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之死》 正文 第一章 星落章江:命在旦夕的老人 十一月天,冷得出奇。南安碼頭邊上泊了七c八艘船,船家們攏著衣袖蜷著身軀蹲在岸邊,像縮脖斂翅的老鴨佇了一排,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全是這會兒冷得怪異的天氣。章江依著梅嶺,有高山屏障,夏長冬短,入冬後一向不寒不凍,少有雨雪,所以北行東去趕著年關返鄉的宦商旅客,常走這條水路。 誰想連著幾日天氣奇冷,陰沉沉的江面,像罩了一層黑幕。 排首的船家苦著一張臉,他是一人吃全家飽,但今兒個再沒人搭船,他的米缸也得見底了。 「這邪門得緊的老天,誰會揀這時候出門呢?」船家們嘴裡嘟嚷著,卻仍僵佇在岸邊苦苦等候,跟邪門得緊的老天對賭似的。 二十六日晌午剛過,真有扛夫扛著一個老人踏入船艙,催促著舟船快行。 排首船家四c五十歲人,腰上一條黑巾緊緊勒著身上老舊的棉襖,黑棉褲腳打了幾褶,仍然露出一截赤腳,寒冬裡,倒像是套了鞋襪就划不了船似的。 他說,就喚我王二罷,在這條江上下二十多年了。口音不似本地人,一撐起槳來,倒也渾身是勁。 槳划離岸,船身往江心盪去,此時,跟來送行的人,仍直挺挺立在江畔,目送船行。 船走了老遠,還見到他那一襲青衫像一筆濃墨直劃在沉沉水霧之中。 是放不下船上的人吧!王二望著江岸上那人影,心裡這樣想。 他往艙裡探了探躺椅上的老人,聽跟著上船的侍者說,他們剛剛從梅嶺翻山下來,順著章江行走,接上贛江,要航向江左。「趕著年前要回到家鄉。」 王二沉吟了一下,說:「十一月底了,還好下行的船可以快些,這時節江上也少有風雨,但看這天色」,他揚起臉張看了一下,不禁腰臂使力,長喝一聲,像是要叫船行快些。 侍者蹲在船頭,手裡一把芭蕉扇煽個不停,爐裡的火星閃閃爍爍,陶壺呼噜噜響了半天,寒天裡,陣陣的藥香從熱煙裡飄移過來,竟飄出陣陣的暖意。 艙裡的老人,上船時就是讓人用竹椅子扛進來的,身上裹著厚厚的被褥,還是看得出來整個人十分消瘦,偶爾傳來一陣咳嗽,像要把肺腑嘔出來般,停也停不下來,王二聽見時,一顆心不禁緊提上來,他真怕那一口氣真個喘不過來。 好容易載上客人,離了南安府碼頭,要到下一個渡口,還得要走個兩日。這萬一人有個三長兩短的,可怎麼好?想到這裡,王二風化橘皮的一張臉又苦了起來。 「你家老爺,我瞧可病得不輕,這種天出門在外的,做啥呢?」 那侍者年約十七c八歲,年紀輕輕,但少言寡語,行事看來沉穩老成,聽見王二這樣問,淡淡的說:「我家老爺出門行商,路上遇了風寒,原就有些舊疾的。」 王二一聽,也就明白他不願意透露身份,走商的行頭他見多了,這老人扛上船的就只有一只木箱,怕裡頭裝著不過幾本破書罷了,這會兒他精神稍好,見他挺起身軀閉目靜坐,那神情哪裡像行商的,「倒像個廟裡的修道人!」王二朝江面唸了一句。 深冬水靜,兩岸只見枯枝荒野,偶爾白鷺飛來,突然啪得一聲降落水波,長嘴裡叼起一隻渾身扭動的銀魚,轉眼間不見蹤跡,江面又是一片寂靜。 那侍者服侍完湯藥,獨自坐在船頭,雙眼巴巴望著遠逝的江水發愣,王二看著難受,開口對他說:「噯,小哥,你來駕,我捕幾條鲶魚滾個魚湯,給你家老爺暖暖身子。」 侍者聞言一躍而起,那王二是捕魚的好手,見他拋出幾條絲線,不一晌,便甩上了三四條銀閃閃的鲶魚。只見他刮鱗剖肚手法十分俐落,沒多久,滾了一鍋熱騰騰的魚湯。 那老人,這日裡除了湯藥,也沒胃口動食。侍者端著魚湯碗過來時,他倒顯得高興,喝了半碗。精神好轉,聽他開口喚著船家,倒把王二給嚇了一跳。老人家的聲音十分清亮,雖然氣力衰微,但那語音緩緩傳入耳裡,活像一道清泉注入心坎裡,王二幾乎讓他的聲音給迷住了。聽他向著自己道謝,先紅了半張臉,又聽他問起章江這時節的水向,何時停泊渡口等,王二一邊回話,一邊又張著耳朵想聽他再多說幾句,直到他又咳了起來,才趕緊閉上嘴巴。 靠近時,王二瞪著眼睛把那老人瞧個仔細,面容十分削瘦,看起來並不老,骨相稜峭奇特,眉眼卻是寬闊,那對眼睛炯炯有神,說起話來輕緩柔和,叫人聽了有說不出來的舒坦。 這老爺來歷不凡,王二划著船一邊想著,這江上南來北往的過客他見多了,這樣的人物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船行了兩日,一天比一天寒冷,到了二十八日這天,空中飄起了細雨,王二才想,上一回遇見飄雪也有十多年了吧!漸漸就覺得落在江面的雨絲越下越緩,沒多久,果然就成了雪片紛紛飄落了。 他往艙裡探頭,見到那人此刻掌著燈提筆寫字,身子挺得老直,猛不防的又一陣咳,搖來晃去像風裡的一盞燭火,王二張眼望了望江面,不知哪來的一股淒涼攪得他心頭又難受起來。 雪一直落個不停,還好入夜前,他們就抵達渡口了,王二才登岸將上樁的繩索綁牢,便聽見艙裡的召喚聲傳了過來,他趕忙縮著脖子進去。 那老人聲音微弱,躺臥在被褥間,面容倒是一派安閒,開口問道:「船家可知這江上的渡口碼頭有民信局?」 「老爺,是想要寄送東西嗎?」 「只是一封書函而已。」 「那容易,這渡口不遠處就有個小市場子,我認得龍尾巷裡一家張姓父子三口人,幫各地民信局跑跑腿,走苦力的,但不代送金錢,不知是往北送還是南送?」王二問道。 「北送。」老人在燭火光裡,寬朗的眉頭微微一皺,再無言語。 侍者遞給王二一封信函,又給了些銀兩。 王二看了看封上的墨色還未乾透,問他:「人名地址都有吧?」 「是,都寫上了,交到信局就行了。」侍者說道。 自古書信傳送都靠郵驛,到了明朝商業活動興旺,永樂年間便有寧波商人開始經營民信局,專營民間書信貨物金銀的遞送,大的民信局只在熱鬧的城鎮才有,但靠江岸的渡口,就算是僻壤陋巷也都有幫民信局跑腿遞信的苦力。 雪天裡要多走半個時辰才能把那封信寄上,王二也沒多話,接過書函,立即過橋往市集走去。此刻他豈能料到,寄出這封信,不久之後竟會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星落章江:此心光明 送完了信,王二走回渡口上船,突然瞥見自己走回來的這一路,雪地裡留下深深的印跡。這種綿延的雪天他生來還是第一回瞧見,白茫茫的大地,靜得出奇,他心中盪著說不出來的滋味,也不是哀傷,他想到自己一輩子孤家寡人,看著這樣昏茫茫的天地,像看著自己的結局,「噯,也沒什麼不好。」闔眼前,他聽見心頭響了這句話。 中夜裡他聽見老人又咳了起來,睜開眼只見江面一片雪亮,飄了一夜的雪花,這會兒在水波上成片成片的飄移。他聽見老人喚他,應了一聲,那仿如空谷傳來的聲響問道:「這地方是哪裡?」「青龍鋪」王二應了,又專心聽他,等了好一會兒,再無任何聲響。 雪夜的渡口還泊著另一艘船,南安府的判官周積這一晚無法入寐,他從艙內往外一看,只見江面一片霧白,先生的船泊在江畔,像是一道朦朧的月影懸映在天地之間。 三日前他一走入船艙,就瞥見案上擺著先生正落筆書寫的信札,筆墨間,他看到「心無體」幾個字,這幾句話先生常掛在嘴邊說,也因此有人說先生之道是外禪,禪宗說平常心是道,「行住坐臥c應機接物,盡是道」,周積想起自己讀到唐朝禪師馬祖道一這些話時,也覺得和先生的講學相似,不相似的是,他讀禪書的時候,覺得輕盈自在,有放下重擔的鬆柔感受,但在先生面前,總是提著一顆心,不敢鬆懈。 不見先生也有五c六年了,那日一見面,他都還沒跟先生問候,劈頭就聽見先生問道:「你近來在學問上有進步嗎?」周積驚出一身汗來,脹紅了臉,勉強把自己這幾年在政務上的一些成績報告給先生聽,只是自己越說越心虛,趕緊換過話題,問候先生道體無恙? 先生語氣平緩的說:「這場病已經拖了兩個多月,病勢危亟,我還沒有死,就靠著一股元氣撐著。」周積聞言,才驚覺先生的雙頰凹陷,削瘦的身軀靠坐艙板上,只因他的神情清朗,致未注意到其實人已十分萎弱。周積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命人把先生移上岸邊驛舍,請來大夫,大夫把脈開藥後,拉他到一旁,跟他說先生病入膏肓,得趕緊移到溫暖的居室裡好好調養,這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但若還要行船,是早晚必死了。 周積立即要將先生移到官舍裡,但他不肯,執意要行船趕路。 先生這一趟行程十分怪異,不提他身邊只帶了一名侍者,沿途無人知曉,他還不斷催促船家,似乎急著要趕回越州,幾乎已是生死不顧了。 他是十日前接到同門何性之的急函來報,說先生從增城出韶關返鄉,經過南安時,要他留意顧候。他命僕人在章江沿岸候著,得到先生從梅嶺下來的消息,便趕來拜見。豈知,先生不肯駐留,也不准他通告同門接應,堅持要登船航行。 先生病得不輕,他立在岸邊見先生的船在江上行去,一顆心直直往下沉,他實在放心不下,回衙裡把公務交待完了,也搭了一艘船,三日來自己的舟艇一路追著先生,就擔心有個什麼意外。 二十九日,這天才亮起,周積突然見到先生的侍者揮手召喚,心內一驚,慌忙到先生船上,一入艙內,噗地一聲跪在席前,先生臉上寂靜,像進入深沉的睡眠之中,周積隱隱感覺得他鼻間仍有氣息出入,心緒稍定。 過了半個時辰,先生張開眼睛,對他說:「我要去了!」聞言,周積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好不容易抑住了悲傷,這才哽咽問道:「先生有何遺言?」 只見先生微微一笑,道:「此心光明,又有何言!」 語畢,竟溘然而逝,臉上彷彿還留著一抹笑意。 哭了好一會兒周積才拾起精神,交待王二駐船守護,他立即去找人來。侍者也隨著他登岸忙去。 王二守在老人的身畔,船隻停泊在這僻靜的小渡口,聽不到一點聲響。他從未這樣挨著死人,這一刻讓他有說不出來的驚奇。也說不出怎麼回事,他就是覺得這小小的船艙裡盪著光,他心中沒有一絲感傷淒涼,反而覺得安詳平和。或許是這老人臨去時那一抹微笑吧!是映入他的心頭了,他不禁感到全身有一股活氣在血液裡悠轉了起來。 真遇見活佛了吧!他心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二突然聽見船艙外像是江浪滔天,漸漸襲捲而來,他奔出艙外往岸上一瞧,不禁呆了,岸上數十位官府中人,跪地舉哀,哭聲震地,接著官爺開出一條過道,他眼花繚亂,一副檜木大棺立在渡頭,見他們大禮迎體入殮,王二丟下自己的船也趕著去幫忙。 像是天星殞落,一聲巨響,在這個荒僻的小渡口炸開來。 五日後棺木輿櫬登舟,王二跟著棺木來到南安碼頭,又看到成千上百的士民跪滿了江岸幾十里路,震天的哭聲不絕於耳。 他原先不識牌位上的字,在行伍裡跟著舉哀,也不知該如何張口問人,初初他只想就當是神佛菩薩,等他耳熟了「王陽明」三字,真的就是神佛一般了。 也不只是他,南安的百姓人家,人人談著王陽明,人人都可以說上一段關於他的神異事蹟,還有人信誓旦旦的說,見到陽明先生駕著一陣青煙盤桓升天了。 此時明世宗嘉靖七年,到了年底,奉秉師命進京趕考,從越州陽明書院出發的一行弟子,這才剛剛抵達錢塘江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星落章江: 死訊 接近年關,錢塘江畔的舟船北往南來擠得水洩不通,行旅商宦全趕著年節要結貨返鄉,王陽明的兩大弟子王畿和錢德洪,帶著幾名奴僕,此時正打算走京杭運河赴京趕考。 他們在碼頭邊上的旅店裡等了幾天,老僕人錢禮從早到晚的奔走打聽,好不容易才尋著北行船艙有位子可搭。 這趟進京殿試已是第三趟了,王畿想起先生對他說的一段話:「要你入京科考,並不是看重你入第進士,取得功名,我的學說未曾親炙的人總是有許多猜疑,你到京師,王學必可以因你而得顯明發揚。」 前年他與德洪中了會試,在京中聽見朝官儒生任意詆毀先生的學說,甚至有稱王學乃異端邪說者,他兩人以為如此世道,取此功名亦無助益,即拒絕廷試憤而返鄉,還把朝廷所發的路卷給燒掉了。 王畿覺得做學問是為了自己的進境,不是等別人來考核的。先生知他不是干祿之輩,這回他和德洪赴試京師,顯揚王學是他們責無旁貸的使命。雖然眼前的閣中大臣只怕找不出還能夠講求學問的了,如今,程朱之學透過科舉八股也仍然壟斷天下士子的腦袋,但越是幽暗的時局,先生所點燃的薪火就越可貴,他誓要將這把火燒得更興旺。 錢禮趕著到櫃台要將幾日開銷先給結清,卻從行客間聽聞王陽明在章江上故去的消息,他一上樓便轉述給兩位公子聽,只當是謠傳,打趣著說:「大人想也知是在梧州的軍衙府裡高坐著,那裡就會到了窮鄉僻壤去了?還說先生駕著青雲登仙了呢,哈哈!」 「這傳言荒唐至極!」錢德洪皺著眉說道:「先生親筆的手書不是才來嗎?」 他立即從行囊裡尋出日前先生捎來的書函,這信上說:「見到來信,諸弟子近日工夫有進步,甚為喜慰!而餘姚c紹興諸同志又能相聚會講學,奮發興起,日勤不懈,我想要完成的事,真有火燃泉達的跡象了,真叫人欣喜莫名!」 德洪指著信函說:「你瞧,先生神旺情暢,信中還交代了正憲的事呢。」 王畿接過信,他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卻面露憂色說:「信中先生也提到要啟程返回越州,算算路程,行至章江,也不無可能。」 眾人聞言,心情不禁沉重異常。 錢德洪看著僕人打包好的行囊,明日天一亮就要登船,消息不知真假,他要僕人先去跟船家說他們不上船了。 立在一旁的錢禮聽見這話,心一慌,雙膝撲地下跪,哽咽哭泣了起來,對著錢德洪說道:「公子,你得想著老爺啊!老爺盼你得第,盼了大半輩子,他眼睛看不見,年歲又大了,沒多少日子可以等了,你這回這回千萬不能再像上次,到了節骨眼上,又打退堂鼓了。你得想想,老爺他盼著呀」 錢德洪見他如此,猶疑不決,只得先說:「好罷,我再想想,你去歇著罷。」 夜裡,王畿與錢德洪無法入寐,燈燭下兩人思及先生臨去梧州的那一夜。 之前,先生將他一生教法歸為四句,但他們兩人對此四句的體解不同,論辯不決,誰也無法被對方說服,當晚兩人便趕到伯公府裡,要聽聽先生的裁示。 那一日伯公府裡前來送行的人絡繹不絕,他們倆人直候到半夜,見先生神清氣朗的走出來,帶頭直直走到碧霞池畔,三人就地論學,先生最後對二人說:「多少年來我立教,也更改過好幾回,到今日才立這四句,這四句便是王門教旨,你們兩人此後都不可改異。」 明月當空,師生三人當時就坐在天泉橋上,此刻憶起先生那時的神情語態,王畿和錢德洪心中皆一凜,冥冥之中,難道已先有了預兆?這四句教成了先生的遺旨? 天未明,兩人便決定放棄登船北行,轉往南安走,才到嚴灘,他們就收到了周積派人傳來的訃聞,兩人真如喪考妣,就地設祭,領著眾人跪地舉哀。 正月三日,成喪於廣信,訃告同門。四方師友絡繹奔來,從南安到南昌,不只是仕紳門人迎祭於道,沿途百姓哭奠日夜不息,棺槨經過之地,設案焚香祭拜的人龍沒有斷過。 贛江江畔從南北各省奔來的王門弟子連綿數里,一行人護棺要送先師返鄉,誰知連日逆風,舟船遲遲無法行走,御史儲良材見到弟子們在寒天裡迎喪久跪,於是趨前撫棺說道:「仁公是為了南昌士民不忍離去吧?但家鄉子弟門人來候久矣!」話才說完,江面忽轉為西風,王陽明終於返回越州故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星落章江:朝中暗流 王陽明死去的消息傳回京中,翰林學士黃綰初一聽聞,先想到的是王陽明一生多次被誤傳死訊,還記得在二十多年前,王陽明得罪劉謹下獄,廷杖之後被貶龍場驛,他和湛若水送他離京,不到三個月便傳來他的死訊,杭州太守來報,說他行至錢塘江畔投江自盡了,還留詩明志。當時聽到這事,元明便先嘆了一口氣說:「他這是詐死,他想要從此隱遁避世了。」後來證實,此乃為了逃避劉謹派去的人追殺,使得金蟬脫殼一計。 黃綰思緒未寧,廳外就傳來方獻夫c陸澄等人到來,王陽明的至交門生此時登門,他一聽,一顆心直直往下沉,但還是疑惑不解,此刻他人不是應該在梧州的巡撫總督衙門裡?怎會是死在章江一個僻遠的渡口? 前年兩廣地方吐司叛變,都御史姚鏌結集湖廣軍隊剿亂,卻使局面更難以收拾,朝廷任命王守仁以兵部尚書兼督察院左都御史總督兩廣軍務,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平定了廣西盧蘇c王受之叛,消息傳來,滿朝頌讚之聲,接著他又破了斷藤峽的賊民之亂,為朝廷解決了百年之患。 為何人會死在章江渡口? 讓黃綰更想不到的是,年關過後開朝廷議的第一件事,不是表彰王守仁的戰功優以撫卹,反要追究王守仁「擅離職守」的罪責。 接下來,事態的發展更使他震驚,皇上命吏部詳議王守仁功罪,吏部尚書桂萼竟然奏曰:「王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立異標新,欺世盜名,否定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發現有智之士不隨起舞,又寫了朱熹晚年定論之書,號召門徒,互相唱和。有才氣的人喜歡他鼓動的隨意任氣,便流於清談好議;才能庸俗的讀書人藉其虛聲,便流於放蕩;他又刊行《傳習錄》流傳其言,背謬日甚。雖然討捕叛賊,擒獲叛籓,據事論功,是該核錄。陛下在登基之時,即拜伯爵,此時,除免追奪他的爵位以彰大信外,宜禁他的邪說以正人心。」 這道奏章讓黃綰驚惑交加,桂萼與王門弟子一向交好,當初更是張璁c桂萼兩人在皇上面前大力舉薦,才將隱退在越州故里的王守仁起復原職。 如今桂萼這番奏言,顯然所要禁防的不只是已故去的王守仁,而是整個王門。 果然,在吏部議處王守仁的功罪之後,朝廷不久即頒下,王守仁的爵蔭c恤典全都取消,王學斥為偽學,從此有宣講陽明之說者定罪不饒。 嘉靖八年開春,朝廷定罪王守仁之後,許多朝臣都感受到有一股暗流在看不見的地方翻滾,政局詭譎,但究竟那股暗流從哪裡發作?會翻到怎樣的局面?卻也沒人看得清楚,原先力挺王陽明的聲音突然消歇,王門弟子在嘉靖登基後一直越級升遷,十分火紅。剎時間,竟也都歛聲屏息。 黃綰連著幾日難以入眠,深夜他披衣走到齋堂,獨自靜坐了一個時辰,起身時,但見圓月朗朗,天地間透著一股清冷的明亮之氣。 此刻,他也正觀看著自己肺腑中隱隱亮著光的地方,深感自己無法退卻,得要秉持此正氣,說出他應該要說的話,否則,他隨著王守仁問學,難道這大半生的立身之道,竟都是自欺? 這天夜裡,黃綰為王守仁上疏,心想,這封奏章一出,他和桂萼二十多年的交情便要化為流水,桂萼如今上寵,觸怒了他,自己這身家性命恐也不保了。 但他無法再被那些想像的恐懼綑綁,他必須做他此刻應該要做的事。 黃綰的奏摺中歷數王陽明的事功:平定宸濠之亂c剿平南方四省賊寨c撫平田州恩思c剿定八寨,他同時一一列舉王學所宣講的「致良知」c「親民」c「知行合一」,皆是先聖之言,本諸孔孟,望聖上優以恤典贈諡c仍與世襲,並開學禁。 黃綰的上疏,並沒有觸怒桂萼引來追殺,也沒有讓朝廷改變停恤典c禁王學的議決,詭異的是,它像一顆被丟入深潭中的石頭,在還沒有掀起漣漪前,就被一股不知名的暗流給吞噬,消失於無影無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若水追蹤:問師 王陽明死後三個月,南京城裡臨著河畔的一株老叢杏花開得春意繽紛。 他佇立在簷下,凝望著那一株姿形怪奇的老樹,那樣蒼勁的樹幹,卻伸展出繁雜糾曲的枝條,枝頭上深深淺淺的杏花紛紅開遍,偶來的風意搖墜下一片片花瓣在水裡浮盪,枝頭上的紅豔,落在水上的卻轉而蒼白飄零。他看得出神,也不全然是為了這株杏花。心頭有個迷團,也像這水中的落花似近又遠,飄移不定。他也說不上來,這樣的事,竟叫自己徬徨難安! 從京城到南京,這一路奔來,他沿途謹慎留意,等候錦衣尉都督府秘傳的指令,卻音訊全無,他像走入一團迷霧之中。 僕人一見他,立即打開廳堂的門扇,請他入內用茶。但他見到先生之前,一向是這樣站立靜候。 他還記得自己在西樵山的書院廊下,整整站了三個月。 那年他十七歲,跑到書院聽講。講堂裡師生席地而坐,擠不到席位,便只能站在廊下。先生講課前只要眾人靜坐,教導調息,近百人的廳堂靜默無聲,他自幼習武,站個半天也無礙,但越站立到後來,眾人安坐時的靜默聲息卻使他震動,他不時感到心中微微亮著光。 一日,先生課罷從堂裡走出來,見到他,便停下腳步,問: 「聽得見嗎?」 「靜下心時,便聽得見。」 「來這裡想學什麼?」 「想學做人。」他想也沒想,這句話便從口中流出。 先生聞言,眼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微哂著說:「孺子可教也!」 那刻,夏冕正式拜入甘泉先生的門下。 湛若水,字元明,世稱甘泉先生,乃當世有聖人之譽的大哲─陳白沙的傳缽弟子。 中國自宋以來,名師書院講學c收徒立論,蔚為風潮,大儒輩出,從周濂溪c張載c程顥c程頤c陸九淵c朱熹,聖脈相承,大明則有陳白沙,到了正德c嘉靖兩朝,便是湛甘泉c王陽明兩人,門徒眾多,分領天下。 先生緩步走來,帶著他走過水畔,看了飄移的花瓣一眼,便轉入廊下,這吏部右侍郎的府第沿河建造,一道支流引入園裡,走過遊廊曲橋,便有亭閣巧妙的立在水波之上。此時,僕人早已在亭裡設了酒席,爐上正冒出陣陣白煙。 甘泉先生在正德十年遠離政壇,回到廣東增城,在鄉野山林間闢書院開講壇,一直到嘉靖年間他才接受朝廷復召,返回仕途。近年來他頗受朝廷重用,如今朝中由吏部尚書桂萼掌權,他們兩人相交二十多年。 夏冕自父親的冤獄平反,他承襲錦衣衛總兵之職離開西樵山,不見先生也已有七c八年了。此刻,又見先生神貌清朗,一派從容,昔日跟隨左右的孺慕之情不禁湧上心頭。 正要開口問候先生安好,突見他的手一揮,先生摒退僕人,親自執壺。 夏冕不禁望了望這會兒所在的位子,這靜觀亭孤立池中,四面景物卻盡收眼底,若有人靠近,遠遠便會露出行蹤。才這樣想時,他的一顆心又緊束起來,白玉盞中注入琥珀色澤的清液,青煙裊裊,他卻動也不動,只能摒息以待。 豈料先生才放下酒壺,開口便道: 「你是要問,為什麼我會和桂萼聯手?」 這單刀直入的一句話,擊得他五腑震盪。 一股怒氣從心頭冒出,他用力抑制。 初春風寒,額上竟沁出了汗珠。 這股怒氣讓他驚疑不已,難道心中早就懷疑起自己的恩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若水追蹤:申禁王學 那道由吏部頒定禁絕王陽明偽學的奏章,世人都以為是張璁c桂萼主導,桂萼與張璁原在南京就職,與王門弟子黃綰c方獻夫等人一向交好,王陽明這次起復任職,也是他倆向皇上大力舉薦,但為何竟突然詆毀王陽明?與王門弟子決裂? 這當中到底藏著怎樣的陰謀?近一個多月來朝中大臣表面靜默,但暗中卻各種猜疑防忌洶湧不止。 十多天前,桂萼找他入府,拿出一封信函給他,那確實甘泉先生筆跡,信中怒斥王守仁的講學及其可能掀起的邪說風暴,「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淫妖怪誕,侮聖逆天」,夏冕還記得先生的信中用了這十六個字,他也看了函末的日期,確是吏部議處王陽明的前三天。 夏冕記得戊辰日朝臣核議王守仁棄職出走之事,吏部尚書桂萼當時還為王守仁辯解,以其因病篤離任,情有可原,乞能寬宥,皇上當朝下旨吏部會官詳定王守仁的功過。 豈料,最後吏部竟是議處其罪,決請: 免奪王守仁的爵位,以彰明國家賞善罰惡的威信; 申禁王守仁的教學邪說,以端正天下之人心 當時議決一出,列朝的文武百官立即掀起爭辯。對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亂的功勞,不少人抨擊他私自起兵,行不循法,但也有多位武將認為王守仁仗義討賊,立功事實無可否定,皇上乃裁示:「王守仁仗義討伐叛賊,他的功績本當記錄,但他近日私自起兵,攻襲寨夷,直將朝廷恩威倒置,所封予伯爵爵位,本當追奪,考量係前朝信令,暫且姑令終身,但歿後的恤典,俱不准給。」 吏部第二條「申禁邪說」,更爭論不休了,剛開始的時候,朝中即不是王門弟子,也大多認為王守仁論學不離孔孟之道,朝廷也不禁佛c老之說,禁絕王學有違常理。 「毀壞聖學的人,從來不會是外道,反而是批著聖學衣冠c自命可以代言孔孟的偽徒。」首輔張璁這話一說出來,立即引爆許多痛罵王守仁的言論,王門學說雖然吸引眾多學子,但科考定奉的仍是朱熹的四書註解,群臣多的是苦讀朱子書的進士,而王守仁對朱熹學說的批判早就引起朝野側目。當時,維護陽明學說的給事中周延先,出言過激,皇帝當朝就免掉他的官職,謫為判官,周延先貶官的聖令一出,剎時只見百官皆肅立無語。 最後皇上定論:「王守仁放言自肆,詆毀先儒,用詐任情,壞人心術。」當朝下詔禁絕王學,他看了一眼靜默的眾人,說:「敢有再傳誦王守仁的邪說者,重治不饒。」 甘泉先生一向被看作和王陽明是同道,兩人互引知己,深交多年,當時朝廷的詔令一出,夏冕也跟王門弟子同出一氣,為王陽明遭受世俗的忌恨詆毀深深不平。 因此,走出桂萼府第的那個夜晚,他的一顆心被像被烏雲罩住般,吏部的議處,和先生寫給桂萼的那封書函,有何關聯? 近幾年來王陽明和甘泉先生的門人頗多爭辯,難道因此影響了兩人的交情? 難道是先生疑忌王學?竟欲斬之而後快? 他努力抑制自己,在見到先生之前,不該逕下評斷。 他一直在想,該如何啟口問個明白? 「你是要問,為什麼我會和桂萼聯手?」 沒料到,先生竟會劈頭如此一句! 難道自己被算計了?一直不敢面對的懷疑,先生竟當頭一語道破。 走出桂萼府第後一日,夏冕接到東廠左督都的一道手諭,命他即刻離開京城,前往南京,將有新的任務指派。 此時,坐在這春風冷冽的靜觀亭裡,他腦中閃過藏在襟前的那一把利匕,這一閃又讓他心頭震盪。 吏部c錦衣衛與此刻坐在面前的先生,顯然已有連結,難道朝廷中又再次掀起剷除派系的行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若水追蹤:湛王之爭 到此一步,夏冕臉上的神情轉為柔和,抑壓著在錦衣尉被訓練出來的疑忌心機,立起身軀向先生拱手道:「請先生教誨,夏冕不能無疑。」 「好!」湛若水臉上仍是一派從容,心頭卻也緊束了起來,他一向教導學生從道不從人,大道為公,流行宇宙,不是任何人可以據為權威。 但眼前夏冕不明事態曲直,他真能被自己說服? 更何況在這件事上,他不得已行此一步,心頭難免不安。 「世人只知先生與王陽明是同道知交,難道是先生不願見到王學的聲勢勝過」這話一說出口,夏冕心中百味雜陳,話到此,他再也說不下去。 若水凌厲的目光,一閃即逝,接著發出一陣笑聲: 「對,你說對了」,他舉起杯盞一飲而盡,接著激昂地說: 「我不願看到王陽明的學說傳佈天下,但不是因為我跟他的勝敗,這事關繫到朝廷命脈c天下百姓前途。」 其實,自從十年前王陽明提出「致良知」的學說,湛王兩派便逐漸走向對立,王門弟子時常攻擊先生「隨處體認天理」的說法,說他不離程朱學派,只是向外求索天理。 夏冕陪侍在側時,曾見先生對此感慨不已,他以為王陽明之所以攻擊他的學說,實是誤解了他所談的「天理」,而這誤解乃緣於王學偏於心體,過於空疏之弊。先生主張能通貫內外c動靜,兼顧知行的學說。 雖不滿遭受王門的批評,但先生一向阻止弟子對王學進行攻詰,主張真理廣大,不辯自明。 想到這裡,夏冕十分不解,為何在王陽明死後,先生會如此出手,竟想借桂萼的手斬斷王學? 再怎麼說這也不過是學問上的爭辯,但先生說事關朝廷命脈c天下百姓前途,這又是何意? 「你看過此書?」 先生從袖內抽出一本集子放在桌前,夏冕見頁面上有《傳習錄》三字,他知道這一本集子,乃是王門弟子仿效孔門編寫的書,記錄王陽明和弟子間的論學,師徒論學所刊行流傳的語錄頗為常見,桂萼曾在朝庭上謗議此書背謬,他實在不明白,這本《傳習錄》有何不妥? 「這本《傳習錄》讓我震驚,王陽明不只是宣講聖人的身心之學,不只是想讓王學傳佈天下,他竟一心一意要自立學門道統,又見到王門弟子這些年來的種種行跡,我不得不疑他」 先生的話,夏冕越聽越難以鎮定,他聽過甘泉先生痛罵唐代文人韓愈的道統之論,也不滿宋儒立道統c斥佛老的說法,先生說: 「道不必稱統,道統之說只是藉以標榜自己以排斥異說。」 一有立道統的念頭,便有了私意,企圖以個人的意見竊取道名,先生說過: 「大道為公,不因為堯而有,不因為桀而亡,流行宇宙源源不絕,何須淪落到立道建統的途徑?」 夏冕思緒未停,只聽見先生道: 「我懷疑他,有謀逆之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若水追蹤:左順們慘案 他是在說王守仁嗎?夏冕無法置信,雖然他不是王門弟子,但他所結識的文友中,就屬王陽明的弟子讓他最是看重,他們大多能解開名利的繫縛,敏於自省,勇於任事,而他所知的王陽明,更不是權力場上的爭競者流。 僅僅憑著一本流佈天下的《傳習錄》,先生如此指控,豈非過於無稽? 「有跡可證嗎?」夏冕至此,已難掩怒意。 湛若水低垂著眼,像是進入沉思一般,好一會兒,才見他抬起雙眼,看著夏冕,緩緩地說道: 「這疑心也不是起於今日,早在王陽明的學說被引入大議禮一案中,自此掀起朝廷黨爭,事態的發展讓人心驚。當年,左順門外的那一場慘案,你也看到了,六部九卿c屬臣,連著翰林院c監察御史共一百三十多人遭到逮捕下獄,五品以下官員當廷杖責,烈日之下血肉橫飛,當場廷杖打死的就有十六人。楊慎等舊臣全部遭到下獄貶謫,一夕之間,宗奉程朱道統的重臣橫遭貶逐,王門弟子因此進階者卻大有人在。」 左順門前的場景一回到心頭,夏冕整個人就像墜入翻滾的渦泫中,無法穩住思緒。整件事的發生與結束幾乎是在一瞬之間,他來不及把前因後果看得清楚,黑幕就已降下,許多人就像接受突然的一陣天搖地動般,接受了它,劇烈地變之後,眼前景象就已是一個新局。 目睹整個事件前後翻騰的朝局,許多人和他一樣,接收天命般沉默,只是心中從此埋下一個重錘。 這個錘讓他恐懼,深怕一敲動它,免不了一場殺身之禍,但想要叩它一叩的意念,也像一個迷途的人想要敲開一扇緊緊封閉的門扉。 夏冕聽先生如此一說,隱藏胸中的那個錘似乎自己要搖動起來了,他久久無法言語。 「我倒也寧願這事我看錯了,但這個疑點在我心中揮之不去。這就是你到南京來的原因。」若水語罷,從袖中拿出一道錦衣衛都督府的派令。 朝廷中這一場黨爭紛擾已經七年了,起因於正德皇帝沒有子嗣,在他意外崩殂之後,便由昭聖皇太后與大學士楊廷和定策,迎立興獻王十五歲的世子厚熜入承大統,即是世宗,年號嘉靖。 楊廷和與禮部議定,皇上須承繼伯叔之子,才能宗祧一貫,稱孝宗為皇考,自己的父親為皇叔父,母親興獻王妃為皇叔母,自稱姪皇帝。 禮部的議決使世宗大怒,駁斥親生父母豈可調換? 觀政進士張璁此時上書反對禮部,主張聖人緣人情以制禮,倘若皇上接受禮部之議,承繼叔伯之子,會遭到世人懷疑皇帝為了利而遺棄自己的父母。 楊廷和等閣臣力爭不讓,嘉靖皇帝乃大力拔擢桂萼c張璁c席書c方獻夫等人,兩股勢力相爭不下。嘉靖三年七月皇帝在左順門召見群臣,宣詔生母章聖皇太后去本生二字,群臣力爭不可,章奏留中不下,楊廷和之子楊慎時任翰林編修一職,以「仗節死義,正在此日」,與二百多位閣臣在左順門外大哭,高呼孝宗皇帝,皇上命引禮監傳諭散去,百官不去,皇上大怒命錦衣衛盡數逮捕下獄,夏冕當時目睹杖責百官的場景,哀號震耳,血肉橫飛,實在驚心動魄。 在這一場慘酷的杖殺之後,舊黨一夕失勢,後來禮部為皇上議定大禮,以世無二道,人無二本,稱孝宗皇伯考,昭聖皇太后為皇伯母,獻皇帝稱為皇考,章聖皇太后稱為聖母。主導其事的除了張璁c桂萼外,席書c黃綰c方獻夫等人皆是王門中人。 自此,王陽明的弟子在朝中的勢力逐步擴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若水追蹤:領命 夏冕在沉默中,灌入一杯酒,那道溫熱的流液從胭喉直竄入腸胃,又從腑臟盪出一股熱氣,脹紅了他的雙頰。 叩得一聲,他放下酒杯,立身拱手,道: 「敢問先生,是要弟子去調查王守仁謀逆之據,還是他無謀逆之跡?」 湛若水臉上一驚,他看著夏冕,久久不語。 夏冕也感覺到自己的一股怒氣,來得莫名,像這爐上的煙霧,散入空中後,也無處尋蹤。 靜默中,他恍然大悟,必是先生要他看見那一封寫給桂噩的信,桂噩主導的王學禁令,只是緩兵之計。王門的興亡,其實全看他查出了什麼? 如今看來,懷疑王門的,也不只是先生而已,吏部尚書c朝中大臣,甚至是聖上,都等著看他調查的結果。 眼前他只能以先生的疑點做為他的疑點,他果真找出王門有謀逆的事證,必將帶來一場儒門的腥風血雨,王學不是禁講而已,只恐滿門的王學弟子他不能讓自己先害怕。 「夏冕,除了你,這件事無法交給別人。我寧願你,終究是證明他沒有謀逆事跡。但這念頭,也是私心。」 他將那本藍皮的《傳習錄》擲在夏冕眼前,說: 「是否有跡可證?你自己看吧!」 夏冕將藍本子收入襟內,像一顆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胸間。 湛若水開口道:「第一件事,你得跑一趟章江。」 王陽明為何會死在章江?當初死訊傳回朝廷,百官紛紛議論,就連王門弟子驚痛之餘也都不解,王陽明以兵部尚書本職身兼兩廣巡撫,帶兵進剿思田兩州吐司,他又招撫吐司前去進攻斷藤峽的亂匪。朝廷接獲他傳來的捷報不久,怎會是孤身一人出現在南安的碼頭? 「敢問先生的想法?」 「王陽明斷事果決,壞也壞在他即知即行,難免略於情勢,不耐於守勢待機,顯然他一心要奔回越州,這麼生死不顧,你要追查的,便是他臨終一刻,有何遺言?」 師生兩人又談了許多朝廷紛擾,但湛若水看得出來,這夏冕的一顆心已全在伯安一事上,他信得過這個弟子,依性子此事他是至死方休了,必定是要到他心中疑團全解,沒有一絲的不安。 這明淨的心地,正是他要安排此人給桂萼的原因。 雖然自幼走武學一道,但他心性易感,就只怕他顧慮過多,自我困縛。 臨行前,湛若水看著夏冕,目光真切,對他說: 「此去,你看到的便是我看到的,你的決斷也便是我的決斷,一絲不疑。」 夏冕心中大震,雙膝一跪,對著先生頂禮三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棄職出走 王陽明棄職出走,究竟為了什麼? 夏冕在吏部文選司查閱文檔,見到王守仁辭官的疏文,是在嘉靖七年十月發出,在這之前吏部卻先收到了廣東右布政使林富彈劾他棄職出走的章呈。 他人先離開南寧,才上疏請告辭官,疏文中說他要在韶關待旨,但他並未等待朝廷的覆旨,便又出關踰過梅嶺到了南安。 兵部尚書兼兩廣巡撫,是何等重要職位,首輔張璁指其擅離重地,不將朝廷的威信放在眼裡,看來並非誣指。 夏冕又查閱王守仁在南寧期間的奏章,見到他受命平靖思恩c田州之亂,不費一兵一卒即招撫了亂軍,接著他又進擊斷藤峽與八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剿平當地。朝臣們對這兩場戰役,前後評價不同。對王守仁平定思田讚譽有加,但斷藤峽這一役,卻不少奏章指他私自起兵c妄開殺戮。 這場戰役看來深有玄機,沒有朝廷的授意,王陽明私自起兵,所為何來? 夏冕決定前往章江之前,先走一趟南寧。 行前,他在關帝廟街前一處酒樓宴請一名在寢宮侍勤的太監劉志,午時不到,便見他穿著寶藍緞直裰,腰上繫著雜綵吳公縧,踩著粉底皂靴,打迴廊上輕快行來。 夏冕知他一向附庸風雅,從南京帶來一柄聚頭扇贈他,再添幾杯黃湯下肚,果然聽他侃侃叨敘了起來: 「這事要從前年道來,嘉靖六年廣西田州吐司岑猛作亂,朝廷派出提督御史姚鏌前往征伐,不久就傳來岑猛父子被擒的捷報,哪裡料到他的手下叫盧蘇c王受的又帶了一群人繼續做亂,姚鏌這下子竟然攻不下來,眼看思恩都被攻破了。朝議時張璁c桂萼便大力推薦王守仁。這王守仁歸鄉守喪已經六c七年了,按理,早就該要起復回朝,偏偏朝中有人暗中作梗,才這麼耽擱著。這回,朝廷召他,哪裡料到他竟然上疏辭官,又指姚鏌足可堪任,聖上爺估量著,他必是不肯屈居在姚鏌之下,便要姚鏌辭官把位置讓出來,這王守仁果然就奉召率領四省軍兵前去剿亂。」 劉志喝了口酒,看夏冕一眼,接著又道: 「這王守仁果真是奇才,他不費一兵一卒即平定亂事,表章傳回朝廷,朝中一片稱頌之聲;接下來,又帶著召撫的吐司首領進剿八寨及斷藤峽,出兵一個月,就消滅了劫匪,但這回捷報傳回朝廷,哪裡料到卻是引來朝臣群起攻之。」 太監劉志的話說到這裡打住,顯然是等著夏冕往下探問。 「但聖上不是又加以獎勵行賞?」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是去年九月初八的事,行人馮恩前往南寧欽賜行賞,但聖旨所賞乃思田之功,隻字不提八寨c斷藤峽之事。」 聞言,夏冕心中一動,追問他:「依你老人家來看,朝廷對王守仁的戰功,前後反應這般差別,當中是什麼道理?」 這劉志五十多歲,在宮裡太監中,有鐵板快嘴之稱,愛讀些野史傳奇,也好說古道今,每每遇著了總會拉上夏冕聊個沒完,朝前後宮各方道聽塗說從他嘴裡拼湊出來,倒常有些秘辛故事。這會卻是夏冕找他,從南京一回到京城,除了查閱文案,也一邊安排錦衣衛的屬下分派任務,一邊便找劉志一塊喝酒,果然他話匣子一打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夏冕這一問,問到了點上,劉志嘿嘿笑了兩聲,好整以暇的開口道: 「你這個錦衣衛指揮人在前廷,有許多事,就也只看得到前面樣子,這後頭的玄機,可就差我這內府太監了。我告訴你,如今這個聖上不比前朝,正德爺跟我們這些御前太監玩鬧慣了,越是調皮沒上沒下敢說笑的越得他老歡心,但這嘉靖爺別瞧他年紀輕輕,坐在位上,即便是寢宮,也一向正襟危坐。在他跟前當差,連呼口氣都得小心別發出聲響,他最恨跟前太監有逾越之舉,『是奴才就認好奴才的份,當好奴才的差』當差的太監腦袋裡哪時不響著這禮監總管的話。」 這劉志說起事來常能東拉西扯個老半天,夏冕一心想探問王陽明攻打夷寨的戰役,誰知他竟扯遠了,只得耐住性子。 「那日爺看著奏摺,也不知他看的是那個臣子的?太監送上茶食後,便躬身立在案邊,好不容易才見他要擱下摺子,階前幾個太監趕緊跑步趨前,搶著要收拾,案邊的太監被人踩死了衣襬,動彈不得。我人就站在邊上,只聽爺這時說了句: 「『有失信義,近於誇詐。』他們那些老傢伙各自暗通各府,奏摺被送出來時,就忙不迭地邊記下文號,邊默背這八個字。」 劉志臉上露出笑意,端起酒杯在唇邊淺酌一番,開口說道: 「你猜上一猜,是誰的摺子?」 「難道是王守仁的?」夏冕驚道。 「是王守仁起兵斷藤峽c八寨回報戰功的摺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朝臣心機 夏冕聽太監劉志又接著說道: 「『有失信義,近於誇詐』這消息被送入吏部尚書的府上時,我猜那桂萼必是心頭一驚。你想,王守仁是他向皇上大力舉薦的人,短短幾個月王守仁便將西南禍亂一舉平靖,不但收服了廣西思田二州,還奉送了八寨c斷藤峽兩地,他還以為皇上看了奏章,對王守仁的奇才必十分歎賞,沒想到會是『有失信義,近於誇詐』這八個字,這準讓他傻了。」 「這桂萼啊,可不是省油的燈,說起來他能一下子爬上吏部尚書位子,靠的就是捉得牢聖上爺的心思。當年在大議禮一案中,他敢和朝中老臣唱反調,就在他看準了,聖上爺剛被迎入皇宮,人還未登基,首輔楊廷和就逼他改稱生父為叔父,聖上爺為這事與朝廷諸臣鬧得不可開交,桂萼那時人還在南京當個小官,即上奏章力陳皇帝不必入仁宗之祠,聖上爺一看,果然將他視為心腹,大力拔擢。」 劉志喝了口酒,嘿嘿嘿笑了兩聲,又接著說道: 「但桂萼可沒料到,內府太監傳出來的話,不是只到尚書府。第二天早朝,朝廷上一反歌誦王守仁戰功的態勢,朝臣們竟然紛紛上奏彈劾王守仁,這群人可全學會了為官之道。先是張璁一馬當先先行稟奏,明明皇命是要王守仁去勦滅盧蘇c王受等土司,王守仁偏偏只撫不勦,又私自用兵去攻打斷藤峽和八寨,違背聖令c自作主張。他一奏完,朝臣紛紛附議,戶部尚書梁材說得最兇,他說,王守仁未經朝議,就主導開設縣治,自行劃界,將流官置于思龍,在五屯增築守鎮城堡。建置城邑,區處錢糧,這等大事,本是戶部負責的職務;王守仁權責在軍務,但他未奉朝令便自行興工,豈非棄朝綱於煙灰?他主張推翻王守仁的建置,覆勘為宜。」 「這梁材的話說得可重了,你想,不就擺明了指控王守仁要造反嗎?朝廷之上只有翰林學士霍韜站出來為王守仁說話,他說將士在外,雖有詔命,有所不受,但這話嘉靖爺聽在耳裡,更讓他對王守仁心生疑慮哪!」 夏冕聽了這些話,還在估量著該如何往下問,卻聽劉志此時說道: 「你要問我這王守仁果真有謀逆之心嗎?在我看來,王守仁算是冤了,他自作主張去攻打山寨,原是想要逞其軍功,討好皇帝,他哪裡料到這馬屁拍到蜂窩上去了。」 聖上果然懷疑王陽明!夏冕心頭一震,他將劉志的話想了一想。雖有不少猜測揣度,但對照事態,亦不無可信之處。 當今聖上年紀雖輕,但處事老成,凡事自成主見,恩威難測,朝臣想發設法打探逢迎,也是料想中事。 但真如劉志所言,王陽明去攻打八寨c斷藤峽,是要逞其軍功,卻沒料到朝廷反要追究他私自用兵的罪責,又推翻掉他的劃界建置,他因此心生怨怪,故而在九月初馮恩前往南寧賚捧欽賜之後,隨即棄職而走? 兩人飲罷起身,下樓時,夏冕又聽見劉志邊行邊叨念著: 「這王守仁,聽聞他有副神體,杖之不死,投江不死,怎這回就死在章江邊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勿忘勿助 京城安排妥當,夏冕即啟程前往廣西。思恩c田州自古就是僮c傜族集居之地,王陽明在嘉靖六年十一月到達梧州,嘉靖七年九月離去,算算他留在這裡的時日不到一年。 二月裡他招撫了叛變的盧蘇c王受,七月帶領當地土著首領進剿八寨c斷藤峽,王陽明自稱以不到八千士兵,一月之內大破數萬蠻賊,這是皇上懷疑他近於浮誇,有失信義之所在。 夏冕到了南寧,才剛在人潮聚集的市街上尋了一處客棧住下來,即收到兩廣錦衣衛傳來的信函。 「王守仁棄官出走,從南寧入潯江,到達廣東後,曾在橫縣烏蠻灘登岸,登伏波將軍廟留詩二首,途中書信兩封,一封致蘇州知府聶豹,一封致禮部郎中鄒守益。二詩二信奉此。」 夏冕將手下送來的信件翻來覆去,人坐在酒館裡,酒一杯又一杯的入喉,卻是一股怒氣,在胸中翻滾。 王陽明在途中寫給弟子這兩封信,竟全在攻擊甘泉學說,夏冕心中反覆浮起王陽明說的那三個字:「癡騃漢」! 王陽明給聶豹的信上說:「這些人都是有志之士,卻要勞苦纏縛,擔擱一生,這都是學術誤人,很是可憫。」 他說的是甘泉之學,學術誤人?甘泉的弟子個個都成了癡騃漢? 夏冕還記得在書院裡聽先生談平日的功夫,勿忘勿助,不要刻意要當一個君子,只要一刻意就有私心,以君子之名欺人,要有君子之心,聖人之心,但也只是存此心,勿遺忘也勿助長,自自然然。 先生這話讓他整個人肅起,感覺到自己晃盪無依的一顆心剎時找到了依泊,得到一個安頓的位子,先生又說:「勿忘勿助,說的只是一個敬字。」夏冕明白是敬這聖人之心,不放手也不用力,心胸有一股平和端正之氣。他這樣跟先生說時,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接著跟眾人說:「是了,勿忘勿助,心念正了,這時節,天理自見,天地萬物一體自見。」 為什麼是癡騃漢? 王陽明給鄒守益的書信中說道,「隨處體認天理c勿忘勿助」這些甘泉學說,離他所倡論的「致良知」,「尚隔一塵」,容易讓學者捕風捉影,被這樣似是而非的學說困縛,便終身不得出頭。 夏冕也曾經聽先生談過陽明的「致良知」之學,與他的「隨處體認天理」無大差別,只是先生更為強調功夫的修持。 王陽明說平日持守個「勿忘勿助」是在空鍋底添柴放火,懸空去做功夫,全無實落下手處,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癡騃漢,果真遇見有事,即牽制紛擾,不復能如理處理掌握。 不如落在「必有事焉」,事情來到面前,當下面對,刻意了便要勿助,懈怠了便要勿忘,簡易明白,灑脫自在。 夏冕目光落在「簡易明白,灑脫自在」這幾個字上,確實是引人的光景,但事情來到面前,若是平日不做功夫,沒有修持,如何能夠恰好是如理的反應呢? 甘泉先生也被王陽明激怒了嗎?他也過於狂妄,「有失信義,近於誇詐」,看來也不全然是聖上的疑慮而已。 王學逸蕩的習氣頗遭世人批評,但先生也只是說都是聖門之學,路徑有別。在這一點氣度上,王陽明只怕是「尚隔一塵」。 同是講身心之學,自可相互融攝互補,豈可像這樣尊己貶人,更何況他與甘泉先生曾是知己之交。難道王陽明真是想要以王學一統天下?他要挾一家思想宰制天下?他有 夏冕掌上擱著一本藍皮本子,想著王陽明批評甘泉學說的話,一把怒火正在胸中悶燒,突然眼前一閃,樓上一名女子身影攫住了他的目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殺機 此刻夏冕背窗而坐,一抬頭便是天井樓上的廂房,廊上正有個女子倚欄而立。 她身上一件藍布長衫,身形削瘦,讓夏冕移不開目光的是她的神情,雖然 一語不發,但含愁凝睇,似有千萬委曲。 兩人眼神交會時,夏冕心神一盪,立刻自覺得要收攝身心,頭才低下,突然傳來她淒厲一聲尖叫。 夏冕見到一隻粗壯的手,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原來挽起的髮髻如瀉瀑灑下,嬌弱的身影隨即被拉扯隱入廂房內。 夏冕立即彈起身軀,往樓梯飛奔而登,一腳踢開廂門時,不禁呆了,房裡有兩男兩女圍桌嘻笑飲酒,其中一人即是那倚欄女,她正舉杯,乜斜著眼對著夏冕,臉上似笑非笑,一抹嘲笑。 他立即轉身,只見捉起他座上行囊的小賊已跳窗而去。 夏冕提氣追趕,跑過街市後,那小賊便拼命往山林攀崖而走。 小賊跑了大半日,見夏冕隨著攀崖走壁,緊追在後,索幸就拎起背上的布包,往山谷一擲,原以為夏冕會為了找尋行囊不再追趕,那曉得一停下腳步,他又出現在身後,兩人竟入峽谷之中奔逐不止。 這峽谷在廣西潯州境內,乃是萬山盤曲之地。因為在百仞崖谷間有一大藤橫亙兩崖,彷彿天造地設的橋樑,所以稱做大藤峽,來來往往的傜人c僮民便都緣籐出入其間。那小賊縱身飛盪在崖谷之間,已奔走了一天一夜,氣力難支,將身子一轉便隱至洞穴之中。 夏冕追至洞穴,一口惡氣在胸中翻滾,他停住身軀,努力抑制自己,只見他提劍衝入洞穴之中,再返身走出洞口時,劍上的血水猶流溢不止。 他在山嶺亂藤間不知又走了多久,才見著一個村落,卻是十分殘破寥落的所在,尋著人家屋瓦,看到的村民不是缺臂就是斷腿,甚至有地上攀爬兩腿俱無的。那些人一見到他,紛紛走避禁語,目光流著戒懼之意。荒寥的山屋間,偶見婦人田間耕作,那身上衣衫與那倚欄女相似。 夏冕從山裡走出來,一顆心糾結得難受,到了潯洲府一打聽,才知那山村裡頭人都是王陽明攻打斷藤峽後的餘口。不到幾個月的光陰,那一場勦滅斷藤峽c八寨的血戰,處處留下殘酷的戰跡。 「當時從崖上墜落橫石江的屍體把水流都給阻斷了。」縣府裡的老師爺敲著一根煙袋,含入嘴裡,瞇著盡是皺紋的雙眼,久久不發一語。 「原來這潯江的山陵就以大藤峽地勢最險,傜民和僮族結居其中,傜民還算良善,但那僮族人就兇悍了,臉上烏黑,躲在樹藤間會用毒箭射人。他們盤居百年,散落在峽間十多個村落,出入都是以樹藤盪走,聲勢逐漸壯大後,在景泰年間開始擁兵作亂,在成化年間朝廷的都御史韓雍率兵來勦過一次,當時地方上的意思是請朝廷屯兵將他們圍困住防止再亂,但韓雍主張要殲滅他們,當時峽裡十幾個部落幾乎都被殺盡了,韓雍還命人將峽嶺間的樹藤全斬斷了,讓它們無法再出峽,所以大家就稱那裡斷藤峽。」 「你瞧,部落裡的人那裡是可以滅盡的呢,就像崖上的樹籐斬斷了自然會再長,不過二十年,斷藤峽又聚了好幾萬人,還多了個八寨,不時出來搶奪作亂。去年七月,王守仁帶領的湖廣軍隊,跟盧蘇c王受土司四面夾擊斷藤峽,上萬人被斬首,官兵個個搶奪首級要去記功,從山嶺崖邊掉下來的無頭屍將下方的流水都堵塞了,血流成河啊!」 老人家嘆了一口氣,又舉起煙袋,吐出一口煙,任那道輕煙在空中緩緩消逝。停了半晌,開口說道: 「如今餘口也不到千人,眼前是安定了,以殺止殺,恐也是一時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敷文書院 夜裡靜坐調息,心緒卻久久無法安止,夏冕一閉眼就看到自己染了鮮血的那柄長劍,他所殺者一向都是死有餘辜,但那小賊,身在幽黯的洞穴裡,那雙稚氣懼駭的眼睛,也還是個十四c五歲的少年,自己的囊裡的東西再值錢,也比不過這樣的一條人命。 為什麼擋不住那一股惡氣,總是這樣將自己帶到懊悔的境地?那一劍是怎麼揮下的?黑暗中他只見到那目光一閃,手上的劍就深入了他的心肺,血像噴泉冒出無論如何他都不該殺了他,他的來歷c目的,什麼也問不出來了, 他跟酒樓上的那三人顯然一夥,是怎麼盯上他的?這夥人所為何來? 靜夜裡,十多年前月光底下的那一道血注,此時又在他的心中翻湧起來。 夏冕懊惱自己,甘泉先生引領他體察自性,依天理行動,多年來的修養功夫竟還是如此管不住盲動之氣,心性如不安在「勿忘勿助」,那要安在那裡? 王陽明用兵一向有如神之化的讚譽,真沒想到,他竟是可以到此殺人不動心的境界,這是他所謂的「致良知」嗎? 眼前反覆閃現著斷藤峽谷間那個劫後餘生的村落,那些斷肢殘軀 夏冕從床席翻身而起,走到天井間,將自己埋入牆邊的一缸水中,似乎是想要澆熄心中熊熊的怒火。 當初朝廷徵召王陽明,他一開始便主張以撫代勦,撤防兵力,說是避免殺戮,他輕責盧蘇c王受,卻重用他們去攻打斷藤峽c八寨,兩地的僮民幾遭滅族,不忍殺戮的話顯然只是藉口,如此用兵,王陽明竟只是要搶立戰功? 世人都道王陽明仁智雙全,更有人奉他為聖者,不走這一遭,親眼見到他竟殺人如麻,怎知此人的陰狠殘酷? 連著好幾天,夏冕尋遍峽谷,又將南寧府裡的街道c酒館走遍,想把那日遇見的藍衣女子及那幾個同黨找出來,卻一無所獲。 這日,他走到北門街口的敷文書院,見從院內排出一條長長的人龍,人群裡的除了不少頭戴方巾的儒生,也有軍戎箭衣的武士,更多是一般百姓老少也在隊伍中。 夏冕一打聽,才知書院內設了王守仁的靈位供士民祭拜。 地方百姓多是未曾見過王守仁的,他們卻七嘴八舌的讚起王陽明:「巡撫大人是好官,南寧一帶戰亂已經兩年多,偏又遇到大旱,大夥都要活不下去了。王大人一來不只平息戰端,撤退軍隊,還將軍糧放出來通行賑給百姓,大小人戶每家都得到米糧,大夥兒都想自此終於重見天光,可以安居樂業了,誰知,王大人竟是病故了。」眾人道來皆嘆息不已。 夏冕也在隊伍裡見到不少儒生頭戴孝巾,他一來就聽聞,王陽明建書院立教規,戰務緊迫,但他得暇便登席講學,雖然在南寧的時日不長,看來他也收了不少弟子。 南寧的敷文書院是王陽明平定了思田之後,所興立的學校。南寧一帶傜c僮族人世居,儒學並不興盛,雖然也有縣學,但士子求學都為八股科考,將讀書看作晉身之階。建此書院,他委從監察御史被貶至揭陽縣擔任主簿的季本擔任主教,講論身心之學,季本是他的弟子,此舉顯然是為了收聚門生,拓展王學的勢力。 靈堂正中是一幅王陽明的全身坐像,頭戴冠,身上穿著文官朝服,他的面容尖峭,眉宇含威。 夏冕從未見過王陽明,從行禮的人群中轉側一旁,排成兩列的人群一一叩拜,偶見儒生涕泣動情,王陽明在這裡的時日不長,倒也攏絡了人心。 才這樣想時,夏冕便注意到書院的四方角落皆見埋伏,那些眼線在人群中往來穿梭,目光灼灼。 這王陽明的處事果費人猜疑,夏冕細細想來,他在嘉靖六年十一月到達梧州,嘉靖七年二月招撫了叛變的盧蘇c王受,雖撤去四省軍防但並未班師回朝,四月裡在思田興建學校,五月撫新民,六月他在南寧建敷文書院,到了七月又帶領當地土著首領進剿八寨c斷藤峽。他本來奉朝廷之命是要平定思田兩州,依理完成朝廷交付的任務,便當班師回朝繳回軍令,但他卻留在南寧一帶劃界c設縣c立學c收徒,是何意圖? 夏冕深吸一口氣,他幾乎可以斷定,王陽明私自起兵剿平斷藤峽等地,決不像劉志所推測的,是為了逞軍功以討好皇帝,這當中他顯然別有居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拜帖 夏冕坐在客棧裡,店夥計送上一碗湯粉,他吃完後,又要了一杯茶,索性又從懷裡掏出先生拿給他的那本「傳習錄」,細細讀了起來。 門邊上那兩人打從他走出敷文書院,便一路跟蹤,這趟行程隱密,除了各處幾支校尉,他一律不通報官衙,這盯上他的人,不知是何方人馬?和那倚欄女是否同一路人? 那身手看起來不像是江湖中人,兩人頭頂方巾,一身儒服裝扮,難道會是王陽明的門生? 夏冕邊尋思邊將目光放在書頁上,見到上卷裡徐愛與王陽明的一段對話,徐愛以為只求諸於心,恐天下的事理有不能窮盡的,陽明說:「心即理,天下哪裡有心外之事c心外之理?」 徐愛說:「譬如侍奉父母的孝,侍奉君國的忠,與朋友交往的信,治理萬民的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怕不可不察?」 陽明回答他:「心即理,此心無私慾的遮蔽,即是天理。用這純乎天理的心,面對父母流露出來的言行就是孝,面對君國就是忠,面對朋友就是信,面對人民就是仁。」 這段話與甘泉先生所說的若合一契,夏冕想起先生說過,心得中正,與事物相接應時,即天理朗現。這天理不在外邊,也不在內裡,即因事來隨感而應,乃內外一體,當下契會。深思起來,與陽明講的「心即理」幾無差異。 又翻到卷末,見有徐愛寫的一段話:「因為受到舊說薰染,剛開始聽見先生之教時,實在是駭愕不定,沒個入頭之處,後來聽聞既久,漸漸知道反身實踐,才相信先生的學問是孔門嫡傳,捨此大道,都是旁支小道c斷港絕河!」 這本冊子最先即由徐愛所編撰,夏冕見到他說:「先生的學問是孔門嫡傳,捨此都是旁支小道」,怒氣陡起,擲書心想:「這王門果真張狂」。 見天色已亮,他將書冊收入懷中,隨即起身步出客棧,往城外的湖岸走去,此時仲夏季節,湖岸楊柳一片綠意盎然,水中浮萍點點,幾艘舟艇往來遊賞。他佇立在柳蔭深處,看著風吹柳盪,長衫飄動,也一邊留心跟蹤監看的那兩人。 他在湖畔遊賞了個把時辰,故意將身後那兩人逐步引至深蔭無人之處,正欲出手擒人,湖面突然傳來一聲:「總兵大人!」 夏冕大驚,循聲望去,浩浩綠波之上,見有一艘雙層畫舫朝著他搖槳而來,一名身著元色直裰的年輕人登岸後便直直走到他跟前,打了一個揖,說道:「夏大人,這是我家老爺的拜帖,老爺想請您登船一敘。」 夏冕低頭一看到帖上的署名,一陣驚駭,問道:「你家老爺是何人?」 帖上書著:「守仁拜上」四字。 年輕人道:「先生上船,自然知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林富 夏冕只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立即隨那人登船。 一上樓,舫閣裡坐著的人竟是新任的兩廣巡撫林富。 這林富乃福建興化人,知寧波府時治績顯著,嘉靖二年升為廣東右布政使,掌理兩廣軍務多年。王陽明死後,朝廷即任命他領兩廣巡撫之職。 一個月前他人剛到梧州,便遣入兩廣巡撫的官衙中潛伏了三日,探查林富的起居酬酢,倒也不失端正。 林富此時只著方巾便服,見到夏冕,起身拱手,隨即讓小廝遞上一物,說道: 「想必這是夏指揮丟失之物。」 夏冕一看,正是他被盜走的行囊,他拱手道聲慚愧。立即探入檢尋,摸到了囊內錦衣衛的牙牌才鬆了一口氣,當著林富的面,又隨即脹紅了臉。 「夏指揮在南寧境內遭遇偷盜,治理有虧,是本府該稱慚愧!」林富說完,親自斟上了酒,隨即摒撤了奴僕,船閣中只有兩人對坐。 「夏指揮看來年輕,可謂英雄出少年,林某虛長幾歲,當此美景嘉會,就稱一聲賢弟。賢弟今日走訪南寧,林某心有不安,還請坦誠相告。」 夏冕聞言,立即端起酒杯道聲:「林兄」,心中暗暗思量,本來也要找林富一談,他原是廣東右布政使,王陽明在南寧時的軍務,多由他在旁輔佐。 更何況,此刻置身在這船閣之內,坦誠相對,或許才是上策。 夏冕隨即開口說道:「林兄,東廠這次查訪的對象,不是貴府裡任何職官,而是已在章江故去的王守仁。」 聞言林富臉上一驚,立即問道:「王公有功朝廷,故去後朝廷卻是爵蔭c贈諡諸典不行,還要查訪卻是為何?」 夏冕見他臉上神情,微感詫異,說道: 「王守仁未經朝廷同意,即擅離職守,林兄對此也曾上疏彈劾。」 一語說得林富臉色一陣青白,嘆了一口氣,久久方開口說道: 「此事叫我寢食難安。那是王公故去前兩個月,當時身為廣東右布政史,見他留書棄官而走,我也六神無主,王公行事如有神機,我一向聽命於他,當時,我哎!那裡能料到,他竟在章江上故去了,難道朝廷竟是為了我那道」林富一住口,仰頭灌入一杯烈酒。 江上清風徐來,江畔的楊柳在風中款擺,不時拂過樓欄,夏冕待他的酒盞停置在桌上,才開口道: 「正是有許多疑點要當面請問,林兄不必多疑,今日夏某前來,一心只要水落石出,是非曲直必定要昭明於聖前。」 林富聽夏冕這樣說時,心內一動,神情一下子端肅了起來,但他壓在胸腑沒有說出口的話是: 「為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世局混沌,要斷出是非曲直豈是容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八寨、斷藤峽之戰 接下來,林富聽見夏冕問他: 「當日朝廷命兩廣軍門勦滅王c盧叛軍,集結了四省兵馬,然而自從王守仁前來領軍,事態演變卻不在朝廷的擘劃之中,請教林兄,實情究竟如何?」 「王公用兵如神,林某自嘆弗如。他一來到梧州軍衙,便是胸有成竹,指揮若定。當日他要遣退四省集結駐軍時,我和副使祝品c參將李璋等人都不贊成,因為兩軍對峙,一撤軍便讓對方氣勢佔了上風,王公卻是早料到王c盧等人並無意為敵。果然我方一撤軍,他們也就順勢接受招撫了,這是攻心為上。進剿八寨c斷藤峽,是趁著湖廣軍歸師之時,兩處的盜賊只見撤軍便疏了防備,我方趁其不備的分道大舉進攻,一月不到,便大破其眾。」林富望了望夏冕,又道: 「我問過王公,用兵如此神奇,有何玄機?王公道,他用兵是不得已的,用心只當減少殺戮,要減少殺戮,便要速戰速決,如何能速戰速決?依此良知用兵謀劃,便見許多機竅。我十分感佩,以仁者之心運行於用兵之際,古往今來,我也只見到王公一人。」 林富開口便說了這段話,真叫夏冕驚異不已,見他言語容態卻是懇切,真沒料到他對王陽明如此臣服,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朝廷任命王守仁取代姚鏌,本就要他剿平西南叛亂,為何他卻只撫不剿呢?」夏冕直截問道。 「說起來,西南的亂事本就起自正德年間改土歸流的政策。王公主張以撫代勦,我自嘉靖二年就任廣東右布政使一職,深知此兩廣民風,以撫代剿也是我回報朝廷時所主張的舉措,這廣西一境自古就是傜c僮族人群居之鄉,朝廷一向設置土司以蕃制蕃,改為流官之後,因為官府欺壓才導致王c盧二人的造反,以軍隊進勦不是長治之方,更何況連兩年的征戰,此地早已兵疲民困,王公以仁義之心用兵,能免殺戮,就免殺戮,免百姓生靈繼續受苦。」 「既是如此,王c盧受撫之後,湖廣c江西c福建等地軍隊也已撤退,王守仁卻又起兵攻打八寨c斷藤峽,此役並未得到朝廷的任命,私自起兵,所為何來?」 「攻打八寨c斷藤峽,確實不在朝廷所責付的任務之中,王公抵梧州之時,卻已對西南情勢瞭若指掌。斷藤峽和八寨的僮民極其兇惡,長久以來打家劫舍,據地作亂,不只是當地之患,近年來族人聚集快速增加,已達數萬眾,更教人驚心的是,他們南通交趾諸夷c西接雲貴諸蠻c東北又與諸猺相聯絡,勢力擴張延袤達二千餘里,王公憂慮這四方蠻夷若是勾結一氣,必對朝廷形成巨大的威脅。王公命湖廣軍隊退守南寧,讓受撫的王c盧吐司帶兵征伐,正是以最精省的兵力解除未來可見之大患。」 林富說到這裡,目光停駐在夏冕臉上,似乎是想要確認,王守仁這樣的雄才大略能否被理解?接著,只聽見他輕聲嘆了一口氣,接下來說道: 「斷藤峽c八寨兩地劫匪在廣西境內據地作亂,傜民與之結仇甚久,這次與吐司聯手共同剿滅,也是安境撫內不得不為。再者,朝中權臣不乏主張改土歸流者,王公認為應讓土司自理,才是安定地方之道,這回以撫代剿,讓受撫的王c盧二人帶兵征伐,自是想讓朝廷接受土司自治之可行。」 「長久以來,八寨c斷藤峽諸夷,朝廷一向招撫,此番王守仁起兵進剿,據我所知,生靈死傷極其慘烈,這豈是仁義之心?」夏冕反問。 林富聞言,低首不語,嘆了一口氣,才又說道: 「當時讓王受c盧蘇領兵進勦,原只要匪徒棄械投降,豈料土司軍兵作戰以人頭記功,終至殺戮慘烈,這實在是王公始料未及的事。」 林富話說到此,目眶一紅,夏冕便也明白了王陽明在他心中的地位,絕不只是官職的上下份位而已。 「當時見到兩地僮民無分婦孺老少盡遭狼兵殺戮,血流成河,王公痛心至極,從斷藤崖下來到南寧時,就已重病在身,人也無法行走,大夫要他靜處調養,豈料他急於返鄉」林富語此,落下淚來,幾是喃喃自語道: 「王公即知即行,誰料斷藤峽之役,竟累他至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斷藤峽之劫:忠君之道 「如此看來,朝廷最後以私自起兵之罪相責,此戰應是叫王守仁懊悔不及。」 夏冕說了這話,只見林富久久靜默,水上微波隨著午後的光影,在木櫺間晃蕩。似乎是在苦思該如何言說,他抬起頭,雙眼炯炯望著,神思卻像自遠處歸來。夏冕聽林富說了這段話: 「賢弟有所不知,我與王公的交情,並不一般。那一年劉謹當道,十三道御史由戴銑領頭上奏,要正德皇帝挽留先帝指定輔政的韓文c劉健,加罪劉謹等亂政的太監,沒想到戴銑當朝就遭到廷杖,十三道御史被捕下獄,當時我是大理寺評事,依職上奏此案,一言得罪了劉謹,當廷就被杖打三十下,關入錦衣獄,一入獄中,已先在那裡閉目靜坐的正是王公。他也是為了救戴銑上奏,廷杖四十。我們兩人關在獄中,卻意志昂揚,談起易經義理各有領會,對起話來處處靈光照破,常常論至深夜,猶未興盡。後來官途際遇各有起落,但王公在我心中,始終就是一座景仰的高山,尤其是他智勇雙全平定了南昌宸濠之亂,讓天下百姓免去一場災難。在我據守兩廣軍務多年之後,還能與他相聚,實叫我奮躍不已。兩人共赴沙場,收編了思田兩州,又進勦山賊,這不到一年的時日,跟隨在側,親見他的處事言行,先是眾人與王盧對戰,戰局緊迫之時,只見他神閒氣定,種種亂局迎面而解,後來王盧受撫,眾人意欲鬆懈之時,他出其不意起兵攻打斷藤峽,一舉平靖朝廷百年之患。我曾問他,安能如此從容應事?王公回答我:『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一無罣礙。』你道如此心胸,豈會心生懊悔?」 夏冕被問得語塞,信行良知,千萬人吾往矣,結果成敗c世人的毀譽,自然不在意念之中。此刻更叫他疑惑難解,拱手再問: 「敢問,林兄上章表彈劾之時,並不知道王守仁竟會在病死在章江,當時,林兄所要防避的是何事?或者疑他什麼?」 林富說道: 「自斷藤崖歸來,王公身受重病,大夫千囑萬咐當要小心調養。九月初八朝廷命行人馮恩賚捧欽賜,馮恩乃王公門人,相見格外親厚,他離去後,九月十五月圓之夜,我見王公坐在月下良久,提及返鄉之事。隔日,府衙來報,不見王公的蹤跡。他只帶著家僕離去,留書要我代行巡撫都督之職。我帶人追趕攔阻,他人卻已行船去遠。我委實慌亂失措,王公棄職而去,於職守有虧,豈是忠君之道?如果是我自己,就是死在任上,也斷不會擅離職守。他棄官離去後,我幾夜輾轉難眠,公義與私情,在下忠於職責,也只能秉公而行,王公地下有知,必當諒我。」 林富說完這段話,接著又道: 「王公在章江故去的訊息傳來,實在是叫我心痛難已。王公忠誠之心,天地可鑑,他在養病之際,死生不顧,非返鄉不可,必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王陽明死生不顧必要趕回越州,所為何來? 林富的這一番話聽下來,夏冕知他多有迴護。 告辭前,夏冕突然想到拜帖上,他見到的「守仁」二字。 林富聞言愣了一下,隨即意會,說道: 「賢弟不知,在下的字,正是守仁,竟和王公同名。」 這林富與王陽明的關係頗不尋常,兩人甚至從年輕時就已結交,王陽明離去之後,此地的軍防設置c縣治擘劃均由他承繼夏冕思慮未停,聽見林富又道: 「王公對八寨c斷藤峽兩地餘族心有憾疚,盡我所能安置善待,也是我唯一能回報王公的了。」。 登岸之際,夏冕時聽他說了這話,那黝黑的洞穴中,少年的目光裡最後那一抹懼駭之情,又一閃的劃過他的心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菊坡見初心:天妃廟憶往 夏冕回到增城,立在天妃廟前,見到百年古廟改為忠孝祠,修得煥然一新。 他腦海裡來來回回懸盪著那一日 那一日,茫白的晨霧裡,颳起了陣陣西風。天妃廟外一株半枯的老梧桐,落葉括得啪啪作響。廟門早就傾頹了,屋頂也去了大半邊,神龕裡沒見到神尊,供桌下,卻露出一截腿來。平日只滾進來幾片枯葉的廢廟,這日一早走進來兩個縣衙裡的雜役,臉上還罩著一股稚氣的夏冕,廟內廟外走了一遍,尋了一把破掃帚,從廳檻打掃起來。 「噯,做死嘛你,頭兒不是吩咐過了,不准壞了場,我倆只消盯著!」 夏冕立刻收了手,將掃帚往牆邊一丟,也跟著另一名差吏立在門首。跑來看熱鬧的人,全被他倆擋在門外。 「喂,讓我瞧瞧,看是不是我姪兒?」有個花白頭髮的老人家直往裡頭探身,嘴裡直嚷著要瞧瞧。 「你姪兒長什麼樣?」 「也戴著方巾的,不說是個老秀才嗎?我姪兒就是,他離家都快二十個年頭了。」夏冕猶豫了一下,轉身往廳內,向立在供桌前書吏請示。 「不必了,死者身份已明,是外鄉人,外頭百姓儘快遣散。」 他乘機望了一眼地上的死者,是個矮短身材,臉上的鬚刮得乾淨,但估計也有四五十來歲,頭上戴著方巾,身上麻布直裰破破爛爛的,腳下一雙鞋也落了底。 「死因清楚了沒?」書吏詢問蹲在屍體一旁的仵作。 「清楚了,全身沒有外傷,死者斷氣不過兩日,約莫是饑病而亡。」 夏冕還記得,看著饑病而亡的那具秀才的屍體,書吏蕭景綸發了一陣牢騷,他痛罵這些秀才貪圖功名,讀些四書五經,會寫幾篇八股文,便想著登科做官,弄得自己流浪無成,病死異鄉。嘴裡一邊罵,手上又一邊翻尋行囊裡的幾本集子,看一頁罵一頁撕去一頁,「沒一句人話,全是拍馬屁的應酬詩c八股文章,枉費四書五經全教這些腐儒給敗壞了,讀聖賢書不好好做人,只想登科做官,客死異鄉,也是死有餘辜。」 「整個中國大地上這樣的秀才像沒頭蒼蠅般四處流蕩,怕不成千上萬?唉!洪武帝爺制下的八股科考真是害人不淺。」 最後那一句話,像在稚氣的臉上打了一耳光,他紅了臉獃愣愣地看著地上那個病死異鄉的老秀才。 夏冕回想起十六年前,想著,是否是那具屍體,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他六歲入學,苦熬了七年,好不容易考入童試,八股科考的第一道階梯。 夏叔一身武藝,雖然從小教他武功,卻一心只要他參加科考舉第。 十三歲那年通過縣府的童子試,他高興得哭了,把他縣衙裡的同僚全邀到家裡來喝酒,但隔年還來不及參加縣試,他就生了一場大病,夏冕頂了他在縣衙裡的僕役,勉強能支撐生計,他的病全靠著衙府裡的同僚幫忙醫治,書吏蕭景綸便常到他家去把脈開藥方。 他苦嚼四書五經c應制時文。進入童子試後,縣試c府試c院試c鄉試c會試c殿試,普天之下讀書人的進階之路,他走起來卻像是走在不見天日的長梯上。 「讀聖賢書不好好做人,只想登科做官」蕭叔的話在他耳裡轟個不止,那一日從衙裡交班回到家裡,他將案上的四書五經c科考時文全搬至門外,放了一把火,夏叔從病床上掙扎著走出來時,見到一地灰燼,老淚縱橫,要夏冕跪在父母靈位之前,他跟著跪下,磕頭告罪不止,夏冕這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的父親是錦衣衛總兵指揮,劉瑾當道時,不願依附而遭到奸黨構陷,吏部降罪,父親c母親判杖斃,滿門抄家,夏叔本是夏府中的一名武師,因為同宗,父親臨刑前託孤,讓他帶著夏冕逃離,他因而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廣東增城。 夏叔一心只想夏冕要為父母申冤,他說父親一介武人,遭到朝廷議處時無法辯駁,若要伸冤平反只有科考得舉,奪個狀元。 這一晚過後夏叔就未再睜開眼睛,他過世之後,夏冕走上武舉之路。 夏冕抬頭望著眼前的古廟,已是不同風景了,不僅廟前的老梧桐長得蓊翠濃蔭,重修的寺廟奐然一新,門首也掛上「忠孝祠」的新扁。廟前景象也不是記憶中的荒涼破敗,幾處茶棚吃攤聚了些許人潮,老廟前新建了碼頭,增江岸上停泊了來來往往登岸祭拜遊觀的船隻。 去年九月中旬,王陽明離開南寧,想不到他竟行舟來到廣東增城,走進這座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菊坡見初心:忠孝祠祭祖 王陽明來到增城,正為了眼前這座為他改名的古廟,忠孝祠裡祭祀了他的六世祖王綱及五世祖王彥達。 洪武年間的王綱原來避居山林,劉伯溫將他舉薦給太祖,他受命任廣東參議,前往潮州平定民亂,回程時經過增城,卻被當地海盜曹真趁著深夜圍困,曹真截舟欲邀王綱入伙,強拜他為師,王綱不肯就範,當面痛罵匪徒,曹真一怒揮刀將之殺害,他的兒子王彥達時年十六,也哭罵不絕,但求一死,曹真感悟他倆父忠子孝,殺之不祥,遂將人放了,王彥達用羊皮包裹父親屍首,獨自一人揹著走回越州故里。 當年王綱遭到殺害的地方,據說就是臨著增江的天妃廟。 增城的縣令朱道瀾將荒頹的古廟重新整修,以王綱之忠c王彥達之孝,將天妃廟改稱為忠孝祠,祠內供奉王陽明的兩位先祖。這一番舉動,果然打動了身任兩廣總督巡撫的王陽明,他先是撰寫祭文,接著便前來祭拜。 祠內豎著幾塊記述原委的碑文,夏冕讀著碑上記載,讀到「父子貞忠大孝,合應崇祀於城南門外天妃廟,改立忠孝祠」猛然,背後被擊了一拳,他即飛躍而起,轉身便逮住出手的人,這一身手內外俱驚,引來眾人蜂擁圍觀。 被夏冕壓伏在的男子此時大叫:「夏兄,是我!」 夏冕定睛一看,這男子眼熟,猛然見到他眉間的一道傷疤,這才認出此人原是當年在增城衙門裡的同僚,名叫李智。 夏冕那年十七歲,兩人一道巡夜時,追捕一名盜賊,那賊轉身揮刀,一掃便劃過李智的眉心,夏冕見狀情急即提刀往盜賊的心臟直直刺去,那人的鮮血像一道紅泉噴得他遍身,回到縣衙竟發燒病倒,書吏蕭景崙過來幫他按了按脈,開了些安神定魂的藥方,臨走便囑咐他道: 「夏小子,你的心性柔軟易感,不是武人路數,不如上西樵書院去修持心性,立個根本,也許倒還能立志養氣,有個出息。」 夏冕因為天妃廟裡的那具屍體,決心棄文習武,卻又因為那賊子噴在身上的鮮血,成為甘泉先生的弟子。 「夏兄,何時回來?走走,到舍下坐坐,該讓小弟接風洗塵。」 此番回來本就不想讓官府知道,但要找人打聽王陽明來到增城的情形,或許李智這裡倒是一路,夏冕一想,便欣然同往。 李智帶著夏冕搭上增江碼頭的渡船,往城外行去,一邊說道: 「自從你上京殿試武科,聽說考上了武舉人,算算也有十年了,前日還聽見衙裡的人說起你如今已是錦衣衛的總兵指揮,我在廟前見你眼熟,一時還不敢相認。夏兄這趟回來,是公出還是私行?」 夏冕說道:「這趟回來就為了給夏叔整墳上香,本是私行。」 夏冕便對他簡單敘了自己考上武舉進入錦衣衛,嘉靖帝登基後朝廷便一一平反在正德年間遭受冤屈的舊案,前年他父親遭到誣陷一案也重新審理,父母因而洗淨冤屈,他也遞補了父親總兵指揮的職位,心頭一直懸著要回來夏叔墳前上香稟告,好不容易這才得了空。 「祭拜過夏叔之後,我去找過蕭叔,卻只見他家裡一地荒蕪,像是好些年沒人住了。」 「你不知道?甘泉先生起復之後到南京任官,蕭景崙辭了縣府的差,也跟著去了。」夏冕聞言,心頭震了一下,隨即又聽見李智道: 「夏叔為人真是了不起,這一片忠忱,也當得起立祠祭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菊坡見初心:昔日知己 船靠了岸,夏冕這才發現李智的居處離甘泉先生的老家沙貝村卻是不遠,臨街的一處小宅收拾齊整,家眷攜著一子一女見過後便都隱入內室,夏冕和李智兩人坐在堂前把盞敘舊。 據李智所說,為了迎接王陽明,增城縣令朱道瀾建祠堂c修碼頭的,費了大半年的心思,但王陽明到達時,卻讓眾人大感驚怪,因為他竟然只攜著家僕,穿著常服直敠,祭祀當時據說也並未穿戴官服。 原本的祭祀之典縣衙要盛大舉辦,結果卻只是封街私下進行,他也是聽聞人說,王陽明當時病重,要人攙扶著才行。 「誰知,不久就傳來王陽明病逝章江舟中,不久又聽說朝廷論罪,停恤禁學。那朱道瀾看來進退兩難,生怕得罪當朝,想把忠孝祠再改回天妃廟,但你也見到了,那座原本荒廢的老廟這會兒又聚了人潮,祭拜遊覽的人漸多,他一時也不好妄動。」 「王陽明在增城停留幾日?」 「幾時離開我倒說不準,他的行跡頗為隱密,我估計不出個把月吧。對了,我沒能見到他本人,但知曉他曾到甘泉先生家中,你是入門弟子,去湛府一問便知詳情。」 夏冕聞言一驚,道:「王陽明去訪甘泉先生?但先生一直在南京,他人並不在增城老家啊?」 「是啊,甘泉先生也多年沒回到增城了,這一向守在老家的是甘泉先生的二公子東之先生。」 夏冕想到三月在南京見先生,未見提及,難道先生也不知曉? 他立即起身告辭,匆匆趕到湛府。 「兩位先生定交的時間可早了,據我所知,那年陽明先生三十四歲在京師擔任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甘泉先生初登科,入選翰林院庶吉士。」 講話的羅約白髮蒼蒼,是甘泉先生最早的入門弟子,年紀還比先生大上幾歲,居住在沙貝村,是家宅的鄰居,本來是個秀才,總考不過鄉試一關,遂開館授徒,後來聽聞先生講身心之學,當下涕泣不已,求入師門,當時先生也還未在書院講課。 若水先生二十九歲時拜入陳白沙門下,深深自覺到若不將八股應制的念頭徹底放下,終究無法體證聖門之學,因而燒掉了上京會試的路引,從此跟隨陳白沙,潛心學習。三十二歲那年悟得「隨處體認天理」,白沙先生肯定他已得真傳,後來便將江門釣台傳予他執掌,先生在為先師守喪三年之後,一直到了三十九歲,才奉母命入京赴試,廷試中二甲三名,賜進士,選翰林庶吉士,就在那時,初會王陽明,兩人一見定交。 羅約先將沸水頃入陶壺中,再倒去茶湯,這叫做洗茶,增城人自古便好飲茶,自形成一套規矩,夏冕見到羅約洗茶後注水入壺,再將茶水緩緩注入他面前的小盞中,普洱菊花的香氣氤氳而昇,聞這記憶中的味兒,有說不出來的舒心。他老人家慢條斯理往自己的盞裡斟茶,舉盞先聞了聞,撮口啜了兩三下,放下茶盞,似乎反覆斟酌著該如何把話說出來。好一會兒他講起當年兩位先生的相遇定交,他說: 「當時陽明先生對儒生做學問只知詞章記誦,十分不滿,但滿朝文武百官沒人知曉身心之學,他先在學堂裡講學,要人先立志做人,且要聽講者立志,做人必定要做個聖人,這種講法引起京城學者側目,大家都批評他立異好名。甘泉先生在翰林院聽見議論,便前往講堂去聽陽明先生講學,兩人當下一見定交,先生說他見到陽明先生時,就覺得像看到熟識已久的故人,王陽明也跟人說,『守仁立世三十年,未見此人!』兩人共許知己,要一起為倡明聖學盡心力。」 算算兩位先生從那時定交,已有二十四個年頭,王陽明得罪劉瑾遭遇廷杖,又貶龍場驛時,若水先生在朝,陽明先生在南昌平定宸濠之亂,朝廷封為新建伯時,先生退隱講學;而如今,先生升任禮部左侍郎,王陽明已亡故,恤典不行c書被禁c王學毀為偽學,天下貼佈廣禁其說。 懷想昔日兩人相遇定交的情景,怎不叫人感慨萬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菊坡見初心:題詩 「陽明先生那日來訪,一家老小還真是嚇了一跳。」 那日接待王陽明的是若水先生的二公子東之,據他說,縣府也未先遣人通報,就王陽明帶著家僕來訪,「雖是身體嬴弱,但神情愉悅,一來就說他想暢飲甘泉水c食菊坡菊。陽明先生笑稱:『昔日總聽若水形容老家,四處環繞的甘泉水清甘冽,還有滿山遍野的菊坡,我在夢裡想著這景象想了二十年。』」 「我這一生就見陽明先生這一回,那日他閒坐菊坡麓旁,髮鬚風中輕揚,那神情真是超然物外,灑然自得的樣子,叫我終生難忘。」東之停了話語,久久靜默。 羅約與夏冕也不禁被他感染,懷想當日情形。 「那日臨行,陽明先生還揮墨留下一首詩,走,我帶二位去看看。」 那首詩就寫在中庭的影壁上,秀逸飛揚的筆墨在素白的壁面流淌,東之邊看邊念它: 「我祖死國事,肇禮在增城。荒祠幸新復,適來奉初蒸。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尋。蒼蒼見葭色,宛隔環瀛深。入門散圖史,想見抱膝吟。賢郎敬父執,童僕意相親。病軀不遑宿,留詩慰殷勤。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道同著形跡,期無負初心。」 眼前這首詩,讓夏冕心情沉重,「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道同著形跡,期無負初心。」怎覺得,詩中末了這四句,是臨終的王陽明對若水先生的剖心自照? 但王陽明寫給弟子的書信攻擊先生「勿忘勿助」的修行之道,絲毫不顧情面,兩人既是相知,為何攻之?如今先生要他密查王陽明的謀逆之跡,當日相交的那片「初心」安在? 羅約見夏冕沉默良久,似有所感,突然長嘆一聲,開口說道:「道同著形跡,期無負初心。王陽明自題這『道同』二字,恐要讓先生不能不感慨萬千了。」 夏冕聽他接下來說的一席話,日暮微涼的風裡,一顆心更加的緊束難釋。 羅約認為甘泉先生對王陽明是有不滿,實不在兩人學說的差異,而在面對師承,先生更看重為人的心性品行。當初兩人互許知己,立志昌明聖學,那時他們共同尊隨先師白沙先生的教誨,後來,甘泉先生發現王陽明從來不稱先師之名,尤其是見到《傳習錄》的印行,蔣約說先生曾痛罵王陽明此舉「目中無師」,盡毀師承。 夏冕想到桂萼彈劾王陽明的奏章裡,有「事不師古,言不稱師」八字。 「先生因此認為王陽明是要自創王門,自立學派。」 他想起初春時在靜觀亭中,先生說王陽明不只是想宣講聖人的身心之學,不只是想讓王學傳佈天下,也不只是想自立學門道統,桂萼發動禁絕王學,或者有投機嘉靖皇帝之私意,藉著打擊王陽明以謀聖寵,但甘泉先生所憂慮的,實不只在王陽明自立學門道統,否則,他也不必朝廷廣禁王學之後,還要他暗中查探,他掛慮王門有謀逆之心,必有所見。 這一路行來,王陽明的行事也確實處處可疑,夏冕想著,不禁抬眼又將牆上這四句:「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道同著形跡,期無負初心。」默念了一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菊坡見初心:身心之學 「聽羅兄如此說來,王陽明也曾拜入白沙先生門下?」夏冕問道。 「這可就不好說了,陽明先生算不算得上是陳白沙的弟子?我的看法倒跟甘泉先生有些微差異。」羅約講起話來總給人思慮深熟的感覺,說了這些話,只見他緩了好一會兒,夏冕和湛東之等著,聽見初秋的晚風陣陣吹過東軒。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論道: 「我朝弘武開國以來,在科舉取士上走的還是元朝的路徑,朱熹的四書集註定為應制科文,大約士子讀四書五經就都循著程朱等宋儒的註解,但也有讀聖賢書,有志於道,不在故紙堆裡做學問,而是落在身心實踐上的,最早便是永樂年間撫州的吳與弼,他放棄科舉,居鄉躬耕食力,為聖人之學開出了另一條道。跟隨他的弟子就有胡居仁c屢諒和陳白沙,當中最能夠將身心實踐之道走往精微之處者,當推白沙先生。」 羅約端起茶盞,又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嚨道:「白沙先生算不算得上是吳與弼的弟子?這又可以議論了。白沙先生年輕時跑到撫州從學,但發現吳與弼將古聖先賢的話拿來應證實行,專注在日常間的言行舉措,整日只要人跟著他耕田讀書,未能講道開出一條路來接引學者,白沙先生深感學問找不到入門之處,於是回鄉苦讀,從靜坐中體悟一切學問不離本心,白沙先生在世時,便被奉為當世聖人,名滿天下,眾多弟子中,甘泉先生得傳衣缽。陽明先生未能見到白沙先生,倒是他年輕時去拜見過屢諒,也立下聖人之志。後來在京城,兩位先生定交,許下共赴聖人之學,甘泉先生在那時便認為兩人的學問是從白沙先生傳承而下。但身心之學,人生道途的因緣不同,每個人以體驗之,走出來的路徑也難保都一樣。不像程朱學守住一個道理來約制個人,從吳與弼開出的實踐之道,便都是對治自己的功夫,師承一說也只個人自知。」 羅約頓了一頓,又注了一巡茶,說道: 「認真說起來,這四書五經誰不是自幼就熟讀的,多的是拿來當登仕途的敲門磚,即便是講身心之學,也多的是習焉而不察,不必然了解其中的實義。一個道理要實得於心得要靠自己的獨悟,一旦獨悟而自得之時,之前不管是先生教的還是書上論的,也全都像是不相干似的,就像是陸九淵說的,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 末了這話聽得夏冕一震,像是一道閃光劃過眼前,只顧著出神。 此刻羅約微闔著眼,像是沉浸在自家的思緒中,好一會兒,又抬起雙眸看著夏冕,臉上一笑,說道: 「如今世上的學問,就是湛c王兩道,陽明先生故去了,甘泉先生氣力豐足,看來,能引領風潮的,還是甘泉一派。」 剛才的那陣靜默,轉眼又隨風轉遞,夏冕拱手道: 「先生這一番論道,真讓晚輩有茅塞頓開之感,這話聽下來,似乎意指,湛c王兩位先生都講身心之學c聖人之道,但終究還是不同的路徑,門派有別?」 羅約聽見夏冕這樣問他,又目光一掃,開口說道: 「依我所見,這些年來湛c王兩派爭辯不休,君子論道自然是可以交談論辯,所以,兩位先生的情誼始終不移。但是,依我看來,兩位先生講學不輟,各自門生眾多,分門立派實在所難免。然而,兩位先生所講論的都是在心上用功夫,皆為心學,只在工夫上有差異,既是差異就不是對立,說起來,是可以並進無須要爭執攻伐的。」 「然而,王門弟子卻屢攻伐先生之說。」 夏冕這話衝口而出,羅約卻停了一會兒,才又緩緩說道: 「陽明先生遭貶貴州龍場,死而復生,從此,他就自認他走的不是白沙先生的道路,這原也無妨,只是他講學確實有那麼點唯我獨尊的氣焰。」 夏冕腦中猶然在想,湛王兩派是否非要爭個勝負不可?這話他未能問出口來,只在自己的腦中盤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菊坡見初心:歸鄉之途 離開了增城,夏冕從廣州越過梅嶺,來到江西南安,正是清秋時節。 章江的河水浩蕩,山碧天藍,景色明麗,他想起幼年師塾先生教他背誦的一首詩: 「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出嶺同誰出?歸鄉如不歸。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餓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 這是南宋覆滅之際,文天祥所寫的一首絕命詩,當時,他被元軍俘虜,出梅嶺進章江時,心中決志絕食,他算著行程,到達家鄉吉安,正是他絕命之時。但他並未死於故鄉,卻被帶到大都,死於獄中。 去年,王陽明行此道途,一心要歸鄉,卻意外死於舟中。 「出嶺同誰出?歸鄉如不歸。」 王陽明的辭官疏文裡,說要留在韶關候旨,但他離開增城後,便匆匆越過梅嶺進入章江,這違旨的舉動所為何來?林富說他急著返鄉必有苦衷,他拚卻一死也要返鄉,究竟為了什麼? 夏冕手上有錦衣衛又檢收到王陽明在增城時所寄出的信,他寫給赴京趕考的兩大弟子錢德洪與王畿,信上說:「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達之機矣!」歸途中,他一心懸念的,似乎就是「吾道之昌」四字,他匆匆要趕回越城,與此相關?他所要昌明的「吾道」,和甘泉先生所稱的「聖人之道」有異,看起來也不止於學問之道,王陽明的「吾道」,意指為何? 夏冕望著江上船行,翠山疊嶂映在水上,鮮碧明淨,他想,人心固然隱密難測,但一心執念,必有行為,終究可以讓王陽明的用心所在浮現出來。 甘泉先生不常講「道」,有前來拜師的人說自己是為尋道而來,夏冕還記得當時先生對那人說:「天理遍在,只是體認於心。心中無事之時,便是萬物一體,自然自在;有事之時即物各付物,應物而行,皆是天理充塞流行。」 「隨處體認天理」是先生常講的話,但他從未宣稱此為「吾道」,在先生那裡夏冕從不敢誇言體道,確實明白的是「煎銷被世俗所習染的心便是體認天理的功夫」,先生說:「到見得天理時,習心便退聽。」 「見得天理」,夏冕瞭望碧水微波上的青天白雲,莫名的生出一股嚮往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菊坡見初心:遺恨 一進入南安縣,酒肆茶館裡,夏冕不時聽聞王陽明的傳說異聞。在碼頭邊上的旅店裡,一名個頭矮小的店小二,力勸他去青龍鎮的靈巖古寺參拜,他神情恭謹地說:「那裏有陽明活佛的真身。」 據說王陽明來到江西南安,一登岸,便沿山走入靈巖古寺,看到一座佛殿大門深鎖,寺裏的和尚說,五十多年前,寺裡的老和尚坐化,遺言不可下葬,且要人將殿門上鎖,任何人來都不能開。王陽明一聽,便走到殿前,命人打開。寺裏的和尚無法阻擋,只好開啟。殿門一開,眾人見坐化的和尚身後壁上,留有一詩: 「五十六年王守仁,開門原是閉門人。精靈剝後還歸復,始信禪門不壞身。」 見到此詩,王陽明當場便坐化登道。 小二講得嘴角泛波,不斷說著:「很靈的,去的人都說靈得很,有求必應!」 只是這傳說,也不只出現的靈巖古寺,這一路號稱有王陽明真身的寺廟,夏冕聽到的也不下三處了。 夏冕用完早飯,便往章江碼頭走去。 那叫王二的船夫蹲坐在江堤上,嘴上的話像江水滔滔不停,最後那三天王陽明在他船上的事,他說了又說,這碼頭上來來去去的百姓,似乎也百聽不膩。他被盯上也有三c四日了,天天出船上岸,上岸後他窩在廟邊的小土房裡,也只有他孤身一人,幾日下來偶爾見到一兩個船夫提酒過來。 對他來說,遇上王陽明就是這一生最大的事件了。 這晚,王二睡夢中被一把刀抵在脖子上時,眨眼眨了半天,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夢裡。 「信交出來!」闃黑中那張黑面矇住的嘴吐出來的聲音,在他耳裡嗡嗡了好一會兒,他才能回應:「什麼信?」 「王陽明的最後那一封信。」 「王王那信,我交給民信局寄走了。」王二語氣打起結來。 「我查過了,那幾日,南來北行沒有一封王守仁寄出去的信。」 「我我真的寄了。是交在龍尾巷裡張姓父子手上的。」 這王二不像說謊,脖子上的利刃挪開來,那黑影才要離開,突然返身,一刀刺上了他的左胸。 夏冕立即躍出擋下那刀刃,漆暗中黑影轉身一躍,夏冕立即按住王二身上的穴道,幸好刀傷未及心脈,止血療養三日後,王二便甦醒過來。 究竟是誰?為何要殺王二?夏冕想了幾日,他料想王二也是丈二金剛不知頭緒。他想,對方為了王陽明的信件而來,殺掉王二,是要防止他再說出旁人不知的秘密。但王二知道的,恐怕也都在江邊說盡了罷,只怕他自己更加油添醋了不少。想要防止王陽明的事跡外洩,來人就有可能是王門的人,或者是另一派他不知道的人馬? 那人所指王陽明最後的那一封信,是怎樣的信? 王二甦醒過來後,鎮日不言不語,夏冕要他吃他就吃,要他躺下來,他就睡下。眼見傷好已能下床走動,夏冕丟了一包銀兩給他,較他別處營生去,莫再談論王陽明了。 王二雙眼瞪著夏冕,突然開口對他說:「有一件事,我未曾對人說起,就說給你聽,當是報答你了。」 夏冕聽見王二說道: 「陽明先生過去的那一日,才剛天亮,我還窩在被窩裡,聽見他跟僕人說,料想他回不了越城了。既是天命如此,只能如此。我聽見他那僕人隨請示先生遺言。先生的話,我不是聽得很清楚,我大約記得一句:『恨吾未能與吾黨共成之』,我是不懂他的意思,也是他過去了之後,我才認識陽明先生。哪裡想到他佛菩薩一般的人,會給我招來殺身之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越城遺風:伯公府 夏冕在章江上航行了兩日,入夜前便在青龍舖靠岸。此處江村前無城後無鎮,章江是唯一的出入通道,村里人家不過上百戶,那張姓父子如他所料,已不見影跡。卻聽鄰人說那家口子專幫信局跑腿送物件,一年半載的也難得見上幾回。 究竟是何方人馬在追查王陽明?王二所寄出的那最後一信究竟有何玄機? 據查,在增城時,王陽明共寄出兩封信,一封給赴京趕考的弟子,提及「吾道之昌」,另一封信他寄給王性之,信上說:「縱未能遂歸田之願,亦必得一還陽明洞,與諸友一面而別。」 王陽明顯然走得倉促,他沒能如信上所言要在韶關待旨,一切都不再是他能夠掌控,他的身體似乎越來越糟,但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寧可違反聖旨c拚卻一命,也要趕回越城? 信上說的「陽明洞」,究竟是怎樣的地方? 他要弟子別再遲疑儘速前往一會,他想交代何事? 王二聽見臨終前他說:「恨吾未能與吾黨共成之」想來便是他想和他的門生諸友一起努力奔赴之事,這指的究竟是何事? 當日他在江上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無法撐持,臨終前託王二寄出的最後一信,想必也和此事相關,那封信究竟是寄給了誰? 眼前疑點重重,一探陽明洞,或許能有個頭緒,夏冕想。 船隻靠岸時,浩浩江河已沐在滿天的霞光之中,越城裡處處河渠穿巷過弄,枕河人家烏瓦白牆,又都栽綠種翠,放眼俱是佳景。 此時更見炊煙裊裊,沿河所見倒漿洗衣盡是百姓日常,卻叫夏冕生出了幾許依眷之情。 一登岸,他便從碼頭邊上轉入青石舖就的街衢,走沒多遠伯公府第矗然在目。臨著伯府大埠頭的市井人來潮往,掌燈時分更顯熱鬧。 眼前這座富麗的宅第是在嘉靖元年,由當朝皇上欽賜修建。王陽明平定南昌寧王宸濠的叛亂,功震天下,祖上三代敕封為新建伯。當時他從南昌趕回越城,父親王華正在彌留之際,封爵禮罷,人也過世了,王陽明守喪期間就居住在此。在越城一地,這幢依河建造的府第,形制之堂皇c規模之大,據當地人說是自古未曾有的。 夏冕趨近探看,發現偌大的廳堂門廊上,有府城的官兵駐守,但偏門院落卻見閒雜人等進出隨意。夜裡他隨著人群混了進去,各處廂房亭閣竟是燈火輝煌,處處傳出飲酒作樂的歡鬧聲,夏冕潛入眾裡飲酒打探,座中有王家年青的子弟,但大多是越城的惡少清客,這番景象叫夏冕心生詫異,王陽明被尊為一代大儒,他的宅第怎會是這般的聲色喧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越城遺風:陽明書院 據夏冕所知,王陽明老來得子,先前的元配諸氏因一直未有生育,早年便收其弟之子王正憲承嗣,諸氏歿去後,王陽明續弦再娶,五十五歲時得一子,如今寡母幼子,所居之處,竟這等聲色喧鬧? 「王家敗落了,當今皇帝不喜歡王伯公,縣衙官府看這風向,將這座伯府第接管,又縱放些城裡遊手好閒的人趁勢打劫,唉,大夥人整晚喝酒打鬧,鬧個不休。」 天亮時,夏冕跟伯府埠頭前的茶博士打探,那老人家不勝感慨,嘆聲連連。 「王家的人呢,就沒人了嗎?」 「伯公是有個胤子,名叫王正憲,性子有些軟弱,容易受人擺佈,交友不慎,賭錢花酒樣樣都來,不時鬧到被人告到官府,伯公生前也著實苦惱,此刻也不知竄逃躲避到哪裡去了。還有個夫人和剛滿三歲的兒子,聽人說,王門的弟子已將他們安置到別處去了。」 王陽明死後雖說恤典不行,但王門弟子在朝為官者並不少,何至於到這般地步?夏冕還想再問,突然眼前出現一道身影。 那中年人從街衢那頭走來,此時轉身立在街邊把玩攤上的越瓷,夏冕心覺有異,朝他看去,果然見他轉頭將目光射了過來,兩人對看一眼,夏冕心中一驚! 那一身儒服打扮的中年男子立即轉身在人群中快步閃離,看那形貌姿態並不認得,夏冕卻覺得哪裡曾見過,說不出來的一股印象,他快步跟去,才轉過一個街口,卻已不見人影。 那人會是王陽明的弟子嗎?身手著實不弱,那目光究竟是在那裡見過?夏冕一邊找路前往陽明書院,仍不斷尋思,看來那人一路跟蹤他,難道自己身負的任務已遭洩露? 陽明書院離伯府第不遠,王陽明返回越城守喪數年,因南昌一役名動天下,故而越城講學期間,各地奔來拜入門下的士族儒生絡繹不絕,城裡的客棧廟宇終年居滿這些前來聽講的各地生員,動輒上千人圍坐在講堂四周,為容納眾多學子,王陽明乃增建書院,如今,據當地百姓所云,王陽明雖已歿去,但他的弟子仍日日在陽明書院聚眾講學,聲勢絲毫不減伯公在世。 夏冕大步走在青石道上,心想,朝廷詔令禁講王學,王門人竟是置之不理? 「夏兄,留步!」 聽見後方有人出聲呼喚,夏冕轉身一看,長街那頭竟是唐堯臣招手奔來。 「我猜你是奉甘泉先生之命前來的,走,我帶你進去。」 夏冕聞言先是一驚,見唐堯臣神情無異,隨即猜想,他是指受先生之託前來弔祭王陽明。 唐堯臣帶著他從陽明書院的偏門進入,逢人就拱手問訊,夏冕見了滿腹疑問,堯臣和他相交是在廣東甘泉先生的府上,他為人熱情活潑,先生讚他聰明無拘礙,曾要夏冕多與之往來,以開豁自己謹束多慮的性格。 靈前禮祭完畢,才剛在書院後園裡落座,堯臣便開口說道:「不久前名列科榜,朝廷已授了湖州通判的職位,我這是趁著赴任前,從南昌過來,先來祭拜先師。」 夏冕立即也就聽出來,他所言的先師,所指的是王陽明。但他何時又拜入王門?正尋思如何開口問他,唐堯臣又說道: 「從甘泉先生那邊離開後,我一直在南昌,大前年陽明先生受命前往思州c恩田平亂,取道南昌,他人一登岸,滿城的父老軍民百姓夾道頂香迎他,我都看呆了,先生的座輿在人潮中簡直無法落地,便一路父老接輿傳遞,直直抬著進到都司衙裡。大家都搶著要進入拜謁,都司要眾人東邊進西邊出,但許多人不捨,出來了又從東門進入,從早到晚,人潮到深夜都無法散去。第二日先生進謁文廟,在明倫堂開講《大學》,擠不進去的門生直是填途塞巷,我想了法子跟陽明先生的親近弟子討了個獻茶,便得以上堂旁聽。最先我也不信王學,但全城百姓出迎先生的景象,讓人驚訝,待見到父老擁謁不散,我心道自三代以下哪裡見過這番氣象?後來聽先生宣講大學之道,我當下感動無疑,便拜入了王門。」 此時亭裡也坐了幾位南昌來的同門,聽他說得有趣,湊過來道:「真得要像先生那樣的大捕手,才能捕得住你這條活泥鰍。」 「說得極是!」堯臣聞言呵呵大笑。 夏冕見書院中來往的門生頗熱鬧,便詢問:「這裡的講學一切仍如陽明先生在時的盛況嗎?」 「先師正月裡在南昌發喪,二月回到越城,每日從各地前來弔祭的門人都有上百人,許多人來了就都留下來,要守到先生入葬,既然大家都留了下來,便應當是聚會講學如師在。」座中的何挺仁回答道。 「何止如師在,只怕更壯大了。前日,各地的師友才一起訂下盟約。」堯臣說道。 「什麼樣的盟約?」夏冕對「盟約」二字格外在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越城遺風:王門弟子 「原本是先生在生前,便定下學友門生定期聚講的盟約,先生以為,學問一曝十寒,遂訂下眾人定期會聚,彼此講習砥礪,薰養人格品性,也讓世俗事務勢利的習染可以遠離些。故而,眾人約訂,定期聚講之盟持續不輟。」座中一直沉默的黃弘綱此時開口,夏冕見他神情靜穆,目光清亮,一時心生好感,但也聽出話中對他有所顧忌。 唐堯臣並不理會弘綱,仍搶著說:「不止,不止,從域中各地前來吊喪的弟子,前不久,便在先生靈前許下盟約,要在各地立基建派,眼看王學門派遍佈天下是指日可待了。」 夏冕心中震動,立即問他:「唐兄所言的門派,所指為何?」 「先生一生從宦行軍,講學不輟,各地方的學子跟隨他也從未斷過,影響所及,門生遍佈天下,我核計了一下,眼前正可分為江右c南中c閩粵c北方c楚中c浙中c泰州七派。當中又以此地浙中c王艮的泰州c弘綱還有挺仁所在的江右,這三派最為壯盛。」 「唐兄如此分派,只怕是言過其實吧!」堯臣才一說完,弘綱接口,阻止他再往下說,夏冕便也不好再探問,想了一下,便拱手稱道: 「真沒想到,朝廷這樣壓制王學,陽明先生的學說一律禁講,但王門弟子並未氣餒,反而更繼持師說,夏某心生敬佩。」 何挺仁看著夏冕,便道:「夏兄有所不知,先生的學說被當朝壓制,也不是始自今日。當朝以朱熹所註四書制定考科,科考入仕的百官本就奉持程朱之說,自先生提出身心之學,便被看作是異端,甘泉先生也是不忍先師遭受打擊,引為知己。」他向著夏冕一拱手,接著道:「近年來朝廷為打壓,也曾科考以心學為題,出題的考官想要藉此貶抑王學,先生的弟子一見考題有棄卷而出的,不肯討好當道,也有落第的。消息傳回來,先生反而歡喜說:『聖學從此可以大明於天下了。』你道此話怎講?先生的意思是說,朝廷以國家之力貶壓王學,正使天下學子不得不加以關注,先生說天下士子為了議論王學,也必要求得真知。先生生前無懼權勢,只信良知真理,我們得先生啟發,當以此為王學真傳。」 何挺仁的一席話,讓眾人靜默,夏冕也不得不對這群王門子弟刮目相看,他們已不只是儒生談學論道,隱然間他似乎感受到陽明書院裡有一股湧動的勢力正蘊蓄而生。 陽明猝逝在章江僻地,朝廷撤爵停恤c禁講王學,誰想到,王門弟子正是要藉著祭弔之儀,集結各方弟子 思緒未停,突然間眾人紛紛立起身軀,拱手禮敬,夏冕見一名神情瀟灑的中年人,牽著一個小童正閒步走來,唐堯臣方開口要介紹夏冕,那中年人已先拱手道:「我認得,夏指揮別來無恙,此番來到越城,不知是公出還是私行?」 夏冕沒意料到南大吉會如此一問,順勢便答道:「此行本是公出,途經越城,奉甘泉先生之命,特來祭謁陽明先生。」 南大吉本是渭南人士,在越城擔任知府時,與王陽明相交,拜入門下,《傳習錄》便是他所刻印,早些時他在朝中因為王陽明的關係,被舊朝權貴排擠而罷官,兩人在京師曾有一會,知他為官公正清明,夏冕只道他罷官後返回渭南講學,不想會在此遇見。 眾人此時談論起陽明祠的楹聯字句,正堂楹聯該取用先生的教示,有人提到「四句教」,一直安靜立在一旁的稚齡童子,突然朗口誦念:「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他一誦出,眾人皆笑悅道好,南大吉笑著手撫小童頭頂,說:「文長小時了了,大也必佳。」小童聽見眾人讚美,臉上也無欣喜之色,雙目清澈靈動,夏冕也覺得驚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越城遺風:四句教旨 眾人散去後,他邀唐堯臣同行坐飲酒館,細細問起四句教之事。 「據我所知,這四句教是先師前往思田當刻,為使書院門生學習有所依歸,特將學說教法定為此四句。」 「聽來是為了防止後學隨意發揮,以致有違其道。」 「或許也有此意,我聽同門說起,先師的兩大弟子錢德洪和王畿,對此也有不同體會,你若還要在越城住上一陣子,我可以為你引見。不過,我倒想聽聽得到甘泉先生真傳的閣下,你怎麼看這四句?」 「甘泉先生的弟子人才濟濟,學問更是深淵一般,我耽在武門,還在先生聖學的門牆之外呢,哪裡敢說得其真傳。」夏冕神情嚴肅,頓了一下才又繼續說道: 「我是想說說自己的淺見,就教於兄,如能得到指正,也能有點長進。依在下體會,無善無惡心之體,這是在說心體寂然不動之時,當有外物觸動,便是有善有惡意之動,意動之時便要有良知當個守門,良知是分辨善惡的良能,一旦有了善惡之辨,便有為善去惡的行事。這四句平易近人,一般人也能依循修身。」 「我也覺得過於平易,先師的學說深刻處,其實不是這四句所能涵攝,聽說,王畿也不滿這教法,所以和錢德洪有一番爭辯。」 「平易倒有平易的好,更能廣納一般眾生。」 「著!」堯臣聞言擊桌,興奮說道:「這就是王門勝處,甘泉先生的教法還只在儒門學者,但依我看,王學就能教化黎民百姓,陽明學說遍布天下想來指日可待。」 唐堯臣說著這話,意興飛揚,夏冕聽入耳內,不知為何心中卻似懸了千百斤錘,只覺沉重。 此刻他面向堯臣朝外而坐,正開口要再探問各方弟子結盟分派的詳情,突然見到堯臣朝自己的身後揮了揮手,喊著: 「我隨後就到。」夏冕也跟著回頭看那正舉步走在閣樓上的一群人,見到南大吉立在廊上對著他抱拳問候,他立起身軀正待要回禮,瞬間閃過一張臉,腦中猛然轟的一響。 堯臣開口說道誰從泰州趕來,同門在此接迎,他腦中仍轟亂不停,無法冷靜聽他說話。 就在他回身望見樓閣的剎那,他憶起了那張臉,之前是在南寧酒館裡,他見到廊上僮族的女子被一把抓入閣中,飛奔而上想要解救時,坐在位上看著他冷笑的一名中年男子,正是今日在伯府第旁的大街上所見到那人。 當日,他遭人算計,待他衝上樓時,自己隨身的行囊立即被盜,他為了追捕那偷盜的少年,進入斷藤峽。如今,竟在越城大街上又碰到,顯見此人一路跟蹤,究竟是何方人馬?又所為何來? 夏冕越想越覺得王陽明的身後藏有更大的玄機,自己如今恐怕是陷入螳螂補蟬,黃雀在後的處境。 堯臣起身告別後,他跟著踏出酒館,不禁對自己周遭來往的人更為警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越城遺風:遺孀孤子 一更天剛過,夏冕一身玄色箭衣翻上伯府第的屋簷,他在屋頂上巡看了一會兒,果然如他所料,偌大的府第,越城的清客惡少喧鬧之處,只在東面的亭院廂房,其它地方一遍寂黑。設有士兵守衛的地方除了正門大廳外,就是中庭後園的一處樓閣。他同時也發現,有兩道黑影隱身在牆邊,摸索了半天,似乎找不到侵入的辦法。見那兩人快步離開,自己也躍下門牆跟蹤在後,只見兩人突然左右分途,他跟著隱入右巷,暗夜的石板道上只見那人身影奔走直前,看人影漸行漸遠,夏冕停住腳步,但埋藏在暗處的幾名錦衣衛校尉已追蹤而去。 天才剛亮,越城的錦衣衛便來報差。入侵伯公府的這一夥人,原來是江右一代的黑幫,幾年前王陽明從南昌返回故里,他們便與越州的地方勢力聯繫,傳聞中,王陽明當年率兵攻入寧王府,收刮不少財寶,雖然事後分冊立案報繳朝廷,但實則不到十分之一。 王陽明的蔭子王正憲,也因此遭人誘引出入賭場,但王陽明治家嚴謹,眾人一時也無法侵入伯公府中,如今他人一死,原來連成一氣的黑幫倒是為了搶奪珍寶,分裂成好些派系。 夏冕暗思,難道從南寧,一路跟蹤他到越城來的,會是其中一股黑幫勢力?那暗殺王二c打探王陽明最後一信,也是此中之人? 「此外,兄弟們也查到了王守仁的遺孀c孤子的藏身之所。」 越城的這名校尉叫李澤,夏冕聽他言語伶俐,條理分明,此行的任務本是極為隱密,各地的錦衣衛聽他指揮調度各依字號編派,每個字號任務不同,也相互隱匿,他們領下任務,只負責各自彙報,並不能揣度串聯,所以,李澤突然增添這條線索,倒讓夏冕留心,當下記住他的聲音容貌。 伯公府第沿著小江橋河岸,逶迤在上大路的整條道上,臨近迎恩門,王陽明妻兒移居的地方,卻是在戒珠寺後方往蕺山的民居山弄裡,夏冕沿著青石板路好找了一會兒,才見到李澤所描畫的居室。 路過的人看起來,也只是尋常的民居人家,小弄裡露出一道窄門,烏暗的門板關得密實,夏冕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登門拜訪。 叩門之後,打開門板的是一個瘦小的老人家,夏冕奉上拜帖,表明自己是湛若水的門生,代先生前來弔唁故人遺族。 老人家進去了之後,不久只帶出來謝帖,十分恭謹的說道:「夫人此刻喪期,身心尚待安頓,無法當面回禮,還望先生見諒。」 老人家的言語神情都不似一般奴僕,夏冕倒想能多問些內情,遂開口道:「王夫人移居在此,我也是從陽明先生的弟子那裡打聽方得,甘泉先生實在掛念故人後嗣,所以才找了過來,若夫人不便,可否就老人家打聽,以安先生之心。」 老人家一聽,轉身闔上門板,邀著夏冕往隔鄰處走,原來這老人家就住在隔壁,他家的院落倒顯得清朗寬闊,兩人就在院裡的石桌邊上坐下,老人家提壺c汲水c揮扇燒起茶來,夏冕沒想到越城一般民家的日常也能這樣安閒清雅,心境不覺寬舒了起來。 據老人家所云,陽明先生故去之後,王夫人的處境艱難,遷出伯公府之後,原本和王家族人同住,但是書院的先生們想去探望夫人總見不著,母子二人形同被軟禁,眾人深怕他們遭遇不測,這才帶出來安頓在此。 看來王家氏族人事頗為複雜,誰料到王陽明身後,他的遺孀孤子的處境如此,怎不讓人嘆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越城遺風:王門勝處 「張夫人是諸夫人故去後才續絃的,先生一直無子,所以族裡就安排過繼族弟之子王正憲,本來先生和諸弟均是隔母所出,他又長年在外。」老人家嘆了一口氣,打住了話,看來是不想多議是非,接著他又說道:「張夫人能生得一子,大家都為先生歡喜,誰想,先生竟然就這樣走了,孩子還只有三歲大,張夫人又年輕,性子溫婉,族裡難免遭人欺壓。所以,眾人商議,就移居到我這裡來。這裡僻靜,書院同門要來探望也便利。」 夏冕聞言,也拱手致謝,說是要為甘泉先生謝過老人家照護遺族的義舉。 老人家的臉上,一抹微笑靜靜漾在皺紋裡,慢慢說起自己結識陽明先生的往事。 當年伯公府第在小江橋邊沿河砌造時,城裡百姓都道是巨室深宅,但陽明先生回來之後,尋常就見到他帶著學生隨地開講,他人也平易隨和。幾年下來,他人走到的地方總是有上百人跟隨著,四方前來問學的讀書人隨時將城裡的寺廟旅店擠得水泄不通。一般老百姓看熟了,有時也放下手邊活兒跟著他們師徒聽講,以前鄰里間有些疑難的總進廟問神佛,後來就有人跑去書院找先生,先生也不拒人。 老人家說:「我有兩個兒子,小兒子身體弱些,腳上有殘疾,我便將較好的田產分與他,誰想長子竟然爭鬧了起來,父子反目,告上了縣衙,仍無法罷休。後來父子兩人便去找陽明先生要斷個是非對錯。」 「陽明先生一句話倒讓我們父子二人都哭了,他說舜自認是世間大不孝的兒子,因為他見父親不愛他,便想著自己哪裡不夠,更竭力盡孝。而瞽叟自許是世間大慈的父親,他總以為自己大慈,就只看見舜的不孝,看不到自家移了心。當時我們父子倆,怨怒不已,都在責怪對方的不是,我氣他不孝,他氣我不慈,先生一句話,像一根棒槌打在腦門上,打得我們醒悟了。」 「從此我們父子也都拜他為師,先生不嫌棄我們不識字,他總是說,從百姓到天子,賣柴的c做公卿的,都是一樣的功夫,良知做主,良知是人人都有的。」 老人家說完,靜靜的喝著一杯茶,日照斜斜灑落庭院,夏冕似乎見到一種平寧世風,內心微微震動。 嘉靖元年王陽明回到家鄉,一直到他被任命前往思田平亂,他在越城講學算算有六年之久,王學在此,原來不僅僅是在書院門庭之內,也在百姓之間興起作用,夏冕不禁想,這一點真如唐堯臣所云,這是王門勝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越城遺風:江右黑幫 此日到了中夜時分,夏冕如常在席上靜坐,卻有一道落葉飄零般的聲息傳入了耳內,他依然闔目靜氣,絲毫不見動靜。 自從在西樵山書院習得靜坐以來,夏冕每夜入寢前都會坐上個把時辰,不管日間多麼奔忙,他每每調理吐納,收攝身心,不用一刻就能夠進入空明之境。猶記得當初靜坐了一段時間,他問增城書吏蕭叔,原先自己關照呼吸的進出,但為何進至後來,絲毫不覺得有氣息出入,只感到身心空明輕安。蕭叔便說這是坐忘之象,若依佛家語,也可以說是入定。 甘泉先生雖然開講前會要眾人靜坐調息以收攝身心,但他並不鼓勵弟子修習靜坐之效,他要弟子在尋常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但夏冕卻是覺得,每日的靜坐讓他安定,後來他自己閱讀陳白沙的集子,讀到他說:「觀書博識,不如靜坐。」便深有共鳴。 一般人見人靜坐,總以為他如槁木死灰,眼不見耳不聞,不知他此刻是心眼在觀,心耳在聽,原不是透過形跡,而是通感體覺。 那人從屋簷躍下後,推窗貼牆爬上了屋樑,夏冕對他的動靜一清二楚,對他如此輕巧的身手微感驚異。 那人伏在樑上,亮出了一把短刃,瞬間破帳俯衝而下,夏冕一撤身出掌,便扼住了那人的手腕,白刃飛墜,另一掌推入胸間,卻全身一震,立即收掌回來,此時,破門進來一身黑影出手要救夏冕掌中的人,夏冕一放手,立刻聞到一股幽香,闖入的兩人在一片漆暗的夜裡躍出屋外。 此時,窗外傳來那女子朗聲道:「姓夏的,殺弟之仇,此生必報。」 聞言揣想,那一日在斷藤峽的洞穴裡死在自己劍下那小賊,是她的弟弟,她難道是那日在閣樓上倚欄而立的女子?他們一路追蹤,竟是報仇而來? 天亮之後,夏冕只記掛著要拜會錢德洪c王畿的事,卻聽見店家招呼著有客人來訪。推開房門見到的人,倒讓夏冕意外,他沒想到南大吉會單獨前來會他,從他的神情話語中,他不斷揣想自己該如何透露訊息?又該如何隱匿自己? 「其實晚生也正有一事要請教南兄。」南大吉曾是越城知府,據夏冕查訪,他在越城一地頗受到百姓愛戴,前年他被朝廷罷官的消息傳回,當地仕紳百姓涕泣若失父母。 「南兄在越城知府任上,對陽明先生府第必十分清楚,晚生本想問慰夫人,卻發現王夫人不住在府裡。打聽了半天才知,原來夫人與幼子被安置在別處,又見到整座府第來往盡是閒雜之人?」 南大吉聞言道:「先師生前也就不常住在伯府第,因他長年在外,家中一切庶務都由家中幾個弟弟掌管,而這幾個弟弟和陽明先生本非同母所生,親族間便有些紛擾,尤其在皇帝敕建伯府之後,家族中夤利夥聚的人事繁雜,先生不願傷害親族情誼,便也不多過問。後來,也實在無法應付各方人情酬酢,索性長居在書院之內。夫人現居在越城僻巷,她性情好靜,加上稚子年幼,所以只有少數幾位親近的弟子往來。」 夏冕拱手又問:「實不相瞞,朝廷聽說越城一地頗不平靖,在下銜命前來察看,昨夜裡我探了一下,府裡雖有官兵守衛,但仍是不少意圖侵入偷盜者。」 「夏指揮,你是否也有聽聞?」南大吉壓低嗓音,炯炯目光看著夏冕。 「南兄指的是何事?」 「自我在越城知府任內,就曾經有此傳聞。江湖中不少人相信寧王府中的珍寶進入了陽明先生的囊中,原本是當年江彬等人妒恨先生平亂之功,刻意捏造構陷,不知為何竟謠傳數年不衰,據說,江湖中一直有人要以高金收尋寧王府中的名琴:飛瀑連珠。」南大吉頓了一下,才又接著說道: 「自先生返回越城,便時有不法之徒的騷擾,官府因此一直派人協防守衛。只是,在先生過世之後,朝廷論罪,當今的知府便刻意縱放越城惡少侵入伯府,王家老小因此也多避禍離散了。」 「飛瀑連珠」,夏冕在東廠聽過這個傳聞,當年太祖諸子之中以朱權智謀第一,在成祖起兵之後,朱權被封為南昌寧王,他自此不問政事,傾心於修道玩藝,尤其擅長琴道,他除了收錄古今琴譜,自創琴曲,還自製古琴,當年他所製成的「飛瀑連珠」一琴,據說琴音輕妙,古今獨步。 這具琴據傳一直秘藏在寧王府中,豈知到了宸濠這一代,竟因為他的謀叛而至家破人亡,「飛瀑連珠」也自此不知下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越城遺風:南大吉 「真想不到陽明先生起義平亂,竟因而沾惹此禍。」 聽見夏冕語氣中的感慨之情,南大吉便又對著他說: 「夏指揮此番來祭先師,眾人議定十一月十一日墓成舉葬,這段時日在越城一地行走,便可親身聽聞先師的為人處事。」 聽南大吉的話,夏冕點頭稱是,但又不禁起疑?遂開口道: 「南兄為陽明先生刻印《傳習錄》,未能親炙陽明先生的學子也都因此錄而能修習心學,立統設教,王學眼見廣佈天下,兄臺此功不小。」 「王學的興盛眾人只見是推行之功,但這何嘗不也是招來攻擊構陷的原因。」南大吉向著夏冕拱手道:「夏兄奉甘泉先生為師,兩位先生共許聖學為志業,自是同道,當能體知。」 夏冕看著這會兒突然靜默下來的南大吉,只感覺到他有一番話想要傾吐,便也不再言語,執壺倒了茶水,只待他開口。 南大吉的年紀在王門弟子中並不算是年長一輩,但眾人對他顯然十分敬重,他如今已無一官半職在身,猶能被如此看待,可知是以德行涵養服人。 南大吉想起了往事,此刻緩緩說道: 「說來,立統設教也非先師本意,我的意思是,外人只道王門弟子眾多,事實上,與其說眾人對先生的遵從,不如說是,各人對自家良知的自覺。如我跟隨先生,自知性格放曠不拘,過失不少,有一回與先生論學,便要先生指正,先生問我,要他指何事?我說,我在政務的處理上犯了許多過錯,先生為何都無一言?先生問我,何過?我便一一數來,先生便說,我說過了。我驚訝問道,哪裡說過?先生說:我沒說你怎麼會知道自己的過失?我說,我的良知讓我知道。先生此時便笑著說,良知不是我平日在講的嗎?當下我像是法水灌頂般,一股自信喜悅從腔裡湧出。」 南大吉停頓了一會兒,意味深長的看著夏冕,才又緩緩的說: 「平日裡先生講學,也是以簡要為主,因為良知不在他說,只在自家腔內,進入王門,便知各依自家本性,並不依師。」 南大吉拿起桌上被夏冕翻得泛白的那一本《傳習錄》,又開口說道: 「就如此書,雖收錄先生教示,但盡信書也不如無書罷。」 「本性自足,何必他求」,夏冕聽這一席話,當下只得拱手說道: 「在下受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越城遺風:會稽陽明洞 夏冕想起王陽明信中提及「一還陽明洞」,遂向南大吉問道: 「請教南兄,陽明洞位在何方?」 「陽明洞是道家修行之所。」南大吉見夏冕臉上疑惑的神情,便又說道: 「不知夏兄是在哪裡得知陽明洞一地?」 「是聽聞陽明先生的稱號正是得自陽明洞,因此景慕好奇,難得到越城來,便想前去探訪。」 「原是如此,先師年少時也曾好佛老之道,便在宛委山一帶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陽明洞裡修道,後來,深感佛老出離世間,雖得逍遙之樂,但心內親情一念無法忘卻,一朝醒悟,孝悌一念是人與生就有的,豈可絕斷?便由此體知儒道從人性根本立說,才是人生正途。返鄉後,先生也常登山到陽明洞靜坐,諸生問道,也不時跟隨到了那裡。」 送走南大吉,夏冕便往宛委山尋去。 越城東南一帶見有會稽群山綿延,「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自古便是文人雅士所歌頌的山水勝處。群嶺中的宛委山更見重巒疊嶂,主峰從谷底拔出直冲霄漢,仿如天柱壁立,夏冕在群山環抱的山谷間遊走,秋山林野隨目所遇,不時讓他駐足賞悅。行走半日,才見到一個樵夫踩著滿地紅葉而來,夏冕跟他打聽陽明洞所在,他反倒手指揚舉道: 「陽明大佛啊,你瞧那兒!」 夏冕一瞧去,原來是山壁間有一天然巨岩,那頭身果如一佛成吉祥座狀,不禁莞爾,果真如南大吉所云,此處自古乃佛老修道之所。 宛委山處處是山壁洞穴,不少洞口幽深狹小,抬頭只見一線藍天。據說三十六洞天中,陽明洞列為第十一洞,夏冕四下巡看,見到陽明洞也只是一處尋常的石穴,四面石窗,白日的光線透過石窗射入,一道道光芒更顯出洞內的幽清。 這就是陽明先生臨終之時,一心想要回返的地方。 思及此,夏冕心中突然湧出一股哀戚。 在陽明洞中坐了片刻,夏冕回想這一路行來,親炙王陽明的人,不管是部屬還是門生,皆是端正有志之士,來到越城見到此地就連百姓也能講信修身,足見王陽明是以德化人。如南大吉所言,良知乃自家自證功夫,對照他這陣子在《傳習錄》中所閱,也確實如此,王陽明說天理只在此心,此心無私慾之蔽時,以此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c治民便是信與仁。 無私慾之蔽,純乎真誠之心處事,所行者皆是成全。 夏冕循著山路下山,又想到王陽明有功朝廷,妻兒卻遭欺凌,他在民間受人奉仰如神,身後如此孤清,不禁打心底嘆了一口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學舌奴才 夏冕一到越州,就是一襲湖色直裰,更顯形容俊逸。王陽明的門生因他是湛若水的弟子,視為同道,但也有人知道他身為錦衣衛總兵指揮,而多有顧忌。此時江右一帶來到越城的黑幫不時侵擾伯公府第,夏冕便也順勢偵防起黑幫的舉動。 據他的屬下回報,南寧客棧所見到的四人,除了那僮族女子,另三人乃九江人,主持當地一家鎮功武館,在江右一帶舉足輕重,中年男女是一對夫婦,男的叫鄭堂,女的陵氏,年輕男子是他們的獨生兒,叫鄭友驊。幾年來南昌寧王府裡所流出的名器古玩在文物市場上不乏重金收藏者,鄭堂一家跑到越城來,據聞是江右商幫出了巨資託付,要尋找寧王府的名琴─飛瀑連珠。 看來那日在街上跟蹤他的人便是鄭堂,夜裡從他掌中救走那女子的是個年輕男子應是鄭友驊,夏冕又想到這兩人的身形武功都不像是刺殺王二的那黑衣人,沉吟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問道:「那僮族女子又是什麼來歷?怎麼又跟他們一道?」 「屬下在他們的居所潛伏十多日,查訪所得,那僮族女子原是鎮功武館另一名武師的女兒,與鄭堂是結拜兄弟,一次護鏢到了南寧,娶了僮族女子,就在斷藤峽裡落戶,鄭堂是聽聞斷藤峽遭到朝廷剿平,特地跑去探訪故人,才知道武師早就死去,就剩下一對兒女,想帶回九江照顧。但屬下也只見到一名女子,並未見」話還未說完,夏冕就揮手說知道了。 下屬正要告退,夏冕突然又開口問道:「知道那名女子叫什麼?」 「蘭亭。」 蘭亭二字一入耳裡,他的心頭一顫。 夏冕留在越城,得空常出入陽明書院,唐堯臣已趕赴湖州上任,甘泉先生給他的《傳習錄》,他這一路上不時翻閱,此時和王門的弟子們談學論道竟也生出了契合之感。 與眾人一道遊覽南鎮山水,有弟子說起先生的心外無物,當年有人不信此說,指著山巖中開得繽紛的桃花,問陽明先生道:「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有何相關?」先生回答他說:「你未見到這花時,這株花與你的心同歸於寂,寂默中,心與花同在;你來看此花c與花相會時,這株花的顏色在心上一時明白鮮麗起來,便知道,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夏冕對「同歸於寂」四字,思索起來,王挺之突然笑著問他:「如何是心體?」 夏冕答:「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這是他從《傳習錄》看到的句子,自己也是隨口就答,豈知王挺之此時對著他大喝一聲: 「學舌奴才!」 這一喝讓夏冕從耳根子紅起,先是感到羞愧,繼而警省,繼而打心底生出了一股清亮之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句子猛然躍在當前。 這「德」是自家本性,「明明德」是朗現自家心體,不是書上認知,亦不是先生教予,得要是親身實踐,自己活出來。否則,跟著先生說,跟著聖人說,不過是「學舌奴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龍泉寺 閒步山水,眾人憶起昔日師生的歡聚之樂,叫夏冕好不神往。有人說起正德年間王陽明調赴滁州督管馬政,一群弟子從上虞c四明一直跟隨先師到寧波。滁州的山水秀麗,政務又清閒,師生便四處遨遊,山水間談學論道c隨機點撥,好不悅樂。他們白日論學,夜晚則環著龍潭而坐,興來高歌,幾百人的歌聲震動山谷,天上皓皓明月,隨時有人舉手發問,有問則應,當下有會悟者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起來,眾人也隨之起舞,「那情景真叫人一生難忘」。 「是啊,那時眾歌喧嘩,曰仁只是安靜,先生便笑說曰仁是我的顏淵。」 陸澄的話似乎將眾人帶回昔日的景象,靜默間突然有人嘆息道: 「孔子在顏回早逝時悲曰天喪予,昔日曰仁早逝,先生也悲咽數日,不能食,痛不欲生,先生之志,正是不負曰仁。」 曰仁乃王陽明最早的弟子徐愛,《傳習錄》便是從他記錄師生間的對話開始,夏冕從眾人的言談中,思及徐愛跟隨陽明先生問學,從駭愕不定到了然洞釋,師生接遇裡見性命交關的深契,實教人感佩。 「先生之志,正是不負曰仁」,這句話是何意?夏冕才想要問,但在眾人談話間一閃而逝了。當時正有人談起數日後的講會,開口邀他共赴餘姚中天閣。 中天閣位在龍泉山南坡,王陽明歸葬父親王華,回到家鄉餘姚,當時餘姚子弟錢德洪領著七十四名儒生在中天閣裡,拜王陽明為師。自此,與弟子們便在那裡定期舉行講會,即使王陽明過世,弟子們決定講會仍按期舉行。 這一趟為期五天的講會,各地來的弟子們在此宣講所學,印證所得,也相互切磋指正。 夏冕提前幾日到達餘姚,最常聽見王門弟子說:「致良知」三字,正是「千古聖學之秘」。王陽明近些年提出「致良知」的學說,他覺得跟甘泉先生所說的「隨處體認天理」無大差別,但此三字被說成是「真聖門正法眼藏」,趁此他也想探個究竟。 一到餘姚,夏冕住進龍泉寺的中天院,即收到下屬傳來密報,黑幫之中那一名叫蘭亭的年輕女子也混跡在信徒之中。 在人來人往的信眾裡,夏冕見到了蘭亭。他暗地裡提防,表面上只裝作渾然不知,如常進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講會 餘姚地處長江南翼,接近錢塘江,自古便是商旅往來之勝地,龍泉山臨著姚江,遊人如織,但中天閣位在山壁幽深之處,倒也僻靜,多見是方巾儒生往來,行走間安祥肅靜。 十月初八這日,夏冕立在中天閣樓壁間,讀著陽明生前所書,致諸生的一段文章,有幾句話讓他注目反覆咀嚼:「相會之時,尤須虛心謙遜,相互親敬,大抵朋友之交,以信任柔軟為益,如果有議論不合,要在從容涵育中,相互感通,不得動氣求勝。」 正讀間,中天閣裡鳴鐘響起,諸生先向著中堂上王陽明的坐像靈前,焚香祭拜,接著一群童子歌詩撫琴,歌樂聲裡眾人端坐靜息,接著登堂的是王畿和錢德洪,他倆人向大家行禮,眾人回禮後,兩人又互相禮拜。 這王畿長得方臉大耳,粗眉寬嘴,形容豪邁,而錢德洪則顯得秀氣,和王陽明一樣削瘦的身形,細眉長眼,形容敬謹謙和,他兩人是王陽明生前所指定的教授師,如今,儼然是王學的掌門之人。 講會先由王畿談起四句教,但他並未對此四句多加說明議論,反倒談起在先生離開越城前往思田的征途上,他追到嚴灘,舉佛家實相幻相的說法來印證他對四句教的體悟,先生聽完後對他說:「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王畿說當時他便將先生的教示,詮解出來,跟著說: 「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從本體上說功夫,在工夫的修持上關鍵處在真誠有心;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從功夫上來說本體,本體無執著,一落入執著便是表象幻影。」先生聽完他的話,也表示贊同。 夏冕聽見王畿居然引佛家語來印證王學,著實大感驚愕,這四句教是王陽明總結他的致良知學說所標舉的教旨,原來他只道是平實易守,但此刻想來,或者是自己輕忽了王門所謂的「聖學之秘」。 王畿講完後,接著往下講的是徐樾,他提及的也是王陽明前往思田的路程,他說: 「先生啟程後,一路渡錢塘江c過常山到南昌,沿途不斷有學生求見,因為兵事無暇,一律辭免。但我緊追不捨,搭著小舟從貴溪跟到了餘干,從白日跟到入夜,先生看了不捨,只得讓我上船,我跟先生說在白鹿洞打坐時,有禪定的體會。先生定睛看著我,說:『你說看看。』我說:『身心像空氣一般輕盈!』『不對。』先生駁我,我又說:『像清泉流淌過身心!』先生又說:『不對。』我再說:『像心中有光!』先生說:『稍靠近了。』此刻先生站起身軀,說道:『此心體那裡可以執著?好比這燭,光無所不在,不可以只認為光在燭上。』接著隨指船內說這是光,指天上說這是光,又指著船外水面說這也是光。當下聽得我熱淚直淌,行舟江上,恍然若有光,只感到天地與這心體全打成一片。」 原來王陽明所講的心體,無善無惡,是禪家所說的空性! 夏冕大感詫異,不禁思索,若由此論聖學,甘泉先生的學說較之切實c也較之廣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黃直 王門弟子紛紛談論自己打坐時的體會,多只是在效驗上計較,夏冕幾乎是想離座而去了,但身畔一名年青人的神情倒吸引了他。 這年青人正是前幾年錦衣衛前往漳州逮捕的漳州推官黃直,此人耿介剛直,在漳州時因為禁廢境內的淫祠,監察御史在朝中彈劾他,因之被送往吏部議罪。誰想他在來朝廷的途中上疏,不為自己辯解,反倒要皇帝以國運為先,及早立儲,聖上大怒,命錦衣衛前往逮捕下獄,後來朝廷又赦免他,貶為沔陽判官。 夏冕見他神情沉靜嚴肅,一直沉默不語,和高談闊論的王門弟子迴異,他倒想私下再與他相談。但不久黃直也起身登席,說了一段話,倒讓夏冕對王學又有刮目之感。黃直引述了一段王陽明談論格物致知的話: 「先儒把格物解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哪裡是個人可以格究得完的?所以當將「格」字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在《大學》裡所謂的修「身」,指的是耳c目c口c鼻c四肢是也。想要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就是身之主宰,目雖在視,實是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跟四肢雖言c動而所以言c動者,心也。所以修身在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沒有些子不正之處,主宰一正,那發動在目,自然沒有非禮之視;發動在耳,自然沒有非禮之聽;發動在口與四肢,自然沒有非禮之言c行;這就是修身只在正其心。」 黃直的語調平緩低沉,這段話說出來也像是老生常談,但座上上百人,沒有一絲躁動不耐,之前熱烈躍雀的論談,轉入這樣沉緩的境況,王門弟子竟也只當平常。接下來,從黃直口中引述出來的陽明之道,卻深深打入了夏冕的心中,先生說: 「然而至善,是心的本體,心的本體哪有不善?既然是至善,那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上功?」 夏冕腦裡正想著,無善無惡心之體,是為至善,不在善惡的分別上,那正心是從何說起? 「必就心的發動處才可著力,當心因外境發動,就不能無不善了,所以須在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的發動,既然沒有不誠,本體如何有不正呢?所以要正心在於誠意。功夫落在誠意上說,才有著落處。」 「而誠意的根本又在致知,這致知不是空談認知,而是在實事上格,如意是在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是在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這樣的格物人人便做得,所以說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於此。」 陽明的四句教,從黃直所引的話裡去詮解,既高明又平實,夏冕一時之間只有悅服之感。 黃直一步下講席,錢德洪也補充了一段話: 「先生曾說起自己在年輕時依朱熹的說法格物,是要去探求事物之理,他想學問不是紙上說,要踏實去做,便和友人去格竹子的道理,隔了七天就思慮勞困而病倒了,當時他只當自己沒當聖賢的天份。後來便貶到貴州龍場三年,才悟到格物,只在身心上做,便明白聖人是人人可到,悟此,便自有擔當了。」 這一席講會,夏冕看到王門的分歧,也體會到陽明之道,果然平實中蘊蓄高明之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明倫大典 講會方散,夏冕步出中天閣,倒沒有往龍泉寺下山,反刻意在山徑道上閒 走,這龍泉山地勢不高,但江上行舟c平原人家盡收眼底,山林古木有參天之勢,濃密處亦顯幽深。 夏冕邊走頰上不禁漾起了微紋。 昨日他在山徑間行走,一眼就看到亂草雜地設下的陷阱,想來一招引蛇出 洞,遂佯裝墜入洞裡,果然見到蘭亭從高樹跳下,見到他忽從穴中躍出時,驚叫一聲,立即又攀樹而登,在林間跳躍遠走。 真沒想到她這樣年輕,夏冕看見她清晰的面容,一臉稚氣,眼神嬌黠,也透著幾分天真。看起來不過十六c七歲。拳腳功夫尚弱,但看來輕功甚好。 只是幾日來都跟在自己背後的目光,今日卻不見影跡,夏冕心覺有異,走回龍泉寺,香火繚繞的香客裡,果然也看不到蘭亭了。 午膳後,他心裡頭一直怏怏不暢,索性出門步行到姚江江畔的書坊茶樓,領略一下當地的文風。 姚江自古乃漕糧運河,直達寧波,兩岸渡口密集,沿河商旅市集頗熱鬧。 行走其間,只見江水清澈,兩岸古柳迎風,長長的一道河岸,聚集了上百家書坊,間有書寓裡說書的c茶樓裡論學賞文的,文人雅士在此往來十分熱絡。 夏冕先在書坊裡閒逛,看來看去大多是八股文章的選文集子,除了歷科程墨,還有各省宗師考卷,許多店家門前更貼著紅榜,各自標榜選家名號,相互競爭。夏冕看著無趣,見到一處茶樓,題匾上書著「以文會友」四字,便舉步進入。 他混在茶座間與人隨興交談,訝異的發現,餘姚雖是王陽明的家鄉,但當地的宿儒耆老對王學的批評卻是不少。 去年朝廷頒下「明倫大典」,楊廷和被削籍為民,接著又聽說他抑鬱而亡,此刻眾人正對此事議論紛紛。 正德皇帝猝死之後,便是由大學士楊廷和和張太后主導朝策,迎立興獻王世子厚熜入承大統。誰料到楊廷和和嘉靖皇帝會為了繼嗣之爭,讓朝廷陷入黨派攻伐,直到去年「明倫大典」編撰完成,這部由王門弟子席書總裁的大禮全書,正宣告議禮之爭的定論與落幕。張璁c桂萼和王門的霍韜和方獻夫等人都進官,另一派依循程朱之說主張皇帝當入嗣仁宗的舊臣,全數被追討論罪。 聽來都是為舊臣不平,責桂萼等仗勢夤權,歸罪於王門弟子操弄黨爭的議論很是不少。 楊廷和在嘉靖三年二月已遭罷官,他的兒子楊慎也為了阻止皇帝稱孝宗為皇伯考,率百官大哭於左順門外,被免職充軍雲南。「明倫大典」頒訂,嘉靖皇帝詔旨定出賞罰,他指責楊廷和乃「以定策國老自居,門生天子視朕」,這是要砍頭的欺君之罪,最後削籍為民已算是施恩了。 座中有人發聲道:「老先生歿了,那楊慎也該赦返了罷?」 「哪能呢?據說是准他回來奔喪,但並未赦罪,仍是得回雲南去。五年前我人在湖廣道上,曾在一處郊野之地遇見楊慎帶著僕人,正要前往雲南貶謫之所,見他們剛放下行囊正要設炊造飯,我攜酒跟他共飲,他一時興起還吟了一首詩,看起來甚是灑脫,絲毫無怨懟之色。」 座中一名壯年人道:「此乃真血性儒士也!」,他一說完,座中賞讚聲起。 「到了這田地,想來這一場大議禮也該落幕了罷!」 「只怕還沒完呢,我也是近來聽京裡的學兄議論,說是孔聖的王號禮制朝廷正研議要取消」 「這豈不是要反了嗎?」一名老者聞言盛怒,此時擊桌大吼一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狂盪之風 孔子在大明一朝封為「大成至聖文宣王」。嘉靖皇帝正與朝臣議禮要撤除此一封號,此事在茶館裡被提起,眾人議論紛紛。 「此話當真,當今聖上不是宣稱要以禮治國?」 「只怕他的禮是無法無天之禮,聽說,朝廷認為聖上以帝位去祭拜一個素王,於禮不合,故而要去孔聖的王號。」 「那接下來難道是要向秦始皇學焚書坑儒嗎?」老者此話一出倒讓眾人怔住了,盡皆默然。此時,突然有人誦念起《論語》的一段篇章: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無誰欺?欺天乎?」 這是《論語》子罕篇中的一段,眾人皆朝那聲音看去,只見到一名四十多歲的男子正立在臨窗的位上,身形瀟灑一派名士之風,手上一管毛筆沾著墨水,看來他正在吟誦剛寫下的句子。 夏冕一走進茶館,便注意到他,一直坐在桌前展紙寫字,此時見他將筆擱在一塊端硯邊上。對著眾人拱手道: 「孔子之聖來自德位,非王位也,當日孔子重疾,子路帶著門人以臣子之禮要送孔子,孔子病稍好之後,便痛罵子路行詐,他說自己一生未曾稱王,哪來臣子為他送葬,這莫不是要欺天嗎?聖人寧要弟子以師生之禮送他。」 他看了一眼靜默的眾人,繼續說: 「說起來,孔子的封諡始自唐玄宗開元年間,先是封他為文宣王,有了王位的配享與禮制,歷代不斷加封,到了我朝封為大成至聖文宣王。諸位起思,我等讀聖賢書,也是孔聖的門生,他若在世,我等以王位拜他,他豈不也要像責備子路一般責備我等?」 「朝廷既主張制禮當立足於順人情c明人倫,去掉孔子的王位禮制,改尊之至聖先師,天子以師生之禮禮拜,這豈非更得聖人之心?」 這男子說話間也不少人點頭稱是,他話一說完,便有人道好,座中的論說才剛響起,茶樓外突然又一陣喧鬧之聲傳來,眾人紛紛跑到鄰街的窗上向外瞧去。 夏冕只見到五六名頭戴方巾c身著青衣的十四五歲的少年進了一家書坊,先是撕扯去牆上標榜選家的紅榜,又將攤上的書本往外丟了一地,一群人連砸了七八家店。 只聽見茶樓中不少人罵道:「這些王門弟子又來撒潑了。」 一打聽,才知一群王門弟子時常痛陳八股之害,也責備一心要科考的秀才敗壞聖賢之書,三不五時便到專賣科考選文的書店鬧事。王門弟子竟有這樣的行事? 夏冕見那一群人在喧鬧聲中揚長而去,那奮臂張狂的樣子,步下茶樓時,心想,這餘姚地方耆老批評王學的狂蕩之氣,看來也並非空穴來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夜船中箭 這天夜裡,越城校尉來報,夏冕這才確知,蘭亭果真離開餘姚了。 但怎麼會突然離去?夏冕便多問幾句,來報的人也只知,前一日夜裡見一群人挾持了她,衙裡的人追蹤到了碼頭邊,見她被帶上一艘從九江來的商船上。 「船駛離了嗎?」 「沒有馬上駛離,到了午後商船上的貨物卸完了,才朝東方向駛去。」 算算時程,船走得還不算遠,夏冕交代完事情後,心頭仍掛著這件事。錦衣校尉見船離開餘姚,便不再追蹤,蘭亭無害於他,也應該了結。 只是,夏冕不知為何,一直惴惴難安。靜坐時,她是否遭遇不測的憂慮盤據心頭。 夏冕回想斷藤峽的深洞裡,自己一劍刺死了那個十四歲的男孩,黑闃中那一道驚懼的目光! 夏冕再坐不下,立即起身奔向江岸,天色微亮時,他找到了那艘泊在寧波碼頭邊的商船。 此刻,曉風殘月,初冬的江面襲著霧白的寒氣,這艘江右商幫的貨船頗鉅,從底艙算起共有三層樓高,每一層各有七八間房,夏冕傾耳聞得三兩人語忽明忽滅,躍上第二層時,忽聽見話說: 「鄭家公子一早從越州趕來,我們把人交給他就是了。」 「不是托我們帶回九江嗎?怎麼半途又要帶人走?」 「大花閨女,看來是鄭家公子訂下來的媳婦,不放心罷。這女娃有趣,自個兒跑到餘姚要報仇,鄭館主又不想得罪東廠錦衣衛,如果不是他家公子一意護著,他不殺了了事?」 「不至於罷,據聞是鄭館主的故人遺族,他大老遠跑到南寧去救了出來, 看來也是個念情守義的。」 蘭亭便是在這船艇二樓靠江面的房裡,夏冕貼在船廊邊上,聽見了這些話,想來她並無危急,自己也不該涉入這淌渾水,又想著是否該看一眼確知她人無恙再離去? 就在他遲疑的當口,突然一隻吹箭從窗內射出,直直朝他的胸腑射來,夏 冕雖閃身,箭頭還是射入了左胸,這是斷藤峽一帶僮民慣用的武器,箭頭帶有劇毒,夏冕想提氣卻一陣劇痛,整個人墜進江水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夏冕再醒來時,全身乏力,但感覺得到身上的劇毒已退,胸口也不怎麼痛了。 他睜開眼睛巡看自己所在的地方,屋裡一席床外,就只見到一几一椅,几上安放著筆墨紙硯,是一個樸雅的方所,聽得見窗外臨著庭院,一株庭樹在風中颯颯作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鄒守益 突然聽見腳步趨近,夏冕又闔上雙目。 進來的有兩人,其中一人趨前把了把他的脈搏,突然開口笑道: 「夏指揮醒來了?」 夏冕聞言張開眼睛,他先見到李澤,另一人狀似郎中,只覺得面生。 「大人,大夫診脈已無大礙了!」李澤開口道。 夏冕只當自己是錦衣衛所救,後來才知道,墜入江中時,鄒守益的船正泊在碼頭邊上,李澤人在他的船上,立即將他救上來,即刻將船駛到紹興登岸,找了大夫解毒診治。 夏冕這一日醒來,已昏睡了七天。李澤並未把他帶入府衙,倒將他安置在陽明書院內。 夏冕深感意外,李澤怎會在鄒守益的船上? 據李澤所云,他是王陽明的門生,和王門弟子也多交往,他想,指揮隱密獨行,也許也不願官衙插手,所以便自作主張,安置在書院裡。 夏冕聽他這一番說辭,這才意會,原來陽明弟子以為他在查訪越州太守府與黑幫似有勾結之事。 鄒守益大他六c七歲,是一個謙謙君子的容態,夏冕見過文武百官也 不下上千,但舉止容態讓他一見就這樣悅服的,這還是頭一遭。 他身體康復後,鎮日在書院裡,兩人談學論道,十分投契。王陽明在增城時曾有一封書信是寫給鄒守益的,信中討論了甘泉先生的教旨。陽明批評先生「隨處體認天理」c「勿忘勿助」之說未到究竟,世染習重的人難免捕風捉影。 「致良知」要較「隨處體認天理」更為究竟?此意要如何解呢? 守益對甘泉先生並未評議,倒說了一段自己拜入王門的機緣。 他說自己讀《大學》及《中庸》有一個疑惑。《大學》裡講格物致知,《中庸》裡講慎獨,都是孔子之道,但為何如此不同?格物致知是向外探求事理,慎獨是敬慎獨對自心,「但許多人讀四書,都只當是書上的學問,不是自家做人的學問,所以也只能從字面上的意思作解。但對我而言,做人處事起步在此,《大學》求知於外,《中庸》獨對於內,便有扞格。」守益說。 「後來為家父的墓表,我前往南昌拜見巡撫南贛的陽明先生,談話間便就此疑請教,先生釋疑,他所解的致知不同於朱熹,致知是推至良知,格物是在面對人倫c應事接物間隨著所感推致良知,如此一解,就和中庸所說的慎獨是一致的,獨處時也不離格物致知。自此,我便依隨先生之教了。」 聞言,夏冕領悟到陽明和甘泉兩位先生在講學的入徑處確有不同,遂說道:「陽明先生重解大學章句,確實和甘泉先生有異,先生所提隨處體認天理,勿忘勿助,都是要回歸學問乃生命之事,落實在修身。對朱熹之學,也認為因此可以取用涵融。」 「是,先生提所提大學的詮解,不同於朱熹,但此義也並非新創,實則在宋朝朱熹的講學論述便有陸九淵提出相異的見解,時人更為此會聚於鵝湖書院,讓兩人論辯。」 「鵝湖之會?」 「朱熹的四書集註定為官學之後,三百年來陸九淵的學說也湮沒無人知曉了,當年,陸九淵便反駁朱熹論學不見道,朱熹說自家學問是經由問學以進德行,陸九淵則是尊德性的進路。陸九淵批駁他要透過向外推就學問來進入德性是不可能的,這是學未見道,枉費精神。」 鄒守益接著說:「陽明先生也並非依陸九淵所論之道而來,他從自家切身體悟,困思竭慮,所論之學更為切入身命之源。」 夏冕不禁深思,在餘姚中天閣聽聞黃直引陽明所言,便有所感,此刻鄒守益的話,讓他更深一層明白兩位先生的立論,甘泉先生反省八股科考將聖賢之教異化為外在功名,因此立論在修身之道,陽明先生面對的則是幾百年來講論學問之道的錯謬,由此立論致良知,在心體上掘源立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碧霞池畔 隔了三日,夏冕和鄒守益在碧霞池與錢德洪c王畿相會。 碧霞池位在伯公府衙西側,從西小河行舟一路花木扶疏,到了池畔,景色更是清幽宜人,雖在府內,但和臨街的園廳相去頗遠,一汪碧池,只見一道彎橋橫跨,四面松竹環抱,青碧的樹影映照池中,碧水清澈,流泉泠泠。 夏冕c鄒守益和錢德洪c王畿四人圍坐池畔,相談間王陽明和弟子們詩酒唱和,講學論道的追憶,讓夏冕頗感神往。他在西樵山書院時,甘泉先生與弟子相處,師生之禮嚴明,他也以恭謹敬慎為常,很難想像王陽明師生間同樂唱和的情景。 德洪也談起陽明先生在前往思田之前一夜,他和王畿,師生三人在天泉橋上,秉燭就談四句教的情形。德洪憶道:「當夜先生聽我跟汝中對四句教的體會不同,便說我二人的見解,正好相互補足,不可以各執一邊。先生弟子中,原就有這兩種。根器利的人,可以直截從本源處悟入,人心原是明瑩無沾滯的,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就見功夫,人己內外一齊通透了。其次者,不免就有習染在,本體受到蒙蔽,所以就教他在意念上落實為善去惡的工夫,工夫熟了,渣滓去得盡時,本體就明淨了。先生說:『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之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者建立階梯的。你們兩人為我主持書院,要相取為用,如此中人上下都可以接引進入聖賢之道,若各自執著一邊,眼前便有失人,於道體也會各有未盡之處。』如今想來,先生說這話時,似已對思田之行,有了預感。」 當時誰也料不到,那一夜竟是師生間的死生告別。 一陣靜默中,泉水潺潺格外幽冷,眾人從黃昏直坐到夜幕低垂,一眉孤月倒映水中。 鄒守益心有所感,吟起一首陽明先生夜坐碧霞池的詩作: 一雨秋涼入夜新,池邊孤月倍精神。潛魚水底傳心訣,棲鳥枝頭說道真。 莫謂天機非嗜慾,須知萬物是吾身。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舊塵。 吟罷,夏冕突然意會到「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舊塵」所講的就是嘉靖三年的左順門事件。 鄒守益道:「收到恩師這首詩時,剛從大理寺的獄中出來,我心中原有的一絲委曲,見這首詩便瞬間消釋了。」 原來鄒守益在當年上奏嘉靖皇帝不應私情害禮,也斷不可因此折損朝臣,他因此被視為舊臣一派,下詔獄治罪,後來被貶為廣德州判官。 「大議禮一案中,有黃綰c席書等人是主張禮緣人情,皇帝應尊本生父母的,也有像你認為帝尊應無私情的,各有立論,誰想禮樂之議,竟會走到朝爭慘烈。」王畿嘆道。 「這樣聽來,王門弟子也各有不同立論,諸位以為陽明先生是贊同哪一邊呢?」夏冕問。 「先生所據的禮,不在禮的形制,還是孔夫子所說禮由仁也,若從根本處看,嘉靖帝所處的實境,本可從尊親制禮,也並非要執取前朝濮王之例,當了皇帝便要將至親父母視為伯叔。」王畿道。 「然而,此事一開始便有人慾權勢糾結其間,楊廷和等人的立論何嘗沒有鞏固太后勢力c主導朝政的私意,而嘉靖帝原本是要尊親,到後來也走向皇權的奪取,過程中更有許多藉著討好帝尊以謀取進官之人,原是議禮,但到了後來都是借用禮義之名,遂一己私慾罷了。」德洪道。 「所以先生詩中說,莫謂天機非嗜慾,須知萬物是吾身。兩派爭論都自以為是站在天理一邊,指責對方人欲作祟,而未能反躬自省,天理在人欲,人欲本當不離天理。」 夏冕聞言,接著說:「前日看《傳習錄》時,書中一段話可證,先生說上達只在下學裡,學者只從下學處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另尋個上達的功夫。聖人之學本是反躬自省的學問,這是說我們當在人欲上克服一己之私,所言所行便是天理了。」 夏冕一說完,王畿立即擊掌讚道:「舉一反三,你若不是甘泉先生的弟子,我們可也要將你請入陽明先生的門下了。」眾人大笑。 實則,守益的一席話,讓夏冕感到謎團盡散,霎時也覺得自己的心胸如明月一般的皎潔明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餘姚中天閣:陽明墓前 陽明先生墓成,王門弟子訂在嘉靖八年十一月十一日葬先生於洪溪。 洪溪離越城有三十里,離蘭亭不遠,夏冕打算葬禮之後,便前往南京向甘泉先生覆命,這趟越城查訪,王陽明的人格學問無可猜疑,王門弟子也都是進德修身之士,王陽明急於返鄉,想是掛念鄉里妻兒c書院志業。 十一月十一,這一日飄著牛毛般的細雨,不聞雨聲,但見四野雨霧迷濛,夏冕從越城縱馬走來,臨到了蘭亭一帶,只見螢光從盞盞麻燈裡透出,竟一路綿延像是夜空中匯聚發光的一道銀河,原來自年初迎回先生靈柩,上百位守喪的弟子便在此結廬而居。 到達仙蝦山麓時,從各地會葬的百官仕紳c王門弟子已見千餘人,眾人麻衣衰屨,扶柩而哭,哀泣的場景讓人動容。夏冕隨柩從山腳循階而升,墓地坐北朝南,北依仙蝦山南,遼目四望,是渺無人煙之地,左右山嶺環抱,洪溪迴流其間。 此處並不是王家祖墳陵墓,當日營造墓地時,風水術士也覺得此地不妥,但眾人還是依照王陽明的遺願修成。石磚砌成一處狹小的高台,四方望去綠原遼闊。不想王陽明葬身之所如此簡素樸實,他生前乃朝廷重臣c立下彪炳戰功,然過世之後恤典不行c諡號不予,夏冕見到眼前眾人跪地舉哀,慟哭之情震動四野,對陽明先生的人格,更生出了景仰之情。 寒風冷雨間,副督御史王堯封領百官及先生從弟c弟子就位祭后土c號哭奠弔,百官相續誦讀辭訣,夏冕身在百官之列,聽到浙江副史陸深的一段訣文,像有一道閃雷,擊入耳內,剎時叫他身心大震。 陸深乃王陽明之父王華的門生,他提及王華過世之前與他同遊南鎮,進入陽明洞中,「先生執手命我道:『此吾兒之志也,他要成就的大業,道重日遠,你必定要勉力助他。』」陸深說自己鄙陋不足窺見高深,但願王門弟子能克紹師志。 王陽明要成就什麼大業? 夏冕此刻突然見到,王門弟子列隊伏在靈前,行伍嚴明,行首有旗幡,竟然就是當日唐堯臣所數的七大派別,夏冕聽見自己的胸膛劇烈響動,身軀像是烈火焦灼。 他以為王陽明棄官返鄉,是為了妻兒c書院,竟是過於輕信? 祭成,只見百官c家屬循階退去,近千位弟子齊跪在墓前,由王畿和錢德洪帶領,靈前跪誦誓辭,辭中提到眾人當齊心一志,要傳續先生之教,必使聖學傳布天下,百姓得救。王畿念道: 「先生良知之旨,原是千古絕學。顏子沒而聖學亡,世間學者全以識見為學問,追逐虛影而眛於本源。先生一生苦心,良知二字,直是承接堯舜孔顏命脈,吾等立統傳道,克紹師志。」 「克紹師志,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不畏不懼,死而後已。」 「致良知之學,以救天下,以濟大同。」 上千個弟子震臂高呼。 看來,王門一心要另立道統,眼前這般情景,這道統既是千古絕學,也是拯救眾生的法門,這一群人昂揚立誓,所欲者,何止是科考進仕c談學論道c修身養性而已? 夏冕猛然想到王陽明臨終前說:「我只恨未能與吾黨共成之」,他似乎看到有一股暗流正在這古越一地動地風起,怕要席捲天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王門七派 從洪溪歸來,夏冕又疑又懼,一顆心惴惴不安,天還未亮,他便又獨自一人奔向宛委山。 王華在陽明洞中對陸深說:「此吾兒之志也」,所指究竟為何?他想起曾與王門弟子閒談中,聽聞王陽明年輕時在陽明洞裡修道,已修得預知後事的感悟能力,而他臨終當刻一直懸念著要回到陽明洞與諸友一會而別,又是所為何來? 眼前這個陽明洞,不過就是一個狹小荒僻的尋常洞穴,怎麼看,都是僻靜的養息之地,日昇之際,只見幾道光隙在幽深的洞穴裡閃爍。 夏冕坐了好一會兒,起身步出洞外,眼前突然一片敞亮。 之前他一心只在崖邊嶺隙的洞穴之內,全然沒注意到,陽明洞所處之境,此刻,站在洞穴外,才發現此境雖只是一方不到百尺的石崖,放眼卻是一望無垠。 陽明洞地,依著會稽山,面向越州,眼下四方八野盡收眼界,不禁讓人興動天下之志。 當年司馬遷上會稽c探禹穴,禹穴即是宛委山一帶,思及此,夏冕不禁一身冷汗。禹穴在傳說中,是大禹得到黃帝金簡玉字的天書之處,夏禹得天書,乃大會諸侯,一定九州。 陽明洞所在之地,莫非就是《黃帝中經》裡九山中的東南天柱,也是天書藏所?坐至日暮,思緒萬端,循山徑走下山時,夏冕更感到惶懼不安。 行至山腰,突然見到巨大碑石矗立,夏冕躍到碑石前,一看正是「大禹陵」三個大字,立碑者,赫然見到南大吉三字。 當日南大吉對他說,王陽明講學論道從未要立統設教,此刻想來竟是存心欺他? 在陽明墓前上千弟子跪地立誓,他們要創立王門道統,一掃舊塵,救濟天下蒼生。夏冕眼前便看到依地域,王門分為七大派:江右c南中c閩粵c北方c楚中c浙中c泰州。當日聽唐堯臣道起,自己不甚了了,直見七派弟子在王陽明墓前依位排列,行伍嚴明,王陽明臨終所恨未能成者,他拚卻一命要與同黨相會陽明洞,所為的豈不就在於此? 自己在甘泉先生門下,出入書院,上千個門生往來隨意,何曾見過讀書論道,竟匯聚成這樣的派別?更何況,王陽明自四十三歲起便帶兵剿亂,平定寧王之叛,在南方軍系中,想來也不少門生部屬,就像李澤身為錦衣衛校尉,誰想他竟也是王門弟子。 從枯林雪地間行來,夏冕絲毫感覺不到刺骨的寒風,胸口像是有一把熊熊烈火灼得他全身發燙。 夜裡夏冕提筆在紙上畫出王門七派的分佈圖,儼然就是先秦之時的九州之地。他將每一派的領袖人物姓名列下,分別是一一一 浙江派:王畿c錢德洪 江右派:鄒守益c歐陽德 泰州派:王艮c徐樾 楚中派:蔣信 北方派:穆孔暉 南中派:黃省曾c朱得之 粵閩派:薛侃c方獻夫 以他在書院及王陽明墓前守靈的各派弟子來看,聲勢強大者真如唐堯臣所說,當屬浙中c江右及泰州三派,這三派地域頗為集中,看來樞紐之地並不在越州,反倒是江右一帶。 浙中是王陽明的故里,但江右王門則是他巡撫南贛時所發展出來的勢力,當年他統御贛c閩c湘c粵四省兵備,剿平地方賊匪,匪亂安定之後,王陽明在江右一帶收徒講學,後來因南昌寧王的叛亂,在朝廷沒有下達剿亂之令,他即私自號召起兵,竟然就一呼百諾,統兵幾近半壁江山。 王門是否有謀逆之心?必得走一趟江右探其虛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江右商幫 越城裡連著幾日大雪,冰雪剛剛融釋,夏冕心事重重,立即拜別王畿c錢德洪等人,向北往九江行去。 深冬水寒,夏冕立在舟上,漸漸遠去的越州古城,烏瓦素牆,浴在天地淨白之間,一股無法言喻的靜謐之感襲了過來。 置幾畝田地,起三兩間瓦屋,一妻兩子,讀書耕田,就安居在這樣的一方天地,也不枉此生了。夏冕想得出神,蘭亭的身影驀然浮上心頭。 那一夜從船屋裡射出來的毒箭,想是蘭亭之手,她一心要為弟報仇。她的父母俱亡,唯一的親人又死在自己的手上,想她那樣天真稚氣一想到蘭亭的那一張臉,夏冕心中的微波搖蕩了起來。 被江右商幫的船艇帶往九江的蘭亭,不知此刻身在何方? 茫茫霧中但聞江水滔流,夏冕猛然一顫,將遠盪的思緒,收攝回來。 王門有無謀逆之心?這一趟江右之行或可揭開,萬一,真有實據,他萬不能以私害公。 夏冕閉目歛氣,此心面臨到從未有的沉重之感。 船舶靠岸時,九江市鎮的繁榮擁擠倒讓夏冕大為驚嘆。弘治年以來,贛州一帶便是商業重鎮,上繳朝廷的賦稅糧額幾十年來都佔首位,江右商幫掌管全國糧食c茶葉c紙張c陶瓷c布匹的供給,在京城時夏冕就曾聽聞,市場上流傳著「三日不見贛糧船,市上就要鬧糧荒」之語。 九江市集到了夜晚也燈火如晝,酒館裡處處飲酒賞樂,十分喧鬧。 往來的人潮裡,有不少西洋臉孔,都是前來景德鎮採購瓷器運回國的商賈,街上遍目是青花瓷,自永樂年間景德鎮在白瓷上燒製青花,其色明豔中又流露一股清雅之氣,盛行百年來,屢屢見有新制,夏冕留意到此間的青花瓶上字c太極及八仙等道教的圖形頗不少,新近這番流行,看來跟當今聖上愛好煉丹道術相關,此風行草偃之事,在這些器物表徵上格外明顯。 夏冕留意到此地商幫人士雖然衣飾華麗c用度奢貴,但進退行止頗見儀禮,取利講求信義,倒讓人有刮目相看之感。 接近年關時節,來往人群中夏冕又發現江南一帶的文人雅士側身期間,江湖武林也有不少幫派聚結,一打聽,才知大家都是為了春節南昌百花洲舉行的百琴會而來。 據說這是江右商幫出資首度舉辦的琴會,全國各地的琴師都被邀請前來,他們攜來名琴,並獻出一部琴譜來彈奏,名師c名琴c名譜聚集,確實是百年難得的一會,難怪能吸引各方文人雅士。而讓夏冕一顆心緊束起來,是聽見南昌城推舉出來的名琴與名譜,竟是寧王府的「飛瀑連珠」與「神奇秘譜」。 飛瀑連珠已被鎮功武館找著了?眾人的言談中,對此存疑的議論似乎也不少,也有人猜測這是商幫引蛇出洞的招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寧王之變 盤桓數日後,夏冕進入南昌城裡,又是另外一番景觀。 南昌城牆共有十三座城門,牆外一道深廣的城濠圍繞,官兵的城衛十分嚴整,入夜城內一片靜寂,日間的百業作息倒又熱絡,經歷過寧王之變,南昌居民似乎更為樂守日常。 寧王在南昌舉兵叛變已過了十年,但南昌居民對於正德十四年那四十三天的經過還是餘悸猶存,坐在茶館裡,夏冕問起王陽明領兵攻入南昌城的那一晚,原來閒嗑牙的老人家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開講起來。 那一晚是正德十四己卯年,七月二十,中元節過了五天。寧王是在六月十五日殺掉江西巡撫孫燧和副使許逵,那月圓之夜天空忽然陰雲遮蔽,烈風驟起,連著七天七夜不見天日,南昌城裡的百姓深知這是忠臣被殺的天兆,驚恐之中找來勇士遁入寧王府中走收兩人的屍首,一入府中也摸不清屍骨身在何方?這時只見有一片烏雲罩在台上,勇士們趨近一瞧,便是兩位忠臣的屍骨,屍身未變,身上一隻蒼蠅蚊蟲都沒有,「此乃天靈護體」,老人家道。 後來寧王帶兵出城之後,城民百姓便在家宅內偷偷祭拜,祈天救民解難,到了七月十五那日,一輪明月圓團團朗映天心,大家心底就有數了,果然到了二十日那一夜,王守仁大人便帶兵前來了。 攻城前一夜,城中百姓都傳收王大人的手諭,他要居民閉戶自守,勿助逆,勿驚慌。二十日當夜,義軍才一登城,百姓就偷偷把城門打開了,所以天還沒亮,南昌城就全歸順王大人的義師,寧王府的守軍也都潰逃了。 王大人治軍嚴明,義師中有些個投降的盜匪部隊,進城裡來開始搶奪百姓財物,被他的執法部隊逮捕當街就給殺了,城內軍民循規互助,南昌城的百姓經歷這一場驚滔駭浪百年一遇的戰事,卻能夠安然度過,這全是上天派來王守仁大人的德蔭。 眾人邊說邊慨嘆,談到陽明先生前年在章江故去的事,又紛紛落淚。許多人都道,家中的祠堂奉著陽明先生的牌位。 這一番聽聞,也讓夏冕見到了王陽明果然深得南昌百姓民心,當日唐堯臣描述王陽明在南昌城內眾人擁舉c轎不落地的場面,看來並非誇大之語。 正德年間宸濠謀反數年,在十四年六月十三日以生辰之名宴請江西諸守百官,在宴席上命衛甲圍逼,要眾人助其起兵,孫燧及許逵當場反抗被殺。當時王陽明巡撫南贛,正奉命前往福建勘查叛軍,途中聽見宸濠反,叛軍已攻陷九江,就要揮軍順長江直取南京,王陽明急趨南安,與知府伍文定徵調兵食,集兵起伐,不到四十天便生擒宸濠c平定叛軍。 王陽明此戰名震天下,士民敬崇如神,然而他未經朝廷之命,私自起兵c行不循法的爭議卻始終不休。這些年起復王守仁的奏章從未停過,但朝中內閣對他的疑慮不止。近幾年來,王門弟子積極進取朝中權位,王門勢力委實引人疑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妙濟萬壽宮 從茶館出來,夏冕抬步便往廣潤門走去,這一帶是全城商賈貿易最集中的地方,年關時節,道上車水馬龍,十分繁鬧。臨著撫河邊上香客絡繹不絕,像潮水般進出的人群匯聚之地,正是萬壽宮。 夏冕見此宮廟修建得繁富華麗,宮前立有大牌樓,鏤金鐫著「妙濟萬壽宮」五字,蹲踞著七呎高的石獅兩座,主殿內供奉八尺高的許真君坐像,正中懸有「忠孝神仙」八字。宮殿最後方的高台處是供俸玉皇大帝的凌霄寶殿,殿左鑿有八角井一口,井口立有鐵柱,江西百姓相傳此柱鉤索地脈,安定四境,所以萬壽宮又號「鐵柱宮」。 萬壽宮是江右商幫的出入場所,此幫會主要的聯絡聚會都在宮內,夏冕前來探看,也想了解這一股地方勢力的內情。 他在宮內發現牌匾門廊處處鎸刻八寶垂訓,據說是許真君登仙之前留下的遺訓,是乃「忠孝廉謹寬裕容忍」八字,以忠孝為本,敬天崇道,雖為道廟,但深入世俗,便可見儒道在此會通。 夏冕頗感驚訝的是江右商幫在此廣接信徒,他們所宣揚的「淨明道」,道義倡論「誠心正念,方寸淨明,積功累德,可得道成仙」,當中隱約可見心學的養身之道也被吸納在教義之中。 在越城時,江右商幫與鄭氏父子要從伯公府覓尋寧王府的珍寶,讓夏冕以為這個幫會不法串聯,以利勾結,卻沒有想到這不只是一個商賈幫會而已,也是一個宣教聚徒的團體。 他在宮中四處遊觀,離開宮殿主軸,兩翼的亭閣隨著地勢高低散佈,形制各顯精美。他到一處庭園依山設水,頗見幽趣,山邊上有一小閣,夏冕登躍走入閣中,猛然現前的竟是王陽明的坐像,此閣號為問道閣,不見遊客,只見一名老者放了掃帚,正坐在檻邊納涼。夏冕與他打聽,老人便說起這段因緣。 原來王陽明十七歲便奉父命前來南昌,要與布政司諸養和的女兒結親。成親當日王陽明出門閒逛行到鐵柱宮,在偏殿裡遇見宮裡的無為道人正在打坐,王陽明當下也跟著坐下問道,道人教他靜坐體道的妙法,王陽明深有慧根,這一坐竟坐到隔日天曉,錯過了自己的洞房花燭夜。 此閣乃是陽明先生平了寧王叛亂之後,南昌一地的信徒捐奉建成。 「本來,陽明先生的心學,和我們淨明道誠心正念c方寸淨明,也算是一家。」老人此話說得從容自然,但在夏冕心中被像一個石子投入,許多疑點一圈圈浮盪了起來。 「據我所知,陽明先生早年雖曾修道,但不久即悟孝心乃人之性源,便從儒教立本,怎能說與仙道是一家呢?」夏冕也跟著老人席地而坐,笑著問他。 那老人也不理會,兀自抬頭看著欄旁一片竹林,夏冕這才見到這片竹林竹節蒼黃,但葉片鮮翠,此乃觀音竹,風吹時竹節隨風搖曳發出玉擊之音,翠葉則窸窣仿如細語。 聽風吹了好一陣,老人家才開口道:「陽明先生說我們淨明道宣講誠心正念是為了得道成仙,在本體上存了這些個想頭,就不是根源處的虛無本色了。但他哪裡會不曉,得道成仙這些養生之論,也不過是接引俗眾的方便語罷了。要真作實行的人,領會得本體,便也會得仙道了,哪還有他念?陽明先生雖說良知,良知二字也是個門環,敲扣人心,進了門裡,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陽明先生說,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要我說,良知即本體,何嘗又有一物超於本體之外?」 老人家說了這一大段話,夏冕聽著,領會不及,還在思索中,見他已經拾起掃把步下石階,竟揚長而去了。 這淨明道內,果真臥虎藏龍,夏冕自此更不敢小覷這股盤據一方的宗教勢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伍文定 夏冕原要留在南昌多打探江右商幫的底細,誰想年關將近,荊州錦衣衛傳來伍文定病重的消息,他立即離開南昌前往荊州松滋縣。 伍文定原為兵部尚書,去年在朝中遭到方獻夫詆毀而罷官返回鄉里。 正德十四年他任吉安知府,便是他迎入王陽明,一起起兵對抗寧王叛軍,朝廷中人都道他性情剛烈,為人耿直忠誠,夏冕想要探查當年王陽明領兵抗變的實情,他是不二人選。 伍文定常年帶兵打仗,雖然抱病在身,但氣象挺拔,和夏冕坐在書齋裡,始終脊梁端直,意態安定。 「正德十四年六月,寧王起兵叛變,朝廷旨意未下,當時吉安城裡幾個商賈大戶立即整裝財貨出奔,人心惶惶,我當街殺了幾個大戶,驚懼的民心總算安住,三日後,王公易裝潛入城內,見到他時,便像是見到曙光一般。」 「說來也奇,王公一無軍隊跟隨,二無聖命在身,但一迎他入城,各地守軍紛紛奔向吉安,聽他號令。這一場戰,當是我生平第一快事。」回憶起這件往事,伍文定的臉上露出深沉的笑意。 「在下在朝廷中也聽聞兵部的將領們講過這場戰役,當年,大人的神勇叫人好生佩服。在與寧王大戰鄱陽湖,大人座船著火,仍立在船頭撐櫓奮戰,即便身上著火仍揮軍向前,能夠一舉擊退叛軍,生擒宸濠,靠著就是大人一股浩然的忠勇之氣。」夏冕道。 「你所見是我奮勇殺敵,但這並不是平定這場亂事的關鍵,忠勇之氣生,實則是「信」,我信此戰必勝,此信又生自王公。」 「陽明先生確實兵法精妙,當年的兵部尚書王瓊便說有他在江右,必可安定江山,在下也聽聞眾人讚他用兵不動心的境界。」夏冕回道。 「在這場戰役中,寧王謀叛佈局了十多年,卻在四十三天兵敗被擒。眾人都道王公兵法精妙,兵法中攻心為上,他先假傳朝廷密報,讓宸濠守在南昌不敢出兵,待賊王察覺受騙揮軍出城,已失了先機;各方義軍早就利用這段時間集結吉安,眾人要去救安慶時,王公主張要先攻南昌,也算準了宸濠會撤兵回轉南昌,又先佈局重兵將叛軍阻在鄱陽湖,詐敗誘敵,再前後包夾,果然一舉生擒宸濠父子。」伍文定講起這場當年驚天駭地的戰事,語氣安閒,夏冕恍如見到王陽明是在彈指之間安佈棋局,從容敗敵。 伍文定出神了好一會兒,才又對著夏冕道: 「我信王公,卻不是因為他神機妙算。此戰必勝,天下人只道是王公兵法精妙,卻未見到他的真精神。」伍文定閉目沉入當年的場景,緩緩說道: 「七月初一各地義軍結集吉安府,當夜子時,我以知府之職,率領眾人在文公祠祭拜,王公命我為江西巡撫孫隧c副使許逵在祠內立牌位,文天祥的正氣歌誦聲起時,各軍將領熱淚不止,忠勇之氣油然而昇。你道我信者何?我信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不過仁義二字。」 「自幼起,讀四書五經,成年入進士第,從此軍戎一生,平生快事,便是體證仁義,此道真實不虛,仁義生自心,我這也不是信他,是自信。」 伍文定用此語作結,彷彿也是為自己的人生落款,讓夏冕深深震動。 離開荊州趕回南昌,這一路上夏冕反覆回味伍文定的話,從他的言語容態中,可見到伍文定對王陽明全的信服,軍伍中如他者應也不在少數,深思起來,王門真有圖謀天下之志,其難以衡測,便不在他佈局了多少軍馬武力,不在朝廷中掌有多少權位,而在奔向他的人心。 這一股無法算計的力量,讓夏冕徬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 雲:飛瀑連珠 夏冕快馬加鞭要趕回南昌,在路上卻連連遭遇武林人士,有迎面奔過林間,也有街上成群呼嘯而過,他心下生疑,在三岔口處見到七c八匹馬停聚,索性也勒馬走入酒棚座上,要了一碗打滷麵,一邊仔細探聽這些人究竟在追趕何物?只聽聞百花洲的百琴會,那件傳聞中將要現身的寧王府名琴─飛瀑連珠,竟被盜走了。 更讓夏冕摒氣凝神,耳內緊緊追索的,是他聽見盜走這把天下第一琴的人,竟是鎮功武館未過門的媳婦,她趁夜盜琴,人已不知去蹤,議論紛紛中,大多是猜測她往南寧走,除了武館的人在找她,武林中想從她手上奪寶的人也不在少數。 「聽說這姑娘是從夷寨帶回來的,古靈精怪,功夫不行,輕功不差,她盜這把琴幹啥?」 「幹啥?那這一夥人全追著她跑又是幹啥?」 「各位有所不知,這把琴固然是件寶物,但那蘭亭卻不是我們這般,她可是當年天下第一琴師蘭天之女。」 蘭天?夏冕畢竟不是此道中人,並未聽過這名號,座中的江湖漢子看來也不甚了了,只聽見有人說道: 「誰曉得這會不會是江右商幫在故弄玄虛,但看如今這局面,要是一把假琴,商幫這婁子也就捅得夠大了。」 蘭亭竟盜走飛瀑連珠? 夏冕驚疑中無法袖手不管,立即到小鎮上尋了旅店,聯繫南昌到荊州一帶的錦衣衛緹騎去查探,半日不到,果然得到蘭亭藏身在荊州的消息,便立即調馬回轉。 荊州古城原是楚人之境,蘭亭自幼在斷藤峽的山林間行走,擅於攀樹走藤,若要隱匿行跡,看來荊山是她有可能走的路線。夏冕進入荊山一帶的山嶺村落尋找,夜裡借宿在保康的一處人家,月下與老人閒話,據他所云,荊山出玉,當年楚人獻玉,便是得自於荊山。 夏冕邊聽老人說著和氏璧的故事,隱隱聽見山間有玉擊玲玲之音,他傾耳再聽,便聽出來這是林間刀劍相擊的響聲,立即奔出。 奔走了約莫兩里山路,果然見到蘭亭在樹林間上上下下的縱躍,她跳到樹上想走,每每又被追人擊落地上,看來她的力氣快要用盡了,突然見她彈躍高枝,隨手便將背上的琴座拋出,夏冕似乎料到她會出此招,早站立在地,琴還未落地時,已落入他的雙掌之中。 他飛奔入林,自然也將追殺蘭亭的武林人馬引到了自己的身後。 天才剛亮,夏冕離開山村往荊州城裡走,他一向不通音律,也不知身上的這把古琴真假,一時倒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若一直放在身邊,武林人士早晚會追索到他,恐會誤了他要辦的事,若交錦衣衛送達朝廷,但又擔心是把假琴。 或許可以暫時託在伍文定的府上,夏冕心內盤算,抬頭時蘭亭已立在眼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蘭亭 「拿來!」蘭亭雙眼怒視,挺著身子伸出隻掌。 夏冕一語不發,立即將背上的飛瀑連珠雙手奉上。 蘭亭見他如此,倒愣了一下,拿過琴身時,立即打開囊袋檢視了一番,轉身要走,又回過頭對著夏冕說:「這把琴是真的,你不信?」 夏冕忍著笑意說:「你說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蘭亭竟回過身子,就地坐下,將琴擺放在膝上,端起身子說:「聽我彈一遍,你就信了。」 夏冕倒被她的舉動驚住了,一時鬆懈了種種掛慮,也在她面前坐下身來。 蘭亭彈起琴音時,他不覺闔上雙眼,那琴音果如山林飛瀑泠泠作響。 琴音靜下來好一會兒,夏冕溫言問道:「這是你爹教你彈的琴?」 蘭亭目眶一紅,立即起身收琴要走。 夏冕忙道:「蘭姑娘,留步。」 蘭亭聽他這樣叫他,咦了一聲,又張大雙眼瞪著。 夏冕立起身軀,拱手作禮道:「蘭姑娘,我殺了令弟一事,是我之過,在此向你認過,願領一切責罰。」 蘭亭看著眼前這個錦衣衛總兵指揮,目光閃閃,過了好一會兒,方嚅嚅細語:「可是,我也對你射了一箭,雖然沒能射死你,也算扯平了。」 想了一想,她又道:「好吧,你把琴還我了,我原諒你。」說完,臉上漾起笑容,恍如朝日開蓮。 夏冕倒又不忍讓她這樣孤身一人離去,怕她又招引危險。 兩人邊走邊談,夏冕才知道,蘭亭盜走飛瀑連珠竟是為了抵拒鄭家的逼親,鄭堂與她的父親結拜訂下兒女之親,一意要守承諾,但她不願意嫁給鄭友驊。她見鄭家武館一路追尋飛瀑連珠,便想自己可以藉此威脅退親。 夏冕聽完,看著這個在山林間長大的女孩,知她行事過於天真,沉吟了一會兒,便問她:「當日鄭家到越州來便是為了找尋飛瀑連珠,這把琴後來是在哪裡找到的?」 蘭亭道:「我們回到南昌後,商幫的人便來商議琴會之事,究竟是在那裡得到這把琴,我也不確知。」 看來得要先躲過這場風波,待商幫後續的舉動,再設法因應。他便帶著蘭亭轉往荊州,想先將她和琴安置在伍文定的府中,誰想,伍文定的病情轉劇,已無法言語。伍夫人倒命人傳來一張短箋,稱她多年來與冀元亨的妻女交好,或可先安置在她那裏。 冀元亨的名字,讓夏冕一震。 鄒守益曾經跟他提過,王陽明此生最大的憾咎,就是冀元亨一案。 冀元亨拜入王門甚早,當年王陽明遭貶貴州龍場驛,湖浙一帶有一群士子等在江畔,拜他為師,這一群弟子中除了徐愛,還有冀元亨。據說這個弟子極聰慧也極為內斂謙和,一路跟隨王陽明游宦講學。王陽明在南贛剿匪期間,寧王宸濠一心想要結交,王陽明想一探寧王府謀叛的虛實,便命冀元亨入府與寧王論學。在宸濠被捕之後,正德皇帝身邊的一群小人江彬c許泰想奪王陽明之功,便羅織他與寧王同黨勾結之罪,冀元亨因此被逮捕入獄,他的妻女也同時遭禍。 冀元亨在獄中受到酷刑,始終不屈,當時王陽明寧願捨去一切封賞,只要救他出獄,卻一直等到嘉靖帝登位,冀元亨才獲得釋放,不及歸家便傷重身亡了。 他的妻女也被關在獄中時,手上編麻不輟,靜定不亂,獲釋後帶著冀元亨屍骨歸葬湖南武陵的家鄉,辭謝朝廷一切封誥賞賜,其志節之貞烈當年傳頌京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冀元亨 夏冕帶著蘭亭往武陵奔馳,為免招人耳目,兩人專挑鮮見人跡的山野處走,這一路春晴山明,處處見新綠出芽c花蕾將開,蘭亭天真爛漫,不時像個小孩一般歡躍唱跳,讓夏冕不禁也心胸歡暢起來。只是到了夜裡,夏冕總無法入寐,猶然嚴裝端坐,但蘭亭無事開懷的生命狀態,一躺下身軀,不拘是水邊還是山畔均能瞬時酣眠,讓夏冕又羨又愛,又有時為自己想入非非深感羞愧。 到了武陵,街上一問,幾乎人人皆知冀元亨的遺孀所居之地。夏冕偕蘭亭走到時,只見依山的幾間平屋,臨著一片水田,田裡的秧苗映著天光綠影,田中一對男女正忙著播種。他們聽說夏冕是從伍文定的府中過來,立即迎入屋裡。 屋裡走出來一名農婦,夏冕一見便知她是冀元亨的遺孀李氏,雖然她的衣飾與一般農家無異,但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威儀,讓人不得不生敬意。蘭亭跟在身旁,也隨著沉靜無語。 夏冕以湛若水弟子的身份拜見,也說起自己與鄒守益交好,對元亨先生的景仰之情。 「當年元亨先生深受冤屈,面對惡勢摧折,受巨大的痛楚,仍立身不移,志節可感。」 李氏對夏冕的話卻像是無動於衷,只待女兒燒來茶水,為客人斟茶,坐下身軀,好一會兒才說道:「先夫並無冤屈,他也只是做好自己的本份罷了。」 李氏如此淡然的回應,倒讓夏冕愣住了,忍不住又道:「陽明先生最為痛憾的事,便是元亨先生為他受過了。」 「當年先夫去見寧王,在寧王府中住了一段時日,他離開後便不再到陽明先生的身邊,他返鄉回到常德來種田。」說到這裡,李氏將話打住,靜默了下來。 靜默中,夏冕將此話一想,便也心領意會了,當年冀元亨一進寧王府,就不願此事牽連到先生,世人都道冀元亨是為王陽明受過,為他感到冤屈,但於他而言,自身所經歷的,無非是此良知發用的當境,即便遭遇非人的磨難,也是不怨天c不尤人。 當年他們夫妻被收執在詔獄,人不堪其憂,但他倆也恍如平常度日,無驚無慮,有人問李氏,他的丈夫所學為何?她回答:「吾夫之學,沒有超出眼前閨門衽席之間。」 這便是王陽明的致良知了,良知時時發用,便也只在眼前當下。夏冕想到這裡,像是一道天光閃過。 「那年先夫返回常德,我們出門耕田,入門讀書育女,自在做人,即是人生至樂。」 李氏臉上浮上笑意,寬和的神情又使人如沐春風。她伸出手來,蘭亭立即起身趨近,她笑著問蘭亭幾歲? 「十六囉。」蘭亭的語氣惹得眾人一陣笑。 「和我的幼女同齡,她今日上山採麻去了,你就住下來,和她作伴。」 「好,但我不能白吃白住,我不會耕田,上山採麻倒還行。」蘭亭道。 隔日一早,蘭亭果真也一身農裝,隨著冀元亨的幼女上山去了。夏冕想先去元亨先生的墓前祭拜,再往吉安走。 陪同前去的是先前見在田裡耕作的男子,他是冀家長女女婿,據他所云,自己是冀元亨的弟子,「李兄也是王門弟子,我在越州時也與眾位同門相好。」夏冕邊走邊道。 「我並非王門弟子。」李薪一語叫夏冕怔住,又聽他緩緩說道:「元亨先生在常德時我跟隨他讀書耕田,先生只教我安住眼前c誠實度日,我只是尋常百姓而已。」 「陽明先生也說良知無前後,只在目前,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難免於趨利避害的意,元亨先生所行正切良知之道。」夏冕這陣子在《傳習錄》中所體會的,一時有感,便也說了出來。 李薪看了夏冕一眼,倒像是得到知音般,滔滔說起冀元亨一家被構陷織罪的經過。當年寧王之亂起,正德皇帝卻想趁此一遊江南,乃自封「奉天征討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分封邊將江彬c許泰c劉暉及太監張永c張忠等人為將軍,八月初下詔親征。皇帝親率六軍,頭一天駐駕良鄉,陽明先生平定叛賊的捷報就到了。豈料江彬瞞住軍官,仍由武宗領軍繼續前征。陽明先生想在南京獻俘,勸皇帝早早回京。武宗卻覺得大老遠來殺一個被縛的俘虜,有失威風,乃由江彬下令,要陽明先生將宸濠放回鄱陽湖,等待皇帝親征。 陽明先生萬般無奈,又不肯教百姓再遭戰火之苦,乃將囚虜交付給張永,自己則以病隱入杭州淨慈寺。江彬等人憂慮與宸濠往來的書信被查獲,認為不將陽明先生置於死地,無法安心,遂連番詆毀他與宸濠有勾結c有謀叛之心,元亨先生因而成了代罪羔羊,被以叛賊同黨之罪繫獄。 「昨日聽你說此乃陽明先生最感痛憾之事,實則,陽明先生無過,元亨先生亦無怨,天地之間,個人有各自的因緣遭遇,也只是各守本份,盡一己之性而已。」 這李薪看起來和自己年歲相當,但言行舉止間卻給人難以言喻的沉重之感,他雖說讀書耕田c安住本份,但夏冕仍聽得出他抑鬱在內的一股不平之氣。兩人在草道間走了一個時辰,元亨先生的墓塋,一處小土堆,也只是一般百姓的一塊小石碑,這樣的尋常,夏冕在禮敬之間,一股莫名的悲慨襲來,竟至熱淚難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良知教 夏冕離開武陵,便往吉安馳走。冀夫人一家人的形容語態卻在他心中迴盪不止,他回味著她閑靜道來的三言兩語,聽起來平常,卻深動人心,原來良知之學除了在越州所見王門弟子的談學論道,也另有一番面目。 李薪說他不是王門弟子,「元亨先生只教我本份做人。」言語間,他表明與王門並非同道,這當中到底意味著什麼? 進入吉安府城,夏冕策馬先到了永豐,拜見主持離明書院的劉霖先生。劉霖是陳白沙的弟子,與若水先生同門,但他不考科舉,一生布衣,在當地深受鄉里敬重。夏冕持若水先生的拜帖求見,他從內廳走出來,一把便握住夏冕的手同膝而坐,見他白髮童顏,親切熱誠,夏冕一時之間也鬆懈了長幼間的儀禮,兩人相談甚歡。 談起江右一帶的王學,劉霖說吉安一帶文風鼎盛,先賢輩出,就說永豐一地士族講求心性修養,遍及鄉野,王陽明的良知之說,在此地也自然契合。 「王陽明過世的這一兩年間,王門弟子推廣師承十分積極,吉安府中不說文人士子,就連販夫走卒讀過《傳習錄》及《大學古本》的也大有人在。」 劉霖從書案上拿出這兩本冊子,說:「這是新印出來的本子,王陽明還在南昌時,那時才剛剿平宸濠之亂,我記得是正德十三年,他便刊行了《傳習錄》和《大學古本》。」 《大學古本》的刊行,在士族間引來巨大的非議,朝廷科考以朱子註解的四書為本,因而一向奉朱子學說者,將此著視為異端邪說,但夏冕見劉霖談到這本子,卻也語氣平常。 「說起來,王陽明當年刊出《大學古本》確實也有推翻朱子章句的用意,若水也提大學古本,便無挑戰的存心,本來學術間異同論辯也可平常看待。在我看來,王陽明談的大學古本是為了支持他致良知之說,而若水所提則為了支持他的天理之說,落實在做人做事上,都可以相契取用,就是朱子學說也是一樣的道理。」 「但據晚輩所見,王門的弟子積極宣講,進而建統立派,不止於落實在個自做人做事上而已。」 劉霖聞言,目光剎時灼亮,對著夏冕說道:「因你是若水的弟子,這話我也能對你說說,但你聽聽也罷,權當是論學衡疑。就我所見,這孔孟之學到了宋代,打周敦頤起都在義理上分疏立論,天c道c理c性到心體,這一路分辨到朱熹,算是集大成了。但這義理之學竟也成了紙上學問,本朝必然是要將此知解轉入真知實行,若水與陽明皆是落在身心實踐上講學,但若水是守在讀書人的本份上,陽明先生將天c道c理c性c心全貫徹到一個良知體上,良知徹上徹下,內外一體,就個人而言,是當下眼前,是即知即行,就天下而言是人人皆可為聖人,陽明以天下萬物本吾一體,由此致良知,便有天下之志,天下之人皆吾之良知,眼前就我所見,王學所宣講的,對象並不在廟堂,而在天下百姓,稱之為良知教亦可。」 劉霖這番話,夏冕聽在耳內,像是洪鐘一聲聲敲入肺腑,沉思良久。 「就先生之論,良知教三字,可否再多詳談?」 劉霖聞言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子可真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但我再往下說,也怕過論了。」劉霖頓了一下,談興未消,便又開口道:「好罷,難得你有此一問,但今日之論,也只是盡興而至,我並不負驗實之責。這良知教三字,一則是就此道之理來論,王陽明將天地萬事萬物全落在良知之體的感知應行,這良知之體不在朝廷而在天下之民心中,便是要人人自覺做主。再者,就王陽明這人來說,不止於修身自持以德化人,他有那麼點狂者的氣性,論學一向有惟我獨尊的氣焰,以天下為己任,於他或者提得起也放得下,但對他的弟子而言,要宣揚致良知,看來是難免於以教門行之了。」 劉霖又談起江右一帶士商之間交往的情形,指著牆上的一幅字,夏冕抬頭時,見牆上的字軸上頭寫著: 「以靜虛為本體,以孝弟忠信為實地,以施貧活族正俗化鄉為實用。」 夏冕隨口便道:「這與淨明道教義倒也一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青原山講會 劉霖聽見夏冕提到「淨明道」,笑道:「淨明道在江右一地流傳百年,尤其在商賈間信奉者眾,近來也受心學影響,這幅字乃蘇州知府聶豹所題。」 王陽明與聶豹一直有書信往來,但他並未拜入王陽明門下,劉霖從聶豹又提到王門弟子在江右一帶積極傳揚王學,良知教與淨明道之間,確實也有相互幫襯,相取為用的情形。 兩人又談到王門即將舉行的青原山講會,劉霖盛讚此乃學林士族的百年盛會。夏冕這趟江右之行,本也打算要前往青原山一探講會的虛實。辭別劉霖之後,他先傳出密函給江右境內的錦衣衛,探查淨明道與王門之間是否有相互勾結之事。 青原山地處吉安南境,翠巒連綿,古峰奇幽,山中淨居寺乃唐代神龍年間禪宗七祖行思所創建,自古以來便是禪門的修行勝境。 正德年間劉謹伏法之後,王陽明起復,在盧陵擔任縣令,便時在淨居寺講學,後來各方弟子會聚,每年春秋兩季便有青原山講會,王陽明過世之後,在朝廷禁講王學之際,江右一帶的王門弟子更要藉此會興盛王學。 年初從越州回到吉安的鄒守益,便積極舉辦青原山會。夏冕一到,兩人便聯袂前往青原山,這山路間往來的幾乎都是王門弟子,夏冕不僅見到各地前來的生員學子,也有的是平民布衣,言語間也都是講修心性,讓夏冕對此地王學遍在士民之間感到驚異。 淨居寺裡便有一處是陽明弟子講學的書院,講會尚未開辦,到這裡來往的人隨地隨時講論,已十分興盛。在青原山他見到王門弟子與寺裡的禪師往來十分融洽,也有許多是「淨明道」的信徒,儒道釋在此竟是會通無礙。 夏冕停留了十多天,便也和這裏的弟子切磋自己體認的心學。 他觀閱自己手上的這本《傳習錄》,大約可以判定,王陽明自認學說完成,應就是在平定宸濠之亂前後,正德十三年到十五年間,王陽明也在此時提出「致良知」,以之為聖學正眼密藏。 他挑戰朝廷奉為正典,萬千士族讀誦的朱子學說,便是有取而代之的意圖。但鄒守益並不認為王陽明有取代朱子之說的意圖,他說:「先師也曾說過,他與朱子之心無異,只是兩人在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辯。」 夏冕說:「從大學章句和陽明先生所提之大學古本對照來看,所異者也只在朱子新民的「新」字,先生以為舊本當作「親」字。」 「這只是用字差異,先師所云毫釐千里之分,還在根本處。朱子的大學章句立了本末次第,而他格物致知的入門處,是向外求事物之理,與誠意正心斷成兩截,先生談大學本末,卻是本末一如,格物致知,乃致良知於事事物物,良知乃生命主體。」 「陽明先生的學問立在良知主體,即心體,他也說無心外之物,但他的事功成就也是世人難以企及。」 「世人總見事功,這是外相,對先師而言,這是因緣遭遇,在江右時期他經歷勦匪c平宸濠,又經過忠泰之變,他這是從良知實踐中,更加確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出死生,那年他寫給我的信中便云:『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還懷疑不夠盡全,但經歷多事,今日明白,只此良知無不具足。就好比操舟得舵,人生風波有這良知一舵,平瀾淺灘,無不如意,就是遭遇鉅風逆浪,舵柄在手,也可免於沒溺的危難』。」 鄒守益說完之後,雙眼凝視著夏冕,這神情讓夏冕也不得不靜心省視自己,遂開口道:「良知發用本就在因緣遭遇之間,這是陽明先生所說的有主宰處,雖歷風波也是平常。」 鄒守益接著說:「世人因朱子學說將知行看作兩截,先生因而提知行合一,這即是良知發用,在因緣遭遇間,即感即知即行,本來就是一事。」 此時夏冕靈光一閃,便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道:「守益兄說在因緣遭遇間知行合一,這知行二字,便也有因緣而生的命限嗎?」 守益咦了一聲,笑道:「兄台稱之為命限,可見心有不甘,我倒是稱之為本份。」夏冕也意會而悅。 江右一帶的儒道釋交會,隱然是以王學的致良知為核心,眼見是一股新起的時代風潮。夏冕想得出神,這時,一名扛著藥箱的販子直直走到他的跟前,還未及開口,鄒守益便笑著說:「這位行走南北兩湖賣藥的李靈,賣的可不只是藥材。」 邊說邊打開他的藥箱,從中取出幾本《傳習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百琴會 李靈指著「傳習錄」,笑道:「這自然也是藥材,治得了心病。」 語音一收,他卻轉身對著夏冕道:「夏兄,我這才從武陵過來,李薪託我轉個話給你。」 夏冕聞言一驚,便聽他說,十天前蘭亭跟元亨夫人道她也要拜陽明先生為師,眾人只當她是一時興起的話,誰想隔日竟不見她的蹤影,李薪找了幾日都沒找著,因夏冕提過要來青原山會,便託他務必告知此事。 夏冕聞言心急如焚,擔心蘭亭會遭到武林人士的毒手,立即辭別眾人,從青原山下來,才剛進入吉安城內住下來,便有江右商幫的人送來請柬,帖上說春分過後十五日,萬壽宮前將舉行百琴會。送帖子的人,對著夏冕拱手道:「先生所慮之事,當可圓滿解決。」 夏冕一想,便不再交付錦衣衛尋人,立即往南昌走。 清明前七天,淨明道在宮裡搭棚建塔,做了七天的法事,第七天法事圓滿。來到宮裡參與宴會的除了滿城官紳之外,文人雅士及江湖武人已聚集有上千人。 內外往來負責接待各方人馬的是商幫裡十二位執事,看來淨明道裡是集體主事,酒過三巡,便是一場百琴奏會,各地名琴由一位琴童捧著,引領一名琴師就席入座,琴師彈奏一曲,曲方終另一位琴師便接續著進場。 這場景真百年難得一見,江右商幫的財勢確實富可敵國了,一曲方歇新曲又起,不覺中這場琴會已進行了三個時辰,宮裡不知何時已上燈,千燈照耀,場上華燈如晝,眾人的心緒卻越形專注緊繃,盯著一一入場的琴座,千人目光所等待的,恐怕都是同一把琴,飛瀑連珠是否將要出現在會場之上? 夏冕心想,除非蘭亭手上那一把是假的,要不就是蘭亭已回到鄭家,這時他緊盯著一一入場的琴師,想看看淨明道的這場百琴會到底在弄什麼玄機? 當蘭亭攜著琴童,捧奉著飛瀑連珠入場,眾人驚呼,夏冕心中也一陣驚動。 蘭亭一身月白衫裙,神情靜穆,明麗中帶著一股清冷之氣,是他從未見過的蘭亭。當她的身軀安坐琴前時,全場也幾乎靜默無聲,只見她纖纖素手在琴弦上揮動,皓月當空,彷彿月光正在弦上流轉,琴音先低沉後漸次輕盈明朗,身處人群,卻像是被樂音帶至一清曠空闊的境地,情思也漸次超拔,夏冕只感到胸腑像罩在一片清明之光裡,種種掛慮煩憂烏雲散盡,琴音漸歇,蘭亭歛目收手,靜靜坐在琴前,好一會兒全場無語,直到她起身鞠躬,眾人目送,她那一身素白卻月光般猶然流盪不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江右風雲:梅花三弄 「真不愧是第一琴手蘭天的傳人!」蘭亭的琴音停歇,座中讚賞之聲響起。 「她的指法輕盈,但這曲子顯得是一人格的高風亮節,可見她沉厚不足。」批評之聲也隨之而來。 「久聞神奇秘譜中秘傳廣陵散一曲,原以為今日得聞,誰想只是一首梅花三弄。」 「料想這小娃兒也彈不出廣陵散罷。」 四處傳來的品評聲中,突然有一個老者渾厚的聲音壓倒了眾人。夏冕只聽他道: 「不然,這曲梅花三弄原是一首笛譜,乃東晉桓伊所製,此曲自來都是感傷悲慨,但神奇秘譜將之譜為琴曲,今日聽來卻有凌霜傲雪c亮潔高曠之感,梅乃物中最清,琴為聲中最清,以最清之音說最清之物,恰是清明之氣,這女子雖年幼,心地極清,清而有靈,而這飛瀑連珠,清越之音竟有直達雲霄之力,豈非神品?如此琴音,可謂千載一時啊!」 他一說完,眾聲俱寂,夏冕在琴音中契會到一種清亮的人格境界,神往不止。 百琴環繞,此時,身著玉色道服的一名中年人步上台前,向眾人說起這段因緣。他說飛瀑連珠原是寧王朱權所製,當年的寧王一心求道,醉心琴藝,道藝同臻高峰,號為涵虛子,他在淨明道內傳下道義與名琴,眾人只知名琴價值連城,卻不知琴音深契道心。百琴會今日圓滿,只望天下百姓內求本心無價之寶,勿迷外境虛假名利。 最後百琴合奏送客歸,與會的各方群眾身份千差百異,但竟然都能在一曲樂音中相契會,此刻,踏樂而歸,人人神情愉悅,腳步輕盈,千人竟就在和穆間踏月散去。 夏冕則被萬壽宮裡的執事邀入宮內,行至內廳的廊上,那位看來文質彬彬的執事,一一向他說明,飛瀑連珠在朱權過世之後,並未留在寧王府內,而是在萬壽宮中,但在宸濠之亂後,寧王府撤藩,便有許多傳言誣陷陽明先生,說是王府珍寶進入伯公府中,越城的陽明府第多年來飽受流言所擾,陽明先生故去之後江湖黑幫侵擾更盛。此番行動,便是借助鎮功武館以尋飛瀑連珠為名引來江湖關注,再引入南昌,藉著這一場百琴會,一則為陽明先生洗去沉冤,二則化解江湖爭逐。 夏冕聽這執事一一釋疑說明,心內也疑惑,自己這一路的行跡這江右商幫知道了多少?這樣想時,那人接著說:「蘭姑娘幸好得救,否則此事也無法如此圓滿。」話說完,他拱手揮請,夏冕便舉步踏入內廳。 廳裡紅燭搖曳,十分喜氣,鄭氏夫婦坐在高堂之上,鄭友驊先趨前向夏冕拱手道:「夏兄,先向您道謝,蘭亭多虧有您出手相救,才得安好。」 夏冕一邊回禮,也一邊憂慮,蘭亭為了推拒鄭家逼婚盜琴,他是如何被帶回南昌? 夏冕入座後,才知道蘭亭離開冀家後引來武林人馬的追逐,幸好被武館的人救下,如今,蘭亭由鄭家收為義女,與鄭友驊結為兄妹。 此時,蘭亭走出,她換上了一襲紅衫,明媚動人,在鄭氏夫婦面前跪拜行禮,起身之後,望著夏冕滿臉春意,笑意盈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龍沙讖 「吾仙去後,一千二百四十年間,五陵之內當出弟子八百人,其師出於豫章,大揚吾教,郡江心忽生,掩過沙井口者,是其時也。」 梅雨紛紛,水氣蒸騰,如煙似霧的江流之上,使人更有浮生若寄之感,夏冕望著落江的雨絲出神,船家只當他思鄉苦悶,也不去擾他。 豈知此時在夏冕腦中正苦思這幾個句子,越想越像是走入黑洞裡,他不確定是否該往裡頭深究,或是該就此打住? 此龍沙讖是淨明道祖師許真君所留下來的讖語,許真君在東晉寧康二年羽化登仙,彼時算來已過了一千一百五十六年,讖文所說的「一千兩百四十年間」距今,大約是在七八十年後。 江右錦衣衛查訪淨明道,竟查出有許多信徒相信讖中所云:「其師出於豫章」,所指的就是王陽明。 淨明道興起於南昌西山,自古以來都只是一隅百姓的信仰,在最近幾年間卻大為興盛,王陽明在贛州剿匪平亂,名震天下,在豫章書院講學時更有各地學子蜂擁而至,自此,江右商幫與王門的往來密切,當日劉霖曾提及王門的良知教,他還只是就王陽明的性情c義理來談,但如今想來,淨明道的教義與心學相互為用,兩者顯見合流之勢。 離開南昌之前夏冕特地走一趟西北城外,龍沙位在德勝門外,原只是贛江邊上的一處沙洲,然而,龍沙之沙潔白如雪,俯伏堆積婉蜒如龍,當地百姓更稱每當江風吹過,白沙簌簌作響,就像是龍吟一般。 夏冕在龍沙亭上坐至日影下沉,果然整片沙洲金光耀目,就像是一條金龍遊走在江水之濱。 夏冕當時望著那一條金龍,邊想著龍沙讖裡所云:「郡江心忽生,掩過沙井口者,是其時也。」竟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那沙井口若被江水淹過,便是斷去了龍首。 江右商幫富可敵國,淨明道與王門果真合謀,其勢只怕比當年寧王的軍隊更要驚人,但宸濠造反有形有跡,王門有謀逆之據嗎? 從九江往江左的下行航程,一連十多天霪雨霏霏,夏冕臉上神情也像是壟罩在一片烏雲之中,陰鬱不暢。 見船行進了江南地界,雨霧收淨,一片明麗春景,他勉強收拾思緒,打起精神來。這泰州位於江左,此時節正是兩岸黃豔豔的油菜花田望之不盡,間有桃花紅林錯落,最能柔暖行人心腸,只是他無心賞景,登岸之時,喧嘩人語中,只覺渾身燥熱,從內而外的衣衫也汗濕了大片。 天幕低垂,碼頭邊上漁火輝耀,暮色微光裡另是一種熱鬧的景象。夏冕心頭像懸著千斤重錘,低首疾行。他邊走邊籌算,此行專為王艮而來,要前往他的書院拜訪,想來他日再行,自己還是先探查王門在此處的底細 行走間,一陣花香襲近,一隻雪白的小手突然靠過來牽住他的衣袖,夏冕一驚,先推拒反扣隨即發現是一名年輕女子,立即收掌,這才發現自己所行走的這條街,左右兩道燈籠紅影高掛,許多艷妝麗服的女子招揮著手中紅絹,嬌聲嗲氣的四下攬客。 他不由得脹紅了臉,一陣燥熱,急忙改道鑽入一條幽巷,好不容易才在街邊尋到今晚的住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王艮 這間鄰街的旅店,擺設十分簡素,除了一張床席桌几c兩把座椅,別無張物。店家年約五c六十歲,送來茶水及盥洗物件,從容寡言,放置好東西後便輕輕闔上房門離去,腳步輕緩。 夏冕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舒暢之感,但四處觀看,也說不出來哪裡有異。 他盥洗後,坐在椅上,端起茶水時,注意到杯盞潔淨,茶水溫熱,這才明白,從自己走進這家店到此刻坐下來喝茶,所見到的事物,無不恰到佳處,而這佳處,也不過就是凡百事物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 他起身推窗往外一看,這個房間在二樓的邊角上,下方臨著天井,探身俯瞰時,只見院落有一方水池,一輪明月恰好落影水中。 夏冕隨即換了輕便衣衫,下樓步至庭院之中。 四下悄靜,角落邊上見有幾叢細竹,竹影投映在地,真像是一筆筆墨畫現前,夏冕感到身心鬆快,就在池邊坐了下來。 整個人沐在月光之中,他不禁想起蘭亭在清明之夜所彈梅花三弄的琴音,天地間透出一股高曠清亮,人格可至如此光輝者,當世有誰? 坐了半晌,全然不聞旅舍慣有的喧囂之聲,此地如此清雅,夏冕想這店家的相貌平常,身手看起來也是勞動慣了的人,不禁心生疑惑。 天一亮,夏冕便坐在櫃檯前的桌上,等著店家送來飯食。他打量著,這裡店面雖廣,但裡頭只擺了五張桌,一邊臨著街路,偶見走販賣漿往來,另一邊臨著天井,兩側皆連開窗櫺,甚是敞亮,看起來雖是老店,卻無陳舊之感,潔淨中有穩實之好。 夏冕也留意到這屋宇中有一道隔板,隔去了另個半間。不久,隔板另一邊傳來了朗朗讀書的聲音,聽起來是間學堂,待與跟店家攀談起來,才知五年前他拜入王艮門下,他說:「心齋先生教我輩悅樂做人,我深受啟發,覺得人人都當曉道,便將營生對半捐作學堂。」 「看來心齋先生在泰州此地,頗有啟教傳道之功。」 「不蠻您說,五年前知府大人請心齋先生在安定書院開講,聽講的弟子就有農夫c商賈及百工,先生不時在工舍c田邊開講,這縣城百姓不受心齋先生教化的,也真找不出幾個呢。」 泰州此地,王門弟子的講學傳道眼見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夏冕便打聽前往安定書院的路,店家回他:「心齋先生此刻不在書院,若要尋他,看看時辰,這會兒大約是在江邊碼頭。」 夏冕依著店家所指的路徑走,邊想著,在王陽明的門生中,就屬王艮的出身最為奇特。 他本是一名鹽商,自幼失學,長大後一邊買賣一邊自修,後來對大學篇章有自家的一番體會,四處開講。有人跟他說他所談論的道理與陽明心學頗近似,他便穿著古服c執古禮跑去南昌要見陽明先生論辯,本來心中未服,但在兩人反覆對辯,他幾番心折,終於臣服,遂拜王陽明為師。 他原叫做王銀,王陽明幫他改名為王艮,字汝止。 在王門中,泰州一派也最是逸出,不像其他門派大體以生員儒生為主,論學還在四書五經的典籍之中,也多走入仕一途。 泰州弟子不拘於士,農工商者皆有,在陽明墓前此派聲勢未必最大,但卻最見精神血性,呼號啕哭聲動四野,也見其真切情烈。 王陽明自稱是個狂者,但王門弟子講修身持靜內歛者多,倒是泰州這一派,從王艮到派下弟子顯得率性野氣。 在京城時,夏冕曾見過王艮一面,當時王艮立志要周遊天下,讓天下人聽聞陽明心學,乃自製蒲輪車,穿著古服,在車上高掛長幅標語,上書:「天下一個,萬物一體」八字,他從泰州行到京城,就在天橋上擺陣宣講,轟動街頭,被稱之為怪魁。 那時夏冕剛到京城不久,聽聞此事,也跑去聽他當街講道,只見眾人圍聚,王艮高坐立在車斗間,神態自若,顧盼自雄。當時王學已招來朝中側目,斥之為異論邪說之聲漸起,夏冕也只覺得他立異獵名。 在朝的王門弟子極勸王艮停止這種行徑舉措,他依然故我,直到王陽明也移書責備,要將之逐出師門,這才讓他返車回到越州。 據說後來在陽明先生的門庭前跪了三日悔過,才又重回王門。 夏冕行到碼頭邊上,尋了好一段路,卻只見碼頭苦力來去搬運貨物,也有稍歇休憩,成群坐在榕樹底下揮扇納涼,他一心想著坐在蒲輪車上宣講的王艮,但眼前哪裡有他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良知做主 在碼頭邊上走了好幾趟,已到了午時放食的時候,夏冕迎面卻見到一漢子頭綁白巾,身著伙服,持著湯瓢走來。他定睛再看個仔細,那方臉大耳,聲若宏鐘的大漢,不是王艮是誰?只見他大聲吆喝眾人前來添飯舀菜,待眾人都坐定了之後,他一躍身站上了一處高台,地上坐有幾名工人此時敲碗大喊: 「講道c講道,大家靜靜。」 王艮灑然自若地開講起來,他所說的初聽也是陽明的致良知,但細聽便又發現,已非儒者的修身之道,倒像是百姓的安身之法。一名身形壯碩的漢子灌下大碗湯水後,抹了抹嘴,說道:「我們顧肚腸尚且不及,哪裡還能修身養性呢?」 王艮問他:「爾填飽你自家肚腸,那要多大功夫呢?」 漢子答道:「哪裡只顧自家,家裡還有老婆孩子要顧呢。」 「幾個孩子?」王艮又問。 壯漢答:「三個,兩個兒子一個女娃。」 「餓過肚子嗎?」 「沒餓過,我賺的銀兩給家裡的買米作飯,全給我養得肚腸飽飽的。」說完那漢子哈哈笑了起來。 「看他們肚子吃飽,天天長得,你樂了。」 「是啊,那還能不樂嗎!」 「這就是致良知,做聖人做的事了。」王艮這樣一說,倒讓眾人愣住了,剎時鴉雀無聲。 「這就是了?」漢子喃喃說道。 王艮此時更朗聲說道:「爾讓自家腹腸食飽,這便是安身,便是立本,爾不止安自家一己之身,還安家裡老婆兒女之身,這便是自立立人,自達達人,這就是尊道。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遵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遵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才是至善。」 「原來把身子安好,肚子吃飽,就是得道了!」身邊的漢子這樣輕聲說道。夏冕覺得哪裡不對勁,想這王艮如此說道,實在過於輕易。 他想得出神,王艮說話才剛停下來,又見一人,看來年紀稍長,開口問道: 「心齋先生,剛剛你說到致良知,也說這良知是人人都有的,回到自己身上來做起,就是格物的功夫,但我回到自身找,我找不著哇!」 「爾過來。」王艮對他揮了揮手。 那老人家立起身,拉了拉身上的衣褲,走向前去,打赤的腳板啪啪踏在泥地上,可見到厚厚的一層粗繭。 王艮對著他說:「天熱了,爾把身上的汗衫子脫去了罷。」 那老漢脫去汗衫,露出身上的黑印子。 王艮又說:「把褲頭也解了罷。」 眾人聞言爆出一陣哄笑。 那老漢倒紅了臉,嚅嚅地說:「這眾人面前,哪能呢?」 「這不能的念頭,是我告訴你的,還是爾自家知道的?」 這一問,老漢張大了嘴,立即笑顏逐開,樂呵呵的轉身回座。 「良知不在先生那裏,不在四書五經裡,也不在皇帝那裏,就在每個人自家腔裡,所以古聖人說,人人皆可為聖人,便是爾能良知作主,良知知是知非,行出來的,便是致良知。」王艮立在高台,說了這段話,眾人頷首點頭c似有所悟。 夏冕見到這一幕,十分震動,王艮竟是如此說道,隨眾說法c藉機點撥,像他這般宣講心學,刻意從常民立場道良知,必然深入民心。 在泰州,王學顯然是要以天下百姓為傳道的對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樂學歌 自古以來「格物致知c誠意正心c修身c齊家c治國c平天下」此大學之道都只在士族間講求,以天下百姓為宣講對象,是亙古未嘗有的。 午後坐在旅店裡喝著茶,夏冕出神想著王艮的講學,自孔子以來,雖說人人皆可為堯舜,聖人有教無類,但有志於學而成者,即身列士族。尤其本朝遍置學校,科舉舉士已無門第之侷,雖是出身無論,也都是要晉身士階,學問講求c修身立德是在此階,入仕在朝,上承天子c下達蒼生。 但王艮對著百工農商講學,與士族一道脫軌,勢必會讓講學內容異動,就如他以安身作為立本之論,百姓逐利避害乃是常理,王門的良知學若為了接引百姓,義理在此轉折,會是怎樣的局面?實是難以臆測。 再想,百姓人人自信良知,自我做主,那又會是怎樣的天地? 他回想起碼頭邊上眾人起身的那一刻,奮臂高呼c意志昂揚的踴動景象,委實驚人。 此時,耳內響起一陣歌聲,隔板傳來童子的唱誦,反覆聽了幾遍,夏冕也把這歌聽了明白:「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慾縛。私慾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於乎!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這叫樂學歌,是心齋先生寫的,學堂裡每日都唱的,唱完也放學了。待會兒你往門外瞧去,那些個童子們可樂的,邊唱邊跳回家去。」 店家見夏冕聽得入神,也坐了下來,跟他解說。 這歌聽來也真叫人歡喜。 「人心本自樂,店家,你說看看所樂是樂個什麼?」夏冕笑著問。 「要我說,活著有煩惱,多是為了得失憂患,何處起得失,便是心向外求索了,這就是自將私慾縛。」 「但人心哪能不求呢?吃口飯便是要講條件的。」 「衣食溫飽自然是要謀取的,但這求不求端看人心是否能自為主宰,做得了主宰,取之有道,不多不少,自是安身之樂。」 「人心如何可以自為主宰?」 「人人心中有個良知,良知作主,言行舉動都是天理,活在天理世界,還能不樂嗎?」店家講到這裡,兩眼瞧著夏冕,開口說道:「我看你這模樣,一股書卷味兒,莫不是也是中了程朱之毒罷?」 夏冕原先聽店家論道,言之有理,聽來怡悅,但末了被他這樣一問,也不由得一股意氣陡生,正想好好分辯時,外頭街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街頭斷獄 店內的人聽見外頭的聲響,全走到道旁觀看,原來是縣府的犯人遊街示眾。準備綁赴刑部秋決的人犯,便有這樣的遊街,讓百姓觀之心生儆誡。 遠遠的先看見持長棍開道的獄吏,吆喝聲很是響亮,夾雜著囚車的輪軸磨過泥地的軱輅聲,眾人此時倒是靜默了下來,張大眼睛看著囚車上頭的人。 夏冕意外發現車上竟是一名婦人,囚衣似乎太大件,鬆垮垮的掛在她的身上,囚車不大,但人顯得更小,那張小小的臉,卻叫人見得分明,夏冕朝她看時,心中猛然一驚,這女囚看來秀淨,低眉垂首,大陣仗的獄吏推著囚車經過,倒像是在保護她不受驚擾似的。待囚車走過好一會兒,有些微的聲音傳出來: 「真看不出來啊!」 「人真不可貌相,這樣可憐相的,誰想會去謀殺親夫呢?」 讓夏冕心覺有異的,卻是此時立在道旁許多百姓沉默不語,臉上神情悽黯,莫非此案有冤情? 當晚,他便找泰州一地的校尉問明這一件官司。 這女囚是因為謀殺親夫被處以極刑。 「她如何謀殺?」 「在夜間的飯菜裡下毒。」 「首告是誰?」 「這婦人家的隔鄰。」 「那殺機是如何起的?」 「這婦人與人通姦,丈夫逮著了,被丈夫一陣毒打,夜裡便在酒菜裡放了老鼠藥,天沒亮她丈夫就死了,那個姦夫是城裡首富的獨生子,已逃往他處。」 「那婦人招供畫押了?」 「那婦人說沒姦情,也沒下毒,但罪證確著,倒是畫押了。」 「罪證何在?」 「藥鋪裡證實老鼠藥是這婦人前去買的,婆婆也說酒菜是媳婦備下的,而那姦夫畏罪跑了,她也無可分辯。」 夏冕揮手讓屬下退去。聽起來,這案件並無可疑之處,但這道旁百姓臉上的神色,似有不忍之情,而那名囚車上的女犯,臉上更無一絲卑猥或悔愧的樣子。他想了一想,自己得到的訊息全是縣衙裡的說法,在泰州縣城裡的百姓那裡,難說沒有另一種隱情。 第二天,夏冕在街頭茶肆間,果然又聽聞到不同的內情。 這名女犯名叫秦貞,原是蜀人,隨父來到泰州坐館。他父親是個落第秀才,這秦貞長到十四歲,在街上與劉敏相遇,劉敏一見傾心,便要家裡前去提親,秦貞之父因為對方出身貨商,不肯答應,後來落了病,便將她嫁給隔鄰的另一名窮秀才,不久人也歿去了。 誰想這窮秀才營生不行,脾氣倒大,全仗著秦貞做些針黹街市叫賣,那劉敏常叫家裡的僕人去買她的東西,自己倒是避著嫌。 「這件禍事引起,是去年秋天的事了。她婆婆與隔鄰細故爭吵,不慎傷了對方胳膊,被告了官,縣官要她家賠錢,賠不出銀子先把婆婆給押了。這媳婦要救婆婆收拾了幾件衣裳在街上叫賣,被劉敏見到了,就給了她一筆錢。回到家裡,她丈夫知道錢是劉敏給的,跑去劉家大吵,回來又把媳婦毒打了一頓。」眾人圍著聽他說話的,是街上麵茶攤的中年漢子,看起來是熱腸之人,夏冕心想,他說的也只是前因,這婦人就算沒有姦情,一時憤恨毒殺親夫,也在意想之中。言談中倒是可見街上百姓的反應,似乎對這婦人的同情更多一些。 「看來,這婦人倒不像是惡性之人。」夏冕開口說道。 「不是,不是,那婦人性子極其溫順的。」眾人七嘴八舌回道。 「我也算是看著秦真這娃長大的,她小孩時候也跟著她爹在街市上擺書畫攤,使喚她做什麼總樂意去做,也跟著街上大嬸學做針黹,大夥都讚她又巧又乖順,模樣也長得極好。噯,說起來,也是他爹錯了主意。劉家那兒子大她五六歲,一心想娶她,到她家提親好幾回,她爹就是不肯答應,卻在死前把她嫁給了李富那個窮秀才。」一名老嫗說道。 「那劉家兒子聽說避走他方,難道縣府不發逮捕令嗎?」夏冕問。 「據縣府所查,那劉敏出城的時辰是在那日關城之前,而人是半夜裡死的,並無涉嫌。」 「要我說啊,這人實是死有餘辜,這秦貞自嫁他之後,不時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自個兒不想法營生,整天妄想中舉當官,弄得自己德性全失。這下子不是可憐了自個兒老母,兒子媳婦全沒了。要我說啊,這秦貞奉養婆婆倒比她兒子盡心百倍。」茶販一說完這話,倒引出了眾人心中原先擱住的念頭,夏冕只聽見七嘴八舌的話像放掉匣門的江水流洶湧而出。 「要說有姦情我也不信,如果秦貞跟人真有什麼,那人跑走那她不跟著一道走嗎?」 「是啊,說她毒殺親夫,這也不通,要她殺了人還待著等人來捉她嗎?」 「對對對,這沒實據,老鼠藥是她買的,這誰家裡沒買這藥擺著捉老鼠呢?這豈不是人人都有嫌疑。」 「此事,我等良知做主,實不可放過,我們這就前去擊鼓鳴冤,此案務必重審。」 眾人中「良知做主」此語一出,夏冕心中震了一下,只聽見「重審」的呼號不絕於耳,一行人真往縣衙門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王學風潮 已經判決的死囚便等著押解郡府,無重審之理,但縣城裡的百姓天天擊鼓,在衙門前群聚的人越來越多,王艮弟子更搭台講道,民心洶湧以至不可收拾,第七日已鬧至街市百工鳴鑼罷業停市。朝廷得報命江蘇巡撫前來,見到並非亂民暴動,便主張順應民心,開堂重審。 原來的首告,本來與秦貞並無過節,鬧到後來,有人懷疑他圖謀李家田產,李家兒子死了,媳婦被告,剩下一個年邁老婦,他便有機可趁。開堂重審時他便翻案說道,只聽聞李富責罵秦貞,並無見到秦貞下毒。 她婆婆也稱,飯菜是秦貞備下的,但她也吃了,她人倒是沒事,也不清楚她兒子是怎麼死的。 後來,秦貞以查無實據撤回原判,三日後便被釋放了。 但李富是怎麼死的?推測也極可能是誤食了毒物,秦貞釋放後,此案便依此作結。 那日衙門前就守了數百人,判決一傳出來,立即歡聲雷動,似乎贏得了天理一般,群眾紛紛湧入各茶館酒肆,竟慶祝了起來。 這番景象,夏冕這一路看得怵目驚心。 他細細思量此事,一樁已判決的刑案如此翻轉,朝廷的律法著實有傷,更何況當中疑點未明,李富如何而死?秦貞是否真的無罪?但事態發展,似也無法阻擋,夏冕覺得,當日在街頭議論此事時,群眾已下了判決,他回想囚車從街頭經過時,眾人先有不忍之情,街頭評議時有了是非之斷,接下來洶洶義憤以群眾之力改變了此案的法理審判。 街邊的茶座上,夏冕見到了被釋放的秦貞,兩個衙門僕役護送著,她確實容貌動人,削瘦的身形c低歛的眉眼,讓她整個人更形楚楚,眾人目送她走過,隨即爆出一陣陣歡躍之聲,人人臉上露出得意之色。 「她真的是無辜良善之人嗎?」夏冕心中仍滿懷疑問,真相的追究竟然就此略過了。 最是讓夏冕惴惴難安的,還在百姓自認為是良知正義,他們只憑一股意氣的興動,便聚合起一股盲動之氣,全然無法深究當中的是非曲直,夾雜情識鼓盪之力,如此結果,真的是天理嗎? 十多日來,夏冕見到泰州城內王艮的教化真是無處不見,在市集走販間的日常言語也可以聽聞「做人要有天良」c「天理昭昭」c「良知做主」這些話頭。 但叫夏冕聽起來惶惑的,還不只在王艮教百姓行良知c安身心c做善人,他更在講學中議論朝政,他跟百姓說: 「我們的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身是本,天下國家是末。根本好了而枝葉才能茂盛,百姓安樂天下才得安定。」又說:「好的國政是要重德輕刑,施行仁政;給人民教養,讓人民參政;還要均分土地,讓人民安居樂業。」 這般說法最易鼓動民心,泰州王學所掀起的風潮,恐成朝廷之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覺民大業 這一日雨停了,午後驕陽露出臉來,四下一片綠意碧景,夏冕便換了一身玉色直裰,前往安定書院一會王艮。 王艮此時一身方巾闊服,顯出一種古貌,近看時,見他長得方臉大耳,粗眉細目,行止間頗有豪爽之氣。他曾與湛若水聚會講學,見到夏冕倒也像見到同門師友般的親切,夏冕刻意提起之前的秦貞一案,說道: 「重審之前數日,見到貴門弟子在街頭講良知之道,可見到王學在此地能深入百姓之心。」 王艮聞言甚喜,說道:「先師所論,人人皆具良知,實不是王學深入民心,而是百姓之心,當中自有一個王學。」 「來到泰州是真的見到王學精神,不只是書生自修而已,而是要以天下百姓為念。」夏冕又說。 「正是,書生救世只見有入仕一道,但此道艱難,全盼著一個明君,別說世間明君難遇,就遇見了,也還有朝臣分黨結派的爭權,而今,先師所開的就是另一道,真正要救世,是覺民良知,百姓人人從良知作主,便是大同世界。」 夏冕聞言一驚,心想,自古從來都是以君為主,此說要百姓自主,那會是怎樣的世局? 王艮談得正樂,沒意會到夏冕神情有異,接著又說: 「我這一生的關鍵是在二十九歲那年,我做了一個夢,此夢真是改變了我的人生之路。那夜,我夢見天墜塌了壓在我身上,四處是萬民奔號呼救之聲,我使出畢生之力竟然就托天而起,我又見到日月星辰全亂了序,我伸手整布星辰回復天宇次序,此刻,萬民歡舞拜謝。我醒來時滿頭大汗,頓覺心體洞澈,當下覺知到萬物一體c宇宙全在我的一念之中。後來在三十八歲那一年遇見先師,心體有個踏實處,也更明確此生大責,覺民之任,我是死而後已了。」 「天下有道無道,是不能由君主之,乃是萬民主之。」 王艮末了這句話,重重往夏冕的腦上一槌。 幾日裡夏冕惶惶不安,王艮的一番話,讓他明白了這一路他見到的王門弟子,他們無顧於朝廷的禁令,積極講學,更進而建統分派,在各地鼓動c掀起無法預料的風潮,正如王艮所說的,他們是想透過百姓去改變天下,這不是謀逆是什麼? 夜裡他腦海裡反反覆覆響著王艮的聲音,他竟然說起孔子周遊列國只求一個賢王用他,是錯了途徑,要行道於天下,便是要喚醒百姓之心,這就是他要做的覺民大業。 治民之道,從來都是朝廷帝君的權柄,書生報國正當忠於皇上,協助朝廷治理萬民,豈可主張百姓自主? 夏冕開始追查王艮的底細,連著數日,他在安豐一帶四處探訪,安豐地處淮河入海之處,自古就以產鹽聞名,有兩淮鹽利甲天下之稱,王艮家族世居此地,原來是鹽丁,後來買賣私鹽致富。 夏冕查訪到安豐一帶許多鹽丁原來是蘇州人,在太祖皇帝平定江南之際,曾經遭遇蘇州城頑強抵禦,太祖乃在收歸蘇州之後將抵禦者貶為灶丁,遷居泰州,王氏家族即是當中一支。 不知這個家族所分布出來的勢力如何?夏冕傳令調查朝廷檔案,他剛傳送出給京城錦衣衛的暗號,獨自一人行走在城外的綠林裡,突然眼前一閃,他停下了腳步,抬頭往樹梢望去。 耳邊先聽見銀鈴般的笑聲,果然是蘭亭的身影,只見她一身青碧,從樹間飄然而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拜師 蘭亭立在夏冕跟前時,臉上猶然是盈盈的笑意。 夏冕見到她先是一驚,先疑心起剛剛的行蹤是否被她見到了? 「夏大哥,我必是嚇著你了。」 「可不是,但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哪一次你出現在我眼前,不是這樣像是一陣風突然颳過來的。」 「哈,如果不是王艮告知,我也不曉得你人就在泰州。」 夏冕聞言一怔,蘭亭與王艮何時相往來? 蘭亭轉身依過來拉著夏冕的臂膀往前走,邊走邊說起來。 「這一陣子各位師兄都忙著在奔走正億的事,正億和王師母在越州,飽受奸黨的侵擾,還好方獻夫掌管吏部之後,把王臣升官起來讓他分巡越州一帶,奸黨稍稍收斂。但族中之人難容他們母子的也大有人在,為了保全先師的子息,眾師兄們可真是傷透了腦筋。偏偏今年冬天好些個師兄又要進京趕考去,大家擔心母子二人沒有人可以看顧,正巧黃綰說他願意將幼女嫁給正億,如果這門親事可以成,那正億母子就可以用依親的名份住到他南京府中,所以師兄們跑到南京去為正億問名,哪裡料到黃綰又說他老母健在,沒有母親之命,他不敢擅自作主,這下可好了,我就自告奮勇,跑到台州見到黃太夫人,取得她的口諭,這才趕到泰州,回覆給王艮師兄,請他前去南京為正億行聘。」 蘭亭一口氣說了這些事節,夏冕一開始疑惑,聽到了後來,自行揣想倒也明白了。蘭亭寄居在冀元亨家裡,因此與王門弟子有了交往。 正億乃是王陽明的幼子,夏冕在越州時便聽聞孤兒寡母的處境艱難,蘭亭在為他們奔走,聽她稱王陽明為先師,她竟也自許為王門弟子了? 「你見到過正億嗎?」夏冕問她。 「沒見到,找一天我要到越州書院去,我還沒正式拜師呢。」 蘭亭說完抬著頭,看著夏冕說道:「你陪我去吧,雖說你是甘泉先生的弟子,但守益師兄說你為了陽明先生奔走,與王門師友之情深厚,也不分彼此了。」 夏冕聽見蘭亭這樣說,整個人愣住了,此時見到蘭亭目光含情,更是慌亂,他沒料到,蘭亭會有這番心思。 他確實在王門弟子面前與他們親近,這原本也是出於真情,但此刻,他不能被自己的私意所誤,王門的講學活動在王陽明死後,從越州到江左c北c右,風起雲湧,眼見是有計謀的展開佈局,顛覆朝綱的意圖顯見,自己身負朝廷重任 蘭亭見夏冕一時靜默無語,一雙秀目望著她出神,竟羞紅了臉,鬆開了挽住夏冕的手,低頭緩緩前行。 「甘泉先生於我不只是先生,我敬他如父,他與陽明先生雖曾情誼交好,但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越州恐難同行。」夏冕話裡冷淡的語氣,蘭亭像被罩了一朵烏雲,但她隨即柔順的點了點頭。 蘭亭只當夏冕也跟自己一般,男女之防上應有所制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泰州王艮:不告而別 兩人同住在旅店裡,幾日下來,蘭亭發現夏冕的日常極其嚴謹,整日只見他讀書靜坐。她自己住在對向的房間裡,靠在迴廊的欄上,見他屋裡的燈總是亮到子時。 她不時回想起初次見到他的情景,在南寧時,義父盯上他,想查明他的來歷,設計盜走他的行曩。 彼時,她倚在酒樓的欄杆邊上,見到他正凝神讀著一本書冊,整個人流露一股正氣,果然他聞聲立即搶上樓來要救她,發現中計之後,他臉上一陣波瀾,竟然不是惱羞成怒,反是一種慘傷的神情,目眶霎時紅了起來,叫蘭亭難以忘懷。 但幾日下來,夏冕似乎處處有迴避之意,倒讓她不知所措了。 夏冕則日日留意著錦衣衛的密探消息,青龍鋪的張氏父子已有下落,王陽明在船上所寫的最後一封信,或者就快獲致了。這幾日他讀《傳習錄》,王陽明所談皆是格物致知之理,為學做人之道,然而從引動民心進而翻轉世局,卻隱隱可見。 《傳習錄》的下卷,錄有一書是寫給聶豹的,王陽明流露熱切的天下之志,書中云:「我誠賴上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那時就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所以每每想到人民的陷溺痛苦,我就感到痛心。我想要拯救蒼生,也算是不自量力罷。天下若有人見到我這番心志,必然也會說我是病狂喪心之人罷。」 雖然王陽明一生從政總是遠離朝權黨爭,論學也少談政務,但他每到一地即經略謀劃c設縣立校c定鄉約,深思起來,攏絡民心的舉措極顯著 夏冕想著正入神,突見蘭亭推門進來,笑說: 「夏大哥,我喚了你好幾聲,你像聽不見一般。」 「何事?」 夏冕這一問,倒把蘭亭問住了,她人站在他跟前,像無所自處般,突然眼眶一熱,竟哭泣了起來。 這一哭真讓夏冕慌了,起身抱住蘭亭忙不迭地安慰,蘭亭在他懷裡緩緩靜了氣,闔了雙眼,周身靠著夏冕的身上,夏冕心神一盪,全身氣血燥熱起來,他推開蘭亭讓她坐下,自己倒站在那裏發起楞來。 蘭亭嬌羞一笑,紅了臉,轉身便走出門外,只聽得見走廊上輕巧的步履聲一路響起。 夏冕從慌亂中漸漸心神靜定下來,他自幼由夏叔嚴格管教,年少便在衙門當差,後來進入錦衣衛,從來未曾接近過女色,剛才他差點難以自持,眼前局勢,他必然不可情意迷亂。 他想起臨行時刻,若水先生託付的神情,又想起在南寧酒樓那一時,他見到倚欄而立的蘭亭,一時心神迷盪中計,丟失了行曩,又因此誤殺了蘭亭之弟。 眼前,他必須克己。 天黑時,蘭亭發現夏冕竟然不告而別,店掌櫃告知她,夏冕已經結清了食宿,要他轉告蘭姑娘,早日回到南昌,後會有期。 蘭亭像是大白天裡突然被誰的黑幕罩下,她小時候在林裡玩耍,玩得不亦樂乎時,她阿娘便是抓一個黑布袋將她從頭罩下一把提回家去,每一回她都嚇得大哭,但此時,她卻是一點也哭不出來,她想要再射一支毒劍,或者找一個黑布袋罩住他一把丟入山谷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無為道人 王陽明臨死之前在章江舟上果然寄出了一封信,京中錦衣衛追查到這封信的去蹤,卻未能查明信件的內容。 王陽明抱病急於返鄉,船行章江時,他已知道自己無法再撐持下去,原來他要在宛委山陽明洞裡召會弟子,無法達成此願之際,寫了這最後一信,信裡頭他欲要交代何事? 生死之際,他恨未能與同黨共成之事,這封信料想是其中關鍵,先生要他調查的謀逆之據,也許就在這封信裡。 夏冕決定親自走一趟武夷山,去一會這個收信人,無為道者。 武夷山位在江西c福建交界,與章江相去不遠。只是一走入山嶺之中,夏冕倒像步入迷霧裡。 無為道人的來歷,據屬下所報,他原在南昌鐵柱宮修道,王陽明十七歲那年前往南昌娶妻意外與他相遇,二十年後兩人又在武夷山的古寺裡再遇,又過了二十年,王陽明竟要對他交代後事? 武夷山自古乃佛道修行勝處,三十六洞天c七十二福地,崇山峻嶺間不時可見古廟道觀,夏冕在山林崖壁c飛瀑巨石間穿行,奔走了十多日,無為道者所居的那間古寺卻仍在雲深不知處。 據聞,王陽明來到福州武夷山,全然是一場意外。那一年他職任兵部清吏司主事,正德元年二月,他上書救戴銑等十三位御史,卻遭太監劉謹陷害,下詔獄,廷杖四十,貶官龍場驛,後來更遭到劉瑾派下的緹騎一路追殺。 他走到杭州錢塘江時投江自盡,跟蹤的白靴校衛回朝覆命:王守仁溺斃於江潮之中。 實則他當時躲在岸坎之下,趁著夜色潛入商船,商船原是南行,卻遭到颶風,被颳到福建武夷山下。 王陽明偷偷上岸後往山嶺狂奔,據說,當時他就在崇山峻嶺間走進了一間古寺,與無為道人相遇。 經歷劫難的王陽明,想要就此隱遁山林,避居人世,後來因為無為道人為他卜了一卦,在卦象中領悟到此生實有天命大任,因此下山重返貶謫的路途。 王陽明在人生最後一刻要跟他說什麼?難道他們之間訂有盟約? 南昌鐵柱宮即是今日的萬壽宮,看來王陽明與江右商幫的勾結不淺,此事和淨明道的龍沙讖又有何關聯? 夏冕想這一切疑點要解開,只有找到無為道人。 他深入高嶺叢林間,在荒僻的山道上不時見有人體骨骸,皆有山虎啃咬過的痕跡,這條道上如此驚險,竟然還有修行人避居其間,可見這無為道人當非尋常。 尋覓多日,夏冕最後在一處山泉處找到已然荒廢的古寺,寺內久無人居,大殿的佛龕傾頹毀壞,他在寺廟內外周圍查探了大半日,沒見到修道人,倒是在後院的山牆壁上,見到一首題詩,字跡渙漫,夏冕勉強模擬,可以識出來的字有:「險夷原不,浮雲太空。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等字。 落款處尚可辨出「陽明山人王守仁」七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自信孤忠懸日月 夏冕見到「王陽明」三字,心中一震。 他果然曾經來到這裡,在危難之中避禍於此,王陽明原打算避世隱遁,卻因為無為道人為他卜了一卦,他走下武夷山,重返人世,因為廷杖而生的棄世之心,因之振作,如此看來,這了無蹤跡的無為道人果真是他此生的一大關鍵。 王陽明在此處所領悟到的天命究竟為何? 「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這詩句好大的氣魄,飛錫乃指悟道後行於虛空無礙,下天風?夏冕此時想到的是《易經》中天風卦象,乃君行天下之意。 夏冕又將這座荒山中的古寺從裡到外走了數遍,心想,王陽明是在青龍埔寄出信件,那是嘉靖七年十一月底的事,距今不到兩年的光陰,但這寺廟看來無人居住的時間恐也有個七八年了,王陽明在弄什麼玄虛? 難道是弄錯了,屬下查出最後一封信是寫給無為道人,但無為道人已非身居此地,那他人又在哪裡? 夏冕滿腹疑問離開了武夷山,又從福建北行直達到了杭州勝果寺,王陽明投江之前便是寄居在此,避走人間之念當起於此。勝果寺位在西湖的鳳凰山上,古木蒼翠,向東南面望去正當錢塘江口,海天一色,西湖人潮嘈鬧,此處卻是清幽。 王陽明那一年三十五歲,來到勝果寺時已是萬念俱灰,高祖時雖立下杖責士大夫之刑,但到了正德年間,劉謹用事,施刑時才開始去衣用杖,致二十大杖即見血濺傷死,王陽明首當其衝,當廷去衣受杖四十,他在身心重創之際來到錢塘,投江之前,便寫下了絕命詩,詩云: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生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有餘。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餘骨葬江魚。百年臣子悲何極?日月潮聲泣子胥。」 這首詩看起來滿腹悲憤,實則卻是王陽明的謀詐之詞。 夏冕一邊尋思,人已經走到錢塘江畔,黎明時刻的江水,果然是壟罩在一遍白霧之中,近在呎尺也僅能聽聞人語,難辨行跡。 王陽明表面上奉命要前往貴州龍場驛,但暗地裡卻已是設計好要詐死,那一日他在房裡留下絕命詩,便獨自出寺,引誘跟蹤的緹騎隨他走到江畔,他故意挑在晨曉整個江面籠在白霧之中,當時跟蹤在後的人只聞見投水聲響,霧去後又找到他腳下的鞋履,便據此以王守仁自盡身亡上報。 看來他確實本想要隱遁而去,是無為道人讓他重返人間功業,下山之後他便踏上龍場驛的路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杭州勝果寺 連著數日思緒奔飛,夏冕竟日懸念在王陽明的最後一信上,既是陽明自知死期已至,那這一封信自有一番謀劃要有交託?找不到無為道人的蹤跡,讓夏冕如墜入五里霧中,只能藉著蛛絲馬跡不斷揣測猜想。 思至深更,他坐下身來調氣打坐,氣息漸漸輕緩直到無聲,身心也逐步輕安,意識空明,無邊靜寂裡,突然,蘭亭的笑聲從他心底暗處響了起來,這一想起,情識意念竟排山倒海而來,身心剎時如火騰燒,熱汗如雨。 夏冕張開眼睛盯著四下淒黯,無法靜止。 不知為何,心中一股哀感陡然湧出,他竟獨自立在窗前痛泣起來。 明月皎皎,院落中清光如水,哭了好一陣子,夏冕漸漸靜心平氣。 他對蘭亭動情,自己一直明白,自從去年在餘姚龍泉寺,他發現蘭亭跟蹤而來,心中即陡升一股欣喜。 這一路上心頭不時有她的身影徘徊,但他師命在身,也只能暫且把這兒女之思收藏起來。誰想,蘭亭竟會拜入王門! 蘭亭誤會了,必定以為他與王門弟子交好,她又接觸了冀元亨的妻女,致有這樣的舉動,眼下,他必須儘快找出王陽明謀逆的證據,也盼她能聽他的話,先回到南昌。 自幼,他在夏叔的撫育下成長,苦讀四書五經,一直到拜入若水先生的門下,他才覺得此生有一個立足之地。 在西樵書院三年,身受聖賢之道,他漸漸在身心上找到了力量,不只是言行舉止明白如何克己復禮,整個人生也有了明確的方向,從內在修養到忠君愛民,人生從此像一條有定向的航程。 王門弟子主張良知做主,良知發用與忠君本是一事,讀聖賢書本當超越自身的私情私慾,個人恩怨當置之度外,輔君愛民,但眼下王門走的卻非此途? 想來王陽明是遭遇廷杖之後即心生異志,在他死後,王門弟子為了要繼承先生遺願,是要把他未完成的大業繼續推動,表面上是講學,實則是引動民意謀反朝廷。 夏冕立在窗前想得出神,耳中突然傳來打鬥的聲響,他立即飛身往簷壁間騰身而上,月光底下,只見到寺廟中守夜的四名僧侶正圍住兩名持劍的蒙面客,四名和尚只持著少林長棍,但和那兩人手上的長劍相擊時,發出深沉的觸擊聲響,一聽便見這和尚的內力極厚實,那兩名闖入者眼見無法致勝,便轉身躍上屋簷,正巧和夏冕對個正著,夏冕心頭一驚,立即縱躍而下,潛回房裡。 不久,便聽見和尚前來叩門的聲響,他只得點上燭火,請入內坐。 進門的一名和尚夏冕認得乃勝果寺的監事,法號果一,行禮問訊畢,他便對夏冕道: 「施主可知今夜潛進寺內的蒙面客,乃錦衣衛的緹騎?」 夏冕聞此一問,心頭震盪,當那兩人躍上屋簷時,他見那身手便知是錦衣衛的人,但並非他的手下,他正猜疑他們到此的任務?不想,常住和尚竟一語道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王門密會 夏冕聞此一問,心頭震盪,當那兩人躍上屋簷時,他見那身手便知是錦衣衛的人,但並非他的手下,他正猜疑他們到此的任務?不想,常住和尚竟一語道破。 見夏冕沉吟不語,果一和尚續道: 「本寺位在鳳凰山上,地處僻靜,出入也大多是雲遊掛單的出家人,偶爾也有像施主這樣文人遊宦,今夜招引錦衣衛探訪,想來尊駕也不宜在此久留。」 夏冕見監事和尚已有逐客之意,便起身拱手道: 「給常住添麻煩,實在抱歉,在下本也天亮即啟程南京,正好也先向常住師父告辭。」 「咦?施主要往南京行?你不是為了天真書院的會講而來的嗎?」 「天真書院?」 「是啊,你一來便打聽陽明先生當年之事,我等便以為你也是王門弟子,到杭州來正為了前往天真書院。」果一兩目清亮看著夏冕,便又開口道:「自從陽明先生往生了之後,便有先生弟子前來天真山上買地建書院,總是借助在本寺,直到三個月前書院才建好了,自去年王門弟子在本寺掛單,便偶有錦衣衛的人前來探查。」 「我乃甘泉先生的弟子,近期與王門弟子有約,卻不知天真書院講會之事?」 「我也是聽薛侃先生到寺裡來喝茶時說起來的,說建書院的用意便是要讓散佈在江右c江左及江北各處的弟子們能有個聚講的方所,眾人定期在此相聚,便可彼此相證傳續先生遺志,五月裡書院建成,便在八月仲丁日王門弟子相約首聚。」 這勝果寺的僧侶看來與王門弟子情誼不淺,果一又開口道: 「這天真山是陽明先生生前心許之地,二十年前他蒙冤受難,到杭州時病倒了,來到小寺靜養,那時我還只是個沙彌,負責打點陽明先生的飲食,當時錦衣衛不時出沒,寺裡師父都道陽明先生怕是要死在他們手裡了。我還記得,他病體稍好能起身行走,便天天往山裡頭去,有一日黃昏他回到寺內便喚我,指著東北邊上的山嶺問那山何名?我跟他說那是天真山,我還記得先生當時聞言大叫:『性本天真,何必他求?』接著便大笑了起來。去年龍溪先生前來打聽,說是要買下天真山的田產,我們才知陽明先生生前一直想在那裏卜居歸隱,這幾個月來時有王門弟子前來掛單,都是為了書院籌建之事。」 確如果一禪師所言,天真山離勝果寺不遠。這座山從遠處觀看山勢平緩,但走入山中卻見多奇岩古洞,登高一望,下瞰八卦田,左抱西湖,前臨胥海,海濤拍岸盡收眼底。 果一說,嘉靖七年王陽明要前往思田時,渡江經過杭州,欲一了二十年的心願,登上天真山,當時便與弟子許下在此卜築終老的心願。 王陽明死於歸途,王門弟子積極奔走,兩年不到便在天真山山麓建成書院。 距離首聚之期還有數日,夏冕暗中前往書院探看,見到王門弟子已從各處匯聚,住進來的大約有四十多人,書院中堂有一座陽明塑像,栩栩如生,到來的門生皆先至座像前跪拜,不少人動情哀泣。 書院規模並不大,可聚大約百人,此地和王門弟子在其它地方所經營的書院似有不同,不僅地處隱蔽,前來同聚的看來皆是王門入室弟子。自嘉靖八年十一月眾人在陽明墓前守喪,喪期一過,弟子各門各派返回居地,各自經營地方,據他掌握的情況,王門吸納各地生員士民的講會從來未曾斷過,在王陽明死後,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在此營建書院? 夏冕心想,莫非這是王門密會之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黔中一派 夏冕打探出鄒守益的船是在八月十二那天酉時靠岸,便在江岸與他相遇,告知自己才剛到杭州城處理公務。 「守益兄到此可是訪友?」 「是為了與師友聚會,先師喪期過後,眾人都回到各自鄉里,師兄弟憂同門散落,先師志業凋零,故而在天真山麓建一祠堂,相約每春秋兩季開一祭期,首聚便在後日。」 「太好了,去年在中天閣參與師友會講,當真受益良多,我也值完公務,正巧無事,可否也隨守益兄一起上山與會?」 鄒守益看著夏冕一愣,隨即笑道: 「有何不可?上回接到汝中來書,他還問起你來呢。」 隔日,夏冕便與鄒守益到了天真書院,到了午時過後,王門弟子四方奔沓而來者,已有上百人。 戌時,百人在王陽明的坐像之前跪拜,鐘磬響起時,一輪明月朗映堂前,遍地清輝,歌詩c侑食,祭禮清肅莊嚴,百餘人眾行禮如儀,讓人見識到王門自立規儀,已然十分完備。 祭禮完成之後,王畿與錢德洪登堂主持,由八派弟子各自匯報各地書院講學c宣揚王學的狀況。 坐在位上,夏冕專注聽著八派門生所匯報的內容,浙中c江右和泰州三地,他都親身探查過,與這三地的門生交往亦深,聽起來尚在掌握之中,其他楚中c北方c南中和粵閩四派,都還只是書院中的講學,和各地錦衣衛的回報也差異不大。 此處引起夏冕格外留心的,則是黔中一派。 最先聽唐堯臣說起王門共分七派,當中並無黔中此派,據說在陽明離開貴州之後,黔中一地的王學從未斷過,只是地處偏遠,久未聯繫,陽明喪葬過後,才有弟子從貴陽奔赴越州陽明書院。 黔中一派來到天真書院的人數也最寡,只有陳文學c湯冔及葉梧三人,和其它門派的弟子相較,他們顯得少言寡語,但意態從容,更多了一種灑脫拓落的形跡。夏冕也說不出什麼原因,一見到他們便生好感。 引起他格外留心注意的,是陳文學提及,朝廷將王學貶抑為偽學,為抵抗此朝令,他們經營貴州陽明書院,便稱為「正學書院」。他說:「先生也曾說過,政者,正也,先生自龍場悟道,畢生講學不輟,矯正時風世俗,當稱為正學。」 接下來有為期一個月的講會,夏冕居間觀察,由錢德洪與王畿所領的浙中派,被視為王門正宗,主導了王學的發展,其它各派皆因朝中勢力各有地位,泰州一派則因從商者者眾,王門派下許多營建奔走,屬他們出錢出力最多。 來自貴州的黔中一派不僅地處邊陲,大多是王陽明在龍場時期所收的弟子,距今已二十多年,他們似乎與浙中c江右的弟子交往不深,論學氣質自成一格。 但夏冕隱隱覺得,他們保留了最原初的王學內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陽明遺書 在天真書院裡,眾人不只討論各地宣講王學的狀況,也商議收錄王陽明一生的詩文著作及語錄,這件事由錢德洪與他的弟子王安總攬,各地出版的集子頗紛雜,內容重覆且時空錯置不少,許多道聽塗說的異事謬聞也多見著錄,錢德洪和王畿對此見有許多論辯糾正。 朝廷明令禁止王陽明的著述c學說,此收錄之舉,顯然牴觸朝廷禁令。 夏冕翻看黔中一派所刊印的《遺言集》和《陽明集》,這兩個本子在陽明著作中最早刻印,看來是王陽明在龍場時的所思所想。 夏冕留意到在《傳習錄》中,王陽明極少談論政事,但在《陽明集》中,則有龍場生與陽明子從政入仕相關的問答,看來是王陽明的夫子自道,可見他對貶謫的遭遇心生憤懣,夏冕留意到這一段內容: 龍場生曰:夫子來到此地,是被貶譴責罰,不是前來做官的。為人子女對於父母,唯命是從;臣之於君,也是一樣的。你不說事君應當不計榮辱忠忱如一,而說臣子可以拂逆,這豈非不恭乎? 陽明子曰:吾來到龍場此地,是被貶譴,不是前來做官的;而吾之被責罰,是我在盡為人臣者的職責,不是在服勞役。服勞役者為出力服侍君王,為人臣者則是待君以道;力可屈,道不可屈也。君王如同父母,事之如一,這是固然的。但不是說奉養父母也有方式的不同嗎?只一味地順從他們地命令,而不以正道,這是妾婦之服順,並非恭敬。 「父為子綱c夫為妻綱c君為臣綱」,子侍奉父母,和臣子侍奉君王都必是心無二意,豈可拂逆? 在這段文字裡,君與道顯然是對列了起來,看來,王陽明上疏要救十三位御史,卻遭遇下詔獄,這是影響他思想最鉅大的一件事,王門弟子總是說,先生的思想源頭便在龍場一悟,王陽明所悟者何? 從這段話看來,王陽明心有異志果然是在遭遇貶謫便埋下了。 龍場一悟,王陽明正德初年的下獄c廷杖,接著要走避人間而詐死,接著又遇無為道人而走回貶謫之途,夏冕細細推想起來,覺得當中層層相關。 無為道人所卜的那一卦,與王陽明的龍場悟道,是否有所關聯? 夏冕在天真書院裡,與王門弟子往來論學,卻一顆心惶惶不安了起來,幾日來,他偶見到錦衣衛的偵防在書院出入,依他所記下的字號,這一兩支並非他所支派的人馬,難道是京中錦衣衛另有任務在暗中策劃? 此時朝廷裡也剛經過一番勢力震盪,去年被罷免的桂萼在四月間已經官復原職。朝中桂萼與首輔楊一清素來不和,給事中孫應奎上疏詆毀桂萼,引發嘉靖皇帝的猜疑,後來又見到給事中陸粲指桂萼利用職權收賄,皇上直斥他「自用自恣,負君負國」,桂萼自認為失去君王信任,乃當朝罷官返鄉。 夏冕雖是在桂萼府裡接到鎮撫司的指令,開始著手調查王門的聚會講學情形,但都指揮使的派令並無一絲改易,朝中眾人為桂萼請復,皇上命錦衣衛鎮撫司再調查行賄之事,不久就還給了桂萼清白,桂萼也召回復職,仍然參與機務。夏冕從錦衣衛都指揮使駱安手中接過指令,查察王門一事一向授予他全權處理,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那一夜在勝果寺中所見到的幾名校尉也非他的人馬,是否該回報都督府裡查個明白? 夏冕又想起臨行前,若水先生對他說:「此去,你看到的便是我看到的,你的決斷也便是我的決斷,一絲不疑。」 他跟自己說,秉此忠心,直就此事查到水落石出,一絲不疑,即不負聖上c恩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五經臆說 夏冕翻遍王陽明的遺著,當中,最讓他不解的是王陽明所著的《五經臆說》,全文只有十三條,明顯的是散佚的殘篇。 錢德洪也說這幾條文字是他從先生的廢稿中收拾得來,因為是先生居龍場時,學得所悟,證諸五經,所以雖然是斷簡殘篇,他也覺得十分重要。 「當時先生為了體證自己所悟,從五經中一一考察驗證,日夜不息,花了十九個月的時間,終得通貫古聖,證悟本心,所以這部著作,說是先生的證悟之述亦不為過。」 「既是如此,那為何陽明先生不願全書刊印留世?」 「我也曾經請過先生再刊印此書,但先生只笑著說早就一把火燒了,先生認為只要明澈致良知,就算千萬部經典,各種異端曲學,心中自然有一把權衡的尺,不必要去解析文句,以知解接人。」 雖然言之成理,夏冕還是心生疑惑,在王陽明的著述中,更早的詩文都見留稿刊行,照理《五經臆說》在他學思歷程中應是關鍵之作,為何王陽明不願再出示於人? 王畿說當年先生笑稱一把火燒去了,他也存疑,但也認同直從良知存化,更為簡易直接。 夏冕覺得王陽明將此書隱匿起來,必有玄機。 《五經臆說》的著述乃是王陽明被貶到龍場驛時,即便書不在了,貴州一地的學生或者也曾讀過也未可知,在天真書院裡,夏冕便常與黔中的陳文學c湯冔及葉梧等人聚談。 陳文學已辭官居鄉,聽他言談,對於講傳王學似也不甚積極,多是他悠遊山水的歌詠,這一股放曠之氣在湯冔及葉梧身上也可以看到。 這一日夏冕與葉梧三人漫遊天真山景,秋林山氣使人心胸開豁,歸鳥翩翩,陳文學說:「果然是山氣日夕佳,歸鳥相與還。」 夏冕應和他道:「體證山水,陶淵明自是古今第一,在他之後便是唐朝的柳子厚了。」 葉梧道:「沒錯,他的永州八記,世人只當是他貶謫後遣懷之作,實則他在山水間深得知己之情。」 夏冕:「三位先生從貴州來,貴州山水想來亦有佳勝?」 陳文學笑道:「夏兄得空不妨親遊一趟,當知山水佳處隨人隨心境,隨時不同。」 夏冕:「所言甚是,當年陽明先生含冤遭貶,在貴州龍場時,卻能悟得聖學至理,當時心胸自又非貶謫文人可及。」 葉梧:「是啊,先生懷抱自是不同,然山水也自是天地一廬,先生當時獨居在陽明洞中,奇巖幽境,想來亦有其功。」 「陽明洞?貴州也有一處陽明洞?」 「正是,先生當年來到貴州龍場,無屋可居,無糧可食,他親自闢地耕種,後來在山巖飛瀑處找到一處洞穴,他便帶著兩名僕人住了進去,便名為陽明洞,他也是在那裏悟得聖學至理,著述《五經臆說》,說起來,說王學由此開啟亦不為過。」 夏冕趁機問道:「如今陽明先生的遺著只見這部書的殘文幾段,想來真是可惜了,三位先生早年在貴陽書院,是否也看過此書?」三人都道未曾看過,陳文學邊走邊說: 「倒是先生曾提起過,在陽明洞裡沒有五經典籍在手,他便將自己所悟得的,與記在腦海中的經文一一對照,每每有疑情盡釋,此心明澈之感。」 「確是,讀書本當如此!」夏冕口中隨應,心中卻想著,陽明死前想要一返的陽明洞,除了越州宛微山,原來貴州龍場還有一處! 《五經臆說》既是在陽明洞內悟道當下的著述,王陽明又為何不出示於人?竟又稱一把火將之燒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黑衣人 夏冕正估算著自己得走一趟貴州龍場,到陽明洞去探個虛實。 夜裡,他在天真書院內突然聽見錦衣衛秘傳的號音,他循著音源前往,竟走至杭州西湖畔。皓月當空,他內心驚疑不定,京城撫鎮司究竟來者何人? 此時,雨後湖面籠罩著一層薄霧,一舟如箭直駛到他的跟前,一襲蓑衣簑笠的舟子向他拱手道:「夏指揮,請登座。」 這舟子駛船輕浮如風,闃黑的湖水像一道微波直直盪至湖心亭畔,這等高手,也只有都指揮府中人才能派得出來。 湖心亭中立著一名黑衣人,只見從暗處襲來的風吹得他衣衫飄飄,他的身形削瘦,兩邊的肩骬隆起,夏冕心中一凜,待那人轉過身來,他驚訝得發不出聲音,只聽那人道:「夏冕,你不認得我了嗎?」 「蕭叔!」夏冕如墜入五里霧中,整個身子剎時肅戒了起來。 十年未見,蕭叔剃去了鬍鬚,更形精瘦,黑暗裡,夏冕見到他的雙目像是兩道火炬。 「錦衣衛都指揮使駱安乃是我年少知交,這些年我便在他的府裡,此番事態緊急,我也不跟你敘舊了,眼下要事你得儘快完成。」 話一說完,蕭景崙遞過一封密函給他,密函是駱安親筆,就著火石,夏冕讀到函中交待他必須找到《五經臆說》一書,親自攜回京裡。 「據我所知,這部《五經臆說》,早就燒去了,陽明弟子收得的也不過是幾條殘文。」夏冕滿腹疑情,此刻警戒的說道。 「燒去了?不可能,倘若燒去了,為何王陽明最後一封信會要弟子燒去這部書呢?」 「最後一封信?寫給無為道者的信?」夏冕驚道。 「你果然中計了,都督也是近日才發覺東廠錦衣衛有二心,命我暗中探查。錦衣衛中另有一派人,也在搜查此事,為了搶先一步,故意給你錯誤的訊息,將你引至武夷山去。」 聽見這話,夏冕穩住翻騰的心緒,問道: 「蕭叔,你探查出來,這後頭主謀者何人?又所為何來?」湖面暗波的夜色裡聽得出來他抑制後微顫的聲音。 蕭景崙看了他一眼,說道:「眼前局勢曖昧不明,據我探查所知,楊一清一直想要將張璁c桂萼及黃綰c席書等一票王門弟子打成同黨,藉此引起皇上的疑忌之心,王陽明死後,這兩股勢力在朝中爭鬥不歇,去年八月皇帝御批同時免去張璁c桂萼的職位,一時之間,各地御史紛紛彈劾朝中任職的王門弟子,當時,楊一清的勢力早已進入東廠。」 「但不久之後朝廷就批准楊一清致仕令歸,桂萼復職,張璁也升任首輔。」 「當時霍韜奮身上疏,揭發楊一清收受賄賂的罪狀,皇上驚覺被楊一清等設計蒙蔽,才又派人召回張桂二人。但經過這一番風波,朝中黨同伐異的惡勢更烈,朝臣的升貶之間靠的就是迎合皇上的猜忌心性,取供他人謀逆之跡,讓皇上視他為心腹,藉機打擊異己,眼下雖張桂二人復位,但也隨時有覆滅的可能。楊一清雖然致仕返鄉,但他在東廠所掌握的勢力仍與朝中舊臣勾結」 「夏叔所指的東廠勢力究竟是誰?」夏冕直問。 「陸松!」 陸松二字又叫夏冕一陣驚駭,他簡直說不出話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朝中權鬥 這陸松是嘉靖皇帝從興王府帶來的舊臣,乃都督府指揮企事,他的妻子曾是皇上的奶母,有一個兒子名喚陸炳,和皇上自幼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在去年武舉會試中入選,被授予錦衣衛副千戶,身形高壯,身手極其矯健,東廠已有不少人爭相攏絡。 「你之前被一封假信引到武夷山,便是他們使的詭計,就怕你先找到謀逆的證據。」 「那最後一信的收件人既不是無為道人,那又是何人?」夏冕問道。 「據我所查知,那收件人是王陽明早年在龍場時的弟子,另一批人已經先到貴州找過了,那收件人早就不在人間,那戶人家全是夷族的務農子弟,別說找不到書冊,就連筆墨也不見有。」蕭景崙接著說: 「此事甚奇,從王陽明臨終的交待來看,《五經臆說》必定還在,目前局面,你已不能再動用錦衣衛的人馬,務必親自找出那部書。」 「眼前你最有利的條件不在東廠的人馬,反而是你與王門弟子的交情。」他對夏冕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說道:「望你好自為之。」 一葉扁舟在曉月秋水間滑行,水面上霧氣迷濛,夏冕立在舟前望著靜悄悄的西湖,一顆心像四方聚來寒氣的一般漸漸沉重起來。 他從若水先生那裏接下查探王門謀逆之據,怎料到此時會陷入朝臣間的權鬥之局,楊一清舊黨要搶奪證據是要將張璁c桂萼與王門連成同黨一舉剷除,但王陽明死後,張c桂二人議處王陽明,禁講王學,所想的不也是要藉此鞏固權位? 東廠錦衣衛一向只忠於皇上,不涉黨爭,如今竟也因朝臣權鬥而分裂? 湖心亭中蕭景崙那肩骬隆起的背影,像一把利刃在夏冕腦門上敲扣不止,那一夜在南安碼頭附近的小屋裡,他隱身在梁上,漆黯之中他見到就是這樣的背影,那時,那人逼問王二最後一信,臨走又反身刺殺,他急於出手相救,事後腦中反覆回想,那人雙肩隆起,高峭的身形,像鐫刻在心版一般。 蕭景崙竟是那一夜要殺掉王二的人? 他還記得在增江的渡船上李智對他說,「甘泉先生起復之後到南京任官,蕭叔辭了縣府的差,也跟著去了。」 先生竟無一字提及此事,重重曉霧中,夏冕從西湖畔飛快奔回天真山,像是要讓自己衝決出這壓得他無法呼吸的迷霧一般。 回到天真書院,王門弟子齊聚在廳堂,神情格外靜肅,王艮派下的泰州弟子顯得怒氣騰騰,夏冕一問之下,才知朝廷又再一次頒布王學禁令,天下學子有收錄c傳佈王守仁之著述者,重治不饒。 自陽明過世之後,這已是嘉靖皇帝頒下的第二道禁令,但對王門弟子不僅絲毫不起影響,似更激發出眾人傳學佈教的意志。 夏冕心想,若真查到王門謀逆的跡證,接下來,依當今皇上的心性,必然是一場儒門血腥,但倘若王門確實是有謀君逆國的跡證,難道不該在苗根剛啟的時刻便將之拔除?豈能讓它蔓延成燎原之勢? 夏冕見到眼前這番景況,竟有暴風將臨之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狂病 此時,聶文蔚登壇,神情端穆,他念出一封陽明給他的信函,信中陽明自云他從來就有一種救濟天下的狂病,信云: 「僕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 「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僕之狂病故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眾人聽了感泣落淚,皆奮臂高呼,誓要成就先師遺志。 王陽明在臨終前所寫的那一封信,竟是交代要將《五經臆說》燒去,《五經臆說》藏著怎樣的秘密?王門弟子都以為這部書已然不存,就連從貴州來的三人也沒見過這部書。 那夜在王二那裏,知道王陽明曾在船上寫了最後一封信,夏冕即調派屬下尋搜,推測起來,此信既然到了東廠,貴州龍場的收信人並未接獲此信,如此可知,《五經臆說》尚在人間,蕭叔說錦衣衛另一派人已經搜尋過了,並無所獲,那這部書究竟藏在哪裡? 臨終一刻,王陽明竟是要燒去這部書,究竟當中藏著怎樣的秘密? 那一晚,他聽見黑衣人逼問王二,方知王陽明有這最後一信,如此看來,蕭景崙早就在追查,如果他一直是跟隨著甘泉先生,先生又與桂萼聯手命他探查王門的謀逆之跡,這是怎麼回事? 桂萼c張璁先切割與王門的關係,自然是擔心會落入舊黨的佈局,如今兩方皆在搶奪《五經臆說》,此著果真是王門的謀逆之據? 舊黨為奪回朝中權勢,與王松勾結欲取得《五經臆說》,以一舉消滅桂c張與朝中王門,桂c張二人看來是為與王門切割,也要搶得此著,在這兩方的爭權奪勢中,若水先生與蕭景崙又是所為者何? 思及此,只感到五內烈火欲焚。 夏冕思緒紛飛,整個人像被釘在地上一般,面容陰沉,講堂裡意態飛揚的聲響久久不歇,他卻彷若未聞。 兩天之後,天真書院裡又發生了意外。 薛侃立即聚合書院中的眾人,商討提前散會之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天真山講會:書院命案 此日天才剛亮,便有弟子在書院附近的樹叢間發現三具黑衣人的屍體,三人俱在衣襟中找到錦衣衛的牙牌,是三名鎮撫司的缇騎,夏冕前去探看,發現三人項間皆有僮族的毒箭傷口。 書院中眾人一時驚疑不定,有人主張盡速報官,但三人死亡的地點必定會牽連到天真書院,屆時,書院裡王門的講學活動更易遭人羅織罪名,錢德洪分析說: 「不久前朝廷才佈告禁講王學,此刻,若有人想夤事求榮,書院恐會招來災厄。」 洪畿兩道目光直射在夏冕身上,問道: 「夏兄,對此三人來歷可否有一說法?」 夏冕遭此一問,紛亂的思緒中,不得不先穩住自己。 此時眾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夏冕立起身軀,開口道: 「看這三人身上的牙牌,當是京城鎮撫司的錦衣衛,倘若是杭州當地指派,便可以報官闕疑,但此三人由上京指派,自是有隱密的任務追查,所欲追查者何事?地方官府若涉入插手,確實福禍難料。」 薛侃此時道:「自先師過世,王門各地的講學活動都見有錦衣衛的偵防,只是查無不法之據,我等光明坦蕩,彼此可以相安無妨,但此三人又為何遭人暗殺?據夏兄所言,三人來自京城鎮撫司,情勢又更為複雜,依理,事涉三條人命,當中是非曲直應有個明斷。」 薛侃這話說得讓夏冕心驚肉顫,他先想到的是蘭亭,蘭亭出此毒手,自有她的道理,眼下,還是得先讓這件事可以暫時掩過。 夏冕對著眾人說道:「此三人前來所執行的任務為何?我們都不知道,為何被殺也無法推測,值此之際,書院不應再成為搜索的目標,我主張,我們就此將三人掩埋,背後的糾葛,王門還是以不涉入為宜。」 夏冕此話,並未讓王門弟子釋懷,議論不決。 鄒守益此時起身說道:「王門恐已涉入,此事該如何處理,各位且先設想,如果先生在此,他會如何處理?」 鄒守益這話一出,倒是給人棒喝之感。 「吾等光明坦蕩,秉良知而行,此三人為何而來,又為何被殺,是非曲直已不是我們所能憑斷,我們首要仍在維護書院講學不輟,朝廷禁止傳講先生之學,然我們堅持者何?豈非我等良知自有主張!夏兄主張先行掩埋,我信他自有他的道理,他也必會讓此事有個明斷。」 鄒守益的話讓夏冕心中一動,當下眾人卻再無異議,迅速有了決定。 兩人走出講堂時,鄒守益對著夏冕提起一件往事。 他說當年王陽明在南昌起兵之際,當時遽聞已降伏的山賊葉芳投入了宸濠陣營,要一起夾攻吉安,他著急地衝到先生面前提醒他得提防應變,先生仍氣定神閑,說:「葉芳與我相約,不會反叛」,他急壞了,認為先生過於輕估情勢,便說:「如果跟了宸濠可以封地拜侯,這時候,你還能相信此人的承諾嗎?」 鄒守益說當時先生靜默了好一會兒,抬頭看著他說: 「我們以仁義之心與人結交,也望人以仁義行事,即使天下盡反,我們也當如此!」 「我當下便也警醒,原來翻騰在胸中的各種利害擔憂整個釋放開來,終於明白,先生的如如不動,是這般徹骨的仁義之心c是非之辨。」 守益說完這話,靜靜注視著夏冕,明亮的眸光,已是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了。 那三名校尉暗掩埋了之後,書院裡各派弟子依序散去返鄉。 夏冕也跟隨著黔中派下的三人,往貴州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知己酬唱 王陽明是在正德二年的冬天,從杭州前往貴州龍場。 夏冕在深秋冬初之際踏上這段路程,這一路上穿山越嶺,艱險崎嶇,時而一場暴風雨雪,叫人寸步難行。 一進入川黔邊界,放眼更只見叢山峻嶺,耳中所聞盡是虎嘯猿啼。 幸好途中有葉梧三人談學論道,荒僻之境倒無寂寞之感,談到歡快處眾人縱笑聲迴盪在野嶺山林間,反讓夏冕的心境釋放灑脫開來。 有一回大家談起,當年陽明先生遭貶,行走在這條路上時,與若水先生詩歌唱答,不時流露出思念之情,彼時,是兩人結交最為殷切的時刻罷。 陳文學背誦出《陽明集》裡,兩位先生互相對答的詩作,若水先生寫道: 皇天常無私,日月常虧盈。 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 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 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王陽明如此應答: 靜虛非虛寂,中有未發中。 中有亦何有,無之即成空。 無欲見直體,忘助皆非功。 至哉玄化機,非子熟與窮。 夏冕認為甘泉先生的「勿忘勿助」,所強調的是修行的功夫,但葉梧點出此修行乃是回歸聖人之心,真誠無為,在自然無為裡體見天機。 王陽明的「無欲見直體,忘助皆非功」不著意在勿忘勿助的修行,直取「心體」,想來他一路艱險,走到此空寂之處,便要有萬緣灑落的勇氣,外境無可依傍,本心的依止就更為直切了。 眾人論談時而高亢,時而靜默,靜下來時,鄒守益臨別時的一番話不時在夏冕的心中來回響起:「我們以仁義之心與人結交,也望人以仁義行事,即使天下盡反,我們也當如此!」 鄒守益對他起了疑心,夏冕想來,也明白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他和王門弟子站在不同的位置,皆秉自家仁義之心,卻無法相容,這又當如何? 他想起去年在南寧與林富的談話,林富對王陽明推心置腹,終不免要上奏章彈劾他棄職出走,這是各忠其本份,終究不得已。 甘泉先生與王陽明曾經共許為平生知己,昔日詩歌應答之際豈不心心相照?但人生道途終究漸行漸遠,先生命他探查王陽明謀逆的事證,王門講學傳教的行徑也確實違離常軌。 最終果真要引起一場殺戮,面對眼前這些友人,夏冕心想,真到了那一刻,自己當要如何自處? 每思及此,總感到一陣切心之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三人墳 夏冕又想起靜觀亭上,先生說希望他終究查無王門的謀逆之據,但這念頭也是一己之私。 王陽明死於途中,臨終要龍場弟子燒去《五經臆說》,這部他一直密而不傳的書,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議禮之後朝中權鬥暗潮洶湧,早有人想要藉機剷除王門的勢力,沒想到東廠錦衣衛也涉入其中,依蕭景崙所言,陸松等人是與舊黨聯手,那這部書就萬不能落入他們的手中。 但蕭景崙可信嗎?想到這裡,夏冕剎時全身像著火了般難受,無法再往下想去。 當年王陽明從贛州,走萍鄉c過長沙,也像他們這般攀岩走壁,穿林過河,想他一個人只帶著兩個童僕,能踏上龍場驛道,也真算是九死一生了。 龍場九驛是在洪武年間修建,當年黔州宣慰使奢香夫人為回報太祖息戰之恩,帶領轄下各部歷經萬難,開闢兩條驛道,一條經水東到達烏蒙,一條向北經黔西到達華節,迢迢五百多里。一百多年來,從中原來到此地,多是重罪貶謫之人,許多罪臣不是死於道上,便是難敵瘴癘死於謫所。 夏冕和陳文學一行人循河登岸,走了大半日才在蜈松坡見到夷寨人煙,在夷人土窯草草將息一夜,隔日一早,三人便要回貴陽,夏冕也要進入龍場,在驛道的山腰邊上,見有一處碑墓,上頭刻著「三人墳」,葉梧指碑說道: 「此乃先師所立,二十年前先生在此土苗寨中,見到一名從京裡貶謫到此的官吏,帶著兒子及僕人打聽前往六廣驛的路,誰知此三個人不勝勞頓憂苦,竟在一兩日裡一一死在道旁,先生憫其客死異鄉,不忍他們雨中曝屍荒野,便為他們收屍埋葬在此。」 陳文學接口道:「我曾聽先生談起此事,那日他與僕人才葬祭三人,回途中,便有一名從中原出亡此地的老者,攔住他,告知劉謹派人來殺他,來人已經到了龍場一帶,要他謹慎小心。先生百感交集,一路走,一邊想這三人,那裡是這荒 僻之地逼死他們,讓他們活不下去的,其實是內心對際遇得失無法釋懷,憂懼交迫使他們難以承受。他想自己這一路行來,心中少有憂戚,得失榮辱都可以釋懷,唯這生死一念,尚未能化盡,於是他回到陽明洞後,便親自為自己打造了一個石棺,夜夜躺在棺裡。」 「先生面對困局,心志之勇猛,叫人敬佩。」夏冕心事重重,隨口應道。 辭別眾人後,他獨自往龍場走去。 王陽明死後,自甘泉先生手中接過東廠鎮撫司都督府的指令,從南寧c增城c南安c越州c南昌c吉安c泰州c杭州,到如今,走進龍場這蠻荒之野,夏冕只感到自己,似乎也走進困危之境,蕭景崙果真是那夜出手要殺王二之人?為何甘泉先生不提及他兩人的關係?這背後藏著怎樣的玄機?難道這不過是一場權鬥,而自己身陷其中,正受人擺佈? 蘭亭為何要暗殺那幾名校尉?她不回南昌意欲如何? 想到蘭亭,夏冕更感到心亂如麻,眼下真是茫茫前景,不知如何舉手措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龍岡書院 龍場驛看來荒棄已久,沒有官舍亦無吏守,只有殘碑一塊。 在叢林山坳處夏冕找到夷人的聚落,讓他意外的是龍岡書院猶存,這處木構建造的屋宇,除了一間堂屋,兩側各一間廂房,屋前還有一座亭子,屋上猶留著昔日王陽明所題刻的木匾,分別書著「寅賓堂」c「何陋軒」c「君子亭」c「玩易窩」等。 冬陽靜灑在前庭,滿目清朗,王陽明貶居在這語言不通的蠻荒之野,看來心境仍有安定處,夏冕坐在「君子亭」裡,想著在王門弟子的口中,像是一則傳奇的龍場悟道,王陽明在睡夢中澈悟:「聖人之道,吾性自足」。 當年王陽明在龍場教夷人學習漢文,不久之後應席書所請,移居主貴陽書院,龍岡此地便由夷族的子弟繼續經營,夏冕沒想到在王陽明離開了二十年,這裡的講學並未荒廢。 管理書院的也是夷人,族人的學習主要是由他教導,據他說學堂的講誦只在晨曉和晚間各一個時辰,其它時候大家農耕過日。 「這裡讀書和貴陽書院讀的不一樣,我們只是學些生活的道理。」越明如此說道。 「用的是什麼教本?」夏冕問。 「論語c孟子c大學c中庸。」 「是四書,但我並未在這裡見到書本?」 「我們不用,也不習字,書中的道理我們記在心底,口耳相傳。」 「口耳相傳」,難怪錦衣衛在此找不到絲毫筆墨。 「你們從不習五經?」 「我們只學習些生活的道理,不考科舉,也不承繼漢人的禮制,我過世的父親在這裡時,就不再教大家寫字了。」 「不習文字怎記得牢呢?」夏冕問。 「聽在耳裡,記在心裡,生活的時候做出來了,哪裡要靠文字?我們的學習不用來考科舉。」越明的回答,讓夏冕不禁神往。 「你見過陽明先生?」 「那時我才十三歲,還教過陽明先生呢,他想學我們耕種。」 「耕種?」 「對的,他們三個人把米糧吃完了,沒有東西吃,想要自己種出來,來跟我們學耕種,我教他們火耕,整出幾畝田,依地勢高低,我教他們種玉米和甜薯。」 越明說得有趣,夏冕不禁笑道:「先生種得好嗎?」 「不好,玉米還沒收成他們肚子又餓了,天天去山裡摘野菜。」這話聽起來,讓人一陣心酸,沒想到王陽明當日的處境如此困頓。 「先生在這裡多久?」 「我記得十六歲那年娶親時,他還回來,之後就沒再見過他了,但是我的父親和他通信。」 「所以錦衣衛到你家搜找陽明先生的信?」 「我的父親過世之後,信也都不見了,他們什麼也找不到。」 夏冕聞言,心內一動,他望了望這君子亭所在的位置,亭子位在前庭,四方遼闊,竹叢環抱也在數呎之外,夏冕便問他:「你記得信件的內容?」 越明咦了一聲,說:「父親每封信都會唸給我聽,我也都記在心底。」 竹林暗處,顯然有不少人影閃動,夏冕猶豫著該不該往下再問,這批校尉看起來不像是一路跟蹤,那就是黔貴一地的人馬?若果如此,東廠發號施令的人已是陸松那一派? 夏冕從君子亭走過翠竹叢林,向巖穴壁崖間行走,不多遠處就是陽明洞。 一場瑞雪過後,洞口積了厚厚一層霜雪,奇的是壁間一道飛泉,水勢奔騰, 在巖穴間激盪出氤氳水氣,置身在此,四下竟是一片蒼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洞中悟道 在君子亭中,依越明所言,他顯然不知王陽明在章江所寫的最後一信,但他記得十六歲那一年,王陽明離開貴州沒多久,寄來一信,信中云:「梨木板可收拾,勿令散失,區區欲刊一小書故也。」 「這一小書刊刻了嗎?」 「沒有,先生很久都沒再提起,後來徐愛先生到過龍場,當時父親要他請示陽明先生,但也未得到指示。」 「梨木板還在嗎?」 「父親所留下的書籍文章在一場雷電大火中都燒了,但我一直記得這封信,所以梨木板搶救下來,一直保存著。」祿明話說到這裡時,聲音已像是在夏冕的耳邊喃喃自語。 夏冕聽在耳中,卻像是如雷貫耳,他故作輕鬆的環看四野,笑著說:「想必是收藏在一個搜尋不到的地方。」 「陽明先生故去了,這梨木板也該物歸原主了。」 越明說這話的當刻,目光便向著陽明洞的巖穴間望去。 這梨木板所要刊刻的小書,便是《五經臆說》嗎? 夏冕從洞口往穴內看去,不只這洞穴外觀狹小,洞內也顯得侷迫,當年王陽明還帶著兩個僕人,委實難以想像。 洞內巖穴密佈,待走入洞內,習慣了陰暗的處所之後,夏冕驚異的發現,洞內好幾處巖穴在暗闃中若有光芒隱隱透出,看來此陽明洞內有洞,但他逐一仔細搜探,卻發現所有的巖穴雖可透光,但走到深處即狹隘無法讓人通過。 這洞內無法通道,但卻是藏身的處所,王陽明所遺下的梨木板就藏在此處?夏冕搜尋了數日,一無所獲。 幾日來,夏冕也見到不時出沒在周遭的錦衣衛,由此可知,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尚未得手,如今這梨木版究竟在何方?果真得手了,要躲過這一群人恐怕不易,夏冕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感,眼前無計可想,當著這無處不在的偵防耳目,他索性就在這山巖洞穴中安住了下來,每日他只讀書靜坐,偶爾走到書院看看,這一住便是二十多天。 夜裡夏冕常想起王陽明睡在石棺中,他擺落一切得失掛慮,最終超克生死憂懼,那是怎樣的心境? 在天真書院時,他聽聞錢德洪講述王陽明在龍場的經歷,當時住在洞穴 裡,他怡然自得,跟隨他的兩個童僕卻病倒了,為了照顧他兩人,王陽明上山砍材c取水,煮糜粥c熬草藥,又想些山歌笑話紓解病鬱的心境,僕人的身體終於漸漸好轉。 就在這樣的處境中,一個月明之夜,王陽明躺在石棺裡,想著自己置身在這般境地,果然也是難得的際遇,這一路行來,雖常事出意外,但事來誠心對應,亦皆能順理運化,如果聖人處此,還會有更好的對應嗎?這一問,他只覺得一顆心恍如靈光乍現,腦袋猛然醒悟:「對,聖人不在他方,吾性自足,我以前向外追求,錯了c錯了!」他大叫躍起,僕人都驚醒過來,以為他做了惡夢,不以為意繼續入睡。 這便是王陽明的龍場悟道,他將記在腦海裡的四書五經,逐句拿來與此刻的體悟印證,無不脗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天涯絕處 當年王陽明置身在此,斷絕人事,已然像是身處絕境了罷,但他在此澈悟內在靈明,無依無傍之時,才得見證生命本然自立自在,不假外求。 人生至此,一切價值遂不再是外緣的求謀,此心照見,他將自身的洞悟與記憶在腦中的五經經文一一印證。 耕種之餘,用一年九個月的時間寫下《五經臆說》,從此確立了王門心學。 這二十年來王陽明的心學針對的便是朱子學說,他批評自朱熹以來,將真理看在具體的生命之外,一心向外求索,令天下學子走了多少冤枉路。他主張心物不二,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更主張心即理。朱子學說講求在事事物物上求得天理,是在事物上把捉,王陽明回到心體,講求此心沒有私慾遮蔽,純是良知,發用出來就是天理,不須外面添加一分。 但夏冕這一路探查,也可知王陽明乃至王門弟子的講學,並不止於學問之途的講求c生活的修身而已。 王陽明以忠君之心向正德皇帝諫言,卻換來廷杖的屈辱c東廠追殺及貶謫投荒,他的內心能無怨嗎? 夏冕揣想陽明心境,他似乎並不懷著怨意處在此絕境,但也無一絲悔咎,在艱難無依的處境中安頓身心,他是在這樣的經歷中領悟到聖言不虛,從此,見他行事,不依體制,所依著便是他所謂的良知本性,他後來所倡的致良知亦是源自此一悟。 王陽明和許多講求心性修養,躬耕在野的人又絕不同,他一心想要共明良知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以濟於大同。這就是他臨終所恨未能成之者,也是王門弟子所繼承的師志。 王陽明寫給聶豹的信中,那種狂態也在王艮的身上見到。 當年他以所悟證諸五經,當中必然涉及政體思考,對照在泰州時王艮所言的覺民運動,他們是要人民自主,如此看來,王陽明所要顛覆的就不只是程朱究理於外c依理而行的學說,恐怕也涉及了朝綱政體,傳言龍沙讖中所指的便是王陽明,也確非空穴來風。 夏冕想起王陽明人生最後的歸途上,在他病勢垂危之際,仍必得一還陽明洞,他要在那裏與諸生一面而別。 那時他只知會稽宛微山上的陽明洞,不想,龍場也有一個陽明洞。只是臨著禹穴的陽明洞有俯瞰八荒之勢,但此處,真是天涯絕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廓然大公,物來順應 這一日夏冕在洞內靜坐,坐至深更,只感到周身通亮,一睜眼發現正當月到中天,有一道光竟從頂上巖穴直直射入,明晃晃的亮光映在眼前石上,夏冕突然想到,這或許就是當日陽明石棺躺臥之處,也是他洞悟之時。 剎時也感到心內澄明,想自己這一直以來的困結,隱隱覺得有個通透處可以盡釋。但一動念要去把捉時,又覺得無可覓處。 夏冕起身,走出洞外,果見一輪明月,朗朗在天。霜雪過後,月光灑落這天地一角,尤顯得明亮洞澈。 「廓然大公,物來順應」,腦中浮現這八個字,剎時感到內在靈明一片透亮。 此刻,似乎種種疑慮憂懼可解,確實只在此心,王陽明有無謀逆?自己是否已成朝廷權鬥的一枚棋子?蕭景崙和甘泉先生是否別有居心? 他要面對的,也只是天地良知,這人間萬事本不在偏私,而在天理處運行,夏冕覺得此刻,他才真正見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良知的發用只在眼前當下,他秉此忠誠之心,便隨著來到眼前的世事,一步一步的實踐。 正當他感到身心一遍明朗輕盈之際,隱約間,恍如聽見鏗然琴音,似有若無,像從深山幽谷處傳來,又像是自己記憶深處的迴音。 那一夜在萬壽宮中,蘭亭所彈奏的梅花三弄,曲中那般清明之氣,不就是此刻境地! 夏冕猛然思及,蘭亭拜入王門,他一直認為是她欲親近自己而有此舉,此刻想來,蘭亭當日在萬壽宮前的琴音,對於王學道體已見契入。 她也到了天真書院,但為何沒有現身?三名錦衣衛身上有她的暗器,難道她發現了什麼? 她沒回南昌卻出現在杭州,莫非此刻,人也來到了貴州龍場? 龍場一帶的夷族婦女,多穿青黑長袍,頭戴包巾,面目黧黑,她們也和男子一般下田耕種,上山採藥打獵,據說也參與戰事,在龍岡書院裡也有女子學習,倘若蘭亭隱身其間,確實難以發現。 剛進入臘月沒幾天,越明前來邀約,奢香夫人的誕辰將即,夷族在水西雲龍山將舉行祭典。 奢香夫人是一名特異女子,夷族人奉她如神明。太祖年間,她在丈夫過世之後代使宣慰使水西吐司之職,當時的雲貴都督馬曄欲激起夷族動亂再以出兵平亂之由,將夷族領地收歸朝廷,於是設計誘使奢香夫人至貴陽,羅織罪名後剝去衣飾加以裸撻羞辱,此舉果然激起夷族群情憤慨,奮臂起兵要向朝廷討回公道。 危急之刻為免血戰,以保全族人平安,奢香夫人忍辱負重,親身入京面聖,高祖嘉許她智勇雙全,乃逮捕馬曄將之撤職治罪。夷族回報朝廷之恩,便開通了龍場九驛,使西南境內從此貨物往來順暢。十五年後奢香夫人過世,朝廷特封為三品順德夫人,在雲龍山建墓,百年來夷族在她誕辰都有盛大的祭典,以感念其恩澤。 英宗時期為其子孫賜姓為安,王陽明被貶龍場時,宣慰使安貴榮多有問慰,夷族族人也因而與王陽明交好,年年邀請他參與祭典。 夏冕一時也找不到梨木板的下落,便隨著越明和他的族人前往水西雲龍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雲龍山祭典 雲龍山在群山環繞間獨一嶺向天,登高望遠,只見層巒疊嶂,雲霧繚繞,奢香夫人陵墓所在尤顯得地勢高聳,氣勢恢弘,夷族人環墓搭棚,到了夜晚,燈火如晝,眾人歌舞,十分熱鬧。 鑼聲響起之後,一群夷族少女從四方躍入場中,場中冓火燃起,火光之中,身穿紅裙,頭戴紅巾的少女們更形輝艷,她們的舞姿也像晚風中的火焰,曳躍閃動,火光與她們艷麗的笑顏相互映照,讓人目迷神馳。 舞蹈中樂曲變幻身影款擺,少女們向著黑暗中的群眾伸出雙手,一排男子立即起身迎上。 夏冕在火光中見到一雙燦爛的目光,心神一陣顫動,當她伸出雙手時,他也起身與她十指合扣,接著兩人便在眾人的舞步中一起旋轉環繞。 就在舞曲變換,眾人踩踏間,夏冕便拉著那少女的手,躍出火光圈,隱入黑夜之中。 兩人在叢林間奔走了一個時辰,才停下腳步,此時,四下一片靜寂,那少女身上的紅裙倒像是螢光般在晦暗的夜色裡閃爍。 「總算見到妳了!」夏冕對著她道。 「你想見到的,恐怕不是我?」蘭亭邊走邊回道。 「你沒有回南昌,又殺了三名錦衣衛,一路上未見到你的蹤跡,我的一顆心總是懸著。」 蘭亭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那日我見到你和鄒守益一道上天真山時,就發現有錦衣衛跟蹤在後,本以為是你的屬下,但後來發現後頭另有指揮者,因為被他們發現了,才會射出毒箭。」 夏冕不知道蘭亭知道了多少,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你要找的東西,在我這裡。」蘭亭說完此話,突然躍身樹間,在林上飛躍而走,夏冕緊跟在後,不久,他就見到蘭亭奔向蜈松坡,山林間一處夷人的茅廬。 夏冕見到房中的案上擺著一個木匣子,蘭亭立在一旁,不發一語。 夏冕打開匣子,見到梨木板冊,板新上頭端正的楷書正是「五經臆說」四字,下方還有「王守仁撰」幾個字,心頭顫動。 「妳如何得到?」 「越明交給我的。」蘭亭緩緩說道: 「在泰州時,你離開後,冀夫人託人告知,要我回去見她,我到武陵時,她已臥病在床。她說元亨先生生前尚有一事未了,問我可否助她?她說起十四年前,曰仁先生在馬堰家中病重,元亨先生趕去探望,曰仁先生臨終之際,交代龍岡書院尚保存著先生的梨木板,託他去請示先生要如何處置?當時,元亨先生為避嫌無法前往南昌,豈料,平定宸濠之亂後,元亨先生遭構陷被捕入獄,臨死都未能再見先生一面,這件事便一直擱著。近來聽聞要輯錄先生的遺著,她才記起此事。夫人要我前往貴州龍場,將梨木板取回,交還給王門弟子。」 夏冕這才恍然,越明說梨木版物歸原主了,原來指的是交給蘭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謀逆之據 蘭亭停了下來,雙目閃亮在夏冕臉一照,才又說道: 「我取回後,到了天真書院,發現錦衣衛暗中偵防,潛入打探,方知他們就想要奪取這部先生的撰著。」此刻她問道: 「我問你,那些人要這此梨木版何用?」 暗夜裡但見蘭亭的目光炯炯,夏冕卻見到兩人交會的眸裡,一片清明淨澈,遂也開誠直道: 「那些人是京城派下的錦衣衛,陽明先生故去之後,朝廷即下令王學是偽學,天下禁講,那時,朝廷便懷疑王門有謀逆之心,此事後來又牽涉朝中新舊黨人的權鬥,舊黨勾結東廠另一股勢力,要找到陽明先生謀逆之據,藉此打擊朝中王門勢力。」 蘭亭的一雙眼睛仍直直看著夏冕,再問:「那些人來搶這梨木板子,是要拿它作為王門謀逆的證據,要藉此剷除王門的勢力,那你呢?」 夏冕只覺得蘭亭的目光像把火炬要燒到他的心底。 「你苦苦尋找它,是為了什麼?」 「我想讀它。」 夏冕脫口而出的話,讓他自己也驚住了。 他突然想起最初在靜觀亭上,甘泉先生擲給他一本《傳習錄》,對他說: 「有無謀逆之據,你自己看吧!」 這一路探查王門,探入了王陽明的言行人格,竟也探入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有無謀逆?我要自己看。」他跟自己說。 他的回答讓蘭亭大感意外,隨即又覺得理當如此,水汪汪的眼睛漾起了波紋,又再問道:「你要讀它,真的?」 夏冕此刻倒覺得自己的內心靜靜泊在明亮之處,原先各種焦灼思慮此刻全然消釋無蹤,他點著頭說:「真的!」 蘭亭立即推上木匣子,又去點上燭火,為夏冕置在案上,轉身離去前,對著他說:「我替你去弄點吃的。」闔上房門前,臉上嫣然一笑,屋裡立即流淌著一陣馨香。 梨木板冊完好,每葉十行,楷體的刻字清晰可識,正德五年刻成。 看來王陽明謫居三年,點滴心血都在這部著作上了,全書共有四十六卷,詩c書c易c春秋四經皆有十卷,只有禮經寫了六卷。 王陽明手邊並無五經書籍,他是以默記的經文以心解經,也以經釋心,龍場一悟,無法再襲前人之說,必須要以自己所悟之理,來和聖賢之言互證。 夏冕從中夜燈下讀至日上三竿,寒夜裡,不時有熱血奔騰之感,幾度心魂震盪不已。 闔上版冊時,他猶愣坐案邊,思緒久久無法平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告老還鄉 直至午時,蘭亭端了幾碟飯菜進來,見夏冕神情悴然,詫異道: 「你倒像是被誰打了一頓,書讀得如何?」 夏冕無言,一顆心似乎還在徘徊。 「你見到了謀逆之據?」蘭亭又問。 此時,只聽夏冕長嘆一聲道:「若說陽明先生有謀逆之心,那經中的聖人之言,也都是謀逆之論了。」 王艮所說的覺民運動,由此見得於理有據,然而,勢可為乎? 夏冕明白,此撰著倘若到了嘉靖皇帝手中,王陽明的謀逆意圖是罪證確著的,在《尚書》c《春秋》兩部中,王陽明所談論的政體,會讓自秦漢以來的君臣綱常c君民法紀,全都依理可反了。 當年高祖見到《孟子》中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大怒說:「此老若活在今日,可免於一死嗎?」經群臣爭議,他下令刪除《孟子》書中八十五條,才准此書流傳。 如今嘉靖皇帝的器量遠不及高祖,疑忌之心又遠遠過之,此書若被他看到,王門的下場可想而知。 「你打算怎麼做?」 夏冕還來不及開口,門外群馬奔騰而至,東廠錦衣衛已將這個山腰上的小茅屋團團圍住了。 「鎮撫司都督有令,指揮使夏冕受令。」門外的號令聲響起。 夏冕聞聲,心知京城鎮撫司都督一職已見生變,此時,來傳令者,只怕是陸松一派。 「夏指揮請出來受令!」 門外號令已響過三聲,團團圍住的人馬正提劍欲要上前,突然見一道火光從屋內竄升,隨即濃煙瀰漫,門外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住了,正想要撲滅大火時,先被濃煙嗆得四散奔走,眼見茅草屋頂已轟然倒塌,熊熊火勢不到一刻時,已將山腰上的茅廬全燒個精光。 火勢稍熄,眾人衝上前去,空蕩蕩的地上,除了燃燒過的餘灰,什麼也沒有了。 「看來,《五經臆說》已如王陽明的所言,燒掉了。」 桂萼接到回報,心想,王陽明這書沒落入舊黨手中,自己的身家性命看來是保住了。這幾年來,先有楊廷和,後有楊一清,自己因為議禮之事深受皇上信任重用,但也為此開罪舊黨眾人。 原以為隨著楊廷和c楊慎父子失勢去朝,可以安穩辦幾年事。誰料到,楊一清坐上首輔之位後,舊黨眾人死灰復燃,對議禮諸臣盡施毒手,更沒想到的是去年皇上就憑著他們幾疏彈劾,竟頒旨責他和張璁「肆意妄為,負君忘義」,令他兩人去職,幸好過沒多久,霍韜挽回了局面,楊一清去職,張璁和自己又被召回原職。 楊一清人走了,他背後的朝中勢力可沒放手,深思起來,舊黨針對的實是王門弟子,他們一邊是程朱之學,一邊是王陽明心學,勢同水火,自己在議禮一案裡被看作和王門同黨,而王門諸弟子一個個猛虎一般,直衝橫撞,得理不讓,難保在下一個勢頭自己能免於牽連其中。 眼前沒能拿到王陽明的謀逆之據,看來一時也無法和王門這夥人切割開來。自己從南京小吏這一路爬到吏部尚書的位上,到頭來,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嘉靖皇帝對朝中大臣始終懷有戒心,楊廷和c楊一清的淒涼下場,何嘗不也是自 己的前車之鑑? 這一夜桂萼思來想去,到底想開了,趁早保全此身,平安告老還鄉,已是萬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金蟬脫殼 冬盡春來,灕江水面清明如鏡,兩岸青峰綿延,一雙男女行舟間一邊放聲高歌: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雲飛盡處山青。閒觀物態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 道在險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未須更覓羲唐事,一曲滄浪擊壤聽。 此乃王陽明悟道之後的詩作,流露灑然放曠的胸襟,「道在險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行」,這兩句,尤可見到此心得道,隨遇自在。 那一日在茅蘆之中,東廠環伺的刀箭正待殺入,蘭亭手中突然燭火一閃,已在桂木板上燃起烈焰,夏冕見狀一驚,隨即釋然,竟是在自己眼前為陽明先生燒去此撰著,想來當是天意。 此刻夏冕聽蘭亭的歌聲迴盪在綠波之上,從未體驗過的清寧安定之感,更讓他覺得此生足矣。 小舟行到伏波山下,兩人縱身躍上岩壁,才走沒幾步,突然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夏冕大驚,出手欲握蘭亭,誰想竟被她揮手甩開。 自從離開龍場,從貴州走到桂林,一路上都不再有東廠錦衣衛的蹤影,夏冕才想《五經臆說》燒毀,朝廷中一切算計權鬥也無物可爭了。 但這道黑影又是所為何來? 蘭亭神色驚惶不定,更是夏冕未曾在她臉上見過,她不再嘻笑言語,只顧自往深林處奔走。 「蘭妹,怎麼回事?」 「別問。」 那一道黑影始終盤旋在後,蘭亭忽上忽下的躍走,急於擺脫,誰想到那黑衣人緊追不放。 夏冕驚疑交加,腳步更不敢稍有遲疑,見那黑衣人突然飛躍,雙掌往蘭亭身上襲去,只聽她一聲尖叫,夏冕的劍直直刺入,一道血痕從那人的頸項間冒出。 刀鋒竟就收住,停駐之處氣血湧動如汩汩伏流。 三人摒氣凝神,意念全貫注在那項上一點。 「夏冕!」那人喉頭一動,血流翻動而出,刀鋒隨即後退方寸。 「蕭叔!」夏冕才叫了一聲,另一手已收住那人丟過來的物件。 他從蘭亭懷裡襲取的物件原來是一本書冊。 夏冕低首看時,只見冊上有「五經臆說」四字,下有「王守仁撰」。 蘭亭舉火燒掉桂木板時,印出來的此書,已是收在她的襟懷之中? 她將他帶入茅廬之中,就已知必引來錦衣衛圍攻奪取? 難道是她在祭典之中出現,向他走來之時,就設好此金蟬脫殼之計? 夏冕這一連串想來,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一句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心無體 蕭景崙解下蒙面,開口說道: 「陽明先生在章江臨終之際,他的學生周積是唯一陪侍在側的人,當日我前往南昌祭拜陽明先生,他告訴我,曾在先生病重之刻見他仍伏案寫信。此信後來不見蹤跡,南來北往的信局也查搜不到。我從王二那裏知道他是在青龍舖交給張氏父子。追蹤才知,張氏父子在收信的隔日,得知寄託此信的是陽明先生,便未交付信局,因為敬仰陽明先生,他們決定要親自遞送,誰知,途中張父病倒了,錦衣衛是在桂黔交界的山村裡頭找到他們。」 「那一夜出手要殺去王二的人,是你?」 「我沒有要殺他,只是要讓你有個救他的機會。」 王二後來為報救命之恩,告訴他王陽明臨終之言。 「你看過這封信?」 「此信後來送入都督府中,我看過,也因為此信,才發現東廠已涉入朝臣的黨派之爭。」 「那你奪取此書,是為了哪一派?」 蕭景崙臉上似有一抹笑意,對夏冕說道: 「甘泉先生跟你說過,你所見的便是他見到的,一絲不疑。我亦如此!」 此刻,夏冕眼睛盯著蘭亭問:「你印出此書何用?」。 「越明記得先生的信上說,此桂木板欲印一小書,我依從師命。」蘭亭回道,神情冷肅。 「印了幾冊?」 「只此一冊。」話才出口,她又急道:「此書乃先生畢生關鍵之作。」 眼下夏冕心念徘徊,此書是陽明先生悟道當刻的著述,此心無依無傍,亦無一絲掛慮,盡情闡發五經意蘊,此書可以照見世儒庸碌,談論王道,千年來盡是在末枝微節上叨絮,不敢翻轉君權,直取民意,然而,此書面世,只恐 「你膽敢毀它,我與你勢不兩立!」蘭亭又朗聲說道。 夏冕耳畔突然傳來蕭景崙的聲音: 「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 「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夏冕接著唸道,這是王陽明體悟「致良知」之後,傳予學生的踐道之法。 隨即一道火光將他手中的小書化成一道輕煙。 飛躍而去的黑影,傳來聲音:「夏小子,別忘了去見甘泉先生,代我問好。」 夏冕獨自一人北返京城,中途時,便聽聞桂萼引疾辭官,東廠都指揮使王佐取代了駱安,王佐是跟隨嘉靖帝入京的興王府舊屬,鎮撫司與錦衣衛,已是換了另一派勢力。 去年秋天若水先生從南京轉任禮部右侍郎,在京中的宅裡,仍是一派簡靜。 臨著窗軒也有一株杏花正開,如今只見淡淡疏影。 立在窗前,夏冕心中的疑問,也像這淡淡疏影,只待與先生一證。 「先生早就見過《五經臆說》?」 湛若水聽夏冕如此一問,臉上漾起笑意,像是春日和風從心間拂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龍場一悟:無負初心 「那一年伯安從龍場赦返京城,任職吏部清吏司,黃綰和我為此請留吏部,伯安特意在我長安灰廠的右鄰卜舍而居,兩人同居同飲,日日聚講,他和我談及在龍場陽明洞中所著的《五經臆說》,談了數日,我深受震盪。著中所論是理所當行,然而,實踐上卻是勢有不可。我跟他說,身處眼前天下不應再提,行道必要隨份限所及,踰越了份限即不當理。自此,他便不再提起。」先生緩緩說道。 兩人臨軒品茗,昨夜春雨過後,四下新綠,芬芳輕送,先生繼續說道: 「伯安才智過人,不知道他的人卻往往見其狂態,這使他飽受士林批評,他所提的大學古本c朱子晚年定論,更是觸怒當世。平定宸濠之亂後,他提出致良知的學說,信他的人多,詆毀他的人更多。學術上的爭辯本來無妨,然而,自議禮一案發生,程朱學與心學的差異竟從學說路線之爭演變成朝中勢力的爭奪。伯安雖想置身事外,勢卻不可。他病逝章江的消息傳來,我想他奮不顧身,急於返鄉,必有非交代不可之事,只是他趕不及回去了。」先生停下來,喝了一口茶,再道:「他料知死後各種著作都會遭到搜錄,此一部《五經臆說》必招致王門的災厄,因而囑咐燒毀。」 「先生又怎信我會燒去此著?」 「我信天地良知!」 先生一語,像是一記響鐘,夏冕恍然大悟,先生安排他去調查王陽明謀逆之據,實則為了阻止王門弟子遭遇滅門之厄,那日行前丟給他一本《傳習錄》要他去找謀逆之據,已是叫他明白,此心當無依無傍,如日處虛空,良知自然發用,隨處體認天理。 夏冕想起王陽明歸鄉之際,在沙貝村的老宅牆上,留下一詩,說道: 「先生可知陽明先生歸途中也曾到增城貴府?」 若水臉上微微一笑,隨口念出: 「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道同著形跡,期無負初心。」 接著,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 「他棄職返鄉,卻未在韶關候旨,想來,他人走到廣東增城時,已經知道自己的身體恐無法撐持了!」 夏冕此時也想到,在南寧時林富說王陽明棄職出走是在馮恩前去欽賜行賞之後,當時的聖旨中,朝廷只賞恩思之功,隻字不提八寨c斷藤崖之役,王陽明即已預感朝中恩威有變,故而立刻要返回故里。 返鄉途中,他特意經過增城,在先生老宅牆上留下這首詩,詩中「道同著形跡」一句,已是深託之意。 甘泉先生和陽明先生自年少以聖學自許,知己相交,他們一生胸懷磊落,眾人只道他們學說所重不同,時有論辯,便以為兩人漸行漸遠,夏冕此刻也才能明白,原來兩位先生為人立身只是不負自家靈明,即與天地同在,在此天地中自是肝膽相照。 夏冕回到廣東西樵山,甘泉先生說隨時可自官場離開,他想將書院重新整頓經營,以待先生歸退。 春來山林,放眼嫣紅遍開,循著桃花飄流往深幽處行去,他想起在灕江上蘭亭遠去的身影,各自天涯,兩人無可相會,但何嘗不也是同歸於此浩浩天地。 後記 隔年,錢德洪與王畿雙雙在殿試中登第入仕,此刻,眾多王門弟子身居朝廷各部要職,方獻夫乃聯合任職翰林學士c科道官員等四十多名弟子,在京城慶壽山房會講王學,朝中的禁令至此形同解除。 三年後,鄒守益和歐陽德主持國子監,為諸生開講陽明心學。 明穆宗隆慶元年,王守仁追贈新建侯,諡號:「文成」。 明神宗萬曆十二年,王守仁從祀孔廟,被尊為一代聖賢。全文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