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一曲以遗君》 第2章 清欢 倒在地上的产婆爬起来,指着左屋方向,声音颤抖:“死人产子,浴血而生——是妖孽!一定是妖孽啊!” 抱着美艳妇人离开左屋的中年男人,也听到啼哭声走出来。 他没理会尖叫着跑远的产婆,只定定地望着左屋。左屋的门未开,只能透过窗纸,看到烛影斑斑。 里面婴孩的啼哭,从响亮,渐渐变得微弱,直到哭声骤停。 中年男人心头狂跳,连忙推门而入。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中年男人一眼就看见放在地上的婴儿。 还不及他巴掌大,眼睛都没睁开,浑身皱巴巴的,就像……灵毓刚出生的时候。 中年男人眼中划过一丝伤痛,然后取来襁褓,将身体冻的发紫的婴儿裹起来。 这些动静没影响到李树,他正坐在床前,双手穿针引线,动作毫无迟疑。 中年男人张嘴欲说什么,可看到李树微微颤抖的身影,终究没有开口。 中年男人摸摸婴儿通红的脸颊,眼中的担忧减了几分。他回到右屋,见美艳妇人依旧没醒,只好将婴儿放在她身边,然后提着热水到左屋,看着李树。 “替灵毓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吧。” 他转身出去,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看着小火炉里冷却的炉灰,眼神哀戚。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刺鼻的浓烟味飘来,中年男人从窗户外望去,却见一抹火色升腾而起。 左屋里,肆虐的火舌卷上竹制桌椅,刺眼的火红与软被上赤红的血色交相辉映。 逐渐腾起的火焰中,李树抱着李灵毓缓步而出,来到结冰的小溪边,倚靠在一棵坠满雪花的李树下,缓缓坐下,散发而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泪水涌出,奇异地变成黑色,顺着他的脸流下。 中年男人出来,看见左屋起了大火,阵阵烟雾弥漫。溪边年轻男子抱着灵毓,坐在李子树下,哑声低吟,脸带黑痕。 还有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那一刻,中年男人的瞳孔收缩了下,接着不着痕迹地转移视线,看向溪边那棵突兀的李子树。 “我家门前这棵树,生在终年积雪的岘山上,虽能枝繁叶茂,却从不开花结果,可见……这棵李树是假的。”中年男人声音醇厚,幽幽长叹响起,“既然是假的,我这儿便留不得。把树砍了,明日扔到山下去吧……” 中年男人转身离去,李树抱着李灵毓,双手紧握着。 大火烧了一夜,直将里头的一切化为灰烬,才肯罢休。 好在地上积雪,不曾引燃另外两幢屋子。 三天后,冰晶玉带似的小溪边,那棵从不开花结果的李子树,只剩下半截光秃秃的树桩子。 树桩子下头,鼓起一块新土包,前面竖着一块石碑。 石碑并非名贵石料制成,只算普通。唯有上面雕刻的几行字,堪称铁画银钩,矫若惊龙。 先妣李灵毓之墓——这是石碑上刻的字。 右边只刻了一个小小的“女”字,下面是空白的,显然因为女儿的名字还未定下,故而暂缺。 右边,中年男人夫妻所住的小屋,房门紧闭,悄无声息。 忽而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从传出来,引得门外伫立的年轻男子眼神复杂。 他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深蓝色的。 如同一汪深邃的大海,衬着他高鼻深目的立体五官,迥异于常人。 年轻男子伸手想敲门,右手抬起、放下几次,最终还是收回来。 透过未合拢的窗户,他看见被放在床上的婴儿。 婴孩娇嫩细小的哭声又响起,吸引了美艳妇人的注意,好歹让她打起了些精神。 美艳妇人熟练地抱起襁褓,在屋里来回走动,哄着似乎十分爱哭的婴孩。 走动间,年轻男子隐约看见婴孩白嫩可爱的小脸蛋,还有那双……浅蓝色的眼睛。 不是大海一样幽暗的深蓝,却仿佛草原上最澄澈辽阔的天空,纤云不染,一碧如洗。 年轻男子无意识向前伸出的手顿住了,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样,猛然收回手。 手不小心碰到窗户,发出不小的动静。 屋里,美艳妇人抬头看去时,只看见轻微晃动的木窗,外面空无一人。 隔壁的堂屋里,中年男人拿起书翻阅着,细算时辰。 长宁二十年正月初一,子时正出生。 米黄色的宣纸上,浓重的墨迹尚未干透。中年男人望着那行生辰八字,食指抖动了一下。 半晌,他另取出一张纸,写下推算结果。 阳年生女,五行属火。 写完了这八个字,笔尖停住没再继续,毫尖上的墨渍坠在宣纸上,晕染了一团暗色。 他连忙将狼毫放在砚台上,吹干了那团墨渍后,才重新润笔,在旁边写下了另外八个大字。 刚写完最后一笔,门被人推开,身材高大的男子,健步如飞地走进来。年轻男子的眼神十分锐利,只轻轻一瞥,就看清了纸上写的十六个字。 中年男人把纸揉成一团,塞进旁边桌上的红泥小炉里。 他的眼睛看着扑腾的火苗,吞噬了那团纸后,才说:“李树既砍,前尘已断,你将那棵李子树带下山去吧。” “请容我最后喊您一声阿耶。”年轻男子嘴唇嗫嚅,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改口了,“阿耶,那孩子传了我的蓝眸,在这里不易生存,请您允我将孩子带走。” 中年男人缓缓地坐在椅子上,往红泥小炉里添了两块黑炭,看着黑炭一角逐渐变成赤红色。 “跟着你过血雨腥风的日子?”他说道,“老夫能耐不大,护住一个稚龄小儿还不算问题。” 年轻男子垂眸思索,良久才叹气:“她留在您这儿,也好。” 年轻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小药瓶,轻轻搁在桌上:“这药可以改变瞳色,无损身体。天生万物,唯有眼泪,可解其药性。” 年轻男子放下小药瓶,转身出了堂屋。路过李树桩子下的坟包时,他静静伫立许久,最终毅然离去。 不久,美艳妇人抱着睡着的婴孩推开堂屋大门,看见中年男人正取出红泥小炉里的白瓷酒瓶,将酒水缓缓倒入杯中。 “李树终于走了?”美艳妇人的神色郁郁。 中年男子点头,起身将妻子迎进来,小心地扶她在椅子上坐下:“人既走了,阿蓉你少说两句吧。” 美艳妇人冷哼一声,心中犹有怨恨:“大字不识一个,满身草莽之气,行事毫无礼节。哼,这样一个野蛮人,竟拐走了咱家灵毓!要不是他,灵毓也不会……” “还有那双蓝眼睛,怪模怪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美艳妇人说着更来气,只恨那厮走得快,“不过……渊郎你向来博文广识,可知道什么人的眼睛是蓝色的?” “……不曾听过。”中年男人执着酒杯的手,极细微地顿了一下,杯里的酒水荡出圈圈涟漪。 听了这话,美艳妇人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儿,不由悲从中来。一行行泪珠顺着她的脸颊上滑落,中年男人连忙替她擦拭两行热泪。 许是她的哭声惊动了怀里的婴儿,孩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瘪瘪嘴嚎啕大哭。 美艳妇人连忙揭开襁褓查看,发现并无湿热,可见不是小儿遗溺。 中年男人皱皱眉头,摸了摸婴孩的额头,发现并无异常:“难不成饿了” 美艳妇人瞪了他一眼,泪花尚未散尽:“小半个时辰前刚喂了羊奶,怎么就饿了” 中年男人摇头,真没想到这个婴孩比起灵毓来,麻烦了不止一两倍。 美艳妇人也无可奈何,只能耐心地哄着,却丝毫没见孩子的哭声小上一星半点。 “真是磨人的小哭包,难不成你眉心正中间长了滴痣,就非要时时哭闹不成”美艳妇人抚过婴孩眉眼间的一点红痣,微微叹息。 好容易哄的小娃娃睡着了,俩夫妻已经累的精疲力尽,也没心力感叹人生多艰。 当晚临睡前,美艳妇人突然想起女儿那块未完工的墓碑,推了推身边的丈夫:“渊郎,咱们是不是该给小外孙女取个名字……” 中年男人睁开一只眼睛,含糊不清地应了声,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美艳妇人看见他眼下的淤青,知道他定也累了,遂不再多话。 后来,美艳妇人被婴儿的哭闹声惊醒。此时夜色黑沉,烛火将燃尽,距离入睡只过了一个时辰。 给小娃娃换了尿布,喂了羊奶,又哄的睡着了,美艳妇人重新躺进被窝,才发现身侧空无一人! 伸手摸去,温度早已凉了,可见人出去许久,而她却丝毫未察。 沉思片刻,美艳妇人取过一盏油灯点燃,顺着斑驳的光影往外走去。 脚下,皎皎月色挥洒在未融的白雪上,反射出晶莹的光芒。 屋前再远些,蜿蜒逶迤的小溪如同一条汉白玉带子,衬得溪边的几块大石头愈发黑黢黢。 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子和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包相生相伴,唯有站在墓碑前的男人背影与此景不太协调。 美艳妇人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中年男人的大氅。 冷的透骨。 中年男人察觉到她的到来,连忙用袖子挡了脸,好一会儿才放下来。 “你怎么来了”初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语气,“夜里凉,你身子骨弱,快进屋去歇息吧。” 说着,中年男人将狼皮大氅脱下来,披在妻子的身上。 美艳妇人看了眼身上的狼皮大氅,眼神透着丝丝幽怨。但觑见丈夫微红的眼眶,和没来得及拭净的湿意,她忍住了将狼皮大氅扔掉的冲动。 两人夫妻多年,中年男人早知妻子心中所想,怕她又要伤怀,于是接过油灯,拉着她走到墓碑前。 微弱的光线下,墓碑上的内容有些模糊。 墓碑右侧的“女”字下面,多了三个略小的刻字,同样笔精墨妙,铁画银钩。 李清欢 美艳妇人逐字地摸着这三个字,凹槽里犹有石屑,刻痕很新,是刚雕上去的。 “李清欢”她的语气轻缓,眉眼中露出疑惑。 中年男人拉着她冰凉的手,塞进自己温暖的怀里:“我算过一卦,这孩子是极阳之女,命里带火……命格十分奇特。” 中年男人犹豫了会儿,似是想起什么,又像在考虑措辞,然后才接着说下去:“清欢二字,从水、从欠。水能克火,至于欠嘛,这孩子此生注定…… 中年男人没再说,眼神却飘向李树桩子下的新坟包,随后一声轻叹。 听到他的叹息,美艳妇人连忙搂住他的腰,倚靠在他怀里:“流年浅笑,一世清欢,是个好名字。” 美艳妇人想起小外孙女极爱哭闹的性子,柳眉再次蹙起。 “但愿她真能如名字这般,只求一生清欢浅笑,莫要终岁昼吟宵哭……” 悠悠长叹回荡在寂静的深山,带着长辈们的关怀祝福,却又掺杂了点说不出的意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铃铛 大晟国长宁二十年,正月初一这日,注定不寻常。 不为人知的,是边境出生了一个女娃娃;而天下瞩目的,却是大晟的襄国公元祀,以厉帝昏聩无道为由,公然发动政变,推翻盛极一时的大晟国统治,在中原建立了一个崭新的国家。 新朝定国名为襄,年号也从长宁变成了正朔。 不过这些与李家人无甚关系。 几年前,李家搬到山脚下的岘镇居住,镇子里的人们方知还有这样的人物。 比如李家夫人,人们口中的“蓉娘”,她自称四十有余,可美艳的容貌,让满镇的男人,,路过总忍不住偷看两眼。 蓉娘的夫君“李郎”,是个气质顶顶儒雅,谈吐也不俗的中年男人。人们只知他开了一家私塾,平日少与人来往,余的知道不多。 见过俩夫妻的,都称赞他们郎才女貌。但两人的来历,谁也说不清。 李家还有一个小外孙女,名叫李清欢,虽特别爱哭,但从小聪明伶俐,惹人喜爱。她有双奇异的蓝眼睛,最初颇受人置喙,不过后来不知怎么的,竟再没人多嘴一句。 当然,李家也不是个个都人中龙凤。 比如说小清欢的养兄——镇里产婆的孙子,杨二狗子。 几年前产婆不知为何夜上岘山,最后摔下山坡死了,留下的六岁孙子这根独苗,成了吃百家饭的小乞儿。李家知道后收养了他,替他取了个正经名字,叫杨云程。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教读书写字。不过杨云程长得壮实,可惜天生有点痴傻,于学问更是一窍不通。 转眼就到了正朔六年。 这年的冬天,冷的格外早,李家私塾早早放假,一家四口捡好行装回到岘山上。 这是李家的惯例,既因为俩夫妻留恋旧居,也为了爱哭的小清欢。说来也奇怪,只有在岘山上,小清欢才不会总哭。 腊月二十九,卯时未到,天边漆黑,六岁的小清欢照常被阿婆喊起了床。看到还在酣睡的养兄,小清欢瘪瘪嘴,边哭边走进堂屋。 老远就闻到酒香,小清欢跑去一看,果然是阿公在自饮自酌。她蹭蹭两下爬上椅子,小手捧起一只白瓷酒杯,小口小口地把里面酒水全喝了,然后眯起眼睛,舔舔嘴唇,眉心那滴红痣也开心地似乎快要飞起来。 燕州的酒辛辣,蓉娘喝不惯,小清欢却和她的阿公李郎一样,极喜欢。 一杯烈酒,二两咸菜,三张饼子下肚,就没了和周公对弈的心思。 三人吃完饭,蓉娘把碗碟都收了,小清欢则带着脸上的泪痕,开始了又一天漫长的学习生涯。 李郎摸摸自己半白胡须,悠然说道:“今天咱们学《击鼓》……” 小清欢翻开书页,按照阿公的指导读起来:“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这时蓉娘进来,没打扰两人,走到书桌那边,准备下午教习小清欢要用的宫商谱。当听到小清欢读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蓉娘转过身偷偷擦了擦眼角。 李郎注意到妻子的动作,不过他没说什么,而是继续讲解:“此诗写的是征战疾苦,解题有二,一为思归不得,二为战士相约……” 小清欢聪颖,虽只有六岁,却很快学会了这首诗,摇头晃脑地把诗背了出来。 李郎又教了一首新诗,这才让她休息一会儿。 小清欢蹦蹦跳跳地跑到阿婆那里,头上的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嗓音稚嫩又细小:“阿婆,我不想学这些诗,好没意思呀!” 蓉娘看着小清欢,笑着说:“阿婆可管不了你学诗。” 小清欢听了,学着阿公的样子,摸摸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阿公甚凶,然惧内之名远近皆知。若阿婆袖手,吾命危矣……”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阿婆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小清欢往后一看,果然见黑面门神似的阿公站在后面,眼神凶巴巴的。 小清欢迈开两条小萝卜腿,撒开丫子就跑,可还是被李郎一把抓住。 下一刻,女孩的嚎哭声响起,小清欢撅着嘴,挂着泪,眼巴巴地看着李郎。 李郎又叹了一口气,深觉自己的精力,都要被这鬼灵精的丫头折腾没了。 “清小欢!” “在……”小清欢应着,小睫毛扇动了两下,蔫头耷脑的样子看上去甚是可怜。眼看阿公要生气了,她赶紧坐回椅子上,老老实实地学习。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才天光大亮,李郎也换了本书,开始讲昨天未完的内容。 小清欢偷偷瞥了眼竹架上成堆都要学的书,听说以后还要学写时务策,顿时头都大了。 另一边屋子,她的养兄杨云程,吧唧了几下嘴,伸手擦了脸上的哈喇子,翻身继续呼呼大睡。日上三竿,杨云程终于从被窝里爬出来,去疱屋找伙食。 等他来到堂屋时,小清欢第一时间看到了他。 “二狗子!”小清欢高兴地大喊,杨云程也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 没想到李郎和蓉娘同时皱起眉头,呵斥道:“胡闹!” 小清欢的眼睛里又含了一泡汪洋。 “这般不知礼数,阿婆教你的礼节都学到哪里去了?”蓉娘说了一大通,直到小清欢低头诚恳认错才停下。 “云程哥哥,对不起,我不该学别的小孩这样叫你……” 杨云程憨憨傻傻的,却知道妹妹不开心,连忙拉着她的手,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学习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升空之际。疱屋里,李郎劈柴生火,蓉娘忙着切菜。 蓉娘停下来擦擦额上的汗水,视线飘向不远处劈柴的丈夫,和他布满老茧的双手:“渊郎这双手,本该经国治世,如今却整日干粗活……” 李郎放下手里的活计,擦了擦汗:“阿蓉之姿,与华冠丽服甚配,现在不也穿着粗布麻衣?” 蓉娘笑了,眼角的细纹饱含成熟的韵味。 李郎也笑了。 夫妻多年,一切尽在不言中。 “转眼六年过去,没想到元祀做了中原之主。”蓉娘一时感慨,却发现气氛瞬间冷凝。 她偷觑了眼丈夫,看他冷着脸的样子,当时就笑了。 “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还是往前看吧。” 李郎摇摇头,微叹一口气,又捡起一根柴劈了:“中原大襄初建,西有坻戎威胁,北有大魏觊觎。只怕未来大势,难以猜度。” 说归说,李郎的语气却镇定,仿佛置身事外。 蓉娘被他的态度安抚,也没再多想。左右他们只是生活在边境的普通人,操心有何用?还不如想想,怎么让小清欢少哭些。 想到小清欢,蓉娘忍不住抱怨自己丈夫:“渊郎,自三岁起,你就一心教清欢读书习字,通史明经,是否有些严苛?” 蓉娘试着提了提,果然听到丈夫的拒绝。 “多学点本事,对她只有好处,莫要像灵毓那样……” 李郎一提及灵毓,蓉娘就想起今晨小清欢背诵的那首《击鼓》,心头再次疼痛。 话题到这儿戛然而止,俩夫妻都没再说话。后来晚饭好了,蓉娘叫两个小孩吃饭,气氛这才缓和些。 晚饭后,是小清欢难得的休息时间,她正和杨云程在溪边玩耍。 女孩子爱俏,小清欢摘了朵紫花,学大人簪发似的,把花往头上插。可惜六岁垂髫小儿,头发还稀疏,插了花也不大好看。 不过小孩自己是不知道的,她摇头晃脑,显摆自己发上的花:“云程哥哥,我好看吗?” 杨云程什么也不懂,只会老实地摇头。 小清欢一向觉得自己好看,阿公阿婆也常说她生的好,没想到杨云程偏说不好看,她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 这时蓉娘抱了一团狼皮大氅出来,准备找个地方扔了。看到小清欢在哭,蓉娘当作没看见,兀自将狼皮大氅扔到山坡下,头也没回地进了屋。 小清欢更委屈了,她抹着眼泪,小腿一撒,吧嗒吧嗒跑远了。 蓉娘隔着窗户看到她跑远也不担心,反正这个鬼灵精对岘山的地形很熟。 另一边,小清欢擦擦眼泪,溜达到山坡下,找到阿婆刚扔的那两件狼皮大氅。 毛皮顺滑光亮,显然是新做的。 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然后一手拖一件,“吭哧吭哧”地往山上走。拖一会儿停一下,走了许久,她终于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口。 “阿叔,我来啦!” 山洞里头的人听到动静,将玉铃铛藏进袖子里,脸上露出笑容。 小清欢拖着比她还大的狼皮,从山洞口钻进来。 男子看到一大团东西磨磨蹭蹭挤进来的模样,忍俊不禁,连忙过去将东西接过来。触摸的瞬间,男子就知道,这是他前段时间刚猎来的两块狼皮。 “丫头,你怎么把大氅偷来了” 男子将狼皮大氅放在火堆附近,小清欢累极了,干脆坐在狼皮上,往后一倒:“不是偷的,是阿婆扔掉的。” 男子也坐在狼皮上,伸手揉她脑袋:“阿婆年年都扔掉这些狼皮?” 休息一会儿后,小清欢恢复了体力,连连在柔软的皮毛里打了几个滚:“是啊,与其扔了还不如给阿叔,这样你就不会冷了。” 小清欢翘起的两只脚丫子上下晃着,天真无邪的模样让人心头一软。 “阿公说过,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这叫借……花……借花干嘛来着”小清欢想不起来后面的内容,于是把希冀的眼神投向男子。 没想到男子好似也不知道的样子,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视线飘忽不定。忽然他眼睛一亮,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形状浑圆,通透洁白的玉铃铛,只有小清欢半个手掌大。随着晃动,里面的玉珠与铃铛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清欢浅蓝色的眼睛里充满惊叹,眉心间的红痣在昏暗的火光下若隐若现。 男子眸光一闪,趁机哄她:“丫头,你喜不喜欢玉铃铛” 小清欢点头,爱不释手地晃动玉铃铛,清脆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以后叫我‘阿耶’,我就把玉铃铛送给你……” 小清欢刚要点头说好,却突然停下来,看向男子。 男子赶紧打住,略带忐忑地问:“怎么了,丫头?” 小清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玉铃铛,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然后,她将玉铃铛还给男子,背对着他,抱膝而坐。 “我没有阿耶,也没有阿娘,只有阿公和阿婆……”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小的啜泣声在山洞里回荡。 男子将小小的清欢抱进怀里,粗糙的大手摸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有人背地里说,我阿娘死了,阿耶也跟别的女人跑了,他们都不要我,只有阿公和阿婆愿意收留我。”小清欢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阿公阿婆肯定嫌弃我是女孩。你看他们要我每天学很多东西,云程哥哥却可以到处玩;家里杀了鸡,鸡腿肯定先给云程哥哥……” 男子静静地听她倾诉小孩的心里话,然后摸摸她垂下的柔软短发:“你说阿公阿婆对杨云程好,可你天天哭,他们更不喜欢你怎么办?” 小清欢眨巴了下眼睛,睫毛上坠着细小的泪珠,看起来可怜又可爱:“可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呀!邻居阿奶家有五个孩子,阿奶却只会偷偷多塞两个果干给最爱哭的那个。” 男子再次哑然,没想到她还有一肚子歪理。 “难道这就是你爱哭的原因?” 男子这样问道,果然看到小清欢用力点点头,两个小小辫子高高翘起。 小小年纪,心眼也忒多了点。 男子无奈摇头,将玉铃铛递给她,然后搂着小清欢,念起了一首诗。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血痣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男子悠悠地念着诗,眼中渐有追思。 当他念完后,山洞里一片寂静。 “丫头,你喜欢这首诗吗” 小清欢点头。 男子刚想继续说下去,却听见小清欢如是说:“阿叔,‘镗’字是平声,不念上声,你背错了……” 男子表情僵住了,一丝尴尬从他眼中划过。下一刻,他伸手摸摸后脑勺,强行哈哈大笑:“哈哈哈,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叔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小清欢马上被故事吸引,窝在男子怀里,睁大眼睛看着他。 “很久以前,一匹狼受了重伤,被一只天真的兔子救了。狼伪装成兔子的模样,留在兔子家养伤。后来狼和小兔子相爱,可是小兔子的家人坚决不同意。狼就按照草原上的风俗,将小兔子抢走,带回了狼群。他们在狼群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小兔子无聊,有时会教狼背《击鼓》这首诗,可狼笨,总记不大全……” 故事讲到这儿,男子眼神飘远,半天没有再说话。 小清欢却拉拉他的袖子,无声催促。 男子低头,正看见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后来小兔子想家里人,狼就带着怀孕的她回到兔子家。” 小清欢嘟着嘴巴,嘀咕了一句什么,男子没听清楚。 “回来后,狼才知道小兔子天生体寒,暂时不宜有孕……”男子摸着小清欢稀疏的头发,草草收尾:“因为大草原上很危险,为了保护孩子,狼选择把孩子留下。所以,阿叔希望你知道,你阿耶阿娘一定很爱你。他们是为了保护你,才把你留在阿公阿婆身边。” 小清欢点头,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棉衣上,晕湿一角。 男子搂紧她,将她的耳朵贴在自己胸口,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小清欢终于收住了眼泪,却冒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狼和小兔子生的孩子,是小狼还是小小兔子呢” 男子摸摸她的脑袋,眼神飘远:“阿叔希望她是条小狼崽。” 小清欢的眼神疑惑不解。 男子收回视线,看向她眉心那颗红红的小痣:“兔子柔弱,一旦卷入纷争就成了案板上的肉,无力自保。所以阿叔希望她是条小狼崽,至少不会任人宰割。” 小清欢恍然大悟,缠着他又讲了好些话。 最后男子见时间不早了,就拎起一坛酒,牵着小清欢的手,将她送回小屋附近。 临分别前,男子将酒交给她,并嘱咐她:“等阿婆不在的时候,你偷偷将这坛酒送给阿公。若阿公问起,你就说在外面捡的,知道了吗” 小清欢点头,牵着他的手,半天没放开。 男子松开手,再次揉揉她的脑袋:“放心,阿叔每年冬天都会来,过完年再走。” 小清欢这才高兴地点点头,把酒藏在雪底下,然后撒开脚丫子跑进家中。 “我回来啦!” 男子站在夜色中,听着屋里传来的欢声笑语,深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落寞。等屋里灯火熄了,他来到李树桩子附近,久久伫立,厚厚的积雪留下他来过的痕迹。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小清欢难得不用早起读书,可习惯还是令她早早起了床。眼看阿婆去了做饭,小清欢跑到雪地里,扒出藏好的酒坛,蹑手蹑脚地进了堂屋。 堂屋里酒香四溢,阿公果然又在美美地喝小酒。 小清欢将酒坛子往地上一放,面对阿公询问的眼神,她镇定自若地说:“昨天晚上我在路上捡到了一坛酒,特意带来献给阿公。” 李郎可不相信她这套说辞,这酒一闻就知是好酒,可不是随手能捡到的。他想起今早女儿坟前多出来的脚印,摇摇头,又是一声轻叹。 “你啊,就会借花献佛。” 小清欢笑的甜美,却被阿公用指节在脑袋上敲了两下。她没想到讨好不成,反吃了个板栗,瘪瘪嘴,哭声再次响起。 女孩嚎啕的哭声,代表着李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转眼四年时间过去,却是正朔九年腊月,清欢将满十岁,还是那样爱哭。 不过逐渐长大的女孩,长相却大有变化。虽然还未长开,但已然是个美人坯子了。 就连蓉娘都说,当年自己美艳无比,引得无数才俊折腰;女儿李灵毓长大后,姿色犹胜自己两分。而清欢的美貌,日后也许比灵毓更甚。 今年的冬天格外不一样,在李郎好友——何老太爷的盛情邀请下,李家四口选择留在岘镇,没有上山过冬。 大年三十的晚上,何家设宴款待李家四人。酒足宴罢后,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听着街上烧竹子的“噼里啪啦”声,感受浓厚淳朴的年节氛围,所有人的脸上都喜笑颜开。 吵闹嘈杂声中,无人注意黑夜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逼近岘镇。 眼见时辰不早,李家四口辞别了热情的何家人,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 天幕漆黑,人们各自在家守岁,街上幽静的很。清欢和云程在前面追逐打闹,李郎和蓉娘这对年近五十的恩爱夫妻,则牵着手走在后面,笑看小辈嬉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蓉,你我年少时许下的诺言,如今算做到了……” 蓉娘将头靠在李郎肩膀上,声音温柔,“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不论怎么样,我总是愿意陪着你的。” 李郎笑骂了她一句,声音却宠溺:“大过年的,说什么死……” 这时,清欢回头,看到阿公阿婆一大把年纪还黏在一起,拉着杨云程小跑过来,朝两人做了个鬼脸。 “阿公、阿婆,羞羞羞!” 李郎马上咳嗽两声,敲了清欢脑袋两下。 果然下一刻,就看到她的眼泪哗啦流下来,可那双极具特色的浅蓝色眼睛却像泡在水里的冰珠子,滴溜溜地打着转。 玩闹间发出的声响,引来两道黑影,从街道旁边的房屋里窜出,直奔四人所在! 清欢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动静,马上喊道:“你们是谁” 李郎和蓉娘拉过小辈挡在身后,厉声喝问:“你们想干什么” 李郎看到黑影手里的长刀,还有刀上的血迹,深知来者不善,悄声在蓉娘耳边说道:“你带着孩子先跑!” 蓉娘本不愿,可她知道自己一个弱女子留下来毫无用处,于是点点头,嘱咐丈夫要小心。 下一刻,蓉娘一手牵着一个,迅速往后面跑去! 而李郎则捡起一根木棍,试图与两道黑影对峙。 奔跑间,蓉娘忍不住担忧,回头一瞥,正好看见长刀划过。 刀落,人倒。 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滚向了远方。 蓉娘双目瞪大,紧咬的唇上迸出血色。 然而岘镇里的黑影不止一两个,此刻前方路上,又出现了几个黑影。显然,黑影已经发现了他们,正朝这边赶来。 蓉娘回头,最后看了眼丈夫倒下的方向,然后对杨云程和李清欢说:“快!往岘山上跑!快跑!” 说话间,几个黑影逐渐逼近,蓉娘用力推开两个孩子,一路尖叫着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清欢想去追她,却被杨云程拉着手,往岘山方向跑去! 几个黑影见此情况,略一商量,就分做两路,三个追蓉娘,两个追清欢他们。 清欢和云程两人本能地卖力奔跑,可怎么也跑不过身强体壮的成年人。眼看岘山就在眼前,两人却被黑影一人抓了一个。 生死攸关之际,十六岁的杨云程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抓着清欢的黑影撞到在地! 清欢摔倒在地上,听见了耳边杨云程的吼声! “妹妹,快跑!” 她咬牙爬起来往岘山跑去,另一道黑影见状想追,却被杨云程抱住左腿,怎么也动不了!被抱住腿的黑影怒急挥剑,“噗嗤”一声,伴着男孩的哀嚎声,响彻在山脚下。 清欢忍住没回头,一直往前跑去。 身后追兵将近,清欢抢先一步跑进了岘山。她不断奔跑,带着两个黑影绕了一会儿,成功钻进树林,背靠着积雪的大石头瘫坐在地。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厚厚的棉衣已被雪水和汗水浸湿一角。寂静的雪夜里,清欢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大的都能传出十里。 忽然,不远处传来迅速接近的,人的脚步声。 眼看两道黑影从斑驳的树林间露出行迹,正一步步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她的呼吸逐渐沉重。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极了,她能看清黑衣人摇晃着前进的动作,猜到他们鞋底定沾着雪子,所以才会身形不稳。 怎么办?是走?是留? 若走,她肯定跑不过他们,还会暴露自己;若躲,只怕他们再往前走,就会找到自己了! 正在危急的时刻,她的视线飘过另一边陡峭的山壁。 听阿公说,以前经常有人不熟悉岘山的地形,摔下山崖死了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咬了咬牙,她抓起脚下的一块石头,猛地往另一边扔去! 夜色深沉,林子又茂密,一点小小的动静就能让人毛骨悚然。两个黑衣人追着声音的方向,飞快往山坡处走去,却没想到山雪路滑,一个黑衣人没踩稳,往山崖下滑去! 另一个黑衣人显然是练过的,他伸手拉住同伙。却不想同伙掉下去的贯力太大,险些将他也拉下山崖! 不过此刻这人虽不曾掉下山崖,却没好到哪儿去。因为黑衣人一手紧握住粗树枝,一手拉着同伙,身体半边悬空在崖上! 一根老树枝,坠着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立即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救命啊!什长,你快想想办法啊!我婆娘还在家等我呢,我不想死!”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崖下传来,紧接着另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闭嘴,你个孬兵!先踩稳了别乱晃!早知道不救你了!” 两个黑衣人如此说了两句,树枝的晃动就停下了,崖下也没了动静。 本欲转身离去的清欢,听到两人的对话,一丝狠厉从泪盈盈的淡蓝色双眸中划过。 她想起阿公,阿婆,还有云程哥哥。 内心的某个角落,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黑气。 她缓缓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崖边,往下看去。此时崖下果然有两个黑衣人,一上一下地坠在半空中,努力地伸出双脚,想要踩稳崖壁,以求谋得一线生机。 那两个人抬起头,正好与她那双浅蓝色的、仿佛在夜色下反射着光的眼睛对上。 下一刻,两人看见,一抹和煦甜美的笑容从她脸上绽开。 “咯吱——” 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伴随男人惊恐的尖叫声,最终都化作“噗通”的闷响,消逝于无人的雪夜。 而这一切,只有寂寥的岘山闻知。 确认崖下再无动静后,清欢将脚从断裂的树枝上抬起,最后看了一眼深深的断崖,迅速往小屋方向跑去。 小屋里面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她又往山洞方向跑,想着阿叔每年冬天都会来这里,也许他会在。可等她跑到山洞,却发现里头空荡荡的,黑漆漆的,谁也不在。 山洞外,雪花飘飞,狂风怒号。 山洞里,她蜷缩身体,躺在去年的狼皮大氅上,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岘镇极静,往日的鸡鸣犬吠之声全然不见。 清欢睁着红肿的双眼寻觅,发现冷冷普照着的太阳,将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影都赶走了。 一路走来,她看见了肢体残破的养兄,浑身鲜血的阿婆,和身首异处的阿公。 她穿梭在往日熟稔的邻居家,只看到一具具七横八竖、躺在地上、不会再笑她是小哭包的尸体。 整个岘镇,全数被屠。所有人的双耳,皆不翼而飞。 看到这一切,她的脸上奇异地露出笑容。 如同甜蜜的鸩酒,要人性命,却分外诱人。 还有眉心那一点殷红的仿佛鲜血凝成的痣,点缀着这份甜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萧十 时光荏苒,一晃五年过去,已经到了正朔十五年。 随着襄帝元祀的管理,曾经备受战火蹂躏的中原大地逐渐恢复生机,比如位于边境的阳城。 大襄建国初期,因与坻戎、大魏不睦,因而阳城久未开放。直到近两年,三国关系有所缓和,地处襄、魏、坻戎三国交界处的阳城才渐渐繁华起来。 初春的天气,天街小雨缓缓飘着,如同缕缕丝线洒落人间,浸湿了微微扬起的洗尘,让阳城的天气一改往日干燥,越发润泽入微。 然而此时阳城外的官道上却尘土飞扬,阵阵喧嚣马厉从远处遥遥传来。人们只看见一队身穿胡服,腰挂弯刀,腿跨壮马的士兵迅速接近,那高鼻深目、满脸胡须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坻戎人。 他们的靠近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尤其是阳城守城将士,立即警戒起来。 坻戎人看这阵势,知道不能冒然闯进,只好在外面徘徊。 “怎么办,难不成就让那个丫头片子这么跑了?”坻戎人聚在一起,用坻戎话叽里呱啦地说着,为首的那人看了眼城门方向,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哼!那丫头要去大襄,这阳城是必经之地,咱们就在城外守着。她没有路符在身,此刻肯定还在城外!” 这边坻戎人达成统一意见,纷纷卸马下行,蹲守在阳城外,眼神凶狠地打量每一个路过的人。 另一边,一列普通的行商车队,正行走在前往大魏的官道上。 车队里有不少驮着货物的马,为首的马脖儿上挂着一个铜铃铛,车队后还跟着几辆马车。 一个多时辰后,日头升到最高,正午时分已到。 距离下一个城池尚有半天的车程,因而车队主人吩咐停车,吃点东西再赶路。车队停稳后,众人皆去做事,只留了少数几人看守货物。 不久,食物的香味开始飘散开来,看守货物的几人也去领中午的伙食了。 这时,一辆马车底下隐隐传来一声闷哼,却又很快消失不见。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粗布麻衣,满脸黄土的人,从马车下钻出来,缩着身体猛地咳嗽。紧接着,那人不着痕迹地将四周打量了个遍,迅速钻进马车厢,随意翻出件仆人的外衣,三两下换上了。 扳着指头数得着的时间里,那人摇身一变,就伪装成一个普通仆人,就连姿态动作都与众人一致。可见平日里没少做这种勾当,才能如此一气呵成。 此时那人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然后胆大包天地跑到管事的那里,领了一张胡饼并一碗水,缩在角落里偷偷吃了。 车队庞大,人员驳杂,中午又是事忙的时候,管事的也没仔细分辨每个人,只随手叫了个人过来,指了指旁边临时灶台上放着的东西。 “你过来,把这些菜给后边那辆马车端去!小心别洒了,不然要你的狗头!”管事的一边喊着,一边分配其他物什,忙得很。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端着饭菜去了后面,就没再注意。 而端着这份饭菜的小子,正望着盘子里的东西流口水。菜有荤有素,甚至还有汤和大米饭,一看就是贵人吃的东西。 假若有人一直旁观的话,就能发现,端着饭菜的这个小子,正是刚从马车底下爬出来,趁乱换了仆人衣裳,混入车队的那个人。 此时她心里直吞口水,面上却恭恭敬敬地将饭菜端到了马车处。 “是送吃食来了吗?浮珠,去端上来吧。” 一道清丽动听的女声从马车里传出来,她忍不住抬头往里面瞧了一眼。 透过侍女浮珠下来时掀开的帘子,她看见里面正坐着一个身穿白衣,头戴面纱的女子。白衣女子撑着脑袋,半闭眼睛,看上去像是在休息。 不过一瞥,在侍女浮珠注意到之前,她赶紧垂下视线,将手中的饭菜递过去。 浮珠接过饭食时,看了眼这个脸色腊黄的小子,笑着说了句:“你这小子倒是懂礼,不似别的仆人那般探头探脑。” 得了夸奖,这人只是压低声音说道:“姑娘过奖了。” “不错,看着挺顺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贱名李欢,不足姑娘挂齿。” “哦,李欢啊……” 稍微交谈了两句,侍女浮珠上了马车。李欢才将头抬起来,若有所思地望着紧紧闭上的马车帘。 这侍女浮珠,看上去容貌姣好,行步吐息却异于常人,看来也是个练家子。没想到,这个普通车队里,竟隐藏着不得了的神秘人物…… 她这样想着,人却站远了一点,免得引起车里两人的警觉。 此后数天,李欢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附近,一边不着痕迹地打听那两女子的来历,一边隐藏身份混淆视听。 经过了解,她知道她们是两个普通女子,因孤身上路不安全,才借道搭了车队一起回去。两人出手大方,给了不少搭路费,故而车队主人就同意了。 当然这话也许别人会信,可却瞒不了李欢。这几天李欢见过三次白衣蒙面女子下马车,因此注意的比别人多些。 不说那身看似普通,实则名贵的衣裳,光两人的气质都与常人不同,绝非出身普通人家。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那个白衣蒙面女子的眉心偏右处,竟也有一点粉红小痣,这倒是巧的很。 如此想着,李欢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正中间,那里赫然有一颗鲜艳夺目的红痣,只不过在满脸腊黄和灰尘的遮掩下,并不显眼。 要说李欢这人,别的本事不讲,一双招子看人的能耐不可谓不深。前几日她还猜测这两女子身份不凡,没想到果然应验了。 话要从这日傍晚说起,当时车队经过一处地势险峻的路段,没想到前面突然来了一队黑衣,不声不响地朝车队杀来!虽然车队有武师护卫,可寻常武师哪里敌得过这些身手莫测的黑衣人呢? 两方交手不过两三回合,武师们死伤殆尽。至于车队里的其他人,更是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李欢的听力出众,她是最先发现这些黑衣人行迹的。 可她没作声。因见这些人下手干脆利落,招招致命,所以趁黑衣人大开杀戒的时候,她连忙“呲溜”一下,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似的,一下子钻进马车底下,四肢撑着底盘,悬空挂在马车底部。 好在仆人的衣服是短打,否则衣裙拖在地上,恐会误事。 躲在马车底下的李欢,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混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尖叫、和短兵相接的打斗声。 不多久,外面嘈杂的声音都停了,只剩下一两处打斗的动静。很快,这点打斗声也没了,只听见白衣女子倒地的声音传来。 “你们是何人?为什么要截杀我?”白衣女子的声音很虚弱。 紧接着一道阴冷的男声响起,带着一股不择手段的狠辣:“公主殿下您若不回国都,自然没人要您的命。可惜,你偏偏要回来找死!” “你此话何意?若非师父前不久病故时,特意嘱咐我回国都,你们当我愿意回来吗?”白衣女子说话的声音越发微弱,语气中充满了愤懑。 然而黑衣人并不为她的言语所动,只说了一句:“废话少说,拿命来!” 话音刚落,一阵利器刺入人体的声音传来,伴着白衣女子的惨叫。 连着几剑刺下去,再翻搅几圈,亲眼见白衣女子停了气息,黑衣人才将利刃拔出。 “头儿,要不要处理下这儿?” “上头吩咐,只要让人发现,十公主死在濮城外就行了。” “是!” 几个黑衣人检查了下,发现车队中再无活口,就迅速撤离了。 此时日头已经西垂,夜幕开始降临。马车底下的李欢,汗水浸湿了她的脸,将她脸上的灰尘黏成一块一块的,她却分毫不敢动。 直到夜风起了,四周寂静,她才爬出来,甩动着酸痛的胳膊。 眼前的一幕果然如她所料,遍野横尸,无一生还。 想起那位“公主殿下”,她连忙跑到马车那儿去,却看到两个躺在血泊里的女子。 一摸脖子,果真死透了。 这可真麻烦。李欢本来打算,如果这什么公主还活着,就试着救一救,捞个救命之恩,方便日后安身立命,没想到黑衣人下手这么狠。 李欢嘴里嘀咕,手擦干净白衣女子脸上的血迹,看到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有些出乎意料。 她本以为,大魏的公主本该容颜绝美才对,没想到长相只是平平,还不如侍女浮珠生的美貌。 忽然,她看向女子的额头,那里有颗粉色的小痣。 她的眉眼微微弯起,如同新月,嘴角的笑容甜蜜极了,眸中却划过一丝隐晦的疯狂。 夜风渐起,她将白衣女子的东西都掏出来,找到一块黄金令牌。 传闻大魏皇子公主每人都有一块黄金令牌,上面刻有红炎图纹,是大魏皇族的身份证明。而这块令牌中间,赫然是一个大大的“十”字。 大魏皇族排行,向来不分男女,只论先后。令牌中写的是十,这死去的白衣女子,想必是大魏十公主了。 要说这十公主,她倒有所耳闻。 在十五年前,如今的大魏和大襄还未建立,两块偌大的国土都是大晟国的地界。那时的魏侯——萧望,作为大晟国的臣子,虽管着偌大的魏地,却不得不受大晟朝廷节制。其实,他早有脱离大晟的想法,奈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扛起反旗。 直到长宁二十年正月初一,襄国公元祀,公然发动政变推翻了大晟后,魏侯萧望开始跃跃欲试,又因时局所迫,有些瞻前顾后。 直到九月份,魏侯萧望的第十个孩子出生,他的手下请来高僧算命。高僧言,此女必能助魏侯成就雄图霸业。萧望大喜过望当即黄袍加身,果然此后顺风顺水地脱离了中原统治,建立大魏。因此他相信,小十是上苍派来助他一臂之力的,对这位皇后嫡出的十公主相当宠爱。 奇怪的是,不久后高僧又说,此女命格太硬,养在深宫不利于魏皇。若要破解,只有将其送出宫去,隐姓埋名两不相见,方能消除灾厄。如此一来,魏皇就将几个月大的十公主,托付于退隐的谋圣玄微子,十五年未见。直到前段时间玄微子病逝,魏皇才下旨召回这个女儿。 命格这种玄乎的东西,帝王向来为之所动。可她当初听呼延贺鲁提及的时候,却甚感荒谬。 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十公主如此轻易就死了,哪是命格太硬之人?既已死透,又怎么助魏皇一臂之力?不过是有心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利用了命格一说。 而这十公主被杀身亡,只怕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 这样想着,李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熟练地背起十公主和侍女浮珠的尸身,放进马车里,一路驾着马车往北赶去。 几个时辰后,天空微微泛红。 不一会儿,霞光从山那头照射开来,天边变成了淡淡的粉红,披洒在大地上,仿佛万物都是崭新的。 一处荒凉隐蔽的山林里,一个身形偏瘦、仆人装束的少年,正背着什么东西进进出出。 许久,山林深处多了两座孤坟。坟前的石碑上,并未写明姓名等信息,只刻了两个简单的词——“萧十”、“浮珠”。 字虽简单,形却矫若游龙,铁画银钩,一看就极有风骨。 少年望了眼两座孤坟,喃喃自语:“不管你是否情愿,既然你受了我遮风挡雨之恩,就允我借你身份一用可好?” 她摸了摸眉心,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当做抹额绑在额头上,遮了那颗殷红的圆痣。 早春尚有些凉的风刮着,带起地上凌乱的碎叶草根,席卷着她转身离去时扬起的衣角,裹挟着树叶的低声呢喃,带向不知名的远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濮城 几天后,大魏官道上黄沙漫天,时不时有一两匹骏马疾驰而过,带起更为浓厚的沙尘,令人恨不能捂了口鼻眼耳。 待骏马离开,漫长无垠的官道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安静,一道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官道上。 仔细看去,那身影却是一个打扮朴素的少年郎,此刻她正悠然自得地骑在一匹灰不溜秋的老马上,偶尔晃动下两条稍显瘦弱的腿,以催促马儿前行。大多时候却是无所谓似的神情,嚼着嘴里不知名的野草根。 她脸色腊黄,身形瘦弱,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偶尔,那双明亮的眸子会闪过的一丝绚丽光彩。不过那抹神采很快就飘然而逝,因此大部分时候看这人,只觉得一双招子生的有些灵动罢了。 相比起这些,少年郎脑门上的脏兮兮的抹额飘带,倒更引人注目。 此时她坐在马上摇头晃脑,嘴里一边嚼着草根,一边用手拍了拍座下老马的脖儿,小声嘀咕着。 “没想到堂堂公主殿下竟然身无分文,包袱里的这些衣裳也就值个二十两。买了你这老马,再换身儿郎衣裳,如今又两袖空空了。就你这脚力,还不知何年月才能抵达国都……” 嘴里这样抱怨着,少年郎的神色却丝毫没因前境困难而苦恼,反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与兴味。 “大魏呀,真是令人期待……” 少年郎边骑着老马边呢喃,不急不缓地走,直到傍晚时分,她才来到大魏边塞重镇——濮城。 进城时,她掏出怀里的路符交给看守,看守仔细辨认后将路符还给她,并让她进了城。把路符塞进怀中前,她又瞄了眼路符上的名字,嘴角微微勾起。 萧瑟,大魏国都人士。 看到这行字,她摸了摸被抹额遮住的眉心,轻叹一口气。 “萧瑟,这名字多不吉利呀!不好不好……不过以后我就叫萧瑟了,既然是我的名字,那不好也得好啊……”一边嘀咕,她一边牵着老马进了城,然后站在繁华的街道上,极目远眺。 年方十五,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这可如何是好? “咕咕咕——” 微妙的声响从她腹中传来,已经大半天没吃过东西的萧瑟,倒真应了她的名字,凄凉的可以。 揉揉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她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在街道上转了几圈,最后干脆地在路边站着。 接着萧瑟一撸袖子,双手并拢成喇叭状,大喊:“各位郎君娘子,要不要来算个命?” 一时的新奇吸引了不少行人,可惜很快被他们的同伴拉走。 “走吧走吧,濮城什么时候少过这些江湖骗子?莫要再看了……”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黑,路上行人少之又少,萧瑟的算命生意不曾开张。偌大的街道上,只能听到她肚子里越发响亮的轰鸣声。 一个时辰下来什么收获也没有,她用力揉了揉肚子,企图压下腹中的轰鸣,牵起自己的老马,打算离开。 与此同时,一队在街道上巡查的衙役们,或打哈欠,或伸懒腰地放松了神情,往路边的一个馄饨摊子走去。 其中一个衙役看到她打算走了,路过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你个少年郎,干什么不好?非要学江湖骗子来算命。” 她长叹一声,摸摸自己肚子,哀怨地说道:“这不是肚子饿,想骗点吃的吗?” 衙役看她可怜又可笑的样子,掏出一枚铜板扔给她:“拿去买个馒头吃吧!” 她笑嘻嘻地应了,凑近衙役,感恩戴德地说:“多谢衙役小哥!不过我站在这儿是没办法,你们为何也站了一下午?濮城的管理竟如此严格吗?” 衙役听了直叹气,和她诉起苦来:“我们也是没办法,上头说牢里跑了一个逃犯,让我们到大街上找。不止我,还有其他几队弟兄,都在濮城各处守着。” 听到这话,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嬉皮笑脸地问道:“衙役小哥不如跟我说说那人模样,我走南闯北多,兴许能给你提供一点线索呢?” 衙役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于是就告诉了她:“听说是个十几岁的女人,脑门上有颗痣……” 十几岁的女人,额上有红痣。十公主萧瑟? “你说她脑门有痣,可有画像?不看画像,我怎么知道见没见过那人?”她问。 “上头只说抓脑门上有红痣的女人,根本没给画像,所以我才说上头这回有点……瞎搞,就怕累不死我们。”衙役感叹着,再次苦恼接了个棘手差事。 而萧瑟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轻声问道:“上头?濮城里的上头是谁呢?” 衙役见她喃喃自语,一脸八卦之色地低声说:“听说啊,这次的任务出动所有衙役,我估摸着,应该是——” 衙役正打算说,摊子里的其他衙役朝他喊道:“你跟个骗子聊什么呢?快点过来,吃馄饨了!” 见同伴叫自己,衙役递给她一个你懂得的眼神,然后吃馄饨去了。 而萧瑟则牵着老马,在几个衙役的视线中,淡然自若地转身走了。转身的时候,她忍不住摸了摸脑门上的抹额,庆幸自己绑的紧。 不过,衙役口中的上头,指的是谁呢?真要说濮城的上层人物,她只能想到大魏四皇子——宁王萧成阳。一个从十岁起就被赶出国都,一待就是十三年的可怜皇子。 宁王萧成阳全力寻找十公主,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这点很重要。 如果他只是表面上的假意寻找,那杀害十公主的黑衣人,就是宁王萧成阳派来的。 这样想着,她牵着马,来到濮城的城东。那儿有一座占地广阔的庭院园林,名为“濮榭”,据说是宁王萧成阳在濮城的住处。 此时此刻,萧瑟就站在濮榭外,与门口的士兵大眼对小眼。 “哪儿来的刁民?快走开!再不走小心把你扭送到官府去!”士兵与萧瑟对峙良久后,实在不耐她时不时蹦到眼前的行为,厉声呵斥着,指望能用言语吓退她。 不想萧瑟却像没听到一样,没脸没皮地凑到士兵面前,一个鞠躬后觍着脸笑道:“小哥帮帮忙,进去通禀一声,说不定宁王殿下愿意见我呢!”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会儿萧瑟,眉头紧,声音粗鲁:“宁王殿下虽然贤明宽和,可也不会见你这等怪诞不经之人。” 萧瑟听了这话也不急,只是开口念经似的说道:“小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今日你所见只是一介黄毛小儿,说不得他日就是群英殿上的功臣。今日你不通禀,又怎知我到底是何许人也呢?若是骗子,左不过打一顿扔进牢房去;可要是贤才,你家殿下因此错过,他日必定顿足捶胸,悔恨终身,回过头来定计较你这小哥的门缝里看人的德行……” 要说萧瑟这人也是有趣,士兵摆明了不让她进去,偏偏她脸皮比濮城的城墙还要厚,一点惭愧羞涩之意都无。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状,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曾停歇。 念到后来,守门的士兵只觉得,有一万只蚊蝇在耳边飞来飞去,“嗡嗡嗡”的烦死人了。要不是顾及宁王殿下早有交代,万万不能待人无礼,他早就一拳揍上去! 眼看着士兵要受不了萧瑟,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静伫立围观的男子忽而一笑,从阴影中漫步而出。 萧瑟转身,望了来人一眼。 这个男子身穿一身蓝色的粗布麻衣,脚下所蹬的葛履是新制的,还沾着城外特有的黄泥。 长相颇为英武不凡,有种成熟稳重的气质。露出的皮肤并不白皙,反而有些偏黑,看得出来是长期待在边境的人。脸上带笑,但眉目微锁,看的出有心事。 再多的,萧瑟一时也难以看出来。 就在她暗暗打量时,男子先一步收回探究的视线,脸上浮起了笑容。 “你这小子,真是胆大。在濮榭门口喧闹半个时辰,当真不怕被扭送到官府去吗?”蓝衣男子边说往前走了两步。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淡淡的墨香味传来。这墨香,她很熟悉。 李廷墨,素有天下第一墨之称,非王公贵族不可用。 萧瑟抬头看他一眼,正好对上男子看似充满笑意的眼睛。四目相对,她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 然而,她弯了弯眉眼,脚步未动:“士兵小哥既然说了,宁王殿下贤明宽和,在下何惧之有?” 男子颇有兴味地问道:“此话怎讲?” 萧瑟缓缓往后退了两步,回以一笑:“依在下看来,宁王殿下若真性情宽和,定不会计较在下的毛遂自荐。若不是,那他如此伪装自有他的目的,又怎会为了在下这等小人物而大发雷霆?万一坏了他苦心经营的形象,岂非得不偿失?” “小郎君果然聪颖。在下刘俊,宁王殿下的侍卫长,还未请教小郎君尊姓大名?”男子笑着说道,温和的眼神下掩映着两分兴味。 “草民——萧瑟,见过刘侍卫长。”说“萧瑟”两个字的时候,她特意拖长了点音,却见男子没有半点反应。 名叫刘俊的男子听了后,点了点头就往濮榭走去,显然不打算再搭理她。 萧瑟见此,心中有数,连忙拦住他:“别介,跟您说了这么久的话,好歹赏草民点吃食吧?草民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要是饿死在您这濮榭门口,也脏了您的地不是?” 萧瑟笑着,一手紧握男子的袖子,一手掌心朝上,呈索要之势。 刘俊收起笑意,不经意地看了眼被拉住的衣袖,眉头紧皱却又转瞬平缓。只见他朝后面招了招手,立即有一个彪形大汉跑过来,将萧瑟的手拉开了。 接着,彪形大汉掏出一张胡饼递给她。 她也识趣,接过胡饼后看了眼刘俊,然后躬身行了一礼,正声道:“谢宁王殿下一饼之恩,草民告辞。” 说完后,她再没看两人神色,转身离开了濮榭。 待她走后,彪形大汉小声地对刘俊说道:“主子,那小子竟看出了您的身份,要不要属下去……” 男子却只是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找人要紧,他那边派两个人盯着就是。” 另一边,萧瑟饿虎扑食般吃完胡饼,连着两个指头都吮吸干净了,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她伸了个懒腰,带着身后的两条尾巴,往濮城夜晚最繁华的地方走去。热闹的地方鱼龙混杂,进去绕了一圈的萧瑟,出来时身后的尾巴已经没了。 这时她才有闲情爬到这里最精致的楼阁处,找棵大树爬上去,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 宁王萧成阳,与大魏太子有宿怨。而十公主萧瑟,正是大魏太子唯一的胞妹。这样说来,萧成阳有杀害十公主的动机。 “嗯……啊……宝贝儿你真棒……” 但濮城是萧成阳的管辖范围,十公主死在这里,他的嫌疑怎么也洗不清。除非宁王是个蠢笨莽撞之人,才会在自己的地界上动手。 “爱郎你小点声……” “你是环采阁的花魁,他们都要靠你挣钱,怕什么?” 可是连外出都要乔装打扮,生怕别人认出来的萧成阳,会是一个蠢笨莽撞之人吗? 而且那天在马车底下,她亲耳听见黑衣人说,要让人发现十公主死在濮城外。如果是萧成阳所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里面有文章。实情到底如何,还要亲自走一遭才行。 “啊!” 正想到关键点,树下那对野鸳鸯却因为撞见最高处的潮头而发出尖叫,吓得她腿一哆嗦,差点从树干上掉下去。 她干脆两脚卡着树枝,整个人从树上倒挂下来,脸正好对着那对野鸳鸯。 “喂,你们叫够了没有?” 看着眼前背光,又黑黢黢仿佛没有五官的人脸,他们张大嘴巴。 “啊——啊——” 脸色一白,双眼一翻,两人都晕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宁王 三天后,一架低调奢华的马车,停在濮城最大的青楼——环采阁门口,不久马车上有一个身穿绫罗绸缎,手执逍遥折扇,一副纨绔公子样的男人走了下来,带着一队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刚进环采阁,姑娘们就热情地朝他们打招呼,绝大部分的女人都贴到为首的纨绔公子身上去,还有少数女子则一人拉一个侍卫,各自说着悄悄话。 其中一个姿色尚可的女子,拉着一个英武不凡的侍卫,紧贴着侍卫的身体,暧昧地抚摸着他的胸膛:“哎呦,刘俊刘侍卫长,你可算来了,奴家想你好久了呢……” 刘俊笑着,一手握住女子的手,一手捏着她的腰,低声调笑:“春杏哪儿想我了?” 被刘俊调戏了,这女子小脸变得粉红,还娇羞地用小拳拳捶着他的胸口:“侍卫长真是的,明知道奴家哪儿都想你……” 周围的人听了两人对话,都起哄似的将两人推搡着往房里推。 刘俊本想顺势进入房间,却不料余光竟在转角处,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仔细看去,一身脏的看不出原色的衣裳,脑门上一条脏兮兮的抹额,脸色腊黄,身形瘦弱。不是几天前遇见的萧瑟,还能有谁? 一个抬头的功夫,那边萧瑟正好也看了过来,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刘俊忍不住“咦”了一声,侧头问怀里的春杏:“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会出现在环采阁?” 春杏顺着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朝这边走来的萧瑟,于是小声地解释:“是前两天来阁里的,隐约听闻他得了花魁的青眼,是花魁的入幕之宾。怎么,主子认识他?” 刘俊“哦”了一声,抬手摸了摸怀中女子的脸蛋,低声道:“见过一次,印象深刻。” 两人说话间,萧瑟却已经走到刘俊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刘俊正等着看她的反应,没想到萧瑟出手十分干脆利落。 眨眼的功夫,萧瑟就将他宽大的手掌,放在自己小巧的手中,摇头晃脑半天,才放下他的手,幽幽一声长叹。 “掌心命脉线倾斜,额头隐有黑红两色翻腾。” 她顿了一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灵动的双眸闪过一丝绚丽的光芒。 拎起旁边桌上的酒壶,灌了一口酒后,她醉言醉语地说道:“看来您今日命犯桃花,有女色之祸。女色主红,似火,当以水破之。” 说完,她趔趔趄趄地往环采阁外走去,神态极似醉汉。 角落里的人看了,只以为是酒鬼发疯,无甚要紧,却没想到因此坏了大事。 环采阁里,刘俊目视瘦弱少年离去的背影,眼神微沉。 环采阁外,萧瑟边走边喝,烈酒晕染了她的嘴唇,沾湿的那一点儿水润,难得的诱人。 她围着碧绿的湖边走着,选了个离环采阁不远的地方停下,然后背靠弯弯柳树,坐在湖边大石头上。 远眺湖面,只见微微春风拂过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下折射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昏昏欲睡的萧瑟,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噗通”一声巨响,似乎有人落水了。 她拿起石边的酒壶,漫不经心地灌一口,只觉劣酒烧喉。 耳边听着从远而近的划水声,她的眼神却飘远了。 直到水声近在咫尺,她才侧头,望着那个落汤鸡似的,从湖里露出头来的男子,举起酒壶朝他示意。 “要来一口吗?宁王殿下?” 湖里那人姿态狼狈,一身粗布蓝衣紧贴在身上,反倒显出男人极具男性魅力的健壮身躯。而那张充满男子英武之气的脸,不正是前不久刚见过的假刘俊吗? 只见假刘俊·真宁王萧成阳,看到这个坐在大石头上幸灾乐祸的瘦弱少年,唇边虽带着笑,眼神却凶狠的仿佛林中的嗜血野兽。 他怕是恼羞成怒了,不知道会不会冲上来揍她一拳? 没想到不过瞬息间,萧成阳竟收回外露的情绪,缓缓从湖里爬出来,还整了整湿漉漉的衣冠,朝她信步而来。 两三步的距离,萧瑟眼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 “君既有所请,唯敢从尔。” 说完,他抢走她手中的酒壶,嘴唇微抿,喝光了所有酒水,最后将空酒壶塞回她手中。 萧瑟愣了一下,盯着酒壶边缘处的水迹,眼神莫名晦涩。 过了一会儿,她歪了歪脑袋打量宁王,见他面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于是说道:“此酒赠与宁王殿下,权当还了殿下三日前的一饼之恩。” 她把酒壶塞到萧成阳手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身后,萧成阳高举酒壶朝她喊道:“阁下高义愿以一酒还一饼,在下却欲于三日后在濮榭设宴,不知……” 萧瑟离去的身影并未停下,只是背对着他摆摆手,漫不经心地离去了。 萧成阳看着她浑然不在意的背影,摇摇头:“一壶借花献佛的酒就打发了本王,还真是……” 而萧瑟却没听到他的低语,只是摇摇晃晃地到热闹的街道上,找了家便宜的客栈,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直到隔天日上三竿,她才在肚子的轰响中饿醒过来。 摸了摸自己扁下去的肚子,她皱皱眉头,使劲蹭了蹭被褥,还是不想起来。许久,她挨不过肚子里的饥饿,才懒洋洋爬了起来。 在身上掏了半天只找到两个铜板,她就在街上买了个饼子。 吃完后,她嫌弃自己嘴上油腻,于是又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找到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草草擦了擦嘴,就将那纸扔在地上。 有过路人看到这一幕,犹犹豫豫地走过来,指着被扔在地上的纸问她:“小郎君,这……你不要了吗?” 萧瑟看了眼纸团,摇摇头。 紧接着,就见那路人赶紧冲过去将纸团捡起来,塞进口袋里,然后一溜烟跑了。 一边跑,那个路人还一边嘀咕:“一百两的银票都扔了,莫不是个傻子吧?” 看着那路人跑远的身影,萧瑟心中却感慨:哎呀哎呀,这可是花魁小姐姐给的,扔了还是有点暴殄天物呢…… 不过也无妨,反正当初她翻十公主的包袱时,也扔掉了一大叠,不差花魁小姐姐这张。 她一边这样感慨,一边若无其事地上下找了个遍,才抠出几个铜板来,放在掌心数了数。 “一、二、三、四、五……嗯,够买一壶酒了。” 打了一壶最便宜的酒,她坐在热闹的街角,喝酒喝得醉醺醺的。 与此同时,街道斜对面不远处,一名身穿粗布蓝衣、相貌英武不凡的男子默默地看着。 男子身后跟着的彪形大汉,不解地看着那个坐在街角的瘦弱少年:“主子,这不就是个上次来濮榭,嚷着要见您的小乞儿吗?您怎么特意来看他?” 蓝衣男子回头看了眼彪形大汉,眉眼带笑,语气却冷淡:“一个小乞儿,当晚就摆脱了你手下那两个废物的监视,你说本王来看什么?” 彪形大汉立即低头认错,见主子不曾责怪,才抬起头说道:“可属下见他连银票都当做擦嘴纸扔掉了,也不像个厉害人物啊,倒是糊涂的紧。” 蓝衣男子闻言,只是瞥了眼彪形大汉,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连钱财都视若浮云的人,谁又知道他真的想要什么呢?” “主子的意思是……” “以昨日环采阁里的重重杀机,若不是这小子醉酒时的提点。只怕今日,本王死于花街柳巷的奏折,已经放在父皇的御案上了。” 彪形大汉听了差点又要跪在地上,好在顾及身处热闹集市,不好引人注目才停下了。 “都怪属下昨日出城办事去了,未能保护好主子!” 蓝衣男子摇摇头,看了眼街角烂醉如泥的瘦弱少年,轻声说道:“算了,本王不是怪你。本王是怪自己掉以轻心,连环采阁进了敌人奸细都未发现。” “好在主子出门都会叫陈明当替身,外界并不清楚您的真实身份,否则昨日受重伤的就不是陈明,而是您了……”刘俊想起事后环采阁里的血腥场面,就觉得心惊胆战,心里倒升起一丁点对小乞儿的感激之情。 看了一会儿,蓝衣男子带着彪形大汉离开,不过片刻,此处又恢复了热闹祥和的氛围,仿佛他俩从未出现过。 而街角烂醉如泥的萧瑟,却径自倚靠在墙上打起了瞌睡,似乎压根不在意有没有人偷看自己。 也不知这样懵懵懂懂睡了多久,她突然被一阵推搡的动作惊醒,待她睁开半只眼睛一看,却是两个膘肥体壮的男人站在面前。 一个年纪较轻点的男人,正拿着绳子往她身上缠。另一个年纪大点的男人,摸着自己下巴上乱糟糟的胡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可惜是个男的,不然能多卖点钱。” “是啊,瘦的跟鸡崽子似的,大户人家肯定不会要的。” “管他呢,先绑了,能卖的几个钱算几个。” 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手下绑人的动作一点也不慢,看的出来是做惯了的熟手。 萧瑟任由他们绑着,只眯着眼睛装作酒醉未醒的样子,顺带看了眼周围路过的行人,发现不少人眼见这一幕都纷纷避让开来,显然并不愿伸张正义。 等老二绑好人后,这才发现她已经睁开了眼睛。老二的力气很大,立即像提小鸡一样把她提了起来,低声吼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面对他的吼叫,萧瑟却突然傻笑了下,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嗝,酒气扑面而来:“嗝……来,再喝……喝……”她呢喃着,突然又翻了个白眼,闭上眼睛。 老二拍了拍她的脸颊,看她没动静,就满脸讥笑地对老大说:“真不知道这小子喝了多少,小小年纪却是个烂酒鬼。” 老大挥挥手,粗哑的声音传来:“管他喝了多少,醉了还省事,免得挣扎起来还要敲晕他。” 两人这样说着,扛起酒醉的萧瑟举步离开。 不远处,一个普通摊贩打扮的人看到这一幕,左右张望了下,迅速往宁王所在的濮榭方向小跑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狼崽 另一边,萧瑟被人扛在肩上,许久才到达目的地。 只听到“吱呀”一声,传来老旧木门打开的动静,萧瑟被人随意扔在地上,然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脸。 “喂,臭小子,醒醒!” 脸上被人用力拍了好几下,她却只是吧唧了几下嘴,又打了个呼噜,背对着墙睡着了。 老二见叫不醒她,就与老大出去了,临走前不忘把木门反锁。 等两人离开后,她才听见周围有许多呼吸声。 不一会儿,有人小声说话:“造孽哦,又有一个人被抓进来了。” “是啊,看样子是个小乞丐,你看他这身衣服,比我们的还脏。” “做什么不好非得是个乞丐,谁不知道这濮城里的乞丐,都被这群人抓走卖掉了。” “就是不知道要卖到什么地方,听说可能卖到别国去。” “要是卖到大襄的富贵人家还好些,要是被卖到坻戎为奴,那可就惨了!” “唉,我听说坻戎人对奴隶十分残忍,冬季闹雪灾缺粮的时候,还会把奴隶宰了当口粮呢!” “啊?还有此等事,不会吧?” “这么残忍……” 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传来,萧瑟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破旧的房屋改造而成的牢房,四面透风却不见阳光,门口加装了一道木门,门上的锁已经生锈了。 她再看向房中其他人,发现这些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模样。 这种情况,她再明白不过了。里面的老弱病残,一般都会被人贩子贱价卖到坻戎,青壮送到大襄的私奴市场。 至于女人——能看的过去的一律送青楼妓馆,实在不怎么样的,或沦为丫环,或卖去坻戎。 这批人里没看见女人,想来应该是男女分开关押了。 将眼前看到的化为信息,她仔细思考起来,手里的动作却片刻不停。一把匕首,正渐渐将手中的绳子割的越来越细。 终于,在将近一盏茶后,绑着她手的绳子,断开了。 下一刻,她的眼睑微动,细密而卷翘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一般,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那双明亮的眸子。那是一双绚丽的,仿佛聚积了天际所有星辰光芒的眼睛,璀璨的足以迷惑所有人,只是漆黑的瞳孔周围隐隐有丝异色泛出。 这时她坐起来,将绑着双腿的麻绳也割开,最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她的动作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看着走到门前,用匕首撬着锁的瘦弱少年郎,人们朝她爬过去,嘴里喊着:“救救我,求您救我出去!” 还有一个浑身脏的快要结泥的孩童,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被紧缚的双手死死抓着她的裤腿,一双圆圆的眼睛饱含期待和渴望地仰望着她。 似是人们的吵嚷令她不快了,只见她停下撬锁的动作,一脚踹开脚边的小孩,缓缓回过头。 分明是平静无波的眼神,却无端端让人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出声哀求。 见众人不再闹出声响,她继续撬着铁锁。不久,随着细小的一声“咯噔”,锁头已被她拿在手里。 此时外头太阳已经落山,加上又是个无月的夜晚,牢房里只靠着一根火把照明,忽明忽暗的光线倾斜在她脸上,斑驳的神色令人莫名的胆战心惊。 等她迈出牢房后,看见隔壁果然也有一个牢房,里面关着七八个衣装单薄破旧的女人和孩子。 牢房外面空荡荡的,也没人在附近看守。按时间来推测,看守的人应该去吃晚食了,过不久就会回来。 果不其然,不久,外面隐约传来沉重的脚步和说话声。 “听说了吗,环采阁被封了,花魁也死了!” “啊?那花魁我见过,长得很好看的,怎么会死了?” “我也是听人说,是敌国派来的细作,意图行刺宁王殿下,没想到殃及了花魁。” “唉,可惜了我没见到临死的美人,不然,嘿嘿嘿……” “老二,你想法太龌龊了点吧,不过照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可惜了……” 往日的轻松麻痹了他们的警惕,负责看守的两个男人,轻松地聊着这两日濮城里的大事件。 就在此时,萧瑟以极快的速度从门后窜出,趁他俩不注意的时候,举着匕首就朝一个男人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噗呲”一声,男人的脖间被划开一道大缝,大量鲜血迎面溅在他的同伙身上。却又因口鼻被捂住,喉管被割破,他连惊叫声都未来得及发出来。 他的同伙惊呆了,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抓偷袭的萧瑟! 却不料萧瑟的动作比他更快,举手之间动作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往前捅去! 只见一抹寒光闪过,锋利的匕首沾着鲜血,就这么捅进了同伙的眼珠子里! 同伙下意识痛呼出声,却没想到她竟像干惯了这种事情一样,熟练而轻巧地将匕首从他眼眶中拔出,紧接着一下捅进他的喉管,将喉管划开来,使他再不能发出声音! 男人倒在地上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捂紧眼睛,仿佛流不尽的鲜血从他指尖蹦出。 此时那个半跪在血泊中的瘦弱少年,蹲在捂着眼睛和喉咙的男人面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老二,你不是说,再看就挖了我的眼珠子吗?怎么样,这被挖眼珠子的感觉,你可喜欢?”她笑着说,嘴角那抹蜜糖般的笑容令人胆寒,“要不要,我帮你,将另一颗眼珠子也挖了?” 斑驳的火光晕染了她的脸颊,显得那样阴森可怖,映衬着牢房中男女老少的尖叫声,犹如恶鬼降临。 一个时辰后,当濮城守军和宁王侍卫们赶到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是连夜风刮过都刺耳的寂静,看到的却是——鲜红的大火“噗嗤噗嗤”地燃烧着房屋,被夜风卷成魑魅魍魉之形的火焰,直冲云霄。 熊熊烈火的背景映衬下,一名浑身脏兮兮的瘦弱少年,却仿佛在逛自家花园般,坦然自若地朝他们走来。 冲天的火光折射进她明亮的眼中,仿佛将瞳孔晕染成鲜血般的红,与她脸上抹了蜜似的甜美笑容相衬,那样残忍而美丽。 那一刻,人们不由一颤,一口冷气倒吸进去,似乎凉彻心扉。 瘦弱少年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所有人像被魇住了一般,纷纷往两边退去,让出中间一条道供她走过。唯有一人不曾退却,那就是一身粗布蓝衣加身,嘴角同样带笑的宁王萧成阳。 此刻他看着她,浑然不觉自己漆黑的瞳孔里,印上了那道自烈火中走来,似乎没什么能阻挡的瘦弱身影。 “刘侍卫长,那壶酒喝完了吗?”她停步,与他面对面站着,外人面前仍称呼他侍卫长。 萧成阳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此刻的他看似平静,可掌下的心跳却显示出他内心的澎湃汹涌:“濮榭里好酒无数,萧郎可愿赏脸前往一品?” 而她也不负他所望的,点头应了。 两人身后,身形彪壮的真侍卫长刘俊,一脸担忧地望着瘦弱少年的背影,心里暗暗嘀咕:那伙人贩子盘踞濮城多年,少有人敢插手管他们的是非,堪称濮城的地头蛇。这小子竟然单凭一己之力,就把他们老窝都端了…… 心里虽这样腹诽着,不过当两人相携回濮榭的时候,真·刘俊·彪形大汉,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一路无话,直到回了濮榭,萧成阳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少年,闻到阵阵不可描述之怪味,忍不住皱了皱眉。 “萧郎还是先去洗漱一番再去饮酒,方不负美酒佳肴。” 听他这样说,萧瑟耸耸鼻尖,然后抬起衣袖细细嗅了两下。转瞬,她一副要被熏晕的样子,苦着脸笑了笑。 “宁王殿下说的对,草民这就去。” 说着萧瑟意欲跟随婢女离去,没想到却被宁王萧成阳叫住了:“等等。” 她回眸,却见他的手朝自己额头伸来。 好在她反应极快,身体在刹那间就换了个方位,一手抓住萧成阳的手,另一手紧紧捂住自己脑门上的抹额。 “你要干什么?”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溜圆的,警惕的样子,像极了草原上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 萧成阳见此便收了手,语气虽淡淡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你的抹额脏了,本王想替你摘下来着。怎么,摘不得吗?” 本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萧瑟却一脸紧张兮兮地捂着自己额头,说什么也不让他动。 “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 “宁王殿下非要追根究底吗?” “本王还真就好奇了。” 见萧成阳执意追问,萧瑟涨的脸蛋通红通红的,一双灵动的眼眸滴溜溜直转,硬生生挤出一句:“我阿娘说了,谁摘了我的抹额,我就得把谁娶回家!” 说完,她就像被火烧了屁股毛似的,三两下就跑了出去,留下萧成阳一脸狐疑地望着她的背影。 “世上还有此等习俗?刘俊,你觉得他此话是真是假?” 一直站在旁边当摆设的刘俊侍卫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许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看那小狼崽的黄脸都红了,应该是真的吧。” “狼崽?”萧成阳收回远眺的目光,莫名地瞥了刘俊一眼,声音凉凉的,“凶狠如狼,难怪你要叫他小狼崽。不过,你查到他的来历了吗?” 刘俊摇摇头,只说正在全力追查,相信很快就能收到确切消息。 萧成阳点点头没再说话。 刘俊想起刚接到的消息,谈起今夜那场屠戮:“主子,下面的人来报,在贼窝不远处找到了那些被拐卖的人。据他们说,他们亲眼看见萧瑟把人贩子一个个弄死了,手法十分狠辣残忍。” 萧成阳摸了摸下巴,浑不在意地“唔”了一声,看向萧瑟离去的方向,眼中似乎再次出现她浑身鲜血,缓步自烈火中走来的身影。 “真的很久没有人,能让本王如此的……热血沸腾了……这样的凶狠、毒辣、残忍……就像一只还未长成的、不懂掩饰锋芒的狼崽子……” 刘俊听到这话,偷瞄了眼主上仿佛饥饿又似嗜血的表情,心里隐隐发毛。 不说宁王萧成阳这边,另一头萧瑟那儿,让婢女们抬了一桶又一桶热水进去,才开始沐浴。 婢女们抬完水在门外候着,一时无聊,数起自己抬进去多少桶水。 一桶、两桶、三桶……五桶! 足足五桶水,天知道这个小乞丐到底多久没沐浴了,也不知道哪儿这么个脏不拉几的宾客。婢女们心里暗自嘀咕,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敬,毕竟濮榭里的规矩可不是闹着玩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房中缭绕的雾气钻了出来。 恍惚间,一个人从缭绕的雾气中缓步而出。 仔细看去,那人一袭白衣宽袖儒袍,一头浓厚乌黑的湿发随意披散在背后。高华清贵的气质,白玉似的肌肤,真真如谪仙降世。 要不是额上系着一条月白色的抹额,婢女们根本无法将开始的小乞儿,与这人联系在一起。 萧瑟却没顾这些,只是跟着婢女往藏酒阁走去,随意地与婢女聊着天。 偶然看见路边长了些蓬松的芦苇,她随手摘了根长长的芦苇管子,塞进在嘴里嚼着。不羁又潇洒的样子,不知乱了多少芳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浮珠 时至阳春,大魏官道旁陆陆续续冒出了许多草芽尖尖,零星夹杂着或白或黄的不知名野花,随着过路人马扬起的尘土,飘散在野花野草上,罩上了一层浅黄微尘。 这时,一只恍如纤纤软玉削春葱的手,探向草丛里,寻到一根野草拔起来。撕去多余的叶子后,用手指擦去了野草根上的灰尘,放进两片柔软微红的嘴唇中,轻轻咀嚼起来。 再看去,却是一个年约十五,长相俊秀,头戴抹额的少年郎,正吊儿郎当地叼着草根,优哉游哉地骑着马。 除了胯下这马,她手里还牵着一匹马,马上挂了许多酒囊。时不时的,她会伸手把另一匹马儿拉近,摘下一个酒囊,“咕咚咕咚”喝起来。 许是喝酒能让她开心,此刻她方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小尾巴。 “喂,你跟着我做什么?” 见她突然回头,不远不近跟着的小尾巴吓得一哆嗦,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那小尾巴的身形,约莫十岁左右,浑身脏兮兮的,一张黑黢黢的脸上满是泥垢。被太阳晒干后,还皲裂开一道道干涸的痕迹。唯有一双圆圆的眼睛有两分可取之处,怯生生转着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草原上的土拨鼠。 “从出濮榭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说吧,你想干什么?”萧瑟将酒囊挂在腰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对着那小孩比划,“你要不说,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小孩瘪瘪嘴,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浸湿了脸上的泥垢,黝黑的泥浆滴在脏兮兮的衣襟上,根本看不出衣裳原色。 下一刻,小孩飞快地跑到树后躲起来,只露出半截鸡窝似的脑袋,和那双圆圆的眼睛。 萧瑟见过很多脏兮兮的小孩,唯独脏成这样的,倒是少见。这让她很快想起,前几天她被濮城人贩子抓去,撬锁要离开时,那个抓着自己的腿,却被她一脚踢开的小孩。 这些与她何关?她想,自己都顾不过来,更没有多余的怜悯心给别人。 因此萧瑟只骑着马,慢悠悠地在前面走,半点不顾及小泥孩迈着两条腿在后面追。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等到正午,她下马找了个地方休息,拿出胡饼啃了起来。 不过当她吃东西的时候,分明又感受到身后一道灼热的视线。 回头一看,那小泥孩还在不远处,只是浑身的大汗淋漓,将脸上的泥垢冲去不少,露出一点惨白的皮肤。 一个如此瘦弱的小孩,竟能跟在她马后跑了一上午,毅力不错。 萧瑟收回视线,继续啃着手里的胡饼,完全无视后面那小孩肚子“咕咕”的轰鸣,以及拼命吞咽口水的声音。 好一会儿酒足饭饱了,她从树下拔了草根塞嘴里,然后翻身上了马,任由马儿继续沿着官道走去。 因濮城地处大魏边境,所以从濮城到下一个城镇需要不少时间,一路上难有几个驿站,基本都是风餐露宿。 萧瑟本以为那小孩过几天就会放弃,没想到却一直坠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既不敢过于靠近,也不敢太过远离。 这日早晨,等她打开破屋木门的时候,又看到那个瘦弱的小身影蜷缩成一团,紧挨着墙睡觉,身上盖了些小孩自己折来的野草树枝。 听到脚步声,小孩子立刻睁开眼睛。 小孩下意识往墙角缩,萧瑟沉着脸,没再笑。 “我这个人,最是面热心冷。你不要看我总是笑,就觉得我是好人,会帮助你。那只是错觉。” 小孩看她脸色不好,身体又抖了下,一双圆圆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就是不说话。 萧瑟拿出几锭银子和一些胡饼,放在小孩面前。 “这点钱省着点花,够你五六年的开销。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就有城镇,你不要再跟着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带着你。” 说完,她翻身上马,加快速度走了。 她的听觉还算灵敏,一开始还能听到小孩的奔跑声,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了,应该是距离拉远了,小孩追不上了。骑马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萧瑟就进了城,随意吃了东西后,她又牵起马打算出城。 真到了城门,她站了会儿,想起了一些往事,又改了主意。 那小孩意志惊人,也许留着不是坏事? 于是,她回到了进城的地方,坐在地上,一边手执酒囊小酌,一边眺望着远方。 半个时辰,最多半个时辰,若小泥孩不出现,她就走了。萧瑟暗暗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远方地平线相接的地方,才有一道瘦弱脏污的身影,缓缓出现。 萧瑟弯了弯眉眼,一道流光溢彩般的光芒从她眸中划过,仿佛荟聚了天际最璀璨的群星般迷人。 看着气喘吁吁,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小孩,萧瑟笑了。 她站起来,俯视着小孩,声音很冷。 “如果我说,跟着我,你可能随时会死,你还要继续跟下去吗?” 小孩看着逆光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郎,睁着圆圆的眼睛,坚定地点头。 萧瑟看着这个孩子,记忆却仿佛回到五年前。 从前,有一个深陷泥沼的女孩,看到那个出现在自己面前,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也是这样的眼神。 迷茫又坚定,死死抓着唯一的浮木,怎么也不肯松手。 萧瑟又笑了,嘴角的笑容甜甜的。 下一刻,她牵起小泥孩脏污的手,往城里走去。 “走吧,小尾巴。” 下午的斜阳拉长了两人手牵着手的身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渐渐随着角度的转变,重叠在了一起。 萧瑟带着小泥孩找了家驿店,在店家的手上放了一锭银子后,店家就欢欢喜喜地跑去烧热水了。 她去街上买了几身崭新的衣裳,小尾巴则留在房里沐浴。 没想到洗干净后的小尾巴,还是个颇为清秀的小孩,圆圆的眼睛增添了一丝可爱。就是皮肤似乎因为长期不见阳光,所以惨白惨白的。 不过当看到小尾巴头上的那团鸡窝头后,她的嘴角隐隐抽动。 看她停下了动作,小孩脸颊飞红,眼神闪躲着低下了头。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小孩闭上眼睛,缓缓舀着木桶里的温水,一点一点地清洗着手中的发丝。许久,小泥团子的头发终于洗净,然而千缠百绕的发丝结死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 她掏出贴身匕首,比划了一会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你既已决意跟着我,我就将你这头乱发割了,权当与过去做个了断。从今往后,咱们只往前看,再不后退半步。” 接着,她下手极为迅速,三两下就割掉小尾巴一头早已梳不开的头发。细小的“沙沙”声响起,伴随着半头枯黄的发丝落在地上,似乎象征着与过去的告别。 直到头发长度约在脑后,她才停下。 “等你头发干了,我再帮你扎个小辫子吧。” 她这样说着,扫了扫小尾巴身上残留的发丝,然后将她抱到床上,再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拭起手中短短的湿发。 “小尾巴,你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呀?” 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小泥团子都没说话,只是比了比自己的喉咙。 萧瑟恍然,试探性地问她:“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小尾巴点点头,张了张嘴巴,只发出了“额”“啊”之类的声音。 萧瑟又问几岁了,小尾巴就掰着十只手指给她看,然后又重复出示了两根手指。 “十二岁?” 小泥团子点头。 萧瑟没想到,小孩这么瘦弱,看着顶多不超过十岁,竟然已经十二岁了。 忽然,她想起自己进出濮榭时,前后差距很大,小尾巴怎么认出她来的? 面对她这个问题,小尾巴只是指了指她的眼睛。 就这么你来比划我来猜,两人交流的还算顺畅。 不知不觉中,她将小尾巴的短发擦干了,窗外最后一丝光亮彻底消失,夜幕再次来临。 她皱了皱眉:“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尾巴吧?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小尾巴一脸黯淡,摇了摇头。 萧瑟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是萧十,那你就叫浮珠吧。” 见小尾巴点头同意了,她笑了笑,将人留在房里,自己另开了一间客房。 此后,萧瑟再不复之前的悠闲遛马,一路披星戴月地往大魏国都赶去。 浮珠不会骑马,为了赶路,萧瑟只好将人搂在怀里,两人共骑一匹马。好在浮珠的悟性不差,短短几天的功夫,渐渐的也能自己单独一骑,跟上前头萧瑟的速度了。 只是在歇脚的时候,萧瑟总能发现浮珠走路的姿势十分怪异,显然是长久骑马磨破了大腿内侧。 这小姑娘也硬气,愣是一声不吭。 她看在眼里,等到下一个城镇的时候,却找了家驿站让浮珠休息,自己提着一大串酒囊,出门打酒去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手里不但提着沉甸甸的酒囊,更多了一条棉裤、一盒跌打药膏和一个软垫。 休息过后,两人再出门骑马时,浮珠看着马鞍上铺着的软垫,圆圆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 萧瑟却不管这些,只是翻身上马,一边惬意地喝着小酒,一边悠悠地骑着马儿往前走,再没拼命赶路。 她身后的浮珠骑在马上,摸着马鞍上软软的垫子,心中隐隐有丝暖流涌入。 看着前方骑马都没个正形的少年郎,浮珠第一次觉得,这世上原来还有光。 虽然这光,喜欢动不动拿匕首,戳别人眼珠子。 可惜这种错觉没持续很久。 只见前面的萧瑟,身形时而左时而右摇晃着,嘴里还哼着小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 刚唱没两句,她“嘭”的一声,一头从马儿上栽下来,掉在地上! “白云喝……马儿喝……喝,都喝……” 浮珠赶紧下马把人扶起来,重物砸在地上,扬起的厚厚尘土。浮珠看到她腰间挂着的两三个空酒囊,顿时一脸黑沉。 这哪是光? 分明就是沼泽地里,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等把醉醺醺的萧瑟搀回马背上后,浮珠的视线飘过马侧挂着的七八个沉甸甸的酒囊,转了转眼珠子。 小半个时辰后,肚子被马鞍顶的难受的,萧瑟就醒了过来。她摸摸自己的脑袋,当时就在马上转了个身形,巧妙地翻了身,坐回马鞍上。 当她习惯性地伸手拿马侧挂着的酒囊时,却一个都没找到。 “我的酒囊呢?浮珠,你看见了吗?” 浮珠看着她,摇头。 “奇怪,难不成掉了……? 伴随着萧瑟的嘟囔,两人两马一路走着,离大魏国都越来越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斗狼 一天正午,萧瑟两人在一处丘陵附近停下,打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这时,丘陵另一面,似乎传来什么声音。萧瑟的耳力比常人更敏锐,听出是女子的尖叫声,而且不止一个人! 她眉头一皱,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于是她吩咐浮珠留在原地看行李,自己一个人压低身形,借着山丘的掩映,偷偷摸到山丘顶上的一棵树后。 站在山丘上,能将下面的景色一览无遗。只见下面是一片荒漠,周围偶有几株植物点缀。除此之外,有二十来个穿着麻布衣裳的少女们,正疯狂奔跑,不时有箭矢射来! 光是她驻足的片刻,就有两三个少女后背中箭,倒地而亡。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在她们的后面,竟然还有十来头野狼在追逐着! 那些倒地的少女,有的被箭矢射中当场毙命,有的不幸摔倒,却被后面的狼群追上来啃咬!饿红了眼的野狼猛地冲上去,用坚硬锋利的獠牙撕咬少女的手臂和大腿,瞬间大片血液溅出,染红了这些少女们浅麻色的衣裙! 萧瑟亲眼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少女,被尖锐的狼牙咬住嘴巴和鼻子,因窒息和疼痛而无法挣扎的情况下,最后被狼一口咬断喉咙! 这群狼显然饿狠了,见到逃跑的人就咬,咬死后当场狼吞虎咽,很快将少女咬的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看到眼前这一幕,萧瑟的手,紧握成拳。 顺着箭飞来的方向,她看到四五个身穿华衣、脚跨骏马、手执弓箭,追在后面的官宦子弟。 开始还有二十来个少女,一转眼的功夫,就剩下五六个还在逃命。 五六个少女,被狼群和后头那些人驱赶着,很快就往萧瑟藏身的这片山丘跑来,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半山腰上。而那些官宦子弟,也很快追到山丘脚下。 萧瑟微微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着山丘周围的地势,估算了下距离。然后,她捡起几块石头,颠了颠。 下一刻,电光石火间,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石头往少女们的方向掷去! 说时迟那时快,几颗石头先后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少女们和狼群,恍如裹挟着雷霆怒火,砸向后头几个官宦子弟! 眨眼的功夫,马匹的惨叫声响起,随即有马儿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传来。再去看时就会发现,数匹骏马倒在地上,马上的官宦子弟也摔倒在地。 见主子们被人袭击,后面的侍卫们连忙追上来,将他们扶起来。 不断射向少女们的箭矢,这才告一段落。 然而纵使流箭已停,少女们身后还剩四五匹紧追不舍的野狼! 但少女们却因为长时间的奔跑,早已身心俱疲。一时间,又有两个少女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她们身后的野狼见有机可趁,立即集结朝她们围过来。 此时情况危急,跑在前面少女中,却有一个头发偏红的少女停住脚步,跑回去拉起两个摔倒的少女。 一来一回间,后面的狼群越靠越近,包围圈越缩越小。突然,一匹头狼发起猛攻,朝红发少女扑来! 红发少女身手不错,一个扑腾躲过了头狼的袭击,可手臂却被头狼咬了一口。刹那间鲜血染红了红发少女的衣袖,更刺激的狼群开始躁动! 躲在树后的萧瑟看到这一幕,深知自己既已出手,就没有半途撤退的可能了。于是她拔出贴身的匕首,身形一闪,朝意欲再次发起进攻的头狼冲去。 下一刻,利刃划过肉体的沉重声传出,头狼扑向红发少女的动作,就像卡了壳似的停在半空中。紧接着“嘭”的一下,头狼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 而头狼本来所在之地,只有一袭白衣、俊俏柔美的少年郎站在那儿。风吹过她月白色的抹额飘带,让人不禁赞叹,好一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少年郎! 偏偏她的手上,那把刀刃乌黑,柄上镶有黄金和蓝宝石的匕首,鲜血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流。 不远处,头狼已被割断喉管,“咕噜咕噜”地直冒血泡,慢慢合上狼眼。 女子的动作极快,少有人看清楚。只知道等她出现时,狼已倒在地上。 头狼已死,后面跟着的狼群却不曾离去,反而放弃那几个少女,朝少年郎围拢过来,与她形成对峙之势。 须臾之间,第二匹狼就朝她发起了进攻,另外三匹狼也朝她身上扑来! 面对四匹狼齐上的危局,她并没有慌张。先转身避开第二匹狼的扑咬,再趁与第二匹狼擦身而过之际,将手中匕首捅向狼的腰部,并借狼自身往前冲击之力,用匕首在狼的腰部划开一道豁口! 都说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腰部受到重创后,第二匹狼嚎叫着倒在地上,扑腾了两下腿不再动弹。 第二匹狼已解决,可随后还有三匹狼同时朝她扑来! 那时节她也顾不得形象,迅速一个鲤鱼打滚,巧妙地躲过了第三匹狼和第五匹狼的冲击,却迎面撞上了第四匹狼! 眼看第四匹狼张开的血盆大口就在眼前,她的右手却猛地一用力,将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捅向第四匹狼的头部!看样子是想捅破狼的头颅,可狼的头骨最硬,光凭一把匕首很难使其重伤。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手往上倾斜了点,就见乌黑匕首往斜上方捅去,猛地将第四匹狼的鼻子削了出去! 鼻子本就是狼脸上唯二的破绽,整个削去后,第四匹狼哀嚎着倒在地上。可越挣扎嚎叫,倒灌进狼气管里的鲜血就越多,被血液呛了呼吸的第四匹狼,很快也死了。 说起来这么多,实际上不过刹那间而已,两匹狼都折在了她手里。剩下的两匹与她擦肩而过后,停止了进攻,压低了身躯,身体缓缓后退。 萧瑟手执一柄匕首,直视着狼的眼神站起来,与两头狼对峙着。 而这一幕,都被几个贵族公子们看在眼里。几人站在不远处,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一人两狼。 其中一个看起来十分英俊的男子,邪笑着说道:“来呀,把公子的弓箭拿来!” 侍卫连忙递过一把弓箭,不过在半途中却被人拦下了。 拦下弓箭的是另一个青年,没有戴冠,应该不满二十岁。青年的五官深邃犹如刀刻,有些高鼻深目,似有异族血统。 青年笑嘻嘻地将弓箭拿在手里,缓缓拉满了弓弦:“燕青云你急什么?继续看此人如何应对,不是更有趣吗?” 青年手中的箭尖,缓缓对准场中的白衣少年。 燕青云听了他的说法,调侃地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既不准我出手,那殷冉你又在干什么?” 说着,燕青云好玩似的,推了下殷冉的手肘,使他手中的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白衣少年射去! 随着众人惊讶的目光,那支箭矢倏地一下,擦过场中少年的发髻,力道极为精准地射入一匹狼的脖颈,一箭就要了狼的性命! 与此同时,箭矢擦肩而过的大力,将少年固定发髻用的木簪击落下来。 微风吹过,一头青丝随风披散下来。 转过头没看到这幕的殷冉,勾住燕青云的肩膀,笑哈哈地埋怨着他:“都怪你吧,本来我是想射人的,结果你一撞我,就射到狼身上去了!” 殷冉说着,却发现燕青云看着前方,完全没听到自己的话。 顺着燕青云的视线看去,只见阳光下,一名少女青丝披散,未施粉黛的容颜,清新脱俗的宛如仙子挽霞而来。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山坡侧面,一道紫色身影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身上一袭光亮柔顺的淡紫色云锦,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飘逸之感。 而场中的少年,不,是少女。她朝着殷冉微微一笑,嘴唇嗫嚅着,看嘴型应该是“谢谢”。 而后,她又回头与仅剩的那匹野狼对峙,忽然猛地朝狼扑去,将野狼扑倒在地,然后抬起匕首,用力朝狼的眼睛捅去! “嗷——” 随着一声惨叫,狼脸上溅起鲜血,哀嚎着在地上打滚,捂着眼睛的可怜模样,似乎让人忘了,它们撕咬少女们时的凶狠。 趁它病,要它命! 萧瑟又一刀抹在狼脖子上,结束了野狼的生命。 围观的四个贵族公子看到这里,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只觉得眼珠子凉飕飕的。 白衣少女做完一切后,拿起匕首在衣袖上温柔擦拭着,仿佛对待的不是一把匕首,而是深爱缱绻的情人。 而后,她将匕首收起来,转头看向旁边几人,缓缓朝他们走来。 几人愣了一下,身边的侍卫连忙挡在前面,用弓箭指着前方的白衣少女。 眼见这幕,白衣少女一声轻笑,月白色抹额下的眉眼弯弯的:“几位公子看的可还尽兴?” “尚可。”燕青云挥手让侍卫退下,然后拿起一把弓箭,拉满弦对准她,“你搅了我们的狩猎,当赔。” 萧瑟嫣然一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像没看到对准自己的箭尖。 走到一半,箭“呼”的一声松手,擦过她的脸颊,射进身后的沙地。 萧瑟并未停住脚步,而是一边往前走,一边问燕青云:“不知公子为何要射杀这些少女?” 燕青云浓眉高挑,肆无忌惮地说:“女奴而已,想杀就杀了,还要什么理由吗?” 她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其事看向燕青云。 “不如阁下将这些女奴转卖于我可好?至于价格嘛……”她笑了,声音温柔,“一人,一锭银子。如何?” “一锭银子一个人?”燕青云看着萧瑟,嘲笑道,“真是笑话!你不知道吧,一锭银子虽够普通人家半年的开销,但于我等而言,就是掉在地上也没人会看一眼。” 燕青云指着她哈哈大笑,他身边的另外三位公子,却只是静静旁观着。 萧瑟看了眼殷冉,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 等燕青云发觉时,她已出现在他身边,迅如闪电般袭来! 燕青云身体本能地往后翻滚,躲过了萧瑟的一击,人却倒在了地上。 萧瑟一击不成,又从袖子里取出匕首,猛地朝倒在地上的燕青云扎去! 见她招招致命不留余地,燕青云也起了真火,一时怒发冲冠就与萧瑟打了起来。 一时间飞沙走石,风云变幻,两人身形相错,出拳蹬脚,打的天昏地暗。 燕青云的侍卫们因为两人纠缠的紧密,不敢随意射箭。而与燕青云同来的三人,却无一人出手,全当看好戏一般。 “殷冉,你说她俩谁会赢?”娃娃脸模样的少年,用胳膊肘顶了顶殷冉,幸灾乐祸地问道。 殷冉思考了片刻,说:“那女子必输。” 少年“咦”了一声,颇为不解:“可我看她下手又稳又准,处于上风啊。” 殷冉双手环胸,露出一个充满痞气的笑意:“不如我与八皇子打个赌,看他俩谁输谁赢?” 被称为八皇子的娃娃脸少年一口应下邀约,并问他:“既然要赌,没有彩头岂不无趣,以何为赌注?” 殷冉想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坏笑:“输了陪瑶公主逛街,赢了牵走我父亲送来的追云,如何?” 旁边一位气质温文尔雅的男子听了,打趣着说:“既是打赌,算我一个。” 殷冉点头,摸摸下巴:“我赌那女子输。” 八皇子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我赌她赢。” 温文尔雅的男子仔细思索片刻:“我也觉得这女子会输。” 三人各自下了赌注,兴致勃勃地看着交手中的人。 萧瑟听到几人的对话,深知自己体力不济,现在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这么想着,她突然一个转身与燕青云擦肩而过,躲了他的一掌后突然抓住他的手! 燕青云一愣,伸出另一只手去抓她,却不想她太过滑溜,只扯下了那条月白色的抹额飘带。 抹额下,青黛眉间一点朱砂痣,映衬着那双宛如两潭秋水的眸子,生生的惑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毒.药 燕青云一时间呆住了,萧瑟可没傻,她一把将燕青云推倒在地,一手掐住喉咙,一手执着匕首刺向他的眼睛。 燕青云这才醒过来,连忙伸手去挡可是已来不及,匕首的刃尖已停在他眼前。 匕首后,是她甜蜜怡人的笑容:“奉劝诸位把弓箭收了,否则你们可以试试,是你们手中的箭快,还是我的匕首快!” 听到此话,举起弓箭,欲朝她后背射去的侍卫们犹豫了,不敢再刺激她。 说完,她紧紧地盯着燕青云的双眼,笑着说:“一锭银子一个人,这买卖,公子是做,还是不做?” 燕青云看着眼前的匕首尖,小声地打着商量:“既是做买卖,强买强卖总不……” 话说到一半,她手中的匕首却往下压了两分,惊的他连忙喊道:“好好好,一锭银子一个人,本公子决不食言!” 得了这个答复,萧瑟点头,趁燕青云说话时,又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小东西。 燕青云正说着话,突然被塞了个东西进嘴里,一时没注意,那个棕色的、圆圆的东西顺利沿着喉管滑入了他腹中。 “你喂我吃了什么?味道这么怪?”燕青云叫嚷道。 萧瑟并不回答,只是放开燕青云,站了起来,仿佛完全不担心燕青云等人暗算她:“自然是能让你不敢反悔的东西。” 燕青云坐在地上一个劲咳嗽,卡着喉咙也无法把东西吐出来,只能恨恨地瞪着萧瑟。 “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竟敢这样对我!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都没人敢多嘴一句!” 萧瑟叹了口气,朝他们行了一礼,表情颇为委屈。 “小女子人单力薄,不敢惹怒众位公子。若公子们愿意放了我,让我带着这几个女奴离开,小女子感激不尽。倒时定会将解药放在国都的绵安帛行,公子派人去取就是。” 旁边的殷冉见她言之凿凿的样子,想逗逗她,围着她转了两圈,笑嘻嘻地说道:“那样岂不麻烦,不如直接把你抓了,逼你交出解药来的方便。” 他身后的八皇子听了,走过来拉了拉殷冉的袖子,耳语道:“殷冉你别闹了,何苦为难这小女子?你我本就不欲置这些女奴于死地,如今有个台阶还是快下了吧!” 殷冉却一脸坏坏的笑,偷偷朝八皇子做了个鬼脸。 萧瑟没听清他们在小声什么,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端的是温婉柔淑,落落大方。 “您此话差矣,我只是一介小小女子,纵然身死亦无所惧。若是能得这位公子——”说着,她指了指站起来的燕青云,“与我黄泉作伴,想来也是一段传世佳话呀!” 言下之意,要是抓了她,她就和燕青云玉石俱焚。若放了她,自然两厢无事。 许是被这种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震惊了,也可能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几人倒没再揪着此事不放,只让她按时在绵安帛行奉上解药后,才放了她与五个女奴离去。当然,临走前将女奴的卖身契给了萧瑟。 看他们的样子,丝毫不怕少女事后不将解药奉上。也对,以他们几人的家境,只要这少女还在大魏一日,就不怕她变卦。 等她走远了,八皇子看向狼狈的燕青云,落井下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你要拿人来狩猎,这下好了,被人收拾了吧?” 燕青云擦干净脸上的灰尘,笑说:“臣这不也是想着让大家高兴嘛,再说了,普通的狩猎哪有用人当猎物来的刺激。你说是不是?尹大公子?” 燕青云捅了捅身边温文尔雅的男子,示意他附和一下。 姓尹的男子看他难堪,勉强给了个面子点头。 没想到八皇子却不买账,端着张娃娃脸说道:“你可知道,本皇子射狼射的手都酸了。下次再这样,我可不来了。” 燕青云应了,连说自己日后定不再犯。 旁边,殷冉看着少女的背影,嘴里却问起另一件事:“这狩猎都结束了,钟离恪怎么还没来?莫不是躲到美人窝里去了?” 八皇子听了直摇头:“亏你和钟离恪还是好友,就他那性子,什么时候和女人扯上关系了,才让人吃惊好吗?” 说曹操曹操到,几人正提起钟离恪,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道淡紫色的身影骑马而来,不一会儿就到了他们面前。 殷冉看到来人,笑着对他说:“钟离恪你来晚了,可错过了一场好戏呢!” “嗯。”来人却只是点点头,半点没有追问的意思。 “真是个冰块。”殷冉嘀咕着,没再多说。 另一边,萧瑟牵着两匹马,身后跟着浮珠和五个女奴,一行人往国都方向走去。 好在国都离这儿不过十多里地,没多久就到了。 萧瑟将卖身契交还给五个女奴,又一人给了一锭银子后,就让她们离开了。可是其中那个红发少女,却倔强地站着,怎么也不肯走。 “我身边不缺人,卖身契还给你,你就再不是女奴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红衣少女看着她,说道:“我没有家人。” “那有亲戚吗?”她蹙眉,“去投奔亲戚也行。” “奴婢是孤儿,打小就被卖身为奴,没地方去。”红发少女低下头,语气坚定,“奴婢愿伺候左右,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萧瑟见她神情倔强,考虑了一会儿后做出决定:“那你就暂时跟着我吧……” 红发少女笑着说:“奴婢的命是您救的,当结草衔环,报答主子。” 见红发少女主意已定,萧瑟不再多说,只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红发少女跪在地上,说:“过去的名字无需再提,奴婢请主子赐名。” 萧瑟的视线掠过旁边,抓着鸡腿啃的浮珠,撑着下巴想了想。 “她叫浮珠,那你以后就叫沉璧吧。” 沉璧得了新名字,眉眼间一贯带有的冷色都软了许多。 萧瑟注意到沉璧手臂上的咬伤还没处理,找了大夫来诊治。好在咬痕不算深,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行。 等忙完,天也黑了,萧瑟索性找了家驿店,打算隔日再办正事。 这晚临睡前,沉璧帮她铺着床,不解地问她:“主子不把解药送去绵安帛行吗?” 萧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囊,悠悠地喝了两口酒,一副自在得乐神仙游的模样。 “大魏国都,有绵安帛行吗?”她问。 “奴婢不清楚,国都里绸缎庄多着呢……”话说到一半,沉璧才反应过来,“主子的意思是,您是骗燕公子的?” 萧瑟喝光了最后一口酒,舔了舔唇:“我对国都又不熟,随口胡诌的……反正只是一颗沙棘果干,吃不死人的。” 沉璧闻言,一脸崇拜地看着她:“您连燕公子都敢骗,也太……” “这怎么叫骗人呢?我又没说那是毒药,他们自己瞎猜的,怪我咯?”她摊摊手,一脸无奈。 说话间,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然后迅速打开窗子,将手中的酒囊扔了出去。 正巧窗下有人走过,被从天而降的酒囊砸了脑袋,当时就捂着脑袋嚷道:“谁啊?大晚上的扔东西下来?” 萧瑟却已离开窗边,看着推门而入的浮珠,嫣然一笑:“浮珠回来了?” 浮珠点点头,忽而耸耸鼻子,一脸狐疑地看着满脸笑容的萧瑟。 萧瑟见势不好,连忙走到沉璧身边问她:“你叫那人燕公子,可是认得他们?” 沉璧虽不明白她二人为何这般举止,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今日提议用女奴狩猎的公子,名叫燕青云。他是燕老太师唯一的嫡孙,很得宠爱,又是先皇后之侄,太子殿下的表弟,是含着金疙瘩出生的顶级权贵子弟。” “另一位帮您射死野狼的公子,叫殷冉,是卫国公世子,太子妃娘娘的胞弟。” 萧瑟一边听沉璧说着,一边打量着到处翻找的浮珠。见浮珠没找到证据,萧瑟的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紧接着,她见到浮珠“蹬蹬蹬”地出门下了楼,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难不成真生气了? 没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气喘吁吁的浮珠出现在门口。 随着浮珠走近,她分明看到浮珠一手抓着刚被她扔出窗外的酒囊。 面对浮珠气嘟嘟的小脸蛋,萧瑟觍着脸笑了笑,揪了下浮珠脑后的小辫子:“就喝了一口嘛,真的没有多喝。” 浮珠冷哼一声,“哒哒哒”地踩着重重地步伐走了,显然生气了。 等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她长吁一口气,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 这时,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的抹额哪儿去了,掉在猎场了吗? 第二天,萧瑟早早地起了,任由沉璧将她的长发束起。 沉璧摸着柔软顺滑的发丝,不禁好奇:“主子样貌这样出色,为何要扮做男儿郎?奴婢见各家的小姐们,哪个不是每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恨不得把自己的美貌告与天下知。” 萧瑟闭着眼沉思,听到沉璧的问话,长叹一声。 “要是不乔装打扮,只怕我还没到国都,就被人杀了。” 室内一时寂静,沉璧不明白此话何意,只知她似乎情绪不太高昂,于是住了嘴。 这时,浮珠端着早食进来时,萧瑟这也已经束好发,正好赶上热腾腾的面食。 吃完后,萧瑟取出几锭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她俩,笑嘻嘻地说:“待会儿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这几天你们先待在驿店里,不要外出,等我来接你们。” 沉璧连忙点点头应了。 浮珠却不同,因无法说话,所以拉着她的衣角,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她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浮珠短而碎的头发,温和地说:“乖乖等我,我会回来的。” 浮珠这才松开手,目视着她的背影离去。 恍惚间,浮珠觉得,她的背影是那样的坚定不移,甚至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浮珠和沉璧两人的反应且不说,只说萧瑟沿着国都最繁华的街道走,来到绸缎庄、衣裳店云集的地方。 找了个角落倚靠着,她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 看着手中仅剩的一个铜板,萧瑟无奈地叹了叹气。早知道在濮榭顺手牵羊的时候多拿点了,如今仅剩的几两银子都给了浮珠和沉璧,身上这一枚铜板连壶酒都买不到…… 她暗自在心里腹诽,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人群,没多久就发现几个蹲守在附近的人。那几人的脸,她看过,就是昨天跟在燕青云身后的侍卫。 从袖子里摸出一颗沙棘果干塞进嘴里,酸的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眼下她对大魏国都的形势不清楚,但按照以前了解的情况来看,杀害十公主的人,应该不是太子一派,也不是宁王萧成阳一派。 她无法确定,那伙要十公主性命的人,是不是还在暗处窥伺着。如今,只有她主动走到明面上,搅混池水,牵扯各方人的注意,才能让幕后之人不敢轻易出手。 嚼吧两下口中的沙棘果干,她慢悠悠地往几个侍卫的方向走去。 果然,他们一看到她就互相使了个眼色,飞快地朝她跑来。 萧瑟咧开嘴一笑,嘴里却惊叫着,拔腿就往人堆里跑去。 “站住!你个骗子别跑!”几人叫嚷着,跟在后面追。 可惜这个瘦弱的少年郎,跑起来比他们这些成年壮汉都快,他们怎么也追不上。 萧瑟这边钻钻那里穿穿,滑溜的简直像条小泥鳅,嘴里却大声嚷嚷的所有人都听得见。 “不好意思,麻烦几位小哥回去告诉你家燕公子——”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对着不远处追着的几人笑,笑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昨天我拿错毒了,那毒无药可解,两日后必毒发身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佛寺 眼见一人急匆匆地往回跑去,应该回去报信了,萧瑟微微一笑,转身加速逃跑。 东弯西绕几圈的功夫,街角就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下几个满脸着急的大汉。 另一边,一个侍卫连忙飞奔回燕府,找到后院里的燕青云。 此时的燕青云,正一边欣赏舞姬的曼妙舞姿,一边搂着小妾喝酒,神情放松。 在他看来,整个国都没几个人有那胆子,敢对他这个燕家的宝贝疙瘩动手,所以一点也不把昨天的毒药放在心上。 看到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侍卫,燕青云不满地瞪过去,嫌弃侍卫扰了满室女儿香:“干什么跟见了鬼一样?抓到人了吗?” 侍卫跪在地上直磕头:“燕二已经带人去追了,可是那人说……说……” “说什么呀,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燕青云嘬了一口小妾用红唇叼过来的杯中酒,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说,那毒无药可解,两日必……必毒发身亡!” “噗——” 燕青云一口喷出口中的美酒,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侍卫,“什么?无药可解?两日后毒发身亡?怎么可能?” 正说着,外面一个长须美髯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看着眼前莺歌燕舞的场面直皱眉:“燕六你说什么毒发身亡,无药可救?” 燕青云连忙推开怀里的小妾,哈哈一笑试图掩饰过去。 可他是何许人也,中年男人再清楚不过,一看他这作态,就知道又做了什么好事。 在燕青云老爹——燕安易的威逼下,侍卫燕六顾不上燕青云直打眼色,一五一十地将昨天燕青云如何用女奴做猎,又如何被一个少女骑在头上威胁的事情说了出来。 话说完后,燕青云的脸色已经愁成一坨,半点不敢看他老爹的表情。 下一刻,一只饱含雷霆之怒的大脚朝燕青云踹来! 眼看就要踹到燕青云了,谁知他也是老爹脚下练出来过的人物,一个驴打滚躲一边去了。 没踹到儿子的燕安易更气了,叫侍卫搬来家法就要动手。 可燕青云虽是燕安易的儿子,更是整个燕家的宝贝孙儿。这不,家法还没伺候上呢,燕家老太爷、太夫人、夫人等一堆人都风风火火地赶来,拦着燕安易,说什么也不让打儿子。 一团闹哄哄后,众人都得知燕青云身中剧毒,两日后将毙命的事。 这消息不得了,瞬间就像捅了燕家马蜂窝。 古稀之年的燕老太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进宫,向皇上求医求药;燕夫人陪着太夫人找人的找人,取药的取药,总之没一个闲着。 最后,就剩燕青云一个人待在院子里。 “叫你多嘴,叫你多嘴!”燕青云瞪着燕六,一脚踹过去。 燕六被踹习惯了,滚了两圈后又回来:“公子,这下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先把那臭女人抓回来再说!”燕青云气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忍不住又踹了燕六一脚。 燕六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可是,那女人滑的像泥鳅,我们追了四条街都没追上……” 燕青云气急,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侍卫燕二等人回来了。 燕二一回来就跪在地上请罪,说自己没抓到那女人,让她溜了。 燕青云抄起前年祖父送的极品砚台,狠狠摔在地上。 “一群废物!既然你们无能,那本公子就只有去找太子表兄,借他的太子亲卫一用了!” 燕二抬起头,犹豫着说:“可如今乃多事之秋,宁王涉嫌谋害十公主一案还没结果,太子殿下正烦着呢,这时候去找他是不是……” 提到这个,燕青云就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骂道:“狗屁的多事之秋!本公子就要被毒死了,还管他什么多事不多事之秋?不行,我就是死了,也要拉那个臭女人陪葬!来人,备马车!” 等满腹怒气的燕青云来到东宫时,却被内侍告知,太子出宫了。 “燕公子怕是忘了,每年今天,太子殿下都会到大佛寺祭奠燕皇后……” 燕青云满身的怒火灭了,他点点头,懊恼地说:“看我都忘了,今日恰是姑母的忌日……” 燕青云在东宫苦等,不用多说了。 那边国都的大街上,泥鳅一样把人溜的团团转的萧瑟,在燕家作出反应前,已经火速回到驿店,牵走自己的马儿,赶往城外五里的大佛寺。 大佛寺作为大魏的皇家寺院,从来都是香火鼎盛之地。 有正门不进去,萧瑟找了个块石头垫着,身手利落地翻过低矮的围墙,悄悄溜进大佛寺中。 好在世人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寻常小偷绝不敢到佛寺来偷窃,因此大佛寺中的戒备不算森严,萧瑟很轻易溜了进去。 不多久,她就混入其他官宦人家的队列,悄悄进了大佛寺内院,又趁人不备躲进桌子底下,时不时偷听到过路人的私语。 功夫不负有心人,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让她听到两个年轻少女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今天太子出行一事。 “姐姐你说太子殿下今天会来大佛寺,是真的吗?” “是啊,所以你看今日东侧佛堂都关着,不准人进去,就是怕有人惊扰了太子殿下。妹妹你可仔细些,别跑到那边去,惹怒了太子殿下。” “知道了姐姐,那咱们还是快点礼完佛回去吧。” 两个少女的声音渐行渐远,桌下的萧瑟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她鬼鬼祟祟地掀开桌布一角,打量外面情况,见没人迅速从桌底爬出来,往东边溜去。 东边的佛堂果然关着,门柄上还有一把铁锁,牢牢锁住了佛堂的门。这锁乃精铁制成,坚固程度,不是当日濮城人贩子用的锈锁可比。不过铁锁虽硬,但连接铁锁的木头却有可趁之机。 她贴身的匕首向来锋利,撬不开铁锁,削去连接铁锁的木头还是顺手的。没多久,铁锁周围的木头就被挖空了,她把铁锁整个拆下来。 然后,她轻轻推开大门,踮起脚钻进去。 木门再次合上,周围安静的仿佛一切如常,除了木门上本该挂着铁锁的地方,空荡荡无一物。 佛堂里面并不大,也不奢侈,但很精致,一看就是用心布置过的。尤其正中间的桌案上,不但摆着各色新鲜的花卉鲜果,墙上还挂着一幅身穿皇后翟衣的中年女人画像,一尘不染,可见常年有人照应。 萧瑟看着画像,猜想应该是太子生母,已故的大魏燕皇后,所以才被挂在这儿。 不过,燕皇后的长相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普通。与真正的十公主在面相上,还是有些相像的。 这样想着,萧瑟缓缓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朝着燕皇后拜了拜,默念。 燕皇后,你的女儿萧瑟已随你而去,想来你也见到她了。李清欢不仁,今日将借你女儿身份行走于世间。日后若有机会,我会还你女儿一份公道。此后种种行事,还望你见谅。 在心中默念完,化名萧瑟的李清欢,恭恭敬敬地给燕皇后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的眸光一闪,朗声说:“母后,女儿来看您了,原谅女儿这么多年没来祭拜您。您可知道,女儿有多想你?女儿多想枕在母亲腿上,听您讲神话传说里的故事;搂着您的腰,在您怀里放肆撒娇。天大地大,总有母亲替女儿撑起一片天……” 细细的碎语不断传来,第一时间发现木门有异的男人,伸手推门的动作一缓。 男人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发出声响,然后贴在未关紧的木门上,听着里面传出的少女私语。 “女儿总在想,若我们生在民间,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想来不会有这么多的苦难与折磨。那样,父皇可以和母后长相厮守,我与哥哥承欢膝下,该是多美好的一幕,可惜我们出生在皇家,注定了命途多舛……” 听到这里,门外男人伸出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男人猛地一把推开门,木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跪着的人。 下一刻,跪着的白衣少年突然站起来,一脸慌张地往窗边跑去。 匆匆一眼,男人分明看见,少年郎眉心间那颗明显的红痣。 但转瞬间,少年已跳出窗户,往外面跑了。 男人也顾不上礼仪风度,一边吩咐侍卫去追,一边从窗户上跳出去,追着前面的白衣少年。 “妹妹,别跑!孤是萧成陵,你太子哥哥!” 纵使萧成陵如何追赶,那道身影终究还是翻过大佛寺的围墙逃了。 只是翻上围墙即将跳出去时,白衣少年回头看了太子萧成陵一眼,那一眼仿佛有千般委屈、万般话语蕴含其中,却不得倾诉。 这凄凉的小眼神,看的萧成陵心中一痛,只觉得她定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却无法开口。 萧成陵站在寺内,注视着少年跳下围墙,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速速秘密寻访国都大街小巷,务必把她找回来!万不可伤了她!” 太子亲卫领命,迅速追着白衣少年的方向而去。 萧成陵转身回到东佛堂内,跪在蒲团上敬拜生母燕皇后,他小声询问:“母后,刚才那个人一定是妹妹,对不对?她没有死,她没有死……” “您临终前交代儿子,要保护好妹妹,儿子一直牢记在心。儿子绝不允许,有人伤害妹妹!”萧成陵在母亲画像前暗暗发誓,尽了自己的一份哀思后,才返回东宫。 不成想这边刚出现一个疑似妹妹的人,那边东宫里却又碰到了一桩糟心事,正是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弟燕青云。 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燕青云,萧成陵的脑壳似乎都要疼起来了。 “你说那女子投毒,可依孤看,若非你招惹了那女子,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给你下毒?”萧成陵无奈地摇头,将挡在面前的燕青开。 燕青云绕到太子的桌案前,双手撑着桌案,咬牙切齿地讲:“臣与殷冉他们在狩猎,是那个臭女人擅自插手不说,还塞了毒药给我吃。而且那女人亲口说的,无药可医,两日后毒发必死无疑!” 萧成陵狐疑地看着声泪俱下的燕青云,眉毛紧皱:“此话当真?” 燕青云点点头,就差指天发誓了。 “那你还不快去抓人?”萧成陵半点不惊讶,就燕青云这泼皮性子,什么时候惹了杀身之祸也不奇怪,“你是不是想借孤的亲卫去抓人?” 燕青云一声长叹,两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臣派了府上几十个侍卫去追,都让那女人跑了,这不是实在没辙了吗?太子殿下就可怜可怜臣吧……” 萧成陵抚抚额头,想着总不能任由表弟被人毒死,所以同意了:“行了,你带着人快去,莫耽误时辰害了自己。” 燕青云闻言,拿着太子手令走了,只留下萧成陵在思索着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巧遇 屏风后,一个身穿大红绣牡丹襦裙的女子走出来。她将汤盅放在桌案上,走到太子身后,温柔地揉按他的肩膀。 “夫君这是怎么了?可是最近事多缠身苦恼?”萧成陵的正妻,太子妃殷桑这样问道。 萧成陵摇摇头,说:“今日孤在佛堂里见到一个少年,可能是妹妹……” 太子妃殷桑温柔一笑,将桌上的汤盅端到他面前,说:“夫君与妹妹已有十五年未见,怎的就知道那少年是她了?” 萧成陵回忆着白衣少年的音容笑貌,语气很肯定。 “孤不会看错,她眉间的红痣,还有她看孤的眼神,一定是妹妹!”萧成陵说着,眼神已经有些魔怔了。 殷桑自然知道,前段时间萧成陵是怎样精心布局,才让皇上召回十公主;也知道当听到十公主即将回来,太子的欣喜若狂;更知道当十公主疑似被杀的消息传来时,他一夜噩梦连连,睡着了说梦话都在怪自己。 不得不说,幕后之人无意中确实抓到了萧成陵的软肋。尽管这十五年,他丝毫没展露出一点对胞妹的思念之情,可那只是表象。真正的思念早已被他掩藏在心底,就是怕有人将矛头对准十公主。 想到这里,太子妃殷桑长叹一口气,拥着念叨“妹妹没死”的萧成陵。 “夫君怎么没派人去把妹妹找回来?如今国都风云诡谲,若有人找到她,只怕要对夫君和妹妹不利。” “她跑了,孤没追上。真不知道,她这个小妞子怎么这么机灵,看上去身体好得很!”萧成陵听了,不禁有些苦恼,又有些欢喜,“不过孤已派了亲卫秘密追查,想来应该很快能找到。” 殷氏点点头,轻轻反握着萧成陵的手:“说到亲卫,妾倒想起光禄丞大人,您刚才不也调了一队亲卫给他吗?” 萧成陵摇摇头,似乎哼了一声。 “什么光禄丞,要不是父皇看在外祖父的份上,这个六品官还轮不到他燕青云做。整天游手好闲,流连青楼。正事不干,借孤的亲卫去抓个女人倒来劲的很。” 这个表弟,殷氏也算接触过,说起声色犬马、贪花好色是一把好手,做起正事来却不堪重用。 不过这些话可不能随便埋汰,所以殷桑想了想说:“昨日,妾的弟弟来东宫时,倒是聊起这事。听说本是光禄丞大人起了心思,拿女奴做猎物,那女子一时不忿才出手阻拦,没想到反生了这些事端。” 听到这里,萧成陵皱了皱眉,问着殷氏:“这么说殷冉也去了?” 殷氏无奈:“夫君,冉儿实在拗不过光禄丞大人,只好跟着一起去,本意也是为了阻拦他,莫让他多造杀孽……” 萧成陵点点头,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她坐下:“孤听说,昨天八皇弟和尹公皖也去了?” 殷桑低下头,小声说:“是。” 萧成陵的脸色逐渐阴沉,看着殷桑不说话的样子,说:“你们殷家好心思。” 可不是吗,如今魏皇得用的儿子就三个,一个宁王萧成阳早就被赶去濮城,国都里就剩下太子萧成陵,以及尹贵妃所出的八皇子萧成际。偏偏两边势同水火。 卫国公殷家倒好,嫡女嫁给他做太子妃,世子却和尹家那边走得近。不过殷家有脚踏两只船的本钱,太子也不可能真的因为这个与卫国公翻脸。 这时,外面有一个内侍小步走进来,神态有两分焦急。 “太子殿下,皇上召您速去金华殿呢!” “不知父皇召见,有何要事?” “听说是光禄丞大人中毒了,燕老太师为着这事闹到皇上面前来了……” 萧成陵点点头,使了个眼色给太子妃殷氏后,就往金华殿去了。 殷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放在内侍手中,满脸温和的神情让人看着就亲切。 等萧成陵来到金华殿时,入目的是御座上的大魏皇帝、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燕老太师和他儿子燕安易、还有一边的尹贵妃和萧成际。 听到通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萧成陵身上。 萧成陵佯装不知地问:“外祖父这是怎么了?地上凉,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旁边诸人不管心里作何想法,都纷纷劝起来。 偏偏地上这个年逾古稀、头发花白、牙齿都快掉光的老人家就是不起来,抹着眼泪就哭:“老臣命苦啊,就这么一个孙儿,要是没了,老臣就是死了也没人送终啊!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狠心,竟然要害死燕家唯一的独苗苗!” 要不是看到燕老太师这白发苍苍的模样,谁也想不到这鬼哭狼嚎之声竟出自他口。 不过他这话说的,让一边的燕安易脸抽抽:“爹,您说什么话呢?不还有儿子在吗?燕青云那臭小子,他……” 话还没说完,就见燕老太师瞪了他一眼,脱下自己脚上的鞋,就朝儿子身上打去,边打边嚷着:“你说青云是臭小子,你还比不上他呢!” 燕安易不敢有违,只好硬生生受了几个鞋底鞭挞,跪在一旁不作声。 魏皇萧望,看到年迈的老太师打了没两下,就喘不上气来的样子,连忙走下御座,亲自将恩师扶了起来。 “恩师,您这是做什么?燕青云乃是燕家唯一的嫡孙,朕一定会派御医全力救治的。” 燕老太师站起来,泪汪汪的:“老臣谢皇上,谢皇上——” 魏皇见此,递了个眼色给太子,萧成陵连忙过来将老太师扶起来。 “外祖父,快起来。您上次不是说齐州有一方砚很好吗?东宫正好有……” “啊?齐州方砚?”燕老太师恍然大悟,重重地点点头,“方砚好,方砚……” 燕老太师浑浊的眼睛定住,身体也不动了,好一会热才打量着金华殿,皱着眉头:“嗯?皇上?太子殿下?老臣……老臣,怎么在这里?” 皇帝看他这老糊涂的样子,对萧成陵说:“快扶你外祖父回去吧,如今越发糊涂了。” 太子点点头,边搀扶着燕老太师,边哄着他:“外祖父,到东宫看看那齐州方砚如何?” 没成想这话又捅了篓子,只见燕老太师突然紧紧握住萧成陵的手,跪在地上哭道:“东宫?不,不去东宫,那里危险……危险!” 说着,燕老太师眼睛一翻,晕倒了。 这可急坏了燕安易和太子等人,又是宣御医又是送回府的,好一番波折后,金华殿才恢复宁静。 魏皇萧望看着燕老太师等人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东宫危险……” 尹贵妃听了,柔柔地说:“燕太师年纪大了人糊涂,想来是随口说说的。” 皇帝看了她一眼,摩挲着手指,意味不明地冷笑。 “就是疯子说的话,才可信。”说着,他看向旁边一脸迷茫的八皇子萧成际,语气冷厉,“老八,朕命你追查燕青云中毒一事,三日内朕要看到结果。” 萧成际的娃娃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接了旨意:“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点点头,命他们都退下。 突然接了这差事,八皇子萧成际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跟在尹贵妃身后,苦恼地沉思着。 尹贵妃身穿一袭浅黄色绣凤宫裙,头上的五凤朝阳含珠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她的脸色却有些苍白。 “际儿,可是为你父皇交代的差事苦恼?” 萧成际苦笑着,问道:“母妃,父皇为何叫孩儿去查燕青云中毒一事?” 尹贵妃拍拍儿子的肩膀,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太子殿下正追查十公主失踪一案,宁王萧成阳涉嫌此事已被禁足。如今能替你父皇分忧的年长皇子,只有际儿你。所以你更要好好为你父皇分忧,知道了吗?” 八皇子萧成际点点头,又说起一事:“今日看到太子殿下和燕老太师,孩儿倒是想起一事来。” “何事?” “我见过给燕青云下毒的人,那少女年约十五,一身白衣……额头上,还有颗红痣。” 尹贵妃抓着自己儿子的手,低声问道:“十五岁,红痣?莫不是……” 萧成际点点头,娃娃脸上闪过一丝笃定:“孩儿亲眼所见。” 大魏国都街头,尚不知在被人讨论的白衣·红痣·少女萧瑟,正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她一会儿拿起小泥人瞧瞧,一会儿到胭脂首饰店里走走,像是没发现身后跟着的一队士兵。 只是偶尔,她会借着看东西为由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身后,看到他们只是跟着自己,并无歹意后才放了心。 东走走西逛逛,不知不觉中,她离主街道越来越远,却走到了权贵云集的东城区。 太子亲卫见终于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连忙现身出来,恭敬地说:“太子殿下请您回去。” 萧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看了看斜对面的一栋府邸,看起来紧张兮兮:“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说完,她就朝斜对面一栋府邸跑,亲卫连忙追上去。 却不想她跑的太急,竟一头撞在府邸门前的彪形大汉身上。 那彪形大汉摸摸背,转过头来骂道:“谁呀?走路不长眼——” 等彪形大汉看到倒在地上的白衣少年郎时,嘴巴张成了鸡蛋型:“小……小……小狼崽子!” 太子亲卫看她被人撞倒在地,又见彪形大汉一脸不善,立即上前呵斥:“你是谁?撞了人不道歉?” “明明是她撞的我好吗?”彪形大汉的声音响如洪钟,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指着爬起来的萧瑟喊道,“来人呐,快去把她给我抓起来!” 这样喊着,彪形大汉自己率先越过太子亲卫,朝萧瑟追去。 萧瑟回头看了眼上面的牌匾,上面写着硕大的“宁王府”三个字,然后转身又跑。 于是大街上,出现了这样一幕罕见的景象——白衣少年在前面拼命跑,两队人在后面卖力追。 街上的老百姓一看这场面都傻了眼,只觉得一阵风刮过,三伙人就从他们面前跑过,只留下扬起的巨大灰尘让人直咳嗽。 那白衣少年当真是泥鳅转世,尽往热闹的地方跑,不一会儿就跑到国都最繁华的那几条街上。追在她身后的是太子亲卫和宁王侍卫,无论哪个都要注意言行,不能当街冲撞他人,以防给自家主子招祸。有所顾忌下,跑的自然比萧瑟慢了些。 恰好这时,街上有四个贵客在兴致勃勃地逛着街。 说兴致勃勃也不尽然,除了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女很有兴致外,边上两个青年都不热衷。 “钟离恪,你看那儿发生了什么?咱们去看看?”一个嬉皮笑脸的青年坏坏地说道,深邃的五官上满是好奇。 旁边一袭淡紫色云锦,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气质高华的男子却不感兴趣:“不去。” 嬉皮笑脸的青年,转头问:“尹公皖,咱们去看看?” 可惜温文尔雅的尹公皖连头也没回,也说了不去后,就回到衣着华贵的少女身边,帮她参考胭脂首饰。 殷冉耸耸肩,正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凑凑热闹,就见那一大伙人,朝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随着逼近的人群,殷冉看清了前头狂奔的白衣少年。 “那谁,不是昨天把燕青云按在地上打的……” 听得此话,本来毫无兴趣的钟离恪立即抬头,看向朝他们奔来的白衣少年。 今天她没有绑抹额,一张稚嫩又美丽的脸蛋在阳光下显露无疑,连眉间那点红痣都隐隐看得见。 那边萧瑟回头看了眼,见快要被追上了,更加快了速度。 不料,在她这一回头的功夫,因为没看到方向,她不小心撞到了人! “嘭——” 一声巨响,萧瑟如同个炮仗似的,撞进了那人的怀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钟离 那人应该是身手极好,被她这样大力地撞了都没倒,还稳稳地站着,甚至环了下她的腰,让她不至于反弹摔地上。 她被撞傻了,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人:“对不起……” 她说着,两管鼻血顺着流下来。 “哈哈哈——”旁边的殷冉看着她这傻样,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 然而正面冲击的钟离恪,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松手往后退了一步。 “鼻血,脏。” 萧瑟“哦”了一下,撸起袖子擦鼻子,却把鼻血擦得半张脸都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多重的伤。 短暂地停留后,她身后的追兵已到。 显然追兵是认识这几人的,只见太子亲卫先给旁边的华贵少女行了个礼,口呼“瑶公主”,然后再依次问候了钟离恪、殷冉和尹公皖三人。 宁王侍卫长刘俊也认识他们,也跟在后面见了礼。 因殷冉与太子亲卫的关系更熟识,所以他开口问道:“你们为何追她?” 亲卫早得了太子旨意,要秘密行事,如今闹成这样已经不妥,更不敢大肆宣扬她的身份,只说太子要见她。 旁边的刘俊,脸上虽带着笑意,语气却分毫不让:“正巧,我家主子宁王殿下也找她有事,令属下务必带她回府。” 太子亲卫与宁王侍卫对峙着,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殷冉抓住又想溜走的萧瑟,十分好奇地看着她:“你这小女子不简单,竟同时惊动太子殿下和宁王殿下。说说吧,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萧瑟却装作手疼的样子,蹙眉叫道:“疼疼疼……” 钟离恪见了,一手抓住殷冉的手腕,将她从殷冉手下解救出来。 她谢过了钟离恪,又对殷冉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找错人了!” 说完,她飞速转身,拔腿就跑。 速度之快如同一道闪电,惊呆了殷冉和其余几人的眼。 殷冉的眼睛一转,瞥过旁边紧盯自己的瑶公主,一边高喊道:“你去哪儿?别跑啊!” 人也跑了。 瑶公主朝着他背影直叫唤:“殷冉哥哥,殷冉哥哥!” 见追不上他,瑶公主气愤地将手中的东西扔在地上,嘴嘟的都能挂油壶了。 尹公皖小心翼翼地哄着她,等他们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殷冉、钟离恪连着那白衣少年和追兵们都不见了踪影。 而萧瑟呢,已经趁人不注意,“滋溜”一下爬到一棵茂密的树上,树袋熊一样看着下面的追兵跑远了。 就在她送了一口气的时候,大树旁边酒家二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了,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露出来。 “喂,你跑什么?” 她被突然出现的人脸一惊,双手脱力松开了紧抱的树枝! 瞬间,她就这样在那人惊讶的眼神中,直直从两米多高的树上掉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刮过,心想自己一定会摔痛死的萧瑟赶紧闭上眼睛,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感觉到疼痛传来。 她忍不住睁开一只眼打量,却对上一双天生勾人,奈何冰冷的桃花眼。 桃花眼的主人冷冷地看着她,然后放下双手,将手背在身后。 顿时,她“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剧痛中,她仿佛都能听到到自己臀部开花的声音。 “喂,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一袭紫衣,面如冠玉的男子却忽然转身,缓缓离去。 萧瑟揉着自己疼痛的臀部,龇牙咧嘴的样子十分可笑,成功逗笑了跑下来看她的殷冉。 听着耳边再次传来哈哈大笑,一丝璀璨的流光划过她的眼眸。下一刻,她猛地跃起,一把将还在大笑毫无防备的殷冉压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颈。 看着不敢再嘲笑她的殷冉,萧瑟却笑得分外灿烂。 “你笑啊,怎么不笑了?殷世子?” 逆着光线,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璀璨,漆黑的眸子中的恶趣味好像一把小钩子,勾引着那些为美色所惑的傻鱼儿一般。 殷冉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禁停止了,眼神也不再嘻嘻哈哈。 “你——” “你什么你?要我放开你吗?” “额……对,放开我……” “要我放开你也可以,为了弥补你把我从树上吓下来,你要请我吃饭。” “好,你先放开我。” 她拍拍手站起来,看着还傻傻躺在地上的殷冉,歪了歪脑袋。 “怎么?要我拉你起来?” 殷冉愣了一下,这才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边拍着身上的灰尘,边问她:“说吧,吃什么?” 她打量了一圈四周,指着大树旁边的酒家,率先走了进去。 等两人入座后,萧瑟先是点了几个小菜,再让店家上最好的酒。 面对殷冉疑惑的神情,她却没多解释,只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许多饭菜后,才开始倒着小酒,自饮自酌。 燕青云不像她吃的那样狼狈,一番举止中自有富家贵公子的涵养和气度。 见她终于吃饱喝足,他才开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太子和宁王的人都要抓你?” 没想到他一提到那两个人名,萧瑟却立刻警惕起来,一脸紧张兮兮地看着她,眼睛都瞪得溜圆溜圆的。 “你问这个干嘛?我说了我不认识他们,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殷冉见此也没再逼问,只想着缓缓图之,于是与她聊起其他的话题,一时之间两人倒是有种酒逢知己,相见恨晚之感。 没多久,两壶烧酒就这么进了两人的腹中。当然更多的还是进了萧瑟的肚子里,此时她已脸颊绯红,醉语连连,一副醉酒之态了。 殷冉趁此机会,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半眯着眼,胳膊肘撑着桌子,手掌撑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说道:“萧……萧……萧瑟……” “萧瑟?”殷冉蹙眉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于是又追问道,“那太子殿下和宁王殿下为什么要抓你?” “……因为……嗝……因为……嗝……” 随着她的醉语,殷冉的眼神越发期待,带着种挖掘到秘密的兴味。 然而下一刻,萧瑟突然“砰”的一声,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气的殷冉牙齿直痒痒。 “喂,萧瑟你醒醒,喂!” 然而不论怎么推,白衣少年都像死猪一样一动不动。看着这个趴在桌上的人,殷冉一时苦恼。 要不然,给太子姐夫送过去?反正太子不是在找她吗? 殷冉转念又一想,万一是她得罪了太子,太子把她弄死了,岂不可惜? 殷冉想想,还是放弃了把她送到东宫去的念头。沉思一会儿后,殷冉将她扛在肩上,抱着她的双腿,往城东方向走去。 肚子被坚硬的肩胛骨硌着的感觉可不舒服,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吐了吐舌头,又赶紧闭上眼睛装醉。 殷冉却看不到背后的她如何做鬼脸,只扛着她一直往前去,嘴里嘀咕着:“看着瘦弱,没想到还是有点分量的。” 就这么一路走着,直到快进城东地界时,路上已经没了行人,地段也越发僻静。 此时,五六个身穿黑衣,脸蒙黑布的刺客突然出现,堵住了殷冉他们前后两条路。 “喂喂,你们干什么?”殷冉问着,将萧瑟放在墙边,然后往前走了两步,缓缓撸起两分的袖子,里面隐约露出一丝金属的光泽。 没想到那些黑衣人的目的根本不是他,而是墙边的萧瑟! 只见黑衣人手执刀剑,一齐朝萧瑟的方向冲去,声势之快,力道之猛,令殷冉措手不及! 眼看最前方的黑衣人的剑刃快要刺到萧瑟身上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僻静的四周突然传来箭矢破空而过的声音。 只见几根箭矢以更快的速度,一一射入黑衣人的背心处,瞬间黑衣人就倒了三四个。 余下两个黑衣人见势不妙,迅速沿着早就规划好的路线撤离,身后却跟着几个同样身手敏捷的侍卫。 看着缓缓走来的紫色身影,殷冉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邪笑着说道:“谢啦,钟离恪!关键时候还是你可靠,要不是你出手,她说不定就要死了。” 钟离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淡漠的神情,无端给人生长于冰雪之巅上的雪莲一般冰冷凉薄之感。 “敢在钟离府附近动刀兵,就要有被杀的觉悟。” 话音落下,殷冉嘴角抽抽地望着远在天边的钟离府方向,只觉得钟离府附近这一范围,只怕涵盖了三分之一个国都吧? 不过他倒没嘴欠地说破此事,只是在钟离恪冷漠的视线中,不怕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来就是要去找你的,正巧你来了。”说着,殷冉躲过钟离恪一记眼刀,嬉皮笑脸地继续说道,“宫门下钥前我得回去,我也不可能带她进宫去,只能先把她放你这儿寄养一晚,明天我再来看她。” 钟离恪又是冷冷一记眼刀过去,手却自觉地将萧瑟从殷冉肩上抱到自己怀里。 “仅此一晚。” “好好好,明天我一定找个别院好好安置她行了吧?” 钟离恪不语,只是抱着她转身走了。 殷冉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不出来的殷冉只好抓抓头发,朝钟离恪远去的身影喊道:“对了,她叫萧瑟,有空你帮我查查她的身份吧!” 殷冉说完,没得到答复只好走了。 却不曾想到,转角处的钟离恪听到殷冉喊的那句话,脚步却顿住了。 “萧瑟,果然是……” 果然是什么,萧瑟没听清楚钟离恪未尽的话语,她只是闭着眼睛,让呼吸绵长缓慢的,继续装着酒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浑水 此时的东宫中灯火通明,一盏盏精致的盘蛟龙五头含珠铜制宫灯点亮了室内的光明,木质阶梯旁各有一尊鎏金貔貅,其身形如虎豹威猛,首尾似龙状昂扬,肩有羽翼,头生一角,威武极了。 阶上,一身黑色绛纱单衣,内穿白裙襦,革带加身的太子萧成陵坐在桌案前,批阅今日公文。 阶下,身着甲胄的太子亲卫首领躬身行礼,将情况一一如实报来。 “太子殿下,属下等无能,让人跑了。” 萧成陵抬头,按揉着额头,紧皱眉毛,一脸的不耐。 “一个女孩子家家都追不上,你这太子亲卫队长怎么做的?” 亲卫队长闻言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诚惶诚恐地解释道:“非属下等无能,而是她太机灵太会跑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宁王殿下的侍卫也在追捕她,他们总在旁边动手脚,属下等才追丢了的。” 闻言,萧成陵猛地抓起手中的毛笔砸向地上的亲卫队长,厉声喝道:“废物!给孤滚下去!” 等亲卫们都退下后,萧成陵收回了脸上的愤怒,转而深沉地望着殿门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王……” 屏风后,一道矮小的人影走出来,捡起地上的毛笔,放回太子面前的桌案上。 “殿下,臣本来还怀疑,您说在大佛寺遇见了十公主一事的真假,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 矮小的中年男子说着,指了指宁王府方向,笑着说:“看来,宁王是急于脱罪呀!” 萧成陵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詹事所言有理。若她不是小十,如今这关头,被禁足在府里的萧成阳,又怎么会派人拼命追捕她呢?” 萧成陵想了想,转头就要叫亲卫队长回来,却被太子詹事阻止了。 “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成陵看了眼这个颇得自己信任的太子詹事,有些不明所以:“詹事有话请讲。” 身材矮小的太子詹事看了眼周围的宫女太监,使了个眼色。 萧成陵挥挥手,让所有闲杂人等都退下后,方好奇地看向太子詹事。 只见詹事唇上的八角胡子抖了抖,嘴唇嗫嚅着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 半晌,他才犹豫着这样说道:“下官之前奉命到濮城追查十公主一案,借此机会已布下棋局,只等明日三司会审时拿出来,就可佐证的确是宁王萧成阳谋害了公主殿下。届时,萧成阳最少也是削去王爵、废为庶人的下场,殿下多年的大仇自然得报,只要——” 萧成陵听了,执起桌上的毛笔,在砚台中浸润着,声音低沉下来。 “只要小十真的死了?” 太子詹事闻言立即跪在地上,急切而又谨慎地规劝:“不用十公主身死,只要她暂时消失一段时间。等除去宁王萧成阳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殿下您顺利继位登基,到时再光明正大地将十公主找回来,加倍恩宠,岂不两全齐美?” 萧成陵手中的笔猛地按在砚台里,力道之大险些将笔头按断,漆黑的墨水也溅起来落在黄花梨桌上,犹如白纸上晕染出一点点黑渍,惊人的深沉。 “可孤的四弟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到时候在父皇面前倒打一耙,如何应对?” 太子詹事的眼睛看着桌上溅出的黑渍,压低了声音一笑:“若找不到人,没有证据,一切都是徒然。” 萧成陵用手指将黑渍摊的更开了点,也笑了。 这时外面一个内侍敲了敲殿门,大声说道:“太子殿下,皇上召您去金华殿。” 萧成陵与太子詹事对视一眼,太子詹事就走到殿门前问道:“何事找太子殿下?” “这个小的不知,只知道不久前,司徒大人和尚书左丞先后觐见了皇上。” “钟离昧和钟离恪?他二人……”萧成陵一挥衣袖站了起来,眉头紧皱,然后朝太子詹事说了一句,“对了,刚才商议的事,你吩咐国都令张治知去办。” 外头内侍小声催促着,萧成陵整了整衣冠,迈步往外走去。 与此同时,大魏国都城东处的宁王府里,也正发生着一场对话。 细雨淋漓,一身蓝衣,长相颇为英武不凡的男子正倚靠在廊间石柱上,静静倾听着春雨淅沥沥的声响。可惜自远而近的沉重脚步声却坏了这份难得的休闲意境。 看着彪形大汉满头汗水地从长廊那头跑来,萧成阳伸出手掌接了几滴檐下滴落的雨水,淡淡地问道:“人跟丢了,对不对?” 彪形大汉跪在地上,来不及擦拭自己满头的汗水,接连磕了三个头,悔恨自责不已:“主子,都怪刘俊无能,让那小狼崽子跑了!” 萧成阳猛地将双手握拳收回来,然后张开手掌任由雨水从掌心流下来,面上却笑得温和。 “纵使那小狼崽子身手不错,但以你的能耐,不该这么轻易就让她逃了。说吧,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刘俊点点头,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恨恨地说道:“都怪太子亲卫几次多番阻挠我们,否则我早就将人抓回来了!” 萧成阳从袖子里掏出手绢,细细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掌,眼神却看向了檐外的雨帘。 “太子出手阻挠,倒真应了本王的猜测。” 刘俊伸手抓了抓脑袋,仰头看着宁王萧成阳的背影:“主子此言何意?” 萧成阳回头瞥了他一眼,声音里多了两分兴味。 “之前濮城初见,本王光凭她出现的时机和额上红痣就推测她是十公主,事后想想总觉得有些鲁莽。”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交给刘俊,“如今太子也在想方设法找她,不正说明她就是那个扳倒本王的关键人物吗?” 刘俊将令牌收在怀里,一时脑抽问道:“那万一她不是呢?” 萧成阳勾了勾唇角,眼神中一丝冷光闪过:“莫说她就是十公主,就算她不是,在这关口上,她也必须是。” 刘俊也不是看不清形势的人,闻言立即点头:“只有一个活着的十公主,才是证明您清白最有力的证据。” “都说本王杀了十公主。若十公主好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还能以此构陷本王吗?” 萧成阳说着,捂着肋下三寸处受伤的地方,转身离开了阴冷潮湿的长廊,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话。 “拿着本王的令牌去找国都令张治知,命他连夜查找所有驿店酒家,翻遍国都也要把狼崽子找出来。” 日头逐渐西沉,暮色逐渐覆盖了大地,仿佛给大地披上一层暗黄色的纱衣。暗夜的来临,如同迷雾笼罩着整个大魏国都。 昏黄的光线中,唯有一户人家非但灯火通明,而且醒目热闹,那就是大魏顶级权贵之一的燕家府邸。 要说他家今日有何不同,莫过于家门口高高挂起的灯笼换成了白色,上头还写了硕大的一个“奠”字。纵然白喜事当头,来往于燕家的人,反而比平日里还多些,如今已过黄昏,仍有源源不断的宾客驱马赶到。 走进燕家,发现每人皆身穿素袍,臂缠黑布,一脸如丧考妣的神情,与满院的白色相衬,分外和谐。 再往里走,就是燕家正院。 此时正院里摆了一口金丝楠木制成的无漆原木色棺椁,棺椁前跪了呼啦啦一大片人。 再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无不是身穿孝服,脸擦脂粉,面若春水的年轻妇人家,只见这些少妇一个个哭天抹泪的,好像在攀比谁哭的更伤心一般,甚至有几个妇人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 前来燕家上香的人,看着这些俏丽的小娘子们,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哀痛惋惜至极的模样,上了一炷香。 “燕公子,你死的好惨啊!想当年,你我于国子监中有同窗之情,如今却只能在这儿给你上一炷香了!天妒英才,像你这样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八斗之才,老天爷怎么忍心将你带走!燕兄!燕兄!” 上香的人喊着喊着,眼泪竟真的流了出来。 这话说的,原本躺在棺椁里的华服公子哥立马坐起来,吓了众人一大跳。 “你谁啊?”公子哥这样问道,随手从灵台上拿起一个苹果,用袖子擦了擦,咔嚓咔嚓地吃起来,“话说的不错,本公子这样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八斗之才,整个国都也找不出第二个!” 上香的那人连忙点点头,又说出一堆“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等赞美洋溢之词,才把棺椁里这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哄高兴了。 那人连连点头,得了里头燕青云一句赞赏后,才哀哀戚戚地出了燕家。一出燕家,那人立即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骂道:“有病!” 里头燕青云被人赞美够了,又躺回棺椁里,任由细雨蒙蒙落在自己身上,沾湿了华衣。 想到自己要死了,燕青云不禁悲从中来,大声朝外面吼道:“哭!都给本公子哭!” 外面跪着的姬妾们听了,连忙大声哀嚎起来:“公子,你死的好惨呐!公子啊!” 听着这些悲戚的哭声,燕青云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拿着苹果啃着,瘪瘪嘴嘟囔道:“臭女人,我就是死了也要回来找你索命……” 隔壁不远处的院子里,燕青云他爹燕安易听着儿子院里传来的哭嚎声和吹打声,气的把手里的奏折丢在了地上。 “逆子,逆子!”接过妇人递来的茶水,燕安易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摔在地上,愤懑地指着妇人骂道,“看你生的好儿子,都惯成什么样了!逆子!” 燕夫人擦擦眼泪,半点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片。 将要出去之前,燕夫人忍不住担忧地说道:“燕二他们至今都没找到那个下毒的人,万一青云明日真的……那可怎么办呐?” 燕安易却只是冷冷一哼,难掩愤怒地回答:“死了才好,混世魔王一个!” 说着,他就让燕夫人出去了。 等燕夫人走后,旁边的燕大看了眼他的脸色,轻声问:“家主为何不将左丞大人的话转告给夫人听,好让她安心?“ 燕安易捡起地上的折子,一边继续写着,一边没好气地说道:“说什么?说钟离恪已查明,那女子只是给臭小子塞了一颗沙棘果干,就把他吓得要死要活?他燕青云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燕大忍不住捂嘴笑出了声,立即惹来燕安易的怒视。他也乖觉,觍脸笑着:“家主真是辛苦,外面要操持着国子监大小事,回家上有咱们老太爷天天要把鱼养土里,下有青云公子整日闹腾不休,真是难为您了。” 闻言,燕安易长叹一口气,摸摸已见斑白的两鬓,深觉头疼。 “算了,不说这些了。听说今日钟离昧和钟离恪进宫去了,回头皇上就吩咐封锁城门,查清楚所为何事吗?” 燕大点点头,只说后来皇上把太子也叫去了,那意思似乎和十公主之事有关。 “十公主?难不成他们所找的那个额上有红痣的人,就是十公主吗?”燕安易问着,写字的笔停住了,随即他将笔和折子放下,起身欲往外走去。 “不行,十公主怎么说也是我外甥女。燕大,你快集结府中侍卫,咱们去帮忙找找看,莫再让人害了她!” 燕大点头领命,转身跟在燕安易身后出了门。 然而出门后却见到,满脸橘皮褶皱都快能夹死苍蝇的燕老太师。 只见燕老太师本来蹲在地上,看他们出来,连忙拉着他们的手,扯着他们往园子里走去。 “走走!鱼快淹死了,赶紧把它救上来……” 燕安易无奈地试图挣脱,却发现燕老太师握的更紧了。 “燕大挖洞,儿子你救鱼,快快快!” “爹,儿子有正事要办……” “不行,先摸鱼……” 就这样,燕老太师拉着燕安易和燕大去了园中的池子里捞鱼,前头院子里的燕青云还躺在棺椁里,任由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 至于驿店里蒙头就睡的萧瑟,倒是睡了一个囫囵觉,浑然不知自己一手将国都的情况搅得如此混乱。 直到天将明的时候,她才被人摇醒。 等她穿好衣服出来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文官袍服的官员站在那里。 见她出来,那官员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一礼,语气温和却又不容拒绝。 “下官国都令张治知,参见十公主殿下。陛下有令,请您即刻进宫见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会审 大魏皇宫始建于十五年前,前身乃是魏侯萧望的府邸。 自十五年前正月初一,现任大襄皇帝公然发动政变建立新王朝后,魏侯萧望也不甘寂寞,在魏地自立为王,是为如今的大魏皇帝。 因此大魏皇宫的建筑历史并不悠久,许是魏皇萧望为了强调自己出身正统,称帝乃是顺应天命,故而将皇宫修建的十分金碧辉煌。楼阁盘结交错,如绸带般萦回曲折回旋,又如旋转的水涡高高地耸立着,真可谓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整座宫殿仿制中原皇宫的建筑格局,以群英殿、维清殿、金华殿这三殿为中轴,左边是朝廷各衙门场所,右边为东宫,后面则是后妃居住和活动的场所。 三大殿中犹以群英殿规模最大,一般作为元旦、万寿等万众朝贺时使用;维清殿堪称常朝场所;而金华殿却是魏皇日常起居和召见外臣的内殿。 维清殿的“维清”二字,取自《周颂·清庙之什》,意为天下清平光明,无败乱秽浊之政,又有以周文王的文德武功借喻当今之意。 维清殿内谓清事,眼下就有一桩等待查清之事。 只见文武诸官陈于堂下,高高在上的御座上,一名玄色金纹衮冕的中年男人端坐于上,冠上垂下的十二白玉旒遮住了他的脸色,令人看不真切,但他的视线正看着大殿中间跪着的那个年轻人。 大殿中间跪着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一身大魏一品绛紫色亲王制服显示他的身份,正是御座上魏皇的儿子——宁王萧成阳。 纵然此刻被千夫所指,宁王萧成阳却涵养极好地静静跪在地上,不曾因人言而惶恐,也不为构陷所愤懑。 此时旁边文官列队中走出一名大理寺官员,只见这名官员命人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所有人便看见那托盘上赫然放着一块温润白玉,上头还沾着暗黑色疑似血迹的东西,在白玉的衬托下越加显眼。 那白玉算不得贵重,在看惯了奇珍异宝的权贵们看来,只是中等品相,连收藏的资格都没有。 魏皇头上的冕旒微微晃动着,他挥挥手让人将托盘端上来,再拿起这块玉佩放在手中,细细端详着。 下面大理寺正沉稳不惊地就事论事:“启奏皇上,此玉就在十公主仪仗队被屠之地不远处发现,发现时正浸在血泊中,还是血迹干涸后,负责查案的人才找到了。” 魏皇皱了皱眉,额上深如沟壑的纹路已显露出他的年龄,这是一位即将年迈、又寄望老骥伏枥的帝王。 只见魏皇将白玉随手一扔,温润的白玉便顺着台阶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磕在石柱上,砸碎了一处边角。 “宁王,若朕没记错的话,这是你母妃的东西?” 萧成阳动作僵硬地跪着爬行两步,将那碎了一角的白玉佩捡起来,用袖子擦拭着上面干涸的血迹,脸色越发苍白。 “回父皇,这是儿臣母妃遗物。” 大理寺正朝着魏皇方向一拱手,又说道:“据查,宁王殿下十分珍爱这枚玉佩,日日贴身放着。请问宁王,此物为何会出现在十公主仪仗队被屠之地?” 萧成阳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魏皇,却只看见十二冕旒后的一片暗沉,但他能感觉到,那后面正有一道视线紧紧盯视着自己。 “此玉佩,本王于数月之前就已遗失。”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神情中满是真诚:“此事,濮榭众人皆可作证。” 大理寺正料定他会这样讲,于是指着殿门方向,朗声笑道:“依宁王所言此玉数月前就已遗失,那臣再请问,为何三月上旬,十公主一案事发前,濮城中仍有人看到您腰间佩有此玉?” 萧成阳忽而皱起眉头,一丝回忆迅速闪过他的脑海,却又因此刻情势紧急而思索不得果。 大理寺正见他苦思冥想的样子,宛如胜利了一般,再次指了指维清殿外的方向。 “人证已在殿外,若宁王殿下有异议,不如请皇上宣人证进殿,当面对质一探究竟。” 萧成阳又看了眼御座上的魏皇,还有阶上面色平静仿佛万事不缠身般的太子萧成陵,眼中隐隐划过一丝冷光。 太子萧成陵见此,也向魏皇进言道:“父皇,儿臣不信此事是四弟所为。不如宣证人问个清楚,也好还四弟清白。” 魏皇萧望侧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太子萧成陵和阶下的宁王萧成阳,微微点头。 立即有太监紧跟着唱喏:宣,濮城人证进殿——“ 殿门打开后,在一众文武官员的见证下,一个穿着花红柳绿,走路扭扭捏捏的妇人进了殿,战战兢兢地一边看着两边的人,一边往前走着。 还没走到丹陛之下,那妇人已被这严肃恢弘的气势吓得畏畏缩缩,跪在地上小心打量着四周。 大理寺正走到那妇人面前,抬起她的脑袋展示给萧成阳看。 “宁王殿下,你可识得这妇人?” 萧成阳看着妇人的脸,总觉得很眼熟。等看到妇人头上簪的大红花时,方想起来,这濮城环采阁里的妓女。 见萧成阳不说话,大理寺正又问那妓女:“兀那妇人,你可认识跪着的这个男人?” 妓女打量了萧成阳两眼,忽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脸上习惯性地露出谄媚似的笑容:“认识认识,他是环采阁的常客,是春杏儿的老相好,听春杏儿说他是宁王殿下手下的侍卫长,叫刘俊。” 听到这话,文武官员行列中不时有人捂着嘴巴“扑哧”笑出声。 虽然流连青楼不是什么丑闻,不过闹到维清殿上来的,宁王萧成阳还真是头一个。 尽管萧成阳脸色似乎有些发青,大理寺正却没停下审问,而是指着萧成阳手中的一块白玉玉佩问她:“看看那块玉,你见过他戴在身上吗?” 那妓女仔细看了好几眼,又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肯定地点点头。 “看过,贱妾记得!” 这时,旁边有个不知是谁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着怀疑:“一块玉佩而已,多久前的事了,你怎么肯定自己见过?欺君,可是要砍头的!” 妓女听到砍头,立即尖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的脖子嚷道:“别砍,别砍,贱妾说的都是实话!” 大理寺正面露微笑,略微安慰了她,然后才问她:“何以见得你讲的是实话?” 妓女被两人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地吓唬着,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因为有一日他来环采阁的时候,贱妾走路撞到他,不小心扯下了那块玉。贱妾就捡起玉想还给他,哪想到这位爷当场把玉抢过去,狠狠踹了贱妾一脚。官爷若不信,尽可查验贱妾身上的腰伤,就是那时磕到桌角留下的,现在还疼呢!” 这样说着,那妓女就要撸起衣裳让人查验,其粗鄙之态,令在场人瞠目结舌。 大理寺正紧皱眉头阻止了她,然后再问道:“你可记得此事发生在何时?” 妓女仔细思索着,有些犹豫地说:“……二月底的时候。” “后来还见他戴过此玉吗?” “没有,”妓女摇摇头,接着说道,“环采阁被封的那天就没见他戴过了。” “环采阁哪天被封的?” “三月初四。” 问完这些,大理寺正便让人将她带下去,而后转而问萧成阳:“宁王殿下,如今据二月底只过去了二十余日,未满一月,为何您自称此玉遗失了数月之久?不知是您记错了,还是那妇人撒了谎?” 萧成阳看着那妇人离去的方向,白着脸低下头,并不作声,似有默认之意。 大理寺正于是再追问:“您一方面说此玉遗失了数月,一方面又有人证明此玉是在二月底到三月初四这几天不见的。恰好这几天就是十公主一案发生的时间,恰好此玉又在案发现场被人找到。请问宁王,当作何解?” 见萧成阳还不说话,似乎在组织措辞一样,大理寺正乘势追击,又从袖中取出一物,呈递给御座上的魏皇。 “启禀皇上,这是在十公主仪仗队的一个奴仆尸首衣裳里找到的,请您过目。” 话音一落,自有太监将东西转呈上去,魏皇萧望却掏出一块手帕,掩了口鼻咳嗽了两声,吩咐身边的内侍总管孙德念了。 孙德接过纸迅速一瞥,脸上不由露出惊色,随即立即被他收了回去,然后开始念起纸上的内容,声音洪亮的整个维清殿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王命你时刻监督十公主车架动向,每日将仪仗队行进路线告知本王,一旦进入濮城地界立即报信,本王自有要务安排。望你从之慎之,莫负本王重托。”面目和善的孙德读完后,视线不经意地瞥过地上跪着的萧成阳,接着念道,“落笔——宁。” 听完这信,整个维清殿为之一静。落笔的“宁”字指的到底是谁,在场众人都清清楚楚。 御座上的人没发话,太子萧成陵也不好多言,只是使了个眼色给大理寺正。 大理寺正见此,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声音也止不住高昂起来:“宁王殿下,不如看看信上的字迹,是不是你的?若此信是真的。宁王殿下,臣想问您,为何要派人监督十公主车架?进入濮城地界后又有何要务要办?微臣认为,这就是你提前踩点,好行凶杀人的准备罢了!” 魏皇朝孙德招招手,将那信接过来看了,语气沉缓。 “将宁王往日上的折子找出来给朕看看。” 孙德立即吩咐人去后头内室翻找去了,不一会儿就有人拿着两本奏疏递给魏皇。魏皇打开折子,将其与信上内容一一对照,许久方说话。 “字迹,确出自宁王。宁王,你还有何话说?” 萧成阳抬头看了眼魏皇,深深磕了个头,声音沉静。 “儿臣,无话可说。” 大理寺正犹不满足,跪在地上对魏皇请求:“皇上,宁王萧成阳谋害十公主一案,业已查明,确是他为报私仇,手刃皇妹,请皇上依律处置!” 他跪下请旨后,没想到并没有其他人响应他,而御座上的魏皇,却只是看着手中的折子,神情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萧成阳一脸淡然地站了起来,笑着朝大理寺正说道:“大人刚才又是人证,又是物证的讲了那么多,可否容许本王也请一位人证进殿?” 大理寺正哑口无言,下意识朝太子萧成陵方向看去,未得到他任何指示后,只好又看了看御座上的魏皇。 正好魏皇也朝他这个方向看来,点点头,缓缓地说道:“咳咳……宣。” 以及有太监尖细而响亮的传报声,从维清殿宽阔的殿内,一层叠加一层地传到殿外。 “宣,宁王人证进殿——” 众文武官员微微侧头看向殿门方向,只见万众瞩目之下,一名穿着一件简约素白色长袖云锦裙,外披月白色的薄纱,乌发如云盘起发髻的少女,轻移莲步而来。端的是仪态万方,摇曳生姿。 等少女再走近些,众人只觉得宋玉赋中所言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也许讲的正是眼前这个袅袅婷婷而来的少女吧! 一身素白衣裙的少女走到维清殿中间,双膝跪下行礼,声如清脆南珠落玉盘。 “民女,见过吾皇万岁,恭祝吾皇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少女一出现,立即在维清殿中引起一片骚乱,就连魏皇萧望都用手挽起眼前的十二冕旒,惊讶地看着她。 偏偏大理寺正却没注意到这些,只是颇为傲气地俯视着白衣少女,不屑地问她:“你又是何人?上殿面圣竟不自报家门,此乃大不敬之罪!” “住口——” 大理寺正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御座上的魏皇一声怒喝。 “你,抬起头来。”魏皇如是道。 少女缓缓抬起头,视线却低垂着,只看着丹陛之上的祥云图纹,并不说话。 然而这一抬头的功夫,众人都已看见,她的眉心间,一颗殷红的痣正生长于白雪般的肌肤上,在纯真稚嫩中平添了几分魅色。 魏皇的手指抖了抖,看了眼旁边一直作壁上观的大魏司徒钟离昧,问着他话,眼睛却看着白衣少女。 “钟离司徒,你昨日说的,可是她?” 司徒大人钟离昧看了少女一眼,拱手回道:“回皇上,是她。” 魏皇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他叫身边的孙德亲自去扶起地上跪着的白衣少女,然后一边咳嗽一边说:“咳咳咳,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没想到那少女先是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魏皇,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将手从孙德的搀扶下抽了出来。 “民女,不懂皇上此言何意,请皇上恕罪。” 此话一出,左右皆侧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颠倒 魏皇似是没料到少女如此作答,脸上的和善笑意一瞬间顿结,却又在下一刻恢复了。 “你……”魏皇微微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未继续说下去。 这时,站在旁边不远处的宁王萧成阳却仿佛有了支撑自己的力气,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红润。 “你不懂父皇何意不重要,只需太子殿下明白即可。”说着,萧成阳平淡的眼神投向丹陛之上的太子萧成陵,嘴角勾起一丝温和的笑容,“您说是吗?太子殿下?” 与萧成阳视线正面相对的太子,脸色刹那慌乱,却又很快强行按捺了下去。 在魏皇和文武诸官的目视下,太子色厉内荏地一口否认:“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宁王你此言何意!” 话虽如此,但众人从他略微闪烁的眼神中,分明已看出其中另有隐情。 此刻的萧成阳却不如刚才面对大理寺正那般忍让,反而威逼之势愈胜。 “本王于山贼手中救下此女时,她说自己名叫萧瑟,声称乃我大魏国嫡出的十公主殿下。太子殿下你作为十公主的胞兄,可认同她的说法?” 萧成陵的视线低垂着,不敢与萧成阳对视,只是缓缓地说道:“孤亦十五年不曾得见胞妹,如何……认得她。” 太子虽如此说着,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所说的并非实话。 萧成阳步步不让,闻言温和地笑了笑,再次跪在地上,启奏魏皇:“父皇,既然连太子殿下都不认她,可见此女罪在欺君,决不可赦!请父皇下旨,将此女拖出维清殿斩首示众!” 此话一说出,顿时惊了太子一派。 纵然明面上没有参与其中,可前两日萧瑟闹出来的动静,早已引得国都诸官宦世家的注目。各家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他们从太子和宁王及钟离府这几日的行为来分析,早已猜出少女的身份。 不成想,萧成阳对太子的怨恨至此,竟以白衣少女的身份,逼得太子进退两难。 若不承认少女身份,那就是少女自己假冒公主,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按律当斩。 若承认少女十公主的身份,那之前大理寺官员指控宁王杀死十公主的罪名,就不复存在了。 毕竟,十公主又没死,何来杀死之罪?最多只是有杀人未遂的嫌疑而已。而这嫌疑,还要看魏皇到底追不追究,若追究又到何种程度了。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去。 萧成阳打量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太子萧成陵,一边走到白衣少女身边,将她的脸抬起来,正对着太子方向,而后似扼腕叹息般地摇摇头,一声哀叹。 “唉……可怜才十五岁的姑娘,生的又这般貌美。可惜,你兄长不认你,那就只好请你——”萧成阳说着,一把拽着白衣少女,将她狠狠推倒在地,“先一步下黄泉了!” 名叫萧瑟的白衣少女倒在地上后,一脸哀戚幽怨地望着丹陛之上站立的太子萧成陵,眼神流波婉转似含万千情谊却难诉出口。那明亮而又哀伤的视线,更叫太子的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毕露,却又不敢与之对视了。 御座上的魏皇微微笑了,眼角的细纹随着笑意而褶皱起来。 “来呀,将此女……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魏皇的声音不大,却令在场众人的身躯一震,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然而太子与官员的怔忪丝毫没影响到殿前恭候的神武卫,只见两个身穿盔甲,一脸严肃的神武卫军士走了进来,一把架起维清殿中跪着的白衣少女,往外面押去。 白衣少女满脸不舍与复杂地回头看着魏皇和太子,丝毫不曾为自己辩解,任由神武卫将自己拖出去。 阶下,宁王萧成阳朝太子拱了拱手,又笑了笑,淡淡地问道:“太子殿下可还坚持之前的看法?您要知道,一出维清殿,她就与您生死相隔了……” 太子萧成陵恶狠狠的视线愤怒地射向萧成阳,眼中似有血丝泛起,却在下一刻又紧盯着那道纤弱无依的白色身影,脸上是呼之欲出的焦急。 “吱呀”一声,维清殿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两名神武卫挟持着白衣少女,即将踏出去。 “住手——” 听到这个声音,萧成阳嘴角隐隐勾起,一丝嘲讽从他眼神中划过,却又很快消逝在宽和的脸庞下。 而一脚已踏出维清殿的白衣少女,却在此时忽然闭了眼睛,轻轻吁出一口气。 等神武卫在魏皇的指示下,将白衣少女带回大殿中时,太子萧成陵立即跪在地上,朝魏皇磕了个头。 “父皇,她……应该就是小十。儿臣之前早有发现,只是不敢确定才没有出声。请父皇不要妄下论断,还需查清事实原委才好。” “哦?”魏皇手指敲击着御座的金制雕龙扶手,表情耐人寻味,“太子何以见得?” 太子萧成陵声音略微颤抖,额上流下几颗细小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一侧滑落。 “此事,想必四皇弟比儿臣更清楚。” 见此,萧成阳也跪了下来,目视着魏皇,沉稳自如地说道:“启奏父皇,当日儿臣接到报信赶往濮城外,那时十公主的仪仗队众奴仆已被山贼屠戮殆尽,仅剩此女一人尚存活。儿臣见这女子眉间一颗红痣,与十公主一般无二,而且临于山贼刀下仍面不改色,只是死死拉着山贼的衣袖,叫山贼将她的牌子还给她。还说那牌子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万不可遗失。” 听到萧成阳这话,白衣少女看着他,脸上满满的不可思议:“你……” “没想到本王当时在暗处看到了这一切吧?”萧成阳对着她一笑,低头看她的眼神中带着只有两人看得懂的威胁,然后他又转向魏皇方向,继续禀告,“等儿臣出手将山贼杀死,救出此女的时候,此女还紧紧抓着她的牌子。儿臣趁她不备取来牌子一看,正是证明我大魏皇族身份的红炎令牌,中间赫然刻着一个‘十’字!” “在儿臣的再三追问下,此女才开口说自己叫萧瑟,是我大魏的十公主。”说完这些后,萧成阳退到一边,恭请魏皇裁决。 场面一度为之静默,魏皇不说话也不表态,只是手指敲着御座扶手。 下头,是鸦雀无声的文武官员。 事关天家,大臣们如何能多嘴,只能等着此事的后续。 半晌,魏皇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把红炎令牌拿上来给朕看看。” 孙德立即听命下去,俯身朝萧瑟伸出双手,等着她拿出红炎令牌。 萧瑟看了眼孙德,又一一看了眼魏皇、太子、宁王等人,最后在众人的瞩目下,从怀里取出一块金制令牌,交到孙德手中。 孙德将令牌转呈给了魏皇,而魏皇打量着这块有些年代岁月的令牌,好半天才将令牌递交给下首文官列队中的一人。 “司空,你瞧瞧。” 司空接过令牌,细细端详片刻后,肯定地说道:“启奏皇上,这块红炎令牌,的确是臣在十五年亲手为十公主所铸。” 得了这话,魏皇眼角的细纹都因笑意微微松泛了,他的声音也从严肃转为和善:“好孩子,你当真是朕的小十,快起来吧。” 萧瑟左右看了看,从地上站了起来,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时,还没等她说什么,萧成阳立即转身对着大理寺官员,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既然十公主没死,那本王就要与你好好说道说道了。” “大理寺正三问,本王如今可以好好回答你了。” “一问:白玉佩何时何地丢失?本王可以告诉你,遗于与山贼搏斗之时,落在仪仗队被屠之地; 二问:为何隐瞒玉佩丢失时间?概因十公主之案破朔迷离,未找到她之前,本王不敢提及正确时间,唯恐加深自身嫌疑; 三问:本王手书命奴仆注意十公主车架,目的何在?只因本王唯恐公主在濮城地界遭遇不利,才联系奴仆让他保护好公主,并在有急事时发号通知,是以本王才能及时赶到,从山贼手中救下十公主。 不知这个答案,大理寺正可还满意?” 萧成阳的仪态谦卑,脸色苍白,即使反驳别人也并不咄咄逼人,只是将玉佩及宁王手书两事自圆其说而已。 大理寺正早在今日第一次出头状告宁王时,就已没了退路,因此见萧成阳反驳有力,一时没了主意,连忙慌张地反问道:“你说你救了十公主,证据何在?而且为何她没和你一起回来,反而满国都乱跑?可见你说的是假话!” 听得这话,萧成阳正色道:“本王当日所剿灭的十几具山贼尸首已运到国都。若大理寺正想看,下朝后随时欢迎。” 说完,萧成阳状似无奈地瞥了眼旁边一脸“宁王殿下,请继续你的表演”神情的萧瑟一眼:“至于十公主未与本王同行一事,大概是她怕本王杀了她,故而连夜烧了濮榭藏酒阁,偷偷溜了。” 宁王濮榭的藏酒阁被烧了一事,国都不少人都有所耳闻,当时还颇为惋惜。如今与萧瑟出逃一事联系起来,倒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接着,萧成阳侧头问向老神在在,与其余文武官员一般做出隔岸观火状的萧瑟,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瑟、儿、妹、妹,你可有何话想说吗?” 萧瑟站在旁边,本来不想替萧成阳说话。可是她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他八颗牙齿上隐隐闪过银光,就像草原上最凶猛的狼王杀死猎物前,露出的猖獗、得意又充满威胁的笑容,令她后背一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所以她理了理鬓角的发梢,淡定从容地说:“初次见宁王,确实得他所救才活了下来。” 因为没有那一个胡饼,也许她会有针眼那么一丁点大的可能,饿死街头。 “事后也曾住在濮榭两日。” 这话不假。 “可终究觉得濮榭非安室利处,更不愿与宁王共居一城,因此借起火忙乱之机脱身。” 九分真的话,也不能算假话吧? 萧瑟平静地说完,还往离萧成阳相反的方向挪了几步,斜视过去的眼神透着几分厌恶。 大理寺正这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嚷道:“皇上,臣——”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个从御座上扔下来的厚厚折子砸了脑袋,那折子砸了他脑袋后就掉在地上,摊开来的纸张上正是大理寺正自己所写的,关于弹劾宁王萧成阳谋杀十公主一案的笔墨。 “够了!” 魏皇又是一声怒喝,文武众臣连带皇子公主们纷纷跪下,请魏皇息怒。 只听到魏皇冷冷地哼了一声,颇为不耐地说道:“小十遇刺乃山贼所为,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无需再议。” 大理寺正一听这话,顿时涕泪横流,跪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皇上!” 魏皇冷冷地看了眼大理寺正,挥挥衣袖正欲退朝,此时一脸苍白的宁王萧成阳却捂着自己受伤的肋下,一脸凄苦地跪在地上,语气哀切委屈。 “父皇,儿臣有冤,请父皇替儿臣做主!” 魏皇眼前的十二珠冕旒轻轻晃了晃,青筋突出、皮肤松弛的手指不由得在御座扶手上敲击着,脸色却平静:“宁王有何冤屈?” 萧成阳连朝向魏皇,手指指着旁边跪着的大理寺正,眼神却看向丹陛之上的太子萧成陵。 “父皇,大理寺正一个小小的五品官,缘何敢设下连环套,意图引儿臣入局?若说他背后没人指示,儿臣却是不信的!” 魏皇的眼皮抬了抬,一双略带浑浊的眼睛在萧成阳和萧成陵之间来回过了一圈,而后又垂下眼睛,缓缓说道:“那依宁王之意,是谁人在背后指使大理寺正构陷于你?” 萧成阳不经意地打量了下魏皇的脸色,视线转到前方不远处的萧瑟时,却见她极轻微地朝自己摇了摇头。 他愣了一下,却又在看向太子萧成陵时,眼神仿佛喷出了一簇簇火焰。 “儿臣不敢妄言,但整个国都最想置儿臣于死地的,怕就是太子殿下了吧!” 突然被提到名字,萧成陵楞了一下,慢半拍似的看向萧成阳:“啊?四皇弟此言何意?” 萧成阳冷冷一笑,脸上划过一抹仇恨的光芒,而后只听到他说:“半月前,儿臣在濮城身中刺客一剑,险些丧命。好在侍卫来的及时,不但救下了儿臣一命,还生擒了两名刺客。如今两名刺客已被关押在宁王府,儿臣这儿也有两份刺客口供,以供父皇过目!” 说着,他将两份供状呈交上去,然后轻抚着自己肋下受伤的地方,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魏皇。 这个记忆里的慈爱父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宴会 三日后,张灯结彩的钟离府前,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这一切都因卫国公世子殷冉十九岁生辰宴举办于此,因此大魏国都大大小小的权贵子弟都汇集于钟离府。 要说这殷冉何许人也,恐怕国都中无人不知其大名。 有好事者曾给国都众多青年才俊排名,还将名列前茅的殷冉、钟离恪、燕青云、尹公皖四人合称“国都四大公子”。 虽然他们几个对这称号嗤之以鼻,但四大公子之名却不胫而走。 要说资质能力,钟离恪和尹公皖自不用说,一个官拜从四品尚书左丞,一个已经是从五品越骑校尉,都是国都里打着灯笼难找的俊杰。 可殷冉和燕青云却不同,能与他两人齐名,靠的就是过人的家世。 殷冉作为卫国公世子,其父卫国公才是他逍遥自在的根本。 要说起卫国公殷路翔,就不得不提大魏建国时的旧事了。 十五年前,天降百年一遇的大雪灾,襄帝元祀篡了大晟的天下。 魏皇萧望欲自立为王,却再三犹豫,直到九月份才黄袍加身。 不曾想,襄帝意图收回大魏国土,竟发兵二十万陈兵濮城,那时还是殷路翔率领手下十万殷家军,与襄国血战十余次,才将大襄军队驱逐出境。 而后因为草原上的坻戎见有机可趁,开始蠢蠢欲动,所以殷路翔就带着手下军队奔赴西南,一力镇守两国边境十几年。 可以说,萧望如今的大魏皇帝之位,有一半是殷路翔这个结义兄弟撑起来的,自然在功成名就后加倍礼遇殷路翔。他不但加封殷路翔做国公,更定封号为卫,与大魏国号同音,以示卫国公殷路翔与大魏皇帝萧望的深情厚谊。 卫国公感念魏皇恩德,遂将年幼的一双儿女——殷桑和殷冉,送到了国都。 后来,卫国公另外两个年长的儿子都先后战死沙场,魏皇得知后更加优待他们一家,因此没人敢轻视卫国公世子殷冉的分量。 殷冉平素为人虽嬉皮笑脸,但想和他走近点却不易。如今正值他十九岁生辰宴,又在宫外进行,不就更加宾朋满座吗? 钟离府偌大的园林里,殷冉的生辰宴已经临近开始。 此时殷冉斜靠在桌子上,笑嘻嘻地看向另一边的尹公皖,开口调笑:“上次我走后,你单独陪瑶公主逛街的感受,想必不错吧?” 尹家公子颇为怨念地瞪了眼的殷冉,话里话外没有半点好气:“你还说呢,瑶公主一看只有我跟着,转头就回宫了。” 这话成功逗乐了在场的众人,其中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拍拍尹公皖的肩膀,也开着玩笑。 “谁叫表哥你明知瑶儿想找的是殷冉,还要巴巴地凑上去呢?” 这娃娃脸少年敢直呼当朝公主之名,只因他是瑶公主的亲哥哥,大魏的八皇子萧成际。 八皇子萧成际与十二公主萧瑶同是尹贵妃所生,而尹贵妃又是尹公皖的亲姑母,如此算起来三人还是表兄弟妹的关系。 加上三人自幼青梅竹马的情谊,因此也就八皇子萧成际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调笑尹公皖和瑶公主的事了。 要换了其他人说这话,尹公皖当面不会表现出来,背地里必会让那人追悔莫及。 所以在萧成际说完后,其他人只是笑哈哈的,可谁也没接着这话。 萧成际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于是连忙提起别的事:“不过燕青云,这两日你的动静闹的可大得很,我在宫里都有所耳闻。” 提到这个,安坐在侧的燕青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手中的酒杯都掉在了地上。 众人看去,只见他被酒水呛了喉咙,咳得满脸通红。也许是咳嗽引发体内尚未痊愈的风寒,所以之后他只顾着时不时咳着,生死就是不回应这两日闹出的糗事。 他这窘境又惹笑了大家,殷冉忍不住露出坏坏的笑容,朝燕青云眨了眨眼睛。 “怎么,青云兄难不成没抓到那个害你丢脸的小女子吗?我还以为,以你之能,没有抓不到的人呢!” 燕青云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只见他从婢女手里接过手绢擦了擦嘴角。 “可恨我手下侍卫无能,几次三番让那可恶的女人跑了。不然本公子定将她抓进燕府,贬为下奴,让她日日给我洗脚倒恭桶洗厕筹!” 此言一出,只见在座诸公子们都一脸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殷冉更是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在面前晃动着,仿佛想象到了那种场面。 “燕青云你能不能不要说得那么恶心?”殷冉说着,又往旁边挪了两步,离燕青云更远了点,“而且,你确定在她帮你洗脚的时候,不会一刀捅穿了你的脚掌?” 这话说得燕青云用力吞了吞口水,又回忆起那日被人用匕首尖指着眼珠子的感觉,顿时打了个颤栗,赶紧假装咳嗽起来。 恰好这时一道淡紫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只见那道身影一袭紫衣,面如冠玉。明明生的一双迷人桃花眼,偏偏充斥着说不出的冰冷,也遮不住自内而生的淡漠气息。 殷冉看见钟离恪,只觉得一只骚狐狸在散发看似冰冷实则禁欲诱惑之气,忍不住想作一作,好让钟离恪变脸色。 只见殷冉端着酒杯走到前面,哈哈一笑:“钟离恪,今日你是钟离府的少主人,怎么来的比我还晚?” 殷冉边说边起哄,非要钟离恪自罚三杯才肯罢休。 钟离恪一手推开面前的酒杯,冷冷地看了殷冉一眼。那眼神冷的,让殷冉有种大冬天没穿衣裳的错觉。 “有事来晚了。要喝酒,你自己喝。” 眼看殷冉还要闹,八皇子萧成际赶紧出来打圆场。 “其实本皇子知道那白衣少女是谁,家住何方……” 萧成际此话立即引来殷冉和燕青云好奇的视线,只见两人追着问,萧成际却故作神秘地救不告诉他们。 这可急坏了燕青云,他也顾不上君臣之礼了,连忙说道:“我可是对天发过誓的,此生不能日日磋磨这女人来泄恨,我就挖个洞把燕青云埋了!” 看他言之灼灼的样子,八皇子萧成际一脸难以描述的表情,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俊不禁地说道:“本皇子……等着这天。” 而一边的钟离恪却早已来到自己的位子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太监的唱喏:“公主殿下驾到——” 一听公主到了,园子里那些或闹事或看戏的人都停了下来,前往园子门口恭候。 八皇子萧成际虽不用恭候自己的妹妹,不过还是跟着众人一起去迎接。 等来到园子门口,看到两顶粉色软轿,萧成际一愣。 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前一顶轿子里已传来一道娇俏活泼的女声:“愣着干嘛?还不快扶本公主下轿?”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宫女打扮模样的人来到软轿前,双手撑地跪在地上。随后只见一道粉色的身影,仪态端庄地踩着那宫女的背,从软轿上走下来。 那道粉色的身影一下轿,立即朝今日生辰宴的主人公——殷冉跑了过去,然后伸手扯着他的袖子说道:“殷冉哥哥,你看本公主今日的打扮好不好看?” 说着,她又放开手在殷冉面前转了一圈,好让他个清楚。 殷冉看着这位穿着一身长及曳地的淡粉华丽长裙,青丝挽成华髻,珍珠流苏金步摇斜插于上的萧瑶公主,露出了一丝略带僵硬的微笑。 “当然,当然……” 谁知道这答案并不能让萧瑶公主满意,她又拉着殷冉的袖子甩了甩,粉嫩的嘴巴嘟的都可以挂起油瓶。 “当然什么呀?是当然好看,还是当然不好看?你说嘛,说嘛!” 殷冉尴尬地笑了笑,赶紧递了个眼色给袖手旁观的八皇子萧成际。 萧成际接到他求救的视线,连忙一把拉着自己妹妹的肩膀,然后指着第二顶停在原地的粉色软轿,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瑶儿,这后面轿子里坐的是谁?怎么没听你说,有人要和你一起来?” 听到这话,萧瑶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地说道:“还能有谁?萧瑟呗!真不知道殷冉哥哥为什么要请她。” 话音一落,原本就好奇后头是谁的人们皆议论纷纷,连脸上一贯端着的微笑都变成了好奇的表情。 “十公主,可是一出生就送出国都的那位?” “听说是玄微子大师的关门弟子,前段时间才回来呢!” “话说我从前曾听家中长辈提过,此女生具异象,能助我大魏国运昌盛……”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这么一说,我好想隐约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那边人们众说纷纭,钟离恪、燕青云等几人却波澜不惊,至少无法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来。 不过殷冉好歹得了姐姐和姐夫的嘱托,因此倒是先一步走到软轿前,难得温声说话。 “卫国公世子殷冉,见过十公主殿下。” 既然殷冉都发话了,人们就像得了信一样,皆拱手说道:“见过十公主殿下。” 众人声中,只见第二顶软轿被缓缓地放在了地上。 一名红发宫女将轿帘打起,接着一只白皙的素手伸出来,搭在红发宫女的手上。随后,跪坐在轿子里的女子缓缓站起身走出来。 众人双目炯炯地盯着她,却只见到一袭月白色滚祥云纹镶金边云锦宫裙,可惜长长的素色帷帽白纱遮挡了她的上身,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殷冉哥哥的喜庆日子,却穿一身白衣来,戴孝吗?真晦气!”萧瑶看到白衣少女走来,冷哼了一声,“还有啊,这轿子乃是顶顶珍贵的紫檀木制成,岂能随意落地?如今沾了地上的灰尘,真是暴殄天物!” 萧瑶这般说完,回头又挽起殷冉的胳膊摇晃着:“殷冉哥哥,你说是不是嘛?” 殷冉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视线却投向那个红发宫女,心中暗暗嘀咕此女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而听到萧瑶此话的萧瑟却完全无动于衷,只是忽略了萧瑶说的话,走到萧成际面前屈膝见礼。 “见过八皇兄。” 萧成际连忙将她扶起来:“瑶儿少不更事,十皇妹见谅。” 第一次被忽略的萧瑶顿时尴尬的脸都红了,她见众人没人理会自己,暗自生着闷气。 尹公皖见她面带不渝,连忙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瑶儿你若喜欢紫檀木,改日我再寻大料送你可好?” 萧瑶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尹公皖,委屈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谁要你送紫檀木?你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我,我也不会欢喜!” 说完,萧瑶抹着眼泪跑到殷冉身边,希望他能安慰安慰自己。没想到殷冉只是微微笑着,却没说任何劝慰之语,就连眼神也时不时转向那个和八皇兄并行的白衣少女。 尹贵妃宠冠后宫多年,作为尹贵妃的女儿,萧瑟何曾受过这等忽视。此时她只觉得萧瑟抢走了自己的风头,让所有人都看自己笑话,当时就想甩袖离去。 好在她还记得母妃的叮嘱,没有立即爆发出来,只是把气都闷在了心里。可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平日多受尹贵妃娇宠,故而有些小情绪全挂在了脸上。 在场的公子哥没几个傻的,一眼就将她的不满看在了眼里。不过皇家内部争斗,他们可不会傻傻地掺和进去,所以一个个都装聋卖哑,当做没看见一样。 除了尹公皖。 等众人都按照身份坐下后,尹公皖看着身边嘟着嘴巴、鼓着张脸的表妹萧瑶,到底心疼她,于是主动挑起了话头。 “如今既已落座,今日园中又无阳光雨露,十公主为何还头戴帷帽?可是面相有异,无颜见人?” 听到尹公皖这样说,其他人的视线都投过来,不少人甚至开始窃窃私语。 就连萧瑶都顾不上生气了,连忙说道:“是啊,十皇姐不如把帷帽摘下来吧!放心,就算你脸上长了脓疮,也没人敢笑你这个十公主容颜丑陋的!” 殷冉听了这话,却笑着说:“既是宫外,很是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十公主既然想戴,那就戴着吧。” 偏偏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让萧瑶更加生气了。人一生气起来,就容易说错话,特别是萧瑶这样刁蛮任性又备受宠爱的小姑娘家。 “我听人说,那有罪的燕皇后,当年也是姿色平平,长得甚至不如平康里的风尘女子,是燕家仗着师恩强行逼父皇娶了她。想来你是她的女儿,只怕长得也难看吧?” 萧瑟听着这难听的话,干脆应了萧瑶和尹公皖两人一唱一和所说,动手将下颔处固定帷帽的丝带解开了。 见她开始解帷帽,众人更是好奇了。 唯有钟离府的少主钟离恪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品着自己杯中的美酒。 下一刻,当萧瑟将头上的帷帽取下看向众人时,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咕噜咕噜——” 有人的手一时没抓稳,酒杯掉在地上,顺着天青石滚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宴续 此时此刻,酒杯滚远的声音显得那样刺耳明显,只因宴席上两位呈对立之势的公主。 瑶公主还好说,众人一向知道她刁蛮任性、口无遮拦,可这位刚回的十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尚无人知晓。 加上燕皇后是太子和十公主的生母,瑶公主既辱及燕皇后,众人且要看看这位瑟公主如何应对。 令人没想到的是,听到这样欺辱的、将燕后贬作妓女、痛斥燕家无耻的言论,十公主还没发话,旁边手中酒杯掉了都没注意的燕青云却站了出来。 只见燕青云双目怒瞪着一脸尖酸的萧瑶,大步走上前,将萧瑟挡在身后。 “瑶公主此话何意?我姑母有没有罪,那是皇上裁决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公主来羞辱姑母和我燕家满门吗?” 燕青云也是怒极,说话未免冲动了些。 萧瑶从小娇宠惯了,除了皇上和尹贵妃,向来没人敢训斥顶撞她。看燕青云强出头,一脸看不起自己公主身份的样子,立马不屑地说道:“你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国都头号纨绔,仗着燕家才能嚣张而已,竟敢和本公主这样说话?” 说完,萧瑶不顾身边尹公皖的拉扯,气的开始口不择言:“可惜你爷爷燕太师疯癫十余年,如今早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等他死了,本公主就去奏禀父皇,撤了你这个小小的光禄丞,再把你燕家满门抄斩!” 燕青云一脸不可理喻的模样看着萧瑶,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怒发冲冠:“哈,你有本事现在就去找皇上告状,灭了我燕家满门啊!” 旁边的八皇子萧成际见两人吵了起来,连忙拉着她的,劝说道:“瑶儿别说了,今日殷冉生辰,你这般大闹不好。” 殷冉见提到自己,也咳嗽两声,好心劝说萧瑶:“是啊,就当给我面子,让我好好过个生辰行吗?” 可惜,萧瑶生气起来,向来不给任何人面子,要直逼的那人下跪求饶才肯罢休。 “好,殷冉哥哥,我就当给你个面子。只要燕青云跪下给我磕两个响头,在大家面前大喊三声‘燕青云狗彘不若’,我就原谅他!” 听了这个要求,燕青云一脸恼怒,当时就想冲上前,可却被钟离恪挡住了。 “她是公主,莫要冲动。” 燕青云额上的青筋暴突,双目充血瞪大,可还有最后一点理智。被钟离恪拦住后,没有冲过去扇十二公主萧瑶耳光,只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萧瑶见此,更加得意忘形地抬起下巴,蔑视着燕青云:“怕了吧?你一个小小的燕青云,敢这样和本公主说话,真是不自量力!” 眼下情形两相对峙,萧瑶那边既有八皇子萧成际、尹公皖和殷冉的劝哄,燕青云此处却只有钟离恪牢牢拦着他以防冲动,局势谁优谁劣已昭然若揭。 这时,忽而一声破空声犹如龙腾虎啸,夹杂闪电之势,朝着萧瑶公主而去! 刹那间,一个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擦过萧瑶的耳际,“哐当”一声砸在后面粗壮的树干上,瞬间炸裂开来! 下一刻,散发着淡淡醇香之气的酒水铺天盖地一般浇了萧瑶一身,直将那身淡粉华丽长裙淋成了落汤鸡一般。甚至还有不少酒水顺着萧瑶因惊讶而张开的唇齿,流进了她的嘴里。 众人顺着酒坛砸来的方向顺势看去,只见一名身穿月白色宫裙的少女收回手,从旁边桌上又拎起一个小酒坛。 萧瑶下意识躲进在萧成际和尹公皖的身后,唯恐她再将手中的酒坛子砸过来。 不想萧瑟只是举起酒坛子,优哉游哉地喝了口小酒,然后对上那几人愤怒的视线,笑靥如花地说着:“酒香口臭,正好漱口。” 这话一出,旁边围观的众多官宦子弟纷纷用袖子挡了半边脸,偷笑出声。 就连冷漠的钟离恪,眼中都不禁划过一丝笑意,更不用说燕青云了。 只见燕青云双手环胸,上下打量了圈萧瑶,欣赏够了萧瑶的狼狈后,才说道:“可惜啊,酒是真香,口是真臭。啧啧啧,真是可惜了一坛好酒。” 萧瑶双目喷火地从萧成际身后走出来,手指着燕青云和萧瑟两人,嘴唇气的直打哆嗦。 “你,你们——” 话还未说完,就见萧瑟举起手里的酒坛子,做了个要扔的动作,吓得萧瑶赶紧躲了回去。 “萧瑟,你个来历不明的杂种,凭什么用东西砸我?我要回去告诉父皇和母妃,让他们治你的罪,把你赶出宫去!” 萧瑟闻言,舔了舔嘴唇上残余的酒水,勾起一抹生冷的笑容。 “好啊,不如你现在就回去告诉皇上,你是怎样仗着自己的公主身份,侮辱已故的燕皇后,将我大魏的臣子们视若猪狗,踩在脚底下肆意欺凌的,如何?” 话音刚落,旁边的官宦公子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对此深有同感。 “你,你颠倒黑白!”信口雌黄一贯是萧瑶的拿手本领,只见萧瑶狠狠地瞪了眼萧瑟,转身就要离去,“我这就回宫告诉父皇!” 萧瑶的身后,一脸笑意的萧瑟挥了挥手,大声朝她说道:“去吧,让皇上知道,你和尹贵妃平时表面上是如何贤良温德,背地里却乱嚼舌根,诋毁先皇后、践踏众臣僚的。” “你胡说!你……你给我等着!” 萧瑶一时想辩驳又没想到说什么,只好一抹眼泪,转头跑了。 等萧瑶跑了后,尹公皖和萧成际都冷冷地看了眼她,转身追着萧瑶走了。 她倒是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手执新醅酒,缓缓地抿了一口。 燕青云看她这样子,犹犹豫豫地走过来,欲言又止。 “给自己办活丧,还被棺材里的水淹了的感觉如何?”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棕色的沙棘果干,在燕青云眼前晃了晃,然后当着他的面塞进嘴里,嚼吧嚼吧两下,“燕公子可还想再试一次?” 燕青云一脸不可名状的表情,看着白衣少女,暗戳戳地往后退了两步。 “可恶的臭女人……”燕青云小声嘀咕着,在面对她看过来的视线时,立即露出一脸官方式假笑。 她却不在意燕青云作何感想,只是朝着红发宫女招了招手:“沉璧,取五锭银子还给燕公子,莫让他说我借他银子不还。” 沉璧伶俐地应了声,然后拿出五锭银子放在燕青云手上:“主子说了,上次说好一锭银子买一个女奴,没来得及把钱给您,这次补上。” 说完,沉璧就转身站回她的身后,不再多言。 看到头发偏红的沉璧时,燕青云恍惚间想起,这个宫女似乎是狩猎后活下来的五人之一,没想到被瑟公主收为婢女了。 燕青云这边还在回想,那边殷冉哈哈笑着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离萧瑟身边,拉回位子上坐着。 “当日你燕大公子不是说,这几锭银子就是掉在地上,你都不会看一眼吗?如今打脸了吧?” “这,别人的肯定不要啊,”燕青云尴尬地将五锭银子放进袖中,苦笑着解释道,“这……这不是表妹送表哥的见面礼吗,怎么能不收呢?” “你不是说,此生不能日日磋磨这女人来泄恨,就挖个洞把燕青云埋了吗?”钟离恪看着一脸尬笑的燕青云,淡淡地问道。 “啊?那个,额……”燕青云想起自己之前斩钉截铁发过的誓,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子,“其实是因为……我爷爷天天搂着他鱼缸里的鱼叫‘燕青云’,回去我就把那些鱼埋了。” 面对众人的瞩目,还有那边一脸春光灿烂笑容看着自己的萧瑟,燕青云连忙端起酒杯自罚三杯,而后求救似的看了看殷冉:“今日殷世子生辰宴,咱们还是快些开始吧,免得错过良辰美景,岂不可惜?” 见他如此,众人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没再继续调侃。 各自回席后,殷冉的生辰宴总算正式开始。 随着不绝于耳的丝竹声声,一位位身着彩衣,长袖飘飘、身姿曼妙的舞女们鱼贯而入,时而折腰甩袖宛若无骨,时而手势翻转媚眼横波。 端的是柳腰轻,莺舌啭,楚楚风流含情。 席间杯觥交错,看似其乐融融,其实都是往日里见惯了的歌舞,倒让人觉得流俗。 就连殷冉都打了打哈欠,心里倒不意外钟离府乏善可陈的安排,只是他的眼神,却屡次三番往不远处自饮自酌的萧瑟那儿飘去。 却见她不知不觉间将一坛子兰菱春都喝光了,然后一脸微醺的样子说想去醒醒酒。 可殷冉却分明看见,说是醒酒,这位瑟公主临走前,却顺带从桌子上拎走了另一坛兰菱春。 等殷冉收回视线的时候,正想说什么,侧头一看却发现,隔壁桌坐着的钟离恪,也不见了人影。 面对殷冉询问的眼神,站在旁边的婢女小声说道:“钟离公子说他喝多了,要去醒醒酒。” 殷冉的视线飘过钟离恪桌上的酒杯和酒壶,暗暗嘀咕:滴酒不沾的人,还好意思说自己喝多了。 另一边,萧瑟离了宴席场地,拎着酒缓步穿过亭台水榭,一路往园林深处走去。 而头发偏红、长相清秀的沉璧却不停地唠叨着。 “主子,您再怎么假装欣赏景色,也无法掩盖您又在偷喝酒的事实。” 她却像没听见一样,指着前方园林里的拱桥说道:“看那座桥,修的好生精致,亭亭静立于水上,与周围的假山、石道、流水恍若一体……” 沉璧朝她指着的地方看去,果见碧水荫荫,怪石嶙峋,相衬又和谐。 不成想,在沉璧转头的功夫,萧瑟就利落地把手中最后一点兰菱春喝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通”一声将酒坛子扔进了碧水潭中。 “奴婢回去就告诉浮珠,说您又喝了酒!”这才得知受骗的沉璧回过头来,颇为恼怒地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摇晃,很是生气地继续说:“还喝了两坛!两坛!” 萧瑟闻言,随意坐在假山边的磐石上,捂着脑袋说道:“哎哟,头好晕啊,好像喝多了……” 沉璧见状,连忙给她按揉着,嘴里轻声埋怨着:“看吧,明明不能喝,还偏偏逞能爱喝酒。” 她虚弱无力地应了声,将头靠在沉璧的怀里,声音娇娇弱弱的。 “好难受啊……看在我这么难受的份上,沉璧你回去别告诉浮珠呗。下次我再也不多喝了……哎哟,疼死了……” 沉璧一脸好气又好笑地看她演,点点头:“好了好了,不告诉浮珠行了吧?” 她一听,马上坐正了身体,双手一拱,行了个男子礼,一脸春光灿烂,哪儿还有开始的虚弱。 “在下谢过沉璧小娘子!” 这边主仆两个调笑着,那边假山后一袭紫衣闪过,走出一道清俊高冷的身影。 沉璧一见来人,立即屈膝行礼唤道:“钟离公子。” 钟离恪微微颔首,挥挥手让她退下。 沉璧看向萧瑟,见她点头了才退后一段距离,远远地守着。 看着这个风姿卓绝却冷漠非常的身影,她莞尔一笑。 “钟离公子有何话要单独与我说?” 钟离恪眼神一闪,缓缓问道:“三日前在维清殿上,公主殿下为何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 闻言,她侧坐在磐石上的身形一动,弯腰捡起地上几颗扁平石子,右手水平抓着石子掷出去。 只见石子擦过水面飞行,逐步向前弹跳了三四下,在幽绿如翠的水潭上溅起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 一颗石子掷完,她又执着一颗白色石子,比划着欲再打个水漂。 下一刻,石子飞出去,她的声音也落了下来。 “不知想知道答案的,是你钟离恪,还是背后之人?” “……皆有。” “闲云不系东西影,野鹤宁知去住心,钟离大人可明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侍女 “我本自在,何入鹤园?” 她说着,又丢了一颗扁平石子,这次石子擦过水面七八次,才坠入潭中。 钟离恪看着这样的她,倒是想起那日在山丘上看到的一切。 孤绝、肆意、率性,也许这才是她期冀的生活。 可钟离恪并不这样认为:“既在玄微子大师身边学得一身文武艺,自当回宫辅助皇上成就千秋大业。” 听到这话,她微微一笑,又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中掂量,然后将石头放在钟离恪手中。 “钟离大人掂量掂量,手中顽石分量几何?可配做皇上通天之道的垫脚石?” 说完这些,她蓦然起身,挥挥衣袖与他擦肩而过。 刚走两步,她的手腕便被人握住。 她回眸,似乎是她眼花,竟从那人一如既往的冷漠脸庞上,隐约看见一丝温情。 “公主殿下既非顽石,无需妄自菲薄。再者,”他说着,放开了抓着她的手,双手放在身后,十指微微蜷起摩挲着,“若不作为,又怎么保全自身和在意之人?” 听出他言外之意的萧瑟浅浅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酒非好物,少饮为妙。”看着她的背影,钟离恪缓缓地说道。 萧瑟脚步一顿,回眸一笑。 “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说完,她不再停留,消失在长廊一角。 萧瑟走后,一个脑袋从树后钻了出来,随后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 “喂,人都走远了,你还看?” 钟离恪收回视线,冷冷地瞥了眼树后冒出来的殷冉,转头就要走,没想到却被拦住了。 “我想起来了!”殷冉摇头摆尾地在钟离恪面前窜来窜去,一边打量着他的表情,一边说道,“那晚我将醉酒的瑟公主交给你,你竟然伸手抱了她!” 钟离恪充耳不闻,推开挡在面前的殷冉,举步离去。 奈何殷冉偏偏阴魂不散,一直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 “以前你可是从来不让人挨一下的,如今竟主动伸手抱她,真是闻所未闻啊!” “快说快说,你是不是喜欢瑟公主?” 话音刚落,钟离恪脚步顿住,然后转身看着后面的殷冉,语气清冷极了。 “殷冉,你不要胡说。” 见他面容严肃,殷冉也收了嬉皮笑脸,看着钟离恪说道:“这么说,你不喜欢她?” 钟离恪眼神微沉,没有作答,冷冷地拂袖而去。 看着钟离恪远去的背影,殷冉第一次没有嘻嘻哈哈,语气是那样郑重其事。 “我看上她了。作为好兄弟,你不会阻拦我吧?” 钟离恪没有出声,连脚步都没顿一下就消失在园林转角处。 另一边的萧瑟回到宴席上,只见场中歌舞依旧,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不过钟离恪和殷冉的位子都是空的。 见她回来,不少人的视线转移到她身上,明里暗里地打量着她。那眼神,仿佛在估摸着这位十公主的分量有多重,因此一时间倒没人过来打搅她。 再坐了一会儿,她实在觉得无聊,朝着燕青云说了一句:“我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劳烦表兄待会儿告知殷世子一声。” 听到这句“表兄”,燕青云愣了一下。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萧瑟已带着婢女翩然离去。 以至于殷冉和钟离恪回到宴席上时,一眼就看见那空着的座位。 “她人呢?”殷冉看着场内众人问道。 燕青云掏出手绢咳嗽两声:“……咳咳……走了。” 殷冉“哦”了一声,笑眯眯地回到位子上,看了眼没什么反应的钟离恪,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另一边,坐在据说顶顶珍贵的紫檀木粉帐轿子里的萧瑟,却在听到外面街道上人声鼎沸时,揭开了纱帘。 “沉璧,调头。” 沉璧小小惊讶了下,然后立即问道:“主子要去哪儿?” “宁王府。”萧瑟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笑着说道。 粉色纱帘放下后,软轿转了个方向,悠悠地往同在国都城东的宁王府走去。 萧成阳作为大魏一品亲王,虽然久居边境濮城,可在国都里的宁王府却也是气派非凡,很有天潢贵胄门庭的气派。 就连门口值守着的侍卫,都个个生的人高马大。 沉璧去通知值守侍卫的时候,萧瑟不禁回想起大半个月前,她出现在濮榭门外时的情景。 同样是求见宁王,同样的朱门大第。 不同的是,那时她是逃命的乞丐,今日身为大魏的公主。 没过多久,宁王府里走出一个身高过八尺,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走到软轿前恭迎。 萧瑟看了眼,果然是老熟人刘俊,于是只身随他进了宁王府,连沉璧都没带。 宁王府占地宽阔,两人七绕八弯才到了地方。 那是一个迂回曲折的园林长廊,一扇扇菱花形窗格点缀在灰墙上,犹如一步一窗一画,着实巧妙。 长廊的尽头有座小亭子,此时宁王萧成阳正站在桌案前,手执兼毫,时而挥笔速写,时而工笔细描。 见她来了,萧成阳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收了笔,任由宣纸上的墨迹逐渐干去。 “本王还在猜你何时会来,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他转动着略酸的手腕,一边欣赏着宣纸上园林春色图,一边语气淡淡地和她说话。 她笑了笑,视线也投向桌上半成的画作。 “上次失手捅了四皇兄一刀,太子哥哥知道后,好生训斥了妹妹一顿。这不,妹妹来给四皇兄道歉来了。” 萧成阳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那张娇美可人的脸上哪有歉疚,分明写满了幸灾乐祸。 “你可真大胆,在本王肋下捅了一刀,不怕本王一怒之下去告发你吗?” 她不以为意,伸手捻起砚台里未磨完的墨,放在鼻下轻轻一嗅,而后又放了回去。 “宁王殿下明知,这是为您好呀。” “伤了本王,还是为本王好?”萧成阳摇摇头,颇为无奈地说道,“你这小女子,专坑害别人,还要人拍手称好。” “若不这样,怎么打消别人的疑惑,让太子殿下接纳我呢?而且——”她看着他,吐气如兰就像一只魅惑人心的小妖精。 “还能让本王惨遭太子一派欺凌之说更加可信,让父皇看到本王的,委曲求全,凄苦无依?”萧成阳接着说下去,抓着她的下颔,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 “可是本王很好奇,你到底是何人?假冒公主混入国都,有何目的?”他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却什么也没发现。 除了她脸上忽而划过一丝仇恨的神色,还有逐渐变得阴狠的眼神。 “今日我去钟离府赴宴的时候,瑶公主的一句话,让我心生波澜。”她这样说着,眼神逐渐转为哀戚,看的萧成阳似乎隐隐觉得有些心疼。 “她问我,这么喜庆的日子却穿白衣,戴孝吗?”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视线低垂,声音也低了下来,“其实,她说的对。” 他缓缓收回挟制她下颔的手,将手背在身后,沉声问道:“你与何人有仇?” 她微微转身,伸手轻触宣纸上那朵浅霞轻染的雍容牡丹,声音和软。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这般敷衍本王吗?”他说着,手执兼毫在牡丹上方,沿着她手的方向,画上了一朵展翅的蝴蝶。 她却像对他的靠近感到不适,往后退了一小步,方才说道:“那日我亲眼看到公主殿下是如何被人一剑一剑刺死,那场景另我此生难忘。可我却如此懦弱无能,躲在山石后面,捂着自己的嘴,半点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看着她……” 她说着又后退了两步,然后“啪”的一声,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不一会儿,几滴鲜血迹顺着她的嘴角留下,一道鲜红的巴掌印浮现在那白皙柔嫩的脸蛋上,看起来犹为触目惊心。 “这么说,你是十公主的侍女?”萧成阳的眼神不可避免地被她脸上的血迹和巴掌印吸引过去,在他自己都不自觉的时候,手却先一步拿出一条手绢递给她,“本王很好奇,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接过手绢,擦了擦嘴角,却将血迹涂抹地更开了。 “来了一群黑衣蒙面人,下手非常狠毒,二话不说就开始杀人。我和公主殿下先一步逃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抓到。而我那时却卑鄙地抛下她,一个人躲了起来!” 说着,她一副似哭非哭的样子,转手又想狠狠甩自己一巴掌。 不过,她的手挥到了半空中,却被另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抓住。 随后那手的主人抓着她的手腕,取过手绢,替她擦拭着唇角殷红醒目的血迹。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拉下她的手,淡淡地说道,“你没冲动倒是好事,否则不但十公主要死,你这个小侍女也走不了。” 得了他的安慰,她勉强一笑,脸色却没好多少。 “所以,你在濮城刻意接近本王,就是为了知道本王是不是背后主使?” 他回忆着当日初遇,转眼就明白了她出现在濮榭的缘由。 她点点头,眼神黯淡,脸色略白。 “可惜你不是,否则当日藏酒阁大火,我必将拖着你一起葬身火海。”她这样说着,脸色终于恢复了些生气,不再一味哀戚。 “幸而本王不是,不然真的可能要与你同葬一穴了。”他笑着摇头,暗叹果然是头狼崽子,性情刚烈不屈,真真是难以驯服。 但想起另一事,他又不禁好奇了:“为何初见时,你一眼就认出本王才是宁王?要知道本王出门在外,向来都隐瞒身份。” 她听了,低头偷偷一笑,巧笑倩兮的模样令他心中一动。 “李廷墨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墨,墨色中泛暗金,有淡香,价值千金,非王公贵胄不可得。若你只是一个侍卫长,何以身上竟有此墨香?” 看她这般捂着嘴巴偷笑的样子,他不由得联想到一头可爱的狼崽子捕猎成功后,得意地炫耀自己战绩的样子。 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也从他眼中浮现出来。 “真是个狼鼻子,也太灵了。”萧成阳说着,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做完这个动作后,两人都愣住了。 一朵粉霞飘上她的脸颊,让她忍不住害羞地侧身,躲开他的视线。 “咳咳。”萧成阳假作咳嗽,然后转移了话题,“那你可知杀害十公主的是何人?” 她摸了摸脸颊,回头低声说道:“不知道,不过隐有猜测。” “不如同写于纸上,看看你我心意是否相通?”他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她欣然应下,手执兼毫,以极快的速度在宣纸上写完了一个字,然后用手遮了,再将笔递给萧成阳。 萧成阳没看她写的内容,只是接过笔也写了一个字,用手掌遮住。 随后两人同时将手拿开,只见宣纸上写了两个不同的字。 八和尹。 萧瑟写的是八,萧成阳写的是尹。 看似两字,实则一家。 “真是心有灵犀。”萧成阳说着,将笔扔进砚台,顿时溅出的墨汁晕染了宣纸边缘,毁了这幅半成的园林春色图。 “宁王殿下,可愿与我这小小侍女联手,铲除那意图陷害你之人?”她说完,笑着朝他伸出手。 萧成阳也笑了,骨节分明的大手放了上去,握住她的手。 “有何不可?” “不过殿下,为了迷惑别人,你我还是要闹翻才行。”她笑着,狡黠的仿佛展开狩猎前的小狼崽子。 “你说?”萧成阳也笑着,老神在在的犹如最有经验的猎人。 “要么,您再让我捅一刀,世人就知你我此生水火不容。”她说着,指了指从长廊那头走来的大汉,“要是您不想,就让您身边亲近之人代受也行……” 萧成阳微微惊讶,连忙拉住她的手说道:“别,这事咱们还可以商量——”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她露出甜如蜜糖的笑容,迷惑的他有种,想伸出舌头去舔舔,那笑是不是真的很甜的冲动。 就在他产生错觉的一瞬间,她脱身而出。 下一刻,她抄起砚台就将里面漆黑的墨水泼在彪形大汉的脸上,然后趁彪形大汉赶紧擦脸的时候,一把举起砚台,朝他额头砸去。 “啊——” 一声洪亮刺耳的痛叫惊醒了萧成阳,等他看去的时候,只见自己的侍卫长刘俊,已经捂着墨汁与鲜血齐飞的脑门,倒在了地上。 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在回头对着他嫣然一笑后,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主子,这还是女人吗?”刘俊哀嚎,眼泪都痛的飘出来了,脑门上“哗啦”流个不停的鲜血让他糟心。 更让他糟心的是,他家主子竟然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而是直直地注视着那头狼崽子远去的方向,说了句插他心窝子的话。 “谁让你上次把她推到湖里去了。” 说完,萧成阳拂袖离去,走前还说了一句话。 “对了,去给本王查查十公主的侍女。” “刚刚那女人的侍女?” “不,十公主没回国都前,身边的侍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太子 宁王府外,萧瑟回头看了眼,捂着右脸上鲜红肿胀的巴掌印,愤愤不平地喊道:“好你个萧成阳,给我等着!” 此时她所处的地方,正是大魏国都的城东。按照当时城镇兴建规则,城东一般是官宦乡绅等特权阶层居住的地方,因此国都里过半的达官贵戚都住在城东。 因此萧瑟捂着脸气愤离开的身影,被不少路人看见后,没多久整个国都传遍了,十公主萧瑟与宁王萧成阳势如水火的事情。 咬牙切齿地痛骂一顿后,萧瑟坐上软轿去了东宫。 东宫前殿今日难得安静,内侍说太子不在这儿,眼下在东宫的后花园里。 当萧瑟委委屈屈地来到东宫时,看到的就是萧成陵与太子妃殷氏坐在亭子里,笑看三四个各有风姿的美貌女子,在芍药花丛中穿花扑蝶。那几个女子的身段和笑声,纵是神仙听了只怕都要沉醉其中。 那边正玩得开心,太子妃殷氏却眼尖先看到她捂着脸跑来,顿时满脸惊讶地朝她招了招手。 “妹妹怎么了?这脸上……”殷氏拉过她的手,小心地用手绢擦了擦,看她疼的吸气,连忙招呼人拿药膏来。 太子萧成陵也眉头紧皱,他眼神一沉,一抹怒气划过:“这谁打的?难不成是萧瑶?” 他正生着气,偏偏花丛里有一个女子还笑嘻嘻地扑着蝶,顿时惹得萧成陵怒喝:“煞风景的东西,给孤滚下去!” 被训斥的女子立即两眼泪汪汪的,见萧成陵还要发怒,连忙退下了。 这时殷氏拉着萧瑟的手坐下,温柔地问道:“妹妹尽管说,你哥他不会让人白欺负了你去。” 萧瑟看了看眉眼温柔的殷氏,又看了看隐有怒色的萧成陵,低声说道:“上次太子哥哥怪我莽撞,不该捅萧成阳一刀。今日我参加完宴会,看时间还早,就想着去宁王府,表达下我的歉疚之情,没想到……” “没想到宁王还打了你一巴掌?”殷氏将清清凉凉的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她脸上红肿不堪的地方,口里问着她。 “嘶——” 她点点头,却不想蹭到了伤处,顿时痛的倒吸了口气。 萧成陵眯起不大的眼睛,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萧成阳这人虽不是个东西,不过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打你个女儿家吧?”他说着,看她脸上的肿胀之处,忍不住有些心疼地轻呵,“说吧,上次你捅了人家一刀,这次你又怎么惹着他了?” “我,我……”她低下头偷偷瞄了眼萧成陵的脸色,发现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打了他手下的刘俊嘛,结果他一巴掌把我扇地上。哥哥你看,把我嘴都打出血了!” 她说着,张开嘴给太子夫妇俩瞧,果然里面原本洁白的牙齿已经被鲜血染红。 “宁王也太过分了!” “胡闹!”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原来正是两夫妻同时开口,责备的却不是同一个人。 “纵使你有些不对,宁王怎么能这么大力打你?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好?”殷氏显然站在萧瑟这头,说出的话让萧瑟连连点头。 可萧成陵却不这么认为:“女儿家家,怎么这样粗鲁野蛮?” 萧瑟瘪瘪嘴,一脸委屈和认错的表情,然后低下头小声说:“是那个刘俊和萧成阳先骂我的嘛,我不敢打主子,只好打刘俊了……” 见萧成陵眉头紧绷,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来回甩了甩,声音又娇又软。 “哥哥,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就原谅我这次吧……”说完,她看了看殷氏,又可怜巴巴地看着萧成陵,那无辜懵懂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只毛绒绒又可爱听话的小兔子,看的太子夫妇俩忍不住心软了下。 “上次拿刀捅人,这次又打人,哪有点公主的样子?”太子碰了碰她擦了药膏依然红肿的脸颊,见她喊疼,才说道,“孤就看你哪天闯大祸!” 殷氏也微微叹气,拍了拍她的小手,温婉地劝说着:“别怪你太子哥哥说的重,国都不比外面,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酿成大祸,妹妹日后可万万要小心仔细些呀。” 听到他们俩的话,她点了点头,眉心间殷红的小痣仿佛也黯淡了。 “我知道,哥哥在国都处境不易,下次我一定小心,不再叫哥哥嫂嫂担忧。” 第一次听她称呼“嫂嫂”,殷氏笑了笑,替她理了理鬓角的乱发,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有事,随时可以来东宫找我们。” 萧成陵见她认错态度诚恳,也没再揪着不放,只是脸色一时拉不下来,站在旁边强装着。 她一眼看出太子已外强中干,连忙拉着他的手又晃了晃,眨巴着眼睛,小小地撒娇:“哥哥,你就原谅我吧,哥哥……” 萧成陵瞪了她一眼,没再生气了。 这时,她才低声说道:“其实……我此生只愿云游四海,逍遥度日。若不是念着哥哥,我根本不想踏足国都,当什么十公主……” 说着,她轻轻倚在萧成陵的胳膊上,满脸依恋地像只刚破壳的雏鸟似的:“哥哥可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萧成陵的眼神也柔和了,他拍拍胳膊上的小脑袋,追忆起以前的事情。 “你出生时孤已经十岁,还记得你那时小小的一团,比巴掌大些。可惜没多久来了个劳什子的高僧,满嘴胡话就说的父皇将你送走。纵使母后如何求情,都没有改变父皇的决定……” 她脸上神色微愣,渴望的眼神望着萧成陵:“这么说,母后她……她是爱我的对吗?她没有嫌弃我命硬,是个不祥之人?” 萧成陵听到这话眉头微皱,满脸不悦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谁在你面前嚼了舌根?孤去把他舌头拔了!” 她摇摇头,勉强一笑。 “没有人,是我自己经常会想,是不是我命格奇特,才害得母亲病故……来国都前,我还害怕,哥哥你会因为这个讨厌我,不愿意接纳我……” 殷氏听了直摇头,拉起她的手,柔柔地说道:“傻姑娘,为人父母怎么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呢?若嫂嫂也有孩子,不管他如何,必定全心全意疼爱他——” 话说到这儿,殷氏忽而闭口不言,神情中隐约有些酸涩。 萧成陵一边拍拍殷氏的手,一边对忐忑不安的萧瑟解释着。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孤从不相信命数一说,都是那高僧被人收买,才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的。何况自你离宫,母后日日念叨着你,哪怕她临终前都还在嘱托孤,一定要寻回妹妹,好生关爱,以弥补她的愧疚和思念。” 听到这话,萧瑟的眼睛“噔”的一下亮了,仿佛荟聚了天际最璀璨的星辰般耀眼,眉间那颗红痣点缀着,显得越发容颜夺目。 “真的吗?母亲真的,会爱我这个害了她的人?”她的眼中充满了求知的渴望,脸上的期待是那样明显,“哥哥,你能不能多和我讲讲以前的事情,母后的、你的,还有父皇的……” 萧成陵不禁被她这副渴望的小模样逗笑了,他一手拍拍萧瑟的脑袋,一手拉着殷氏,示意两人都坐下。 等三人围着石桌坐好,宫人们将时鲜的水果零口端上来,萧成陵回忆着从前的事情,缓缓道来。 “在孤的记忆中,母后的长相并不出色,比不过任何一个嫔妃。可她非常温柔,看人的时候眼睛都是软的。听说当年父皇在外祖父门下求学,也被母后的温柔感化,于是求娶母后为妻。外祖父见父皇的才学人品皆不俗,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还记得孤几岁的时候,那是父皇还是魏侯,他们的感情很好。不过后来父皇做了皇帝……” 许是触动伤怀事,萧成陵眼神转沉。 殷氏见他不渝,于是笑着说:“说来也奇妙,妾自小与弟弟长于国都,小时候有幸见过母后,觉得夫君与母后长得极像,一看就是母子。可妹妹生的这般好看,却不太像母后。” 听了这话,萧瑟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无半点神色波动,而是朝盯着自己的萧成陵眨眨眼睛,看似好奇地问道:“哥哥,难道我真的不像母后吗?那我像谁呀?总不会是你们在门口捡的吧?” 一副调皮又纯真的模样,口中说出的话逗笑了太子和殷氏。 只见他俩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而她也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打量,甚至站起来转了个圈,好让他们看个仔细。 “快说嘛,快说嘛!不说我可不依!” 萧成陵打量了她一圈,笑着说:“也不像父皇,难不成真是捡来的?” 殷氏指着一脸惊讶的萧瑟,也调侃道:“嗯,只怕真的是大街上捡来的。” 萧瑟知道是两人合起伙来调笑自己,娇嗔地瞪了他们一眼,噘着嘴坐下来,怎么也不看他们。 萧成陵老神在在地端起茶杯,轻茗慢品,浑不在意的样子。 殷氏见她嘟嘟囔囔的样子,笑着拉起她的手,说道:“好了好了,不开你玩笑了。妾记得母后以前说过,燕老太夫人年轻时是个美人,眉毛上也有颗痣,你许是随了燕老太夫人吧?” 她转过头,犹带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俩,语气颇为狐疑:“真的吗?母后真这么说过?” 萧成陵忍不住伸出两指关节,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语带宠溺地说道:“真的,母后当年是说过这话,孤也听到了。母后还说,她没能随了外祖母,你这个小丫头倒随了,估计以后也是个美人坯子。” 她捂着自己被敲的脑门,颇为好奇地问道:“那外祖父燕老太师呢?” 说到这个,太子萧成陵笑着回答:“外祖父那长相就别说了,要不是满腹才学傍身,只怕外祖母未必看的中他呢!你看他如今人老了,天天嚷着要把鱼埋土里,真是越老越小了。” 到底是气氛温馨和谐,又都是小辈,背地里八卦起长辈们的事,就有些没遮没拦的。这些话放在平时,萧成陵是不会说出口的。今日有妻子和妹妹陪在身边,他不免多说了不少。 一时间,东宫后花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人人脸上都洋溢起笑容,分享着彼此幼时的趣事糗事。特别是太子夫妇俩,在萧瑟面前揭起对方的短来,可是一下都没留情,连太子十多岁的时候偷看别人洗澡的事情都扒拉了出来。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直到日暮西垂,温度渐凉,三人才止了谈兴。 偏巧这时,有个内侍跑过来,跪在三人面前说道:“不好了,梁昭训小产了!” 气氛正好着,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就像晴天忽降大雨,令人心生不虞。 只见萧成陵眉毛一皱,不耐烦地说道:“不就是孤刚才说了她两句,怎么就小产了?” 旁边的萧瑟和殷氏都没说话,不远处却有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这女子身穿华服,脸色却苍白的很。只见女子进来就跪在他们面前,拉着殷氏的衣裙哭道:“太子妃娘娘,您自己生不了孩子就要整个东宫陪葬吗?就连我腹中这个孩子,你竟也下此狠手!你明知殿下如今膝下无子,怎么忍心……” 看来这就是那个梁昭训了,不过纵使梁昭训哭的如何梨花带雨,都与萧瑟无关。 事关太子后院,她只是站起来向太子夫妇俩行礼告退。 正要走呢,外面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人,进来就说:“姐姐,你看到瑟公主——” 话还没说完,来人就看到站在园中的萧瑟,赶紧走过来,一把拉着她的手,嬉皮笑脸地说道:“时间不早了,宫门即将下钥,瑟公主和我一起回宫吧?” 说着,笑嘻嘻的男子没等她和太子回答,扯过她就像来时那般,风一样地跑了。 两人身后,太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这个殷冉,又在捣鼓什么?”萧成陵眉头再次皱起来,总觉得不对劲。 “妾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呢……”殷氏笑着,左右两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比在一起,“妹妹十五,阿冉十九,夫君你看……” 萧成陵哪里不懂她的意思,但这联想立即让他脸色黑沉。 “不行!孤的妹妹,自然得配世间最好的儿郎!”萧成陵冷冷一哼,有种还未捂热乎的妹妹要被人抢走的错觉,“殷冉?哼!不行!” “夫君此话别说的太满,不如咱们看看以后?” 殷氏如此说着,萧成陵却一副不信的样子。 转眼他又想起另一事,然后迁怒似的一脚踢开面前的梁昭训。 “这个萧成阳,下手也太重了,孤得给他个教训!” “夫君之前不是还说妹妹来着吗?怎么转眼……” “哼!孤的妹妹,也是他能欺负的?” 太子夫妇俩说着话,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后花园。 刚小产完,一脸哭唧唧的梁昭训懵了,她倒在地上看着太子夫妇俩走远。 总感觉,自己被无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回击 宽敞奢侈的公主软轿里,萧瑟与殷冉大眼对小眼,一时无话。 殷冉上下打量了番她的着装,嬉笑着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瑟公主一袭云锦罗裳,倒与前些日子那个斗狼的少女,大相径庭了。” 她微微一笑,缓缓整理着自己的宫装水袖,垂眸欣赏着袖上的银线丝绣祥云纹样。 “几日不见,殷世子仍旧这样玩世不恭,笑看众生。” 轿外,最后一点夕阳已沉沉西落,缕缕暗色逐渐席卷大地。 轿内,殷冉的脸掩藏在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到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隐约深邃晦暗的眼眸。 “瑟公主知道吗?那日在山坡之上初见公主,公主一袭白衣被鲜血晕染的模样,真让我头皮都发麻了……” 殷冉说着,缓缓靠近垂眸而坐的她,轻轻吹起她额前散落的一缕青丝,轻佻肆意的仿佛即将出手的猎人。 “自那以后,我就对您,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不知公主,可愿给我一个机会?” 他温热的话语响在额前,吐出话语的薄唇离她的额头不过一只手指的距离而已,只要她稍一抬头,也许额头就会擦过他的嘴唇。 若是寻常女儿家,被这等轻佻又风流的权贵子弟调戏,只怕就算不恼怒也会十分羞涩。偏偏她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只见她往后仰起头,伸手拽住他的下巴,眼神那样甜蜜惑人地与他对视,就像一把小钩子,在澄澈天蓝的河水中,等待着贪食上饵的鱼儿。 “殷世子此言差矣。”她说着,跪直身体,从上而下俯视着殷冉的眼睛,轻柔的话语回荡在他耳际,“于我看来,纵使世子如何笑若春风,也掩盖不了眼中极致的黑渊。寒凉至此,又怎会因容色而倾慕我呢?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殷冉脸上的笑一瞬停住,很快他强硬地掰过她的手,握在掌心。 “本世子不懂,公主此话何意。”他禁锢她手的力道惊人,面上却仍是喜笑颜开的样子,半点不漏声色,“公主若想以此激本世子后退,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霎时,她感觉到手腕处的力道再次加重,也许已然青紫了也说不定。 但她却像感受不到一般,将左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然后轻轻地将那粗糙生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懂也好,不懂也罢,总之呢,我对你那些家族大业、官宦权势不感兴趣。你也莫要把我当做萧瑶般糊弄利用,否则——” 她说着,猛地一用力将他五根手指都掰开,狠狠一巴掌打开。 刹那间,她微微眯起眼睛,笑容却又浮现出来,看起来矛盾又危险。 “我自会想方设法,让你有求不得,有怨不遂!”她淡淡地看着他,仿佛他只是不足为道的街边路人,而非大魏国都里数一数二的权臣之后。 “殷世子,你信不信?” 殷冉收回被打红的手掌,略微收了满满的嬉皮笑脸,转而轻轻吹起被打红的地方,委屈地嘟着嘴说道:“瑟公主,你好凶哦!人家好怕怕!” 说完,他还拍拍胸脯,做出一副小生怕怕的样子,眼神中却无半分忧虑惶恐。 也是,卫国公权倾大魏,作为卫国公世子的殷冉,说会怕她这个刚回国都的小小公主,那才是笑话。 不过蝼蚁尚能溃堤,小看任何人,都有可能酿成隐患。 她笑着,轻轻拉起他的手,温柔地替他吹着手上红肿之处,就像这不是她刚才所打的一样。 “当然,我也希望能交殷世子这个朋友。只要你,不装出一脸情深义重的样子,一切都好说。” 她的声音又软又柔,如同酿在蜜罐子里的饴糖般,甜的沁人。 殷冉看着低头温柔吹着自己手背的少女,忽而一笑:“好吧,那本世子只有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别人,替我挡了瑶公主的痴情苦恋了。” 她抬起头,顽皮地眨眨眼睛。 “那只怕难找了,殷世子还是自己好好消受这等,令人艳羡的美人恩吧……” 殷冉也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语气幽怨中似乎令有一番苦楚。 “瑶公主再好,奈何本世子已心有所属——” 眼看殷冉说着说着就要扯到自己身上,她忽的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黄金匕首,拔出乌黑无光的刀刃,在面前比划着。 殷冉笑着,嘴角隐隐抽搐:“可惜本世子心仪之人,怕是还没出生,这可怎么办呐……” 见状,她满意地用衣袖擦了擦刀刃,才收回刀鞘中,放进袖子里。 一边的殷冉摇摇头,又是一声惋惜:“可惜了这产自大襄,千金难求的云锦,竟被瑟公主拿来擦匕首。果如瑶公主所说,暴殄天物呀……” 听了这话,她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玉英殿已到,殷冉利落地跳下软轿,笑嘻嘻地朝她摆摆手:“谢瑟公主顺路一捎,本世子告辞!” 说完,殷冉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软轿旁边,沉璧皱着眉看向殷冉远去的方向,然后在听到她的呼唤后,立即过来搀扶她下轿。 “主子,这位殷世子,奴婢看着总觉得不像好人。” 她点了下沉璧的额头,笑着说道:“就你眼尖行了吧?他呀,不过想拿我做挡箭牌罢了。” “还是主子想的明白,奴婢从前就听说殷世子整日里不务正业,不像个正经贵族子弟。”沉璧搀着她下来后,跟在后面小声对她嘀咕着,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殷冉的传闻都讲了一遍。 两主仆正有说有笑着回到玉英殿,就见个子矮小的浮珠正站在门口,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着急。 见她俩回来了,浮珠连忙迎上来,指了指殿内方向。 “可是有人来了?”她问道。 浮珠点点头,指着那个方向,眼中神色不安。 “看来,不是善客呀。” 她说着,当先迈步走进玉英殿。 只见此时的玉英殿中,正站着一个满脸倨傲,趾高气扬的宫女。那宫女大约有三十来岁,发间簪了赤银梅花双环喜鹊钗,一身玫红缎衣虽比不上云锦珍贵,也算得上是好料了。 “哎呦,十公主可总算回宫了?这身为公主啊,还是不要一天到晚的往外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大魏皇族怎么出了个这般行事轻浮,不知检点的女子呢!” 萧瑟都还没说话呢,这宫女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活似冬天树丫上聒噪的乌鸦,聒噪又晦气。 浮珠听了这话,当下就就抄起手边的一支燃烧着的蜡烛,朝宫女丢去! 这迅速又不按常理的动作吓了宫女一跳,好在反应及时,没被蜡烛砸个正着。可这也惹怒了宫女,更惹得宫女要借事找茬。 这时萧瑟却笑了笑,像完全没听到宫女之前的辱骂一般,亲亲密密地拉着宫女的手,倒叫宫女一下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反而愣了一下。 “姐姐,你刚才口口声声说‘咱们大魏皇族’,想来你也是皇室中人吧?姐姐莫怪,恕妹妹眼拙又初到国都,竟一时识不得你是哪位公主或王妃,姐姐可否告知,方便日后妹妹去找姐姐玩?” 她这番话说下来,那宫女的脸色顿时红红绿绿的,半屈身体对她行了个礼。 “十公主殿下误会了。奴婢是贵妃娘娘宫里的碧华,特奉我家娘娘之命,请公主前往一聚。” 哦,原来是打了小的,引来大的。看来萧瑶回宫后,很是告了她一状啊! 这样想着,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拍了拍手,往后退了两步,对着宫女碧华说道:“原来是尹贵妃宫里的婢女啊,看你穿着缎衣,又盛气凌人地教我何为公主风范,我还以为是哪位大魏皇族长辈呢!” 说着,她用袖子遮了半边脸,轻声笑着。身边的其他宫女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悄悄抿了嘴,不过除了浮珠和沉璧,少有敢笑得太明显的。 宫女碧华不想初次相遇就狠狠吃了萧瑟一个下马威,顿时脸都黑了。 可说到底碧华是宫女,怎么也不敢太过嚣张地再次辱及萧瑟,于是只好堆出一脸假笑,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奴婢的不对,还请十公主和奴婢走一趟。” 玉英殿今日格外热闹,碧华的话音刚落呢,门外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过须臾,一个面白无须,眉眼细长的太监领着几个小太监进来了。 见到这太监,碧华也不敢再作声,连忙行礼:“奴婢见过孙总管。” 内侍总管孙德瞥了眼碧华,平平地问了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可是贵妃娘娘有吩咐?” 碧华这会儿本分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诶,正是娘娘想请十公主一聚。” 孙德微皱眉头,立即又笑着说:“那可不得巧了,皇上也宣瑟公主去金华殿来着。” 碧华听了,连连贴着小脸说没事。 萧瑟在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幕,然后跟在孙德身后去了金华殿。 临走前,她还朝碧华招了招手,好心情地说道:“碧华姐姐再见了,贵妃娘娘之邀只有改日再赴了。” 身后的碧华一脸尴尬地笑,等她走后,才瞪了眼玉英殿所有宫女,恶狠狠地骂道:“一群贱人坯子,敢笑姑姑我?等着挨收拾吧!” 见宫女们都被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出声,碧华这才转头回尹贵妃宫中。 一路上,身后的小宫女见碧华一脸怒气,都多嘴饶舌地说道:“十公主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让碧华姑姑这般难堪?待会儿姑姑可要好好跟娘娘说道说道才是!” “是啊是啊,不过仗着出身好,长相还行罢了,其他哪样比的过碧华姑姑呀!” 碧华本有七分火气,叫几个小宫女一浇,生生涨成了十二分怒火。加之尹贵妃独宠后宫十余年,圣眷不衰,作为她身边的大宫女,碧华这么多年从未受过此等奚落,心中更是窝火,心想怎么也要让那小妮子吃点亏才行。 这么想着,碧华回头瞪了玉英殿一眼,冷哼道:“我回去就告诉娘娘,这小妮子何等嚣张恣睢,全然不曾将娘娘看在眼里!” 等碧华回宫将萧瑟的所作所为,添枝加叶地告诉给尹贵妃后,果然引起尹贵妃的不悦。 可惜还没等她们商量出一个收拾萧瑟的法子,接连几道旨意就从金华殿传了出来,其中正有一道是给尹贵妃的。 捧着手里玄色布帛制成的圣旨,尹贵妃颤颤巍巍地拉住前来宣旨的内侍:“这不是真的,皇上怎么会突然……” 内侍尴尬一笑,将手抽了回来放进袖子里:“贵妃娘娘莫要着急,您前个儿不是还头疼吗?皇上这是心疼您操持宫务辛苦,这才叫两位娘娘替您分担些的……” 说完,内侍又是一笑,才小心翼翼地从尹贵妃宫里出来,又各自去了刘妃和申妃宫中,将晋升刘贤妃、申德妃的圣旨一并宣了,倒是领了双人份的赏银。 至于后宫之外的公主院中,此时也有一个内侍前来。 只见内侍向十二公主萧瑶宣了圣旨,又再三嘱托身后的两个教养婆子,定要好生教导公主殿下。 等几个内侍都回到金华殿复旨的时候,萧瑟早已离开离开这儿,回自己的玉英殿去了。 见到殿门口忧心忡忡等待着的浮珠和沉璧,她揪了揪浮珠脑后短短的小辫辫,一脸笑意。 “哎呀哎呀,好累呢,当啜饮一杯,再沐个小浴,躺回床榻。这才是逍遥日子嘛!” 说完,她伸伸懒腰,从袖子里取出一小坛兰菱春,当着浮珠的面说道:“这可是皇上御赐的美酒,当与往常不同。浮珠,你就允我小酌一杯吧?” 浮珠圆圆的脸上划过一丝无奈的神色,随后想到她今日遭遇如此曲折,于是点头同意了。 边上的沉璧一脸复杂,在萧瑟使劲打眼色的情况下,没脸说出主子今天在钟离府已经偷喝了两坛的事实。 当天晚上轮到沉璧守夜,见她斜倚在窗台上,手执酒坛,眼带流波,定定地眺望着窗外皎洁苍凉的月亮,总觉得她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团云雾,让人看不真切。 “主子,”沉璧试探性地开口唤道,见她回头望向自己,沉璧才接着说道,“您今日那样讲碧华姑姑,会不会惹怒她呀?万一她在贵妃娘娘面前告状怎么办?” 闻言,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见里面似乎所剩无几,干脆仰头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就算没有今天的事,尹贵妃也不会放过我。”她舔了舔嘴唇,将最后一丝酒味吞入腹中,而后将空坛子随手往窗外一扔,“何况,她现在恐怕没时间来对付考虑我了。” “真的吗?主子您怎么做到的?”沉璧好奇地问道,微红的头发在月色下并不是很明显。 “就是给她找了点小麻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白兔 要说这大魏国都里,什么都是慢的,唯有消息流传起来的速度最为迅速。不过一个夜晚的时间,尹贵妃不再统摄后宫以及另有两位妃子晋封德妃、贤妃的事,就传扬遍了整个国都。 消息再灵通点的,连尹贵妃因何事被连累都能知道不少。 原本对十公主萧瑟骤然回宫持观望状态的人们,态度隐隐都发生了变化。 之前因太子萧成陵昏聩无能,常遭魏皇训斥,人们总觉得这位十公主就算回来,也未必能得皇帝宠爱。如今看来,不尽如是。 当然,也有不少局外人对此持否定态度。 尹贵妃宠冠后宫十三载,她的胞兄尹叔平更是官拜大魏一品太尉,手掌全国三分之一的兵权,与卫国公殷路翔合称“大魏双英”,权势不可谓不大。 虽不知十公主怎么说动魏皇贬斥了尹贵妃,但以尹氏家族扎根大魏十三载打下的根基,只怕十公主此举不过是蜉蝣撼树罢了。 国人对自己评价如何,萧瑟并不知道,也不甚在意。 眼下让她颇为头疼的是,刚接到的一封圣旨。 圣旨中先是将她申斥了一番,言其身为公主,行为无度,处事无方。然后才提及魏皇应太子萧成陵所请,着十公主萧瑟于明日起前往国子监旁听。最后郑重警告,若再有下次,绝不宽恕。 圣旨中的训斥,她倒是不在意。 令她苦恼的是,国子监每日寅时末点卯,黄昏时分才放学,这就意味着她必须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然后一整天都待在国子监。 更遑论国子监每月只在初一、十五放假两天,其他时候几乎全年无休。 “唉,被褥如此美妙,何苦离哉?”她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中的圣旨,哀叹从今以后怕是都没有懒觉睡了,“太子哥哥也真是,定是怕我出去惹是生非,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压我……” 一旁的浮珠不禁翻了个白眼,一把抱起床榻上暖暖的被褥放到外头去晒,阻止了她再次挪回被窝去的脚步。 见床榻上连被子都被拿走了,她索性斜坐在窗台上,双脚晃悠在半空中,眺望着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黑金主色调的宫殿屋檐。 见她似乎不愿早起,沉璧端着早食过来,笑着问她:“主子若真不愿去,想个法子避过去就是了,何须这般苦恼?” 听了沉璧的话,她没回头,也没吱声,只是坐在窗台上晃悠着两条细长的腿,任由春风吹起她素白色的衣裙一角。 沉璧知道她有时会突然不说话,也不奇怪,只是搂着几件衣裳过来,一件一件地拿到她面前,比划着给她看。 “主子,您看这件粉色的怎么样?娇俏可人的紧呢?” “不喜欢吗?那这件鹅黄襦裙,也很是大方鲜嫩呢……” 她回头瞥了眼,随手指了一件素白色银丝线绣蝴蝶暗纹的衣裙,淡淡地说道:“就这件。” 沉璧看了眼她的脸色,默默地收了其他衣裳,替她换上这身素白色宫裙。 刚打理完毕,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似乎有意隐藏步伐,因此脚步声又轻又缓,不仔细听很难发现。 可惜她的耳力较常人敏锐许多,一下就听出来人是谁。 “不请自入是为贼,殷世子何时也做起了这下等的营生了?可是近日手头拮据,需要小女子援手一二?” 她侧头回望,正巧对上蹑手蹑脚走进来的殷冉,还有他手中拎着的小笼子。 那笼子里别的没有,只有一只通体雪白毛绒,三瓣嘴“吧唧吧唧”嚼着菜叶的小白兔。 “打第一次见瑟公主起,我就觉得你特别与众不同。” 殷冉将手中的笼子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递了一片青菜叶给她,然后自己也拿了一片叶子逗笼子里的小兔子。 “哦?有何不同?”她接过菜叶子,从桌案上拿起茶杯,将杯中水倒在菜叶上,细细洗刷干净了。 殷冉看着她的动作,挑了挑眉头,嬉皮笑脸地说道:“这兔子可是我亲手从山上猎来的野兔,看着文静乖巧。若是一打开这笼子门,就像装了马车轱辘似的,飞一般地就跑了。” 听了他的话,她微微一笑表示知道了,然后当着他的面,将笼子门打开。 果见下一刻,还在嚼着菜叶的小白兔倏地一下,叼着嘴里的菜叶子,从笼子里跑出来,满大殿地乱窜。 一旁的浮珠眼疾手快,一把将殿门关上,这才免得小兔子窜出去找不着了。而沉璧则盯着小白兔两眼发光,然后和几个小宫女一起扑腾着去抓兔子。 谁想这兔子果然跑的快,几人一起围堵都不曾抓住。 “说了这兔子能跑吧,你还偏要放出来。”殷冉无奈地摇摇头,一边看了眼到处乱窜的小兔子,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拿着片菜叶子晃动的她,“我一见到这兔子就想到了你。一样的白,一样的狡猾,一样的……贼能跑。” 殷冉说着说着笑起来,眼睛笑眯起来像弯弯的月牙。 “所以,平日里我都叫它——萧跑跑。” 闻言,她没什么反应,只是眉头轻挑,颇有兴致地看着那只满殿乱跑的小白兔。 “瑟公主,你觉得它好不好玩?”殷冉这样问道,似乎觉得很好玩。 可惜她并不觉得好玩,下一刻,她放下手中的菜叶,从袖子里拔出匕首,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咻”的一下扔了出去! 只见随着一声尖细的动物哀嚎传来,殿中那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已经被锋利的匕首钉在地上,四条短腿蹦跶了两下,再不能动弹了。 霎时,全殿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或不可理喻,或惶恐不安,或耐人寻味。 众人的视线焦点处,她捻起洗干净的青菜叶子,“咯吱咯吱”地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娇嫩的腮帮子一股一股的,可爱莫名。 那面无表情吃青菜的样子,还真有点像小白兔,假如她刚才不曾杀了那兔子的话。 殷冉脸上的笑再次卡住,然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点。生怕对方表示不开心,并向自己扔了一把匕首。 “浮珠,沉璧,带着人下去,把这只兔子剥了,中午设下雄兔宴款待殷世子。” 她说着,将匕首从兔子身上拔下来,掏出一块绣花手绢细细擦拭着。 宫女们连忙应了,将兔子提下去,连地上一滩鲜红刺眼的血迹,都没敢去擦。 宫女们下去后,整个玉英殿大殿中只剩下她与殷冉两人。 她一边擦着手中的黄金匕首,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说吧,殷世子,来找我所为何事?” 殷冉看着容色初见倾城端倪的她,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 沉静下来的他,越发显得五官深邃,面目硬朗如刀砍斧削,一看就有异族血统。 “昨日是我轻佻,唐突了公主殿下,今日特带上赔礼前来谢罪的。”殷冉指了指地上那滩湿润的血迹,拱手说道,“但殷某昨日之言发自肺腑,还请瑟公主考虑一二。” 见殷冉面目真诚,神态庄重,全不似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她倒是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圈殷冉。 殷冉见此,主动前后转一圈,好让她看清自己的外在条件如何。 “若瑟公主愿嫁我为妻,殷某必定以公主为尊,从一而终,绝不再纳妾室!”殷冉说着这话,仿佛眼前的少女是他此生挚爱,他俩已经情深似海、互许盟誓了一般。 说实话,以殷冉极为优秀的外貌,国都里不知多少女儿愿许嫁。 何况卫国公殷氏与国都尹氏,素来被称作“大魏双英”,同属大魏顶级权贵行列。纵然一国公主嫁给殷冉,也算不得辱没身份。 除了品行尚未摸清,其余各方面,都可以说是女子出嫁的绝佳选择。 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这个想法。 只见她将黄金匕首放回袖子里,摸着自己鬓角散落的青丝,浅浅一笑:“大魏不似中原,女子要年满十六才及笄,方可许嫁人家。不如这样,假若我及笄礼后,你尚有此心,我就慎重考虑考虑如何?” “慎重考虑?”殷冉望着她,眼神中划过一丝犹疑,“总不会到时候耍我吧?” 她又看了看他,笑容甜如蜂蜜,直沁到人心里去。 “那就要看殷世子的表现了,你总不至于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吧?” 一个小小的激将,让殷冉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看着她。 “那就请瑟公主……不,瑟儿,拭目以待了。” 殷冉说着,一副不在话下的样子,让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终身幸福,而只是一桩牵涉甚广的交易。 话说到这儿,殷冉走到她身边,挨着窗台斜坐着,笑着问她:“话说你昨天怎么和皇上说的,竟一个照面就让尹贵妃和瑶公主吃了个大亏?” 她耸耸肩,瞥了眼他今日显得略微宽大的袖口,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殷冉见状,连忙从袖子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小酒坛,双手呈递给她,嘴里小声念着:“这可是皇上赏我的最后一点兰菱春了,笑纳笑纳?” 她接过酒坛,递给他一个“这还差不多”的眼神,然后扒开塞子深深一嗅。 “果然好酒,难得昨天喝了三壶,下次想喝只怕不易了。”说着,她缓缓啜饮一口,满足地微微眯起眼睛。 “古有孔圣人首创春秋笔法,如今我不过是在如实传达某些信息的时候,适当引皇上多想了些。” “多想?” “制衡诡术罢了,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样么……”殷冉眉眼一挑,薄唇好像一直带着笑意,“瑟儿,果然是个趣人。” “从初入国都起,看似漫无目的地逃命躲避,实则早已搅浑国都的池水,钓出幕后之人。”殷冉说着,不再看着她,耳朵却听着,等着她的回答。 她只是微叹一口气,柔弱无依的仿佛一只无辜的小白兔似的,甚至朝着他眨巴眨巴了两下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你也知道,想要我命的人不知凡几。若我这条笨鱼不勤快些,自己游到明面上去,进而让大家都抬着我保着我,只怕今日你是见不着眼前这位‘趣人’了。” 殷冉哈哈一笑,不再计较这个问题,转而说起国都中的趣闻妙事。 她也不再多说,只应和着他。 一时间,两人谈笑风生,言笑晏晏,欢声笑语遍布玉英殿中。 等浮珠和沉璧端着一盆香气扑鼻的兔肉进来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心中暗暗揣摩他二人何时关系这般好了?难不成炖个兔肉的时间,两人就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了? 直到午间太阳升至正中,殷冉才满意地提着空笼子,拎着空酒坛回去。 而玉英殿中,她正斜坐着,背靠窗台,目视殷冉离去的背影。 温煦的暖风抚过她素白的衣裙,在窗台斜射进来的日光下,折射出一丝清冷的光芒。 按大魏年号算,如今正是景元十五年四月,而十公主萧瑟的生辰在九月,距离她及笄礼,还有近半年的时间。 大魏国都风云诡谲,半年后的情形,谁又料的准呢…… 她在心中默默念叨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物件举起来,放在日头底下,迎着阳光端详着。 逐渐转热的日头,越发红艳艳的。暖洋洋的光线迎面扑来,带来两分热意。 她晃动了一下那小物件,只听到有清脆的玉石相击之声传来。原来是一个罕见的玉铃铛。 和煦的暖阳穿透玉铃铛,在光芒底下显得越发晶莹剔透,细腻水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国子 大魏景元十五年四月初二,天尚未擦亮之际,玉英殿中就隐有烛火斑驳之影摇曳于窗棂上。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素雅白衣,手执上书山水泼墨折扇,眉间一点朱砂痣显得越发霞姿月韵的翩翩少年郎,当先从玉英殿中走出。 少年郎回头看了眼睡眼惺忪却强打起精神来的红发宫女,用折扇敲了敲红发宫女的脑袋,笑着说:“看沉璧你这瞌睡样,可是昨晚没睡好?” 沉璧使劲揉揉眼睛,摇了摇头:“昨晚浮珠当夜,奴婢早早歇下了。只是跟着主子起晚习惯了,如今这样早起反倒有些不适应。” 白衣少年郎,也就是萧瑟,她只是用折扇挑起沉璧的下巴,微微一笑:“小娘子如此困昧,小生怎敢扰之?你且回去睡一会儿,叫浮珠跟着我就行。” 她看向旁边的浮珠,只见浮珠听了这话,圆圆的眼睛忽而一亮,满满的期待令人不禁莞尔。 她们主仆间向来没有很多规矩,因此沉璧只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沉璧,犹豫着说:“这样不好吧……” 萧瑟没再多言,只是将折扇往沉璧怀里一丢,然后带着个头比她还矮小的浮珠,主仆两人晃晃悠悠地朝国子监方向走去。 刚走没两步,她就听到身后“滴滴哒哒”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浮珠那小丫头将她丢下的折扇捧了回来,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折扇,又倏地一下将扇子扔回不远处的沉璧怀里,然后一边揉乱浮珠只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的脑袋,一边踱步走了。 “世人向来爱用折扇装风雅,犹以书生最盛。我敢打赌,那国子监里的读书人,手中必定少不得一把扇子,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昏暗的宫道上,悄然披露些微橙红艳丽的霞色挥洒在少年郎的霜白色儒衫上,似乎将其点染成缃色的了,平端给这少年增添了两分青葱意气。 国子监离设在皇宫西边,离玉英殿算不得远,萧瑟到达的时候,寅时才刚过一半。天际擦亮些许,微露出半截红日,算是很早了。 不想这国子监当真是大魏培养人才之地,勤勉读书之人竟不在少数,院门都尚未开,在外等候的学子已有近十人之多。 只见院门好几个等着的读书人都手执折扇,或于背书诵文时助兴,或在攀谈闲聊时挥舞,或行文作赋时导情。 也有四五个不拿折扇,捧书苦读之人,看他们都身着葛布苎麻,就知出身贫寒。 想来也是,时人好风雅,往往一把折扇都能竞卖出几百两银子,能玩得起扇子的人家,自然都不差那几个钱。至于贫寒人家,能得温饱已是不错,哪里还有闲钱来吟风弄月,附庸风雅呢? 同在国子监求学,朝夕相处下,国子监里的学子彼此都熟悉,乍然多出个俊秀小郎君,任谁也会多看两眼。就连那几个穿着朴素、埋头苦读的书生,也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她。 众人视线相接,三三两两聚成一团,互相商量着萧瑟的身份,却无一人识得她。 有个别胆子大的,晃悠着手中折扇,就往她这边走来,似乎想搭讪一二。 偏偏她却无视这些或明或暗的打量,拍拍衣裳,以极为干脆利落之势,翻身就上了国子监门口一棵低矮的榕树,斜坐在树枝上,倚靠树干,闭目养神起来。任树下的人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仿佛睡着了一样。 这怪异的举动引起树下公子哥的不满,顿时又有好几个人都围了过来,看情形应该和公子哥是一伙的。 “长没长眼睛啊?没看到我们申公子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连话都不会回?” 叫嚣之人长着一双大大的耳朵,耳根靠近脖子处还有一颗褐色的瘤子。对着萧瑟说话时颐指气使,转头和那什么申公子说话时却点头哈腰,奴颜屈膝,活似一个狗腿子。 那狗腿子本以为自己这么说,申公子必定会赞赏于他,就如同他平时拿那些人撒气一样。 没想到这次,他所追捧的申公子却冷着一张脸,对他怒目而视。 “国子监乃儒雅修习之地,岂容你如此言语放肆?还不快向这个小兄弟道歉!”这位申公子瞟了眼萧瑟垂下树枝的霜白儒衫衣角,脸上闪过一道精光。 这话一出,不止被怒斥的狗腿子一愣,就连申公子身边其他人和另一伙学子们也有些出乎意料。 但狗腿子之所以是狗腿子,就在于他善转变,没脸没皮的。 只见狗腿子转身对着树上的萧瑟,点头哈腰地说道:“小的海义文,给您赔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吧?” 令人没想到的是,海义文都这样低声下气了,树上的那白衣少年郎只是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充耳不闻,申华也忍不住有些面红耳赤,只觉受了羞辱,气氛一度尴尬。 但不知为何,往日里有些嚣张的申华,这次却不敢大动干戈,只是上不得下不去地僵持着。 旁边不远处一伙旁观的学子悄悄捂着嘴笑着,却不敢太过明显,只好对身边一个极瘦极瘦的同窗说道:“明光兄,你说申华与海义文向来是一丘之貉,今日怎的如此反常?“ 被称为“明光兄”的这位清瘦学子,只是瞥了眼树上那道霜白身影,然后垂眸继续看着手中的书籍,口中回道:“明……明光,不、不知……” 声音清朗,语速却极慢,口齿也不甚清晰,犹如含着胡桃、梗着石头,听得人着急。 旁边人显然也习惯了,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边,想知道事情后续发展如何。 不想那边申华、海义文与树上假寐的萧瑟僵持之际,一袭紫色官袍加身、蓄着美髯的中年男人由远及近而来。中年男人的身后,还跟着若干个大小官员。 再往后看去,还有许多年纪轻轻、成群结队的学子们。 见中年男人和大小官员来了,国子监门口站着的学子们,不管身着锦衣亦或葛布麻衣者,都立在道路两边,深深一揖,齐道:“恭迎诸位师父。” 原来寅时末已到,国子监授课的官员们前来开门了。 这揖礼本是朝着官员们行的,可跟在官员们背后的那些学子们,却都习以为常地接受了,没有半点谦虚避让之意。 再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后来的这些学子们,与国子监门口提前候着的又不同。只因他们个个身穿绫罗绸缎,腰佩螭纹玉带钩,手执湘竹玉柄折扇,堪称金镶玉裹。 说起来这群学子中,萧瑟也有认识的。 比如长着张娃娃脸,和颜悦色的锦袍少年,不正是与她见过几面的八皇子萧成际吗? 还有那个垂头耷脑走在前列,连头发丝儿都透着不想上学信号的燕青云,更不用多说。 因树下有申华和海义文等人站着,中年男人和燕青云他们的注意力倒不曾投向树上,一时不曾发现躲在那儿的萧瑟。 不想那群人从远及近而来,眼看着走到申华和海义文面前了,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道爽朗洪亮的男声。 “祭酒大人请留步!” 走到一半的人们回头,只见一个面目硬朗、五官深邃的青年站在那儿,笑嘻嘻地朝着他们挥手。 “殷冉?皇上不是早就允许你不用再来了吗?”为首的中年男人眉毛不经意地跳了跳,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不情愿看到的东西。 此人正是大魏燕老太师之子燕安易,官居从三品国子监祭酒,负责主管国子监这所大魏的最高学府。 “阿耶说的对。你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了,还来作甚?”燕青云背着燕安易做了个鬼脸,然后疑惑不解地问燕青云。 殷冉一边朝他们挥手打招呼,一边朝他们走来,颇为玩世不恭地说道:“昨日皇上已允我回国子监读书,所以我就来了。” “哈?”燕青云一脸埋汰地看着他,鄙夷地说,“要么你和我换换?你到国子监去读书,我去光禄寺干正事怎么样?” 燕青云正和走到面前来的殷冉打着商量,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吼:“燕青云,你说什么?” 闻言,燕青云尴尬一笑,缓缓回头,对着身后满脸怒火的燕安易觍着脸笑:“没什么阿耶,孩儿和殷世子开玩笑呢!” 燕安易冷哼一声,怒其不争地瞪了眼燕青云和殷冉。 没想到殷冉的视线却不在他们身上,而是飘到旁边不远处低矮的榕树里,那道霜白色的身影上。 下一刻,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着那个方向一弹! “砰——” 只见石子没打中少年,倒是把树枝撞击的狠狠晃动了一下,树上的白衣少年闭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猛地砸在地上,扬起一地灰尘。 好在少年最后反应过来调整了下位置,所以只是不甚优雅地臀部着地,不曾撞到什么要紧的地方。 “嘶……”她一边颤颤巍巍地扶着浮珠的手,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面目狰狞地揉着臀部被摔疼的地方,怒视着始作俑者,“殷冉,你……你给我等着。” 说完,她放开浮珠的手,拍了拍白衣裳沾染的灰尘,走到一脸惊讶的燕安易和燕青云面前,勉强弯腰一揖。 “在下萧瑟,拜见燕祭酒和各位师父。” “萧瑟?”燕青云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一时不知她为何在此。 不过燕安易却早得了旨意,于是点点头让她跟在后头,接着迈步走进刚打开门的国子监,身后诸官员与学子也井然有序地跟着进去了。 她识相地点点头,跟在燕青云旁边,一边捂着隐隐作痛的腰臀,一边远离殷冉,靠近燕青云。 “好疼啊……”她瘪瘪嘴,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时迷惑了燕青云,使他忘了前些时日的毒药之辱,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这个死殷冉,怎么如此粗鲁?”燕青云瞪了眼跟在他们身后两步远的殷冉,愤愤不平地说道,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一般。 “嗯嗯!”她用力点点头,纯真无辜的仿佛一只可爱的小白兔,“表兄表兄,你帮帮我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她原就长得极出色,纵使扮做男装,可这一撒娇非但没有娇柔扭捏之感,还无端让人心生怜爱,巴不得为她排忧解难,让她重露笑颜才好。 于是燕青云顺理成章地被迷惑了,坚定地点点头后,两人偷偷叽里呱啦地好一通商量,眉目中的狡黠一看就知没打什么好主意。 所以当国子祭酒燕安易,正口若悬河地就“修身在正其心”一观点进行阐述时,旁边殷冉那桌突然传来一阵极长的、类似出虚恭的“噗——”声时,燕安易的脸顿时黑成炭。 “殷世子,既然这么急,那就请你出去吧!”祭酒大人燕安易如是说,眼神中的恼怒显而易见。 殷冉瞪了眼旁边捂着嘴偷笑的萧瑟和燕青云,朝他俩做了个“走着瞧”的眼神,然后捂着肚子迅速跑了,留下一室哄堂大笑的学子。 笑声的遮掩下,他俩眼神一碰,赶紧将殷冉桌上涂了料的书本收了起来,换上一本没有问题的新书。 而茅厕里的殷冉进去了,就没再出来过,可见他们俩的“料”加的有多足。 整治完殷冉后,萧瑟朝燕青云做了个道谢的手势,然后没再关注其他,转而认真听燕安易授课。 至于旁边的燕青云,手头一时无事可做,于是从抽屉的布袋子中偷偷掏出几张白纸,垫在书本下面,用笔在纸上勾画着,看起来似乎在认真做笔记一样。 但她瞥了眼就知道,哪里是在做记录,分明就在画画,画的还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疑似牛头的东西。 不止燕青云在做小动作,举目望去,整个修德堂中大半学子都是如此,或执笔乱画,或东张西望,或传递纸条,总之没几个认真听讲的。 而巡视着的燕安易分明看见了这些现象,却从未出声提示过众人一句,只是在看见燕青云乱画的时候,会走过去用戒尺狠狠打在他手上。 但是等他走过去后,燕青云依然我行我素,偷偷背着他做小动作,就是不愿听他老爹讲讲书上的道理。 上头燕安易还在解释着何为“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下面的众人却几乎人人“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真可谓讽刺也。 直到上午的课毕,燕安易无奈地收起书本,走到她身边说道:“萧瑟,你跟本官过来。” 她看了眼周围停下手头动作,打量着她的人们,点点头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舒朗 国子监的博学馆里没有旁人,燕安易朝着萧瑟拱手就要跪拜。 她连忙拉住燕安易,不让他真的跪在地上。 “舅舅不必多礼,父皇和太子哥哥既然希望我来国子监旁听,那瑟儿一定不会辜负他们的厚望,向舅舅和各位师父学礼明义。” 燕安易点点头,颇为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请她在一旁坐下。 “瑟公主有这份心就好了,臣虽不知太子殿下求皇上送你来国子监目的何在,但只要你愿意学愿意听,臣等必将认真教习。” 燕安易说着,关怀地问她:“听说公主殿下跟在谋圣玄微子身边学习,不知学习进度如何?” 闻言,她想起玄微子已死的事情,适时露出一丝哀戚怀念的表情,然后长叹一声:“不瞒舅舅,师尊盖世之才,我虽随侍左右却连皮毛都未学得……” 说着,她满脸的懊恼之情,似乎自己就是一个愚钝之人那般。 燕安易咳嗽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缓缓说道:“若日后公主有何不懂,随时可来问臣。” 她重重点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嗯!瑟儿谢谢舅舅!” 长相出众又乖巧听话的女孩总是讨喜的,燕安易被这灿烂的笑容和甜甜的声音迷惑,心中因自家儿子不争气产生的郁闷都少了许多,不免多问了几句:“今日臣课上讲的内容,公主可听懂了?” “瑟儿听懂了。”她点点头,好奇地看着燕安易,“舅舅,我有一事不明。” “有何不明?” “在瑟儿看来,舅舅修德堂所讲看似随意为之,实则在提醒众学子自检其身,正心好学。可瑟儿不太明白,为何堂上只有寥寥几人听之,余者皆心猿意马?” “那公主可曾注意,认真求学者有几人?作何打扮?”燕安易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将它放在桌案上。 萧瑟垂眸沉思片刻,轻缓地回答:“修德堂内有学子五十余人,专心学习者……不足十人。十人中有四人打扮朴素,看样子出身平凡……”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瞥了眼燕安易的表情,见他面容古板,八风不动的样子,于是轻轻地说了句话。 “舅舅,我明白了。” 她这样说着,拱手行礼欲告退。 燕安易抬眸看了她一眼,缓声提醒:“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很多时候,看破不说破,看透不点透,才是明智之举。” 她顿足,回身再拜,然后远去。 博学堂里,燕安易摸着自己的胡须,幽幽叹了口气。 见过燕安易后,她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旁边的监厨,里面已坐满正在用午餐的学子们。 她放眼望去,在一群人中找到朝她招手的燕青云,顺便看见终于回来的殷冉一脸幽怨地瞅着她。 可惜不想这小小的怒视,对她而言不痛不痒。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表……表,表亲戚,你们这群臭小子可不能为难她!”燕青云拉着她坐下,并将她介绍给身边一票狐朋狗友。 燕青云和殷冉周围圈子里的人极有眼力,立马笑着道:“放心放心,你燕大公子的亲戚,我们一定好好照顾!” “就是就是,放心好了!” 都是混一个圈子的人,一听早上萧瑟自报姓名,再见到燕青云不一般的态度,这伙狐朋狗友们早就看出了端倪,一个个装的人模狗样的,拍着胸脯打包票。 而她面对众多意味不明的视线和暗自打量,只是点了点头,浅浅一笑当做打招呼。 然后她坐到燕青云旁边的空位上,任由浮珠拎着竹篮子,将中午的饭菜摆在桌上。 “这都什么菜,竟比我们的都不如?”指着她面前的两菜一汤,燕青云颇为嫌弃,“难怪十五岁了才长这么点儿。” 燕青云说着,端了盘缠花云梦肉放她面前,朝她扬了扬下巴:“好歹是我表亲戚,吃吧。” 殷冉也用自己的翠玉菜肴冰柱换了她的青菜,一脸笑嘻嘻地说道:“这菜是卫国公府新研究出来的菜色,你尝尝?” 其余几个人没这么大胆,只好无声地将最好的菜式摆在她面前。眨眼的功夫,她桌上就摆满了七八道珍馐佳肴,看着几乎与宫中御宴差不多了。 她没有推辞,只是每道菜尝了两口,然后对几人微微露出一缕笑容:“很好吃,多谢了。” 燕青云和殷冉听了,正想说些什么,却不想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打断了二人的话。 “啪啦——” 瓦碗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传来,监厨中所有学子的视线不由得投向声音传来之处。 她也看过去,只见一个有点眼熟的学子正插着腰,一脸蔑笑地拿过别人桌上的碗,嚣张地朝地上砸去。 视线略过这学子大大的耳朵,还有耳根靠近脖子处褐色的瘤子时,她忽而想起来,他不就是早上那个刁难过她的狗腿子海义文吗? 见她眉头微扬,燕青云俯在她耳边说话,声音贼兮兮的:“又有好戏看了,国子监也就中午有点看头。” “有什么好看的?每日都会上演的事,你还没看够?”殷冉浑不在意,只夹了一根翠玉柱搁她碗里,朝她眨了眨眼睛,“天气渐热,中午吃点凉的舒服。” 她点点头,视线却转回狗腿子海义文那里。 只见那海义文已经砸了近十个瓦碗,再一脚踹翻了三张桌子,口中叫嚣着:“这豚彘都不食的玩意儿,竟然还有人吃?看来真的是穷到了极点,那就滚去平康里卖腚,还来读什么狗屁书啊?” 说完,海义文一脚擦在饭菜上,用脚尖反复碾压着,粗俗恶心的动作和话语非但没惹怒别人,反而引得学子们纷纷哈哈大笑。 “是啊,何苦留在这里日日受辱?早点滚回去种地做买卖才是正途!” “真不知上头怎么想的,连这样的贫寒微贱之人也收入国子监……” “进了国子监又如何,礼部任官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们……”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能跟咱们比吗?” 监厨中众口纷纭下,那几个被摔了饭菜,踢倒桌子的学子个个皆面色通红,眼中蕴着卑怒交加,却都敢怒不敢言。 其中一个极瘦的身影蓦然站起来,指着嚣张的海义文,结结巴巴地回嘴:“你,你……你……厚、厚颜无、无…………” 站起来的这人,嘴欲言而嗫嚅、身欲行而趔趄,行动拘谨、手足无措,纵使是萧瑟这个局外人,也能一眼看出他说话时的吃力。 而海义文更是早就知道,只见海义文一掌打开那人指着他的手,放肆地嘲笑着:“舒朗你个结巴还敢出头,我看你是挨少打了!” 说完,海义文一脚踢在那人的左膝盖骨处,用力之大一下子就将人踹翻在地,半天挣扎着起不来。 看到这儿,萧瑟眉头一皱,手摸向了桌上的筷子。岂料筷子没抓到,却摸到一双温热的手掌。 她猛地回头看去,只见殷冉抓着她的手,将碗筷挪到一边去,对她摇了摇头。 她瞥了他一眼,转头继续看那边的发展。 身旁,燕青云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那个被欺负的叫舒朗,不但是个结巴,左腿还瘸的,经常被海义文他们欺负。” 她仔细打量着倒地那人,果然见舒朗扶着左膝盖处,半天起不来。 监厨中其他人要么落井下石出言侮辱,要么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要么噤若寒蝉不敢作为,唯有一个同样身穿葛布苎麻的贫寒学子跑过来,将舒朗扶了起来。 “哟,钱万千!我教训舒朗,你凑什么热闹?还没被打够是吧?”海义文双手环胸,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舒朗和钱万千。 听到被叫“钱万千”,那后来的学子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却仍按捺下心中的羞辱,对海义文说道:“其他官家子弟欺凌我们也就算了,海义文你和我们一样出身微末,爹娘只是种田的农民,凭什么……” “啪——” 钱万千的话还未说完,海义文就重重一巴掌扇了上去,将钱万千的脸打偏一侧,一口血沫子都出来了。 “别拿我和你们这些人相提并论,你们不配!”海义文这样说着,又怒气冲冲地说了许多。 萧瑟因看得认真,忘记从殷冉掌中抽出的手,悄悄地握紧了。 殷冉立即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低声在她耳边劝道:“别出手。” 萧瑟侧头,白皙娇嫩的耳垂划过殷冉的薄唇,带去一丝痒意。 “为何?”她唇形微动,无声地问。 殷冉垂眸,视线略过她那点小巧可爱的耳垂,轻声回答:“你若不出手,自有人做马后炮做好人。你要是出面,麻烦会更多。” 见她仍旧不解,殷冉只是摇摇头,老神在在地望向前方。 萧瑟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正好看到一脸笑容的八皇子——萧成际。 此刻,八皇子萧成际微微抬手,喧闹的监厨里立即安静了下来。 “都是有才之士,也是我大魏未来的国之栋梁,何苦为难他们?都住手吧。”说完,萧成际给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将本皇子的饭菜分一些给这几位学子。” 小太监闻言,立即端着手中的托盘,走向那几个拘谨站着的贫寒子弟。 “海义文,都是同窗,以后莫要再欺凌他人了。”萧成际郑重地警告海义文,一张娃娃脸变得威严了许多。 听到八皇子萧成际的话,还有他训斥海义文的行为,有两个学子当时就领了饭菜,跪下向萧成际磕头谢恩。 钱万千接过饭菜,却犹豫地看着站得挺直如松柏的舒朗,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明光兄,你……” 舒朗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却又很快消失了。 然后舒朗就在钱万千的搀扶下,强行压着左膝盖跪了下来,和钱万千一起说道:“谢,八皇子恩德。” 不知为何,看到双膝跪在地上的舒朗,萧瑟心中竟涌出一股遗憾。 等舒朗和钱万千他们端着萧成际赏赐的饭菜出去后,殷冉突然捏了捏她的手心,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不要冲动。”他轻声道,将她袖子里露出一角的黄金匕首塞了回去。 萧瑟点头应了,收回视线继续吃着眼前的珍馐佳肴,只是体会到燕安易课上所说的“食而不知其味”之意。 心里想着事,她就匆匆扒了两口米饭,然后先一步出了监厨,东张西顾地寻找着什么。 终于,没过多久她在不远处的竹林里,找到了舒朗和钱万千。 一眼看去,钱万千坐在地上,脸上的巴掌印鲜红,嘴里被食物塞得满满的,还不停说着话:“皇子御膳果然好吃,我家虽然有钱,可从来没吃过这些好东西,明光兄你怎么不吃呢?” 说完,钱万千将食物吞咽下去,却一下子卡住了喉咙,直咳嗽起来。 舒朗看着他摇头,将自己那份食物递给钱万千,断断续续地说:“君子、不……不食、食嗟来,来之食……” 钱万千胃口本来就好,连忙端过舒朗的份吃了,嘴里嘟囔:“难不成你上辈子就是齐国那个,不吃嗟来之食而饿死的人吗……” 舒朗闭眼不再多说,钱万千也没说什么了。 因为竹林深密,萧瑟藏身其中却不曾被两人发现,可他俩说话的声音却引来了另一伙人,正是海义文几人。 只见海义文奴颜屈膝地跟在一个华服公子身后,一张脸笑得谄媚。 那华服公子,萧瑟也眼熟的很,就是今早和树上的自己搭话,反被她无视的申公子。 萧瑟耳力出众,早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已经躲的远了些,却仍旧侧着耳朵听那边的动静。 只见申公子带着海义文等人一进竹林,二话不说就让人押着舒朗和钱万千,然后用力给了舒朗几拳! 又再踹了几脚了,申公子才退后两步,阴冷的声音比林中的竹叶青还要毒:“给我打!我要他们怎么吃了八皇子的东西,怎么吐出来!” 话音落下,几个打手揪过两人,朝着他们腹部又踹又打! 不多久,钱万千“哗啦”一声将腹中的食物全都吐出来了,舒朗却因不曾进食而只吐出些许酸水。 “舒朗,三年前你抢了我进国子监的名额。没想到吧,我还是进来了,而且比你混的更好,前途更加光明!”申公子说着,扯着舒朗的头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出身卑贱的杂种,即使你比我早三年进入国子监,还不是没得到礼部任官?多少比你后来的人,都早早踏入仕途,你就是个废物!放心吧,有我申华在,你这辈子都别想在大魏当上一官半职!” 申华的表情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翻腾的野心、快意、膨胀都一一浮现,而他也确实有说这话的本钱。 海义文和其他几个跟班,听到申华这么说,连忙追捧着把他夸得天花乱坠:“那是那是,如今申公子您的姑母刚晋了德妃娘娘,正得圣宠,要收拾个底下的舒朗,还不容易吗?” “那就像捏死个蚂蚁般简单,不必您脏了手,我海义文一定想法子整治他们,让您出气!” “不过八皇子那儿,怎么今天突然替舒朗他们说起话来了,以前他可是从来不管这些子腌臜事的。” “鬼知道呢,申公子您可知怎么回事?” 听到问话,申华不屑地笑了笑,又踹了舒朗一脚:“怕什么,我姑母前日晋为德妃,尹家和八皇子又是我申家的靠山,所以你们不用虚什么,只管放手干就是。” 几人说着话,又踹了舒朗和钱万千两脚,这才离开了竹林。 竹林深处,萧瑟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眼眸微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羔羊》 最后看了眼倒在地上的舒朗和钱万千,萧瑟转身离去。 刚走两步,就见一个高大挺拔,高鼻深目的男子斜倚在粗壮的竹子上,定定地望着她。 见她回眸,男子勾起唇角,不羁一笑。 “还以为你会像在狩猎场一样,冲出去把申华他们打一顿,没想到……”殷冉的眼神越加深邃,语气也带着两分调笑。 她并不在意,只是径直向前走去,轻声说道:“救得了第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擦肩而过时,一缕微风吹拂起两片竹叶,晃晃悠悠地飘在她肩头。 他伸手拂去她素衣上的青叶,眼睛笑嘻嘻地眯成月牙形:“刘、申两家向来一体,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哦……” 她脚步一顿,很快就离开了竹林。 他们身后,鼻青脸肿的舒朗和钱万千循着声音看去,只看到笑嘻嘻的殷冉,和一道娇小瘦弱的背影。 因国子监的课程分为上、下午两节,只有中午进餐时有半个时辰左右的休息时间,等众学子用过膳了,距离下午课业还有一盏茶时间。 故而萧瑟没回授课的修德堂,而是转道去往供国子监的老师们办公、休憩的博学馆,祭酒燕安易正在那里伏案疾书。 见她从窗户里爬进来,燕安易眉间的褶皱都快深如沟壑了。 “为人子女者,父母尚在,冠衣不纯素。公主殿下,您看看自己这身素白衣裳,怎的合乎礼度?”燕安易放下手中的笔,忍不住起身对她念叨,“坐要庄重,立当恭敬,您这爬窗户进来……” 果然不愧是个老学究,萧瑟还未发一言,燕安易已经揪着自己的胡子,罗列出她身上若干不合礼法之处。 她摸了摸自己鬓角的碎发,颇为顽劣地笑道:“舅舅莫要唬我,您说的这些都是中原的礼仪规矩,大魏却从不曾作此要求。” 燕安易一噎,差点把自己尝尝的胡子揪掉几根:“胡言!既来国子监就要学礼明义,怎可……” 燕安易的话还没说完,萧瑟却已在他的房间里左右巡视起来,看上去是在找什么东西。 “舅舅,你这儿可有治跌打损伤的药?”她问着,眼睛净往室内的架子上打转,却只看到满满的书籍。 燕安易皱眉,眼神在她身上打转,神色有些担忧:“公主可是受伤了,那臣去宣御医……” 她忙拦下燕安易欲出门的动作,笑着说:“不是我,是别人。” 燕安易的眉毛狠狠一皱,右手顺着美髯抚着,眼神若有所思:“您说的……可是舒朗他们?” 一听这话就知有文章,她眼睛一亮,好奇地问燕安易:“原来舅舅也知道舒朗他们经常被欺凌?那您身为国子监之首,为何不出面劝阻一二呢?” 燕安易沉默了,半晌才说了几句:“国子监现状,公主上午想来已看透。但你久离国都,不知这里头具体的情况。” 他说着,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草,喟然一叹。 “自十五年前大魏建国起,皇上就大肆封赏有功之臣,因此才有如今以殷、尹、燕、钟离四大家族为首的众多权臣世家。各大世家相互依存又互相掣肘,一时相安无事,如今……” “如今我刚回国都,父皇就申斥了尹贵妃,又加封刘、申二妃,打破了权贵圈的平衡,人心越发惶惶。”她接着说下去,眉眼弯弯如新月,笑容灿烂若春华,“舅舅,我说的对是不对?” 燕安易颔首,眼中划过一丝赞赏:“山雨欲来风满楼,目前谁都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为了您自己和太子殿下,公主还是谨慎为妙,切莫稀里糊涂做了别人手中的枪杆。” 燕安易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药箱,寻了些跌打药给她,长叹一声:“三年前皇上曾开过恩旨,甄选平民学子入国子监,为朝廷储备人才。当时录取名额只有十人,参与会试的寒门子弟却有近千人,竞争何其惨烈。” 这话显然事关萧瑟之前在竹林看到的一幕,于是她大胆猜测道:“三年前可是因为舒朗,申华才被挤下了国子监监生行列?” 燕安易点头,取出一份边缘略微泛黄的记录,上面写着大魏景元十二年,国子监开考招生的名单。 前十个人名,皆用红墨圈出,表示被国子监招收。后面黑墨写成的长长一份名录,皆是落第的平民学子。 而前十个红墨录取的学子,第一个名字就是舒朗。 后面黑字落第的名字中,第一个则是——申华。 燕安易的手指点着红色的“舒朗”二字,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这个舒朗,出身贫寒,家中只有一老母拉扯他长大,却算得上天纵之才,靠在私塾里偷听就学得满腹经纶。可惜生而口吃,性多孤僻。后来复试时,按照数百年官场约定俗成的共识,有疾碍者不得入朝为官,舒朗按理应该排除在外。” 萧瑟点点头,围着这份名单,缓缓踱步,推测道:“可是舅舅赏识此人才情,破例准了舒朗以头魁身份进国子监,这就让原本可以递级而上的申华,止步第十一名,无法入学国子监?” 燕安易眼神惊讶,显然没想到她光从一份名单,就还原了当时的大半实情。 他点点头,语气颇为惋惜,只是这惋惜不知是对着谁的:“三年前申华排在第十一名,所以没能进国子监。不想世事难料,刘、申两家从前出身微末,这两年却依附尹家跻身官宦末流。直到上个月,刘、申二女突然封妃,申家得志,申华就进了国子监。前日不知公主您向皇上说了些什么,间接使得两妃再次晋位,仅居尹贵妃之下,申华的气焰也就更嚣张了。” 见说到自己身上,萧瑟莞尔一笑,摇摇头叹道:“舅舅这么说,我倒想明白了。这样看来,非是我说了什么使得父皇迁怒尹贵妃,而是他老人家本就想抬举刘、申两妃,才借我之事发作而已。” 闻言,燕安易老脸一皱,只觉另有隐情,于是追问她:“那公主可知皇上此举到底何意?难不成是不满尹家?可臣见皇上朝里朝外经常赞赏尹贵妃所出的八皇子,贬低咱们太子殿下,又不像是不满……” 燕安易满头雾水,只觉皇上之心深不可测,又担心殃及太子萧成陵,不免忧心忡忡。 萧瑟却泰然自若的样子,转移了话题:“今日我见申华一脚踢在舒朗左膝,舒朗便倒地不起,想必这里面也另有文章吧?” 燕安易点点头,脑子里还在思索圣意何在,没怎么经过思考就把话说出:“上个月申华一进国子监,就寻机打断了舒朗的左腿,想来是舒朗旧伤未愈吧。” 虽心中早有猜测,但听到这个结果,她还是眉头微蹙,忍不住问他:“舅舅身为国子监祭酒,主掌所有事务,为何不出手扼制一二,反而任欺凌倾轧之事屡屡发生?” 这话说出,燕安易的脸色顿时复杂,看着她嘴唇嗫嚅,许久没说出话来。 远处传来下午课业开始的钟声,她微微作揖以示出言不逊的歉意,然后动作麻利地翻了窗户,偷偷跑出博学馆。 然而走了没两步,她又看到一脸嬉皮笑脸的殷冉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看了看他,又瞥了眼博学馆的窗户,发现站在这儿完全能听到里面的交谈声,于是笑了起来。 “殷世子非但喜欢不请自入,还深谙跟踪他人、偷听墙角之事,看来不去做江洋大盗,着实可惜了。” 她说着,将两瓶跌打药藏进袖子里,抬眸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殷冉也从袖子里拿出两瓶药放在她手上,一边拉着她往上课的修德堂走去,一边言笑晏晏。 “知道你想干什么,这才好心找了两瓶药给你。唉,本世子真是冤枉啊!”口里喊着冤,可他勾肩搭背的动作却半点不含糊。 她试图挣扎了两下,发现殷冉力气大的惊人,于是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看的寒毛耸立。 下一刻,她伸出右手,伸到他的腋下咯吱窝那里,扯着他的软肉狠狠一揪! “嗷——” 惨痛声响起,殷冉立即松开搭着她肩膀的手,捂着自己的腋下,脸庞痛的扭曲起来。 “萧瑟你是疯狗吗?见人就咬一口?” 他哀嚎着,她却不理睬他,只径直往修德堂走去。 身后殷冉迈着长腿,三两步追上来,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笑嘻嘻。 “或许我可以解答你的困惑呢?”殷冉说着,抬起手又想勾搭在她肩上,见她做了个揪的动作,立即收回手。 “上课时辰已到,不如边走边说?”她笑着提议,他欣然点头。 “其实你刚才问祭酒大人的话,我倒可以回答一二。”殷冉说着,像没骨头似的黏在她身边,语气坏坏的,“别看国子监只是个读书清修之地,可其中各方势力党派林立,燕祭酒在其中行事也颇为举步维艰。” “哦?”她挑眉,看了眼东边方向,不解地问,“燕家上有燕老太师坐镇,下有太子哥哥照拂,舅舅身为燕家本代家主,如何会举步维艰?” 殷冉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睛,故意留了个悬念:“全说出来多没意思,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修德堂。 看到修德堂里滔滔不绝的授课老师,殷冉碰了碰她的肩膀,提醒道:“这是尹司业,主讲诗赋,是尹家的人。” 尹司业见两人来晚了,丝毫没有责备,反而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后,才继续上课。 之后,她果见这位尹司业每每提问,多点八皇子萧成际作答,不管他回答的是否有理,俱是一通歌功颂德般的赞扬。 偶尔,这位尹司业也会点其他学生回答问题,但那些学生无一不是权贵之后。可惜这些学生平日里上课从来不务正业,哪里能回答尹司业提出的问题,反而对尹司业点自己的名颇为不满。 尹司业见此,连忙哂笑着请人坐下,再不言及点他们作答之事。 看到这一幕,萧瑟以为他不点贵族子弟作答,也许会提问那几个平民学子呢? 不想这位尹司业确实眼高于顶,愣是装作没看见平民学子高举的手,无视他们的疑问,继续往下讲解。 萧瑟见此,左右张望,只见后面燕青云公然拿出一把刀在刻着木头,周围一群锦衣者有的聚在一起看春宫图,有的掏出一个稀罕物件把玩着,还有的将书页撕下来,折成各种形状。 旁边的殷冉,则撑着下巴侧头,眼神一直望着她,仿佛看不厌似的,对夫子授的课不感半点兴趣。 他周围那些人,要么趴桌上睡觉,要么窃窃私语。 她又看向坐在修德堂最后面一排的几个葛衣学子,倒是一个个目光炯炯,求知若渴。 见此,她平平地收回视线,看向台上的尹司业,缓缓举起手。 尹司业正讲着课,忽见下面一陌生的白衣少年举手,又看她眉间一点红痣,坐在殷冉和燕青云周围,当下就猜出她的身份。紧接着,尹司业谄笑着,请萧瑟站起来说话。 “这位公子,可是有何处不懂?”尹司业装作不识她的身份,可言行中的谄媚却逃不过众人的眼。 萧瑟站起来,看着尹司业问道:“司业大人,小生萧瑟,对一处不明,可否请您解惑?” 尹司业连忙点点头,口称荣幸之至。 “诗中所讲‘羔羊之皮,素丝五紽’到底是何样子?”她瞥过那些好奇望着她的众多权贵子弟,指着不远处的申华,笑着问,“可是他身上穿的这种衣服?” 申华见突然提到自己,于是一脸莫名地指着他自己。 接着萧瑟又指着海义文,询问尹司业:“那‘退食自公,委蛇委蛇’之状,可是如海义文走路时的样子吗?” 尹司业点点头又摇摇头,慢悠悠地讲着:“这两句之意是说,官员们的衣裳用羔羊皮袄制成,白色丝带作钮带。吃饱回家去时,摇摇摆摆好自得的样子。这是在赞美士大夫节俭正直,有纯正之德。用于申公子身上,也算恰当。” 闻言,她忍不住笑出声,狡黠地看了眼申华和海义文,朗声反问。 “古来贤臣良相,皆夙兴夜寐,扶弱抑强,犹担心有覆盆之沉冤。若都如《羔羊》诗中所言,官员们人人穿着考究,每天只会从衙门吃的酒醉肉饱,摇摇摆摆、无所事事地回到家中,那天下百姓将寄望于谁?又何谈国家昌盛,百姓富足呢?”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看似解诗之意,实则指桑骂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热闹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一时竟震得尹司业想不出辩驳之语,所以他只能面红耳赤地怒斥道:“一派胡言!历代文人都说此诗乃赞美之意,你这十余岁的小儿竟开口讽刺。难不成你竟觉得自己胜过先贤不成?” 听到这话,萧瑟并未恼怒,只是拱手作揖,和缓轻柔地回答:“都说师者有授业解惑之职,小生只是心有困顿,提出来望尹司业解惑罢了。” 尹司业见她语气和缓,也不好拉下脸再说什么,只是针对她提出的这个问题,一时却想不出如何作答。 两人身后不远处,舒朗等几个平民学子皆眼眸发亮地看着前方那道娇小瘦弱的身影,一时竟觉得她说出了自己等人的心声。 修德堂门口,几道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儿,驻足倾听里面各人的话语。 这时,作壁上观的八皇子萧成际站起,忽而对着萧瑟一笑:“师者所言,自有道理。何况前代先贤都对此诗有所批注,因此本皇子觉得,《羔羊》一诗,定是赞美卿族士大夫的。你还是莫要离经叛道,肆意妄言的好。” 这话一出,尹司业偷偷松了口气,修德堂中过半学子都齐声附和:“八皇子英明,我等也作如是想。” 众口一词中,她微微一笑,越发安之若素。 这时,殷冉懒洋洋地站起来,朝八皇子萧成际一拱手,放荡不羁地邪笑着:“八皇子此言差矣,本世子倒觉得这位萧小兄弟说的很有道理。” 就连一边雕琢木工的燕青云也放下手中活计,站在萧瑟这边说道:“幼时我曾听祖父言及此诗,确提出不同前朝文人的看法。” 殷冉和燕青云已经发话,依附于殷、燕两家的学子们纷纷站起来,力挺他俩的说法。 一时间,整个修德堂里泾渭分明,只余少数几个学子左右看看,不知该站哪边才好。 萧成际贵为皇子,虽然才十七岁,却屡屡得魏皇夸奖,在国子监也是老资历,甚少被人这样当场下面子,顿时对殷冉和燕青云说:“怎么?殷世子和燕公子这是想跟本皇子过不去吗?” 殷冉指了指皇宫东边的方向,洒脱一笑:“殷冉不敢。只是来时姐姐姐夫特意嘱咐过我,要好好关照她,殷冉不敢不从!” 殷冉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正面对上萧成际和申华等人的视线,半步不让。 “如今八皇子您不论是非,就想以势压人,殷冉不得不站出来说一两句,还望八皇子莫怪。” 燕青云也点点头,坐在桌子上说道:“各人心中理解不同,八皇子又何必强求?更不必排除异己,将看法不同之人斥为离经叛道!” 这两人的话说完,萧成际的脸色顿时黑了些许。 “本皇子排除异己?”萧成际指了指自己,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眼神中隐有怒火闪烁,“分明是你们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正争执着,修德堂外忽然传来一个人的问话声,将大家的注意都吸引过去了。 “八皇弟说谁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啊?” 随着这道声音进来的数人,萧瑟都认识。 只见刚才问话的男人身穿一袭玄色镶金边太子常服,五官并不出众,长相只是平平,浑身却有种久居高位的威严之气。 跟在太子身后的,却是尚书左丞钟离恪和国子监祭酒燕安易。 “见过太子殿下。”八皇子萧成际连忙过来,笑着行礼。 太子萧成陵也言笑晏晏地扶起萧成际,一边拉着他往修德堂里走,一边状似好奇地问着:“八皇弟多礼了,孤刚才听你说有人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不知是谁这么大胆?” 萧成际笑容一顿,眼神瞟过不远处的萧瑟和殷冉、燕青云几人,笑着说道:“不过误会罢了,还劳太子殿下过问,真是罪过。” 太子萧成陵点点头,也看向萧瑟几人。 “是误会就好,多大点事要闹得你们这样剑拔弩张。”太子说着,转身看向身后的国子监祭酒燕安易,这样吩咐,“既然书上注解有误,祭酒大人日后寻个机会,点较勘正即可,是吧?” 燕安易明白他的意思,立即点头答道:“是,太子殿下。” 这话一出,八皇子萧成际的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却因不能当众辩驳太子,撕破脸面,只好笑着默认了。 不想这时,外面又传来了一道清越的男声,让宽敞的修德堂里越发热闹。 “太子殿下且慢!” 一边说着,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笑着对众人说道:“勘正古书注解一事,怎可因一人之言就要更改?” 来的这人面色苍白,身上穿的一品亲王袍服,让众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大魏宁王萧成阳。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太子、宁王、八皇子,这三个大魏皇子齐临国子监,却又不知会闹出何等风波。 这时,只见宁王萧成阳带着他那个,头上裹着白纱布的可怜侍卫长刘俊,走向了萧瑟。 “何况这人,不但年仅十五岁,还是个女子!” 萧成阳这样说着,猛地将萧瑟束发用的簪子扯了下来! 一头青丝柔顺地披散下来,衬得那怒目而视的女子,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烈焰,几欲灼伤人的眼睛。 “萧成阳,你想做什么?”她怒喝着,一脸凶悍的像头小狼崽子似的模样,逗得萧成阳忍不住捂嘴一笑。 不过萧成阳很快将这笑转为讥笑的表情,然后啧啧两声,讽刺道:“看看你这样子,哪儿像个公主?分明是泼妇!” “放肆!” 一声怒斥,却出自两人之口。 一个是萧瑟,另一个则是太子萧成陵。 这时八皇子萧成际也来凑个热闹,笑着添了把火:“四皇兄说的不错,十皇妹你却是太过顽劣了,难怪父皇要将你送来这里多多读书了。” 萧瑟一双剪水般的秋瞳中水波潋滟,瞥了眼堂中呈三足鼎立之势的太子萧成陵、宁王萧成阳和八皇子萧成际,瘪瘪嘴巴,捂着脸啜泣着跑了出去。 殷冉见她如此,连忙追在后面出去了。 燕青云摸了摸脑后跟,左右打量一下,也跟着跑出去了。 余下诸学子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参与进三位皇子间的明争暗斗,跟着撤了出去。 另一边,萧瑟一边捂着半边脸,一边跑到了竹林里。 等她放下袖子时,刚赶到的殷冉和燕青云看着她光洁白皙的脸颊,哪里找得到半滴眼泪?原来全是装出来的。 “就你机灵,知道装哭跑出来。”燕青云这样说着,甩甩衣袖往竹林外走去,“下午的课铁定上不成,还不如早早回家算了。” 念叨着说完,燕青云的身影就消失在竹林中。 等他走后,殷冉咳嗽两声,嬉皮笑脸地给燕青云上了一记眼药:“八成又去平康里了,三天两头地往那里跑。” 平康里,大魏国都著名的花街柳巷,确实像燕青云会去的地方。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提起衣裳裙摆,直接坐在一块石头上,百无聊赖地捡起地上一片竹叶,轻轻拂拭着。 殷冉偏见不得她这不言不语的样子,伸手将她手中的竹叶抢了过来,放在唇边轻轻吹响,一顿一扬的音调连成一支悠扬的曲儿,回荡在竹林间。 竹林外,一袭紫衣,冷漠如山的钟离恪眼神微黯,拂袖走了。 而另外两个已经走进竹林才听到声音的人,转身欲离去,却不想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女音。 “既来了,何不相见?” 两人一顿,听着不远处时断时续的竹叶曲,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竹林深处,一袭白衣、墨发纷扬的萧瑟坐在石头上,旁边面目硬朗的男子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而是沉静地站在一旁吹着泛青的竹叶。 两人中,一个相对身形中等,眼睛细小而机灵的男子见了他二人,立即行礼道:“监生钱鹏,见过十公主殿下,见过殷世子。” 而钱鹏旁边的那个年轻人,只是微微躬身拱手作揖:“监、监生……舒朗,见、见过十,十……公主,主,殿……” 一句简单的话,舒朗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完,听得人尤为着急。 前面的殷冉吹着竹叶,眼角余光略过两人,就不感兴趣地望向远方。 而萧瑟却定定地看着舒朗,等着他把话说完。 舒朗见此,越发吃力了,口齿更加不清晰。 足足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舒朗才说完这句话。 萧瑟就这么等着他说完,然后才抬抬手示意他们起来。 这时钱鹏偷瞄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和缓无愠色,于是轻声解释着:“请公主恕罪,舒朗他……左腿不便,因此难以下跪行礼。” 没等钱鹏说完,她又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 而后她打量了眼舒朗,只觉得他个子很高,腿也长,可惜太瘦了,似乎骨头都比肉多。 两人面对她的视线,都低下头,更不知她见他们有何事,只好站在一旁等待。 这时殷冉也停下了吹曲,将那片竹叶扔在地上,嬉笑着对她说:“不吹了,累死我了。” 她瞪了他一眼,无聊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殷冉,拍拍衣袖站了起来。 “不吹就不吹了,走吧,去看看太子哥哥他们走了没有。” 她说完潇洒地转身离去,殷冉连忙跟在她后头,追着出了竹林。 钱鹏看着把他们叫进来,自己又走了的十公主,一头雾水地问舒朗:“明光兄,你说这十公主叫咱们过来做什么?” 舒朗却没有回答,眼神却定定看向前方那块萧瑟曾坐过的石头。 只见石头上,放着两个质地细腻的乳白瓷瓶,在竹叶间洒下的细碎日影下,折射着温润的光芒。 钱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两个瓷瓶,连忙拿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上好的跌打损伤药。 另一边,等萧瑟她们回到修德堂,早已不见了三位皇子。还是在太监的带领下,她才找到在博学馆里与燕安易聊天的太子。 “太子哥哥,你怎么来这儿了?”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拉着太子萧成陵的袖子,调皮地撒着娇。 萧成陵摸了摸她散下来的头发,脸色微沉:“怎么还披着头发?” 没想到旁边的老学究燕安易看了,比萧成陵还恼怒,立即喝道:“不成体统!堂堂一国公主,整日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 见燕安易又要滔滔不绝,萧成陵连忙将她挡在身后,一脸苦笑地说道:“舅舅,妹妹还小,又在宫外长大,天性活泼些也正常,你莫要再说她了。” 燕安易一揪自己的长长的胡子,冷冷瞪了她一眼,最后念叨了一句:“真不省心。” 萧成陵将她拉出来,亲切地对她解释道:“妹妹别怕,舅舅就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对外人客套的很,对自己的亲人却从来嘴下不留情。” “哦……”她乖巧地点点头,看燕安易似乎还在生气的样子,一双明亮的眸子滴溜溜乱转,将燕青云给卖了,“舅舅,我刚才听到表兄说他要先走了,好像是去什么……平康里玩!” 闻言,燕安易的虎目一瞪,一抹震怒逐渐浮现,一张脸黑的能滴出水来。 “这个孽子!看我回去不剥了他的皮!” 萧瑟与萧成陵的视线相接,都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时,她歪歪脑袋,面露期待地问着萧成陵:“太子哥哥,我今天认识了两个很有趣的人,可不可以让他们做我的伴读呀?” 萧成陵揉揉她的脑袋,对她摇了摇头:“国子监里都是男子,而公主伴读只能是女子。” 得到这个答案,她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那怎么办呢?我不想别人总欺负他们。” 此话引起萧成陵的好奇,也让燕安易回过神来。 “公主说的可是舒朗和钱鹏二人?”燕安易这般问道。 她点点头,勾起了萧成陵的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萧瑟将今日所见所闻说给他听,却惹得燕安易一声长叹。 “从前臣经常见他二人鼻青脸肿,问他们都只说是自己摔的,没想到竟是如此。”燕安易说着,讲起从前的事情,“臣还记得自己曾感慨国子监有双珪在握,不愁后继无人,如今看来确实遗憾。” “双珪?何人堪称美玉良才?”太子好奇地问道。 燕安易摇摇头,苦笑着说道:“三年前钟离恪和舒朗同年进学国子监,两人的能力才华不相伯仲,不过舒朗不良于言,故而不曾表现出来,只有平时批阅他的论疏时才能所发现。如今钟离恪已成尚书左丞,舒朗却还在国子监熬着,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太子闻言倒是一惊,连忙问道:“这舒朗何许人也,竟能与钟离恪相提并论?” 燕安易朝他拱拱手,真诚地请求:“舒朗此人,才学过人又心怀鸿鹄之志,只可惜出身贫贱,有口齿之疾,且……是个瘸子。” 听到前半句,萧成陵还目露期待,等听到后面,他脸上的期待就淡了许多。 “我朝向来以家世门第论官级,这舒朗又身有碍障,若孤重用之,岂不招天下人笑话?” 燕安易脸色一顿,缓缓说道:“用人当用贤,不能一味看重出身和外表。” 两人说着话,萧瑟时不时看看他们表情,一副与她无关的样子。 萧成陵见了,于是问她:“妹妹不是说见过他吗,不如说说你的看法?” 她缓缓一笑,眼中笑意闪过。 “妹妹之意,见见为好。” 萧成陵看着燕安易和她,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叫他来见孤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攻心 半盏茶时间后,穿着浆白麻衣还打着补丁的舒朗被领进了博学馆。 舒朗瞥了眼上首面无表情的萧成陵,心中不免紧张。但视线略过一旁对他微微笑着的萧瑟时,忐忑的心仿佛被安抚了一般,迅速平静下来。 他花费了巨大的努力,弯下左膝跪在地上,这才磕头行礼道:“监、监,监生、生……生舒、舒……朗,朗……” 许是因为还有些紧张,他的口齿不太利索。听到自己这样结巴后,他心中着急,说起话来越发磕磕绊绊,听得萧成陵忍不住皱皱眉头。 半晌,见他还未说完,萧成陵终于忍不住挥挥衣袖,朝他说道:“好了,孤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萧成陵的语气虽不过激,可从小在众人异样眼神中长大的舒朗,哪里能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他强忍着懊恼,尽力收敛了情绪,想从地上起来,可左腿偏偏不听他使唤,让他怎么也爬不起来。 萧成陵看这人口不能言、脚不良行的模样,只觉厌恶,开口呵斥:“还待在这儿做什么?出去!” 舒朗听了,一时羞的面红耳赤,费尽全力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无济于事,最终“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倒是逗笑了萧成陵,只见萧成陵一边指着摊在地上的舒朗,一边对燕安易开着玩笑:“舅舅说此人大才,依孤看留在东宫里做个优伶,每日逗孤开心还可以。” 燕安易眉头紧皱,丝毫不觉得萧成陵此言好笑。 而萧瑟却瞪了萧成陵一眼,头一回露出些许怒色:“太子哥哥,你怎么能这样羞辱别人?礼贤下士才是王者之风!” 说完,她跑到舒朗身边,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舒朗,你快起来。” 舒朗看了她一眼,被她眉眼间的担忧所惑,却最终没有将手伸过去,只是自己一个人努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 她回头看了表情莫名的萧成陵和燕安易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搀着舒朗的肩膀,咬着牙将他扶了起来。 舒朗复杂地看着她,没再拒绝她的善意。 “妹妹,你去哪儿?” 看见她搀扶着舒朗欲出博学馆,萧成陵不悦地问他。 她扶着舒朗停下脚步,回眸看了他们一眼。 “太子哥哥,我送他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说完,她没再理会里面人的反应,搀扶着舒朗出了博学馆。 两人一路走着,都默默无言。 舒朗是不知该说什么,萧瑟却是在想该怎么说。 直到她搀着舒朗进了竹林,扶他在石头上坐下后,舒朗才开口说话。 “谢,谢……公、公……主殿、殿……下,下……” 她耐心地等他说完后,这才在他面前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舒朗不敢与她对视,只是侧头躲过了她的视线。 “舒朗,今日之事,错全在我一人。你……你能不能不要怪太子哥哥?” 听到她的道歉,舒朗惊讶地回头,看到她满脸懊恼的样子。 “听舅舅说你很有才干,所以我就向太子哥哥举荐了你,没想到他……” 她说着,眼中的神色似乎悔恨交加,声音也越发轻微:“舒朗,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做的,对不起。” 第一次听到别人的道歉,那人还是大魏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舒朗心中一时复杂难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更怕自己出口就是结巴的话语惹人讥笑。 见他不说话,她的眼神黯淡了。 不过很快,她就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对舒朗说道:“过错已犯,我只能聊以弥补。日后,你若有难处,可以来找我。” 她期待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和期待如同冬日里的烈焰,显得那样温暖。 舒朗忍不住点点头,看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心里也好过了很多。 萧瑟又笑了,明眸善睐的模样,仿佛天边最亮的一颗星,倏地划过漆黑的天幕,带来一丝柔软的光亮。 “那……我就先走了?你一个人,可以吗?”她问着,见舒朗点了头,这才笑着转身走了。 她的背后,舒朗定定地望着那道娇小瘦弱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等萧瑟回到博学馆时,萧成陵和燕安易还在谈话,见她来了就止住了话头。 “送个人要这么久?”萧成陵问她,脸上已没了不悦的神情。 “太子哥哥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拉着萧成陵的袖子,眼神忐忑不安,“我只是愧疚不该叫他来,害他没得到赏识,还……” 接下来的话她没说完,可萧成陵和燕安易都知道她的意思。 “傻妹妹,眼下孤最重要的不是招收人才,扩大势力。反而要韬光养晦,含而不露。”萧成陵摸摸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父皇对孤的猜忌日益严重,孤不得不这么做。” 萧成陵的语气疲惫,眉宇间的纹路似乎也加深了许多。 燕安易看了眼萧成陵,也跟着说:“明面上看,太子殿下母族是咱们燕家,妻族是卫国公殷家,大魏四大家族就有两个效忠太子。可是这几年皇上屡屡训斥太子,一力提拔尹家,恩宠尹贵妃和八皇子,目的只怕就是为了打压太子殿下呀!” 虽然她早已看出这点,但她不会傻傻地说出来,只是点着头,乖巧懂事地说道:“那瑟儿以后一定安守本分,绝不与尹家起冲突,免得牵连太子哥哥。” 燕安易颇为欣慰地看着她,萧成陵却笑着对她说:“若别人当真欺负了你,妹妹也不必一味忍让。捅出了窟窿,总还有孤给你撑腰。” 闻言,她感动地点点头,轻轻依靠在萧成陵肩膀上,笑着说:“谢谢太子哥哥,妹妹一定不会给你乱惹事的。” 燕安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舒朗他得罪的是申华,申华身后站着申家和申德妃,而申家背后,却是尹家。这点关系,希望公主能明白。” 萧瑟点点头,答应两人,以后离舒朗远一点。 燕安易喟然一叹,摇着头说:“不是舅舅不想帮他,而是形势不允。若我们没插手,他们面对的只是申华的欺凌。可如果我们干涉了,此事必然引来申家和尹家的注意。到时候,卷入世家大族的倾轧之中,舒朗他们这些毫无能力保护自己的平民学子,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懂了。”她点点头,不再多话。 三人又互相说了些话,直到时候差不多了,萧瑟才跟着萧成陵离开了国子监。而开始还黏着她的殷冉,早在她去见太子的时候,已经溜的不见了人影。 在东宫里坐了一会儿,陪太子妃殷氏聊了会儿天,又看了一场妾室流产状告太子妃的戏码,她才匆匆走了。 当然走之前,她没忘记从太子妃那里捞了一包袱的跌打损伤药。殷氏虽有疑问,也没多问就给了她。 带着浮珠回了玉英殿,玉璧早已准备好美食佳肴、暖床热水,只等她回来享受了。 不过她却只是匆匆吃了点东西,就在玉英殿的小花园里打转。 如今四月,天气逐渐转热,园中的蚊虫开始活跃起来。浮珠和沉璧跟在她身后,不知她东晃西转的,到底想找什么。 直到她看到一株大约有几十年树龄的枣树,这才叫人拿了把长刀,将弯曲的主树干砍了下来。 树干看下来后,她比划了下长度,然后让人生起火来,拿着树干在火上烤,直到将树干烤热了,才命力气大的太监用力将树干扳直了定型。 接着,她又掏出那把黄金匕首,麻利地将树干上的外皮削去,露出里面洁白润滑的树茎。 做到这一步,天色已晚,她就先休息了,余下的打算之后再做。 之后的半个月,她将树干晒干枯了,又用刀子削、砍、截、钻做出雏形,顺便用粗纱布将树干上的毛刺等打磨光滑,最后刷上几遍桐油,放在阳光下又晒了好几天,一根崭新的拐杖就做了出来。 第二日中午,吃过午食后,她照旧偷偷拎着两个装着食物和药瓶的小竹篮进了竹林。 将篮子放在石头上后,她才将那根新做成的拐杖放在其中一个篮子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笑着,然后左右张望着,看见没人后才溜回博学馆。 博学馆里,殷冉一脸幽怨地望着她,眼里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 “好嫉妒那个舒朗,你竟然亲手帮他做拐杖!”殷冉瘪瘪嘴,一脸你快来哄哄我的表情,“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 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她赶紧扑过去捂住殷冉的嘴,紧张兮兮地看着外面,没注意到殷冉趁机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你别说了,待会儿舅舅知道,定要念叨我了。” 正这么说着,燕安易就从外面走进来,看两人挨得很近,咳嗽了两声:“咳咳……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她脸颊微红,立即将手从殷冉嘴上拿下来,放在背后擦了擦:“知道了舅舅。” 说完,她给殷冉递了个威胁的眼神,大抵就是传达类似‘你要是说出去就死定了’之类的意思,惹得殷冉又是一笑。 不过殷冉看着她的背影,舌头在口腔里动了动,肯定自己的确闻到了那股铁腥味后,他来到她身边,支棱着脑袋看她。 当视线飘过她不经意间露出的双手,发现手上果然有伤口时,他眼神微沉。 下一刻,他将她翻书的手拽了过来,轻轻抚摸着她手上几处红肿流血的地方。 “嘶……”她极轻微地倒吸口气,显然手还是疼的。 殷冉瞪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药瓶,将药粉洒在伤口处,又放在唇边,轻轻吹气将药粉吹匀了。 做完这些,殷冉才俯身过来,小声在她耳边说道:“我真的……有点吃醋了。下次你再对她这么好,我就叫人把他另外一条腿也打断!” “你!”她怒目而视,并未发现自己盈满怒火的眼眸,竟比平时还要明亮闪耀。 “说到做到。”殷冉无声地说着。 不远处的燕安易看到两人又黏在一起,忍不住再次重重咳嗽:“咳咳咳!” 萧瑟瞪了殷冉一眼,不想再理他,于是拿着书走到燕安易旁边,娇娇软软地说道:“舅舅,这几句瑟儿不知何解。” 对比下家里那个不省心又不爱读书的儿子燕青云,燕青云简直不要太满意她的好学。要知道燕家下一代中,没一个喜欢读书的,连太子萧成陵也是一样。 好在还有这个外甥女,传了他燕家求知若渴的好性子。 这样想着,燕安易难得温和地问:“哪几句?” 萧瑟指着书中几行字,念给燕安易听:“书上说‘圣人之伐国攻敌也,务在先服其心。何谓攻其心?绝其所恃,是谓攻其心也’。这几句作何解?” 燕安易顺着自己长长的美髯抚摸着,口中缓缓讲解着:“战国时有人劝说齐王,攻打一国的方法,以攻心为上策,以攻城为下策。所以圣智之人讨伐他国、战胜敌人,最要紧的是先使其心服。什么叫‘攻心’呢?断绝他的凭恃就是‘攻心’。” “那如何断绝他的凭恃呢?”她追问道。 燕安易沉思片刻,举了几个例子给她听:“比如商贩出身的人,多贪图金银,可许以利诱;勇猛好斗之人,多率直无畏,需用武力打败他,再用德行感化;至于重情重义之人,则可以从他的亲眷好友入手。凡此种种,攻心之计,并非只有一种办法。” 听到这个回答,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甜蜜可人。 “舅舅所言有理。” 几人正说着话,听到不远处传来上课的钟声,她和殷冉连忙收拾好东西赶往修德堂。 路过舒朗和钱鹏身边时,她的眼神扫过他的桌边,果然见到了那根新制成的枣木拐杖。 见她进来,舒朗也抬头迅速看了她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迅速碰撞了一下后,就迅速分开了。 但等舒朗的视线不经意地划过她满是细小伤口的双手时,眼睛就像被蜜蜂蛰了一般,迅速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手不由得摸着桌边的枣木拐杖,感受到拐杖的光滑平顺后,他的眸中竟不知为何冒出了一点水汽。 “明光兄,明光兄?你怎么了?”旁边的钱鹏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担忧地问他。 舒朗微微一笑,摇着头说没有,只是眼中隐约闪烁的水光,却只有他自己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怀疑 金华殿里朱红雕刻回旋盘绕金龙的朱红巨柱静静地矗立着,金顶、红柱的衬托,使人油然而生一种奢侈浮华之感。 殿中央的御座上,一身玄黑金丝镶边常服,大约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从奏折中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阶下的宁王萧成阳,脸色淡淡的。 “怎么?还有何事?” 萧成阳瞥了眼旁边站着的太子萧成陵,微微一笑:“儿臣前些时日,偶然在国子监听到十皇妹的一些言语,颇感新奇。” 太子萧成陵的眼神一暗,对他露出一个暗含威胁的眼神。 萧成阳却浑不在意,只是等着魏皇的问话。 魏皇萧望的眼神在下面两个儿子间打转,表情却波澜不惊:“哦?小十说了什么?” 萧成阳微微一拱手,将《羔羊》一诗念给魏皇听后,假装请教道:“父皇学贯古今、知识渊博,可否教教儿臣,诗中表达之意为何?” 魏皇放下手中的奏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答道:“此诗是赞赏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从容自得,这有何不妥吗?” “启奏父皇,”萧成阳微微作揖,挑衅地看了太子萧成陵一眼,笑着说道,“十皇妹却说,这首诗是在讽刺在位者锦衣玉服,每天酒醉肉饱、无所事事的丑陋之态。故而儿臣才有此一惑。” 听了他的话,魏皇猛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搁在御案上,“哐”的一声惊得萧成陵两人都跪在地上,请魏皇恕罪。 “简直胡言!才读过几天书,就敢妄言圣贤!” 魏皇的脸上带出一分不知真假的怒色,引得萧成陵连忙请罪。 “父皇息怒,妹妹一直跟着玄微子大师云游四海,想来于学问一道并不擅长,加之年幼,怕是听了别人的误解,才会出此狂言!”萧成陵这样说着,面色似乎因害怕而变得通红,额上几滴冷汗也沁了出来。 魏皇冷哼一声,犹有些怒气的模样:“不但行为荒诞,而且满嘴胡话,朕看小十是在宫外野惯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定要好生教导于她。” 这话是对着萧成陵说的,但魏皇的眼神却飘向旁边的萧成阳。见萧成阳脸色深沉,丝毫没有因太子受罚而喜形于色,魏皇心中不免多生出两分心思来。 “上次你求朕,说让小十入国子监习礼学文,必能纠正她一身顽劣之气。”魏皇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脸色却不见变化,“如今看来非但全无成效,只怕还会把这些秕言谬说传播出去,带坏国子监的学子们。” 萧成阳听了,轻声地附和着:“父皇言之有理,十皇妹嘴皮子最利索,拳脚功夫也厉害,等闲人可不是她的对手,就连儿臣和手下的侍卫长不也险些命丧她手吗?” 这话说得,就差没明说自己还记恨着萧瑟的劣迹斑斑了。 魏皇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略微低垂:“看来是该找个人镇镇她。不过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容朕再想想。” 说完,魏皇的眼神瞟过满脸惶恐的萧成陵,稍稍缓和了下语气。 “太子不是说,有事禀告吗?将折子拿上来给朕瞧瞧。” 萧成陵将手中的奏折交由内侍总管孙德转呈,脸上的表情也从诚惶诚恐转为得意,并且对萧成阳露出一道轻蔑的冷笑。 魏皇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些不利于宁王的话,就是不知道到底何事而已。 然而等打开奏折一看,魏皇还是难免变了些许脸色,丝丝狐疑和精明之色划过他那双浑浊的眼睛。 魏皇不说话,底下几人更不敢言语,一时间整个金华殿里寂静的连根绣花针掉在地上都听得清楚。 萧成阳一看他俩的神情就知不好,没想到魏皇却只是轻轻合上奏折,将折子放在底下,没有再打开过。 许久,魏皇才缓缓开口。 “濮城之地,与大襄和坻戎两国接境,堪称拱卫我大魏的第一道屏障。”魏皇顿了一下,手指又敲了敲椅子扶手,声音很平静,“前有山贼袭击当朝公主仪仗队,今有盗匪余孽作乱,恐有碍边境安宁。” 说着,魏皇盯着已经跪在地上请罪的萧成阳,声音开始低沉:“宁王还是早回濮城,以稳定人心吧。” 话说的再明显不过,这是要宁王萧成阳离开国都,回到小小的边境濮城去了。 萧成阳的眼皮跳了一下,然后磕头领了旨:“儿臣……遵旨。” “对了,”魏皇沉思片刻,继续说道,“濮城令张治知素有才干,想必能有助你平定濮城乱局。即日起,张治知左迁为濮城令,协助你管理濮城。” 此话一出,萧成阳双手猛地握成拳,瞬间明白太子的奏折上写了什么。 但御前不可失仪,所以他只是露出得体的笑容,看似毫无异样地应道:“多谢父皇体恤,儿臣遵旨谢恩。” 魏皇不再多言,一边低头继续看奏折,一边挥挥手示意两个儿子退下。 萧成陵和萧成阳躬身退出金华殿,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 “太子殿下真是神机妙术,只用一个小小的张治知,就再次将臣弟赶出国都,臣弟佩服佩服。”萧成阳假笑着,眼中酝酿着的怒火却不像是佩服的样子。 萧成陵停下脚步,颇为轻蔑望着他,趾高气扬地说道:“小小的张治知?四皇弟未免太低估国都令一职了。上可直陈天子、调动国都官兵,下能管理国都大小事宜、通晓城内诸事。孤也是从上次张治知竟违背孤的命令,将十妹送到维清殿后才知道,国都令竟然是你的人!” “孤尚且不能容,何况父皇呢?他更不允许其他人把控这么重要的位置。”萧成陵说着甩甩袖子走了,离去前还悠悠地说道,“孤不过是借你的人,让你回濮城待着罢了。” 萧成陵的身后,萧成阳收起脸上的怒火,平静又莫名地笑了下。 而金华殿里,魏皇却拿着手中的奏折出了会儿神,然后吩咐孙德:“去把钟离恪召来,朕有事要问他。” 孙德应了声,迅速下去办了。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孙德小心翼翼地进来通禀:“皇上,尚书左丞大人到了。” “宣。” 随着魏皇的命令传达下去,一袭紫衣,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男子从容走进,浑身气度竟是说不出的清贵。 “不知皇上急召,有何要事?”钟离恪的声音冷冷的,似乎没有一点温度般。 魏皇却习惯了他这种语气,只抬手示意他起来。 “朕记得,你上次和太子一起去国子监,可有听到有人说什么吗?”魏皇如是问道,眯起的眼睛使额上的细纹越发明显。 钟离恪垂眸回忆了会儿,才回答这个问题:“曾听十公主说过个人的见解。” 魏皇微微抬眸,略带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钟离恪:“她说了什么?你将原话说与朕听。” 钟离恪记性极好,稍微一思索就记起萧瑟曾说过的话:“十公主说,‘古来贤臣良相,皆夙兴夜寐,扶弱抑强,犹担心有覆盆之沉冤。若都如《羔羊》诗中所言,官员们人人穿着考究,每天只会从衙门吃的酒醉肉饱,摇摇摆摆、无所事事地回到家中,那天下百姓将寄望于谁?又何谈国家昌盛,百姓富足呢’,别的就没再说了。” 这样长的几句话,难得钟离恪竟全记得,这倒出乎魏皇的意料。 不过魏皇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钟离爱卿如何看待小十此解?”魏皇这样问着,手指又开始敲击着扶手。 钟离恪的眼神不经意飘过魏皇的手指,淡淡地说道:“妖言惑众,无稽之谈。” 魏皇冷哼一声,语气终于含了一点怒气:“若非她是朕的女儿,说出此话就该拉下去斩首。她的话要是宣扬出去,天下人都该以为我大魏的管理者,皆徒有虚表、无所作为!” 见魏皇此意,钟离恪顿了一下,回答道:“臣知道了,定不会让此等有损皇上英明的言语流传出去。” 魏皇见他上道,满意地点点头:“你办事朕放心,不过朕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钟离恪抬眸瞥了魏皇一眼,轻声问道:“可是有关十公主?” “钟离爱卿果然深得朕意。这个小十素性顽劣,屡出劣迹,常人难以辖制。朕欲让她离开国子监,住到钟离府去,让你好好替朕管教管教她。爱卿意下如何?” 魏皇此话虽是商量,可语气和神态分明已经下定注意。 钟离恪静静地站在那儿,片刻后谏言道:“公主身份尊贵,纵然不住在皇宫,也应在宫外修建公主府供她休憩,哪儿有放到臣子家里住的道理?何况男女授受不亲……” 见钟离恪似乎不愿的样子,魏皇打断了他的话,不甚在意地反驳:“朕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大魏地处北方,民风素来彪悍开放,男女大防之事在中原守得紧,而我朝却从不这样拘束。” “可是……” 钟离恪还想说什么,魏皇却又再次打断了他:“再者朕这般做,也有其他考量。” 魏皇停了片刻,将自己真正的用意说了出来:“小十这般言行无状,实不像皇族公主。朕……对她的身份尚有怀疑,将她放在你身边,你也方便替朕多观察一下。” 闻言,钟离恪抬起头望向魏皇,冷漠的脸上却没什么神情变化:“皇上,是想让臣重查十公主身份?” 魏皇没有点头,也不曾摇头,只是深深地看着钟离恪的眼睛,表情凝重。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你懂吗?” 钟离恪微一点头,神情越发冷了。 “再者,按照时间来算,小十也快及笄了。若她真是朕的亲女,让她住在钟离府也无不妥,说不定还是桩佳话,你明白了吗?”魏皇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表情却沉稳的很。 钟离恪听了这话却猛地抬头,第一次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爱卿德才兼备,足堪匹配朕之爱女。亦或者你更中意瑶儿?”魏皇这样说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摇摇头接着说,“不行,瑶儿不行,还是小十更妥当些。” 后面半句魏皇说得极轻微,钟离恪并未听见。只是光这两句话透出的意思,就让钟离恪心神一震。 “这……” “怎么,爱卿不愿?” “……这,臣……遵旨就是。” 面对魏皇的追问,钟离恪只好领旨。 魏皇见他似乎没什么欢喜的样子,只是淡淡地提醒:“朕命钟离府秘密成立明台,私下里替朕监察文武百官和国内国外情报。你就是朕在宫外的耳目,希望你莫要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钟离恪垂眸,声音肃穆:“臣定不辱使命。” 魏皇缓和了神色,命他汇报近日国都内外的重要事情后,才让他退下了。 等钟离恪退下后,魏皇放下奏折,对旁边站着不做声的孙德说道:“朕总觉得,这个小十有点问题。今日宁王一语,倒提醒了朕。” 孙德却百思不得其解,露出谄媚的笑容回答:“圣明无过皇上,奴婢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呀。” 魏皇闭目沉思,像是陷入追忆一样。 “世人称玄微子大师为谋圣,实则他所擅长的乃纵横之道,于诗词歌赋却甚为不喜。” 孙德听了更是不解,笑着接话:“那宁王殿下也说了,十公主胡乱解读《羔羊》一诗,这不正好合了玄微子大师不读诗书的习性吗?” 闻言,魏皇猛地睁开眼睛,缓缓摇头。 “不,恰恰相反。” 魏皇站起来,走到另一边的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半晌,他才翻出一本老旧的书本,打开翻到《羔羊》篇,指着书上另外写的几行小字。 “朕从前求学于燕太师门下,当年他教授此诗时,解的诗意与小十几乎相同。”魏皇将这几行小字指给孙德看,然后颇为狐疑地说着,“后来朕做了皇帝,因觉得燕太师所解诗意不利于朕统治之长治久安,是才沿用先代文人标注之意,没有另做更改。” 魏皇这般说着,将书合上放回书架上:“若非对诗词深有研究,何以说出这番深刻的见解?因此,朕才疑惑。” 孙德弓着身,偷偷瞄了眼魏皇的表情,试探性地问道:“若她真的不是十公主……” 魏皇瞟了眼孙德,正好与他的视线相对。 “若她不是小十,待在宫里怕会搅得宫闱不宁,送出宫外她就没有动手的机会。而且有钟离恪在旁监督,一旦发现她不对,他自会不动声色地解决掉。” 魏皇说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细微的声音:“若她是小十,那朕让她住进钟离府,以后也好顺理成章地赐婚。” “让钟离家感受到皇上的圣德昭彰,日后肯定会更忠心耿耿地侍奉您。”孙德拍手称赞,连拍马屁,接着却提出了一个问题,“可是十公主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您就不担心……太子殿下把钟离家拉拢过去吗?” 魏皇保养得当的脸上露出笑容,显得眉间的褶皱深了许多。 “太子若不拉拢钟离家,钟离恪又怎能顺理成章地打入东宫圈子里,替朕探知太子动静呢?” “是啊,钟离家可是铁杆保皇党,又怎会是太子殿下拉拢得了的呢?”孙德恍然大悟,“皇上圣明烛照,一箭五雕之计,妙极,妙极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出宫 第二天,接到圣旨,让她收拾东西搬到钟离府去的萧瑟一脸莫名。 看见忙着收拾行装的浮珠和沉璧,她斜坐在窗台上,撑着下巴打量着她们。 “我堂堂一国公主,住到臣子府上像什么话?纵然父皇想找人管教我,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她的视线飘过沉璧手中的云锦,声音淡淡的。 浮珠顿了下手,看了她一眼,继续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衣物。 沉璧倒是放下云锦,一脸鬼灵精怪的对她做鬼脸:“主子,您这性子普通人可压不了。可钟离恪大人,那是出了名的规行矩止,有他在,你是别想再偷喝酒了!” 沉璧捂着嘴偷笑,说的话却引起了浮珠的注意。只见浮珠猛地瞪了萧瑟一眼,将手中折好的云锦摔在床上,兀自出了内殿,连脑后的小揪揪似乎都感受到主人的怒气一般,一颠一颠的翘起来。 萧瑟望着浮珠远去的背影,没好气地嗔了沉璧一眼,嘴里嘀咕:“你个坏丫头,明知浮珠不许我喝酒,嘴那么快作甚?” 沉璧嬉笑着吐了吐舌头,说起话来就像只讨人喜爱的百灵鸟:“谁叫您上次把殷世子送来的三坛酒全喝光了,怕浮珠闻出味来愣是待到天黑才回来,可把奴婢和浮珠急坏了呢!”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行了吧?”她做出个拱手的动作,将沉璧逗笑了。 沉璧一边整理床上被浮珠弄乱的衣裳,一边八卦道:“主子,奴婢听说,前朝也常有让公主住到臣子家去的先例,这呀其实还有另一重含义。” “另一重含义?”她挑挑眉头,不置可否地看向窗台外,只见那里有一个十岁出头的短发小毛孩,正闷闷不乐地踢着脚下的石头。 沉璧“嗯”了一声,打趣地回答道:“一般皇上让公主住到臣子家,不久后就会赐婚,这是让他们提前培养感情呢!” “咳咳咳……”听到这话,她猛地咳嗽几声,差点被口里的果干卡住了喉咙,“赐婚?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话?” 沉璧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着胸脯打包票似的说:“奴婢打听消息的能力,在咱们这玉英殿,那是数一数二的。这说法,奴婢问了好些个年老宫女,都说有这么回事。” 闻言,她挑起眉头,微微笑了。 “有意思。这宁王殿下,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沉璧将衣裳整理好后,又开始将首饰匣里的金银玉饰对照账簿一一清点,嘴里却漫不经心地接着说:“这事和宁王殿下有什么关系?您不是把他得罪惨了吗?” 面对沉璧的疑问,她只是笑着摇头,然后走到沉璧身边,从首饰匣里取出一朵浅粉带嫩绿点缀的绢花,别在沉璧梳成双环垂髻的偏红头发上。 沉璧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就要摘掉这朵绢花,却被她伸手拦住了。 “别摘呀,虽说宫里规定侍女不得穿戴花俏,可你如今十六岁正是好年华,打扮素雅些不会有人怪罪的。快看看,漂亮吗?” 她说着,将人拉到铜镜前,替沉璧调整了下绢花的角度。 “主子,这……” 沉璧仍有些犹疑,她却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对纯银刻千线菊花纹手镯,套在沉璧因干惯了粗活显得较为粗糙的手上。 “主子,这个太贵重了,奴婢真的不能要……”沉璧满脸惶恐地说着,另一只手忙着将腕上的手镯取下来。 “傻丫头,你既奉我为主,那就是我的人了。我不对你好,又能对哪个好呢?” 她却按住沉璧的手,脸上笑着,语气却不容拒绝。 沉璧一时间很为难,摸着手镯很有些喜爱的样子,却又谨守规矩,不敢接下主子的东西。 “好了好了,快收下,我有件事还要你去办呢。”萧瑟这么说着,从橱子里取出一匹大红绣富贵牡丹纹的云锦,交到沉璧手上,“听说十二皇妹最喜欢这样华丽的绸缎,你替我将这匹云锦给她送去。做好了这事,银手镯就赏你了,这样行了吧?” 沉璧领了任务,这才点点头,捧着云锦,带着另外一个小宫女一起往十二公主萧瑶的公主院走去。 路上,小宫女一眼就看到沉璧发上的绢花和腕上的手镯,顿时艳羡地说道:“哇,这朵绢花好漂亮,还有这对镯子,拿出去总可卖个百八十两银子吧?” 沉璧摸了摸绢花,又爱不释手地擦了擦腕上的银手镯,清秀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这是主子赏的,我才不会把它卖了,一定好好贴身戴着。” “说的也是,也就是沉璧姐姐你命好,跟了十公主殿下。要是宫里其他的主子,别说赏东西了,能得一句赞扬已是不易。”小宫女说着,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期待,“咱们底层宫女每个月只有一两银子两斤米,若什么时候我也能入了咱们公主的眼,替她办两件事就好了。” 沉璧笑了笑,偏红的发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光亮。 “只要你忠心,会有那么一天的。”沉璧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洋溢着一丝幸福的笑容,“说来主子真有心,上次我不过多看了两眼这手镯,没想到她竟注意到了。” “可不是,咱们公主平素就很随和,从不打骂咱们,可不像公主院里的那位……” 两人说着话,就已经走到公主院附近,远远地就听见里面传来打板子的哭嚎声。 “嚎丧呢?把她们的嘴给本公主堵了!” 走进公主院一看,却是两个年级大约四五十的婆子,被五花大绑按在凳上,“噼里啪啦”地打着板子。 因得了吩咐,很快就有人拿着布塞进两个婆子的口中,顿时将婆子们的哭嚎声堵在嘴里。但婆子们翻白泛血丝的眼珠,和脸上极端疼痛而畸形的表情,却将沉璧和小宫女吓了一跳。 在殿外的空地上,一名穿着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的少女正坐在凳子上,恨恨地瞪着被挨打的两个婆子。 “就算你们是父皇送来的人又怎么样,凭什么对本公主说教?今天本公主就打死你们两个胆敢拨弄是非、去向父皇告状的长舌妇人!来呀,用力打,打死不计!” 说话的少女穿着打扮这样奢侈,纵使再没眼力见的人都能猜出这就是大魏十二公主,尹贵妃之女萧瑶了,何况沉璧之前本就在钟离府见过十二公主。 可眼下院子里在行刑,沉璧和小宫女眼睁睁看着两根大腿那么粗的棍子,轮流猛击在婆子们后背腰间,每一杖打下去只发出了极沉闷的声响,也没有血迹从单薄的衣裳里渗出来,可击碎的都是内脏,断裂的全是骨头。 等到两个婆子不动弹了,行刑的人扯下她们口中的布,登时就有鲜血从鼻嘴里喷溅出来。 又有人伸手放在婆子们的鼻下探了气息,感觉纹丝未动后才回禀给萧瑶:“没了。” 什么没了,大家都知道。 这下萧瑶才满意了,摆摆手让人抬着腰部软趴趴不成形的婆子出去,然后看向傻傻站在殿门口的沉璧和小宫女。 当她的视线射过来的一瞬间,明明是春夏季火热的太阳悬在天上,沉璧和小宫女却浑身发冷。 “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萧瑶懒懒地问道,伸手拿起一颗葡萄塞嘴里。 葡萄破皮时的汁水溅了一些在萧瑶嘴角边,沉璧却无端联想起刚才从婆子们喷溅出来的鲜血。 “奴婢是,是玉英殿的,奉了我家主子之命,特将这匹云锦送来给瑶公主。”沉璧起初有点结巴,可很快调整过来,将大红云锦递上去。 萧瑶本来听到玉英殿还有些生气,可看到那匹精美的云锦时,眼神却忍不住飘到那上面去了。 萧瑶反复摸了摸上面的富贵牡丹花样,实在觉得喜欢,于是将云锦留了下来。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萧瑶得了喜爱的云锦,也不好当下就找沉璧她们麻烦,只是不耐烦地挥手让她们走了。 转身的那一刻,沉璧和小宫女心中不由轻舒一口气。 这时,迎面又走来两个四五十岁、面带苦色的婆子和几个年纪小些的宫女,一路进了公主院。 领头的太监没看沉璧她们,只是朝萧瑶行礼说道:“皇上得知瑶公主您不喜原来那两个婆子,特意命奴婢又遣了两个来。” 说着太监转头对两个婆子们吩咐:“你俩可要好好教导瑶公主,莫要负了圣恩。” 几人说话间的功夫,沉璧和小宫女已踏出殿门,只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两个婆子略微颤抖的应答声。 而另一边的玉英殿里,萧瑟却斜坐在窗台上,沐浴着有些刺眼的阳光,取出怀中那个通体洁白的玉铃铛,轻轻地摇晃着。 “叮叮叮……” 清脆又悦耳的声音,让她脸上漾出一缕和煦甜美的笑容。 “人呐,总要有对比,才知道别人的好,是多么难得。”她的视线扫过殿外小跑着过来,仿佛身后有猛虎追逐的沉璧,很轻很轻地说,“才会更加心怀感恩……” 她将玉铃铛小心地用手绢包了,放回心口处放着,然后微微闭目迎向阳光。 身后传来仓皇的脚步声,脸色发白的沉璧走进来,跪伏在她的膝盖处。 “怎么了?”她睁开眼,理顺了沉璧偏红的碎发,然后轻柔地抚摸着沉璧清秀的脸颊,“发生什么事了吗?看你跑的满头大汗。” 沉璧像是回忆起什么,却只是迅速摇摇头,定定地望着背光而笑的她。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沉璧的表情很怪,像是颤栗又仿佛带着一股安心,“能跟着主子,是奴婢的福分。” “傻丫头,说什么呢。” 她又笑了,绝美的脸颊一半漂浮在明亮中,一半却沉浸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看上去诡异又和谐。 等安抚了沉璧,她背着手走出玉英殿,来到那个因为一直没人理而蹲在树下,用树枝和石头泄气的瘦小身影处,接着揪了揪她脑后那个短短的小辫子。 “怎么,还在生气?”她拍拍衣裳坐在草地上,侧目望着浮珠,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点歉意,“别生气了好不好?” 过了这么久,浮珠早已不生气了。但为了表达自己对她瞒着自己偷酒喝的不满,愣是在外面磨蹭了许久不肯进去,就是想让她哄哄。 萧瑟也明白这点,于是干脆将生闷气的小毛孩也拉倒坐在草地上,和浮珠约法三章:“以后一天只喝一壶酒好吗?” 浮珠口不能言,只能努力瞪大了自己圆圆的眼睛,企图用眼神让她心生愧疚。 没想到她却伸手轻轻揪住浮珠两边的脸颊,拉来扯去的就像在玩一个布偶娃娃似的。 “啊……浮珠好可爱呀!” 浮珠嘟起嘴,不一会儿脸蛋就被她揉搓的好似红苹果一般,显得更加可爱了。 见浮珠的眼神坚定,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只好伸出两根手指发誓:“好了好了,以后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天只喝一杯。说话不算话,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这样行了吧?” 浮珠狐疑地望着她,见她眼神正直的不得了,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见这一茬终于过去了,她将浮珠按倒在地上,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浮珠被弄乱的碎发。 浮珠侧枕在她的腿上,感受着头上轻柔的力道,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她,整个人窝起来,往她的怀里再挪了挪。 碧绿的浓阴下,浮珠就像一条喜欢被主人梳理皮毛的小狗似的,亲昵地挨紧了一身素白衣裳的少女,微微眯起眼睛开始打盹。 扎完小辫子后,她用手背碰了碰浮珠的侧脸,浮珠立即磨蹭了两下,简直比敞开肚皮求人抚摸的小奶狗还要可爱。 不远处,一道风姿卓绝的身影伫立,静静望着这边的情形,天生勾人的桃花眼中,除高山冰雪般的冷凉外,似乎隐隐流露出一缕暖意。 “主子主子,东西都整理好了!”沉璧小跑着过来,看见浮珠枕在她腿上,微微嘟起嘴争宠似的说,“好你个坏浮珠,一个人霸着主子。不行,我也要。” 说着,沉璧竟也趴在草地上,用脑袋枕着她另一条腿。 浮珠睁开一只眼睛瞥了眼沉璧,并不理沉璧,只是翻了个身面向萧瑟。 萧瑟摸着腿上两个毛绒绒的脑袋,娇嗔着说:“两个小丫头,一个比一个重……” 话未说完,她的眼神却不经意扫到不远处那道紫色的身影,脸上柔软和煦的笑容逐渐消失,变成了客套疏远的表情。 “钟离大人,你来的真早呀……” 她说着,并不知道钟离恪刚才有一瞬间,因为她表情的变化,心中感到些微的失落。 “臣来恭请十公主移驾。” 他的声音极冷,犹似生长于冰山之巅上的雪莲,高不可攀。 她却无视这能冻死人的声音,对着他粲然一笑。 “日后住在钟离府,若有失礼之处,还请钟离大人多多包涵了。” 她说着,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沾到的草屑,一双明亮的仿佛夺天之彩的眸子,颇为无奈地看了眼冷冰冰的钟离恪,然后耸耸肩跟在他身后不远,带着浮珠和沉璧出了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月色 从宫里出来已经下午,而钟离恪一将她接回府,人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她们主仆三个并两个钟离府的婢女在院子里。 直到傍晚时分,外头一个婢女走进来,将一坛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酒交给了她。 她疑惑不解地接过酒,将酒盖揭下来,顿时一股酒香弥漫在屋子里。 浮珠圆圆的眼睛瞪得像头牛似的,吧嗒两下跑到她身边,直直地盯着她。 “谁送的?”萧瑟抿了口酒,问婢女。 “奴婢不知,送酒的人只说您收了就知道。” “哦?” 萧瑟装模作样地还想偷喝两口,没想到浮珠一把抢过酒坛子,捧在怀里一溜烟跑了。 她颇为无奈地看着远去的酒坛子,心下微叹。 之后她支开了所有婢女,找了个理由,独自离开钟离府。 到底是大魏国都,即使快入夜了,街上仍有不少行人。 她一边走着,一边微微舔了下嘴唇,眼睛眯了起来。 纯正的燕然酒。 燕然酒,产自坻戎王庭,整个大魏也见不着几坛。 自从来到大魏,她只在一个地方喝到过,就是那个被她一把火烧了的濮城藏酒阁。 燕然酒……燕然……地处西南。 她心中默念,脚步匆匆地往西南方向走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就来到了一条莺歌燕舞恰恰啼般繁华的街道。 果然像萧成阳的作风,密会都约在平康里这种地方。 她顺着街道踱步,不一会儿就找到一家名为“嫣然阁”的青楼。 门口等候的艳娘子自打瞧见她,眼神就没错开过。紧接着,那艳娘子就过来拉扯着她的手臂,将她引入嫣然阁中。 一路左穿右拐,她顺着长长的走廊来到嫣然阁内部。 这阁中内部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里面小花园修建的着实别致,小桥流水假山,好一派南国水乡园林风貌。 走到里面,只见园中流水潺潺,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桌案前,垂眸执墨在纸上作画。 黄花梨桌面上,一左一右摆着两个鎏金烛台。 “听说宁王殿下明日即将启程返回濮城,真是可喜可贺。”她说着,脸上笑容十分真诚,仿佛并无揶揄之色,可眸中那抹调笑的意思却很明显。 萧成阳抬头望了她一眼,寥寥一笔就在画中山水间勾勒出一道人影。 “本王回了濮城,对你来说未必好。” “没人送酒喝,自然不好。” “仅此而已?”他抬眸,放下手中水墨,一把将她扯过来,将她抵在桌案上。 她神色微惊,一双素手紧紧抓住桌角,努力在桌案和他的身体间找到平衡。 “这段时间你破绽百出,若非本王在后面替你收拾首尾,只怕此刻你已身处天牢了。”他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漆黑的眸子里仿佛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清真伪。 “哦?有吗?“她挑眉,歪着脑袋看他。 他伸手挑起她白皙光滑的下巴,压低了身体,微微的热气喷洒了些许在她唇上。 “伪装向来讲究一个和光同尘,而你却锋芒毕露,生怕露不出马脚吗?” “宁王殿下高估我了,我只是一介侍女,哪儿有什么本事和光同尘?只是凭本心行事而已。” “好一个凭本心行事!”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蓦然用力,黝黑的手指微微陷进白嫩的下巴中,黑白分明的带着别样的诱惑。 “你可知那日国子监,你高谈阔论妄言《羔羊》,已经引起了父皇的怀疑?” “哈?”她发出没什么意味的鼻音,表情却漫不经心,“难道不是宁王殿下亲自到皇上面前告了我一状吗?如今倒成我高谈阔论引起皇上怀疑?” 萧成阳摩挲着手中柔嫩顺滑的肌肤,有些不舍得放开。 “你只看到国子监风平浪静,其实那里早已派系林立,乱象频生。”他说着,放松了挟制她下巴的力道,转而用用粗糙的手背,轻轻蹭着她的脸颊。 从下颔处,如同一条黏腻的蛇信子一般,缓缓爬到她的耳垂处,然后一口咬住那颗浑圆柔滑的珠子。 耳垂被人揪住的她,忍不住瑟缩,一股颤栗从她背脊处窜起,让她整个人都像要麻了一般。 “皇上、殷家、燕家、太子、尹家,还有本王,不知多少势力,都在国子监安了眼睛。” 他的嘴唇挨着她的耳垂,喷出的热气溅在她的耳廓上,带来一丝痒意。 “你以为本王不说,父皇就不知道?”他的声音越发轻了,飘进她的耳中,“不先把你的疏漏过了明处,等到时候被别人捅出来,只怕就不是叫钟离恪监视这个结果了。还有,你当真以为没人看出《羔羊》注解有误吗?” “嗯?”说到这个,她倒有些惊讶。 “如今的大魏官员皆出身贵族,最重奢侈享受。若改了《羔羊》注解,岂不是明晃晃打他们的脸,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吗?这种得罪大魏一多半的官员的事情,谁会去做?” 她无言,垂眸哑声说道:“是我冒失了,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谁想竟漏了破绽。” 她说着侧过脸来,明亮的眸子如同含着似水柔情,脸上忐忑不安的神情倒让他心软了些。 “纵使本王远在边疆,亦知玄微子大师纵横睥倪却不通诗词,你却明目张胆地另解《羔羊》,真会自找麻烦。” “我……我没想那么多。” 她瞄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愁绪千千结,在逐渐升腾起的月色下,显得尤为惹人怜,然后她就着被他压迫的姿势,往前倾着身体,缓缓趴在他的怀中。 被美人主动投怀送抱的萧成阳愣住了,怀中的温热仿佛顺着嗓子眼,烫的他心尖有点疼。 不知为何,身为王公贵族,他明明什么样的美人都见过。唯有眼前的少女,时而凶猛如恶狼,时而温顺如稚兔,有时又偏偏妖媚缠人的紧。 明明只有十几岁,怎会这样叫人看不穿、摸不透,又忍不住去追逐探寻。 “你姑且放心。”他说着,缓缓将手搁在她柔顺乌黑的青丝上,伸手摸了一下。因手感太好,他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 “父皇如今将你放到钟离恪身边去,显然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但应付一个钟离恪,总比留在鱼龙混杂的国子监好。” 她微微点头,小脑袋在他怀中蹭了蹭,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十几年前,父皇秘密令钟离昧成立‘明台’,专司监察百官,掌控各国情报。如今明台大半事情是钟离恪打理,你去他身边未必是坏事。” “久闻钟离恪从不怜香惜玉,”她微抬起头看着他,漫天的月色倒映在她眼中,璀璨而明亮,“如今我去了钟离府,万一他杀了我怎么办?” “钟离恪虽冷心冷情,可也克己奉公。只要你不太过分,他不会滥杀无辜。住在钟离府,正好方便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顺便刺探消息,好与你鸿雁传书,互通往来?”这才是萧成阳最主要的目的吧。 闻言,他露出笑容,只是月色下的眼眸越发深沉。 “就喜欢你这机灵劲,想必不会如本王这般轻易被赶出国都……” “宁王殿下敢说,这次离开国都不是早就打算好的?”她说着,笑容越发甜蜜灿烂,“只怕是为了躲开后面的狂风暴雨吧?” 话音刚落,他的眼睛收缩了下,搂着她腰的手猛地用力圈紧:“你说什么?” “殿下不承认,那就当我说的不对好了。” 她说完,推开禁锢在腰间的双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月色如许,沿着青石小径刚走没几步,就被身后的男子叫住了。 “等等。” 她回眸,微微一笑,眉间一点殷红的小痣在月色下显得越发夺目。 “你到底想做什么?”萧成阳面无表情,显然她的聪颖超出了他的预期,极有可能打乱他全盘计划,“别告诉本王,你只是想给萧瑟报仇。” “不。”她乘着月色缓缓走到他面前,轻轻将唇贴在他冰冷的薄唇上。四片嘴唇,极慢极慢地摩挲着,仿佛擦出了肉眼看不见的火花,点燃彼此心中那点少得可怜的干柴。 “我只想报仇而已。” 唇齿相交间,她的声音有些朦胧混乱,却深深映入他的脑中,就像此刻主动印上他嘴唇的亲吻般。 不知是月色太美,还是她口中零星一点燕然酒太醉人,他的眸子逐渐迷离,直到再也忍不住紧紧按压住她,舌头撬开她打开一条缝的齿关,窜进去搅动着里面的香甜蜜液。 她并不反抗,甚至有些温顺的姿态,让他眼睛中闪烁着吞魂噬骨的欲念,他的手更是忍不住往下移去。 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她猛地推开沉迷在温柔乡中的萧成阳,灵巧地躲到桌案后头去了。 “你……” “瞧你心急的。”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挡在他的薄唇上,一袭素白衣裳沐浴在月光下,如同一只吸食天地精华而成的妖孽。 “殿下想要的,到底是一个暖床的漂亮女人,还是一颗可以让你决胜千里之外的暗钉,您真的想好了吗?” 这话如同一桶冷水浇在萧成阳头上,他再次深深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对她的价值有了重新的评估。 “你这般心思灵巧,倒让本王不由得怀疑,张治知的身份会不会是你透露给太子的……” 他这般问道,却见她坦然自若,甚至带了点嘲讽的语气地回答:“你我本就休戚与共,我又怎会明知国都令张治知是你的左膀右臂,还去向太子告发呢?莫不是我嫌咱们这艘船还不够破,想再凿两个洞,好让咱们早日一起被淹死?” 她说的确实是实情。 早在萧瑟第一次走进维清殿,萧成阳发现她假冒公主身份时,她要命的把柄就握在他手里。在这种情况下背叛他,一则对萧成阳无法带来实质性的影响,二来主动破坏两人的合作关系,对萧瑟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 其实萧成阳也只是随口一问,顺便试探而已。在国都令张治知暴露这件事上,他更倾向于太子早发现了端倪,如今不过借机发作,好将他赶回边疆。 “明日之后本王回了濮城,就只能望穿秋水,时时盼着云中谁寄锦书来了。” “安心,我必不负殿下所托。”她说着,双手撑在桌案上,身体前倾主动贴上他的薄唇,“就是不知,殿下有何奖励给我呢?” “燕然酒产自坻戎王庭,最后一坛也已送给了你。下次只好送你濮城本地佳酿——梨花春,可好?” “甚好。” 她在他唇上轻啄了下,留下一丝暖意后,笑着摇头转身离去。 萧成阳定定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手指不由摩挲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他身后,一名彪形大汉犹犹豫豫地挪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要不要属下给您……找个女人过来?” 萧成阳回头,不明所以地看他。 彪形大汉指了指他被桌案挡住的下方,那个隐隐突起的地方,讨好一笑。 萧成阳顺着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已被那小丫头撩的浑身是火。 恼羞成怒下,他抄起砚台中未磨尽的黑墨就朝彪形大汉头上砸去:“好你个刘俊,吃饱了撑的是吧?回去抄十本书!” 宁王侍卫长刘俊捂着额头鬼哭狼嚎:“主子,这可是极品李廷墨,您拿来砸属下不是浪费了吗?再说您看,上次小狼崽子砸的血窟窿还在呢,您忍心让属下顶着伤去抄书吗?” 刘俊人高马大,用起苦肉计来却毫不含糊。 萧成阳本也是随口一说,并没动真怒,见此就转移了话题。 “上次让你调查十公主以前侍女的事情,调查的怎么样了?” “额……十公主一直跟着玄微子云游四海,以前的侍女查起来有点麻烦,暂时没有进展。” 萧成阳点点头,眼神又望着伊人离去的方向,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您既然怀疑她的身份,为何还要用她?不如属下找个机会,把她——” 话未说完,就被萧成阳一记眼刀卡断了,刘俊摸摸自己脑袋上结了痂有点痒的伤口,结结巴巴地说:“打晕了带回濮城……关在您后院里,不放出来?” 刘俊说完,知道自己又胡说了,怕挨打似的连忙往边上跳了两步。 不想萧成阳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有意动的样子。 “好主意。” “别啊主子,属下胡诌的呀!这小狼崽子要是去了濮城,有您撑腰欺负起属下来,岂不是上天下地无法无天了吗……” 在萧成阳意味不明的眼神中,刘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像蚊虫哼哼似的。 “可惜,比起和她在濮城玩乐,本王更愿意放她在国都。不止是为了让她替本王探听消息,更重要的是,本王很难再找到一个人代替她,混入太子一派。” 刘俊手痒地抠了抠结痂的壳:“那万一她不是真心帮主子怎么办?属下总觉得她不像会老老实实做事的样子。” “互相利用而已,只要本王能达成目的,管她真不真心。”萧成阳说着,执起一支狼毫,在山水画的人影处又添了两笔,“意外得来的东西,要是不趁手,弃了也无妨。” 刘俊偷瞄了眼主子那处现在都还没消下去的地方,见那里将下裳顶的鼓鼓的,他的心中由衷佩服。 不愧是主子,还能一边顶着欲火焚身,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要弃了那个勾他魂的小妖精。 要是他是主子,早就将那小妖精揪过来,按在桌上大战三百回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和光 另一边,萧瑟望了眼身后的嫣然阁,嘴角笑意顿生。 古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知今日她的投怀送抱,是否会在萧成阳的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人生在世,要想达到目的,只能无所不用其极,美人计也是其一。 别的她不求,只要宁王心中对她有一丝不同,她就能顺着露出的些微缝隙钻进去。 她想着,手指按压了下水润红嫩的双唇,在那儿压出一道偏白的印子。 达成了今日目的,她笑着离开了繁华的平康里,准备回钟离府。 然而,平康里入口街道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她的视线。 仔细看去,那里摆着好几个摊子,其中一个摊子上摆着几幅水墨画和书法作品。摊前,一个身穿麻衣,身材极瘦的男子正坐在一旁。 那男子手里拿着本书,借着青楼门上红灯笼散发出的光线,入神地读着,与花红柳绿的平康里形成鲜明的对比。 周围匆匆而过的嫖客艳娘忙着搂搂抱抱,没有谁注意到街边这个字画摊子。 见状,她好奇地倚着旁边树干,静观事态发展。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偶尔有几个过路人经过,与卖字画的男子交谈了几句,却全都摇头走了。 不知等了多久,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扯着男子的袖子,醉醺醺地问道:“会写信吗?” 男子放下手中的书,打量了下醉汉,然后点点头回答:“会……会。” 简单的一个字,偏要磕巴成这样,惹得那醉汉大笑:“原来是个结巴,算了算了,会写字就行。” 接着,醉汉一边颠三倒四地叙述家书的内容,一边让那男子写下来。 不远处昏暗的树下,萧瑟微笑地望着这一幕,直到醉汉扔下十文钱走了,才缓缓从树下走出来。 月色朦胧,烛火绰绰,正在收捡笔墨的舒朗愣了下,若有所察地抬头望去。 下一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手中的毛笔“啪”的一下掉在桌上,在发黄的纸上开出一片墨色。 “公、公、公……” “公子好生面善,我们在哪儿见过吗?”在舒朗说话前,她第一次打断了他。 舒朗左右望了望车水马龙的平康里,知道她不想暴露身份,于是没再说话,只是有些拘谨不自在地微低下头。 她笑了笑,走到小摊子边上,从下面抽出一张发黄的纸垫在桌上,轻轻抚平。 纸已铺好,她却不忙着写字,只是指着一幅鲤鱼戏莲间的画,颇感兴趣地问道:“初识舒兄,只觉你满腹经纶、举世无双,如今看了这画才知道,原来舒兄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听了她口中“满腹经纶、盖世无双”八字评价,一抹红霞从舒朗侧脸处直蔓延到他耳根,让整个人都像刚蒸熟的螃蟹似的,红的快要冒出热气了。 他连忙摇摇头,谦虚地回道:“过、过奖。” 话是如此,她却没忽略他眼中隐隐的喜悦之色。 “实话而已,怎么算过奖?”她说着,伸出素手指了指画上的一尾鲤鱼,笑着说,“鱼游水中,其鳍之形当柔和顺滑,偏偏舒兄这里画得活似被人用剪子掐了一半似的。” 舒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发现了这点细微的不妥,于是点点头,拿起毛笔开始润色。 萧瑟并不打扰他,只是双手环胸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却见他反复犹豫了几次,都没想好该如何落笔。 这个摊子上醒目的地方摆了几幅字,画却只有两幅,都挂在两边角落里,显然只是卖字时的搭衬。再拿这幅鲤鱼戏莲间与那几幅书法做比较,她很轻易就得知舒朗并不善绘画的结论。 见舒朗久久没有下笔,她从他手中取下毛笔,轻轻蘸了点墨,稍一酝酿,就在鲤鱼背鳍处一勾画。 顿时,旧迹被新墨遮挡住,画上那条鲤鱼也显得更加流畅自然,栩栩如生。 被她这神来一笔所惊,舒朗也顾不得拘谨和羞涩,颇为赞叹地观赏这画龙点睛之处。 “妙……” 许是意识到自己言语有碍,怕惹来嘲笑,所以他尽量只说一个字来表达自己心中的钦佩。 “舒兄过誉了,信手胡画而已。不过看你这几幅墨宝,倒让我也起了写两个字的兴致。”她这样说着,眼角眉梢的娇俏,在昏黄的烛火下,令人目眩神迷。 舒朗脸上的红霞止住了,他主动将鲤鱼戏莲图拿起来,露出下面那张泛黄的纸张,然后朝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她素手执笔,又在砚台里蘸了浓墨,垂眸思索了一会儿。 半晌,她突然不好意思地对他一笑,颇为歉疚地说道:“兴致来了,却一时想不起该写什么。” 舒朗却很宽和,只是微微笑了,在一旁注视着她,静静等待。 这是她认识舒朗近一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浅淡地仿佛一缕云间青烟,飘飘渺渺无所察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见到他的笑,她心中闪过了什么。 下一刻,只见她泼墨挥毫,行云流水地在黄纸中间写下了四个大字—— 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舒朗一字一顿,以极慢的速度念着,仿佛要将这四个字刻在心头一般。 “《道德经》有言:‘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她淡淡地叙述着,眼中一瞬间划过迷茫之色,“舒兄如何以为?” 她喟然一叹,悠然收笔,轻轻地吹着纸上尚未干透的墨迹。 舒朗的耳朵听着她说话,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纸上的字迹。 不是因为多么难解,而是冲着这铁画银钩般的四个字。萧瑟此字,形美神足,形神兼备,论笔法□□犹在他之上,实在难以想象是出自一个年仅十五的少女手中。 见舒朗一心一意地欣赏着纸上的四个字,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在意,只是绕着小摊子踱步。 “有人劝我,做人当和光同尘,不宜锋芒毕露。这话,我送与舒兄,共勉之。” 舒朗抬起头,难得又笑了。 似乎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笑的比较多。 “明……光……不……可……企……及。” 仍旧是一字一顿,这种说话的方式难免让人心生不耐,偏偏她总有足够的耐心,听他慢慢说完。 “明光?这是舒兄的字吗?” “舒……朗……字……明……光。” “朗者,明光也,好寓意。如此看来,舒兄此生注定闪耀,做不到将自己混同在尘世里了。”她笑着摇摇头,将那张墨迹已经干透的黄纸拿起来。 舒朗不解地看她,却见她拿起那字,竟缓慢而又坚定地从中间撕了起来。 “别……” 他慌了,粗糙瘦弱的大手着急地按住她的手背,意图阻止她的动作。却在意识到自己触碰到她时,猛地将手收了回来背在身后。 动作之迅速生硬,惹人侧目。 虽然他手收回来了,可他的眼睛里却写满了阻拦之意。 “送人的字既不得人意,还是撕了为妙。”她看了眼手里从中间撕了个口子的黄纸,脸上带笑,眸中却淡淡的。 “不……要……撕……” “别撕!” 见她真的要撕了这张纸,两道劝阻声同一时刻从两边传来。 一个自然是舒朗,另外一个却出自前方不远处的男人之口。 她顺着声音看去,只看到一个长着八撇胡子,身材矮小的男人。这男人打扮的一身富丽,身上挂满金银,看起来就像一个刚暴富的商人。 “这字实在写的好,撕了岂不可惜,不如卖给我如何?”那商人特意转动几根手指上醒目的各色扳指,露出一口黄牙。 “不……卖……”舒朗坚定地拒绝。 她却上下打量了这商人一圈,笑着问:“看你也不像喜爱这些东西的人,你买回去做什么?” 那商人哈哈一笑,扑面而来的暴发之气倒轻了许多:“我虽不爱,可我上头的人喜欢。反正这字不错,便宜买来后再伪装成民间遗留,拿去送礼也是好的。” “哈哈……”听了这话,她反而觉得这商人有点意思,于是就说,“果然是商人本性,投机倒把的事情做的真熟练。” “过奖过奖,商人嘛,赚点小钱不容易。这大魏又哪哪儿都要盘剥商人一通,我们总得想法子留点积蓄不是?”那商人笑着,搓着手看她,神色里有些迫不及待。 舒朗却见不得这商人阿时趋俗的样子,伸手轻按在她手臂上,摇了摇头。 不想她却一笑,反手将黄纸递给商人:“我看你很有眼光,人也实诚,这字卖给你总比送给某些不喜欢的人强。” “我、我……没,没……”舒朗听到她这话,一急起来又磕磕巴巴了,越急越说不出来,不一会儿就把脸憋得通红。 她忍着笑不理他,只对商人说道:“这字中间破了口子,你看看还值多少?” 那商人看到破口子,习惯性地就要压价,可眼睛一瞄到她身上穿的素白暗水纹云锦,就露出一个肉疼的表情,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两……” 她挑眉,作势要收回黄纸,那商人却赶紧小心卷起来藏在身后,苦哈哈地说:“最多一百五十两,不能再多了。” 见她似乎还有话说,商人连珠炮似的说道:“你这只是黄纸,回去我还得找专人揭旧补缀、修磨残口、刺制裱绫、镶嵌绫绢……” 大抵是商人本性,这一说起话来就没玩没了。她也不耐为了这点银子与他费口舌,于是就以一百五十两的价格成交了。 等商人欣喜地捧着字回去后,她回头一看,却看见瘦瘦高高的舒朗,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看着她。 “你……说……过……送……给……我……的……” 就连声音也可怜的像风中的小白菜,仿佛被人狠狠摧残过一样。 “不适合的东西,舒兄就不要强求了。”她耸耸肩,折好商人给的银票,无所谓似的举步欲离去。 舒朗一脸慌乱,不知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得罪了堂堂十公主殿下,只好迅速将小摊收起来,然后一手拄着枣木拐杖,一手扛着收好的东西,趔趔趄趄地追在她身后。却又怕自己嘴笨说不好话再惹恼她,于是舒朗只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距离。 她听着身后轻重不匀的脚步声走了一路,直到好一会儿才回眸看了他一眼。 舒朗被她突然的转身吓一跳,连忙侧过身似乎想挡住自己,可又怕她突然生气走了,所以不敢完全背过身去,只好侧着身子偷偷瞄她。 她往前走两步,舒朗跟着走两步。她不动了,舒朗也不动,只是偷看他。 这姿态,倒有点像她以前养过的一头小狼。因为见它被狼群遗弃可怜,就收留了它几日,给它些饭食,没想到后来赶它走的时候,小狼偏偏就躺在地上不走了。 想到这儿,她忽然转身走向舒朗。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舒朗连连后退几步。 没想到她过来,只是将他肩上的摊子取下来一半,拎在自己手里,然后凶巴巴地说:“快走。” 舒朗一脸怔然,连忙想拿回她手中的东西,却不想被她灵活地避开了。 “走啦,再不走我生气了。” “去、去……哪儿?” “帮你提回去。” “不、不,不可!” “要么听我的,要么我不理你,你自己选吧。” “您……身份、尊……贵……” “再说,我现在就不理你了。” “哦。” “这才乖嘛。” 她满意地笑了,嘴里哼着不知道哪儿学来的小曲儿,一蹦一跳地走在舒朗前面,就像一只开心得直摇晃耳朵尾巴的小兔子。 这一刻,舒朗觉得,深陷黑渊二十六年,他第一次看到了何谓“明光”。 “喂,舒明光,你快点呀!” 她走在前头,忽而转身,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而是松开了拄拐杖的右手,覆了上去。 “咚……”的一声,被人摩挲的平滑的枣木拐杖掉在地上,却没惊扰到两个相视而立的人。 至于另外一边,那个买了萧瑟大作的商人,果然回去后就找专人装裱好了,连同信件一起交给仆人,并仔细叮嘱。 “主上素好文墨,你且告诉主上,这是我特意寻来送给他的,还望他多多珍重。” 仆人点头应了,谨慎地收好信件和裱好的立轴,迅速离了大魏国都。 些许时日的功夫,信件与立轴就辗转离开大魏,进入中原大襄境内。 大襄帝京内一座低调朴素的府邸中,一人背抵在白墙上,微抬着头,仰望天际掠过的飞鸟。那头长若流水的发丝,未绾未系,服帖地披散在身后。 “主上,有大魏的消息。” 那人不出声,只望着飞鸟的残影,似乎在出神。 “还送来了一幅字。” 半晌,那人回头,接过立轴缓缓打开。 “和光同尘?”那人默念道,眸中如同波涛汹涌般泛起深沉又晦涩的光,嘴角却微微上扬,“甚好。” “是啊,属下看着这字,只觉不比那些大儒写的差,只是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漠然,许久后才说:“形好,韵好,意更好。只可惜……” 一连三个好字,又说可惜,那人的属下更不懂了。 “去把这幅立轴,挂在书房里。” 不过他也不需要懂,只要按主上吩咐的办就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舒母 提着东西与舒朗同行,两人好一会儿才到达舒朗家附近。 看着眼前陈旧的房子,舒朗有些拘谨,他的眼中有丝忐忑,却又很快消弭。 “进……去……坐……坐?”舒朗出于礼节地问道,视线却悄悄垂下一些,不敢与她对视。 她瞥了眼有些破败的房门,脸上漾起笑容。 “好啊。” 听她这样说,舒朗惊讶地抬起头,仔细看她的表情。 见她一如往常,并无丝毫轻视鄙夷之意,才将不安的心放了回去。 “请……进……” 他推开老旧破败的木门,朝她做了个恭请的动作。 木门“吱呀”打开的声音,惊醒了里面的老妇人,只听见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朗儿,咳咳……是你回来了吗?” 舒朗应了声,走进不大的房间里,麻利地将她和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好,来到屋里仅有的一张床铺前,拿起蒲扇替躺在床上的老妇人扇风。 “咳咳……是不是还有人来了?”老妇人侧耳听声,脸正对着房门的方向。 萧瑟走进门,看到的是仅有一居室的房间,角落里简易灶台上的瓦罐正温火炖药,难怪屋里这么浓的药味。 “这,这位……是……”舒朗知道老母看不见,却依旧将萧瑟引给老母看。 “老夫人,我是舒朗在国子监的同窗。”趁着舒朗说话不利索的功夫,她抢先一步介绍道。 这般回答引来舒朗疑惑的眼神,她却指着舒母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想惊吓老夫人。 舒朗一愣,而后点点头:“是……” “咳……好好好。”舒母一边咳着一边说好,竟欲起身下床,却被舒朗和她两人联手拦住。 “老夫人身体违和,还是好好休息,不然我心难安。”她帮着舒朗扶好舒母,将薄被往舒母身上盖了些。 “唉,多谢这位公子了。您不知道,朗儿很少带同窗来,除了您也就钱鹏公子来过。”老夫人见她态度温和,当时就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话来。 舒朗见状两相为难,既担心老母触怒公主尊驾,又不忍扰了母亲的谈兴。因他有口难言,老母病中多日无人闲聊,很是憋了许久。 不过他看了眼已经和老母聊开了的她,微微笑了。 早知她与寻常贵族不同,不想竟这般平易近人。 他摇摇头,拄着拐杖走到角落的简易灶台处,揭开瓦罐盖子,观察熬药情况。 旁边的萧瑟却早已侧坐在铺上,与舒母说起舒朗在国子监的情况来了。 “明光的学问可好了,连国子监祭酒燕大人都赞不绝口。” 屋里没点灯,很是昏暗。但面对一个老妇人,她知道当多捡些好听的话哄着。 果不其然,虽然有所掩饰,但听到夸奖儿子的话,舒母连咳嗽都少了。 就在舒朗看药乘药这么会子功夫,舒母与她聊得甚为开怀,她也知道了舒朗家不少事情。 原来舒朗不是国都人,因打小就没了阿耶,舒母只好带着几岁的他来国都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家早就离开了国都,舒母两人只是一介妇孺,难以再次远行。 于是两人就在国都安顿下来,每日靠舒母做些刺绣,也有十来文钱进账。等舒朗长大些,经常学着到城外采些常见药材卖给药店,每日能弄个几文钱。 这点钱供他们度日,还不至于饿死,两母子就这样清贫地活着。 至于怎么到国子监的,据舒母所讲,是舒朗幼年卖草药时,无意路过一家私塾,躲在外面听了两耳朵,立即就入了迷。从那之后,舒朗每日天刚亮就出去,采了草药后就躲在私塾外面偷听,黄昏才回家。 天长日久地偷听难免被发现,那里的人赶了舒朗许多次,没想到他绕个弯又回来躲另一处偷听。终于在两年后,私塾夫子因他屡教不改恼怒,找到舒朗家里,舒母才发现他天天跑去偷听人家上课。 等私塾的人离开后,舒母问儿子,是不是真的那么想读书,舒朗却回答说不想。 但知子莫若父母,舒母一眼就看穿儿子是怕增加家里的负担,才故意说不想的。 那晚,舒母彻夜未眠。 第二天,舒母早早地拉着舒朗,带上自己多年省下来的一两银子,来到私塾。见到夫子后,舒母又是下跪又是陈情,求了人家许久才换来个旁听的资格。 说到这事,舒母长叹一声,又言不能怪人家夫子。 要知道,想入私塾读书,每月需交十两银子的束脩,一年就要一百多两银子,普通人家一辈子都难挣到这么多钱。不但如此,而且还要看人家夫子愿不愿意收这个学生。所以能进私塾读书的,莫不是地主乡绅家的儿子,像舒朗这样家境的更是没有一个。 那夫子看舒朗虽有口疾,然性坚笃又好学,哪怕冬天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走,于是起了怜悯之心,收了舒朗这个旁听的。 这个私塾旁听可与萧瑟的国子监旁听不同,在私塾里,舒朗没有自己位置与书本纸笔等一切用品,他只是从偷偷摸摸变成了光明正大地听,且人家不会赶他走而已。 虽然进了私塾,可里面都是家境富实人家的后代,自然没人跟他这个又穷又结巴的“脏孩子”为伍,甚至经常欺负在他们看来是硬挤进私塾的舒朗。 舒母不是没看到舒朗经常带伤从私塾回来,可她一介妇人,无权无势的又能怎么样呢?只能日夜赶工多做刺绣,好省钱供儿子读书。 有一次舒朗被人扇了一巴掌,牙齿都掉了几颗,舒母含着泪去找私塾的夫子。年过花甲的夫子隔日就狠狠申斥了其他学生,这种现象才好了许多。后来偶有受伤,夫子也会过问此事,久而久之几乎没人欺负舒朗了,只不过谁也不与他来往,所有学生都无视了这个角落里旁听的瘦小子。 有时候,精神上的漠视和排挤,比肉体的折磨还要伤人。好在舒朗从小因口吃,饱受周围人的歧视和嘲讽,倒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只一心读书,学业越发有长进。 可惜后来,变故一重接一重。 那一年,舒朗十八岁。先是夫子因病过世,私塾关门,他再无法学习;后有舒母因日夜赶工,经常夜里不舍得点灯油,在月下借光穿针引线,因此生生熬瞎了眼睛。 痛定思痛的舒朗放下心中的渴望,白天在酒楼找了个账房的营生,傍晚又到街道上靠给人写信赚几文铜钱,这才将日子维持了下去。 直到五年后,舒朗二十三岁那年,朝廷开了天恩,竟要从平民中选拔人才入国子监就读。 虽然只有十个名额,但在国子监读书的好处可不少。 大魏大儒几乎都聚集国子监,师资力量雄厚不说。光每年夏、冬两季,礼部的选才任官,就为大魏朝廷输送了大半官员。所以时人都知,要想当官必先入国子。 可惜国子监历年来只招收朱门显贵之后,普通人家望尘莫及,就更别说舒朗了。 可景元十二年竟张榜要平民选士,顿时惹得无数平民学子骚动。那段时间,上千贫寒学子赶往国都,客馆驿站人满为患,大街小巷比肩接踵的,都是全国各地赶来的平民学子。 在这种情况下,舒朗犹豫过要不要去参加。还是舒母劝他前去,他才放下手中杂事去参加考试。谁知天命眷恋一考即中,还名列第一,顿时让两母子高兴个不停。 然而此后事生波折,有学子以身体有疾为名,攻讦舒朗,险些将他挤出录取名单,还是燕安易怜惜他才华,扛住压力才让他进了国子监。 进了国子监,舒朗的处境一如以前在私塾般,饱受漠视。好在还有另外几个平民学子,他们几人抱成一团,倒也过得去。可国子监是进了,每年夏秋两季的礼部任官,却从来没有他们的份。 眼看着同年进来的监生,读上一两年后纷纷做了官,而自己等人枯等三年却连个九品芝麻官都派不到,有些家境还算殷实的平民学子心生冷意,于是离开国子监另谋他途。 至于舒朗,则是看在有书可读,每日包午餐,另有一两银子的月银可拿,就留了下来。 不想三年后,舒朗已经二十六了,还没派到官不说,三年前没把他告下去的申华,家里出了个德妃娘娘发达了,一进国子监就百般找事,非报了三年前的仇不可。 当然,后面这些关于申华和舒朗之间的纠葛,并不是舒母对萧瑟说的。看舒母的样子,想来对儿子断腿的真相并不知情。 等萧瑟一问,舒母果然以为舒朗是为了给生病的自己采草药,从山上摔下来断了腿。 看到舒朗一边盛好药,一边对自己打着眼色,她就知道舒朗肯定是不想让老母担心,才故意撒谎的。 “打小见他受别的小孩欺凌,我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舒母感叹道,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看他如今有书读,又有你们两个好友,我也能安心去见他阿耶了。” “阿娘!”听到这话,舒朗一急竟没有结巴,“胡说!” “好好好,咳咳,阿娘胡说,朗儿莫急……咳咳咳……”舒母这般说道,捶打自己的胸口直咳,撕心裂肺的咳嗽让舒母都直不了身。 萧瑟见了,一边掏出手绢递给舒母,一边轻拍舒母背部替她顺气。舒朗也急的忘了拄拐杖,端着缺了个口的药碗走过来。 见此,她连忙从铺上下来,将位置让给了舒朗,好让他伺候老母亲喝药。 不过屋中实在昏暗,她走了两步就绊倒了一根木头。 这声音引起舒母注意,舒母在咳嗽中仍不忘对儿子说:“你又没掌灯吧?咳咳……快点灯油,咳咳……别让人摔了……” 舒朗这时才想起自己疏忽,可手中端着药碗还要喂老母喝药,哪里腾的出手去给她点灯呢? “这……” “没事,灯油在桌上吗?我来点吧。”她说着,听舒朗应了声,就摸索到桌旁,拿起火石摩擦几下,借火星点燃了所剩无几的灯油。 昏黄摇曳的烛火终于在狭窄的屋中亮起,借着这光,她看到舒朗正小心翼翼地吹凉药,舒母半合着眼睛,枯瘦如同树枝的手抓着他,脸上却满满的都是喜悦和安详。 根据舒朗的年龄推算,舒母年纪最多五十出头,可她那在烛光下被染成微黄颜色的满头白发,和皱褶如同沟壑横生的皮肤,却苍老的像一个七旬老妪。 这些岁月和奔波留下的皱纹,每一道都刻的那样深,仿佛将舒母对儿子的爱,刻进了肌理、皮肉,乃至骨髓里。 这一刻,萧瑟觉得自己的鼻头有点酸。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吸了吸鼻子,眼神四处打量着,直到看见灶台上刚沸腾的水,和旁边放着的面条。 她走了两步来到灶台边,先把面条放进沸水里,用铲子翻搅一阵,然后拿起旁边搁着的一个白鸡蛋,敲碎了壳放进面中,最后往里面加了一点盐。 尝了尝味道,咸淡正好,她又煮了一会儿,才拿碗盛起来。 不远处,舒朗正一勺一勺地吹凉药,喂给舒母喝,并没注意到萧瑟的举动。 直到他喂完了药,用巾子替舒母擦了擦嘴角,转身要将药碗放下时,才看到站在身后的她。 等他的视线触及她手中那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时,他的脸上真切地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 “啪——” 舒朗手中的药碗掉在地上,四碎的瓦片飞溅在他脚上,他却完全没感觉到疼痛。 他的嘴唇嗫嚅着半天没吐出话语,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眶发红,泪水蕴含在他眸中,将落未落。 “公……主……金……枝……玉……叶……” 他很轻,又艰难地,吐了几个字,想说什么不知怎么说,想做什么不知如何做,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看她。 可她却不想和他大眼对小眼,于是就端着面条,坐在舒母身边,对一直担忧询问的舒母说道:“饿了吧?老夫人快尝尝这面条是不是咸了点?” 舒母拿着手绢捂嘴咳嗽了几下,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来……” 话没说完,伸出的手却被她拦住了。 “没事,我来。我与明光是好友,您是他的阿娘,我自然也把您当阿娘看待,您就好好躺着吧。” 说完,她夹了一筷子面条喂到舒母口边,舒母犹豫再三,似乎想听听儿子怎么说,不料舒朗却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瑟,什么也没说。 舒母吃了一口面条,又推拒了她夹的鸡蛋,这才说:“朗儿有出息,我就是死了也开心的。” “别这么说,明光年轻又有才干,您怎么的也得等亲眼看他娶妻生子,再替他把孙儿给带大了才行。” 借着昏黄的烛火,她看了眼舒母手中那方手帕,只见原本鹅黄色的云锦缎面上,已经沾染了一小块殷红。 “哈哈,也是……咳咳……”舒母被她的话勾起了联想,脸上洋溢着期待,“到时候,我带着……咳咳……孙儿孙女,朗儿呢只要安心读书求功名就行了……” 又与舒母说了一会儿话,她这才告辞。 告辞前,趁舒朗扶舒母躺下并掖好被角时,她悄悄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用碗压住了,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站在门口,由着舒朗送她出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