,即兴填首词也行,啊,妈妈,我想听。” 主仆二人对望一眼,他们都喜欢吟诗作赋,听到这个女人会填词忙凑到窗前想听听,过了片刻,就听风把声音一字字一句句送过来: “魂断绣江三月暮, 悲最是, 残红离树。” “好,起句不凡。”樊田暗自点头。 “天涯沦落有谁知, 飘零路, 凄凄赴。” 不知为什么,夏苍听了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女人:这样漂亮的景色落在她眼里怎么会如此凄凉呢? 停了片刻柔柔的声音又从水边轻轻地飘过来: “奴恨青山留不住, 难再有, 卿卿呵护。 可怜相顾两茫茫,” 樊田和夏苍默默不语,这柔弱女子身上好似有一股谜一般的力量吸引住他们,两个人屏住气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江面上一阵凉风吹过,女人的素色长裙摇摆一下被卷起来,紧紧地裹在身上,从后面望去那削瘦的身影像在风中战慄,终于她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两句: “有心许, 无情负。” 顷刻间有把重锤击在夏苍的心上,“奴恨青山留不住有心许,无情负”,他默默玩味这两句,不知为什么很不好受。就听樊田喊了一声:“拿笔和纸来!” 阿兴正在盘点账目冷不丁吓了一跳,慌忙在柜台上东抓西抓,一抬眼见是樊爷在喊,他的心扑通一下放下了,笑从眼里生出来,慢悠悠地收拾好文房四宝,吆喝一声“笔墨纸砚,来啦——”,像上菜一样乐呵呵地送了过来。 樊田把纸摊开,挺直身想了想随即悬腕疾书,只见他飘忽快捷,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联笔处像游丝行空,那一笔瘦金体舒展劲挺c出神入化。夏苍在一旁看得呆了,直到他停手才佩服地说:“你这笔字不是亲眼见真以为出自宋徽宗之手。” 樊田微微一笑:“窗外那位夫人你也是亲眼见,她的身世你猜得出个一二吗?” “这怎么猜呢?”夏苍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看看。”樊田拍拍夏苍肩膀,用手中笔点一下才录下的词。 “魂断绣江三月暮, 悲最是, 残红离树。 天涯沦落有谁知, 飘零路, 凄凄赴。 奴恨青山留不住, 难再有, 卿卿呵护。 可怜相顾两茫茫,” 有心许, 无情负。” 夏苍瞄了一眼:“这能看出什么呢?”。 樊田像没听见,背起手来眯眼默诵了几句,连声赞叹,“绝妙好词,妙就妙在通篇没有提及那冤家一个字,含蓄委婉意在境中” “冤家?” 樊田踱到窗前望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桃花凋谢落红满江这景色多美,到她眼里为什么会感伤呢?” 这正是夏苍想知道的,他没有应声静静地等待下文。 “你看这漫山遍野的桃树,它根植大地至死不会离开故土,那桃花就不一样了,别看它和桃树枝叶相连其实并不能相伴一生,一场风雨就谢了,随波逐流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这是以花c树喻人,想必是有过一位负心少年像这桃花一样弃她而去,这是她心头之痛,词中的悲和恨c哀和怨都源于此,你说对吗?” 夏苍恍然大悟,他怜悯地望着江边那个女人,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心酸。 樊田意犹未尽接着说:“这首词调寄《忆王孙》,词牌选得也很得当,难得啊一个年轻女人能有这般长短句功底,想必是个出自书香门弟的大家闺秀了。” “有道理不对,”夏苍想了一下说道,“看她的排场明摆着是军界要员的眷属,可全省的高级将领没有我不认识的,全都是草莽出身哪有这样渊博的家学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她是个嫁入豪门的才女吧,如果你能娶到像她这样的媳妇我也就放心了,只可惜你又要上战场顾不上这些了。”樊田叹了一口气,“这个袁世凯真是人人得而诛之,我要是年轻十岁也跟着你上阵杀敌了。” 夏苍笑了起来:“樊伯真是虎老雄心在,你那么欣赏这位才女何不和她一首。” “说得是啊。”樊田一时兴起,凝神静思片刻说声有了,提起笔来行云流水般写去,一气呵成。 “你看怎么样?” 夏苍拾起纸来双目一扫,那字飘逸潇洒又苍劲十足,也是一首双调《忆王孙》。 “休谓老夫年岁暮, 人道是, 雄心犹树。 梦随公瑾仗吴钩, 烽烟处, 从容赴。 谁怕关山拦去路, 君看我, 天涯飞渡。 御风千里荡神州, 壮心许, 焉能负。” 夏苍默诵了几遍,愈觉满纸豪气扑面而来,他动情地注视着樊田,好一个“梦随公瑾仗吴钩”,这个枯瘦的老人胸中竟有如此豪情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什么呢?”樊田像慈父一般望着他。 “这两首词我都很喜欢,送给我吧。” “随你吧,我看外面桑葚不错,你姐姐最喜欢了,去买点吧。” 夏苍答应一声把樊田的字小心地折起来放进衣袋,转身出了竹楼,沿台阶一步步走下去,樊田倚在窗旁默默地望着。 “妈妈,我有点儿饿了。”码头边那个小孩说话了。 “好吧,咱们去用些点心。” “太太,等一等。”车夫阿龙抢上一步拦住她。 “”那位太太站住了,眉毛往上一扬,探询地望着他。 樊田看清楚了。这个女人不到三十岁,一张白皙的脸,不胖不瘦c不长不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大不小,眼角微微向上吊着,两道弯弯的细眉蹙到一起,在眉心处轻轻拧了一个结,一眼望上去好像心中存有什么幽怨,让人又爱又怜。 阿龙哈下腰在女人耳边轻声说道:“夏府的人在里面。” “哦?”她抬眼看过去,一个男人正从竹楼走下来。 “这是大少爷夏苍,我在督军署见过。”阿龙小声说。 “冤家路窄!”太太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她难以察觉地咬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小声蹦出几个字来。 注1:瘦金体是宋徽宗创造的书法字体。 注2:公瑾:东汉末年东吴名将周瑜,字公瑾。 注3:吴钩:兵器,形似剑而曲。春秋吴人善铸钩,故称。后也泛指利剑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祸起萧墙 阿龙见夏苍越走越近,连忙劝说:“太太,咱们走吧。” “不,我非要进去。” “这是何苦呢?” “不,进去!” 太太弯下腰在孩子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慈爱地说:“记住啦?去吧。” 樊田在竹楼上看着,小男孩跑过去,客客气气地问道:“先生,我妈妈想吃些糕点,请问这上面有卖的吗?” 夏苍抬起头,见那位太太撑起一把阳伞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一阵心慌,忙说:“有,有,我领你们去。” 三个人登上了竹楼,夏苍把母女径直领到邻座,喊道:“阿兴,过来伺候。” 小男孩在竹楼上东张西望,显得很高兴,他跑到窗前,看了一眼樊田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我想在这看一下外面的风景,就一眼,可以吗?”他竖起一个小小的指头期待地望着他。 “当然可以。” “谢谢爷爷。”小男孩马马虎虎地鞠了下躬,赶快跑到窗口。竹楼盖在半坡上,居高临下眺望别有一番风光。方才那条船本来早已转过山脚现在又见到了,只是离得太远那一叶白帆看起来好像一动不动,静静地缀在绿得发蓝的水面上。夹岸两旁青青的山峦起伏绵延c千姿百态雄奇清秀,像一镜屏风立在天边,男孩子看得呆住了。 “阿良,过来吧。”那位太太喊他。 “妈妈,我想,我想在爷爷这边坐。”小男孩舍不得窗外的风景,小声央求着。 “可以,可以。”夏苍觉得这个小男孩很招人喜欢,连声答应。 “这怎么可以。”夫人急切地说,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不妥,这种语气对自己孩子还无所谓,对外人可就失礼了,她连忙说,“对不起,我失礼了。刚才的话是对我这不懂事的孩子说的,语言唐突,请先生不要见怪。” 夫人几句话说得委婉得体,温柔和顺,直送入夏苍耳中,珠圆玉润c悦耳动听, “听声音这个女人似曾相识,我见过她吗?好像没有”。樊田想着,沉稳地把话接过来说道:“夫人不用客气,出门在外大家都是朋友嘛,不嫌弃的话就共坐一桌,谈天说地也好解个疲乏。” “老先生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樊田笑眯眯地看着男孩子,问道:“你叫阿良?” “我叫王良。” “我们姓王,家原在本乡。”孩子的母亲连忙欠欠身自我介绍。 “是王夫人,失敬了。”夏苍说道:“我姓夏,单名一个苍字,也是本县人。” “老朽樊田,在夏府打理些杂事。” 夏苍忙说:“夫人不知,我这个人命苦,双亲过世的时候我还不足百日,樊伯在我家五六十年了,在我眼里如同父亲一样,合府上下都尊称他樊伯。” “哦,是这样,”王夫人听了一楞,夏大公子这么小就父母双亡,必定是连他们的音容笑貌都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不觉生出几分怜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正在这时阿兴过来了,他笑嘻嘻地向主仆二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过来问道:“太太是用茶还是用饭呢?” “吃饭。”小男孩抢先答话。 “不,到家不远了,我们回到家再吃好吗?”王夫人安慰了一下孩子,抬头对阿兴说,“简单用些茶和糕点就行了。” “太太喜欢什么茶呢?我们有新制的明前c虎跑的龙井c君山的毛尖c武夷山大红袍,” 王夫人瞄了一眼樊田手中的茶杯,说道:“就用这苍梧的六堡吧,要陈些的。” “太太是个行家!”阿兴瞪大了眼睛正要说下去,见到夏苍一脸的不耐烦忙转身走了。 王良在一旁眼睛眨了眨忽然说道:“妈妈,你说带我到亲戚家做客的,怎么又是回家了呢?” 小孩冷不防一句话让王夫人十分尴尬,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樊田心中一凛:这位夫人说谎了——她不是本乡人,看来她对我们心存戒备,萍水相逢又没有瓜葛她提防什么呢? 樊田正在想着,王夫人叹了一口气抚摸着阿良的头,说道:“前清到如今世道一直不太平,从小他就跟着我流落他乡,虽说‘东西兄弟远,存没友朋稀’,但这里总归是故土想带他回来寻亲,过去这么多年还不知能不能如愿呢。” 樊田暗自点头,他知道夫人这两句诗引自《春江夕望》,乃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卢纶所作,《全唐诗》共九百卷,录诗四万余首可谓浩如烟海,谈话间她竟能信手拈来又如此贴切,果真是个才女,赞叹之余不免有些惺惺相惜,生出几分怜意,“看君已做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樊田同情地凝视着她默默无语,片刻暗自叹了口气,安慰说:“这也是造化弄人,生逢乱世,这样不幸的何止夫人一家,总要看开些才好。” 说话间,阿兴将茶水糕点奉上桌来。夏苍连忙给母子二人将杯子斟满,他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找到了话题。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问道,“王夫人真是精通茶道,怎么一看就知道是苍梧的六堡呢?” 王夫人心中冷笑:夏府大公子会不懂得茶?明摆着是要考我。她扑哧一笑,说道:“先生是考我了。这六堡茶成名少说也有三百年历史了,到同治年间更是名扬海外,南洋一带华人都喜欢它,因为这种茶有驱痢解暑的功效。《苍梧县志》上说‘味厚隔宿而不变,茶色香味俱佳’,是指六堡茶有‘红c浓c陈c醇’的特点,但真正好的只有出自苍梧县六堡乡黑石村的茶,它有一种独特的槟榔香气,越陈越香。夏先生的杯中气味芳香纯正,应是出自黑石村的上品这是不会错的。” “原来是这样,听王夫人一讲我真是眼界大开受益非浅了。” “我们女人品茗论茶无非是打发时间附庸风雅,其实没有什么真学问的,夏先生说到‘受益’那可太客气了。” 王夫人说着斜起眼睛一瞥,正迎上夏苍直勾勾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浅浅一笑低下头。她看清楚了,这个大少爷眼里没有讥讽和恶意倒像有几分赞许。一个富家公子会不懂茶?他是故作不知深藏不露还是坦荡纯真呢?如果是前者的话,一个人能把自己内心掩饰到如此程度真是太可怕了,可如果是后者呢?王夫人想着不由得抬起眼睛端详着夏公子,只见他呷了口茶到嘴里,眯着眼睛出神仿佛在细品滋味。猛然间他两眼睁开,正好同自己四目相对,王夫人窘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点不错,又浓又醇有一股槟榔的香气。”夏苍举了下手中的杯子,脸上笑容灿烂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那副模样像个得意的孩子。 “王夫人也太过谦了,我看你不但精于茶道,还做得一手好文章。”樊田捋着胡子夸奖,两眼里都是笑。 “对呀,方才听到夫人填的词那真是绝妙。” “两位先生过奖了,不过小时候随家父读过几天书罢了。阿良现在读的是新学,我心想祖宗留下的诗文也不能丢啊,一时又找不到好先生,只好自己教他几句,不想让两位见笑了。” 樊田满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阿良,说道:“你也喜欢吟诗吗?” “喜欢。” “哦,那我出个题目考考你,敢不敢?”樊田手捻着胡须满面笑容地望着他。 阿良转眼看看母亲,王夫人微笑着点点头,于是他信心满满地说:“请爷爷出题吧。” 樊田略一思索,说:“你名字是王良,那就以“王”字和“良”字为韵赋一首五绝吧。” 阿良站起来楞了一会儿,嘴里嘟嚷着迈步慢慢走起来,几双眼睛跟着他在地上转了一圈,只见他眼睛一亮站住了,朗朗地吟诵:“帷幄争天下,三军困项王。安知今学子,不若汉张良。” “好!”夏苍听了大声喝起彩来。 樊田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这首诗前两句叙事倒没有什么出奇,可后两句突兀一转慷慨抒怀,令全诗大放光彩,古人云“诗言志”,万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胸襟才学,不由喜爱地说:“夫人栽培得好啊,令郎前程真不可限量!” 王夫人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看得出来这首五言绝句让她极为满意,她压住兴奋真诚地说:“阿良还稚嫩,敢请樊伯再指点一下。” 樊田连连摇手只是夸奖说:“这首诗不但对仗工整,而且英气逼人,真说得上字字珠玑,我看一个字也动不了啦。” “我看不见得。”阿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说道:“这首诗讲不通。” 众人听了一楞,王夫人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有何赐教啊?” “那我就说啦。”阿兴是个多嘴多舌爱说话的,有这么多人听他讲不由得高兴起来,他振振有词地说:“别看我识不了多少字,历史故事还是知道的,楚霸王项羽是韩信‘十面埋伏’困住的,怎么能把功劳算到张良头上呢?错了,错了。” “还有吗?”樊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接着问他。 阿兴说得兴起,接着说道:“樊爷别怪,您说‘字字千金’‘一个字也改不动’,我就能改它一个字。” “什么字?” “三军的‘三’字,就不能是‘六’军么,是不是,小公子?”阿兴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王良。 “不能改!”王良小脸一扬急急地说:“‘三’是平声,‘六’是仄声,仄起的五言绝句,这个地方只能用平声,换了‘六’字平仄就不对了。” “你说的我不懂,不过不能把韩信错成张良我是知道的。”被一个小孩子驳了自己阿兴觉得很没面子,他不服地还嘴。 樊田c夏苍和王夫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王良怎么应对。 “我没错,这功劳得先归张良。当年项羽粮道被刘邦断了没的吃只好讲和,说我们以鸿沟为界把天下分了吧。 阿兴说:“这事我知道,” “后来的事你知道吗?”王良调皮地歪着脑袋问。 “后来?后来两个人就把天下分了。你看象棋盘,当中一条河叫楚河汉界,两边是红子黑子,这规矩就从那时候传下的,这就叫典故。”阿兴得意地说。 大少爷乐得闭不上嘴:“你真能编故事。” “不是那么回事!”王良大声和他争辩,“当时刘邦也愿意了,张良就跟他说,项羽已经不行了你可不要放虎归山。刘邦一听,对呀,赶紧发兵追他。 “刘邦追上项羽,可是齐王韩信c梁王彭越都没来帮他就剩刘邦自己,结果打不过项羽。他就问张良,为什么他们不来呀。张良告诉他,这两个人你封了王可是没给他们地盘啊,他们这是要价钱呢。刘邦这才明白,赶紧给他们划地盘,韩信和彭越果然带兵来了,三个人把项羽围在垓下,逼得他乌江自刎。你说这不是多亏了张良才有‘三军困项王’麽。” 樊田呵呵大笑:“怎么样阿兴,听明白了吧。” “是这样啊,”阿兴睁大眼胡噜下脑袋:“小公子这么大学问将来一定是个大贵人,我呀下辈子还得是个卖酒的。”说着讪讪地转身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王夫人忍不住笑了:“这个阿兴真有意思。” “他呀天生一张碎嘴就好吹牛,不过人倒不坏,啊,烧的菜也好吃,特别是一道石锅鸡又滑又嫩咬一口满嘴留香,在这一带可是小有名气的。” “妈妈,我想吃我真饿了。” 阿良毕竟是孩子禁不住诱惑,那副馋相颇有童趣把樊田也逗笑了:“夫人,孩子小正在长身体想吃就让他吃吧,天不早我们就告辞了。” 两人下了竹楼,樊田意味深长地望了夏苍一眼说道:“这个女人不简单。” 夏苍正在琢磨老人家的意思,见樊田已经翻身上马,连忙跟上,一老一少径直向北疾驰而去。 注1:大历十才子:唐代宗大历年间十位诗人所代表的一个诗歌流派。 注2:“看君已做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出自明代诗人王间的《赠吴之山》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祸起萧墙 樊田果真料事如神,今天杨屋村陆府可谓宾客盈门了。陆氏宗祠管事会的成员陆续到访,留园花厅一下热闹起来,十几个人分开来坐,有的高谈阔论有的窃窃私语,说生意的c说是非的话题五花八门,从丑闻八卦直到评论时局,海阔天空漫无边际说到高兴之处还不免笑上几声。八叔公似乎有些厌烦谁也不睬,一个人静坐闭目养神。时间在人们的说笑声中一分一秒地悄悄溜走,“铛——铛——铛——”慈禧老佛爷的自鸣钟忽然响了起来,声音浑厚悠长在宽敞的厅堂里慢慢飘散开来,八叔公眼皮跳了一下哑着嗓子问:“玉婷呢?” 屋子里安静下来,蓝玉婷连忙答应。八叔公脸色难看连眼皮都没抬:“方晓怎么还不过来?” “啊,大维兄弟说要上坟祭祖方晓一早陪他去了。”蓝玉婷陪着笑说。 “哦,大维来了。电报上不是说还要晚两天吗?” “是,是,本来想等轮船公司的班轮,正好有个法兰西传教士要到容县大维就搭了他便船,昨晚提前到了。” “是这样啊,”八叔公嘟囔一声不满地说,“祭祖哪天去不行,方晓不知道今天要议事么?” “早定好的哪能忘呢,不过今天是寒食节,大维说这是他头一回在家乡过,非要进祠堂拜祖不可,方晓也只好依他。” 八叔公的脸色和缓下来,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财神,陆大维就是财神,这次还乡不是空手来的,据说带了一笔巨款要在广西大展鸿图做一番事业,谁不想插手其中分一杯羹呢? 蓝玉婷惯会察言观色连忙跟上一句讨好地说:“其实等会儿有八叔公在就行了,您德高望重说句话谁敢不听,我看方晓不来也罢。” “哦?”八叔公眼皮撩开望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蓝玉婷意识到失言了,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听说族里不少人私下商议让贤志承嗣东府,亲上加亲本是件好事情只怕有人往别处想,议事的时候方晓不在正好免得人家说闲话。” 在座的没有傻子,听了这话人人都明白陆方晓夫妇的算盘,他们既舍不得夏翠那么大一份家业,又要顾全自己名声,所以不想出头,这个恶人打定主意让别人来做了。 八叔公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微微一笑:“玉婷啊,这么想大可不必,立嗣这件事但凡陆氏子孙都可以发表意见,方晓同方明骨肉至亲他怎么打算族里人想知道也是自然的,我看不用急还是等一等。” “依我看不用等他们回来了。” 果然,蓝玉婷话音刚落陆大维就出现在门口笑嘻嘻地走进来:“嫂子真本事,怎么知道我回来啦?” 蓝玉婷俏皮地把头一歪:“你走路的皮鞋响啊,哎,方晓呢?” “刚有人拦住他,就是去年,去年在这儿扎他手指头那个” “李阿亮。” “对,叫阿亮的,说是东府什么人回来了,他们说话我就先进来了。” “过来过来。”八叔公招招手把陆大维叫到身边坐下,“快说说,你父亲可好啊?” “好,好,他也惦记你,你写的信一直放在床头常拿起来看看,这次动身返乡以前还说‘可惜人老了受不了飘洋过海的苦,要不也回大人岭看看’。” 八叔公声音沙哑地说:“我们怕有三十年没见啦记得第一次是你爷爷带他回来,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连家都没成呢。第二次第二次是十年以后,那时听他说就有了你”八叔公颓然倒在太师椅上,昏花的老眼发直,呆呆地望着前面不知什么地方。 蓝玉婷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相识两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伤感动情,难怪人说“虎毒不食子”,猛兽再凶也有柔情,何况人呢蓝玉婷脑子不知怎么乱成一团,奇异的联想莫名其妙地跳了出来。就见八叔公突然墩了一下拐杖坐直身子像换了一个人大声说:“上次你来电报说要回来在家乡做些生意,这可不易啊,这里不比南洋,单靠生意经是不行的。咳”说着又喘了起来。 “八叔公,不着急,你歇歇再讲。”陆大维连忙欠下身。 “没事,没事。”八叔公摆了摆手,“这里人欺生,不如你就把钱放到方晓手里,他在容县和省城有二十几家生意,你入个股听由他去生财,又省心又得利,这样我也算对得起你父亲了。” 陆大维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是这样那当然好,就是要烦劳方晓大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这没什么。”八叔公说道,“今天在座的人在方晓这里个个都有股份的,这些生意也可以说是陆家一族的生意吧,咳,咳我是族长,这事就这样定了。” 蓝玉婷在一旁说:“既然叔公说话了,方晓也不敢不依的。” “依,那能不依呢。”陆方晓一脚跨进门来,“让各位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八叔公,刚才听说夏苍和樊伯回来了,估计他们一家人体己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就把我大嫂请过来吧。” 八叔公点点头,蓝玉婷答应一声就往外走。陆方晓同陆大维耳语几句站起来,向四下一拱手:“诸位,诸位,大维兄弟这次携巨款回来有意造福乡里,方才说愿同我私下谈谈,趁大嫂还没到我们先去一下,方晓失陪了。八叔公德高望重,请他代我招呼各位。”陆方晓含笑向八叔公点点头,那老人正感到有些胸闷,一时说不出话来,草草地挥挥手。 陆方晓在前面走,引着陆大维绕过一道漆画牡丹竖屏,推开两扇金漆木雕隔扇门,来到一个小院子。泥土当道,正中一架藤萝生长得十分茂盛,枝蔓如同龙蛇般蜿蜒,娇艳的花朵一串串垂下来,紫中带蓝赏心悦目,隐隐约约能闻到怡人的芳香。棚架下面随意摆放了几套竹编的桌椅,放着棋盘棋具。两个人径直穿过院子,迎面是三间不起眼的小屋,半截青砖,半截灰墙,两扇柴门连漆都没有,不过窗棂纸倒是洁白干净,窗前稀稀拉拉长了十几棵翠绿的瘦竹,最为奇特的是房顶不见片瓦,铺的全是厚厚的茅草。陆大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朝重臣的府邸自应雕梁画栋,怎么会有山野村夫一般的房舍,难道是下人住的?陆方晓看出他困惑也不说话,嘴角边浮着微笑轻轻推开屋门。只见室内三间通连并无隔断,显得十分宽敞。东西两廂各立着一排书架,一摞摞线装书籍参差不齐又井然有序,迎面悬着一幅墨梅图,画的两边各有一排格扇窗,窗下有张平头画案,又宽又大,摆放了文房四宝,旁边有个画缸插了七八卷轴画。陆大维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间画室主人故意把房舍修成茅庐的样子以示高雅。陆大维是豪门富商之子,遍游欧美算得上见多识广了,眼前的画缸也让他觉得古怪俯下身左看右看。这东西非陶非瓷,通体泛红,隐隐散发出些许香气。四周点缀了一圈绿松石,像半透明的玻璃闪着柔媚的蓝光,一幅出水蛟龙图镶在绿松石的上面,那玉龙通体雪白,从蓝色大海探起半个身子,张牙舞爪,怒目圆睁,仿佛就要腾空而去,片片鳞甲一闪一闪发出珍珠一样的光华。 陆大维忍不住脱口称赞:“真漂亮!这是珍珠吧?” 陆方晓眼睛都眯了起来,笑盈盈地说:“真要是珍珠就不见功夫了,这东西出自江千里之手,单这三个字就比珍珠还要值钱。” “江千里?”陆大维迷茫地望着他。 “江千里这个人善制嵌漆,成名在明朝末年,他的制品底部都印有一枚篆刻方章,书着‘江千里’三个字,仿冒的人多了,因此有‘家家杯盘江千里’之说。他做的镶嵌漆器精美绝伦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今寻常人家已经很少有见,大多藏在豪门了。” “原来出自名家之手,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用珍珠做的画呢,真是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啊。”陆大维歪着头打量那条玉龙,禁不住连声赞叹。 陆方晓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叫嵌螺钿,做起来很费事的。先在器物上把图案雕成凹形,光是一丝不差不叫功夫,要做到运刀如笔,刻出诗文书画的风韵来;再把蚌壳的珠光层磨到极薄c极光,做成各种形状嵌入到凹槽;外面髹上一层光漆,等干透以后再慢慢磨平抛光,直到把钿片恰到好处地露出来。”他用手小心地指点着,“你看这玉龙的鳞甲,像珍珠一样耀眼。不单如此,片片都薄如蝉翅,堪称一绝——也许我孤陋寡闻——当今世上恐怕没有几人能做得到。” “你说‘薄如蝉翅’?”陆大维忙用手推了下眼镜,“那镶嵌的时候怎么拿得起来呢?” “这就是江千里的绝妙之处。用蚌壳装饰漆器西周时就有,我读过明人曹昭的《格古要论》,那上面说经唐c宋c元三朝螺钿漆器已为常见,但古人都采用老蚌c王珧c砗磲这些较厚的贝壳——做起来容易啊。可那些贝壳色彩单调也不浓艳。”陆方晓弯下腰来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出水蛟龙图,“你仔细看,这里江千里用的是鲍鱼壳,它柔软有弹性,而且色泽漂亮c光彩夺目。它太薄了,寻常人一碰就断根本捏不起来,所以,这个绝技后人把它称为嵌软螺钿。” 陆大维站起身来走远两步回头再细打量:“这可真是个宝贝!”他晃晃脑袋眼睛里闪动着喜爱的光芒,“这个画缸当得起四个字:古c朴c拙c雅。” 听到赞美,陆方晓连连点头爱惜地拍了拍:“这画缸确是与众不同,就说这材质吧,用的是降香黄檀,在海南林中生长了不下千年,匠人取来整株树木精心掏空做成这个画缸。先祖父当年与曾文正公同朝为臣,督师湘军收复金陵,此物得自长毛逆首洪秀全的书房,同治爷见了也非常喜爱呢。” “这东西来自宫中啊。”陆大维惊喜地说。 “是啊,长毛之乱平定后,朝廷论功行赏,同治爷说我先祖父‘下马能文,上马能武’是大清朝不可多得的一员儒将,就把它赏下来了。府上御赐之物不止一件,但我最喜欢它了,你看多漂亮。”陆方晓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缸沿,“只是这木材产自湿热地方,又性喜阳光,要让它不开裂确费了我一番心思。不宜过湿又不可过干;不宜过‘阴’又不可过‘阳’,所以我把它放到临水之处,隔上十天半个月还要用核桃油精心擦拭一遍。像照料孩子一样,不容易呢。” “‘临水之处’?”陆大维左右看看,这间雅静的房间书香四溢,并没有什么怡情养性的鱼缸鱼盆之类。 陆方晓聪明过人,自然看得出他心思,矜持地笑着伸手朝墨梅图一推,原来这竟是一扇暗门。陆大维顿觉眼前一亮,只见外面是一池清彻的湖水,一座古朴的木桥从门前伸向湖心,那里有一座亭阁浮在水面上,红栏灰瓦之间悬着一块黑漆匾额,四周雕饰花卉,当中题有三个泥金大字——水香榭。 陆大维恍然大悟,这就是袁东篱先生的杰作,去年回来曾听陆方晓讲过。陆府的花园精巧秀美,真个是移步换景,他感慨地说:“如今虽已是民国了,但纵观天下仍然处处狼烟刀兵四起,方晓兄这里可谓人间天府世外桃园了。” 陆方晓方才还在怡然自得,听了这话脸色慢慢庄重起来:“大维兄弟,先父曾言容县陆门源自‘剑南万卷’一支, 800多年前你我宗祖就说过‘位卑未敢忘忧国’,你来时可能没注意到,这花厅门楣之上有块匾,上有‘退思草堂’四个字,是先父手书,先人的心志我是旦夕不敢忘啊。” “剑南万卷?退思草堂?”陆大维茫然地重复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我从小受的西式教育,对四书五经c典籍掌故知之甚少” “这也难怪,你自幼生长在外洋嘛,相传陆氏起于四大源流,南宋陆游为其下一支,其所著《剑南诗稿》凡八十五卷存诗近万,所以后人送他一个美号——‘剑南万卷’。至于这‘退思草堂’嘛,其意思由《左传》中来,”陆方晓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地方父老推举我出来做些服务桑梓的事情,其实不过一介白丁而已,可也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有违先人教诲呀。”说话之间,陆方晓移开目光盯向窗外,胸中似有波澜起伏默默不语。 “真是个谦谦君子。”陆大维望着他心中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楞了片刻才找到个话题:“方晓兄,我这次奉家父之命返乡做些事情,还要请你多多指教帮忙啊。” “你看,我竟把正事给忘了。来来,这边谈。”陆方晓一脸忠厚,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 两个人在太师椅上落坐,陆方晓开始同这位远方归来的游子商量:“生意上我名下有店铺c米厂大大小小二十余家,我大哥那边还要多些——合起来大约有个四五十家吧——遍布全省各地。这些生意也不能说全是我们自家的,族里不少大户都入有股金,八叔公的话你也听到了,如果你信得过的话可以像他们一样把钱投到这里,你意思怎么样?” 陆大维略想了想:“方晓兄,你讲所有这些生意是分属两房的,我这钱到底是投在哪一边呢?” 陆方晓听了这话人不由一呆脸色沉下来。陆大维望着他奇怪,从踏进陆府到现在,只见这个人一直谈笑风生c口似悬河,我就问这么一句,怎么会变成个泥胎一样?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等着答复。 陆方晓悠悠叹了口气,艰难地说:“本来这些事论不到我操心的,尽管是两家生意,还有个‘亲兄弟明算账’的说法,可我从来都是听大哥的,谁想到去年你刚走他就遇害了” 陆大维吃了一惊:“怎么了?” “是土匪”陆方晓闭上眼睛胖胖的脑袋微微摇动,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陆大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你看我你看我” “没什么,你没什么错,生意上的事总要弄清楚为好。”陆方晓无力地摆了下手又垂下,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一下子显得老态龙钟,他撑着太师椅的扶手费劲地站起来,稍稍停了一会儿仿佛在积攒气力,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向墙边。陆大维担心又疑惑地望着他背影,只见陆方晓从书架上捧下一个锦盒又费力地走回来仍然坐到原位上,他眼睛直望着大维的脸默默地把锦盒双手递过来。锦盒打开了,陆大维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像片静静躺在簇新的杏黄色缎子上。他眼一瞄就明白了,这是陆方晓兄长——陆方明——父子的合影。 “多好的一家人你都知道了,”陆方晓声音嘶哑,“撇下大嫂孤苦伶仃我不照应谁照应?没办法,现在我是一肩挑双担哪” “这么说,两边的生意现在合成一家了?” “连你也这么说这也难怪。”陆方晓苦笑了一下,“都说‘士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一年来我也耳闻些流言,说是我眼红大哥的家产打算怎么怎么地。我也不去争辩,嘴在人身上,只管由他们说去。各号里原都有大哥用下的掌柜,账房,个个都是老手,日常经营用不着操心。可遇到有力的竞争对手c大单生意之类往往就不是单凭一家之力能应付的,需要通融资金,合力出手,没有人统一策划c居中协调怎么能行呢?况且人有生老病死,生意场上瞬息万变,要做到顺时应势谈何容易。大嫂原本是大家闺秀,自幼习的是女儿经c三从四德c针线女红还有诗文书画,哪懂得这些?常把疑难事拿来问我,时间一长外面就有了闲话,说是两房生意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还有些更不入耳的就不学了”陆方晓诉苦一样讲着,整个人无力地往后一倒埋进宽大的太师椅里,眼里闪着泪光,“我年纪也不轻了,身上还兼着商会会长,民团团总,家里家外c公事私事说真的,实在是累啊” 陆大维同情地望着他,从早上到现在,这张胖胖的菩萨脸上总是堆着笑,眼前才见到另外一面,这么大一份家业,称雄一县的人心里也藏有几分悲哀,怪不得王熙凤说‘大有大的难处’。不知怎的,那个像凤姐一样尖酸泼辣的如夫人突然闯进了脑海,那如花似玉的影子c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在面前晃动,仿佛又闻到了她鼻子里呼出的温馨气息和淡淡的幽香。陆大维一阵心慌,猛地摇一下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从脑子里赶出去。他脸上有些发烧,偷眼看一下陆方晓,觉得那个人似笑非笑像是在嘲讽地望着自己,难道他窥看到我心中的秘密?陆大维有些慌乱,着忙掩饰说:“为什么不为大嫂立个嗣子呢?那样你也轻松些。” 陆方晓长叹一声:“我何曾不想啊,可这话不能由我嘴里说出来——人言可畏呀,选了个精明的;立了个无能的闲话总有得说,你信不信。” 陆大维忙说:“今天族里长辈都在,正好请他们把这件事议一议,你也避了嫌疑嘛。” 陆方晓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还是你体谅我苦衷,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今天八叔公和族里各房长辈到这里来,一是为大哥周年,二就是为长房立嗣推举人选。丧满一年族长出面张罗这是家乡的习俗,我一个做晚辈的能拦得住吗?长房无后历来是大忌,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思量再三,我还是遵从了老人家的意思,不过,咳,说出来你别怪我,约你到这儿来谈谈生意不过是个脱身之计,就是为了避避嫌疑,恐怕现在他们已经在商议这件事情了。” 陆方晓一番话让陆大维这个南洋富商之子疑虑全消,他认定面前这个人知书达理,心地善良是个值得信赖的兄长:他诚恳地说:“方晓兄真是个正人君子,那我就把这笔钱都交给你了,只不过我什么力气也不出,坐地分银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话不能这样讲,大家都是陆氏宗亲互相帮衬理所当然嘛,不过大哥我总归是个生意人,可不会让你坐享其成的。”陆方晓眯着眼睛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当然,方晓兄差遣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不知我能不能做好。” “你要做不好就没人能做好了,”陆方晓亲热地拍了拍他手臂,“生意场上无非一买一卖,这买卖之间如果夹杂洋人做起来就难了,单这说话我就一句不懂,今后就烦劳你来应付吧。” “怎么,我们同洋人还有生意做吗?”陆大维吃了一惊,从南洋动身的时候听说家乡有个商会组织,他以为不过是些土财主,能有什么眼光和做为,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那是自然,洋人喜欢中国的茶c丝c米和蔗糖由来已久,说样你可能不知道的,钨啦,锡啊和铅哪,这些矿产洋人要的也很多,我们广西都出,开矿办厂可是个能赚大钱的生意。我大哥平素最恨洋人,他在世的时候这些生意谁也不敢碰。如今担子落到我肩上,为陆氏一门着想我破了这个规矩。现在我们要资金c要技术更要有懂得洋务的人,大维兄弟,你这一回来可谓是陆氏一门之幸,家乡父老之幸啊。”陆方晓显得很兴奋。 “唉”陆方晓突然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怎么了?”陆大维连忙问。 “大维兄弟,今天我与你越谈越投机,真是相见恨晚呐,我有个不情之情” “说吧。” “我想请你搬到我家来住上几天,我还没同你聊够呢。”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就说定了。” 陆方晓撩开衣襟摸出一块金灿灿的西洋怀表来,“啪”一声打开盖子:“哟,时间过得真快,这生意之事你我之间大抵谈妥了吧。” “没问题,我看就这样定了吧。” “不行。”陆方晓摇摇头。 陆大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回答,他有些诧异推了下眼镜问道:“为什么?“ 陆方晓伸出一个肥厚的巴掌,用胖胖的食指笑着点了点他:“你呀,常言道,‘百孝顺为先’,令尊大人的意思尚不清楚,一切还待你禀告过后我才能定夺,你说是吗?” “好,够朋友!”陆大维一拍椅子扶手站了起来。 注1:“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见《左传宣公十二年》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祸起萧墙 夏苍放下碗心满意足地说道:“姐的饭就是香。” “那再尝一碗薏米粥吧,我放了冰糖和莲子,甜极了。” “真饱了。”夏苍轻轻拍两下肚子,对樊田说,“每次回来姐都把我当孩子,一定要把我撑到动不了为止。” “你呀,从小就馋,有一回跑到厨房去玩,一砂锅的薏米粥啊——那是你姐和姐夫的宵夜——你一个人全吃了,撑得说不出话来。”樊田笑眯眯地望着他。 “有这事吗?”夏苍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摸了摸脑袋,显得一脸无辜。 夏翠抿着嘴浅笑了一下:“怎么没有?那年你六岁,捂着肚子喊疼,把我吓坏了。” 三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夏翠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娘家人到来让这冷冷清清的家温馨了许多,她慈爱的目光在夏苍英俊的脸庞上打量着,这个弟弟同自己孩子一般大,长得太像父亲了,只不过身材要高大一些。 “你都三十出头了,有没有中意的人哪?” 夏苍笑起来,“你和樊伯一样,不见罢了见面就提成家的事。我们三个人亲亲热热,非要个外人进来不拘束吗?” “什么话!”夏翠瞪了他一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最后悔没给贤卿成个家,要不然留下个一男半女,今天我也不会这么凄凉。”夏翠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精巧的香囊,“给你。” “这是什么?”夏苍好奇地解开丝绦,小心翼翼把东西倒出来。 “耳墜?真漂亮!”他赞叹了一声,“可我又不是女人要它让人笑话。” “这是母亲娘家的陪送,我嫁到陆家又给了我,本打算再传给儿媳的现在归你了,早点给我带个弟妹回来,拿着。” “说不定我很快要去hn打仗了,这么贵重还是放在家里好,樊伯你先替我收着吧。”说着夏苍把耳墜小心地放回香囊交到樊田手里,“其实,要依我说还是姐姐自己留着好——毕竟在贤卿怀里揣过——睹物思人嘛,也是个念想。” 夏翠脸色一下就变了,夏苍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真是口不择言让姐姐伤心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呆呆抚摸着手里的耳墜,一家人原指望这首饰能成就一段好姻缘,那料想会引出这样一个凄惨的结局,两个悲痛欲绝的面容在眼前晃动,不知怎么,王夫人痴痴立在江边的身影突然闯进脑海,看她伤感的样子想来心中也有一个凄凉故事吧,老天爷为什么总要拆散有情人呢?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时间和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夏翠的心情慢慢平复了,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听说贤卿喜欢那个姑娘我就想托人去说合,方明总顾忌王家是新派人,上门提亲好像儿女终身必须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怕人家反感。要是早听我的哪还有后来的事情曹雪芹说‘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也许这就是贤卿的命吧,现在我也不怨他了。” 樊田叹了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方明总是这样什么事先替别人着想生怕勉强人家,所以我怎么也想不通——要信基督就不能做儿媳妇——这可不像他的为人。” “这你可冤枉他了,方明只是觉得相处起来有些不自在也没说就不行,谁想亲家那边知道就不乐意了,细想想也不能怪我们。” “你说的是真的?” “聘礼都送过去了还用问吗,谁想到人家会退亲呢。” “我真是老没用了!”樊田自责地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陆方晓把我们都骗了,他说婚是你们退的。” “啊?” 樊田将往事追述了一遍:“当时我就觉得有些蹊跷。我们天黑才到广州第二天一早王家就上门退亲,互相还没来得及联系怎么会找到我们住处呢?这真是怪了。可要说不信吧这副耳坠又明明在方晓手里。回到r县以后我就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你们伤心成那个样子就没有开口,以后年复一年这孩子连个信也没有我就更不敢提了。” 一边是樊田一边是小叔子到底应当相信谁呢?夏翠脸色煞白:“怎么会是这样?” “我这就去问他!”夏苍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樊田挥了下手:“问也没用,我和他各说各的,人死无对证这官司谁也断不了,再说这么多年了他来一句‘早记不清了’你能拿他怎么样?除非有王家人在场才能说清楚,可到哪儿去找,况且贤卿人都不在了找到又有什么用?我要是早一点追究就好了,赖我,全赖我” 夏翠两眼迷惘:“这件事三头一对案就清楚了,方晓那么精明不会想不到,他怎么敢撒谎呢?” “这很简单。王家是有身份的人,既然女儿被人退亲绝不会再同我们来往,这事就瞒过去了。” 夏翠摇摇头:“我还是不信,他这样做什么好处也得不着费那么大心思干嘛” “你还是不了解他,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记得吧,贤卿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岑怡芳有喜的时候你公公让我也给起一个,陆方晓说不用,他早想好了,就叫贤相,问他有什么含意,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大哥的孩子位列公卿,我的孩子也不能差了,将来得入阁拜相’,这可是他原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凡事不甘人后。要强本不是坏事,可要是过了头就会心胸狭窄忌妒人。贤卿样样出色贤相最后成了个大烟鬼,他心里早就不舒服了,眼看贤卿又结上一门好亲肯定高兴不起来,一时妒火中烧生了歹意偏偏要拆散他们,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贤卿这一走生死不知没了音讯,这个结果八成让他进一步有了非分之想:东府的香火断了的话,你们的家产迟早会归他。没想到贤卿居然回来了,所以去年一出事我就怕和陆方晓有关系,结果还真让我查出了疑点。” “什么疑点?” “方明四个人出事前在龙门府吃了宵夜,还小睡了一会儿。” “这我知道。” “那天晚上陆方晓在哪儿过的夜你知道吗?” “当然啦,他和玉婷一早去了香炉峰,就住在报国寺了。” “你呀,”樊田摇摇头,“当晚他们在龙门府。我亲自查过千真万确,有个丫环告诉我两件怪事,一个是你丈夫半夜进门他们居然躲起来不见;再一件更不乎情理” “什么事?”夏翠直觉不好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天亮方明要回家了,这个丫环特地跑到西院问他们要不要一起走,居然被拒绝了。贤卿可是他亲侄子,十年不见他这个做叔叔的高兴还来不及,一起回家才是人之常情,为什么要晚走几个时辰?除非”樊田停下来望着夏翠。 “除非什么?”夏翠一颗心突突乱跳。 “除非他知道在锁龙口要出事。” 樊田话一出口犹如睛天打了个劈雷把夏翠惊得目瞪口呆:“你是说方晓和这事有关?那可是他嫡亲的哥哥,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为家产?真是这样也太没有人性了。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呢我始终也没找出个合理的解释,这个疑问一直闷在心里没跟你们说过,要不是今天在锁龙口又发生意外我还不会提起” 樊伯正要细说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奶奶看谁来了。” “是芳桃。”夏苍脸上露出了笑容。 芳桃的父母都是本村生本村长的,十几岁就到陆府做事,穷人家的孩子老实肯干,人见人喜欢,后来经夏翠作主成了夫妻,芳桃生下来吃住都跟在父母身边,到了十一二岁能做些事了,就成了所谓家生丫环。因为在府里长大人又乖巧,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她,夏翠更把她当成心头肉一样疼爱,在主人面前芳桃也从不拘束。夏苍将近一年没回家了,看见芳桃进来一端详,人又长高了,他忍住笑故意把脸一绷:“跑什么!越大越没规矩,今年有十六七了吧?大奶奶正说要给你找个婆家呢,这么疯疯癫癫谁敢要啊?” 芳桃知道这是拿自己取笑,羞得脸都红了,急赤白脸地说:“谁要嫁人了!”那副窘态连樊田都忍不住微微笑了。 “谁欺负我姐姐啦?”话音刚落蹦蹦跳跳进来一个小男孩。 “哟,是贤志那,你怎么回来了,学堂放假啦?”夏翠连忙把他拉过来揽到怀里。 “说是家里有事,就把我接回来了。” “什么事啊?”樊田笑着问他。 “樊爷爷好,什么事我也不知道。”陆贤志摇了下小脑袋,忽然仰起脸小声说:“对了,大伯母,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好多兵呢。” “又没打仗哪来的兵啊?” “真的,在十里乡渡口,四下里都围住了,闲人不让过的。” 陆贤志怕大人说他吹牛赶紧又补上一句,那副着急的样子让樊田觉得挺好玩,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我知道是真的。” “你相信啦?” “不是相信,是早就知道,什么能瞒过我去?”樊田用手指刮了一下贤志的小鼻子,假装生气地说。 “哟,樊伯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做什么来吗?”一缕淡淡的幽香在房间里飘散开来,樊田抬眼一看:三姨太婷婷玉立倚在门边,目光流盼笑吟吟地望着每一个人。 樊田微微一笑:“你说我‘什么都知道’,那可不敢当,不过我倒可以算一算。算得准算不准要不要先打个赌啊?” “哟,赌我可不敢打,都说你料事如神呢,不过我还是想听你算一算。”蓝玉婷说着款款走到椅子旁边坐下来,一张俏丽的鹅蛋脸笑得像桃花一样。 樊田手捻着稀疏的胡须连想都不想笑着说:“是不是八叔公来了,让我们去见一见那?” “老天爷,你是神仙下凡吧!”蓝玉婷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吃惊地望着樊田精瘦黝黑的脸。都说他精明过人,这回又见识了,夏府这位总管名不虚传真是个难对付的。蓝玉婷倾刻间变了张脸,笑含在眼里说:“幸亏这赌没打,你押上十亩地我还不得白输给你?我还真是八叔公差来的。”她脸又转向另一边,“大嫂,刚才八叔公非要过来看你,方晓一听就说‘不行不行,你是长辈,年纪又那么大,大嫂一定会怪我的,’” 夏翠忙说:“是啊,应当我过到西府看他才是。” “我也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八叔公脾气,谁敢驳他的话?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好不容易才劝住的。” 蓝玉婷一张生花妙嘴将没影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把退路都堵死不由你不去。夏苍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陆方晓三房妻室,最宠的就是蓝玉婷,二房过世不用说了,大房明白自己人老珠黄比不过她,更要紧的是这个女人八面玲珑,心思慎密如果要明争暗斗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凡事从不过问但求平安。夏苍清楚得很,如果陆方晓私下有什么盘算唯一知情的必定是蓝玉婷。这个女人一现身夏苍就死死盯住她,锁龙口那一阵乱枪也许真是陆方晓指使的?他想看看是否能从蓝玉婷脸上找出些端倪来,可无论怎么打量那张臉依旧是娇媚动人也看不出个一二三来。蓝玉婷觉出夏苍不错眼珠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脸一红讪讪地说:“你看我进屋半天净顾说话了还没跟夏大公子问安呢,该不会怪我吧?” 夏苍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倒不是嫌她出身卑微,做过戏子,而是认为她有些不正经,动不动就在男人面前媚眼乱飞,见她又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顿时觉得恶心,绷着脸没好气地说:“我是来看姐姐的,又不是来看你,只要姐姐平安就好,其他的都无所谓。” 蓝玉婷听了很不舒服,她知道夏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可在这个世上从来不敢在樊田和夏翠面前撒野失了规矩。今天这是怎么了?当面给我个下不来台!蓝玉婷尽管伶牙俐齿一时竟也答不上话来,正觉得有些发窘,没想到夏翠开口帮她解了围:“小弟,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她又转过脸陪着笑对蓝玉婷说,“我这个弟弟整天在兵营里,说话也学得粗野了,弟妹你别怪他。” “大嫂,你这是干什么,夏苍说话直来直去,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我喜欢还来不及呢。”蓝玉婷说着一双细细弯弯的眉毛蹙起来,叹了口气,“眼下时局这么乱,当兵的不定哪天就要上战场实在让人担心那。” “不打仗就太平了吗?”樊田摇摇头,“我看也不见得刚才我们就遇上土匪了。” “怎么啦?”夏翠和蓝玉婷吃了一惊。 老总管放声笑起来:“看你们吓的,我们人不都好好的嘛。早上快到锁龙口就听响了几枪,等我们到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估计是土匪劫完道走了。” “是这样啊。”蓝玉婷和夏翠两个人对看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走吧,别让八叔公等太久了。”樊田说着站了起来。 “樊伯也去吗?”蓝玉婷妩媚地笑着,“那敢情好,夏少爷难得回来也过去坐坐吧。” 一行人边走边聊到了水香榭,一眼就看见陆方晓站在小桥上,旁边有位穿西装的先生指指点点,看样子两个人谈兴正浓。 “那是谁呀?”夏翠眯起眼打量一下,“好像没见过。” 蓝玉婷猛然想起他歪倒在自己怀里,“扑嗤”一声乐了,“那是檀香山回来的陆大维公子,论起来同方晓是平辈的。” “哦,”樊田手捻胡须点了点头,“看你笑的样子,这位公子一定很有风趣吧,我倒想结识一下。” 蓝玉婷巴不得他离开,忙说:“那樊伯你去吧,我们先进花厅了。” 樊田踏上曲折的小桥穿过水香榭向二人走过去。陆方晓眼尖拉着陆大维快步迎上来。 “哎呀,是樊伯来了,你一去梧州这么久可想死我了,前些天我得了幅画正想找你看看呢。”说首他笑得眯上了眼睛,一口白牙从厚厚的嘴唇间露出来在艳阳下闪着光。 “来来,认识一下,这位是一县名门甘旺村夏府——也就是我大嫂娘家——的总管樊田,是老前辈了,他对我都是直呼其名的,你要喊樊伯;这位是我同宗的兄弟南洋富商陆大维,刚从檀香山回来。” 陆方晓在r县何等威风,能让他如此毕恭毕敬,此人一定不凡,陆大维连忙鞠躬行礼:“樊伯好,我这次回来,一是祭祖,二是奉家父之命在家乡投资做些事业。以后还请樊伯多多指教。” 陆方晓和陆大维把亲热话说得像连珠炮一样,樊伯一时插不上嘴,只能微笑着倾听,好容易抓住个空说道:“陆公子,‘指教’两个字可不敢当,我不过年长了几岁其实没什么本事。你既想做番事业那就得仰仗陆会长了。”他转过脸来微笑着说,“方晓啊,你多费心吧。” 陆方晓憨憨地笑着:“樊伯客气了,举手之劳谈不上费心,况且我同大维是一家人这是份内之事嘛。” “是啊,方晓兄答应我入股分红省了我好多事。”陆大维感激地说。 “这就好了,方晓管着民团钱放在他那里你尽管放心。” “民团?”陆大维一直同洋商做生意,讲的是信守合同,公平买卖,他搞不懂做生意同民团有什么关系。 “r县不太平啊。”樊田叹了口气,“这里不同海外——世道艰难,匪患猖獗。你是位富家公子,常言道‘树大招风’弄不好连性命都送掉。” “土匪有这么厉害?”陆大维将信将疑。 “你别不信,今天我的命就差点没了。” “真的?” “那还有假。”樊田笑眯眯地望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一早我和夏苍从r县回来,漫天大雾到了锁龙口百步以外什么都看不清,突然前面枪就响了,子弹擦着脑袋嗖嗖飞过去,差一点要了我们两个人的命。” “后来呢?”陆大维长这么大土匪的‘故事’只是从书上读到过,听得他眼睛都瞪圆了。 “说也奇怪,一阵乱枪过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我们两个还是不敢走直到大雾散尽了才往回赶,要不早就到家了。” 陆方晓听了眉毛皱起来略微思索一下安慰他说:“我看这一定是土匪拦路抢劫,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樊田摇摇头:“我看不像。那条路不太平又下那么大雾没人敢走,土匪当然清楚,你说过往人都没有他劫谁去?” “有道理,也许专为等什么人”陆大维想着突然一惊,“是等你的!” “你说专为对付我?我可想不起有什么仇人,会是谁呢” “哎,樊伯,我倒有个追查的思路。” “哦,说说看。” 陆大维一脸认真地说:“如果是埋伏得事先知道你什么时候过锁龙口,你和夏苍回来都有谁知道?” “这”樊田调过脸貌似尴尬地望着陆方晓。 陆方晓脸色发青,樊田和陆大维一唱一和竟把矛头指向自己,分明是樊田起了疑心来试探我,他又恼又恨可也说不出口,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陆方晓拧着眉头想了一下:“大嫂讲你们从梧州打过一个电报回来,俗话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一定是有人把消息泄漏出去。我倒要好好查查,府里谁有那么大胆子——竟敢通匪。” 樊田一摆手:“方晓,你多心了,这不过是陆公子随口猜测,没有根据的,不要往心里去。” 陆方晓义正辞严地说:“话不能这么讲,我身为一县民团团总,负有保境安民的责任,现在有了通匪的线索必须一查到底,就是嫌疑落在我家人头上我也一定秉公处理。” 陆大维见自己一句话引来风波很不好意思,忙说:“方晓兄,我这个人有口无心,有不当之处你可千万别生气。” 樊田在一旁冷眼观察陆方晓,看来彼此心知肚明,还是见好就收吧,他轻松地笑着说:“放心吧,方晓是个谦谦君子不会同你计较的。” 陆方晓的脸色缓了过来,憨厚的笑容慢慢爬上面颊,他爽快地挥挥手:“这事不说了坏了我的兴致,走,走,看画去!”说着调头冲陆大维一乐,兴致勃勃地说,“樊伯可是丹青圣手,等下肯定会有高论。” “走。”樊伯也不客气,三个人沿小桥向岸边走去。书房的门还开着,陆方晓用手一指:“就是这一幅。” 樊伯酷爱书画是出了名的,他立在画前眼珠转动扫视一下,走远两步再回头审视,双手背在身后一语不发。陆大维看得着急就要开口,陆方晓一把扯住他胳臂不让他出声。只见樊田又走近两步细细地玩味,慢慢地额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两道稀疏的眉毛一颤一颤地抖动:“好!”他点点头望着陆方晓,脸上现出赞赏的神情。 陆大维不善丹青,看樊田赏画的样子知道必是个大行家,就好奇地问:“这画怎么个好法?” 樊田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自己说话:“这幅墨梅的构图疏密得当,梅花的主干画得苍古老拙,枯笔焦墨的用法颇有唐寅之风唔,这倒挂的梅枝也不错,形如弯弓秋月挺秀有力,梅枝的梢头露出了笔的尖锋显得灵气飞动,又让人觉得有几分王冕的笔意。方晓啊,你大有长进啦。” “怎么,这幅墨梅是他画的?”陆大维听了一楞,半信半疑地问。 陆方晓笑了:“什么也逃不过樊伯的眼去,我算是服了,我这梅师法前人但画来画去总觉不十分如意,也不知毛病出在什么地方,樊伯你看呢?” 樊田指点着说:“你用双线勾勒出花朵,这叫圈花法,想必你也知道,这圈花法是南宋画梅高手杨补之首创,不过他的画法是一笔三顿挫,王冕把它改为一笔双顿挫,即所谓‘钩圈略异杨家法’,画出的梅花如同用铁线圈出来的,虽不用色,却显得含笑盈枝。学他画梅的人不知有多少,但至多学个形似,能画出神韵的又有几个?原因不全在技法” “那在什么?”陆方晓听得入了神,急切地问。 樊田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在于人。‘画梅须具梅骨气,人与梅花一样清’,否则的话笔下的梅不是有浊气便是有妖气,总之脱不了一个‘俗’字,赏一幅梅能品出一个人的心志。王冕的墨菊题诗你记得吧?” “哪一首?” “‘吾家洗研池頭樹,箇箇華開澹墨痕。不要人誇好颜色,只流清氣满乾坤’。”他感慨地说,“梅花神清骨秀c高洁端庄,画梅的人如果领悟不到‘梅花是我,我是梅花’,要想画尽梅花的劲峭冷香c丰韵傲骨谈何容易啊。” 樊田侃侃而谈学识渊博,富含哲理,陆大维欣喜地望着老人,真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能遇到这样一位高人,他目不转睛盯着樊田想听他再说些什么。陆方晓在一旁默默无语,樊田一番话绵里藏针听来很不舒服,却让他无话可讲,在陆大维面前有些尴尬。樊田望了望他脸色,宽厚地说:“要想画好梅虽是难事,但师法前人之道总会不断有长进的。” 樊田给了个台阶,陆方晓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岔开话去:“大维兄弟,樊伯不愧是老前辈,每次我同他谈诗论画都觉得受益非浅,以后你也要多到夏府走动走动。” “那是自然,”陆大维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怕樊伯嫌我没见识谈不到一起。” 樊田正要答话就听见门响,蓝玉婷轻盈地走进来,没开口人先笑,嘴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漂亮得如同一排整齐的美玉:“哟,还不让樊伯歇着——大维兄弟不是说你——这方晓啊就喜欢附庸风雅,见了樊伯就没完没了。大嫂心情不好你还不赶紧过来陪陪。”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祸起萧墙 陆大维进了花厅,上首原本坐的是八叔公,现在却换成了一个女人,想必这就是蓝玉婷口中的大嫂了,听说也是名门之后,陆大维就近拣了个地方落座好奇地打量她。侧面望过去这个女人皮肤细腻,面容娇好,头发整整齐齐梳到脑后挽了一个发髻,罩着发网一丝不乱,简简单单别了一把雪亮的银钗此外再没有任何头饰。一身南海产茛绸裤褂,左手腕上套着一只玉镯,碧绿的颜色与乌黑的穿着相衬,沉稳中添了几分俏丽,乍一看仿佛四十出头,只不过眼角边细密的鱼尾纹告诉他这位夫人已经不算年轻了。八叔公侧过身来正同她说话,声音小听不清,不过可以肯定蓝玉婷说的没错,她这位大嫂心情的确不好明显是在敷衍。陆大维观察得不错,夏翠真没有心思周旋下去。一进门的时候花厅里的人大多站起来,一个个抢着上前招呼,嘘寒问暖分外亲热,她微笑着点头答谢心里却不舒服。陆氏宗祠管事会的成员全到齐了,这些人过去都是家里的常客,自从丈夫去世后几乎不再登门,但凡进了杨屋村都是往西府去的。世态炎凉本不奇怪夏翠也不会同他们计较,今天这么殷勤实在让她反感甚至有几分恶心。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人忽然聚齐无非是为了立嗣这件事,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张嘴。夏翠主意打定寒暄过后就没什么话了,围上来的人自讨没趣一个个讪讪地归了原位,花厅里一时冷了场。在座有个叫陆智的前清老秀才,祖上留下百十亩上好的水田,在乡里也算得上殷实人家,但与族里几个大户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逊色太多了,偏偏他又是个好慕虚荣的,一心只想跻身名流士绅之列,常常向人吹嘘岳父原本hn项城人士同袁世凯是小同乡,细论起来还沾点亲呢,依仗伶牙俐齿和一笔好字在陆氏宗祠管事会谋了个位置,跑前跑后地为八叔公出力,自觉脸上也有了几分光彩。这会儿他见到场面尴尬颇有些不自在,搜肠刮肚想找出个话题来,一眼看见夏苍有了主意,他思量这个人不常回来和族里人没什么纠葛,不妨搭讪一下多少他得敷衍两句吧。陆智自觉盘算得不错就开口了:“呃,夏公子,我听朋友说,最近官军调动频繁大多往hn方向开拔,连老帅也亲自到了桂林,是不是要有什么重大军事行动啊?” 陆智的为人夏苍一向不齿,见他陪着笑来攀谈比吃了个苍蝇还恶心,翻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统帅的行踪c大军调动这都是军事机密,你问它干嘛,听说你那位岳父老泰山同洪宪皇帝沾亲带故关系非比一般,是不是北面有什么人托你打探那?” 一句话把陆智魂都吓飞了,陆荣廷与北洋政府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夏苍把袁世凯同自己扯到一起这不是要人命吗!汗一下从他脸上淌下来,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没有,没有,我不过是关心时务,关心时务。” 八叔公心里明镜一样:这个酸秀才真有那层关系早到京城另谋高就了。他朝陆智狠狠瞪一眼暗自骂他不识相,平常牛皮怎么吹的都忘了,说什么不好居然打探军务,这不是蠢到家了吗,活该让夏苍抢白几句。生气归生气也不能不出面打个圆场,八叔公明白陆智一心想帮自己才同夏苍搭讪,只不过是弄巧成拙罢了,他干咳两声把话锋接过来:“我说两句,这个,这个陆智你们不了解。我听说去年稻米下来临村的鸡贪嘴进了他家场院,人家寻来他就是不还,饭桌上老婆劝他‘为只鸡和乡亲过不去不值’,你们猜他说什么?‘我不是同乡亲过不去,我是同鸡过不去,我肯定放它走只不过得晚两天,自古没有白吃白占的,它既吃了我的米就得下个蛋再回去。’” 话音刚落花厅里笑声四起,八叔公顿了下拐杖接着说:“他老婆听了一口饭菜全喷了出来:‘我的老爷,那只鸡是公的!’” 这下在座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连夏苍也忍不住了。陆智臊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地上有个缝立刻钻进去。 “他就是这么个小气鬼,所以嘛,刚才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担心什么,只要兵马一动上头就会下来公文派粮派款,你想啊,鸡吃两口都舍不得,眼看白花花大米和银子往外拿还不要了他老命!夏苍你说是吧?”。 “姜还是老的辣”,八叔公三言两语解了围,夏苍明知都是胡扯也不好撕破脸,索性卖个人情,他不屑地瞥了秀才一眼:“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轻重不懂,要不是八叔公讲情我还真把你当奸细办了。” “是,是。”陆智暗叫一声好险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再也不敢随便说一句话了。 夏苍来个下马威这帮人方才知道他的厉害,一个个噤若寒蝉花厅里鸦雀无声。八叔公早关照过,不管夏翠愿意不愿意陆贤志承嗣今天无论如何要定下来。在座的没有傻子,立嗣自古以来就是两相情愿的事,如此霸道是何居心不言而喻,谁先开口谁就得罪了夏家,看夏苍这个架势可不是个好惹的谁还愿意出头?这些盘算瞒不过八叔公,他明白这个恶人只好由自己来做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想着这笔账早晚要和他们算一算。八叔公耐着性子同夏翠娘家人寒暄一番,还是把话引到正题上。 按照我们乡下的习俗,立嗣至少要在丧满一年以后才能张罗,随着日期的临近逐渐被好事者想起来,这么大家产能归了谁自然成了人们闲聊的话题,坊间的议论慢慢也传进府里来,大多是说这个人非陆贤志莫属。夏翠心想拗不过族里的话也只有贤志合适,这个家里只有他同自己最亲了,这孩子同自己一样孤孤单单实在可怜,有了名分长相厮守总好过其他人。樊田以为不妥再三提醒,她一直也没在意,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呢?可这会儿夏翠觉得老人家的担忧不无道理,如果陆方晓果真与命案有染那还了得!这件事到底樊伯知道多少他还没来得及说,夏翠打定主意: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之前立嗣的事谁说也不行。八叔公和夏翠两个人各有各的盘算自然是话不投机,两个人说来说去八叔公终于忍不住了,眼看一族头面人物全在,让陆贤志承嗣可是自己说的,要是让步还不得让这帮人在背后笑话死!八叔公火撞上头拐杖一墩,大声说:“这件事不能依你。”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盯着他。 八叔公嘴唇哆嗦,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指点着夏翠,“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咳咳,方明,是长房长子不能无后!” 夏苍脸都气白了就要发作,樊田轻轻拍了他两下,侧身在他耳边小声说:“看戏。” “看什么戏?” 樊田浅浅一笑瞥一眼八叔公,手沾茶水写下三个字。夏苍歪着脑袋看:“狄——灵——庆,什么意思?” 陆方晓素来喜欢吹箫唱曲,听了这话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崇祯年间江浙文坛流传过一部书叫《盛明杂剧》,里面有一出《袁氏义犬》辛辣地讽刺了趋炎附势出卖良心的人。戏里说尚书令袁灿全家为齐王所害,只剩下老乳母携带主人三岁幼子逃到狄灵庆家中。狄灵庆原为袁灿门生,昔日曾百般讨好奉迎老师——甚至称之为父——最终得到提拔官拜兰台令史,没想到狄灵庆不但不肯收留这一老一小反而要将他们出卖给齐王。戏到这里有一段台词:“当时你主人在日,有些势,我来奉承他;如今你主人亡过,我还奉承哩!闻得出首小儿者,官升三级c赏赐千金。不如与我出首,换了我的官爵到好。” 陆方晓脸上微微有些发烧,樊田分明是借古讽今,指桑骂槐,说八叔公趋炎附势如同狄灵庆卖了旧主那我是什么人?立嗣本就有欺凌寡嫂谋夺家产之嫌,他原想在议决人选的时候躲开,谁知蓝玉婷自作聪明偏把自己叫回来,这不是让人难堪么?陆方晓悻悻地看了下蓝玉婷,那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满面春风,看一眼八叔公,看一眼夏翠像在欣赏一出好戏。一股无名怒火腾一下起来,陆方晓恨不得一个巴掌打过去——这是得意的场合吗?你这一笑傻爪都会疑心到我身上。陆方晓斜眼偷看一下樊田,只见他气定神闲,八叔公发难似乎就没当回事,想必这些早在他预料之中,我倒要看看大嫂怎么应对。 夏苍在那边坐不住八叔公看见了,暗自说了一声“不好,莽撞了”。他人老不糊涂,刚才姓夏的一进门给陆智个下马威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显然今天这场聚会让他很不高兴,,如果自己再惹恼了他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还是委婉一些好。八叔公干咳两声,顷刻间现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夏翠啊我说话急了些,是不忍心你这样苦自己,方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像亲子侄一样疼他。他就这么走了撇下你孤苦伶仃我能不难过吗?可话说回来,人死不能复生,你心里再苦日子还得过下去,方明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过得开心,好好活着,不是吗?所以你身边有个说得来的人陪着兴许会好一些。族里出色的子弟那么多,你看谁更亲就选一个吧。” 夏翠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贤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比他更亲的一个也没有。” “你你咳,咳”八叔公山羊胡子一撅一撅,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声咳嗽,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陆方晓,“你说说,你说说。” 陆方晓一时说不出话来,夏翠性情温顺素来柔弱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陆方晓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只见夏翠脸色惨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瞬间一丝怜悯爬上心头,不知怎么,昔日的情景忽然闯入脑海,有一年中秋节两家人在水香榭赏月,那时候二房生完贤志刚出满月,夏翠说声“夜凉”脱下外衣给她披上 陆方晓呆呆地发楞,冥冥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如果一切能够回到从前,那就回到从前吧”,他迷惘地抬起头张望,猛然间醒悟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已,有谁能让时光倒流呢?世上没有,我也不能。陆方晓苦笑了一下。 陆方晓迟迟不开口,蓝玉婷坐不住了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嫂,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贤卿,其实大家都一样,方晓常跟我提起他,每次都忍不住落泪,我虽没见过贤卿心里也一阵阵难过。”说着蓝玉婷的眼睛红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就要落下来,她慌忙从腰间取下一方丝帕擦了擦,接着说,“可八叔公说得没错,你不能总这样苦着自己,我虽没生育过,但也是女人,儿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大人孩子鬼门关上共同走一遭才成就母子缘分,。母子情深这四个字他们男人都会说,其实哪有女人体会深,妈妈这个称呼不是谁都可以叫的。我知道,今后不管什么人这么喊你都会让你想起贤卿,只能让你更加难过,我看嗣子就不要立了,我有个变通的法子,大家听听行不行” 所有的人都望着她默默等待着,不知她会说些什么。蓝玉婷停了停鼓了下勇气说道:“贤志和大嫂最说得来,相处得也亲,岁数也小,我看不如大嫂作为他祖母你看怎么样?” 蓝玉婷说罢花厅里鸦雀无声,片刻之后便嘈杂起来,谁也没想到这个心窍玲珑的女人竟想出这样一个法子,那些请来的客人三三两两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无非是称赞这是个好主意。八叔公见到峰回路转满心欢喜地问:“夏翠,玉婷这个办法你看行吗?” 夏翠心乱如麻蓝玉婷说了些什么她似懂非懂,方明和贤卿的音容笑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交替在脑海中浮现,她完全沉醉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整个人如同一座泥雕木塑。八叔公无奈地摇摇头转向夏苍:“你是娘家舅舅,你看这事行得通吗?” 夏苍没有正面回答,盯住陆方晓说:“贤志是你的孩子,你的意思呢?” 陆方晓见到夏苍的口风有些松动,心略放宽一些,毕竟两下闹僵了总归不好,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要大嫂心情能好一些,我这里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八叔公高兴地说:“这就对喽,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贤的教诲是不能违背的,我看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吧,夏少爷你看呢?” “八叔公说得没错。” 蓝玉婷的脸顿时像桃花绽放,乐得一拍手:“对呀,大嫂就你一个弟弟又不能常在身边,这下好了,有贤志陪着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这多好啊。” 谁知夏苍的眉头皱起来说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八叔公说得对,陆夏两家世代尊儒先贤的教诲一刻也不敢忘,荀子曰‘亲疏有分,则施行而不悖;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将贤志过继给我姐姐为孙儿这不是乱了辈份吗?有贤志夹在中间你让他父亲同大嫂之间怎么称呼相处?” 一番话让伶牙利齿的蓝玉婷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脸涨得通红,宾客们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见到这般情景夏苍暗自好笑:请来这么多说客全是饭桶,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让我戏耍一番。他开心极了慢腾腾端起盖碗,众目睽睽之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起茶来 陆方晓受不了了,在r县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奚落他。夏苍的神情怡然自得简直在挑衅,可他的话在情在理,无懈可击,真叫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心中一阵恼怒,夏苍在他眼里不过一介武夫能读过多少孔孟,居然引经据典羞臊我,这肯定是樊田事先教好了的;还有蓝玉婷这个蠢货也自作聪明,你哪是樊田对手,也不同我商量出的什么馊主意!陆方晓恨完这个恨那个心中窝着一团火却也无可奈何。 陆方晓怨恨的神情樊田全看到眼里并没有理会,夏苍应对从容让他十分欣慰:不枉费我一番心血教导,看来这孩子可以让我放心了。下面就看他能不能见机行事找个借口把立嗣的事拖一拖。 八叔公手捶了捶胸口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这个,这个,那你说怎么办?” 夏苍放下盖碗,正好对上樊田目光,他会意地点了下头,说道:“八叔公和各位长辈都是好意,我替姐姐谢谢大家了。不错,按祖宗传下来的礼法无后是不孝,所以我也赞成立嗣” “这就对了嘛。” “我们确实也是好意嘛。” “那你看中谁啦?” “说一说。” 花厅里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长袍马褂们都松了一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嘴八舌地开了腔。陆方晓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夏苍答应得这么痛快实在出乎意料,会不会有什么花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夏苍。 夏苍一脸诚恳地说:“今天大家聚到这里,说明立嗣是件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的,要听听族里每位长辈的意见,可是我看今天在座还缺了一个人。” “谁?”八叔公左右看了看连忙问。 “大家都知道,我姐夫生前同老帅义结金兰,情同手足,贤卿在老帅眼里如同亲生儿子一般,谁来替代他,不问过老帅行吗?” “也对呀。” “这这” “是啊。” “我怎么没想到呢?” 花厅里当时就乱了。谁也没想到夏苍会把“gx王”搬出来,陆方晓再有权势也比不过陆荣廷呀,夏翠今天当面顶撞族长,这么强硬可不像她素常为人,八成夏家早有准备,后面有gx督军陆荣廷撑腰这可是不能得罪的。花厅里的说客人人心里打开了算盘,口风也开始变了。 八叔公没了主意,他试探着问:“那夏少爷,你的意思是“ “我在家住几天就返回督军府,等见到老帅问明他意思再打个电报回来。” “看来今天也只能这样了。”八叔公看了看大家,把目光落在陆方晓身上,“你看” 陆方晓没有回答皱了下眉转过头来问:“樊伯依你看呢?” 樊田正为夏苍暗暗叫好,一番话柔中有刚把满天的乌云一风吹散,听陆方晓问他马上连连摆手:“我不在陆氏门中,不好插嘴。” 陆方晓微笑着说:“哎,樊伯,你这话就见外了,几十年了大嫂娘家全靠你撑着,这大家都知道,我们可一直没把你当外人,你说说。” 樊田推不过只好说:“我也不方便表态,只是觉得既然要立嗣老帅的意思还是要尊重为好。” “说得对。”陆方晓胖胖的脸上堆满了笑,一撑椅子扶手站起来,“那我就告诉各位,老帅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说着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在空中扬了扬,走两步递到樊田手里:“前两天老帅有电报给我,他说兹事体大,所以派了位代表来一同商议,大概今明两天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花厅里登时就骚动起来,夏苍眼前一黑,只觉得耳边嗡嗡乱响,人声嘈杂不知周围在说些什么。 樊田低头对着电报纸思量,看来今天是拖不过去了,脸色不禁阴沉起来。陆方晓见到夏家的主心骨沉吟不决别提有多痛快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心中得意,胖胖的脸上都放出光来,喜不自胜地想着:“果不出我所料,想搬出陆荣廷来压我?任你樊田老谋深算,也没算到我棋先一招吧。” 正在这时有个家人急忙忙进了花厅直奔陆方晓,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陆方晓眼睛一亮,大声说:“各位,老帅派来的人进府了,马上就到花厅!” ‘gx王’陆荣廷是土匪出身,一班亲信多是早年草莽兄弟,陆大维对此早有耳闻,想必来人骄横跋扈,他自视清高从心里厌恶不屑与之为伍,连忙说:“方晓兄,你们有正事,我在这里恐怕不太方便,想到园子里走走,你看” 此时陆方晓已顾不上他,挥挥手说:“大维兄弟不必客气,尽管随意。”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响起宏亮的声音,有人高喊:“老帅千金到——” 屋里一阵乱,长袍马褂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慌慌忙忙站起来,陆方晓撩起长袍下摆三脚两步抢出门外。陆大维向樊田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赶紧起身转过牡丹画屏往书房去了。 屋里人都出去了,连年纪老迈的八叔公也在蓝玉婷搀扶下走出花厅。 夏家人谁也没动,“怎么办?这下坏了!”夏苍转过身急切地小声问。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祸起萧墙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花厅阶前像蜜蜂炸窝一般“嗡嗡”地乱起来:有寒喧c有恭维还有各种各样谄媚的笑声,紧跟着人们像众星捧月一般拥进个人来。夏苍顿时楞住了,这个人他认识,正是在十里乡渡口见过的王夫人!想不到她竟是老帅千金,可她怎么自称姓王不姓陆呢?夏苍的脑子乱成一团呆在那里像个木头人。陆方晓把王夫人让到正座,此刻他心里乐开了花,为自己棋高一招赢了樊田而兴奋不已,“这个老东西对着墨梅图借题发挥c指桑骂槐地羞辱我,我陆某人岂是好欺负的!殊不知‘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今天我一定要给你个好看。”陆方晓得意洋洋地想着兴冲冲地开口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家嫂夏翠,”他转过身来满眼是笑地望了望樊田和夏苍,“这二位是” “樊伯和夏公子。”王夫人笑着把话接过去,“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你们认识?”陆方晓大吃一惊,他兄弟两个同陆荣廷数十年交情,陆荣廷有位千金也只是听说还从未见过,怎么夏府那边竟同她有来往!陆方晓的笑容刹那间僵住了,他不知道这位大帅千金同夏府究竟什么关系,她究竟会偏向哪一边呢? 夏苍只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呆呆地望着夫人的脸。 樊田手捻胡须稳稳地倚住椅背:“夫人远道而来实属不易,等这里的事情办完敢请移驾到舍下聚聚,你看如何?” 王夫人脸上满是笑意,“那自然好,这次来恐怕我得在r县住上个天,时间还是有的。” 陆方晓在一旁听着暗自思量,这位千金一口一个“樊伯”看这意思他们彼此还很熟悉,事情可不太妙啊,他的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陆方晓的惊诧和不安樊田全看在眼里,这个女人和我有一面之縁着实让他慌了,真是天助我也!他要是追问下去底牌就会漏了,不行,不能让他摸清底细,最好再摆个迷魂阵让他方寸大乱c六神无主,想到这里樊田灵机一动,说道:“夫人的词作情真意切,老朽拜读后感慨不已,一时兴起便和了一首,想请夫人指正。”说着朝夏苍摆了摆手。 众目睽睽之下夏苍从衣袋里慢慢摸出张纸递了过去。王夫人好奇地展开一看顿时楞住了,那上面龙飞凤舞录的竟是自己在江边的词作,她不禁惊喜地抬头望了一眼樊田,樊田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王夫人一目数行地看下去,忍不住心底赞叹:“一笔好字!和的也好!自古道‘文如其人’这位老先生一定是德行高尚。”她钦佩不已将和词连读几遍方才抬眼,欣喜地说:“樊伯大作豪气干云,晚辈受教非浅。我有个不情之请真不知如何开口。” “夫人不必客气,直言便是。” “那我就大胆了,”这位大帅千金连忙说道:“您的墨宝我是真喜欢,樊伯能否割爱啊?”说话的语气竟似有些撒娇了。 花厅里的说客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原来陆大帅千金同夏家人交情这么深!于是个个心里打开了算盘,看来夏府是得罪不起的,今天的事还是不开口为妙。 樊伯笑了起来,爽快地说:“就这点小事啊,喜欢就留下吧。” “那我就谢了,不过” “还缺少题款,是吧?” “正是,还得劳动樊伯。” “那好办,等一会儿过到东府那边有印章,我给你补上就是。” “好,一言为定。” 王夫人如愿以偿满面春风小心地把纸叠起来放到怀里,陆方晓在一旁暗暗叫苦,原本想搬出个陆荣廷夏家再拦也拦不住,说到底立嗣终归是陆门的家事,大不了来硬的,有陆荣廷撑腰夏家又敢怎么样?现在动硬的怕是不行了,看来这个姓樊的老东西同大帅千金交情非浅,两下真要翻脸后果难料啊。难道这事就罢了不成?陆方晓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稳了稳心神试探着说:“夫人为我家事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方晓十分感激,不知令尊对立嗣一事有何训示?” 王夫人笑了:“令兄生前与家父情同手足,论起来先生当是我的叔辈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所以这立嗣不单是贵府的事可说也是关乎到我的事,陆先生不必客气。” “是,是,是。”陆方晓一连答了三个“是”,听起来面前这个女人倒是赞成立嗣的,他劝慰自己不要慌,盯住王夫人的脸紧张地等待下文。 “家父一直惦记令嫂,他说过‘身边没有个尽孝的人终归不行’。这次动身前他交代‘延续香火一定要是个最亲最近的人。’” 陆方晓请来的客人本就是一帮趋炎附势的,方才见到王夫人同樊田那么亲热都怕了几分,如今摸清了陆荣廷的意思马上变了个人,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 “说得是啊。” “没错。” “我看就是陆贤志了,还能找出比他更亲更近的人吗?” “是啊,他最合适不过了。” “没错。” 花厅里热闹起来,夏翠心里乱了,无法忍受的悲哀击垮了这个女人,只见一张张嘴在面前不停地张开又合上,好像一张张吃人的口争先恐后地要把自己呑下去,她胸口一阵剌痛把眼闭上了。蓝玉婷又是别一样心情,她乐开了花,忍不住望望陆方晓,此时她对自己的丈夫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他想到写封书信给陆荣廷打通关节,凭夏府同大帅千金的交情还真斗不过他们,只怕会前功尽弃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下好了,任你个老樊田奸猾只怕也束手无策,我倒要看看你认输的样子。 陆方晓心里兴奋极了,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打定主意:既然大局已定立嗣的事索性由这帮说客来定夺,恶人让他们去做,自己决不开口,不到万不得已同夏家还是不要翻脸为好。 说客们如此这般乱了一阵八叔公咳了两声摆摆手,花厅里慢慢安静下来,他开口说道:“族里公议立陆贤志为夏翠嗣子,这也符合老帅的意思,我看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定了吧。” “就是陆贤志了。” “就听八叔公的。” 说客们有如一窝蜂争先恐后地表示赞同。 “这样不妥吧。”陆方晓突然开口了。 人们都楞住了,夏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他变卦了?当然不是。陆方晓心中有数,他深知族里这些人都是趋炎附势的墙头草,陆荣廷是惹不起的,这位千金说要立谁借他们个胆也不敢反驳;再说樊田这个老东西比鬼还精,我想什么他必然心知肚明,逼急了他说我谋夺家产,难保这位大小姐不翻脸,所以当务之急一是要摸清这个女人的牌,二是要稳住她,让她对我产生好感,我要把戏做足,让这个女人看看我陆某是个宅心仁厚从善如流的君子。这两招棋没走之前推让一下乃是上策。 陆方晓早有盘算憨厚地笑了笑,显得一脸真诚:“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还没有问过老帅,不知他心目中有没有属意的人选。” 他是个聪明人,陆荣廷到杨屋村的次数屈指可数小辈里能认得谁呀?,索性来个明知故问,答案无非是“没有”或“由你来定”之类,如果是前者于已无碍;如果是后者那就让夏家人无话可说了。陆方晓心里十分得意——这番表演真是太精彩了,他端起盖碗轻轻地呷了一口。 “原来是为这个,”王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有倒是有一个” 有如当头挨了一棒,陆方晓心一颤盖碗险些脱了手,他万没想到结果竟会是这样,不由得暗暗叫苦:真是多此一举弄巧成拙了。八叔公这边更是面面相觑,一个个后悔不迭。 一帮势利小人!王夫人皱了下眉:“不过,临行前家父再三叮嘱,‘强扭的瓜不甜,这件事一定要两厢情愿才行’。族里长辈的意思很清楚了,如果夏府也接受,家父中意之人就不必提了。” “我不接受!”夏苍忍不住脱口而出。 “哦?”王夫人看了他一眼问道,“能听听理由吗?” “”夏苍一下楞在那里不知怎么说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樊田。 这个举动没有逃过陆方晓的眼睛,他心中暗想:要来的终于来了,我倒要听听这个老东西怎么说。 “咳,”他演戏般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呀,樊伯你的意思呢?” “是啊,樊伯在夏府五十多年了,也不是外人,你老人家就说说吧。”王夫人恳切地说。 看来那个秘密不得不公开了。主意打定樊田手捻了下胡须开口了:“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说说。一年前我家大小姐痛失骨肉至亲,一日之内夫丧子亡至今大仇尚未得报,只剩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每想起来我就心痛不已。今天族里各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为大小姐立嗣,我替大小姐谢谢大家了。”说到这里樊田站起身向各方拱手行礼。 “樊先生不必客气,这是份内之事,份内之事。”八叔公连忙答话。 蓝玉婷不由高兴起来,听这意思这个老东西是要松口了,他一向自视清高原来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终归顶不住陆荣廷,夏苍这小子扬言“不接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转这个弯子。她在这里等着看戏,一旁陆方晓心里并不轻松,他知道樊田是有备而来的,绝不会轻易就范,他这是开场白,真正的意思还没露呢。 果然,樊田坐下话锋一转,问道:“夫人,方才我听说:令尊叮嘱‘延续香火一定要是个最亲最近的人’,是这样吗?” “是有这话。” “那好,我觉得我们应当按照老帅的意思办,各位意下如何?” “那是自然。” “那是当然啦。” “应该的嘛。” 说客们纷纷表态。 “何为最亲最近之人呢?我以为”樊田说到这里住了嘴,花厅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想知道下文,樊田却抱歉地一笑指了指自己喉咙,众目睽睽之下他端起盖碗慢慢呷了一口茶。那副悠闲的神情让陆方晓恨得眼睛都要喷出火来,恨不能劈手夺过盖碗把它摔个粉碎。 这时樊田又开口了:“我以为最亲最近之人莫过于亲生骨肉,这一点大家不会有异议吧?” 蓝玉婷和陆氏门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樊田到底想说什么。 “据我所知,陆府长门一支是否无后尚难断言。” “啊!”花厅里异口同声蹦出一个字来,蓝玉婷和陆氏众人面面相觑都惊呆了。 樊田也不理睬他们自顾自地说下去:“曾有过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与陆贤卿相爱,在他们因故分手的时候已然身怀六甲,倘若产下一子,我想这才是最亲最近之人,诸位说对吗?” 八叔公本已生了几分悔意,不想再趟这混水了:明摆着樊田同这位“gx王”的千金交情非浅,得罪了他可不是件好事,不如就此抽身罢,他讪讪地说:“既然是这样,方晓啊,立嗣之议是否权且放一放,等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陆方晓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法发作,你想啊,听说兄长一门有后这本是天大的喜讯,要是恼怒起来岂不是授人以柄吗?他强压怒火厚厚的嘴唇一咧勉强笑了一下,颤抖着说:“是啊,那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呐。” 说罢仿佛喜极而泣,陆方晓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按住双眼垂下了头,他在人前从来都是趾高气扬c谈笑风生,这副悲戚的样子谁也没有见过,花厅里变得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八叔公开口了:“方晓啊,这本是喜事嘛,你何必如此啊。” 此时慌乱和仇恨像波涛在陆方晓胸中翻滚,他借手帕遮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紧张地思索着,当年这个老东西跟我一起去的广州,这么要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莫非那个女人单独同他说过?不可能,十几年了从没听他提过半个字,陆方晓瞬间恍然大悟,这件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樊田使的是缓兵之计——这个老狐狸情急之下只好用无法查证的谎言来推延搪塞。 陆方晓想通了心放下来,叹了口气:“唉,那位小姐我也见过,说得上是品貌双全了,不过身怀有孕的事没听她提起过呀,樊伯,这件事可靠吗?” “可靠不可靠,找到那位小姐一问便知。” 陆方晓伸手挠挠头为难地说:“可到哪儿去找呢,这也没人知道啊?” 夏翠着急地说:“你不是讲她去rb了吗?” “哦?”王夫人听了把脸转向陆方晓,“这是真的?” “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当年我大哥不同意这门婚事,那位小姐伤心欲绝找到我,说是请陆家放心,既然二老不允她不会与贤志相见了,她决意远赴东洋,今生今世再不踏足这片伤心之地,临走时取出一副翡翠耳墜,说这本是贤卿赠予的定情之物,烦我交还给他。噢,这件事樊伯你也是知道的” 陆方晓讲了一个哀怨动人的故事,好像连自己也被感动了,不禁举起手帕轻轻地擦了擦眼睛。花厅里的听众几乎都不知道这段往事,一时间有些心酸个个沉默无语,王夫人脸色惨白,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 这个老东西肯定在撒谎,我得再逼他一下非叫他露出马脚不可,陆方晓想着说道:“樊伯能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这里讲一讲。” “这件事绝对假不了,十一年前我亲自把她送到广州韬美医院,做检查的医生亲口告诉我的。哪位如果不信可以去查,那是家有名的法国医院如今还在。” 花厅里顿时乱了起来,响起一片嘈杂的人声,夏翠着急地高声喊道:“都静一静,静一静,樊伯,后来呢?” 陆方晓有些慌了,他相信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法国医院是很正规的,此类事病历上必有记载一查便知,樊田不会蠢到信口开河c无中生有的地步,不过他心犹不甘,又追问道:“那你们二人又是如何相遇的呢。 “你还记得当年情景吧?”樊田慢慢道出了一个在心里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 一连闷热了好几天,终于憋出一场豪雨,老天爷像对人间有满腹怨恨,把天河的闸门打开,水从灰濛濛的空中倾泻下来要淹没整个广州城,耳边“哗——哗”地响成一片,整个世界只有这一种声音。天已经黑了,街上几乎没有人行走,雨幕中艰难驶来一驾马车,樊田跳下来,说了声“等一下”,用伞遮住头快步跑到沿街的骑楼下面。 樊田抬头看了一下连天大雨转身进了客栈,在洋地毯上蹭了蹭脚,油布雨伞湿漉漉的,他伸手递给伙计。就听柜台那边有人说话。 “乙字六号?等一下,”掌柜看了下水牌说道,“客人走了。” “乙字六号。”这不是贤卿包的房间吗!樊田抺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定睛看过去。柜台上高悬一盏西洋汽灯,雪亮的光芒映出一个背影,浑身上下裹着一件黑色斗蓬,双肩削瘦显得很单薄。“是个女的。”樊田想着,就听那女人开口了。 “什么时候?”那个声音听起来绵软无力的。 “走了有两个小时吧。 “去哪儿啦?” “这我可不清楚。” “他说还回来吗?”声音急促微微颤抖,但还是柔柔的让人过耳难忘。 “不会了吧,房也退了,行李都运走了。” 伙计正把樊田的雨伞插到架上,转过身来说:“他去南沙码头了,还是我给要的车。” “那我就知道了,”掌柜略微低下头从眼镜上望出去对那人说:“这个时候只有去rb的船。” “rb?没事了,谢谢。”就见那件斗蓬转了个身,缓缓向门口走去。她低着头,人在黑影里,樊田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只觉得脸上有晶莹的泪光。 “是她,一定是她!”樊田醒悟过来连忙追出去,就见那个女人正木然地在雨中行走,脚步蹒跚,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软软地躺下来睡在水洼里面,脸贴在冰凉的石板路面上。樊田不顾一切冲进雨中,用力把她上身抄起来,靠在自己胸前。这是一个年青女孩子,头发精湿盖住了半边脸,雨水劈头盖脑砸下来,黑暗中难以辨清面容。 “小姐怎么了,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连喊了几声,姑娘微微睁了一下眼,“沙——面” “沙面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那姑娘眼又闭上再也叫不应了。 “快过来!”樊田喊了一声,车夫连忙搭手把姑娘抬上车去。 “快,到长堤。” 讲到这里樊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广州我不太熟,可知道长堤有间韬美医院。医生说小姐必须留院观察,我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不放心又赶到长堤,谁知小姐已经不辞而别了。法国医生很生气,说是这位小姐已经有身孕了,现在恐怕有流产危险,问小姐姓字名谁怎么能找到她。我也答不上来啊,只听她说过‘沙面’两个字。” “等等,”夏翠一抬手拦住他,声音颤抖地说,“那就是那就是贤卿有后了?” 樊田平静地说:“很可能是,但还不能肯定。”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也不知那孩子能不能保住,况且那位小姐现在哪里也不知道。” “找到她,一定帮我找到她!” “大嫂放心,那位小姐身怀有孕我原来不知,现在既然知道去把她找回来我责无旁贷,立嗣的事今天就不提了。”陆方晓想了想,接着说,“不过大嫂,有句话也不得不对你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位小姐生是没生,如今又身在何处谁也不清楚;要找多长时间,最后能不能找到都说不好,难不成就这样找上个十几二十年么?我看” “好了,我来说两句。”王夫人打断了陆方晓,“这件事我还要认真问问樊伯,我看就依主人:立嗣的事今天就不议了。我赶了这么远的路确实也乏了,你看” “那好,现在就散了吧,”陆方晓连忙说,“夫人的下处我已经安排好了,就请过去休息吧。” “我看还是先到东府去一下,樊伯赠我的墨宝还欠着题款呢。”王夫人笑盈盈地说。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祸起萧墙 夏翠的居所有个雅名叫思远堂,是整个陆府中最好的院落。前后三进,最外面是厨房c水房和仆人的住房;第二进是主人日常起居的场所,除书房画室外还有大小两个饭厅c中式大客厅,和一个西式小客厅;第三进则是主人居住的地方,东西共有六间廂房,一间是夏翠平日念经的佛堂;两间改建成西洋式的厕所和浴室;另外三间是客房。北房一字排开共有七间之多,夏翠占了正中三间,剩下的留给夏苍和樊田回来时用。夏翠引着客人进了大客厅就开口告辞了,王夫人四周审视一番,看得眼睛都直了,满堂陈设都是极为名贵的牛毛纹紫檀,由于年代久远幽幽地泛着紫黑色的光泽,不禁心中感叹:光是这些桌椅几案就够寻常人家吃上不知多少辈了。再看两侧墙上各有两幅写意山水,正中壁上高悬一幅颜体楷书的八尺中堂,录的是《周易》中的名句,一行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行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字写得庄严雄浑极有气势,王夫人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内心赞叹不已:“这幅字写得真好,早听人讲r县陆府乃是钟呜鼎食之家学问也是极好的,果然名不虚传,这幅中堂出自府上谁人之手啊?” “你问这个说起来话可长了。”樊田捋着胡须感慨万分,“陆夏两家都是r县名门相距不过十几里路,亲家公——就是大小姐的公公——与我家老爷是好朋友,有一年两家夫人先后有喜当下指腹为婚,到孩子们成人了就商量着办喜事吧。 “那天酒席散了,就在这间客厅亲家公板着脸说‘就这点嫁妆,你这女儿是亲生的吗?’ 我家老爷一听就懵了,一来女儿的陪嫁确实不薄;二来万想不到交谊最深的朋友会在钱上计较。当时他脸就黑了:‘还缺什么你尽管说’。 ‘这可不许反悔。’ 我家老爷真生气了,回了一句‘你当我是什么人!’ 亲家公听了喜笑颜开:‘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实在的你陪送一座金山我都不希罕,我就想替犬子讨要一幅中堂。” 王夫人不禁笑起来:“为讨幅墨宝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把亲家都惹恼了,这位陆老先生行事真有些古怪。”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老爷的字当年可是享誉江南呢,人都叫他‘南国书圣’,可他为人谦逊从来不给人题字题匾,多少达官贵人重金相求也买不来他一个字。亲家公是好友至交了也讨不来墨宝,开了几次口都被笑着推托了,万般无奈才用了个激将法。还真成了。话既出口难以收回,我家老爷虽不情愿也只好说‘那你要我写什么’? 就见亲家公神色庄重诚恳地说:‘你我子女从小都是锦衣玉食,这未必是好事,从古到今纨绔子弟出得还少吗?亲家,我实在有些担忧啊。所以我想制定一则家训来勉励儿孙,可惜我才疏学浅而国学浩如烟海,苦心用尽也找不到令我满意的,亲家,你国学精湛就不要推辞了吧。” 王夫人听了不禁肃然起敬,感慨地说:“是啊,古人云‘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这位陆老前辈以史为鉴c居安思危称得上贤明了。” “是啊,亲家公用意深远,我家老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得是啊,恭敬不如从命,今天我就破例了。” 王婉兮面对中堂玩味片刻,点点头感叹地说:“这写的是君子当有的为人之道,确是用心良苦了。” 说话间三人落座,下人奉上茶来。 樊田伸手一让:“夫人请用茶。” 王夫人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晚辈,夫人这个称呼听了不自在,叫婉兮就行了,这是我名字。” “惋惜?”夏苍听了一楞,难道陆荣廷嫌她不是个男孩?他疑惑地问,“这名字别致,是可惜的意思吗?” 王婉兮笑了:“错啦。我这个名字可没那么简单是有出处的,初次见面的人十有八九想不到,常闹误会,今天又多了你一个,这屋里樊伯最有学问,要不要也猜一猜?” 立嗣的事情陆方晓没有得逞樊田心情不错,一时兴起微微一笑:“猜就猜。” 王婉兮不过是随口说说半开玩笑没想樊田当真了,这从何猜起啊,她有些惊讶:“真的要猜?” “那是当然。” 樊田捧起茶来思索着呷了一口摇摇头,又呷一口再摇摇头 夏苍想知道谜底,他是个急脾气耐不住了:“樊伯倒是快猜啊。” “好,”樊田放下茶说,“那我可就说了。” 看樊田的神情像是胸有成竹,“他真能猜得着?那可就神了”王婉兮半信半疑。 就看樊田把两眼闭上身子摇摇摆摆曼声吟诵起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樊田吟诵完毕,在夏苍听来是悠悠扬扬,在婉兮听来却是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一时惊得目瞪口呆了。 樊田知道自己果然言中了,他心中欢喜索性也开个玩笑:“你告诉我的呀。” “我?”王婉兮手指自己心口疑惑地问 “在江边你即兴填词一首,忘了?当时我就想,一位女子年纪轻轻长短句功夫竟如此了得,一定家学渊源。这样的人家为女儿起个名字哪能俗了?按这个思路揣摩我想你的芳名当是这两个字了,如果没有你那首《忆王孙》么也就不会有我这番侥幸,所以,我说是‘你告诉我的’虽然牵强多少也有几分道理吧。” “樊伯真有学问!我算是服了。”王婉兮又惊又喜,敬仰地望着樊田,心想:如果王良能得此人为师那将是上苍送我最好的礼物了。 “我还是不明白”夏苍依旧一头雾水,迷惘地看看这个看看哪个。 “你呀,真该好好读读书了,夫人的名字哦,婉兮这名字源自《诗经》,不但出处雅而且寓意雅,真是妙极了。”说着手沾茶水在几上写了起来。 夏苍凑到跟前歪着头看:“清——扬——婉——兮。”顿时恍然大悟,兴奋地说:“原来是这两个字,我想起来了,《毛传》有解释,‘清’和‘扬’都是指眉目漂亮,‘婉’在这里应当解为眼波流盼很柔美的意思吧,雅极了,果真雅极了”他若有所思地把这名字轻声唤了一下,“婉——兮,真是人如其名。” “夏公子”夏苍说得这么直白,王婉兮听得脸颊都羞红了,不知说什么好。 夏苍楞柯柯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回事从十里坡一见面起这个女人的身影就从脑海中挥之不去了,只觉得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冲动搅乱了自己的心,也说不清为什么,此刻他只想了解这个女人更多的事情。夏苍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怎么姓王不姓陆呢?” 这一问不要紧,瞬间夫人的心颤抖了一下,她轻轻拢了拢鬓边头发镇定了一下:“从哪说起呢?我生在广州,家父姓王,做珠宝生意起家。缅甸的翡翠闻名于世所以经常去那边,有一年取道安南回广州,傍晚时路经谅山,见到一队法国兵追杀一位年轻人,就把他藏到树丛里自己迎上去,家父早年在法兰西读过医科,说得一口地道的法语,三两句就把法国人骗走了。这时才发现年轻人右肩中了一枪,赶紧帮他把子弹取出来,用了药包扎好,问清了缘由之后送了他一匹快马,年轻人这才脱险了” 听到这里樊田似乎已有几分明白,他向来稳重到了这会儿也忍不住了,急切地问:“这个人就是老帅?” “是。”王婉兮轻轻点点头。 樊田只觉得一阵眩晕热血瞬间涌上头顶,整个人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王婉兮在十里坡自称要带孩子回乡认亲,结果径直到了杨屋村,杨屋村一个姓王的也没有,这王良认的是哪一家亲?在花厅他就心有所动,只是“老帅千金”这贵重的身份让他不敢多想,如今这层疑问去了,樊田的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难道眼前坐的就是我日思夜想要找的人吗?他抖着手去怀里摸索:“婉兮啊,你既然是珠宝商人之女,自然眼力也不会差,我有件东西你看看是不是真货。 樊田默默地亮开手心,王婉兮低头一看脸色就变了,只见,一对晶莹的耳墜静静地躺在老人掌心闪着耀眼的光芒,王婉兮呼吸都几乎要停止了,她哆里哆嗦地揑起来看了看收拢五指死死攥住它紧贴在胸前,身子如同秋风中的树叶瑟瑟抖个不停,两行泪水沿着苍白的面颊无声地滑落下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晃就要栽倒下来。 夏苍抢上前一把扶住她:“你怎么啦?” “快,快扶她坐下。好了,你马上去,去把你姐姐叫来!” 夏苍好像没有听见,眼前发生的事情把他完全搞懵了,他的心全系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痴痴地望着她。 樊田动怒了,他手指着门口厉声说:“我叫你马上去!” 夏苍心一哆嗦,樊伯冲他这样发火,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连忙转身跑了出去。樊田颤巍巍地摸起盖碗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只听“铛”地一声响,掉到地上摔碎了,他整个人瘫在圈椅里眼中闪着滢滢的泪光,声音嘶哑地问:“阿良就是那孩子吧?” “是,我听贤卿讲过,按家谱从他这一辈往下排是‘贤c良c德,恭’,所以我就让孩子暂跟我姓,先叫王良,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认祖归宗的话再把后面一个字续上。” “出什么事了?”夏翠一脚跨进门来焦急地问。 “没事,我很好”王婉兮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怎么啦?” 王婉兮双手捧着耳墜伸过来嘴唇哆嗦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见此情景夏翠姐弟顿时醒悟过来。屋里死一般寂静,四个人泪眼婆娑,半响夏翠踉踉跄跄地走上前,一把攥住婉兮的双手:“孩子,真是你呀!” 王婉兮紧紧抿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夏翠扶着她并肩坐下,掏出绢帕轻轻为她擦着泪水:“不哭了,不哭了,事情都过去了。” “我知道能见到你们今生今世我也知足了。”说着把耳墜递还夏翠。 夏翠把她的手轻轻推了回去:“这是贤卿给你的留下吧,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你怎么不早到家来呢”夏翠百感交集说不下去了。 “我怕”王婉兮欲言又止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怕什么?” “那年贤卿走了以后我才发现怀孕了,家父要我打掉,可我不忍心陆家是名门望族,出了个私生子传出去还了得?我实在没脸见你们我一个人带着阿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爸爸是谁,怎么从来不见来家里呢’?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只能告诉他去了大海哪一边,等你长大就回来了。后来他经常要我带他去看海,什么话也不说,就在那里向远方望着,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心里像刀扎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良嘴里再也不提‘爸爸’两个字了,我知道那是他长大了懂事了那时候我心里恨过,以为是二老生生拆散了我们才让阿良这么可怜,今天才知道全是陆方晓造的孽,刚才大家都听见了,他说我要去rb,亲手把这副耳墜还给他,全都是鬼话。我同他互不相识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王婉兮又气又恨把当年的情景讲了一遍,“父亲回房后我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想找贤卿问个究竟就从家里跑出来,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多亏遇到樊伯,不然的话阿良肯定就保不住了。这么些年我一直想知道恩人是谁,可到哪去找呢?万想不到竟会是樊伯,真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夏翠不等王婉兮说完泪水已经下来了,哽咽着说:“这就是缘分c观音菩萨慈悲,那孩子呢?” “我没敢让他过来,在园子里呢。” 夏翠又喜又悲:“走,带我去见见!” “伯母坐着,园子那么大也不知他会跑到那,我去找找把他领来就行了。” 夏翠拦住她扭脸吩咐芳桃:“你去。”她一把攥住王婉兮的手爱怜地抚摩着,轻声责备,“你喊我什么?” 王婉兮何等聪慧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夏翠已经认可了,阿良可以认祖归宗了。这一刻不知盼了多少年终于盼来了,她又喜又悲就像暢饮了醇厚的美酒一阵眩晕。王婉兮噙着泪花轻轻喊了声:“妈妈” “这就对了。”听到这声呼唤夏翠的眼睛湿润了。 “这两个字从小到大我就没喊过她生我当晚就过世了。” “可怜的孩子”夏翠一把攥住王婉兮的手爱怜地抚摩着,“苍天有眼让我找到了儿媳,还有孙子”夏翠想着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欣慰。 “这么说她连亲生母亲什么样都没见过,这身世简直同我一样了。”夏苍忍不住鼻子发酸痴呆呆望着王婉兮。 樊田到底是饱经沧桑的人,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没有见过?他率先打破了沉寂说道:“好了,好了,应该高兴才对嘛。我说大少爷大小姐,你们这个样子不想听婉兮说话啦?” “你看我高兴的”夏翠用绢帕轻轻擦了擦眼睛,不解地问,“婉兮啊,你怎么又成了‘帅府千金’呢?” 注1:“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出自《石碏谏宠州吁》 注2:毛传:即《毛诗故训传》简称《毛传》,现存最早的《诗经》注本 注3:安南:越南旧称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祸起萧墙 夏翠攥住王婉兮的手不放,王婉兮任由她抚摩着,一股暖流从掌心一直达到心里,她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原是一个与家失散的孤女沦落天涯,鬼使神差地走进一户人家,迎出来的竟然是久违的亲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王婉兮陶醉了,泪花在眼里打转 樊田看到这一幕不由一阵酸楚,靠在椅背上暗自叹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突然间他心头一颤,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仿佛猎手察觉到一头猛兽正潜伏在身旁,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好险那,差一点就铸成大错了,眼下哪是倾吐衷肠的时候!”樊田暗暗叫了一声,“万幸。” 老人家心如火焚,脸上却如沐春风,轻轻挥了挥手说道:“阿翠啊,婉兮刚才同我们讲过了,她父亲当年在安南救过老帅一命。” “哦,是这样啊,那后来呢?”夏翠慈爱地望着王婉兮。 “陆荣廷伤好以后四处打听恩人下落。有一年家父到龙州收账,没想到陆荣廷突然来访,进门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临走拿出一张三千两银票硬塞到他手里,父亲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转过年两个人又在镇南关巧遇,为了行商方便我父亲在那里置有房产,二话不说就把他拉到家里叙旧,酒足饭饱之后,叫伙计们抬出几个箱子来,你们猜里面是什么”王婉兮歪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哪个 “这怎么猜得着!”儿媳的神情活像个顽皮的孩子,连夏翠也被逗笑了。 “崭新的快枪还有满满的子弹——我父亲把那三千两银子都买成军火又还给他了!” “真夠义气!”夏苍是个豪爽的人听到这里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那以后他俩成了好朋友,后来陆荣廷做了官,无论是粮食c药品c被服和其他军需用品的采购总要先知会我父亲,他不做才轮到别人。我父亲也不贪只当是帮朋友做事略微加点利就得,这让陆荣廷很感动。阿良四岁那年父亲到陆荣廷老家作客,突发疾病,很快就不行了,临终前把我和阿良托付给他。虽说我只是个义女可义父却给了我嫡出的名分,这么多年了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们母子。” “知恩图报有情有义啊。”夏翠感动地说。 樊田点点头:“不错。你们都不知道,老爷在知府任上的时候我同陆荣廷有过一面之交,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故事,他这个人与众不同,早年在绿林道的时候就有陆荣廷‘三不抢’的口碑流传。” 王婉兮好奇地问:“这我倒没听说过,哪‘三不抢’啊?” “一不抢中国人,二不抢穷人,三不抢驻地附近的人。” “那他抢谁啊?”夏苍也纳闷。 “到安南抢法国人,他在边关同法国兵打了十几年仗,多的时候手下有五千多人真是保了一方平安呐。” “是这样啊,这倒是跟其他土匪不一样了。” “所以我说他与众不同,像他这种身份的人有个三妻四妾不新鲜,陆荣廷也有几房妻室,可有意思的是,这些夫人个个出身贫贱,甚至还有讨饭的” “老帅娶个讨饭的!这怎么可能呢?”夏苍第一次听说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就是二夫人。” “大少爷的母亲?”王婉兮也吃了一惊。 “难怪你们不信,大少爷陆裕光20岁做师长,22岁当军长,陆荣廷对他可谓宠爱有加了吧,其实他同你一样并非亲生的。二夫人原本姓侬,是个安南寡妇。有一年家乡大旱田地绝收,侬氏带着他一路乞讨逃到龙州水口,眼看就要饿死了,为了给裕光找条活路含着眼泪求人把他买了,陆荣廷正好路过,他一岁丧父九岁丧母受过不少罪,一看这种情形眼泪就下来了,将母子都留下帮工,后来又将侬氏收为二房把她的儿子当成亲生的一样。这件事可是他亲口对老爷说的,我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人能这样做就是有佛心,难怪他对你这么好。”夏翠感慨地说。 樊田听了眉头慢慢皱起来,沉思了片刻说:“阿翠说到老帅的为人,这正是我想叮嘱你们的。切记我的话,婉兮的事情现在还不能公开,等下阿良进来千万不能与他相认,孩子太小,万一守不住秘密就要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问。 樊田神情凝重:“阿翠说陆荣廷有佛心可你知道他杀起人来有多狠吗?前清末年他做到广西提督从一品大员,赐黄马褂紫禁城骑马,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这点我清楚陆方晓也清楚,一旦他得知婉兮的真实身份必然害怕:陆荣廷能饶了他?不死也得扒层皮。他这个人表面谦恭其实狂妄自傲得很绝不会求饶” “那他能怎么样?”夏苍气哼哼地说。 “杀人灭口。” “他敢!大帅能饶了他?” “以他的狠毒和阴险绝对做得出来,他不傻一定会精心做个假局,搞出个‘意外事故’之类,这是他的地盘找几个‘证人’出来还不容易?” “不至于吧”王婉兮不敢相信,“我有十几个护兵呢。” “他也有民团。” 夏苍是军人打仗不外行,神情严肃地说:“容县民团再不济也有两百多人,真打起来我们这十几条枪顶不住。” “那怎么办?”夏翠紧张起来。 “沉住气不用急,只要听我的,小心谨慎守口如瓶,什么危险也不会有。” 说着他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三个人默默无声望着他,终于樊田停住脚步:“‘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这件事只能瞒得一时,我们必须马上做出决断。婉兮啊,你明天就回去,记住,邀上陆方晓和蓝玉婷一道走,只要他们一脚踏入帅府就满天云散万事皆休了。” “对,要和他算这笔账得先把人诓出容县。”夏苍点点头,“可他们要是不去呢?” “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樊田手拈胡须脸上浮起笑容:“我送他一份大礼,不信他就不去。” 注1:“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源自大乘佛教中观派重要论著《大智度论》。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祸起萧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下东府不提,返回头讲讲西府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前面说到陆大维急欲离开花厅,刚转过牡丹画屏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他侧耳听了听,仿佛看见那些前清遗老围住个傲慢女人在打躬请安,不由得厌恶地皱起双眉。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陆方晓怎么能与这些龌龊之人为伍呢?‘画梅须具梅骨气,人与梅花一样清’,樊伯这两句似有所指,不会是讥讽他人品欠佳吧?陆大维隐隐有些不安,这个陆方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把这样一大笔款项交给他打理是否妥当呢?陆大维心事重重,穿过小院子来到书房,学着陆方晓的样子将墨梅图轻轻一推,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眼前是一池绿色的湖水,一对鸳鸯并肩而来,宛如一对恩爱情侣旁若无人地划着水,徐徐地远去了。四下里绿荫掩映,也不知哪里藏着几只雀儿,偶而‘啾啾’地鸣叫几声,反倒让园子显得更加宁静。这怡人的景色并没有让陆大维的心情好起来,花厅里唇枪舌剑的场景他从未见识过,真是大吃一惊。万想不到蓝玉婷——这个看上去千娇百媚的女人——竟是如此有心计,变着法子要把贤志过继到东府门下,简直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可他的丈夫呢,在我面前说起‘立嗣’的时候却俨然一位正人君子。这对夫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陆大维实在看不透,也不愿意再想这件事,只是隐隐觉得夏翠有几分可怜。 突然间,林黛玉的《葬花吟》不知怎么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陆大维轻声地自言自语,苦笑了一下,“难道天底下但凡大家族都是这样的吗?” 陆大维叹了口气,沿着石砌的甬路信步走去。就听有人高声喊叫“打着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男孩从林子里一蹦一跳地窜出来,他身穿白色的柞丝裤褂,手里抡着一张弹弓。陆大维顺眼望过去,在孩子前面有只小鸟落在地上,一只翅膀不动,一只翅膀在无力地扑腾。那孩子跑到跟前蹲下,小心地将它捧起来,小脸兴奋得通红。 陆大维摇摇头微微笑了笑走过去,哈下腰来说道:“这鸟很漂亮,是你打的?” 小男孩抬头见到位生人,吃惊地问,“你是谁?” “我叫陆大维,你呢?” “我叫陆贤志,你是我爸爸的客人?” “是啊。”陆大维笑着点点头,这就是立嗣的人选?他满有兴致地打量着男孩子,见他生得眉清目秀,白净的脸上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显得天真无邪。陆大维不由暗想,陆方晓生得肥头大耳竟会有个这么俊的孩子,陆贤志的妈妈一定很标致。 他笑嘻嘻地问道:““你几岁啦?” “九岁。” “这鸟是你打的?” “这叫金头穗鹛,胆子特别小见人就飞走了,打着它可太不容易了。”那孩子得意洋洋低头抚摩着小鸟。 “它长得很漂亮,伤了太可惜了。” “我没想伤它,我瞄的是它翅膀,身子没伤着的话养几天就好了。” “哦,”陆大维明白了,他点点头说,“你是想打下来养着它。“ “对,我要它作个伴。”陆贤志仰起头认真地说。 作伴?陆大维有些奇怪地望着他:“在家里没人同你玩么?” “没有,再说我也不在家里住。”小男孩清彻的眼睛黯淡下来。 陆大维猛然想起听人说过,陆方晓有个儿子在容县城里读书,离杨屋村得有几十里路,想必是不能天天回家的。他连忙说:“你看我这记性,你是在县里读洋学堂的,离家这么远,不想妈妈?” “”陆贤志没有作声。 “不想?” 徐大维一句话勾起了陆贤志的伤心事眼圈竟红了,小声说着:“我妈妈病死两年了。”陆贤志小声说着,低下了头。 原本他是深受父亲宠爱的,自从蓝玉婷进了家门生活逐渐变了样。陆方晓的元配夫人叫岑怡芳,此人容貌平常身世可了不得,她祖籍桂西北西林县那劳寨,清末岑氏一门出过三位总督,知府知县更是难以计数,可谓当年中国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了。岑怡芳过门后生了个儿子取名陆贤相,。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陆贤相果真聪明,书读得极好,七八岁时就能出口成章。把夫妇两个高兴得不行。可惜这岑怡芳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哪是个懂得相夫教子的人,人前人后地夸赞贤相把他像宝贝一样宠着,溺爱之下成了个没出息的东西,才长到十七八就已经声名狼藉,除了吃喝嫖赌什么正经事也不愿做,二十岁那年又染上了大烟瘾,整天在榻上吞云吐雾人瘦成了一个鬼。“百年之后这份家业非败在他手里不可。”陆方晓又气又恨甚至想过要把他赶出家门,但终归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下不了这个狠心,于是他又迁怒于老婆教子无方,光绪32年——也就是1906年——又娶了一房太太名叫乔兰,一年后生下陆贤志。陆方晓高兴得不得了,他吸取了教训吩咐下人对这位小少爷不许百依百顺,对他出格的要求和举动要及时报告不得隐瞒。陆贤志五岁那年,宣统皇帝退位,不少士绅都把子弟送去洋学堂,陆方晓却在家里请了位老夫子为他启蒙,他认定只有孔孟之道才能使陆贤志避免重走大儿子的老路。 转眼七岁生日到了,陆贤志很兴奋,爸爸到桂林办事说好了今天到家的,他每次出远门都不忘带几样礼物回来,这次又会收到什么呢?一想到这儿陆贤志的心就像只欢快的小鹿一样跳个不停。将近中午时分,忽听有人喊“老爷回来了”,陆贤志拉了一下妈妈就向外跑,还未到府门,迎面看见有个娇艳的女人挎着爸爸的胳臂过来了,他一下楞住了。 “贤志,过来。”爸爸笑容满面地向他招手,“这是你三妈。” 原来陆方晓从桂林又讨了一房老婆回来,“快叫三妈。”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陆贤志的肩膀。 陆贤志怯生生地望着陌生的女人,没有开口。 “哟,男子汉还怕羞啊。”女人笑着朝陆贤志的小脸轻轻摸过去。 “不要!”陆贤志喊了一声人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女人讪讪地收住手窘在那里,乔兰脚慢这时方才赶到,那个女人笑容立刻浮到脸上,抢上一步柔声说:“这是姐姐吧,我叫蓝玉婷出身贫贱,大户人家的礼数不太懂的,以后还请姐姐多教教我。”说着就要屈身拜下去。 乔兰出身读书人家,家境虽不太富裕但家教极严,自幼习的是《女儿经》c《女四书》,是远近闻名的贤良女子,陆方晓正是看中这一点才娶了她,不为别的就是怕再养出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乔兰见丈夫突然又带个女人回来虽有些吃惊但也不怨恨,见蓝玉婷要拜下去,连忙伸手拦住:“不要,不要。” 乔兰拉住蓝玉婷双手打量一下,不由得笑起来:“妹妹生得真漂亮——简直是天仙一样,怨不得方晓会喜欢上你。”说着朝陆方晓瞥了一眼对蓝玉婷挤挤眼,“来,你跟我走,让他们父子后面慢慢亲热。” 蓝玉婷嫁过来前是个红遍两广的戏子,走过不少码头见多识广,肚子里的故事不知有多少,又是个极会说话的,直哄得乔兰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这蓝玉婷还有一样本事——烧得一手好菜,时不时做上几样佳肴姊妹两个在一起大饱口福谈天说地。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蓝玉婷在府里上上下下深得人心,没有不夸她的。渐渐地陆方晓就长在蓝玉婷屋里,大房二房那边几乎不去了。众人皆不知道这蓝玉婷本是极有心机的,进门不久就把府中的人情冷暖看个明明白白,如今上下都敬着她,不过是因为陆方晓贪恋自己年轻美貌妩媚风情而已,古话说“母以子贵”,三房之中真正有地位的其实乃是乔兰,偌大个西府百多间房屋都走遍了,唯独一个密室没进去过,听说那里藏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她找管家想进去看看,这才得知钥匙竟系在乔兰的腰上。蓝玉婷恨得牙根直痒,她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将这把钥匙握到自己手里。不知怎么的竟然天从人愿,两个月后乔兰病了,任由陆方晓遍请名医也无济于事,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终于撒手人寰了,蓝玉婷心满意足地将密室的钥匙挂到自己腰间,成了西府里说一不二的人。乔兰一死陆贤志的生活慢慢走了样,他发现府里的下人对自己变得不冷不热,除了衣食住行之外,没有人同他多说一句话,到后来连教书的老夫子也走了,把他送到容县城里去读书,十天半个月才得见父亲一面。陆贤志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小小年纪整天郁郁寡欢,回到家里就一个人躲到园子里找个僻静地方听鸟叫c捉秋虫独自游戏,有时连开饭时间都误了也没有人叫他。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一天陆贤志在湖边闲坐,忽然觉得有些饿了,抬头看看太阳原来早已过了中午了,他想了想起身向厨房走去想找点吃的。陆家的厨房可不一般,每天从早到晚要给上百号人开饭,柴房c水房c库房c灶间整整占了一个小院子。这时候中午饭早开过了,陆贤志跨进院门不见一个人影,经过柴房的门口就听里面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你小点声!” “我怕什么,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多好一个人,生被害死了” 陆贤志好奇地站住了,谁被害死了?他想听听。 “这话可不敢瞎说!” “我瞎说?二奶奶在的时候,她恨不得天天来烧菜,烧菜的时候还笑着把咱们轰出去,说什么‘家传的手艺不能让你们偷了去’,自打二奶奶一走,你看她还下厨房吗?明摆着有鬼,要说二奶奶过世同吃她的菜没关系打死我也不信” 陆贤志的耳边“喀”地一声响起了一个炸雷,整个人都惊呆了——原来妈妈是被人害死的!他像座木雕泥塑一样立在那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从此以后,仇恨不时让他幼小的心灵陷入痛苦,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年多来府里的人为什么不大理他:是那个女人的意思,她恨妈妈和自己。从这以后他几乎没有同蓝玉婷说过一句话。 望着陆贤志难过的样子陆大维明白了,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庶出丧母无人呵护,怨不得小小年纪被送到几十里外,要是过继给夏翠兴许会好一些?陆大维怜悯地望着他,问道:“你知道花厅里来那么多人是为的什么吗?” “知道。” “你知道?” “刚才我在门口听见了。”陆贤志低着头小声说。 “那你愿意吗?” “” 陆大维望着这个孩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方才在花厅里陆夏两家唇枪舌剑他听得一清二楚,显见得夏家人是不愿意的,这本不关他的事,可不知怎么却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大伯母对你不好?” “不对,家里就是她最疼我!”孩子扬起脸大声说,显见得是有些生气了。 这倒是有些怪了,陆大维心里想着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没说不愿意,可大伯母不要我”说着低下了头,声音也有些哽咽。 “你怎么哭了?”两个人的身后突然响一个声音,跟着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 陆贤志转身一看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陆大维在一旁打量一下,这个孩子比贤志稍高一些,生得唇红齿白,穿着一身名贵的香云纱裤褂,两个孩子站在一起竟有点像亲兄弟。 陆大维不由心生几分喜爱,微笑着说:“我猜着了,你们一定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 “老朋友?”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用小拳头互相捶了一下,乐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刹那间开心的笑声飞出老远,惊得树上几只鸟儿扑楞楞扇着翅膀直冲云天。 没想到随口一句话竟让两个小家伙乐得前仰后合,陆大维似乎受到了感染,“天真无邪啊”他出神地望着两个孩子,方才郁闷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大维竭力忍住笑意,装出一副懊丧的样子,用手挠挠头:“我猜错啦?不会吧” 两个小家伙这会儿已经是乐不可支,互相搡了一把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你先说!” 原来这两个孩子果真是才结识不久—— 将近中午时分陆贤志到了十里乡渡口,车夫阿亮吃惊地勒住了缰绳,只见十几个端枪的士兵虎视眈眈在盯着他,四下里一片肃杀的气氛。 “不许停,快走!”一个兵大声呵斥他。 “是,是。”阿亮连忙答应。 “什么事啊?”竹楼里走出来一名军官,马靴黑得发亮,身材魁梧年纪约在三十上下。 “报告李副官,来了驾马车。” 那李副官倒背手慢慢步下台阶走过来,上下打量一下,拉着长声问:“干什么的?” 阿亮连忙跳下地毕恭毕敬地说:“长官,我们是杨屋村陆府的,我是车夫送陆方晓老爷的公子回家。” 说话间陆贤志从车上跳了下来,好奇地问:“我们这里很少过兵的,你们来是要打仗吗?” 那李副官看陆贤志穿戴十分讲究,见了自己神色自如一点也不害怕,就知道这个孩子果真是个富家公子,于是挥挥手:“小孩子不要乱打听,快走吧。” 阿亮忙伸手要把陆贤志抱上车去,陆贤志把他手推开:“我饿了吃些点心再走吧。”说着径直向竹楼奔去。 “站住!”一个士兵挡住他。 “我进去吃点东西不行么?”陆家在这一带说一不二要做什么事从来也没有人敢拦阻的,陆贤志被他喝住顿时产生一种受人欺负的感觉气得小脸都涨红了,扬着脖子嚷了起来,那样子活像一只要打架的小公鸡。 “嚯,他还挺厉害。”周围的兵全被他逗乐了。 “李树安。”竹楼上传来个女人的声音。 那位副官一听忙打了个立正:“到!” “让他上来吧。” “是。”这位叫李树安的副官一挥手 拦路的兵连忙闪开身放过陆贤志,阿亮紧走两步想要跟上去,那个兵横枪把他一推:“回去,没听见吗?上头只准小孩一个人进去。“ 陆贤志才踏上台阶阿兴满面笑容地迎出来:“小少爷好啊,十几天没见我还真想你了。” 陆贤志每次路过总喜欢到这里歇一歇,不为别的——他喜欢阿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周围的人几乎都变了脸不敢同他多说一句话,他感到寂寞和孤独,只有阿兴不冷落他,每次进来小歇的时候,阿兴只要有空总是坐在对面笑嘻嘻地望着他,喋喋不休地讲着各种有趣的事情,这让他十分开心。 见到阿兴陆贤志一下兴奋起来,他紧走两步拉住阿兴的手小声问:“你知道下面那些兵来这儿做什么呀?” “我当然知道,”阿兴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架势,“什么事能逃过我的眼睛。” “告诉我!” 阿兴朝他挤挤眼神秘地小声说:“那是小少爷的护兵。” “你这个死阿兴,哪回不是阿亮送我,几时我有过护兵啊?”陆贤志笑着用小拳头捶了他一下。 “哎哟,哎哟”阿兴装腔作势地喊起疼来。 “你说不说?不说实话我还打你。”陆贤志觉得很开心,扬起手作出还要再打的姿势。 “小少爷你可冤枉死我了,我阿兴说的就是实话,只不过你没听懂。” “还嘴硬!” “我的小少爷,我说的小少爷不是你,是那位小少爷” “什么乱七八糟的。”陆贤志听得糊里糊涂皱起了眉头。 “你进去自己看。” 说话间两个人跨进竹楼,陆贤志一下楞住了,果真有一位小少爷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 “到这边来坐吧。”窗前一位夫人笑着向他招手。 不知怎么陆贤志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位夫人亲切的神态竟有几分像自己的母亲,他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抢着把过往说了一遍,陆大维细细想了想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小男孩竟是陆荣廷的外孙子!不禁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 这会儿工夫孩子们却似乎把他忘了,两个小家伙拉拉扯已经到了一旁,亲热地聊开了。 “我听说原来这就是你家,这真是太巧了,我赶紧打听,知道你在园子里就四处找,你家这花园可真大呀,找了半天才找见你。”见到朋友王良兴奋极了,说话快得像机关枪一样。 陆大维见王良身后远远跟过来两个护兵,不由皱了皱眉转身走了。 陆贤志高兴地拉起王良的手:“走,我带你转转。” 两个孩子有说有笑一路玩耍,全然不知远处有一双眼睛正盯住他们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祸起萧墙 立嗣立不成,眼巴巴看着夏府的人簇拥着老帅千金扬长而去,八叔公一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哪还有谈天说地的兴致,勉强坐了一会儿纷纷起身告辞。陆方晓憨厚地笑着把客人送到门口,望着一行人在蓝玉婷陪同下慢慢走远了,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扭回身回到花厅,一腔怒火再也忍不住了,好像疯了一样抄起樊田用过的茶碗狠狠地拽到墙上,摔了个粉碎。丫环梅香正好进门吓得一抱头浑身打颤。 “滚出去!”陆方晓大吼一声跌坐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喉头像被一块铅堵住喘不上气来,愤怒c恐慌和迷惘交织在一起胸膛几乎要炸开,陆贤卿留下个种,到底在哪儿;陆荣廷另有个立嗣的人选,又会是谁一个个念头杂乱无章地在脑海中闪来闪去。刚才这一场戏演下来,想让贤志承嗣东府的盘算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夏苍可是陆荣廷的心腹爱将岂肯善罢甘休?这个仇算结下了。陆方晓隐隐觉得有某种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心慌得不行。 “老爷。”陆方晓正在紧张地盘算有人怯生生地喊他,睁眼一看是梅香站在门边。 “你怎么还没走?” “阿亮叔有东西交给你。”梅香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将个信封放到茶几上,眼里依稀闪着泪光。 这孩子同东府的芳桃一样也是个家生丫环,一直跟在大太太身边,文静老实做事又细心,成了岑怡芳离不开的人。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梅香模样越长越俊俏,不知怎么竟让陆贤相动了心,这个不肖之子稍不如意就敢呵斥母亲,对其他仆佣更不用说了,唯独在梅香面前嬉皮笑脸好言好语从没有骂过她一声。蓝玉婷嫁过来不久就看出了端倪,只怕这个花花公子不怀好意,到头来梅香会吃了亏,她在戏班里这种阔少爷见多了,受过的调戏和凌辱不计其数,最恨这样的事,就把梅香要到自己房里,两年来从没有大声呵斥过一句。看样子刚才着实把这孩子吓坏了,陆方晓自觉有些过分对不住她,挥挥手和蔼地说:“你去吧。” 梅香用手捂着脸委屈地转身走了,蓝玉婷进门正好擦肩而过,疑惑地看了一眼:“这孩子怎么了?” “我心情不好吓着她了。” “你也真是,一个小丫头你同她发什么火,要恨也得恨那个姓樊的,眼看事情都要成了生给搅黄了。”蓝玉婷一屁股坐下来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有本事吗,倒是拿出个主意来呀。” “闭嘴!”陆方晓心烦意乱蓝玉婷话里带刺无异于火上浇油让他怒不可遏。 的确,他宠爱这个女人,她妩媚c能干c善于理家c烧得一手好菜,不仅如此待人接物还颇有章法,可谓八面玲珑是个得力的帮手,最要紧的是自己说出话来蓝玉婷绝对不敢有丝毫忤逆,这也说得上是“夫唱妇随”吧。他时常要奔走于省内外照料各处生意,有时一走十天半个月,家里缺不了这样一位绝对忠心的人,所以婚后这些年对蓝玉婷他给足了面子,即使有些许不满也只放在心里极少流露出来,这也使得蓝玉婷恃宠而骄,常常耍个小性子。不承想这回陆方晓翻脸了,蓝玉婷吃了一惊,只见丈夫眼露凶光瞪着自己,吓得再也不敢出声了。 陆方晓怒气冲冲一把扯开信封抽出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大字。“怪了。”陆方晓看罢咕哝一声,两只肉泡眼眯了起来。 “怎么了?” “你自己看。” 蓝玉婷用手戳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陆荣廷外孙同二少爷在花园玩得很开心,像是早认识。’”她不屑地瞥了下嘴,“这个小东西也学会攀高枝了。” 陆方晓瞪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蓝玉婷知道自己男人心里还有贤志的生母,每逢忌日都不肯动荤腥,见他恼了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醋意十足地说:“你不爱听啦,我这不是夸他嘛又没别的意思。” 陆方晓没心思同蓝玉婷计较,这张纸条搅得他心神不宁,阿亮报告“东府刚刚把那孩子接了去,贤志要跟着芳桃死活不让。说是大奶奶吩咐的”。 “大奶奶吩咐的”,陆方晓反复念叨两遍,越发感到不对头,他这个儿子一向讨夏翠喜欢,在思远堂想吃就吃c想睡就睡这谁都知道,今天这么吩咐可真怪了。想必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让他在场,能是什么呢?陆方晓突然打了个冷战,莫非与立嗣有关?贤卿留下个种是樊田讲的,陆荣廷女儿说了“这件事还要认真问问樊伯”,他们一定不想让我知道更多所以才不让贤志过去,对,就是这么回事。陆方晓一拍脑门后悔不迭,让他们私下接触真是大错特错了。这个女人还要在这儿呆几天,“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得赶紧采取措施才行。 “你发什么呆,我冤枉你啦?” 蓝玉婷醋意大发不依不饶,陆方晓不但没恼反而喜上眉稍:这件事就让她去办最好。刹那间他的脸就像变戏法似的由阴转晴,笑逐颜开:“你看看,还没弄清我什么意思就急了,我是没想到你有那么聪明,咱们就学陆贤志这个小东西——攀高枝!” 陆方晓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蓝玉婷完全被搞懵了,“你说什么?” 陆方晓把自己的盘算一说,蓝玉婷恍然大悟,为难地说:“你让我跟着他们寸步不离,这我能做到,可也拦不住姓樊的和她说话呀?” “这不难,你就挑女人的话题说。” “女人话题?” “哎呀这还用我教你,什么风花雪月闺房的事——总之让东府那两个男人插不上嘴也不好意思在一旁听——就行了。” “哟,真亏你想得出来,老没正经的要说你去说,当男人面我可说不出口。”蓝玉婷臊得满脸通红。 陆方晓看出来她心里早答应了,哪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不愿结交权贵呢,他暗自发笑挑逗似的戳了她一把:“那我哪敢,你还不得把醋缸打翻啰?” 蓝玉婷有些不好意思躲了一下讪讪地问:“我去攀高枝你干什么?” “我也攀高枝啊,巴结巴结陆大维做笔大生意。”陆大维嬉皮笑脸地说。 “清早爬起来就陪人家上祖坟连八叔公都得罪了。依我说你就省点心吧何必搞得自己那么累。” “你不懂啊。”陆方晓叹了口气,我何曾不想过松心日子,可这世道不容啊” 蓝玉婷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世道再不济谁敢把你怎么样。” “玉婷啊,我老了你还年轻,这个家将来终归是靠你的,有些道理从没对你讲过看来是该跟你说说了。现在是天下大乱,你看从前清到现在,称雄一方的不知有过多少,你打我,我打你,赢了不用说;那输的呢,什么都没有了。眼下咱们家有钱有势,树大招风,眼红的不知有多少可谁也不敢造次,为什么?因为我手里有二百条枪。可哪一天容县地面上来了上千人马呢,这杨屋村陆府就是一碗肥肉,等着人下筷子吧。” “那咱们也多买枪,又不是买不起。” “你呀,妇人之见。有枪就得有兵,养兵花钱如流水呀,那是个无底洞。你看现在那些拥兵一方的人,哪个起家不靠纵兵抢刼的?可是我没法抢,这是我自己的地盘,总不能自己抢自己吧?上千的兵连同他们的家小少说有几千人吧都得你我来养,你算算一年下来得多少钱?我又不想同谁开仗抢地盘,这么多人不是白养了么?单糟蹋些钱也罢了,更可怕的是人多了难免良莠不齐,眼下二百条枪我还管得住,真要有了上千人队伍万一有个不察出了家贼内鬼,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世道啊” 陆方晓叹了口气沉默了。蓝玉婷见他面色沉重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再也不敢吭声了。好一会就听陆方晓喃喃地说:“喧喧道路多歌谣,河北将军尽入朝” “你说什么?”蓝玉婷听得莫名其妙。 “说了你也不懂。” “你告诉我嘛。” “这是唐朝杜甫的两句诗。” “什么意思?” “北京的朋友告诉我,袁世凯有三个最倚重的人——王士珍c段祺瑞和冯国璋,,号称‘北洋三杰’。年前姓袁的想做皇上,这三个人病的病躲的躲都不愿在北京呆着。眼下东西南北这个省那个省都起来反他,这不,陆荣廷也宣布独立了,偏偏这个时候这‘北洋三杰’不知怎么又都出来保他,这三个人都出身于天津北洋武备学堂,加上他们的同窗c部属c门生和故旧这股力量不可小觑呀” 蓝玉婷若有所悟点点头,慢慢地轻声唸道:“河北将军尽入朝” “那段祺瑞率大军已经一路杀到了湖北,他人称‘北洋之虎’,光绪年间到德国学过军事,厉害得很。”陆方晓停了一下摇摇头,“天下是谁的还难说呀” “谁坐江山都得用银子,自古‘菩萨不打上香的’,甭管哪尊神来我们都供着,能有什么事。” 陆方晓瞥了她一眼:“事情可没有这样简单,陆荣廷马上要同姓袁的开仗,他那个队伍要派粮派饷,我问你给是不给?” “说得也是,躲是躲不过去的,征多少给多少吧。” “给?陆荣廷打赢了还好说,要是打输了这广西省捐钱最多的几个就是‘谋反逆党’啊,是要砍头抄家的!” 一句话吓得蓝玉婷心惊肉跳,说话音都颤了:“那你说怎么办那,给还是不给啊?” “不给行吗?” “那就是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命?我可不信那个。” “你不信我信,今年可是你的本命年别真的是要命犯太岁了。” 望着蓝玉婷惊恐的样子陆方晓心疼地安慰她说:“不要紧的,真犯太岁也不怕,破解它不就完了。” 蓝玉婷仰起脸半信半疑:“你有办法?” “当然。” “那你说说看。” “找陆大维。” 蓝玉婷一听就别过脸去:“陆大维?一个色鬼顶个屁用,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好主意呢。” “这你就不懂了,”陆方晓轻蔑地一笑,“这次袁世凯要是打胜了肯定要大开杀戒,他谁都敢杀,单单有一种人他不敢杀。” “什么人?” “洋人。” “你又不是洋人!”蓝玉婷翻了他一眼把话顶回去。 “没错,我不是洋人,可我一样能让他惹不起。”陆方晓得意地说。 蓝玉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满脸狐疑望着陆方晓:“你不会有病吧?” “有病?实话告诉你我着这个急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陆荣廷有意拥护共和我就担心大祸临头,哪边我都惹不起,我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应该怎么办’成了我的一块心病——走错一步就可能引来灭门之灾啊!我一直没敢对你讲就是怕你受不了,没想到老天保佑,把陆大维送来我是绝处逢生,这块心病好了!” 陆方晓越说越兴奋为自己的高明洋洋得意,心里痛快极了,不久前陆方晓还生怕陆荣廷战败,现在他巴不得袁世凯把陆荣廷打个落花流水,他倒要看看沙田夏家会有什么下场。 一时间陆方晓眉飞色舞,蓝玉婷看在眼里便明白他不是吹牛连忙追问:“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你听我说啊,我要同洋人做生意,做得越大越好,凭咱们的财力这没有问题,难就难在一没有门路;二不通洋务;三不懂洋话” “我知道了。”蓝玉婷果然聪明一听就明白了,“找到陆大维就全解决了!” “没错,我准备同洋人合伙开洋行,不惜血本要开就开个全省最大的。自从慈禧当政到如今哪个皇帝不怕洋人?洪宪皇帝也不会例外,他要是打胜了还敢拿咱们开刀吗,不用你我出头洋人就不干了。其实袁世凯和陆荣廷谁输谁赢我都不太在乎,也由不了我,我只在乎这一仗能打多久,但愿一年之内见不了分晓,我就有充足的时间开办洋行了。” “你真是个智多星!”一番话把蓝玉婷说得心花怒放兴奋起来,“那陆大维愿意帮忙吗?” “今天我已经把他笼络住了,没成想半路杀出个樊田来,我看得出来陆大维被这条老狐狸迷住了,颇有愿意进一步结交的意思,这叫我担心哪。我已经把他留在府里住,这几天我死死緾住他防的就是樊田那个老东西坏了我大事。” 夫妻两个人说不尽的悄悄话都是些不能让外人听去的,就在这时李阿亮门也不敲一头撞了进来,气喘吁吁看样子急得不行,陆方晓皱了下眉:“出什么事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祸起萧墙 阿亮擦了一把汗,说道:“我刚从东府过来客厅外面有护兵我连台阶都靠近不了,只好跟芳桃东拉西扯,直到里面送客出来才偷看了一眼。那夫人搀着樊伯走,说什么‘我这就到西府说一声,只是没有时间去甘旺太可惜了’, “樊伯怎么说?” “他说‘事情紧急也没有办法,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和阿苍还要回家看一看,明天就不来送行了’。” “哎,听这话像是要走啊?”蓝玉婷诧异地望了望陆方晓。 “别打岔,你接着说。” “他们挺亲热舍不得分手,到思远堂门口又不走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正想再听听,大奶奶要我赶紧回来报个信。老爷,只怕客人快到了。” “那你喊几个人赶快把花厅收拾一下。”屋子还没收拾利落,王婉兮已经到了,看到陆方晓夫妇迎出来微笑着点点头,轻轻挥了挥手,身后几个彪形大汉紧跑两步刷一声分开,像金刚一样守在大门两旁。屋里的丫环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头也不敢抬,一溜烟全跑了出去。做女人这么威风蓝玉婷还是头一次看见,又是羡慕又是震惊,一句寒暄话也说不上来了。倒是王婉兮落落大方没有架子,跟着陆方晓说说笑笑进了花厅。分主宾坐下大家随意闲谈,海阔天空天南地北,从帅府的趣闻扯到陆府的家世,从夏翠父亲手书的中堂聊到樊田的墨宝。 陆方晓笑着说:“我与樊伯相知数十年都讨不来他的字,还是夫人面子大。” “可别这么说,论起辈分来你还是我叔叔,以后就叫我‘婉兮’吧。” “那我呢?”蓝玉婷笑着问。 “那我就喊你小婶吧。” 蓝玉婷乐得心里开了花想不到还真攀上高枝了,忙问一句:“这两个字怎么写啊?” “婉就是‘委婉’的‘婉’,兮是” “兮者,语所稽也。”陆方晓笑着插嘴。 “什么意思?”蓝玉婷一脸懵懂。 “叔叔是说兮这个字用在语气停顿的地方。” 蓝玉婷抢着说:“我知道,我演过《凤求凰》,司马相如唱词里有这个字。”说着杏眼一飞轻轻唱了起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蓝玉婷不愧是名角,反串小生也唱得情意浓浓十分动听,她一撩头发得意地说:“就是这个字没错吧?” 陆方晓知道蓝玉婷生怕王婉兮看不起她,故意卖弄学问,只是这么唱实在不妥,倒有几分像在青楼调戏客人。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白了她一眼:“不伦不类,不过细想起来也不能算错,婉兮这名字想必由《诗经》来,原本就有美好的意思。” 王婉兮笑着说:“不错不错,我在桂林看过小婶的戏,今天再听还是风采不减当年。” 蓝玉婷高兴了:“你喜欢听还不好办,这几天你就跟着我,拿手的戏我多着呢,管你听个够。” “我也巴不得,只可惜明天就要回去了。” “不是说好要住上个天吗?”蓝玉婷原想陪着王婉兮四处走走,好好出出风头,眼看要落空,顿时一脸失望 “是啊,我本以为立嗣这么大件事不能草率怎么也得几天吧,这中间还可以抽空到樊伯那边走走,现在要从长计议我就不好再呆下去了。临来之前家父交代过,这边事一了马上回去不要耽搁。下个月他就满十岁了。”说着王婉兮慈爱地摸了摸王良的头,“儿孙辈里家父最疼他一定要他回家过生日。我也没有办法。” 王婉兮的话陆方晓似信非信,进了趟东府就变卦了,明摆着是发生了什么事,索性把话挑明了看她怎么答对。陆方晓突然乐了,“既拿我当‘叔叔’哪有跑几百里路见一面就走的道理,准备孩子生日也不差这一两天吧?你呀,你呀,跟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说还得编个谎。” 王婉兮一下窘住了,脸上微微感到有些发烧。陆方晓何等精明只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眯起眼睛得意洋洋地打量着王婉兮的脸色,也不看看我是谁,就凭你还能骗得了我去?不信我就套不出你实话来。瞬间陆方晓脸上浮现出宽厚的笑容,一只胖胖的手指在肚皮上轻轻弹了弹:“算了算了,既不方便说叔叔也不问了,我这个人胸无城府口无遮拦,你可别怪啊。” 王婉兮楞了一下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叔叔不高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因为这牵扯到军情大事,本不该讲,叔叔也不是外人我想说了也无妨。家父统率大军已经集结在湘桂边境,预定十天后向北开拔同北洋军开仗。临行前吩咐过,这里事一完要夏苍随我的快船火速归队,军令如山刻不容缓,他不敢违抗我也是不得已啊,方才夏苍已经回去探家了,明天赶早到十里乡等我” 陆方晓知道自己多虑了,大军行动是何等机密的事情,王婉兮坦诚相告,显然是毫无戒心没把自己当外人,他有些愧疚讪讪地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方便留你了,玉婷啊,孩子过生日,你准备一份礼物,另外,大哥和几位夫人也别忘了,每人都要有一份。” “你就放心吧。”蓝玉婷应了一声又转过脸满眼含笑地说:“婉兮啊,丑话说在前头,你明天就要动身,我这穷乡僻壤仓促之间可能也置办不了什么好东西,你可别嫌礼轻啊。” “哟,那我哪敢哪。”王婉兮笑了起来,“不过我也不白要你的。” “怎么,你还打算给钱哪?”蓝玉婷乐了。 “你以为我是空手来的吗?李副官!”王婉兮喊了一声。 “到!”李树安走进来,打了个立正,举手到帽檐边上敬了个军礼。 “拿来。” 李树安连忙从军装口袋里取出个信封恭恭敬敬递过来。 蓝玉婷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礼单。”王婉兮微笑着说。 “我看看。蓝玉婷伸手去接。 王婉兮一闪,顽皮地说:“我先给叔叔看。” 王婉兮的样子把陆方晓也逗乐了:“还是侄女跟我亲。” 陆方晓拆开一看当时就楞住了。 “是什么?”蓝玉婷连忙问。 “机关枪两挺,汉阳造步枪二十支,子弹四千发!”陆方晓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眼睛都放出光来。 蓝玉婷想不到竟是这么厚的礼,惊得叫起来:“真的呀?” 当然不是真的——这份礼单是樊田写的,陆方晓同他相识数十年会认不出他的字?原来樊田有一手绝技深藏不露从不示人,这就是左书一手漂亮的柳体,所谓“左书”,用今天话来说就是左手写字的意思,陆方晓从未见过哪里想得到? 王婉兮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叔叔,这礼可不是白拿的啊,家父可有话呢。” “你说,你说。” “他说好几年了也不去看他,这回让我请你们去作客,人到了就把礼物带回去,人不到一颗子弹也不给。” “大哥这是埋怨我了,”陆方晓掐着指头算算感慨地说,“上次见面到现在三年多了别看我这把年纪了处事难免还是欠妥。总认为自己忙啊忙,民团里c商会里还有家里的生意哪一件事不等我拿主意?家里家外累死我一个人,有时心里别提多委屈了。现在想想再怎么忙亲情也不能忘啊,我这心里真是不安哪。” “快别这么说,我看叔叔一天忙到晚无非是为公和这个家,没有半点为自己的,古人云‘心未曾求过分事,身常少有不安时’,叔叔这样想实在是责己太严了。家父是埋怨了几句,他的为人你也知道,一向是心直口快的,叔叔可别生气。” 陆方晓一脸诚恳地说:“哪能生气呢?‘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侄女,把我大哥的话跟我学学。”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就算了吧。” 王婉兮欲言又止,让陆方晓不安起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大多以己之心度人,比如这贪官以为普天之下无官不贪,天真的孩童以为世上人皆良善,这陆方晓一生都在算计别人,便总疑心人家企图不良。他心知肚明,陆荣廷与哥哥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同自己并没有什么深交,虽说见过几次也很亲热那不过是看在哥哥面上敷衍而已,况且袁陆大战一触即发,作为统帅军务何等繁忙,哪有功夫同我叙旧呢?再说多年不来往一下送这么厚的礼,这可有些蹊跷。王婉兮越不肯说他心里越发毛,无缘无故让我去见他怕不是个好兆头。 蓝玉婷哪知道陆方晓此刻的心情,同陆荣廷攀上了亲戚让她心花怒放,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以致有些忘乎所以说话口气都变了:“侄女,让你说你就说。” 王婉兮显得有些勉为其难:“家父的话有些有些率直,你们听了可别生气。” “怎么会呢,咱们是一家人嘛。” 陆方晓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这就对了嘛,大哥原话什么样你照实说,古人云‘闻过则喜’我哪能怪你呢?” “那我就说了。大概六七天前吧,李副官递进来封信,他三把两把就给撕了,我捡起来一起是” “是什么?” “是叔叔写的,他一脸怒气骂起来算了,李副官你说吧。”王婉兮一脸为难的样子,似乎不好意思说出口。 “是。”李树安大声回话面无表情,那腔调像是在背诵军事条文,“老帅说‘这个陆方晓还好意思求我?有事提笔就来信,没事连个问安的字毛也没有,架子不小啊——拿我当‘听差’的。他纳了个新妾两三年了吧也不带来见见,你知道那新媳妇是谁?是蓝玉婷!当年要不是我捧她能红起来?忘恩负义的东西!这回你把人给我带回来。你儿子生日我让她唱三天堂会,唱好了从前事一笔勾消,唱不好我扒了她皮’!报告完毕。” 蓝玉婷吓坏了,脸色煞白心一阵阵哆嗦,想要解释干张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方晓悬着的一颗心反倒放下了,他听哥哥说过陆荣廷城府极深,生气的时候往往破口大骂,听的人吓得半死自以为大祸临头了,其实什么事也不会有,这就是陆荣廷的高明之处,他觉得你这个人有用才臭骂你,让你以后服服帖帖再也不敢违逆;如果他觉得这个人不能留了反倒客客气气,可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莫名其妙地死了。一想起这个,陆方晓松一了口气,可依然一阵后怕。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自知这些年来得罪的人绝非一个两个,肯定有人会到陆荣廷面前告状,过去有大哥在碍于情面这个土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如今可就难说了。陆方晓后悔不迭暗暗责备自己,真是该死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大哥在的时候频频到帅府走动,逢年过节还要送上一份厚礼,我这一年实在疏忽把这些都忘了,陆荣廷肯定不高兴,这次不过是借女儿之口给我个警告罢了,我可千万不能不识抬举,这次不但要去,而且一定要讨得陆荣廷欢心。 陆方晓尴尬地咳嗽一声一脸惭愧地说:“大哥教训得好啊,什么也不用说了,我连夜收拾明天一早你我一起登程,只不过去武鸣县路途可不近呢,就不知这生日是哪一天能不能赶得上?” “哦,我忘了说了,”王婉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不去武鸣。” “不去武鸣?” “对,为了出兵湖南家父就近到桂林指挥。我来的时候坐的是电船,是前些年从法国马赛船厂定购的,取名叫“武鸣号”,明天到县城码头叔叔就知道了,真是又快又舒服。” 现在的人尤其是北方人一定会撇嘴——那个年代有电力驱动的船吗?其实这是误会,所谓“电船”是指以内燃机为动力的小型船只,清朝咸丰年间在广西内河航中就开始出现了,当时广西人都叫它“电船”。 蓝玉婷说:“我们出门也喜欢搭电船,可轮船公司有班期,不能想走就走,方晓也打算自己买一条方便,听说我大哥向来不愿同洋人做生意这事就没办成,不是我发牢骚,这又何苦呢,看兄弟情分破一次例又怎么了?” 陆方晓把脸一沉:“这话听谁说的?” 明明是陆方晓亲口说的,没想到他翻脸不认账,反过来还要质问自己,蓝玉婷心中委屈忿忿不平却也不敢再开口了。 王婉兮是个聪明人,看蓝玉婷这副样子到底谁真谁假已明白个八九,却也不便说破,便开口打圆场:“我看小婶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还是自己买条船方便嘛。” “谁说不是呢。只不过电船不是有钱就能买的,洋行只管卖船不管送货,要想开回来没那么容易。机器怎么使用维护;船怎么驾驶操纵;沿途水道电船能否通过;就算到了家,码头水有多深能不能停靠一大堆问题没有懂行的人通通解决不了。船长c机器匠和水手花了几年功夫也请不齐,一直到今天也没着落。” “这话没错,我的船就过不来只好停到了县城。” 蓝玉婷一听忙拉了一把丈夫。 “有事吗?”陆方晓扭过头笑吟吟地问她。 “赶紧在十里坡修个码头啊。”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祸起萧墙 动身的时刻到了,陆府门口热闹起来,十几名护兵一个个翻身上马,迅速分成前后两队将王婉兮的座驾护在中央。十几匹战马一色铁青显得格外英俊,一个个高扬着头骄傲地四下张望。这些战马都是久经沙场的,主人跃上马背使它们兴奋起来,有的咴咴地嘶叫,有的用前蹄不耐烦地刨着土地,仿佛恨不得即刻随主人直扑疆场。陆方晓脱口叫了声:“好马!” “叔叔会相马?”王宛兮好奇地望了他一眼。 陆方晓真的喜欢马。唐代有个韩干画马堪称一绝,陆方晓佩服得五体投地,年轻的时候效法人家常到马厩仔细观察,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为了画好马凡是有关讲马的诗赋文章只要见到无不细细研读,有的竟能倒背如流。渐渐的关于陆方晓擅长画马的赞誉多了起来,甚至有的说他不输古人,一来是他确有才气又下了苦功,二来是有些趋炎附势之徒拍马奉迎,开头他还有些诚惶诚恐,时间长了不免沾沾自喜起来,如今听王宛兮提起马心中那份得意可想而知了。他矜持地笑了笑:“不过是略知一二。” “这些马怎么个好法?” 王婉兮好奇陆方晓正好卖弄兴致勃勃地说:“这些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一看就知道有阿哈马的血统。” “阿哈马?” “阿哈马的全称叫阿哈尔捷金马,就是古籍中有名的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王婉兮显然吃了一惊。 陆方晓说得高兴也不理会她只管自顾自地讲下去:“这马实在昂贵在岭南极为罕见。你看这马的眼睛多大,圆润饱满又有光泽,《伯乐相马经》上说‘目大则心大,心大则猛利不惊’,这些马上阵临敌炮火连天也是不怕的。你再看它们的耳朵挨得那么近,又小又尖像薄薄的竹片,实在难得” “这有什么讲究吗?” “‘耳小则肝小,肝小则识人意’,这对战马来说尤其要紧。”陆方晓说着羡慕地抚摸了一下身旁的一匹骏马,那皮毛简直有如缎子一般光滑,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感慨地说:“《相马经》上讲名贵的骑乘马无一不是‘后脚欲曲而立。蹄欲厚而大’,你看它们个个如此,这些军马真不知得花多少银子喽。” 王婉兮笑了:“家父为人节俭,军中马匹虽说不少像这样值钱的并不多,我带来的十几个人都是家父从贴身卫队里抽出来的。” “我说呢,难怪这些坐骑一个赛过一个。” 陆方晓只顾打量这些战马,贪婪地欣赏着它们飒爽的身姿,好像慈祥的父亲望着孩子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柔情。一个人连不会说话的牲口都这么喜爱,还会去害人吗?王婉兮一阵迷茫,不禁喃喃地说“难怪人不可貌相”。 副官李树安策马缓缓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夫人这是怎么了?” “你说这些马真有他说得那么好吗?” “我是个军人,在我眼里战马同士兵一样,好与不好只有到生死关头上才见分晓。起风了怕是要下雨,赶快动身吧。” “下雨?”王婉兮扫视一下天空朝陆方晓莞尔一笑,“还真是要变天,难怪人说‘一春常是雨和风’,咱们走吧。” 陆方晓殷勤地上前两步拉开车门,还没等说话有个人伸手把他推开,搀扶着王婉兮母子上车“砰”一声摔上门。众目睽睽之下陆方晓颇为尴尬,他认得这是王婉兮的车夫,干咳一声想打个圆场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就见那个人变颜变色目光凶狠,仿佛有多大的仇恨,陆方晓心里“格登”一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王婉兮和陆方晓夫妇分乘两驾马车在卫队簇拥下缓缓启程了,这么威风蓝玉婷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心里好不得意。杨屋村是个大村有上千人口,但毕竟远离县城难得见到有这样气派的车队,大人孩子纷纷出来看热闹,熙熙攘攘挤在路的两旁。蓝玉婷撩开窗帘故意露出脸来让外面看到,可她很快发现极少有人注意她,人们的目光都投向王婉兮乘坐的西式马车,既好奇又惊叹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蓝玉婷大失所望顿时生出几分妒忌,一甩手撂下窗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陆方晓瞥了她一眼装作没看见,他心里明白,这个女人一向争强好胜,这是又看上人家的马车了。真是不知好歹,这样的座驾全广西也找不出几辆你也敢要吗?队伍弯弯绕绕出了村口拐上官道。李树安回头看了看身后,将手中的皮鞭高高举起向下用力一挥,喊了声“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卫队那十几匹战马都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听到号令立刻兴奋起来,把腰一塌四蹄翻飞箭一样跟了上去,大道上顿时扬起一路烟尘,转眼间马队像风一样呼啸而去,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电船早已等在容县码头,王婉兮执意把自己的舱房让了出来。陆方晓夫妇一脚跨进门就懵住了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王婉兮的父亲是由法国传教士养育成人的,陆荣廷知道她素有浓郁的法兰西情结,刻意把舱房布置成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成套的洛可可式家具都是从法国运来的,颇有名媛沙龙的韵味,华丽又不失清雅。蓝玉婷一看就爱得不行,尤其是那张梳妆台,足有五尺多宽,通身上下用名贵的桃心木打造而成,雕工精美,镜框四周镶嵌了一圈镀金的百合花显得雍容华贵。蓝玉婷好生羡慕,爱惜地抚摩了一番才坐下来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如果每天都能对着它梳妆打扮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可她明白这不过是奢望而已,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陆方晓见惯了奢华对这些并不在意,吸引他眼球的是里间那张睡榻,枕头边居然整整齐齐码放了一摞线装典籍,不禁心生感慨,这个婉兮,由桂林直下容县有千里之遥,一路奔波仍不忘读书,贵为帅府千金实在难得,称得上好学不倦了。陆方晓也是个嗜书如命的人,见此情景正所谓惺惺相惜忍不住脱口称赞:“真是个才女。” “你说什么?”蓝玉婷别过脸来斜起眼睛望着他,语气中颇有几分醋意。 陆方晓哪能听不出来却佯装不知:“你好像挺喜欢这家具?闲着没事你去问问婉兮这些在哪儿买的,要多少钱。” “真的?”蓝玉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你喜欢嘛,咱们又不是买不起。” “我这就去。”蓝玉婷高兴得噌的一下站起来,双手捧住陆方晓两腮亲昵地摸两下,仰起脸轻声说道,“你真好。” “去吧,我想躺一会儿,等下开饭就不用叫我了。” “知道了。”蓝玉婷抛了个媚眼兴冲冲地走了。 陆方晓许了个愿把蓝玉婷支走了,为的就是清静一会儿。王婉兮的车夫目光凶狠让他着实吃了一惊,一路上在脑子里过了又过始终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这愈发使他惴惴不安。在武鸣号上他是客,登船后按说应该到主人那里坐坐寒暄一番这才不失礼,可他现在一点心情也没有,整整一个上午把自己关在房里。中午时分有人过来请他去用餐也被他谢绝了。陆方晓关好舱门,慢慢走到舷窗前呆呆地望着。秀美的景色从眼前滑过。武鸣号像是一柄利斧劈开群山,在峡谷中忽而左转忽而右转曲曲弯弯一路北上,船的头顶和四周十几只不知名的鸥鸟啾啾地叫着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始终不肯离去,仿佛是要引导这远方来客去到一个美丽的地方。不知不觉间江面慢慢开阔起来,连绵不绝的青山渐渐向后退去,最终远远地隐在雾中,那雄奇险秀的身影缥缥渺渺朦朦胧胧,宛如仙子伫立在云端守护着美丽的绣江。不知从那里飘来几叶白帆,电船骄傲地昂着头鸣响了雄浑的汽笛把它们一个个抛在身后。滔滔的江水由北向东转了个急弯,一幅美如仙境的神奇画卷凸现眼前。只见茂密的竹林夹江而立一眼望不到边,江风吹起枝叶摇曳,林中响起阵阵涛声。猛然间,在船的正前方一块硕大无比的岩石横空出世,形如一条巨龙的犄角,江水鼓起勇气接二连三地扑上前去,都被它拍得粉碎,在震天巨响中溅起一片片浪花 “石龙湾”陆方晓小声说,这条水路来来往往不知走过多少次了,他知道船离藤县县境只有70里了,前面可说是绣江景色最美的一段,可他没有心情来欣赏,那个车夫凶狠毒辣的眼神总在面前挥之不去。 “他到底是谁呢,我和他见过吗?”陆方晓惴惴不安地思索着,他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那个人从脑子里赶出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他再也呆不住了迈步走出舱房,一股清凉的江风扑面而来,吹得他打了个冷战,脑子清醒了很多,“对了,叫阿亮去探探那个人的底细,他们都是车夫也许能搭上话。”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就见阿亮脸色凝重地走过来低低的声音说道:“老爷,有件事情。” “什么事?” 阿亮看了看左右,陆方晓会意地说:“去我那儿。” 两个人进了舱房,阿亮关好门转身说道:“刚才我同帅府的车夫走了个对脸,我肯定他认出我了。” “你们在哪儿见过?” “老爷不记得啦,八年前在姑婆山。” “八年前,姑婆山”陆方晓一脸茫然。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祸起萧墙 八年前,也就是光绪34年阳春时节,南方大地已是骄阳似火。有一对小兄妹流浪到桂东北的姑婆山,他们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全靠男孩子乞讨和帮工混口饭吃。这一天走了几十里山路还见不到半户人家,两个人饥渴疲惫头昏眼花,一步一步机械地往前挪。 “哥,我走不动了。”女孩子说了一声便瘫软下来。 “你怎么了?”男孩慌忙搂住她。 小姑娘只有三四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双眼紧闭着,胸口一起一伏。 “你醒醒,你醒醒!你可别吓我!”男孩子慌得六神无主哭着喊着叫他妹妹。 “我没事了。”小姑娘终于睁开眼。 “你脸这么红。”男孩子说着把手放到她前额上,“你生病了!” “我没事的。”小姑娘勉强笑了笑。 忽然她急促地说:“你看!” 男孩子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山路上开过来一支人马,绵延不断足有数里地长,排排枪剌在烈日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芒。他比妹妹大十二岁,一看就明白了:“是官兵!又要打仗了。快走!”男孩子背起她钻进树林,拼命往山坡上爬。 “站住!”两个人正在奔逃,忽然耳边一声大喊,几条枪前后左右逼住了他们。 一个魁梧的汉子走过来伸手托起男孩下巴盯着看了看:“干什么的?” 这个人方脸盘,左眼下长了块铜钱大的青痣,右腮上显然中过一刀斜斜一道伤疤足有五寸长,一张脸显得格外凶狠,谁要看上一眼只怕是终生难忘,小男孩早吓得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这是两只‘瘦鸭子’。” ‘瘦鸭子’是土匪绑票的黑话,意思是说这两个人是穷鬼没人赎,放了算了。 “他们都快闯到山寨了,即便‘瘦鸭子’也不能放。” 说话的的显然是个头目,生得又矮又胖敦敦实实,说话一口藤县乡音,想必你也猜到了,这两个人就是李阿亮和沈放。话声刚落几个人过来不由分说扭住胳臂蒙上眼。兄妹俩在野藤古树间左弯右转被带进一个隐密的山洼,这伙拿枪的人解开两人眼上的蒙布,只见四周围绝壁耸立,一帘瀑布从北边的高崖飞泻直下,一路声如雷吼c珠光闪烁跌落到谷底深潭。水边歪歪斜斜立着三两栋破败的草房,看得出这里是座久已荒废的村庄。两个人被推进了正中最大的一间,屋子正中卧着一张圆木打造的桌子,足有一丈来长,四下里横七竖八摆着些树墩权充座位。十几个男人或胖或瘦横躺竖卧盯着他俩。只见长桌尽头坐着一个汉子,生得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年纪约有四十来岁,一把匕首在手里轻巧地惦上惦下,一闪一闪发出瘆人的光,这个人正是惯匪沈亚英。兄妹两人吓得发抖,沈亚英人默不作声打量他们几眼开口了:“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是要饭的。”男孩子壮起胆子说。 “要饭的?”沈亚英一声冷笑,“我周围方圆几十里没有半户人家,你找谁要饭,只怕是给官兵探路的吧?” 男孩子吓坏了:“我们真的是要饭的。” “还说是要饭!”沈亚英眼睛瞪起来,腕子一抖,手中的匕首像箭一样飞出去直钉在少年面前的桌子上,“来人!请陆爷。” 片刻之后从外面走进一个身躯矮胖的壮年男人,正是陆方晓。前面说过这陆方晓被沈放从平乐县挟持上山,为了自保建议绑架法国传教士作人质,这才安然无事。 陆方晓才迈进门,沈亚英忙迎上去:“陆爷,打扰你休息了,刚拿住两个探子,你看怎么处置?” “就这两个?”陆方晓打量一下挥挥手,“先押到外面等我话。” 几个匪徒懒洋洋地站起来推推搡搡把这对兄妹押了出去。 陆方晓问道:“昨天我说的事办好了吗?” “城里那个洋和尚?” “是传教士。”陆方晓皱了下眉打断他。 陆方晓的表情没有逃过沈亚英的双眼,可他毫不在意:“是,应该叫传教士,”他嘻皮笑脸地用大手摸了下后脖梗,“我是个粗人,他信教不就是和尚吗。” 在沈亚英看来,陆方晓肯帮他从清兵围困中脱险不愧是朋友。可在陆方晓的心里他们还不如自家的筷子——那可都是象牙做的,而他们呢分文不值,充其量不过是一把竹筷子,需要的时候拿过来,随手撇掉也毫不足惜。不过他城府极深把深深的鄙视只藏在心里。陆方晓含笑伸出一个指头摇了摇。“哎——在洋教里管这些人叫‘司铎’。” “司铎?这个名字可真怪。” “不过叫‘洋和尚’也挺有意思,”陆方晓歪着头想了想,“照这个说法,等下回到城里见了哪些修女是不是是不是该叫一声‘洋尼姑’呢?” 一句话像在人群里点了个大炮仗,茅草房里一下就乱了,众人笑得前仰后合c东倒西歪。 陆方晓微微笑着把手向四下张开,胖胖的巴掌往下压了压:“好了,好了,听亚英说。” 沈亚英拍了拍结实的胸脯好不容易忍住笑,说道:“按你的吩咐沈放和阿亮刚把那个司铎绑了回来,半路上顺手逮住那俩孩子。” “好极了。”陆方晓满意地搓搓手,“不过,那两个孩子不是探子,不能杀。” “那就放了?” “也不能放。” “不杀也不放白养着?我早看出来了,这就是俩小叫花子,瘦鸭子没油水,陆爷还想有着有人来赎他们?” “不,这两个孩子大有用处,洋人是绑来了,可他要跑了就麻烦了。你告诉他们,这三个人里跑了一个就把剩下的砍了,有这话你那个‘洋和尚’就得乖乖在这儿呆着,他们不是讲‘博爱’嘛。” “什,什么博爱?谁讲的?”沈亚英眨眨眼浑然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帮刁民无知到极点,怎么给你解释,说‘尊圣敬善,仁慈博爱’出自《无量寿经》?,说‘博爱之谓仁’”乃韩愈的名句?说这也是基督徒的信条?他们能听得懂吗,难怪孔老夫子说‘朽木不可雕也’。”陆方晓厌恶地想着,脸上却依然挂着笑:“亚英啊,他们洋和尚讲要爱世上所有人,这就是博爱的意思,那当然这两个小叫花子也算在内,你明白吗?” 陆方晓一番话说罢沈亚英如梦方醒,哈哈大笑起来:“陆爷真不愧是我的好军师,我又学了一手,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沈亚英迈步走出门去,土匪们忙问怎么处置,沈亚英也不开口挥手在脖梗上比了一下, 几个人抢过来不由分说把兄妹俩按倒在一块大石板上。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不是探子!”兄妹两个哭喊着挣扎。 “不是探子能把官兵引来?”矮胖子沈放一扬手高高地举起大刀。 “慢着!”正在这时,一个金发碧眼的传教士从隔壁的茅草房里冲了出来,看年龄大约在四十上下。 “洋和尚,你也不想活啦?”沈放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狞笑着说,“那我就连你也一刀砍了。” “慢着。”沈亚英倚在门边。笑嘻嘻地拦住他:“洋和尚有话要讲。” “这两个人还是孩子,你们不能随便杀人的。” “我本不想要他们性命,可没办法呀,你看山下官府大军围过来,仗不知要打到几时,我这山上粮食不多,没有闲饭给他们吃。” “你说谎,屋里有好多稻谷我亲眼看见的。” “那都是没有去壳的。” “我可以舂米不会白吃饭的。” “我也能干。”小男孩挺起胸膛大着胆子说。 “你?谁知道你会不会逃跑,山上的虚实你都见到了,下得山去说出实情来我们弟兄还有命在吗?” “你放心,他们跑不了,山上有我就有他们,我向上帝发誓。” 。沈亚英狡黠地笑了,洋和尚果然中了圈套,他转向两兄妹说道:“你们都看到了,这个洋人救了你们小命,你们可不能忘恩负义反要了他的命。” “我们不会的。” “实话告诉你们,这个洋人要死要活本与我无关,只是山下的清兵要我的命,他们有胆杀我可没胆杀洋人,我抓了这个洋和尚就是为的最后关头换条路走。”说到这里他扭过头来讥讽地说:“洋和尚,你是我的宝贝,抵得上官府的洋枪洋炮,可你要是跑了呢?这下好了,我告诉你,你要姑息这两条小命就老老实实在山上呆着。” 沈亚英一步跳到石板上面环顾四周,得意洋洋地喊道:“弟兄们听好了,陆爷说了‘这三个人里跑了一个就把剩下的砍了’。” “好咧!” “陆爷真是好军师!” 众土匪哈哈大笑散开了。 八年过去了,岁月把人世间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陆方晓早已把这一段经历忘得干干净净,李阿亮一番提醒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陆方晓呆若木鸡半晌才说出话来:“原来是那个小要饭的,一晃长这么大了,难怪我认不出来” “没错,我打听过了他现在的名字叫陈龙。这件事我看也不用怕,沈亚英早就改名叫沈鸿英,眼下是支队司令在老帅手下红得很,听说出兵湖南还派他打先锋呢,这个时候是不会追究以往的,况且老帅自己不也是绿林出身嘛,陈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车夫能把老爷怎么样?” 陆方晓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出神,越想越觉得不妙:“这个人不能留。“ 他本是自言自语声音微弱,李阿亮听不清楚忙问:“老爷说什么?” “啊?”陆方晓回过神来,“你先去吧,我想静一静。”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 祸起萧墙 陆方晓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这本命年也太不顺了,先是传闻要同北洋军打仗让人左右为难,这事还没了又听说大哥房里有后人还在简直是活见鬼,现在又冒出个陈龙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打开春就没省心过,难道今年真的是命犯太岁了?他苦笑了一下翻了个身从枕头边摸起一册书来,封皮写的是《宋名家词》。明清以来这部书的刻本在文人中广为流传,没什么新鲜的,他懒洋洋地掀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扉页上赫然有一方大红的印章,天哪,竟是常熟汲古阁主人毛晋!陆方晓当时眼就直了,足足有两三秒钟。毛晋是什么人,此公乃是江南富豪c赫赫有名的藏书大家,从明末到清初穷毕生财力聚书八万四千多册,刻书六百余种,不知有多少善本古籍因他而得以留传后人,二百多年来文人墨客提起他无不推崇备至,敬若神明。想不到婉兮竟保有出自汲古阁的藏品,这可是毛晋玩味过的书啊,陆方晓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定了定心坐起来,恭恭敬敬地把书摊开慢慢翻阅,翻着翻着一张雪白的绵纸露了出来,上面有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伤春感怀,犹以‘恨难穷’三字绝妙,悲愤哀怨之情跃然纸上令人唏嘘。” “这个婉兮还真挺用功,不知说的是哪一首。”陆方晓赞赏地点点头,好奇地把纸轻轻挪开,不看还好,一看脸色就变了。绵纸下面是一首陆游的晚年词作《豆叶黄》: “一春常是雨和风, 风雨晴时春已空。 谁惜泥沙万点红? 恨难穷, 恰似衰翁一世中。” 这首词的意思是说,春天总是有风风雨雨,等到风雨全没了春天也过去了,没人会怜惜那些凋零的落地残花。见此情景不由人心中忿懑,落英残红无人赏识,这境遇不也正和人世间像我这样的年迈老人一样吗? 古人云“诗言志”,这首词满纸伤春哀怨,实际上却是愤世的呼喊,陆游一生渴望收复失地,报效国家,但由于南宋皇帝的懦弱和主和派的排挤,这个心愿至死也无法完成,留下“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泣血名句,令后人扼腕叹息。陆方晓一生手不释卷称得上博学鸿儒,这首《豆叶黄》很小的时候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明知道一个字也和自己扯不上仍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一春常是雨和风”!这不是海音法师留赠的绝命诗吗?陆方晓脑袋嗡一下大了,眼前一阵晕眩打了个冷战。 “一春常是雨和风。”陆方晓咕囔一声心砰砰直跳,怪不得让人揪心的事一桩接一桩,去年是马奎和大哥,现在又出来个陈龙,海音法师的谶语果然灵验”陆方晓一阵惊恐,嘴唇哆嗦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龙这个小子年纪轻轻能给陆荣廷的千金当车夫,想必正得宠啊,他跟我有仇哪肯善罢甘休?只要他一句话陆荣廷许就会翻出旧帐,后面再出什么事情可就难说了” 陆方晓越想越害怕。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仿佛是永无休止的噩梦,每每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像魔鬼一样狞笑着折磨他,让他的灵魂无法安宁。陆方晓默默地忍受着从不敢对人言,他明白这痛苦将终生伴随着他,直到这个秘密同自己一块埋进坟墓才能解脱,如果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被外人知晓,不但身败名裂遭万人唾骂,而且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只有天知道。恍惚间他又看见了陈龙那双愤怒的眼睛,不知怎么竟由一双变成两双,两双又变成三双许许多多不停地在面前晃动。陆方晓一翻身猛地坐了起来,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拍打着。 蓝玉婷满脸喜色地走了进来,见到这副情景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 陆方晓惊醒过来,这才明白眼前都是幻觉,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恶梦。” “你吓死我了。” 陆方晓知道蓝玉婷胆小不愿和他讲陈龙的事,有意把话题叉开:“这半天你做什么去了?” “刚才我跟婉兮聊得可热闹了。”蓝玉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正想跟你学学呢。” 陆方晓微笑着说:“等一会儿吧,我有点事要办你见到阿亮了吗?” “就在外面,哎。早点回来啊。” 陆方晓走出舱房一眼就看到李阿亮,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素来不喜欢扎堆凑热闹,这也正是陆方晓对他放心的原因之一,此刻他手扶栏杆向远处眺望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陆方晓走过去在他身旁站定,盯着上下翻飞的鸥鸟看了一会儿。它们是那样欢快,在天空任意翱翔,时而直冲云霄时而掠过水面,悦耳的鸣叫声响成一片,仿佛在召唤人们:快来和我一起飞吧。陆方晓突然觉得这些鸟儿自由自在无羁无绊是多么令人羡慕,他轻声说:“阿亮,你得马上回家。” 李阿亮点了下头:“因为陈龙” “是啊,我想了想这一路我能护着你,到桂林可就难说了,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那您呢?说不定他也认出来了,老爷跟我一起走吧。” 陆方晓听出来了李阿亮不忍心抛下他自己逃生。实在难得呀,身边这么多人,危难时刻有几个能这样忠心不二呢?他心头一热反过来宽慰他:“认出来又怎么样?和江湖上有些来往不过是为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又没杀人放火怕什么,现在是陆荣廷点名要见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听天由命吧。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脱身了我一口咬定姓陈的认错人,一时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不要想得太多,让你走不光是为你好,也为了我自己,有件要紧的事如果要办,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有什么事老爷尽管吩咐。” “我心里不踏实,桂林这关万一闯不过容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了。你到家以后我每天会给你一封电报,如果连着两天没有消息那就是出事了,那样的话我一家老小可就托付给你了,你把他们悄悄接上都峤山,就安顿在报国寺等我回来吧。” “我记住了,不过到了报国寺早晚也会让人知道,姓陈的要是还不肯放过咱们怎么办?” “是啊“陆方晓暗自叹息一声,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恐惧和悲哀,“必要时你到容县城里找一下副团总岑有田,要他带些人上山帮你。” 李阿亮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迟疑地说:“我怕他不听我的,再说同官兵打仗他不一定敢。” “你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我对他一家不薄,他这个人恩怨分明绝不会见死不救的,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你让他派人护送我家眷去贺州,那边你人熟地熟衙门里王县长又是我朋友安全就没问题了。我这就写封信你亲手交给岑有田,这个忙他肯定会帮的。至于以后” 陆方晓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心情真是坏到了极点,他已经暗下决心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除掉陈龙,这步棋实在太险,万一出事偌大个家业就此化为乌有了;可留下陈龙,自己的性命将来一定会葬送在他手里。横竖都是险搏一下兴许还有生路。 陆方晓一番言语颇有托孤的意味,李阿亮听了心里着实难过,想解劝两句又不知怎么说,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李阿亮叹了口气先开口了:“老爷放心好了,只不过眼下困在船上,怎么脱身呢?” “到了藤县我想办法让船停了,找个理由把你打发回去。” “我不在身边这一路上老爷可要小心。” “放心,就算陈龙认出我来到桂林之前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陆方晓挥挥手打发李阿亮走了,望着他背影一步一步慢慢地离自己而去,不知怎么忽然有几分莫名的伤感,脑海里竟溜进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至今还是单身一人——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想到给他成个家呢?陆方晓叹了一口气转身要回舱房,刚到门边又犹豫了:蓝玉婷在里面,见了我肯定又咭咭呱呱说个不停,拦她吧,扫她兴;不拦吧,这节骨眼上根本没功夫听她闲扯,我得抓紧时间想出个停船的借口来。上哪找个安静地方呢?陆方晓边走边看,他由左弦走到船头又经右弦走到船尾,这条电船很长是客货两用的,前半部有两层客舱,后面空空的看来是堆货的地方,十几匹战马拴在栏干上,一个个低头吃着草料响起一片沙沙声。甲板中央停放着王婉兮的座驾,陆方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说实在的他对西洋马车心仪已久了,不说别的,单凭那轮子上架有弹簧就比中国式的马车舒服多了。蓝玉婷一直想买一辆,吵吵已经不只一次了,今早见到王婉兮的车又眼红了。对蓝玉婷他一向宠爱有加可这车是绝对不能买的,陆方晓明白得很,虽然他在容县说一不二,可谓雄霸一方,但在省府大员眼里并没有多大份量,充其量是个土财主而已,如果自己换上这样一副车驾,岂不是想与他们并驾齐驱?这帮人心里会不舒服的,何苦找这个麻烦。陆方晓买是不敢买但毕竟心里喜欢,伸手想打开车门看看。 “什么人?” 陆方晓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兵正用枪指着他。 “原来是陆先生,”那个兵把枪背起来,“守护马车是我职责所在,对不起。”说着脚跟一磕打了个立正将手举到帽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 “没事,这辆车真好,我只是随便看看。”陆方晓讪讪地解释了一句转身走了。 上哪去呢?他四下张望,就见客舱旁有架梯子可通达船顶,“对,那里多半不会有人。” 陆方晓想着一级级登了上去,船顶仿佛是个平坦的小广场,四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金属栏杆,中央一字型固定着三张小桌,旁边各摆放了四张藤椅,王婉兮c夏苍和李副官正围坐闲谈,陆方晓想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过来坐吧。”李树安客气地招了招手。 陆方晓同大哥到武鸣县帅府拜访过两次,亲眼见到这个人从不离陆荣廷左右,如今又同王婉兮平起平坐,别看只是个副官来头肯定不小,他不敢怠慢脸上堆起笑冲李树安点点头坐下了:“你们在看风景?这段水路是绣江最美的,婉兮你这回可是不虚此一行啊。” “是啊,来以前有人跟我说绣江很美,我心想‘桂林山水甲天下’,这绣江景色还能好过桂林去?来了一看才知道,这两个是不能类比的,桂林山青c水秀c洞奇c石美,那漓江蜿蜒曲折始终静静流淌,而这绣江时缓时急,景色不时变幻,你刚为秀丽所陶醉,忽然又让你为壮阔而惊呼,真是绝了。” “是啊,”陆方晓感叹地说,“我们广西山好水好人杰地灵,史上出过不少名人,就说前面的藤县吧,有位千古流芳的英雄故里就在浔江岸旁,你知道是谁吗?” “英雄故里浔江岸边,是谁呀?”王婉兮一时懵住了。 陆方晓故意卖个关子笑而不答,一指夏苍说道:“他知道。” 王婉兮愈发感兴趣了,掉过头来追问:“是谁呀?你快说。” 夏苍笑了,瞧她这副样子:急不可耐竟有几分像个孩子。索性也逗她一下:“这个人忠心报国却被昏君以谋反罪杀了,临刑前面无惧色口占一绝作为遗言,我背来给你听听。‘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袁崇焕!”王婉兮恍然大悟兴冲冲地说,“他故里离得远吗,到了藤县我们去看看?”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陆方晓一拍肚皮开心地笑起来:“好啊,那个地方名叫莲塘村,三面临水背倚青山,风景美得很。暮春时节踏古寻幽,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李树安头一摇:“不行。老帅的命令是‘火速归队’,由藤县码头去那里还有一百多里路一来一回要耽搁多久?这事绝对不可以。”那口气像是对下属发布命令毫无商量的余地。 “真可惜。”王婉兮一脸遗憾。 陆方晓听了恨得牙根直痒,却也发作不得:“没关系,藤县我是常来常往的,你什么时候过来我陪你去。” 夏苍看扫了王婉兮的兴很过意不去,就安慰她说:“没错,他在藤县有粮栈c酒楼和当铺,一年总要来几次呢。” 陆方晓叹了口气:“我也这把年纪了,往返几百里地舟车劳顿,有时真不想做了,可实在没有办法,藤县这几家店铺不是我一个人的,族里不少人也投钱在里面,大家公推我来打理,我要是放手不管,万一银钱有个差错没法交代呀。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过去了,这次本想顺便将账目理一理也只好算了。” “叔叔只管去好了,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们等一等没关系的。” 陆方晓沉吟了一下:“既然这样我还有事顺便办了吧。玉婷命苦很小就父母双亡,后来被个走江湖的戏班收留,是班主把她养大的,在玉婷眼里班主就跟亲生父亲一样,前些年这班主大病一场,侥幸保得性命,但已同废人一样,玉婷心中不忍经常接济他,每次经过藤县都要去探望。” “班主在藤县?” “藤县西南有个马地坡是他家乡,下了船大约还有二十里地吧。这一去怕要费些时间了。” 王婉兮想了想:“这样吧,你们坐我的车去,二十里地很快就到了,我在船上等你们。” 天遂人愿,陆方晓高兴地说:“那可太好了。我先到店里看一看,回来再去马地坡。藤县也快到了我得做些准备,就先回房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 祸起萧墙 看着陆方晓走远了,夏苍掉回头来冲李树安笑着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婉兮想去就陪她去玩玩嘛,难得过来一趟。什么‘火速归队’那不是骗骗陆方晓嘛你还当真啦。” “你不当真我当真,临走前樊伯再三嘱咐,千万盯紧他不能出半点差错,只要平安到了桂林就行。你让他半路下船还要去什么马地坡,真是多此一举,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王婉兮为人厚道,这件事原本是自己答应的,反倒让夏苍受埋怨心里过意不去,诚恳地说:“这不能怪他是我欠考虑,事情已然这样你看什么地方会出问题呢?” “陈龙。” “阿龙?” “今天一早他就神色不对,你注意到了吗?” 一句话提醒了王婉兮:“啊对了,上马车的时候阿龙的举动是有些无礼,我还奇怪呢,他可没这样过。你说他这是怎么啦?” “你奇怪是因为你不了解他,在帅府能够无话不说的朋友阿龙只有我一个,我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你还要他送人去马地坡,只怕会引出一桩命案来。” “为什么?”王婉兮和夏苍大吃一惊。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树安和陈龙关系确实不一般,两个人都是孤儿不过李树安可幸运多了,有个远房叔叔出钱把他送到日本读书,17岁那年进了陆军士官学校。转过年七月,陆荣廷奉两广总督岑春煊指派赴日本考察军事,结识了一批同盟会员,李树安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数年以后大清王朝风雨飘摇,陆荣廷为给自己留条退路与革命党暗中来往,需要有个人从中联络,他一下就想到了李树安,向同盟会元老刘崛把人要了过来。从此李树安和陈龙一样成为陆荣廷身边的人。李树安年长五岁,像兄长一样照顾这个小小的勤务兵,两个人无父无母同病相怜,他的身世李树安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龙命苦,家里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全靠给有钱人帮工活命,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一餐饱饭。14岁那年母亲得了肺痨,没日没夜的咳嗽,到后来大口大口地吐血。家里连饭都时常吃不上,哪有钱请医生,万般无奈父亲上山去挖草药,谁想山高坡陡肚里又没有一粒米体力不济一下滚下悬崖摔死了。好心的邻居把尸首抬回来,母亲一见就昏死过去,好不容易把她唤醒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手指着妹妹就是不闭眼,陈龙明白妈妈的意思,哭着说‘妈放心,我一定把妹妹带大’。话音刚落陈龙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就永远闭上了。从此陈龙带着妹妹走四方,只要有口吃的总是先让给妹妹。谁知孤儿命比黄连苦,竟又落入了虎穴狼窝。 前面说过八年前兄妹两个被绑上了姑婆山,土匪押着陈龙和传教士舂米,舂米就是把稻谷的壳去掉,现在恐怕连农村的孩子也没见过了,那可是又苦又累呀。财主家有碾盘,穷人只能靠舂米了,先把稻谷放到舂米桶里,然后用舂米杵使劲砸,直到米粒和稻糠完全分离开。在我们家乡不是精壮的男人根本干不了这个。陈龙可只有十五岁呀,从头天晚上到现在还没有要到过一口吃的,再干这么重的活,你想哪受得了,可不干妹妹就得和自己一起死,而他是答应过妈妈一定要把妹妹带大的。陈龙咬牙坚持着,吃力地举起沉重的米杵一次次砸下去,汗水从头上c前胸c后背c从浑身上下每个毛孔津津地冒出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终于他支撑不住了,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我不能死,我死了妹妹怎么办。”陈龙默念着,要睁开眼睛看看她,可眼皮像灌了铅就是抬不起来,他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成功了。 “怎么四周是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妹妹,妹妹呢?!”陈龙惊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湿透了,山风一吹冷得无法忍受,嘴唇抖个不停,他感觉整个人不断地凉下去。 “我就要死了。”陈龙悲哀地想着猛然间他发现前面不远闪耀着光芒,颜色红红的,不断跳动。 “那是火堆,能让我暖和的火堆!”陈龙兴奋起来,他想马上跑过去,可就是站不起来,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他伸出手使劲抠住泥土艰难地向前爬去,然而那近在咫尺的生命之火像被人施了魔法,他前进一点,火光就后退一点,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到不了近前,陈龙终于耗尽了全部力气,再也不能前进一寸了。 陈龙绝望了,“我这辈子做错什么啦,老天要这样对待我?”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怒视着沉沉的黑夜。 “上帝保佑,你总算醒了。”有个人在他耳边长吁了一口气。 “谁?”陈龙惊得一下坐了起来。 “是我,你昏迷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陈龙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自己还在破败的茅草房里,那个金发碧眼的传教士坐在快要熄灭的火堆旁,妹妹在他怀里睡得正甜。突然间他闻到一股香气是那么诱人,连忙吸了两下鼻子,是烤红薯的味道!陈龙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这下更受不了了。 “我叫普瓦图,是法国人,给你。”传教士从火堆旁捡起两块红薯递过来。 陈龙一见两眼都放出光来,张嘴就咬了一大口,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普瓦图有些心酸,看样子这孩子真饿坏了:“你慢点吃,还有呢。” 陈龙这才想起来净顾吃了,还没有说个谢字呢,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们都吃了吗?” “我和你妹妹都吃了,这是给你留的。你叫什么名字?” “阿龙。” “阿龙,等你吃饱了咱们就走。” “去哪儿啊?” “你看外面。” 陈龙这才发现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桂东北群山起伏气候多变,疾风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此刻天上仿佛裂开一个大口子,天河的水奔腾直下势不可挡,耳边只有一片咆哮声,眼前只见一片白茫茫。 “这么大雨呀。” “暴雨下不长,一会儿雨小了咱们就跑。” “能跑了当然好,可万一被抓住要砍头的。”陈龙心动了,可到底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真有些害怕。 “你不用怕,雨这么大哪些放哨的全躲起来了,没人顾得上咱们。阿龙,你家住哪儿,等下了山我送你们回去。” “我没有家。” “父母呢?” “都死了。” “那,有亲人可以投奔吗?” 陈龙默默地摇摇头。 “那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 主啊,两个孤儿无处安身了。普瓦图脸色严肃起来,眼睛里慢慢泛起怜悯的光:“那你就跟着我吧,愿意吗?” 陈龙感激地望着他点点头。 “那好,你看雨小了,我们这就跑,只是她这么小怕走不动。” “我背着她。” “我们轮流背。”普瓦图想了想,伸手从贴身处摘下一条链子,“你拿着。” 陈龙接过来捧在掌心只觉得沉甸甸,还有些暖手,显然这是普瓦图胸口捂热的,陈龙凑到火堆旁仔细端详,原来是一个精美的十字架,好像是用纯金打造的。 “天这么黑,万一我们走散了,你拿着它到贺州城的教堂,一定会收留你的。” 泪花模糊了陈龙双眼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哥,这是什么呀?真漂亮。” “你醒啦,这是十字架,喜欢吗?”普瓦图低头望着她,温柔地说。 “喜欢。” “阿龙你给她戴上,我们走。” 普瓦图蹑手蹑脚出了茅草房,张望一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转回身招招手,陈龙背着妹妹箭一样窜到雨中,跟着普瓦图跑出了山洼。 “可逃出来了!”陈龙兴奋地说。 普瓦图可没那么高兴,他知道不出山就不能说已经脱离危险了。可该往哪儿走呢?姑婆山方圆二百里大小山峰几十座,来的时候一路上双眼都被蒙住,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他早想过了,要想回贺州城只有等到天亮找户人家问下路才行,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赶快走,离土匪窝越远越好。两个人轮流背着小妹妹,深一脚浅一脚不敢停留。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普瓦图从衣袋里摸出怀表,划着火柴看了一下,已经跑出来将近两个小时了,可以说暂时算安全了。他看了看两个孩子眉头皱了起来,岁数那么小,身上又都淋湿了,万一没等逃出大山就病了那可麻烦了。正担心的时候也巧了,路旁的崖壁上现出一个山洞,普瓦图喜出望外,拉着陈龙钻了进去,他们惊奇地发现别看洞不大可干干爽爽,地上居然还用树枝铺了张床可以躺卧。 “阿龙,这里好像有人住过。” “多半是采药人休息的地方。” “不错,”普瓦图点点头,“我们生个火。” 不大功夫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火苗一窜一窜像精灵一样跳着舞,三个人逐渐暖和过来,这才觉得身上乏累不知不觉都进入了梦乡。 洞里光线幽暗,陈龙日上三竿才醒,睁眼一看洞里只有他自己,连忙钻出来,见普瓦图手牵着妹妹正向远处眺望。 “你看什么呢?” “那边是不是像有一条路?” 陈龙站到一块岩石上不错眼珠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没错,昨天我就从那儿上的山!” 普瓦图松了一口气——总算脱离虎口了,他挥挥手大声说:“走!” 陈龙弯下身背起妹妹紧跟在后面。雨后的姑婆山格外秀美,脚下五颜六色的野花撒满了山坡,不知名的小鸟此起彼伏地在林间鸣叫,空气是那么清新,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像被洗过了一样舒服,三个人兴冲冲地往前赶,终于他们看到了在几里外的山脚下隐隐约约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伸向远方。 “你看!“陈龙紧走两步拉住普瓦图的手臂兴奋地喊了起来。 普瓦图却一动不动,陈龙这才发现路到这里断了,他们正立在一面悬崖顶上,再也无法前进了。 “这怎么办呢?”他几乎要哭出声来。 “想跑?没那么容易。” 突然间传来一个阴森的声音把三个人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有十几个匪徒从两旁的林子里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为首的竟是沈亚英和陆方晓。 沈亚英为恶多年却始终没有落入法网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他选的这个巢穴极其隐密,山不算太高却地势险要,三面都是无法攀登的绝壁,只有一条小道可以进山。越往上走越是艰难,四周古树参天,脚下满地落叶荒草过膝,坡越来越陡,猛然间一面三四丈高的崖壁耸立在面前,不明底细的人到了这里往往以为路已断头了,其实只要拨开草丛就可以看到崖侧有条弯曲的小路,穿过去就可以绕上崖顶了。沈亚英在这险要之处设了个隐密的哨卡,长年累月派了七八个人守在崖上,这里居高临下,几里外的进山之路一览无余,真是个警戒与防守的好地方。普瓦图三个人逃走不久沈亚英就发现了,可他并不着急,他自信他们插翅也飞不过哨卡。 沈亚英手拎着把大刀围着普瓦图踱了几步,讥讽地打量着他:“你倒是跑啊,怎么不跑了?” “你想怎么样?” 沈亚英狞笑着说:“我早就警告过,你们跑了一个另外两个就得死,这两个小叫花子懂得什么,肯定是你出的主意,是你害了他们怨不得我。我必须砍了这两个脑壳,你看我先杀哪个,是大的还是小的呢?” 世上竟有这样毫无人性的家伙,普瓦图气得脸涨得通红:“你们这么残忍,早晚是要下地狱的!” “陆爷你听听,他说我残忍,要下地狱,你怕吗?我还真有点害怕了。”沈亚英冲陆方晓做了个鬼脸,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陆方晓摇摇头:“亚英啊,人又没跑了我看就算了吧。” “你不用讲情,这事没商量,老子说出话来就得算数,要不以后我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陆方晓叹了口气对普瓦图说:“你也看见了,这事与我无关,我来山上不过是客轮不上我说话,不过”他扭回头来说道,“亚英啊,孩子毕竟还小,就不要用刀砍了,好歹给人家父母留个全尸吧。” “那就依你。” 陈龙慌忙俯下身来把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惊恐地闭上了眼睛。沈亚英把刀递给李阿亮从腰间飞快地拔出枪来,不由分说就扣动了扳机。两下清脆的枪声响过,陈龙觉得自己和妹妹什么事也没有,睁眼一看是普瓦图挺身拦在面前挡住了两颗子弹,殷红的血从他嘴角和胸前涌出来。,高大的身躯晃两晃一头栽倒滚下了山崖,这情景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就在这时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c喊杀声,就在前面不远处无数的清兵突然跃起向这面山崖扑了过来。原来他们昨晚趁着大雨早已潜伏在这里,此刻陆荣廷一声令下出其不然地发起了攻击。陆方晓哪见过这个阵势,吓得六神无主,眼前清兵封死了进出的唯一通道,这座山峰已成了孤岛绝地,真是插翅难逃死定了:“怎么办?”他嘴唇哆嗦死死抓住沈亚英的手臂不放。 “别怕,想抓住我?做梦!” 沈亚英老奸巨猾早已留下了退路,他备有四五条绳梯,从后山绝壁放下即可逃之夭夭。 “留下五个人掩护,其余的跟我走。” 一扭脸他看见了陈龙,哪有这么巧,这些清兵分明是他们引来的,沈亚英恨不能生吃了他们:“你们果然是探子。”他咬着牙朝这对小兄妹举起了枪,陈龙一看不好眼一闭心一横抱着妹妹就从崖上跳下去 李树安把这段经历讲了一遍,王婉兮听得是泪光盈盈,夏苍是条汉子也忍不住鼻子一阵发酸,声音有些嘶哑地问:“后来呢?” “沈亚英打中阿龙一枪,两天后才醒过来央求官兵救救妹妹,老帅派了几十个人去找,结果什么也没有”李树安摇摇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肯定活不成,身子怕是已经被野兽叼走了。老帅看他家破人亡实在可怜就把他收留在身边,往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阿龙昨天半夜居然偷我枪,多亏我警醒发现了,这么些年你们谁见阿龙哭过,可当时他满脸是泪说他那时候年纪小,至今也不知道抓住他们的是一伙什么人,但有几个家伙的模样一辈子也忘不了,想不到在杨屋村一下见到两个,今晚豁出命也要给妹妹报仇,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 “是谁?” 李树安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们:“一个右腮有块刀疤,左眼下有块铜钱大小的青痣;一个肥肥胖胖手上有两颗翡翠戒指。你说是谁?”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 祸起萧墙 陆方晓夫妇迈步走进鸿运楼,这是藤县城里最有名的饭庄,虽然已近下午两点依然是座无虚席,一桌桌客人大都酒酣面热旁若无人地高声说笑。这对夫妇藤县常来常往,一个是名满全省的富豪,一个是红遍两广的戏子,谁不认识他们?跑堂的眼尖,两个人一脚踏进门就看见了,慌忙跑过来就往楼上引,恭恭敬敬地打开一扇包间门,点头哈腰地把人让进去。 陆方晓笑着说:“我看你们的生意像是不错嘛,怎么这间安宁阁居然还闲着?” “难怪陆老爷问,这间安宁阁是鸿运楼最好的,自打我到这儿来就没空过,只是今天一早老板吩咐,说是有贵客今天午后或许会到藤县,让我们务必留下来候着,可一直到这会儿也不见人影,我正奇怪呢您就进来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老板说的贵客会是您呢” 这位跑堂的是个碎嘴子唠唠叨叨说起没完,陆方晓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去把你们老板叫来。” “是,是,马上就去。” “等等,我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 “陆老爷好眼力,不单我一个,这鸿运楼上上下下除了后厨的掌灶全都换了新人,新人是新人,可这酒菜的风味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等下您一品尝就知道” 跑堂的嘴把不住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一看陆方晓一脸厌烦连忙打住,识趣地哈腰退了出去。” 蓝玉婷早憋不住了,门一关上就连珠炮似的地问:“这老板是谁,他怎么知道咱们要来,你告诉他的?” 还没等陆方晓答话门又开了,一个穿着斯文的胖子大踏步走了进来:“陆爷好久不见我还真想你了。” 蓝玉婷抬头一看楞住了:“沈放?怎么是你?” “这得问你们家老爷啰。”沈放冲陆方晓挤了挤眼笑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以后再说。”陆方晓轻轻拍了拍蓝玉婷的手臂,上下打量一下沈放,“你的日子过得不错了嘛,阿芳招到夫婿了吗?” “夫婿有了,身孕也有了,郎中说怕是这月底就要生了。”沈放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我可得给你道喜啦。” “我们全家托你的福才有今天,一直想报你的恩总也没有机会,我这就吩咐厨房上一桌最好的酒席。” “等等,我有个事要问你。” “陆爷尽管说。” “听跑堂的说,你一早就把这个包间留下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嗐!我等的贵客是另一位,结果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却把您等来了。” “是谁呀,我倒想听听。”陆方晓好奇地问。 沈放坐下来神秘地小声说:“陆爷,我等的是陆荣廷的千金大小姐!” 陆方晓夫妇吃了一惊,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知道?” “陆爷您忘了我可是老江湖了,这点道行也没有不是白混几十年了?”沈放摸了摸禿头得意地说,“要想在浔江上发财,两眼一抹黑可不行,您是我大恩人我也不瞒您,武鸣号刚一离开容县,有朋友就盯上了,后来一打听这是陆荣廷的船就没敢动手。不过这和我没关系,我早就金盆洗手了,只想着她要是到藤县歇脚多半会到鸿运楼来,两天前她从藤县过到我这儿吃了顿饭很满意,额外的赏钱给的可不少” “行,知道了。”陆方晓拦住他话头,“我马上得走,饭就不吃了。” “为什么?” “唉,知道为什么突然来找你吗?你大祸临头了。” “怎么回事?” “长话短说,八年前你把个男孩子连同他妹妹绑上山,跟一个法国传教士关在一起,你还要砍他的头,想起来啦?” “啊记得,怎么啦?” “那个男孩子叫陈龙,不知怎么竟然没死,现在跟在陆荣廷大小姐身边,成了她心腹的人。” 沈放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坐武鸣号来的,陈龙认出了李阿亮,一声喊五六个兵扑上来就抓人,阿亮的功夫你是知道的,飞刀一撒手伤了好几个转身就跳船了,本来他们想抓活的江水那么急没人敢下去,结果一阵乱枪把他打死了。” 沈放听得心惊肉跳:“后来呢?” 陆方晓俯过身来在他耳边小声说:“后来就想起了你,两天前他陪着陆大小姐过来吃饭,当时就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李阿亮一死他才想起来,你有点像那个要砍他头的人,可又吃不准,船一到码头他就要带兵过来认认,我连忙喊船上厨师开饭这才把他绊住,陆荣廷的女儿派头大,一顿饭至少得用两个小时,他服侍左右离不开等下他忙完一过来你还有命吗?” “啊!”沈放吓得魂都没了,“那怎么办那?” “我就是抢先一步来给你送信的,赶快跑吧。” “跑?好容易有这份家业阿芳又快生了,怎么跑啊!” “那也没办法,还是命要紧。” 沈放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陆爷您足智多谋一定有办法救我,求您救救我。” “快起来,起来,别这样。”陆方晓叹了口气,“不是不帮你,我已经尽力了,刚才我用了个缓兵之计让陈龙一时脱不了身,给你争取了几个小时。这是唯一的机会再不下决心你就死定了。” 沈放已经吓懵了脑子一片空白听得似懂非懂:“什么唯一的机会?” “我让他驾马车经双豆塘送我去马地坡办事。” “那办完事呢?” “你说呢?”陆方晓目光冷冷地盯着他。 沈放几乎要崩溃了,他从小家贫后来又迫于生计入了匪巢,可以说几乎没过过一天像人的日子,这才刚刚活得有滋有味,马上又要颠沛流离实在不情愿,可不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喃喃地说:“我可真是走投无路了,怎么办呢?” “你是问我吗?”陆方晓阴森地笑了一下,“这可不像你,你遇到事比我都有主意。” “我?” “你忘了一年前有难处你干过什么?” “一年前?“ “好,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告辞了,沈老板珍重啊。”说着拉起蓝玉婷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个人径直来到藤州粮栈,陆方晓是头号大股东,掌柜的连忙将夫妇两个迎进账房,寒暄过后按照吩咐恭恭敬敬地将账本呈上来,悄悄退了出去。 陆方晓扯了个弥天大谎——说什么李阿亮跳江跑了,蓝玉婷虽然震惊却没有吱声,她知道丈夫颇有心机,这么说必有他的用意,到底是搞什么把戏怎么也猜不着,此刻四下无人再也忍不住了:“你搞的什么鬼?” “” “你聋啦,你到底想干什么?”丈夫一言不发蓝玉婷觉着受了冷落耷拉着脸又追问一句。 “我想要他死!” “啊?”蓝玉婷做梦也没想到竟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你,你不是还要救他吗?” “救他?”陆方晓脸色铁青,“他欠我陆家四条人命还不该还吗!” 陆方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蓝玉婷听得心惊肉跳,到最后“呀”的一声叫了起来:“大哥是他杀的!” 陆方晓恨恨地说:“这个沈放陷我于不义,非但如此还进一步要挟我,鸿运楼的生意原本姓陆,他生要了去,外加后进住人的院子你说一共丢了多少银子,可实在没有办法,我同贺县来往的书信全落在他手里不得不忍气吞声。” “这个姓沈的也太贪了!” “麻烦的事在后头。咱们家只是个大股东,八叔公他们连樊田在酒楼都有份的,鸿运楼归了别人根本没法跟他们讲,去年底分红我只好偷偷貼出钱来给大家,这件事真不知还能瞒多久。” 蓝玉婷恨得咬牙切齿:“那你还要帮他?” “帮他?”陆方晓冷笑一声,“双豆塘村东有条河,来往的小桥窄得很马车过不去的,他是本地人自然清楚。我算准了:沈放是个心狠手辣的,逼急了他肯定会在那儿等着。我让他们两个拼命,陈龙死了万事皆休;沈放死了,正好灭口。” 蓝玉婷听罢浑身打了个冷战,可细一想事已至此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人低低的声音又商议了一会儿才赶回码头,王婉兮笑着迎上来:“叔叔回来啦,马车备好了,这就走还是歇一歇再说?” “歇什么,你当我年纪老迈不中用啦?我和玉婷把银子给班主送去,坐一坐就回来。对了,你过来。”说着朝王婉兮身后招了招手。 “老爷叫我?”李阿亮忙走上两步。 陆方晓伸手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来:“我刚才到粮栈看了看,账房有件急事要办,桂林你就别去了,等会儿赶回容县城里把这个交给西上街岑掌柜。” 西上街是容县民团驻地,李阿亮一听就明白了,这封信是写给副团总岑有田的。 “好,我这就走。” “哎,不用那么急,等我回来再动身也不晚,我还想写封信给大太太,你一块捎回去。” 交代完陆方晓搀着蓝玉婷登上马车挥挥手,陈龙一声吆喝启程了。一路无话,十几里路很快就到了,沈放果然来了隐身在树林里远远望着,就见三个人下了车,陈龙进了茶棚,陆方晓夫妇步上小桥,等这两人稍微走远点沈放准备动手了,抬头一看,哪有陈龙的影子?茶棚里只有一个卖茶水的老太婆闭着眼,懒洋洋地摇着芭蕉扇。 “怪了,人跑了?”沈放纳闷了,河对岸一马平川无遮无挡,就算他是飞毛腿眨眼功夫能跑出多远,怎么就看不见呢。猛然间他明白了,陈龙一定是钻进车里休息了。本想打个黑枪转身就走神不知鬼不觉让官府无从查起,现在不行了,陈龙在车里,只能到跟前动手。那个老太婆是个见证留不得办完事得一块杀了。他站起身从树林里出来大摇大摆过了小桥。卖茶的婆子听见脚步声忙睁开眼睛准备招揽生意。沈放也不理她几个大步到了马车跟前,抓住车门就要拉开,说起迟那时快,就听几声枪响,沈放只觉大腿一麻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短枪撒手飞了出去,沈放惊恐地看见一队士兵从两面跃起直扑过来,于是拼了命的往前爬,他想拾起手枪在他们擒住自己之前自尽,免得受罪,可是鲜血已经染红了裤管,痛得他脸色惨白一动也不能动。“完了”他喃喃地说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枪声一起陆方晓就觉得不对,沈放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大动静?他连忙探出头来拨开树丛和杂草要看个究竟。 “怎么啦?怎么啦?”蓝玉婷也从身后挤了过来。 就见几名士兵正把沈放按住,一名军官把手枪插回腰里,边走边喊:“还活着吗?” 一个人扭头说:“小子命大,子弹在腿上穿了个眼儿没大事 “夏苍!”陆方晓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就听夏苍大声命令:“你们两个给他包扎一下先押上车。” “是。” “其余的人跟我来,一定要活捉这对狗男女。” 陆方晓有如五雷轰顶心慌意乱:“快跑!” 他一把拽住蓝玉婷的胳臂就要起身,无奈这个女人此时已是肝胆俱裂,浑身筛糠有如一滩烂泥动不了了。 陆方晓急红了眼抬手扇了蓝玉婷一个耳光:“你想死在这儿啊?” 蓝玉婷被打懵了,死到临头陆方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拖起蓝玉婷就跑,身后不远就是沈放骑来的马匹,没等两人爬上马背夏苍已经带人冲过河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