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梧叶已秋声》 正文 楔子 民国年间,桐城亓家以机关之术名动四海。 亓氏机关术博大精深,制作锁具破解机关无一不精,备受世人青睐。 许多大户人家不远万里自北平c天津等地专派人手前来桐城定制锁具,如此这般算是明面上的生意,自然还有暗地里的,破解机关之类的活计便是。 论起暗下的生意,可谓丰富多姿,奇人异事,信手拈来,各有各的风趣。其中定然少不得与死人有关的交易——好些省份的盗墓贼都同亓家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亓家人虽不亲自下墓,却为他们提供百般详尽的技术指导,作为回报自是能够得到源源不断的财富,以及各类机关技法。 手艺方面,亓家向来精益求精,不辞劳苦。 人们盛传亓家祖上乃是盗墓大家,直到亓老太爷一辈方才金盆洗手,做起机关术的生意。 盗墓在常人眼中尽是断子绝孙的下作勾当,许是应和世人观点,亓家门衰祚薄,代代单传,现如今小辈里赫然只有一位少爷连同两个小姐。 独苗少爷出自正室夫人南凤归,诊得喜脉之时亓长歌的太太业已娶至第三房,三房太太里唯有新近得的三姨太得以为他诞下大小姐亓玉娴。 年近四十的亓长歌面上波澜不惊,实则焦虑万分,生怕亓家香火就这么断送在自己手中,却又无可奈何。 因此,得知有孕在身的南凤归产期将至,他当机立断,迅速撇下上海舞女俏海棠,连夜赶回桐城祠堂进香,祈求祖先保佑此胎得个男孩,对夫人更是关怀备至,温柔得无以复加。 南氏倒也争气,有惊无险地诞下二少爷亓恪道,直喜得亓长歌眉开眼笑,当即命人取来墨徐玦传与孩儿,希冀之情溢于言表。 只可惜亓恪道稍长大些虽说也是翩翩少年郎,却怯懦多病,沉默寡言,日日与书为友,毫无男儿应有的阳刚之气。 亓长歌急在心中,细细教与他机关之术,奈何全然不通。时日一久,不由心灰意冷,对南凤归母子渐趋淡漠,复又娶进两房姨太太。 虽然仍旧未能突破代代单传的藩篱,倒也添得一女。 三小姐的母亲五姨太,未出阁前原是王家小姐。 人人皆言五姨太很不简单,竟能把风流种子亓长歌收拾得妥妥贴贴,让他不再另娶娇妾。 此话全然不假,不仅如此,五姨太房里从娘家带来的一对胞胎兄弟更是深得老爷喜爱,身价直逼二少爷。 夏末送二少爷前去南京城念书就稍带着他俩,再加上侍从的管家妈子c丫鬟小厮之流,活生生在金陵另又凑齐个亓公馆。 时值民国二十年九月,天下并不太平。 七月,全国十六余省遭遇洪灾,五千万人沦为灾民,流离失所,生计堪忧。 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制造“柳条湖事件”。 九月十九日,日军占领沈阳。 国家内外一片混乱,政府忙于剿匪,高呼攘外必先安内,调兵遣将,不亦乐乎。 中华大地,哀鸿遍野。 亓家少爷就读于三民中学,稍得空闲便躲进书斋翻阅古籍。 端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悠哉悠哉,好生快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一话 山有木兮 光阴流转,五年一晃而过,已是民国二十五年。 是日,骄阳似火,蝉声如潮,亓恪道躺在铺罢水青竹席的软榻上安然入眠,身旁丫鬟卿雪轻挥绢扇为他送凉。 檀木矮桌上沉香炉里青烟袅袅,偶有清越的鸟鸣传来,绮丽婉转,添得几分雅趣。 蓦地睡意袭来,卿雪只觉眼皮沉重不堪,还欲坚持,动作却愈发迟缓,终是半倚在榻边合眸睡去。 绢扇自手中脱落,跌在绵绵软软的绣金毯上,悄然无声。 亓恪道一觉醒来,但见方卿雪伏在榻尾睡得香甜,不由蹙眉低叹:“你呀,这样睡着待会儿起身岂不又要头痛?” 说罢轻手轻脚爬下软榻,揽起姑娘移至榻上,安放好后,歪头想想,复又扯出薄被仔细盖着,这才缓步退出卧房。 卿雪迷迷糊糊睁眼已是黄昏,她十分惊诧地摸摸鹅黄色的薄被坐起身来,环看四周,寂无一人,自顾喃喃:“我怎会躺在床榻?方才似是为少爷打扇,难道” 不由拥紧被子抿唇轻笑,少爷当真细心呢。 当―― 自鸣钟略显沉闷的报时声缓缓传来,六下,恰是要开晚饭的节点。 卿雪慌忙翻身下榻,好巧不巧,一脚踏在之前掉落的绢扇上,待捡到手中,雪白的扇面已然印上团漆黑的污迹。 懊恼不已,她咬着牙低声痛骂:“你好生蠢笨!劳烦少爷照顾也就算罢,竟还弄脏他心爱的墨兰扇,当真是” 心乱如麻,索性将绢扇掩到书下不予理会,伸手整理软榻,薄被抖开,亓恪道身上常存的清冷皂香扑面而来,卿雪垂眸轻嗅,不觉心神荡漾,情愫缕缕,随之涌出。 忽闻门轴响动,只当少爷回房,自是紧紧捏住被角红着脸道:“卿雪在此谢过少爷。” 丫鬟燕燕受亓恪道的差使前来卧房寻方卿雪下楼用饭,推开房门,恰巧听得这声谢,知是她误会来人,不由玩心大起,故意粗着嗓子回答:“无妨,你能安睡便是――” 卿雪恍惚之中未能辨出燕燕声音,头也不回,诺诺接口,“卿雪打小随爹爹待在亓府,早就听闻少爷是个顶好的好人,只是一直没能见到。” “五年前爹爹被选作少爷的随身管家,这才得以见着少爷。时常听起旁人谈说少爷难成大器,可在卿雪眼中,您满腹经纶,又随和亲善,左不过嘴笨一些” 燕燕知她逾矩,不敢再玩闹下去,赶忙正经唤道:“卿雪姐姐,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还不快随我下去,大家可都只等你一个呢!” 卿雪恍若未闻,中了魔怔般自顾自地继续说:“少爷可能早已忘记,你我第一次相见,是五年前登船离家那日。” “爹爹忙前忙后,我惧怕船与码头之间黑黢黢的空隙,久久不敢上去,身边人来人往,无一人理会。唯有你过来柔声询问,还亲自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护我上船。” “自那时起,我便处处留意你的消息,及至今日,不瞒少爷,卿雪夜夜梦中全是你的身影我你我的少爷呀!” “你可知,我,方卿雪,倾慕你?” 最后一字声落,已然哽咽出声。 燕燕听闻瞪大眸子紧盯卿雪微微颤动的背影,呆呆愣在原地,真没想到卿雪姐姐的心气竟然如此之高――少爷,多么遥不可及的存在 卿雪抽泣片刻,未曾得到回应,只当亓恪道对自己全然无意,松手放下薄被仔细拭去面上泪水,转过身子若无其事道:“呵,瞧卿雪鬼迷心窍说些什么混帐话!你呀我呀的,没规没矩,让少爷笑话啊呀,燕燕,如何是你?” 猛然看清门口呆立的人影乃是燕燕,最后那句不由失声变调,刺耳得紧。 她浑然不觉,几步蹿到燕燕跟前哑着嗓子追问:“燕燕,你是几时进屋的,可曾见过少爷?” 燕燕低埋着头,十根纤细的手指绞来绞去,暗恨方才贪玩多嘴,惹得卿雪姐姐白白动情,自己亦是下不得台。 卿雪见燕燕沉默不语,以为自己近乎癫狂吓着丫头,赶忙拉过她绞得通红的十指握在手心,柔声细语道:“燕燕,莫要害怕,姐姐心急,若吓到你,姐姐向你道歉,还请你告诉姐姐少爷是何时离开。” “姐姐对少爷的情意你适才也是听见的,现在,但求一个结果。” 燕燕怯怯抬头,望望眸子里泪光闪闪的卿雪,扭捏出声,“姐姐,燕燕对不住你,少爷他,并不曾来过卧房,刚刚是燕燕贪玩,学着少爷的声音接你的话,不想是姐姐放心,燕燕不会告诉其他人的,绝对不会!” 卿雪听罢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自是舒眉浅笑道:“就说今日说起话来没个轻重,原来是你这小鬼头捣乱。”全然是日常亲昵的口气。 燕燕心下一松,俏皮接道:“吾乃桐城白狐是也――” 二人相视大乐。 “哎呦,小姑奶奶,你们俩倒是快些下来,饭菜都要凉喽!”孙妈上得楼,见她们两个立在门口傻笑不止,又急又怒喘着粗气吆喝,恨不能一手一个把俩丫头直接揪下楼去。 燕燕这才反应过来,大惊道:“啊呀,都怨我,刚刚上来就是为寻卿雪姐姐下楼用饭的,竟给忘了!” 孙妈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努着嘴道:“你这妮子说得轻巧,饭菜发凉还不得由我来热?啧,我先走喽,你们也快些下来,自古就没有主子等奴才的规矩!” 说罢扬长而去。 燕燕吐吐舌头拉起卿雪紧跟着就要往下冲,她赶忙挣脱,指指泛红的眼圈悄声道:“姐姐这样子见不得人,你且下去,姐姐收拾妥当即刻下楼。还请你转告大家先用饭菜,莫要再等。”说罢迅速抬脚溜向房间。 燕燕在她身后急得直跺脚:“姐姐定要快些,少爷说今晚有事宣布,这才专门候着你呢――” 卿雪顾不得回头,自是满口应下。 孙妈听得一清二楚,摇头长叹,“少爷真是痴得可以,好端端非要同下人讲礼,也不看这帮小蹄子猖狂成什么样子!” 燕燕充耳不闻,待孙妈走远这才快步下楼,直奔饭厅。 亓恪道金陵的住处从选址到施工全然由他的大舅一手操办,家中送他来南京读书,托的也正是这位大舅的关系。 当初设计寓所之时大舅曾问他有何要求,恪道直言饭厅必须得大,能容下四五十人再好不过。 大舅只当外甥打算时常宴请宾客,果真依言造了个堪比酒家的大饭厅。 完工之后,亓恪道欣然为其命名:悯农厅,取“盘中餐饭,粒粒辛苦”之意。 没过多久,附近人家皆知新近从安徽迁来的亓家少爷是个怪人,竟与下人平起平坐,同居一厅用餐。 羡慕者有之,悲愤者有之,鄙夷者亦有之。 亓恪道十分泰然,继续推行这一家规,几年下来,除去极少数老辈人仍会惶恐不安之外,其余人等都已坦然接受。 悯农厅置着五张花梨木桌,四角各有一张,主桌安放中央,布局古朴大气,甚是赏心悦目。 身处墨徐玦内的苏卿雪自然看不到这些,她触目所及,尽是温润如羊脂的和田白玉。 此事说来,悲伤逆流成河。 三天前,她欢欢喜喜过完二十岁生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白玉床上,只当舍友恶搞,不以为然,翻个身只管继续睡。 忽觉手底白玉冰凉细腻,不似赝品,心下一惊,仔细打量,果真是上好羊脂玉,她慌忙起身,这才发现大到墙壁地板,小至桌椅门窗,无不是由相同质地的白玉制作而成。 这怎么可能? 苏卿雪当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作为历史系大三的学生,她对玉石自是略有所知,羊脂白玉向来以稀少著称,如此优质的资源,不被名家疯抢制成小件才怪,怎么会有白玉房的存在。 除非 我!穿!越!了! 思及此处,她当即仔细躺好,闭上眼睛假寐。 这样的大手笔,现代不会有,保不齐是在古代。努力回忆穿越小说里的情节,已然想好待会要说的话语,只是左等右等,死活不见便宜娘亲哭喊着心肝儿肉进来,小丫鬟都不曾有一个。 苏卿雪不由微恼,翻身下床,走到门边,费过吃奶的劲,白玉门仍旧纹丝不动。她锲而不舍,转向窗户,哪知白玉窗不过是磨得稍微透亮些,实则无法打开,瞬间担心自己会被活活憋死。 白玉屋内死,做鬼也快活?非也,她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窗外的亮光全然隐去后,无意推门,竟给轻松打开。 出得门外,这才发现自己的白玉屋实则是枚玉玦,它挂在床上熟睡之人的胸前,借着月光,苏卿雪发现少年眉清目秀,长得甚是养眼,只可惜面色苍白,显然体孱多病。 再看四周,尽是民国时候的摆设。 民国?饶有兴趣地走向搁着沉香炉的矮桌,伸手去碰炉盖,不料身体直直穿炉而过,吓得她久久不能平静。 彻彻底底的魂穿!苏卿雪满头黑线,糊里糊涂来场穿越,被拘在玉玦,还并无实体,只能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好在几天下来,她逐渐摸索出一条规律――午夜后至日出前的这几个钟头,可以出去溜达溜达,时辰一过,无论身在何处,都会被瞬间召回玉玦。 虽然仍旧很坑爹,却也聊胜于无,好歹可以解闷,于是苏卿雪逐渐淡定接受这种不用吃饭还可以来回乱穿的生活――穿越嘛,迟早都会穿回去的,希望到时还能赶得及期末考试。 此刻,她就悠哉游哉倚在白玉床上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似乎是在餐厅,一众人止不住地窃窃私语,着实好玩得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话 人言可畏 方卿雪匆忙步入悯农厅时孙妈正领着几个丫鬟把热好的饭菜往桌上端,燕燕夹在其间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过来帮忙。 卿雪心领神会,走到孙妈跟前伸出手轻声说:“孙妈妈,交与我吧。” 孙妈并未搭理,动作愈发灵快,几下摆好朝亓恪道恭敬道:“少爷,饭已热罢。” “多谢大伙,快入坐吧。”亓恪道笑着吩咐。 卿雪闷闷随燕燕她们去西南角坐下,回味少爷眼中流转的笑意,这才稍得舒畅。 环顾四周,自知不再有人缺席,亓恪道缓缓起身,面色微红:“下午接到大舅电话,言说我与家鸿c家鹄均被国立中央大学录取,现特向大家报喜。” 此语一出,悯农厅振奋不已,卿雪带头鼓起掌来,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亓恪道待叫好声渐趋稀薄,抬手压压示意众人安静,清清嗓子郑重道:“考得国立中央大学,不啻于古人金榜提名。恪道在此谢过诸位,感谢大家近年来的帮扶,尤其是家鸿。” 王家鸿听闻亓恪道提及自己,冷哼一声,耐着性子答:“家鸿愧不敢当!” 王家鹄赶忙在桌下偷拽哥哥衣角,示意其收敛一些,无济于事,惹得他复又冷哼出声。 亓恪道早已习惯家鸿的脾性,冲家鹄无奈一笑,继续道:“家鸿谦虚,若非你为我补习算学,我又如何能够考取中大?喔,还有,家鸿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算学系录取的,名气大得很呐” 卿雪但见少爷的嘴巴一张一合,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心中满是惆怅―― 少爷考中大学固然是好事,可一旦入学,满目复又尽是花枝招展的新派女学生,他定会忘记自己,忘记府中还有卿雪,这可要如何是好? 坐在主桌的方呈宇无意瞥见自家姑娘纠结的神情,疑窦顿生,丫头近来时常魂不守舍,装着一肚子心思似的,方才下得楼来,别人不察,做父亲的可是心知肚明,她眼圈泛红,分明就是又掉过眼泪,唉 卿雪浑然不觉,一味想着自己的小心思,不远处卷耳冷冷看将过来,眼神阴狠,令人不寒而栗。 南卷耳是夫人的侄女,她与五姨太房里的王家兄弟一般,打小便被送进亓府,只因南凤归当时已不大得宠,这才无缘亓家小姐身份。但夫人待她如女儿般亲厚,旁人自然不敢将其等同于寻常丫鬟,这就使得她多少有些娇纵。 随亓恪道到南京后,愈加傲得无法无天,一口一个恪道哥哥叫得脸不红心不跳,更有趋炎附势的丫鬟小厮时时溜须拍马,捧得她飘飘然颇有二少奶奶的派头。 晌午无意撞见亓恪道将方卿雪抱上软塌,南卷耳当即妒火中烧。忿忿地,她悄声退下,绕着三寸不烂之舌将此事添油加醋后广为传播。 如此这般,几天过去,众人看向方家父女的眼神复杂不已,难以言传。卷耳见状,洋洋自得,誓要借着势头将卿雪彻底扫地出门,于是乎,谣言越传越盛,内容亦是愈发不堪。 这日清晨,亓恪道卧室一众丫鬟小厮照例洒扫,干得热火朝天,唯有卿雪手持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拭着自鸣钟,神色恹恹。 忽闻整理床铺的雎鸠一声惊叫,众人望将过去,但见她手中举把绢扇,歪头瞪眼百般疑惑道:“啊呀,少爷珍爱的扇子何以变得这般” 绢扇洁白的面上印着团类似脚印的污渍,是卿雪踩坏的墨兰扇无疑。 卷耳掩着嘴笑,“瞧这样子,倒像是人的脚印呢,只是” “只是这般小巧,绝对不会是少爷自己的。卿雪,快说说,你是如何踏上去的,也真舍得!”小厮竹竿不怀好意的咧嘴接口,人如其名,纤长精瘦,状若竹竿。 大伙儿纷纷看向角落里的方卿雪,见她并未有所回应,胆大起来,私语窃窃如潮水般肆意横流,其间不乏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 卿雪恍若未闻,紧抱双臂,看似一言不发,实则满心欢喜,少爷竟还留着被我弄脏的绢扇,可不就意味着他亦对我有意?少爷 “今天风大,诸位也不怕闪到舌头?”王家鸿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是见名唤卿雪的丫头窝在墙角不言不语着实窝囊,这才大喝一声,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南卷耳最先反应过来,巧笑着开口,“家鸿哥哥,大伙儿方才是在同卿雪玩笑,无心吵到您,卷耳给您陪不是。” “哥哥?你这嘴脸恶心的妹妹,家鸿消受不起!”王家鸿不豫开口,大步跨进屋子抓起方卿雪一把扯出屋外,将她抵在走廊墙上低声质问:“你傻吗?既不还口也不躲开,直直站在那里任由别人戳你脊梁骨,真是” 卿雪经他一吼,回过神来,只觉胳膊疼痛不已,抬头迎上王家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略带歉意道:“谢过家鹄少爷,只是您将我的胳膊抓得太紧,疼得慌,放开说话可好?” 王家鸿赶忙松手,自觉理亏不好再强硬起来,索性放缓声音耐心劝,“卿雪是吧?以后再遇到乱嚼舌根的,直接给他们绞了去,算在我头上。倘若下不去手,你来找我,本人乐意代劳!”双目圆睁,严肃不足,可爱有余。 卿雪被逗得低头浅笑,百般温柔,不胜娇羞。 家鸿一怔,赶忙转过脸去,闷声道:“我有事先走,剪刀时时为你备着。”说罢朝向楼梯仓皇而逃。 门内南卷耳一声不吭,待王家鸿离开,这才强作悠然从少爷房里踱步出来,一脸嫌弃地上下打量方卿雪,阴阳怪气道:“啧,还真厉害,刚刚爬过恪道哥哥的床,现如今又勾引上家鸿少爷,是不是再过几日,家鹄少爷也得围着你团团打转?”倒是改了口。 竹竿笑嘻嘻靠在书柜上看热闹,其余人等手里虽是动着,耳朵却都抻得极长,生怕错过什么。 窗外蝉声嘶鸣,一声比一声紧促。 终于,卿雪抡起巴掌冲卷耳白白胖胖的脸颊狠狠甩将过去,其声清脆无比。 “你你你个贱人!”南卷耳似是被打懵了,不敢相信地捂着脸,满眼含泪,话都说不利落。 众人不明就里,一窝蜂涌至门口,见被打的乃是卷耳,大吃一惊。 雎鸠咬着甘棠的耳朵幸灾乐祸,“卷耳也真是活该,这话心里想想也就算罢,哪能真的说出来?” 甘棠亦是小声回应:“依我看,卿雪要倒霉,卷耳可是夫人的心肝,娇贵着呢!” 雎鸠一面死死盯着战况,一面抽空反驳道:“不见得,夫人鞭长莫及,卿雪的爹爹可是近在眼前,她不会吃亏的,不信你瞧。” 正如雎鸠所言,方管家由鸿雁领着在竹竿扬起手时堪堪赶到。 “竹竿!” 方呈宇一声厉喝吓得竹竿一个激灵,手就那么愣愣举在空中,煞是好笑,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得浑身打颤。 卿雪见到爹爹,泪水蓦地涌出,看得方管家心酸不已,赶忙扶过女儿徐徐回房。 南卷耳只觉脸皮越发肿胀,顾不得其它,掩面奔向住处,甚是狼狈。 夜里,方呈宇辗转难眠,若非鸿雁好心提醒,丫头不定要怎么吃亏!真是造孽,何以几句蜚语就把好端端的丫头诋毁成这般模样?更何况少爷对丫头并无情意,一切都不过是她单纯的臆想罢。 不如,尽快让孔城亲家派人来接丫头成婚?思及此处,方呈宇眸光微闪,披衣下床,拧亮台灯,仔细铺平信纸,低头奋笔疾书。 原来方管家是孔城人氏,未进亓府前他曾在家乡为女儿订过门娃娃亲,对方是经营布坊的顾家,为人豁达仗义,很是可靠。 一墙之隔,里屋的卿雪亦是无法入睡,往日他们私下指指点点也就算罢,今天竟然当面说出这般龌龊的话语,当真是瞥见爹爹的外间猛然亮灯,她不由坐起身来。 爹爹几次意欲长谈都被自己搪塞过去,实在不知从何说起。现如今流言漫天,倒不如直言心中所想,再求爹爹替自己向少爷表明心意。她坚信,少爷亦是喜欢自己,既然两情相悦,何以不能执手偕老? 思量着卿雪揽衣推枕,打起帘子走向外间,发现爹爹伏案挥笔的身影,自是惊讶不已。 方呈宇有个毛病,一旦认真起来便不理外世,此刻,他便十分认真,丝毫不曾发现丫头就在身旁。 于是,爹爹龙飞凤舞的书信还未及见到亲家便被女儿悄然收进眼底。 小女十七,已近完婚之龄,望速遣人接其回至孔城,择良辰以结百年之好 “爹爹!”读至此处,方卿雪半羞半恼,禁不住惊呼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三话 香魂怅逝 方呈宇听得手中一顿,墨水在笔尖摇摇,终是坠落纸上,洇出团蓝得泛黑的墨痕。 他猛地反应过来,胡乱揉过信纸,摸摸鼻尖语无伦次地向女儿解释,“丫头,胡乱写写,爹爹,当不得真” 卿雪又如何能信,死咬嘴唇忿忿道:“女儿不嫁,女儿若嫁,定只嫁给心悦之人――二少爷!” 月光如水,衬得她的脸盘格外冰凉。 方呈宇见事已败露,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拉过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丫头,你可知公馆里的人如何看你?” 卿雪静默不语。 “他们说丫头,唉,我说不出口,脏,太脏!”他皱着眉头痛心疾首。 卿雪手指微蜷,紧紧抿着薄唇,面上苍白,毫无血色。 “丫头,爹爹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现下公馆流言四起,对你,着实不利。更何况” 方呈宇细细观察女儿神色,叹过口气继续道:“更何况,昨日我问过少爷,他说,在他心中,你与燕燕c雎鸠她们并无两样。” 卿雪听得这句眸子里满是震惊,抱着头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少爷护我上船,为我制衣,甚至留着被我踩脏的墨兰扇,他又怎会不喜欢我,不可能” “丫头――”方呈宇轻唤,声音颤抖,满脸心疼,“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少爷心善,无论待谁都是这般” 卿雪恍若未闻,自顾喃喃,反反复复数着少爷的好。 方管家生怕女儿出事,找出安眠药哄她服下,战战兢兢躺回床上。 明日,我便禀明少爷亲自送丫头回去,也无需沈家来接,先回孔城再说,待与沈家小子完婚,加以时日,她就会忘记这些事情,对,一定会的 如此想着,方呈宇缓缓陷入睡梦之中,梦里,女儿还是日日跟在自己身后糯声叫唤爹爹的乖乖丫头,没有亓公馆,没有二少爷,唯有他与姑娘,岁月静好,年华无伤。 月上中天,夜正深沉,本该昏睡的方卿雪蓦地睁眼,从舌底顶出药片,静静听过外间动静,闻得鼾声如雷,这才小心打帘出来,经过爹爹床前,凝视许久,终是默然离开。 苏卿雪迫不及待地从墨徐玦里钻出来透气,不期看见立在屋子中央的女孩,大吃一惊,反应过来自己并无实体,旁人察觉不到,方才释然。 闷在玉玦,人自然是认不得,可不论谁人,大半夜出现在亓恪道房间,动机定然不纯,她当即决定留下静观其变,毕竟床上可是寄身玉玦的主人,还是小心护着为妙。 “少爷,卿雪来同你道别。”姑娘轻唤,泪水涟涟,好不可怜。 真没想到亓恪道看着病病恹恹,痴情债倒不少,苏卿雪撇嘴。 哎,等等,这名字,轻雪难道,她就是近日绯闻女主方轻雪?眯眼细望,女孩眉目清秀,唇白齿红,面容倒与自己有几分神似,许是年岁还小,身量尚且不足,却也平添几分灵气。 月色微凉,映得房间清清亮亮,方卿雪强忍哽咽缓步行至少爷榻侧坐下,行为举止,全然不似寻常丫鬟,更像是小家碧玉。 这样的姑娘又怎会做出如传言般龌龊的事情,亓公馆的人当真眼瞎,苏卿雪瞅着不由忿忿。 但见轻雪出神地凝视熟睡中的亓恪道,目光轻柔,寸寸掠过,似是要将他铭刻于心。 “你都不晓得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近来虽不时时见你,却也料得你是不大笑的,算起来,都怨我,连累你受人指摘。” 啧,姑娘你想太多,苏卿雪暗叹,这几天的确不常听亓恪道发笑,不过全然不是为你烦恼,而是看书太过痴迷,顾不得其它。 “少爷,你可知我昨夜所做之梦?梦里你听罢我对你的心意,开开心心抱住我宣布你意亦是如此,随后即就请来媒人向爹爹提亲。成亲那日热闹非凡,你说生生世世定不负我”方卿雪回忆着梦境,眼角眉梢都似笑。 皎月渐渐西斜,苏卿雪默默倾听姑娘喃喃的诉说,不由悲从中来——轻雪懵懵懂懂的青涩心事当真令人惆怅。 方卿雪说到最后,险些又要落泪,她红着眼睛逼回泪水,起身走向房门,临近门槛,身形一顿,并未回头,毅然决然推门离去。 苏卿雪哑然失笑,真不知要如何告诉这痴情姑娘,她家少爷喝过牛奶睡得正酣,又怎能听得到她的倾诉,当真是 不过,轻雪既然来同亓恪道告别,定是要离开公馆,倒不如跟着她四处玩玩,反正天亮玉玦自会把自己拘回去,这一点,苏卿雪屡试不爽。 谁成想姑娘并未走远,而是跑到一处水塘向着主楼遥遥拜过三拜,扑通一声跳将下去,水花四溅,看得苏卿雪心惊难当。 东方已见鱼肚白,苏卿雪徘徊片刻,好似想到什么,亦是跃进池塘,不曾激起半点涟漪。 方呈宇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吵醒时已是清晨,他用拳头揉开朦胧睡眼,望望女儿里间的房门,长长叹过口气,简单穿罢衣服,站在门外轻叩。 若是往常,不出五下丫头自会放声应答,今日已敲过十余下却仍旧毫无动静。方呈宇脸色大变,一把撞进虚掩的房门,唯见凌乱床铺,不见女儿身影,他悔不迭狠敲额头,竟是嚎啕痛哭。 众人被哭声引来,弄清缘由后慌忙四散寻人,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浑身湿淋淋的卿雪便被大伙儿拥簇着送回房间。 方呈宇慌忙帮女儿取出干爽衣物,另有丫鬟拿来毛巾热水等物什,忙活过后,这才发现丫头似乎不大正常,她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朝众人傻笑。 天可怜见,卿雪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说,安徽口音短时间内着实很难驾驭。 没错,而今的方卿雪正是如假包换的苏卿雪,方才她灵机一动直直扑向方卿雪沉往塘底的尸身,不想竟给夺舍成功。 方卿雪魂灵消散之际将其十七年的点滴记忆尽数注入她的脑海,简单来说,十二岁前全是爹爹,十二岁后满是少爷。 傻姑娘,原来她也叫卿雪,而不是自己想当然的轻雪。 不过苏卿雪来不及感伤,当务之急是得设法应付眼前这一大帮人,单单口音问题就让她几近咳出肺来。 方呈宇见女儿咳得满脸通红,急忙扶她回里间躺好,转身出来对满屋的人作揖道:“呈宇谢大伙儿赏脸帮助,丫头有我照看,且忙且忙。” 众人闻言纷纷散去,于是,屋里终于清静下来。 苏卿雪只觉便宜爹爹暖心至极,不由粲然一笑。 方呈宇瞥见卿雪笑容,抚着她的长发涩声道:“丫头,方才你不在,爹爹我” 看到方爹爹眼眶泛红,苏卿雪本想出言安慰,思及方卿雪寻死的原因,当即闭嘴,静候下文,她可不想刚得人身转眼又被锁进婚姻牢笼。 “丫头,爹爹不好,爹爹不该出言伤你,还好没事。放心,待身体好转,我们再回孔城,至于亲事放着,先放着,丫头不必忧心。”方呈宇结结巴巴,生怕再次刺激到女儿。 苏卿雪闻言惊慌不已,还是得回孔城吗?思量着她压低声音含混道:“爹爹,以前都是女儿不懂事,从今往后,女儿定当只做分内之事,绝不逾矩我们,可以不回老家吗?” “丫头,你” “我不怕他们说闲话,身正不怕影子斜!”苏卿雪一面表决心,一面偷偷观察爹爹脸色,见他仍是眉头紧蹙,狠狠心,撇出杀手锏。 “方才,我跳进塘里,想着即便少爷不喜欢,我也愿意日日守着他。父命既不可违,故而只能以死求全。” 方呈宇登时一愣,死死盯着女儿满面担忧。 苏卿雪要的正是这种效果,赶忙俏皮笑道:“跳得池塘,反又发悔,人死灯灭,远不如好好活着,这才拼命攀回岸边。” “丫头,老天保佑呵,幸好你”方呈宇呼出口气汗涔涔道。 可怜苏卿雪一直压着嗓子说话,着实难受得紧,不由真的咳嗽起来。 方呈宇赶忙起身走向外间,口中囫囵招呼:“丫头,这些话以后再说,爹爹先去请医生,身体要紧!” 苏卿雪看似乖巧地点点头,实则满嘴苦涩,原本还想一鼓作气表明自己不再喜欢少爷,以此劝说方爹爹留在南京。 现在看来,还是得先练习方言,总不能一直扯着破锣嗓到处乱跑,时日一久定会惹人怀疑。好在前一阵她窝在玉玦天天听大家讲话,多少有些功底。 于是,借口养病,苦练一周的苏卿雪终于得以与众人自由交谈。 方呈宇见女儿整日精神饱满,确实没将闲话放在心上,也就逐渐打消回孔城的念头。 自此,苏卿雪再无顾忌,尽己所能,吃喝玩乐,快活得紧。 只可惜,好景不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话 太乙天尊 这日,苏卿雪借买毛线的机会上街闲逛,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朗声叫道:“无上太乙度厄天尊,姑娘,且留步――” 回头一望,原来是个道士,约莫四五十岁,贼眉鼠眼,猥琐得紧。 道士见苏卿雪注意到自己,抢身上前,满脸堆笑:“姑娘,抽支签?”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个脏兮兮的签筒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苏卿雪下意识摇头拒绝,脑中警铃大作。 道士并不着急,压低声音继续说:“贫道猜――姑娘并非此地中人。” “你怎么知道?”苏卿雪脱口而出,自觉失言,赶忙掩饰:“我的确不是南京人,家在安徽。” 道士笑呵呵摆手,“非也――姑娘家在玉中。” 苏卿雪听得这句,呆若木鸡。 道士见状,愈发得意,眯起眼睛,悠哉悠哉摇着签筒,一副吃定她的表情。 苏卿雪本欲再加追问,瞅瞅道士欠揍的模样当下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坐上辆黄包车,扬尘而去。 丫的,让你得瑟! “姑娘,且慢,姑娘――”未曾料到苏卿雪会突然离开,道士大惊失色,扯长声音叫唤,自是徒劳。 “我说老道,你怎地众目睽睽之下大呼姑娘,成何体统?”古乐天笃从茶楼出来,摇头笑问。 道士满面愁容,拱手行礼:“无上太乙天尊,古道友有所不知,贫道见姑娘身有大难,想要留住指点一番,哪知” “你们说谁身有大难?”苏卿雪本已走出一段距离,奈何心里很不踏实,只好吩咐车夫折返,恰巧听得这句,赶忙追问。 道士再次看到苏卿雪,喜出望外,急吼吼清场:“古道友,你且先去,待我同姑娘仔细说道说道。” 古乐天闻言极其不情愿地告辞离开,一步三回头,小媳妇般扭捏。 苏卿雪不由轻笑。 “敢问姑娘贵姓――”道士亦是陪着笑。 “免贵姓方。” “喔,方姑娘”道士嘟嘟囔囔环顾四周,略一躬身,伸手邀请:“姑娘可否随贫道换个地方,这里实在吵闹得慌。” 苏卿雪欣然应允。 但见道士兴冲冲奔进一处咖啡馆,挑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朝侍者伸出两根手指,好整以暇道:“两杯咖啡,多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喜欢喝咖啡的道士? 苏卿雪不由大乐,“先生方才说我有难在身?” 道士闻言笑出两排黄牙,将签筒往苏卿雪面前一推,道:“方姑娘先抽支签。” 苏卿雪大失所望,敢情这道士只会让人抽签?自是瘪着嘴随手抽出一支签来。 空灵的男音随之响起―― “汝名苏卿雪?” “嗯”她下意识回答,猛然醒悟这声音不似道士,赶忙追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吾乃太乙天尊,专为解惑而来。”声音答。 太乙天尊?苏卿雪囧。 “汝有何事,但问无妨。”太乙天尊道,若无其事。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苏卿雪强忍惊讶急切发问,官方解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汝乃异灵,过来此世,皆因一个缘字。” “敢问天尊,如何才能回去?” “缘尽自可归去。” “我”苏卿雪好不容易忍住辱骂神仙的冲动,憋得面红耳赤。 “汝离不得墨徐玦,亦碰不得它。轻则身有不适,重则魂飞魄散。”太乙天尊继续道,全然不顾苏卿雪即将爆发的小宇宙。 “墨徐玦?”听到魂飞魄散四字,苏卿雪心中的小宇宙瞬间消失殆尽。 “一块玉玦,佩于亓家少爷之身。”天尊淡淡解释,声音冰凉清冷。 “也就是说,我只能待在亓恪道身边?”苏卿雪颤声问,世界辣么大,她想去看看 “汝随墨徐玦。” 还有换人的机会?她登时眼前一亮。 “吾先行一步,汝好自为之。”太乙天尊又道,毫无征兆。 这是要走?苏卿雪慌忙挽留:“等等,离不得到底是多远?” “不知,汝且自行判断。”声音渐趋低沉,终归消寂。 道士但见对面的姑娘执签发愣,一言不发,只当是她抽中下下签,大喜过望――天助我也,今日肯定能狠狠敲一笔竹杠。 侍者送咖啡过来时苏卿雪仍旧处于呆滞状态,直到道士请她品用咖啡这才清醒过来,面色白得骇人。 尔后她慌慌张张抓过手包,冲道士挤出个惨淡笑容:“谢谢先生,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她需要尽快验证太乙天尊话语的真实性。 道士闻言一愣,搅拌咖啡的银勺自手中翻落,叮的一声,众人纷纷侧目以视。他也顾不得捡,只是一把拉住苏卿雪的衣袖:“姑娘走不得,贫道还未解签” 苏卿雪一脸尴尬。 侍者远远望见争执中的二人摇头自语:“瞧瞧,道士跑来咖啡馆和女人厮混,当真是” 这厢苏卿雪被道士吵得头痛不已,她急于确认太乙天尊的话,奈何道士死活不肯放她走,东拉西扯讲过一大堆无用的废话,方才吞吞吐吐索要报酬。 不早说?苏卿雪翻出钱袋,恨恨塞进道士怀里:“我只有这些,全部给你,有劳先生费心指点。”趁他低头数钱苏卿雪快步撤离,直奔亓公馆而去。 道士清点完袋中钱币,拍着大腿悔不当初:“亏,真亏!” 苏卿雪的钱只够他付清两杯咖啡的账单,而已。 孙妈从门外进来但见燕燕呆立窗前无所事事,当下怒火中烧,一把拧住她的耳朵厉声痛骂:“你这懒货,整日就知道躲清闲,让你给少爷打络子,东西呢?” 燕燕心下一惊,喃喃央告:“孙妈妈您且听我解释,燕燕没有偷懒――络子打到一半石青线不够,卿雪姐姐说她去买,现在人还没有回来” 孙妈眉头一蹙,狠狠啐道:“卿雪这死妮子,病好后愈发不像话,偏偏还又说不得她!” 话音刚落便听得大门咯吱一声,有人进来,正是苏卿雪。 孙妈急忙端起针线匣闪身上楼,风一般迅猛。 燕燕如释重负,快步迎上前巧笑道:“卿雪姐姐,你回来啦,石青线呢?” “啊,石青线?”苏卿雪在手包里胡乱摸索一阵,想起自己压根就没有买过什么石青线――预备买毛线的铜元被她连同钱袋一股脑儿塞给道士,勉强充作抽签的酬金。 燕燕看出她的窘迫,抬手递上杯茉莉花茶:“姐姐快先坐下歇着,外头肯定热得发慌。记得雎鸠那儿有一团石青线,我待会过去寻来便是。” 苏卿雪感激一笑,捧过花茶轻抿,状似无意道:“燕燕,少爷在哪里?” 要验证太乙天尊的话是真是假,触碰墨徐玦无疑是最为直接有效的方法。 事实证明,太乙天尊所言非虚――苏卿雪效仿宝钗寻到书房向亓恪道索玉观赏,笃一触到墨徐玦便只觉头昏眼花,端的就是身有不适,吓得她赶忙将其还给亓恪道。 距离,还有距离! 找回一丝清明后她当即夺门而出,风风火火跑去计算自己的活动范围究竟可以有多大。 亓恪道本在潜心研读《人间词话》,经苏卿雪一扰,完全失去兴致,索性搁下书卷起身凭窗远眺,复又瞧见她蹦蹦跳跳的身影。 这丫头最近很不一样,活泼得紧,他如是想。 苏卿雪一步步走,两步折作一米,一番折腾下来终于得出个无比粗糙的结论――亓恪道保护圈以亓恪道为原点,八百米为半径。 亓恪道保护圈是苏卿雪独创的专有名词,因为一旦离开保护圈,她便会有性命之虞 这坑爹的穿越! 八月二十八日是国立中央大学规定的报名时间。 亓恪道一行人走近中大尚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金灿灿的阳光徐徐洒向酷似法国凯旋门的校门,美不胜收。 嗯,画面不错苏卿雪习惯性将手伸进衣兜寻找手机,打算拍照留念,猛然惊觉自己身在民国,不由沮丧得紧。 “卿雪,你不高兴吗?”王家鹄瞥见苏卿雪垂头丧气的模样,歪头笑道。 经他这么一问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卿雪,她被盯得不大自在,挤出个笑容囫囵答道:“没有,我很开心的。” 这孩子的确与众不同,寻常丫头进得大学多半喜形于色,很少有她这般超然洒脱的,比起卷耳不知要好过多少倍,也不枉自己费心帮她。 亓恪道的大舅暗自思量,尔后笑眯眯嘱咐:“丫头,我可是向你们温先生打过包票的,入学后定要努力学习,可不能拂大舅的颜面!” “卿雪谨记舅舅教诲。”苏卿雪赶忙恭敬回答,能入校旁听,全是亓恪道大舅努力的结果,她对这位舅舅很是感激。 论起来,旁听实属无奈之举,若不是中大与亓公馆之间隔着好几个八百米,她也犯不着拼命往学校里挤,好在专业仍是历史,倒也勉强算得上熟门熟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话 山雨欲来 不知不觉已然入校半月有余,参加完国立中央大学例行的新生测试后苏卿雪只觉头昏眼花——试卷出题大多采用晦涩难懂的文言,更有甚者满篇尽是弯弯绕绕的英文,饶是她考过英语六级也倍觉力不从心。 “说好的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呢?我读不懂题意这般胡乱作答,许是要被先生请去喝茶吧!”她一面收拾交完试卷后凌乱的桌面一面悻悻哀叹。 事实正是如此,二十日成绩榜单还未贴出苏卿雪便受到温若谷的传唤,纵使千般不情万般不愿也只得应邀前往教师休息室,顶多路上磨蹭一些,聊胜于无。 “要我说,这学生水平就是一届不如一届!” 远远的便听见休息室里怒气冲冲的吼叫声,她赶忙放缓脚步假装欣赏风景,此时进去无疑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 “行霈何出此言?”有人发问,苏卿雪认得这是温若谷的声音,他口中的行霈大约就是王家鹄的老师许西杰,表字行霈。 “虚怀你瞧瞧这张卷子!”试卷被抖得刺啦作响,“《诗经》体制解释得一塌糊涂,这就算罢,竟还将《谏逐客书》答成扬子云所作,当真是气煞我也!” “王家鹄桐城人?”温若谷问,似乎是在翻看试卷主人的姓名。 苏卿雪一听险些笑出声来,原来是王家鹄,他向来贪玩,对学习不上心得紧,也不知当初是如何考取中大的。 “可不就是!”许西杰忿忿。 温若谷一番劝解,里头渐趋平静。 苏卿雪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进去,王家鹄猛地从她身后蹿出来,抱只足球笑眯眯道:“卿雪,你怎地在这儿,也是来找先生?” “啊是的,咱们进去吧!”苏卿雪心下一动,随即伸手敲门。 有好戏,她幸灾乐祸。 果不其然,许西杰破口大骂,直把王家鹄批得个狗血淋头。 温若谷见状颇为无奈,伸手将门口的苏卿雪唤至桌前。 “先生找学生所为何事?” “此题,你为何要这般作答?”温若谷从一沓试卷中抽出一张,修长的手指轻点一处,温声细问。 苏卿雪瞬间接收到王家鹄投来的饱含同情的目光,不由嘴角一抽。 题目是这样的――试探究中囯外患之缘由。 当初看到试题苏卿雪难得地振奋,大笔一挥,一二三四分点论述,经济政治面面兼顾,答得不亦乐乎,还特意用上温铁军的新颖观点――中国之所以挨打并不是因为落后,而是占据资本过多所致。 这算是她屡试不爽的答题套路,有什么不对吗? 于是苏卿雪不大自信地将思路勉强复述一通,其声低如蚊呐。 岂料温若谷听罢两眼冒光:“不简单,当真不简单!希真说你天资聪颖,诚不欺我!” 苏卿雪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希真是指亓恪道的大舅南行健,表字希真。 天资聪颖吗?要知道太过引人注目可是会遭雷劈,哦,不,遭人忌的,她默默吐槽。 果不其然,从休息室出来王家鹄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异样的光彩,“卿雪,你何以变得这般厉害?要知道温先生从来不夸人的!”他惊呼。 周围的同学纷纷望将过来,恨得苏卿雪只想一把堵住他的嘴。 王家鹄浑然不觉,一路嚷嚷到兄长跟前。 “此事当真?”王家鸿听罢剑眉微蹙,方卿雪,那个寡言少语的窝囊丫头? “哎呀,我亲耳听见温先生夸卿雪的!”王家鹄跳着脚争辩。 “亲耳你怎地也在休息室?”王家鸿抓住关键词,面色笃变,脸吊得极长:“你又闯祸!” 王家鹄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天边不知何时浮起几抹微云,将火辣辣的日头遮去不少。 方呈宇气喘吁吁走进中大,远远望见王家兄弟俩,赶忙上前,躬身行礼:“家鸿少爷好,家鹄少爷好!”全然顾不得满头汗水。 “方管家,您来啦!”王家鹄喜出望外,“外头不必拘礼,快擦擦汗。”言罢递上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格手帕。 方呈宇受宠若惊,抬袖胡乱抹抹脸上汗水,咧嘴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这糙人,哪能糟蹋家鹄少爷的帕子。” 王家鹄正要再让,兄长冷言出声:“说吧,又来为你家亓主子送什么好东西?”他当下臊得满脸通红,哥哥总是这副惹人嫌的讨厌模样,家鹄暗恨。 方呈宇默不作声,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出封电报,小心翼翼地双手呈上:“家鸿少爷哪里的话,呈宇此次专为替您和家鹄少爷送信而来。” 电报静静躺在他的掌心,收信人一栏赫然填写着王家鸿c王家鹄。 兄弟二人俱是一惊,家中传递消息多用信件,极少使用电报,除非有大事发生。 福,抑或是祸? 三言两语支走方管家,王家鸿急急火火拆开电报,但见寥寥八字――爷病重,速归,勿告亓。 不知几时,天际的微云悄然布遍整个长空,一时间,满目尽是黑气腾腾的乌云,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哥哥,电报怎样说?”王家鹄犹疑开口,兄长面色惨白,显然不是好消息。 一言不发,王家鸿将电报胡乱塞进弟弟怀里,流星般大步撤离。我需要安静,他想。 王家鹄顾不得哥哥,急慌慌展平皱皱巴巴的电报,徐徐念道:“爷病重,速归,勿告亓。” 爷病重? 啪嗒,有液体滴落纸张,洇出一团乌黑。 早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安徽,桐城,亓府 “太太,外头风大,您还是回屋吧!”俏冬见王青鸾孤身一人倚在廊边,急忙抓过一件披风替她仔细围上。 揽紧披风,王青鸾微嗔:“不碍事的,瞧你,啰啰嗦嗦,真烦!” “鸾儿好端端又生气?”一袭月白长袍的亓长歌人未至,声先到。 他虽说已然五十有六,却丝毫不显老气,通身气派温润如玉。 王青鸾略吃一惊,眼风扫过,俏冬心领神会,自是快步退下。 一时间偌大的回廊唯独剩下亓王两人,廊外风雨潇潇,短暂的沉默过后,亓长歌落寞开口:“鸾儿,父亲的病怕是” 王青鸾默不作声,微微踮起脚尖抬手抚上丈夫额头,打着旋按揉,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亓长歌眉头稍舒,将她拥身入怀,口中喃喃:“有你真好。” 顿过一顿,复又道:“也不知孩子们收到电报没有?” 电报 听得这两个字王青鸾眸光微闪,电报吗?你儿恪道怕是收不到罢 这全然是她私下的计谋,把原本发给整个亓公馆的电报变作单独发给两个侄儿的家信,再将病重的人由公爹亓尚德改成父亲王敦懋,结尾处的“勿告亓”更是可以避免走漏风声,防止亓恪道起生疑心。 祖父病重不见亲孙回家探望,单是想想就很令人发指,如若再加上流连烟花之地的缘由,岂不更是妙哉? 亓王两家渊源颇深,早在旧朝,两家太爷同拜墨徐门徐夫子为师,学习机关之术,又因聪颖好学双双被师父收为关门弟子。 亓老太爷年纪稍大,是为师兄,赐名墨清;王老太爷则是师弟,得名墨桡。 出师之时,徐夫子病重,师兄弟两个自发留下照顾师父,为其送终。 一晃三年过去,徐夫子弥留之际,自枕中摸出两样东西,一是泛黄书卷,一是古朴玉玦,让二人自行挑选。 墨桡因是师弟,分外谦让,墨清假意推辞一番,当即抓起书卷,墨桡小心收好玉玦。 徐夫子喟然叹道:“墨徐门向来只收两名关门弟子,宁缺毋滥。你们两个深谙墨徐之术,为师当年确是没有看走眼,幸事,幸事啊!清儿,你所选的名为墨徐卷,其间记载的乃是墨徐机关独门秘法,万万不可轻易示与他人。” 墨清喜笑颜开,捧着墨徐卷恨不能当即翻阅,墨桡低头侍立一旁恭敬以待。 “至于桡儿的墨徐玦,亦有它的用处,只是”徐夫子的声音渐趋低沉,墨清急忙上前附耳倾听,但闻师父艰难道:“你们定要记住,卷与玦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终是散手人寰,气息全无。 墨桡直直跪下,痛哭出声。 墨清沉浸在墨徐玦不可言说的功用中无法自拔,反复琢磨如何将它据为己有。 当年亓家凭借倒卖古玩的生意已然堪称桐城首富,王家却是朴实无华的木匠之家,生活甚是清贫,思及此处,墨清顿生妙计。 他回到家中,马不停蹄,火速拜见父亲,阐明缘由,请其出面收买县太爷好将王木匠关进大牢,父亲欣然应允。 墨桡几次为爹爹伸冤自是枉然,只得求助于同门师兄。 于是,墨清假借县太爷的口,胡乱诌出个付得纹银五百方才能够救人出来的条件,见墨桡甚是为难,复又作出百般焦灼的姿态,叹着气道:“师弟,若你一时拿不出这五百两纹银,师兄倒是可以帮你凑齐。只是――还得烦请师弟立个字据,用师父留下的墨徐玦来做抵押,毕竟五百纹银也不是个小数目,师兄还得给家父一个交代不是?” 墨桡恍然大悟此乃墨清设下的死局,因着爹爹,并未点破,依言交出墨徐玦,签好文契,余生再未踏进亓家大门半步。 可怜亓老太爷绞尽脑汁十余载也没能参破墨徐玦的特殊功用,索性将它作为授与少家主的信物,代代相传下去,墨徐卷则留在现任家主手中,倒也相得益彰。 再说王木匠从狱中出来,瘦骨嶙嶙,惶惶不可终日,逢人便讲自己绝非歹人,竟有疯癫之兆,不久失足掉落桐河,待救回家,已然奄奄一息,当晚即就驾鹤西去。 墨清前来吊唁,被师弟乱棍打出,他心中有鬼,自是不敢造次,灰溜溜回家也就算罢。 王老太爷经此变故,深感人心难测,只当自己从来未曾进得过墨徐门,老老实实凭借木匠铺子安度余生,终究意难平。 小儿子王敦懋见父亲终年郁郁,留心打听,遂从祖母口中听得事情原委,暗下决心定要让亓家为祖父的死以及诓走墨徐玦付出代价。 可惜亓家的势力如日中天,这一等,竟就是二十年,誓言早已化为执念。 这日,王敦懋远远望见亓长歌迎娶第四房姨太太的大红花轿从侧门欢天喜地地进去,思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独女青鸾,蓦地生出个疯狂的念头——何不让我王家女儿嫁入亓家,待生得男孩,再设法使其成为少家主,时日一久,他亓家不就得改姓王氏? 念头在王敦懋心中不断翻腾发酵,最后竟是日日都要在脑海里过上几遍,详细得就如何连除掉亓长歌其他孩儿的步骤都演绎得一清二楚。 终于,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王敦懋着实按捺不住,轻轻敲开女儿房门,将此计划和盘托出。 本以为丫头会哭会闹,不想青鸾只是死死盯着他,尔后静静开口,“父亲,是否此仇一日不报,您便一日不得安生?” 王敦懋微微一愣,眼角猛然泛酸,却仍是咬牙痛道:“是!” 一切的一切全然从王家女儿嫁进亓家开始。 王青鸾身负父望定要生得个儿子,好让亓家混入王家血脉,如若不成,则就从王家另择一子,以过继的形式使他成为亓家家主。 总之,亓家下任家主必须得是王家骨肉。 王青鸾不曾见过祖父,更不用提含冤屈死的曾祖父,令她感同身受的只有父亲迷茫而又痛苦的眼神,她明白,为着父亲,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亓长歌全然不察王青鸾心中所想,一门心思享受她的温情,愁绪竟是消散不少。 林间鸟鸣啾啾,抬头望天,端的又是晴空万里。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轻叹。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怅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话 有堂预悯 金陵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中大校园行人稀少,王家鸿一步步走,心乱如麻。 雨水滴落发间,冰凉得刺骨,他微不可见地打个寒颤,继续前行,眼神空洞,漫无目的。 苏卿雪远远望见步履踉跄的王家鸿,大吃一惊,几步上前将自己的油纸伞塞进他手心,浅笑道:“家鸿少爷小心淋出病来。” 小霸王竟然也有这般落魄的模样,当真少见。 王家鸿懵懵懂懂的握紧苏卿雪递来的雨伞,涩声回答:“谢谢,你呢,可还有伞?” “有呀,我刚送过爹爹,正好余下一把。”苏卿雪撑开原本夹在胳膊下的黑伞,展示性地晃过一晃,笑容明媚。 王家鸿受到她的感染,亦是扬唇,忽然想起电报结尾处的“勿告亓”,精神为之一振――姑姑向来心思缜密,特意加上这三个字,定是另有隐情,应该尽快赶回桐城才是 思量着他同苏卿雪草草道别,匆忙奔向宿舍。 王家鹄原本正打算出门寻找兄长,见他归来,喜出望外。 “家鹄,快,收拾东西,咱们今晚就动身,回桐城。”王家鸿顾不得寒暄,扯过块毛巾混乱擦拭身上雨水,急急招呼。 王家鹄听得赶紧收拾行李,不期瞥见兄长靠在门边控水的雨伞,啧啧称叹:“哥哥,你何时置办的这把伞?我都不曾见过。” 王家鸿停下手中动作回头一望,正是苏卿雪借给自己的油纸伞,刚刚来不及细看,现在才发现其上绘着水墨山水,取自《雨霖铃》里的暮霭沉沉楚天阔,意境深远,精巧雅致。 他竟看得发痴。 王家鹄但见兄长面色泛红,呆呆愣愣,不由咧嘴打趣道:“这雨伞秀里秀气,定是哪位姑娘送给哥哥的!” 姑娘?脑海里苏卿雪扬唇浅笑的俏丽模样一闪而过,握过伞柄的手心似乎还残留有她脂粉的香气 王家鸿的思绪渐飘渐远,直到楼梯间传来同学打闹的声音,这才勉强回过神来,抬手一指家鹄恶狠狠道:“你小子,还不赶紧收拾行李?!” 王家鹄赶忙行动起来,生怕真的惹恼兄长。 忙忙活活整理好最后一只皮箱后,王家鸿长长呼出口气,沉声呼唤:“家鹄,走罢。” 王家鹄点头跟上。 二人的身影融进南京清冷深邃的夜色,很快即就消失不见。 两日后的清晨,阳光明媚,苏卿雪眼尖,一眼望见校门口整装待发的亓恪道,急急忙忙跑到跟前,递上盛满糕点的纸盒,喘着气儿道:“少爷,我没迟到吧?” 亓恪道接过纸盒,眉头微皱:“你带东西做什么?”本就手头拮据,何必再白白增加开支?他默默将这句咽回肚里。 苏卿雪浑然不知,随口答道:“不碍事,都是我自己做的,费些时力而已。”不得不说,原主真是个下得厨房的好姑娘,各种点心信手拈来,她按照记忆依葫芦画瓢做的糕点,味道近乎完美,今天去名唤预悯堂的孤儿院正好用得上。 “原来如此,上车吧。”亓恪道恍然大悟,卿雪丫头还会制做糕点,他倒不曾知晓。 苏卿雪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钻进去,东张西望,新奇得很,亓恪道有汽车她知道,坐上来确还是头一回。 谁知车子发动起来动静忒大,直颠得她头昏眼花,简直堪比拖拉机。偷眼一瞧驾车的亓恪道,倒是神色如常,难道是我公交坐太多?苏卿雪默默吐槽。 一个大转弯过后,她着实按耐不住,捂紧胸口苍白着脸颤声道:“少爷,麻烦您,停停一下。” “不舒服?”亓恪道慌忙停车,歪头端详片刻,复又伸手搭上她的额头,不烫呀,他喃喃,神色紧张。 苏卿雪经他一抚有些不好意思,舔舔嘴唇讷讷道:“不碍事的,开窗透透气就好。”言罢动手拨弄车窗,一时找不到开关,慌里慌张四处乱摸,好不尴尬。 “是这样的”亓恪道等过一等,见她仍旧开不得窗户,于是探出大半个身子替她操控,纤细的手指一按一推,车窗随之打开大半。 风吹进来,清清凉凉,苏卿雪舒服不少,面庞却因为亓恪道的过于靠近而微微泛红,赶忙用散发遮住,闷声道谢。 亓恪道开完窗,但闻苏卿雪淡淡的发香,很是喜欢,不由多吸几口,瞅见她低头垂眸的害羞模样顿觉失态,赶忙端端正正坐回座位,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听说温先生很欣赏你?” “啊,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凑巧”又是试卷的事?苏卿雪大窘,摆摆手转移话题:“少爷,预悯堂还远吗?” 这丫头倒也谦虚,亓恪道摇头微笑,一面放慢车速一面信口回答:“远呐,要不是远,也不会一年到头筹不到几百善款。” “少爷” “别总叫少爷,咱们现在可是同窗,你随大家唤我笃之就好。” 苏卿雪一句话还未出口便被这般活生生堵回,她晓得笃之是亓恪道的表字,他能让自己以表字相称无疑是极大的尊重,自是欣然改口:“笃之,你是如何发现预悯堂的?” “你呢?”亓恪道答非所问,见她一脸疑惑复又补充:“你的表字。” “啊我”苏卿雪很是尴尬,原主方卿雪从未上过学堂又是个丫鬟,何来表字之说?自己作为二十一世纪的青年更是不会有表字这个东西,于是她只能沉默以对。 亓恪道显然也是想到卿雪丫鬟的身份,摸摸脑袋哑然失笑:“卿雪若不嫌弃,我替你拟个表字。” “不嫌弃,多谢笃之。”苏卿雪微笑,难得他有这兴致,如何扫得? 亓恪道听闻眉开眼笑,略一思忳沉吟道:“你名叫卿雪,不如就取绘春二字。卿但执笔,以雪绘春。” “绘春”她细细品味,嗯很有《甄嬛传》的味道。 亓恪道但见苏卿雪点头称是,以为她很喜欢,心中亦是欢喜,将自己与预悯堂的渊源徐徐道来:“我发现预悯堂是在民国二十年的冬天,彼时刚从桐城迁来南京,四处游玩,误打误撞闯进堂里。” “几个人饿得发慌,多亏院长嬷嬷心善,硬是用准备过冬的存粮招待我们,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就只觉得小米粥着实香。”他笑得温暖明净,“打那以后我就时不时过去,多少帮些小忙,孩子们很可爱。” 苏卿雪静静听他讲述,切切实实感受到他的欢乐,嘴角微扬也不自知。 汽车驶至目的地已是正午,苏卿雪随亓恪道步入预悯堂时一群孩子正由嬷嬷领着做游戏,二三十个娃娃见到眼生的大姐姐兴奋不已。胆大的冲上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胆小的躲在后头悄悄张望,她被围在中间喜气洋洋,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笑得合不拢嘴。 亓恪道趁机抽身与院长嬷嬷详谈冬日物资的事宜。 “孩子们都很喜欢方小姐。”院长嬷嬷奉上一杯香茗,见亓恪道紧盯院里与孩子们玩耍的苏卿雪,如是笑道。 “多谢嬷嬷。”亓恪道双手接过茶水,起身道谢。 院长嬷嬷赶忙回礼,搓着手结结巴巴道:“不敢当,不敢当,得我谢您才是。若不是亓先生,孩子们不定过成什么光景” “嬷嬷言重,冬天的物件准备得如何?”亓恪道抿过口热茶,眯眼笑问。 院长嬷嬷愈发结巴,一番话颠来倒去,尽是缺钱的意思。 自衣兜拿出备好的银元,亓恪道将它们推至院长嬷嬷身边,轻声道:“嬷嬷且先收下,若是不够,知会一声,我再另想办法。” 她忙不迭点头,心中百感交集,五年来亓先生不知为孤儿院操碎多少心,事无巨细,可怜他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 “姐姐,姐姐,你和哥哥是一对儿吗?” 苏卿雪正同孩子们玩得欢快,不期听见这句,脚下一顿,险些闪到老腰。一对?简直不要太纯洁! “我猜就是一对。”小胖孩一本正经,“姐姐跟仙女似的,哥哥肯定喜欢姐姐。” “你呀!”苏卿雪被黑得体无完肤,狠狠一点胖孩额头,“好好玩游戏,不许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说――”岂料胖孩小嘴一瘪很不服气,竟是要哭的模样。 苏卿雪很是无奈,只能一个劲儿抚摸小胖孩乱糟糟的头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亓恪道同院长嬷嬷谈完出来,看到这副场景,赶忙将小胖孩拉到怀里,蹲下身子柔声询问,弄清缘由后哭笑不得,只得温声劝说:“小胖说得对,姐姐和哥哥就是一对,姐姐不承认是她不好意思。” 小胖立刻喜笑颜开,冲苏卿雪一个劲儿扮鬼脸。“略略略,姐姐胆小鬼――” 苏卿雪只觉浑身气血都在往脑门上涌,亓恪道仍旧蹲在小胖身边说着什么,二人时不时开怀大笑,完全看不出真假。 一对?我才不要和花心的大众空调一对,她愤愤。 亓恪道全然不知自己被看作大众空调,打理完毕不慌不忙地带苏卿雪返回中大,顾及她的身体,汽车开得格外缓慢。 回到学校,已是傍晚,狂风骤起,端的又是将要下雨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话 青山隐隐 方呈宇火急火燎地守在中大门口,好不容易盼见驾车归来的亓恪道,赶忙递上被自己攥得发潮的电报,搓着手道:“少爷,晌午收到的,加急电报。” 亓恪道不明就里,拆开一读,骇得双目圆睁。 祖父病危,逆子速归。 父亲的口吻无疑,怒气隔着纸张喷薄而出,他怔过一怔,疾步走进校门,口中吩咐:“方叔,订船票,回桐城。” “啊?好,好的!”方呈宇迅速行动起来,一把抓过随二少爷钻出汽车的闺女,恨铁不成钢:“走,买票去!” 苏卿雪吐吐舌头,快步紧跟方爹爹,路上没少费口舌辩解,却也为自己争得一张船票。 两天后的正午,三人终于赶回桐城。 初秋的阳光温暖而又不失干燥,带着些许酷暑残留的灼热。天空明净,一尘不染,蓝得令人心醉,偶有飞鸟滑翔而过,游鱼般轻巧自由。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笔直挺立的梧桐,时不时有梧叶打着旋儿落下,轻飘飘栖于地面,踩上去沙沙作响,说不出的静谧舒适。 苏卿雪落在后头慢吞吞行走,左顾右盼,很是喜欢这番景致。其余二人只顾埋头赶路,急匆匆拐进乌衣巷,一眼即就望见亓家门前高悬的白色丧幡,它们随风舞得肆意,发出猎猎的声响。 莫不是太爷方呈宇心里咯噔一声,难怪少爷要连夜动身。 一时不察,亓恪道身形微晃,竟是直直朝后栽去, 苏卿雪大惊,几步上前,堪堪护住他的脑袋,触地的手背被沙粒硌得生疼。 “丫头,进府叫人,快!”方呈宇接替她将亓恪道揽进怀里安置,气喘吁吁。 苏卿雪连声答应,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亓家门口却又犯愁。如何称呼开门的人呢?她叩门,心下嘀咕。 事实证明此事无需纠结――应声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家鸿。 苏卿雪迷迷瞪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近日的确未曾见过王家兄弟,但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方卿雪?”王家鸿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两人大眼瞪小眼,苏卿雪猛然想起晕倒在地的亓恪道,赶忙开口,险些咬到舌头:“家鸿少爷,烦请您救救恪道少爷――” 所指之处,方爹爹已将亓恪道转移至树荫底下,一脸焦急之色。 “家鸿少爷,还请您过来帮个忙――”他猛地高呼,许是望见王家鸿。 亓恪道?原来如此王家鸿恍然大悟,挽挽衣袖上前帮忙,不多时便将亓恪道架回房中。 南凤归闻讯赶来,满嘴心肝儿肉地乱叫,险些哭昏过去。 这才是穿越剧的正确打开方式,苏卿雪默默感叹。没准亓恪道再睁眼也能换个内芯?她轻咬嘴唇想得天马行空。 许是没能控制好自己期待的小表情,南凤归一个眼风扫来,恨得咬牙切齿,恶狠狠道:“小贱蹄子,我儿病成这般模样,你竟然还敢笑!” “”苏卿雪的内心拔凉拔凉,刚才不该那样想的,现世报呀。 但见南凤归颤颤巍巍从床头起身,晃过一晃,直冲自己而来,气势汹汹,锐不可当。 这么凶,难怪丈夫嫌弃你,她默默吐槽。原主记忆里的大夫人性情泼辣c蛮不讲理,备受亓长歌厌恶。 南凤归继续逼近,面容可怖。 方爹爹笃一回府便被人唤走,王家兄弟俩也不在身边,除过这三个熟人,跟前的丫鬟小厮个个吓得两股战战,更是没得指望。 苏卿雪孤立无援,当下生出几分怯意,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埋进地缝。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脏亦是随之加速狂跳,南凤归因发怒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母亲”关键时刻亓恪道虚弱出声,苏卿雪登时如释重负,长长呼出口浊气,这才发现手心里满是虚汗,她向来不是坚强的主。 果不其然,南凤归身形一顿,匆匆返回亓恪道床头,又是心肝肉儿一通乱叫,直吵得人两耳发麻。 方呈宇远在花厅隐隐听见凤归苑里大夫人时断时续的哭嚎声,偷眼一瞧面色严肃的老爷,再想想进厅前大管家胡威皮笑肉不笑的威胁,只觉二少爷麻烦很大。 “笃之在学堂可还勤奋?”亓长歌端坐主位,徐徐摩挲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沉声发问。 方呈宇微一躬身,恭敬回话:“二少爷学习很用功,只是呈宇不敢说。”他猛地跪下,欲言又止,伏于地上,瑟瑟发抖。 王青鸾对此很是满意,胡威干得不错,她垂眸。 “不敢说,莫不是他流连烟花之地,夜夜笙歌?!”亓长歌重重一拍茶案,震得杯盏嗡嗡作响。 王青鸾见状赶忙起身替他抚背顺气,口中柔柔劝说:“老爷莫要气坏身子,不值当的。” 亓长歌面色稍缓,强压怒气,冲方呈宇微微颔首:“你且说说看,不得隐瞒。” “确实如老爷所言。”方呈宇答,复又叩首,声音平静如水:“呈宇没能替老爷照顾好二少爷,请您责罚。” “责罚?好端端的孩儿变成如今这般,我恨不得将你扒皮抽筋!”亓长歌不疑有它,气得面色通红,抓起案上茶杯愤愤掷出,干脆利落。 方呈宇只觉眼前一花,额角顿时血流如注。王青鸾惊叫一声,赶忙唤人带他下去包扎,自己转向亓长歌颤声劝:“恪道的事,怨不得方管家,这孩子自己” “你替我把他赶出去!”亓长歌猛地打断王青鸾的话,双目赤红:“只图自己快活,不顾长辈生死,亓家没有这样的逆子!”尔后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耗尽所有气力般一言不发。 王青鸾喜出望外,不动声色地退出花厅,缓步前往南氏所在的凤归苑。胡威紧跟其后,咧嘴恭维:“太太这回干得漂亮。” “哪儿的话,多亏有你。”王青鸾卸下一对珍珠耳珰:“拿去贴补家用罢。” “多谢太太,小的今后定当肝脑涂地,全心全意为您效劳。”胡威双手接过耳珰,忙不迭表决心。自己虽说是大管家,却也是五姨太一手提拔起来的,对这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女人,他向来谨慎得很。 王青鸾不置可否,朱唇轻启:“走吧,撵人去。”胡威乐呵呵答应,挥手召来一大批家丁,走得乌烟瘴气。 凤归苑里亓恪道苦苦追问祖父情况,南凤归怕孩儿承受不住,只得避重就轻讲个大概。 即便如此,亓恪道仍旧悲痛得泣不成声,缓过一缓竟是要撑身下床。 “平安,你这是做什么?快躺下――”南凤归连声唤他的小名,心急如焚。 “母亲,我想见爷爷。”亓恪道轻声回答,笑容苦涩,看得苏卿雪心酸不已。 忽闻门外脚步嘈杂,一群人涌将进来,为首的正是胡威,王青鸾候在门外,默不作声。 南凤归眉头微挑,不悦开口:“胡管家,你这是做什么?” 直直望向挣扎起身的亓恪道,胡威略一施礼,阴阳怪气道:“夫人莫怪,小的奉老爷之命来请二少爷离府。” “离府?平安病成这般模样你让他去哪儿?”南凤归满腔的怒火一点即燃,纤细的手指狠狠戳向胡威脑门,想也不想破口大骂:“赶我儿走,你还没这个本事!滚出去!” 胡威被逼得连连后退,全然招架不住。王青鸾只得闪身进来,笑笑地打圆场:“姐姐莫要胡闹,这真是老爷的意思。”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小狐狸精!”南凤归毫不领情,继续将人往外赶,推推搡搡,手劲极大。苏卿雪缩在墙角看得眼花缭乱,暗呼过瘾。 “我可以走,但是得先见见爷爷。”亓恪道不知何时起身下地,声音不大不小,众人听得俱是一惊。 王青鸾最先反应过来,笑盈盈踱步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凤眸微眯道:“大半年没见,平安长高不少。” “五姨娘,我知道爷爷还未下葬,还请您想想办法,让我再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亓恪道近乎哀求,声音湿答答的,仿佛刚从泪水里打捞出来。他也不问父亲为何要将自己赶走,一门心思只想祖父。 王青鸾听罢冷笑出声:“最后一面?你还知道最后一面,你可知爷爷等你等得多苦,他” “滚,你给我滚出去!”南凤归突然发难,揪住王青鸾使劲往外推,她不希望这女人将自己小心隐瞒的细节全给抖落出来。 王青鸾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却是嘴角噙笑,看得人心中发寒。亓恪道急匆匆将她扶起,哑着嗓子继续追问:“爷爷他” “他惦念你,临走都还在叫你的名字,死不瞑目。”王青鸾定定望向亓恪道雾气氤氲的双眸,目光如炬,直直射进他心底:“平安啊,现在你总该知道老爷为何要让你走吧?” 亓恪道闻言呆呆瘫坐在地,捶打着脑袋痛不欲生。 南凤归气得嘴唇发颤,抄起鸡毛掸子就往王青鸾身上招呼:“你个小狐狸精,滚,滚出去!”这贱人分明就是要逼疯平安,自己藏着掖着的消息被一股脑儿往外抖,再留她不定要搞出什么事来。 王青鸾吓得几步跳出屋外,胡威见状带领众人忙不迭跟上撤退。南凤归趁胜追击,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苏卿雪借机钻出墙角想扶亓恪道起来,却被他反手拉住,不由心下一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话 绿水悠悠 王青鸾被大夫人撵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回到青鸾居,复又瞧见庭院里徘徊不止的王家鸿,赶忙闪身藏进竹林。 她对电报的手脚让两个侄儿惊惧不已,匆忙赶回桐城这才发现真正病危的人乃是亓家爷爷,虽然诧异却也很快忙碌起来。 王家鹄大大咧咧不太思考其中关节,只顾念叨亓爷爷的好处,哭得鼻尖泛红也不自知。王家鸿却心细如发,时不时想寻姑母问个清楚,奈何她忙于布局无暇解释,处处躲避自己,竟是堪堪瞒到今日。 此刻终于望见姑母,锲而不舍的家鸿欣喜万分,几步跑前来气喘吁吁道:“姑母好兴致,独自一人赏竹。” 王青鸾见藏不过,只得笑盈盈探身出来,正要开腔寒暄一番,却被侄儿一把扣住手腕,急匆匆往屋里拉,口中不住高呼:“冬姨,快将药箱搬来,姑母身上有伤!” 直到清凉的药膏涂上皮肤,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颈间泛滥的红色抓痕――南凤归的杰作无疑,再偷眼一瞧小心上药的王家鸿,自是乐得眉开眼笑。 花厅里亓长歌闷闷坐着,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有气无力道:“出去,我不想见人。” 江清浅顿过一顿,复又前行。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亓长歌心头的无名怒火腾地燃起,他重重一拍桌案,瞪圆眼睛嘶吼:“出去――” “我来问问明日父亲出殡,谁顶灵位?”她道,嗓音清泉般挟有林间松涛的气息,似乎并不忌惮他的怒气。 亓长歌听得猛然抬头,见是三姨太,态度稍缓,挤出笑容温言问:“清浅你看呢?” 他对她向来相敬如宾。 “自然是恪道。”鬓间别朵白色绢花的江清浅答,毫不犹豫。 亓长歌闻言踱至窗前,凝视天际悠悠的白云,许久之后落寞开口:“若是从前,固然是他,可如今他自甘堕落,我也就全当没有这个逆子!” 江清浅微微摇头,走到他的身旁,比肩而立,轻声发问:“你不曾亲眼见过,又怎知他自甘堕落?” 亓长歌温柔一笑,直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我相信鸾儿,她说是,便就是。” 相信是吗?江清浅不再多言,移步去瞧墙上的挂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亓长歌的字迹,清浅两个字写得格外漂亮。 她蓦地眼圈泛红,心头堵得难受――相信,这话你也曾对我说过,就连清浅二字,亦是专门为我而练。可明明不过二十几年的光景,怎么再想起来却恍若隔世呢? 亓长歌全然不察,眯起眼睛晒太阳,睫毛在阳光下不安分地颤动,良久,他道:“让家鸿顶灵位罢。” 江清浅点头,默不作声地退出花厅,心事重重。行至浅园门口,大夫人房里的红梅冷不防跳将出来,扑到她跟前直直就往下跪,啼得哀哀切切:“三太太,求您救救二少爷!” 院里挽月瞧见,赶忙冲出来护住自家太太,冲红梅恨恨道:“姐姐快请起来,你这副哭天抢地的模样,给旁人瞧去不定要如何指摘我家太太呢!” 江清浅瞥一眼剑拔弩张的挽月,微微摇头,扶起红梅,将她让进屋里柔声询问:“红梅莫急,你慢慢说,恪道他” 挽月不大服气,转身躲进里间。红梅受宠若惊,堪堪止住泪水回话:“二少爷不见了。” 江清浅闻言微愣,方才凤归苑里的情形她也知道,大夫人既已将胡管家他们哄走,恪道又怎会不在府中? “我家夫人说,二少爷是被五太太给气走的。夫人还说,五太太这样是为将二少爷赶出府然后杀掉他,好让家鸿少爷成为新的少家主”红梅又道,哽咽得厉害,甚至于吹出好几个晶莹剔透的鼻涕泡,阳光下闪闪发亮。 江清浅听得面色煞白,急冲冲奔回花厅,将这些话语原原本本告诉亓长歌,谁知他完全不为所动,眼皮都不曾抬起:“清浅,你所说的纯属无稽之谈,以后莫要再提,真没想到凤归竟然这般为逆子辩护,当真是” 不可挽回吗?江清浅黯然垂眸,片刻复又看向亓长歌,一字一顿道:“日后莫要后悔。” “我不后悔。”亓长歌迎上她的目光,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仍旧是面若冠玉的模样。 王青鸾听到这段对话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转述人自然是胡威。她默默地听,冷不防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打碎手中的白瓷描金茶盏。 “杀掉亓恪道?不错,好主意,我倒是没想到呢。不过,也得亏没想到,不然还真就给她们说中了!” 她笑得太过夸张,胡威被吓得险些夺门而逃,勉强定下心神这才继续商议后招,出得门来,已近黄昏,他轻抚腰间变沉不少的钱袋,哼着小曲儿喜笑颜开,丝毫不曾发现墙角隐匿的身影。 并非旁人,而是王家兄弟两个。 王家鸿白天没能套出姑母的话,死不甘心,抓上弟弟躲进墙角打算夜战,恰好听得这些,当下惊得瞠目结舌,自己也曾料到此事另有蹊跷,不想却是这般龌龊的勾当。缓过一缓,他猛地掀帘进去,怒气冲冲,王家鹄紧跟兄长,面色亦是难堪。 王青鸾慵慵懒懒倚在桌旁,见两人进来,笑笑的递上盘花生蘸:“快来吃,专给你们留的。” 他们并未领情,只觉眼前的姑姑格外陌生。 王家鸿率先红着眼开口:“你骗人!” 王青鸾闻言搁下翠玉食盘,好整以暇的窝进设有雪白狐裘的紫檀雕花木椅,面上挂着轻浅的笑:“姑姑哪有骗人,你们亓爷爷可不就是病重?” “姑母电报里说的是我们亲爷爷病重!”王家鹄急急争辩。 王家鸿瞥他一眼:“别叫姑母,她不配!” 声音虽是不高,可在王青鸾听来无异于五雷轰顶,她腾地起身,凑到家鸿眼前,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王家鹄赶忙打圆场,挤进两人中间磕磕绊绊地劝:“姑母,哥哥他不会说话,您别别生气。” 王家鸿一把推开弟弟,直直对上面前女子几欲喷火的眼神,抻长脖子叫:“我说你不配!” 怒极反笑,王青鸾呆呆缩回木椅,将亓王两家恩怨和盘托出,讲得哀哀切切。 “也就是说,我们都是棋子?”王家鸿默不作声地听完,许久之后吐出这样一句,面上表情看不出悲喜。王家鹄亦是痴痴傻傻,显然深受打击。 王青鸾心疼不已,伸出双手去触他们,全然落空。 她蓦地心慌,哑着嗓音唤:“家鸿,家鹄家鸿你不是讨厌亓恪道吗?这下正好除掉他。还有家鹄,哥哥当上家主,你就可以终世无忧。说话,你们倒是给姑姑说句话呀!” “说什么?你为自己可笑的仇恨将我们从小带进亓府,现在还想将失去爷爷的亓恪道赶尽杀绝。”王家鸿猛地起身,眼中尽是不屑:“与你这样恶毒的人无话可说。” 王家鹄随兄长起身,双唇微颤,终是一声未吭。 走到门口,王家鸿停住脚步,回头对上王青鸾呆滞无光的双眸,郑重其事道:“亓家家主的位置,我不稀罕!” “你们要去哪里?”她突然问,声音细若游丝,轻不可闻。 王家鸿左手掀起门帘,右手握紧弟弟,若无其事答:“告诉亓爹爹你的所作所为,然后寻回亓恪道,还他一个清白。 “亓爹爹,好一个亓爹爹!”王青鸾猛然发出尖利的笑声,从发间拔下一只银簪,直直抵向自己修长的脖颈,恨得咬牙切齿:“再走一步,我这就死!” 两个孩子俱是一惊,王家鹄挣脱兄长,扑上前就要抢夺发簪,徒劳无功。王家鸿虽未挪步,眼底却满是慌张。 王青鸾紧握银簪,定定望向他们,徐徐道:“我未曾见过含冤屈死的太爷爷,也不熟识郁郁寡欢的爷爷,亓家对他们造成的伤痛,到我这里的确微乎其微。可爹爹他苦思冥想二十余年,方才定下这个计策,我又怎能让他失望?” 她笑,云淡风轻,见王家兄弟不为所动,银簪复又刺进几分:“这仇你们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 血珠肆意奔涌,染上素白的丧服,红得触目惊心。 “我们可以不告发你,但仅限于此。”干巴巴扔下这句话,王家鸿将发愣的弟弟狠狠一拽,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去。 身后的王青鸾徐徐放下银簪,笑得凄凉,不告发吗?这般足矣,木已成舟,今后由不得你。 俏冬打帘进来,见太太这副模样,吓得不轻,赶忙替她处理伤口,嘴里喃喃通报:“大院传来消息,明早让家鸿少爷顶灵位。” “我知道。”王青鸾答,复又吩咐:“一会儿你去通知他,将此物带上。” 颤颤接过带血的银簪,俏冬仔细收好,不再说话,只顾埋头包扎。 天色渐晚,明月皎皎升起,仍是亘古不变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九话 此恨长留 月上枝头,沁芳斋酒楼笙歌四起,唯有二层西面临街的雅间悄然无声。 亓恪道将自己蜷缩进靠背木椅,阖目追思祖父。苏卿雪倚至窗前俯瞰万家灯火,心头亦是空空落落,蓦地身后传来低沉的哼唱,侧耳倾听,赫然是日本与《樱花》齐名的《荒城之月》—— 春日高楼明月夜,盛宴在华堂。杯觥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 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昔日繁华今安在,故人知何方? 浩渺太空临千古,千古此月光。人世枯荣与兴亡,瞬息化沧桑。 云烟过眼朝复暮,残梦已渺茫。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 “千古此月光”她不由喃喃,长空玉轮皎皎,素辉清泉般肆意倾淌,何其应景。 “千古此月光!”亓恪道苦笑,起身行至苏卿雪身旁,比肩而立,语带凄凉:“这是爷爷最为喜爱的曲目,早年留学仙台所习,之后即就不曾忘却。我自幼听他吟唱,始终不明其意,而今竟是幡然醒悟,人世间的枯荣兴亡,岂不正是瞬息变化沧桑?” 苏卿雪深以为然,刚要接话,忽闻房门响动,只当是沁芳斋里的女招待,转身客气道:“多谢,此间无需酒菜。” 头戴深黑毡帽的方呈宇奔走得热气腾腾,好不容易寻到他们两个,还被自家闺女认作旁人,哭笑不得,索性沉下脸呵斥:“丫头,瞧你干的好事,敢拐二少爷出府!” 看清来人,苏卿雪暗自吃惊,不及张口,亓恪道几步上前满脸歉意道:“方叔,不怪卿雪,是我央她出来的。惹下这般祸事,恪道愧对爷爷,不配再留于家中。” 方呈宇听得这句,怒气瞬间凝滞,心头愧疚难当,若非自己受大管家胁迫做出伪证,惹恼老爷,二少爷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当真造孽! 苏卿雪察觉出他的异样,正待询问,但见方爹爹咧嘴笑道:“罢,府里糟糟乱乱,这里倒也清净。” 尔后径直告退。 她慌忙去追,终是在楼下拦住仓皇撤离的方呈宇。 “爹爹,您有事瞒我?”苏卿雪问,目光灼灼。 “哪有”方呈宇吞吞吐吐,眼神闪烁,想起大夫人关于五姨太欲杀亓恪道的论断,这才直视闺女正色道:“丫头,你定要好生保护二少爷,各个方面都得留神,我怕府中会有人对他不利。” 抬眼望望二楼尽头亓恪道所在的房间,苏卿雪恍然大悟,难怪方爹爹说此处清净,竟是这般缘由,她诺诺答应,疑虑一扫而空。 方呈宇堪堪脱身,急忙奔回府里向大夫人禀明二少爷踪迹,南凤归这才得以安心入睡。 第二日亓尚德出殡,亓府上下纷纷起得大早,收拾妥当以待吉时。亓长歌忙前忙后,反复督察,确保万无一失这才颓然跪回父亲棺前,眉宇间尽显疲惫之色。 大夫人南凤归紧抱馅食罐跪于丈夫身侧,想起公爹生前对自己的关怀暗自伤神,禁不住潸然泪下,泼辣之气荡然无存。 往后即是王家兄弟,两人皆身披重孝,家鸿手持灵位直直地跪,面上平静,难辨悲喜,家鹄仍旧哭得悲悲切切,鼻尖红彤彤的莹莹泛光。 除过早逝的二姨太莫许愿,其余三房姨太太连同两位小姐均齐齐跪在最后,她们也多是哀哀地啼,一时间小小的灵堂备显凄凉。 亓恪道知晓爷爷出殡的消息时队伍已然启程,他急急起身,复又坐下,指甲狠狠往皮肉里嵌,掐出好几溜红得泛青的月牙印儿。苏卿雪见他这副模样心头堵得难受,索性拉开房门催促:“笃之,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我不能去”亓恪道缓缓摇头,拳头攥得更紧。 “为何?若是未能送终的缘故大可不必,我们收到电报即就动身,一刻也不曾耽误,何错之有!”苏卿雪急得团团打转,直想伸手拽他,想起墨徐玦这才作罢。 亓恪道赧然苦笑,继续摇头:“话虽如此,可我这里过意不去啊” 他将自己单薄的胸膛敲打得砰砰作响,望向苏卿雪的双眸随之雾气萦绕:“绘春,你不知道,五姨娘说爷爷临走前一直在唤我的名字,甚至没能瞑目” 苏卿雪大惊,终于彻底明白他内心的痛楚,这下反倒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能上前堪堪拦住他狠命捶打心口的右拳。 怔过一怔,亓恪道心头一热,伸出双臂作势要将她拥身入怀。岂料面前的姑娘面色笃变,慌慌张张只顾后退,撞上茶案也不自知。亓恪道你这是作甚!他暗自痛骂,望望惊慌失措的苏卿雪张张嘴,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苏卿雪只顾躲,满脑子尽是“碰不得墨徐玦”六个大字,见亓恪道并未上前这才放松下来,四下一瞅已然退至窗边。要说些什么呢?她想,“你再过来我这就跳下去”明显不符合语境,“其实我不是人,碰不得你的神物墨徐玦”又太过直白。所以,还是保持沉默吧,她黯然。 于是,两人就这样四目相望,甚是尴尬。室内一如既往的静,只听得楼下络绎不绝的吆喝声,报纸鲜花,香烟蔬果,诸如此类,应有尽有。忽然,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号,交响曲般的吆喝随之零乱,尔后纷纷偃旗息鼓,为其让道。 苏卿雪很是好奇,上半身微微探出窗外,不期瞅见招魂幡上工工整整的亓尚德三字,下意识扭头去瞧亓恪道。他仍是方才的模样,面上些许羞赧的红晕,显然还未听见出殡队伍的声响。 “笃之。”她低低地唤,声音微微发颤:“底下是太爷” 亓恪道不及苏卿雪说完瞬间领悟,脸色倏转煞白,几步跨近窗边,只一眼便直直跪下,泣不成声。 桐城今日的天空仍是响晴,送葬的队伍走走停停,蜿蜒行至亓家祖坟时已然大汗淋漓。亓长歌找出怀表,见距阴阳先生敲定的吉时尚有余隙,便吩咐大伙先行休整,自己亦是寻块阴凉地界坐下呼呼地喘气。 王青鸾赶忙吩咐俏冬取来早就备好的花茶,悄悄塞进侄儿家鸿手中轻声道:“快给你亓爹爹送去!” 谁知这小子将头一偏,冷哼一声,拉起不远处的弟弟迈步就走,徒留姑母徐徐长叹。或许昨日不该告诉他们实情?她思量,复又摇头,罢,事已至此,又能如何!自是抓起盛茶的水囊亲自上阵。 亓玉桐远远望见王家兄长与母亲的冲突,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追上他俩愤愤道:“大哥二哥真不厚道,又给娘亲甩脸子!” 她今年十五岁,个头不高,娇小玲珑,备受众人宠爱,这众人里头自然也包括王家的两个表哥。 “小妹,你不知道”王家鹄正要辩解,被兄长一个眼风吓得赶忙缩脖闭嘴,仰头望天,假装欣赏万里晴空。 小姑娘嘟起嘴巴不依不饶:“我不知道什么,二哥你快说来听听!” 王家鹄只得眼巴巴瞅兄长,盼他松松口风,幸而不久亓长歌宣布动土,亓玉桐随之罢休。 “这些事情以后莫再乱说。”王家鸿见她走远,贴近弟弟悄声道:“她还小,无忧无虑不容易。” 幡然领悟,王家鹄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自己当真粗心,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亓恪道终是跟来祖坟,不过并未上前,而是隐于山腰默默观望。约摸十点的模样,山下正式落葬。 妇人们半绕坟茔放声哭号,南凤归郑重其事地置好馅食罐,缓步退出,尔后跟上嚎啕大哭。 一路不曾落泪的亓长歌终于忍不住哽咽,他弯腰铲起一抔黄土,直起身狠狠抹罢眼泪,高声吼道:“父亲,您走好!” 惊起一众山鸟。 王家兄弟等人跟着动铲,泥土渐积渐厚,终成坟堆。王家鸿以孝孙的身份亲自封顶,面上毫无表情,众人只当伤心过度,殊不知他心平如水。 王家鸿讨厌亓尚德,一如亓尚德讨厌王家鸿与王家鹄。只是这相互间的讨厌被彼此遮掩得近乎完美,旁人全然不知。 亓尚德早在王青鸾嫁进亓府时就气得吹胡瞪眼,王家兄弟进来更是恨得大发雷霆,不住在亓长歌耳边念叨亓王两家的旧时恩怨,眼见劝说无果索性专派一位嬷嬷日夜监视两个娃娃,美其名曰关心晚辈,还是亓长歌出手这才将其堪堪支走。 往事如烟,王家鸿却记得一清二楚,全然不似王家鹄,大大咧咧,事事马虎。心中的不满就这般点滴积累,虽不至于产生恨意,却终使得他全然无法敬爱长辈亓尚德,此刻亦如是。 王青鸾静静立于人群中间,面上悲悲戚戚,实则心花怒放,唇角轻扬也不自知。众所周知顶灵位与封顶均是长孙的职责,现下全然由侄儿家鸿行使,无异于间接承认其少家主的身份,又怎能不高兴? 身旁江清浅淡淡瞅她强捺兴奋的模样,默不作声,顿觉此事有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话 重回亓府 半个时辰过后,山下众人逐渐散尽,亓恪道缓缓起身,迈开跪得发麻的腿脚就要往山上走。 “不去拜祭吗?”苏卿雪急声唤,秀眉微蹙,忧心忡忡,见他停住脚步赶忙补充:“无论如何,太爷总归是惦念你的呀!” 听得最后一句,亓恪道鼻尖猛然泛酸,他死死咬住下唇,良久,转身闷言道:“好,咱们这就下去祭拜爷爷。” 苏卿雪高高悬起的心脏瞬间稳稳落回肚里,怕只怕亓恪道始终不肯直面爷爷抱憾而终的心结,现在他既已答应拜祭,问题也就算不得太大。 于是两人前后相随,不多时便来到新坟跟前,四周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全然看不出几十号人停留过的痕迹,山风呜咽,兜兜转转,备显凄凉。 “爷爷”亓恪道低低地唤,扑通跪下,伸出发颤的手指去触碑上亓尚德三字,一遍遍描摹,目光中满是眷恋。 死者为大,苏卿雪随之行礼,耳听他对爷爷泣不成声的诉说,只觉正空日头格外毒辣,直晒得人两眼发昏。可别出事啊,眯眼躲过阳光,她暗自思忖,亓恪道的体质实在令人担忧。 谁知一语成谶,眼见亓恪道再次倒地,苏卿雪惊得目瞪口呆,只差朝自个儿脸上狠抽,这要命的乌鸦嘴!该怎么办?她问自己,掐人中,泼凉水,抑或是人工呼吸? 一筹莫展之际,苍老的声音骤然响起:“莫要乱动!” 苏卿雪下意识收回伸向亓恪道的爪子,大脑飞速运转,太乙天尊?不对,这声音太过老气,难道是亓家爷爷?此猜想一出,顿觉遍体生寒,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闭上眼睛颤声解释:“太爷,我这是在救二少爷” 刘洪主动要求留下善后,收拾罢蓦地发现坟边跪地痛哭的二少爷,惊骇不已,自是躲于暗处静静观望,见其昏倒这才上前。谁知竟被一旁的小姑娘当成太爷,吓得他赶忙拽过她一齐叩首谢罪,礼数做足这才凝神去瞧亓恪道。 苏卿雪稀里糊涂磕过头,确认眼前鬓发苍苍的老者乃是活人,心神稍定,紧揪衣角吞吞吐吐地道歉:“方才,对对不住您!” “无妨。”刘洪头也不抬,大手一挥,口中吩咐:“二少爷这般可不行,你且去路口寻车夫来,好送他回府医治。” 苏卿雪本要照他说的去办,猛然想起方爹爹关于府中有人要害亓恪道的叮嘱,再细瞧眼前忙忙碌碌的老人,疑窦丛生,只觉实不可信。 “你怎的还不走?”小心将亓恪道放平躺好,瞥见小姑娘仍未挪步,刘洪眼珠一轮极不耐烦地怒喝。 苏卿雪下意识退后几步,望望不省人事的亓恪道,银牙一咬脆声回答:“这里荒郊野岭的不大安全,我得好生守护少爷,抽不开身。您若真想帮忙,烦请自个儿走一躺,卿雪感激不尽。” 原来如此,小姑娘还挺心细!刘洪暗自称赞,二话不说,起身迈开大步去叫车夫。 苏卿雪见他就范,心中直犯嘀咕,莫非老人家并无恶意?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铆足劲儿预备在回府途中挽救形象。奇怪的是,爬进马车,自己还未开口,对面的老者便主动搭话,同之前冷若冰霜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如此这般,她虽有疑虑,却也乐得自在。 不多时,马车驶进乌衣巷尽头的亓府,尔后依刘洪的吩咐直奔凤归苑而去。还未及停稳,苏卿雪便轻巧跳下,唤来好几个丫鬟小厮前来帮忙。 刘洪只当她利落能干,心头的赞许又多几分,谁知待自己将二少爷交与大夫人出来,小姑娘已然不见踪影,又闻老爷召唤,只得放下寻她的心思,匆匆忙忙赶往大院。 亓长歌人在书房,他已褪去丧服,身着素色长袍,左腕佩戴黑纱,负手而立,面色阴沉,见刘洪进来,轻哼一声,微恼道:“刘叔可知逆子是我昨日才赶出去的?” 果真是因为此事,刘洪暗叹,几步上前不慌不忙答:“刘洪知道。” “知道还敢将他带回来!”见他平静的模样,亓长歌怒气直冲脑门,抬手一指凤归苑所在的方向吼得咬牙切齿。 刘洪不为所动,敛眉将发现亓恪道的经过娓娓道来,亓长歌听罢死死盯住他的双眼,颤声发问:“刘叔所言可都属实?” “敢以性命担保。”刘洪作势下跪,回答得斩钉截铁。亓长歌大吃一惊,赶忙弯腰将他扶起,喟然长叹,来回踱步,终是深信不疑。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他喃喃,提起长袍疾步奔向凤归苑。 冤家宜解不宜结,更遑论父子?再说二少爷墓前痛哭流涕的模样,断然是伪装不来的伤心难当。刘洪咧嘴而笑,心满意足地抬脚返回住处。 彼时苏卿雪正一脸茫然地躲在大院外头的树荫底下乘凉。见识过南凤归撒泼的本事,再加上自己诱拐二少爷离府的罪名,她决意远离凤归苑。本打算投奔方爹爹,谁知亓府庭院幽深,几圈过后竟是彻底迷路,无奈之下,只得先找棵大树稍作休整。 于是,晃晃悠悠走出大院的刘洪只一眼便望见树下神色恹恹的苏卿雪,心中大喜,不及上前便挥臂高呼:“小姑娘原来在这里!” 苏卿雪被他的热情吓得微怔,反应过来赶忙涩声招呼道:“刘爷爷好!”通过马车里的一番交谈她知晓老人姓刘名洪,原是亓府的大管家,因年事渐高这才离职,如今仍旧住在府里,备受众人尊敬。虽然不大明白刘洪对自己的好感从何而来,但老人家和和气气,相处起来倒也愉快。 品尝出日头的毒辣,刘洪不自觉挤进树荫,花白的发丝在阳光下银光灿灿,他抬手搭作凉棚四下一望,转向苏卿雪笑盈盈地开口:“小姑娘,天儿热得发慌,待在这里作甚,瞧你的模样,也不像等人哇!” “刘爷爷说得对,我的确不是等人,而是”苏卿雪答,顿过一顿,极其不好意思地捋顺糟乱的刘海继续道:“而是想找爹爹,结果迷路了。” 迷路?刘洪乐不可支,仰头大笑,下巴来回打晃,虚划出一道道不甚规则的弧线。苏卿雪倍感尴尬,这老爷爷,简直太不注重形象,她愤愤。 “我和爹爹昨日才从南京赶回府里,不熟悉很正常。”听见小姑娘不服气的嘟囔,刘洪勉强止住笑,惊讶道:“南京你爹爹是?” “我姓方。”苏卿雪答,双眸明亮。 原来是方呈宇的女儿,刘洪彻底停住笑,大手一挥正色道:“走,爷爷这就带你去见爹爹!” 苏卿雪赶忙心花怒放地跟上,刘洪领她一步步走,进入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蓦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子面向她严肃道:“卿雪,爷爷问几个问题,关乎到二少爷的名誉,请你务必如实回答。” 吃过一惊,苏卿雪紧紧扶住冰凉的石壁,瞧他不像开玩笑的模样,自是怔怔点头。 “好。”刘洪展开笑容,恢复和善的模样。 关于二少爷的迟到,刘洪实在有太深的疑问,电报分明早已发出,为何偏要等收到第二封电报才堪堪赶回?流连烟花之地,这样的理由或许可以糊弄住被五姨太迷得神魂颠倒的老爷,却全然骗不过眼见二少爷长大的自己。 今晨他也曾就此事问过方呈宇,可他支支吾吾愣是道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就只剩下其女方卿雪这一条线索,原本还惆怅不知何处去寻,谁曾想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当真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卿雪见刘洪一声好字过后便只管发愣,再无下文,不由心生忐忑,正打算趁机溜走,却被人一把钳住手臂,抬头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吓得她赶忙咧嘴讨好一笑,活生生比哭还要难看上几分。 刘洪并未计较,终于开口询问:“你在二少爷身边几年?” “五年。”苏卿雪战战兢兢地回答,暗自庆幸她还存有原主的记忆。 “五年来觉得二少爷如何?” “少爷很好,与人为善,待谁都是彬彬有礼的模样。” 刘洪似乎很满意这个中肯的答案,露出笑颜,压低声音继续问:“二少爷近来可有什么不好的毛病?” “毛病,身体不好总生病算不算毛病?”苏卿雪歪头,苦思冥想。 “这个不算!”刘洪摆手,面皮猛然发烫,吞吞吐吐道:“爷爷指的是生活作风方面的就是逛逛” 苏卿雪瞬间领悟,可这些事情她一个小丫鬟也无从知晓,只得如蚊呐般低声回答:“这个,我不知道的,您可以去问问爹爹” “小姑娘,实话说吧,我还真就问过你爹爹,可他嘟嘟囔囔始终不肯给个准信,爷爷这才想起问你的”刘洪复又唤苏卿雪为小姑娘,许是明白的确有些难为她,面上笑得格外灿烂。 “小姑娘”他满脸真诚:“多谢你回答这些问题,明天爷爷请你吃东街的浆水鱼儿,冰冰凉凉可好吃呐!” 苏卿雪抿紧嘴唇,微微地笑,不置可否。 刘洪却高兴得如同孩童,拉起小姑娘大步前行,反复念叨桐城的各类美食,绘声绘色,直讲得她口水横流这才罢休。 走出小巷,转过大弯,复又是一处院落,不及刘洪出声,苏卿雪瞬间明白这是爹爹的住所——方呈宇正蹲在门口清洗衣物,泡沫四溅,不亦乐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一话 刘洪之死 刘洪做出噤声的手势冲苏卿雪狡黠一笑,恶作剧般将她藏到身后,转向方呈宇朗声招呼:“方管家,忙?” 抬头一望,见是刘洪,方呈宇急忙起身,慌慌张张,直撞得洗衣的木盆左右摇摆,险些翻倒。 “慢些,你这动静好似我是洪水猛兽一般!”刘洪笑容微僵,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玩闹的兴致全无,索性将小姑娘从身后扯出来朝前一推,面无表情道:“喏,你的闺女,不认识路,我给送回来。” 方呈宇惊得瞪大眼睛,唇齿嗫喏还未开口,刘洪复又道:“这下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也无需归还,好生讲讲二少爷南京的生活状况罢。早晨太忙抽不开身,现在总归是闲的嘛!” 无力反驳,又不能说出真相,方呈宇只得继续搪塞,“二少爷学习非常用功,经常受到先生表扬,平时也特别乖巧懂事”他道,几句话翻来覆去的重复,只盼刘洪能够尽快离开。 奈何天不遂人愿,刘洪如同生根般牢牢定在原地,抄起双臂环抱胸前好整以暇地望他,嘴角逐渐浮起冷笑。终于,徐徐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扬长而去。 他说:“老爷当真眼拙!” 走出几步,复又回头,冲苏卿雪挤眉弄眼地笑:“小姑娘,明日爷爷请你吃浆水鱼儿,咱们到时东街再会。” 苏卿雪慌忙点头应下,踮起脚尖目送他离开,这才发现方爹爹紧盯自己,眉头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笃然心惊,挤出笑容试探道:“爹爹,您这是” “没事——”方呈宇摇头苦笑,蹲下身子继续搓洗衣物,许久,费力仰起脖颈开口:“丫头,你怎的认识刘爷?” 苏卿雪本在苦思冥想刘洪临行前冲方爹爹撂下的话,听他发问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将自己与亓恪道今日的遭遇仔细诉说一通,尔后低眉敛目担忧道:“爹爹您说大夫人会不会找我麻烦?” 岂料方爹爹听得蓦地露出笑容,低声喃喃,答非所问:“这么说丫头没说漏嘴,好,真好!” “没说漏嘴?”苏卿雪脱口而出,索性蹲下直视方爹爹,歪头穷追不舍道:“爹爹,您有事瞒我?” 方呈宇只顾埋头搓洗,含混不清答:“怎么会,从小到大爹爹何时骗过你!” 这话说得极缺诚意,苏卿雪无奈撇嘴,抬过方爹爹手头的衣物,转身从屋里搬出矮凳压他坐下,巧笑嫣然:“爹爹,衣服由我来洗,您就说说嘛!莫不是二少爷真的” “闭嘴!”方呈宇面色笃变,猛然出声,气得直打哆嗦,直指苏卿雪厉声怒喝:“丫头,二少爷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这般龌龊的话也说得出口!” 苏卿雪吃过一惊,愈发坚定方爹爹有事隐瞒,暗自发誓定要挖出这个秘密。她先是将清洗干净的衣物逐一晾上竹竿,尔后缓步走出院外,心如止水,不慌不忙。 果不其然,方呈宇一个箭步蹿出拦住闺女去路,急声发问:“丫头,你去哪里?” “既然爹爹不肯说,卿雪只能自己找二少爷问个清楚。”她脆声回答,成竹在胸。 天是真热,一丝风也不见,方呈宇只觉喘不过气,丫头何时变得这般难缠?也罢,说出来也好,免得她胡思乱想。一番思量,遂拉起丫头走进屋内,步履沉重,满是疲惫。 苏卿雪自知胜利在望,不再折腾,静立一旁,但见方爹爹小心翼翼关好门窗,确认四下再无旁人这才安心坐下,仔细抚平衣角,双眼微眯道:“传言是假的,二少爷平日里滴酒不沾,清清白白,又怎会流连烟花之地?” “爹爹既然知道,为何不直接告诉刘爷爷?”苏卿雪百般不解,失声发问。 方呈宇睨她一眼,微微摇头,长叹出声:“因为你呀!” “我?”指向自己,苏卿雪目瞪口呆,心下波涛汹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是这般结果。 “是,因为你。”方呈宇摇头苦笑,摸起茶壶吞下几口温热的茶水,继续道:“昨日回来老爷传唤,我赶过去还未进花厅便被大管家拦下,他让我向老爷作证二少爷流连烟花之地,夜夜笙歌” 苏卿雪大惊,不想传言竟是出自方爹爹,难怪他昨日望见亓恪道后神色有异,可这又与自己有何关系? 方呈宇依旧在讲:“我当然不肯,可是胡威说如若不照他说的办就要将你发卖出去,唉,造孽,真造孽!” 他死命狠揪略显花白的头发,面上满是痛苦之色,望向苏卿雪颤声道:“丫头,胡威既能身居大管家之位,定然有他自己的神通,我断不敢拿你冒险,只能就范,这才无法告诉刘爷真相啊!” 苏卿雪心中发痛,慌忙拦住他轻声劝:“爹爹,不然我们悄悄告诉老爷,然后离开亓府” 方呈宇静静地看她,吃笑出声:“丫头当真天真,空口无凭,老爷如何能够相信你我的话语?再说你在中大还有学业,虽说只是旁听,却也大意不得!” 经方爹爹提醒,苏卿雪蓦地由中大想起亓恪道保护圈,这般看来除非能够带走亓恪道,否则自己真的无法离开亓府,但带走亓恪道又谈何容易?她黯然。 “丫头,明日还要同刘爷出去?”沉默良久,方呈宇问,目光灼灼,意味深长。 苏卿雪全然领悟,认真点头道:“我知道分寸,爹爹,您放心。” 方呈宇听罢颔首微笑,心头的重石应声而碎,本还担心丫头闹事,而今看来她还是懂事的。至于二少爷,此处有愧于他,日后定会加倍奉还。 落寞起身打开大门,苏卿雪顿时觉出屋内的阴冷,她缓步踏进布满阳光的院落眯眼望天,但见空中飞鸟滑翔,唧唧啾啾,分外自由。 这厢刘洪从方管家处出来,没套出半点消息,急得抓耳挠腮,索性直奔凤归苑而来,打算寻亓恪道当面问个清楚,他相信二少爷不会撒谎。 凤归苑里亓恪道服过汤药昏然入睡,亓长歌静坐一旁默然不语,只觉他的笃之愈发清瘦。南凤归端来一壶热茶与几样点心,大大咧咧坐下替他斟茶,手法娴熟,清香四溢。 亓长歌紧蹙的眉头稍舒,捧过茶盏轻嘬,品味片刻温言称赞:“凤归烹的茶仍是老味道,妙哉妙哉!” “老爷倒还能记得凤归茶水的味道,当真不易。”南凤归敛目轻笑,半是嗔怒半是调侃。 听得这句亓长歌心头微颤,眼前年过半百的妇人赫然与记忆中豆蔻年华的少女重叠起来,一样娇嗔,一样率真,记得当初爱慕她便是源于这般性格,不曾想结局竟会如此。究竟从何时开始厌倦的呢?他问自己,全然道不出答案。 索性晃晃脑袋不再去想,倒是记起昨日江清浅告诉他的关于王青鸾欲杀笃之的言论正是出自南凤归,眸光微动,搁下茶盏正色道:“凤归,我听府里有人编排鸾儿的不是,说他想害笃之。” 南凤归瞪大杏眼,承认得干脆利落:“不是旁人,正是凤归。但凤归所言句句属实,还请老爷明察,平安自幼喜静,志在风雅,又怎会是胡闹的孩儿?定是有人嫌他碍眼,这才设计害他,老爷可要为平安做主!” “你可有证据?”亓长歌稍显不耐,十根手指轮番轻叩桌面,发出声声脆响。 若是换做王青鸾早就识趣噤声,偏偏南凤归神经大条,全然不察。她只当亓长歌打算听自己解释,身体前倾说得不亦乐乎:“五妹妹向来不是省油的灯,她既然将娘家哥俩儿带进府里,自然存有抢夺家产的心思,如此这般平安可不就是绊脚石,不被算计才怪” “这就是你的证据?简直胡说八道!”亓长歌厉声打断她的絮叨,脸色铁青,眉头几近皱成一团,愈发坚信亓恪道的恶行是真。 南凤归讪讪闭嘴,挺直脊背坐回原位偷眼轻瞥亓长歌,端的是害怕难当。 见她这般,亓长歌蓦地心生厌恶,本欲起身离开,恰闻亓恪道轻哼出声,这才复又坐下,紧绷的面容缓和不少,终是现出笑影。 南凤归亦是听见孩儿昏睡中低微的呢喃,唯有爷爷两字而已。 刘洪终究没能踏进凤归苑半步,他刚到门口便和一小厮撞上个满怀,直碰得自己眼冒金星,然后便不再有然后。 第二日苏卿雪尚在偷睡懒觉,但闻院外吵闹不止,侧耳倾听这才知晓东街之约无需再赴——刘洪被人发现溺死在桐河里头,警察局调查一番,终是给出个失足落水的结论,众人亦云其浑身酒气,必是意外无疑。 说好的浆水鱼儿呢?苏卿雪翻身下床,胡乱穿戴一番,望望镜中仓皇的自己,耳边复又响起一声笑盈盈的小姑娘,她痴痴答应,不觉潸然泪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二话 鹤唳风声 正午时分,秋高气爽,吃过中饭的王青鸾静坐消食,冷不防瞧见庭院里探头探脑的胡威,心下一惊,知其有事相告,赶忙吩咐俏冬将大管家让进屋里说话。不多时,胡威便满脸堆笑的出现在正厅。 “我替太太办成一件大事!”俏冬退下再无旁人,他伸出食指来回摇晃,喜滋滋开口,得意洋洋。 大事?王青鸾垂眸思量,今日府内并未有甚动静,除过刘洪溺水而亡,难道她猛地睁圆双眼,直勾勾瞪向胡威颤声发问:“刘爷的死与你有关?” 胡威只当五姨太心中高兴,愈发得意,摇头晃脑道:“没错,正是小的所为”岂料话只吐出一半,剩下半截竟被王青鸾一巴掌活生生堵回。 真他妈疼!他龇牙咧嘴地捂住迅速肿胀起来的半边脸颊,扑通跪下,连声认错:“小的愚笨,惹恼太太,罪该万死!” 王青鸾咬牙切齿,俯身怒指胡威的鼻尖痛骂:“刘爷岂是等闲之辈?他声望极高,不仅老爷念其旧情,江清浅也与之私交甚厚,你这蠢货竟敢动他,当真会给我找麻烦!” 一番话说得胡威瞠目结舌,本以为五姨太会替自己摆平老爷,谁曾想还有三姨太这关,顿觉天旋地转。他静默良久,蓦地以头抢地,嚎得涕泗横流:“刘爷打探二少爷的消息,小的怕抖落出篡改电报的事情,迫不得已才杀他灭口,说到底也是为太太办事,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原来如此,王青鸾面色稍缓,信步坐回软榻,露出笑容凉凉道:“瞧你这出息,我也没说不管。” 胡威喜出望外,慌忙抬起磕得乌青的脑袋去瞅王青鸾,见她确是笑笑的模样,这才彻底放心,嘴里不住念叨一大堆奉承的好话,嘟嘟囔囔,说个不停。 “起来吧,难不成还要我扶你?”复又从他口中听得这些千篇一律的废话,王青鸾秀眉微蹙,抬手轻抚额间,格外厌烦。 胡威忙不迭从地上爬起,只觉两腿发软,愈加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定下心神,这才小心翼翼凑到王青鸾身边恭敬开口:“太太,您说此事” 随手抄起桌上的《玲珑》无意识翻动,王青鸾垂眸片刻,放下杂志扬唇笑道:“这有何难?无论谁人来问一口咬定不曾见过刘爷便是。他本就嗜酒如命,因太爷辞世心情烦忧,多喝几杯倒也正常。”见胡威连连点头复又补充:“另外,我会劝说老爷早日将其下葬,以免夜长梦多,到时你机灵些莫露破绽。” “太太高明!”胡威安心不少,因惊吓而略显苍白的面庞终于恢复些许血色。 “不敢当,也得亏你会办事,真个儿伪装的天衣无缝,就连警局的人都没能查出蹊跷。”王青鸾坦言,仔细端详他高高肿起的半边面颊,念其忠心,复又开口,语带歉意:“方才是我的不对,脸还痛不痛,待会让俏冬包些药你带回去,好歹敷上一敷。” “多谢太太抬爱!”胡威受宠若惊,慌忙大幅度地躬身道谢,险些将细腰从中折断。 这幅模样甚是滑稽,逗得王青鸾心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她面不改色地令他退下,尔后开怀大笑,前仰后俯,险些喘不过气来。 俏冬送完大管家回来,见王青鸾这般,赶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眼中满是担忧:“太太,您这是?” “我没事!”王青鸾堪堪止住笑,冲俏冬一摆手,正色吩咐:“收拾收拾同我去趟大院。” 俏冬脆声答应,不多时,两人便行至亓长歌所在的大院,问过丫鬟暖春这才知晓老爷正在二楼书房为刘爷撰写悼词。 “五太太您稍等,暖春这就上去通报。” 王青鸾尚在晃神,听得这句,赶忙拦住她温言笑道:“姑娘且慢,老爷有事不便打扰,我过一阵儿再来便是。” 五姨太当真通情达理,暖春暗自称赞,绽开笑容回话:“这样也好,五太太您慢走。” 俏冬随王青鸾出得大院,眼见四下无人,轻拽她的衣袖柔声发问:“太太,刚才为何不让暖春姑娘上楼通报?” 王青鸾顿住脚步,上下打量一番,见俏冬确实不像开玩笑,猛的往她额头狠狠一戳,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老爷撰写悼文必然伤心得紧,这会儿过去,能谈成事情才怪!” 恍然大悟,俏冬连声应和,自愧不如。 这厢苏卿雪知晓刘洪逝世的消息悲痛难当,方呈宇亦是神思恍惚,草草吃过午饭他便连同闺女走出家门,打算前往灵堂拜祭刘爷,岂料关门落锁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方管家请留步!” 回头细看原是江清浅,方呈宇急忙躬身行礼:“三太太好!” 苏卿雪但见三姨太一身素色旗袍,丝毫不加装点,唯有前襟的幽兰盘扣,小巧精致,栩栩如生,衬得整个人干干净净,格外清雅。她不由看得发痴,直到方爹爹问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跟上行礼。 江清浅眉眼弯弯,亲亲热热拉过苏卿雪柔声细语道:“许久未见,卿雪长高不少。” “有劳太太惦记。”苏卿雪答,闻见她身上浓郁的药香,这才记起三姨太体弱,非得常年服药不可。 “这孩子,倒还客气得很!”江清浅微嗔,想起过来的目的,转向方呈宇道:“方管家,我有事问你,关于刘爷的。” “刘爷?”方呈宇大吃一惊,“他不是” 江清浅不满他高声喧哗,皱起眉头吩咐挽月放风,这才压低声音道:“我怀疑刘爷的死另有隐情,听说他昨日来过你这里,所以过来一趟。” 另有隐情?方呈宇大骇,脑海里浮现出胡威阴恻恻的嘴脸,如果是他,问题可不简单!晃神之际,苏卿雪已然开口:“刘爷爷的确来过这里,昨天迷路,多亏他送我回家。”她顿过一顿,复又开口,染上些许哭腔:“刘爷爷还说今天带我去东街吃浆水鱼儿,可是” 江清浅随之眼圈泛红,她将苏卿雪紧紧搂进怀中放缓声音劝:“好孩子,咱们不伤心,刘爷是好人,会有好报,阎王老爷不会亏待他的。” 倘若真有好报又如何会死?苏卿雪默默吐槽,面上却是眼泪汪汪地点头,一副全然相信的乖巧模样。见她这般,江清浅格外心痛,转向方呈宇再次发问:“方管家,烦请你仔细想一想,刘爷昨日过来可有异常?” 方呈宇仍在发愣,猛然听得这句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关键时刻苏卿雪伶俐接口:“昨天刘爷爷送我回来同爹爹打完招呼便走,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 方呈宇赶忙应和,江清浅不疑有它,继续追问:“可知他向何处去?” 苏卿雪歪头苦思冥想,尔后吞吞吐吐道:“回太太的话,卿雪分不清楚方向,只知道刘爷爷昨天是朝这边走的。” 她所指的正是亓府大门的方向,方呈宇恍然大悟丫头有意隐瞒事实——昨日刘爷分明奔向与之截然相反的府内。原来丫头也有想到胡威这层关系,如此甚好,他心下稍安,继续出声附和。 江清浅只得无功而返。 苏卿雪目送她落寞离去,偏头望向方爹爹百般疑惑:“您说会是大管家干的吗?” 方呈宇察觉出丫头的不安,轻拍她的肩膀长叹道:“但愿不是,若他这般凶残,日后我们定然不会好过!” “若是大管家也好,可以借三太太的手除掉他!”苏卿雪攥紧拳头,眸中燃起莹莹希望,忆及刘爷爷的音容笑貌,只觉胡威格外可恶,原本全然消沉的斗志瞬间被激发得朝气蓬勃。 何不去刘爷爷处所一趟,倘若发现什么也好当作筹码不是?她笑,顾盼生姿。良久,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问道:“爹爹,您说刘爷爷住在哪里?” 方呈宇心中惆怅,瞥她一眼,闷声回答:“灵堂就设在刘爷院里,不是说要去祭拜吗?咱们现在走吧!” 苏卿雪连连点头。 不多时,两人来到刘洪院落,满目尽是拜祭的人群,熙熙攘攘,直挤得人喘不过气来。 浑水好摸鱼,苏卿雪由不得大喜,三下五除二从方爹爹眼皮底下脱身,谁知还未靠近东厢便被一个老妈子打扮的妇人厉声喝停:“死妮子!让你整理书房给我到处乱跑?” 妇人不由分说,骂骂咧咧将苏卿雪推进东厢,甩给她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趾高气昂道:“快些收拾,再偷懒看我不扒干净你的皮!”话虽是说给苏卿雪,眼睛却略显僵硬地瞪向一旁,煞是诡异。 苏卿雪仔细观察许久这才明白妇人的视力很成问题,老花近视青光皆有可能。再环顾四周,刘洪的书房无疑,天助我也!她强忍激动,抓紧脏兮兮的抹布随手擦拭书柜,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 妇人见她这般,甚为满意,口中嘟嘟囔囔地关门,停留片刻,终是缓步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三话 恪道转醒 刘洪书房不大,胜在布局精巧。 南面临窗一溜儿降香木柜,其上各类书籍分门部居,秩序井然,苏卿雪逐一扫过,方知以地理美食为大宗,光是《随园食单》就多达五六个版本,再加上《徐霞客游记》c《水经注》等,可谓数目繁多。真不愧是贪玩贪吃的老顽童,她会心浅笑,念及他的辞世,复又黯然神伤。 强打起精神放眼四望,但见北边窗下独置一套桌椅,专以山水屏风隔开,闪身进去,胡桃木桌上空无一物,不由大失所望,正打算转去别处,不经意瞥见桌腹的抽屉,她心下一动,俯身打开,满满当当全是物件,除过钢笔眼镜之类的零碎,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册浅黄色封皮的账本。 苏卿雪想也不想,抓起账本正待查看,冷不防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吓得她赶忙将其揣入怀中,复又手执抹布四处擦拭,愣是装出一副认真干活的勤快模样。 丫鬟喜儿受院里吴妈的差使整理书房,方才内急丢下工具如厕,回来发现屏风后晃动的人影大吃一惊,以为遭贼,随手抄起墙角扫帚厉声怒喝:“哪里来的小贼,这般不长眼,竟敢偷进亓府!” 人影闻言微怔,几步跨出隔间,神态自若地解释自己并非歹人而是府里的丫鬟,名唤卿雪。喜儿仔细一瞧,见她果真通身亓府丫鬟的装扮,这才放心,搁回扫帚接下姑娘手中的抹布眯眼笑道:“瞧我这嘴,卿雪妹妹莫怪,瞅你面生,多半又是被吴妈妈临时拉来充数的。现有我在,你且去忙,不必再留。” “啊好的!”苏卿雪草草应下,略施一礼,忙不迭撤出东厢。 回到院中,祭拜的人群吵闹依旧,她踮起脚尖搜寻,始终不见方爹爹踪影,有心再去正厅和西厢转转,无奈两处皆有人出入,只得作罢。 还是晚些时候再想办法吧,苏卿雪垂眸,不动声色地轻按怀里厚实的账本,打定主意先行回家。至于方爹爹,祭拜完提前返回也说不定,她如是想。 岂料刚进院落便险些撞上一位行色匆忙的姑娘——三十出头,眉端眼正,算不得漂亮,也绝不丑陋,上衣下裙清一色的天青软料,袖口锁有两道银边,端的是与众不同。暗自猜想此乃哪房的掌事大丫鬟,苏卿雪赶忙躬身行礼,口中忙不迭道歉。 “你这丫头,让我好找!”红梅奔走近半个时辰,此刻终于寻见卿雪,半急半怒,慌忙拦下她高声招呼:“还不快随我走,夫人寻你,正候着呢!” 夫人?想起南凤归张牙舞爪的泼辣模样,苏卿雪吓得不轻,舌头绕来绕去险些打结,终是吞吞吐吐道:“到到哪里?” 红梅愈发焦急,一把攥过她的手腕狠命往院外拽,口中倒黄豆般噼噼啪啪说个不停:“自然是去大夫人跟前,你既是少爷身边的人,还是早些住回凤归苑的好。” 苏卿雪下意识蜷起身体直往后缩——诱拐少爷离府的罪名百口莫辩,此番寻自己回去保不齐就是要加以清算,定然不会有甚好结果。 红梅拉得费劲,余光瞥见她奋力挣扎的模样,当下怒火中烧,正待发作,耳听得有人沉声呵斥:“丫头,休得无礼!” 回头一望,正是方呈宇,他怀抱粗布包袱,静静立于正厅门口,话虽是说给自家女儿,眼神却丝毫不加掩饰地直逼红梅,警告的意味甚是浓厚。 心下微颤,红梅悄然松开死揪苏卿雪衣袖的手指,顺势轻拂额前纷乱的发丝,强作笑颜:“方管家出来得正是时候,快帮红梅劝劝卿雪,这丫头不肯好生回去,让夫人久等也不是办法。” 苏卿雪听得方呈宇声音,知他早已归来,喜出望外,转过身就要往正厅里躲,不料方爹爹紧攥包袱几步上前,竟是死死堵住她的退路。 “丫头,红梅姑娘说得在理。且放心去吧,夫人心善,定然不会为难与你。”他将包袱递给闺女,慢条斯理地开口,眼底深潭般平静无波,“这是爹爹替你收拾的换洗衣物,如有遗漏,过些时日回来再取便是。” 夫人心善?这点她实在不敢苟同!苏卿雪晃晃脑袋正欲反驳,无意间望进方爹爹眼底冰凉刺骨的深潭,知他心意已决,喉间一梗不再多言,迅速接过包袱跟上红梅扭头就走,跨出院门时心头蓦地空空落落。 方呈宇目送闺女渐行渐远,默不作声,终是仰头长叹。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亓家二少爷悠然转醒,彼时刘洪略显粗糙的灵棚尚未开工搭建,胡威也正忙于设宴酬谢警察局诸位长官的鼎力相助。亓恪道勉强撑起沉重如铅块的眼皮,只觉喉间火烧火燎干得难受,遂迷迷糊糊胡乱开口:“绘春,水。” 床头苦苦守过一夜的南凤归本已昏昏欲睡,听得动静慌忙去瞧孩儿,见他果真不再昏睡,登时喜得眉开眼笑。 “红梅,快,取水来!”她乐呵呵扭头吩咐,红梅应声离去,不多时返还,小心翼翼地捧来一碗温度适宜的白糖水,南凤归含笑接过,手执瓷勺将温水徐徐送进孩儿口中,待他喝完,搁下碗勺状似无意道:“平安,绘春是哪个丫头,我倒不曾听人提起过。” 红梅心知南凤归此问乃是担心孩儿果真沉迷风月,她虽然口口声声言说五姨太污蔑二少爷,心间却还是不大相信自己的孩儿。 亓恪道对上母亲躲闪的眼神,不明其意,轻抿嘴唇从喉间艰难挤出答案:“绘春即就是方叔的女儿卿雪,孩儿近来多亏她照顾。” “原来如此,红梅,卿雪丫头现下可在院里?”南凤归如释重负,眯眼笑问。 红梅亦是不知,四下询问一番方才晓得卿雪早已不在凤归苑,赶忙恭敬回话。 南凤归闻言秀眉微挑,俏声吩咐:“既然如此,你且去寻她过来罢,毕竟是平安身边的老人,照顾起来也更为顺手一些不是?” 红梅领命而去,岂料行至方呈宇的小院竟是铁将军把门,她只得守在外头静候,好容易等来方管家,却又始终不见其女,登时心中发堵,三言两语说明来意便开口询问卿雪踪迹。 方呈宇先是发怔,良久之后蓦地笑容满面,奉上热茶温言说道:“丫头祭拜刘爷尚未回来,还请姑娘稍等片刻,容我替丫头收拾几件换洗衣裳,再与姑娘一同寻人。” 此话无可厚非,红梅接过白瓷茶盏,轻嘬一口,自是欣然同意。 凤归苑里南凤归一面同初醒的孩儿闲聊,一面等候方管家的女儿卿雪,不多时便困得哈欠连天,一夜未睡的疲惫如潮水般汹涌奔袭,直击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母亲,我没事,您快去休息吧!”亓恪道见母亲这般,心痛不已,赶忙轻拽她的衣袖哑声劝。房间里余下的两个小丫鬟亦是跟上附和,点头如捣蒜。 南凤归闻言不再坚持,唤来外间的翠雀徐徐返回正房里的卧室,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天色昏暗的傍晚。她从床上撑起身子,只觉头晕目眩,下意识抬手去按额角,却又不慎碰倒床边的落地台灯,直弄得满屋乒乓作响。 守在外间的红梅听得卧房动静,忙不迭推门进去,但见南凤归正赤脚蹲在冰凉的地板上捡拾玻璃灯罩的碎片,颤颤巍巍,极尽笨拙。她赶忙一个箭步上前将夫人扶回床边坐好,再弯腰替她套上兔毛拖鞋,满脸疼惜道:“这些小事吩咐一声我来做便是,夫人又何必亲自动手?” 南凤归一动不动的任由红梅为自己穿鞋,尔后斜眼睨她清扫地面,终是落寞开口:“想当初连续摸好几个通宵的麻将都不曾打过一个哈欠,现如今熬过一夜竟就变成这般模样,岁月当真不饶人!” 话音入耳,红梅执扫帚的双手不由轻颤,连忙直起腰身以搪塞转移话题:“夫人哪儿的话,我听说刘爷半个时辰前就已抬往祖坟,现下早已入葬也说不定。” 南凤归闻言杏眼瞪得溜圆,一把抓过她连声追问:“老爷与刘爷交情甚厚,又怎会不停灵便将其草草下葬,你这丫头乱弹琴!” 勉强站稳脚跟,红梅定下心神缓言解释,满是委屈:“刘爷今日下葬却是实事儿,您若不信,我寻翠雀进来,出殡时她恰在门口,种种情形一清二楚,您尽管询问。” “不必——”南凤归蓦地踢掉脚上拖鞋,颓然缩回柔软暖和的鸭绒被里,闷声道:“老爷的心思难猜,谁管他刘爷何时下葬呢!” 红梅见她这般,委屈登时烟消云散,竟还扑哧笑出声来:“夫人还是这般小孩儿脾性,话说卿雪早已由我从方管家处领回少爷房里,您可要见她一面?” 方卿雪?这丫头既然深得平安惦念,定然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姑娘,何不寻她过来仔细问问孩儿南京的具体状况,也省得自己整日里提心吊胆。一番思量,南凤归抬眸轻扫地下半蹲的红梅温言吩咐:“依你,唤丫头过来吧,我正好有事问她。” 红梅自是笑盈盈答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四话 今夕何夕 夜色深沉,苏卿雪晃晃悠悠从正房回到红梅替她安排好的居室只觉神清气爽,本以为大夫人会对自己百般刁难,不曾想其全然不似前几日般凶神恶煞,笑笑地只是一个劲儿追问亓恪道在南京的种种,事无巨细,恰与刘洪如出一辙。 这倒是件稀罕事!她一面整理床铺一面歪头思量,被褥无疑是全新的,松松软软,散发出棉花特有的温暖芬芳。苏卿雪满心欢喜,不假思索地直直扑向鹅黄色的莲花纹锦被打算开开心心地滚上几个来回,岂料未及躺好便听得扑通一声,吓得她赶忙起身察看,却是方爹爹替自己收拾的包袱,原本搁在床尾的,许是她动静太大,这才将其震落在地。 “原来是你,吓我一跳!”苏卿雪微嗔,俯身捡起包欲打开察看,蓦地想起自己被红梅强行带走时方呈宇眼底平静无波的寒潭,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还说什么我是你最疼爱的亲亲丫头,事到临头还不是无动于衷?方卿雪啊方卿雪,这就是你的好爹爹!”她越想越气,索性自床上爬起将包袱恶狠狠塞进衣柜里眼不见为净,从南凤归手中侥幸逃脱的喜气当下荡然无存。 亓恪道手捧食盒来到房间外正欲叩门,但见月光清冷,一如前日沁芳斋的夜晚,不由嘴角噙笑,思绪随之四下飘飞。屋内苏卿雪被包袱扰得心烦意乱,无意瞥到窗外温润如玉的明月,只觉可怜无比,遂强打起精神抻平衣角打算外出散步。 吱呀一声,木门轻启,两人俱是大惊。 许是逆光,亓恪道的面容不甚清楚,苏卿雪怔怔地望,良久才反应过来此乃二少爷,赶忙侧身将他往屋里让:“怎的现在过来?夜深露重,你大病初愈,身体又如何吃得消?” “不碍事。”亓恪道赧然笑道,将手里的红木食盒塞进苏卿雪怀中转身便走,步子迈得极大,仿佛她是洪水猛兽般一刻也多留不得。 苏卿雪下意识接过木盒,见他这般,只当其另有急事也就没再开口挽留,转而进屋查看盒内究竟是何物什。 翠雀服侍南凤归歇息后沿着小道回房休息,不期遇见神情恍惚的亓恪道,当下惊得手足无措。“哎呦喂我的小祖宗,您怎的还在外头!”她急声叫唤,其音高亢尖利,直刺得满地月光涟漪四起。 亓恪道被吓得一个激灵,慌忙竖起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踌躇片刻,方才紧揪衣角低声答道:“我见今夜月色不错,便特意出来散心。现下正打算回去,不会有事的,有劳雀姨费心。” 翠雀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瞥见他死拽衣摆的招牌性撒谎动作,眸光一闪,知其有所隐瞒,并未点破,只是不动声色地让开道路恭敬道:“原来如此,您快回去罢,仔细受凉。”既然少爷有意隐瞒,又何必自找没趣? 亓恪道忙不迭一溜烟儿奔回东厢,关上门累得够呛,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只顾紧靠墙壁可劲儿呼喘粗气。 小丫鬟们见他这般,也不着急来扶,而是掩起薄唇交头接耳地笑:“瞧这般模样,莫不是唐突佳人被扫地出门?卿雪姐姐也真是的,好好儿的小馄饨不吃,白白辜负少爷的一片苦心!”话音甫落便引来麦巧劈头盖脸的痛骂:“作死的小贱蹄子,整天见乱嚼舌根,这些话岂是你我能说的?!” 麦巧一面骂一面将亓恪道小心翼翼地送回卧房,待四下无人这才悄声问道:“少爷可有将吃食送到?” “有倒是有,只是只是只是我一见她便说不出话来。麦巧,你道这是为何?之前可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亓恪道轻声嘟囔,五官几近纠结成一整团。 麦巧毕竟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瞬间参透其中关节,却只是望着少爷笑而不语,被他逼得实在招架不住,这才贴近亓恪道耳边俏声轻语道:“少爷很有可能是喜欢上卿雪姑娘啦!” 苏卿雪仰头喝完最后一滴浓醇鲜香的汤汁,搁下碗筷轻抚暖得发胀的肚皮顿觉心满意足。眉开眼笑的乐过好一阵儿这才动手清理红木食盒,不经意瞥见盒底沾染上些许油渍的书信,她惊讶地挑起秀眉,将信笺拈出抽展开来,几行工整清雅的小楷赫然映入眼帘。 略一凝神,卿雪徐徐念道:“绘春亲启:关于母亲对你的态度我深感抱歉,如若她此次复又为难与你,还望见谅。另,想来你在母亲房中定然无法安稳用饭,故特献上馄饨一碗,此乃阿福最拿手的宵夜,还请笑纳。——笃之顿首。” 就说他为何深夜前来,竟是这般缘由!苏卿雪恍然大悟,搁下信纸哑然失笑,忆起亓恪道方才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不觉笑意更深。当真细心呢,她轻声呢喃,复又想起方爹爹对他的诋毁之词,顿觉坐立难安。 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助他脱离困境?小心翼翼地将碗筷清洗干净放入食盒,苏卿雪一门心思尽是这个问题——既然此事因爹爹而起,她便有义务将其解决。 蓦地,刘洪书房寻到的账本悄然跃进脑海,她异常兴奋地从沉重的靠背木椅里一跃而起,三下五除二便将方才扔进衣柜里泄愤的包裹连拖带拽地置于床上——早在晌午被强行带来凤归苑的路上她就已经将费尽周折寻得的账本悄然转移进方爹爹的包袱之中。 浅黄色封面的账本自然是在的,除此之外另有一张被人揉成一团藏于包袱底部的字条,方爹爹的笔迹无疑。许是写得仓促,略显潦草,苏卿雪将它移至灯下辨认许久方才读通,仅有三十余字:刘爷之死或非意外,府中风声紧,你且暂居凤归苑,我作伪证一事莫要泄露,切记切记! 原来方爹爹没有当场护我竟是这般缘由,苏卿雪恍然大悟,心头左冲右撞的怨气随之消失殆尽,脸上也现出几丝笑影。她缓步坐回床头,捧起账本仔细翻阅,如果说开头还能勉强算作账本的话,最后几页便完全是类似于杂感的日记,苏卿雪逐条阅读下去,面上的笑意终是完全被诧异所替代。 九月十九日 太爷病重,老爷遣胡威向南京发报通告,不出意外三位少爷两三天后便能赶回桐城,真希望太爷无事,好人应当有好报。 九月二十三日 王家两位少爷早已到达,却始终未见恪道少爷。不知何处传来他迷离烟花之地的流言,老爷闻之大怒,复又命我发报一封,言辞颇为激烈,恐二少爷见之定会惊诧。 九月二十五日 太爷身殁,临行前屡次呼唤恪道少爷,其声悲切,闻者无不大恸。弥留之际太爷遣散众人,独留我与老爷,他殷切叮嘱老爷勿将少家主位传与外姓之人,复又命我代为督促。如此重任,实在愧疚难当,我必竭尽全力以慰太爷在天之灵。 九月二十七日 二少爷终于回至桐城,然而为时已晚,造化弄人!府中关于他品行不端的传言愈加猖獗,对此我很难理解,恪道少爷自小喜静又精于礼义,又怎会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原本想寻他一问,奈何少爷离家出走,还是明日先向与他一同回来的方家父女了解一下情况罢。如若少爷本身并无问题,则此事必定另有玄机。 苏卿雪的目光停留在账本最后一页的玄机两字上,只觉天旋地转,几篇日记所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过庞大,只冲击得她眼花缭乱,大脑几近乱成一锅浆糊。 此时已值深夜,万籁俱寂,墙角不知名秋虫的鸣叫声格外清晰,苏卿雪阖上双目长长呼出一口浑浊的污气,再深深吸进一口冷冽的清气,如此这般反复,她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思路亦是清晰不少。 按照刘洪日记中的说法,桐城发往南京的电报无疑是有两封,一封发自九月十九日,另外一封发自九月二十三日。可在她的印象中,亓恪道收到的电报却只有二十三号的一封。 究竟是何处出现差错?苏卿雪眉头紧蹙,伸出手指打着圈儿摩挲结尾处的玄机二字,口中喃喃念道:“二十三日第二封电报发出,记得亓恪道是二十四日从预悯堂回来收到的电报,也就说电报发出第二天才能收到。第一封既然发自十九日,则最快也得二十日方可到达南京。” “二十日二十日”一个念头倏地一闪而过,她努力的想要抓住却全是枉然。 该怎么办?心如乱麻,苏卿雪颓然仰面倒向松软的锦被,只觉疲惫难当。 房间的摆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柜外加一套桌椅而已,木床的上方恰有一扇窗户,如水的月华由此潺潺淌进,直映得整张卧床异常清亮。 苏卿雪躺在这汪润泽的月光中,恍惚间生出几分睡意,不多时便昏昏然进入梦境,再也难辨今夕何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五话 云开月明 晨光熹微,尚在卧房安睡的方呈宇恍惚间听得屋外如鼓点般急促的叩门声,登时睡意全无。他一个激灵自床上翻身跃下,一面草草穿戴衣饰一面将头扭向窗外扬声叫道:“还请稍等片刻,呈宇这就过来——”路过正厅时座钟当当而鸣,抬眼轻扫,恰是凌晨四点。 “也不知谁人,偏捡这个时候”他闷声嘟囔,话只吐出一半,余下的半截儿在望见门外身披单衣瑟瑟发抖的丫头后愕然吞回喉间,迅速转化为训斥厉声吐出:“不是留下字条让你好生住在凤归苑,怎么又给我跑回来?回去,快点儿回去,这里你待不得!”言罢不及闺女反应就要将她往外推搡,力道极大,毫不留情。 苏卿雪全然招架不住,只得从怀中摸出浅黄色封面的账本塞进方呈宇手中,急声解释:“卿雪晓得爹爹护我的心思,只是昨日从刘爷爷房里发现这个账本,其间所载事关重大,这才连夜赶来与您商议,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方呈宇半信半疑地瞥闺女一眼,见她信誓旦旦,的确不似撒谎的模样,遂侧身将其让进堂屋坐下,复又钻进西厢寻出一床棉被替她围上,方才擦亮火柴燃起红烛借以翻阅刘洪留下的账册。 苏卿雪下意识拥紧缃色锦被,暖流阵阵涌进身体,寒风中冻得发紫的四肢终于逐渐恢复些许血色,思绪随之再次翻飞回凌晨令自己茅塞顿开的梦境当中。 梦中仍是九月二十日的午后,温若谷传唤c方爹爹探望c小霸王伤神这些情景逐一闪现,犹如当头棒喝,使她瞬间意识到王家鸿行径的可疑。 莫不是他故意扣下电报? 此念头一出登时犹如稗草般在脑海里毫无节制地肆意疯长,直扰得苏卿雪再也无法安心入眠,辗转反侧好几个来回她索性揣起账本径直奔向屋外。二十日送进中大的信件究竟是何情况,我定要寻方爹爹问个清楚!她想,亓公馆的信箱向来由方呈宇打理。 岂料夜间苑门紧锁,于是走投无路的苏卿雪只得无比豪迈地翻墙而出,一路奔到方爹爹门外这才觉察出早秋凌晨仅穿睡衣四处乱跑的弊端——她浑身冰凉,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从刺骨的寒冷当中舒缓过来,手捧热茶四下张望,但见烛火昏黄,一灯如豆,方爹爹手捧浅黄色账本反复研读刘洪留下的字句,神色凝重,时而蹙眉,时而拊掌,心事重重。 许久之后,座钟报时的声音再度传来,方呈宇这才合上本册交还丫头,口中低声嘟囔:“原本以为有关二少爷品行的传言皆是因我而起,现今看来并非如此,罪魁祸首必定另有其人。” “您觉得会是谁?”苏卿雪接过账本,急声发问。 方呈宇双眼微眯,思量许久终是踌躇道:“胡威的嫌疑最大,否则他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跑来要挟我。” 苏卿雪略一点头,算是认同,忆及刘洪关于十九日发报的叙述,复又问道:“爹爹对二十号送来中大的信件可还有甚印象?” 方呈宇从红木圈椅中徐徐起身,来回踱步,沉吟片刻笃定道:“它并非普通信件,而是电报,其上专有标明王家鸿c王家鹄收,并且二十号整个公馆只有这一封信件。” 只有一封?苏卿雪愕然瞪大双眸,也就是说刘爷爷记载的由胡威发往南京的电报亓公馆根本从来未曾收到过,如此这般王家兄弟获得亓尚德病重消息的途径就只能是方爹爹送去的专门标注他们收件的电报。 方呈宇亦是想到这点,坐回圈椅长叹出声:“问题出自府内,并且按照刘爷的说法,极有可能仍是胡威做的手脚。”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苏卿雪眉头紧蹙,一旦想起亓恪道近来所遭受的惨重打击她就格外愤慨:“这般害人对他又有何好处!” “于他固然无甚好处,可对旁人就不一样喽!”方呈宇幽幽感叹,言罢冷不防从苏卿雪怀里抽出账本疾步走向厢房口中交代:“东西先由爹爹替你保管,趁天还没亮透赶紧回去,莫要让人发现。” 尚且沉浸在旁人究竟是何人猜想中的苏卿雪见方呈宇这般,赶忙冲上前拦住他的去路:“爹爹,既然我们有账本作证为何不干脆站出来拆穿胡威的阴谋?” 方呈宇闻言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端详闺女良久,终是怅然叹道:“难道丫头真的认为单凭这个账本就能拿下胡威?若是这般,岂非也可以凭借你我的两张嘴顺便落实他谋害刘爷的罪名?” 连珠炮般的话语直噎得苏卿雪瞠目结舌,细细想来,事实倒也正是如此。她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身形却是不动,须臾,寂静的居室响起如蚊呐般细微的轻语:“难道就让事情这样糊糊涂涂地过去吗?” “不然呢?”方爹爹略显沉闷的声音从东厢卧房传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账本藏进床头的暗格,听见丫头的呢喃赶忙返身回到厅堂轻抚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咱们斗不过胡威,他远比你想象中的复杂。” “可是”苏卿雪蓦地眼圈泛红,支离破碎的音节连同哽咽一齐从喉间徐徐溢出,“可是,刘爷爷他是活生生的人啊!” 方呈宇默不作声地将闺女揽进怀中,柔声劝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刘爷就是前车之鉴,若非执意调查二少爷的事情,他也不会丫头,回凤归苑罢,莫要教人瞧出破绽,谅胡威再胆大也不至于直接在夫人眼皮底下造次。” “卿雪这就出发,还请爹爹放心。”苏卿雪垂眸乖巧道,话虽如此,一门心思却尽数扑在被方爹爹藏起的账本上头。我不会轻易放弃的,她暗自发誓,不知不觉间已然握指成拳。 方呈宇见她这般,知其仍是不忿,眉头紧锁,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苏卿雪轻瞟逐渐滑向六点的时针,对上方爹爹略显探究的目光,有条不紊地将锦被叠放整齐后嫣然笑道:“爹爹,莫要犯愁,我现在就回去,天色尚早,您快抓紧时间再睡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去!”言罢轻轻巧巧地跳进东方愈发强盛的曙光之中。 “丫头,无论如何,爹爹定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静立庭前目送闺女远去,方呈宇口中喃喃,脊背直挺,字字千钧。 万籁俱寂,天际朝霞殷红如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六话 托体山阿 日光渐盛,苏卿雪受麦巧的差使前往小厨房为亓恪道传送早膳,她自从方爹爹处回来后便不曾再睡,此刻被略显燥热的秋阳一晃,恍惚间竟又生出几分倦意,脚步亦随之轻软起来。 小厨房里一派忙碌的景象,早餐多清淡的粥食,不大开灶,也就并无太多声响,间或听得些许轻语,也是细细碎碎的,如同鸟雀的呢喃,衬得整个厨房倍显静谧。 管事阿福对此甚是满意,他晃晃脑袋正打算调制汤汁,两个小丫头刻意压低嗓门的对话不经意钻进耳朵,仔细听来,尽是关于二少爷的闲言碎语。 阿福当下将手中酱瓶重重掷回案几,目光横扫众人恶狠狠道:“说过多少次不要编排二少爷的不是,怎么就是记不住?有些东西它即便是真的也是主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我操心!更何况这可是夫人三番五次吩咐过的,倘若从厨房走漏风声让二少爷听得外头的污言秽语,咱们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语毕,一众人噤若寒蝉,方才饶舌的两个小丫头更是吓得面色惨白。阿福见状略微放缓声音,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个人有个人的本分,余下的莫操闲心,要知道祸从口出绝非虚言——卿雪姑娘?” 苏卿雪原本躲在窗外偷听,冷不防被抓住个现行,赶忙徐徐走进厨房,轻扬臂间食盒缓声说道:“麦巧姐姐让我来取饭食。” 姑娘神态自若,阿福一时也无法分辨她是否听见方才的话语,只得挤出笑容接过食盒一面装送饭菜一面低声发问:“大伙儿闲来无事胡乱絮叨,可有吵到姑娘?” “有吗?我倒是什么都没听见呢!”苏卿雪轻笑,心下恍然大悟有关流言的事情南凤归是全然瞒住亓恪道的。饭后再寻几个小丫头略一打探,果真如此,复又忆及这一切的起因,不由愈加厌恶胡威。 “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她默念,眸间恨意莹莹。 东厢亓恪道吃罢早饭略一沉吟便要更衣,麦巧替他备好衣物,随口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里?” “刘爷横死,三姨娘难免伤神,我去劝她一劝。”亓恪道几步跨出屋外,复又回首叮咛:“还请麦巧替我保密,莫要告诉母亲。” 麦巧知晓二少爷是在担心夫人听闻又会责备他多管闲事,自是笑盈盈点头。 亓恪道这才安心挥手作别,他踏进骄阳之中,步履轻快,不多时便来到四姨太的照秋阁外,迎面撞上从阁里悠然走出的徐照秋。 她身穿豆黄旗袍,外披一件水绿罩衫,婷婷袅袅,光彩照人,似乎从未受到过府中接连丧事的侵扰。 略一躬身,亓恪道恭敬道:“四姨娘早——” 徐照秋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身边丫鬟元宝偷牵她的衣角悄声提醒:“太太,二少爷” “我呸!什么狗屁二少爷,寻花问柳的风流种,满身杨梅大疮也不嫌害臊,倒还有脸出来乱跑?”徐照秋毫无顾忌的高声啐道,她出身梨园,这些个粗鄙下流的字眼使起来面不改色,颇为得心应手。 “太太,郝裁缝还在铺里候您呢!”眼见自家太太还要再骂,元宝赶忙半劝半搀地将她送远,仓促间只来得及向亓恪道囫囵递去个饱含歉意的眼神。 亓恪道一头雾水,回之以微笑,尔后继续沿大院后墙的青石小道向三姨娘所在的浅园缓步移动,回想徐照秋方才的话语,不觉心事重重。 浅园多梅,当初为应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景致,亓长歌没少费心思——单是三百多株梅树就动用过不下数十位花匠,再加上几处池塘和一栋两层主楼,不可不谓之大手笔。 于是乎,原本一日一捧红玫瑰都不为所动的江清浅由此坚信这位亓家公子哥即就是自己的金燕西。她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毅然脱下学生衣裙换上新娘喜服入主浅园。 婚礼盛大,十里红妆,一时传为桐城美谈,直至今朝都时常被人提起。 只是二十余年的光阴过去,亓长歌往日的情意几近荡然无存,浅园随之疲态尽显——梅林萧瑟,残荷摇曳,主楼的朱漆亦是褪色不少。 挽月又见江清浅神色落寞地斜倚窗边静视莲池,知她仍在为刘爷伤神,不由轻叹一声,和颜劝道:“太太快进来歇息,日头烈,当心沾上暑气。” 江清浅瞥她一眼,身形未动,口中吩咐:“倒是有些口渴,挽月替我倒杯水来。” “是。”挽月只得应声退下寻水,太太这是嫌我烦呢,她想。 这厢亓恪道踏进浅园,只一眼便望见窗边的江清浅,自是快步上前,躬身唤道:“三姨娘——” “恪道?”江清浅颇为意外,几步迎出来扬起丝帕替他揩去额上汗珠,半嗔半怒道:“你刚见好就顶这么大的日头出来,当真不懂事!身体难道不是自己的?” “不碍事。”亓恪道微笑,露出两个小巧的梨涡,顿过一顿,终是定下心神开口劝慰:“刘爷的事情三姨娘切莫太过伤心,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这恰巧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江清浅收起丝帕,对上他的目光,轻声接道:“姨娘晓得太爷对你很重要,可他老人家既然已经驾鹤西去,你就也该放下。人呐,总归是要往前看的——” 是吗?亓恪道默然无语,来浅园之前他早就如何劝慰三姨娘想过多种说辞,唯一不曾料到的便是现下的情形,三姨娘竟然这般自然的反过来安慰自己。 爷爷的辞世一直是他鲠在喉间不敢触碰的长刺,屡次昏倒虽说确有悲伤过度身体虚弱的成分,更多的却还是心理上的刻意逃避。 是的,他在逃避,逃避祖父已然不在人世的事实,逃避自己未能送他最后一程的遗憾。 只是,又如何能够逃得过,如何能够?! 亓恪道蹙眉,尽显悲痛之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七话 清者自清 待到挽月寻水归来时亓恪道已然面色如常,他端坐客位与三姨娘慢条斯理地品鉴窗外荷塘内的莲花,嗓音清冽,山泉般肆意流淌。江清浅静立其旁,唇角轻扬,时不时提出些许问题,一扫方才的惆怅。 挽月甚是欣慰,拎起暖水瓶将匆忙烧开的热水徐徐注入茶壶内,复又倒出两杯放至桌面,口中碎碎念叨:“得亏二少爷过来,不然太太还不知要伤心到几时呢!” “挽月言重,应当是三姨娘帮助恪道才是。”亓恪道略一欠身,忙不迭接口:“若非三姨娘费心劝导,我断没有这般心境赏荷。” 手执绢扇给盛满热水的两只青瓷杯送风的挽月听得这句,只当二少爷是在为府中流言烦恼,当下停住动作眯眼笑道:“二少爷且放宽心,不必理会府里乱嚼舌根的家伙,他们个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乱嚼舌根?”亓恪道蹙眉,尾音不觉上扬。 挽月见他这般反应,不可思议地瞪圆双眼,丢下绢扇几步奔到亓恪道跟前失声发问:“谣言传得满城风雨二少爷竟然一点儿也不晓得?” 谣言?亓恪道歪头思索,照秋阁外四姨娘莫名其妙的话语笃然跳进脑海——“我呸!什么狗屁二少爷,寻花问柳的风流种,满身杨梅大疮也不嫌害臊,倒还有脸出来乱跑?”当下脸皮涨得通红——敢情她的话当真是在说自己?我又何时寻花问柳过?! 江清浅瞧出他的窘迫,扫一眼咋咋呼呼的挽月沉声吩咐:“你退下。” “我”挽月还想再说什么,瞥见太太冰冷的面色,只得噤声,收起桌边的暖水瓶迈开大步就要走出屋外,不料亓恪道的声音随之追来:“挽月莫走,还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挽月不敢不听,停下脚步进退两难,暗自懊恼方才的嘴快。 “既然二少爷问起,你就告诉他罢。”江清浅轻叹出声,已然料到是南凤归刻意封锁消息,不过这些东西迟早都要进到恪道耳中的,瞒得过一时,难瞒一世。倒不如让挽月说个清楚,自己也正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挽月大惊失色,慢吞吞挪回原处,轻绞手指冥思苦想,生怕再惹太太动怒,斟酌良久,终是吞吞吐吐道:“早在好几天前,哦,对,就是王家两位少爷回来的时候就有二少爷迷离烟花之地的传言,二少爷久久不归,便愈演愈烈,言说二少爷整日忙于欢好故意将太爷的病情置之不顾。发展到现在,流言不减反增,闹得满城风雨,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不过二少爷,挽月可是相信您的,还有太太,她还专门为您去向老爷求过情呢!” “挽月——”听得最后一句,江清浅微嗔。挽月吐吐舌头,低声嘟囔:“本来就是嘛!” 亓恪道回过神来,起身挤出笑容涩声说道:“多谢三姨娘替恪道说话。” “莫听挽月乱弹琴,这丫头整天见没脸没皮的。”江清浅捧起不再烫嘴的青瓷杯轻抿一口,轻挑黛眉惊诧道:“怎的是白水?” 挽月探头一望,笑盈盈答话:“太太真是好记性!昨儿个林大夫还说新近配的药不能与茶同用,您可倒好,又要饮茶。” “你这丫头!”江清浅苦笑,瞥见亓恪道仍是浑浑噩噩地立在原地,便挥手示意挽月退下守在门口望风,自己携他坐至窗边的花梨木长椅上,柔声开口:“恪道,现在没有旁人,你且如实告诉姨娘,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时近中午,虽说已至九月下旬,桐城的天儿却仍是热气不减。几缕阳光从屋角倾泻而下,落在亓恪道身上,暖洋洋的,如同披上一件顶好的貂皮大氅般轻软舒适。只可惜他对此恍若未知,一门心思尽数扑在三姨娘的问题里。 传言自然是假的,自己笃一收到电报便忙不迭往回赶,又怎会刻意耽搁?至于沉迷风月,更是无稽之谈,沉迷古籍倒有可能。只是,这些风言风语究竟是从何处产生?窗外阳光明媚,亓恪道却觉冷如冰窟。 江清浅知他心乱,遂握紧瓷杯安静饮水,一杯喝完,亓恪道仍在思索,她便起身行至桌边将挽月为亓恪道准备的已然凉掉的水分出一半倒至自己杯中,复又注入热水,重新调出两杯温度适宜的白水来。 亓恪道被水流的声音一扰,逐渐缓过神来,他轻抿嘴唇,接过三姨娘递来的青瓷茶杯,吞下几口温水,斩钉截铁道:“传言纯属无稽之谈,收报当天我前去孤儿院,直到傍晚才回到学校,方叔早就等在门口,他说晌午收到一封加急电报,我拆开一看,即就是爷爷病危的消息我” 提起祖父亓尚德,他难以抑制地哽咽出声,垂下脖颈,声音渐低,几近呢喃:“我好悔,如果如果我不去预悯堂,第一时间收到电报,是不是是不是就还能来得及” “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如果非要怪,只能怪天,天意弄人呐!”江清浅亦是眼圈泛红,她轻拍亓恪道不断颤动的后背,柔声劝慰。 门外挽月听见屋内啜泣的声响,思来想去,终是放心不下,探头一望,确信并无异常这才悄然退回原处。 半晌,亓恪道坐直身体,冲江清浅不好意思的眯眼轻笑:“我没事,多谢三姨娘。” 江清浅见他这般模样,愈发心疼,孩子自小乖巧,怎就让他摊上这般恨事?也不知究竟是谁人,居心叵测,散布出这般伤人的谣言?不仅如此,自己调查刘爷死因的事情亦是眉目全无,当真是一番思索,不由轻叹出声。 亓恪道听到这声叹息,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起身轻松道:“三姨娘不必忧心,谣言方面,清者自清,我既身直,又何惧影斜?” 江清浅正欲接话,院里传来红梅与挽月的争执之声,粗略听来,大致是南凤归寻亓恪道回院用饭的事情。亓恪道亦是听闻,疾步出去,但见红梅正与挽月吵得不可开交,本该挎在臂间的竹篮被惨兮兮的掷在廊下,里面的绿豆倾洒一地,好不可惜。 “挽月!”江清浅随后跟出,厉声斥道:“向红梅姑娘道歉!” “我没错,是她”挽月紧捂被撕破的衣袖委屈道,不及说完便被江清浅毫不客气地生生截断:“道歉!” 亓恪道见气氛紧张,遂弯腰拾起廊下的竹篮行至红梅身前温言问道:“这只竹篮是梅姨带来的罢?” “是。”红梅答,凌人的气势消退不少。 “为何会在地上,连同绿豆?”亓恪道又问。 红梅忙不迭过去将绿豆揽进衣襟,喃喃答道:“夫人知道您在三太太这里,便让我过来时顺便带些绿豆送给三太太。”顿过一顿,将绿豆放入亓恪道递前来的竹篮里继续说:“方才挽月拦在外头不让我进去正厅寻您,我一时情急,就就丢下竹篮和她厮打起来” “既是母亲送给三姨娘的,又怎能将它弃之不顾?再者说挽月拦你也是三姨娘吩咐下来的分内的事情,梅姨,你这样当真” 红梅听得这番话,默然无语,尔后走到挽月身旁轻声道:“挽月妹妹,方才是我的不对,你且将衣服换下来,我带回去好加以缝补。”话虽如此,心中仍是不忿。 挽月本欲再加理论,对上江清浅劝阻的眼神,只得忍气吞声,“不必,我也有不是,还请姐姐莫要放在心上。” 红梅急于将亓恪道带回凤归苑用餐,无暇纠缠,自是草草应下,转向亓恪道焦急道:“少爷快随我回去,省得夫人担心。” 将竹篮递与江清浅,亓恪道郑重鞠躬:“多谢三姨娘,恪道先行一步,改日再来叨扰。” 江清浅点头,眸间满是笑意。 “太太,你可知道方才红梅是如何污蔑我的?!”用过中饭后,挽月一面替江清浅揉肩一面抱怨,小脸儿几近皱成一团。江清浅闭目养神,不紧不慢地回道:“按辈分你得称呼红梅姐姐。” 挽月轻哼一声,并未接话,良久,嘟嘟囔囔道:“真个想不明白太太怎的就这般怕大夫人院里的人!论老爷心间的分量大夫人不见得就能比得过太太您,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怕,是不争。”江清浅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些许杏仁的苦涩。 “不争?”挽月摇头,“不懂。” 江清浅睁开紧闭的双眼,遥望窗外蓝得发凉的万里晴空缓声解释:“挽月可知道现如今老爷最在意府中哪房?” “自然是青鸾居里的。”挽月努嘴。 江清浅勾唇,轻抚腕间的绿檀木镯,又问:“说说五太太是个怎样的人。” “五太太呀,好人。”挽月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好人?何以见得?”江清浅被挽月孩子气的回答逗得心头一痒,扭头望向她笑盈盈问。 挽月见太太这般开心,亦是欢喜,遂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细细算道:“第一桩,五太太人美,我们私下常说她就跟从画报里走出的电影明星似的;第二桩,五太太心善,她整日里见谁都是笑容满面,特别温柔;这第三桩嘛,五太太大气,无论哪院里的,只要差遣过,她都会给一大笔赏钱!” 江清浅默不作声,只是笑笑的听她讲,挽月滔滔不绝的说完,见自家太太无动于衷,只当她不满自己这般夸赞旁人,赶忙转到她身前咧嘴扮出个鬼脸儿,俯身压低声音问:“太太可是听挽月使劲夸五太太,心里头不舒服?” 复又站得笔直委屈道:“这可是您让我夸的,再说我也没说太太的不是,挽月心里您可是顶漂亮顶善良顶大气的,谁人都比不过!” “你这猴儿!”江清浅撇嘴,伸手一点小丫头的额头,长叹道:“真没想到她在你心中竟是这副模样。罢,这样想也罢!我有些倦,你忙去吧!” 挽月怔怔地望她轻踏楼梯一步步走向二楼的卧房,暗自念叨“不争”两字,只觉愈发迷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八话 酒家何处 南凤归怒气冲冲地将麦巧拽到身前一戳她的鼻尖破口大骂:“作死的东西!让你好生守护少爷竟将他给我守到三房院里,倘若平安再出什么事情我饶不得你!” 麦巧自觉理亏,垂下眼皮诺诺接口:“麦巧知错,还请夫人责罚。” “母亲——”南凤归正欲开口,亓恪道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她登时喜得眉开眼笑,冲麦巧胡乱一抡手:“院里跪着去,自个儿好好长长记性!”说话间人已奔出里屋,麦巧望望夫人的背影,喃喃答应:“是。” 亓恪道从翠雀手中搀过南凤归,笑吟吟问:“孩儿去见三姨娘,母亲如何得知?” “你还敢提?身上刚见好便跑那么远的路,自己说该不该打!”南凤归往他肩头象征性地一拍,侧目道:“方才备好饭菜寻不见你,四下一问这才晓得。麦巧丫头当真不像话,支支吾吾地问过三四回都不肯说出个准信,若不是院里实在缺人,真想把她早些打发出去!” 亓恪道听得这句连连摇头:“母亲,可使不得!原是孩儿不让麦巧告诉您的,怪不得她。” “哦?”南凤归抬脚迈进饭厅,扬声问道:“为何要寻你三姨娘,竟还瞒起娘亲来?” 亓恪道捡张木椅坐下,扭头轻哼:“母亲还说,若是瞒也是您先瞒我才是!外面乌七八糟的话您又何苦封住不让我知道!” “这”南凤归大惊,死死盯向红梅。 红梅只得讷讷点头以示此言非虚,严格意义上讲二少爷能够得知夫人瞒他的事情也有自己的原因——从浅园回来的路上亓恪道百般追问,她一时情急失口承认。 “怎曾想这小祖宗竟会直接在夫人面前挑明,还好没有明说究竟是谁人知会他的,夫人如若问起还能乱诌一通。”红梅暗叹。 “谁告诉你的?”南凤归急声追问,恨意盈盈,听得红梅安稳落回肚里的心脏复又急速弹回嗓眼。 恰在此时,几个小丫鬟结队而入,将热好的饭食送上红木漆金餐桌,许是发现夫人面色不对,她们未敢多做停留,笃一摆完便低眉顺目地依次退出,如同海底游荡的几尾小鱼般秩序井然。 亓恪道拈起竹筷为母亲送去一箸醋溜土豆丝,微笑道:“反正孩儿已然知晓,又何必在乎消息来源?母亲等过这么久,想必早已腹中空空,还是先用饭菜吧!孩儿也饿得发慌呢!” 南凤归皱眉,轻扯嘴唇还欲再说,终是闷声拾筷吃起碟中菜肴。 饭后南凤归将亓恪道唤进卧房一通长谈,复又让翠雀将红梅寻来,戚戚然道:“平安果真是被人冤枉的,他在南京清清白白,一收到电报便风风火火赶回桐城,丝毫不曾耽误过。” 红梅略加思索,脱口问道:“既是如此,少爷又怎会比王家两位少爷晚回来整整三天?”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莫非平安还是有所隐瞒?”南凤归颓然窝进圈椅,愁得皱纹见长。 天儿仍是溽热,红梅缓步行至窗前将雕花木窗推开透气,口中徐徐叹道:“应当不至于,红梅还是相信少爷的,定是另有奸人作祟!” 南凤归将搁在案头的绢扇覆于面上,闷言回答:“希望如此,平安素来沉稳,也的确不像是胡作非为的人。”顿过一顿,蓦地坐起身来,拉过红梅咬牙恨道:“你说将流言告诉平安的会不会就是散播谣言想要害他的人?” 红梅由她攥着,略一摇头,百般迟疑:“红梅不敢妄言,恐怕不是吧!虽说少爷是从三太太处回来的,可三太太素来沉稳,上次还特意跑过一趟大院替少爷向老爷求情呢!” “当真?”南凤归歪头,重新窝回紫檀圈椅,眯起杏眼,一字一句道:“即便如此,她将我刻意隐瞒的物什全部抖落给平安,定然没安好心!要晓得平安本就体弱,近来又备受打击,贸然给他听到这些不定会出什么事情!” 夫人当真多疑,还不兴三太太关心少爷劝慰于他吗?红梅咬起嘴唇暗道,抬眼一瞧时钟,已然午后三点。她蓦地忆起胡威的吩咐,赶忙抽出手臂歉然说道:“夫人,昨个大管家托我主持清理大院阁楼的事务,现在怕是得尽快过去。” “大院阁楼?这可是大事情,赶紧去吧,记得机灵些,莫给我丢脸。”南凤归连声吩咐,殷殷切切。 红梅点头应下,收拾妥当,即刻出门奔往大院。 东厢亓恪道静立窗前沉思,苏卿雪从小道蹑手蹑脚地行至窗下猛然跳出,笑眯眯唤道:“少爷!” 自从晨间知晓亓恪道至今仍旧不曾知晓针对于他的漫天流言,苏卿雪便想寻个机会认真劝上一劝——无论如何,他终归只是一名未谙世事的单纯少年,又如何吃得消他们不怀好意的肆意污蔑?更何况这一切自己和方爹爹均有难以推卸的责任。 亓恪道吃过一惊,吓得后退一步:“绘春,你” 不及说完,苏卿雪便轻嘘一声:“少爷还是唤我卿雪吧,家中可不比学校。喏,我来将食盒还你,昨晚的小馄饨很鲜,谢谢!” 亓恪道从姑娘手中接过红木食盒,挤出笑容囫囵答道:“差人送来便是,又何必自个儿跑这一趟?” “怎的,少爷不愿见我?”苏卿雪眯眼轻笑,端的是俏皮难当。 屋里麦巧听得动静,探头一望,见是卿雪,赶忙将她拉进正厅,盈盈笑道:“怎么会?你可是少爷心间的可人儿,他欢喜都来不及呢!”眼风一扫亓恪道,麦巧无比轻巧地两下奔出东厢,口中念道:“我且去忙,你们慢慢聊!” 苏卿雪不明所以,信步走进亓恪道所在的房间,这才发现赫然又是书斋,正对门的壁上高悬“守道笃之”四个大字,纤瘦清隽,一丝不苟,亓恪道的手笔无疑。 眼见苏卿雪立于字幅之前,亓恪道悄然移步与她比肩而立,扬唇笑道:“这便是我表字的出处——墨翟有言‘守道不笃,偏物不博,辨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据说父亲正是喜欢这句话才特意为我取名恪道,赐字笃之。” “守道笃之,方为君子。”苏卿雪默念,只觉标准很高,难怪亓长歌听到孩儿品行不端的传言后会极尽愤慨,竟是缘于这般大气的期冀! 亓恪道为两人斟上香茗,双手奉与苏卿雪一杯,自己捧起余下的一杯端坐木椅,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细望卿雪,心下乱如丝麻。 苏卿雪被他盯得面色微红,低头轻抿一口清茶,但觉唇齿生香,回味无穷。 书斋极静,静得几乎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苏卿雪潜心品茶,倒也不觉无趣,直到一杯香茗见底,这才恍然忆起面见亓恪道的初衷,连忙婉拒他另续一杯的提议,微清嗓子,郑重其事道:“少爷,其实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亓恪道闻言心头微颤,搁下握得发温的皂白瓷杯踌躇开口:“所为何事?” 苏卿雪遂将早就打过好几遍腹稿的话语娓娓道来。 从王家大门疾步奔出的王家鸿面色阴沉,王家鸿跟在兄长身后气喘吁吁地劝:“哥哥,爷爷也有他老人家的苦衷,你不要生气!” “不生气,我怎能不生气?!你听爷爷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求我们竭尽全力帮助亓家五姨太!”自从得知真相后,王家鸿便一直不厌其烦地称呼自家姑母为亓家五姨太,一度几欲搬出青鸾居另寻住处,王青鸾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方才将他勉强劝住。 这次回到王家本是乐事,谁曾想王敦懋一番话惹得王家鸿复又跳脚不止——老人先是百般称赞闺女的义举,尔后又将一对双胞胎孙儿大肆夸扬一番,俨然将他们三人列为光耀门楣的功臣。 王青鸾默然不语,静观侄儿家鸿闹腾,只觉疲惫难当。王家鹄则竭尽全力意欲劝住兄长,无奈他实在太过激动,只得黯然放弃,跟随他风风火火地中途离席。 但闻王家鸿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的骂,声音忽高忽低,似醉酒的酒徒般颠三倒四,行过几步蓦地转身叫道:“家鹄,喜乐酒家,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王家鹄吃过一惊,张开双臂拦住他满面愁色:“哥哥,你疯啦?三七之内不能饮酒的!” 王家鸿瞥他一眼,满是不屑:“早已民国二十五年,谁还守那些个老规矩,更何况他亓尚德压根就不是我们的亲爷爷!” 王家鹄拗不过兄长,又担心他出事,只得疾步跟上。 喜乐酒家坐落在桐河河畔,因酒香醇厚而备受食客青睐,生意甚是兴隆,向来身至巷口便可听得人声鼎沸,不绝于耳。 这次却是静得出奇,兄弟二人面面相觑,近前一望,但见大门紧锁,一派萧瑟之感。 四下一问这才晓得酒家自昨日歇业便不曾再开,“当真没趣!”王家鸿嘟囔,扯起王家鹄直奔沁芳斋而去,发誓定要不醉不归。 王家鹄磕磕绊绊地跟上,一面奔走一面继续劝说,奈何全然无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九话 把盏言欢 “卿雪说的我都知道。”亓恪道嘴角噙笑,倾身为口干舌燥的苏卿雪续上一杯清茶,见她瞠目结舌的诧异模样,复又补充道:“不过也是今晨才晓得的。” 苏卿雪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亓恪道轻扬茶壶,作势再续,忙被苏卿雪摇头拒绝。她起身转出书斋,须臾,携一碗清水施施然归来:“可不敢再作践这茶,我喝白水就好。” “也行。”亓恪道微笑,将茶壶搁回案几,十指交握鼓足勇气开口:“卿雪放心,我能撑得住。近来多亏有你,谢谢。” 苏卿雪正捧着大碗喝得畅快,冷不防听得这声谢谢,小手一抖,当下呛出一连串咳嗽。 “道谢?倘若得知我和方爹爹便是落实谣言的关键,恐怕杀掉我们的心思都有!你是不晓得外头的流言有多劲爆——说者绘声绘色,听者津津有味,俨然一场豪华全息影会。”她一面咳嗽一面眼泪汪汪地暗叹。 亓恪道来到轻咳不止的苏卿雪身旁,蹙眉犹豫片刻,终是抬手不轻不重地替她抚背顺气。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苏卿雪只觉眼前发黑,她趴在桌边虚弱道:“不行不行,我得歇会儿。” 亓恪道满眼忧虑地退回原位,幽幽嗔道:“还不曾见过你这般喝水喝出问题的。” “我也不曾见过你这般对自己不上心的。”苏卿雪勉强直起腰杆,脱口回道。 亓恪道挑眉:“何以见得?” 苏卿雪以手托腮,缓声发问:“你可是亓家大少爷?” “我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一位姐姐,应当是二少爷才对。”亓恪道郑重其事地纠正。 “还真是!”苏卿雪暗叹,欣然改口:“虽说是二少爷,府里却只有你一位少爷,日后可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现下流言漫天,三人成虎,这般胡乱传说下去,迟早毁你清誉,岂是一句撑得住就能化解的?” “不然呢?”亓恪道微笑,露出一口整洁的贝齿。 苏卿雪气得直鼓腮帮:“你就任由他们乱传?!” 亓恪道起身踱至窗边,凝视碧云天色,轻声反问:“难道我就该整日悲鸣哀号,以泪洗面,亦或是以死明志?” “不,不是!”苏卿雪大惊,慌忙否定,“最起码也得出声反驳呀!不然旁人当你理亏,没做过倒像似做过一般。” 亓恪道眸光一闪,转身俯视她含笑道:“这么说,卿雪相信我?” 扭头避过他灼热的目光,苏卿雪呢喃:“自然是相信的。”即便未曾发现账本,她也是相信他的——少年虽然花心,本质却还不坏。 “当真?”亓恪道强忍激动。 “当真。”苏卿雪浅笑盈盈。 窗外传来鸟雀鸣叫的声响,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亓恪道斜瞟一眼湛蓝的天空,长叹出声:“其实母亲方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我又何尝不想扫灭谣言?只是现今这般情形,只怕会越描越黑,倒不如静观其变。” 顿过一顿,复又道:“至于家主之位,家鸿比我更合适。” 王家鸿?苏卿雪心中一凛,亓家这般大的家业,他又怎能甘心拱手让与他人?! “我本就无心经商,亦无力管理。倒不如让家鸿来做少家主,他有见识c有手段c有抱负,定会带领亓家走得更长更远。”亓恪道坐回木椅,缓言解释。 原来如此,苏卿雪展颜,他竟是这般超然脱俗的妙人,当真有趣! 亓恪道见她笑靥,亦是满心欢喜。 难道这就是麦巧所说的喜欢?少年暗自思量,不觉笑从双脸生。 这厢亓苏把盏言欢,甚是欢愉,青鸾居中却颇不太平。 王青鸾坐立难安,直压得藤椅吱呀作响。 俏冬闻声搁下绣绷走到三姨太身边,轻声问道:“太太可是有甚么心事?” 王青鸾瞥她一眼,闷声回答:“不知怎地,右眼皮直跳,心里头也烧得发慌,总觉得不妙。” 俏冬一面替她揉捏肩膀一面温言劝导:“太太定然是近来过于操劳,俏冬这就替您寻林大夫。” “回来!”王青鸾急声唤住转身欲走的俏冬,眯起凤眸思索良久,启唇吩咐道:“让胡威过来一趟,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得紧。” 胡威脚踏一地细碎的暖阳随俏冬来到浅园与青鸾居的交叉路口,正打算径直拐往左侧,却被俏冬不动声色地悄然拦截。 “还请大管家从这边走——”她伸手指向通往浅园的右侧,胡威微怔,随之拐向浅园。 两人穿过浅园外墙的胡同,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座山丘脚下,此山高逾十米,其上多怪石,山顶一座飞檐翘角的小亭,红柱青瓦,甚是可爱。 行至山腰,俏冬伸手摸向一块酷似狮头的石块,轻轻一转,一汪黑黢黢的洞口随之显现。 胡威吓得直往后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俏冬扶他站稳,若无其事道:“这里碎石块多,路滑,大管家当心。” “还真是,滑得站都站不稳哈!”胡威应和,脚下却如同生根般再也不肯迈前一步。 俏冬无法,只得出言招呼:“大管家请进,这是太太专门为您修建的暗道,不会有危险的。” 胡威这才放心,故作潇洒地一甩衣袖,当下就往里钻,只听得一声惨叫,随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俏冬捂住双耳,轻飘飘吐出已然无用的“小心”二字。 原来为安全起见,暗道特意设计成v字形的上楼梯下滑坡式,入口如此,出口亦然。出入滑坡时微曲双腿方可起到缓冲作用,只是胡威急于掩饰自己的胆怯,不及俏冬说出构造和秘诀便抢先进入,这才撞得格外严重。待他知晓其中原委,为时已晚,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王青鸾但见胡威站得歪歪扭扭,正欲开口询问,俏冬抢先回道:“路有些难走,大管家不慎腰身受伤。” 胡威咧嘴一笑,苦不堪言。 “莫不是暗道不好?不然仍旧走正门,你小心些莫给人发现便好,近来实在风声太紧。”王青鸾吩咐俏冬扶他坐下,柔声商议。 如果被发现岂不是全得怪到我头上?胡威心下思量,眼珠一转连声否决:“使不得,哪有建好暗道反走正门的道理?!我小心些便是,主要今天头一遭,不大熟悉。” “一回生,二回熟嘛!”俏冬笑言,她还在为胡威的受伤而自责,遂竭尽全力替他打圆场,生怕其再因此事尴尬。 胡威收到她的善意,登时舒坦不少。 王青鸾从襟间拈起一缕碎发,扬手送至窗外,目送它随风翩跹,直至全然寻不见踪迹这才将神思转回屋内。抬眼掠过安静等候差遣的胡威,她缓声开口:“你且去刘洪院里一趟,仔细排查,莫要留下什么把柄。” 胡威尚在愣神,听见刘洪二字,脑海里瞬间浮现起五姨太笑盈盈唤刘洪为刘爷时的情形。 呵,多风光!他苦笑,满心伤悲。 胡威妒忌刘洪。也正是因为这份妒忌,他决定借五姨太之手将可杀可不杀的刘洪除掉——“如此一来,我便是亓府唯一的大管家!” 动手前他满心欢喜,本以为没有刘洪的压制会过得更加轻松,可事实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你终究只是一条听话的走狗,仅此,而已。”他默念,黯然失色。 “大管家?”俏冬试探性的音调传来,不知唤过几遍,胡威方才后知后觉地涩声应答:“啊?” 王青鸾略显嫌弃地瞟他一眼,返身走进里屋:“你们都下去吧!” 胡威闻言惶恐,嘴唇翕动,终是悄然退出青鸾居,再走滑坡果真适应不少,从坡底拾级而上,出口赫然是在二姨太住所后墙附近的小树林。 “大管家慢走,今后再有消息直接使人放在第三根墙柱下的缝隙里就好。如若事关重大,还得烦请您由暗道进院一趟。”俏冬一指墙柱,仔细解说,临别前复又再三致歉,直至胡威大步走远方才转身返回青鸾居。 胡威直奔刘洪院落而来。 刘洪院里丫鬟小厮本就不多,现下更显冷清——主人已殁,他们大多作鸟兽状散,余下的除过没出路外只会是真心为主的,这两类又极好区分。 于是乎,胡威没费多大气力便选出两人以帮助自己排查。 吴妈老气横秋,口中多抱怨之辞,自然是没得出路;丫鬟喜儿不卑不亢,提及刘洪眉宇间悲痛难当,自然是真心为主。胡威对她们非常满意——喜儿明事理,吴妈易收买,各有千秋。 一圈轮下来只剩东厢书房。 吴妈起初斗志昂扬,一个劲儿地恭维胡威,这下终于支撑不住,先是哎呦哎呦地叫唤腰困,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撒泼。 胡威被她闹得心头烦闷,遂挥手打发吴妈出去,只留喜儿与两个机灵的小厮继续排查。 说是排查,其实多由胡威提问,喜儿回答,问题三句不离刘洪近来的行为举止。 喜儿一一作答,行至胡桃木桌,打开抽屉一望,蓦地惊呼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话 盗书风波 胡威本在查阅降香木柜里的书籍,听得喜儿的惊呼,慌忙转进书桌所在的屏风隔间,急声发问:“可有发现什么?” “刘爷的账本不见了。”抽屉半开,里面的物件大多被胡乱地堆放在桌面,喜儿弯腰翻找得焦头烂额,随口接话,手中动作不停。 胡威凑前观察,不屑道:“一个账本而已,无需紧张。” “不是普通的账本!”喜儿抬手抹去额上汗珠,睁大眼睛强调:“这可是刘爷和您交接前的最后一册账本,刘爷一直将它视若珍宝,近来也好在上头写写画画。原本早该放进棺木随刘爷下葬,谁知昨天太过仓促硬是没能想起来” 喜儿说完轻拍脑袋,眉宇间尽是懊恼,声音亦是染上些许哭腔。 胡威莫名地感到烦躁,捋平衣袍草草吩咐道:“就这样罢!我先回去,若再记起什么就来大院找我。” 吴妈坐在正房台阶上百无聊赖地发呆,望见大步走出的胡威,兴冲冲起身笑得龇牙咧嘴:“大管家好走!” 胡威扫她一眼,轻哼一声,甩袖而去。 吴妈只当喜儿招待不周,匆忙冲进东厢意欲质问,死妮儿,好不容易有一个从这里脱身的机会,你不想走,我可是想得很呐! 东厢闷得发慌,喜儿不觉汗流浃背,她从桌前直起腰身,咬住指甲苦思冥想,少女的面庞一闪而过,还不及抓住,便听得吴妈怒气冲冲的质问声。 “妮儿,可是你招惹大管家?” 喜儿扶住桌角不屑撇嘴:“他自己跑出去的,与我何干?” 吴妈冷哼一声:“最好真是这样,不然” 喜儿无心与她纠缠,一边收拾桌面一边随口问道:“吴妈妈,昨日可有见谁进过书房?” 莫不是妮儿发现我偷书倒卖的事情?吴妈强行按下心头的诧异,挤出笑容答话:“有吗?没有吧!”复又急声询问:“少东西吗?” 喜儿一门心思尽在账本上,未能发现她的异常,随口回答:“也算不得少,只是一时寻不见账本踪影。” 账本?不是书本就好!吴妈咧嘴而笑,“如果非说有人进过书房的话只能是你,昨天可是我让你整理东厢的。” “吴妈妈期间没有另派他人?”喜儿合上收拾妥当的抽屉,惊诧不已,她分明记得昨日见过一个手执抹布自称卿雪的姑娘。 吴妈往锃亮的地板上一坐,悠哉悠哉道:“没有,我记得非常清楚,你期间偷跑出来一趟,还是被我强行塞回去的。你个妮儿,口口声声说钦慕刘爷品行,他老人家一走便不认真做事。” 果真如此!喜儿恨得直跺脚,指向吴妈吼得心焦:“被你强塞进去的不是我!您可真会认人,直接把贼送进屋里!” 吴妈只觉五雷轰顶,她一向眼神不好,昨日也是瞧监守东厢的活计轻巧方才揽来的,谁曾想竟然惹下这般祸事。更何况她今日清晨还特意早起将好几本线装古籍囫囵卷走,神不知鬼不觉地倒卖给西城酷爱藏书的曹家三少爷 不行,万万不能让喜儿将进贼的事情给捅到外头去,一旦老爷下令清查,自己倒卖书籍的事情必然败露,到时候别说调往别院,不被关进警局都是万幸。 一番思量,吴妈笑盈盈从地上爬起,拉过喜儿轻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妮儿,你且仔细想想这贼长甚模样,有何特征?我们把她给揪出来也好追回账本。” “她穿的是府里二等丫鬟的衣服,个头不高,双眼皮,白皮肤,清清秀秀,蛮标致的。”喜儿眨巴眨巴眼睛回忆,最后补充道:“她自称卿雪。” “卿雪?”吴妈咂舌,倒像是哪里听过似的。 喜儿点头,瞧见吴妈一脸茫然的模样,不由心下打鼓——“吴妈妈果真能够找回账本吗?”她嘀咕。 吴妈耳尖,长呼短叫地劝:“怎的不能?妮儿,我可告诉你,千万不能给外头的人知道这件事儿,否则院里的人甭管出去的没出去的个个难捱!老爷是何等人物,眼里岂能容得这般沙子?!” 喜儿细想,的确如此,老爷虽然年少风流,而今却还是极其注重品行的。 遂点头应下。 吴妈心中欢喜,当即夸下海口:“不出三日,定当破案。如若不成,三日后,任你处置!” 喜儿笑而不语。 “三天就三天吧,试一试,倘若不行,再找大管家倒也无妨。”她暗自思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一话 百口莫辩 一番长谈,苏卿雪笑盈盈从亓恪道书斋出来,天色已晚。廊下麦巧手忙脚乱地指挥几个丫鬟小厮将板车上的花草尽数挪进院里,望见卿雪,她几步上前取出一只灰布钱袋眯眼轻笑:“若是有空,烦请姑娘将钱款转交给候在大门外头的秦伯,顺便告诉老人家一声板车明个儿给他送去。” 苏卿雪接过钱袋,欣然应允。麦巧笑得愈发灿烂:“姑娘这般脾性,不错,当真不错,如此,便有劳姑娘,多谢。” 不错?苏卿雪满腹狐疑,行至亓府门外果真遇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伯,交割清楚后刚要回府,不期瞥见乌衣巷里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凝神细望,竟是王家兄弟二人。 她下意识蹙起黛眉,王家鹄如何暂且不知,王家鸿必与胡威勾结无疑,否则亓恪道也不会给人全然蒙进鼓里,方才书斋顾及受胡威胁迫的爹爹,她便没再深入打探二十日当天的细节,现在猛然撞见他们两个,又记起电报的事情,只觉怒从中来。 “方卿雪?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寻几个人,家鹄这小子,一沾酒就醉!”王家鸿强搀踉踉跄跄的弟弟走得正吃力,见到大步奔上前来的卿雪,心下登时一松,他弯腰将家鹄扶到墙根坐下,起身一面捶打累得酸痛的手臂一面笑嘻嘻吩咐,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儿模样。 苏卿雪垂眸轻扫烂醉如泥的王家鹄,从牙缝里挤出声来:“家鸿少爷好狠的心肠,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坏家鹄少爷。原本以为你只对旁人心狠,现下看来倒还真是一视同仁!” 王家鸿被她刺得一怔,刚要开口,苏卿雪复又抛来一个问题:“王家鸿我且问你,二十号当天有没有收到过一封来自桐城的电报?”她目光灼灼,向来泰山压顶而面色不改的王家鸿竟然感到些许紧张,姑娘本该刺耳的直呼其名反倒未能引起他的注意。 夜色愈加深沉,几枚碎钻般的星体发出惨淡的银光,东天刚爬上来不久的孤月缓慢穿行在轻柔如薄纱的云朵中间,皎洁的清辉时隐时现,惹得乌衣巷随之明暗不定。纸包不住火,王家鸿早就知道姑母篡改电报的事情肯定瞒不住,只是没想到会败露得这么快,更没想到第一个前来质问他的人竟然会是方卿雪。这样也好,他暗叹,闹剧早该收场。 苏卿雪见王家鸿不吭声,只当对方理亏,索性一把拉过他的衣袖逼问道:“倒是说话呀!究竟是不是你故意扣下的电报?” 她竟然以为这是我动的手脚?!王家鸿任由苏卿雪死死拽住自己酸痛尚未消除的右臂,面上血色逐渐褪散得一干二净,良久,他轻飘飘吐出一句话:“你说是便是吧。” “说得轻巧!你可知恪道少爷被你害得有多惨?你也是有祖父的人,怎么忍心”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苏卿雪气得嗓音发颤,想起亓恪道孤寂落寞的身影,竟是险些滚下泪珠来,顿过一顿,对上王家鸿平静无波的双眸,她一字一句道:“不管你和胡威什么关系,有朝一日,我定会让你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代价吗?王家鸿冷笑,从小到大他最不怕的便是别人的威胁,更何况还是这种建立在莫须有罪名上的威胁。方卿雪啊方卿雪,你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我可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远不及你口中的恪道少爷品德高尚。 云层渐积渐厚,终是将孤月完全遮掩起来,乌衣巷里登时漆黑如墨,粘稠的黑暗之中,少年纤瘦的手指渐握成拳,心下默念:“从小到大,我所珍爱的一切你都要同我抢——玩具c书籍c糖果c亓爹爹c小妹现如今,就连我喜欢的姑娘都毫无理由地袒护你亓c恪c道——我王家鸿今日立下誓言,不惜任何代价定要让你身败名裂,像狗一样匍匐在我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孤月四处突围,终于挣脱云朵的桎梏,抖擞精神将光辉重新洒向人间,小巷复又一片光明。 苏卿雪望见王家鸿因愤恨而略显狰狞的面孔吓得赶忙撒开他的衣袖落荒而逃,直到奔回凤归苑,这才勉强平静下来。 乌衣巷凉风乍起,王家鹄本在昏睡,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他手扶墙壁挣扎起身,转向仍在晃神的王家鸿犹疑道:“哥哥,咱们怎么停在这里,不是回家吗?” “家?你说亓府?哦,对,家是亓府,没错儿,以后可是要姓亓的人”王家鸿低声自语,眼中散落各处的神采星星点点地聚合起来,不多时,便面色如常。 他抓过弟弟家鹄的手转身走往巷外,口中不紧不慢地解释:“三七之内不得饮酒,更何况头七都还没过,这副酒气熏天的模样可不能回去。得先醒酒,现在”王家鸿一面走一面细瞧腕间手表,见得时针落在数字七上,他舒眉,继续说道:“现在八点不到,还来得及,一会儿就说咱们是去西郊散心,记住喽,可别说漏嘴!” 王家鹄点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桐河边上,此处地势开阔,衬得月光格外明亮,王家鸿回头望一眼脚踢石块玩得不亦乐乎的弟弟,叹过一口气,幽幽问道:“家鹄,不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对吗?” “嗯。”王家鹄回答,目光不离脚下的石块,今晚我要找出来一对最漂亮的打火石,他想,唇角微扬,甚是欢喜。 这小子!王家鸿摇头苦笑,罢,甭管他同不同意,亓家家主的位置,自己非争不可,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压制亓恪道,好让他翻不得身。 “你从我身边夺走的,定要给我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少年遥望中天明月,心如止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二话 缔结同盟 苏卿雪匆忙奔回凤归苑,一头钻进自己房间,回想起王家鸿阴恻恻的嘴脸,只觉手脚冰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复又鼓起腮帮暗生闷气——气的不是别人,正是自个儿。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跑什么跑,他还能把你吃掉不成!”她口中碎碎念叨,思前想后,轻呼出声:“不行,一个胡威已经够麻烦的,现在又加上一个王家鸿,倘若再不想办法亓恪道定要遭殃,他一出事,自然也就没我的好果子吃。倒不如倒不如我主动出击,同三太太联合起来尽快查明刘爷爷的死因,倘若真与胡威有关,正好趁热打铁将他和王家鸿一起拿下。” 打定主意,苏卿雪弯腰将藏在枕头底下的账本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四下一望,目光终是停留在东边窗户上方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缝隙当中。她侧耳细听,确认四下无人后连忙搬来一只半新半旧的木椅,咬牙将它搁到掀开被褥的床铺,战战兢兢地踏上去,直到把用油纸反复包裹齐整的账本完全塞进去放好,这才晃晃悠悠地爬下来。 一切布置停当,苏卿雪取出手帕揩去颈间汗水轻笑出声:“这恐高的毛病竟然还在,当真有趣!”言罢一惊,这才几天,她说话倒还半文半白起来,“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唉”她一脸懊恼地抱住脑袋。 “卿雪姑娘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当心长出来白头发。”麦巧的声音透过紧闭的木门挤进来,回荡在小屋里嗡嗡作响,苏卿雪一个激灵,赶忙抻平衣服替她开门,脸上强行挤出几抹微笑:“哪有,不过是担心爹爹,怕他一个人洗衣做饭不大方便。麦巧姐姐还请进来坐——” 麦巧并未挪步,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木匣交与苏卿雪吞吞吐吐道:“卿雪姑娘能再帮一个忙吗这是红梅姑姑差我送往三太太院里的物件,可你也知道三太太素来不喜旁人打搅,我” 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正愁没名头过去浅园呢!苏卿雪眼前一亮,接过木匣脱口应下,怕麦巧起疑,复又笑盈盈补充:“我与三太太倒是见过几面,既然这样,我过去一趟便是,麦巧姐姐放心。” “这敢情好!多谢卿雪姑娘,多谢!”麦巧连声道谢,如释重负。 苏卿雪目送她离开,扭头关好门窗,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身披月光一路向东,径直奔往浅园。 浅园主楼灯火通明,似乎刚用过宵夜,一堆人影晃来晃去,忙碌得不可开交。苏卿雪放缓脚步进去,还不及站稳脚跟,斜倚在二楼木质栏杆边上的江清浅便冲挽月轻挑秀眉,柔声吩咐:“你去把卿雪丫头带上来。” 卿雪随挽月拾阶而上,纷乱的思绪随之理顺不少,她暗舒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二楼远离楼下的嘈杂,间或有清风穿廊而过,惹得天青色的纱幔窗帘翩跹飞舞,江清浅仍是一身素净旗袍,外套一件无扣绣花开衫,笑盈盈立在窗前,天青纱幔不时轻拂她如玉的面庞,映进苏卿雪眼中,端的是状若神妃。 这孩子,怎么痴痴傻傻!江清浅暗叹,她本想让卿雪主动开口说明深夜造访的缘由,谁知丫头一脸呆滞地死死盯住自己,五六分钟过去也不见有吭声的迹象。莫不是刘爷去世太过悲伤?江清浅的目光随之轻柔,她向苏卿雪伸出一只手,拉她同在走廊的木椅上坐下,沉吟片刻,率先打破沉默:“卿雪——”她低低地唤,满是疼惜。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江清浅安然收起话尾,她握住面前姑娘冰得发凉的手指,徐徐收紧,故作轻松道:“啰嗦这么久,还不知道卿雪丫头为什么过来呢,快说来听听。” 这番劝导的心思没有白费,苏卿雪听完江清浅的一席话后心头沉得发坠的石块登时变轻不少,原来三太太也在竭力调查刘爷爷的死因,如此看来,昨天自己信口胡诌的信息当真给她带来不少麻烦。其实,只要不暴露方爹爹作伪证的事情,其余的倒也无关紧要。耳听得窗外不知名秋虫的鸣叫,苏卿雪轻咬嘴唇,下定决心后缓缓带上哭腔开口,一副手足无措的惶恐模样:“太太,卿雪对不住您,前天刘爷爷从爹爹家离开后是往府里走的,并不是并不是府外卿雪怕太太怪罪我和爹爹,这才” “胡闹!”江清浅听完两颊泛红,怒不可遏,挽月亦是心惊肉跳。 苏卿雪顺势跪下,拽住江清浅的裙摆哀声唤道:“太太,卿雪知错,您莫生气记得刘爷爷当时有问过爹爹二少爷南京的生活状况,我和爹爹都说不大清楚,他便火急火燎地奔往内庭去了”复又连连叩首,额头发青也不自知,思来想去,生怕三太太怪罪到方爹爹头上,苏卿雪赶忙拔高声音补充:“这一切都是卿雪的主意,与爹爹无关,卿雪愿意拼尽全力协助太太调查清楚刘爷爷的事情,将功赎罪,还望太太莫要责罚爹爹。” 江清浅尚未开口,静侍一旁的挽月率先冷嗤道:“卿雪姑娘当真会说笑,好似你有多大能耐似的!”苏卿雪心下一颤,刚想出言反驳,便听得江清浅略显冰凉的声音从头顶徐徐滑过,“挽月,你去知会牵辰,请他再仔细排查一遍府内。” 挽月哎的一声答应,扭身离开,洒下一连串清脆的脚步声。楼下早已收拾停当,不再嘈杂,两层小楼里静谧无声。 走廊灯光昏暗,一片寂静当中苏卿雪跪得两腿发麻,甚至于有些头昏眼花,她暗自在大腿上狠狠掐过一把,这才稍微精神一些。“等一等,再等一等。”苏卿雪心中默念,“三太太还在犹豫当中,这个关头你必须得沉住气!” 果不其然,须臾,江清浅摇头轻叹,亲自弯腰扶起额头沁汗的苏卿雪,一面取出棉布手帕为她擦汗,一面喟然说道:“也罢念在你一片孝心,便饶过这一回!我身边也的确缺人手,你既在夫人院里,信息自然灵通一些,还请多费些心思——你且放心,只这一桩,等查清楚刘爷的事儿,咱们便各不相干,省得你日后夹在后宅之间两头为难。” “但凭太太吩咐。”苏卿雪心头微暖,略一躬身恭敬回道,二人同盟就此勉强缔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三话 东窗事发 吴妈自从在喜儿面前夸下不出三天定能破案的海口,行走坐卧间无不在琢磨如何寻回账本,转眼已是第三天,愁得她唉声叹气,早上甚至动过找曹家三少爷拿钱把书赎回来的念头,奈何他死活不松口,还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再反悔就把她扭进警察局,吓得吴妈一溜烟跑出曹家,直到钻进亓府这才敢喘上一口气。 苏卿雪从凤归苑出来,打算探望方爹爹,走到前院时冷不防撞上一个小丫鬟,她忙不迭道歉,岂料小丫鬟一把揪住自己颇为激动地嚷嚷:“你个不要脸的贼,快把刘爷的账本交出来!”苏卿雪瞧清她的相貌,心下一惊——这可不就是刘爷爷书房里见过的小丫鬟?!口中却是底气十足地回答:“姑娘一定是认错人了,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小丫鬟气得直跺脚,咬牙切齿道:“呸!我记得一清二楚,就是你!刘爷的东西你也下得去手?还不快把账本交出来!”顿过一顿,又抬高声音威胁:“我可告诉你,前两天大管家来院里盘查过,你逃不脱的。现在主动把东西交出来,或许还能少受些责罚,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挽月随江清浅散步,听见前面的吵闹声,眯眼一望,知道是方卿雪和刘爷院里的喜儿,刚要问太太的意思,便听得江清浅急声吩咐:“走,快过去!” 苏卿雪被喜儿逼得正紧,见江清浅和挽月过来,心中暗喜,从喜儿手里扯回衣袖向江清浅笑道:“三太太,您可得帮卿雪主持公道,这小丫鬟一口咬定我偷了刘爷的东西,再怎么解释她都不听。” 喜儿还想抓方卿雪的衣服,挽月一声厉喝:“喜儿,三太太面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小丫鬟回过神来,朝江清浅弯腰施礼,口中叫道:“三太太息怒,喜儿只是心急。您听我说,刘爷下葬那天,这卿雪钻进院里的书房,我只当她是吴妈妈派来洒扫的,便任由她走动。谁知道第二天大管家来院里核查东西,我这才发现刘爷的一册账本不见了,那账本可就放在书房的抽屉里,不是她偷的,还能是谁?” 江清浅听罢柳眉微蹙,苏卿雪见状,赶忙接过喜儿的话反驳道:“要这么说,每一个进过刘爷爷书房的人都有嫌疑,怎么就能一口咬定偷账本的人是我?再说书房的东西那么多,刘爷爷把账本归置到别处你一时找不到也说不定,又何苦眼巴巴冤枉好人!” “你当真没拿刘爷的账本?”江清浅对上苏卿雪的眼睛,轻轻柔柔地发问。苏卿雪一愣,继而点头,极力掩藏起眼底的慌乱。江清浅心知苏卿雪对自己有所隐瞒,碍于刚与她结盟,只好替她解围道:“喜儿,你再仔细找一找,卿雪说没有,便是没有,不要冤枉她。” 喜儿不忿,刚要开口,恰巧走到这里躲在一旁偷听许久的吴妈冲出来一把将她拦住,“喜儿,卿雪姑娘说得对,肯定是刘爷把账本挪过地方,你一时没发现。走,咱们这就回去,再找几遍。”说完冲江清浅一笑,拉起喜儿快步离去。 喜儿被吴妈死死攥着,直到返回住处才得以挣脱,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气鼓鼓道:“吴妈妈,好不容易找出来偷刘爷账本的贼,你为什么不让我拆穿她?!”吴妈从壶中倒出一杯茶,仰脖一饮而尽,咂咂嘴笑呵呵地反问:“三太太显然护着那什么卿雪,你没看出来?” 三太太护着卿雪?喜儿咬住嘴唇思量,这她还真没发现,如果是这样,账本可该怎么要回来?! 吴妈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有办法——咱们把这事儿告诉大管家——你我惹不起三太太,大管家可不怕她!” 喜儿眼前一亮,笑道:“还是吴妈妈厉害,这样,我再找上几遍,如果真的没有,咱们就去告诉大管家,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方才吴妈和喜儿走后,江清浅睨一眼强作镇定的苏卿雪,顿过片刻,施施然离开,挽月冲苏卿雪冷哼一声,随之而去。 直到她们走出很远,苏卿雪才敢活动一下站得发麻的脚脖子,一瘸一拐地走回凤归苑——经过这场风波,她探望方爹爹的心思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她也明白当下顶要紧的是得尽快向江清浅解释清楚账本的事情,但她又不想过早摊出自己的底牌,所以只好选择装聋作哑。 浅园里江清浅手捧药碗小口小口地抿,心头想的也正是账本的事儿,牵辰打帘进来,见太太还在喝药,正打算退出去,江清浅一招手,他停下脚步笑道:“太太,您先吃药,我一会儿再来。” 江清浅一口气喝完碗底余下的汤汁,从襟前抽出丝帕慢细细抹嘴,含混不清道:“还是现在说罢。” 原来牵辰受江清浅的吩咐排查府内,两天时间过去,还真寻出几丝眉目——刘爷出事前一天的傍晚,有人在凤归苑的门口见到过他。“昨天查到前院的时候,两个小厮说亲眼看见几个人在大夫人院外把不省人事的刘爷架进一辆马车,朝府外去了。”他如实汇报道。 “怎么不早说?!快把这两个知情不报的混账东西给我带过来!”江清浅气得两颊泛红。 “这可不行!”牵辰急忙摆手拒绝,“两人说出这条线索前曾再三请求不要暴露他们的身份,就是怕会受到牵连,我不能言而无信。再者,他们大可以把这事烂在肚里,既然还能说出来,太太就没有责怪的道理。” 江清浅闻言面色稍缓,搁下手中的药碗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继续排查,发现马车是喜乐酒家的,他们来府里送酒,趁机劫走了刘爷。”牵辰答,“这喜乐酒家我也去过,只是大门紧闭,守门的小厮说他家主人回老家探亲,两天前刚走。” “两天前——”江清浅沉吟,“正是刘爷出事的前一天。” “是。”牵辰点头附和,“所以我觉得刘爷的离世和喜乐酒家脱不开干系。”顿过一顿,观察过江清浅的神色,他又补充道:“喜乐酒家和刘爷有个人恩怨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我认为,多半是府里有人借刀杀人。” 江清浅听罢长叹一声,阖目深思,须臾,取出两枚银元放到牵辰手中笑道:“这几日辛苦。” 牵辰一惊,把银元放到桌上略一躬身:“谢太太赏,但这钱我不能要。刘爷生前待我不薄,故而我有心为他做一些事,还请太太把钱收回去。” 江清浅未曾料到牵辰是这般心思,只好收回银元,由他告退。 挽月从外头进来,见牵辰出去,冲江清浅笑道:“太太,牵辰可有查出什么?”江清浅将新得的消息逐一转述,挽月听得怒目圆睁:“肯定是大夫人搞的鬼,我找她去!”话音未落大半身子已探出门槛。 江清浅生怕挽月就这么大呼小叫地跑去凤归苑,赶忙从榻上跳起来几步拦住她,低声怒喝:“你怎么还是这般冒失?刘爷在凤归苑门外被人劫走没错,但这并不能说明凶手就是大夫人,别人嫁祸于她也不是没有可能。你现在过去,也不怕遭歹人算计!” 挽月闻言缩回屋内,舌头一吐道:“太太说得在理,挽月糊涂。” 江清浅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好再多加训斥,想到方才喜儿说的胡威曾在刘爷去世后的第二天查过他院里的东西,又思及引发方卿雪和喜儿争执的账本,总觉得其间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索性吩咐挽月去凤归苑找方卿雪问个究竟,顺便打探一下大夫人院里的情况。 挽月满口答应,心有余悸地来到凤归苑,还不曾打听清楚方卿雪的住处,便瞥见院落东侧的一处房屋前聚起好几圈人,似乎有热闹可看,她的身子也就不听使唤地移了过去。好不容易挤进去,挽月这才发现被人团团围住的正是她要找的方卿雪。 被胡威带来的人困在门口,苏卿雪有些心烦意乱,外面虽然也有凤归苑的人,但大部分是为看热闹,肯伸手帮忙的也就只有麦巧一个,不过刚才她大致扫过一眼,并未发现麦巧的身影。“这可怎么办?”苏卿雪暗自思量:“肯定不能让胡威进来,一来账本的确在自己屋里,二来被人追上门搜查实在有失凤归苑的脸面,说不定会惹得南凤归大发雷霆。所以,稳住他们,一定要稳住他们!” 打定主意,苏卿雪扫一眼咄咄逼人的胡威,展颜笑道:“大管家,这儿毕竟是凤归苑,您不向夫人打一声招呼,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可有将夫人放在眼里?”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胡威微恼,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的确未曾向夫人通报,不过这次来是为抓你这偷刘爷东西的家贼,情况紧急,一旦走漏风声,还怎么在这里堵住你?” 挽月听着他们的对话踮起脚尖一望,发现吴妈和喜儿跟在大管家身后,顿时明了胡威知道账本纠纷的缘由。“看来账本的确在方卿雪手上,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竟能让大管家紧张成这样,非要找出来不可。”她心想,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人越围越多,大家整齐划一地伸长脖颈,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什么。 挽月随他们的目光一瞧,这才发现二少爷也在,似乎突然出现的他站在方卿雪身前,满是保护的姿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四话 烫手山芋 不仅众人吃惊,苏卿雪也很惊讶,她万万没想到亓恪道竟然肯随麦巧过来替自己解围,紧绷的神经登时放松不少。胡威见亓恪道挡在苏卿雪前头,暗叫一声不好,赶忙躬身行礼,满脸堆笑道:“二少爷,您来得正好,刘爷院里的两个丫鬟说亲眼见过卿雪姑娘偷刘爷的遗物,此事非同小可,所以我特地” 话还没说完便被亓恪道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抬手一指院门,面色冷峻地吐出一句话:“还请大管家立刻离开凤归苑,这里不欢迎你。”胡威闻言一愣,下意识就要后退,蓦地想起如今的二少爷早已身败名裂,不足为惧,遂冷笑道:“二少爷说话未免太失礼数,我这次过来可是” “出去!”亓恪道厉声喝断胡威的话,眼中怒意乍起。胡威大吃一惊,勉强稳住心神,忙不迭递给手下一个撤退的眼神,一行人灰头土脸地窜出凤归苑。 挤在人群中的挽月目睹二少爷斥退大管家,心中大骇,她只道二少爷温文尔雅,还从未见过他似今日这般暴躁,可见耳听为虚果然不假。思量间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原来是麦巧在撵人,这小妮儿两手叉腰,扯开喉咙喊得风风火火,翻来覆去无非是些赶快干活c不要乱嚼舌根之类的套话,挽月担心再待下去会被她发现,索性垂下头随人流一同散开,不多时便也溜出凤归苑。 苏卿雪知道亓恪道有意维护自己,趁麦巧撵人的乱劲,几步凑到他身前正要道谢,冷不防听到他压低声音询问:“刘爷的账本真的在你这儿?”许是做贼心虚,字正腔圆的疑问句硬是被她听作陈述句,鬼使神差般地,苏卿雪点了一下头。 亓恪道闻言大吃一惊,他未曾料到苏卿雪真的就是大管家口中偷账本的家贼。“或许她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吧!”转念一想,这才心绪稍平。 苏卿雪点过头后整个人都处在混沌之中,她晕晕乎乎地死死盯住亓恪道,生怕他一个转身就要差人来抓自己。好在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从桌上端起一杯水,干脆利落地向自己泼来。苏卿雪慌忙跳开,即便躲得及时,前襟还是湿了大一片,当下感到一股凉气直钻体内。 亓恪道手握水杯像刚才一样放低声音急速说道:“一会儿我让麦巧进来帮你换衣服,到时候你尽快把账本给她,再托她转交到我手中。这可是个烫手山芋,绝对不能留在你这里。”说完他又以正常的音量惊叫道:“啊呀!实在抱歉,我这水没端稳——麦巧,你快过来,帮卿雪换一身衣裳!” 麦巧听见二少爷的话,赶忙进屋关上房门打算替方卿雪更换被水打湿的衣物,却在她的指挥下从窗户上方的缝隙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顿觉满头雾水。苏卿雪看出她的疑惑,一面系襟前的盘扣,一面解释道:“这里头是刘爷的账本,二少爷让我请麦巧姐姐帮我把此物转交与他。”知道麦巧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偷盗账本的事情,又补充道:“偷它实属无奈,还请姐姐相信卿雪。” “既然是二少爷吩咐的,我照办就是。”麦巧不置可否,伸手将油纸剥得只剩一层,尔后把轻薄不少的包裹仔仔细细地收入怀中,径自开门出去冲亓恪道笑吟吟道:“二少爷可真是粗心,得亏没有湿透,不然卿雪姑娘非得大病一场不可。”亓恪道剜她一眼,口中嗔道:“你这妮子,嘴里就没个好话儿!”复又走到苏卿雪身边笑道:“快回去休息,仔细染上风寒。” 苏卿雪知道他急于去僻静的地方同麦巧交接账本,心中不免有些发慌,强笑道:“你也好生歇息,——答应我,无论从账本里读出什么,都不要冲动,过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们”一词让亓恪道笑从双脸生,也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点头。苏卿雪全然不知他究竟在欢喜什么,只觉浑身确实乏困,便辞别二人,回屋换上睡衣蜷进被窝,只一觉便是半个时辰。 待她睡醒还不及换好衣服,就听到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苏卿雪匆忙打理好自己,开门一瞧,只见外头满满当当的全是人,为首的乃是南凤归和王青鸾,红梅和俏冬侍立一旁,胡威和吴妈c喜儿站在她们身后,再往后是凤归苑里的丫鬟小厮,他们挤作一团,正切切察察地嘀咕得起劲,只等大戏开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五话 一场好戏 胡威见苏卿雪目光呆滞地左顾右盼,以为她做贼心虚,便从俏冬身后挤出来嗤笑道:“方卿雪,大夫人已经同意搜查你的住处,这下可还有什么借口?” “谢天谢地!”苏卿雪缄口不言,暗自感叹,倘若没有亓恪道,她在劫难逃。 “胡威,快点搜查,少说废话!”南凤归被王青鸾压下一头,心里窝着一团火,急于挽回自己的脸面,不耐烦地催促道。 “得嘞,我这就动手,大夫人稍安勿躁,一会儿有您头疼的时候。”胡威拐弯抹角地回道,说完召来几个小厮,径直奔到苏卿雪的门前。正要推门,耳听得苏卿雪的话音利箭般地追上来,她说:“大管家且慢,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我的闺房,被几个男人大摇大摆地钻来钻去,成何体统?”不待胡威开口,她又加以补充:“如果大管家非要进,也未尝不可,只是,搜不出东西,就必须给大夫人和我道歉。要知道你伤的不仅是我的清誉,更是大夫人的颜面!” 南凤归听过方卿雪的这番话,心中的火气降下去不少,她正思索该如何还击王青鸾,这丫头的话恰好给她一个绝妙的借口。 胡威回头打量苏卿雪,见她站得笔直,面上并无丝毫张皇之色,不知怎的竟有些发怵,奈何阵势已经摆开,只得硬着头皮冲进去。 结果自然一无所获,苏卿雪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整理散乱一地的物件,本就瘦削的她在桌椅之间时隐时现,愈发显得纤弱可怜。 南凤归喜得面带霞色,几步跨进房间拉住苏卿雪的手,将她带到屋外,冲红梅吩咐道:“你赶紧去替卿雪丫头另寻一个住处,屋里的东西也能换就换,省得污她的眼。” 话音未落,但见王青鸾抬手向胡威甩出一巴掌,咬牙切齿道:“我敬你是大管家,答应帮你同姐姐交涉,谁承想你信口雌黄,毁人清誉!” 这一巴掌可不轻,正打中右脸,胡威只觉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方才躬身答道:“太太教训的是,胡威甘愿受罚。” 南凤归瞥一眼夹起尾巴唯唯诺诺的胡威,冷笑出声:“你甘愿受谁的罚?刚才还说得清清楚楚,一转眼的工夫倒就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是受姐姐的罚。”王青鸾把木头似的胡威拧向南凤归,笑眯眯道。胡威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不多罚你什么,跪下给我和卿雪丫头各磕一个头,赔清不是就成。”南凤归盯住胡威,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条件。 “夫人,这可不行——”苏卿雪慌忙阻拦,心知这个“不是”一旦收下,胡威怀恨在心,定然没有的自己的好果子吃。 烂泥扶不上墙!南凤归不忿,警告性地瞪她一眼:“卿雪丫头先别急于推辞,既然大管家已经做出这样的事情,咱们就该想法子帮他长个记性——大管家,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胡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双目红得骇人。 “这不挺好?开始吧!”南凤归并不理会胡威的愤恨,孩童似的拍起巴掌,急声催促道。 胡威如何下跪道歉,暂且按下不表。只说他道完歉后,王青鸾和南凤归又掀起一轮互不相让的口舌之争,南凤归口无遮拦c紧追不舍,王青鸾委婉含蓄c绵里藏针。一番争斗下来,南凤归勉强获胜,说勉强是因为王青鸾也并不见得落败——她只是不占嗓门上的优势而已。 苏卿雪夹在中间听她们唇枪舌剑地过招,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半个时辰后就觉得索然无味,好不容易等到她们心满意足地闭嘴,正打算请红梅带自己回新的房间休息,江清浅却又从院外施施然进来,显然也是有话要说。苏卿雪不由得有些沮丧,她对后宅的争斗实在提不起兴趣,若非调查刘爷爷的死因,有时间吃茶赏花干什么不好,又何必在这里听她们争来斗去? 就在苏卿雪晃神的工夫,江清浅已经走到众人眼前。她环视四周,冲南凤归和王青鸾躬身行礼,口中问道:“听说刘爷的一册账本被盗,现在可有找出贼人?” “姐姐的消息倒是灵通。”王青鸾亲切地去拉江清浅,被她不着痕迹地避过,只好借势收回手轻拢耳后的碎发。 江清浅抿嘴笑道:“比起妹妹差远了。” “你们这姐姐来妹妹去的叫得也不嫌腻歪,有什么恭维话还是出去说吧,恕不远送!”南凤归懒得听这二人絮叨,毫不客气道,打算赶走她们好回屋继续翻小说,她近来痴迷于《水浒传》,越读越觉得痛快,一个晌午不翻浑身都不自在。 王青鸾听罢越发恼她,冷哼一声扭身走向院门,甚至疏于维护自己温柔贤淑的形象。倒是江清浅,又是一个躬身,同南凤归道别后这才缓步退出凤归苑。 至此,闹腾过两个多时辰的凤归苑终于复归宁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六话 水落石出 凤归苑清净如初,大院里却又聚集起一批人来。究其原因,乃是江清浅从凤归苑出来,左思右想,总觉得喜儿口中丢失的账本的确在方卿雪手里,否则南凤归和亓恪道也不至于这么火急火燎地替她解围。论起来江清浅第一个要找的人其实应该是王青鸾,奈何她向来不怎么信任这位“温柔贤淑”的五妹妹,只好直奔大院而来,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亓长歌,意欲请他出面调查。奈何亓长歌对王青鸾的说辞和警方给出的结论深信不疑,压根没有将她所说的放在心上,出于尊重,却也还是把胡威连同吴妈和喜儿唤来大院,打算问个究竟。 胡威听说老爷传唤自己和吴妈及喜儿,料想定是关于刘爷账本的事情,遂抢先找到二人一番威逼利诱,吓得她们争先恐后地表示愿意听从大管家的指示,只说账本并不曾丢失,一切都是喜儿没有仔细查找的缘故,胡威这才放下心来。 大院里传话的小厮来寻胡威,发现他与其余两人站在一处,也并未多想,只是暗喜无需再跑一趟刘洪的院落,于是三人便在他的带领下匆忙赶往大院。 亓长歌见到胡威和其余两人已是下午五点,虽说还不到开饭的时候,他却觉得腹中空空荡荡,原本平和的心情也随之浮躁起来,一心只想尽快结束这毫无意义的调查,好去青鸾居饱餐一顿。江清浅不晓得老爷的心思,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的侧颜,只等一切水落石出,好给刘爷一个公道。 “胡威,听说你今天去凤归苑破案,贼没抓到,倒是让凤归奚落了一通?”亓长歌沉吟片刻,决定先从胡威开始。 胡威还在发愣,恍惚间听到亓长歌的这句话,还没完全消肿的脸颊登时臊得通红,早就想好的说辞竟是忘得一干二净,嗫喏许久,也没能吐出一句囫囵话。 亓长歌等得厌烦,抬眼扫见胡威的面色,想起江清浅说过胡威在南凤归的要求下向她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鬟下跪致歉的事儿,自觉失言,尴尬地搓一搓手,补充道:“凤归不知礼数,又心直口快,我替她向你道歉,还望见谅。” “不敢当,这事本来就是我的不对。”胡威听到亓长歌宽慰的话,方才缓过劲来,语言能力也随之恢复,慌忙摇头:“我没有调查清楚就闯进凤归苑,有损大夫人的颜面,理应受罚。至于方卿雪,我冤枉她是家贼,还搜查人家的屋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确实委屈。” “冤枉?这么说东西不是方卿雪偷的?”江清浅不明白胡威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从木椅中起身,死死地盯住他,急声问道。 “的确不是。”胡威不慌不忙地答道,“从大夫人院里出来之后,我和吴妈还有喜儿怕出纰漏,又去刘爷书房格外仔细地找过一次,这才发现账本并没有被偷,只是不在原来的地方。” “果然如此!”亓长歌笑道,“我刚才给清浅打包票,说府里不至于出家贼,许是什么地方有误会,她还不肯相信,非让我唤你们来查个清楚。”说完转身望向江清浅,眼中满是得意。 “可是”江清浅想说她见过方卿雪谈及账本时躲闪的眼神,转念一想,心知这无法构成有力的证据,只得不甘地吞回反驳的话语。亓长歌见她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始终未见下文,不免有些烦躁,拉长脸问道:“清浅,你还有什么问题?倘若没有的话,青鸾晚上做梅菜扣肉,不如和我同去青鸾居尝个鲜?” 知道亓长歌有意支开自己,江清浅不打算再做纠缠,从白瓷衣挂上取下浅绿色的大氅披在身上,揽紧领口道:“不必,这样的美味清浅消受不起。” 亓长歌不明所以,眼见江清浅推门出去,遂对余下的三人一挥手:“你们也都下去!”待他们走后,自是悠然踱进内室修饰仪容,满心欢喜地打算前往青鸾居赴约。 从大院出来,胡威对吴妈和喜儿又是一通威胁,直吓得她们面色煞白方才罢休,尔后火急火燎地返回住处,窝进躺椅一门心思只想如何制住方卿雪,好从她手中拿过账本以绝后患。 苏卿雪随亓恪道来到沁芳斋时已是两日后的晌午,他们在上次临街的雅间相对而坐。须臾,亓恪道率先开口:“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找你说账本的事情,对吧?”见苏卿雪点头,复又道:“因为这几日我一直处在极度的矛盾之中,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人怎么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 “人恶毒?”苏卿雪不大明白亓恪道的意思,喃喃发问。 “相信你也读过刘爷账本里的内容,毫无疑问,他的死不是意外。”亓恪道对上苏卿雪的目光,艰难地解释道,眼见爷爷出殡却无法靠近的无力感再度袭来,直逼得他几近跌进深渊。 原来他说的是刘爷爷的事,苏卿雪恍然大悟,递给他一杯沏好的花茶,垂眸说道:“是的,我读过。并且上个月二十号第一封电报送到中大的时候我曾见过家鸿少爷,他独自一人走在雨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当时我并未多想,直到读到这册账本,我才明白其中的关节——” “你的意思是,家鸿明知道爷爷病重的消息,却故意不告诉我?”亓恪道颤声打断苏卿雪的叙述,紧握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苏卿雪不动声色地从他手里取出茶杯放到一旁,答道:“前几日我曾就这个问题与家鸿少爷对质,他说‘你说是便是吧’。所以,我觉得电报的确是被家鸿少爷扣留,至于动机,无非是为与你抢夺少家主之位。” “为什么?!”闻言,亓恪道满脸痛苦地抱住脑袋趴在桌上,细碎的话音从他的臂弯间流出,凝神分辨,约摸是自己本无心于家主之位,王家鸿又何必多此一举的意思。苏卿雪不觉有些同情眼前这个纤弱的少年,十八岁就深陷家族内斗的泥沼,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良久,亓恪道抬起头,望向手撑香腮凝视窗外的苏卿雪,满怀歉意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伤感,让你见笑。” 苏卿雪从窗外波光粼粼的桐河上收回目光,笑道:“没关系,咱们继续说账本的事儿。我这里所掌握的信息有两条,一条是家鸿少爷扣押电报;另一条是大管家散布你不务正业的谣言。” “胡威?”亓恪道满脸疑惑,“印象中大管家人还不错呀。” 你的印象里恐怕就没有不好的人!苏卿雪暗自吐槽,倒出一杯花茶润过喉咙,耐下性子解释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这账本我爹爹也读过,他告诉我咱们返回桐城的当天,胡威曾以我为由要挟他,迫使他不得不向老爷证明你在南京不顾学业,一心留连烟花之地。” “所以说”亓恪道皱起眉头,嗫喏道。 “所以说,王家鸿让你未能见太爷最后一面,胡威让你身负恶名。刘爷相信你的品性,暗自调查,却被胡威盯上,最终屈死在桐河。而我恰巧发现这册账本,胡威生怕消息泄露,这才火急火燎地不惜来凤归苑寻我的麻烦。”苏卿雪一口气替亓恪道说完这些话,顿时觉得思路异常清晰,不由得满心欢喜,拉过他的手,笑出几颗白玉似的牙齿:“说起来多亏有你,不然我现在指不定被关在哪里呢,想起来就后怕!” 亓恪道丝毫没有防备地被牵住左手,登时觉得一股暖流从手指直通心尖,说不出的舒适,一时竟是无暇回应苏卿雪的答谢。直到苏卿雪自觉失态,触电般地收回右手,他方才回过神来,声音嘶哑地开口:“无妨,你没事就好。” “依你之见,现在应该怎么办?”苏卿雪扫过亓恪道泛红的耳廓,被烫到似的低下头,随口问道。 亓恪道把两手交握于桌前,思索片刻,郑重其事地回答:“咱们去找三姨娘,她和刘爷关系匪浅,一定会帮这个忙!” 三姨太?苏卿雪想起自己为保留底牌欺骗江清浅的案底,不禁面露难色,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挤出笑容应和道:“如此甚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七话 山回路转 江清浅刚送走千恩万谢的喜儿,还不及坐下歇息,便听得挽月在屏风外通报:“太太,二少爷和方卿雪想见您。”她竭力吞回几近脱口而出的“不见”,疲惫地应声:“让他们上来。” 苏卿雪蹑手蹑脚地跟在亓恪道身后,随挽月爬上二楼,打眼望见倚在窗前的江清浅,心下一惊,生怕她就账本的事情责骂自己。走近这才发现三太太满面倦容,说话的声音亦略显嘶哑,端的是与人交谈过久的后遗症。知道她压根没有追究的心思,苏卿雪也就放下心来,暗自思量之前的访客究竟是谁。 挽月端来一壶茶,又替江清浅的瓷杯添满热水,尔后在她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一时间,偌大的厅堂就只剩下三个人,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低头抿过一口水,江清浅开门见山道:“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我和卿雪打探到一些与刘爷有关的消息,特意过来告诉三姨娘。”亓恪道从怀里掏出账本,递到江清浅手中,眯眼笑道。 接过账本,江清浅意味深长地盯住苏卿雪,直到她羞得满脸通红,这才垂眸仔细翻阅。 亓恪道不明所以,扭头向身边的人儿低声询问其中的缘故,苏卿雪以实相告,亓恪道哭笑不得,伸手一戳她的眉间责备道:“让你撒谎!若不是三姨娘大度,恐怕你连浅园的院门都进不来!” “我我知错”苏卿雪吃痛,抬手捂住眉间忙不迭道歉,耳听得江清浅道:“卿雪姑娘这么做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倘若我心存歹念,你一开始就拿出账本,保不齐会被我当作不再有利用价值的废物,一脚踢开。” “太太不怪我?”苏卿雪放下压住眉间止痛的手,观察过江清浅的面色,当下暗舒一口浊气。 江清浅把读完的账本交还给亓恪道,展颜笑道:“之前自然怪你,但翻过刘爷的账本,知道你的苦衷,也就不打算再怪——这么重要的底牌,任谁都不会轻易示人。” “多谢太太理解。”苏卿雪剜一眼亓恪道,甜滋滋地道谢。 江清浅把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口中虽是忍住不说什么,面上却已止不住地泛起笑意。少顷,方才止住笑询问他们要传达什么讯息。 亓恪道和苏卿雪你一言我一句地尽数道来,江清浅默不作声地听完,思揣片刻,冲二人笑道:“不瞒你们说,方才喜儿也来过我这儿,她告诉我胡威曾在老爷唤他们问话前出言恐吓,强迫她和吴妈撒谎,言说刘爷的账本并未丢失,只因她没有仔细查找才闹出这些事端。” “的确是胡威捣的鬼!”苏卿雪叹道,语调凄凉:“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替刘爷爷讨回公道?!”亓恪道见状,下意识抚上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现在有三姨娘帮衬,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家鸿少爷也参与过这件事,对此,二少爷打算怎么处理?”江清浅见他们过于亲密,只好随口抛出一个问题试图阻拦。 亓恪道不曾考虑过王家鸿,静默片刻,黯然答道:“希望家鸿没有陷得太深,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唉”江清浅长叹出声,已然预见到亓恪道被王家鸿肆意践踏的未来。 苏卿雪感受到气氛的尴尬,侧身从亓恪道的手下钻出来,强笑道:“依我看倒不如暂且搁下家鸿少爷的事儿,全力搜寻有力的证据,好尽快揭发胡威的罪行。” 江清浅深以为然,奈何如今只有这么一册已被胡威抹杀的账本,外加方呈宇和喜儿空口无凭的说辞,实在无法下手。 一筹莫展之际,挽月快步奔上楼来,气喘吁吁地附在江清浅耳边断断续续道:“太太,牵辰牵辰要要见您,需不需要先先请二少爷和卿雪姑娘回回避一下?” “不必,你唤牵辰上来就是。”江清浅吩咐,又扭头冲亓恪道和苏卿雪笑道:“牵辰火急火燎地要见我,多半与刘爷有关,你们也一同听罢!”二人自是依言寻一处角落坐下等候。 牵辰上来望见亓恪道和方卿雪,不由有些犹豫,江清浅抢先道:“你这么着急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消息,若与刘爷有关,就在这里说罢,二少爷和卿雪姑娘如今与我们一个心思,不必忌讳。” “原来如此。”牵辰这才放下戒备,将自己近来调查到的线索和盘托出。 原来牵辰自前几日从江清浅处告退后,并未真的回房休息,而是不甘心地返回喜乐酒家,守在门外隐蔽的地方,希望寻出一些蛛丝马迹。谁知一天一夜过去,也不见丝毫动静。直到第二日凌晨,天刚透亮的时候,眼尖的牵辰这才瞅见两个女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喜乐酒家的门口。 她们四下一望,自以为十分安全,其中的一个便在另一个的唆使下伸手叩门。天色尚早,守门的小厮睡得香甜,许久方才哈欠连天地探出头来,约摸以为又是牵辰,正打算痛骂一顿,却蓦地收声,无比恭敬地点头哈腰起来,从牵辰的视角,他几乎要将水桶腰弯作两截。 这两个女人的来头不小,牵辰思量,继续凝神观察。不多时,她们又从狭小的门缝闪身出来,其中一人的手里多出一个不怎么大却重得直往下坠的花布包裹。 牵辰连忙小心翼翼地跟上,于无人处猛地冲出来,一下扼住手中没有包袱的女人的喉咙,压低声音喝道:“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 女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打颤,胡乱点几下头,示意不敢挣扎。另一个虽然也怕,但是由于被掐住脖颈的毕竟不是自己,恐惧感便大打折扣,只见她抱紧包袱,抬脚就要开溜。 几乎与此同时,牵辰伸手从被制住的女人发间拔下两根金簪,一道金光闪过,逃跑的女人登时觉得头皮一阵刺痛,战战兢兢地摸上去,手里赫然满是石榴般鲜红的血水,自是瘫软在地,再也不敢迈出一步。 “下次可就没这么客气!”牵辰气定神闲,信手把余下的一根金簪插回原处,冲逃跑的女人喝道:“自己走回来!” 可怜这女人早已被吓得两腿发软,又生怕牵辰再甩来一根金簪,竟是连滚带爬地“走回”他的身边。 牵辰这才发现地下的女人一身丫鬟装扮,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登时有些过意不去,转念想起惨死的刘爷,心头的怜悯当下消散得一干二净,遂一脸凶相地盘问起这两个女人来,果不其然,收获颇丰。 “哇,牵辰你竟然会飞刀耶,哦,不对,是飞簪!”苏卿雪听到这里欢喜得两眼放光,恨不得让牵辰当场演示一番。 牵辰讲得正痛快,冷不防听到这个明显跑题的称赞,舌头不知怎的打起结来,想说多谢夸奖,觉得不好意思,想置之不理,又担心伤人自尊,一来二去竟是显出一副手足无措的可怜相。 眼见苏卿雪瞄住江清浅髻上的银簪,亓恪道连忙凑到牵辰身边兴致勃勃地追问:“牵辰,后来呢,她们怎么说?” 牵辰抓到这根救命稻草,迅速收起可怜相,继续说道:“我盘问她们二人得到的讯息是一开始被我制住的女人是喜乐酒家朱老板的三姨太,另一个是这三姨太的贴身丫鬟。” “小厮说他家主人回老家探亲,实则并未走远,而是与三房太太一同躲进城郊的石河镇。原本滴水不漏,奈何走时太过匆忙,三姨太未能及时带上自己的体己钱,又不方便明说,只好决定和贴身丫鬟私自回来一趟,不料被我逮个正着。” “这三姨太平日最得朱老板的宠爱,故而被委以掌管酒家财务的重任。前几日朱老板突然入账一百大洋,她觉得诧异便询问这笔钱的由来,一向不喜妇道人家过问生意的朱老板当日饮过几杯小酒,颇有些得意忘形,便没计较自己的忌讳,事无巨细地解释得一清二楚。” “一百大洋是胡威给的?”苏卿雪猜测。 牵辰点头:“卿雪姑娘说得对,这钱正是胡威支付给朱老板的佣金。他要求喜乐酒家派人进咱们府里送酒,以此为掩护劫走刘爷,随后又在酒家给刘爷灌入大量的烈酒,最后将他抛进桐河,以造成酒后失足溺水的假象。据三姨太说,朱老板唯恐刘爷不死,还专门捆住他的手脚,并缚上一块巨石”牵辰说到这里已然哽咽得不能自已,其余三人亦是静默无声。 良久,江清浅轻声发问:“她们如今在哪里?” 牵辰一抹眼睛,嗡里嗡气地回答:“被我关在自家大哥的柴房。” 江清浅一愣:“这是绑架!牵辰你” “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牵辰耸肩,补充道:“只要能将胡威这畜生置于死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十八话 置之死地 暖春虽是大院里的掌事丫鬟,却因同乡的缘故,素来与挽月交好。江清浅遂安排挽月与暖春通气,拜托她多少透露一些刘爷的死并非意外的讯息给亓长歌。恰巧暖春与胡威有不少过节,便着意将这口风借操办刘爷头七的机会,吹得格外巧妙。 因此,刘爷头七过后的第二天,整宿辗转难眠的亓长歌不及天亮就已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出大院。 牵辰依江清浅的吩咐候在浅园门口,望见快步走来的亓长歌,自是上前躬身行礼,将其迎进院内。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亓长歌一面踏上横跨荷塘的长廊,一面好奇地问道。牵辰一指二楼东侧灯火通明的房间,亓长歌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蕙质兰心的三太太,不由露出会心的微笑。 二楼东侧是江清浅的书房,她为等随时有可能到来的亓长歌,亦是一夜未眠。不忍浪费时间,索性铺开宣纸作画,亓长歌推门进来时,她正画到一半,因心不在焉,墨滴洇到纸上都未曾发觉。 亓长歌的心没由来的一软。他从门后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大衣,从背后替江清浅披上,满脸疼惜道:“即便是等我也应该睡下等,何苦站在这儿?” “原本是躺下的,奈何无法安心入眠,索性起来画上几笔,不过是消遣罢。”江清浅揽紧领口,转过身对上亓长歌关切的眼神,安然笑道。 亓长歌听她这般说辞,一时竟无法确定江清浅是否在等自己,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十分尴尬。江清浅又怎会不知道丈夫的心思,引他至藤椅上坐下,补充道:“当然,也是为等老爷。” 亓长歌暗松一口气,沉吟道:“听说你还是觉得刘爷的辞世不是意外?” 江清浅点头,斩钉截铁。 “可是,前几日已经当你的面盘问过胡威和两个丫鬟,不也并未查出异常?”亓长歌感受到藤椅的舒适,满意得往后一仰,微阖双目漫不经心地反驳。 江清浅不置可否,起身将在隔壁休息的苏卿雪唤进来,冲她笑道:“老爷依旧不肯信我,账本既是你发现的,就由你来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罢!” “刘爷的账本不是没丢吗?”亓长歌闻言倏地睁眼,望向江清浅身侧的苏卿雪。后者默不作声,只是递过一个叠得方正的油纸包示意他打开。亓长歌不明所以,从里头拆出一册账本,登时挺直腰板翻阅起来,起初倒还面色如常,读到后面类似于日记的部分,手指逐渐颤抖起来,及至读完最后一页,他合上账本,盯住苏卿雪哑声说道:“劳烦你讲一讲讲一讲这账本的事情。” 苏卿雪见江清浅点头,遂将自己和牵辰等人近日来的调查结果连缀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绘声绘色地呈现在亓长歌面前。 之所以说绘声绘色,是因为苏卿雪采用悬疑小说的叙述模式,兼之以茶馆说书的语气,完全不似苦心搜寻的线索,倒像是毫无根据的乱弹。 苏卿雪讲得越是动情,亓长歌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偷窃刘爷的遗物,还出言诽谤大管家不像话实在不像话!”他一面听,一面暗骂,一面寻思该如何惩罚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也好治一治府里乱嚼舌根的风气。“不过方卿雪的故事编得有头有尾,如果是真的,刘爷得受多大冤屈?!”转念一想,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江清浅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亓长歌,见他面色阴沉,知道是苏卿雪的讲述太过注重真实,反而令人生疑,于是走出房间吩咐牵辰将早已押进浅园的朱三姨太和她的丫鬟带上楼来,以此向亓长歌证明胡威的罪行。 朱三姨太和她的贴身丫鬟被牵辰和喜儿强行扭进江清浅的书房时,苏卿雪已然讲完她的故事,亓长歌复又窝回藤椅,捺住怒火等候江清浅所说的“证人”,心中十分后悔天还不亮就来这里同她们胡闹。 朱三姨太和贴身丫鬟自然不知道亓长歌的这层别扭,只当眼前的亓家老爷要把刘洪的死尽数算到她们头上,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磕头一面涕泗横流地求饶。 “朱三太太快请起来,”亓长歌认出左侧身裹豆绿旗袍的女人是喜乐酒家朱老板的三姨太,连忙命苏卿雪和喜儿安顿她们坐下,急声问道:“你们刚才为什么说刘爷的死与旁人无关,都是胡威造的孽?” 朱三姨太正愁亓长歌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遂将记忆中胡威来喜乐酒家买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比牵辰喝问她时所回答的还要详细上几分。 亓长歌听罢道过谢,唤江清浅至无人处嘱咐她好生监管这两个证人,又返回书房同众人逐一告别,这才旋风似地奔向大院。 眼见亓长歌踏进长廊,苏卿雪凑到江清浅身边,轻声问道:“太太,您说我们究竟有没有成功?”江清浅推开窗户,书房登时注满如水的天光。苏卿雪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只听见江清浅斩钉截铁的话音,她说:“一半,除掉胡威,只成功一半。还有一半,是王家鸿,不一起除掉他,府里依旧永无宁日!” 这想法倒是与苏卿雪之前的计划不谋而合,然而思及即将遭殃的小霸王,她的心却是骤然一紧,并无丝毫欢喜的迹象。 再说这亓长歌匆忙赶回大院,伸手就要传唤胡威,趁小厮找人的功夫,又火急火燎地致电警察局的张局长,请他出面查验刘洪的尸体是否有什么异常,尤其是手脚部位。 张局长听到亓长歌要开棺验尸,只觉得后背一凉,即便说得再好听,这也是掘人坟墓的缺德事。于是他极力推辞,直到实在无计可施,遂随口开出五百大洋的高价,心想这下亓长歌总该偃旗息鼓,谁知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张局长叫苦不迭,只得召集起一小队亲信奔向亓家的墓地。 亓长歌挂掉张局长的电话,吩咐六个健壮的小厮埋伏在大院各处,以防胡威被揭穿后狗急跳墙,尔后便在客厅的主位上坐下,面色阴沉地等待胡威的到来。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被派去寻人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到亓长歌面前,喘得直不起腰来。 亓长歌心下一惊,只当胡威听到风声早已逃出亓府,赶忙起身抓住小厮的肩膀:“可有找到大管家?” 小厮摇头,紧按腹部勉强止住喘息,断断续续地答道:“大大管家自自尽了” “什么?!”亓长歌大骇,头重脚轻地挪回主位,一股腥甜的气息登时在鼻尖弥漫开来,良久才在方呈宇的呼唤下勉强找回一丝清明。 方呈宇见亓长歌望向自己,略一躬身,递上手中的书信:“老爷,这是在大管家的衣袋里发现的。” 接过被胶水封死的信件,亓长歌轻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从中抽出三张单薄的信纸逐字逐句地读得出神。 论起来胡威的遗书并不长,只是他的字迹太过潦草,这才让几百个字块把三页纸占得满满当当。 少顷,亓长歌把信纸折好收进信封,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正要摇号,便听得方呈宇道:“老爷,我来的路上碰见张局长,他说要先去大管家院里勘察,让我代为转告。”亓长歌停下手中动作,一脸戒备地盯住方呈宇:“你怎么知道我要给张允和打电话?” “见血的事情老爷自然要通知张局长。”方呈宇答,不卑不亢。 “你倒是机灵!”亓长歌思忖片刻,蓦地露出笑容:“即然如此,便由你来当新的大管家!” 方呈宇想起自己的宝贝丫头,下意识就要拒绝,瞥见亓长歌不由分说的神情,只好垂首应道:“多谢老爷赏识,呈宇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您的期望。” 亓长歌见状心情大好,简单整理过仪容随即大步奔向门外,口中叫道:“呈宇,走,随我去胡威院里一趟。” 方呈宇自是快步跟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