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如雪》 作品相关 签约感言 12月1日,2015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登陆创世,收到今年来最令我高兴的消息:《铁衣如雪》正式成为了签约作品。 网络小说发展如火如荼的当下,我也看过不少的书,各大神的基本都有所涉及,尤其喜欢历史类。看书之余,对这种能通过网络写作与天南海北的读者分享自己的文字的形式羡慕不已。但由于本人实在是一个拙于讲故事的人,因此虽然一直有点小心思,却始终没敢开书。 前段时间,闲暇时翻看资治通鉴,对南北朝中期的历史产生了比较浓厚的兴趣,之所以对中期感兴趣,实在是因为前期五胡十六国时太过于杂乱,看得让人头晕眼花,而后期基本上是杨家人的列传,大隋朝彪炳千秋,光环太盛。只有中期历史杂而不乱,不失悬念与传奇。 看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萌生出了很强烈的写作欲望,后稍稍了解了一下,发现大神们的眼光都还没正儿八经地瞄过这块土地,汉唐盛世,宋明风流才是大神们逐鹿天下的绝佳战场。于是窃喜,打算入手:此段历史原本稍显沉闷,自侯景入梁后开始搅动这一池死水,本文以此为线,这应是个比较好的切入点。 开书到现在,虽字数不多,但承蒙编辑大大们和读者朋友的关注和厚爱,本书签约了!这是对易十四最大的鼓励和支持,我会努力地把这个故事讲好,将隋朝大一统前那段黎明的黑暗中的故事用我所看到想到的文字展现给大家。 也许是看多了古文的原因,我的遣词造句或多或少会有点生涩,同时也比较刻意地去追求句子的衔接和通畅,由此也造成写作速度比较慢,尤其是在剧情展开的前期,需要字斟句酌的地方更多,再加之现在手头上工作比较繁杂,因此每天能更新的字数可能不会太多。但每天一更3000+的一定能够保证,待剧情展开后,每天会两更5000+,如要爆发,期待每天三更。 朋友们,易十四需要你们的支持与关注,程越在期待你们的支持与关注,甩起你们点击、收藏和各种票吧,《铁衣如雪》,精彩值得期待。 谢谢大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一章 梦中身 林明做了一个无比刺激的梦。 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名跨马持枪的骑士,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挺枪冲锋。略带凉意的风从耳边呼呼地掠过,翻卷起玄色的披风上下乱舞,数千青衣青甲的同袍肃穆地分散在四周,没人发出一丝声音。沉重的马蹄敲打着地面,踏出闷然如雷般的轰响,一阵紧过一阵的战鼓声在耳边回荡,鼓噪起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心脏。沸腾的血气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翻滚激荡,仿佛在急切地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前方是一队玄衣玄甲的铁骑,同样朝他们高速疾驰而来。近了,更近了,林明微眯着眼,已经能看到对方阵前最前出的一名骑士暗哑的黑铁兜鍪护额下那双残忍而冷酷的眼睛。他用腿紧了紧身下的马腹,高高扬起长枪,往前方敌阵中重重一挥,还没来得及呼喝一声,两股铁甲精骑的洪流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怦然巨大的撞击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筋断骨折的哀嚎声不绝于耳,林明血红着眼睛扫落了几名挡在身前的敌骑,正待挥枪骤马凿阵而过,却见正对面一骑如流星般直奔自己而来,林明大吃一惊,匆忙之间来不及侧马躲避,只得弃了长枪,双手猛提缰绳,胯下坐骑“希律律”一声人立而起,与来骑结结实实地对撞在一处。 一股无可形容的沛然之力从马背上传了过来,狠狠地击打在林明的胸膛上,胸前的铁甲应声凹陷,肋间剧痛之下,他不由得眼前一黑,仰头狂喷了一口鲜血,高高地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就像狂风中一片残败的树叶。 林明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仿佛置身于一个混沌的世界,六识闭塞,神魂离散。他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脑袋,虚浮的无力感潮水般退去,似乎原本像碎片般飘散的灵魂在这扭头的一刹那重新聚合在一起,飞快地融入了身体当中,旋即,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袭遍全身。他想呻吟一声,却觉得胸腹间被堵得严严实实,发不出半点声音,徒然地张了张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令他有点想作呕,却隐隐觉得有一丝振奋的快意。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明晰起来,马嘶声、呼号声、金铁交鸣声、铁蹄践地的闷雷声萦绕在耳旁,仿佛置身在冷兵器时代混乱的战场。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此刻的我还在方才的梦里未曾醒来?但如此清晰的疼痛和生动的感知,却不像是还沉浸在梦里。他轻轻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前胸剧烈的疼痛激得他呲牙深吸了一口凉气,他惶惶然睁开双眼,薄薄的阳光从淡淡的云层间洒落下来,晃得眼睛一阵生疼,他忙又闭上眼睛,悠悠地长吐了口气,是梦是醒且先不去管它,此时的自己究竟身在哪里? 正在林明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左前方闷雷滚地,由远及近。雷鸣声响处,只听得有百十人连声大呼道:“侯逆休走!”“生擒侯贼!”。林明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微微释然,听这动静,自己八成还是在睡梦中无疑,只是这梦竟如此真实,能让做梦之人萌生亦幻亦真之感,却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看来梦中的自己是在之前策马冲锋的时候受了重伤,却不知梦醒之后,这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觉是否还会存在。 正胡思乱想时,又听到一个粗豪的呼喝声从另一边骤然响起:“元柱小儿,休伤侯王,范桃棒在此!”话音刚落,又有几个声音齐声大吼:“休伤侯王!”,呼喊声惊惶而急切。林明正暗忖这“侯贼”或者“侯王”是哪位人物的时候,忽觉心头一动,一股激愤的情绪从脑海中勃然而生,他不由自主地霍然睁开双目,往方才叫喊声传来的地方看过去,只见身旁左前方不远处,有一名身着明光铠,身材粗短的骑士正策马狂奔,其后数十名黑铁精骑衔尾急追,右前方另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引着十数名步兵斜刺里疾奔而来,似乎想要赶过去救援,但苦于无马,力不能及,只急得大声呼喊。前方被追的那人极力往右驰马,想要去会合援兵,身后追兵见此,顿时分作两队,左右包抄,截断了他的奔逃之路。那人去路被断,只得调转马头,往林明所在之处奔了过来。 林明感觉刚才在脑中躁动的那股情绪更加暴虐起来,身体里蓦然生出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强大力量,他破败的躯体在这股力量的引领下仿佛一瞬间便不药而愈,伤痛不翼而飞,矫健沛然而来,他猛地坐起身来,伸手抓起一杆掉落在地的长枪,力贯双臂,觑着那逃过来的人身后骑阵当中的领头之人猛地掷了过去,尖利的长枪划破空气,呼啸着电射而去。 那骑将未曾料到前方死尸堆中竟会有人暴起突袭,眼见长枪射到,全然来不及躲避,忙将坐骑死命拉起,用马遮蔽住自己的躯体,同时拧身挥刀,截击来枪。手中钢刀刚一接触长枪,一股奇大的力道顿时传到腕间,将他握刀的右腕生生震折。那骑将暗道声不好,慌忙舍了缰绳滚鞍下马,人还未及离鞍,便听噗地一声闷响,尖锐的枪尖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胯下健骑宽厚的胸腹,透体而出,去势不衰,直奔自己前胸扎来,在自己明光铁甲厚重的甲片上带出一溜火花。 那骑将受此一击,强壮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啪地一声摔落马下,一时间气息乱窜,动弹不得。身后各骑见主将受创,顾不得再截击追赶敌人,纷纷调转马头,就地组成一个巨大的圆阵,将他围在阵心。几名亲卫跳下马来,连滚带爬地拥到他身边,急声叫道:“将军,将军!” 那骑将被摇了一阵,慢慢缓过气来,他推开亲卫坐起身,低头看了看前胸,只见宽厚的明光铠的左边胸甲已被齐根切断,规整的断口在日头下反射着幽幽的白光。他深吸了口气,心中狂呼侥幸,方才若非他当机立断,枪尖不是擦着胸甲划过而是正面穿刺的话,以这般力道来看,自己毫无疑问将会被这长枪捅出个透明的窟窿来。他看了看身旁斜插在地下入土三分的枪杆和不断抽搐哀叫的坐骑,恐惧之心大起,没想到侯景的身边,居然还有这样的猛士,都说侯景麾下皆是大魏精兵,不论其余,仅此一枪之威便足见人言不虚。 林明仗着一口气掷出长枪,本想一举击杀领头的那名骑将,当他看着长枪飞出,穿透坐骑之时对方已倒身下马,便知道他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懊恼之下,心中那股愤懑之气顿时一泄如注,一股从未有过的虚弱感潮水般淹没了全身,他双腿一软,直直地倒了下去,意识恍惚之际,仿佛听到身后又传来激昂的战鼓声。 “这是什么鬼……”他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林明感觉自己又做了一个梦,不,应该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坐在清晨六点钟的小巴上赶着去上班,是林明觉得最为伤感的一件事,深冬清晨惨淡的阳光从城西山头的林梢间洒落下来,将穿城而过的高架桥涂得一片血红,桥下是一排排低矮的银杏树,巴掌似的落叶在霜露的催促下片片飘落,俨然是一片生命的坟场。冷冽的晨风带着寒气穿过车窗沾染在脸上,让薰然欲眠的宿睡四下逃散。 但这一切都与林明无关,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坐在铁笼中偶尔能瞥一眼外面世界的囚徒,如山的文件,如渊的数据,如海的应酬,就仿佛一只只张着大嘴的巨兽,狞笑着剥离着他的精气,吞咽着他的血肉,他一次次想逃开,却一次次被现实驱赶回来,献祭出他的一切。 他靠着车窗微微眯着双眼,感受着一天中难得的怡然时刻。方才打了个小盹,居然做了个无比真实的梦,这对他来说实在是颇为罕见,梦中那策马冲锋,掷枪杀将的酣畅淋漓,令他深深迷醉,一时间不愿醒来。 小巴驶入了一个桥洞,眼前顿时一片昏暗。林明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过了这个桥洞,就该下车了。不料他用力几次,都没能站起身来,似乎这身体已不属于他自己一般。正当惶然无计之时,一段陌生的记忆如洪水决堤般涌进脑海,林明只觉得两耳嗡地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过了好久,他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身体,一个声音仿佛从世界的尽头遥远地传来:“程二,快醒醒!程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章 身前事 林明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身处在方才两军争锋的战场。惨烈厮杀已经结束,倒伏的战旗和枕藉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广阔的平原上,甲胄兵器、粮秣鞍鞯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三五成群的军士往来穿梭着收集战利品,失去主人的战马被驱赶着排成长长的一队,医工们四下搜寻着负伤的士兵,不时地将还没死透的人抬到板车上,远远地还能看见有几队骑兵在外围游弋警戒。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将目光收了回来,缓缓坐起身子,胸前凹陷的铁甲压迫着胸腹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咬着牙吸了口凉气,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一个壮汉满面忧色的脸,刚想冲他笑一笑,却看见他蓬乱的胡须上缀着些暗红的碎肉,胸中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张嘴吐出几团凝固的血块来。那壮汉见他吐血,不禁大急,捏着他的肩膀来回晃动了几下,粗声嚷道:“程二,程二,你没事吧?”嚷完,转头朝着远处大声吼道:“医工!快来个医工!” 林明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无力地挣扎了几下,见挣不脱那壮汉紧抓的双臂,只得低声喝道:“刘疯子,还不赶紧将我放开!”那刘疯子一愣,忙松开双手,拢在身前搓了搓,憨笑道:“程二你没事吧。我就知道,你肯定死不了!”林明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幽幽道:“我是程越,程二。你是刘无敌,刘疯子。是吧?” 刘无敌瞪着双牛眼奇怪地看着他,瓮声瓮气地道:“你自然是程越,我自然是刘无敌,要不然你以为是谁?”林明没有回答,叹了口气,道:“我们当然是我们,不是别人。刘疯子,你说,一个人会不会有两个不同的自己?”刘无敌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挠着脑袋道:“程二,你怎么了?尽问些奇怪的话。” 林明朝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接话,心底下却乱成了一团麻,五味俱陈。庄周晓梦迷蝴蝶,庄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之后,疑惑地感叹:不知是庄周方才梦中梦见了蝴蝶,还是此刻的庄周只是蝴蝶所做的一个梦。林明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也已经如庄周一般彻彻底底的迷惑了,如果说此身之外是梦,二十余年来的生活一点一滴历历在目,一个梦字绝对无法说服自己。如果说此身是梦,这血淋淋的战场,活生生的同袍,还有醒来之前接收的那段鲜活的记忆,无一不在向自己诠释着真实的意义。 “不是前世今生,不是梦里梦外,也许,这,就算是穿越吧。”林明在心底轻叹了一声,“既已来到了这里,林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程越才是现实当中的自己。只是不知在这混乱无序、朝不保夕的南北朝里,自己将要面对的,又会是一个怎样未来。”毕竟南北朝的历史对他而言,除了知道几个开国皇帝和超级牛人的名字外,其余的几乎是一片空白,唯一可以依仗的,不过是这具肉身的主人依然保留下来的完整记忆和强大武力而已。 刘无敌忧心忡忡地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程越,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陌生感。他虽是个粗人,没有别人那么多细腻的情感,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他知道,他所认识的程越,是豁达豪迈的程越,是敏捷矫健的程越,全然不似这般怪异而虚弱。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会让一个人发生这样的变化,思来想去,觉得只能把它归结到程越所受的伤上了。 对,一定是受伤造成的,刘无敌恨恨地想道,这该死的元柱,竟敢把程二伤成这样,下次再让我碰到,一定要将他一挥两段!还有那些磨磨蹭蹭的医工,都这么老半天了,也还没见着一个人的影子。他暴躁地抬起头,往四面望了望,远远地看见一个医工模样的人往这边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不由得火冒三丈,腾地跳起身来,三两步奔了过去,一把揪住那人的前襟,径直往程越躺倒的地方拖了过来。瘦弱的医工如何抵得过这粗鲁的壮汉野蛮的拉扯,一路上只得手舞足蹈地不停挣扎,怪声怪气地叫道:“放手,你这胡奴,还不赶紧放手!” 刘无敌将医工拎起来丢到程越的身边,听他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大骂自己是胡奴,不禁气极而笑,将身上暗红的铁甲拍得哗哗作响,大叫道:“胡奴?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你刘爷爷可是如假包换的汉家儿郎!”说罢,又咧开大嘴朝他狰狞地一笑,恶狠狠地道:“依着你刘爷爷的脾气,就冲你这般乱叫,早就该将你的脑袋瓜子拧下来,不过我兄弟现在正带着伤,你若能将他医好了,你刘爷爷就能饶你一条小命。”那医工倒也是个硬骨头,坐在地上看也不看他们俩,只顾揉着自己的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刘无敌见他这副不阴不阳的样子,胡子一吹,双眼一瞪又要动手。程越忙叫住他,转脸对医工温声道:“无敌是粗人,行事难免鲁莽,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在下豫州汝阴人程越,敢问医工如何称呼?” 那医工听程越这么一说,顿时满脸惊奇之色,他只道这些厮杀汉尽是孟浪跳脱、蛮横无理之徒,却不料竟也有人如此谦然知礼。正诧异间,心中不由一动,低声问道:“将军可是出自汝阴程氏?” 程越轻叹了口气,淡然道:“破落门第,族人星散,唯余孑然一身而已。” 医工敛容正色道:“原来是大族子弟,失敬失敬。在下周康,南阳人,早年曾师从徐之才,现在河南王帐前听用。” 徐之才?这个人程越是认识的,此人是当下名医,出身世医家庭,其先祖为徐熙,南朝丹阳人,人称“东海徐氏”。徐之才不仅精于医理,还通晓政治,早年间在南梁为官,曾任萧综的镇北主簿,彭城一战南梁全军覆没,萧综只身北上投魏,徐之才也辗转流落至魏国,后得魏主重用,受封昌安县侯。东魏高氏专权后,徐之才依然荣宠不衰,历任秘书监、紫金光禄大夫等,可谓官运亨通。 这医工周康,既曾是他的弟子,想必医术是不弱的,又听他说而今在侯景帐前听用,自然也算得上是侯景所亲信之人,只是这徐之才在东魏炙手可热,而他这做弟子的却离他而去,投入侯景的反叛阵营,个中缘由必然是颇为复杂的,看来这周康,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管怎么样,单凭周康目前的身份,在侯景军中,比起自己这个没于行伍之中的籍籍无名之辈无疑是高出许多的,但看他方才对自己的态度竟颇为礼敬,想来多半是汝阴程氏这个招牌给自己带来的优势了。在这个看门第出身更甚于后世看脸看存款的时代,貌似这具肉身的原主人,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福利。 程越欠了欠身,道:“原来是周医官,失敬失敬……”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头脑一阵眩晕,上身一歪便要滑倒,忙一把扶住刘无敌的手臂稳住身子,疼得满头是汗。刘无敌担忧地看了看程越苍白的脸,转头对周康嚷道:“你这个医工好没眼力,程二都成这样了,也不见你过来瞧瞧伤势,只顾在这说些没用的废话。在河南王帐下有什么不得了的,不能给程二把伤瞧好,你刘爷爷我照揍不误。”周康无奈地撇了撇嘴,朝程越看了过去,见他也正一脸歉然地看向自己,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蹲身凑上前去,检查起他的伤势来。 程越穿的是制式的两裆铠,这是一种比较简单实用的防护装备,与后世的马甲有点相似,整个护甲只有前后两片,一片挡胸,一片挡背,肩部用带状的皮革相连,中间用布带束腰。护甲由许多较大的铁甲叶缀成鳞片,看起来防护力较强。只是此时程越左前胸的护甲已经被撞击得深深凹陷了进去,略略一动,还有暗红的血渍不时从断折的鳞片里渗透出来。 周康皱着眉头看了看程越凹陷的前胸,面色凝重地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来,割断了他两肩和腰上的系带,轻轻揭下他的前部护甲。一阵皮肉撕裂的剧烈疼痛猛地传来,程越不由得大叫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晕厥了过去,他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这股从来未曾感受过的钻心疼痛,额头上青筋毕露,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滚滚而下。 刘无敌见状又急又怒,大喝道:“那姓周的,你就不能小心着点。程二伤势这般严重,怎能经得起你如此折腾。”周康却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吼叫,他面带疑惑地细细审视了一下程越的创口,又将那那半片割下的护甲提起来看了又看,轻声自语道:“这真是奇哉怪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章 两世人 程越见他满脸疑色,心里有点诧异,低声问道:“敢问医官,在下这伤势如何?”周康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俯下身来,细细地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又蹲下身,把着他的手腕好半天没有放开,嘴里却不停地嘀咕道:“奇怪,这真是奇怪之极。” 刘无敌耐着性子在旁边看了好一阵,只见他神神叨叨地嘀咕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禁火冒三丈,他一把将周康提了起来,喝骂道:“好你个姓周的,叫你来帮程二瞧伤,你倒好,上上下下这么看了半天也没见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在那里嘀咕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我且问你,程二的伤势究竟如何?严重不严重,你能不能医好。” 程越见刘无敌如此鲁莽,心中一急,沉声喝道:“刘疯子,不得无礼,赶紧将周医官放开!”刘无敌牛眼一瞪,脖子一梗,气呼呼地将周康往地上一丢,闷声闷气道:“程二,我看这姓周的本领稀松平常,瞧不出什么来。你在此歇息一下,我再去拎一个医工过来。”程越见他如此关心自己,颇为感动,听他说要去拎一个医工过来,想想又觉得滑稽,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休要胡说八道,周医官医术精湛,岂是其他医工能比的。周医官定是瞧出了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施治,就被你这莽夫给打断了。” 周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发生的一切,他从地上坐起来,盯着程越,面色怪异地说道:“你这伤势我确实已看出了个大概,只是细想之下,其中颇有些匪夷所思之事。”程越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情,心中一阵发虚,暗自镇静了一下,缓缓道:“还请医官明示。” 周康指了指那半部前甲,道:“以这铁甲的凹陷程度来看,你所受的应当是撞击,而且力道极大。以我的推测,在如此大的力道冲击之下,被撞之人定会筋断骨折,脏腑错位,其人必将骨酥如泥,气血逆流而死。”说着,他又深深看了程越一眼,道:“从我方才查验你身上的伤势来看,你虽胸前肋骨多处断裂,胸甲铁叶刺穿皮肉,但全身骨架筋脉却未见损伤,而且脉搏鼓荡沉稳有力,显然脏腑之内也几无大碍。” 刘无敌听到这里,怪叫着打断他道:“程二醒来的时候,我可亲眼见他吐了好多淤血,你说他脏腑没事,这怎么可能?”周康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道:“重创之下,难免有血气淤积在体内,如不能将其引导而出,势必阻塞全身气机,轻则四肢偻挛,重则体败身亡,如今淤血既已吐出,所余不过是皮肉之伤,全无大碍了。只是受如此沉重的撞击,却仅有如此轻浅之伤势,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程越听他只是在怀疑这伤势的轻重,不由得松了口气,暗笑自己过于担忧了,不过也怕他因此生出些别的事端来,急声道:“那以周医官看来,在下除前胸受创,肋骨断裂之外,别无其他伤势了吧?” 周康看了他一眼,道:“的确如此。这肋骨断裂虽颇为棘手,但好在你断骨处未见错位,只需安卧静养,待其痊愈即可。”刘无敌听到这里,高兴得一蹦而起,朝着周康连连作揖,嚷道:“周神医在上,受我刘无敌一礼。我刘无敌是个粗人,之前多次冒犯了周神医,周神医如要出气,只管打。就算是打死,我刘无敌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周康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刘无敌铁塔般的腰身,叹道:“世上难得忠义人啊!打你就不必了,日后可不要如此孟浪行事。战场混乱,不宜久留,你且去寻一架板车,将程家小郎带回营地疗养吧,那里有很多医官,他们自会用心料理。” 刘无敌咧开大嘴傻笑着看了看程越,正要转身去寻板车,突然听到前方不远处一阵马蹄声骤然响起,蹄声甚急,听动静似乎是径直朝着三人所在的方向奔来。刘无敌踮着脚尖朝那边望了望,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提在手里,转脸对程越和周康道:“程二,周神医,前面有骑兵过来了,都小心一点。”说话之间,一队骑兵已经远远地出现在三人的眼前,马上的骑士身着玄色战衣,战衣外是一色的明光铠甲,圆圆的的胸护在太阳照耀下,反射着灼目的白光,夺人心魄。虽只有区区三十来骑,但齐齐奔来之势,有如山崩河泄,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未及细看,骑队已奔到近前,程越呆呆地坐在地上,听着战栗的地面上如雷般的马蹄声,看着环首刀上闪烁的阴冷而又暴虐的寒芒,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袭上心头,头脑中顿时一片混乱。这种场景,他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准确地说,他在穿越之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也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在他的那个世界,日复一日的单调、枯燥而机械的工作冰冻了胸腔里的每一滴热血,人们冷漠、自私、贪婪而又懦弱。英雄被世俗推入尘埃,理想被现实拖下地狱,午夜梦回之时,杏花烟雨,长河落日回归于窗前那一色迷乱的霓虹,心中的空虚便无以言表。什么是自由,什么是青春,什么是奋斗,什么是激昂,回答他的,是床头滴答的时钟和桌上翻乱的纸张。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是一名冷兵器时代的军士,在矢石交攻下血战疆场,哪怕冰冷的刀锋切入自己的胸膛,他的人生也比现在更有希望。 想到这,他伸手在身边摸到了一张弓,温暖而粗糙的弓纹唤醒了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他想起三四岁的时候,在激流中担石锻力时,东山的那只白兔跳进了茅草街王小二挖好的陷阱里。他想起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演武场骑马射箭时,西坡上的那只纸鸢牵在青衣巷张小丫胖胖的手中。他想起十七八岁的时候,大队的禁卫铁骑踏破自家的府门,满府上下在刀光、火光和血光中哀嚎四散,自己夺马奔逃后被人到处追杀的仓皇和无助。他想起祖父曾对他说,南人中有个叫陈庆之的将军,以七千白袍军,从铚县至洛阳,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凡四十七战,所向无前,自己就该做这样的英雄。但他不想做英雄,他只想没有战争,没有杀戮,府中所有人都安好无恙,自己能跟王小二和张小丫一起去逮兔子,放纸鸢。 他叹息了一声,发现自己仿佛彻底的人格分裂了,把弓放在地上时,前世的自己便会极力嘲笑着自己的懦弱,他拿起弓来,后世的自己又会尽情宣泄着自己对武力的淡漠,脑海中双方往来交战,莫衷一是。 敌骑更近了,刘无敌挡在两人的身前,已经能看到那一匹匹高头健马的马颈下挂着的血糊糊的头颅,刘无敌转过头去,看了看程越,只见他将一张弓拿了又放,放了又拿,脸上流露着阴晴不定的神色,刘无敌心急如焚,他将环首刀在手中划了个圈,指着前面奔来的骑队,沉声吼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来骑奔至三人一百步开外的地方,突然齐齐勒住了马,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仿佛在商量着什么。刘无敌见状,往前走了两步,将刀驻在身前,喝道:“河南王麾下刘无敌在此,来将通名!” 话音刚落,只见来骑中传来一声哨响,马上骑士齐刷刷地弃刀捉枪,驱马继续往这边奔了过来。刘无敌苦笑一声,转头对周康道:“看来来人是敌非友,我得趁着他们马力没有完全展开之机前去冲杀一阵,程二伤重,还请周神医多多照看。”说罢,也不顾周康欲言又止的模样,将刀提在手里,朝着骑队冲锋的方向,大步狂奔而去。 一百来步的距离很短,马力转瞬即到,刘无敌才奔出几步,敌骑已到身前,他将环首刀横在身前,觑着疾驰而来的马队,耸身撞了进去,锋利的刀身在冲击力的帮助下,毫不费力地斩断了前面几匹坐骑的腿骨,战马一声哀嚎,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将马背上的骑士狠狠地掀了下来。 骑队队主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孤身独步闯入正疾驰冲锋的骑阵中,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阵前传来几匹坐骑惨烈的哀嚎,他狂呼一声不好,急忙喝令继进的骑士四散分开,但马匹冲锋的惯性太大,一时之间岂能如意,只见阵前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近十来骑被砍翻的坐骑绊倒在地,连人带马无不筋断骨折,惨呼连连。那队主眼睛顿时通红如血,他仰头悲号了一声,收拢起散开的剩余二十来骑,将翻倒的十余骑团团围住,他知道那害得他损兵折将的刘无敌,一定就在这一堆马尸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给找出来,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无论死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章 涅槃生 刘无敌藏身在一匹倒毙的坐骑下,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手中的环首刀撞成了两截,双手虎口被生生震裂,鲜血横流。背上也被一匹失蹄的奔马狠狠撞了一下,估计伤到了肺腑,方才已喷了好几口血。他微微抬起头来,顺着马背看了过去,只见几个骑士正四散在周围仔细地搜索着每一具倒毙的马尸。他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眼睛紧紧盯着一个落单的骑士慢慢走近,当他距自己只有一两步远的时候,刘无敌猛地跳起身来,狂吸一口气,将身下沉重的马尸提了起来,兜头朝着那名骑士砸了过去,趁那骑士惊愕躲闪之际,他猛地飞身扑了上去,一拳将那骑士打落马下,翻身上了马背,猛地一甩鞭子,朝着程越两人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走出多远,刘无敌只听得身后一声弓弦的闷响,一只羽箭直奔他后心破空而来,他极力伏低身子,双腿死命踢夹马腹催马往前急驰,然而羽箭来势极快,箭头带着尖利的风声呼啸而至,噗地一声,深深地扎进马的后臀。胯下战马仰头一声悲鸣,往后翻倒,将刘无敌重重摔倒在地。刘无敌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口中鲜血狂喷,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依稀看到几支长枪朝自己面门直刺过来,不禁咧嘴一笑,朝着一碧如洗的天空,用尽力气狂吼道:“程二!” 程越一直沉浸在内心中两个人的争执里无法自拔,两种想法就像水来火往一般在他脑海深处拉锯不休,让他头痛如裂,浑浑噩噩。他没有感觉到铁骑的进逼,没有感觉到窒人的冲击,也没有感觉到刘无敌决绝的离开和惊心动魄的惨烈反杀,他只是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困倦,躯体渐渐变得空洞而透明起来。 正当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漂浮的尘埃,只待一阵风吹来便要消散于天地之际时,一个巨大的声音响彻在他的耳际,那是谁在呼喊自己,那声音是那么的不甘,那么的激愤,饱含着浓浓的遗憾和无助,仿佛冲破宇宙万物的桎梏,远远而来,贯入他空洞的脑海,震荡着他混沌的灵魂。 他蓦地睁开眼睛,灰暗的眼珠下堆起瑰丽的红云,他朝呼喊声传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十几个骑兵正围着马下一人挺枪攒刺,那人趴伏在地一动不动,看那身形装束依稀就是刘无敌。程越的瞳孔忽地缩成一条细线,他抬起胳膊,端平长弓,伸手从身旁地上抽出一支斜插的羽箭,一搭弓弦,流星追月,远处的骑队里顿时传来一声高亢的惨呼,一个身影像破麻袋一般从马上跌落下去。他半眯着眼,看着骑队飞速地转了个小圈,往自己所在的地方奔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又捡起一只羽箭搭在弓弦上,却发现蹲在自己身边的周康一脸惶急地朝自己拼命地摆手,翕动的嘴唇像是在焦急地朝自己说着什么,他呲着牙朝他一笑,转过头去,手指微松,又一名骑兵在远处马背上惨呼着掉落尘埃。程越第三次捡起地上的箭枝搭在弦上,骑队已快要奔到了身前,他放下弓,摸索着捡起一杆长枪拄着自己的身子正要站起,忽觉后脑处被人重重地砍了一掌,他诧异地转过脸去,只看到周康一张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的面容在瞳孔中逐渐涣散,一瞬间,无边的黑暗顿时淹没了天地。 程越把头从茂密的芦苇丛中探了出来,警惕地四处望了望,水潭边静悄悄的,只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胡乱地鸣叫着。他支着耳朵听了半晌,轻手轻脚地从水潭里爬了上来,一屁股坐在杂草丛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但他已没有干净的衣服可换了,刚才在躲进水潭之前,他把自己的包袱系在马鞍上,如今这马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更令他沮丧的是,包袱里还放他这两天的干粮。 这些禁卫铁骑太难缠了,程越恨恨地想着,他从汝阴程府逃离出来已经有近十天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彻底摆脱这群冷血的杀人机器,虽说他一路上也干掉了六个追杀他的人,但剩余的几骑却丝毫没有退缩,依然阴魂不散地一路跟着自己。 程越拈了根草根咬在嘴里,看着头顶上繁星密布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单和无助,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迷惘和惶惧。踏灭程家的是元氏的禁卫铁骑,但魏国却是高氏当权,无论是元氏还是高氏,都不是自己这么个孤身一人的破家子弟所能接触到的。“元氏,高氏!”他恨恨地将草根咬断,扔在地上,内心抑郁得像堵了一团乱麻,他厌恶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他厌恶这种将仇恨放在心上的生活,但他却注定是个复仇者。 程越烦躁地跳起身来,对着星光闪烁的夜空仰天长啸了一声,啸声在原野上安静的夜晚传得好远。啸声出口,程越顿觉不妥,正屏住呼吸听着四周的动静暗自懊恼时,突然听到左前方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程越紧握着双拳,眼睛死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准备随时暴起,先发制人。 蒿草倒伏处,人未至,声先到,只听得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叫道:“是谁在那边大呼小叫的,扰了你刘爷爷的好梦!”程越一听这声音,浑身紧绷的力道不由得一松,低喝道:“是刘疯子吗?我是程二!”说话之间,人高的蒿草往两边分开,一个铁塔一般的人影出现在程越的眼前。借着淡淡的星光,程越看见来人直直地站在自己身前,瞪着双牛眼看着上下打量着自己,浓眉大眼,阔口虬髯,这不是刘无敌又是谁! “刘疯子!”程越欢喜地叫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啊呸,什么刘疯子,告诉你,你刘爷爷我大名叫刘无敌,你是谁!” 程越满怀狐疑地仔细看了看身前之人,确定他就是刘无敌无疑,见他如此装疯卖傻,低声骂道:“我自然知道你叫刘无敌,难道我就不能叫你刘疯子!你又在这发什么失心疯,我是程二,你不会告诉我你不认识我了吧。” 对面那人见他说得认真,挠了挠脑袋,粗声粗气地道:“我就是刘无敌,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刘疯子!管你是什么程二程三的,你刘爷爷我不认识!” 程越见他不似作伪,心下诧异,难道是自己眼花看走了眼?他定了定神,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朝对面看了过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了一惊,只见方才看到的刘无敌不见了踪影,一个血肉模糊的怪人突兀地挺立在眼前,这人身体上到处都是伤口,尤其是胸腹间,一个又一个几乎贯穿的创口皮肉翻卷着裸露张开,汩汩地往外喷涌着大股的鲜血,头颅像被马蹄踩踏过一般不成形状,冒着血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程越强忍着惊惧,将头伸过去靠近他的嘴边,只听得他在不停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程二,救我!” 程越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炸,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哑着嗓子惊呼道:“你,你是谁,你是刘无敌?”那血糊糊的怪人诡异地一笑,猛地张开残破的双臂搭在他的肩上,阴森森地说道:“程二,你为什么不救我?你看着他们用枪把我钉在地上,你也不来救我。”程越脑中嗡地一声,仿佛被一柄巨锤猛然砸中脑袋,恍惚间有一白一红两条身影在脑海中盘旋搅动起来,他痛苦地抱着脑袋,嘶声喊道:“无敌,不是我不救你,是他们,是他们在我的脑袋里!” 血人重重地发出一声冷哼,手臂缓缓地往程越头顶上移了过去,程越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快要炸裂开来,正当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快要被挤爆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啵啵的两声轻响,混乱的脑海里顿时一空,眼前一花,一白一红两个人影影影绰绰地悬浮在自己身前。“他们?你是说他们吗?”血人冷冷地说道:“你不是程二!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我tm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了!”程越突然爆发了起来,对着两团人影怒吼道:“老子好不容易穿越一次,却碰上你们这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都赖在老子这里玩寄生是吧?” “我告诉你,”他指着那道白色的身影道,“我知道你对现实不满,知道你做梦都想过热血沸腾的日子,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还这么不得安生!” “还有你,”他又指着那道红色的身影,咆哮道:“你家族辛辛苦苦培养出来一个将才,你知道耗费了家族多少精力?而你却懦弱自私,畏首畏尾,白白浪费这一身大好的资本!” “你们若是还有执念,还想活着,就好好呆在老子身体里,不要争来斗去,纠缠不休!如果做不到这些,老子就和你们一拍两散,你做你们的孤魂野鬼,我做我的行尸走肉,大家同归于尽,各不相欠!” 程越一口气将心中的愤懑全部发泄了出来,只觉得心头一阵舒畅,正当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时,突见身前的那个血人猛地往上一跃,血肉模糊的身体瞬间幻化成一只巨大的金翅大鹏鸟,遮天的翅膀猛地一扇,一白一红两条身影顿时化为两道星星点点的流光,冲天而起,在夜空中交织成一条斑斓的星河,照着程越的头顶倾泻下来,倏地没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大鹏鸟仰头一声长唳,奋翼扶摇直上九重,流星般消逝在天际。 程越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从头顶流动到脚底,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莫可名状的舒适,一股水乳交融、圆转如意的充实感荡漾在全身。“这感觉真好。”他轻笑了一声,慢慢陷入了沉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章 河南王 程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一,摇着双手急急地说道:“小郎君真是折煞老朽了,老朽贱名不足挂齿,小郎君叫我方医工就好了。这里是河南王颍川北大营,小郎君昨日战场上负了伤,周郎中亲自将小郎君送到老朽的医帐,特吩咐老朽尽心施治。” “周郎中?”程越诧异地问,“这周郎中是何人?” “小郎君不识得周郎中?”那叫方医工的老者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嚷道:“周郎中说他在战场上为小郎君瞧过伤,因伤势并无大碍,这才送到老朽的医帐之中,小郎君怎会不认得他?” “你是说,周康?”程越疑惑地问。据他所知,郎中这个称呼,在南北朝时代可不是给医生用的,郎中是分掌各司事务,职位仅次于尚书、侍郎、丞相的高级官员。之前周康曾对自己说是在河南王帐下行走,这么看来的话,他十有八九是侯景的河南道行台郎中。虽说行台地位低于朝廷,但也是军政一体的政治机构,这行台郎中,自然也可以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了。 方医工有点诧异程越居然直呼周康的名字,但一时间也没有多想,满脸羡慕之色地说道:“自然就是这位周康周郎中了,他如今掌管河南王军中医药卜筮一应大事,是河南王的心腹近人。小郎君能与这等贵人相识,实在是小郎君的福气啊。” 程越笑了笑没有接话,既然身在侯景的大营,又有周康的尽心安排,这安全问题就不用自己担心了,他缓缓地放松浑身紧绷的肌肉,轻轻吐了口气,指着身旁那粽子一般的人问道:“这人是谁?伤势竟然如此严重?” 方医工笑道:“这人是与小郎君一起送来的,名字老朽倒是没问,听周郎中说是小郎君的兄弟。他背部受了钝击,震动了脏腑,手脚多处骨折,面部也有擦伤,好在他身强体健,皮糙肉厚,伤势虽重,倒也没有性命之忧。他因创面都裹了药膏,没有露出头脸来,待他金创愈合,拆去裹布,小郎君定然就能认得出来了。” 程越看着昏迷未醒的刘无敌,胸中一阵翻腾激荡,他想起那个一往无前冲入骑阵的身影,想起那一声愤懑而无奈的呼喊,眼角不知不觉中湿润起来,他仰起头来看着帐篷顶上漏下的几缕阳光,过了好一阵,问道:“刚才我在帐篷中听到附近有人大声惨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医工怔了一怔,随即笑着回答道:“这是大营的医帐,周围都是战场上负伤需要救治的伤员,小郎君方才听到的想必是伤员在金疮医为他烧灼伤口时发出的痛呼,这在医帐内都是很常见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程越点点头,又道:“我和我这兄弟都有金创在身,不知是否也要施以这烧灼之法?” “如果在其他人那里,自然少不得要这样处理,但在老朽这里则大可不必。”方医工面带得色地说道:“这金创止血之法,烧灼只是其一,此方法简单易行,效果颇佳,在军中广为流行,但受治之人如受炮烙,疼痛难忍,有违我医道仁慈之本,老朽不屑为之。” “莫非老医工别有神术?”程越见他一副山人另有妙法的模样,笑着问道。 “老朽行医四十余年,不敢说精于医术,但对金创一道却也颇有探究。老朽早年曾有幸得大医龚庆宣门人指点,拜读过《刘涓子鬼遗方》,数十年来按图索骥,专心于膏剂祛疮之法,所治之人,多有灵验,所以这烧灼的手段,早就弃之不用很久了。”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医之道在南,而老朽却颠沛流离在北,每每想到此节,南归之心便不可遏制。如今河南王决意脱离魏国回归南朝,老朽愿为之效以死力,只是这回归之路必然异常艰险,想想都让人为之忧心不已。昨日之战,不过是与魏国的首次交战,战事已至如此惨烈,重伤之士,填塞大营,来不及施救便倒毙路边的比比皆是,身为医工,老朽看在眼中,痛彻肺腑啊。” 河南王要带着大家脱离魏国回归南朝,这件事在程越的记忆里也是存在的,他之所以会参与这场战争,就是这个信息给了他动力和理由,现如今,却还有另一个记忆告诉他,似乎历史上,有一个载入史册的事件叫“侯景之乱”。他虽然不太熟悉南北朝的历史,但对“侯景之乱”这么个打破了南北对峙僵局,间接促成中国由北而南完成大一统的重要事件,还是大概知晓一点的,对侯景这个在历史上留下了滚滚骂名的人,也是略有了解的。 侯景原本是北魏怀朔镇的镇兵,北方六镇民变后,侯景趁势而起,率部投靠尔朱荣,被尔朱荣委以重用,在镇压葛荣之乱的战争中建立大功,官升定州刺史。后北魏孝明帝为抗争灵太后专权,密诏尔朱荣入京,事情败露后被灵太后毒杀,尔朱荣拥立元子攸为帝,挥军直入洛阳,淹死了灵太后并把持了北魏大权。 永安三年,不甘做傀儡的孝庄帝元子攸在明光殿伏杀了尔朱荣,尔朱荣死后,他家族其余诸人各自为战,相继被高欢攻灭,侯景因为之前与高欢同为怀朔镇的镇兵,又有参加过六镇起义的旧谊,于是便又改换门庭,率众投降了高欢。侯景在高欢麾下备受重用,但也一直被高欢所忌,只因西北宇文泰势力强盛,因此高欢并没有限制他的实力。高欢病死后,侯景担心高欢的儿子高澄会趁机除掉自己,于是尽据河南之地反,先是投降宇文泰,后因发现宇文泰对他心怀戒备,于是又转投南朝梁武帝。为争取军中汉人的势力,侯景对外散布自己要帅众南归,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为了借取梁朝的力量,在南北对峙中独霸这河南之地。 程越看着老医工满是担忧的脸,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楚,这老医工是一名执着于追求医道的汉人,虽有江河阻隔,依然对南朝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向往和亲近,但他却不得不将自己南归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自己从来都未曾谋面且遥不可及的人身上。 当他在为这个人祈求平安顺利,勇猛无敌时,他绝对不会知道,正是这个侯景,充分利用了萧衍的老迈昏庸和他儿子们的丑恶用心,亲手用战火将平静了数十年的富庶江南烧成了一堆灰烬。但自己没办法把这个说给身边的这个老人听,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存有一个念想,这是他在黑暗中得以守望光明的力量,掐灭他的念想,无异于在掐灭他的生命之火。况且,纵然他说出来,谁又会去相信呢?他默默地转过身去,看着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刘无敌,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人会相信的,恐怕就连自己这个铁杆兄弟听了,也会觉得自己是在发重伤之呓语吧。 他甩了甩头,将脑海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散出去,低声对老医官道:“承蒙老医官悉心照料,我已没什么大碍了。老医官且自去忙吧,我想和我兄弟说说话。”老医官看着程越落寞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朝他微微躬了躬身,慢慢退出了医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章 周郎中 程越慢慢走到刘无敌身边蹲下身子,盯着这个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心中百感交集。此时的刘无敌,虽没了平常那般的莽撞和跳脱,也没挠着头朝自己憨憨地傻笑,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让他倍感亲切。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程越的内心渐渐趋于平静,这个人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之前的程越除父母亲族之外最亲近的人,更是将程越从一个四处逃命的失落者带入侯景军中的引路人,如果那天没有遇到他,也许自己,已经被禁卫铁骑所杀,也许还在东躲西藏地过着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他想起那天他让自己跟他去投军的时候,拍着胸脯对自己说“走,刘爷爷带你去喝酒吃肉!”的场景,他就止不住想笑出声来。 “唔,嗯……”身边的人醒了过来,发出闷闷的声音,将程越从回忆中唤了回来。他低下头,看见刘无敌正睁着双大眼看着自己,因为整个头部和全身都被裹在布条里,他只能发出几声闷闷的哼叫,手脚也没办法施展开来,只得徒然胡乱地扭动着身体。 “不要乱动,刘疯子。”程越含着笑,伸手轻轻将他扭动挣扎的身子扶住,温声道:“你受了很多的伤,医工在用最好的方法给你治疗金创,等你的伤势好转,医工自会将你的裹布拆掉,你又可以像往常一样生龙活虎了。” 刘无敌又哼了几声,他看到刘无敌眼中流露着一股烦躁的怒意,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喃喃地继续念叨道:“刘疯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醒过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程二了。这里面的原因太过复杂,我实在没办法和你说起,就算说了,你也未必能理解,未必会相信。但是,刘疯子你给我记住,你刘无敌,是我程越一辈子的兄弟!以后我也许会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事,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坚信,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刘疯子,你知道吗?从你把我从小水潭边带回营地,对队里的人说,程二是我刘无敌的兄弟,谁要是敢欺负他,就是和我刘无敌作对时起,我就认定了你这个兄弟。” 程越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觉手掌下刘无敌的双臂在轻轻抖动,他低下头,看见刘无敌的大眼里渗着亮晶晶的液体。他仰起头来,看着一只蜘蛛在帐篷。今日我到此,一则是看看你们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二则也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明日河南王将在此地擂鼓聚将,检校三军,两位今日务必整甲归队,不得有误。”程越两人忙躬身肃立,大声应诺。 周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程越紧走两步跟上前去,低声道:“敢问郎中,我大军在此地扎营已有许多时日,河南王此次整军聚将,可是已有了下一步的行军计划?却不知将于谁家对阵?” 周康霍地转脸盯着他,眼中锐利的锋芒在他脸上一扫而收,许久,淡淡地说道:“行军布阵的大事,岂是我一个杂事郎中所能知晓。不过河南王近日将回师颍川城,具体方略,明日自有分说,不得妄自打探。” 程越忙拱手应道:“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章 投降论 三人将周康送出医帐,目送着他打马离去,四下里营帐深处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号角声,想必各营军士都接到了归队的消息,正在为明天的三军检校做着准备。 程越朝老医工拱了拱手,道:“在此叨扰了这么久,多承照料,我等感激不尽,今需奉命归队,就此作别。值此乱世,兵火无情,报答之类的话,多说无益。若我等侥幸不死,日后自有相见之期。” 老医工怔怔地看着他,可能是没想到他竟然会给自己这么个卑贱的医工行礼,他呆呆地看着程越,手忙脚乱地连连摇头道:“小郎君折杀老朽了。以老朽看来,小郎君英武矫健,豁达明理,此乃英雄之相,断无短寿之理,且小郎君又得贵人眷顾,来日必会出将入相,尊崇无比。只可惜老朽身如残烛,灭在须臾,只怕有生之年也难沾郎君贵气了。” 刘无敌在旁听了,怪叫道:“哟呵,没看出来你这老儿还会相面,那你倒说说看,我刘无敌会是长寿还是短命?”程越知道他是百无聊赖之下在这无理取闹,狠狠瞪了他一样,转脸对老医工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走了。此番我等两人共损甲一副,马两匹,折环刀一口长枪一杆,还请在文书上做个见证,以备我等回营查验。” 方医工点了点头,走入医帐,不大一会功夫,手里拿着一纸文书和一个用布条包着的一个小包裹走了出来。他将文书递给程越,定定地看他,嘴唇蠕动了好一阵,突然朝他一躬到地,激动地说道:“小郎君,老朽想求你一件事。” 程越见状忙闪开身子,将他扶起,道:“老医工何须如此,有什么事情只管讲来,如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在下定会尽力而为,绝不推迟。” 老医工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涩声道:“老朽本是南梁吴郡人,早年在建业行医。普通四年,武帝大举北伐,老朽被征调为医工,随豫章王萧综都督的各路大军一起驻扎在彭城。后来萧综弃军投敌,北伐大军损失殆尽,老朽被魏军俘获,失身于贼二十余年,后辗转至河南王军中。” 程越听了心中感慨不已,这方同和徐之才两人都是北伐时彭城之战惨败后流落于魏国,但徐之才早已在魏国博取了高官厚禄,现如今已是位高权重,而这方同,却依然是一个普通的金创医,甚至连徐之才的弟子周康都可望而不可及。人之际遇如此,实在是令人喟然叹息。 正暗自感慨时,又听方同继续说道:“老朽在建业时,曾育有一子,名叫方洪。当初离开家的时候,他不过十五六岁,二十余年过去,现在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河南王没有脱魏之前,老朽与家中偶有家书往来,知道如今他已娶妻生子,仍然在建业操持祖业。”方同一边说着,一边抖抖索索地将布包递到程越面前,“此次老朽随河南王南归,未必能活着回到建业。所以,老朽想求小郎君一件事,如果小郎君回到梁都,还请帮我找到犬子,把这个交到他手里。” 程越接过他递过来的布包,感觉里面平平整整地像是放着一卷书,心中虽有些好奇,但也没有细看,他郑重地将布包揣进怀里,道:“老医工且放心,只要我程越能生入建业,必会尽力找到令郎,亲手将东西交到他手里。”方医工咧着没牙的嘴,老泪纵横地连声道谢。 两人略略收拾了一下行李,别过方医工去找自己的队伍,两人出了医帐,直奔中军大营而去,整个营地的气氛紧张而严整,两人一路行来,到处都能看到一队队的军士正在为归建整军移帐。听着那一声声悠长的号角,看着那一面面翻卷的旌旗,程越的胸中不由得热血沸腾,刘无敌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兴奋地发出鬼哭狼嚎般的狂吼,瞧他那急火火的样子,只恨不得能肋生双翅飞去营里,看来在卧床养病的这十几天时间里,这个狂热于策马冲杀的粗鲁汉子实在是憋得辛苦得很。 此时的侯景,是西魏任命的河南道行台,也是南梁任命的大将军、河南王、河南道行台,行台专制军政,其仪可比朝廷,侯景的军队建制便仿照梁朝设置,分为中军和外军,中军为行台都督的直属军,而外军,则是辖下各州郡自行征召的地方兵。程越和刘无敌原本属于颍州刺史司马世云的州郡兵,侯景反出东魏时,司马世云第一个举全州军民投靠了侯景,因此这颍州的州郡兵就摇身一变,成了侯景的中军。 待两人回到自己所在的伍中时,营中已开始埋锅造饭,伍长李胤正领着伍中其他人在清理刀甲,见程越两人走了过来,忙扔下手中活计走了过来,和程越点头打了个招呼,在刘无敌的肩膀上重重地一拍,大声叫道:“啊哈!刘疯子,你这混账居然还没死?”刘无敌顺手一拳擂在他胸前,骂道:“你死了你刘爷爷也不会死,就凭元柱竖子那几个蹩脚的骑兵,还要不了刘爷爷这条命!”骂完,斜着眼睛扫了扫跟在李胤后面的两个人,见不是以前自己一个伍里的老相识,怔了怔,问道:“怎么?这几个是新来的?王三他们两个都死了?” “那可不,”李胤苦笑了一声,道:“这场战争打得惨啊,你也知道,我们队是冲在最前面的,王三当场就被马蹄子踩了个稀巴烂,赵癞子被人用枪捅了个通透,打扫战场的时候把他拖回来后,躺在医帐里没半天就咽了气。我算是命大,”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道:“就这地方挨了一刀,幸好甲叶子穿得厚,把肠子塞回去捡了条命。”说着,他神秘兮兮地把脑袋凑到刘无敌耳边,小声道:“刘疯子,我听说你和程越这一次被大人物给看上了?”刘无敌将他的脑袋推开,啐了一声,嚷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去去去,一边歇着去。” 李胤见刘无敌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便也不再理他,转身又凑到程越的身边,挤眉弄眼地问道:“程二,你给本伍长说说看,这次遇到了个什么样的贵人?有机会给也我引荐引荐,我这人没什么别的要求,能把我升什长我就满足了。”程越见他一副贼眉鼠眼的猥琐样子,忍不住笑骂道:“要是我能引荐你升什长,那我和刘疯子还回你这破伍里来干什么?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你自己难道就不会用脑子想想?” 李胤听了,一张黑脸顿时就垮了下来,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嘀咕道:“哎,想我李胤勇力过人,满腹韬略却无处用武,只能屈身低位,沉沦下僚,做你们这些杀鸡屠狗之辈的头领,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程越哑然失笑,却没去理睬他的牢骚,指着另两个正擦拭着环刀的人问道:“这是新征来补充的兵员?”“他们?他们是降人。”李胤懒洋洋地道,“这地方早就像用耙子耙过一样了,哪还有什么兵员可征。这一次虽然打了个胜仗,却也是惨胜,我方伤亡了近八千人,好在俘虏了元柱一万余人,各军才依次补充了些。” “一万多名俘虏补充到了军中?”程越惊道,“这可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啊,万一在与魏国作战时,这一批降人突然倒戈的话,这对我方来说,将会是致命的。” “倒戈?你说他们?这些降人?”李胤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程越,怪叫道:“程二,你说我是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该说你愚蠢呢?你去问问这些降人,他们会不会倒戈?”说罢,他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长长地吐了口气,有些落寞地说道:“程二,你不明白这些,也不奇怪,你经历过的战事实在太少,有很多事情,你还没有看到。” “降人倒不倒戈,跟经历过多少战事有关系?”程越疑惑地问道。 “当然有关系。”李胤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子,看着它骨碌碌地弹向远处,缓缓说道:“你知道我曾投降过多少次?我告诉你,自从我入伍以来,已前后换了五支军队。”他自嘲地一笑,继续说道:“你一定在心里鄙夷我这样的人毫无气节,哈哈,什么是气节?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如今这南北之间的三国厮杀争斗,不义之祸比春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衍偏安江淮之南,宠溺王族,专任门阀,信用奸佞,江南虽标榜富足,但多遭横征暴敛,四民饥馁,流离失所;两魏起国五胡,残剥华夏,兽性禽行,专事残暴,宇文氏、高氏虽有调和胡汉,劝课农桑之举,也只不过是为穷兵黩武、穷奢极欲而做的表面文章而已,若为这样的势力死节,你不觉得这是很愚蠢的事吗? 但身在乱世,终究逃脱不了战争,既然逃脱不了战争,就要尽力去逃脱死亡,至于为谁而战,又何必那么较真呢?所以,明白这一切的人,是不会倒戈的,纵然败了,只要留得苟且之身,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吃饭而已,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章 三军集 “只要留得苟且之身,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吃饭而已。”程越面带苦笑地重复着这句李胤给他的解释,心中感慨万千,原来无论在哪里,消极者的思想动态都是如此惊人的一致:在他们眼里,生存远比价值更加现实和理直气壮,相比起抗争,他们更愿意在无能为力的借口里麻醉自己。 如果放在以前,程越也许会对这句话有着深深的认同,但现在的自己更愿意用这具承继了强大武力的躯体,在这纷纭的乱世中去收获属于自己的激情。“是的,激情。”他对自己说:“如果生存的意义只剩下了混吃等死,那么生存本身就没有了任何意义。毕竟,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他轻轻地呢喃道:“马教主说过,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马教主?这是何方神圣?”李胤满脸疑惑地看着他,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没什么,”程越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笑了笑,说:“你既然知道孟子的‘春秋无义战’,想必也会知道孟子的‘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你又为何舍此而取彼,自甘郁郁?” 李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为何舍此而取彼,自甘郁郁!李胤不过一介凡民而已,岂敢望为豪杰之士。我看程二你豪情在胸,壮志在怀,若有一日能起文王之兴,且不要忘了我李胤,届时我能给你牵马坠蹬,于愿已足。”说完,又嘿嘿一笑道:“不过,你们现在最好赶紧去吃饭,吃完饭就去将自己的甲杖马匹备齐。如果在天黑前还没有完成,误了明天的三军检校,我相信,河南王一定会用你的脑袋来祭旗。” 第二天一大清早,当薄薄的雾气还弥散在颍州北面广阔的平原上时,两万多名步骑已经摆着整齐的方阵在肃立在巨大的空地上。整个军阵以一个阔大的方形土台为中心,分服色旗帜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层层排开,中心土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杆鲜红的“侯”字旗在风中高高飘扬,靠近土台的第一层,是四个骑兵方队,方队南北两面,是身着明光铠,手持长铁枪的行台锐骑,东西两边,是身披两当甲,腰悬环首刀的中军精兵;排在骑兵方队之外的,依次是四个步兵方队和四个弓弩方队。 程越在队伍中略略一计算,便大概了解了侯景此时的军队人数,南北朝时军队最高一级的建制单位是军,一般来说,一军人数一般来说在1000-2000人左右,规模大小随领军资格配置,军下分幢,每幢约200人,一幢有4队,约50人一队,队下设什和伍。今日来参加三军检校的一个方阵,就是一个军,三层十二个方阵,便是二万四千人,再加上曹司、车御、火长、收人、工匠等后勤民夫和兵员,侯景军的总人数应该在三万人左右,这其中还不包括侯景目前实际控制的州郡保留的少量地方治安武装。 侯景虽被梁武帝萧衍任命为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诸道军事,但黄河之南的广大地域,侯景实际占据的却极少。早在高欢之时,东魏曾任侯景为河南行台,镇守虎牢,高欢死后,侯景反叛,唯有颍州刺史司马世云带领全城百姓响应他的行动,并协同侯景诱捕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怀朔人暴显等三人,吞并了他们的军队和地盘。此后,他又秘密调派了二百人,用马车载着刀、戟等兵器趁着夜色潜入了西兖州,想偷袭该州,不料此事被西兖州刺史邢子才发觉,不动声色地先发制人,将侯景派出的二百人马全部擒获,并向西兖州以东的各个州郡都发出了警示,因此侯景在黄河之南的十三州中,其实际控制的地方,不过是颍、豫、襄、广四州之地而已, 侯景军人数虽不多,但无论是原行台直属的中军,还是地处四战之地的州郡地方整编军,都是百战之余的精锐之师,这从本次三军检校的盛大场面就可以看得出来:广阔的原野上,寥远的晴空下,号角高扬,军旗猎猎,十二个方阵兵容严整,甲杖肃然,步调一致,宛如铜墙铁壁,威武雄壮之外,洋溢着厚重的铁血之气。 程越正暗自盘算之际,忽听得一阵高亢的号角声在方阵之外响起,余音未歇,蹄若奔雷,一队百人的玄甲精兵排成两队,拥着十来骑衣甲鲜艳的人从方阵间的甬道中疾奔而来,这些玄甲精兵人马均披重甲,就像一股冰冷肃杀的滚滚铁流奔涌翻腾着卷向中央土台,转眼间,黑色的铁流便来到了台下,呼哨一声迅速分散开来,将土台团团护住。被铁骑拥着的那十来骑则径直奔上土台,刚刚勒马站定,当中一人将手一挥,台上便有发令兵将旗帜四面摇动,各个方阵中的号角同时响起,三声嘹亮而悠长的号角声过后,方阵中的军士都持械挺立,鸦雀无声。 程越端坐在马上昂首看向土台之上,从他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土台上的每一个人。最中央的那人四十来岁年纪,面容瘦削,五短身材,骑着一匹健硕的高头白马,紫色的战袍外穿着一件银晃晃的明光铠甲,猩红的披风在晨风中微微摆动。这个人就是侯景,程越暗暗想道,当日他穿越过来时,恍惚间投枪将元柱打落马下救下的那人,依稀就是眼前所见的这番模样。侯景身后的十来人,应该就是河南道行台的诸位要员,程越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见,唯一认识的一个周康周郎中也来了,他站在侯景的下首最靠边的位置,呆着一张凝重的脸。 台上侯景见号角声罢众军静默,策马两步上前,大声道:“将士们!自从高欢、高澄父子专权以来,幽毙人主,清除异己,荼毒天下,人神共愤,忠义之士无一不切齿痛恨,望食其肉而寝其皮。 且高欢父子穷兵黩武,滥动刀兵,屡次强令众位将士与宇文泰死斗,以致我河南十三州内战火不熄。鲜卑贵种,血满沟渠,华夏无辜,横尸荒野,每见此景,痛彻心肺。诸位不愿与乱臣贼子为伍,不忍见父母妻儿倚门痛哭,与我侯景一起举河南之地与其划清界限,河南十三州百万生民会永远感念诸位的功绩! 今日我与诸位将士在此整军誓师,就是要向高氏逆贼展示我们的威武雄壮之师,让高氏和他的余孽在我无敌将士的气势下战栗哀嚎,来日,我们一定会挥师北进,踏破邺都,将高氏族人连根拔起,枭首分尸。” 侯景话音刚落,台下十二方阵两万余军士都以刀枪撞甲,齐声嘶吼道:“挥师北进,踏破邺都!挥师北进,踏破邺都!” 侯景暗红瘦削的脸上堆起满意的笑意,他伸手往下压了压,台下的声浪渐渐平息。“但是,将士们,”侯景继续说道:“我们虽有将士用命,士卒勇猛,毕竟兵力不足五万,和高逆的近二十万精锐大军想比,我们力量还有所不足。此前虽然我们在这里将元柱小儿统帅的三万步骑打得丢盔弃甲,全军覆没,却并没有伤及高逆的元气,而且据我们的探马来报,高逆又调派了他的司空韩轨督率了数路军队十余万人前来围堵我们,前锋已经快要抵达颍川城了。韩轨这个人想必将士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只配吃些残羹冷炙的无能之辈,但此次他们人数多出我们数倍,且我军刚经大战,元气未复,绝不可掉以轻心。” 侯景环视了台下一圈,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大家不用担忧,我早已派行台郎中丁和与南梁签订了盟约,南梁武帝已派司州刺史羊鸦仁督率兖州刺史桓和、仁州刺史湛海珍等人,带领三万人马向悬瓠方向靠近,运送粮食以接应我们,同时,我还向西北宇文泰请求了援兵,不出几日,这两方的军队一到,与我们合兵一处,定能将韩轨生擒。因此,待今日整军完毕后,我们就退入颍川城,据城抗敌,以逸待劳,静侯援军。” 说完,只见台下众军士寂静无声,晨风吹过甲杖,卷起旗帜,发出猎猎的轻响,坐骑微微摆动着耳朵,打着响鼻依稀可闻。侯景蹙了蹙眉,高声说道:“将士们,我河南十三州面南靠北,连东带西,实为天下之中心。此地如果为高逆所得,那我们的父母妻儿将尽数沦为奴隶,若为南朝所得,足可与其合兵共进中原,与高逆逐鹿河北。因此,只要诸位勠力同心,坚守颍州,待梁军到时,诸位自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或进或退,同保富贵。”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或进或退,同保富贵!”台下各人齐齐举枪大吼道:“坚守!坚守!坚守!” 侯景看着台下一片欢腾的人群,嘴角微微抽了抽,随即面色肃然地扬了扬手,一阵低沉浑厚的号角声从土台上向四面方阵传开,稳稳地压住众人兴奋的呼喊,躁动的人群顿时回复了平静,大家都面带诧异地望向台上,不知又将有什么事情要宣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章 赏罚行 侯景望着台下齐刷刷射过来的疑惑的眼神,沉痛地说道:“在这次战斗中,我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也伤亡了八千多名将士。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损失。但这个损失不在于我们人数的减少,因为我们战后又收编了一万余名降卒,这个损失在于,我们失去了八千多名并肩作战的同袍乃至兄弟。”说着,他双手高举向天,仰面嘶声道:“八千子弟随我侯景转战南北,几经生死,矢石交攻之际无一惜身,每临战阵,莫不一往无前,死不旋踵。今于此慨然捐躯,思之念之,怎不令人痛断肝肠。”说罢,披发拔剑,放声大哭。 台下众军起初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侯景,等见他披发痛哭,激愤的情绪顿时在胸中鼓荡难以自抑,他们用手中的兵器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胸前的装甲,低沉而有力地发出短促的音节:“嗬!嗬!嗬!”这声音开始不大,随着撞甲低呼的军士越来越多,逐步宏大壮阔起来,当十二方阵中二万余名士卒同时发声时,这声音就会合成了一道苍凉低郁的九天神雷,滚落在这三军肃立的原野上,箕山为之低昂,颍水为之呜咽,就连薄雾和朝阳,也仿佛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侯景披头散发地立马土台之上,十余名行台佐吏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神色肃然地看着台下。良久,低喝声慢慢沉寂下来,侯景领着台上诸人揭下了身上披着的艳色外袍,露出一身素白的衣衫,悲声齐唱道:“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这首歌程越在汝阴家中时曾听人唱起过,歌名叫《陇上曲》,原本是北方秦陇人民为悼念抗击匈奴贵族而战死的晋都尉陈安所作,这首民歌前半截描写都尉陈安的高超武功和壮烈事迹,下半截则抒发了人们对陈安死于国事的缅怀和纪念。久而久之,人们在传唱中已渐渐忘却了原歌词所承载的本来意义,逐渐流传成了北人怀亡悼绝的慷慨悲歌。此歌因简练生动,挥洒自如,转接流畅,一气呵成而备受北人所喜爱,侯景率将佐们所唱的是这首歌的末四句,其词以流水不返喻斯人永逝,阿呼、呜呼,反覆回环,“奈子何”三叠,一唱三叹,感人尤深。 古人常说,慎终追远,激励生者的最好手段,莫过于对死者的尊重和悼念,这实在是万世不刊之论。历来下层士卒是最容易满足的,他们既已在乱世中沦为兵卒,生死之事已不能由自己做主,在战场上默默地身死魂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里会想到贵为一方诸侯的侯景会率领行台官佐为阵亡者高歌送行,顿时一个个都激动得声泪俱下,不能自己。 一咏三叹,悲戚低回之间,侯景披发长歌道:“忠魂常在,英灵不远,愿逝去的勇士护佑着我们战无不取,攻无不克。待天下抵定之时,我侯景誓必将勇士们的名字昭告皇天后土,没身之士,厚加抚恤,功延家人,永享福泽。” 士卒们无一不慷慨流涕,须发上指,奋力挥动着手中的兵器,身嘶力竭地高声呼喊道:“河南王!万胜!河南王!万胜!” 侯景驱马在土台上走了一圈,不时朝众军弯腰致意,待台下声音渐渐停歇后,继续说道:“此次缴获甚多,除战马甲杖由军中司马统一配给之外,所有财货全部分发给大家,以慰劳众位将士奋勇杀敌之功。赏罚以军功分等,三军检校完毕后,在各营依次领取,若有贪冒克扣者,定斩不饶!” 侯景眼光扫过台下一张张兴奋的脸,忽然抬高声音道:“将士们,大家可能都听说了,这次战斗中,我军中有一位勇士,阵斩了元柱的坐骑,摧折了元柱的兵甲,虽没能一举击杀此贼,却使他心胆俱裂,锐气尽失,实为我军此战的第一有功之人!”侯景提高声音大叫道:“中军左营第三幢乙队军士程越,下马上台听赏!” 程越觉得周围人的眼光唰地一下都转到了自己身上,全身的血液都仿佛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时他意识混乱中的孤注一掷竟会让他立下了如此功勋,他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历史上这个大名鼎鼎的枭雄人物打上照面。这也难怪,无论是穿越之前还是此身之世,他都没有碰到过这种大场面。他强忍着慌乱,手忙脚乱地下得马来,头重脚轻地出了自己的队伍。 程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土台的台阶上,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见了侯景之后该如何行礼,也不知道侯景问他时该如何回话,只觉得头脑里乱糟糟的,像一团浆糊。 “管他那么多,老子就随心所欲一次,好歹刚刚你还说我是你的功臣,我就不信,这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能怪我礼数不周,把我脑袋瓜砍去不成。”想到这,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往前方看去,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在平原上,一个个巨大的方阵里刀枪林立,铠甲铮亮,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着耀眼的银光。 程越微微眯着眼睛,一股无边的豪情从心底猛然涌出,大丈夫当拥百万雄兵纵横四海,岂能畏首畏尾匍匐于他人之下,就让这颍州原野上的二万余士卒一起见证我的雄心吧。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踏上了土台,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似乎是在检阅着自己的军队,脚下也变得不紧不慢,从容有力起来。 土台很大,程越走到侯景马前不远处站定,单膝跪地,拱手朗声道:“中军左营第三幢乙队军士程越,拜见河南王。”侯景面带异色地看着马前的这个年轻军士,眼中闪现着欣赏的神色,对程越这个人,他之前的完全不了解的,但正是这个自己从来就未曾听说的普通军士,竟在这次战斗中立下了几乎阵斩敌将的莫大功劳,而且,他还有一个不能在三军阵前公开宣讲的功劳,那就是他的那一枪不禁击伤了元柱,也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可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侯景将眼前这位举止沉稳的年轻人和印象中那位掷枪杀将的猛士联系在一起,他觉得此人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想到这,他微微一笑,和声道:“无须多礼,起来说话。” 程越应诺一声,起身侧立到一边,微微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侯景。近距离细看之下,只见侯景面色暗红,眉目疏秀,额头宽大,颧骨高耸,虽端坐马上,但可以看出身材不高,四肢短小。“人说侯景左脚上长有肉瘤,行走不便,也不知是真是假,程越正暗暗想着,却听得侯景说道:“程越,刚才我已向三军将士讲述了你的功绩,对此你可有异议?” 程越垂首应道:“仆身贱力微,猥居行伍,偶有微功,也是有赖河南王之威德才侥幸成事,今蒙大王夸功于三军之前,荣宠已盛,仆虽万死,难报分毫。惟愿我王旌麾所指,望风靡敌,仆愿赖大王神武,尽效此身。” 侯景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看来周郎中所言不虚,你这军士不但勇力过人,且还颇富才学,实在是难能可贵。有此良才,实为我侯某人之幸,此令!”侯景大声道:“中军军卒程越摧折敌酋,居功至伟,特擢为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即刻就任。另赐明光铠一副,环首刀一把,以彰其勇。” 话音刚落,程越就听得台下“嗡”地一下传来隐隐的哗然之声,看这反应,似乎自己从一个大头兵一下子升为掌管五十人的队主的确是一种难得的殊荣了,他偷眼往周康所站的地方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周康也朝他这边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周康轻轻微笑着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程越心头一阵兴奋,迈步走上前去,早有人手捧赏赐等候在旁,他躬身接过铠甲环刀,转过身来面对台下众人,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过头顶,高声道:“战不惜命,尊荣随身!河南王,万胜!”台下诸人见他如此,都用长枪顿着地面,齐声高呼道:“万胜!万胜!” 侯景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瘦削的脸上堆起满意的笑容,他原本就想着利用重赏程越来激励三军,现在这个目标已经圆满达成,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欣赏这个叫程越的年轻人了,看来这次周康还真是给自己找到了个绝佳的人才。想到周康,侯景忽然心头一动,他望着正背朝自己的程越,眼中目光闪动,说道:“程队主,兵甲名位,不足以赏大功。此时你若还有什么心愿,不妨告诉本王,本王在此一并帮你实现。” 程越转过身来,单膝跪倒在地,将手中的甲杖轻轻放在地上,拱手对侯景道:“仆受大王之恩已深,本不该再有奢求,不过大王既然有问,仆不敢不剖心以告。”程越说着,弯下身子,两手据地,继续道:“仆有一生死同袍,与仆原在同一行伍,此人忠义无双,武艺超群,仆恳求大王垂恩,允其调入仆所辖队中,与仆一道同为大王效力。” “哦,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位同袍。”侯景笑道:“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禀大王,他叫刘无敌。” “刘无敌?嗯,刘无敌。听这名字倒也霸气,就是不知此人是否能当得这无敌二字。”侯景意味深长地看了身边的一个佐吏一眼,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此事待回城后再议。”说着,侯景猛地一提缰绳,勒马在原地转了个圈,大声喝道:“众将士听令,三军检校已毕,各军即刻班师,退入颍川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章 瘦猴子 程越看着侯景等人策马下了土台往颍川城的方向飞驰而去,心中一阵愕然,看样子自己这个队主已经算是赶着的鸭子上了架了,只是这任命虽下,接引之人却没见着一个,他连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在哪,主官是谁,队中军士情况如何都一无所知,这叫自己该如何是好?看来这侯景许下的饼子虽美,自己想要轻松地吃上,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苦笑了一声,起身收拾起兵甲,打算先回到了原来的队伍中去,他知道自己虽然对军中的事务一窍不通,但伍长李胤在这方面应该会有些经验,到时找他问一问,兴许多少能有些帮助,而且侯景也没有当场答应把刘无敌抽调到自己的队中去,对这个可交生死的患难兄弟,有些事情也要去交代几句才行。 “程队主,请留步!”程越刚要迈步走下土台,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叫道:“程队主,程队主,请留步。” 程越似乎还没熟悉自己这个新得的称呼,待来人连唤了两三声之后才醒悟了过来,忙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去,只见一个随从打扮的年轻男子远远地朝自己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将一块铭牌一样的东西握在手里不停地挥舞,程越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程越正在疑惑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那人已气喘吁吁地跑到程越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呼哧呼哧地大喘着气,可能因为跑的太过匆忙的缘故,想说话又说不上来,只将一张瘦脸憋得通红。程越见他这样子有点滑稽,笑着说道:“不要急,不要急,缓口气,慢慢说。” 来人狠狠地吸了口气,拍着胸脯咳嗽了一阵,颤声道:“我是周郎中身边的随从周义,奉我家郎君之命,特来将此物交与队主。”说着,将手中攥着的铭牌递了过去,随即一口气没顺上来,按着胸口又是一阵急喘。 程越将铭牌接过来捏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有点压手,细看之下,见此牌大约半个巴掌大小,材质特殊,非金非玉,仿佛是用一种纹理细密的木头制成,木牌两面都上了漆色,黑黝黝的光可鉴人,正面用阴文刻着一个“令”字大篆,朱砂勾勒,赤色流转,背面刻着“中军左九甲、汝阴程越”两行九个小字。 看样子这是一块类似于告身或者腰牌一类的信物,应该是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的身份凭证。程越见此不禁一阵腹诽,这个侯景虽然大鸣大放地许给了自己这么个头衔,却什么都没给自己交代,也什么都没给留下,得亏自己认识一个周康,他还惦记着给自己送了这个腰牌,否则自己如果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跑到甲队去发号施令的话,非被人给直接轰出来不可。他将木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翻手收入腰间,朝周义拱了拱手道:“有劳阁下,回去之后还请代我多谢周郎中厚爱。” 周义连连摆摆手,道:“程队主客气了,叫我周义就行,以后在甲队中,还请程队主多多关照才是。道谢之事请恕小的不便越俎代庖,程队主日后见了周郎中,自行分说便好。” “在甲队?”程越诧异道:“你不是周郎中的亲随吗?莫非还是我甲队的军士不成?” 周义笑着摇了摇头道:“小的并非甲队的军士,小的自小向往冲锋陷阵、擒将夺旗的行军生涯,自从随侍周郎中以来,多次请求加入军中,却一直未能如愿。今日周郎中见程队主入主甲队,便应允了小的的请求,同意小的加入军中为程队主效力,还请程队主收容。” 程越看着一脸兴奋之色的周义一时无语,心中颇不是滋味,听周义的意思,他是周康特意安排在自己队中的。这是什么情况?安插亲信还是监视自己?可自己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值得让这位行台郎中如此煞费苦心。 惊疑之间,心中对周康的感激不由得淡了几分,程越笑了笑,淡淡道:“冲锋陷阵、擒将夺旗看起来固然壮烈,但那只不过是旁观者自以为是的渲染罢了,军中士卒无时无刻不在直面战争,存亡之间不过须臾而已,与壮怀激烈想比,恐惧和死亡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你想入军,若只因一腔勇烈之气的话,我还是劝你三思而行。你在郎中身边,比去军中当个低下的厮杀汉可尊贵得多,也安全得多。”说着,瞄了眼周义瘦小的身躯,道:“而且,身处军中,想要杀人而不是被杀,就需要有强健的体魄和熟习的武艺,你这副孱弱的身板恐怕是不行的。” 周义涨红着脸,叫道:“程队主莫要小瞧了人,想我周家祖上也多有威名赫赫的无敌战将,他们无一不是出生入死、血战疆场的英雄人物,我周义虽驽钝不肖,却也不敢不承袭遗风,再振家声。小的虽身体瘦弱,难以手接酋寇,冲阵杀敌,但是小的自小精研墨家之学,精通攻城战守之术,弓弩骑射、机关之数也颇有研习,自认绝非无用之人。” 看不出来这周义竟然还是名将之后,而且还是一个专业的技术型人才,如果真是这样,那倒还真是不错,程越想了想,加之他又是周康推荐的,自己就算不满意也不便推迟,就算他有什么目的,等到了队中再想办法应对便是。于是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我吧,我还要去见两个朋友,等见完后你便与我一起回队里。” 周义见程越答应了接纳自己,兴奋得蹦了起来,一迭声不停地道谢,听他说到回队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拍了拍脑袋道:“禀队主,小的刚才一激动差点忘了件要事,周郎中让队主进城之后不要直接回甲队,务必先去见他,他正午时分会在洧水边等你。” 这又是什么情况?回城后不归队先去找他,莫非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自己?这周康古古怪怪的,将自己当队主的事也给弄得神神秘秘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程越暗想道,且不去管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自己这个只能管得上五十个人的小头目,应该还轮不上大人物们来谋划算计,实在要把自己弄烦了,大不了当不成这小队主,继续回去做他的大头兵便是。 由于侯景下达了立即退入颍川城的军令,此时台下的十二个方阵正在依次整军离场,四下里一片马嘶人喊,喧闹非常,两人小心地避让着人流,慢慢往程越原来的位置走去。走出没几步,程越便远远地看见两个牵着马的人站在涌动的队列中,正焦急地四处张望着,程越定睛一看,正是刘无敌和李胤,看来他们还没随着队伍开拔,在原地等着自己。 看到两人走了过来,刘无敌将程越坐骑的缰绳扔了过去,咧着大嘴,粗声粗气地对程越道:“程二,我就知道你还会过来,李头说你做了队主就不会理我们了,我还差点揍了他一顿。”说着,腆着张毛脸兴奋地对程越道:“程二,你真的做了队主了?太好了,你能不能把我也调到你们队去,这样的话我们两人还可以跟以前一样一起上阵杀敌啊。” 程越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看来他在台上向侯景提出调刘无敌入队的事台下的人都没听到,这样也好,可以免了刘无敌的很多尴尬,只是这事侯景也没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此刻被刘无敌问起,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得了吧,刘疯子。程二不过是撞了大运,做了个小小的队主而已,你以为他想调谁过去就能调谁过去了?上面还有幢主、军主压着呢,我看你还是省省吧,老老实实在本伍长手底下窝着是正经。”李胤懒洋洋地接过话来,斜着眼睛撇了眼程越,不满地说道:“程二,你小子也太不地道了,昨天本伍长问你是不是被大人物看上了,你居然还满口否认。你可别告诉我你这队主的位置是自己挣来的啊,老实交代,这回你傍上了哪位大人物?” “你一个小小的伍长休得在此出言不逊!”周义在旁边听了李胤那不阴不阳的话,心头不由得一阵火起,那可是自己的队主,岂能容他人说三道四,“程队主之职,可是河南王在三军阵前亲口所授,凭的就是队主击伤元柱,惊走敌军的莫大功勋。这些想必你在阵中也都是听见了的,队主之功人人可鉴,岂容你在此信口雌黄,任意歪曲?” “嗬!这小子是谁啊?”李胤抬了抬眼皮看了周义一眼,转脸对程越道:“程二,没曾想你收服手下人的速度倒是不慢,这么快就有人为你出头了。只不过嘛,”李胤顿了顿,语带嘲讽地道:“你们甲队如果都是些这样的小瘦猴子的话,我看你离孤家寡人也没几天了。” “你!”周义听他说自己是小瘦猴子,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抖着手指了他半晌,却没骂出一个字来,狂怒之下,猛地朝李胤扑了过去,大叫道:“我跟你拼了!” 李胤戏谑地看着周义张牙舞爪地向自己冲了过来,就像一只老虎看着一只冲过来的羊。程越摇了摇头,抢前两步将周义拉住,对李胤道:“李头,你好歹也是一伍之长,多少请留点口德,这周义虽身子弱了点,但精于墨家之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他是行台郎中周康周郎中亲自安排在我队中的,你又何必羞辱于他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一章 初筹谋 “行台郎中安排的人?”李胤看了看正在程越手中不停挣扎的周义,疑惑地抬眼看着程越。程越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李头,你有所不知,我如今虽是甲队的队主,但甲队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到目前都还一无所知,我只是隐隐觉得,我这个队主当得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程越将周义放开,示意他安静下来,低声道:“大家先不要闹,听我说,据我估计,河南王此次退入颍川城实属迫不得已,韩轨的大军很快就会围城,西边宇文泰雄才大略,想来只会趁东援河南王之机鲸吞土地而不会真心联手北攻,南方的萧衍老迈昏庸,手下兵将贪婪懦弱,未必能助得上我军一臂之力,以此来看,我军后续必会有多场恶战。虽然对于士卒来说,生死不过是寻常之事,但我程越还想在这个乱世之中活出点动静来,不想在这些混乱的厮杀里悄无声息地沦为孤魂野鬼。” 李胤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程越,过了好一阵,才幽幽地说道:“想不到你程二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旦稍有一点机会你的心思就比谁都要多。不过你说得对啊,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富贵贫贱虽有天定,但乐生恶死、趋利避害之念却是人所共有。你说吧,你想怎么干,只要不是让我李某人去送死的事,我都乐意帮忙。” 刘无敌十分不满地瞪了李胤一眼,嚷道:“李头,你把程二当成什么人了,他什么时候让我们去送死过。”嚷完,又转脸对程越兴奋地问道:“程二,你想要我怎么帮忙只管说,谁要是敢拦着你,就是和我刘无敌作对,我就帮你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程越无奈地苦笑道:“怎么在你们两个人眼里,好像就认定我程越是要去造反一般。”他看了三人一眼,继续道:“之前是大头兵的时候,人微言轻,能做的不过是盲听盲从罢了,纵然有些什么想法,也只能徒呼奈何。如今不一样了,如今我已是中军一队之主,职务虽卑微,但辖下也足有五十人可供调遣。值此乱世,若有五十敢战之士同心用命,虽不说可纵横天下,但多少也有了些自保之力。”说到这,程越微微欠身,朝三人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我希望三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周义听了这一番话,心头就像擂鼓一般扑通扑通的乱跳,他仿佛觉得自己在见证一个历史性的伟大时刻,那种难以言表的新鲜感和神秘感紧紧攫住他的心,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他更没想到自己刚来到队中,就能有幸参与这种关乎团队的前途命运的重大事件,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使命感让他兴奋得浑身发颤,他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哑着嗓子说道:“队主,你若觉得我周义也有能略效微劳之处的话,你只管吩咐便是,哪怕是赴汤蹈火我周义也定然在所不惜!” 程越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一脸跃跃欲试的刘无敌和一脸云淡风轻的李胤,说道:“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顺利地接手甲队,并尽快将甲队完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为此,我们需要从以下这两个方面着手。”说着,他朝周义拱了拱手,道:“这第一件事,恐怕得有劳周义多费心,我想将李胤和刘无敌都调入甲队。方才在台上的时候我已经跟河南王提出来将刘无敌调入我队中,河南王并没有拒绝,只说进城之后再做商议,能不能成还未可知。这件事我想目前在军中只有周郎中能帮得上忙,你原是周郎中亲随,烦请你在郎中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让他能出面帮我们解决此事。” “这事应该没问题,”周义急急忙忙地打断程越的话,说道:“我军刚经大战,元气未复,各队各幢都在收编降卒,建制变动较大,此时调动一两个军士应该问题不大。况且周郎中好几次都在我面前提及程队主,话语之间颇多赏识之意,我想,这个忙他应该会乐意帮的。”说着,他迟疑了一阵,小声道:“实际上,周郎中是我族叔,请队主放心,这件事我必会尽力去争取。” “行台郎中是你族叔?”李胤怪叫一声道:“那我们还跟这程二一起商量什么啊,瘦猴子,要不你把我引荐给你族叔,也给我安排个队主什么的当当,省得跟这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在一起瞎折腾。” “你啊,早晚死在这张嘴上。”程越瞪了李胤一眼,伸手拍了拍就要爆发的周义,道:“你别跟他计较,他也就只能靠着损损别人来找乐子了。周郎中是你族叔,那就太好了,这件事,就劳你多费心了。”程越说完,四下看了看,见外围八个方阵的人都已经撤走,前方中军方向也隐隐有骚动传来,忙转脸对李胤说:“马上就要开拔了,我们时间不多了,刚才说了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跟你有关系了。我知道你多经战阵,经验丰富,而且做过伍长和什长,对军中的规矩也颇为熟知,所以我希望你和无敌来到我队中之后,你能全力助我尽快掌控局面,集我们四人之力,将甲队捏成一个拳头,使之成为我们的可进可退的资本。” “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光,”李胤懒洋洋地道:“你说的这些,我会好好考虑的。不过我若到了你队上,你至少得给我弄个什长来当当,否则,我还不如就在这呆着,省得给你小子去当牛做马。” “什长算什么,只要这事能成,我这队主让你来做又有何妨?!”程越沉声道:“男儿在世,若不能自决生死,那么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而掌控甲队,将成为我们主宰自己命运的开始,诸君且努力!” 周义满脸崇拜地看着程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刘无敌兴奋地搓着大手,咧着嘴不停地傻笑。李胤抬腿照着刘无敌的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将他踢了个趔趄,怪叫道:“程二疯了,你刘疯子也跟着发疯!瞧瞧你那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我告诉你刘疯子,做梦归做梦,你现在可还是我李伍长的马前卒。”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前方缓缓移动的队列,道:“还不赶紧整理衣甲,跟上队伍,一会要是被军司马的人看到你这熊样,一刀把你给咔嚓了,我看你还能到哪去傻乐去。”说完,也不理程越周义两人,自顾自地去整他伍中剩下的三个人去了。 “队主,这李胤也太目中无人了,这样的人,我们要将他调到队中来吗?”周义看李胤那副做派一百个不顺眼,忍不住对程越牢骚道。 “你不要小瞧了这个人,”程越微眯着眼睛看着李胤渐渐远去的背影,回答道:“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人,但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他虽说话尖酸刻薄,行事乖张疏懒,但那绝对只是他用来混迹行伍的表象。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刻意隐藏自己。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也许可以用这个给他的行为做些解释。” “这是懦夫的做法,”周义嚷道:“夫子也说过:‘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这才是忠义之士应该要坚守的品行。队主,我担心的是,他如果真是以这种心态来行事的话,届时你以一腔热忱待他,他未必会以一颗真心来助你啊。” 程越发现他越来越喜欢这个积极上进、心直口快的年轻人了,他原来还以为周康将他塞到自己这里来,是出于一些不可明说的目的,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安排可能还真是出于周康对自己的信任了,只是周康凭什么相信他这里就是一个适合他族侄的成长之所呢?心中虽有疑惑,但既已知无害于己,程越也就没再多想。 他看了周义一眼,见他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道:“李胤会不会真心助我,这并不是我所要担心的问题,有一句俗语,叫做打铁还得自身硬,我们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顺利接收甲队,为自己搭建一个好的平台。有了这个平台,就不愁他不帮我们,退一步来说,就算到时李胤不能真心帮我们,我们还可以去找王胤、刘胤、赵胤,何愁事情不成。” “难怪族叔会对队主青眼有加,队主果然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周义一脸崇拜地看着程越,说道:“好一个打铁还得自身硬,生动形象,却不知这是哪里的俗语,我竟没有听过。” “这是我在家的时候偶尔听到一个老家人说的,你自然没有听过。”程越笑了笑,问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和周郎中秉承的都是宏大方正的儒家之学,却不知当今天下三家,儒门以谁为正统?据我所知,自晋室南迁之后,北人便称南人为岛夷,而南人则称北人为索虏,南北正统之争纷纷芸芸,莫衷一是。” 周义惊疑地看了程越一眼,见他说话之间满是微笑的脸上看不到其他的表情,心中一时揣摩不透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迟疑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道:“儒门之中,对南北之争也各执一词,并无定论。不知队主此问是何用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二章 洧水殇 程越见他如此,心中了然,古人极少会在别人面前公然表露自己的政治立场,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是自己的现任起这洧水,那可算得上是源远流长,它是中国最古老的河流之一,此河源起登封阳城山,相传黄帝曾在此河的源头一带建立部落,号为有熊氏,当时,这条河还没有名字,黄帝的一名部下建议在有熊氏的“有”前加三点水来命名此河,于是便将此河定名为洧水。 程越沿着城墙走了没多远,杂树掩映之下,一条宽约十丈左右的河流横亘在眼前,阳光照耀之下,河面波光粼粼,如星如珠,平坦的河岸边花木繁密,绿草如茵。程越下了坐骑,往前又走了几步,只见一个青衣青袍的人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河堤上,一匹枣红色的坐骑散放在河边的草甸里。程越手搭凉棚往那边瞧了瞧,看那人背影,依稀是周康的模样,他忙往前疾走了几步来到那人身后,正待开口相问,便听到那人淡淡地说道:“是程队主吧?你来了,老夫在此等候多时了。” 程越一听声音,知道此人正是周康周郎中,忙拱了拱手,恭声道:“有劳郎中久侯,卑下惭愧无地。方才众军入城前,卑下在原队中与几位旧识交代了一些事情,是故耽搁了时间,还请郎中治卑下不敬之罪。” “无妨,无妨。老夫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周康转过身来,笑着对程越说道:“老夫今日是聊发幽思,所以早早地便一个人来到洧水边。”说着,他指了指头顶上的太阳,道:“此时日头尚斜,未至正午,你未曾失时,大可不必懊恼。”程越闻言朝他欠了欠身,道:“卑下多谢郎中体谅。” 周康没再看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滔滔的流水,沉默了半晌,突然低声吟哦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一段吟罢,悠悠说道:“程队主,你既出身汝阴大族,想必也是一位饱学之士,可曾读过这段诗句?” 程越拱手答道:“郎中方才所诵之诗,出自《诗经》之《溱洧》篇,诗中讲的是一众男女在洧水河边采兰观水,相聚欢会的场景。” “是啊,这是一首描写男女之间爱情的诗,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老夫突然会和你说起这个吧?”周康感慨道:“洧水两岸自黄帝以来,历周秦两汉,素来人丁兴旺,文治昌明,数百年风流蕴籍之下才有了这《溱洧》流传。却不料魏晋以后,神州陆沉,此等文明鼎盛之区一夜之间尽成了腥膻狼藉之所,今日老夫尚有幸临此一观,只怕过不得几日,这少艾之慕,明媚之景,只能存于诗文之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三章 得与失 “洧水之哀,哀及一处,南朝之哀,哀及一国。”周康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如今北面高澄、宇文泰虎视眈眈,南面萧家父子贪暴怯懦,我实在是担心有朝一日,那淮水乃至江水会成为下一条洧水河啊。”周康说着,长叹了一口气,道:“此次南归,我心中甚是不安,途中之艰辛自不待言,若能生入建康,也不知所得赠者,是美人之芍药,还是虎狼之刀枪啊。” 程越见周康说得恓惶,心下不忍,只得硬着头皮安慰道:“郎中且勿烦忧,诗中有言:‘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可见此行南去未必会如你所忧。” “你这安慰倒也应景得很。”周康转头笑道:“你放心吧,我虽不习攻守,但久处军中,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了,方才之言不过是久闲之下的牢骚而已,无需当真。”说完,突然问道:“我让周义给你送的令牌可曾收到?” 程越一愕,旋即拱手道:“周义已将令牌送交于我,郎中提携之恩,程某感铭五内,粉身难报。只是程某由一介白身遽登队主之位,军中规矩知之甚少,还请郎中能稍加开导,不吝赐教。” 周康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你初任职务,没有急着去宣示权威,而能耐下性子来这里听我唠叨,年轻人有此心性,也属难得。队主之职,在军中虽仍为下级武官,但毕竟已是五十人之长,自就任之日起,你的一令一行便已关乎军国大计。军无小事,制有成规,为了让你能更快地熟知军中规制,能更好地掌控当下局面,我便将河南王军中的一些职事人情简要说与你知晓,你务必仔细听好,认真揣摩。” “你在军中的时间也不短了,有些情况想必你都已经知晓,诸如军中名号无非中外两类,军种设置无非马步弓骑,军下编制无非幢队什伍,这些我就不再赘言了,我就先给你说说河南王军中的职官人事吧。” “你也知道,河南王除王爵之外,另兼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河南道行台,军政一体,总制一方,其职官设置略依南朝,杂糅北方,加之时临攻战,因此自成一例。综而论之,河南王军中职官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为中军督官,此类职官中,中军大都督王显贵统帅中军前后左右四营,中军都督侯子鉴副之,中兵参军柳昕为其谋主,其下为中军各军、幢、队、什、伍,如你的第九幢甲队,便在中军左营辖下; 第二类为亲信职官,河南王军中历来以归顺依附之人为仪同三司,以礼敬爱重之人为左右厢公,以勇力超群之人为库真都督。仪同三司为外军领军,统帅各部降兵,此职在军中最为多见,任职久者,如于子悦、范桃棒、郭元建、支伯仁等人,新归附者,如司马世云、高元成、李密、暴显等人。左右厢公为勋职,非河南王的心腹之人不可得任,主要职责为警肃左右,以备非常,其人主要有王僧贵、苏单于等。库真都督为河南王贴身卫士,职位虽低而势力极大,有生杀予夺之权,如非不得已,不可招惹。 第三类为行台佐官,由于战事频仍,行台堪称虚设,因此此类官职大多有名而无实。唯有行台郎中还算得上是应事之官,属常设官职,除我之外,另有行台郎中丁和,此人长于口辩,现主行台对外一应事宜。” “另有一人你务必记住,”周康面色凝重地说道:“此人为行台左丞王伟。他虽任行台佐官,但实际上是河南王的智囊,河南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视为心腹谋臣。此人虽是文弱书生,但心坚如铁,计狡如狐,立身全无善恶,处事睚眦必报,切记日后万万不可冲撞此人。” “此外,河南王治军甚严,军中如有犯禁者,惩罚往往极为严苛,断足枭首,剐心剥皮不乏其例,”周康闷声说着,面色沉郁得像要滴出水来:“河南王平日里喜欢微服巡营,遇事多当场处置,你到队中后,务必严格管束士卒,切不可视军法为儿戏,糊里糊涂地丢失性命。” “谨受教!”程越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子,朝周康深深施了一礼,道:“郎中所言之事,对卑下来说字字金玉。卑下原本对河南王知之甚少,对军中之事更是两目如盲,今蒙郎中指引,卑下有如拨云见日,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卑下即日就将掌领甲队,然此刻心中却并无喜悦之意,只觉得其中千头万绪,无从措手,恳请郎中教我。” “子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你能有如此表现也并非坏事。甲队虽小,却正如你所言,千头万绪难以措手,你想要弄清楚状况,就要先知道你这甲队队主之职因何而来。” 甲队队主因何而来?自己这职务不是因击伤元柱,惊走北军而受的奖赏吗?程越暗暗想到,怎么听这周郎中的意思,莫不成其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不成。他按捺下心头的疑惑,恭声道:“请郎中明示。” “你是不是心中存有疑惑,觉得自己这队主之位来得甚是明白?我告诉你,你能拿下这个职务还真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简单,原本以你的勇武和功绩,河南王是想将你召为库真都督,贴身随侍的。”周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方才我也与你说了,库真都督权势极大,在军中除河南王外,几乎可一言断人生死,与这中军小小的队主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库真都督?”程越惊道:“我只不过是击伤敌将而已,些许微功,还不足以入河南王之法眼吧?” “击伤敌将自然不能,但你若是在危急关头掷枪伤人、惊退敌军并救下河南王的性命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周康神色怪异地看着程越,道:“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对这事一无所知。河南王当日在帐内亲口所言,想必不会有假。” 掷枪伤人,惊退敌军,还救下了河南王一命?程越不可置信地想道。此事竟然是河南王亲口所言,难道真的是自己所为?那为何自己对此却没有一点印象?正苦苦思索之时,忽然,一段并不太清晰的记忆猛地跃入脑海,他依稀记得自己策马冲锋时被敌军的战马冲撞在地,意识模糊之间,听得有人大叫侯贼、侯逆之类的话,后来他拼尽全身力气朝敌将投出了一枪之后就脱力昏迷了,如今看来,那所谓的侯贼或侯逆,应该就是河南王侯景了,自己投出的那一枪,不仅击伤了元柱,还救下了侯景。想到这,程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道:“仔细想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已记不太清楚了。既然如此,为何后来我又未能成为库真都督呢?” “这也难怪,”周康看着他,点了点头,道:“我在战场上见到你的时候帮你验过伤势,你当时受到过猛烈的撞击,虽肌肉骨骼未遭大创,但却神虚气浮,举止异常,想必是头部受了震荡所致,头部受创之人其记忆多半受损,你记不清楚以前的事,倒也正常。”说完,他转头朝不远处颍川城的方向看了看,沉声道:“至于你未能成为库真都督,与你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有关。” “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我记得醒来之后,便一直与郎中在一起,却不知还有何事做得不妥?” “你还记得当时我们一起遇到的那一队骑兵吧?” “骑兵?郎中说的是后来与刘无敌厮杀的那一队敌骑?” “正是那队骑兵,不过却不是什么敌骑,那是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范桃枝所率的骑兵。” “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程越惊叫道:“那岂不是正是我所领的这一队?” “正是这个甲队,”周康苦笑道:“当时范桃枝率领甲队在清理战场,见到我们三人后以为是敌军,于是率队进逼,却不料被你和刘无敌两人杀伤了将近一半。战场之上,杀伤同袍,这是军中的大罪,河南王得报之后本欲治你与刘无敌之罪,后念及你俩勇武难得,才最终决定刘无敌将功抵过,仍以白身回于原队,而你则由库真都督降为甲队队主。” “不对!”程越皱着眉头道:“我记得当时在与骑队厮杀之前,刘无敌曾三番五次向对方表明了身份,但骑将置若罔闻,执意逼迫,这才引得双方冲突,导致事态失控。因此,就算我与刘无敌有杀伤同袍之实,但那也是对方先行挑衅,令我两人敌我难分所致。”说着,他朝周康单膝跪倒,拱手道:“当时郎中也与我等同在一处,还请郎中能仗义执言,还我等一个公道,卑下并非是嫌队主之轻而望库直都督之重,卑下只是为刘无敌无辜白身而抱屈。” 周康俯身将程越扶起,叹了口气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在河南王帐前说过了,奈何我一个行台郎中,终归人微言轻。范桃枝一口咬定是你与刘无敌突袭在先,骑队在迫于无奈之下仓促应对才导致损兵折将,军中将校多信任其所言,我纵然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了。” “军中将校宁愿相信一个队主,也不愿听取郎中之言?”程越奇道。 “十余人众口一词,言之凿凿啊。”周康苦笑道:“更何况,范桃枝乃仪同三司范桃棒的胞弟,有一个实权在握的领军大将为他说的缘由做后盾,众将又岂会将我这小小的行台郎中之言放在心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四章 倾心言 原来如此!程越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原来自己的这个队主之位,是因为捅到了范氏兄弟这个马蜂窝,被折了功勋才落下的,真不知道这是自己的不幸还是自己的幸运。方才周康所说的帐中之议,自己虽没亲见,但想想都觉得令人不寒而栗,一帮人像谈论蝼蚁一样决定着他人的生死富贵,这种自己的命运被人捏在手里任意揉弄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程越苦笑着甩了甩头,将这些恼人的想法暂时放在一边,郁郁地说道:“那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接下的这个甲队,其实就是一个危险的马蜂窝?” 周康看了看他郁闷的神色,轻笑道:“也许形势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不过对你而言,甲队的情况目前来说确实是比较棘手的,这个棘手主要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人,其二是事。” 他顿了顿,见程越满脸探寻之色地看着自己,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先说人的方面,甲队自上次大战之后,五十人损失了一大半,后来又被你和刘无敌杀伤了十余人,现在队中能战之士除去原队主范桃枝之外,仅余一十八人,而且战后甲队因各种原因一直未能补充兵员。这余下的十八人跟随范桃枝的时间比较长,与他或多或少有着各种牵扯,你年级尚轻,在军中资历又比较浅,这些百战之余的粗莽军汉能否认同你这个以一战之功简拔而来的新队主,还很难说。况且,”周康说着,看了程越一眼,继续道:“范桃枝正是与他们一起控告你与刘无敌,说战后的那场冲突,是由你们事先挑衅而引起的。” “十八人的队,河南王还真是看得起我程某。”程越闷声闷气地说道:“人的问题已经够头疼的了,不知这第二个方面,事的问题又是如何棘手?” 周康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是事的问题,其实无非还是人的问题。甲队归你掌管后,原队主范桃枝便任了库真都督,这对你而来,也许并非是一个好消息。库真都督虽不涉兵权,但河南王出营入帐时都会将他们带在身边,军中之事,其影响力也不容忽视。” 程越静静地听着周康的话,半晌没有回答,他望着洧水河面上鳞鳞的波光,用马鞭轻轻敲打着左手,良久,悠悠说道:“多谢郎中的提点,但我想河南王威震北方,军纪严明,治下有道,纵有区区小人之心,也终究违不过堂堂之法。人心如铁,官法如炉,我既身为中军队主,只要立身公正,严申法令,就不惧那些各怀心事的人能翻得了天去。至于库真都督,”程越微眯着眼睛,冷笑了一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周康看着程越冷峻而硬朗的侧脸轮廓,缓缓说道:“‘立身公正,严申法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说得好!我周康欣赏你说的这些话,也欣赏你的见解和胆略,但我想提醒你的是,斗争时一定要注意策略,不可蛮干。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之事我自认浅薄,料想程队主自有成竹在胸,也就不再多言。伐交之事,或许我还能给你一些建议。” 程越淡淡地看了周康一眼,道:“请郎中示下。” 周康听他口气之间似乎颇含冷漠,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方才想必你已经知晓,原甲队队主范桃枝是范桃棒的胞弟,而范桃棒则是河南王的仪同三司,独领一军,位高权重,但范桃棒终为外军统领、归附之人,其地位与中军诸统帅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范氏兄弟在军中素来跋扈,一直不为中军之人所喜。当年范桃棒未经中军都督侯子鉴应允,仗着河南王对他的信任直接将胞弟范桃枝安排至中军担任队主,中军都督侯子鉴因此对范桃棒多有微词,而你的主官正是中军都督侯子鉴,因此,如能利用好你的中军身份,应对起范氏兄弟来也就不会那么势单力孤了。” 程越定定地看着周康,突然笑道:“恕卑下冒昧,敢问郎中,我们这算不算是交浅言深呢?” 周康听他这么说,也没有生气,只是朝他笑了笑,道:“交浅言深?是啊,算是交浅言深吧。说实话,你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你能这样问我,我并不怪罪你的无礼,也理解你此时的想法。你一定在好奇,我一个堂堂的行台郎中,为何会在这为你一个小小的中军队主解说这么多军中的规矩,其中甚至还牵涉到一些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你一定在警惕,我对你所说的这些,是不是在利用你以达到我的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说的没错吧?” 程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坦然的周康,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淡淡地说道:“周郎中对我实有知遇之恩,程某自知命贱职轻无以为报,程某历来不喜猜度人心,郎中但有所命,只管直说便是,程某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周康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一个人么?”周康仰面看着头顶上渐渐堆积起来的云层,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老夫自记事起便流落于河南之地与奴隶为伍,可谓遍尝世间艰辛,十余岁时有幸得遇名师,随他修习医术,这才得以重见天日,心中所持之念,无非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而已。然世事无常,为不负家族之重望,我只得毁家绝亲,违师背友,一意随河南王南归建业,所谋所划,无非在此,至于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事,与我而言直如鹓鶵之于腐肉,实不屑为之。” 原来,这周康与周义本为同族弟兄,只因南北阻隔,故此际遇各有不同。周康一家自晋室南渡后便流落汝南,世为鲜卑贵族所凌,不复大族之风,身份卑贱,比于奴隶。只是相比其他族人更加幸运的是,年少的周康偶然地被途径河南的徐之才遇到,或许是怜惜他的身世遭遇,徐之才最终收他为弟子,并将他带到魏国。 徐之才高超的医术让周康如获至宝,同时,徐之才在魏国崇高的声望和地位也给周康带来了难得的安稳生活,周康原本会在徐之才的细心调教下学有所成,或在师傅的推荐下厕身庙堂,或一心向医博得个名动天下。然而,十几年前,周义的父亲随陈庆之北上联络旧族,临行前曾传书予他,希望与他一起复兴汝南周氏。但当时北魏烽烟四起,邮驿阻塞,等他收到书信时,周义一家连同原汝南的周氏旧人已被尔朱荣击溃,全军覆没,侥幸生还之人也尽数沦为奴隶。周康览信后愧恨交加,族人的冀望与遗憾、苦难和屈辱火一般地在心头燃烧,于是他决意全力搜寻族兄的后人,并设法收抚流散,将他们带回南方,认祖归宗。 但势单力孤的他想凭一己之力挽族人出水火之中,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因此,他一面深入河南诸州郡寻访旧族,一面殚精竭虑苦思对策,静候良机,这一寻一等,就是一十八年,这漫长的时间几乎耗尽了他一生之中的大好年华。 这十余年间,北方的魏国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从尔朱荣被杀,到高欢崛起,从迁都邺城到魏国两分,周康一次次盼梁师北来,却一次次归于失望,其后也就渐渐息了这份奢望,转而一心谋划自行南归。年初,河南各州都开始风传勃海献武王高欢去世,其长子高澄继任的消息,随后,便又有传闻称司徒、河南大将军侯景据河南之地反叛,投降了宇文泰。随后,周康得到可靠消息,侯景确实反了,但并非降于宇文泰,而是归附了南朝萧梁,并在河南打出了南归的旗帜。周康得信后兴奋不已,经再三权衡,最终决定离开徐之才,带领着历年来招抚的数名亲族,毅然决然地投入了侯景的麾下。 程越听周康这么一说,不禁想起当日战场上他曾对自己说过他早年曾师从徐之才的事来,再联想起上午周义对自己说过的悲壮身世,心中对周康的这番心思便信了个八九分,在这个家族大于天的时代,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矢志归家的理由足以让人让人觉得顺理成章。 “那么,周郎中是否在每任命一个队主的时候,都会将这些话说与他们听,然后再不动声色地安插进你的一个周氏族人呢?”程越淡淡地说道。他虽相信了周康所说的南归的理由,但对他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将周义安排在自己身边之事仍然心怀不满。 “你以为我这么个小小的杂事郎中会有权过问中军队主的任免之事?”周康看了程越一眼,道:“你这里着实是个例外,我是你与范桃枝争斗的见证者,卷入其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说周义,与其说是我将他安插在你甲队之中,倒不如说是我特意将他托付与你程队主更确切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五章 气运说 周康说着,叹了口气,幽幽道:“义儿是我周家英烈之后,自小陷于胡奴,我找到他时,他因饱受摧残,奄奄一息,后虽经我悉心调理,性命虽无大碍,却终究落下了一副孱弱的身子骨。因身体条件所限,他不得不弃武从文,所幸天怜我族兄,义儿天资聪颖,所学无所不精,尤擅机关之道、攻守之法,总算是不曾辱没了他的勇烈家风。” “时值乱世,我虽能救得了他的身体,却一直苦于无法安放他一心报仇雪恨、光宗耀祖的雄心,直到那天在战场上遇到你。”周康转头看着程越,略带些激动的神色,坦然道:“我之所以未经你同意就将义儿安排到你的甲队,是不想你因为他瘦弱的身体而忽视他,你要相信,一个像义儿一样精于技艺的人,虽然他不能替你冲锋陷阵,但只要运用得宜,虽千军万马也莫能与之敌。” 作为一个穿越者,程越自然无须周康提醒便会明白技术对战局的影响会有多大,只是不知道这周义精通的机关之术究竟都有些什么内容,如果他能掌握些热兵器的制作和使用,那自己可就赚大了。虽然程越知道火药用于军事是在唐代以后的事了,但墨家对技术的追求和掌握在历史上无疑是最为登峰造极的,谁又能肯定在唐代之前就没有对火药的使用方法藏之于史籍之外呢?只不过,听说墨家传承至战国之后就日渐衰微,尤其在西汉独尊儒术后,墨家更是近于消亡,却不知这周义所承之墨家,其含金量还会有多少。 正胡思乱想之间,突然听到周康似乎在呼唤自己,程越猛地惊醒过来,只见周康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忙定了定神,笑道:“郎中为了周家,真可谓是殚精竭虑,其实我自从见了周义之后,便已充分感觉到了郎中的良苦用心。只是卑下有一事不明,还请郎中解惑。” 周康笑了笑,道:“程队主但说无妨。” “郎中既然是为周义的前程考虑,为什么不将他直接推荐给河南王?凭河南王的知人善任,许给周义一个适当的官职想必也是件简单不过的事。再不济,郎中也大可在中军中为他谋一份差使,无论如何,也总比将他安排在我一个小小的队主之下要好得太多了。请恕卑下冒犯,郎中何苦行此舍本逐末之举呢?” 周康仰着头看着天空中追逐的云朵,愣愣地没有回答,半晌悠悠地吐了口气,道:“人世间的祸福富贵,皆如同这天上的浮云,天静风轻时如山如海的一团,一遇气骤风狂,便免不了土崩瓦解,零落成絮的命运,唯有那些顺乎天时的云气,纵然起初不过是一缕水汽,也终究会扶摇于九天之上,在举九万里鲲翼的狂飙中,遮天蔽日,无边无际。河南王虽拥兵数万,然其人终究是羯虏胡种,残忍好杀,鹰视狼顾,我在军中日久,越发感知其唯利是图,反复无常之本性。他之所以号称南归,不过是因其不容于两魏,无法再立足河南而借势于南梁而已,以天下大势观之,河南王不过是一丧家之犬,又何足道哉。” “而你则不同,你出身大族,文武兼资,又沉毅俊雅,胸怀大志,虽士不满五十,身仅为队主,但前途实不可限量。自五胡乱华以来,国家分裂日久,干戈四起,天下骚然,民心思安,如望云霓,四方英杰无一不想顺天应人,止戈息武,再造乾坤,一匡天下。以我观之,这天下之逐,当有你程越一席之地,为周义计,又何必舍一奋蹄之良骥,而依一冢中之枯骨呢?” 程越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康在自己面前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将自己夸得几乎成了命世之英雄,苍生之共主,心中不由得又惭又愧,忙腆着脸截下他的话头,道:“郎中之誉太过了,卑下何德何能敢称良骥?既郎中不弃卑下浅薄,卑下一定好生照看周义,郎中只管放心。” 周康见他表情,便知道他不相信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也未做过多解释,只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程队主了。如改日程队主到了建业,不妨寻访寻访一个叫王虚的道人,如能与之一晤,想必会受益良多的。” “王虚?”程越皱着眉头念叨道:“这是何许人?” “此人是一个游方的道人,程队主想必未曾听闻过他的名字,其祖上有个叫王谧的,是一个精通术数的商人。宋武帝刘裕自小家贫,曾欠里中刁逵三万钱,许久也未能归还,刁逵催讨得很急,想要抓捕他去见官。王谧知道后,星夜造访刁逵并秘密替刘裕还清了欠债,刘裕因此得免。后来刘裕击败桓玄,手握晋室大权后,便将王谧任命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极尽尊宠。其一脉后人皆以术数为家学,累世以知人闻名。” 程越心下腹诽不已,古人自吕不韦“奇货可居”以来,就迷上了这种“指点迷途君子,说破落拓英雄”的所谓“鉴人”的学问,在营造这种学问的神圣性的同时,还将它的神秘性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不管怎么说,这周康毕竟还是为了自己好,因此程越也只得点头含含糊糊地应承了下来。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一骑远远地从城墙那边奔了过来,不一会来到河滩上,来骑在周康身前滚鞍下马,朝他施了一礼,大声道:“禀郎中,我军游骑在洧水上游发现敌军前锋,距颍川城三十里。奉河南王令,请郎中速速回城商讨守备之事。” 周康微微眯了眯眼睛,朝远处望了一眼,道:“韩轨的军马来得好快!”说完朝那报信的军士挥了挥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说我马上就到。”那军士一躬身退了下去,翻身上了坐骑,打马往城里奔了回去。 “程队主,敌军就要围城了,你也赶紧归队吧。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至于如何整编好甲队,想必程队主自有成竹在胸,我就不再聒噪了。这次韩轨有备而来,一番恶战是在所难免了。”周康一跃上了马背,扬鞭指了指不远处低矮的城墙,怅然叹息道:“不知这小小的颍川城头,又会是多少军士的喋血之所。”说罢,也不等程越,打马径直往城中去了。 程越目送着周康消失在城墙脚下,自己却没有急着回城,他扯过一根草茎咬在嘴里,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上几朵漂浮的白云陷入了沉思,他从周康那里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如今需要自己花时间好好理上一理才行。甲队是他目前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的唯一倚仗,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只是对这个刚刚面临主官更替的甲队来说,如何收服余下的十八个人的人心才是当前亟待解决的关键问题。不知道先自己一步到队里了解情况的周义怎么样了,不过,可以想见的是,那些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粗莽汉子,是绝不会对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周义稍假辞色的,哪怕他拿着队主的令牌,或者背后有一个行台郎中的叔叔撑腰。 御下之道无非是赏罚而已,但目前自己尚且两手空空,这个赏字诀如何运用,倒是颇需要费一番思量。至于罚,用起来就方便许多,对付粗莽的军汉最有效的方式,无非是简单粗暴而已。伟人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他就不相信,这一群手下败将,还能在自己手底下翻得了天去。 想到这,程越将草茎吐在地上,牵过坐骑来,左足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腾身上了马背,两腿狠狠一夹,胯下坐骑仰头一声长鸣,随即泼风般朝城门额方向急驰而去。 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时,程越便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队披甲持剑的军士正在驱赶着一群老弱妇孺出城,军士们冷漠的呵斥声和被驱赶者恓惶的哭喊声在城门交杂回荡。 程越勒了勒缰绳,从鱼贯而出的人群中缓缓走过,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仓皇凄然的模样,程越的心头仿佛压着一块石头般沉重滞闷,上苍将最富创造的能力赋予了人类,同时也将最富破坏的能力赋予了人类,战乱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一头狰狞而恐怖的怪兽,只是,有的人在费尽心力地躲避它,“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不惜为此四处流离,逆来顺受;但有的人却在饲养它,也有的人在试图驾驭它,饲养它的人献祭别人的血肉,以图自己的野望,但一着不慎,免不了会落一个反噬己身的下场;而纵观上下古今,那些真正能驾驭它的人,无一不是命世之豪杰,天下之共主。 能除天下之大害者,可得天下之大利,徒怀悲悯哀怜之心终究无补于事,程越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既然自己获得了第二次人生,那就努力去成为一个能驾驭它的人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六章 君如何 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城门洞里传了过来,程越一磕马腹走上前去,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暗红的鲜血从身下汩汩而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扑在她身上哀哀地嘶声痛哭,旁边一个瘦弱的年轻人被几个粗壮的军汉死死地按在地上,在那闷声闷气地挣扎个不停,几个正出城的人缩头缩脑地往这边看了看,却被围在四周的军士粗暴地用鞭子抽回了队列中,程越心头一沉,翻身下了马背,大步走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程越指着地下,朝身边一个军士沉声问道。 那军士斜着睛瞟了程越一眼,见他也是一副普通士卒装扮,冲他翻了个白眼,嗤嗤冷笑了几声,恶声恶气地道:“滚一边去,别妨碍我们办事。” 程越心头火起,抬手一巴掌将那军士打了个趔趄,喝道:“混账东西!” 那军士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淡然的程越,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瞪着双血红的眼睛,缓缓地从腰间抽出长刀,扭曲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好!我赵放今天总算是长了见识了!小子,我会慢慢地一片一片地把你的皮肉活剐下来,再留着你的头用来做尿壶。” 程越斜斜地靠在战马旁边,右手轻轻地敲击着系在马鞍上的那副新得的明光铠和环首刀,云淡风轻地看着暴怒的赵放和他的几个同伙朝自己慢慢逼了过来,懒洋洋的道:“你们确定要动手?” 赵放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呲着大黄牙狰狞地一笑,道:“现在怕了?想起后悔了?晚了!小子,下辈子记得不要招惹你赵爷爷!” 程阙淡淡一笑,右手微微一用劲,只听“呛啷”一声清鸣,环首刀脱鞘而出,迎着阳光划出两道绚丽的光影:“既然如此,程某人不介意给你们留点教训。” “队主!程队主!”程越正待动手,猛然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喊,他诧异地循声看了过去,只见原本被几个军士按在地上的那人狼狈地一咕噜坐起身来,灰头土脸地朝自己不停地挥着手。 “周义?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程越皱着眉头问道。 “这都是拜他们几个所赐。”周义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着一旁的几个军士恨恨地说道。 程越把脸往下一沉,道:“你先过来再说。” 周义讪讪地端起胳膊揉了揉,呲牙咧嘴地往程越这边走了过来,刚走到赵放身边时,却见他阴恻恻地一笑,伸出大手便往周义的脖子上抓去。 程越眉头一挑,清喝一声,左臂一抬,甩手将手中的马鞭掷了出去,马鞭如流星般破空飞出,狠狠地撞在赵放的手臂上,只听得“喀拉”一声轻响,赵放顿时发出一声惊天的惨号,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长刀,抱着手臂滚倒在地上。 周义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三两步奔到程越身边,一脸后怕地看了看在地上翻滚哀嚎的赵放一眼,低声对程越说道:“队主,此人当街杀了那名老妇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不如一刀杀了干脆。” 程越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往另几个围过来的军士看了过去。 那几个军士见程越突然暴起伤人,手法之精妙非一般人能做到,气势不由得为之一阻,那居中之人偏头看了看犹在惨呼的赵放,见他只是抱着手臂呼痛,并无其他状况,料想只是被撞折了臂骨,并无大碍,心头略微松了一松,扬声朝程越叫道:“我等是颍川郡辖下的郡兵,奉命在此疏散城中百姓,你们无故重伤我士卒,难道就不怕军法无情吗?” “好一个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周义闻言大怒,高声喝骂道:“就你们这帮草菅人命的禽兽,残杀妇孺在先,侮辱中军在后,居然还有脸在这里说什么军法无情?你既然知道军法无情,那我今日就拿你祭一祭这军法之威。” “中军?”那人心往下一沉,不由得暗暗在心中叫了声苦。虽然大家都是马前卒,但中军的势力和跋扈,远不是小小的州郡兵能与之抗衡的,而且,刚刚他似乎还听到那个瘦猴子一样的人称呼那个年轻人为队主,难道他会是中军某队的队主?想到自己竟参与殴打了一个中军军士,自己的同伴竟对一个中军队主出言不逊,他的后脊骨就不由得一阵阵发寒:他们想要弄死自己,真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他恨恨地看了看犹自在呻吟不止的赵放,又斜着眼看了看身边暗暗后退的其他同伴,一股悲凉的心绪涌上心头,看来今天是犯了哪方的煞星了,竟然好死不死地做了这出头的椽子。 他深深地躬了躬身子,谄媚地道:“原来两位是中军的小将军,小的真是白长了这副眼珠子,方才的误会,都是赵放这混账东西怂恿的我们,否则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两位贵人啊。”说着,抹了把眼泪,哀声道:“两位小将军如果一定要取了小的贱命才能解气,小的也无话可说,只是可怜我家中六十岁的老母和三岁的幼儿从此便无人照料了。” 周义本是个心软的人,听他说得这么卑微哀婉,恻隐之心已然大起,本不欲再和他计较自己的事情,但听到他说起家中六十岁的老母幼儿,不由得又火冒三丈,他跳起身来,指着倒在血泊中的老妇人和身边那哭得身嘶力竭的小女孩,悲愤地喝道:“就你知道家中有老母亲子在,你自己看看,这个老妇人又有何辜,要遭此无故横死;这个女娃又有何辜,要遭此人伦惨剧?都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们的良心,难道除了在门户之中,其余的都被狗给吃了?!” “这不关小的的事啊,人是那赵放给杀的。”那军士忙辩解道:“再说,我们也是有命在身,迫不得已啊,上差严令我等驱逐无用的老幼妇孺出城,有抗命者格杀勿论。这老妇人多次从人群中潜逃回城,就算我等不杀她,别的军士一样会杀了她的。” 周义听了,愤怒地踢了脚地面上的尘土,恨恨地道:“这是哪门子混账严令,这分明就是草菅人命!河南…”程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对那军士道:“好了,这里的事我知道了,你们冒犯了周义,给他陪个不是就好了。既然有命在身,就都散了去忙你们的差使吧。只是对这些老弱妇孺别太粗暴了,她们身子弱,禁不起你们几鞭子。” “不能就这么算了!”周义大声吼道:“要想了事也行,你们必须得做到两件事,否则我跟你们没完。”说着,恶狠狠地看着那一脸紧张的军士,道:“第一,把杀害这名老妇人的凶手留下;第二,和你们的人说,不得再驱人出城,已经驱逐的,都带回来,这兵荒马乱的,你把她们都驱逐到野外,这不是让她们去送死吗?” “这…”那军士为难地看了看程越,道:“不是小的不愿意做,实在是小的做不得这个主啊。” 程越朝他摆了摆手,道:“就按我说的,你去忙你的吧。”那军士飞快地“哎”了一声,忙不迭地跑了开去。 “你要干什么?!”周义一脸愤怒地朝程越吼道。 “我要干什么?我还想问你要干什么呢!我的周大将军,周大刺史,哦,不,我的周大行台,周大王。”程越盯着他,冷冷地说道:“你是不是现在很想杀一个小喽啰立威,然后高举义旗,吊民伐罪,先诛颍川,再灭河南啊!” 周义怔怔地看着程越,良久,突然掩面痛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程越轻轻抚了抚战马面门上柔软的鬃毛,淡淡地道:“因为这是乱世。因为这里要面临一场战争。更是因为,这些老弱妇孺,是守城的累赘。” “她们不是累赘,她们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她们是国家的根本!难得而易失者,唯民心而已,难道河南王竟甘心弃之如敝履?” “河南王需要的不是民心,而是胜利。只有胜利,他才有资格在这盘偌大的棋局里有立足之地。” 周义痛苦地揉了揉脑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努力将眼光从抽泣的小女孩身上移到程越的脸上,良久,用干瘪的声音问道:“以后,你也会这样吗?” “我吗?我要胜利,也要民心。” “能兼顾吗?如果非要取舍呢?” 程越长长地吐了口气,悠悠道:“兼顾?谁知道呢,如果能兼顾自然最好。如若不然,玉石俱焚也未尝不可。否则,空留此无用之身,身死魂灭之后,又交与何人来评说呢?” 周义仰头看着层云堆积下漏过来的缕缕阳光,忽然间纵声长笑,笑罢,恭恭敬敬地整了整衣衫,拱手朝程越朗声道:“若君有此心,义必生死追随,永不相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七章 南北墨 程越面色古怪地看了看一本正经的周义一眼,不再说话,他转过脸去,只见几名郡兵已然畏畏缩缩地站在旁边,赵放也被搀扶着与他们站在一起,这个可怜的郡卒总算是看清了眼前的局面,把依然痛得发颤的身子虾米一样地躬着,只是那扫把眉下的三角眼中却不时地闪过怨恨和不甘的凶光。 程越扫了几人一眼,朝他们扬了扬手道:“行了,别在那站着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们也该回营帐去了。” ”慢着!”周义大喝一声,指着颤颤巍巍的赵放,冷冷地道:“赵军士,你应该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吧。” 程越见周义似乎对赵放杀害那名老妇人之事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心中颇有点不悦,他看了周义一眼,正待出声,却听得周义继续道:“程队主的马鞭在打狗的时候掉了,你就没想着帮他捡过来?” 赵放听得这话,猛地将头抬起来,怨毒地瞪了周义一眼,见他一脸挑衅的表情看着自己,心中压抑的暴虐刚要喷薄而出,眼睛的余光正好扫到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环首刀的程越,只得恨恨地咬了咬牙,挣开搀着自己的两个同伴,捂着手臂蹒跚地朝马鞭掉落的位置走了过去。 周义带着快意的表情看着赵放艰难地蹲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马鞭,只见他右手紧紧捂着骨折的左臂,两手使不上力,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捡起马鞭,痛得满头是汗。周义心中有点不忍,他烦躁地跺了跺脚,冲着几名郡卒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滚吧,都滚,快滚!” 程越见此,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睬他们,自顾自地往老妇人倒毙的地方走了过去。 被程越他们两人这么一闹,几个郡兵都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但老妇人横死城门,对大家造成的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虽然没有军士驱赶,但人们依然是一个接着一个鱼贯出城,只是多了些大胆一点的,经过旁边时会投过几个复杂而同情的眼神。 伏在老妇人身上的小女孩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她把一张小脸深深地埋在老妇人的胸膛上,两只细弱的小手紧紧地抓着老妇人身上破烂的衣衫,只有单薄瘦削的肩头不时地耸动时,还可以知道她仍然在抽噎。程越怜惜地抚了抚她乱糟糟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 小女孩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挨近身边的这个陌生人,见他穿着一身与其他军士一般无二的两裆甲衣,顿时惊恐得如见鬼魅,小小的身子不停地往老妇人已经冰冷的怀中躲去,慌乱的挣扎中,她的小手一下子按到老妇人身下尚未凝固的血泊里,她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浸满鲜血的手掌,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号,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她怎么了?”周义急急地凑过身子,他一边将一条马鞭塞到程越手中,一边就要去抱起那小女孩。 “倒没有什么别的大碍,只是她刚刚失去亲人,伤心过度,又突受惊吓,一时气机不畅,晕过去了。” “赵放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周义心痛地看着小女孩血淋淋的小手,忍不住高声骂道。 “他自然是该死,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理你揽下来的这档子事吧。”程越指着老妇人和小女孩道:“这老人终究还是要入土为安的,还有这个小女孩,她是哪里人,她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我们都一概不知,我们将要如何安置她?让她跟着我们肯定是不行的,你我在军中都没有家眷,也不认识什么有家眷的人。” “也许我能找族叔帮忙。”周义闷闷地道。 “依我看,让周郎中收留一个小女孩,恐怕也不见得比我们方便多少,况且经此一事,她对军士的戒惧之心异常强烈,就算能留在军中,对她一个小小的稚子来说,想必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队主说得极是。”周义低着头想了一阵,突然像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对程越道:“卑下倒是知道有个法子既可以帮这老人入殓,也能妥善地收留和照顾这个小女孩。只是,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行。” “还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程越见周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催促道:“什么法子?不妨说出来听听,能不能行总得试一试才能知道。” 周义迟疑了一阵,慢慢说道:“卑下师从墨家一脉十余年,如今勉强能算得上是一名墨家子弟。方才卑下入城时,见城门处画有我墨家特殊的剑形徽记,这颍川城中想必会有我墨家子弟活动,若能将此间之事托付给墨家子弟,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 “这里有墨家子弟?你是说,颍川城里有墨家组织的存在?”程越大吃一惊,道:“墨家学派不是从汉末的时候就消亡了吗?以前听你说你精通墨家之学,我还以为你只是熟读墨家典籍而已,没想到你的学问居然是墨家学派一脉相承而来?” “墨家学派一直存在,从来就未曾真正地消亡过。”周义轻声道:“西汉武帝时,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我墨家学说只不过是在官学之上被打压,自那时起便由显学转为隐学而已。这数百年来,我墨家学派始终董道不豫、薪火不绝,一直保持着严密的组织,并完整地传承到了现在。” “也就是说,墨家学派自汉以来,就一直游离于庙堂之外,自我放逐于江湖之中了?儒学虽历为正统难以撼动,但兵家、道家等学说同样影响深远,就连来自异域的佛家之学,也在大江南北如火如荼,墨家却为何甘愿如此隐忍不发?” “子墨子初创墨学,其根源本就在于不满儒学礼乐之繁琐,用度之奢靡。因此,凡我墨家子弟,无一不以裘褐为衣,以草鞋为履,日夜不休,以生活清苦为立身之阶。时时所念者,不过是天下苍生之苦,兼爱非攻之义。至于是身处庙堂还是江湖,是万人齐诵还是口口相传,都不过是些无谓的虚名之争罢了。” “倒是我肤浅了。”程越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神秘兮兮地问道:“墨家是不是每代都有巨子?你们这一代的巨子是谁你知道吗?” “墨家的确每一代都有巨子,当下我墨家有两位巨子。” “两位巨子?怎么会有两位巨子呢?” 周义叹了口气,道:“自晋八王之乱以来,我墨家学派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各大阵营之间的相互争斗,晋元帝定都建康后,墨家便从此分为南北两派: 南墨以江陵为中心,也号为楚墨。南墨学派继承了‘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的传统,此派中人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大多任侠行义,游走四方。他们推崇技击,精于搏杀,以他们独有的献身精神,在刀光剑影的杀伐当中,实践着墨家的煌煌大旨。 北墨以齐鲁为宗,此墨旨在以辩难之术游历各国,广传‘兼爱’、‘非攻’学说,他们崇尚却不迷信武力,雄辩却更看重实效。由于此派中人平和儒雅、坚忍高洁,行事暗合先贤大道,时人多将其奉为墨学正统。北魏孝武帝永熙年间,北墨学派中有人推演出天命归于西北,其时宇文泰正于长安崛起,北墨中一部分士子认为宇文泰当应此数,于是离开齐鲁西入长安,并挟‘义利’之说创立了新的北墨游仕学派,他们认为,要想实现‘非攻’,其根本方法便是天下一统,而宇文泰所创之制度,与游仕学派所奉之学说大抵相合。 北墨虽花开两枝,然游仕学派并未公然宣称脱离北墨而独立,因此时人说墨,依然只有南北两派。南、北两墨又因其地域、传承不同而各置巨子。” “那你呢?你是属于南墨还是北墨?”程越饶有兴趣地问道。无论是他的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曾知道墨家在南北朝时,居然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事。 “卑下有幸,曾得北墨齐鲁学派中的贤士屈尊教诲,因此,可算得上是北墨中人。” “那北墨现任巨子是谁你知道吗?” “卑下曾听恩师提起过,我派巨子名讳为上青下离。” “青离?怎么听起来像是一个女子的名字?”程越奇怪地问道。 “正如队主所言,我派现任巨子确为女巨子。” “你们墨家还真是唯才是举,异于凡俗啊。”程越不由得感慨道。 “队主所言极是,墨家子弟遍布天下,却能推举出一名女巨子统帅群伦,这正是我墨家崇尚贤能的绝佳例证。据卑下恩师说,这位青离巨子才思缜密、智冠天下,自执掌北墨以来,不仅使得齐鲁学派一举执天下墨学之牛耳,更以其大智慧,维系了齐鲁、游仕一本同源的亲密关系,使得北墨两枝始终同气连枝,未至于分道扬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八章 营中训 “如此看来,你们的那位青离巨子还真是一位风华绝代、才智超群的女中豪杰啊。”程越赞赏道。 “卑下代巨子谢过队主赞誉。”周义拱手施了一礼,恭声道。 “你我之间,不需如此拘谨。”程越笑着朝他摆了摆手,道:“既然颍川城中有你墨家子弟,那此事就好办多了。时辰不早了,你且速速联系你的同门,只待他们一接手,我等便可放心赶回大营了。” “这个。。”周义迟疑了一阵,朝程越深深一躬,低声道:“卑下有话要禀明队主,并请队主治罪。” “治罪?这话从何说起?”程越诧异地问道。 “卑下既以身事队主,且誓言生死不负,凡事便不应对队主隐瞒,但颍川城有墨家士子之事,卑下却有所犹疑,未能及时剖心以告,理当治罪,此为其一。” “原来是这个啊,”程越感叹道:“你的迟疑并无过错,且不论你最终并未对我隐瞒,纵然你未能告知我墨家之事,我也完全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墨家隐于世间如此之久,虽有着庞大而严密的组织体系,外人所知者却几无一二,想必是有其不愿宣之于世的道理。何况我并非墨门中人,又是一介粗莽武夫,你原本就不需对我如此坦诚相告。” “卑下惶恐。”周义深深地躬下腰,诚恳地道:“队主何必如此谦抑,队主年轻有为,志向远大,他日若得风云之力,必将奋翼万里、纵横天下,又岂是粗莽武夫所能望项背的。卑下相信,若巨子得知队主之名,也必会引为英雄,赞叹不已的。” 程越听罢,哈哈大笑道:“你家巨子对我如何评说且先不论,你所说的这个罪一本不应为罪,你不妨说说其他的。” 周义歉然一笑,道:“墨家传信之法为我派独创,实为不传之秘,请恕卑下不便在此施展。况且,”周义说着,扭头仔细打量了四下一番,接着道:“我墨家士子从未见过队主,此刻传信,恐怕门中弟子也不便上前引接,故此卑下不得不请队主回避,此罪二也。” 程越一愣,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在此妨碍你们传信了,我就先回营中去吧。”说着,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笑着问道:“对了,此前我让你带着令牌先行到甲队了解情况,不知现在队上情况如何。” “哎呀!”周义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恼地道:“被这里的事情一搅扰,卑下差点将这等重要事情给忘了。”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枚令牌,单膝跪倒在程越面前,双手将令牌举过头什长他们出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 “意外?他们是去找范队主,啊,不,是去找范都督了,能出什么意外?你个老小子,是不是还在担心之前的那个拿着令牌的瘦猴子来找麻烦?”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瞧你那副脓包样,我告诉你,莫说就一个麻杆样的瘦猴子,就算是那个便宜队主来了,也管不到我们头上来。” “可我觉得,我们既然有了新队主,还是要守点军中的规矩为好,”先前那人又迟疑地说道:“我也知道范都督跟他有些纠葛,但毕竟我们都只是一个低贱的军卒,他们神仙要打架,我们得想办法别跟着遭殃才是啊。” “我说苏老五,你这胆小怕事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啊。”那粗豪的声音又鄙夷地道:“神仙打架?他也配?他的底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一个小小的军士,靠撞大运吓了吓元柱,就当自己有多大能耐了?你别看河南王在土台上当着三军的面任命了他为队主,下了土台,河南王记不记得起这回事还另说呢。范都督,那可是仪同三司范将军的胞弟,这两相对比,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该向着谁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看那新队主也不是个善茬。你们还记得吗,当时在战场上,他一人一弓,杀伤了我们那么多的人。我觉得苏老五说得对,我们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的好。”铺中另一个声音说道。 “放屁!”那粗豪的声音恼羞成怒地大叫道:“一个二十冒头的小竖子而已,能有多大本事?要不是当日你杨爷爷我身上有伤,我一枪就能把他戳出个窟窿眼来。” “是吗?”程越听到这里,胸中的怒气勃然而发,他大步跨进了铺子,冷冷地说道。 “谁!”程越话音刚落,便听到那粗豪的声音一声大吼,随即一阵劲风朝自己扑面而来。 “放肆!”程越断喝一声,将腰间环首刀连鞘往前一磕,只听“当”的一声,一柄长枪被环刀撞飞,斜斜地掉落在地上,程越身形不停,带鞘环刀往前一拍,一个壮硕的身子应声而倒,横跌在屋中的长几上,滚了几圈扑倒在地,顿时昏死过去,一动不动。 程越慢慢地收回手中的环刀,冷冷地扫了屋中几人一眼,伸手掏出令牌,朗声道:“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程越在此,你等还不上前见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十九章 惩凶顽 屋中几人见杨黑子突遭攻击,顿时大惊,纷纷鼓噪着抽出随身兵器便要上前围攻这不速之客,待听到对方自称甲队队主,不由得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趁着这个当口,程越才得以看清了屋中的情形,只见屋子正中俯身躺着一个彪形大汉,显然是刚刚被自己环刀撞飞的杨黑子,其余五六个身着两当铠的军士分据屋中各个角落,看阵势颇得攻击之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做出反应并占据有利地势,这几人的临战经验还是颇为丰富的。 程越看了看几人犹疑的脸色,冷笑道:“怎么?几位这是想要持兵攻击上官,聚众谋反吗?” 几人听程越这般说法,吓得脸色苍白,互相看了一眼,忙不迭将手中兵器扔在地上,单膝跪倒在地,道:“卑下不知队主亲临,多有冒犯,还请队主治罪。” 程越却不答话,端着胳膊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们,半晌,问道:“你们当中可有什长、伍长,起来回话。”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直起身子,拱手道:“卑下苏老五,现充伍长一职,见过队主。” 这人便是苏老五?程越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从刚才门外所听的来看,这苏老五虽态度暧昧,立场骑墙,但却不似那杨黑子那般妄图倚靠范桃枝与自己作对。想到这,他缓了缓语气,问道:“虽说我甲队人不足员,但十余军卒还是有的,为何此处就你们几个?其余人呢?你们的什长现在何处?” 苏老五迟疑了一阵,微微扭头看了看跪在周围的同伴,心中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回道:“禀队主,陈健陈什长带着其余十二人现正在库真都督范桃枝范都督处侯令,陈什长命我等六人在此迎候队主。” “这真是奇谭怪论,”程越冷冷地说道:“我程某人从军时日虽不长,但对河南王军中章纪也还略知一二,库真都督乃河南王帐前亲卫,与我中军历来互不统属,陈健既身为我中军左营甲队什长,整军之令已下,岂有不在军中约束士卒,反到库真都督处候命的道理?”说完,朝苏老五喝道:“苏伍长听令,你即刻前往陈什长处传我队主号令,命陈什长速速将队中军士带回,不得有误。你告诉他,我在此以一个时辰为限,若一个时辰后有一人未归,便以行军失期之罪严加处罚,以正军纪!” 苏老五偷偷抬起头来,看了看程越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脸,咽了口唾沫,正想开口推脱,却见他两道刀锋一般凌厉的眼神朝自己扫了过来,他连忙把头低下,只觉得后背沁出了几颗冰冷的汗珠,他哑着声音应诺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起了身,脚不点地地往外奔了出去。 程越看着苏老五匆匆奔出铺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心中也暗暗舒了口气,他转过脸去,温声对几个还跪在地上的军士道:“你们几个都起来吧,军纪不肃,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大家都在一个帐中为河南王效力,抛去官职不论,都是同袍,不必如此拘谨。” 当中一人起身朝程越拜了一拜,恭声道:“卑下沈知机自知罪责深重,伏请队主责罚。”另外几个见他如此,也忙将身子往下伏了伏,齐声叫道:“卑下伏请队主责罚。” 程越唔地应了一声,说道:“本队主说怪不到你们头上,自然就怪不到你们头上,责罚不责罚的,就不要再提了,都起来吧。”说着,他踱到沈知机面前,弓身将他扶了起来,笑道:“本队主初来乍到,好多事情还得请各位同袍多多帮衬才是。” 沈知机见程越亲自来扶自己,忙挣扎着站起身来,一张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卑下贱躯,岂敢劳队主大驾。” 程越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身边两人道:“好了,既然我等已在此处驻扎,门前警戒宿卫便不可缺失,你们两人且先到门前巡视,以备非常。”又指了指另外几人道:“日昳早过,晡时已至,你们几个且去埋锅造饭,备齐我全队饭食。”说完,拍了拍沈知机的肩头,笑道:“沈军士,你我去看看杨黑子的伤势如何,顺便陪我说说话。”几人忙应了下来,各按吩咐照办不提。 沈知机跟着程越来到杨黑子身边,俯身将他翻过来细细一瞧,只见他呼吸微弱,面如金纸,心中不禁大惊,想不到这程队主年纪虽轻,手底下的功夫却如此了得,他就用那带鞘的环刀一撞一拍,将让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伤成了这副模样,看样子军中传言说他曾一枪击伤了元柱的事,也不一定是无稽之谈。想到这,沈知机越发恭谨地朝程越躬了躬身,道:“禀队主,杨黑子只不过是受了重击,一时气逆攻心,晕过去罢了,除此并无大碍。” “如此就好,”程越淡淡地说道:“这杨黑子对本队主如此不敬,本队主也不得不对其小惩大诫一番。” 沈知机忙接口道:“这杨黑子咎由自取,队主对他也是极为仁慈了。” “仁慈?本队主可不是什么仁慈之人。”程越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知机,道:“在我程某人眼里,唯有军法和情义而已。若遇不可赦之人,当持军法,摧之如秋风扫荡枯叶;若遇同甘苦之人,当持情义,待之如春晖照拂芳华。沈军士以为如何?” “队主雄烈,卑下不敢妄自揣度。”沈知机哆嗦着嘴唇涩声道,粗糙的额头上悄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记得有首小曲唱得好啊,”程越瞥了他一眼,慢慢诵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敢问队主,这是哪里的曲子?听来竟如此别致?”沈知机惊奇地问道。 程越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道:“看来,沈军士对这音律曲调之学也颇有造诣啊。” “造诣实在不敢当,”沈知机讪讪道:“卑下只是闲暇时颇好收集些南朝声律而已。程队主方才吟诵的这首曲子,与南梁‘永明体’倒有八分相似,但却较之更为严整有度,不知队主是从何处学来?” “看来沈军士果然是此中大才。”程越笑道:“此曲是我在家乡时,一名老家人所授,程某愚钝,体会不了其中的声韵格律,只是觉得读来让人心胸畅快而已。” 沈知机面带狐疑地看了看程越,他能感觉得到程越说的并非实情,但却不敢刨根究底地问,只得闷闷地收起心中的疑惑,闭口不言。 正在两人沉默之际,一声重重的呻吟声从地上响起,杨黑子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睁开一双怪眼四下看了看,见屋中只有两个人站在一旁,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自己同队中的军士沈知机,另一个年轻的军士似乎在哪见过,但却认不得叫什么名字,他揉了揉脑袋,粗声粗气地问道:“沈呆子,怎么就你在这里?其他的人呢?还有,方才偷袭我的那人抓到了没有?” “杨黑子不得无礼!”沈知机见他一醒过来便在那口无遮拦地胡言乱语,急忙喝止道。 “嚯,没看出来你沈呆子竟也长能耐了,敢对你杨爷爷大呼小叫的,还不快快告诉你杨爷爷,那偷袭我的混蛋哪去了?”杨黑子怪叫一声,截下沈知机的话头,骂道:“算了,瞧你那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的窝囊相,问了只怕也是白问。”说着,他一指程越,叫道:“那边那小子,你来告诉杨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沈知机听了杨黑子的话,不禁气得火冒三丈,暗道,好你个杨黑子,我好心好意想提醒你不要冲撞了队主,你倒好,仗着自己有点蛮力,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羞辱了我一通,既然如此,我干脆就来个隔岸观火,看你如何收场。想到这,他朝程越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往旁边一站,不再理会杨黑子。 程越见杨黑子指着自己问话,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淡然道:“你说的那个将你击晕的人,就是在下。怎么,看你的样子,似乎很不服气啊。” 杨黑子狰狞一笑,叫道:“原来是你这小竖子!方才你趁杨爷爷不备,偷袭得手,你杨爷爷心中不服!有种再来跟杨爷爷过几招。” 沈知机听杨黑子一口一个杨爷爷,语言粗俗鄙陋之极,忍不住喝止道:“杨黑子不可无礼!这位是河南王今日在演武台上亲封的甲队队主。程队主未治你冲撞之罪,已是宽宏大度,你岂能恃力而狂,屡次冒犯,还不速速给程队主请罪。” “杨爷爷只知道范队主,不认识什么程队主。”杨黑子阴阴一笑,在地上一撑跳起身来,双手箕张,朝程越扑了过去,喝道:“小竖子,快来领受杨爷爷的手段!” “跳梁小丑,不自量力!”程越冷哼一声,双手如电般出,扣住迎面袭来的手腕一带,杨黑子硕大的身躯顿时往前冲出,程越脚下就势一扫,只听一声惨呼,杨黑子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 “本队主见你有些许蛮力,本还存着些惜才之心,但你竟敏顽不灵、凶性不改,公然以下犯上,岂可饶你!你且先在跪着吧,等军士聚齐,本队主自会按军法严加处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章 赫然怒 杨黑子只觉两膝剧痛难忍,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站不起身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他咬牙切齿地嘶声叫道:“小子,你等着,范都督不会放过你的!” “真是聒噪!”程越大怒之下,腰间刀鞘一甩,啪地一声重重地抽打在杨黑子的嘴上,杨黑子惨呼一声,张口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惊恐地看着程越,不敢再大声叫骂,只在那含混不清地哼个不停。 “你都听到了吧,此獠实在是愚不可及。”程越铁青着脸对沈知机道:“近卫与我中军同为河南王之肱骨,两者向来同仇敌忾,关系亲密,他一个小小的卑贱军士,居然敢从中挑拨,造谣生事,当真是自嫌命长。” “杨黑子的确罪该万死。”沈知机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道:“卑下还请队主暂息雷霆之怒,万不可因这粗野莽夫的不赦之语而失了全队军士仰求队主的一颗慈爱之心啊。” 真是只圆滑的老狐狸,不就是想说让我不要对这杨黑子赶尽杀绝,免得激起其他军士的对抗情绪吗?程越瞄了沈知机一眼,看着他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心中暗道:本来还想逼着这老狐狸表个态,但从他刚才所说的话来看,他还是在左右摇摆,犹豫不决。看来要想稳住这个开局,还是得要靠自己一个人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程某人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军中军法大如天,若有法而不遵,犯法而不纠,又将如何约束麾下军士?”程越沉声道:“方才我进来时,将坐骑栓在门前的马栓上,你去帮我把它牵到马厩好生照料,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沈知机听得这话,面色一白,抖抖索索地朝程越拱手施了一礼,低声道:“既如此,卑下就告退了。” 程越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转脸厌恶地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不住呜咽的杨黑子,慢慢踱到窗边,往外看去:此时天色渐晚,风已经停了,但乌黑如墨的云层依然不断地在头,今天实在是一个让人倍感窝囊和郁闷的日子,上午河南王在检较三军时,当场宣布了甲队队主由程越担任的事,这让他和范桃枝都有点措手不及。虽然早就知道程越会担任这甲队的队主,但河南王如此高调的任命,其中是否蕴含着某种玄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检校完毕回营地后,自己本打算和队中其余的军士商量着如何给新队主一个下马威,却不曾想一个瘦猴子一样的人带着一块队主的令牌,就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预想中的攻守同盟,居然有五六名军士不赞同他直接与上官对抗,对此他又是恼怒又是心慌,便以不知令牌真伪为由,把那瘦猴子拒之门外。 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心安,考虑了半晌,决定留下杨黑子镇住那五名首鼠两端的军卒,自己带着其余的人到范桃枝处去商量应对之策。谁料原本极力怂恿他们与新队主作对的范桃枝,这一次竟然始终含糊其辞,一面暗示自己不要妥协,一面又责备自己不该公然违抗军纪,直弄得自己前后失据,无所适从。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苏老五带来了新队主的严令,命他们一个时辰内返回营帐,否则将以行军失期之罪进行处罚,军中的规矩他是懂的:“失期,法当斩”。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明面上来说,丝毫没有与上官对抗的可能,上官有的是方法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尽是些没用的混账话!”陈健想到当时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苏老五从范桃枝的帐中出来时范桃枝对他说的那句话:“你不要怕他,我和范仪同都是看好你的。”,不禁破口骂出声来。他悻悻地想,事到如今,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大不了想法子把那新队主架起来,甲队就还是自己说了算。 “什长,我们到了,你看是不是要先给队主通报一下。”苏老五见陈健一路上心不在焉的样子,出声提醒道。 “嗯,到了?”陈健定了定神往前一看,只见一间插着甲队帐旗的杂货铺前,两名衣甲整齐的军卒正临门而站,表情复杂地看向自己,那两人自己认得,正是甲队中的两名军士。 “他们这是干什么?谁让他们站在门口的?杨黑子呢?”陈健心头一跳,黑着脸问道。 “这应该是队主安排的警戒,”苏老五答道:“杨黑子因与队主起了冲突,被队主击倒了,卑下出来得早,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被他击倒了?”陈健一惊,眼前浮现出当日那一人一弓,射人如草的情景,不由得迟疑了一阵,扬声叫道:“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什长陈健,带队中十二名军士归帐!” 程越瞥了瞥两颊肿胀却猛然一脸兴奋之色的杨黑子,淡淡一笑,高声道:“进来说话。” 陈健转身对身后军士低声道:“大家都不可乱说乱动,一切有我。”说完,领着十余名军士鱼贯走进屋去。 众人到了屋中,只见一个普通军士装扮的年轻男子站在屋子正中,正含笑望着大家,年轻男子的脚边,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满脸血污,瞪着双怨毒的牛眼,犹在那口齿不清地大声嘶吼。 苏老五身子一颤,抢前一步单膝跪地,拱手道:“麾下苏老五缴队主令,陈什长与其余十一名军士奉命按期回帐,请队主检校。” “苏军士辛苦,且到一旁修整。”程越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温声道。 “敢问队主,屋中跪着的那人可是杨黑子?”陈健见苏老五还要行礼,不耐烦地抢问道。 “不错,此人正是杨黑子。”程越看了陈健一眼,沉声道。 “卑下敢问队主,这杨黑子不知犯了何罪,竟遭如此毒手。”陈健抗声道。 “哼哼,不知犯了何罪?”程越冷哼道:“这杨黑子出言不逊,蔑视上官,更兼丧心病狂,持兵危及主将。如此大逆不道之徒,按军法理应当场诛杀,本队主念其粗莽无知,有心宽宥,故此小惩大诫,以明法纪。” 陈健见他如此强硬,心中也有些慌乱,他素知杨黑子其人向来恃力欺人,嚣张跋扈,程越所说,当无虚言,只得拱手道:“禀队主,杨黑子乃前队主,现河南王近卫库真都督范桃枝范都督心腹爱将,勇力过人,战功卓著,今突遭此重罚,恐有不妥。” “你不说范都督还好,说起范都督,这杨黑子更增了一条十恶不赦之大罪。”程越冷笑道:“这杨黑子在本队主面前公然狐假虎威,企图假借近卫之名,为其抗命枉法张目。”程越顿了顿,森然道:“如果说咆哮营帐,冲撞上官还只是违了我军中章纪的话,这挑拨主将,离间署曹已是对河南王威严的蔑视!往轻里说,这叫狂悖,往重里说呢,这就叫谋逆!本队主纵然有心仁慈,也不敢亵渎法纪,姑息养奸!” 说着,程越“锵”地一声抽出环刀,手腕一沉,将杨黑子的左耳齐根斩断。杨黑子发出一声惊天的惨呼,头一歪,痛晕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一章 双雄会 程越将环刀收了回来,在自己的衣袖上蹭了蹭,缓缓插回刀鞘,冷冷地道:“就这点能耐也敢犯上作乱,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按律,其罪虽枭首示众犹嫌太轻,本队主姑且饶其不死,免得污了我这匣中的三尺青锋!” 众军士见程越举手投足间就将杨黑子整治得如此之惨,顿时一片大哗,但慑于他轻描淡写却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酷烈手段,都没敢轻举妄动,只将一双双眼睛巴巴地看向陈什长,看他准备如何应对。 程越淡淡地扫视了骚动的众人一眼,高声喝道:“整队不肃,肆意喧哗,看来这甲队是把军中还有军纪两字忘得一干净了吧。苏军士!你且将军中禁令背与诸位同袍们听听。” “啊?。。”苏老五正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看着事态的发展,突然听到程越令他背诵军纪,不禁一怔,半晌回过神来,嗫嚅了几下,颤声诵道:“。。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程越等苏老五背诵完毕,朝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自淮阴侯韩信以来,便一直在军中口耳相传,被历代兵家所推崇,河南王亦将其视为驻军军法之根本,胆敢犯此军纪者,皆被施以剥皮、挫骨、油炸、石椎之刑。” 说完,朝陈健狰狞一笑,道:“营中之法,苏军士所诵一字不漏,我就不在此多说了,我等既然身为军士,冲锋陷阵便是家常便饭,所以这行军之法,我也来给你们说说。步战令,想必诸位都是知道的,曹魏以来,行伍战阵之中无不将其视为圭臬:‘伍中有不进者,伍长杀之;伍长有不进者,什长杀之;什长有不进者,都伯杀之。督战部曲,将拔刃在后,察违令不进者斩之。’这些军中章纪,陈什长想必都还记得吧!” 陈健站在队伍的前面,看着程越在他面前宣示着他的赫赫之威,他虽然知道这不过是程越在利用军法以树立他的队主权威,但他明白,自从被迫领命回帐的那一刻,他在这一局中便已失去了先机。先机一失,步步被动,此时此刻,他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苏老五和程越所背诵的那些军法律条,他自然是了然于胸的,但其中“慢军”、“构军”和“谤军”几条,听来似乎是专门针对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而设,让他不由得汗流浃背。 他也不是个愚笨鲁莽之人,从程越的言行举止中,他清楚地看到了程越在警告他什么:营中之法严苛无比,犯此已是死罪,若要一心与其做对,自然难逃酷刑横死。就算是有人能让其免除这违令之刑,行军作战当中,生死也尽数握在他程越这队主手里。想到这,陈健心中的无奈和恐惧油然而生,他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猛地一躬身,单膝跪倒在地,俯首道:“卑下自知罪孽深重,请队主重重责罚!” “陈什长快快请起!”程越见陈健俯身请罪,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忙跨前一步将他扶起来,叹息道:“陈什长无需如此,你的良苦用心,本队主感同身受,这事说起来,本队主也有不可推脱之责。” 程越拉着他的手,环顾了众人一圈,诚恳地说道:“前事种种,到此都一笔勾销,既往不咎。本队主虽初来乍到,但各位的心事本队主也都心知肚明,我程某人历来信奉以和为贵,讲求以诚待人,照我说,无论是范队主也好,程队主也罢,处战乱不歇之世,为百战余生之躯,唯有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方能存身不灭,克敌立功。如若主将与军士相互猜忌,势同水火,那么曝尸沙场不过是朝夕而已。舍有用之身,为他人做嫁,于公于私,又有何益?此中道理,想必各位也都明白得很,本队主在此就不再多言了。” 陈健听了这话,心中百感交集,他抬头看了看程越满是真情流露的脸,低声道:“队主胸怀如海,卑下无地自容。”说罢,转身朝众军士大声道:“众军士见礼!” 十余名军士单膝点地,拱手为礼,齐声道:“见过队主!” “好好好,诸位都快起来吧。”程越哈哈大笑道:“各位待我为主将上官,我必待各位如手足兄弟,凡我队中将士,不掩功,不昧赏,进退一体,休戚与共!古语有云: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甲队虽人不足员,但只要我们同心同德,莫说是钱财美女,封妻荫子,就算要屠城灭国,纵横天下,又有何不可?!” 一众军士再次拱手下拜,高声道:“卑下等谨遵队主谕令,刀山火海,誓死相随!” 沈知机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门外,屋中军士们拜见新队主的齐声高喊让他的心神有点恍惚,此刻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好好的一个让自己可以成为队主心腹的机会,却被自己那一时间的犹豫给断送了,他不禁苦笑了一声,心中犹自懊悔不已。站了好一阵,直到屋中安静了之后,他理了理衣甲,跨步走进门去。只见程越居中坐在屋中长几旁铺着的一张宽大的坐席上,陈什长侧身侍坐在他身旁,两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见有人进来,程越抬起头来,往门口看了看,见是沈知机躬身站在门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问道:“是沈军士吗?我的坐骑可安顿好了?” 沈知机拱手施了一礼,道:“禀队主,门外有一骑,称是河南王近卫,在外请见队主,说是为传令而来。卑下已将队主的坐骑备下,队主随时可用。” “河南王近卫?”程越心中一突,看了身边陈健一眼,见他也是一副错愕的表情,旋即释然。虽说都是河南王近卫,但想来必定不会是范桃枝,一则他不可能在此时独身来到甲队;二则,纵然他此刻前来,也绝不可能留在屋外等候。想到这,程越站起身来,朝沈知机道:“你随本队主前去接令。” 两人走出屋来,只见一个全身披甲的魁梧武夫牵马站在门外,来人黑衣黑甲,连头上都覆着黑色的鬼面,看不清面容。程越前趋两步,拱手道:“卑下程越,见过将军。” “你便是新任的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程越?”来人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心中颇有点不耐,见有人搭话,冷淡地问道。 “正是卑下。”程越说着,摸出自己的队主令牌,举在手里,道:“不知将军召见卑下有何吩咐。” “程队主不必多礼,某是河南王帐下行走,当不得队主将军的称呼。”来人见程越举止恭敬,语气缓了缓,说道:“某奉河南王令,请程队主前往中军大帐走一趟。” 中军大帐?那不是河南王和他的高级属官们议事的地方吗?侯景怎么会让自己到那里去呢?程越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迟疑了一阵,拱手问道:“敢问将军,可知河南王召卑下有何要事?” “某只是奉命而行,所为何事,程队主到了那里自然便会知晓。”来人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程队主这便与某一并前去吧。” 这么急?自己刚刚粗粗地收服了队中的军士,本还想趁热打铁巩固巩固感情,没曾想连席子都还没坐热,就又莫名其妙地被叫到中军大帐去了。程越无奈地应道:“劳将军久侯,卑下这就出发。”说着,朝沈知机招了招手,道:“我到中军大帐去去便来,你协助陈什长照顾好队中军士,如有一个叫周义的人前来投帐,你便帮他安排一下食宿。” 沈知机疑惑地应诺了下来,躬身道:“队主且放心,卑下都记下了。” 程越转头朝屋中看了看,见陈健正靠着门槛朝这边看过来,便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背,对那近卫道:“有劳将军带路。” 来人也不与他客气,马鞭一甩,一马当先往城中驰去。程越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乌云四合,劲风又起,暴雨雷电仿佛已高悬在头顶之上。 两人默默地往前驰了一阵,不多时,来到一顶巨大的营帐前,那近卫勒马站住,转身对程越道:“此处便是河南王中军大帐,程队主请下马,随某入帐。” 程越惊异地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毡帐,心中嘀咕道,这侯景还真不愧为羯人胡种,在颍川这样的中州城邑中,他一不选州府官衙,二不挑高门大宅,居然劳心劳力地盖下这么一大顶毡帐做自己的中军大帐,真是一点都不负他那羯胡做派。 两人将马拴在大帐旁的马桩上,那近卫迈步向前,撩开帐帘,程越往里一看,只见帘内另有一个小小的毡室,毡室一侧被一道厚厚的门帘遮着,两名同样具甲鬼面的近卫分据门帘两边把守,想必是那是通往大帐的的门户。 毡室内一个彪形大汉正背身垂首跪坐在一张小几旁,程越看着那人背影,只觉极为熟悉,他一步跨进毡室,轻声唤道:“刘无敌?刘疯子,是你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二章 中军帐 那壮汉霍地转过身来,惊喜地叫道:“程二,你是程二?!” 程越一步跨过去,照着刘无敌的肩头狠狠地一拍,笑道:“当然是我了,刘疯子,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刘无敌站起身来,呲牙咧嘴地揉着肩膀,憨憨地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是河南王差人唤我来的,来了有一阵子了。程二,你怎么也来了?莫非你也是被他们叫来的?”刘无敌指了指引着程越进来的那个近卫一眼,疑惑地问道:“这就奇怪了,河南王把我们俩叫到这里来,这是要干什么呢?” 程越微微眯了眯眼,道:“我想起来了,今日在较场领受河南王赏赐时,河南王曾问我有何心愿,我便提出了将你调入我队中的请求,河南王当时说此事回城后再议。如今将你我两人都唤到大帐来,或许与此事有关。” “这河南王也真是,这种一句话便可解决的小事,也要弄得如此兴师动众。”刘无敌不满地嘀咕道。 “刘疯子,慎言!”程越瞪了他一眼,心中感慨道,自己原本也以为这不过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听了周康在洧水河边对他所说的话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在解侯景被元柱追杀之危时,仪同三司范桃棒出力最多,但最终救护之功却归于程越,他胞弟范桃枝心中不忿,于是帅甲队挑衅并试图击杀程越、刘无敌。不料范桃枝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仅甲队军士被程、刘两人杀伤甚众,过程也被行台郎中周康尽数看在眼里。于是中军借周康的供词控告范桃棒利用胞弟插手中军事务,扰乱中军法纪,双方顿时闹得不可开交。侯景权衡之下,将范桃枝拔为库真都督,将程越升为甲队队主,以调和中军与仪同双方的对立关系。 按说此事到此本该尘埃落定,然程越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出了将刘无敌调到自己麾下的请求。这一小小的请求顿时成了双方新一轮颜面之争的导火索:若刘无敌可动则中军胜,毕竟能否调动本就属中军内务;若刘无敌不可动则仪同胜,因为这就表明,范仪同依然在中军事务上插了一手。想到这,程越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为何自己一个小小的毫不过份的要求,竟会牵连出这么些烦人的事来呢。 “刘疯子,对不住了,把你也扯了进来。”程越对刘无敌歉然道。 刘无敌怪眼一瞪,满不高兴地说道:“程二,你说什么胡话呢。咱们兄弟二人在一起陷阵杀敌难道不好吗?就算你不说,我自己也会去找队主、幢主让他们把我调到你那里去。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要把甲队。。” “对了,李胤怎么样?”程越忙打断他的话,问道。 刘无敌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不满地看了程越一眼,道:“他还能怎么样,照样的满嘴胡说八道。临出来时,我问李胤知不知道为什么河南王会唤我过来,李胤跟我说是你把我给卖了,气得我狠狠地擂了他三拳,估计这会他还躺在那吐血呢!” 看来这李胤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程越暗暗想道。正在此时,只见毡室内侧那面厚实的门帘突然往两边分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一进毡室,也不看程、刘二人,直接走到那带路的近卫身边,轻声问道:“河南王传唤的那两人带到了没有?” 那近卫忙拱手欠身一礼,到:“禀厢公,程越、刘无敌两人已经带到,室中候着的这两位便是。”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用一双眼睛将程、刘二人上下细细地看了几遍,微微一笑,道:“两位辛苦,某奉河南王令,请两位入帐。” 程越拱手作礼,恭谨地道:“有劳阁下!” “程队主无需拘礼。”中年男子笑道:“我乃河南王帐下厢公苏单于,今日一见程队主,果然英武过人。” “苏厢公过誉了,程某愧不敢当。”程越忙躬身答道。这厢公可是身份尊贵,据周郎中所言,身为厢公者,都是侯景所礼敬看重之人,绝不可怠慢。 苏单于朝程越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一旁满脸别扭模样的刘无敌,含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刘军士了,还真是位爽快直率之人。”说着,指了指大帐,道:“两位跟我进去吧,不要让河南王久候,两位随身所带兵刃需解下放在大帐外,待晋见完毕后,自行取回即可。” 程、刘二人依言解下腰间换刀,交到两位侍卫手中,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单于身后进了中军大帐。 帐中极为宽大,约摸有四十来人分成两列跪坐在大帐两侧,左侧一列,皆为大袖宽袍,笼冠漆带,一副文士大夫的打扮,而右侧一列,则都是身披明光,头戴兜鍪的赳赳武将。大帐正中有两人一站一坐,坐着那人垂着头似乎正在瞌睡,站着那人,身材粗短,内着战甲,外披锦袍,看样子,应该就是河南王侯景。 苏单于领着两人在帐中站定,拱手朗声道:“老奴奉河南王令,将程越、刘无敌两人带到。” “苏公劳苦,且入座歇息吧。”一个略带尖利的声音道。 “诺。”苏单于躬身应下,低声对两人道:“速拜见河南王,不得失礼。” 程越和刘无敌跨步向前,单膝点地,俯身拜道:“卑下程越、刘无敌,奉河南王令,特来晋见。” “好!本王的典韦来了。”侯景哈哈大笑,道:“当日你那一掷之威,本王至今想来,依然为之惊叹。你且抬起头来,让本王好好看看。” “卑下微末之功,不敢劳河南王挂齿。”程越俯身一拜,依言抬起头来,双眼微垂,朝侯景恭敬地回道。 “程队主不必过谦,”侯景叹息了一声,道:“你那一击不仅惊退了元柱,还解了本王一难,区区一个队主着实委屈你了。” “这都有赖侯王洪福齐天,范仪同舍身护主,三军将士戮力用命。卑下不过恰逢其便,不敢贪此泼天之功。” “你呀,哈哈。。”侯景见他谦恭有礼,应对得体,心中大为高兴,笑道:“当日在较场,本王曾答应你回帐后商讨你所请之事,本王绝不食言,今日传你和刘无敌过来,正是为了此事。”说完,环顾了帐下一圈,道:“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程越,向本王请求将军士刘无敌调入其麾下,对此,在座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只听得帐中“嗡”地一声顿时像炸开了锅,一帮不明底细的文臣武将听了不由得个个面面相觑,惊诧莫名。河南王帐下什么时候改了规矩了?一个小小的队主征调一名卑贱无名的军士这样的事,如今也需要拿到中军大帐来商议了吗?亏得自己好奇了半天也不知河南王叫来那两人所为何事,难不成,就为了这个? “下官行台右丞田迁,有话要说。”帐中正闹哄哄之际,只见大帐左侧一个高瘦的老者快步走到帐中,朝河南王躬身道:“下官以为,队主征调军士一事,不应在中军大帐商议,还请大行台明鉴。” “哦?那田右丞以为,此事该当如何?”侯景阴阴一笑,不置可否地问道。 “下官以为,”田迁抬头看了侯景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原本在侯景身边垂首而睡的中军大都督王显贵突然睁开眼睛看了自己一眼,心中顿时一跳,他沉吟了一下,道:“下官以为,此事为中军内部之事,若两人同在一幢,幢主首肯即可,若两人同在一军,军主首肯即可,若两人不在一军,中军侯子鉴侯都督首肯即可。此事实为小事,一言可决,无需升帐集思众益。” “唔,田右丞言之有理。”侯景点了点头,道:“今日帐中并无幢主、军主,侯都督,你既为中军都督,依田右丞所言,你以为此事如何?” “末将以为,此事还是议一议的好。”侯子鉴霍地站起身来,拱手道:“侯王明鉴,此事不议,末将只怕有人会以为我中军军士只会残杀同袍、争赏冒功,以为我中军主将只会姑息养奸,践踏军纪!” “哼哼!”侯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转脸朝座中另一人道:“范仪同,照这田右丞所言,此事为中军内部之事,只需中军首肯即可,你以为如何?” “末将也以为,此事还是议一议为好。”范桃棒缓缓从座上站起来,朝侯景一躬身,道:“这程越、刘无敌两人挑衅杀伤同袍,末将那不成器的弟弟和其余军士都亲眼所见,此事已有定论。河南王秉持惜才之心,特加赦免,末将敬而服之。然此两人如同在一队,势必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来日若故伎重演,末将担心会有辱侯王当日怀仁之意。” 田迁目瞪口呆地看着侯、范两人针锋相对,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下,他蠕动了几下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突然,一道强烈的白光在帐中一闪而逝,巨大的霹雳在头上炸响,随即一阵铺天盖地般的闷响笼在帐顶之上,田迁大惊之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这场五月的雷雨,总算是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三章 生死难 “程二,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刘无敌趁着雷雨骤至,众人分神之际,低声问程越道:“范仪同方才那话的意思是不是说,上次那场纠纷,是我俩先挑起来的?” 被刘无敌这么一问,程越的脑海中猛然“嗡”的一声巨响,仿佛被刚刚震惊百里的巨大霹雳当头劈中一般,他颤抖着声音朝刘无敌低喝道:“闭嘴!不要出声!” 刘无敌诧异地转过脸来看了程越一眼,只见他脸色一片煞白,宽宽的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汗,忙沉声焦急地问道:“你怎么了?程二!” 怎么了?刘疯子,我对不起你啊,我程二实在是对不起你啊!程越悲愤地闭上眼睛,在心中不断地呐喊道,我自以为是地想把你调到我队中来,还信誓旦旦地跟你说,我们要在这乱世中掌控自己的命运,可结果呢,反而因此白白送掉了你的性命啊! 程越看了看帐中犹在对峙的侯、范两人,惨然一笑,哀伤地叹道,正如自己先前所想,仪同与中军的对立原本因侯景的奖惩决定而得以淡化,但提出让刘无敌到自己麾下,又将这两者之间的矛盾重新激化了出来。作为军中主帅,侯景必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左膀右臂互相敌对,他一定还会想尽办法来弥补这道裂痕。弥补裂痕的方法,就类似于治疗疮疤,要想金创愈合,首先要做的便是清除掉伤疤里的杂物,再辅之以药丸膏方,而在仪同与中军的这道疮疤里,微不足道的白身军士刘无敌便是那可以被随手清除的一个杂物。 只要中军在这次对峙中找到一个台阶,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而这个台阶,范桃棒方才已经抛给了中军,那就是,程越和刘无敌是已有定论的违反了军纪之人。 绝不能让刘无敌这么不明不白地送命!程越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偷眼朝侯景那边看了过去,此刻侯景正站在距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身上并未携带兵刃,一柄带鞘环刀斜斜地挂在他身后的大帐上,距他约摸四五步远。两名鬼面近卫按刀侍立在两边,距侯景各约五六步远,其余诸人按理应该都未随身携带兵器。 程越不动声色地往刘无敌身边靠了靠,用细如蚊呐的声音对他道:“一会我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刘无敌茫然不解地朝他看过去,却见程越朝自己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将满腹的疑问咽回肚子里,不再作声。 “侯王,末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跪坐在主位上垂首瞌睡的那位中年将军忽然出声,打断了侯子鉴与范桃棒的争执,朝侯景微微欠了欠身,缓缓地说道。 侯景朝他点了点头,道:“王大都督有话请讲。” “方才末将听侯、范两位将军争执了许久,末将以为,侯都督所言堪为正论,这程刘二人皆是我中军军士,如何处置,自然听凭主将安排。但范仪同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此两人毕竟触犯了我军中律法,虽蒙侯王体恤,宽宥其罪,却也不能保证事后不旧态重萌。故此,末将恳请侯王收回对程刘两人的特赦恩赏,准许末将对其稍加惩戒,严肃军纪,以绝他人轻慢之心。”说到这,王大都督又朝范桃棒站立的方向看了过去,接着又道:“如此一来,想必对范仪同也有所交代了。” “王大都督言重了,”范桃棒欠了欠身,道:“末将绝无搅扰中军内务之意,之所以对程刘二人之事持有异议,不过是不忍见军法驰废、小人侥幸而已。王大都督如此深明大义,执法严明,末将所言倒是画蛇添足了,中军事务还请大都督自行裁决,末将不敢多言。” “两位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本王深感安慰。”侯景点了点头道:“只不过这程越对本王有救难之义,且已在三军阵前夸功授赏,若再施之以刑,恐伤有功之士的忠勇之心。这样吧,”侯景指了指刘无敌,道:“本王就收回对刘无敌的恩赦,将其交由中军按律处置,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侯王英明!”王、范两人躬身赞道。 “卫士何在?即刻将这刘无敌押出大帐。”侯景喝令道。 刘无敌呆呆地跪在帐中,心里还在不断琢磨着程越对他说的话,这话有点没头没脑,让他感觉很是困惑,他不知道程越想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刚才他的情绪非常奇怪。正想得出神之际,突然听到侯景喝令让近卫将自己押出大帐,顿时又惊又怒,待回过神来时,只觉两臂一紧,似乎胳膊已被人用手扣住,略一转脸,见两名鬼面近卫已到了自己身后,正要拿绳子将自己捆住。刘无敌忙跳起身来,两臂使力一挣,将两位鬼面近卫推出数步开外,大声怒吼道:“我又没有犯纪,为什么要抓我!” 两名近卫没料到他竟敢拒捕,仓促之下吃了个暗亏,脸上挂不住,顿时恼羞成怒,两人锵啷一声抽出环刀,朝刘无敌扑了过来。 “且慢!”程越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刘无敌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沉声道:“不知河南王将要如何处置刘无敌?”说话间,他脑海中飞速地算计着与侯景之间的距离,三步,只要自己奔出三步,便可将侯景抓在手里,他相信,刘无敌只要能拖住那两名近卫片刻,他完全有信心把侯景制住,作为自己与刘无敌全身而退的护身符。 “放肆!”侯景见程越竟然敢护住刘无敌质问自己,怒不可遏地喝道:“程越,你竟敢公然抗命,你要谋逆吗?!来人!” 喝声未落,只见帐中主位后的帘幕被一把扯开,一队黑衣具甲,鬼面覆脸的近卫提着明晃晃的环刀杀气腾腾地一涌而上,将程越和刘无敌两人团团围在中间。 “哼!程越啊程越,本王见你勇力过人,谦顺知礼,故而对你简拔重用,青眼有加,想不到你竟然恃宠而骄,自甘堕落,咆哮大帐,藐视本王!”侯景继续喝骂道:“既然你要跟刘无敌同进共退,那本王今日就成全了你。” 程越闭着眼长叹了口气,自己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侯景居然在帐内还留有一队精兵。原本以为可孤注一掷,赢得一线生机的,如今这形势已急转直下,纵算拼死一搏,也难逃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刘无敌见此情景,不禁恍然大悟,程越定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会被侯景抓起来,他说的那话,是让自己跟着他一起冲出去呢。想到这,他难以压抑内心的兴奋,转着圈看了看围在四周的近卫,舔了舔嘴唇,低声对程越道:“程二,动手吧?” 程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握了握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朝侯景拱手躬身道:“侯王明鉴!卑下绝无冲撞侯王之意,只是这刘无敌与卑下情同手足,突遭此无妄之祸,卑下心中不平,故此失态,还请侯王治罪。” “哼哼!无妄之祸?程队主说得倒是轻巧。”范桃棒见侯景没有答话,便冷哼了一声,道:“当日你二人大逞凶威,残害同袍,杀伤甲队士卒十余名,如此罪大恶极之事,也是无妄之祸吗?” “当日之事,真相如何,我想范仪同比卑下更加清楚。”程越抗声道。 “真相?哈哈。。”范桃棒哈哈大笑道:“你二人之罪状早有定论,你居然还敢在此信口雌黄。你所谓的真相,说的就是周康周郎中的亲眼所见吧。幸亏周郎中今日不在帐中,如若他在,你必然逃不掉一个蒙蔽上官的罪名。” “好了,时候不早了,大战在即,诸事繁多,不可因两个卑贱的军士而坏了军国大事。侯王既已有明令,自无需多言,左右卫士,将这两人押出营帐,按轻军之罪处置了吧。”左侧最上首一个干瘦的白衣老者不耐烦地冷冷说道。 近卫闻言一拥而上,反剪着两人的胳膊,就往营帐外走去。 程越看了看自己和刘无敌脖子上架着的明晃晃的钢刀,暗自挣了几下,随即颓然地放弃了,自己和刘无敌虽然勇武,但帐中近卫太多,且都已将侯景等人紧紧护住,就算能杀得了几个,两人也无法全身而退了。他满怀歉疚地看向刘无敌,却见刘无敌也正一脸歉意地看着他,程越懊丧地叹了口气,暗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啊!血与火的征程还没起步恐怕就要戛然而止了,穿越对自己来说,真是件然并卵的事情。 两人被押送着才走出几步,忽见大帐的门帘被人猛地掀开,一股土腥味浓厚的空气顿时灌入帐中,将帐内燃着的火把吹得忽明忽暗,紧接着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跨了进来,也顾不得行礼,咕咚一声跪倒在侯景的面前,颤抖着声音叫道:“禀侯王,敌袭,敌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四章 秀容骑 “敌袭?”侯景面色狰狞地看着这个仓皇失色的报信人,转身从帐后取下环刀,锵地一声拔出刀来,顺手将刀鞘狠狠地甩在那人混杂着雨水和泥浆的头上,用刀刃指着他的脸,高声骂道:“尔朱奴!你也算是个跟着我身经百战的老人了,韩轨一个夜袭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滚起来,给我好好说。” 尔朱奴湿漉漉地趴在地上,身体颤抖的就像风中的一片树叶,连额头上被刀鞘砸出的血污也顾不得擦,只是战战兢兢地叫道:“不是韩轨,不是韩轨!是天柱大将军,是天柱大将军!” 听尔朱奴这么一说,帐中顿时骚动起来,文官武将们个个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这天柱大将军虽是官爵封号,但古往今来,唯有一人真正受过此勋,那人便是孝庄帝元子攸时的最大权臣尔朱荣。不过尔朱荣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被孝庄帝所杀,连亲信族属都被屠戮殆尽,这尔朱奴却又为何说来袭之敌是天柱大将军呢? “天柱大将军?!”侯景一听这话,手中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一愣神,旋即醒悟了过来,暴怒地跨步上前,提脚狠狠地朝跪伏在地的尔朱奴身上踢去,一边踢还一边大骂道:“你个不中用的废物,我看你真是撞了邪了!来人,把这废物给我拉到外面去砍了!” 尔朱奴一听,忙挣扎着爬起来,抱住侯景的腿,长嚎道:“侯王饶命,侯王饶命啊!来袭的不是天柱大将军,是他的麾下精骑,是秀容骑兵,来袭的是秀容骑啊!” “秀容骑?!”侯景身子一晃,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纸,呆滞着两眼喃喃地道:“这里怎么会有秀容骑?难道高欢还没有死?不可能,不可能!高欢一定死了,一定是死了!” “侯王,高欢必定是死了,这个毋庸置疑。”中军大都督王显贵站在侯景身边,见侯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忙开口道:“据斥候所探,本次来犯的,只有韩轨,侯王不必忧心。” “秀容铁骑,精甲天下,岂是韩轨这个只配吃些残羹冷炙的人动用得了的,”侯景长吁了口气,道:“难不成,这次来的不是韩轨,而是慕容绍宗?不对,以慕容绍宗的名分地位,也不能以秀容骑傍身,除非,来的人是高岳!” 说到这,侯景对帐下左首那名干瘦的老者道:“王左丞,你速想办法弄清楚我们此次对敌的主将究竟是何人。如是韩轨,自然无碍,如是慕容绍宗或高岳,我等恐怕要尽早谋划,以免为其所败。” “下官领命!”行台左丞王伟一躬身,匆匆出了大帐。 侯景看着王伟出了大帐,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恐慌,他定了定神,缓缓道:“今敌军以秀容骑夜袭,诸位以为,该如何应对?” “下官中兵参军柳昕,有几句话想问问尔朱奴,还请侯王应允。”帐下一个面色红润的老者起身道。 侯景一把将尔朱奴拖起来狠狠地掼在身前,道:“柳参军只管问。” 柳昕朝侯景一欠身,问道:“尔朱奴,你是何时在何处看到所袭之敌?来敌人数有多少你可知晓?他们如何突袭?” “回参军,”尔朱奴经此一番惊吓折腾,总算慢慢回过了神,他想了想,颤声答道:“卑下当时正与队中军士在东门城墙上加固城防,忽然听到城墙下马蹄声如雷,探头往下看去,只见一队骑兵,约莫十余人,从洧水的方向奔了过来,看装束,不像是我军中的士卒。卑下还没得及仔细查看,对方就已经到了城下,卑下忙喝令让来骑止步,却不料对方不仅毫不理会,反而乱箭齐发,射杀了我麾下一名什长。” “也就是说,对方来袭之人,不过十余骑?”中军大都督王显贵听到此处,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问道。 “依卑下看,约摸十五六骑。”尔朱奴嗫嚅道。 “一群废物!十五六人的骑兵就把你们吓成了这个样子?”王显贵怒喝道。 “禀大都督,来敌骑射之术非常精妙,他们虽然没直接攻城,但却分成好几个小队,绕着城墙放箭,箭无虚发,中者皆死。原本在城墙上值守的都是民夫,经他们这一袭,现在那些民夫个个都龟缩在堞口之下,没人再敢探出头去了。” “看来,敌方是打算使用小股袭扰的方式,摸清我军在颍川城的守备情况,为后续登城之战做准备。”柳昕分析道:“下官以为,此小股骑兵我等不必理会,只需督促士卒民夫,尽快把守城战具准备妥当即可。城上可暂用大盾遮蔽,以破来袭之敌的搅扰。” “就依参军之计行之。”侯景下令道:“诸军无令者一概不得妄动,违令者斩!暂停其他征调,增派民夫上城备战,城墙上有躲避飞箭,犹豫不进者,斩!” 侯景看着几个武将领命出帐而去,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转眼见尔朱奴还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朝他冷冷地问道:“你方才说,来袭者是天柱大将军,秀容骑兵,此事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释?” “禀侯王,卑下见来敌所乘之马皆高大健壮,马鞍以下蒙着虎皮,马头上插着雉尾,只有秀容骑才会如此装饰。而且他们所用的箭也与普通箭支不同,箭尖有鸣镝,箭镞上铭有秀容二字,卑下也是看了他们射过来的箭,这才敢确定的。”尔朱奴眼前好似又出现了那人似恶鬼、马如游龙,鸣镝凄厉,箭箭夺魂的可怕场景,他强忍着心头的恐惧,颤抖着声音回答道。 “虎纹、雉尾、鸣镝、铭文,如此看来,必是秀容铁骑无疑了,”柳昕字斟句酌地说道:“据下官所知,这秀容骑乃是孝庄帝时一代枭雄尔朱荣的立身之本,起初不过是以秀容郡为据点所训练的契胡骑兵,其后因随尔朱荣南征北讨所向无敌而名动天下,尔朱氏被族灭后,麾下秀容精骑亦随之覆灭,唯有原属高欢麾下的一小队精骑仍被保留,并延续了秀容骑之名。难道如今城下的这一支小队,竟会是高氏禁军中的精锐?下官倒是在想,这会不会是韩轨故弄玄虚,虚张声势,用以扰我视听的手段。” “不管是真是假,本王都要探查个究竟。否则本王终究难以心安。”侯景沉声道:“你等都知道,现今我军中半是胡兵,半是汉兵,其中汉兵自不待言,胡兵则大多为随我多年的契胡人,契胡人对尔朱荣及秀容骑有着异乎寻常的敬畏,如任由城外秀容骑骚扰滋事,只怕过不得多久,军中便会人心浮动。”说着,侯景厌恶地踢了尔朱奴一脚,道:“本王的百战之师,都会变得像脚下的这个废物一般不堪。” “末将愿亲帅精骑出城,全歼来敌,以安侯王之心。”中军大都督王显贵躬身请命道。 “大都督不可!”柳昕忙劝慰道:“秀容骑虽人不过十余,然其战力之强人尽皆知。若大都督帅众进剿,无异于张大罗而网鸟雀,恐虚耗兵力而难竞其功;若大都督所帅之人过少,又恐陷于苦战,万一不胜,难免会挫动我三军锐气。” “那以柳参军之见,又该当如何?”王显贵语带不满地反问道。 “下官倒是有个法子,”柳昕朝大帐门帘处看了看,道:“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柳参军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侯景看了柳昕一眼,沉声道。 “禀侯王,我的这个法子,还得落到方才被押出营帐的那两名军士身上。”柳昕朝外指了指,说道。 “你是说程越、刘无敌两人?”王显贵若有所思的问。 “正是这两人,下官听说这程越、刘无敌二人皆有万夫不敌之勇,程越能以重伤之躯,凭一掷之力洞贯奔马,刘无敌能在仓促之间,以一柄单刀重创骑阵。有如此勇力而不能效命疆场,下官以为实在可惜。”柳昕摇头叹息道:“侯王何不去其束缚,令两人出城搦战,成则功过相抵,败也死得其所,如此一来,上可显侯王仁爱之心,下可慰壮士忠勇之意,岂不正好?” “让这两人出战倒也不是不可以。”王显贵沉吟了一阵,道:“以两人敌秀容十六骑,必死无疑。我所担心的是,这两人的败亡,是否会影响我军将士的士气。” “大都督多虑了,两人深知罪孽深重,自求舍身杀敌,无论生死,都足可壮我三军之气了。” “来人!”侯景喝道:“去帐外看看那程越和刘无敌两人是否还在,如在,带他们进来。” 一名近卫躬身领命,正待出帐查看,却听到帐门处一人高声叫道:“不用了!” 帐中诸人循声望去,只见行台郎中周康正挎着药匣匆匆跨进了大帐,他三两步奔到帐中,朝侯景躬身道:“下官遵大行台之令,巡行各营医帐完毕,前来复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五章 吾往矣 “郎中辛苦,一旁歇息吧。”侯景朝周康点了点头,笑道。周康欠了欠身,依言退到一边。 “敢问周郎中,方才河南王命卫士去查看程越、刘无敌两人是否还在帐外,却听郎中说不用了,不知郎中此言何意?”柳昕问道。 “禀侯王、柳参军”,周康朝柳昕拱了拱手,对侯景说道:“下官方才进帐前,已让近卫暂缓执行军法,此刻程、刘两人正在帐外候命。” “好你个周康,河南王亲命处置的人,你居然敢擅自阻止,你一个小小的行台郎中,如此胆大妄为,简直罪不可恕。”对面的范桃棒见周康如此一说,顿时大声呵斥道。 “周康,这是怎么回事?”侯景看了看周康,沉声问道。 “侯王,方才回帐复命时,下官见程越、刘无敌正在帐外被行军法,下官深知此两人勇力过人,颇觉如此轻死,实为可惜,因此冒昧阻止卫士,进帐来向侯王进言。” “哦?不知周郎中有何高见。”侯景不冷不热地问道。 “下官巡查医帐时,听营中将校称,城外有秀容骑扰城,下官素知秀容骑骁勇善战,对此也是颇为忧心。下官以为,秀容骑虽强悍,然人数必不会太多,若我军大出,恐怕徒劳无功,若与之小战,又担心力有不逮,因此,下官以为,遣一二敢死之士前往探视,方为良策。程、刘二人既犯军法,本为必死之人,不如驱之以薄敌,或生或死,不失为一选择。”说到这,周康一撩长袍跪倒在地,超侯景拱手道:“侯王明鉴,下官并无违逆侯王军令之意,若侯王觉得下官之议无可采之处,程、刘二人犹在帐外,下官愿与之一并受刑。” 侯景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周康,半晌,展颜一笑,道:“周郎中一片忠义之心,本王岂会不知。郎中之论甚好,与方才中兵柳参军之议不谋而合,既然两位皆以为程、刘二人可为死士,本王自不会一意孤行。”说完,朝近卫喝道:“速去帐外将程、刘两人带来。” 周康伏身道:“侯王英明!” 不多时,近卫将五花大绑的程越、刘无敌二人带了进来。一进大帐,刘无敌一语不发,瞪着双牛眼,望着帐中诸人,呼哧呼哧地直喘着粗气,程越忙撞了撞他,单膝跪倒在地,朝侯景恭声道:“卑下程越、刘无敌,见过侯王。”说着,偷眼看了看跪倒在一旁的周康,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这周康真可谓是自己的命中贵人,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周康对他的帮助可谓是不遗余力,若没有他,自己和刘无敌恐怕早就死在范桃枝的手里,洧水河边,他推心置腹地为自己解说侯景军中的人情世故,还把唯一的一名最亲近的族人托付自己代为照顾,就在方才,也是他的及时出现,才免除了两人被军法处置的噩运,使得事情有了这么一丝转机。凡此种种,自己欠周康的实在太多了。 正感慨之际,突听得侯景冷冷地问道:“你两人可知罪?” 刘无敌脖子一梗,正要说话,却见程越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只得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单膝跪倒在地,低着头一声不吭。程越见他如此,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略略定了定神,拱手回道:“卑下,知罪。” “对本王的处置,你两人可心服?”侯景淡淡地继续问道。 “侯王执法严明,卑下不敢不服,”程越朗声道:“只是卑下和刘无敌两人自小熟习武艺,自投入河南王麾下以来,无日不思奋勇杀敌,舍身以报侯王之大恩。如今大敌兵临城下,三军将士无不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卑下泣求侯王能恩准卑下两人待罪杀敌,卑下等不望将功折罪,惟愿能尽效微劳,虽九死而无悔!卑下之哀,还请侯王怜悯。” 侯景面无表情地看着程越跪在地上慷慨激昂地卑辞陈情,过了好一阵,缓缓道:“本王也不是不讲情理之人,程队主既有此心,本王便破例应允你这一回。”说着,侯景指了指帐外,高声道:“如今,城下有一小股骑兵正在扰我城池,本王特许你和刘无敌两人出城查探。不过,此次查探人数不能过多,你队中军士一个也不能带,就你两人,你等可敢前往?” “有何不敢?!无需程二,我刘无敌一人足矣!”刘无敌一听说可以出战,兴奋得霍地站起身来,高声叫道。 “放肆!中军大帐,岂容你在此大呼小叫!”范桃棒厉声喝道。 刘无敌猛地转过身,狠狠地瞪了范桃棒一眼,正要发怒,却听见程越在身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过身来,跪倒在地。 “禀侯王,卑下与刘无敌愿出战迎敌。”程越朗声应道。 “好!军中无戏言!来人,将他们两人松绑。”侯景喝令道:“赐他们两人铠马军器。”说罢,朝程越道:“你两人既自愿出战,本王便赦了你犯纪之罪,永不再议。此战若有功,另有赏赐。” “卑下多谢侯王大恩。”程越伏身下拜,恭声道:“不知卑下此次出战,可有其他谕令?” “不错,你倒真不是个粗莽武夫。”侯景朝他点了点头,笑道:“此次出战,务必尽力搏杀,无令不得擅自入城,违者立斩不赦!”说到这,他略顿了顿,慢慢说道:“如你等能生擒敌军,本王可为你二人记一大功。” 正说话间,只见两名近卫一人提着一副两当铠,一把环首刀走上前来,刘无敌跳起身来,接过铠甲扔在脚下,拎起环刀试了试,叫道:“既然是与敌骑对阵,这环刀却是太轻巧了些,可有重一点的兵刃?” “放肆!”那近卫喝道:“环首刀原本就是骑战劈砍之用。侯王赐你兵刃,岂容你挑三拣四。” 刘无敌瞥了他一眼,轻蔑地道:“用环刀骑战,与那些小娘子们用细针绣花一般,我刘某人临战从来用的都是铁枪。” “哼!铁枪?我告诉你,今晚出战,外面连槊都有,只怕你无命消受。”范桃棒在一旁冷哼道。 来敌有槊?程越听得这话,心中一惊。这马上作战,环首刀已是常制,但对于一些身强力大的壮汉,也有弃环刀而用其他更加重长的兵刃的,如枪、戟、钯、镋、叉、铲等等不一而足,能用槊作为骑战武器的,少之又少。原因无他,只缘于这槊的制作极为繁复,造价高昂,非世家大族不能用,范桃棒既然说敌骑有槊,想必不会有假,若是如此,那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敌骑的领军将领是出自北方大族的知名战将;其二,敌骑是高氏少有的精锐之师,据程越所知,高氏禁卫骑兵大多用槊,其中尤以号称冠绝天下的秀容骑所用最为精良。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自己和刘无敌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如果说敌将是大族名将,自己小心谨慎还有一丝可能全身而退的机会的话,若是遇到高氏禁卫,单凭两人之力冲阵,必然是有去无回无疑。 想到方才侯景所说的无令不得入城,程越心中了然,自己和刘无敌是恐怕是要为侯景拼死尽忠了,原本以为能因此获得一线生机,却想不到两者之间,不过是龙潭与虎穴的差别而已。 程越看了看一脸兴奋地咧着嘴直乐的刘无敌,心中长叹了一声,看来,今日这一劫,终究是躲不过去了。 “你既用不惯环首刀,那也由你。”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刘无敌的中军都督侯子鉴突然说道:“本将平日也嫌环刀略过轻便,所使兵器中也有一杆大铁戟,你要出战,本将就送于你,望你用它好生上阵杀敌。”说完,朝侯景一拱手,道:“末将愿将所用铁戟送与刘无敌对阵。” 侯景微微点了点头,朝卫士道:“你到帐外,将候都督所用的铁戟拿来给刘无敌试试。”说着,转头问程越道:“程队主莫非也不用环刀?” 程越忙拱手道:“卑下身弱力微,用环刀便可。”说话间,他不由得想起了汝阴程氏祖宅,自记事起,他便知祖宅中供有一杆金丝马槊,幼时自己还经常偷偷去把玩,却常被严厉的父亲责骂。哪怕是后来他能将槊舞得得心应手,父亲也始终没将那杆金丝槊给他用过一次。自那夜自己逃出家门之后,便再也没有听说过那杆金丝槊的消息。 今日说起马槊,看到侯都督赠戟,他突然想起来,以前曾听一个老家人说,那杆槊是白袍将军陈庆之赠与父亲的,只是直到现在,程越都一直没想明白往昔威名赫赫的白袍将军陈庆之,与汝阴程家究竟有何种渊源,竟能让一名武将将自己最为心爱的武器甘心相赠。 想到这,他朝侯子鉴深深躬身行了一礼,道:“程越代刘无敌,多谢都督赠戟之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六章 逞凶威 侯子鉴看着刘无敌将近卫抬上来的铁戟提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淡淡一笑,回道:“这杆戟也不是我常用之物,今日赠与刘无敌,也算是物得其用了。”说完,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道:“你等今日之战凶险异常,该说的侯王都已经吩咐了,本都督就不再多言,你既身为队主,御敌对阵之时,本都督授你随机决断之权,你等务必奋勇向前,切莫坠了我中军之威名。” 程越拱手施礼,大声应道:“谨遵都督将令!” 侯子鉴摆了摆手,道:“敌骑在外,不可稽留,你等速速整顿装束,出城迎敌吧。” 侯景见程越两人整装齐备,不再多言,转脸喝令道:“勇士出征,不可不壮以行色,来人,传我将令,着库真都督六人,护送两位壮士出城迎敌!” 话音刚落,主帐内齐齐奔出六名鬼面近卫,一语不发欺身上前,分两队将程、刘二人夹在中间,裹挟着便往大帐外走去。 范桃棒看了看被挟出帐外的两人,突然开口道:“侯王,我见此二人桀骜不驯,野性未除,恐其临阵倒戈,反资于敌。若如此,不但无益于事,恐反遭韩轨所笑,不可不防啊。” 听着帐外马蹄声渐渐远去,侯景蹙着眉头看了看帐门的方向,半晌,冷声令道:“侯都督,你即刻安排在东门值守的中军军士,将三床强弩架于东门之上,如发现程、刘二人有任何异动,即刻以床弩将其射杀!” 侯子鉴躬身一诺,迟疑了一下,缓缓道:“禀侯王,若其两人能侥幸全身而退,末将请命帅骑接引二人回城。” “全身而退?侯都督未免将他两人看得太重了些,”范桃棒大笑道:“十六骑秀容骑若败在这两小儿手中,范某愿亲自为其解袍卸甲,持爵敬酒!” 侯子鉴朝范桃棒怒目而视,却心虚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己也知道,两人在秀容骑的冲击下,休说全身而退,只怕会连人带马都被撕得粉碎,只是他实在看不惯范桃棒那一脸得意的小人模样,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转身出了营帐自去安排床弩骑兵。 “王伟王左丞还未归帐,我们姑且等一等他,”侯景看着侯子鉴的背影,淡淡一笑,道:“若程、刘两人真能在秀容骑下凯旋而归,本王不介意在此置酒,为其大飨庆功。” 此时天色尚未黑透,瓢泼大雨依然未见停歇,程越、刘无敌两人趁着雨声和东门城墙上守军的鼓噪声悄然开了城门来到城外,程越扯住几近暴走的刘无敌,指着左前方远处一片黑糊糊的地方沉声道:“刘疯子,左前方不远处,靠近洧水河边,有一小片树林,等会我们悄无声息地冲过去,见敌骑就全力攻击,不管是否奏效,一击之后,立即进入树林,明白吗?” “进入树林干嘛?”刘无敌怪叫道:“好久没有临阵对敌,我这一身骨头都痒得厉害,区区十几个骑兵还奈何不得我们,直接杀过去一锅端了岂不痛快?” “你没听城门口那几个守军说吗?他们是秀容骑,秀容战力如何,想必不用我告诉你吧?就算你刘疯子勇武过人,但敌众我寡,马力、兵甲都比我们精良,不趁此雨夜各个击破,你还想着以一敌十,是嫌命长了吧。” “秀容骑?人人都说秀容骑如何了得,我刘无敌偏不信这个邪。程二,你要是嫌马力弱,一会我将敌将的坐骑给你抢过来就是了。”刘无敌双眼血红,兴奋地低声吼道。 “你要是这般做派,我们俩兄弟之谊,到这就算完了。”程越又急又气地沉声喝道。 刘无敌见程越真怒了,只得压了压心中那股澎湃的战意,应道:“好了好了,都依你!我们冲杀一回,再进小树林。” “这样就对了,”程越有点不放心地点了点头,借着闪电的白光细细观察了一阵,道:“前面有大约五六骑离我们最近,我们先从他们下手!” “好嘞!”刘无敌一声怪叫,率先挥戟驱马冲了上去。“这个混蛋!”程越大骂一声,也只得提刀紧跟着往前驰去。 一小队六名骑士正朝城楼上放箭,靠最左边的一名骑士突然发现东门黑洞洞的城门口有两骑飞马直往这边奔来,天黑雨大,一时看不清来骑的装束面貌,但久经沙场的警惕性让他意识到来者不善,他忙举起骑弓,搭箭上弦,大声喝道:“来骑止步!” 喝声刚被大雨淹没,来骑就已经到了面前,借着霹雳的电光,那骑士只见一名浓眉大眼的粗莽大汉朝自己咧嘴一笑,一股猛烈的劲风随即朝自己当头扑来,大惊之下,他本能地扬着骑弓迎了上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手中骑弓应声而断,那股劲风来势未衰,呛啷啷一连声从自己胸前的明光铠上划过,一股从未有过的疼痛感和虚弱感从前胸传来,那骑士惊恐地看着胸前被齐根切断的甲叶内狂喷而出的鲜血,两眼一黑,一头栽下马去。 刘无敌一击得手,战意顿时在胸中如烈火般燃烧起来,程越的交代在脑中一闪念便被被狂躁驱散得一干二净,他握戟的手用力往前一送,将那名骑士扎透挑在戟上,举起来舞了一圈,再重重地砸在地上,浴血仰天狂笑道:“哈哈哈哈,秀容小儿不堪一击,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刘爷爷的雄威!” 程越与刘无敌就差一个马身的距离,他的目标是最靠右边的那名敌骑,但显然刘无敌的出现让对方有所防备,见有人往那边奔去,早已搭弓开弦,射出了一箭。程越身子一闪躲过射来的箭矢,却见敌骑已抛下骑弓,挺着长槊朝自己当胸刺来,程越举刀一格,刀身切击在槊杆上,噗地一声闷响,程越只觉得槊杆猛地一弯,随即一股巨大的弹力传递回来,将他的手腕震得微微发麻。 这是上好的马槊!程越心念飞转,不等对方长槊回撤,借着坐骑的前冲之势,将环刀一推,刀身沿着槊杆急速向前横切,敌骑见对方长刀如跗骨之蛆般朝自己前胸滑来,大惊失色,匆忙之间来不及抵挡,只得忙弃了长槊滚身下马想躲过这凌厉的一刀,身体还未及离鞍,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他发现自己竟高高地飞到了半空,他骇然之极地往下一看,只见一名无头的骑士狂喷着鲜血,栽倒在马下。 程越一刀毙敌,心中却不敢有丝松懈,他来不及看一眼对方滚落在地上的头颅,将抢在手里的马槊朝身前一横,提刀急速往小树林的方向狂奔过去。 才奔出几步远,便听得刘无敌那近乎变态的狂吼,程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个该死的刘疯子!”他恨恨地低声咒骂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到刘无敌已被余下的四名敌骑团团围在中间,只见他状若疯虎般左突右杀,不时地发出不成腔调的吼叫。 程越猛地一偏缰绳,胯下坐骑原地人立而起,灰秋秋一声长鸣,反身往回疾奔。围攻刘无敌的那四骑见程越去而复返,齐声发出尖利的长啸,随即分出两骑,朝程越当头迎了过来。程越在马上听得他们齐声呼啸,心中顿时凛然一惊,他们似乎正在召唤自己的同伴,果然,这边啸声方歇,又听到远远的雨幕深处,传来几声类似的长啸。 他们的同伴正在赶来,此时决不可恋战!程越大急,朝刘无敌狂吼道:“刘疯子,走啊!” 刘无敌方才对付四人合击,深感难以招架,确实已心生退意,但此刻见敌人分兵,压力顿减,心头狂意又起,怪叫道:“程二莫急,待我杀了这两人便来!” “该死的刘疯子!”程越无奈,只得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两腿狠狠一夹马腹,加速朝迎面而来的两名敌骑冲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程越端坐在马背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奔在前面的那一名敌骑,直到能看到他湿漉漉的兜鍪下那双狂暴的眼睛,直到两马错身,对方持槊朝他当胸扎来。程越一声轻笑,身子猛地往右一滑,左手紧紧抓住鞍辔,悬身于马侧,右手环刀一挥,重重地砍在来骑飞奔的马腿上,只听得一声惊天悲鸣,奔马四条腿被齐刷刷连根削断,马上骑士如同一个被丢弃的布袋般向前飞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紧随其后的那名敌骑见此,发出一声狂怒的吼叫,驱马便朝程越凶狠地扑了过来,程越脚下一点,上了马背,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刘无敌的方向奔去,连看也不看紧随其后的那敌骑一眼。 敌骑暴怒,死命催赶坐骑逼了上去,程越所乘之马为中军常备,虽也健硕,但论起脚力,哪是秀容马的对手,转瞬之间,敌骑就到了程越身后,他狰狞地一笑,挺起手中的马槊便朝程越的后心猛扎了下去,槊出如龙,劲啸如风,却感觉扎到了空处,敌骑眼前一花,只见之前往前狂奔的程越竟和自己呈了对面之势,他大惊失色,慌忙收槊,突觉肋下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杆马槊像毒蛇般钻进了自己身铠的薄弱处。 “你!”敌骑用尽力气指着程越,惊怒交加地大声吼道。 程越噗地一声将槊拔了出来,看着滚落马下的敌骑,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回马枪,罗家枪罗成的绝技。你不知道,正常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七章 红袍将 程越转过马去,透过雨幕,模模糊糊地看见一队敌骑正急速朝这边驰了过来。 敌骑朝这边聚拢,两人危险了!程越知道,他和刘无敌之所以能一举破敌,一半原因是他俩拥有的那过人武力,另一半原因则是这一小队敌骑过于自信:他们自信就凭秀容骑的威名,敌人一定只会龟缩在城墙内固守而不敢出战,从而被程刘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样是因为自信,他们才会舍弃骑兵作战时更具优势的阵式冲击,而选择与他们单个对敌。 但看这股来骑的气势,却是典型的集合式冲锋阵型,一旦被敌骑缠住,自己和刘无敌绝对不可能在以一敌六的情况下还能全身而退。只有按照之前商定的办法,在敌骑冲阵之前退入小树林,便还可以利用树林和雨夜作掩护,各个击破并争取脱身的可能。 “刘疯子!敌骑来了,快走!”刘无敌正挥戟将一名敌骑拍落马下,忽听得程越这么一喊,不禁转头朝旁边看了过去,只见右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地有五六骑正朝自己这边扑来。 刘无敌虽莽却也不是死脑筋,轻重缓急他还是知道的,如果还留在这里和来敌硬碰硬地纠缠,自己和程越两人今晚就一定会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就在他这一分神之际,这边仅剩的最后一名敌骑悲壮地长啸了一声,将马槊一挺,疯狂地朝刘无敌扑了上去,刘无敌仓促之下,只好挺戟和他战作一团。他一边斗一边朝程越大喊:“程二,你先走,我解决了这一个就来。” 程越见状大急,正待拍马上前助战,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凄厉的鸣镝声,“刘疯子,避箭!”程越心中大惊,朝刘无敌狂吼道。 话音未落,密集的箭雨已将刘无敌全身笼罩,刘无敌狼狈地一边舞戟撞开射来的箭矢,一边和那疯狂进攻的敌骑周旋,正左支右绌之时,突觉胸腹间一痛,他忙低头一看,一支铁箭撕开了他厚厚的铁甲,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肋,只余了一半在外。刘无敌一声闷哼,张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箭伤得很深,估计自己今晚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刘无敌心头一沉,勉力荡开敌骑刺过来的长槊,用力朝急奔而来的程越喊道:“程二,快走!” 程越听他声音有异,知他必是受了创伤,又见来敌的骑队已冲出了雨幕,距刘无敌只有数十步远,他操起横在马上的长槊,奋力朝与刘无敌对战的那名敌骑掷了过去,大叫道:“刘疯子,快走!我来助你!” 长槊如电般射出,转瞬即到了那名敌骑身侧,尖利的槊尖刺破空气的呜呜声,惊得那敌骑头皮一阵发麻。他忙弃了刘无敌,用尽全身力气回槊一磕,一股沛然莫可匹敌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他手中的长槊震出一丈开外,毫无阻滞地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只觉得自己从马上飞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想爬起身来,却见那长槊已将他钉在了地上,只露出短短的一截槊杆,犹在自己鲜血狂涌的胸腹间微微颤抖。他惊骇之极地一声惨嚎,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敌骑落马,刘无敌顿时没了压力,他深吸了一口气,调转马头跟着程越直往小树林的方向奔去。没奔出没多远,两人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大起,敌骑马快,已在身后不远处了。 “刘疯子,再坚持一下,进了小树林我们就安全了。”程越见刘无敌端坐在马上的身形一晃,似乎要跌下马去,知道他必是受创不轻,沉声喝道。 “程二,我恐怕是不行了。”刘无敌惨然一笑,说着,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我中了一箭,怕是撑不过去了。你快走吧,我给你断后,你记得给我报仇就行了。” “闭嘴!”程越厉声喝道:“受了一点点箭伤,怎么就成了这般妇人之态!马上就到了,用不着你断后。你若敢死,成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语音未落,尖利的鸣镝声从身后直扑了上来,两人心头一凉,顾不得说话,忙将身子趴伏在马背上,死命催马往前急奔。小树林就在眼前!程越两眼死死地盯着雨幕中那一大片黑黝黝的影子,心里高叫道:“快点,再快点。” 正在这紧要关头,程越忽听得背后传来噗的一声闷响,随即便是一声惨烈的战马嘶鸣声,程越心头亡魂大冒,他猛地转过身去,只见原本紧跟在身后的刘无敌已重重地摔倒在地,魁梧的身躯在泥浆里翻滚了好几个圈,趴在雨水里一动不动。鸣镝射中了他的马!程越惊怒交加,勒马狂吼道:“刘疯子!刘无敌!” 一连叫了好几声,刘无敌却始终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身后,马蹄声如雷。程越悲愤地仰天长啸了一声,缓缓抽出环刀,调转马头,静静地看着敌骑恶狠狠地朝自己这边扑了过来。 转眼间,敌骑就已奔到,见程越一人一马横刀立在那里,他们也没有立即发起冲击,六人六马缓缓分开,将程越和刘无敌两人团团围在圈中。 与程越正面而对的一骑一挺手中长槊,高声喝道:“我是秀容骑骑将高洪,来将通名!” 程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言声。他微微抬头,向前方颍川城的方向望了过去,低矮的城墙已然淹没在如帘的雨幕和浓黑的夜色里。前方远远地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定是秀容骑的第三小队骑兵也在往这边赶来。程越收回目光,忧伤地看了看趴在雨地上的刘无敌,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将环刀提在手里,翻身跳下坐骑,慢慢地走到刘无敌身边。 高洪见他旁若无人的样子,心头大怒,喝道:“本将在问你话,你听到了没有!我麾下这六骑,可是你等所杀?!” 程越蹲下身,将刘无敌轻轻地翻了过来,只见他面如金纸,呼吸细微,显然只是伤重昏迷了过去,心头不由得一阵狂喜,略略一检视,见他前胸一支铁箭深深地贯入了甲胄之中,大股鲜血从创口处汩汩而出,程越眉头一挑,朝高洪沉声道:“我要见你们主将!” “要见我家主将,倒也不难。”高洪狰狞一笑,道:“你杀伤我麾下将士,我自会将你的头颅砍下,送与我家主将请罪!”说完,将手中长槊一震,喝道:“本将手下从不杀无名之辈,报上你的名来。” “我姓甚名谁,等见了你家主将,你自会知道。”程越用力撕开刘无敌箭创处的衣甲,头也不抬地说道:“我需要金创药,你们谁身上可有带?” “放肆!你一待死之囚,竟敢对我家将军无理!”高洪身边一骑大怒,手一抬,一杆铁箭呼啸着朝程越面门直扑过来,程越略略一偏头,铁箭擦着额角射进身边的地上。程越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也不看身边虎视眈眈的六骑,高声道:“河南王麾下程越,求见秀容骑主将。” “侯景丧家之犬,居然沐猴而冠,僭越称王,南梁萧家老儿真是有眼无珠。”程越话音方落,一个清越的声音随即响起,说话之间,一名黑甲红袍,白马银槊的小将领着五名骠骑风一般朝这边卷了过来,离此十余步时,众骑齐齐勒马,卓然而立。 “秀容精骑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程越朗声笑道。 那红袍小将驱马上前,看了这边一眼,沉声道:“高洪,这是怎么回事?” “回阳翟郡。。”高洪猛地一顿,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回主帅,侯逆遣人趁夜袭击了我队,六名骑士身亡,末将捕得两人在此,请主帅处置。” “侯逆竟然敢出城夜袭?”红袍小将惊道:“侯逆虽有精兵,但大多为契胡人,怎敢与我秀容骑夜战?”说着,他一指程越,道:“且将那逆贼押来一问。” 高洪躬身应下,将手一挥,立时便有两名骑士跳下马来,朝程越走去。程越见此,也不抵抗,抛下环刀,任由两名骑士一左一右押着他朝那红袍小将走了过去。 “那逆贼,本将问你,侯逆有多少人出城?主将是谁?其余人现在何处?”红袍小将一指程越,清声喝道。 程越听这小将话语虽厉,却感觉威严之意不足,嗔怒之态有余,心中顿感奇怪,不禁抬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只见这小将虽端坐马上,具甲着袍,但身材纤细,体态娇小,与秀容骑其他诸人彪悍魁梧之形差异甚大,头脸之上戴着兜鍪,黑甲覆面,看不到脸容,两只露在甲外的眼睛却光彩流转,活泼灵动。程越心中一跳,暗道:不会吧,这难道。。 正看得出神,突觉背后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回过神来时,只听得那小将怒道:“逆贼,本将在问你的话,你竟敢不答?” 听到这一声怒喝,程越心中那想法越发明晰了,他轻轻一笑,拱手道:“回将军,程某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若将军能体谅,程某愿如实回答将军的问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八章 阳翟主 “败军之将,阶下之囚,也敢在此大言不惭!”高洪闻言大怒,朝红袍将一拱手,道:“主帅,侯逆既已遣骑出城,此地必还有余敌环伺。敌暗我明,这程越却一味拖延时间,只怕另有奸谋。不如将他交给末将,末将自有办法让其尽数招来。” “高将军不过打算以死相迫罢了,”程越不待那红袍将搭话,朝高洪冷冷地说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程某既奉命出战,生死自然早已置之度外,秀容骑若只有如此手段,倒真是让程某齿冷了。” “你找死!”高洪勃然大怒,将手中马槊一摆,凶狠地朝程越当头刺下。 程越不闪不避地直立当场,嘴角噙着冷笑看着飞速在眼中放大的锐利的槊尖:一尺、七寸、五寸……槊尖带着刺破空气的呜呜声直奔程越的额角。忽听“叮”的一声脆响,刺来的槊尖在离程越额角三寸处被一道倏忽而至的银色闪电轻巧地格开,一个清越的声音随即响起:“高将军且住,不可孟浪!” 这红袍将使得一手好槊!程越心中暗赞了一声,拱手笑道:“还是将军能识大体,程某佩服。” “哼!迟早是死,本将倒不急在一时。”那红袍将冷哼一声,道:“方才你说有事相求于本帅,本将就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胆敢耍弄心机,本将自有法子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多谢将军体谅!”程越朝红袍将拱了拱手,转身指着趴倒在地的刘无敌,道:“那位是程某的同袍,对战时肋下中了一箭,伤势颇为严重。程某恳请将军略施援手,加以救治。” 红袍将听程越这么一说,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程越,半晌缓缓道:“你是说,让我帮你救治你的同袍?” 程越诚恳地点了点头,道:“还望将军能施以援手。” “然后呢?你打算如何报答我?”红袍将胸口狠狠地起伏了一阵,冷冷地道:“像你说的那样,如实地回答我我想要知道的问题?又或者,你跟我说,你和你的同袍愿意弃暗投明,脱离逆贼侯景加入我秀容骑?” “只要将军能救下刘无敌,将军所言,程某自无不可。”程越笑道。 “你当我秀容骑是任谁想来就能来的地方?”红袍将终于被程越这近乎无耻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冷笑了一声,清喝道:“你等附逆侯贼,袭杀我秀容六名骑士,本将只欲将你等尽数擒获,枭首断肢、挫骨扬灰,以报我秀容血海之仇!你竟然在这厚颜无耻地要求本将救治你的同袍?你这是在羞辱本将无能吗?!” “高将军!”红袍将怒不可遏地高声喝道:“你速速向四周派出哨探,一遇敌骑,立即示警,务必将出城之贼尽数格杀!”喝罢,指着程越和刘无敌冷冷道:“将这两人枭首,用铁箭将首级射上城楼示威!” “得令!”高洪高声应道,他跳下马来,将手中马槊重重地插在地上,从腰间抽出环刀,朝程越狰狞一笑,阴阴地道:“你不是要主帅救治你的同袍吗?本将这就亲自去将他的脑袋割下来送给你,也好成全了你这份袍泽之情。” 程越看着高洪提刀朝刘无敌走了过去,心中大急,高声喝道:“且慢!” 高洪转过身来看了看他,冷笑道:“怎么?难道你还想哀求主帅放你们一条生路?我告诉你,”高洪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像你们这般怯懦卑贱的汉人,就连给我们秀容骑做奴隶的资格都没有。”说完,将手一挥,喝道:“把他带过来一块砍了,免得污了主帅的眼!” 程越身边两名骑士听了,举步上前就要锁住程越的双臂往那边拖,程越深吸了口气,双臂用力一沉,拦腰箍住两名骑士猛地往身前一圈,那两人顿时被一股沛然巨力推着狠狠地撞在一起,直撞了个七荤八素、人事不知。红袍将见自己身前变生肘腋,心头一惊,不过他反应也是奇快,银槊一收一挺,长槊矫若惊龙,快如闪电,朝马前之人当胸直刺而下。 程越见长槊骤至,一声大喝,将一名被撞得瘫软的骑士举起横在身前一挡,长槊顿时洞穿了那名骑士,余势不衰,重重地扎在他右前胸厚厚的板甲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程越吐了口气,身形往右一侧卸去这股力道,不退反进,左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抓住那杆还未来得及回撤的长槊顺势往右前方用力一带,只听噗通一声,马上那红袍将撒手不及,被程越就势硬生生扯下马来,摔倒在地。程越见敌将落马,忙将抢到手的长槊往外一抛,和身扑了上去,将那敌将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 两人近距离接触之下,程越只觉得鼻端传来一阵淡淡的幽香,如兰似麝,令人迷醉,他猛地想起之前这红袍将似嗔实怒的清喝,心头一荡,双臂不由得松了一松。正当他心猿意马之际,突觉后脊一阵刺痛,忙转脸一看,只见那红袍将手中握着一柄小匕直插在他的后腰上,幸亏两当铠后腰甲叶严密厚重,加之两人距离太近不便用力,才侥幸未能透体而入。程越心头一寒,忙将那几缕绮丽的想法驱出脑海,伸手捏住对方握着匕首的手臂,一用力将那柄小匕抢在手里,右手圈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起身来。 这一撞一拉一扑,说起来慢做起来快,从程越反击到主将落马,也不过就一眨眼功夫,秀容骑临敌经验虽充足,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自家主将已被对方制住。众骑纷纷大惊,鼓噪着将程越围了个严严实实,高洪提着刀站在圈外,脸色铁青、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程越见众情嚣嚣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心头一松,右手稍稍缓了缓,左手持匕抵近那红袍小将的咽喉处,大喝一声道:“谁敢乱来?!” “高洪,不要管我,杀了他,给我杀了他!”那红袍小将在程越怀里奋力地扭动着身躯,朝高洪气急败坏地尖声厉喝着。程越见他不住地挣扎,怕他不小心蹭到匕尖上,只得想办法将他安抚住,却见他身穿明光铠,头戴兜鍪,实在是无处下手,无奈之下,只好抬腿朝他的臀部重重地撞了几下,低喝道:“不要乱动!” 见他如此,那红袍小将果然不再乱动,只拿一双露在兜鍪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如同喷火的眼睛里却蕴含着泫然欲滴的委屈。程越的心狠狠地一跳,不自觉地又抬起腿朝他的臀部撞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涩声道:“只要你不乱动乱叫,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程越,你赶紧将我家主将放开,否则,我会让你死无葬生之地!”高洪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用环刀指着程越,声嘶力竭地叫道。 “哼,死无葬生之地?高将军,看样子你还没看清楚眼前的状况。”程越定了定神,摇头冷哼道:“我程某人不过是一名卑贱的军士,倘若死的时候能赚上一个秀容骑主将,就算是死无葬生之地又如何呢?况且,”说到这,程越阴森森地一笑,道:“高将军,如果你的主将出了什么差池,我想,死无葬身之地的,不单单是我程某一人吧。” 高洪听了这话,脸色顿时煞白一片,颤声道:“程越,你想要怎样?” “这才对嘛,”程越朝刘无敌努了努嘴,道:“劳烦高将军帮我同袍好生料理一下箭伤,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不介意拉着你们的主将一起去陪他。” “你!”高洪牙咬切齿地看着程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扬手咆哮道:“来人,去给他拔箭,上金疮药!”两名骑士得令,恶狠狠地看了程越一眼,恨恨地跳下马背,朝刘无敌趴倒的地方走了过去。 程越皱着眉头远远地看着两人粗鲁地将刘无敌翻过身来检查了一番,一名骑士伸手从随身背囊中取出一柄小刀和一包黑糊糊的药膏,另一名骑士握住露在甲外的铁箭箭羽,猛地用力将箭拔了出来。只见刘无敌啊地一声惨呼,身子一挺,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干什么!你们就不能轻着点!”程越大喝道。 高洪鄙夷地看了程越一眼,冷笑道:“军中厮杀汉子,若这点痛都挺不过去,那还搏什么命?都说汉人怯懦,果然不错!” 程越心中自是知道这不过是拔箭的正常反应,刚听刘无敌的痛叫中气十足,料他并无大事,只需以金疮药止血促愈便可无碍,因此也没去计较高洪的冷语嘲讽,朝他笑问道:“程某有一事不明,想请高将军赐教。” “何事?”高洪生硬地问道。 “程某久闻秀容精骑冠绝天下,今日一会,深感名不虚传。却不知这秀容骑主将,为何会是一名女子?难道说,你们胡族的勇士,已经沦落到替妇人看家护院了吗?” “你!你怎么……”高洪目瞪口呆地看着程越,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吗?”程越轻笑一声道。 “高将军是名忠勇的汉子,没有你们汉人那么多花花肠子,”红袍将冷冷地接过话来,道:“弄清楚我们是谁,也是你们这次出战的目的之一吧?既然落在你手里,我也懒得跟你耍心眼,你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红袍将顿了顿,淡淡地说道:“我不是什么秀容骑的主将,我是阳翟之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二十九章 脱身计 “阳翟之主?”程越疑惑地问道:“此话怎讲?” “我乃高王之女,大将军之妹,蒙皇恩受封为阳翟郡主。”红袍小将鄙夷地看了程越一眼,轻轻挣扎了一下,淡然道,她此时不再特意压着嗓音说话,一口浓重的北方腔调听来倒也清脆悦耳:“你心里应该万分得意手中握着的筹码吧?说说看,放开我的话,需要什么条件。” “原来竟是阳翟郡主当面,”程越闻言先是一愕,随即笑道:“程某一介莽夫,不得已之下多有冒犯,还请郡主见谅。”说话间,双臂暗暗用力,将她制得更紧了。 阳翟郡主也不挣扎,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程越又朝刘无敌看了看,见两名骑士将铁箭拔出后正在为他敷药裹创,心头一松,笑着问道:“此间大战在即,郡主金枝玉叶之体,却为何会混迹行伍,涉身险地呢?” “侯逆跳梁小丑,反叛大魏,朝野上下无不切齿痛恨,本郡主既为高王血脉,讨贼伐逆自是责无旁贷。”阳翟郡主恨恨地道,“你等附逆侯贼,助纣为虐,待韩司空大军一发,必将颍川城踏为齑粉!将你等小贼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程越长笑一声道:“如今郡主生死只在本小贼一念之间,郡主不顾念己身倒也罢了,反在此大言汹汹,虚辞恐吓,难道真以为程某手中匕首不利吗?” “那匕首乃本郡主之物,利与不利,本郡主比你清楚,”阳翟郡主冷冷地说道:“既已落到你手,多言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若是想以本郡主为质以图全身而退,那就要看你的本事如何。若是想挟本郡主去侯贼处邀赏,本郡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程越见她面甲覆面,一席话虽说得斩钉截铁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促狭之心大起,他盯着阳翟郡主那冷幽幽的黑铁面甲里愤怒的眼睛,戏谑地一笑,道:“是不是要将你掳到河南王那里并不重要,程某倒是对郡主面甲下究竟是一副怎样的面容更感兴趣。”说着,程越将匕首贴在她的面甲上,轻轻敲了敲,笑道:“这铁甲冰冷生硬,不如程某帮郡主将其揭去,你看如何?” “你敢!小贼你敢!”阳翟郡主身子猛地一颤,尖声高叫道:“高洪,杀了他!杀了他!” 高洪投鼠忌器,正在旁生着闷气,猛见郡主受辱,眼睛一红,嗷地一声狂喝扑上前来,挺槊就向程越扎了过去,程越见来槊势大力猛,不敢轻视,忙拉着阳翟郡主往旁一闪,大喝道:“高洪!不要自误!” 高洪闻言一怔,将刺出的马槊硬生生扯了回来,猛地往地上一插,气急败坏地朝程越吼道:“逆贼!有本事放开郡主,与本将军决一死战!” 程越有点意外地看了看阳翟郡主那愤怒而有恐惧的眼睛,心头不禁一阵尴尬,不是说北方胡族的女子都是豪爽大气之人吗,怎么就因为说要揭开面甲,她就跟自己闹得要死要活的,难道这阳翟郡主竟长着一副见不得人的容貌不成? 正腹诽之时,程越忽听前面不远处一人大叫道:“痛杀我了!”,听声音像是刘无敌的喊声。程越忙朝刘无敌那边看了过去,只见他一骨碌翻身跳了起来,一只手按着胸腹间的箭创处,一只手拄着那杆大铁戟,正对身旁的两名骑士怒目而视。 “刘疯子,你没事吧?快过来!”程越大喜,忙朝他喊道。 “程二!”刘无敌大叫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先别问那么多,快到我这边来。”程越大声道:“你能走得动吧?” “能!”刘无敌狂吼一声,激得肋间的创口一阵剧痛,他忙呲牙咧嘴地猛吸了口气,拄着戟朝程越所在的地方蹒跚地走了过去。 “程二,这是谁?”刘无敌走近身来,指着程越身前被制的那人问道:“你抓了个敌将?” “看来你真没什么事了,”程越笑道:“这可是我们的护身符,有她在手,阎王爷估计今晚是收不成你我两个了。” “这人难不成还是个管事的将军?”刘无敌咧着嘴直乐:“程二,这下咱们赚大了。” “比将军可重要多了,”程越白了刘无敌一眼,道:“她可是高欢的女儿,高澄的妹妹,魏国当今的阳翟郡主。” “郡主?女的?难怪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刘无敌怪眼一瞪,上下打量了阳翟公主一眼,不屑地道:“秀容骑真是越来越不堪了,竟让一个妇人来做主将。” “逆贼休要猖狂!有本事将郡主放了,把你们的党羽都叫出来,咱们当面对阵!不把你们赶尽杀绝,我高洪一头撞死在马下!”高洪见刘无敌辱及秀容骑,顿时怒不可遏地大叫道。 “党羽,嗬嗬!党羽?”刘无敌指着高洪大笑道:“今晚出战的,就你刘爷爷和程二两人,哪来的什么党羽!要说起对阵,若不是你们仗着好马铁箭,单凭你们十几骑,还不够我和程二砍瓜切菜。” “你们果真只有两骑?”阳翟公主问道,冷冷的语气中蕴含着浓浓的惊愕之意:“秀容骑麾下那六名骑士,是被你两人所杀?” “出城者的确只有我两人,”程越点头道:“能以二敌六,不过是凭着出其不意罢了,胜得实在是侥幸。” “既如此,本郡主落在你手中,也不算太冤。”阳翟公主淡然道:“我秀容骑最重勇士,你说吧,要如何才能将我放开,只要本郡主能办到的,都可以答应你。” “郡主既如此说,程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程越笑道:“不瞒郡主,程某两人出战时,河南王曾有交代,务必弄清秀容骑来历与目的。秀容骑既由郡主统领,自然与韩轨无关,只是不知郡主帅骑夜袭,与大军攻城有何关联?” “本郡主领秀容骑夜出,与韩司空大军并无关系。”阳翟郡主缓缓道:“你也知道,阳翟与颍川四境相接,本郡主初受此封,大好城邑,不齿侯逆相扰,因此趁大军攻城之隙,特来示威。本郡主与韩司空互无统属,此战大营并不知情。” “你的意思是,你偷偷领着秀容骑到自己的封地附近来耀武扬威,这事连韩轨都不知道?你这小娘子,胆子也太大了吧。”刘无敌瞪着双牛眼,惊诧地问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将军威加四海,讨灭侯景这一丧家之犬,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阳翟郡主冷哼一声道:“况且,我秀容精骑勇冠天下,十六骑足以纵横河南,有何可惧。” “好,我相信你说的。”程越看了她一眼,道:“想必以韩轨的地位,还不足以让郡主亲帅小队为大军薄城窥敌。既如此,程某也没什么要问的了,只是还得烦请郡主送程某二人安全返城。” “方才本郡主已经说了,若想将我挟于侯景,本郡主宁死也不会让你得逞。”阳翟郡主冷冷道:“大不了鱼死网破!” “郡主稍安勿躁,”程越笑道:“程某并不打算将郡主献于河南王,只要郡主能确保我二人安全离开,程某自然会还郡主自由。” “这个本郡主可以答应你们,只要你放开本郡主,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阳翟郡主将手一扬,道:“高将军,你帅众骑士退后一丈,不得攻击他们两人。” 程越扫了眼满脸愤怒之色的高洪,轻笑一声,道:“郡主休怪程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此刻放开郡主,我实在是担心自己是否还有命入城。” “小贼!你想要怎样?!”高洪在一旁怒喝道。 “很简单,”程越指了指高洪手中的马槊,道:“让所有人将随身所携的兵器全部留下,再将坐骑全部赶过洧水,此地连死马都不得留下一匹。” “岂有此理!这些马槊均是上等兵器,岂是你一个小小的逆贼所能拥有的!”高洪怒吼道。 “马槊而已,”程越冷冷地说道:“难道在高将军眼里,这区区十几杆兵器,比起你们郡主的性命还要金贵?!” “高将军不用多言,”阳翟郡主打断又要暴跳如雷的高洪,道:“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本郡主很好奇,你拿着这么多马槊,到时如何向侯景交代?” “这个不劳郡主费心,程某自会料理。”程越说完,转头朝刘无敌吩咐道:“刘疯子,你去看看,不得让他们私带一寸兵刃,不得让他们私留一匹战马。” “得嘞!”刘无敌一声怪叫,拄着戟一步一摇地去了。 天色更暗了,雨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站在这里,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得到颍川城头上一阵又一阵的金鼓之声。程越深深地吸了口清凉的空气,看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沉默不语。良久,忽听得阳翟郡主在耳边略带感伤地说道:“那六名战死的勇士,我要带走。” “那可不行。”程越轻舒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和刘无敌需要战利品,需要解释为什么能够在秀容骑手中全身而退。” “程越,你你这个无耻的混账!”阳翟郡主怒骂道:“我一定会让大将军杀了你的!一定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章 暗埋棋 “高大将军会不会杀我我不知道,但如果没有这六具尸体,河南王一定会把我和刘疯子的脑袋挂在城楼上。”程越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城墙,涩声道:“你贵为郡主,也是一言可决生死的人上之人,又岂能体会到我等厮杀汉的艰辛。” “如果我以死相逼呢?”阳翟郡主冷冷道。 程越淡淡一笑,道:“郡主是聪明人,在十余名活着的骑士和六名死去的骑士之间,想必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你!”阳翟郡主气得浑身发抖,程越这般不冷不热、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她在愤怒之余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但她却不得不承认程越所说一点不错,如果她真在这里出了意外,大兄高澄绝对会让这十余人给她陪葬。 阳翟郡主暴躁地挣扎了一阵,见徒劳无功,只得慢慢平静了下来,半晌,轻声道:“你说得对,纵然我此刻以死相迫也于事无补,但他们都是我秀容的勇士,虽死也应该有他们的尊严,不要侮辱他们,可以吗?” “你也知道,两军交战,自会无所不用其极。”程越苦笑一声,话刚出口,只觉身前之人猛地打了个颤,心中顿时一软,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尽量。” “谢谢你。”阳翟公主小声说道。 “嗯?”程越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阳翟郡主,只见她忽闪着两只眼睛看着前方沉默不语,不由得在心中轻笑了一声,看来这郡主心地倒也不坏,单凭她会因为一个并不靠谱的承诺而对挟持他的敌人说谢谢,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必是性情中人,也难怪她虽不是秀容骑的主帅,但高洪等人也愿随她出来夜袭城池。 “好了,你说的我们都照做了,马上放开郡主!”程越正想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高洪在不远处大叫道。 “刘疯子,你那边怎么样?”程越也不理他,扬声朝刘无敌问道。 “这帮胡虏,打仗本事稀松,办起事来倒还算利索。”刘无敌在不远处大笑道:“十六杆马槊,十六把骑弓都在这了,只是可惜了那么些膘肥体壮的秀容马啊!” “你都听到了,现在可以把我放了吧。”阳翟郡主冷冷说道。 “当然,我程某人自会信守承诺。”程越笑答一声,朝刘无敌说道:“刘疯子,你留在此地稍待片刻,我将郡主送过洧水便来。”说完,朝高洪道:“高将军,劳烦将程某的马牵过来,程某将你们一并送过洧水去。” “程越,你是我秀容骑的生死大敌,日后不能将你碎尸万段以报今日之耻,我高洪誓不为人!”高洪黑着脸,万分不情愿地将程越的坐骑牵了过来,咬牙切齿地对程越叫道。 “高将军,我若是你,一定不会在郡主还没脱险的时候就说这种狠话,”程越接过缰绳,一翻身上了坐骑,双臂一用力,将阳翟郡主也拉上马背置于身前,淡淡说道:“不过程某今日不与你计较。前面带路吧,动作最好快点,免得我反悔。” 高洪骂骂咧咧地领着十余名骑士,将程越两人一马夹在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洧水河边走去。 由于中原战乱频仍,耕灌皆废,河流泥沙淤积无人疏浚,所以六月的洧水阔而不深,虽刚经雷雨,然最深处也不过马腹,待十余人择一滩湾缓流之处过了河后,天便已彻底黑了下来。 程越往岸滩上走了几步,将阳翟郡主放下马来,将系在马鞍上的环刀提在手里,拱手道:“程某多谢郡主护持,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 高洪等人见阳翟郡主得脱程越的控制,气势汹汹地就要一拥而上,阳翟郡主一把拉住高洪,沉声道:“程越,我知道此时未必能留得下你,本郡主认栽。但今日之赐,本郡主铭记在心,日后定会百倍奉还!” 程越哈哈一笑,道:“郡主之言,程某受之有愧。不过程某有句忠告送予郡主,战场之上,水火无情,妇人女子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万一力有不逮,难免遗恨无穷。” “受教了!”阳翟郡主冷冷地应道:“那把小匕乃是本郡主心爱之物,还请相还。” 程越一拨马头,转身踏入河中,朗声道:“程某冒死护送,郡主岂能无一恩赏?这柄小匕程某便留下了。不劳郡主相送,程某告辞,后会有期!” 刘无敌等了好一阵,眼看天色渐暗却始终未见程越回来,他心中急躁,正待跨马过去一探究竟,还未及上马,便见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来者何人?”刘无敌一声断喝,伸手将大铁戟操在手里,随时准备暴起突击。 “是我,程二,我回来了。”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让他们给留下了呢。”刘无敌放下铁戟,急吼吼地叫道:“怎么样?他们过河了?没追过来吧?” “追过来?我还巴不得他们追过来呢。”程越笑了笑,道:“他们一无兵器二无坐骑,若是追过来,岂不白白送我们战功?” “战功?好好的一个阳翟郡主就让你给放跑了,还在这说什么战功。”刘无敌怪叫一声道:“程二,你是不是看上人家郡主了,不把她抓回城也就罢了,那么多上好的秀容马,怎的一匹都不要?” 程越狠狠地擂了刘无敌一拳,骂道:“刘疯子,你这说的什么疯话呢!那郡主从头到脚蒙着甲叶子,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见着,是美是丑都不知道,怎么看?!”说着,话锋一转,语调一沉,问道:“无敌,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的做法不对?” “那倒不是,你程二的脑瓜子比我好使,你这样做,自然是有道理的。”刘无敌挠了挠头,闷声闷气地说道:“那个郡主嘛,放了便放了,真要抓在手里,那些秀容骑非得与咱们拼命不可,他们人马比我们多,我可没把握能打得过他们。”说着,刘无敌指了自己那匹被铁箭射中此刻已奄奄一息的坐骑,嘟囔道:我只是觉得那些秀容马可惜了,本来还说着要给你抢一匹马,这下倒好,他们的马没抢着,自己的马倒折损了一匹。” “几匹马而已,不用这么在意。”程越温声道,方才他听刘无敌语间颇有不满之意,以为刘无敌并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但听刘无敌只是因为没有抢到马匹而心中不快,不禁如释重负舒了口气,认真解释道:“无敌,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将所有的秀容马都留了下来,我们怎么处理?我们无法将它们据为己有,只能全数献给河南王。但如此一来,我们又该如何解释这些马匹的来源?说是缴获,又岂会有马无俘?说是挟持,又难免会被人污为暗通敌寇。所以,留不如纵,你明白吗?” “你说得对,我听你的。”刘无敌拍了拍脑袋,傻乎乎地笑着,用嘴努了努那一堆马槊骑弓,道:“马是要不得的。那这些兵器怎么办?他们要是问起来,我们怎么跟他们说呢?” “这些兵器好办,”程越压低嗓子沉声道:“我们在小树林中挖个坑,先把它们埋起来,不带回城去。” “埋起来?”刘无敌疑惑地问道:“这些马槊都是上好的细柘杆鞣制的,埋在地下受潮时间一长,恐怕槊杆就会松软不能再用了。还有这些三石骑弓,弓弦都是牛筋勒制的,更受不得地下的潮气。” “嗬,想不到你一个莽夫,对这制器之法倒是知之甚详。”程越揶揄道:“你放心,我们只是暂时将这些兵器埋起来而已,过不得一两日便会掘出,不会让这等良器久处地下。” “一两日便能掘出?”刘无敌歪着头看着程越,道:“韩轨不是就要攻城了吗?这一两日我们又如何出城?再说,军中军械用度极为严格,纵然能掘出,又该如何使用呢?” “我们自己不掘,也暂时不能使用,”程越淡淡道:“我自会安排人办妥此事。” “谁?除了我俩,谁还能来办这件事?你该不会是让李胤来掘吧?”刘无敌不解地瞪着双眼,叫道:“程二,这可不行,李胤那家伙成天不阴不阳的,叫他来办,我可不放心。再说,他也是中军军卒,和我们没什么两样。” “当然不是李胤。”程越笑了笑,道:“你还记得今日来我队中的那个周义吗?让他来办这事便好。” “周义?”刘无敌大叫道:“那个瘦猴子?他还能干这事?!” 他当然能干这事,程越笑看着一旁抓耳挠腮的刘无敌,没有回答他的话,心中暗想道:他不是说他有墨家同门在颍川城中吗?既然他能联系上他的同门救助城门口那老妇人和小女孩,自然就能联系他们帮自己保管这批兵器。墨家虽离群索居,隐世独立,但其暗藏的力量却不容忽视,走下这一步棋,日后与墨门中人便有了瓜葛,只要日后能善加经营,自己在这乱世之中也就多了一份可以凭借的力量。 想到这,程越走上前去,将放在地上的马槊拢在臂弯里,转头朝刘无敌笑道:“走吧,刘疯子,别傻楞着了,跟我埋兵器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一章 凯旋归 初夏的夜雨来得急骤,去得也干净,待程越和刘无敌两人将事情办妥来到城墙下时,天色已经全黑,高远的天空上初月如勾、繁星点点。城楼上巨大的火把将远近四处照得一片通明,两人往城门方向才走了几步,忽听得“铮”的一声响,一杆粗大的弩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朝两人射来,“夺”地一声钉在两人身前数步开外,入地尺余,弩杆犹自颤动不已,随即城楼上一个声音大喝道:“来人止步,通报姓名!” 程越扬了扬提在手中的头颅,大声道:“河南王麾下中军第九幢甲队队主程越并军士刘无敌,奉将令出城杀敌,现凯旋而归,请命入城!” 话音刚落,只听城楼上顿时一阵喧哗,原本用于遮蔽箭矢的大盾间猛地探出一个头来,飞快地往城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随即一个声音大叫道:“请程队主备验身份!”说罢,一个吊篮顺着城墙垂了下来。 程越走上前去,将自己的队主铭牌解下放在篮中,又将手里提着的那个头颅也放了进去,仰头叫道:“请查验。”吊篮快速地升了上去,不多时,一个带着颤抖的声音高叫道:“程队主且稍待,卑下即刻前去禀报。” 程、刘两人在城下站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忽听到城门处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响,听那动静似乎是一队队的重甲步兵正在往城门处集结。两人对望了一眼,还未及开口,城楼上那个声音已然去而复返:“奉侯都督将令,请程队主及刘军士入城!” 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小缝,门缝里闪出一名骑士,飞快地往两人站立之处奔来,来人到了近前也不下马,只朝两人微微欠了欠身,拱手道:“侯都督帐下亲卫秦虎,奉命前来迎接程队主、刘军士。” 程越忙拱手施礼道:“程某戴罪之身,岂敢劳动秦将军大驾。多谢多谢。”秦虎倨傲地点了点头,鼻孔里嗯了一声,正要调转马头往城内走,忽见两人身后仅余的那匹坐骑脖子上挂着四五个血淋淋的人头,那些人头虽已被割下,但失血惨白的面容间依然带着凶狠暴戾之色,看那发饰头型,俨然是胡族猛士的打扮。秦虎心中一惊,忙翻身下了坐骑,退步站在一边,躬身让道:“请两位入城。” 程越忙谦让道:“秦将军屈尊亲迎,岂敢僭越。若将军不弃我两人鄙陋,程某请得与将军并辔入城,不知可否?”秦虎猛地拍了拍程越的肩膀,放声大笑道:“好!程队主果然骁勇爽快,既如此,秦某便少不得要腆脸沾一沾程队主的虎威了。” 三人一同进了城门,就在城门被缓缓关上的一刻,程越发现城门洞的两边,整齐地排列着数排全副武装的精干士卒,他们全身披着厚重的板甲,竖立的刀枪在松油火把的映照下跳动着凛凛的寒光。见三人进了城门,这些士卒们却都一语不发,只将紧握在手的兵器在地上齐齐地一顿了顿,用一双双包裹在暗黑面甲里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 “秦将军,这是?”程越朝秦虎低声问道。 秦虎左右扫了一眼,笑道:“程队主无需介意,这些都是中军侯都督麾下的重甲精兵,是都督预备下用来防止敌骑冲击城门所设。他们个个身经百战,都是些眼高于顶的家伙。”说完,又转头朝程越笑着说道:“程队主、刘军士,你等两人可是深得侯都督爱重啊,你两人奉命出城之后,侯都督就预备下了精骑随时准备接应。直到方才听城楼上探子禀报,说你等已全身而回,这才将骑兵撤下,让重甲兵前来预作防备。” 程越听到这里,拱手朝城中虚施了一礼,恭声叹道:“某等卑贱之身,竟劳都督如此关爱,实在是惭愧之极啊。” “程队主无需过谦,你等经此一战,必将名动三军。”秦虎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前方,道:“河南王及各位将军此刻都在中军大帐等着为二位庆功,我们快些过去吧,以免让他们久等。”程越、刘无敌两人听了,不敢怠慢,忙跟秦虎直往中军大帐而去,一路上,程越与秦虎两人一个有心打听,一个着意结交,用不得多时便已兄弟相称,相谈甚欢。 三人一路上谈笑风生,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中军大帐前,程越感慨地看着这座巨大的毡帐,只觉得今日之遭遇,真真有如梦境一般,他曾茫然无绪地被叫了进去,又满怀悲愤地被人推了出来,他怀着对生死的忐忑不安地从这里出城,最终又将带着对命运的反复无常到这里来接受庆贺,人生际遇如此,虽说刺激却又是如此的无奈。 “二郎,二郎?”程越正想得入神之际,忽听秦虎在轻声呼唤自己,他忙转过头去,见秦虎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程越朝他笑了笑,道:“秦兄见谅,方才一时念起,怠慢了。” “无妨,无妨,”秦虎哈哈一笑,道:“中军大帐到了,我这就告辞了,你和刘无敌两人自行入帐去吧。” “多谢秦兄关照,”程越拱手道:“改日有暇,程某必亲自登门,感谢秦兄厚意。” “好!我随时恭候大驾。”秦虎笑着拍了拍程越的肩膀,又朝刘无敌点了点头就要离去,走出几步远,他忽然站住,转身朝两人低声道:“你两人之前的事,我也略知道一些,仪同三司的人想插手中军不是一日两日了,中军上下对此无不切齿痛恨,你等只要记住,凡事都听侯都督安排,自然就不会吃亏。” 程越忙拱手谢道:“多谢秦兄提醒,我等都记下了。” “嗯,”秦虎点头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翻身上了马背,拱手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程越站在原地,看着秦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的光影里,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将坐骑系在帐前的马桩上,又将挂在马颈下的几个头颅解下来递给刘无敌,领着他来到大帐前,一撩门帘跨进毡室,朝帐门处捉刀侍立的两名近卫拱手朗声道:“烦请通报,程越、刘无敌奉命出战,凯旋而归,特来向河南王报捷。” “帐外可是孤之典韦?”两名近卫还未及说话,便听大帐内一个略带尖利的声音大笑道:“孤的猛士出征凯旋,无需通报,自行进来吧!” 两名近卫听了,一左一右撩开帐门,朝程、刘二人一躬身,道了声请,便又侍立在侧。程越朝两人点了点头,与刘无敌两人一起跨进了大帐。进帐后,程越略一打量,暗暗扯了扯刘无敌,两人紧趋几步来到帐中,单膝跪倒在地,拱手朝侯景齐声道:“卑下程越、刘无敌拜见河南王。” “好!好!好!”侯景站起身来,笑吟吟地看着两人,道:“孤之勇士不惧强敌,凯旋而归,大涨我三军锐气,孤心甚慰,孤心甚慰啊!” “禀河南王,卑下两人仗河南王神威,赖中军将士之力,侥幸成功。”程越朗声道:“此战毙敌骑六名,余者趁夜遁逃,卑下等追之不及,未竟全功,请河南王治罪!” “毙敌六名?!”侯景扫了眼帐下闻听此言纷纷骚动的文臣武将,惊问道:“刘无敌手中所提之人头,可是敌寇首级?” “正是!”程越垂首恭声道:“此前卑下入城时,已将一首提交城门校验,余下皆在此处,共五级,特呈与河南王帐下。” “好!干得好!”侯景急急地朝左右喝道:“速将首级呈上来。” 两名带刀近卫走上前来,从刘无敌手中拿过首级递与侯景,侯景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激动地念叨道:“不错,不错,这的确是契胡人,是契胡人!”念叨了几句,忽然提高音调大叫道:“程越、刘无敌两人以寡敌众,大破秀容骑,有大功于军!来人!速速置办酒食,孤要在帐中为两位勇士庆功!” “程、刘二人大破敌骑,河南王亲为其置酒庆功,属下亦觉理所应当,只是属下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两位勇士,还请河南王应允。”帐下左首一个干瘦的白衣老者突然跨步向前,朝侯景一拱手,大声道。 程越微微抬起头循声看了过去,只见这说话之人正是此前让卫士将自己和刘无敌两人押出营帐军法处置的那个老者,却不知这个老者与自己有何瓜葛,竟然三番两次跳出来为难自己。正想着,突见那老者双眼射出两道刀锋般凌厉的目光,直朝自己看了过来,程越眼神躲闪不及,与他直视了片刻,心头莫名地一惊,只得勉强朝他笑了一笑,忙低下头去。 “王左丞有什么话,只管问吧。”侯景朝他点了点头道。 侯景叫他王左丞,他会是谁呢?王左丞,难道是他?!程越心中猛地打了个突,难道他就是行台左丞王伟?历史上那个侯景之乱的幕后黑手?周康口中的那个狡如狐、狠似狼、恶迹昭著、睚眦必报的河南王智囊王伟?自己什么时候被这个家伙给盯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二章 庆功宴 程越正想得入神时,忽听王伟冷冷地说道:“请问程队主,可知城外之敌是何来历?” 程越恭敬地答道:“回王左丞,临阵对战前,卑下等曾闻其自称秀容骑。” “来敌人数多少?”王伟紧追着问道。 “据卑下所见,共一十六骑。”程越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既是秀容骑,程队主想必也对其战力有所耳闻。”王伟一双狭长的细眼紧紧盯着程越,缓缓说道:“程队主与刘军士以两人之力,竟能杀敌六人,武力之盛,实为军中罕见。” 程越正色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卑下以为,暗夜出战,唯能出其不意者方可得胜。敌骑在城外耀武扬威,料我等必不敢出城搦战,疏忽无备,故被我二人突袭得手,此其失之一也;敌骑不知我军深浅,甫一交战,多方防备,多备则多患,此其失之二也。卑下与刘无敌趁夜色突袭,一击即遁,不与敌骑纠缠,故而未陷入敌众我寡之境。敌有两失,而我乘其隙,故能侥幸成功。” “好个敌有两失而我乘其隙,不曾想程队主竟还是个可登坛拜将的大才。”王伟似笑非笑地看了程越一眼,继续问道:“如你所言,敌有一十六骑,然其损折六骑后,竟未组织全力剿杀,反而抛弃同袍尸骨仓皇远遁,如此做派,与精甲天下的秀容骑勇悍难斗的作风相去甚远,程队主可知其为何故?” “这个么,”程越沉吟了一阵,抬头道:“此事卑下也曾苦思不得其解,经王左丞提点,卑下倒是记起一件事来,此事想来颇觉怪异,或许与敌骑逃遁的缘由有关。” “哦?”王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追问道:“何事怪异?” 程越想了想,缓缓道:“击杀第六名敌骑后,卑下与刘无敌藏身洧水边的一片小树林等待战机,隐约在敌骑中听到有女子的声音,且听到有人称其为郡主,语气甚为恭敬。那女子与一个叫高洪的骑士似乎发生了争吵,其后不久,卑下就见余下的十骑都渡过洧水,往北边去了。”程越顿了顿,继续道:“当时卑下并未在意,只是好奇这秀容骑中怎会有女子。如今想来,或许是敌骑不知我军虚实,又怕混战之中伤了那个被称为郡主的贵人,无心恋战,故而匆匆遁走。”说到这,程越朝王伟拱了拱手,问道:“敢问王左丞,这秀容骑中,可有以郡主为主将的先例?” “郡主?高洪?”王伟毫不理会程越的问话,与侯景对望了一眼,追问道:“你可听清楚了那郡主的封号?” “这个?”程越挠了挠头,为难地道:“距离太远,又有雨声相扰,卑下听得不是很真切。” “我知道,”刘无敌疑惑不解地看了程越一眼,瓮声瓮气地说道:“是阳翟郡主。” “阳翟郡主,对,对,对,正是阳翟郡主。”程越忙接过话头道。 “哈哈,阳翟郡主,还真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煞星。”侯景听了程越之言,哈哈大笑道:“当年我在高欢手下做司徒时,见过她几次,她可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贵人,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煞星。她是高欢最疼爱的女儿,也是高澄最疼爱的妹妹,从小就依仗着高氏父子对她的宠爱胡作非为,无法无天。虽身为女子,但自幼喜好舞刀弄枪,走马射箭,武艺之高不亚于军中少年。上年十月,高欢率十万大军围攻玉璧,这阳翟郡主瞒着高欢,亲帅卫士掘地道攻城,差点就命丧玉璧城下。高欢为保她安全,便将用于自身宿卫的秀容骑尽数拨付予她。”说到这,侯景环顾了帐中诸人一眼,道:“既然是阳翟郡主带的秀容骑,那我们自可高枕无忧了。” “这却是何故?还请侯王为末将解惑。”中军大都督王显贵在一旁说道。 “这个自然会与你们解说清楚,”侯景笑道:“此前孤曾遣王左丞去探查韩轨大军的动态,得知并无秀容骑随军,先前城外的秀容骑必是一支孤军。方才听了程队主之言,便可确认,这是阳翟郡主并未知会韩轨的私自行动。这小煞星经此挫折后,必会率军返洛哭诉于高澄之前,我等要面对的,依然只是韩轨统帅的大军而已。” 侯景说到这顿了顿,看了看犹自跪倒在地的程越、刘无敌二人,继续道:“此次程、刘二人功劳甚大,孤对有功之人向来不吝恩赏,有意封程越为虎威将军,诸位以为如何?” “侯王明鉴,末将以为不妥。”帐中仪同三司范桃棒高声道:“虎威将军虽为杂号将军,但程越方立微末之功,便得以队主之轻骤取重名,末将只怕军中将士多有不服啊。” “范仪同此言着实令人不解,程越乃我中军队主,此番受封虎威将军,我中军上下都未曾说有异议,你却又为何在此横加阻扰?”中军都督侯子鉴朝侯景一拱手,扭头继续对范桃棒道:“这程越功大功小,侯王心中自有权衡。我倒要与范仪同说说另一件事,记得此前范仪同说过,若程、刘两人能凯旋而归,范仪同愿亲自为其两人解袍卸甲,持爵敬酒,不知可还记得此言?” “侯子鉴,你!”范桃棒恼羞成怒,大叫道:“侯王座前,你怎可如此放肆。你只道他二人击杀六骑,却不道他二人为何只有首级铠甲,而无槊马骑弓?要我说,这六具首级是不是战功还尚未可知,难保这两人不是明里杀敌立功,暗地里通敌寇!” 此言一出,程越顿觉帐中气氛为之一凝,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直朝他与刘无敌两人看了过来,尤其那行台左丞王伟,两刀如刀似剑的眼神,直刺得他全身发寒。 “放屁!”刘无敌闻言大怒,身子一挺就要跳起身来。程越忙扯了他一把,朝范桃棒冷声道:“范仪同,你贵为领军大将,本当为我三军之表率,但你就因与我稍有嫌隙,便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苦心孤诣要致我俩于死地,实为程某所不齿。” “程越放肆!”旁边一直冷言不语的中兵参军柳昕见此情景,忙上前呵斥道:“纵然你心中委屈,也不可如此犯上无礼!”说着,朝范桃棒摆了摆手,道:“范仪同所言不无道理,但以柳某来看,恐怕也过于苛责了点。” 说完,他朝帐中诸人团团一拱手,慢条斯理地说道:“秀容马、金丝槊、铁胎弓,此乃秀容骑得以名动天下的三大利器。而据柳某对秀容骑的了解,对于战死的同袍,曝尸于野者不乏其例,但资器于敌者却未有耳闻,范仪同之担忧未免太过了一些。” “好了,此事无需再议,”侯景淡淡地说道:“既然范仪同以为虎威将军之号赞不宜封赏,那便缓一缓再说吧,但程、刘二人有功,孤自会按例赏赐,你二人且先起来吧。”说完,侯景朝程越、刘无敌两人虚抬了一下手臂,道:“之前孤曾许诺你们,此番得胜,之前犯纪之事一概宽宥,永不再叙,孤定不食言。至于将刘无敌调入程越队中一事,实乃中军内务,孤无异议,你等自去找主将办理即可。你等可还有其他要求?” “多谢侯王体恤!”程越躬身答道:“侯王恩赐已厚,卑下等不敢再有其他奢求。” “你倒是容易满足。”侯景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既然驳了你的将军之号,你可不能因此怠慢了军中之事。据孤所知,你队中人不满员,孤特赐你便宜选裁之权,你可任意在中军挑选…。。” 还未及说完,一旁的行台左丞王伟突然出声打断了侯景的话:“侯王,卫士已将酒食奉上,何不趁此一飨帐中诸君?行伍之事,稍晚些再议也不迟。” 侯景颇有些疑惑地扭头看了看王伟,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便也不再继续往下说,伸出双掌重重一击,大笑道:“好!来来来,上酒!今日孤就借着两位勇士的余威,与诸位共谋一醉!来人,先赐二位勇士斗酒彘肩,以壮其功!” 说话间,两名近卫一人提着一卮酒一大条彘肩放在程越和刘无敌身边,刘无敌心中憋闷无由发泄,见酒肉在前,站起身来提起斗卮,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水一下肚,顿时激得刘无敌一声狂吼。他吃得兴起,见彘肩颇大不便撕咬,伸手往身前一扯,把披在身上的两裆铠前身那一片巨大的甲片扯下来扔在地上,将彘肩横放其上,操起放倒在地上的大铁戟,就着那锋利的小枝,将肉大片大片地割了下来,一口酒一块肉,顷刻间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 “好!”侯景见了,大喝一声道:“真不愧为孤之樊哙!壮士!再给他斗酒彘肩!” “侯王视他为樊哙,可他未必视侯王为汉高啊!”侯景正为刘无敌高声喝彩时,忽听得耳边响起王伟那不冷不热的声音:“程、刘二人不可久留,愿侯王尽早图之!” “啊?什么?!”侯景手一抖,差点将端在手中的酒爵掉在地上,他扭头看着王伟,惊愕地问道:“王左丞何出此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三章 猜忌深 王伟朝侯景一躬身,沉声道:“属下观这程、刘二人勇力超群、鹰视狼顾,绝非自甘屈居人下之辈。若使其得便任事于军中,久来必成侯王心腹之害。为长远计,请侯王尽早将之翦除,以绝后患!” “嗯?”侯景疑惑地看了看正大快朵颐的程、刘二人几眼,又斜着眼瞟了瞟正在一旁横眉冷目的范桃棒,低声冷笑道:“孤倒是看走了眼,不知王左丞何时与范仪同竟惺惺相惜起来了。” “侯王明鉴,”王伟不紧不慢地应道:“属下不过是与范仪同殊途同归而已,范仪同之心人尽皆知,属下对此亦不敢苟同,但却乐见其成。” 侯景盯着王伟看了好一阵,见他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不徐不疾的表情,心中也没了底。他沉吟了片刻,朝他招了招手,低声道:“本王并非犹疑,只是此刻兵临城下,正是将士用命之时,这二人新立大功,又向无劣迹,若无凭无据贸然发难,只怕军中人心难安啊。”说着,侯景将酒爵放在案几上,沉声问道:“孤对程、刘二人也曾留意观察过,只觉程越谦顺平和,刘无敌粗莽勇猛,都不似那阴狠狡诈之人。王左丞却为何有如此担忧?” “窥人面目,难见其心,这等相人之术历来多无实据。属下也并非善相之人,唯一心为侯王防微杜渐而已。”王伟欠了欠身,道:“属下之所以忧心如此,原因在于属下觉得程越极像一个人。” “谁?”侯景好奇地问道。 “西北霸主宇文泰。”王伟淡淡地答道。 “谁?!宇文黑獭?!怎么可能?!”侯景一惊,失声叫道,话一出口,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忙掩口四下里一张望,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暗松了口气,低声道:“宇文黒獭英雄盖世,王左丞将之与程越相比,未免太过了吧?” “此时相比,兴许过早了些。”王伟举起酒爵放到嘴边沾了沾又放了下去,他抬起头望着帐中颇有些孤寂的两人,缓缓道:“有些事,宁可在略有微末之征时便果断扼杀,免得事后悔之无及。”说着,他朝侯景一笑,接着说道:“想当年,贺拔岳与高欢相通,时任府司马的宇文泰自请出使晋阳,以观高欢为人。两人会面之时,高欢对宇文泰之相貌大为叹赏,私下对左右说:‘此儿面貌非凡,日后必成大器。’因此欲强留宇文泰于晋阳。宇文泰固请回府复命,高欢挽之不及。事后高欢极为后悔,又忙遣人马追赶,直追至潼关无果,只得返回。其后宇文泰果然强势崛起,与高欢并争天下,此事便成了高欢最大之恨事。侯王曾与高欢共事魏帝,想必对此也是知之甚详。古语有云: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请侯王尽早决断。” “你所说的也不无道理,”侯景沉吟道:“然程、刘二人在本王麾下,不过两蝇虫而已,本王要取其性命只在反手之间,此时动手,不合时宜。不如先将其两人置于军中密加监视,待南下之事略定之后,再择机处置,左丞以为如何?” “既如此,属下也不再多言,”王伟微微点了点头,道:“欲困虎狼,切不可张其羽翼。属下以为,程越所领之甲队不应再增设军卒。如非不得已,也不必促其出战,以免有功难赏。如此两人在军中根基自然更为浅薄,到时处置起来,也能简单许多。” “就依左丞之议吧。”侯景有点心烦意乱地从案几上拿起酒爵,站起身来,朝帐下大声道:“诸位!大战在即,饮宴不可太过,今日之席就到此为止吧。诸位回营后,切不可因今日之小胜而掉以轻心,务必督促麾下将士严加戒备。待与南梁大军会合击破韩轨之后,再与诸君痛饮!” “河南王,万胜!”帐中诸人齐齐躬身大声应诺道。 “如此,诸位便散了吧。”侯景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便准备往后帐而去。正在此时,他忽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道:“卑下尚有一事,特冒死搅扰侯王。”侯景转过身来,见程越正拱手垂头立在大帐之中,显然方才之言,正是他所说。 “程队主有何事,但说无妨。”侯景语带不悦地问道。 “谢侯王!”程越抬起头来看着侯景,大声道:“卑下深荷河南王厚恩,万死难报,卑下特请命募集军士以充麾下。如蒙侯王恩准,卑下愿帅满员之士,为三军披荆斩棘,虽死无恨!” “程队主一片忠勇之心,孤都看在眼里。”侯景淡淡地道:“你两人方经恶战,孤又岂能忍心让你等再临刀兵?此次我方重在守城,充实麾下之事不必过于着急。程队主且回营好生修养,不日孤将另有大事相托。” 这是什么情况?程越心中愕然道,补充军卒之议,不是你侯景刚才自己说的吗?怎么才喝了几杯酒就变了?作为一个领有一队军卒的队主,当前最大的事难道不就是整军备战吗?还什么另有大事相托,说得倒是好听,这不就是变着法子把自己给闲置起来了吗? 程越虽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但他隐隐觉得这事跟那行台左丞王伟必有着莫大的干系,他转脸朝王伟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干瘦的老头子此刻半闭着眼睛正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程越无奈之下,只得咽了口唾沫,拱手应道:“卑下遵命。” 程越在帐中站了一阵,等众人都走完了,这才扯着刘无敌往帐外走去,才走到帐门口,却见中军都督侯子鉴和中兵参军柳昕两人正抱着胳膊站在毡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好像是在等人。 “见过侯都督、柳参军。”程越忙停步侧身,拱手施礼,恭声道。 “哈哈,你刘无敌也叫刘疯子是吧,”侯子鉴却没理睬程越,扬手让帐门处的两名近卫退下,笑着对刘无敌道:“本都督今日赠你的这杆大铁戟,用得可还顺手?” “唔,”刘无敌憨笑着挠了挠头,道:“禀告都督,这杆铁戟用得很是顺手,只是。”说着,刘无敌顿了顿,偷偷看了眼柳昕,道:“只是要还能再重一点就好了。” “好!哈哈哈,本都督就喜欢这性格!”侯子鉴大笑着对柳昕道:“你瞧瞧这猢狲,他这是在变着法子骂我臂力小呢!看来这杆铁戟算是没送对人。” “这话我听着倒觉得是大实话,”柳昕笑着说道:“唯其率直,所以可信。不似其他人,勇则勇矣,可惜心思太重,自是少了许多乐趣。” 程越在一旁听了,满心不自在,他讪讪地朝侯、柳两人拱手道:“小子不敏,还请都督与参军不吝赐教。” 侯子鉴朝他摆了摆手没有说话,旁边柳昕冷笑道:“难得你还算是个谦逊知礼之人,否则柳某也懒得与你多费口舌。”说完,看了程越一眼,沉声道:“你可知道今日你在帐中向侯王请命益兵之事,差点就要了你的小命?!” “啊!”程越闻言大吃一惊,忙辩解道:“卑下所为绝无他意,只是想尽快将麾下缺员补齐,以便为河南王效死疆场而已。” “哼哼,绝无他意?”柳昕冷哼一声道:“像你这种允文允武的大族子弟,单单舍身行伍甘为厮杀汉便足以引得他人为之侧目了。补益军卒这种事,就算是河南王主动提及,你也要三拒之后方可勉力接受,你倒好,竟敢自己去要!你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大族子弟?”程越涩声道:“程某家族破败,族人星散,不过一丧家之犬而已。程某舍身行伍沦为厮杀汉不过是为逃避高氏追杀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此事,刘无敌自可证实。” “正是这样!”刘无敌忙大声嚷道:“当日我在芦苇荡遇到程二,他确实正在躲避禁卫铁骑的追杀,他之所以会在中军,还是我给硬拉进来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程越是汝阴程家的嫡子。而汝阴程家,不仅在魏国枝繁叶茂,在南梁朝廷之中,也备受尊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然你祖宅被毁,但根底未失,你这样的身份,无论在哪,都是上位者猜忌和防备的对象。”柳昕痛心疾首地指责道:“亏你还是家学渊源,对此难道就毫无警惕之心?” “这个,”程越心中暗道,我不过是半个程家嫡子和半个现代林明拼凑起来的而已,我又如何会知道这大族子弟的身份在这里会是一个定时炸弹呢。这侯子鉴和柳昕两人既然把这个问题给自己抛了出来,想必是有了解决的办法,不妨问问他们该怎么办才好吧。想到这,程越朝侯子鉴和柳昕一躬到地,诚恳地道:“请都督、参军救卑下一命。” “好在你还不是个刚愎自用的愚蠢之人。”侯子鉴站着不动受了他一礼,笑道:“或许侯王是真心喜爱你的勇武不忍杀你,或许是侯王想利用你的身份另图他事,无论是何种缘故,既然侯王在帐中并未对你有所行动,那你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杀身之祸不过在侯王一念之间。至于这脱身之策,还需着落在柳参军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四章 理还乱 “侯都督过谦了,不过柳某这确有一法。”柳昕笑着点头道:“侯王不日将遣我西行,我会争取让你与刘无敌做我的贴身护卫,借机将你们带出颍川城。你程氏族人自汝阴被毁之后,大部分往西投了宇文泰,另有一部分南下去了梁朝,你等或西或南,另觅他处去吧。” “这?”程越迟疑了一阵,轻声道:“若就此临阵脱逃,会不会有点不妥?” “有何不妥?”侯子鉴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怕当逃兵?笑话,再不走,连命都没了,还管得了这么些虚名?” “侯都督所言甚是,”程越恭敬地回答道:“只是,河南王对卑下,实有知遇之恩。若就此不告而别,只怕。。” “哼!还提什么知遇之恩,”侯子鉴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定是舍不得你这个芝麻大的队主之位吧?”说到这,他用一种怒其不争的语气呵斥道:“你好歹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世家子弟,怎么眼界竟这般狭窄?!时值乱世,以你的身世和武力,无论在西北或是东南,哪里不能成就一番事业?你又何必为了这点蝇头小利,置身于步步杀机之中呢!” 柳昕站在一旁,淡淡地看着程越一语不发,等侯子鉴话一说完,他便冷冷地说道:“侯大都督真是个直爽率真的汉子,你就没发现程大队主对你我深怀戒惧之心吗?”说着,他摆摆手制止了侯子鉴,朝程越一笑,道:“程队主能有如此心性,柳某人倒是放心了许多。想必你对我与侯都督如此推心置腹之言定是满怀疑惑吧?你是不是在心中暗自警惕我等在苦心做戏诱你入瓮呢?”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过重了些。”柳昕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若非你乃我与侯都督恩人的故交之子,我们才懒得与你多费唇舌。一场大战下来,像你这样的小小队主,战死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以为我们闲到要对他们中的每个人都苦心筹划的地步了吗?” “恩人的故交之子?”程越惊问道:“如此说来,都督和参军的恩人与卑下家君是故交?”问罢,程越恭敬地朝两人一躬身,诚恳地道:“个中缘由,谨请明示。” “说来也简单,”柳昕笑道:“当年楚州之战时,我与侯都督两人,都曾受过白袍将军陈庆之陈将军的活命之恩。 “是啊!”侯子鉴眼望着帐外,悠然感慨道:“白袍将军的风采,至今想来犹令人神往。令尊既与陈将军有旧,你若有事,我与柳参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白袍将军陈庆之?”程越惊叫道,这可是个牛人,他曾以七千自募之众奉命送元颢入洛,从铚县至洛阳,前后四十七战,攻城三十二座,破敌数十万,所向无前,且一生作战无数,鲜有败绩。这要是搁在后世,熟知南北朝历史的人称其一声军神都毫不为过,听说一代毛伟人对他也是赞赏有加。这么牛哄哄的一个人,居然看起来与自己家还颇有渊源?怎么在程越的记忆里,对此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怎么?程队主对此似乎颇为意外?”柳昕皱着眉头道:“令尊莫非不是豫州程道雍?难道我等先前所探有误?” “啊?”程越打了个激灵,讪讪道:“家君大人名讳的确为上道下雍,只是卑下自小未曾听家君提起过此事,故而惊诧。” “令尊实乃坦荡君子。”柳昕叹息道:“厚施于人而默然不宣,单凭如此胸怀,足可见你程家家风纯厚。“说到这,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道:“当年陈将军在中北城与尔朱荣对峙,因众寡悬殊最终败退洛河,因尔朱荣追杀甚急无处容身。后来幸得令尊相救,将其化妆为僧人,日夜间行送出汝阴,方使陈将军得以生还建康。” “不错。”侯子鉴点头道:“后来,听说陈将军将其最为心爱的一杆金丝大槊赠予令尊并邀其南归,令尊因顾念北方亲族,未能成行。” 程越是见过那杆金丝大槊的,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家为何会有一杆马槊,此刻听他们说起,才知道那竟是白袍将军所赠,只可惜一场大火之后,那杆大槊就踪迹全无了。程越心中惋惜了一阵,拱手道:“经都督与参军此番提点,卑下倒想起了一些幼时旧事来。都督与参军高行大义如虹贯日,卑下深铭五内。我与刘无敌两人拜谢盛情,唯参军之议是从。” “如此甚好!”柳昕与侯子鉴相视一笑,朝程越摆了摆手道:“能屈能伸者方为丈夫,乱世之中,风云四涌,唯有全身而待,审时度势,方可驰骋天下,纵横四海。柳某出行必在这几日,你等且先稍安勿躁,切不可轻躁浪行,让旁人看出端倪来。” 程越忙拱手应是,柳昕点了点头,瞥了眼在一旁木木呆呆的刘无敌,笑道:“刘无敌,我说的你可记下了?” “我不用记,”刘无敌闷声闷气地道:“反正跟着程二,他怎么做我便怎么做,他怎么说我便怎么说,其他的,我一概不言声就是了。” “哈!这猢狲倒也实诚。”侯、柳二人见他如此憨态,不禁大笑。 几人正说笑着,突听得远远的暗夜深处传来几声号角声,侯子鉴撩开毡室的门帘朝外望了望,转头对程越叮嘱道:“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吧,时辰不早了,河南王已在巡营了。你两人且尽快回营帐去,约束好队中士卒,切勿犯了军中章纪。” “卑下领命!”程越拱手应下,领着刘无敌便往外走去,走到侯子鉴身边时,程越略一迟疑,又转身朝他拱手道:“禀都督,卑下还有一事相求。” “还有何事?”侯子鉴奇怪地问道。 程越恭声道:“卑下在原伍中时,有一伍长与卑下及刘无敌亲善,此番卑下被提为队主,曾向他许诺将其调入卑下队中。此事还需烦劳都督首肯。” “你啊,当真是一波才平,又起一波。”侯子鉴无奈地笑了笑,问道:“却不知你程大队主这次又要调选何人?此人该不会如刘无敌一般令人为难吧?” “不会,不会。”程越讪笑着摇了摇头,道:“此人乃中军一籍籍无名之伍长,名叫李胤,在中军时日已久,与他人素来无甚瓜葛。” “李胤?”侯子鉴将这名字低低地念了一遍,抬起头来看了柳昕一眼,道:“你说的这李胤,可是亲口答应愿调入你甲队之中的?” 程越听得侯都督这话,心中颇觉奇怪,看侯、柳二人的样子,似乎二人是认识李胤的,他迟疑了一下,答道:“确实如此,卑下曾与李伍长谈过一回,李伍长应下了卑下的邀请,此事刘无敌也是知晓的。” “正是,”刘无敌嚷道:“这个李胤,别的本事没有,胡吹大气倒是拿手得很,他还说让程二给他一个什长的位置,否则他便不去。” “只要一个什长的位置他便去了?”侯子鉴惊奇地朝柳昕道:“这还是你那个狂妄不可一世的得意门生吗?” “在中军能活这么长的李伍长,除了他还能有谁?”柳昕没好气地说道:“当日我苦苦相劝让他到河南王帐下做一名司马,他竟然宁愿到中军去做一名卑贱的军士也死活不愿接受这一职务,差点把老夫活活气死。”说完,柳昕长叹了口气,道:“看来,程队主可是比老夫有面子得多啊,用区区一个什长就把这猢狲给收入囊中了。这猢狲最是滑溜,断断不会给自己找什么不痛快的,既然是他,那都督若是无异议的话,能调便调吧。” 李胤居然是柳昕的门生?而且听他的语气,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充斥其间,想来定是深得柳昕喜爱。程越心中不由得悚然一惊,自己之前也就是单纯地觉得他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这才想将他拉入自己队中,以便能借助他久在军中熟谙事务的优势助自己一臂之力,此刻看来,他之所以愿意来自己麾下,或许是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藏于其中,而自己反倒成了那个蒙在鼓里的人,如此想来,更觉得他不可捉摸了。 正想得入神之际,只听侯子鉴在一边笑道:“柳参军不必烦恼,想来这李胤必是在军中吃够了苦头,又拉不下脸来求助你这恩师,所以就借这个法子来耍耍小聪明吧。如此也好,反正程越不日就要脱离河南王,到时我再想想办法,给他个台阶,让他来找你认个错吧。” “行了,这猢狲的事,我是懒得去管了,”柳昕意兴阑珊地道:“侯都督,我们在这留的时间有点长了,也该走了。军中事务繁多,莫误了大事才好。” “也是,走了。”侯子鉴一撩帐门,与柳昕两人跨出毡室,大声道:“你两人也快回营去吧,李胤的事我允了,你自去找主官办理即可。” 程越扯着刘无敌,也跨出毡室,看着侯、柳二人上了马,消失在暗夜的街道上,这才在帐前的马桩上牵了马,两人摸索着往甲队营房所在地走去。走了好一阵,两人来到那间插着甲队帐旗的杂货铺前,程越轻舒了口气,正待进屋,只见铺子里急急地冲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边往外跑一边叫道:“程队主,你可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五章 陈什长 程越定神一看,只见一名身材瘦小的军士扬着脸飞快地从屋中跑了出来,欣喜的脸上担忧之色犹未褪尽,挥舞着手臂正朝自己马前奔了过来。程越心中一暖,笑道:“周义,你什么时候归营的?那边的事情可都办妥了?” “禀队主,”周义三两步跨过来,伸手接过程越手中的马缰,欠身道:“卑下天黑前便归营了,那祖孙俩的事,卑下已托付给同门接手处置,都已办理妥当了。” “如此甚好。”程越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刘无敌,道:“这位是刘无敌,刘疯子。你之前也见过的,如今他也归了我们甲队,你们平日里要多亲近亲近。” “卑下明白。”周义躬身应了一声,朝刘无敌抱拳道:“刘兄,小弟周义,还请多多关照。” “嗯。”刘无敌撇了他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指着门前几名正匆匆跑出来的军卒,瓮声瓮气地问程越道:“程二,你手下的这几个军汉,可是当日在战场上攻击我们的那些人?” “不错,当日这几人也在那骑队中。”程越看了眼刘无敌,道:“军中士卒不过是奉命行事,各为其主而已。如今他们都是我甲队兄弟,中军同袍,你可别再去找他们的麻烦啊。” “嘿嘿。”刘无敌冷笑了几声,道:“我刘无敌眼里可不揉沙子,要想杀我,只要真刀真枪地跟我斗,我自当无话可说,但若是颠倒黑白,诬陷你我挑衅友军,这事我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说着,也不顾程越阻止的眼神,提着大铁戟走上前去,斜着眼看着几名军卒,大喝道:“手下败将,可认得你家刘爷爷否?” 对面不是别人,正是甲队什长陈健带着几个队卒在迎候程越,他们这几人可都是认识刘无敌的,当日在战场上,刘无敌一人一刀独抗骑队的悍勇形象至今想来犹让他们头皮发麻。陈健见刘无敌拄戟直讽自己等人为手下败将,当即又羞又恼,但暗一思忖,自知无论是武力还是形势都毫无优势可言,只得恨恨地一咬牙,硬着头皮回道:“刘无敌,你不过是一介军卒,队主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公然侮辱军中同袍?” “军中同袍?我呸!”刘无敌狰狞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恶狠狠地道:“你刘爷爷大好男儿,岂会与你等小人有什么袍泽之情!你们背地里做的那些龌龊腌臜之事你以为刘爷爷不知道?若不是城外那些秀容骑不堪一击,你刘爷爷与程二差点就被你们害死在这颍川城里!你还有脸说什么军中同袍?!” 陈健听得这话身躯猛地一震,他有点不可思议地呆呆看着程越和刘无敌,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看来方才中军所传果然不虚,这程、刘二人的确是趁夜出城与秀容骑战了一场,且大获全胜,全身而退。他是见识过程、刘二人的彪悍的,论起武力,高于自己诸人那是毫无疑问的,但没想到的是他二人竟能将那誉满天下的秀容精骑打得大败而归,这勇悍显然已经超出了卓然不群的范畴了。 想到这,陈健心中恐惧之意更甚,他有心反驳,但一来慑于刘无敌的凶威不敢开口,二来对他所指责之事也确实无从分辩,他只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偷眼看了看刘无敌手中那杆黑中透红的大铁戟,涩声朝程越躬身道:“队主,这刘无敌出言无状,你可得为卑下几个做主。” 程越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转脸朝刘无敌呵斥道:“刘疯子,闭上你的嘴!这是中军大营,是我甲队的营帐,陈什长等人是你我的袍泽兄弟,不是敌寇仇雠,你怎可如此恶语相向,咄咄逼人。” 刘无敌听了,两眼一瞪,大叫道:“程二,你是队主,我原该听你的,但这些人你可轻饶不得。他们先前就仗着那姓范的猢狲要害我们,现如今虽归了你麾下,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听你的?保不齐哪天被他们逮住机会就会变着法子置我们与死地,我可不敢把自己的后背交给这样的袍泽兄弟。依我看,还不如趁现在一戟一个拍死了自在。” 程越看了眼一脸苍白的陈健,骂道:“你个莽夫,休得胡言!陈什长等人并非冥顽不灵之辈,早先之所为,也是身不由己,你又何必纠缠不休呢。我入甲队之时,曾对队中各位有约,之前种种,皆已既往不咎,只要他们真心视我为主将,我必赤心待之如手足,此约既出,我心如铁,岂会听你这莽夫在此无礼挑拨!” 说罢,程越淡淡地环视了一眼陈健等人,冷声道:“纵然有人居心叵测,如你所言意图谋害主将,谋害袍泽,军中纲纪煌煌如日,我程某手中这三尺青锋必饱饮其血!”说到这,程越突然厉声喝道:“若有队中军卒私害袍泽兄弟者,虽至亲骨肉,必斩之!虽王侯将相,必斩之!虽上天入地,必斩之!” 陈健几人听罢,身子一软跪伏在地,齐声誓道:“谨受令!若有私心相害者,人神共弃之!”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说话!”程越忙抢步上前,扶起陈健,诚恳地道:“诸位之心,昭如春日,本队主岂能不知。这刘无敌乃一介匹夫,言语当中难免有失当之处,诸位不要放在心上。” “刘军士之言,实在是令卑下既惭且愧,”陈健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卑下等必不忘队主之令,尽心竭力追随队主!” 程越笑着摆了摆手,道:“追不追随我倒没什么要紧的,你我都是在为河南王效命。大家只要知道,既为一队之卒,便要休戚与共,唯有上下同心,方可战无不胜。” “队主说得极是!”陈健恭敬地说道:“队主与刘军士凯旋而归,征尘未息,卑下斗胆在营中留了些吃食,队主与刘军士不妨移步营中,略加补益。” “不用了,方才在中军大帐,已蒙河南王恩宠,赐下了美酒彘肩,我两人既饱且足,无需再用了。”程越摇了摇头,朝四遭看了看,问道:“怎么就你们几人在此,其余队卒呢?” “禀队主,”陈健双手往前一引,领着程越诸人往屋中走去,答道:“因中军有人传令,说河南王今晚择营巡视,卑下已命其余诸人各守其位,以免临事措手不及。我等暂未值哨,特在此迎候队主归营。” “嗯,你做得很好!”程越点了点头,笑道:“看来有陈什长在,本队主倒是能省却许多烦恼。”说到这,程越朝身后的周义指了指,笑着问道:“这周义乃本队主所荐,陈什长以为如何?” 陈健笑道:“队主所举之人,自然不同凡响。卑下与周军士相谈甚欢,对周军士之见识学问甚为敬佩。只是,”说着,陈健讪笑着道:“只是当初周军士持队主令来队中时,卑下一时糊涂,言语中多有抵触冒犯,此刻想来,实在是有愧队主。” “无需如此拘谨,”程越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本队不日将增补什长一名,来人为我原所在伍中之伍长,待此人入队后,我甲队将暂时不再补充员额。我拟在队中只设置你等两名什长,届时你等务必精诚团结,合力处理好甲队一应事务。” 陈健一愣,心道,这一队满员不是有五十人吗?按这样算下来,自己队中还是二十军卒都不到,怎么队主就说不再补充员额了呢?虽有此疑,但他却隐忍着没再发问,只是躬身应下,便不再做声。 程越见他如此,不禁暗自长叹了一声,沉声道:“陈什长,你觉得本队主是何样的人?” 陈健身子一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过了良久,小心翼翼地回道:“队主英武过人,果决雄毅,卑下不敢滥加置喙。” “英武过人?果决雄毅?”程越怒喝道:“虚情假意!你一定在心里想,程某是在煞费苦心地先将你们笼络住,再在队中安插入刘无敌、周义等亲近之人浸剥你的什长之权,然后撕破脸皮将你除之而后快吧?” 陈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却一语不发,只将身子低低地伏在地上。 “陈什长,你实在是看轻了程某啊。”程越长叹一声,弯腰将陈健拉了起来,朗声道:“程某之天地,乃在四合八荒,区区一队,还不足使程某算尽机关。程某所荐者,皆为当世之能,程某之心,也自是光风霁月。新人也好,旧卒也罢,只要专于队务,忠于主将,皆为程某的肱骨手足。你若存了新旧之分,亲疏之别,那便是看错了程某,误入了歧途。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陈健垂首应道:“卑下谨受教。” 程越见此,无奈地叹了口气,兴致索然地朝他摆了摆手,道:“好了,你先去忙吧,我稍后自会进去。”陈健一躬身,领着几名军卒缓缓走进了屋中。 程越摇了摇头,朝刘无敌和周义笑道:“方才我是不是失态了?” 刘无敌挠了挠脑袋,瞪着双眼看着周义,周义轻笑一声道:“夏虫不可语冰,队主之言,突兀了些,只怕那陈什长一时反应不过来。” “突兀了些?”程越自嘲地一笑,道:“也是,兴许是我操之过急了,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不应是程某麾下应有的做派啊。”说罢,他朝周义道:“对了,我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你和你的墨家同门帮忙。” “哦?”周义一愣,问道:“不知队主有何吩咐?” 程越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我想拜托你墨家同门,帮我在洧水河岸的小树林中掘出几样兵器,不知你愿不愿意在城中联络你的同门。” “此事,队主自去和卑下的同门去说吧。”周义一脸古怪地说道:“卑下接墨门上峰之命,请队主前去一晤。” “竟有这般巧的事?”程越疑惑地笑问道:“上峰?当会是墨门何人?” “这个卑下就不清楚了,”周义道:“上峰在墨门中可为本人之上的任何人,地位最高者,乃是巨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六章 青苑会 “你可知你上峰找我所为何事?”程越点了点头,问道:“可是为了此前那一对祖孙之事?” “这个卑下也不清楚,不过据卑下看,恐怕不是为了此事。”周义想了想,道:“卑下与队主分开不久便联系上了同门中人,来人详细询问了事情本末后,答应妥善料理好那老者的后事,并将那小女孩带回墨门抚养。临走之时他请我代为转告队主,上峰有意请队主前去会面。由此可见,上峰邀约在前,而那祖孙之事在后,两者之间未必会有什么关联。” “如此来看,此事真是奇了,”程越疑惑地说道:“除了这件事之外,我与你墨家毫无半点瓜葛,贵门上峰又怎会知道我在这颍川城中呢?” 周义笑道:“想必是队主英武盖世,敝门上峰早有耳闻,有心结纳,故而有此一约。” “巧言令色!”程越笑骂道,自己穿入这南北纷争之世时,这具身体的主人也才失去汝阴大族的庇翼流落军中。这一灵一肉在颍川之北的平原上与元柱一场大战后才得以合二为一。要说英武,能拿得出手的也仅仅就是当时救下侯景的那一掷之威了,但他可不会自大地认为单靠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引起隐世名门中的大佬躬身下视。 “好了,”程越收起心中的念头,朝周义道:“方才我托付你的林中掘兵器之事,你也要放在心上。此次和贵门上峰会面时,我自会择机提出此事,如万一不便当面相求,就只能拜托你日后再设法处置了。” “卑下领命。”周义拱手正色应道。 “嗯。”程越满意地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后停了下来,转脸问道:“对了,贵门上峰约我在何时何地会面?” 周义抬头看了看夜空,道:“来人说人定时分,二更三点,在城西之青苑,队主报上姓名,自会有人指引。” “人定时分?”程越皱着眉头道:“难道相邀之人不知城中战事紧急,夜禁森严?” “夜禁虽严,但上峰必是料得队主不会受此拘束。”周义笑道:“历来宵禁只禁民,衣甲荷兵者不在禁例。如今城中寻常百姓均已被驱出城外,城内兵卒民夫上下城垣运送滚石檑木者甚多,队主往来行走,当与白天无异。” 程越不再说话,径直走进杂货铺中当门而立,屋中十余名军卒正在闲聊,见队主进来,当即站起身来,拱手作礼,齐声道:“卑下见过队主。” “诸位辛苦。”程越微笑着朝他们摆了摆手,朝陈健问道:“陈什长,迎候河南王巡营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禀队主,”陈健拱手回道:“方才接中军传信,河南王巡营已毕,今晚只巡视了整治守城战具的郡兵和民夫,未巡行中军各营帐。方才卑下见队主与周、刘两位军士言谈甚欢,不敢打搅,因此未能及时禀告,请队主责罚。” “未巡视中军便好,”程越笑着摆了摆手道:“责罚倒是不必了,不过身在营帐之中,军务当为最大,日后但凡军中事务务必要及时告知本队主,以免贻误。” 陈健忙拱手应道:“卑下记下了,必不敢贻误军务大事。” “嗯,”程越点了点头,对众人道:“本队主有要事需出营一趟,在本队主回营之前,队中诸事就交给陈什长来处理。各位在营中务必谨守军纪,严加警戒,切不可怠慢疏忽。” “谨遵队主谕令!”屋中诸人齐齐拱手应道。 程越朝众人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杂货铺,在门前拢了马,翻身骑上,往城西疾驰而去。 此时虽至二更,但在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驱使下,负责修缮守城战具的郡兵和民夫无一休息,都在城墙上来来回回地忙碌不停。程越在街道上驰马而过,不时地能看到一队队具甲荷枪的军卒在街道上往来巡逻,想必他们是看到了程越一副军士打扮,因此任他通行也没人喝止,偶遇一两处需要查验身份的,程越凭着中军队主令牌也都能畅行无阻。 就这样走了不多时,转过一个街角,程越来到了城西。夜色中粗看之下,城西清一色的都是高门大宅,斗拱挑檐,施朱挂彩,堂阁阔大,石兽盘门,想必在战事未起之时,这城西住的都是颍川城中有名有姓的煊赫贵族。程越按辔徐行,一间间找了过去,走了老远都没有看到一个叫青苑的宅子,正感不耐之际,忽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古琴声,程越驻马细听,只觉琴声初起时平淡悠远,不徐不疾,数段之后,节奏顿起,恍如戈矛挥舞,气势凌厉,一股浩然不屈之气陡然而生,程越听到此处,胸中气息纵横,郁郁难吐,不知不觉中蓦地仰天一声长啸。 啸声方发,琴音陡歇,一个洪亮的声音穿过夜色清晰地传到程越耳中:“屋外是何人断我家主人雅音?” 程越朝暗处拱了拱手,朗声道:“小子程越,久未闻如此佳乐,一时情难自禁,唐突之处,还请海涵。” 说完,只听得黑暗里“铮”的一声清鸣,便再没了动静。程越正自惊疑不已之时,忽见前方亮光一闪,两盏大红灯笼已然被人挑亮,程越循着光亮看了过去,只见一个阔大的门廊显现在眼前不远处,门廊前两人举着灯笼朝自己站的地方慢慢走了过来,待来人走近身旁,程越这才看清是两名红衣小婢,两女轻盈地朝程越施了一礼,款款道:“我家主人有请程英雄入室内一叙。” 程越看着灯笼映照下的两女娇若春华的脸,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猛跳,他拱了拱手,轻咳了一声,微微哑着嗓子问道:“敢问贵主如何称呼?” 两女见他如此,掩嘴轻笑道:“我家主人乃墨门贵人,今在室内设宴,请程队主移步一会。” 墨家贵人?原来邀自己前来的,正是这屋中的主人,那个自己在这城西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的人,竟给了自己一个这么戏剧化的接引方式。程越按捺了一下心中的五味杂陈,轻声道:“既如此,有劳两位前面带路。” 两女应声一礼,飘然转身,领着程越往门廊处走去,三人穿过门廊上了台阶,一面大开着的朱红大门出现在程越的眼前,程越停下脚步抬起头来,见大门正上方挂着一块木制的匾额,上书“青苑”两字,笔力清秀却入木三分,飘逸之间透着沉郁的影子,字后没有落款,辨不出是何人所提,但看这笔法,应当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程越收回目光,正待询问之时,却发现身旁已失去了那两名红衣小婢身影,他心中微微一愕,旋即暗笑了一声,举步便往庭院中走去,刚走出几步,两扇朱红的大门已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掩闭了起来。 故弄玄虚!凭这点小把戏就想糊弄我?程越心中冷冷地一笑,也不说破,自顾自地四下查看起来:这青苑的庭院极为幽深,此时虽已是暗夜,但山石树木上皆缠以各色宫灯,不说照得庭中纤毫毕露,但用恍如白昼来形容也并不过分。 整个庭院被布置成了一个内容繁复的园林,不大的区域里设有有土山、钓台、曲沼、飞梁、重阁等等,不一而足。细看之下,重岩复岭,深池高垒,叠山巨树,悬蒿垂罗,崎岖石路,涧道盘纡,景色倒也自然。 程越游步看了一阵便有些倦了,在后世,他可是见过苏州园林的,这青苑的园林虽美,不过是胜在野趣自然,论其精致程度,与狮子林、拙政园等一比,自然是高下立判。但倦怠虽倦怠,这园林曲曲折折,回旋往复的,要走出去还真得费一番功夫,说不定这墨家的人还会在其中设置些什么迷宫、机关之类的,自己可不想去没事费那份脑子。 只不过这青苑的主人将自己独自撇在庭院当中,想必是存了份让自己出糗的意味在里面,他此刻一定在某个角落幸灾落祸地等着自己挖空心思地去想怎么才能破阵而出吧,傻子才会去做这种扬己之短斗人之长的蠢事呢。程越暗暗思索道,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他把自己带出去才行。 程越朝园林尽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踱步来到一座假山前,摇头吟道:“隔断城西闹语哗,幽栖绝似野人家。居士高踪何处觅,居然蓬莱有山花。”吟罢,遥遥朝前方一拱手,朗声道:“今日程某有幸得见高士雅苑,与愿已足,特将此四句奉与高士,略抒程某钦慕之情。” 话毕,果然听得庭院深处那个洪亮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程队主果然文韬武略,所诵四句齐整精致,敝处主人万分佩服!敝处主人致意程队主,程队主若能自行走过这庭院,必有厚礼相赠。” “区区一个园林而已,又有何难!”程越纵声大笑道:“这园林路径再曲折,也曲不过乱丝,高洋少时便知抽刀斩之即可理乱,莫非贵主以为,程某尚不如一垂髫幼儿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七章 文武技 程越说完,半晌不见对方答话,正自诧异之时,忽听前方脚步声起,循声一看,只见一名健壮的葛衣大汉从假山的一角转了出来,走到离程越数步开外停下脚步,上下略打量了他一番,拱手笑道:“程队主不愧英雄年少,孟某有礼了。我家主人有请程队主青庐小叙,请队主随孟某一行。” 程越忙拱手回礼,客气地道:“长者谬赞,程某愧不敢当。烦请长者前头带路。” 来人也不与程越客套,当先跨步而去,程越跟在他身后缓缓而行,只觉所行之路径前曲后弯,左折右拐,极尽回环往复之能事,一路上但见灯影幢幢,山石峋峋,花叶摇摇,水流淙淙,这小小一间院子,朦朦胧胧中却给人一种崇山峻岭般的深邃广大。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阵法”?程越心中嘀咕道,用一些静止不能动的山石树木就真能摆出变化万端,隐显莫测的阵法来?想到这,程越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暗暗思忖道,三国演义里曾说,诸葛亮为拦阻陆逊的追击,在离夔关不远处的南江滩上以八九十堆乱石摆下八阵图,阵型变化无端,可比十万精兵,如非诸葛亮岳父黄承彦指引,陆逊等人就都被困在阵中无路可出了,莫非这些古人真有那么邪乎? 程越正胡思乱想之际,忽觉前方带路之人停下了脚步,他疑惑地抬眼往前一看,只见两人已出了庭院来到了开阔之处,入眼处是一湾弦月般的流水半拢着的一个小小的水榭,水榭亭台一半临于流水之上,一半隐于竹林之中,别有一番幽静雅致之趣。水榭前的流水上架着一座白玉石砌成的拱桥,桥上每隔不远处便挂着一对别致的灯笼,柔和的烛光透过红色的细纱照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闪耀着如梦似幻的光晕,水榭楼台,雕栏玉砌在这朦朦的光影里,仿佛仙境一般。 程越穿来前,虽说是个标准的三点一线式的宅男,好歹也是见识过现代城市建设的,要搁在这个时代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眼下这种浑然天成、美轮美奂的场景他也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一脸震惊之色地指着荡漾在光影里的玉宇瑶台,失声道:“这就是你家主人所住的青庐?”那孟姓大汉看了程越一眼,轻笑道:“此处正是青庐所在,我家主人想必已等候多时了。”说罢,双手一引,带着程越上了小桥,径直向水榭走去。 此时夜色已沉,雨气尽收,一轮如弓的朔月破云而出,斜斜地挂在天际。来到拱桥的尽头,程越借着亭角高悬的烛光依稀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正背对着他们跪坐在小亭正当中,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张古琴,除此之外四下别无他物,偶有夜风吹过竹林,发出哗哗的轻响。 孟姓大汉在水榭的台阶下停了下来,拱手朝亭中恭敬地道:“尊主,老仆已将程队主带到。” “孟荆,我说过好多次了,你跟璎珞、流苏两人不同。”亭中人身形一动,一串如黄莺啼谷般婉转清丽的声音顿时响起:“我墨门之内历来只有夫子徒众,没有上下主仆,你这称呼怎么就改不过来呢?” 这人是个女子!程越心头一震,念头飞转:看这孟荆神华蕴藉、庄重内敛,想必是一个久处高位、德望颇重之人,连这样的人都要礼敬地在她面前自称老仆,这墨家女子的地位定是极高的,之前听周义曾说起,北墨的女巨子名为青离,此处无论是青苑还是青庐,都与这青离暗自相合,难道她竟会是北墨的女巨子不成? “尊客如此神色,莫非是在暗猜小女子的来历不成?”清丽的声音蓦地打断了程越的沉思,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还是不用猜了,小女子不过是墨门中一寻常之人,觍颜蒙受徒众厚爱,皆称小女子一声青夫子,仅此而已。” 这女子竟会窥人心思?!程越心中一惊,暗想道,看来自己想得有点多了,古语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青离巨子身为北墨第一人,想来应当是不会出现在颍川城这兵危战乱之地的。最主要的是,自己与墨家素无交情,就算是巨子在此,也断然没有屈尊俯就的道理。想到这,程越不禁暗啐了自己一口,定了定神,道:“青夫子过谦了,墨家人才济济、藏龙卧虎,青夫子既能卓然而立,自然是众望所归了。” “难得你一介武夫,竟有如此口才见识,真是让本夫子刮目相看了。”青夫子娇笑一声,道:“青庐中无需拘礼,孟荆,你带程队主上来吧。”孟荆笑着点头应了一声,微微躬身一引,跟在程越身后上了台阶来到小亭之中。 程越缓步走上前去,与青夫子打了个照面,近距离相对,只见那青夫子脸上蒙着一袭白纱,将脸上眼睛以下部位全都遮蔽在面纱之中,只露出个精致光洁的额头和烟雨远山般的秀眉,以及眉下那双如同一剪秋水般清澈灵动的眼睛。 又是个蒙着脸的女子,程越懊恼地腹诽道,此前那阳翟郡主比这个更甚,整个脸都在面甲里捂着,连眉眼都没看清楚。不是说南北朝时期的女子受胡风影响,大多豪放大胆吗?怎么自己一连见着的两个女子,都是这般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呢?不过,这青夫子的身材倒还真是不错,程越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暗暗点头:此女双腿修长,上身挺翘,玲珑有致,堪称绝妙。 程越顾念女子面皮薄没敢多瞧,匆匆地收了目光,四下里看了看,见竹林幽深,古琴在架,忽响起方才在院外听到的那一曲琴音,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唐代王维的一首诗来,他略一沉吟,轻声叹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青夫子清幽宁静、高雅绝俗如此,令人叹服。程某有幸蒙夫子召唤,特来侯教。” 青夫子听他念得那四句,眸中光华一闪,道:“之前你在院外时,闻琴声而啸,想来也是知乐之人;在庭院中,你的四句短诗虽有冀图蒙混过关之嫌,但文采也略有可观之处;方才独坐四句,用词虽简,意蕴幽远,虽大家所做也不过如此。程队主虽是行伍之人,但文采才思却远超粗莽武夫,着实令人敬佩。” 程越闻言,心中郝然有愧,无论是前面那首七绝还是后面那首五绝,那都是剽窃了别人家的作品,让唐代的王维、清代的汪琬提前出世而已。想到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寻章雕句,腐儒之事;风花雪月,妇人所好。程某大好男儿,值此乱世,当驰马弯弓,纵横天下。偶发些许小女儿之语,不足为高士一哂。” 青夫子听到他将文采之道直讽为妇人之好,小女儿之语,心中不忿,娇叱道:“我青庐专为这些腐儒之辞、妇人之语而设,程队主既耻与为伍,孟荆,你且与他切切磋切磋!” 孟荆一怔,旋即笑道:“夫子在青庐中向来是以文会友,此次莫非要专为程队主破一先例,来个以武论道了。”说着,挽了挽衣袖,往后退了一步,朝程越挤了挤眼,笑道:“程队主,可愿指点孟某一二?” 程越一愣,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程某岂敢班门弄斧,自取其辱。”说罢,又朝青夫子一拱手,诚恳地说道:“程某失言,唐突佳人,罪不可赦。还请夫子勿与程某一般见识。” “我自是不会与你一般见识。”青夫子见程越言辞恳切,心中怒意稍却,嘴上仍不依不饶地道:“你既自诩勇武,那为何对我青苑庭院之阵图束手无策?莫非你程队主以为唯有捉刀厮杀才是用武之道,却对天文地理、阵法军略等不屑一顾吗?” 孟荆在旁边看着青夫子在程越面前一副咄咄逼人、不依不饶的样子,心下又是好笑又是奇怪,在他眼里,青夫子是极聪慧沉稳的,像当下这幅小女儿做派也就在墨门一些耆宿近人面前才会有所表现,而此时她居然会在程越这么一个墨门之外的人面前将自己的这一面暴露无遗,实在是让人费解。他本想出言提醒,不过又想听听程越怎么辩解,于是便将劝解之词咽了回去,站在一旁静观其变起来。 “这庭院中真设有阵法?”程越疑惑地问道。 “那是自然!”青夫子洋洋得意地说道:“经曰:‘黄帝设八阵之形’,风后亦演《握奇图》云:‘以正合,以奇胜,或合二为一,或离而为八。’这青苑庭中的园林,即按古八阵图设置,按遁甲分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按阵形分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式,变化万端,一旦入阵,不能破阵者将被永困其中,直至身死。” “哦?这人力砌成的土木石块竟有如此威力?那我若是绕开此处又当如何呢?”程越朝庭院中望了望,道:“都说八阵图一垒,可抵十万雄兵,若我真有十万雄兵,虽投鞭亦可断流,虽举壤亦可填城,何患不能将这小小的园林荡为平地呢?”说罢,程越又指了指小亭外的庭院,道:“以程某之见,这园林之所以困人,不过是因形设险,回环成迷罢了。阵图之用,不在其形,而在其人。” “哼!”青夫子冷笑一声,道:“‘阵图之用,不在其形,而在其人。’我倒要听听,你要如何解释你这歪理邪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八章 青夫子 “阵法之道,起于上古玄黄之际,盛于春秋战国之时,观其所出,皆为大争之世,可知其必源于实战。”程越略一思索,缓缓道:“所谓阵法,实乃大军在战前,将帅通过权衡地形狭阔、敌我战力等各种情况而精心布置的一种战斗队形,小到一兵一卒,大到一幢一军,皆于所当宜处立兵伍,定行列,正纵横,士卒闻鼓而起,听金而伏,迂回突击,皆依旗帜号令而行。因地制宜,所以变化万端;以整对乱,所以寡可敌众。由此观之,将帅之谋,士卒之用,乃阵法之本源,舍此而论,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至于垒石成阵便可困敌杀将之说,不过是对战阵之法的穿凿附会而已。历代名将传下阵法,除口耳相授之外,另有阵图,或书之于简牍纸绢,或垒之以乱石土木,凡此种种,不过为传道授业解惑而已。”程越看了眼渐隐于暗夜中的园林,接着说道:“然世上多有故弄玄虚之人,垒土石,立障碍,借阵法之名愚弄小民,其中虽不乏依图而设,然其之所以能奏效者,不过是曲其路径,塞其门户,障其耳目,乱其声色而已。像此等小技,欺瞒愚夫愚妇尚可,若真以之临敌争战,须臾便可化为齑粉,徒惹敌将所笑。” “你!”青夫子听着程越在那侃侃而谈,心中对他所解说的阵法之论还是颇为认同的,她也认为阵法无非就是像程越所说,在战争之时用来指挥和协调士卒战斗的方式而已,没有士卒的阵法,是不可能灵活变化得起来的。 但她对程越将自己这青苑庭院中的园林讽为愚弄小民的雕虫小技的不屑之语却大为光火:这园林的设置虽谈不上高深莫测,但却是自己精心摆下的迷宫,其中还暗藏了许多墨家引以为豪的机关器具。设下这么一座园林,虽然不指望能抵挡得了千军万马,但也足以将一些沽名钓誉的好事之徒拒之门外,自己原本是想让这程越在园林中吃点苦头的,只是后来听他所吟的四句诗颇有文采,这才让孟荆将他带出了迷宫,没想到这家伙不但不感念在心,反而在此大放厥词,极尽揶揄,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这,青夫子娇喝一声道:“程越,你居然敢轻视于我,你既自恃其能,可敢再到我园中走上一遭?若你能自行走出,我便认了你这套歪理邪说。” 程越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之言有点得意忘形了,居然在人家的地头上语带讽刺地把主人家给得罪了,他忙躬身施礼道:“请夫子恕罪!程某对墨家技巧之学佩服万分,夫子的园林自然是极尽精妙,神鬼莫测,程某岂敢不自量力自取其辱?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夫子多多见谅。” 青夫子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程越正尴尬之际,忽听得孟荆在一旁笑道:“程队主既是无心之言,夫子自然不会责怪。此刻天色已晚,风邪易侵,不便在此久站,不如请程队主入竹林雅间细谈,夫子以为如何?” 青夫子听孟荆这么一说,抬眼朝他看了看,却见孟荆也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一怔之下,不禁俏脸一热,忙转过头去,低低地嗯了一声,举步便往竹林中走去,走不到几步,突然转过身来,瞪着程越,恶狠狠地问道:“你方才说阵法是用兵之法,那我问你,为何秦汉以后,鲜有以阵法著称的名将大帅?难道自秦汉至当今,这天下刀兵之乱、军国之争竟比春秋战国时还少吗?” “呃。”程越在她这突如其来的逼问下愣了一愣,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下,道:“倒也不是这战争的规模小了,相反,正是因为战乱的规模大了,所以阵法的运用就少了。”程越想了想,说道:“程某以为,春秋时,诸侯势均力敌,相互征伐,士卒常设而精良,百战之余,训练有素,战阵之法较为常用;秦统一六国,天下无人敢当其兵锋,军阵之用由此遂减;秦亡起于义军,百万之众乌合而起,领军之人多不习战阵,战阵虽有而难用;两汉之后,匈奴大盛,骑兵横行天下,然骑兵易散而难聚,马步交杂,结阵甚难;以此观之,秦汉至今鲜有战阵闻名,非因刀兵多寡,而实由形势使然。” 说完,程越顿了顿,继续道:“不过秦汉至今,亦有以战阵闻名之善战者,高祖之韩信,汉武之卫青,三国之魏武,前秦之王猛均为此类。此数人所以能善运战阵屡战屡胜,皆因其选练精卒,号令严明,士卒知晓进退,结阵方能无敌。” 青夫子听完程越的话,也不置可否,只是轻哼了一声,迈步走进了竹林之中。程越扭头看了看孟荆,见他面带歉意地朝自己笑着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言,紧随在青夫子身后进了竹林。 竹林中另有一间小小的雅室,木墙草顶,正门处悬着一个清秀的“青”字,看这笔迹,与大门处“青苑”两字是出于同一人之手。进了雅室,但见四壁皆是笔墨典籍,其中尤以裱悬于雅室北墙之上的一副四字条幅最为醒目,条幅上泼墨大书“兼爱非攻”四字。程越踱步来到条幅前,细细地端详着四个大字,但见字虽拙朴无锋,但笔力苍劲,略一凝视,仿佛一股沛然莫可名状的浩瀚气息扑面而来,其势令人心荡神摇。 “这是我墨门上代巨子的手书,”青夫子见程越进门后便留连于这幅尺书之下,心中对他的恶感顿时减轻了少许,出声道:“不知可还能否入你程队主的法眼?” “惭愧惭愧!”程越忙回答道:“程某对书法之道一窍不通,夫子所言真是折煞我了。”说着,他咂摸着嘴感慨地道:“程某也曾见过不少名家大作,但却实在不知有哪一幅字能与这气盈四塞的大作境界相匹。墨家巨擘虽隐世独立,然其浩然无匹之气势,着实令小子俯首敬服。” 青夫子见他如此谦逊自抑,心中对他之前那自大狂傲的映象大为改观,她轻笑了一声,道:“听程队主的意思,似乎对我墨家颇为了解?” “墨门之学如渊似海,程某岂敢自诩了解?”程越叹息道:“《诗》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虽是太史公赞孔子之语,但程某对子墨子一脉的景仰之情,绝不轻于此。只恨程某身在行伍,惟命是从,不能身体力行,深以为憾。” “学问之道,本不在出世入世。”青夫子赞许地笑道:“你对我墨家能如此恭谨,也不枉我深夜请你前来之义了。” “程某有劳夫子相召,”程越忙拱手道:“却不知夫子深夜召程某前来,所为何事?还请夫子赐教。”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青夫子笑道:“只是小女子受长者之托,欲将一物转交程队主,故此让门人相请,劳程队主自跑一趟。”说完,她朝孟荆挥了挥手,道:“去将程队主的物件取来。”孟荆躬身应下,匆匆往室外去了。 长者相托,转交一物?程越诧异地想道,这青夫子既口称他为长者,必是她所尊崇之人,这样的人想来地位不低,他会是谁呢?他委托转交的物件又是什么呢?想到这,程越朝青夫子拱手问道:“敢问夫子,不知是哪位长者交托的何物,竟让夫子夤夜相付?” “长者是何人,程队主到时自然知晓,小女子在此不便告知,还请见谅。”青夫子道:“这物件待孟荆取来,你必然认得。因小女子明日便要取道洛阳处理门中事务,且程队主又将随侯景南下梁朝,日后恐少有相见之期,因此不得不劳烦程队主深夜一行。” 原来她明天就要去洛阳,难怪这么晚还把自己叫过来。能让她亲自交给自己的,必是一件要紧的物件,否则她只要随便吩咐一个徒众,让他带给周义即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程越心中嘀咕着,他转脸朝门外望了望,孟荆还没回来,夜色倒是更加深沉了。 青夫子见他这幅急切的模样,心中竟莫名地涌出一股恶作剧般的欢喜,她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轻声道:“看来你虽沦落军中,但在汝阴程家所学倒也没落下,长者知道了,定会倍感欣慰的。只是你这纸上谈兵的毛病却是更严重了,人也变得粗莽狂妄了些,不像往常那般谦谦有礼了。” 这是什么情况?程越愕然抬头看着青夫子,只见她那洁白的面纱下模糊的面容就像她方才所讲的那番话一般让人看不真切。她话里说自己没有退步长者欣慰,想必那长者与自己渊源甚深;她说自己纸上谈兵,粗莽狂妄,虽说是在报复自己之前对她庭中园林的轻视,但这无疑也说明她对自己的过往颇有了解。 程二啊程二,难道你还把一段记忆隐藏在某个地方,就连灵肉合一了也不愿放开吗?程越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背后脚步声起,他连忙转过身去,只见孟荆手中捧着一个东西从门外走了进来。 程越愕然地揉了揉眼睛,细细地看了那东西一眼,猛地转头朝青夫子喝道:“这个怎么会在你手里?你究竟是什么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三十九章 马槊谱 青夫子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一般,轻笑道:“小女子千里迢迢替程队主送来如此贵重的物件,程队主不感激倒也罢了,为何竟如此诘问,这恐怕不是应有的礼数吧?” 程越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中的疑惑却不减反增。孟荆手中捧着的,正是自己打小就好奇且熟悉的那杆金丝大槊,自己从小就对这杆金丝槊满怀好奇与向往,却一直不知道它的来历,直到今日听了参军柳昕所言,方才得知那是南梁知名战将陈庆之留给家中大人的心爱之物。据自己所知,这杆金丝大槊早在汝阴程家被高氏夷灭时便不知所踪,却不知为何此时出现在了这里。 “程某的确孟浪了,还请夫子见谅,”程越朝青夫子躬身施了一礼,盯着她莹光流转的眼睛,沉声道:“只是这物件与程某关系甚大,个中来由,还请夫子不吝赐告。”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青夫子秀眉一蹙,不悦地说道:“此物乃一长者托我转送于你的。” “敢问这位长者尊讳如何?与我程家有何关系?”程越紧追着问道。 “程越,你休要不知好歹!”青夫子柳眉一竖,娇喝道:“我好意还你马槊,你却在这出言无状,横加追问,实在是无礼之极,我青苑不欢迎你!”说完,她朝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孟荆气鼓鼓地道:“孟荆,把东西还他!送客!” 程越一愕,没想到这青夫子一言不合竟直接下了逐客令。但自己此刻心头疑惑甚多,原来的程越脑海中的一些似有若无的记忆和那晚程门大火后家中亲族人等的去向都要着落在这青夫子身上,今日一旦踏出门去,又不知何时方能有机会获知究竟了。想到这,程越把心一横,歉然地朝青夫子一拱手,朗声道:“夫子,得罪了!”话音未落,欺身上前,两手直朝她双肩抓去。 “你!”青夫子见程越竟敢冒犯自己,又惊又怒,情急之下双袖一挥,只听“咻”的一声轻响,两枚钢针蓦地从衣袖中电射而出,直奔程越面门而去。 程越身形方动,便觉有物袭来,心中顿时大惊,猝不及防之下,本能地猛往后一仰,险而又险地堪堪避过了这两枚钢针。待他直起身时,眼前已没了青夫子的身影,只听得竹林深处一个愤怒的娇喝清晰地传来:“孟荆,杀了他!” 程越苦笑了一声,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墨家机关术的威力,明明知道对方是墨家的贵人,居然还自不量力地想突袭得手。略一分神之际,程越突觉自己双肩被人牢牢按住,一个声音朗笑道:“程队主,孟某得罪了。” 程越哈哈一笑,双肩一耸一沉卸去这股巨力,闪身退出数步开外,拱手朝孟荆笑道:“小子不才,愿领教阁下高招。” 孟荆见程越脱身手法高明,劲力精妙,心中爱才之心大起。他将金丝槊一把抄在手里,大笑道:“久闻程队主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孟某今日就借贵宝之力,向程队主讨教一二。流苏,给程队主取一杆槊来!” “不用了,”程越将随身长刀抽了出来,用手一弹刀身,笑道:“程某一人一刀足矣!” “好气魄!程队主,看槊!”孟荆一声长啸,挺槊朝程越面门直刺而上,程越淡淡一笑,横刀截下,“当”地一声闷响,刀槊交击,程越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顺着刀身传到手臂之上,他不在意地抖臂化开,正待挥刀欺上,突觉又有一股大力从长槊上飞速传来,程越心头一惊,握刀之手一阵酥麻,险些把持不住,他忙用左手护住右腕,堪堪抵住第二股劲道时,第三股大力又接踵而至,程越心头赫然巨震,双手勉力压住刀身,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面色凝重地看向孟荆。 却见对面孟荆也一脸古怪之色地看着程越,他见程越在他的一击之下竟然只退后两步,心头好战之意勃然而起,大笑一声道:“好!程队主果然武力超群!再接老夫一槊!”程越松开右手甩了甩,复又紧紧握住环刀,笑道:“小子不自量力,再请赐教!” 孟荆大喝一声,再次挺槊朝程越前胸平刺而来,程越右手虚持环刀往槊上一磕,手中却不用力,任凭刀身在那一波三折的力道震荡下在手掌中跳动,身形不退反进,带着环刀贴着槊杆一路向孟荆前胸滑了过去。 孟荆见程越不再大力截槊,心中正感奇怪,突见他手中的环刀沿着自己的槊杆一路滑来,转眼就到身前,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大叫了一声“好!”,左手猛地一撞槊杆,长槊如长蛇般诡异地一弯,由直刺改为横扫,呼啸着朝程越身前抽打过去。 程越眼见自己这手顺水推舟立可成功,却不料刀身贴合下的长槊猛然一挫,一股沛然之力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虚虚握着的环刀撞得脱手而出,惊骇之下,他来不及细看,双脚一蹬,忙不迭地往后暴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当啷啷”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起,自己身穿的两当铠前胸那片宽厚的铁叶被槊尖硬生生地划开,他仿佛听到竹林深处传来一声焦灼的惊呼,随即在一股巨力的冲击下跌倒在地,连翻了好几个滚,张嘴吐出了一口鲜血。 “程越,你可心服?!”竹林深处青夫子恨恨的声音急急地传来,清丽的声调中带着颤抖和关切:“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青苑撒野!” 程越咳嗽了几声翻身站了起来,他略略检视了一下自身,发现前胸被槊尖切开的铁甲里并没有伤及皮肉,除了刚才被击倒在地时吐了一口逆血之外,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创伤,他明白这是孟荆对他手下留情的缘故,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隐藏在青苑中甘称老仆的中年男子,居然会有着如此强悍的武力,而且他对力量和技巧的运用,用炉火纯青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程越压了压心头的惊骇和疑虑,朝竹林深处躬身一礼,道:“程某坐井观天,鄙陋鲁莽,唐突家人之罪,百死莫赎。伏请夫子顾念程某对寻觅家亲族人踪迹的拳拳之心,稍加宽宥。” “罢了,罢了。”青夫子幽幽叹道:“并非我有意不说与你知晓,实在是长者有命,小女子不敢不从。你心头之惑日后自有解开之期,无需操之过急。孟荆会将金丝槊交还与你,你自行回营去吧。今晚我乏了,就不相送了,来日有缘再会。” 程越朝竹林深处拱手道:“夫子远来送槊之情,程某谨记在心,请夫子代程某致意长者,如蒙不弃,程某随时候命。”说罢半晌,竹林中音迹杳然,唯听得竹涛阵阵,虫鸣啾啾。 “程队主不必伤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必有再见夫子之期,”孟荆见程越驻足望向竹林深处寂然无语,出声宽慰道:“天色不早了,程队主请将这杆金丝槊收回,老夫送队主出去。” “有劳了!”程越喟然叹息了一声,转过头来朝孟荆强颜一笑,道:“实不相瞒,程某往日颇以勇力自负,今日却未两合即惨败于阁下,程某斗胆觍颜请教,恳请阁下不吝教诲。” “什么阁下不阁下的,程队主折煞老夫了,孟某在墨门中亦颇有徒众,程队主若不弃,也可称孟某为孟夫子。”孟荆笑道:“老夫侥幸能胜得队主,无非是仗着金丝槊之利罢了。” “孟子自过谦了,”程越拱手道:“方才与夫子对战,觉夫子手中之槊一力未衰又生一力,如是反复者再三,神鬼莫测,敢问此为何技?” “老夫方才所使的两招,一名‘叠浪击’,一名‘虎尾击’。‘叠浪击’重在蓄势,一势既成可连发三股力道,首位衔接前赴后继,乃刺击之绝妙法门;‘虎尾击’重在变势,临敌对战之时,需度敌之动,此招由刺而扫,因敌视为,乃出其不意之法门。此两招,皆出于《马槊谱》” “《马槊谱》?”程越惊疑地问道:“是专门讲述马槊技击之法的典籍吗?” “正是。世人皆道南人虚诞狂放,不事武力,却不知精绝天下的马战不二之术,乃是南人的《马槊谱》。”孟荆笑道:“南梁太子萧纲曾为其作序曰:‘马槊为用,虽非远法,近代相传,稍已成艺’,可见南人对马槊之用,颇有心得。孟某少年时曾游艺江南,得窥异人演习马槊谱,却只仿其形式,未能明其神妙,数十年来,深以为憾。程队主随侯景南下,若到建康,不妨着意留神此技。” 程越拱手道:“谨受教!程某若能入建康,必寻此宝。” 孟荆点了点头,将手中金丝槊递给程越,道:“时人皆以为南人中唯高昌县侯羊侃羊祖忻以制槊为荣,却不知此槊亦为槊中至宝,望程队主珍而爱之。” 程越接过槊来,提着槊杆用力一抖,只觉其刚柔相济,宛若龙蛇,心中爱惜不已,他轻轻摩挲着光洁如丝的槊杆,低头沉思了半晌,对孟荆道:“此槊确为至宝,只是长者之意,程某不敢领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章 苦思量 孟荆见程越竟然表示不愿接受这杆金丝大槊,不禁一怔,愕然问道:“长者之赐,程队主为何拒绝?况且队主身在军中,征伐无日,有此长槊傍身,也不失为一称手利器啊。” “正因程某身在军中,征伐无日,这才不敢以此利器示人,”程越叹息道:“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身为一名小小的队主,若用此等良器,纵然能百战百胜,恐怕也难免不会身死于小人觊觎之下啊。” “程队主所虑,极为有理,”孟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军中诸将如何老夫并不知晓,然侯景此人素来贪婪残暴,此等宝物被他看见,势必会无所不用其极,你若有心不予,难免不遭杀身之祸。” 程越点头道:“正是如此。程某虽身卑命贱不足为念,然若不慎使宝器蒙尘,程某又有何面目复见长者。因此,程某为性命计,更为宝物计,不敢用此重器。” “老夫倒有一法,可解队主之忧。”孟荆低头想了一阵,道:“墨家精工拙巧之徒甚多,其中善做器者不乏其人,程队主若放心,老夫这便安排门中巧匠施以妙手,将金丝槊略加修饰,使常人凭肉眼难以辨识宝器真身。队主以为如何?” “若能如此,实在是太好了。”程越将金丝槊递还给他,拱手道:“那就有劳孟夫子了。” “程队主太客气了。”孟荆笑道:“只是这修饰之法颇耗时日,只怕短期内无法送还队主了。” “无妨,无妨。”程越摇手道:“程某对用槊之道甚为生疏,平时临战时多用环刀对敌,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区别,孟夫子只管处置便是。”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街上传来了几声“笃笃”的梆子声,听着已是到了三更时分。程越见时辰已晚,担心营中有事,便拱手与孟荆作别。孟荆也不挽留,领着他穿过园林,出了庭院,来到院门口。程越深深地吸了几口深夜的空气,抬头看了看院门上的“青苑”两字,只觉得这苑中之会曲折离奇,有如梦境一般。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转身朝孟荆问道:“孟夫子,在下有一事不解,还请孟夫子帮忙解惑。” 孟荆正欲关门回苑,听他如此一说,便停下来笑道:“程队主有话且说。” “不知这青夫子是何来历,”程越缓缓道:“程某觉得,她似乎对程某颇怀不满,不知却为何故?” “夫子的来历她既不愿说,老夫也不便告知队主。”孟荆笑道:“程队主深夜登门,一语不合便便欲挟持主人,恐怕无论是谁,都会心生不忿。夫子事后并未为难队主,以孟某看来,恐怕夫子对队主不是不满,而是优容了吧?” “此时确实是程某无礼了。”程越尴尬地挠了挠头,道:“不过自进苑以来,夫子对程某便多有考校,言语间满是不悦之意,着实令程某费解。” “夫子向来亲善温雅,程队主只怕是错怪了夫子,”孟荆淡淡地说道:“不过夫子今日为洛上之事颇为焦灼烦扰,言谈间有所不怿或也难免。” “洛上之事?”程越疑惑地问道:“不知何事令夫子如此烦恼?” “不过是些门内杂事罢了,队主无需多虑。”孟荆沉声道:“队主如此在意夫子态度,莫非原本有事相托?” “孟夫子果然慧眼如炬。”程越不好意思地说道:“程某有一事原本想托夫子相助,只是蒙夫子见责,故一直未能启齿。” “哦?”孟荆看了程越一眼,问道:“不知程队主有何要事欲相求夫子?” 程越四下看了看,低声道:“程某在颍川城外洧水河岸的小树林中埋有若干物件,本想请夫子略施援手,代为掘出保管。” “所埋何物?”孟荆皱眉问道。 “十数杆马槊骑弓。” “马槊骑弓?”孟荆深皱着眉头看了程越一眼,见他一副颇为拘谨的神色,心中顿时了然,他淡淡地说道:“听说今天晚间你与一名叫刘无敌的在城外大败十余秀容骑,莫非这马槊骑弓,是那秀容骑所留?”说罢,他不待程越回答,又沉声道:“此事对我墨门而言毫无益处,但看在长者的面上,我可替青夫子应允了你。时间不早了,队主速归吧,恕老夫不远送了。” 看在长者面上应下了?程越诧异地转头去看孟荆,只见他一步跨进了苑中,看也不看他一眼,“嘭”地一声关闭了大门。 程越一头雾水地下了台阶,沿着门廊走到临街处取了坐骑,默默地理了理鞍鞯,忍不住转头又往青苑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原本还高悬在门廊两侧的灯笼慢慢暗淡了下去,浓密的黑暗遮盖了眼前的一切,仿佛那里原本就是暗夜中的虚无之地。程越叹了口气,翻身上了马背,朝中军营地的方向飞驰而去。 来到自己所在队中的那间杂货铺时,队卒们早就已经睡下了,程越温言抚慰了当值巡哨的两名军卒几句,一头扎进屋中,在此起彼伏的巨大鼾声中和衣躺倒,心中却没有一丝睡意。 这一整天所经历的事,在程越的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闪现,先是受封为队主,继而面见周康,随后城门遇周义,回营后才勉力稳住队卒便又与刘无敌一道经历了一次生死之难,侥幸未死时,被人告知需尽快设法逃走,此事还未议定,就又到青苑走了一趟。 程越只觉得自己这一天中所经历的事,比起之前一年中经历的都要复杂,但复杂归复杂,过去的终究都过去了,程越此刻最烦恼的,就是到底该不该听柳昕和侯子鉴的主意,趁着柳昕外出公干的时机从侯景的军中逃离出去。要逃的理由柳、侯两人已经与他解说得非常清楚了,侯景已经对他起了杀心,唯有趁着他还没动手之时离开侯景军,自己才会摆脱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必死之局。 而不逃的理由明面上是没有的,但在程越自己内心,他是不太愿意相信堂堂的河南王,会对自己一个小小的中军队头,十余人之主来耗费心机的。况且,自己好不容易在这乱世中有了一点点自己的力量,他又岂能甘心就此舍弃断送?这力量虽说轻微得几可忽略,但刘无敌之勇、周义之巧、李胤之谋都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大不了带着他们上山打游击嘛?程越不无郁闷地想道,某位伟人不是经常说:“大不了上山打游击”这等豪言壮语吗? 程越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旁边一个声音大叫道:“程二休恼,待我去取他项上人头!”程越闻言大惊,起身看了过去,只见刘无敌正仰面趴伏在地上的草垫上,两眼紧闭,口中流涎,嘴里犹在那不停地嘟囔个没完。原来这厮是在说梦话,程越没好气地回身躺下,心中却生出一股难言的感动来。如果说自己凭着大族嫡子的身份,在西北或江南都能谋得一官半职的话,那刘无敌这样的人又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容得下他呢? 这一夜,程越满怀心事久未入眠,直到临近卯时才浅浅地睡了过去,朦脓中,他梦见自己驻马站在一个高坡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坡下的刘无敌、李胤、周康、周义,甚至阳翟公主、青夫子和孟荆等人在熊熊大火中挣扎嘶喊,他怒叫一声猛然惊醒,就再没有合上过眼睛。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战鼓声惊醒了屋中所有的人,程越正忙着敦促队卒们整装待战,忽听得屋外大街上一队传令的骑兵齐声大喝:“敌军佯攻,侯王号令,中军各营无令不得擅动,违者斩!” 刘无敌原本已提戟在手,一脚跨出了房门,听了这叫喊,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退了回来,他将铁戟往墙边一丢,嘴里骂骂咧咧地朝后院走了过去,不大一会工夫,后院飘出一股煮熟的小米的清香,看样子,有队卒已经在准备朝食了。 “队主为何憔悴如此?难道昨晚与卑下上峰之会很不融洽?”周义靠到程越身边,看了看半躺在几上的他一脸困倦的面容,小声问道:“是不是上峰没答应队主的请求?” “谈得还算顺利,”程越打了个哈欠,闷闷地答道:“所托之事也都应允了。”说到这,程越有点奇怪地问道:“为何你墨门徒众对上有称夫子,有称上峰的呢?” 周义见他有点心不在焉,心中有点担忧,却又不知从何开导,听他这么一问,笑道:“队主有所不知,墨门之中,入世从学之人,对上皆称夫子;入世行走之人,对上皆称上峰,两者并不矛盾。” “原来如此,”程越点了点头,想和周义说点什么,却觉得心头像压了块大石头般堵得厉害,实在提不起寻话的兴趣来,只得朝他勉强笑了笑,不再言声。 周义正准备再问点什么,忽见眼前身影一闪,一个队卒跨进了大门,朝程越拱手道:“禀队主,有一人自称李胤,说是来投营的,现在外求见队主。” “李胤?他怎么来了?!快叫他进来!”程越一翻身坐起来,急急地吩咐道。眼见那队卒就要走出门去,程越猛地站起身来,低声喝道:“等等,我自去迎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一章 言下诺 程越出门往外一望,只见一人正慵懒地倚着坐骑站在街边,意态甚闲地左顾右盼。来人内着银色两当铠,甲外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破旧的青色袍服,一头未加整理的乱发下,眉如剑挑,目似朗星,满是胡渣的脸上写满了风轻云淡。 “李伍长,你怎么这么一大早就过来了?”程越含笑着高声问道。 李胤看着快步朝自己走来的程越,笑道:“怎么?看来程队主是不欢迎我李某人啊。” “哪里哪里!我可是日夜盼着你能早点来助我一臂之力。”程越热情地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来,递给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名队卒,笑着对李胤道:“为了这事,我昨晚一宿都没睡,一直想着该怎么去找幢主、军主要人呢,没想到你倒自己过来了。” “哦?”李胤见程越满脸倦色,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李某人性急了?” “性急点好,性急点好啊!”程越拍了拍李胤的肩膀,感慨地道:“这军中事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措手,此刻正为这几日的防务焦头烂额呢,你来了,我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原本还指望着来你这享点清福呢,没曾想到了这里,还是落得个劳心劳力,担惊受怕的下场。这侯都督,可把我给害苦了。”李胤苦着脸埋怨道。 “侯都督?”程越疑惑地问道:“你是说是侯都督直接让你过来的?” “可不就是他。”李胤闷声闷气地道:“昨晚我在营中正准备歇息时,队主告诉我说,中军侯子鉴侯都督已答应将我调入你甲队中来,让我今日朝食前务必挪窝。”说完,他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李某人在队中出生入死那么久,临了之时,竟被人弃如敝履,真是可悲可叹啊。” 程越听他说得如此恓惶,知道他是有心借此发发牢骚,心中只觉好笑,顺着他的话头打趣道:“李伍长如鲲鹏垂翼,凡胎肉眼之辈偶有看走了眼的也是在所难免。不过你放心,到了我这,保管你坚如磐石,哪怕是河南王亲自来要人,程某也敢犯言相拒,昧死不从。”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李胤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程队主既如此假意奉承,李某人实在是愧不敢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你想问我点什么?” “李伍长见微知著,程某佩服。”程越讪笑道:“此处人多嘴杂,可否陪我在街上走走?” “打住!什么李伍长,我可是记得当初你答应过我,说到了你这,我就是什长。”李胤不满地瞪了程越一眼,道:“莫非你想翻悔不成?” “李什长说笑了,”程越尴尬地笑了笑,道:“程某自然不是食言而肥之辈,只是平日里叫顺口了而已。程某深知以李头之大才,虽参军、阁郎都不值一提,又岂会在乎这小小的什长一职。” 李胤看了程越一眼,沉声道:“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程越点了点头,道:“只是让程某颇为不解的是,李头既为柳参军爱徒,却为何宁居行伍都不愿入僚阁?” “哼,柳参军爱徒?”李胤冷哼了一声道:“柳参军德重日月,徒众多如牛毛,我李胤不过一卑贱之人,又岂敢攀此高枝?”说着,他将披在身上的青袍脱了下来,扔给站在不远处的那名牵马的队卒,转脸朝程越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到街市上去走走吗?既然到了你这,就要甘当你程队主的马前卒,队主有命,李某理当遵从。” “你呀!”程越指了指李胤,无奈地一笑,道:“你不去做僚佐真是明智之举,否则就凭你这刻薄得像刀锋一般的嘴,十条命也不够你用的。” “你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李胤往大街上走了几步,转脸笑道:“凭什么我既要提着脑袋卖命,还要捡好听的话来哄人开心?再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等你见的口蜜腹剑的人多了,自然就能明白我李胤的难能可贵了。” 程越挥手让守在一旁的那名队卒先回屋去,自己紧走两步跟上李胤,接口道:“程某并非以言取人之辈,所以你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 “那是你还没能到那个高度,若你来日有机会身居高位,喜怒可断人生死的时候,你或许就不会这么看了。”李胤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街市,缓缓道:“有多少自诩为英雄豪杰之士,起身微末之时都能从谏如流,一旦功业有所成就之后,无一不会变得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了。”说着,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沉声道:“程二,假如有一天你对我所说的话难以忍受了,请务必念及你我同伍之情,许我全身而退。” 程越听了这话,心头没来由一阵发堵,他把脸一沉,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来日程某以言罪人,李头大可亲唾程某之面!” “但愿你到时还能记得今日之言。”李胤笑了笑,抬头看了眼朝霞弥漫的天空,不再说话,一时间两人皆陷入沉默。 此时朝阳已起,淡淡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在空荡荡的街市上,瑰丽中透着难以言说的寂寥之意。由于街市左右两边皆是驻军营所,朝食之际,袅袅炊烟从四面缓缓聚集在一起,低低地盘绕在檐阁楼台之间,朦朦胧胧中宛如仙境一般。若不是城楼上不时传出沉闷的战鼓声,还真是难以将此时的颍川城与兵锋所指的危乱之地联系在一起。 两人静静地往前走了一阵,来到两条街相交的一座小桥边停下了脚步,李胤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笑着对程越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程越点了点头,慢慢踱到小桥边的一个水井旁,随手拍了拍架在井上的一个木轱轳,轻声道:“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昨晚我与刘无敌被迫出城与秀容骑斗了一场,差点就没能活着回来。” “如此重大之事,我岂能不知。”李胤笑道:“昨晚中军各营皆在争相传颂程队主和刘军士奋不顾身,自请杀敌,以寡敌众,大破敌骑的神勇之威。我伍中的那几个粗汉,围着我问东问西地折腾了大半宿,害得我连个囫囵觉都没睡好。”说着,李胤瞥了程越一眼,语带讥讽道:“看不出来你程二还有舍命当敌的魄力和以一敌十的气概啊?说说看,河南王都赏了你们些什么?幢主还是将军?” “什么自请杀敌,奋不顾身?我们那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上阵的。“程越苦笑了一声道:“还说有什么赏赐,幢主?将军?你倒真敢想!除了几杯酒和几块肉之外,什么都没有。就连我想让甲队足额满员的请求,都被河南王当场回绝了。” “不至于如此吧?”李胤蹙着眉头道:“你和刘无敌两人与范仪同有龃龉,这个我是知道的,但这矛盾显然已超出了你们双方的私人恩怨,关系到外军与中军的权力斗争了,河南王就算有心想要置你于死地,也应当顾及中军上下人等的感受才是啊。” “河南王起初并未为难我,事情皆因我向他提出将刘无敌调入我队中而引起的。”说着,程越将当晚范桃棒和侯子鉴因刘无敌之事在中军大帐相互攻击,两相对立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你这是在把刘无敌往火坑里推啊,”李胤听完程越的讲述,毫不客气地教训道:“河南王正愁没有弥补中外两军嫌隙的办法,你倒好,巴巴地就把刘无敌这个替罪羊给送了出去。你既如此善解人意,军中上下岂能不乐得顺水推舟?毕竟刘无敌的小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草芥蝼蚁一般而已。” “不过,”李胤沉吟了一下,疑惑地道:“你与刘无敌既已杀敌立功,此事按理应当不再追究了才是。纵然范仪同心有不忿,那也不过是些面上的争执。军功之下,理当有所封赏才是,为何你们却落得个两手空空呢?” “或许,真如柳参军之言,”程越看了李胤一眼,道:“只因河南王顾忌我是汝阴程家的嫡子,担忧我在军中一旦得势,难以掌控吧。” “什么?你竟是汝阴程道雍程公家的二子?”李胤变色失声叫道:“程二啊程二,我见你文韬武略均有涉猎,料想你必是大族之后,却未曾想到,你竟然是汝阴程家的嫡子,你可真是瞒得我好苦啊。” 什么叫瞒得你好苦,程越心中嘀咕道,这事若不是柳昕说起,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层身份。再说了,相处了这么久,也从来没见你提起过关于我身份的事啊,怎么这会就变成是我在刻意隐瞒你呢。程越暗自腹诽不已,嘴里却没有说出来,但见李胤这般失态,不禁好奇地问道:“莫非你见过我家中大人?” “程公敦厚长者,小子无德未曾亲见,”李胤摇了摇头,轻声道:“但他义送白袍将军陈庆之归梁之事,却与我家恩惠甚深。”说到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追忆往事,憾事甚多,每每思之,痛彻肝肠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二章 井上谈 程越看了看李胤那一脸忧伤的表情,也叹息了一声,附和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看来李头与陈庆之将军往昔定是过从甚密啊,不知可否让程某闻知一二?” 李胤瞥了他一眼,正色道:“此事一言难尽,日后有暇时再与你细说。柳参军既与你分说了缘由,可曾告知你当前之局该如何应对?” “这正是我近日来烦恼的根源所在。”程越咬着嘴唇轻声道:“柳参军让我随他外出公干,择机脱离河南王军。” “这个老匹夫!”李胤闻言勃然作色,大怒道:“他这是故技重施!难道在他的心里,危难之时唯有‘临阵脱逃’四字可用么!” 程越惊愕地看着李胤继续怒喝道:“十年前若不是他执意要用他那一无是处的脱身之计,家兄李继也不会落得个有家难回,抱憾而终的结局!男子汉大丈夫,身处乱世当勇猛精进、一往无前,岂能因些许毫无根据的猜忌便畏首畏尾,动辄言弃?! 当日他假惺惺地荐我去做僚佐时我便曾对他说过,以他当世之虚名,既惧生死,大可不必践足行伍,过着这种死不交睫的日子,他却有意沽名钓誉,不肯舍去这中兵参军的蝇头之利。如此贪生忘义之徒,居然觍颜四处出谋献策,你若是愿听从他的无稽之谈,只管去自寻富贵,我李胤今日便与你割袍断交,日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个……”程越好不容易等到李胤停下话来歇气的当口,小心翼翼地接口道:“我也觉得柳参军这计策略显消极,于是将你叫来,想听听你的高见。” 李胤听了这话,脸色才略略好看了点,他余气未消地朝程越埋怨道:“你要想听我的,直接问我便是,没来由地提那老匹夫的无用之论作甚,你这是想有意惹我不快是吧?” 天地良心,谁知道你与柳参军竟是如此水火不容?我要是知道你们这么不对付,我也不会蠢到给自己找麻烦的程度啊。程越在心中暗自委屈了一阵,朝李胤拱了拱手,诚恳地道:“程某为此日夜忧心,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还请李头能拨开云雾,有以教我。” 李胤见他如此,收起了脸上的怒色,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依我之见,动不如静,为不如不为。侯景此人虽喜怒无度,但却识得大体,既然他并未在筵席上发难,就说明他对你还心存爱惜,未起杀心。纵然帐下有人怂恿,短期内也必无大碍,只要你蛰伏一些时日,战局必会更见艰辛,以你与刘无敌之勇武,就算河南王顾忌再深,战事吃紧时也不得不重用于你。” “战局将日见艰辛?李头何以言之?”程越看着李胤,缓缓道:“程某愿闻其详。” “显而易见,河南王之所以会顿兵颍川城中,不过是在等待南梁羊鸦仁的援兵,又希望西北宇文泰能在北边出兵牵制高氏大军。但此时韩轨之军已在城下形成了合围之势,而援军却在悬瓠迁延不进,远水难救近火,且梁军素来怯懦难用,危急之时,河南王势必遣人入宇文泰处求救,此次柳昕外出,恐怕于此有关。 西北宇文泰当世枭雄,早有吞并河南之意,闻讯定然会借着入援的由头派兵占据颍川,河南王为其所迫,唯有南下。但南梁未得河南尺寸之土又岂能甘心无功而返,萧衍必会驱河南王孤军东向掠地于徐、谯之间。如此一来,河南王必会陷入进退失据之困,生死存亡殊难预料。 由此可见,柳昕回返之期,便是宇文泰起兵之日,亦将是河南王日渐窘迫之时。你且稍安勿躁,姑且蓄锐以待之。” 程越目瞪口呆地听着李胤抽死剥茧般的解说,心头震惊之意难以言表。他原本只是觉得李胤的言谈举止有异于常人,并未曾领教过他的真实本领,后来虽得知他是柳参军的弟子,但对他的好奇更多于对他的了解。今日听他一席话之后,才真正对他的惊世之才大加叹服。 程越虽对南北朝时期这一段的历史并不太了解,但侯景乱梁前曾被高岳大败于涡阳,最终仅率八百余名残兵逃至寿阳的经历他却是粗略知晓的,李胤作为目前时势中的当局之人,仅凭对三方形势的分析,便可准确地预见到侯景将来即将面临的困境,甚至连地方都预测得八九不离十:涡阳,可不正是在徐州以南,谯城附近! 难怪当日柳昕会当着自己的面称他为“鬼才”,这李胤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鬼才。想到这,程越有点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他来回地摩挲着木轱轳上被井绳勒得光滑的印痕,压着嗓子道:“既如你所言,我若不早思脱身之策,等河南王大难来临之时,岂不是只能随其玉石俱焚,坐等殄灭?柳参军让我脱离河南王军去西北或江南自寻生计,虽说失之于气度,但若遵此而行,岂不是正好可脱此将来之难?” “谁说我们要脱身避祸了?”李胤冷冷地说道:“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行伍之人之所以舍生忘死地过着这刀头舔血般的亡命生活,还不是指望着能在血火厮杀之中为自己挣得一份出人头地的功业?若是都像那老匹夫那样战战兢兢,临事而惧,那还不如随意找个地方做个寻章摘句的腐儒来得自在?” 李胤越说越气,指着程越痛心疾首地训斥道:“我说程二,你昨日还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怎么这才见了那老匹夫一面,你就变得这般怯懦不堪了?” “李头你的这番指责好没道理!”程越见李胤曲解了自己的原意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大骂了自己一通,心中的怒火也腾地烧了起来,一拍井栏大声道:“我程越岂会不知大丈夫功名只向马上取的道理!但能取功名者,必是活生生的人既临必死之局,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保全性命,否则若是性命都不能保全,又拿什么去取功名?” “再说,只要留得苟且身,纵然气节亦可抛,这不正是你李大头领的至理名言吗?”程越指着李胤大骂道:“苟全性命这事,在你那便是理所应当,到了我这就成了十恶不赦了,似你这般不辨黑白之言,与那些使酒骂街的无赖子又有何异!” 李胤愕然地看着一脸怒色的程越,似乎未曾料到他对自己指责他的话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听到他把昨日自己与他讲的话拿出来反唇相讥,心中集聚的那份义愤填膺顿时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不急不躁地朝程越一摊手,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是我说的,那自然都是对的,谁让你在说话之前不明白告知,害得我白白发了场无名之火。” “你!”程越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见过光棍的,却没见过这么光棍的,劈头盖脸地痛骂了自己一顿不算,被人揭穿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倒打一把,把问题都推到别人的身上,这李胤若是自称奇葩一号,绝对无人再敢声称第二了。 “好了,有必要这般大动肝火吗?”李胤看了眼怒气冲冲的程越,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今日叫我来,是来斗气的还是来请教的?若是来斗气的,李某已然尽兴,恕不奉陪了。” “呃!”程越差点没被自己提上来的一口气给噎死,他无语地看着李胤那满不在乎的脸,心头仿佛有十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他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神,强行挤了挤脸上变形的肌肉,颤着声音拱手道:“既然李头以为不脱离侯军亦无大碍,那我便依你之言。只是该当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艰险危局,还需李头不吝赐教。” “孺子可教也。”李胤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你既不与我斗气,那我也就向你推心置腹,实言相告了:你若是想锦衣貂裘,安度此生,大可听柳昕之言,脱离侯军,但脱身之后,你需往西北立身,不往江南谋职;你若想荡平四海,纵横天下,那就听我之言,姑且在军中韬光养晦,以待天时,但临敌攻守之时,刀剑无眼,生死存亡,实难预料。两者,你且自行慎重权衡,早作打算。” 程越闻言一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胤,躬身道:“此论甚为高妙,程某愚钝,一时难以揣摩,还请详加解说。” 李胤瞥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当今天下三分,高氏、宇文氏和萧氏鼎足而立。彼此之间虽相互征伐,号称乱世,但以历次战争来看,所得之地不过是临边之城,且往往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形如拉锯,纵有深入,也多陷于胶着,与国家元气而言并无大伤。究其根源,在于三国军力相若,彼此之间无力侵吞而已。以此来看,乱世之说于今并不相称。 然自侯王兵起河南,控河南一十三州之地南引萧梁,北牵宇文以抗高氏,此举无益于投石于死水之潭,顿时沉渣泛起,由是天下骚然不安。侯王自甘为鹿,天下三家竞逐之势已明,真正乱世,由此而始。 若三家分地,交相攻伐,所乱者不过河南十余州郡,所失者不过河南王一众而已。然萧衍老迈昏庸,全然不顾国内政散民流、诸子争权,竟好大喜功受降侯王,所谓好虚名而图实祸,大致便是如此。侯王一旦失势于河南,必将领兵入梁以图存。只需探知南梁虚实,再挑拨萧衍诸子内斗,侯王便可孤军直取建康,胡种一旦入华夏,晋室之悲必然重演,南朝百年繁华顷刻将毁于朝夕。” 程越呆呆地看着李胤眉飞色舞地将时局如数家珍般娓娓而谈,脑海中却似有一股巨浪在翻滚肆虐:这李胤,难不成也是个穿越者?!要不然他怎能将侯景起兵于河南之后的天下大变预测得这般准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三章 行路难 “此乃数年后天下必经之大变局也。”李胤看也没看程越一眼,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以李某观之,三国当中宇文氏首重制度,国运最为长久;其次高氏兵精将猛,尚可苟且;唯有南梁经此一变后必将内忧外困,庙颓国灭指日可待。是以我说,你若想安身谋职,须得往西北去而不要去往江南。” “危邦不居,乱邦不入。如南梁真像你所说灭国在即,那确实不是安身之所。”程越缓了缓神,笑道:“你方才说,我若是想纵横天下,便当随侯王南下,这又作何解?” “明知故问!”李胤横了他一眼道:“唯变起之时方有机可乘。若侯王南下,必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建康,萧梁群龙无首,必然国中大乱,此正是群豪并起之时。你若能审时度势,挟灭国之威攻城略地,称霸一方,富庶江南自有你一席之位。若侯王之力不足为恃,亦可大起勤王之师,勾连义军,吊民伐罪,东至吴越西过巴蜀,万里之域尽可纵横。” 这个李胤真是一只成了精的猴子,程越心中感慨道,这厮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略大家。看着他那副一切尽在我指掌中的志得意满的表情,程越促狭之心顿起,仰着脸问道:“若是侯王困窘之下,诚意降于萧衍,甘心做一纯臣,矢志为南梁守边,那又将如何呢?” “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足可见你还在与我斗气。”李胤冷冷地说道:“侯王鹰视狼顾,兵精将广,又岂是那甘居人下之辈?往昔尔朱荣,近日高家父子,无一不将其视若肱骨,委以重任,你可曾见过侯王能为谁甘做纯臣、矢志守边?何况萧衍此次所为,犹如一垂暮之老者,开珍宝之室而揖盛壮之盗,自招其祸!” “既如此,军中不乏视南梁为父母之邦者,为何皆甘愿随其入梁而不加制止呢?”程越奇怪地问道。 李胤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譬如众人落水,行将溺亡。忽遇一舟,自然不顾其他,一拥而上。且世人多以为以侯王之军投南梁,不过是杯水入海,无关大局。却不知祸患之起,皆源于轻忽;存亡之难,多生自肘腋啊。”说着,他踢了踢脚边的一颗碎石,俯身拾起来,一扬手投入井中,听着许久才传出来的“噗通”声,淡淡说道:“你所要问的,我都回答你了,却不知是否能解你之惑。”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你方才所剖解之局势,我断断续续地也知道一些,但身当谋断之时,却还是茫然无绪。今既得闻高论,心中自然有了取舍。”程越慨然道:“柳参军之忧虽已不足为忧,然柳参军之法倒也不失为法。河南王既未允我补员之请,我便应自加谦抑,主动沉沦。左右无事,倒不如与柳参军外出一遭,免得身居军营无所事事时另生枝节。此行无论成败我都会随队归营,养精蓄锐静待大乱之起。” “好!”李胤击掌叫道:“李某人果然没看错你,你程二当是个可共谋大事之人。你放心,你外出之后,我自会找柳、侯等人将甲队划归我代管,所缺之员我会全数补齐,待你归来之后,我必将一个足兵足额的甲队交还到你手里。” “如此,有劳了!”程越深深地看了李胤一眼,郑重地拱手施了一礼,沉声谢道。 李胤摆了摆手道:“你随柳昕在外,凡事务必小心谨慎。颍川城外即是战场,往西北途中也必然倍加艰辛。若万一中途遇险阻隔了去往长安之路,你可建言柳昕西往宇文泰之荆州,时任刺史王思政乃当世名将,深受宇文泰爱重,若能说动了他,亦足可解颍川之围。”说着,他顿了顿,长出了口气,接着说道:“你若在颍川城中还有未了之事,临行前务必处理妥当,否则宇文泰援兵一到,这颍川城就再无我等立足之地了。” 李胤不愧为当世鬼才。萧梁太清元年,魏孝静帝武定五年,魏文帝大统十三年,五月十三日,韩轨对颍川城发动了第一次全面进攻。这次攻城虽没能对侯景军造成重创,但颍川城薄弱的城防在大军猛烈的的攻势下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由于南梁羊鸦仁所帅三万援兵还兼有转运粮草的重责,至今犹在悬瓠与汝水之间迁延不进,侯景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只得遣中兵参军柳昕一边紧急修书呈予梁武帝萧衍,将悬瓠、项城、徐州、南兖等地先行贡献于梁,恳请梁武帝即刻敦促军队迅速北上。同时,又让柳昕挑选随员即刻出使西北,求助于宇文泰。为求其尽快出兵相救,侯景又将东荆州、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割让给了宇文泰,使节一入长安,即行交割。 就这样,程越和刘无敌作为柳昕选定的六名护卫随从当中的二人,趁着夜色悄然从西门出了颍川城,开始了他们西行的征程。 由于原本属于侯景的函谷关以东,瑕丘以西的河南十三州中的洛州、阳州已被韩轨南下颍川时占据,北上洛阳再西折长安的大道因此被截断,程越一行只得横跨颍、汝两水,间行经汉广郡的襄城、叶县,越伏牛山过方城抵南阳后,再北入长安。 “此一路虽蜿蜒曲折,但胜在安全,方城以东所经之地均为侯王所控,虽说此刻大军被困颍川力有不逮,但至少不是敌国之境。方城以西是宇文泰的辖区,再由南阳至长安便是一路坦途,可无忧矣。”柳昕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大略地画了个路线草图,向众人耐心地解释道。 南阳到长安之间是一路坦途?程越心中疑惑地想到,关中地区不是有秦岭天险吗?在程越看来,秦岭横亘于南,使得从长安南下极为艰难,由黄河河谷出洛阳再往东才能称之为坦途吧。想到这,他不禁拱手问道:“秦楚之间大山阻隔,走这一路能顺利到长安吗?” “怎么不能,关中四塞,过武关经武关道便可驰马直达南阳。”柳昕奇怪地看了程越一眼,道:“你既出身大族,又有志于军旅,为何对武关道竟一无所知?” “卑下驽钝,还请参军训诫。”程越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忙躬身请教道。 “为将之道,必要通晓天文地理,明晰河山险隘,方可运天下于指掌。你既问及入长安之路,我便与你说说由关中通往天下的主要途径。”柳昕捋了捋胡须,不急不慢地说道:“东潼关、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此四关号称关中四塞,四塞之内素为天下之首,居长安而控八方,非驰道驿路不可为。自秦汉以来,由长安而达河汉巴蜀之地的主要驰道有三:其一为崤函道,其二为武关道,其三为金牛道。 崤函道出函谷,过两崤直通洛阳,为关中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由此道入洛后,往北可通幽并、往南可达江淮、东南可抵青徐。 武关道出武关,由蓝田、商州,水陆并进过淅川、邓州直达南阳、荆襄,此道入江南后,通江达海,江表岭南无不辐凑。 金牛道于梁州北接褒斜、傥骆、子午诸道,经金牛驿入潼州,过剑门关直抵蜀郡益州,巴郡、泸戎、牂牁、交趾,诸蛮由此可通。 除此三者之外,出长安经陇州至大震关,过秦、渭、河到鄯可通西域诸国。此乃天下之奇巧,世代之大利也。” 柳昕说道这里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间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赖此四通八达之驰道,秦皇按剑而统六合,汉武挥鞭而伏诸夷,前人之赫赫武功,此刻想来犹令人悠然神往。可叹如今天下分崩离析,生民骚然不安,昔日之驰道竟为今日之危途,流寇豪强持兵据险,百姓尸骨不绝于路;诸侯虎狼往来奔突,交相攻伐血沃如海。念兹痛兹,断人肝肠!” “是啊!”程越见柳昕如此一说,不禁想起李白在蜀道难中所写的那句诗来,低声吟道:“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柳昕听了程越吟诵的这几句诗,双眼盯着他久久地没说出话来,过了半晌,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这几句哀中含怒,深得我心,若是我未曾见过你的勇武,只怕会以为你是个惯于笔墨的谦谦士子了。” 程越尴尬地笑了笑,转头望了望身后犹然烟火袅袅的颍川城,轻声问道:“参军所说的崤函道、金牛道卑下倒有所耳闻,只是卑下向来以为由河南往长安之路,皆从汝、洛西行,却不知尚有武关道这样一条捷径。” “那是你读书不精之故。”柳昕手拿树枝敲了敲程越的背,教训道:“昔日百里奚被晋所捕送往秦国,他亡秦走宛,经的就是这武关道;伍子胥伐楚,申包胥哭求秦国之援及之后秦哀公援楚,走的也都是这武关道。秦末高祖与项王约,先入关中者为王,项王走的是崤函道,而高祖走的正是这武关道;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周亚夫奉命平叛,他出其不意,走蓝田、出武关北上攻洛,吴王以为亚夫之军乃从天而降;刘裕伐姚泓,沈田子就曾出襄阳,沿丹水经武关入关中;天平四年,丞相高欢攻宇文泰,高敖曹走武关道,由商山欲入蓝田关,后因窦泰兵败风陵渡而最终无功而返。以上可知,武关道乃秦楚两地往来交通之要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四章 山雨来 原来如此!程越恍然大悟,原来从长安往荆襄还有这么一条兵家必争之路,自己以前看历史上说宇文泰攻陷江陵,俘虏梁元帝时还觉得奇怪,不理解宇文泰从长安攻江陵,大军如何过高澄的洛阳,原来他只要走武关道即可。 对了,从南阳到长安?这不就是后世沪陕高速的一段吗?程越兴奋地想到,自己在现代时,曾有一个自知遥不可及的愿望,那就是能有机会能细细地领略一次南到北,自东往西的跨境之旅。没想到现在竟阴差阳错地走上了贯穿西北到东南的大动脉中的一段,这也算是对后世的自己一个小小的安慰了吧。 而且,程越心中有一个莫名的预感,这条通江达海,遏北控南的武关驰道将在他往后的血火征程中有着重大的影响。这种感觉玄妙莫测,虽然程越现在无法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隐隐感知它与日后侯景南下攻陷建康大乱吴越有关。 “听参军如此一说,卑下倒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去走上一走了。”程越笑着对柳昕说道。 “到了南阳,自然是要走的,这个倒不用着急。”柳昕将树枝扔在地上,往颍川城相反的地方望了望,对众人说道:“出城时为避免敌骑截击,老夫未许你等准备粮秣细软,如今既已安然出城,众人且先到襄城小驻,待盘缠备齐后再赶路。”说完,他指了指身边两名护卫,吩咐道:“张凡李泰,你两人先行快马到襄城县报讯,就说我奉河南王之命往西北一行,让襄城令按例迎候。”张凡李泰恭声接令,飞马而去。 程越闻言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轻声道:“参军,这襄城虽无敌军,然卑下担心其地接颍川,战火所近,难免人心浮动,鱼龙混杂。我等是否应潜行而过,以策万全?” “哈哈,程队主多虑了。”柳昕看着两名护卫远去的背影,朗声笑道:“老夫素知韩轨此人木讷刻板,不知变通,他既受命南讨,且已将颍川城团团围下,便断然不会瞻顾其余,四下骚扰。且襄城县令刘琛曾在老夫座下从师修习,老夫素知其人恭谨知礼,绝非奸猾好利之辈。你且放心,我等此行过襄城必无大碍。” “看来李胤李什长说得果然不错,”程越闻言点头笑道:“柳参军德望重于山岳,桃李遍布天下,足令卑下高山仰止。” “他真是这么说的?”柳昕转头惊疑地问道,圆润却显得苍白的脸上泛起苦涩之意:“李胤此子聪慧机敏,腹有乾坤,是诸弟子中老夫最为喜爱之人。可惜自楚州一战之后,李胤因其兄李继之事迁怒于老夫,从此视老夫有如仇雠。想不到他在你面前,居然还会这样评价老夫。”说着,他慨然长叹了口气,道:“得此子一语,足可慰老夫十余年来难解之郁气矣。” 李胤可没这么评价过你,恐怕在他心里,你依然是他口中所称的“老匹夫”而已,程越心中这样想着,脸上却装出一副恭敬受教的模样,好奇地问道:“李继和楚州之战,李胤也曾与我说过,只是仓促之间,语焉不详,却不知他如何与参军结下如此深重的误会的?” 柳昕双腿夹了夹身下的坐骑,默默往前走出好一阵,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转脸看了看满脸问询之色的程越和其余诸人一眼,沉声道:“此中牵涉到一桩令老夫极为痛心的旧事,老夫本不愿再旧事重提。但此行途中凶险非常,能否安然得返实未可知,你等既愿听我啰嗦,趁着左右无事之际,我便说予你等听听,至于其中孰是孰非,你等各自体悟吧。” 说完,柳昕双眼平视着前方逐渐陷入黑暗的地平线,低声道:“李继此人,你们可曾听说过?” 程越看了看四下诸人茫然的眼神,驱马紧走两步跟在柳昕身后,道:“卑下听李胤曾说过,此人乃他一母胞兄,其人究竟如何,却是不得而知。” “是啊,你们当中只怕是没人知道的。”柳昕摇了摇头,自失地一笑,道:“李继,字承之,楚州人,其父李知详,与老夫交情甚深。李继此人体态魁伟,勇力超群,年十八时游仕建康,与当今魏文帝下朔州刺史、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杨忠过从甚密。永安二年,南梁名将陈庆之奉命护送魏北海王元颢入洛阳,在建康大募勇士组建白袍军,李继与杨忠一同应征,因两人武冠同侪而被称为白袍双虎,深受陈将军倚重。 元颢兵败被杀后,陈将军单骑回梁,白袍军全军覆没,杨忠被尔朱度律召为帐下统军,李继因杨忠护佑亦得以免死。尔朱度律欲征其为将,李继因思亲恋土,坚决不从,后在杨忠的帮助下辗转归梁,授任直阁将军,戍于楚州,与老夫及中军都督侯子鉴同仕于刺史桓和。一年后,其父李知详因病故去,临行之际,将李继和李胤托付与我。 天平三年,时任定州刺史的侯王奉大丞相高欢之命帅十万大军南下侵梁,冬十月,侯王攻陷楚州,俘刺史桓和及楚州一任大小文武,我与侯都督及李继兄弟二人亦在俘中,后老夫与侯都督因不满南梁国内上下侵凌,朝局糜烂,决意追随侯王北入魏朝,李继亦因恨梁武帝坐视楚州沦陷而不加援救,遂与我等同归侯王。 此后,侯王进军淮上,李继得知武帝已下诏大举伐魏,心中惭恨,至此与老夫及侯都督交恶,李胤亦与老夫日生嫌隙。不久后,南、北司两州刺史陈庆之将军于淮上大败南下魏军,侯王全军覆没,与我等诸人被陈将军围于赤坎城。因知李继曾与陈庆之将军有统属之谊,无奈之下,老夫只得苦心劝说李继往陈将军大营乞命。 李继入营后不久即怏怏而回,陈将军随后撤了重围。我等随侯王归魏后,李继因心郁成疾,当年冬十二月便病逝于军中。李胤因兄丧,由此与老夫势成水火,不仅公然扬言与老夫断绝师徒之情,还时时斥老夫为无义小人,凡老夫所言一概不遵,凡老夫所为一概不从,其执拗如此已近十年。” 说完,他深深叹了口气,扭头叫着程越的表字,郁郁地问道:“扬之,你说老夫当日所为是对还是错?为何十年来李胤都因之不得释怀。” 李胤骂你是老匹夫还真不亏了你,程越心中暗暗道,你原是梁人,因楚州被陷便投降侯景,又因侯景叛魏而重返南朝,就这样的行为,没骂你作三姓家奴,已经算是李胤还顾了一层师徒之谊。但心中这样想,嘴上却终究说不出来,程越沉吟了一阵,迟疑地说道:“这个,卑下以为,当时形势紧急,参军所为必然出于无奈,卑下非身临其境,不敢妄作评议。” “程越啊程越,你那点花花肠子,以为老夫就看不出来么?你与李胤比起来,可刁滑了许多。”柳昕用马鞭指着程越,苦笑道:“你此刻想必和李胤一样在心里大骂老夫不忠不义,寡廉鲜耻吧?想骂就骂出来,又何必憋在心底委屈了自己。” 程越脸上一热,嗫嚅了一下正准备解释,柳昕又长叹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乱世之中,何为士大夫?但识时务者即为俊杰!老夫自认当日之为并无不妥,不惧人非议。”说着,他又用马鞭指了指程越,道:“你程家号称当世大族,所作所为与常人又有何异?你程家早年事晋,晋亡后,便在魏、宋、齐、梁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自宇文、高氏、萧梁三家并起后,你程家更是面面俱到,四下连和:潜送陈庆之归梁,在江南博取名声;西随魏武帝入关,在长安开枝散叶,北虽与高氏交恶,但在汝阴被毁,族人北迁之际,竟也能引得重臣崔暹为之说情。你程家的手段固然能覆地通天,但你程家的立场,可能经得起像你等这样以忠义自诩之辈的推敲和苛责?” “汝阴被毁,家族北迁?”程越听了柳昕所说,来不及领会他话中的委屈和自辩,急声问道:“柳参军既知我族中动向,可否见告家中尊长行踪?” 柳昕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程公下落老夫并不知晓。至于你族人北迁一事,我也仅有耳闻,如今侯王投梁,洛阳、邺都消息闭塞,老夫久不闻北边之事了。” “北迁之事,还请参军不吝赐告!”程越勒住马,躬身问道。 柳昕轻轻一提缰绳,朝北边看了眼,沉声道:“我听闻说,汝阴事后,高澄将你程家族人尽数押往洛阳,意欲族灭,后得崔暹力谏,这才未施毒手。按崔暹之法,其中身份尊贵者已在洛阳就近安置,身份卑下者近2000余人,被尽数迁往东胜州安家。” 洛阳,族人,长者,墨家,程越闻言不禁将这几天遭遇的事串在一起,心中暗道,这么说来,那日深夜在颍川西市青苑中所见的青夫子,与程家的关系定是非比寻常了。他想了半天却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正想开口询问柳昕是否知道墨家之事时,突听得前方不远处一阵马蹄声杂乱。 程越心中一惊,忙直了直身子循声看了过去,只见前方路的尽头处一溜火光飞快地由远而近。他转脸看了刘无敌一眼,两人默契地骤马向前,越过柳昕,径直朝对方迎了过去。才奔出数十步远,便见对面之人已到了眼前,来人大约十余骑,每人手中都举着个松油火把,虽马不足辔,身不足甲,却是人人挎刀个个带箭,到了近前,也不问话,齐齐一勒马,将环刀提在手里,满脸不善地看着程越等人。 程越只觉得一股杀气从来骑中扑面而来,他死死地盯着站在骑队最前面那名彪形大汉倒帚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缓缓地抽出腰间的环刀,面无表情地沉声喝道:“来者何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五章 倨而恭 “大胆!”那汉子身边一名骑士高声叫道:“你等是何人,见了本县县尉还不速速下马!” “哼!区区一介县尉,也敢率众在此拦路,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程越身后一名护卫闻言大怒,锵地一声抽出横刀,驱马上前指着那县尉,喝道:“不想成我赵况刀下鬼的话,就赶紧给我滚开!” 那县尉打量了几人一眼,阴森森地一笑,冷冷地说道:“我韩奎身为本县县尉,自有保境安民之责,你等骑马带刀,夜行入县,出言不逊,非奸即盗。”说完,他将手一挥,大喝道:“来人,将这帮来路不明之徒给我拿下,押解回县再行发落。” 话音刚落,身后十余名县卒齐齐一声吆喝,恶狠狠地驱马朝程越等人逼了过来,赵况见对方一拥而上,人多势众难以对付,勒马往后退了几步,来到程越身边,低声道:“程队主,等会动起手来,你先将那县尉擒住,其余的人由我们几个来应付。” 程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环刀横在马鞍上,轻笑道:“不急,且看参军如何处置再动手也不迟。”赵况一愕,扭头往后一看,果见柳昕黑着一张脸驱马缓缓走了过来,赵况忙拔转马头迎了上去,轻声在柳昕耳边说了几句。 “你便是县尉韩奎?”柳昕打马来到程越身侧,朝那县尉沉声问道:“此处乃颍川地界,你身为襄城尉,为何会在此越境巡逻?” “大军压境,韩某怕县民惊扰不安,特出县而巡。”县尉韩奎上下打量了柳昕几眼,在马上微微欠了欠身,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于此时趁夜潜行,穿州过县,可有官凭路引?”说完,他又指了指程越等四人,继续问道:“这几位与阁下有何干系?” “你既是襄城县尉,那老夫告诉你也无妨。”柳昕脸色缓了缓,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丢了过去,沉声道:“老夫乃河南王帐下中兵参军柳昕,此行乃是奉河南王命往西北商议要事,因事情紧急,只能昼夜兼程。前头老夫已遣人通知贵县县令,不知韩县尉路上可曾遇到报信之人?” 韩奎伸手将玉牌操在手里看了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地听完柳昕的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将一双狠厉的眼睛不断扫视着柳昕一行数人。正僵持之际,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从来骑中驱马走到韩奎身旁,附身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只见韩奎身躯一震,满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向程越和刘无敌身上射了过来。 程越将韩奎一副进退犹疑的神态尽数看在眼里,心中顿时了然,看来这韩县尉原本是想仗着手下人多势众将柳昕等一行人一举拿下的,但他经那文士的提醒后,显然对自己和刘无敌产生了防范心理。由于天色已晚,那文士又有心遮掩,因此程越并没能看清楚他的面容,不过凭着他方才的那番作为,程越可以断定那人必是认识自己的。 这人会是谁呢?他既认识自己,又听了柳昕报出了名号和来意,为何仍然要遮遮掩掩地和韩奎两人阻着自己等人不放呢?县尉和参军虽互不统属,但参军毕竟是侯景身旁的亲信之人,这韩县尉如临大敌般地对待柳昕,单单用恪尽职守来说未免过于牵强了些。看来,这襄城县中只怕有了变故,程越心中一动,抬眼朝柳昕看了过去,只见这位身宽体胖的柳参军此刻已是面沉如水,怒气横胸了。 程越将横刀提在手里,猛地一拉缰绳,胯下坐骑人立而起,灰秋秋一声嘶鸣,打破了这一刻阴郁的沉默,他朝韩奎一声朗喝道:“韩县尉,柳参军奉侯王之命过县行走,你等如此阻拦,恐怕甚是不妥吧。” 对面来骑见程越如此做派,顿时哗然鼓噪,各各舞着手中兵刃大声叫骂,作势就要扑上前来厮杀。程越身后的刘无敌见此登时狂性大发,他将手中大铁戟重重地驻在地上,仰天一声狂笑,大吼道:“一帮土鸡瓦狗般的乌合之众,也敢在你刘爷爷面前聒噪,活得不耐烦了的只管过来!”来骑见刘无敌面色狰狞,怒目圆睁,气势不觉为之一滞,远远地勒缰驻马,站在原地鼓噪着谩骂不休。 刘无敌勃然大怒,操戟在手就要驰马冲杀,才奔出两步就被程越拉住辔头扯了回来。程越转过脸去,理也不理刘无敌那怒不可遏的高声怒骂,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朝韩奎那边扫了过去,刚好见他也正用一众复杂的眼光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之下,程越轻笑了一声,韩奎忙将目光收了回去,转脸朝柳昕拱手道:“韩某不知柳参军身临敝邑,一时失态,还请柳参军见谅。” “哼!”柳昕见韩奎终于向自己见礼回话,将心头堆积的怒火稍稍压了压,冷哼了一声,用手指了指他身后那一群尚在喧闹不休的县卒道:“韩县尉好大的威风!老夫方才还以为我等走错了路途,到了敌国遇了敌兵了!” 韩奎听了这话,身子一颤,忙僵着脸笑道:“参军说笑了,韩某不过是肩负守土安民之责身不由己罢了。再加之近日颍川亦成了战场,襄城毗邻而处,难免不受波及,韩某不得已之下,只得小心应对,个中苦衷还请参军多多谅解。” 柳昕见韩奎如此说来,虽仍不忿于他见面时对自己的态度,但听他说的也确属事情,心头的怒意便渐渐消解了,他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如此说来,倒是老夫等人鲁莽了。” “不敢,不敢。”韩奎陪笑着拱手谢道。说着,他眼珠一转,朝柳昕四遭看了看,笑道:“柳参军不愧为河南王肱骨心腹,奉命出行竟如此轻车简从,参军之人品胆气,实在是让韩某敬佩不已啊。” “兵在多而不在精,远行护卫之士尤其如此。老夫此行贵在时效,随从过多不但于事无补且易有暴露之嫌,因此重在精锐。”柳昕捋着胡须,悠然自得地笑道:“韩县尉切莫小看了柳某身边的这几名护卫,他们可无一不是能以一当十、武力超群的勇悍之士。” “哦?”韩奎讶然道:“韩某自幼习艺,久事行伍,最喜结交军中猛士,不知参军能否给韩某引见一二?” “这有何不可?”柳昕哈哈一笑,指了指身后的两名护卫,道:“赵况、吴贲连同此前被我遣往贵县的张凡、李泰四人,是河南王精选给老夫的随身护卫,跟随老夫已有多年,个个身经百战,武力过人。还有这两位,程越、刘无敌,”柳昕说着,又朝程、刘二人指了指,接着说道:“此二人虽未多经战阵,但却都是武功绝伦、英勇超凡之辈。” “这二人便是程越和刘无敌?”韩奎失声叫道:“可是那一掷摧师、夜战秀容的程越和刘无敌?” “正是他们二人。”柳昕见韩奎一脸震惊之色,不禁得意地笑道:“要是论起战力,你带来的这十余骑县卒,恐怕未必能在他二人手下讨得了便宜。” “两位猛士之赫赫威名,韩某早就如雷贯耳了。”韩奎尴尬地笑了笑,却没敢再和程越对视,只是忙不迭地勒马闪到柳昕身侧,恭声道:“参军身荷重任,远行辛苦,不如虽韩某一并入县歇息,韩某也好觍颜一尽地主之谊。” “不劳烦韩县尉了,”柳昕摆了摆手,笑道:“老夫与贵县县尊刘琛刘县令颇有交情,此前已遣人到县中报讯,待我等入了县衙,少不得再来叨扰韩县尉。”说完,他又随口问道:“韩县尉一路行来,可曾遇到老夫的那两名护卫?” “这个。”韩奎一愕,转脸与身边的那文士对望了一眼,迟疑地道:“这个韩某倒未曾留意。”说着,他朝那文士问道:“张曹椽,一路上你可见过参军所说的那两名护卫?” 那被唤作张曹椽的文士欠了欠身,答道:“回县尉,卑下也想不起来了,道上来往之人甚多,或许途中错过了。” “这样啊,”韩奎想了想,吩咐道:“张曹椽,你即刻点十名县卒,快马加鞭赶回县中,协助刘县令安排迎候事宜,若遇到参军的那两名护卫,务必好生加以招待。” “无需如此兴师动众,”柳昕笑道:“老夫原无意叨扰贵县,只是临行之时颇为仓促,不得不到邑中略加补益。韩县尉如此盛情,老夫实在愧不敢当啊。” “柳参军既是侯王之肱骨,又是县尊之故交,韩某能略尽绵力照应左右那是理所应当的事,参军就不要推迟了。”韩奎笑道:“参军且在此稍候,韩某去去就来。”说完,也不待柳昕阻拦,自与张曹椽两人分拨县卒去了。 程越看了看韩奎和张曹椽两人,驱马来到柳昕身边,低声道:“参军,这韩县尉前倨后恭,目光飘忽,只怕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韩奎一介武夫,知晓我等身份后难免失态,不必苛责于他。”柳昕看了程越一眼,淡淡地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六章 惊蛇迹 “卑下以为还是防备着他点为好,”程越字斟句酌地道:“张凡、李泰两人在道上驰马,韩县尉一行十余人遮道而来,号称巡视,又岂会与之错过?卑下以为他与张曹椽所言并非实情。” “唔……”柳昕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前方闹哄哄的县卒,微微皱了皱眉头,道:“兴许是真错过了也不一定,程队主且勿忧心,一切待到了襄城见了县令后自然分晓。” 程越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韩奎韩县尉已回马往这边走了过来,来到两人近前,朝程越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拱手对柳昕恭敬地说道:“韩某这边已吩咐妥当,就由我亲率五名精干县卒为向导,一路侍奉参军及几位勇士径往县中去见县尊。” “如此,有劳韩县尉了。”柳昕笑道:“韩县尉何必如此过谦,你我本不统属,何来侍奉之说。想着一路上还需劳烦县尉及诸位费心,老夫深感不安啊。” 韩奎听得“深感不安”几个字,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大笑道:“久闻柳参军谦抑随和,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韩某一介粗莽武夫,有幸能一晤谦谦君子,莫说不过是随侍警戒,纵是牵马坠镫,也是心甘情愿的了。” 程越见这韩奎一边说笑,一边不动声色地往柳昕身边靠了过去,自己和刘无敌、赵况、吴贲等几名护卫反而被他挤在了后头,不禁驱马紧走几步来到他身侧,大笑道:“韩县尉又何尝不是谦虚之人?恕程某无礼,以程某看来,单单凭着韩县尉这等谈吐见识,寻常粗莽武夫可是拍马难及啊。” 韩奎转过脸来,只见程越正手按环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得心中一惊,勉强笑道:“程壮士说笑了。”说着,两腿一磕马腹往前走出几步,转身朝柳昕躬身示意道:“韩某自当为马前卒,为参军在前边开路。参军,请!” 柳昕面色不悦地看了看程越,朝韩奎拱了拱手,道:“韩县尉客气了。县尉,请。” 程越勒了勒缰绳,见赵况、吴贲两人已驱马向前,一左一右护住了柳昕,心头略松。他向刘无敌使了个眼色,两人两骑放慢脚步,与众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程二,你怎么了?”刘无敌心中好奇,瓮声瓮气地问道。 “刘疯子,今晚我们可得打起精神来。”程越看着走在前面的韩奎那高大魁梧的身影,轻声道:“我总觉得这韩奎韩县尉会对参军不利,得多防着他点。” “我早就觉得那县尉不是什么好人,”刘无敌一听,顿时嚷嚷着道:“干脆,我上去一戟刺死了他,省得这般防来防去的。” “噤声!你个莽夫!”程越低喝道:“我告诉你,只是让你小心提防着点,可不是让你这样鲁莽胡来的!” “怎么?你以为我杀不了他?”刘无敌将脖子一梗,低吼道:“算上他那五个县卒,六个人并肩上来,我刘无敌也用不了第二戟。” “就知道杀杀杀,你能不能多用用脑子。”程越无奈地喝骂道:“你凭什么杀他?是他跟你说了要害柳参军,还是你见着他要害柳参军了?人家可是一县之尉,岂能无缘无故妄加谋害?” “不是你说他要对参军不利吗?”刘无敌小声嘀咕道。 “你!”程越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刘无敌委屈的表情,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我让你防着他,不是让你杀了他。”说完,又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听我的,到时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刘无敌听了这话,懵懵地挠了挠头,憨憨地点头应承了下来。 一路上,韩奎对柳昕多方逢迎,从侯景军的战功胜绩说到柳昕的运筹帷幄;从刘县令的勤政爱民说到柳昕的教化品行,所言所赞皆是柳昕自矜自得之处,直说得柳昕老怀大慰,直呼与韩奎相见恨晚,不多时,两人便有如莫逆,如不是韩奎曲意拒绝,柳老参军只怕与这韩县尉已是兄弟相称了。 前边聊得酣畅惬意,程越在后面默默地策马而行,心头却有一股沉重而悯然的情绪萦绕不去。说沉重,是因为他见这柳昕徒号智囊,却被一个小小的县尉的虚情假意所攻陷,警惕之心一去,只怕到时韩奎有所不轨,也会被柳昕刻意忽略,自己一行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说悯然,是因为他见一路上田畦荒芜,人烟萧索,堂堂一中州大邑下的富庶之境,竟沦落成了社鼠野狐肆虐之地。战争历来是破坏力最大的人祸,曹操的《蒿里行》中曾形容的三国割据战乱下“白骨露于夜,千里无鸡鸣”的惨烈,历三百年后依然在这中原大地上重演。 程越正暗自神伤之时,突闻前方隐隐有喧哗声传来,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火光遮天,一座城垣模样的建筑横卧在光影之中,正待出声相问,只听得韩奎朗声笑道:“参军,前方便是襄城县了。” 柳昕在马上揉了揉腰,笑道:“多蒙韩县尉一路护持,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安生觉了。老夫终究比不得你们,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着实腰酸背痛。” “参军敬忠王事,远来奔波,韩某看在眼中,感佩于心啊。”韩奎叹道:“想来刘县令必已得知参军行程,早在衙中设下接风筵席了,参军且随我一同进城吧。” 柳昕哈哈一笑,大叫道:“好!进城!” “且慢!”程越朗喝一声,紧走两步来到柳昕身旁,轻声问道:“参军,张凡、李泰两人奉命前来通报,此刻按理应在城外迎候才是,为何卑下至今仍未见此二人?” “这个……”韩奎匆匆瞥了柳昕一眼,涩声道:“这个韩某也不知何故,要不然,韩某再遣人进城探问一二?” “不用了。”柳昕朝他摇了摇手,阻止道。说着,他又转过脸来,对程越淡然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啊,就是心思太重。韩县尉既已遣人回县准备,张、李两人必是被刘琛留在衙中了。你素来谨慎小心,这虽说没错,但却显得格局太小,让韩县尉笑话了。” 韩奎听了,暗暗舒了口气,陪笑道:“参军言重了。程队主年纪虽轻,却如此细致周到,着实让韩某惭愧无地。” 柳昕与他说笑了几句,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襄城县城门之下。襄城得名于春秋战国时期,原属楚国边城,地理位置较为重要,素有“西扼陕川”之势,原名氾,后因周襄王曾在此筑城避难,楚人便命其城为襄城。 此时的襄城虽已不能算是边城,但其西扼陕川之重要性使得它的地理位置仍然举足轻重,县城北近北汝水,城垣高约2丈有余,虽多有修缮,但依然难掩战火摧残的痕迹。邻水之处筑城门一座,号为北门,上有城楼一座,却不甚高,仅只一层,楼中未设灯火,在城垣内外光亮的映照下,隐见檐角如飞,柱红似血,透着一股肃杀的静默。北门城门洞开,两排面无表情的精壮县卒各持火把站立在城门两边。 韩奎悄无声息地驱马来到柳昕身侧,与他并马进了城门洞,笑着说道:“韩某恭迎参军入城。” 柳昕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城门洞及城门内空无一人的街市,疑惑地问道:“贵县这是何意?” 韩奎闻言也不答话,只伸手向城内一示意,道:“请参军入城。” “岂有此理!”被韩奎挤到柳昕身后的赵况闻言怒喝道:“这就是你们襄城县的迎客之礼?你们县令呢?刘参军都到了城门口了,怎么还不见他出来?” 程越见韩奎淡淡地看了眼满脸通红的柳昕正要说话,心中猛地一跳,他知道,韩奎十有八九是想将自己等人强行裹挟入城,自己虽不知他为何会如此胆大妄为、有恃无恐,但今日之大祸已在眼前。现在能做的,就是赶在他动手前,先用武力震慑住他,让他心有所忌不敢贸然动手,之后才有想办法脱身的可能。情急之下,他不待韩奎开口,忙向刘无敌使了个眼色。 “你个没长眼的混账东西,竟敢冲撞你刘爷爷的马?!”一声爆喝响起,众人只见刘无敌狂躁地将一名县卒提在手里,大吼道:“蝼蚁一样的东西,也敢在刘爷爷面前放肆!滚!”话音未落,刘无敌猛地将那名县卒举过头顶,狠狠地掼在地上。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那县卒直直地仆在城门洞中,烟尘飞散之下,只见那人七窍之中鲜血狂喷,未及惨呼一声,双腿一蹬便已然僵直不动了。 “你!你竟敢在此杀人!”柳昕和韩奎等人尚在惊愕中未曾反应过来,之前被韩奎留在城门外警戒的那五骑县卒便犹如疯魔般地抽刀朝刘无敌奔了过去:“受死吧!” “来得好!”刘无敌兴奋地一声狂吼,狰狞地舔了舔嘴唇,双臂一用力,将他马上横着的那杆大铁戟在手中舞动开来,照着奔在最前面的那骑县卒狠狠劈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七章 县中事 那县卒怎么也没料到刘无敌竟会二话不说照头就劈,他见铁戟沉猛,原不敢硬接,但这铁戟来势迅猛,避无可避之下,只得将全身气力贯于两掌,硬撑着环刀勉力架住了这一戟。 刀戟交击处,只听得金铁交鸣之下一声闷响,那县卒连人带马被铁戟劈成了四截,刘无敌马前就像开了个染布坊,红的绿的黄的摊满了一地。 “哈哈哈哈…。”刘无敌仰头一阵狂笑,“当”地一声将铁戟重重地驻在地上,随手将身上披着的薄铁甲一把撕开,露出肌肉虬张的胸膛,指着身前已然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另四骑县卒,吼道:“你等还不速速上来受死!” 那四人原本不过是些普通的民壮,平日里仗着些武力欺男霸女还算拿手,哪里见过这等血肉横飞的血腥场面?他们看着赤着上身满脸浴血的刘无敌仿佛一尊魔神一般朝他们高声叫骂,脆弱的内心顷刻间崩碎了一地,噗通几声掉下马来,连摔落在地的环刀也顾不得看上一眼,连滚带爬地四散逃命去了。 “刘无敌,你竟敢当面杀我县卒?!”韩奎见此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被刘无敌一戟劈碎的一人一马,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本县尉今日便治你个滥杀之罪!来人啊!”韩奎大叫一声,伸手就要去抽腰间的环刀。 “且慢!”程越朗喝一声,将手中带鞘环刀压在韩奎手腕上,不急不慢地道:“刘无敌虽性子粗鲁,但绝非残忍好杀之人,韩县尉不分事由便着急问罪,恐怕不太妥当吧?”说完,程越冷冷一笑,接着道:“况且,刘无敌乃侯王中军军士,在大破元柱、夜驱秀容诸战中军功卓著,曾被侯王亲口誉为勇士。如此猛士纵然行为有失,军司马尚且会稍加姑息,韩县尉不过区区一县缉盗、治安之长,只怕还不足以越俎代庖吧?” “你!”韩奎闻言大怒,想要抽出刀来时,却发现程越看似轻轻压在自己手腕上的刀鞘竟力重如山,自己暗暗用了好几次力都没能将刀拔出一丝一毫。他羞愤交加地抬起头来,正迎上程越两道淡淡的目光,目光清朗却带着浓浓的警告之意。韩奎心中猛地一跳,正准备出言反驳,猛听得耳边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叫道:“姓韩的,你家县卒惊了刘爷爷的马,杀了便杀了。休要在此聒噪,若是惹烦了我,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县尉,拼着回营去挨顿军棍,刘爷爷也要把你脑袋割下来挂在城墙上!” “刘疯子不可胡说!”程越见刘无敌提着戟走近身来,便将压在韩奎腕上的环刀收了回来,轻喝道:“此间之事,自有参军做主,不得鲁莽!” 韩奎甩了甩腕,只见刘无敌已提着铁戟来到了自己身边,他那铁塔般的身子虽被程越拉住,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和暴虐的杀意让他浑身阵阵发紧。韩奎勒马后退了两步,吞了口唾沫,拱手朝柳昕深深施了一礼,哑着嗓子道:“请参军为韩某主持公道!” 自城门前无人迎候之时起,柳昕至此始至终未发一语,老谋深算的他自然感觉到了襄城县必然发生了什么不为己知的变故。因此,他对程越和刘无敌两人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冷眼旁观,不加阻止。 此时见韩奎服软,柳昕心头略宽,过了好一阵,面无表情地说道:“刘无敌是侯王亲自从中军简拔的勇士,虽身为老夫护卫,却亦与老夫一样,深荷侯王此行之使命。今我等身临贵县,却横遭挑衅,无故被阻,刘无敌一时不忿,愤而杀人,老夫以为其虽说行止有失,却情有可原。贵县既不欢迎老夫一行,老夫断无惊扰之理,还请韩县尉将张凡、李泰两人唤出,老夫这就打道回颍川向侯王复命。韩县尉若有何委屈之处,只管呈书于侯王,是非曲直,但凭侯王处置便是。” “这个……”韩奎一听柳昕这话,心头大急,忙叫道:“参军,这都是误会,误会!” “哼!误会?”柳昕冷哼了一声,道:“那我问你,你们刘县令呢?老夫一行入县前便已差人通告,为何到此时都不见他差人回报?” “刘县令。。刘县令此刻不在县中。”韩奎嗫嚅了半天,艰难地回答道。 “不在县中?好一个不在县中!”柳昕摇着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激动地大叫道:“县令不在县中,那县丞呢?主薄呢?各功曹、录事、曹椽呢?难道一应文佐书吏都不在县中?”说完,他又瞪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看着韩奎,缓缓道:“既然县令不在县中,那老夫前来报讯的两名护卫为何至今仍未见踪影?难不成,韩县尉你的款待,足以让他们将身为护卫的职责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柳昕身旁赵况、吴贲两名护卫齐齐将环刀拔了出来,指着韩奎怒喝道:“速速将张凡、李泰两人交出来!” 城门洞两边的县卒见此,都呼啦一声围了上来,个个刀枪在手,火把灼灼。只是众人都忌惮刘无敌的残暴勇武,不敢逼得太近,都远远地站着大声呼喝。 “韩奎!你莫非想造反不成?!”赵况四下看了看,高声怒吼道。 “参军息怒!”正在韩奎无言以答,两边针锋相对之际,众人忽听得城内人喊马嘶,脚步纷然,乱糟糟之中,一个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襄城县功曹高成安奉县尊之令率吏民百姓恭迎参军莅临。” 襄城县功曹?程越狐疑地与柳昕对望了一眼,循声往城门里望了过去,只见原本空旷无人的街市上突然间涌来了一群人,当头是两名骑着马的文士,其中一人皂袍素裳,青巾小带,一副小吏装扮;另一人程越粗看有些眼熟,定睛一瞧,似乎是此前在县界之处与自己等人打过一个照面的张曹椽。两人身后跟着一帮子高矮胖瘦、服色驳杂之人,看其衣着打扮,倒是士农工商无不在列。 一众来人涌到城门洞口闹哄哄地站住脚步,那小吏领着张曹椽滚鞍下马,趋步来到柳昕身前,略一凝视后躬身下拜道:“参军远来辛苦,敝县招待不周,祈请参军见罪。” 柳昕皱着眉头看了看他,不悦地问道:“你便是本县功曹?” “襄城县功曹高成安,见过柳参军。”高成安直起身来,又拱手行了一礼,恭声答道:“刘县尊接到两名护卫通报,得知参军今晚将夜宿敝县,深感荣幸。不料俗务繁杂,一时实在无暇分身,故特命卑官领众人前来迎候。”说着,他抬头谄笑道:“县尊让卑官致意参军,昔日他出县为官时曾受参军教诲,不敢以俗礼轻民事,因此未能亲身前来拜侯,还望参军多多见谅。” “高功曹不必多礼,”柳昕听到高成安如此一说,圆润的老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容,似嗔实喜地道:“刘琛这小竖子有此爱民之心,纵然是将老夫拒之于城外,老夫心中也欢喜得很。”说完,他转过脸去,朝尴尬地站在一旁的韩奎埋怨道:“韩县尉却不将实情相告,害得老夫白白做了回猜忌的小人。” 韩奎抽了抽脸上的肌肉,干笑了几声,道:“参军责备得是。敢问参军是否即刻进城?” “瞧瞧你这急性子。”柳昕哈哈一笑,道:“既然前有高功曹牵系,后有韩县尉驱逐,老夫岂敢再逡巡不进?这便随你们一同入城去吧。” “慢着!”程越见柳昕驱马便要往城里走,忙高声叫道:“柳参军且稍待,卑下有几句话想问问高功曹。” 柳昕将脸一板,沉声呵斥道:“程护卫,不可造次!” “参军且息怒,”高成安拱手朝柳昕一笑,转头对程越道:“既然这位勇士有事相询,卑官愿尽心替这位勇士释疑。” “冒犯了。”程越朝他淡淡一笑,道:“敢问高功曹,贵县中究竟有何重要政务,竟然能让一县之令长、佐丞、主薄同时闭门不出,不但入夜后都不得休息,且连河南王帐下参军、县尊授业恩师亲临都要避而不见?程某一介粗汉,对此颇为好奇,还请指教。” “这个……”高成安未曾想到程越区区一个武人竟会有如此细致的心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支支吾吾了一阵,涨红着脸答道:“这个,事关县政,请恕高某不便答复。” “这么一说,老夫也想问上一问了。”柳昕看了看程越,又瞧了瞧高成安,淡淡地道:“侯王领河南之地入梁,不仅受天子之命为大将军,亦身兼河南道大行台,军政民事皆可自专。老夫身为参军,也曾多预机密。贵县既有难决之事,老夫自然也是责无旁贷。” “这个……”高成安一楞,旋即苦着脸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左顾右盼地四下躲闪着眼神,时不时偷眼看向韩奎和张曹椽两人。 “既然柳参军问起来,我等实言相告便是。”张曹椽见柳昕脸上的怀疑之色越发浓厚,而身边不远处的刘无敌也已狞笑着将那杆血迹斑斑的大铁戟圈到了身前,他猛地往前迈了一步,朝柳昕拱手沉声道:“不敢隐瞒参军,今晚县中来了伪朝高澄的使者,县尊、县丞、主薄等人为策万全,故未能亲身前来迎候参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八章 箜篌引 “什么!来了高贼的使者?襄城县竟私纳敌国使者,你们这是要谋反不成?”赵况闻言大惊,抽刀指着张曹椽愤怒地质问道。 张曹椽突然作色道:“赵护卫动辄说我等谋反,敢问赵护卫,若我等已然谋反,又岂会在此向参军百般解释?” “赵况,退下!”柳昕沉喝了一声,转过脸来,也不理张曹椽,用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高成安冷汗涔涔的脸,过了许久,淡淡地说道:“赵况所言不假,无论有何缘由,私自接纳敌国使者便可等同于谋逆,这件事,襄城县必须要给侯王一个说法。” “参军明鉴!敝县也是实出无奈啊!”张曹椽痛心疾首地呜咽道:“原本刘县尊打算将使者尽数擒下送往颍川,但听到参军已往县中而来的消息后,便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稳住使者,待参军过县后再系解入颍。” 柳昕闻言,眉头一皱,盯着张曹椽问道:“这是何故?” “禀参军,刘县尊以为参军此行既受侯王重托,虽不知所为何事,想必定是万分紧要。若此时抓捕使者,万一除恶未尽,有一两个漏网之鱼逃回伪朝,那么参军行踪势必泄露,如此则敝县之罪大矣!”张曹椽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嚷道:“因此,敝县计议,先稳住使者,将参军过县之事淡然处置,秘而不宣,待参军走后再一举将敌寇捕获,到时纵算走脱一二,也无伤大局了。” “想不到刘琛这小竖子才做了几年县令,本事倒长了不少。”柳昕静静地听完张曹椽的一番话,眉头扬了扬,点头道:“既然他如此有心,老夫这做夫子的,自然得成全了他的一片苦心。” “能一睹参军之高风亮节,不但是刘县尊之幸,也是敝县上下百姓之幸啊!”高成安总算回过了神来,忙躬身上前觍着脸道:“刘县尊总在卑官面前盛赞参军之品行,今日有幸一见,实在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柳昕捋了捋胡须,笑骂道:“老夫是什么样的人自己知道,休得在此言过其实。说正事,你们今晚打算怎么安置我们几个?” 高成安面色复杂地与张曹椽对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奉县尊之命,今晚只能委屈参军与诸位勇士在城北的临汝轩中下榻,此轩虽比不得县衙幽静,却也是襄城县中难得的清雅之地。韩县尉将会率县中精卒在轩外宿卫,一应远行之物,待参军临行时定会尽数备齐,参军只管放心安歇便是。” “嗯,想得倒也周到。”柳昕笑着点头道:“居处不必刻意安排,只要雅静便好。至于宿卫就不劳韩县尉费心了,待我那两名护卫回来后,凭此六人之力,足可护我周全。县卒还是留着给贵县抓捕高贼的使者吧。” “那是,那是!”张曹椽忙不迭地应声道:“区区县卒自然不能与参军之勇士相比,不过抓捕使者之事县尊已早有安排,宿卫安排,还请参军不要推脱,以免伤了县尊的一片爱敬之意。” “你们啊……”柳昕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推迟,他一扬手中的马鞭,大声道:“走吧,进城去。”说完,领着赵况、吴贲,一马当先跨进了城门洞,程越见此,只得暗暗朝刘无敌丢了个眼色,紧走几步跟了上去。一行五人被襄城县一众吏民百姓呼拥着往城中走去,一路上笑语欢声,倒也不失排场气势。 此时夜色已深,略显紧仄的街道两边灯火萧索,人迹全无。柳昕往前走了一阵,返身对跟随在后的高成安道:“高功曹,天色向晚,人定将至,你且让这些百姓们都回家歇息去吧。时逢乱世,为政者当致力休养生息,不必在这等虚礼上徒耗民力了。” “参军教训得是。”高成安点头哈腰地应承道:“既如此,卑官这就去安置百姓,护送参军之事,就交给韩县尉了。” 柳昕点了点头道:“理当如此,你只管去忙吧。” 高成安躬身退下,凑到韩奎和张曹椽身边,与他二人低低地耳语了一阵后,领着一众士农工商乱糟糟地折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弄。原本闹哄哄的街市上随即陷入了寂静,在松油火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十余名精干的县卒面无表情地紧紧跟随在柳昕等五人身后,跳跃的火光将一行人的身影映在空旷的街市上,有如群魔乱舞。程越微微转过脸去,只觉得身后有股诡异的气氛正在慢慢酝酿。 “转过前面那个街角,就到临汝轩了。”韩奎驱马走上前来,指着前方拐角处一座雕栏画柱的小楼笑道:“这座小楼名为清歌馆,是县中颇负盛名的赏伎听曲之所在。平日里歌管沉沉,靡音细细,乃敝县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只可惜近来县中有事,禁夜颇严,这夜来把酒醉美人之雅事,只能等到开禁之时了。” “老夫久在军中,早就将金鼓刀枪之声视为正乐了。”柳昕笑着搓了搓手,摇头道:“只怕贵县这轻吟浅唱,已然唤不醒老夫这昏聩的耳朵喽。” 张曹椽闻言大笑道:“参军老当益壮,着实过谦了。” 说笑之间,一行人渐渐行近了街角,忽然,幽暗紧闭的清歌馆中猛地传来几声清脆的“铮铮”声,仿佛是某人在挑动琴弦前试音时所发出的声音。众人一愕,随即便听得一首怆然忧郁的曲子水一般从馆中流淌而出,曲风磅礴流畅,曲调却浓郁悲伤,一波三折之间,仿佛一个哀怨无助的妇人在独自堕泪饮泣。 “《箜篌引》?这里怎么会有人奏《箜篌引》?”柳昕紧皱着眉头喃喃道。 “《箜篌引》?这名字卑下似乎听说过,却想不起它的出处了。”程越循声往里看了看,暗夜中的清歌馆幽暗而沉寂,紧闭的门窗里看不到一丝灯光和半点人影,只有一首如泣如诉的曲子在婉转回荡。 “《箜篌引》,一名《公无渡河》,相传乃朝鲜津卒霍里子高之妻丽玉所作。话说有一日清晨,子早起行船,见一白首狂夫,披发携酒,于乱流之处横渡大河,其妻紧随其后劝止不及,狂夫最终堕河而死。子高见此,操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柳昕叹息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悲也!” 听到这,韩奎那张原本就乌黑狰狞的脸顷刻间变得更加骇人,他狂暴地冲身后的县卒怒喝道:“为什么这里还会有人弹琴?让你们禁夜你们就禁成这个样子?!还不快给我将馆子围住把人抓起来!”十几名县卒闻言忙不迭地一哄而散,一个个打着火把,提着环刀将那清歌馆为了个水泄不通。 程越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朝韩奎看了一眼,见他肌肉扭曲的脸上竟覆着一层细细的汗珠,不禁半真半假地打趣道:“韩县尉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吧?这无非就是一个孤单的歌伎在暗夜中抒发一下内心的寂寞之思而已,虽说其有违宵禁之制,也用不着这般兴师动众吧。难不成韩县尉以为,这里面还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韩某等身荷参军安全之重,不敢不尽心竭力。”韩奎转过脸去飞快地看了程越一眼,冷冷地回答道。说完,他又冲那群围在馆外的县卒大声喝骂道:“还不赶紧破门入室!将屋内的奸细抓起来,死活不论!” 张曹椽见韩奎语气惶急生硬,怕惹得程越不快,忙在一旁软声道:“程护卫有所不知,自从河南战乱一起,襄城县中便多了许多高氏和宇文氏的细作,这些人轻则煽动民情,重则暗杀官吏,唯恐敝邑不乱。韩县尉行此雷霆手段,实在是无奈之下的防范之法啊。” 程越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看着几个县卒在韩奎的严令下恶狠狠地扑上了清歌馆的楼上,将临街的一间房门狂暴地踹开跳了进去,不由得摇着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街上众人只听得“啊!”的一迭惨呼声响起,几个刚刚闯入房中的县卒猛地从破碎的门窗中倒飞了出来,重重地撞在房外的栏杆上,破布袋一样的躯体被硬质木栏一档,随即软趴趴地跌落在楼台上再没了声息。紧接着房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随即一个体形健硕的县卒踉踉跄跄地倒退着跌出房来,咚地一声撞断了一截木栏,直挺挺地从楼上掉了下来,“噗”地一声摔在韩奎马下。韩奎胯下坐骑吃这一惊,“灰秋秋”一声长鸣,两脚腾空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韩奎猛地掀落马下。 韩奎惶惶然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看着摔落在身前的那名县卒七窍流血的惨状,一把将腰间的环刀抽了出来,披头散发地朝那县卒一阵乱砍,嘴里犹自含糊不清地大骂道:“废物!一群废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四十九章 侠客行 张曹椽见韩奎状若疯魔,将那已死的县卒砍得血肉模糊也未见停手,心中大急,他顾不上自己体弱力微,跳着脚便要去抢下韩奎手中的环刀。一步跨出去,便听得耳边传来尖利的兵刃破风之声,心胆俱裂之下,只见一柄明晃晃的环刀朝他面门直劈了下来。 “啊……”亡魂大冒之际,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得本能地用手紧紧抱住脑袋,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身首分离的当口,意识涣散之际,忽觉有“噗”的一声闷响从头上传来,紧接着仿佛一阵冷风沿着头皮刮过,随即便听得一阵“当啷啷”脆响,右眼余光所见之处,一柄寒光闪闪的环刀掉落在自己的脚边。 千钧一发下死里逃生的刺激让他的身子一阵发软,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只见程越正横持刀鞘淡淡地看着自己,满脸的戏谑之色。韩奎已然安静了下来,聋拉着脑袋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捂着手腕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什么。 “参军,参军!楼中弹奏箜篌的人如此穷凶极恶,必是奸细无疑,还请参军助本县一臂之力。”张曹椽定了定神,噗通一声跪倒在柳昕的马前,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嗯,你且先将韩县尉扶起来。”柳昕皱着眉头看了看张曹椽,扭头对程越轻声道:“程护卫,此事你以为如何?” 程越俯身查看了一下那掉落到街市上的县卒血肉模糊的身体,又抬头往那歌馆中临街的房间看了看,只见门窗破碎的房中暗黑一片,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丝动静。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参军,从这名死去的县卒身上一击致命的创口来看,对方应当是一名武技卓绝之人,使用的是一柄类似于长剑的锋利兵刃。且从其抚琴自乐、后发制人的举动来看,其人恐怕并非奸细,而十有八九是江湖侠士之流。依卑下愚见,此人定无伤害参军之意,不如就由襄城县自行处置吧。” “不然,韩非子曾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乱法者罪,犯禁者诛,乱世之下,尤应如此。”柳昕摇了摇头,朝赵况、吴贲两人喝道:“你等速速上楼,助襄城县卒将楼上之人擒下!” 赵况吴贲大声应诺,齐齐抽刀在手,翻身下了坐骑便往楼上冲去。两人方一动身,只听一声重重的冷哼响起,一物蓦地从歌馆房间中激射而出,带着尖利的风啸,直奔柳昕当胸打来。“鼠辈敢尔!”程越见状大怒,一声暴喝,手中带鞘环刀猛地一点,将来袭之物打落在地,身子一耸,两腿在马上借势一蹬,身子顿时腾空而起,他右手持刀护住头面,左手一搭栏杆,整个人就像大鹏一般气势汹汹地扑进了房中。 房中那人没想到程越身手如此矫健,轻声惊呼了一声,手下却未见迟疑,趁着程越立足未稳之际,三尺青锋迅捷如风,朝他当头罩下。 “撒手吧!”程越一声大喝,就势往后一仰,环刀斜斜地往下猛地一截,他相信就凭着他的这股力道,对方定不敢硬接,只得弃剑自保。 “哼!”电光火石之间,程越只听得对方一声清哼,自己手中的环刀就如同砍在空气中一般,满蓄的劲力有如泥牛入海,不但未遇到任何阻滞,反而将自己上身狠狠地往前一扯。 “不好!”程越大惊,心中暗自叫苦,看来这次是遇到高人了,搞不好自己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说时迟那时快,一击不成之下,程越忙弃了环刀,双手一圈,就着力道往前猛地合身一撞,企图将对方拦腰制住。 对方怎么也没料到程越竟会行此无赖的招数,促不及防之下,腰身已被他两手合抱。“小贼该死!”程越只听得一声怒不可遏的清喝,却见对方竟将长剑反握在手,朝自己胸腹间直扎而下。 这家伙莫非是疯了不成!程越“唰”地冒了一头冷汗,这一剑要是真刺下来,自己固然会被一剑击杀,但用剑之人也必会被刺个对穿。难不成自己跟这人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否则怎么会逼得他使出这等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打法? 你自己要死,我可不陪你!程越心头狂叫道。眼见长剑及体,程越只得松开了圈在对方腰上的双手,就势往下一扑,极其狼狈地翻滚着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剑。狼狈就狼狈一点吧,好歹小命要紧,程越边滚边暗自神伤,只是自己这一避之后,对方只怕是来不及收住剑势,难逃死于自己剑下的命运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惜哉!惜哉! 就在程越胡思乱想地翻滚之时,他仿佛听到一阵衣袂带风的猎猎之声,他忙定神四望,只听“夺”的一声闷响,一件黑黝黝的物件穿透房间背对着街市的那一扇窗户,电射而至,将房中那人手中的长剑打落在地。程越一愣之下,抬头往物件飞来处看去,只见一人推开窗户,飘然闪进了房中。 来人白衣飘飘,须发如雪,他见程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轻一笑,道:“不想南人中竟也有程队主这等少年英雄,老夫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你?你认识我?”程越心中骇然,瞠目结舌地喃喃道。 白衣老者笑了笑没理会他的话,径直走到那剑士身边,宠溺地拍了拍他的头,轻声道:“你出来胡闹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吧。” 程越顺着老者看了过去,只见那剑士一身黑色劲装,面上黑纱遮脸,粗看之下,体态略显轻薄瘦小,此刻被老者护在身前,正瞪着眼指着程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程二,程二,你怎么样?你没事吧?”楼下突然传来刘无敌那粗大而焦急的叫囔声。 “我没事。”程越飞快地爬起身来,走到木栏边,朝下面叫道:“你护好刘参军便是了。” “程护卫,方才听房中动静挺大的,怎么样?那偷袭参军的凶徒被擒下了吗?”赵况、吴贲两人已回到了柳昕身边,见程越现身,忙出声问道。 程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扭过头去,却惊奇地发现房中那白衣老者和黑衣剑客竟全然没了踪影,他忙闪身进了房中,小小的房间里四下无人,唯有一张竖着的箜篌在明灭的光亮下寂然无声。程越缓缓地走到那扇白衣老者曾飘然而至的窗户旁,只见窗户外光影幢幢,暗夜沉沉。清风徐来,吹动远近错落的檐角上挂着的铜铃,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让程越觉得方才自己仿佛身在梦境。 他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要下楼,忽见房中一块圆圆的物件上折射出些许淡淡的晕光,他心中一动,俯身将那物件捡在手里细细一瞧,只见此物约有半个巴掌大小,周体圆融如镜。看其质地,非金非玉;观其色泽,两面黝黑。其中一面凹凸不平,线条粗疏,依稀是一方山川水流之相,另一边则用阳文篆刻着一个“墨”字。 “墨”字?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老者姓“墨”?姓“墨”?不对,不失姓墨,是墨家!这老者和那剑士八成可能是墨门中人!程越暗自想道,之前听周义说墨家源流,其中南方有侠者之墨,世称南墨,其门人多精于技击,行侠仗义,此等行止,那黑衣剑客之所为几可验证。只不过,那老者为何会认得自己?那黑衣剑客为何又会在自己一行人必经之路上深夜弹奏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听这曲词,分明是劝阻之言,难不成他是在暗中劝阻我等不成?程越苦苦思索道,我等此行似乎不用渡什么大江大河啊,再说,如果他真是有心劝阻,想必是友非敌,但后来他又放暗箭袭击柳昕,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程越正胡思乱想之时,忽听刘无敌在楼下扯着嗓子大叫道:“程二,程二,你那里到底怎么了?你再不下来,我就上去了。” 程越翻手将墨字圆牌收入囊中,又将掉落在一旁的环刀插回腰间,大步走出房间,高声道:“我这便下来了。”说罢,三两步跳出清歌馆,来到柳昕等人马前。 “程护卫,那凶徒可曾伏法?”柳昕看了看程越一眼,淡淡地问道。 “禀参军,”程越拱手答道:“房中原有剑客一名,与卑下缠斗了几合后,从后窗逃走了。” “逃走了?”赵况讶然道:“能从程护卫手下逃得性命,此人本领不小啊。” “赵护卫说笑了,”程越吁了口气,笑道:“程某不过是仗着些蛮力罢了,马上厮杀尚可以力雄人,若以武技相斗,程某自然一无是处了。” “既然刺客已遁,那便将县卒撤了吧,”柳昕控着马踱了几步,转身朝韩奎道:“襄城控遏东西,实乃河南屏障,县中治安还请韩县尉多多费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章 疑虑生 “参军请放心,韩某必尽心竭力,严加管控,为侯王牢牢看守住这紧要的门户。”韩奎总算从惊恐中回过了神来,躬着身子对柳昕道:“惊扰了参军,韩某百死莫赎,所幸临汝馆就在前面不远,还请参军稍移尊步,早往下榻。” “老夫确实倦了,”柳昕在马上将身子往后仰了仰,叹息道:“临行之际,侯王曾忧心老夫年事已高,本不欲遣我西行,是老夫自矜其能,主动请缨接下此事。本以为时局虽乱,但所经之处皆是故地坦途,谁知才至襄城便已是险象环生,由此向西,尚不知更有几重凶险。老夫苦不足惜,此心唯一切切挂怀的,是深恐不能以身事主,有负侯王之所望啊。” 张曹椽哽咽着声音道:“参军赤心事主,公忠体国,德参天地,行为楷模,卑官拜服之余恨不能以身相替。使参军在敝县受惊,实乃卑官等无能。唯请参军早临馆舍,一洗征尘,方能稍慰卑官等惶恐之心。” “以你之能,区区一个骑曹椽着实是委屈了你。”柳昕颇为欣赏地看了张曹椽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夫向来惜才,待来日归营后,必将你荐于河南王帐下。” “卑官叩谢参军厚爱。”张曹椽偷眼看了看站在一旁满脸不自在的韩奎,躬身道:“请参军及各位勇士随卑官一同前往临汝轩。” “哈哈哈哈,好!走,去临汝轩。”柳昕扬鞭大笑,在众护卫和县卒的簇拥下,随着张曹椽继续往城北走去。 一行人走出不远,便来到了一个四面被树木环抱的宅子前,众人在门前下了马,张曹椽吩咐县卒将坐骑安顿好之后,指着宅门正上方的一块匾额对柳昕道:“参军请看,这便是临汝轩了。这临汝轩,据传是昔日魏国关右大使、河南尹、吏部尚书郦道元游览襄城时的下榻之所,这门上的牌匾,也是郦尚书亲手所书。” 郦道元?张曹椽说的这郦道元,难不成就是后世被尊为中世纪世界上最伟大的地理学家,撰写过《水经注》的那位游记散文之祖?程越心中暗暗想道,如此看来,这襄城县为安置柳昕,还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想不到这襄城县中竟还有这等住处?”柳昕闻言兴奋地跳下马来,抬头细细地端详着门上的匾额,嘴里啧啧有声地叹道:“能让有幸老夫与先贤栖于同一屋檐之下,贵县实在是有心了。” “这都是刘县尊的一片爱敬之心。”韩奎笑着伸手往里一让,道:“夜深寒重,参军还是早些入内安歇吧。轩中已安排了两名婢女,参军只管使唤便是,我等一干粗人就不进去叨扰了。今晚参军与各位勇士只管安心歇宿,韩某率众县卒随侍在外,但有所需,只管差人传唤便可。” “如此,老夫便不客气了。”柳昕轻轻推开大门,见两名红巾翠袖的婢女跪伏在门后,低眉顺目地叫了声“郎君万福。”,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韩奎道:“有劳韩县尉。” “参军折杀韩某了。”韩奎笑着摆了摆手,道:“宿卫参军乃韩某分内之事,参军无需如此。” 柳昕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领着赵况、吴贲、程越、刘无敌诸人跨进了大门。两名婢女轻轻将门掩上,见柳昕等人还在四下打量,便悄无声息地又退回了屋中。 程越蹙着眉头看了看这座狭小的宅院,只见这号称临汝轩的宅子居然只有一扇大门,一个紧仄的小院和一间粗陋的正屋。小屋纸窗竹牖,茅道:“你所说之事,老夫亦有所感,老夫以为,与其说是韩奎用心险恶,不如说是襄城县枉作小人了。” “哦?参军此言何意?”程越疑惑地问道。 “哼,这还不简单,襄城县所惧者,不过担心我等追究他私纳高澄使者之事而已。”柳昕用脚跺了跺地面,冷笑着说道:“我原以为刘琛宦事多年,自有长进,却不料却还是如此瞻前顾后,格狭器小。老夫既已认可了他的擒敌安县之法,便断无再求全责备之意,他却如此深浅不分,战战兢兢,驱着一帮武人,事事设防,处处置备,将我等视如敌对,如此行径,难道不是枉做小人么。” 原来在柳昕心里,韩奎的种种恶意已然被他的这种解释所理解,程越暗暗想道,这解释倒也能说得过去,但在自己心里,却始终觉得此事没有这般简单。从韩奎身上程越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对柳昕表面恭敬之下有着一种饿狼嗜血般的贪婪,而从高功曹和张曹椽身上,却嗅到了一股深沉的阴谋的味道。 如果说柳昕的理解便是事实的真相的话,那还有几个疑问却始终无法获得答案:高成安说刘琛未能迎接柳昕,是出于安抚高澄使者的需要,但刘琛作为一县之令,更是柳昕的座下弟子,按常理来说,纵然是微服暗迎也不算多余,却为何他这县中的一主两辅都安卧不动,只派了个功曹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前来迎候呢? 就算刘琛确不能脱身,那他至少应该将张凡、李泰两名护卫遣回柳昕身边并告知以实情才是,为何到了现在仍没有张、李两人的任何讯息? 还有,那清歌馆中的黑衣剑客,为何无缘无故在柳昕所经之途不顾宵禁奏曲示警,而且弹奏的是《箜篌引》这样的劝阻之曲? 最让程越警惕的是,襄城县骑兵曹张曹椽,似乎认得自己和刘无敌,且几次三番在柳昕疑忌,事态紧张之时出面劝说,充当和事老。此人圆滑世故,心思缜密,在整件事中,他比韩奎、高成安两个身份地位都高于他的人更像主使一般。 “卑下总以为,此事或许并没有如此简单。”程越越想越心惊,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柳昕,拱手沉声道:“卑下心中不安,去门口看看便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一章 火大起 “你呀!你总是爱这般疑神疑鬼的。”柳昕笑着摇了摇头,道:“有何不安之事你只管说出来,老夫愿为你一一解忧。” “卑下心中不可说之感比可说之疑要多。如果参军要问卑下因何不安,”程越顿了顿,低声说道:“刘县令让卑下不安,张曹椽让卑下不安,还有,”程越环顾了四周一眼,缓缓地接着说道:“这陋室高墙也让卑下心中不安。” “不会是韩奎他们投降了高贼,把刘县令抓了起来,又打算将我们困死在这里吧?”刘无敌在一旁听程越和柳昕说了半天,心中早就不耐烦了,见程越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安,便随口接话道:“程二既然不安心,那我们就把这破襄城县砸了,再寻个舒心的地方睡觉不就好了么。真是搞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一件事想来想去……” “住嘴!”程越听着刘无敌絮絮叨叨地发泄着不满,突然大喝一声道:“刘疯子,你刚刚说什么?!” “呃……”刘无敌冷不丁被程越那一声大喝吓了一跳,他将脖子一缩,挠了挠头,憨憨一笑,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程二,你不是要去门口看看么,我跟你一块去吧。” “刘疯子刚刚说,韩奎投降了高澄,将刘县令扣押了起来,又将参军与我等骗进了城。”程越没有理睬刘无敌的唠叨,只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柳昕,一字一句地说道:“参军,刘疯子此语,足以释卑下之惑了。” “不可胡说!”柳昕身子猛地一抖,苍白着脸色颤声道:“侯王大军尚在颍川,铁骑至此无需半日,韩奎纵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作此必死之局。” “侯王大军虽在颍川,但韩轨之军亦在颍川,高澄只需遣一说客,足可让襄城倒戈相投。”程越涩声道:“参军还记得清歌馆之《箜篌引》乎?‘公无渡河’,弹奏之人定是在劝阻我等不可入居此院!” “不可能,不可能。”柳昕飞快地翕动这嘴唇,激动地说道:“如果韩奎想要对我等不利,在城外即可将我等擒下,为何要费尽心机地将我们带到此处。”说到这,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猛地高声喝道:“程越你等速速随我冲出门去,只要摆开阵势,区区十余名县卒便留不下老夫。” 程越伸手将腰间的环刀抽了出来,朗喝道:“赵况、吴贲护着参军,刘疯子随我前去开门。”说着,他扭头看了看高墙小院里堆着的那几捆干枯的柴火,心中长叹了一声,大叫道:“大家一起往外冲,注意对方的火箭!” “好嘞!”刘无敌似乎丝毫没感觉到危险的存在,见有架可打,他兴奋地一声大吼,拖着大铁戟便朝院门处奔了过去。 “刘疯子,别踹!”程越见刘无敌抢在自己前头抬腿便要去踹门,忙大声提醒道,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弓弦崩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心头一惊,大喝道:“小心弓箭!”。 程越喊得虽及时,但刘无敌动作更快,他好不容易硬生生地撤回踢出的腿,却没等程越叫出第二声,便已经一把将门拉开了一半。 门刚被拉开,刘无敌便见五六枝明晃晃的火箭呼啸着直朝身前射了过来,他虽粗莽,反应却是不慢,一见火箭射来,忙不迭闪身退到另一边,顺手将拉开的大门又重重地掩上,只听得耳边“夺夺夺”几声闷响,五六枝箭尽数钉在门上,箭上沾着的油脂喷溅在木质的门板上,被火苗点燃,发出一阵霹雳啪啦的脆响。 “我艹!”程越情急之下爆了声粗口,顾不得细看刘无敌那边的状况,转头朝屋中的两名婢女大喊道:“快取水来!” 刘无敌恨恨地一咕噜爬起身来,将铁戟往地上用力一插,转身旋风般冲进了屋中,转眼间又见他一手提着一个抖成一团的女婢奔出屋来,站在院中懊恼地看了众人一眼,将两人顺手丢在地下,闷声闷气地叫道:“屋子里除了这两个女人,什么都没有!” 程越苦笑了一声,扭头朝柳昕看了过去,只见柳昕面色狰狞地推开一左一右紧紧护着他的赵况和吴贲,铁青着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扯着嗓子大声叫骂道:“韩奎,你这个败类,你居然敢谋害老夫!刘琛呢,把刘琛给我叫出来!” “老匹夫,你还是省点力气吧。”门外传来韩奎肆无忌惮的狂笑声:“如今的襄城县,已没有了刘琛,只有我韩奎!你还不知道吧,刘琛不识时务,妄图附逆侯贼对抗王师,还密谋杀害高丞相特使,已经被我所诛,头颅早就送到韩轨韩司空那里去了。” “你!你这个无耻小人!”柳昕听了这话,苍白的额头上青筋毕露,他身子晃了几晃,咬牙切齿地大叫道:“你居然敢勾结高贼的使者谋害一县之长!你等着瞧,侯王必会发兵讨逆,大军一到,你就等着死无葬生之地吧。” “哼!侯景那羯奴自身都已不保,韩某又岂会惧他!”韩奎大叫道:“柳老匹夫,你自己都命在须臾了,竟还有闲功夫在此呈口舌之利?实话告诉你吧,原本我是打算留你一命,将你生擒下来送与高丞相的,只可惜你身边那程越和刘无敌太过凶暴,为策万全,韩某曲意奉承,忍气吞声,费尽心机才将你引入这废宅之中。只待大火一起,你等纵有通天本事,也必化为一片飞灰。” 说完,韩奎又狂笑了几声,随即语带谄媚地道:“好在有高丞相特使亲身见证,韩某这功劳才不至于抹杀。只要你等身死魂销,我韩奎便是高丞相亲封的襄城之主!” “韩奎,你这背主之贼,一定会不得好死的!”柳昕竭斯底里地高声怒骂道。 “哼哼!这个便不劳你费心了。”韩奎冷笑着大喝道:“弓箭手,准备放箭!” “慢着!”程越听到这里,陡然一声大喝道:“休要放箭!程某有几句话想要对张曹椽说。” “有什么话,你留到阴曹地府去和阎罗王说吧。”韩奎大叫道:“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废话,放箭!” “等一等,”门外传来张曹椽慢条斯理的声音:“程队主有话只管问,张某不介意满足一下临时之人的这个小小请求。” “你不是襄城县骑兵曹的曹椽吧,”程越大声道:“如果程某所料不错,你应该便是韩奎所说的伪朝高丞相高澄的特使吧?你此行的目的便是这襄城县?” “程队主果然非寻常武夫可比。”张曹椽得意地说道:“张某确非骑曹椽,乃高丞相帐下散骑侍郎,此次乃是奉高丞相命前来收降襄城,巩固韩司空大军之侧翼。” “原来是张侍郎,”程越朝刘无敌使了个眼色,一边示意他用铁戟四下敲打墙壁寻找突破口,一边淡然问道:“敢问侍郎可是识得程某和刘无敌?” “程队主和刘军士勇武绝伦,张某又岂能不识。”张侍郎悠悠道:“当日程队主与刘军士大显神威,在颍川城下以寡敌众,大破秀荣十余骑,除战死者之外,自阳翟郡主以下皆仅以身存。郡主还邺后,哭诉于丞相,丞相盛怒,当众责打高洪五十杖并通令出征大军,若能得两位首级,无官者赏钱百万,有官者增秩三等。张某有幸,恰当其功。” “哦?原来是如此!只是可惜啊,可惜,这大火一旦烧起,我与刘无敌必被焚为焦炭,躯体面目无一能辨,张侍郎若想凭程某头颅领赏,只怕并非易事啊。”程越看着刘无敌在高墙上这里敲敲,那里捶捶,笑着打趣道。 “确实可惜了。”张侍郎笑道:“不过没关系,张某能以口舌之功下百里之地,于愿已足。人心苦不足,得陇望蜀之事历来艰难,亦非张某之所奢望。” “侍郎放心,卑下一定多用人手,少放火箭,尽力得此两贼全尸,必不让侍郎失掉这份到手唾手可得的功劳。”韩奎嘿嘿笑着,得意地朝身后的县卒喝道:“都听到没有,打起精神来,让侍郎看看我们襄城县卒是一帮何等勇武的汉子!” 张侍郎微笑着看了眼闹哄哄叫成一片的一干县卒,抬高声音道:“程队主,你就别浪费时间了,为了将你等困住,这小院的围墙已被加固了好几遍,而且墙外皆堆有枯柴,纵算能破墙而出,也难逃大火一焚。” “什么!他们竟在此拖延时间妄图破墙而逃?!”韩奎闻言大怒,手一挥高声喝道:“放箭!快放箭!” 围在临汝轩四周的县卒闻令,齐齐搭箭朝院中射了进去,一时间,箭如雨下,火似流星,浸满油脂的火箭铺天盖地般将这小小的院落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程越见头顶箭雨呼啸而至,忙闪身跳到屋前,将小屋两扇破烂的门板扯了下来,一手一个丢给赵况、吴贲,大声叫道:“避箭!避箭!你们护好参军!刘无敌,随我杀出门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二章 取头颅 刘无敌一声狂吼,将大铁戟飞快地舞动开来,打落当头而下的一波箭矢,三两步奔到门口,屈身就要往外面冲,程越忙在后一把拉住他,低吼道:“外面箭太多,用门板!”说完,猛地一脚蹬开大门,双臂用力,将半扇门板生生扯了下来操在手里,上下舞动着往前冲去。 刘无敌见状,兴奋地一声怪叫,学着程越的样子将另半扇门板抢在手中,两人一前一后,迎着如蝗似雨的箭矢往弓箭手所在的地方逼了过去。 这院门门板敦实厚重,两边光滑,落到了程越刘无敌两人手中,便成了最好的避箭利器,两人奋力将门板舞得风吹不入,水泼不透,一时间便在火矢覆盖的院门前撕开了一条安全的通道。程越一边往前进逼,一边扭头往后看去,只见原本栖身的小院此刻已经被熊熊烈焰完全吞噬,赵况、吴贲两人护着柳昕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左支右绌之下虽十分狼狈,却暂时脱离了葬生火海之险。 程越心中略略松了口气,只要大家都冲出了火场就好办,外面的这些县卒虽人数占优,又兼有弓矢之利,但只要自己等人小心应付,拼死一搏,想要脱身并不是什么难事。正当他准备回头之际,突然发现被烟火遮蔽的院门口依稀有两个身影在扑腾翻滚,定神一看,原来是那两名安置给柳昕的婢女犹在大火中挣扎着往外滚爬。 程越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低声朝刘无敌吼道:“刘疯子,你在前面顶着,我去将那两名婢女带出来!”刘无敌嘿嘿地笑了一声,叫道:“放心,你去吧,这里我顶得住!” 程越轻笑一声正要屈身回撤,一眼瞥见刘无敌那杆长长的大铁戟还被他拖在腰间,沉重的铁戟随着刘无敌左右腾挪的身躯胡乱摆动,极为碍事。程越欺身上前,一把将铁戟扯了过来,顺手将自己腰间的环刀解下插在刘无敌的腰上,叫道:“你用环刀,铁戟我替你拿着。”刘无敌含糊地应了一声,只觉腰间赘物一去,身形变得更加灵活起来,他怪叫一声,将手中的门板舞得更加虎虎生风起来。 赵况和吴贲躲在程、刘两人身后,危险之下尚有些许宽余,突然见程越用门板护着自身往小院门口退了下去,顿觉周遭箭矢压力陡增,一惊之下,柳昕大声叫道:“程越,你要上哪去?” “院里还有两个婢女没有脱险,”程越一边后撤一边回答道:“参军勿忧,刘无敌正在前方开路,卑下去去就来。” “快走,快走!”柳昕焦急地大喊道:“不过是两个婢女而已,你岂能如此冒险?!” 程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默然无语地越过三人,直朝院门口扑了过去,身后只留下赵况、吴贲两人错愕的惊呼和柳昕低低的埋怨声。 “郎君救我!郎君救我!”程越退到院门口,眼前两人的惨状让他不由得一阵黯然。一名婢女趴伏在地上,全身上下都被大火覆盖,一枝被火烧得黝黑的箭矢深深地扎在她的后背上,一双被烧成焦炭的手在地上不停地爬挠屈伸,几不可辨的头部微微扭动着,犹在低低地发出“嗬嗬”的叫声。另一名婢女浑身衣物尚算完好,只是须发卷枯,神情惶惧地蜷缩在一旁嘤嘤哀泣,见程越过来,忙挣扎着爬起身来,手舞足蹈地朝他大声呼救。 程越面色黯然地看了眼那名被烧得奄奄一息的婢女,摇摇头轻叹了口气,俯身将另那名犹在求救的婢女一把抄过来挟在腋下,沉喝一声道:“别乱动,我带你出去。”说完,转身迎着箭雨,大步向来路退去。 “阿姊,阿姊……”那婢女在程越手臂里不住地扭动挣扎着,一边死命往后仰身一边大哭哀求道:“郎君,求你救救我阿姊!” “那是你阿姊?”程越身子顿了顿,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她中了火箭,受伤太重,就算救下来也活不成了。” “不会的,不会的!”那婢女一听这话,顿时挣扎得更加剧烈了,两条纤细的腿在程越背上胡乱地蹬踢着,哭叫道:“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要去救阿姊!” 程越从门板的缝隙中看见刘无敌已逼近了手持弓箭的县卒,心头不由得一振,他将那半扇门板挡在身前,顺手在那女婢脖子上砍了一掌,轻轻地将她慢慢瘫软的身子平放在地上,低头看了眼那张被熏得发黑的脸庞上挂着的泪珠,幽幽叹了口气,道:“乱世人命轻如草,姑且各顾性命吧,此番你虽能脱得了火海,但能不能逃得了这次劫难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说完,转身就待离开。 程越方迈出几步,忽听到刘无敌惶惧而焦躁地大吼道:“程二,小心!”吼声未落,“嗡”的一声巨大的闷响随即在程越耳边炸开。程越一愣,随即后脊背猛地一阵麻,头皮上的毛发唰地一声根根竖立,豆大的冷汗顿时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弩箭!这里居然备有弩箭!他们在发射弩箭! 惊惧之下,程越来不及多想,他双手本能地死死抠住门板,身子猛地往下一蹲,企图避开射来的弩箭。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蹲下身子,程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撞击力从手中的门板上传来过来,脆弱的木板在这股力道的冲击下如纸片般被轻易撕裂,粗长的箭杆余势不衰,带着凌烈的劲风从程越的耳边呼啸而过,咚的一声重重地钉在不远处的院墙上。程越被这股巨力一扯,登时立足不稳,往后直滚了好几圈。他勉力支起上身,却觉胸中气血翻涌,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卟地一声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程二!程二!你怎么了?”刘无敌正一边护着柳昕等人与县卒厮杀,一边关注着程越的动静,忽见他在一杆弩箭射出后便倒地不起,这名浑身浴血的粗莽狂汉顿觉煞气冲顶,他一声暴戾的大吼,转身就往程越所在的地方冲了过去,手中满是箭矢的木板和环刀也被他舞得越发狂暴起来。 “截住他!快截住他!”张侍郎见程越被弩箭所伤,顿时大喜过望,正要招呼县卒前去擒拿,却见刘无敌势如疯虎般企图相救,心中大急,忙冲韩奎大喊道:“韩县尉,快快派人截住刘无敌,不可使他接近程越!” 韩奎骑马按刀焦躁不安地站在远处,眼见手下县卒在刘无敌和赵况、吴贲的冲杀下伤亡甚重,心中痛惜不已,听了张侍郎的叫喊,他脸颊猛地抽搐了一阵,锵地一声抽出刀来,转脸朝身后的十余名骑卒大喝道:“众骑听令!全力剿杀刘无敌,不得有误!” 说完,他闷闷地一拨马头,靠到张侍郎身旁,略带不安地拱手问答:“侍郎,能否将城外的铁骑调进来剿贼?这几人太过于凶悍,卑下手中可用之人伤亡颇大,恐一时力有未逮啊。” “割鸡焉用牛刀。”张侍郎轻笑一声,眼睛直盯着趴伏在地的程越,漫不经心地道:“程越一去,这几人不过是困兽之斗,必不能久。韩县尉大功在即,又何必在意这区区些许乌合之众。”说完,他看了眼神情尴尬的韩奎,淡然道:“再说,城外铁骑乃是防备贼人逃脱时的万全之备,如今柳昕败亡就在眼前,自然无需再劳烦他们出动了。” “侍郎……”韩奎看着一个又一个手下惨呼着被刘无敌等人一刀挥成两段,语带激动地说道:“卑下倒不是舍不得这区区几名县卒,只是担心若他们损失太过,卑下便无足够人手替高丞相守备这百里之地了。” “韩县尉之心,高相早已深知。此番韩司空大军在颍,县尉但有所需,只管开口便是,大可不必为此忧虑。”张侍郎笑了笑,指着程越继续说道:“况且,此人号称勇悍冠于秀容,今日却命陨韩县尉之手,有此奇功,所得或远在百里之上。还请韩县尉取下此贼头颅,以便张某能将其面呈丞相,为韩县尉夸功议赏。” “愿为侍郎效劳!”韩奎朝张侍郎一拱手,大声应道。说完,提刀驱马往程越趴伏的地方走了过去。想到似程越这般凶威上达天听的人就要断头于自己刀下,韩奎就觉得自己兴奋激动得有点难以自持,但久居武职的警惕之心驱使他在程越身前两三步开外便勒住了马。 韩奎在马上将身子微微前倾,四下仔细探查了一番,只见程越俯身趴倒在地,虽没被弩杆一箭贯穿,但通过他略略侧伏的身子,明显可见他面色惨白,满嘴血污,一道狰狞的创口从右颧骨处直达耳垂,显然是被弩箭所致;身体旁边还散落着几片破碎的木片和一杆铁制的大长戟,不远处竟还斜躺着一个面目被熏得乌黑的婢女。 “程越啊程越,都说你武力超群,勇冠三军,到头来还是免不了利刃一割。不过我倒是得感谢你,待你头悬邺都之日,便是我名动魏廷之时!”韩奎冷笑了一声,跳下马来,朝前走了两步,站到程越的身前,对着他的颈脖处一刀挥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三章 形势转 “是吗?”韩奎手中刀才半落,突觉眼前一花,随即耳边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手中下劈的刀也顿时被异物一阻,仿佛砍在一截硬硬的木头上。韩奎大吃一惊,未及细想,飞快地将刀抽了回来,在身前挽了个刀花护住胸腹,定睛往前方瞧去:只见原本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地上的程越竟已坐起了身子,双手握着一片破碎的木板正冷冷地看向自己。 程越!他没死?!他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爬了起来,还捡了块门板挡住了自己一刀?韩奎惊骇之极地想到,看来这厮原本只是诈死,目的就是为了引人前来查看时暴起伤人!不过看他那面色惨白,呼吸急促的样子,定是受伤不轻,自己养精蓄锐了这么久,而且手持利器,难道还能怕了这个虚弱不堪的手无寸铁之辈不成? 想到这,韩奎猛地吸了口气,将心头乱跳的惧意往下压了压,一挺环刀大叫道:“程越,你没死便好,省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还怪我韩某胜之不武。”说着,手中刀势不停,直朝程越当头劈下。 程越胸腹中犹如火烧,他强忍住翻腾欲出的逆血,身子略略一转,再次举起手中的木块朝着韩奎的劈下的刀锋迎了上去。两物相交,随着噗地一声清响,全力一击之下的锋利环刀轻而易举地斩断了破碎的木板,继续朝程越头颈劈落。 程越两脚在地上一磨,精壮的身子猛地划了半个圈,险而又险地堪堪避过劈来的环刀,他右手往腰间一摸,将一柄精致小巧的短匕握在手里,就着这一转之势,持匕直往韩奎脖子上抹去。 韩奎一击失手,心中大惊,还未及收刀,突觉眼前寒光一闪,喉间一凉,全身力气便如潮水般四下散去。他惊恐之极扭了一下头,顿觉脖颈处血如泉涌,韩奎瞪着双白得怕人的眼睛死死盯着程越,苍白的嘴唇飞快地张合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狂喷而出。恍恍惚惚间,他似乎见程越正在说着什么,想要努力去听时,无边的黑暗已然将他尽数吞噬。 程越摇晃了一下身子,张口吐出一大口淤血,将短匕收回手中,却见那寒光凛凛的匕身上竟没沾染半点血丝,看来这阳翟郡主之物,果然非同凡响。他俯下身来,将掉落在地的大铁戟提在手上,走到韩奎的马下,一翻身上了坐骑,将铁戟往马上一横,大喝道:“叛贼韩奎已伏诛!有敢持寸兵立于马前者,杀无赦!” 那些正在围攻刘无敌等人的县卒听到这声喊,都错愕地停下手中的兵刃,扭头朝这边看了过来,只见韩奎双手捂着鲜血喷涌的脖子躺在地上,双腿犹在不停地屈伸抽搐,众人惊恐地看了看端坐马上横眉怒目的程越和身前满身是血、有如地狱恶鬼似的刘无敌,齐齐发一声喊,抛下手中的兵器,连滚带爬地往城外逃去。 “站住!站住!你们这帮愚蠢的懦夫!”张侍郎仿佛才从刚刚那戏剧化的一幕中醒过神来,冲着四散而逃的县卒嘶声大喝道:“他们不过是强弩之末,虚张声势而已,不必惧怕!” 程越看着最后一名县卒仓皇地消失在街角的尽头,胸中强提的那口气随之一泄,一股深重的虚弱感接踵而来,他身子在马上晃了晃,一头便往地上栽了下去。 “程二!程二!你怎么样了?”刘无敌喘着粗气匆匆奔了过来,见程越往下便倒,忙将手中的环刀和破木板随手一丢,抢前两步一把扶住他,将他轻轻放在地上,焦急地迭声叫道:“程二,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被弩杆冲撞了一下罢了,死不了。”程越撑开沉重的眼皮,咧嘴朝刘无敌笑了笑,问道:“柳参军怎么样了?没有受伤吧?” “老夫无事,不劳程护卫挂怀。”柳昕那苍白而略显尴尬的脸出现在程越的眼前,轻声道:“此次能勉强脱险,实赖你等全力护持,待此行结束之后,老夫必请侯王重赏诸位勇士。” “此刻说脱险为时尚早,”程越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张侍郎,苦着脸道:“卑下方才听这位张侍郎说起,城外尚有韩轨的铁骑把守四门。韩轨的骑兵比起区区县卒来说,可难以应付得多,我等未战先弱,恐怕无力再与之周旋了。” “什么?!还有韩轨的骑兵在把守四门?”柳昕一听,脸色顿变,他猛地抬头一指张侍郎,气急败坏地喝道:“赵况、吴贲,将那张贼给我拉过来,老夫要问他话。” 赵况吴贲齐声应诺,恶狠狠地扑向张侍郎,粗鲁地将他一把扯下马来,揪住衣襟,拖行了好几步,重重地将其掼在柳昕的身前。 “你就是谋害我襄城县令,勾结韩奎想要取老夫性命的伪朝高贼座下散骑侍郎?”柳昕眉眼倒竖,须发虬张地朝他怒喝道:“韩轨在城外派出了多少骑兵?四门兵力如何配置?你若是能据实告诉老夫,老夫可免你一死!” “在下姓张,名敬,字承宣,乃魏朝高丞相幕下散骑侍郎。”张侍郎从地上面不改色地爬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又轻轻将胸前凌乱的衣襟理了理,淡淡地看了柳昕一眼,抬起下巴傲然道:“张某既已失身于贼,自无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柳昕被他那云淡风轻的轻蔑态度激得火冒三丈,抖着手指着他的额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况、吴贲见此,咬牙切齿的大叫道:“你一个待死的阶下之囚,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参军说话?跪下!”说完,两人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一左一右抬脚猛地朝张敬膝窝踢去,将他狠狠踢倒在地。 “嗬嗬!张某乃朝廷命官,岂有向乱臣贼子下跪的道理!”张敬咬着牙冷笑了一声,双手一撑地面想站起身来,却觉膝窝处一阵剧痛无由用力,只得双腿一伸箕坐在地上,指着满脸气得通红的柳昕大笑道:“张某虽是待死之人,但身负夺县之功,可慰朝廷之望,可夸文士之勇,虽身陨于此,亦会扬名于国中。可惜你等认贼做主,身事逆酋,一旦大军雨至,必尽数化为齑粉,骸骨唾于百姓,污名书于青史。于此言之,张某何惧一死?” “岂有此理!”柳昕勃然大怒,怒喝道:“赵况,取刀来,老夫今日要将这悖逆狂妄的泼才亲手斩杀!” “杀此区区一无赖,无需劳动参军,免得无端污了参军之手!”赵况唰地一声抽出环刀,阴恻恻朝张敬一笑,冷冷道:“不知到了阴曹地府,张郎君可还会有大逞口舌之利的心情。”说完,挥刀朝张敬直劈而下。 “且慢!”程越一声清喝,手中长戟闪电般探出,铛地一声将赵况的环刀架开,扭头朝柳昕恭声道:“还请参军暂熄雷霆之怒,卑下有几句话,想和张侍郎说。” “哼!”柳昕看了程越一眼,满脸不高兴地朝赵况挥了挥手,悻悻地对张敬道:“老夫就看在程护卫的面子上,暂且让你多缓一口气。” “哦?张某看来是得多谢程护卫了。”张敬阴阳怪气地说道:“不过说起来,应该感谢程护卫的不是我,而应该是柳参军你吧。若当时不是张某提醒程、刘二人不好对付,只怕在襄城县界时,韩奎便已经对你等下手了,哪里还需费后面这么许多事。” “你!”柳昕听了这话,脸色一黑,登时就要发作。程越忙抢在他前面接过话头来,冷冷地呵斥道:“程某见张郎君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奈何要在此一心求死呢?”说着,他扭头轻声对柳昕道:“参军,这张敬语间多有不恭,卑下恐其不知轻重触怒贵人,特请参军能允许卑下与其单独说几句话。” 柳昕阴沉着脸深深看了程越一眼,半晌,老大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带着赵况、吴贲两人自去一边歇息不提。 “不知程队主有何事需张某效劳?”张敬将目光从柳昕等人身上收了回来,看着程越,轻笑一声道:“若是想问如何避开城外铁骑一事的话,请恕张某无能为力。骑兵乃他人统属,只奉命截杀出城之人,与张某并无关联。” “生死,命尔!如何出城程某并不关心,”程越摇了摇头,笑道:“程某只是深憾阁下胸怀良谟,身负奇谋,却不爱自身,草菅己命,殊为怪异。故此百思不得其解,还请阁下解惑。” “哦?”张敬闻言一怔,原以为程越是想逼问自己如何脱身,却不料他竟会问起自己为何不逃命,这实在是让他颇感意外,他看了程越一眼,笑道:“败局之人,何谈谋略;阶下之囚,岂敢惜身。张某并非不爱己身,实在是形势使然。” “我欲待阁下如知己,阁下奈何防我如仇讎?”程越皱眉道:“程某双眼非盲,自然知道韩奎死于程某手中时,阁下原有足够时间可以脱身。形势一说,实为托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四章 虚与实 “知己?”张敬奇怪地看了程越一眼,哑然失笑道:“在此之前,我只想除掉你而后快;当此之时,你必然想诛我以泄愤。知己一词,却不知程队主从何说起呢?” “阁下所言的,表也;程某所论者,里也。”程越扶着刘无敌站起身来,慢慢踱了两步,感慨地道:“什么是表?你我各为其主,耗尽心智武功相互间以性命相杀,这是表;什么是里?阁下筹措精微,计议缜密,临危而不乱,受迫而不卑,堪称智勇无双之国士,程某虽不才,却是心怀仰慕,想要与阁下以友相交,这便是程某所存的本心,也就是里。” “好一个表里之论,张某混迹宦海颇有时日,高谈阔论、红横捭阖之辈并不少见。然如程队主这般,以一介武人之身,摇唇鼓舌间便能化敌为友之能,却罕有见识。”张敬朝程越拱了拱手,笑嘻嘻地道:“若说仰慕,张某惭愧得无地自容;若为知己,张某实在是不敢高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程某原以为阁下是洒脱之智士,却不想你终究还是个迂腐的酸才。”程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可惜啊!程某与阁下终究无缘,既然不能成管鲍之交,那么只能存生死之仇了。” 张敬见程越语气怆然,神情真挚,叹息之间惋惜之色不似作伪,心中顿生黯然之感,他低下头想了片刻,叹息了一声,抬头道:“将死之人,无以自矜,程队主所问,也非秘不能宣之事。既然队主有心相问,张某便一抒心中之郁吧。”说完,张敬长长地吁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幽暗高远的夜空,淡淡地说道:“张某并非乐死恶生之愚夫,实在是苦于计略未成,不肯屈受莽夫之辱罢了。” “莽夫之辱?此话怎讲?”程越见他眉眼间满是愤恨之色,不禁好奇地出声问道。 “我张家本是中原大族,世居洛阳,然自曾祖以来,族荫渐衰,至于父辈,已然沦为庶吏,愈见卑微。张某自矜聪慧,从小饱读诗书,立志重耀祖业,再振家声,因此方及弱冠便游宦邺城,冀以才学博取功名,后偶得丞相府长史崔暹崔公推荐,得授散骑侍郎,自以为从此便可青云直上,名动诸侯。”张敬说到这,苦笑了一声,涩然道:“不料张某终究是福薄之人,不知因何竟得罪了太原郡公、骠骑大将军高洋,后虽经崔长史百般袒护,勉强保住了侍郎之职,但从此饱受排挤,再无机会可参预政事,尸位冷坐于高丞相幕中多年。” “玉璧之战后,大丞相高欢身体不豫,正月,高澄受政继为丞相,将崔长史晋为度支尚书兼右仆射,崔公向丞相推荐张某,却被丞相搁置未予答复。后侯景叛于河南,元柱被其败于颍川之北,丞相命司空韩轨起大兵南下征讨,张某不欲错失这大好时机,于是夙夜谋划,向丞相献上暗取襄城之策,以便西拒宇文泰,东连大军以孤立颍川。丞相见策后深以为然,即令清河郡公高岳另出骑兵袭取襄城。” 说着说着,张敬突然激动地大叫道:“张某谋划良久,本想以此为晋身之阶,岂能就此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裳,因此张某在丞相府拼死力争,甚至不惜与高丞相立下军令,自言此行可孤身取县,并无需多费军马之劳。清河郡公高岳闻言大怒,当庭便欲鞭打折辱于我,后幸得崔公斡旋,高丞相勉强同意让我独自说降襄城,为防有失,仍令清河郡公率骑兵据于四门,以策万全。” “这下,你知道我为何不惜此身了吧?”张敬说完,顿了顿,自嘲地一笑,道:“纵然能逃得此难,张某又有何面目面见高丞相?又有何面目面见崔尚书?张某之仕途尽毁于此且不说,只怕在清河郡公高岳那里,张某将要承受的,不仅仅只是一场当庭鞭打之辱了。” “想不到这中间居然还有这么许多曲折而复杂的缘由。”程越叹道:“阁下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只是程某实在好奇,你怎么知道今夜我等将西过襄城,故而在此张网以待?” “此事实属例外,原本韩奎在我的授意下,已将襄城令刘琛诛杀,尽掌襄城全局。不料却从柳昕派过来的两名护卫口中得知他正过此西行,我便临时起意,想要设局将你等一举击杀。”张敬惋惜地一拍大腿道:“可惜我却慑于你和刘无敌的凶威,事前瞻前顾后,投鼠忌器,事后又估计不足,盲目乐观,以致于未能当机立断,先发制人,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最终铸成大错。由此看来,张某之败死,理固宜然。” 程越叹道:“看来张侍郎的确是想一死了之了。只是阁下如此轻言去就,又打算将重耀祖业,再振家声之志置于何地呢?” “张某空悬此志十余载,如今而立虚度已半,不惑接踵即来,心高命薄,莫此为甚。”张敬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张某命当如此,岂可强求?” “张侍郎此言差矣!昔日太史公有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张侍郎春秋正盛,智计无双,岂能因一小失而消极如此?”程越朗声道:“且以程某看来,伪朝高澄残暴无常、喜怒无度,貌似雄阔,实非明主。久事其人,必有远祸,为侍郎计,不如早与之绝。对阁下而言,今日之事,是福是祸,或未可知。” “程队主以为高丞相不足为辅,莫非侯景堪为当世之雄?”张敬似笑非笑地看着程越,语带揶揄地问道。 “侯景狡猾残暴,不过枭獍之材而已,岂能当雄主之万一?程某在彼,也不过权宜而已。”程越毫不客气地回答道:“乱世之下,群豪蜂起,天下之主必隐于其中。张侍郎抱经世之才,负青云之志,自应修身抱道,择善而从,岂能妄自菲薄,自甘碌碌!” 张敬闻言,两眼死死地盯着程越,半晌,噗嗤一声笑道:“诚如程队主所言!只是张某若有心苟且性命于乱世,却不知还有避此诛戮之机会否?” “阁下既已息了求死之心,程某自当大开方便之门。”程越笑着将他的坐骑牵了过来,扬鞭指了指前方,道:“前路坎坷未知,是走是留,侍郎请自决之!” “哈哈!”张敬大笑道:“程队主之魄力与气度,张某领教了!”说完,一翻身上了马背,打马便朝街角奔去,奔出几步,忽又转过身来,大声道:“今日受阁下深恩,张某无以为报,来日若有所命,只需尺书相报,张某必尽抛所有,匹马来投!” “这……”刘无敌看着一骑绝尘的张敬,目瞪口呆地问道:“这人真是奇怪,他不是一心要求死吗?怎么一有机会撒腿就跑了?” “他是聪明人,聪明人说死,不过是变着法子求生而已。”程越远远地望着已然隐没在街角暗夜里的张敬,喃喃道:“有死之心很简单,一时不忿就可让人奋不顾身。但坚定求生之念却很难,他得需要一个能让自己信服的希望才行。” “希望?什么希望?”刘无敌瞪着双牛眼,怪叫道:“你方才跟他说了那么多话,就是在说这个什么希望?” “算是吧,我们说了那么多,却不过就是‘虚’、‘实’两个字而已。”说着,程越看了眼一脸茫然之色的刘无敌,笑道:“别管这个了,我们已经把他放走了,还是想想怎么和柳参军交代吧。” “放了就放了呗!”刘无敌毫不在乎地说道:“要不是你,怎么能抓得住他。” 程越轻笑了声,摇了摇头正要说话,耳边突然想起一声愤怒的喊叫声:“程越!你怎么不经参军同意,就私自将贼寇放走!” 程越扭过头,只见赵况、吴贲护着柳昕,正飞快地朝自己这边走来,赵、吴两人环刀都已出鞘,柳昕也黑着张胖胖的脸,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刘无敌见两人竟敢提刀在手质问程越,心头怒火腾地一声烧上脸来,他一挺身从地上跳起来,红着脸怒喝道:“怎么!你们是想要动手吗?” 赵况吴贲见刘无敌怒气冲冲,心中一惊,忙将提在手上的环刀垂了下来,嘴里却不依不饶地叫道:“那人设计谋害参军,理应处死!你们却将他私自放走,是何居心!” 刘无敌梗着脖子叫道:“放了便是放了,你待怎样?!”程越心中好笑,伸手将刘无敌拉到一边,理也不理赵、吴两人被噎得半死的表情,拱手朝柳昕道:“参军,卑下已问过张敬,此人对城门处的骑兵安排毫不知情。卑下见杀他无益,又顾念人才难得,因此便自作主张将其放走,还请参军治卑下孟浪之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五章 鸣镝飞 “既是孟浪,又何罪之有?”柳昕看了程越一眼,叹了口气道:“放了便放了吧,只是古语有云:‘一日纵敌,万世之患。’这个张敬阴险狡诈,留他在伪朝,实非侯王之福啊。” “参军深谋远虑,卑下受益匪浅。”程越拱手恭声答道。 “你啊!”柳昕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道:“老夫将你带出来,原本就是想让你趁机脱离侯王,保全性命。如今老夫已然走投无路,自顾不暇,你且与刘无敌自行逃命去吧。” “参军这说的是什么话!”程越闻言勃然变色,他一把抓住左袖,刺啦一声将整条衣袖撕下扔在地上,袒着精壮的左臂,激动地说道:“卑下和刘无敌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若参军心有疑虑,卑下请断臂以明志!” “胡闹!”柳昕高声怒斥道,阴郁的脸色却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他俯身拾起半拉衣袖裹在程越膀子上,怒气冲冲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像你这般轻易言弃!你与刘无敌的忠勇,别人不知,老夫难道还能不知?老夫只是顾念形势紧迫,不想你等无辜赴死而已,哪容得了你在此胡作非为?!” “参军教训得是。”程越尴尬地躬身道:“如何突围,还请参军运筹定夺,我与刘无敌、赵况、吴贲等人,必舍命相保,誓要护得参军周全。” “唔,这就对了。你们几个都过来,我们计议一下突围之事。”柳昕脸上笑意一闪,板着脸朝刘无敌等三人招呼道。见众人围拢,柳昕目光灼灼地盯着远处,缓缓道:“据逆贼张敬所说,现城门四处皆有骑兵把守,我等唯有避过骑兵截杀,方能安全逃离襄城。方才老夫细细想了一阵,唯有行‘驱羊饲狼’之计,方有几许避开敌骑的可能。” “敢问参军,何为‘驱羊饲狼’之计?”赵况闻言,急不可耐地接口问道。 “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此刻的襄城县,已非侯王治下的襄城县,因此,此刻的襄城百姓,自然已非侯王治下之百姓。”柳昕不动声色地看了程越一眼,淡然道:“老夫欲行的‘驱羊饲狼’之计,就是要将城中敌国之民尽数驱赶,让他们从四门蜂拥而出。如此一来,敌骑对此必然应接不暇,我等自可浑水摸鱼,伪装成流民趁乱出城。” “参军妙计!”柳昕话音刚落,赵况一跃而起,拍了拍手中的环刀,兴奋地叫道:“我等人数虽寡,但对付起手无寸铁的乱民来说,却是绰绰有余。待卑下去人多处放一把火,再砍杀几个身强力壮者立威恐吓,定能将城中乱民四散驱逐。” 这就是柳昕的‘驱羊饲狼’之计?这哪是什么‘驱羊饲狼’,分明是有预谋的变相屠杀!想不到这位号称“忠厚长者”的柳昕柳参军,居然也是个如此残暴狠辣之人,一句“非侯王治下之百姓”,便可将自己拔到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如此众多的无辜生命肆意处置。 程越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不敢置信地朝众人扫了一眼,只见赵况、吴贲两人正眉飞色舞,跃跃欲试;刘无敌虽难得地收敛起了一听“杀”字就狂暴冲动的怪异举止,但看他脸上那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恐怕心中更多的是不屑而非不齿;而柳昕,却正用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看着自己,似乎正在不耐烦地等待着自己的反应。 也许,这就是乱世之中的古人思维,当他们面对在自己的生存权和别人的生存权之间作选择时,往往会毫不犹豫地扑向前者,况且,在他们看来,这群已被称之为“乱民”的人,丝毫不会和“生存权”有任何值得关联的关系,因此,让他们做出这种选择,是极为容易且顺理成章的事。只是,这事在自己认知里,难道也能似那般理所当然吗?他能接受战争的死伤,但却无法容忍自己对这种惨无人道的迫害无动于衷。 但程越不知道应该要怎样来表达他的想法,毕竟他现在已不是在那个核心价值观贴满墙的现代社会,而是身处于这个动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的南北乱世。 “参军,这样做是否妥当?毕竟天理昭昭、青史煌煌啊。”程越用细如蚊呐的声音喃喃说道。话一出口,只见柳昕那张原本就极为精彩的脸顿时憋成了酱紫色,程越紧张地看着他那哆哆嗦嗦的嘴唇,猛然大声道:“参军,卑下以为此计欠妥。” “哦?!”柳昕强行将“妇人之仁”四个字咽了下去,黑着脸冷冷地道:“程队主有何高见?” “不敢,参军请看。”程越用手一指前方黝黑寂静的街市,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座所谓的临汝轩虽未居城央,但所处也并不算偏僻,为何被大火烧了这么久,却不见一人前来救火?非但如此,我等在此鏖杀了许久,城中却始终安静得如同无事一般,漫说毫无喧哗之声,就连寻常灯火都未多一盏,这等怪相,卑下以为极为反常。” “你是说,襄城县中还有其他叛贼在掌控局面,勾连乱民?”柳昕脸色一白,失声叫道。 “参军明鉴!”程越点了点头,道:“参军还记得那自称县功曹的高成安否?他本与韩奎、张敬同为一丘之貉,但此两人一死一走,高功曹却自城门一见之后,再无音讯,卑下不惧其余,唯恐他仍藏于暗处,另留杀招,若我等贸然驱逐乱民,难免不坠其圈套。” “圈套?什么圈套?”赵况心有不甘地叫道:“或许城中乱民早已得报,大火一燃,刀兵一起,便尽皆龟缩于门户之下,惶惶然不敢言声而已。如此,正可行参军的‘驱羊饲狼’之计。” “幼稚!”程越瞥了赵况一眼,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乱民未经训练,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骤临兵火之乱,岂会人人恐惧龟缩于屋中,而没有一二个惊呼逃散的?只怕他们早有预谋,此刻正等着我等自投罗网。如若我等贸然惊扰,难免不陷入内不能安,外不得出的境地。” “程队主所言不无道理。”柳昕不安地说道:“依程队主所言,我等又该当如何?” “为免打草惊蛇,卑下以为当趁夜潜行出北门。”程越压低声音说道:“街市不利于骑战,城中料无骑兵之忧,出城之前,若前有阻兵,由赵、吴两人杀之;出城之后,若后有追骑,卑下与刘无敌愿挡之!”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柳昕斟酌了一阵,转脸朝赵况等人道:“你们几个以为如何?” “卑下两人自当全力以赴。只是,”赵况与吴贲对望了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程队主与刘无敌要阻击敌骑,众寡悬殊,极为凶险。” “呸!区区骑兵能耐我何?”刘无敌闻言大怒,面红耳赤地指着赵况大叫道:“刘爷爷杀起秀容骑来都像砍瓜切菜一般,还能在这帮废物手下吃得了亏?!你们两个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到时如果连拦路的县卒都斗不过,休怪你刘爷爷只会站在一边看笑话!” “刘无敌,你!”赵况见刘无敌语带不屑地贬低自己,面上顿时挂不住,正待反唇相讥,却被程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程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敌军踪迹未见,前途祸福难料,你等居然有心在此逞口舌之争?众寡也好,吉凶也罢,既职当护卫,身临危局,终归是要尽力护得参军周全。”说着,他朝柳昕一拱手,说道:“参军且放心,我等必勠力同心,共保参军脱此重围!” 柳昕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又将目光从其余几人脸上一一掠过,忽地退后一步,躬身朝四人一拜,哽咽着道:“本参军代侯王多谢各位!老夫愿与诸君同声共生,共脱此难!”说完,猛地朝暗夜中一挥手,低喝一声道:“突围!” 赵况吴贲两人提刀在前,程越、刘无敌操刃在后,几人四面将柳昕护在中间,缓缓踏上街市,往北门处悄然退去,一路上但见灯幽火暗,人踪俱无,唯有乍暖还寒的猎猎夜风从廊阁檐柱间穿过,发出轻微的呜呜怪响。夜,越发深沉了。 一行人有惊无险地穿街过巷,来到了北门。此时的北门城门洞开,原本守卫在门洞两边的县卒已全然没有了踪迹,只留下之前被刘无敌一戟劈碎在地的那具残破的尸体,犹在城楼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散发着淡淡的血腥之气。众人站在空旷而幽暗的北门中,只觉得就仿佛站在一只巨兽张开的幽深大口里,恐怖而压抑的气氛围绕在身边久久不去。 “参军,往哪边走?”赵况小心翼翼地边走边往前观望,城门外浓厚的黑暗让他一时难以分辨方向,他硬着头皮朝柳昕轻声问道。 柳昕略一沉吟,向程越投去征询的目光,却见程越原本紧绷的脸色顿时大变,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枝带着火光的鸣镝“呜”地一声从城门楼上飞出,直朝众人站脚的地方射了过来。柳昕暗叫了声不好,只听得城外“哟嗬嗬”鼓噪声连成一片,明晃晃的火把顿时照亮了襄城的郊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六章 战城北 “回城,快回城!”柳昕脸色煞白,颤着声连声急吼,转身便往城中奔去。程越等人见敌骑来势凶猛,形势危急,也不得不随着柳昕匆匆往城中退去。 一行人才奔至城门洞中时,忽闻城楼上一片锣鼓声响,只见正对城门的街市上顿如百千人家在同一时刻齐齐点亮了灯火,刹那间一片火光冲天。程越大惊,忙将手中的铁戟抛给了刘无敌,又从他手里取过环刀,朝面色惊慌的柳昕沉声道:“参军,看来卑下所料不错,这城中的吏民也是早有防备。” 柳昕惶然无助地看了程越一眼,抖着嘴唇正要说话,忽听前方脚步声纷乱,抬眼一看,却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数十名葛衣皂裤、手持长棒的百姓闹哄哄地出现在面前,马上那人一副文士打扮,皂袍素裳,青巾小带,正是之前在城门处迎过自己等人的襄城县功曹高成安。 “高功曹,你来的正好!城外敌骑来扰,你速速遣人把住城门,坚守襄城!”柳昕朝他急急地叫道:“本参军特行便宜行事之权,命你暂代襄城之宰!” “哼!襄城之宰?!”高成安倨坐马上,冷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侯景不过是丧家之犬、冢中之骨,你等生死也不过在高某一念之间!可笑你柳昕竟妄自称尊,大言不惭,死到临头了还在高某面前抖什么参军威风,行什么便宜之权!”说完,他朝北边一拱手,大笑道:“而今韩县尉已然成仁,只要我将你这苍头匹夫奉于韩司空,高某自然会是朝廷亲授的襄城县令!” “你!你果然已与韩奎那逆贼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了。”柳昕涨红着脸,颤颤巍巍地指着高成安大骂道:“背主之贼,人人得而诛之!到时待侯王联兵梁魏,攻破洛邺,必将你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哈哈!联兵梁魏,攻破洛邺?想不到侯景那羯奴狂妄,你这老匹夫也像他一样愚不可及!”高成安用马鞭指着柳昕大笑道:“我大魏朝顺天应民,高丞相智虑精深,岂是侯景那蚍蜉所能撼动?”说完,他将笑容一收,正色叫道:“高某今晚就领我大魏之民,将侯贼之属剿杀于此,以明我等誓不从逆之心!” “慢着!”程越见高成安马鞭一挥,就要驱着身后的民壮往前逼来,忙大喝了一声,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慢慢走到城门口,将那杆形如短矛的鸣镝拔出来操在手里,又慢慢地走了回去,穿过城门,来到距高成安四五步开外,咧嘴朝满脸紧张戒备的高成安一笑,猛地将手中的鸣镝朝城楼上掷了上去,在数十名民壮低低的惊呼声中,一个一身黑衣的县卒从城楼上惨叫着掉了下来,直摔在程越身前,两腿一蹬便没了声息。 程越淡淡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提起环刀在那县卒尸体上一捅,用蘸着血的刀鞘在身前画了条鲜血淋漓的直线,森然道:“城中有敢出此线者,杀无赦!” 高成安惊惧地看着地上那具被鸣镝一杆贯穿的尸体和那条殷红刺眼的短线,不由自主地勒马往后狂退了好几步,用不可思议地紧紧盯着程越,身后的民壮顿时骚动不安,一片哗然。 程越缓缓退到柳昕身边,低声道:“参军,城中既已有备,便已是进退两难之局,依卑下看,不如仍依前计,趁夜突出城去,或还有一线生机。” 柳昕抬眼望了望高成安,长叹了口气,道:“不出城也不行了,老夫欣然而来,惶然而走,却不知能否安然而归。前路渺渺,铁幕重重,生死之事,尽付于天吧!” 程越眉头微微一皱,思忖了片刻,道:“襄城北门既临汝河,必有水路渡口,我等出城后只管往河边走,若能顺河而下,必可摆脱追骑,直趋叶县。” 柳昕闻言,暗淡的眼珠随之一亮,接口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就依你所言吧。”说着,沉声道:“你与刘无敌断后,万不可力敌,以免身陷重围。” “谨受命!”程越朝柳昕躬身施了一礼,一扯刘无敌,道:“我与刘疯子先出城接敌,赵况、吴贲护着参军直奔渡口。”说完,也不待柳昕答话,身子一挺,与刘无敌快速地奔出城门口。柳昕仰天叹息了一声,深深看了眼程越的背影,跟着赵、吴两人也飞快地消失在暗夜之中。 高成安面色狰狞地盯着那条血线,听着城外地动山摇一般的巨大声响,呆站了半晌,颓然一叹道:“程越啊,程越,高某实非英雄,终成竖子之名!你能死在清河公高岳手中,也不枉你勇武之名了。”叹罢,扭头朝身后民壮下令道:“谨守此地,不得擅出,以免逆贼乘虚入城。”众人齐声应诺,紧张的脸上尽显释然之色。 且说程越刘无敌两人冲出城后奔出没多远便遇数十名名骑兵当头而来,刘无敌见来骑银盔银甲,高马雕鞍,心中喜不自胜,也不顾自己还是两条光腿在地上跑,拖着杆大铁戟,嗷地狂叫一声,直喇喇地就要往敌阵中冲。程越忙一把拉他,叫道:“刘疯子,抢马!往河边去!” 刘无敌不耐烦地应了一声,甩手挣开程越的拉扯回过身来时,已有两骑舞着马鞭怪叫着朝他和程越两人凶狠地撞了过来。 来骑马力甚健,速度极快,转眼间到了身前,刘无敌仓促之间来不及躲避,只见他仰天一声狂吼,两腿微分,双手持戟猛地朝对方狠狠劈了下去,只听当的一声闷响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随之响起,来骑连人带马被刘无敌一戟生生拍倒在地,那骑士兜鍪凹陷,胸甲碎裂,眼见已然是一命呜呼了,就连那匹高大雄壮的坐骑,也四脚朝天瘫在一旁,不断抽搐着发出断续的悲鸣。刘无敌驻着铁戟喘了口气,斜着眼看了看那奄奄一息的坐骑,懊恼地一拍脑袋,转脸朝刘无敌憨憨地一笑,拖着铁戟继续朝前冲去。 程越这会可笑不出来,此刻他正与身前的那名敌骑勉力缠斗,临汝轩前的那一杆弩箭,虽没有直接命中他的身体,但巨大的冲击力却在他胸肋间造成了沉重的创伤,这也是他在同一个地方的第二次受创,这伤处使得他每一次举刀,都像是肋骨与肌肉在做猛烈的拉锯,钻心的疼痛足以抵消任何扛山举鼎的力量。 不行,不能再这样硬拼下去了,程越举刀架住对方沉重的一枪,心里暗叫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必然是要交代在这里了。气力不足,只能智取!程越暗暗一咬牙,觑着对方扎来的另一枪,右手持刀一磕,刀枪交击之下,程越噗地吐出一口淤血,双腿蹬蹬蹬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身子一晃瘫坐在地上。 “叛逆小贼,不堪一击!”来骑见程越吐血倒地,狞笑着叫了一声,抛枪取刀,驱马上前,探身便要前来割取首级。就在他手中之刀才伸出去的一刹那,突觉眼前白光一闪,敌骑骇然地发现刀前地上已没了程越的踪迹,他暗叫一声不好,正要滚身下马,忽然感觉后颈处风声飒然,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幽暗的夜空和明灭的火把都已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动起来。 程越仗着取巧一刀砍下了敌骑的首级,心中暗舒了口气,他一把扯住坐骑的辔头,翻身骑上马背,将挂在马鞍上的长枪提在手里,冲着正与另一名敌骑斗得正酣的刘无敌叫道:“刘疯子,走!” 刘无敌显然已经吸取了上次夜战秀容的大亏,这一次总算不再与敌方痴斗,见程越已上马招呼自己,手底下也不含糊,趁着敌骑一刺之势,一把抓住对方的枪杆,用力一拉将他扯下马来丢在一边,闪身上前,跳上马背,拖着铁戟便随着程越朝汝河边奔了过去。剩下的敌骑见状,发一声喊,举着火把舞着长枪,衔尾直朝两人奔逃的方向追了过去。也幸好此时正值深夜,虽有火把照明,但目光所及之处仍是幽暗未明,因此追来之敌也不便放箭,两人才得以从容而逃。 程越刘无敌挺枪跃马,头也不回,直朝汝河边打马而去,奔出约莫一里来地,两人只觉身后追兵渐稀,勒马四下看了看,只见浓黑的夜色下,一条宽阔的隐隐泛着波光的银色光带横亘在马前不远处,静心细听,仿佛还能听到流水冲刷着河岸发出的哗哗之声。 汝河!这应该就是汝河!汝河古称汝水,出河南汝州梁县勉乡西天息山,纳众多支流终入淮水。《庄子》中说的:“黄帝游於襄城之野,七圣皆迷,遇牧马童子而问道。”的故事就发生在汝水襄城段,从此泛舟,可直达叶县。程越喘了口气,兴奋地朝刘无敌道:“我们顺着河水往上走去寻找渡口,找到了渡口便能找到船只和参军一行。” 由于担心会引来敌骑,程越没有点燃骑囊中的火把,两人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汝水拨马西行,一阵沉闷的氛围中,刘无敌突然瓮声瓮气地问道:“程二,你说柳参军他们能找得到渡口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七章 生死以 程越闻言一愣,全无把握地回答道:“敌骑都已被你我两人吸引,柳参军又对此地颇为熟悉,找到渡口应该不是难事……” “程二,快看,那是什么!”刘无敌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程越的话。 什么?程越疑惑地朝刘无敌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前方不远处原本一个黑黢黢的地方,猛然间燃起了一堆大火,橘红色的火焰在夜风的鼓动下腾起老高,随着火焰扶摇而起的,是一股带着点点火星的粗大烟柱,烟与火的交相辉映,将无尽的暗夜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远远望去,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安。 “不好!那堆烟火起得怪异,八成是有人借此在传递讯息!只怕是柳参军等人的行踪在那里被人发现了!”程越心中一惊,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大声叫道:“刘疯子,快随我过去解救柳参军!”说话之间,刘无敌已远远地看见一溜长长的火把正飞快地往烟火燃起之处移动,他忙挥鞭一打马屁股,紧紧地跟在程越身后,满不高兴地嚷道:“赵况、吴贲两人真是废物,找个渡口都能让敌军发现。” “你就别埋怨了,赶紧过去吧。”程越一边焦急地打马飞奔,一边对刘无敌叫道:“不要爱惜马力,一定要在敌骑到来之前将柳参军抢出来,否则我们就连退路都没有了。”刘无敌闷闷地应了一声,将拖在地上的铁戟倒提起来,在马臀上狠狠一磕,那坐骑吃痛之下,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嘶,四腿如腾云驾雾般往前狂奔而去。 这个家伙!程越苦笑着摇了摇头,吐掉被刘无敌的坐骑踏碎而飞溅到嘴里的草茎,催马紧紧跟在他身后,心下暗自思忖道:今晚襄城县中这步步连环,绝不是一般人能安排得下的。赵况吴贲头脑简单,柳参军也是方寸大乱,能落入他们预先设下的圈套之内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设局之人会是谁呢?韩奎有勇无谋,高成安色厉内荏,绝不可能有这等环环相扣的精巧之策。如排除其他未曾露面的幕后之人,恐怕能行此计的,便只有那散骑侍郎张敬张承宣了。 一定是他,未虑胜而先虑败,行能勇而计能周,这张侍郎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程越微微眯眼看了看刘无敌的背影,轻笑了一声,喃喃道:“如此妙人竟委身高澄,实在是明珠暗投啊!但愿你能铭记城中相释之恩,不废尺书可召之念。” “程二,你快听,前面是不是打起来了?”刘无敌一声大喊打断了程越的思绪,他忙一拉缰绳,控了控往前疾驰的坐骑,侧耳细细一听,耳边拂过鬓角的夜风中果然隐隐传来一阵阵金铁交鸣的脆响,间或夹杂着几句声嘶力竭的狂喝。 程越面色凝重地停下马来,伸长脖子朝不远处烟火升腾的方向望了过去,在大火的映衬下,只见隐隐绰绰的仿佛有人在火堆旁闪腾跳跃,两人此刻所听到的打斗之声音便是从那边传过来的,而火堆的四面已被约莫四五个火把围住,另有更多火把源源不断地朝那火堆处聚拢了过去。 “看来我们还是慢了一步,”程越转过身来,沉声对刘无敌说道:“柳参军等人恐怕已被敌骑包围了。”说完,程越又朝那边看了一眼,继续道:“根据情况来看,和赵况、吴贲动手打斗的,应该是预先埋伏在渡口的县卒。敌骑虽然正在赶来,但却是围而不攻,似乎是在等着我们去自投罗网,看来这领头的骑将,也绝不是个等闲之辈。” “管他是什么人,我们只管冲过去杀他个落花流水,把柳参军救出来便罢了。”刘无敌掂了掂手中的铁戟,用满不在乎的口吻回答道。 “不可鲁莽!”程越沉下脸来,面色肃然地对刘无敌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如果你还像往常一样肆意妄为,柳参军救不下来不说,弄不好你我的小命都要丢在这里。” “我哪里鲁莽,哪里肆意妄为了?”刘无敌听程越语气严肃,心中不安,嘴里却不依不饶地嚷道:“我刘无敌杀敌就图一个痛快,从颍水北岸到颍川城下,凭的就是手中的枪戟和胸中的胆气。要不然的话,照你所说的,我们难道就不管柳参军了不成?” “你啊!我只说你鲁莽,又没让你怯战,你为何就这般毛躁起来。”程越见他语带不满,不由得笑骂道:“颍水北岸两军对垒,狭路相逢勇者胜,矢交坠而士争先,鲁莽两字自然无从谈起。颍川城下夜战秀容,我们不过是仗着敌明我暗,出其不意罢了,至于后来你中箭受伤,也只因你痴缠酣斗,难说鲁莽。但此时此刻,敌骑正严整有备,张网以待,若你贸然冲杀,不但不能得竟其功,反会力竭身死,为敌人所笑,这不是鲁莽又是什么?” “你说是鲁莽,那便是鲁莽好了。”刘无敌抓了抓头,闷声闷气地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我听你的就是了。” “这就对了!”程越抚掌一笑,朝前方一片亮光处指了指,道:“你看到没有,那火堆旁是柳参军等人被困的地方,那里除了预先埋伏的县卒,只有四五骑围在四周,其余敌骑都只在火堆附近游走,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真是奇怪!”刘无敌伸长脖子看了看,疑惑地对程越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柳参军的下落,为何那些敌骑不一起上前将他抓捕呢?他们不远不近地在附近走来走去,却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骑将的聪明之处啊!”程越叹息了一声,感慨道:“他必定是算准了凭着那些县卒和四五名骑兵,已经能将柳参军牢牢制住,再增兵力不过是多此一举,而在附近游走的敌骑,目的是为了引你我两人前去相救而已。” “这怎么说?”刘无敌茫然不解地问道:“引我们去救的,不是柳参军吗?和那些游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自然是有的。”程越轻笑了一声,耐心地解释道:“敌军骑将以为,如果全骑包围,声势必然极为浩大,我俩见形势太险,或许会惊惧而逃。但眼下的布局就完全不一样了,首先,围困之人不多,足以使我们救人之心欲罢不能;其次,游骑虽在外,但随时可分进合击。饵小香味重,钩轻网罾深,这等钓鱼之法,不可谓不毒啊。” “程二,既然你已经看穿了他的计谋,应该已经想到应对的办法了吧?”刘无敌兴奋地嚷道:“快说说看,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办法我的确是想好了,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程越淡然道:“既然对方费尽心机设下圈套让我们钻,我们不如就干脆来个将计就计,遂了他的一番心愿。只是,既然我们要钻,就不能按他的想法来钻,总得有点新意才好。”说完,程越看了眼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的刘无敌,笑了笑,说道:“你把坐骑和一应杂物全部留下,只带着铁戟,悄悄靠近火堆,埋伏在暗处不要动手,等我将敌军的游骑引开,你便迅速出手,救出柳参军。” “什么?!你不跟我一起去救参军?”刘无敌没等程越说完,大叫着打断了他的话:“你一个人去引开游骑,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胡闹!”程越沉脸低喝道:“我们一共才两个人,你跟我一起去引开游骑,谁去救柳参军?”说完,他见刘无敌聋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不禁又温言解释道:“我之所以把你的马要走,就是想给他们造成我两人一齐出动的假象,只要游骑一动,你那边就好腾出手来救人。你放心,我不会和他们硬拼,只会尽力将他们远远地引离火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反倒是你那里,你不但要对付县卒,还要冲破那五骑敌军的包围,比我要危险得多。” “区区五骑还留不下我刘无敌,”刘疯子将铁戟插在地上,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我只是担心你受了伤,对付不了那么多的敌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唠唠叨叨的了?”程越皱着眉头骂道:“一杆小小弩箭,岂能伤我?!难不成你以为你现在能占得了我的便宜?”说完,右手一抖,原本挂在马背上的长枪猛地一沉,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朝刘无敌胸前横扫过去。刘无敌哈哈一笑,伏底身子躲过来袭的长枪,顺势跳下马背,朝程越叫道:“去便去,何必赶我!”说完,将那杆大铁戟拔出来扛在肩上,往前走了三五步,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程越,道:“程二,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如果你死了,我刘无敌上天入地也要将高家的鲜卑胡种屠戮殆尽,带着他们的首级下来陪你!” 程越听了这话,只觉一股热流在胸中狂奔乱窜,将他因刚刚用力挺枪而翻涌的一口逆血生生压了下去,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看着暗夜中刘无敌那模糊的身影,缓缓道:“不要说这些小儿女态的话!刘疯子,你记住,救下柳参军之后,你要护着他抢一条船,沿汝水下叶县去。待我脱险之后,我自会去找你们的。” 刘无敌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大步而去。程越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侧身挽过另一匹马的辔头,与刘无敌一个往左,一个向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八章 计初成 清河郡公高岳最近很是烦恼,自己原本在晋州平阳郡总制军民,都督西南,经略河东,绥靖边界,正值功绩彪炳,士民盛赞的大好时光。忽然就被本该留守邺都的高澄派使者连夜召回了晋阳。到了晋阳之后,他才被秘密告知,自己的族兄高欢在苦攻玉璧五十余日不克后,忧郁成疾,在晋阳家中病重归天了,当下继任丞相,掌控朝局的,已变成了高欢的长子,那位自己怎么也看不透的高澄,高阿惠。 高岳勒马站在一个土坡上,身前是一片浓厚而神秘的暗夜,身后蜿蜒如龙的松油火把却烧得正旺,霹雳啪啦的脆响声中,一股重重的松香味在鼻端萦绕不去,引得他的思绪也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他不由得想起了在晋阳高家大宅里见到高澄的情景: “阿叔,阿爷已弃我西去,朝廷上下这千钧的重担,就都要落到我的身上了。”高澄语气深沉,但面无凄色地对自己说道:“如今阿爷尸骨未寒,河南侯景那羯奴就已公然反叛,原本在阿爷面前小心谨慎的元家皇帝,也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就连功勋旧族都似乎对我这个继任长子颇有不满,风言风语时有耳闻。阿惠现在的处境极为艰难,故此特将阿叔召回,阿叔身贵勋重,必能助我稳定大局。”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高岳深吸了口气,暗暗想道,当时自己好像是说:“你既身为长子,皇帝又已下诏敕你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名正言顺,威势已成,何必在乎一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呢?侯景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举州而叛,也不过是疥癣之疾,丞相既已遣韩司空帅军南讨,料不出数月便可底定河南、诛贼阙下。” “清河郡公就不愿替阿惠诛杀此贼吗?”高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 “玉璧之战后,宇文泰窥我西南之心日益彰显,晋州东据黄河,西屏邺都,南连洛邑,北接晋阳,堪称西南锁钥,断断不容有失。”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他的:“侯景之患于此相比,不过是毫发之伤,轻重缓急,还望丞相慎加裁量。” “近日据使者回报,平阳城中颇有对阿叔不利之语啊。”高澄对自己的话并未置可否,语锋一转,岔开话题道:“流言说,平阳乃昔日尧帝之都,匈奴刘渊也曾在彼称帝,清河郡公以阿衡之任,处此险要之地,实非国家之福。”说完,高澄阴阴一笑,接着说道:“此言虽谬,但纵然我能信阿叔,也难掩朝野之中物议汹汹啊。” 那诡异的笑容,让高岳此刻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笑容让他顿时想起了孙腾和司马子如的遭遇来,孙腾、司马子如、高隆之和他高岳,皆是高欢的心腹亲信,恩宠权势冠绝朝野,时人号称“四贵”。但纵然如此,孙腾仅因面见高澄时礼数不周,便被他当众揪下胡床并让左右用刀环猛击头部,几近殴死;司马子如更是被高澄命人构陷,罗织罪名下了大狱,直到他在狱中偷偷上书高欢乞命,这才被狠狠羞辱后勉强释放。 除高隆之后来成了高澄的心腹外,自己是“四贵”中唯一未被他羞辱处置的人,如今高欢已去,难道高澄真的想要用所谓的流言和物议这个借口来对自己下手了?若真是如此,那这次给自己罗织的罪名,可比孙腾和司马子如要阴毒得多啊。高岳想到这里,只觉得口中发苦,两手汗湿,他勉强定了定神,继续想道: 幸亏当时丞相府长史崔暹带着一个叫张敬张承宣的散骑侍郎前来献策,这才及时地将自己与高澄间剑拔弩张般的局势缓和了下来。听那张侍郎说,他想孤身说降襄城县,以为韩轨讨伐侯景的大军清除右翼,这书生倒是好胆识,眼光也堪称一流,就连计议的细节也足可令人拍案叫绝,但自己为了摆脱高澄的猜忌表明自己的立场,不得不当场与张敬发生争执,执意要求帅骑亲出扫荡周边。 想想自己堂堂一个郡公、晋州刺史、西南道大都督,竟沦落到要和一个小小的散骑侍郎争权夺利的地步,真真是令人黯然神伤。高岳郁郁地想道:不过也好,这样一来,至少自己已经在高澄面前做出了姿态,能以这等唾手可成之事换取自己生死不知的牢狱之祸,实在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只是此举一出,自己可就从位高权重的一介地方大员转为随命奔走的身前鹰犬,想来真是让人孤愤难平啊! 高岳按剑感慨了良久,心中烦意愈加浓郁了,他霍地转身对身后一名骑士沉声喝道:“不是说逃走的那两人是侯贼麾下的无双猛士吗?柳昕被我们困了这么许久,怎么还不见他们来救?张敬呢?把张敬给我叫过来。” “回郡公,张敬已不在军中了,”被问话的那名骑士躬身答道:“他从城中出来时,只命卑下告知郡公,他未能在城中擒获柳昕等人,自会去丞相处请罪去了。” “事都没问清楚,你怎么能让他走呢?!”高岳瞪了那人一眼,不悦地呵斥道。 “卑下该死!”那骑士翻身下马,伏倒在高岳马前,颤声道:“那张敬身带官凭,卑下见他又是一介文士,故此未能阻拦,还望郡公恕罪!” “罢了,罢了,起来吧!”高岳烦躁地摆了摆手,叫道:“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人来,白白虚耗勇士们的精力。你去渡口传我的令,将柳昕一众即刻擒获,如遇反抗,当即格杀!我要帅骑往前搜索清剿了。” 高岳说罢,正要传令驱兵大进,却见那骑士挺着身子木讷地站在一旁不见行动,他不由得心头火气,随手一鞭朝他抽了过去,怒喝道:“在这杵着做甚?还不速去!” “啊……”那骑士猛地挨了一鞭,他痛呼一声,指着前方结结巴巴地说道:“郡,郡公,快看,火把,火把……” 火把?高岳疑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前方不远处黑漆漆的夜幕里,有两团小小的的火光在不停地跳动,在深沉的夜色里,这火光忽明忽暗,忽上忽下,似乎有人在刻意隐藏踪迹,曲折潜行。 高岳屏住气息细细地听了一阵,冷冷一笑,道:“暗夜之下,纵然火光如豆也可一览无余,可笑这两人掩耳盗铃,自作聪明,以为将火把藏于马腹之下便可掩盖行迹,真是可笑!”说完,他扭头朝伺立在一旁的随军司马喝令道:“敌踪已显,传我将令,诸骑尽出即刻前往掩杀!务必一击即收,不得任其逃遁!” “得令!”随军司马高声应下,随即顿了一顿,略带疑惑地问道:“郡公,除此两贼何必大军全出?如此是否太过谨慎了些?” “苍鹰搏兔,亦用全力,”高岳淡淡地看了随军司马一眼,紧了紧头上兜鍪的系带,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指着前方道:“此两人曾夜战秀容,深知以寡敌众之法,你等切不可怠慢疏忽。欲竟全功,在此一搏,发令!” 随军司马闻言,不再言语,忙将手中一枝特制的火把点燃,高高举过头顶一圈一划,只见一道绿色的火光在黑暗中画出一个奇怪的圆圈,陡然间马蹄声如雷,一条长长的火线随即流动起来,朝着暗夜中的两个小小的光点包抄了过去。 刘无敌从一丛半人高的蒿草间探出头来,离他十余步外,葛布皂衣的县卒横尸一地,柳昕正一脸颓然地坐尸身当中一语不发,赵况、吴贲头发蓬乱,衣甲褴褛,满身是血,气喘吁吁地挺着环刀紧紧地护卫在他身侧,五名敌骑控着马,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被他们围在圈中的三人,虽没主动发起攻击,但人人似临大敌,如矢待发,下指的长枪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仿若噬人的森然寒光。 正当刘无敌想着该如何动手之际,忽听得身后呼喝连天,鼓噪大起,他忙扭头一看,只见明晃晃一片火光正飞快地往远处卷了过去。程二已在吸引敌军游骑了!刘无敌心中莫名一慌,忙甩了甩头将这股不安的情绪压了下去,紧了紧握在手中的铁戟,双腿一蹬跳出草丛,高叫一声:“刘无敌来也!”,沉重的铁戟顿如狂龙般朝离他最近的那名敌骑背后狠狠刺出。 那名敌骑刚被远处的火光和声响所吸引,略一分神之际,忽听耳边一声大喝,身后风声乍起,他猛地转过身来,却见一杆明晃晃的大戟朝自己当胸刺来,惊愕的神色刚堆上脸颊,身体已在重击之下豁然洞穿,那敌骑一声惨呼犹在喉间未及发出,便被重重地刺倒在马下,身子一挺顿时没了声息。 刘无敌一击得手,顿将五人之围撕开了一条口子,他趁着其余四骑仓促之下未能反应之机,一闪身冲到柳昕身边,拦腰将他一把捞过来挟在腋下,倒拖着铁戟往后暴退,一边走一边狂吼道:“走!快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五十九章 两相失 赵况、吴贲如梦方醒,见刘无敌已将柳昕抢在手里,兴奋得一声怪叫,齐齐挺刀朝身边最近的敌骑猛扑了上去,两人两骑顿时刀来枪往地战作一团。剩下的两名敌骑见状大怒,也不去管正在鏖战中的同袍,驱马绰枪直朝刘无敌和柳昕两人追了过来。 刘无敌将铁戟在身前一横,松臂将柳昕放下地来,伸手一把将他推出老远,厉声叫道:“快去渡口夺船,这里交给我就好!”柳昕踉踉跄跄地往前奔出好几步远,勉强站稳身子,扭过头来看时,刘无敌已与那两骑斗在了一起,他懊恼地跺了跺脚,从地上捡起一根尚未燃尽的火把,摇摇晃晃地朝渡口的方向奔了过去。 赵况、吴贲毕竟是从侯景近卫中挑选出来的勇士,再加上一个武力超群的刘无敌,三人与四骑苦苦相斗,在精疲力竭和无马力相助的情况下,依然战了个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就在众人打的难分难舍之际,刘无敌忽然瞥见身后大火突起,他心头一惊,忙用力荡开对方攻来的两枪,扭头往火起之处看了过去,却见那大火似乎是从临河处汹汹而起,赤红的火苗和滚滚浓烟中,几排形如房屋的建筑正沐火而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站在冲天的火光旁,正朝这边疯狂地挥动着双臂,在噼里啪啦的爆燃声中,刘无敌依稀听到一个像柳昕的声音在嘶声叫喊着什么,在巨大的嘈杂声中,却是一句也听不真切。 柳参军!一定是柳参军找到了渡船,此刻正在焚烧渡口,召唤他们上船!刘无敌心中猛地一振,两条疲累不堪的臂膀似乎瞬息之间被灌注了千斤之力,他一声怪叫,将手中沉重的大铁戟上下舞动开来,生生将对敌两骑逼退了数步,转脸朝赵况、吴贲两人狂吼道:“快往河边退!快往河边退!” 赵、吴两人也早就注意到了河边的大火,只是酣斗之时无力分心,不敢转头后望,此刻听得刘无敌这般大吼,心中的盼头得以验证,无一不大喜过望,勇气倍增,大叫着拼力将身前之敌迫出几步,与刘无敌合并一处,倒提着环刀返身便往大火处狂奔。 刘无敌拖着铁戟奔在两人两人身后,全身注意力都放在身后的四名敌骑身上,时刻防备着他们从背后驱马追上来砍杀。所幸此时夜色更深,原本燃烧了好一阵的火堆也渐趋熄灭,敌骑所携的火把也在与他们对阵时紧张的打斗中被丢到了一边,整个河滩地上漆黑一片,沟缝坎渠无一能辨,敌骑不谙地形,不敢纵马狂奔,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他们三人身后亦步亦趋,紧赶慢追。 刘无敌等人好不容易踩低就高,连滚带爬地赶到汝水河边时,凶猛的大火已几乎吞噬了渡口上的所有建筑,就连紧靠在岸边抛锚夜泊的数艘双桅大船也都被大火波及烧得正旺。冲天的火光将粼粼的江面映得一片通红,离大火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洄水湾里,有人正一手拖着一条窄窄的摇橹,一手举着火把不停地朝这边挥动。 刘无敌等人大气都来不及喘,径直朝水湾处狂奔过去,待他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小船时,四名紧追而来的敌骑已踏上了浅浅的河滩。刘无敌将大铁戟拼力往河岸上一撑,小船猛地一顿,飞快地划破水面直朝河心摇摇摆摆地荡了过去。敌骑见此,鼓噪着驱马便往河中追来,才往前淌出几步远,便见河水已然没到了马颈之下,四骑不敢再往前迈步,只得无奈地退回河滩,朝着渐渐远去的柳昕等人徒然地高声怒喝。 刘无敌直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他将铁戟扔在舱板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指了指河岸上似乎正在分兵的四骑,大声喘息着笑道:“这时候想着去报讯,晚了!你刘爷爷下了河,还怕摆脱不了一群四条腿的畜生不成?!” “敌有大军为恃,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好。”柳昕坐在赵况和吴贲中间,疲倦的胖脸在微弱的火把光亮下更显苍老和凄然,就着渡口的大火,他指着岸上的骑兵对三人道:“敌骑一分,意图可见:一骑远去,料是报讯无疑;两骑沿河,当是追踪行迹;余下一骑往渡口而去,虽不知其目的,然必有其用意。”说完,他又指了指船头的火把,意兴阑珊地道:“你等去将火把熄了吧,如今危局远未过去,不可自露行藏。” “不行!不能熄了火把!”刘无敌猛地一挺身,大声叫道:“程二还没过来,火把不能熄!” “程越?对了,程越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柳昕仿佛突然想起来一般,惊叫道:“难不成他与你在敌阵中失散,未能脱困?” “区区敌阵岂能拦得住程二!”刘无敌烦躁地踢了踢舱板,粗声粗气地嚷道:“他为了救你等脱困,孤身引开敌军外围的游骑去了。他若突围,必会沿河而走,到时看不见火把,如何找得到我们?” “程队主着实堪称忠义无双之国士啊!”柳昕叹息道:“老夫此行,原本是想纵他一线生机,没想到竟让他落入了如此险恶的境地。老夫无能,以致深负侯都督、周郎中之所望,有何面目复见军中诸人啊!” 赵况此刻惊魂甫定,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远处连成一片的火光,迟疑着说道:“参军,程队主虽勇武过人,但终究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众寡悬殊之下,祸福立知。他既有舍身相救之意,参军便不可肆意辜负,自取灾祸。我等虽已在船,然此水狭处不过百余步,如果敌军夹岸放箭,生死实难预料。卑下以为,不如熄灭火把,不使敌军窥知我等所在方为上策。” “你敢!”刘无敌闻言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来,将铁戟抄在手里,不顾小船猛烈摇晃,声色俱厉地朝赵况喝道:“在程二没回来前,谁敢说要灭了火把,先看看我刘无敌的铁戟锋利不锋利!” “你刘无敌的铁戟锋利,难道我腰间的环刀却是块钝铁不成?!”赵况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来,硬着头皮盯着刘无敌瞪大的牛眼,色厉内荏地叫道:“吴贲,刘军士想要领教领教近卫的实力,你不要来试试吗?!” “放肆!”柳昕见船上三人提刃在手,剑拔弩张,黑着脸怒喝道:“人常说,危难之时,同舟共济!你们一个个却恍如敌对,恨似仇讎,意欲何为?!你等若是如此愚不可及,老夫还不如束手与贼,任其宰割,免得苟活于此,遭人耻笑。” 刘无敌脖子一梗,正要说话,忽听得身后传来“噌”的一声闷响,这声响虽轻,却是如此熟悉,与之前在临汝轩前听到的那响动极为相似。万钧弩!这是万钧弩开弓时三弦齐响的声音!刘无敌脑中顿时嗡地一声:敌人在渡口处也备有万钧弩!想不到渡口被焚,这威力惊人的重型床弩竟未被大火波及。 一定是那名前往渡口去的敌骑动用了这具恐怖的杀器,此刻小船离渡口不过百余步,正好处于这弩箭的杀伤距离之内。刘无敌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一枝乌黑粗长的弩杆远远地从大火之中幽灵般飞了出来,带着尖利的风啸声,朝小船电射而至。刘无敌惊叫声犹在喉间未出,弩杆已到了眼前,猝不及防之下,他只得硬生生往下一蹲身,使劲全身气力一摆手中的铁戟,朝着急速而来的弩杆上勉力撞去。 “当”的一声巨响,刘无敌只觉一股大力从戟上传来,他手臂一麻,沉重的铁戟脱手而出,在暗夜中划了条短短的曲线,咚地一声掉进了河里。弩杆撞飞铁戟后,余势不衰,直朝刘无敌颈脖处扎了下来。刘无敌亡魂大冒,脑中一片空白,濒死之下的本能反应驱使着他下意识地一侧身,粗长的弩杆从他的肩窝处一钻而入,强大的冲击力带着刘无敌从小船上斜斜飞出,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程越微笑着坐在马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前横枪跨马而立的敌军骑将:这应当是一个久居人上的勋贵大佬,浓眉粗目,阔口丰颐,长须飘飘,举止沉稳,只是策马狂奔之下急促的呼吸在怒气的刺激下上攻头部,使得兜鍪下原本一张红润的脸,此刻却满是黑紫之色。 “程越啊程越,本郡公自信都投奔大丞相以来,灭尔朱,攻韩陵,讨并州,持节青、冀,都督西南,大小凡百余战,鲜有败绩。想不到却在这小小的襄城县郊,被你这黄口小儿累得兴师动众,虚耗军力。不得不说,你的胆识谋略已足可傲视同侪了。”那骑将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淡淡地说道:“本郡公本惜你之才,有心宽纵,可惜形势使然,不杀你实不足以平我将士之怒。你只要说出另一党羽的行踪,本郡公可酌情许你全尸而殁。” 原来他就是清河郡公高岳,从他的面相来看,确实全然不似周围这些高鼻深目的鲜卑胡种,程越扭头看了看四下密密匝匝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的敌军骑兵,心中暗想道:历史上说高欢一族原本是鲜卑化的汉人,今日一见,足可印证此论真实不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章 鼓唇舌 “原来是清河郡公当面,请恕小子浅陋,未能早识尊容。”程越收起上下打量的目光,随意地拱了拱手,道:“却不知高郡公所谓的党羽,指代何人?” “休要在此装模作样,郡公所问的,自然是那逆贼刘无敌。”站在高岳身旁的随军司马驱马上前,大叫道:“昔日你等在颍川城下趁夜偷袭秀容骑,侥幸得手,今日竟还想故伎重演,以寡敌众,当真是可笑之极。郡公麾下勇士无一不是百战精锐,较之秀容精骑也不遑多让,郡公仁慈,许你全尸,我劝你还是唤出同党,引颈受戮,如若不然,待得大军一动,马蹄乱踏之时,骨骼血肉尽化齑粉,悔亦晚矣!” “陈司马无需与他多言,他不过是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罢了。”高岳看了随军司马一眼,转脸朝程越淡淡地说道:“虽然如此,我倒也不介意与你多说几句。只是本郡公甚为好奇,你等此行一共不过七人,两名护卫早在去襄城的路上便已被击杀,另有柳昕等三人生死也尽在我手,纵然留你性命至明旦又有何益?莫非你以为侯景会弃守颍川,发兵来救?抑或是你认为单凭刘无敌一人之力便可扭转乾坤?” 程越倨坐马上,目光越过身前的铁幕重围,远远地投向前方微弱的火光之处,轻笑了一声道:“高郡公如有兴趣,不如随小子姑且侯之,不出盏茶,必有所见。” 高岳见他所看的方向依稀正是柳昕等人被围的渡口,不由得哂然暗笑,此子虽可称智勇,但毕竟年少轻狂,他自以为明修栈道将自己大军引开,便可以趁隙暗度陈仓救下柳昕,却不知计议虽巧,终究还是入了自己所张之网中。但不得不说,此子的确胆气不俗,若非早知他势单力孤,自己还真不敢如此托大,但如今就算刘无敌已潜至渡口,众寡悬殊之下,以整备之士对疲敝之敌,他相信自己的骑士绝无失手落败的可能。 想到这,高岳忍不住又朝程越看了一眼,跳跃的火光下,只见他正端坐在马上望着前方,云淡风轻的脸上满是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安然神色,一时心中竟隐隐生出些许焦躁之意,他将脸色一沉,刚想要要出言呵斥,突觉身后隐隐有鼓噪之声传来,高岳恼怒地正要转脸去看时,却见程越在马前抚掌大叫道:“好!得手了!刘无敌得手了。”高岳心中猛然一震,他愕然转过马去,只见前方远火如豆的渡口方向烟焰张天,冲天的大火升腾肆虐,仿佛将整个天边都烧成了通红的一片。 渡口有失,柳昕等人极可能逃窜了!高岳又惊又怒,挥鞭狠狠一打马往火起的方向狂奔了几步又猛地勒马停了下来,朝左右满脸愕然的骑士大声怒喝道:“来人!速速前往渡口查探,即刻将情况报之于我,不得有误!” 看着数骑匆匆骤马而去,高岳驱马缓缓走回程越身前,铁青着脸按剑切齿道:“你的党羽绝不止刘无敌一人!他们救人后将向何处逃窜?!”说着,他将腰间的长剑锵然拔出,用幽冷的剑尖指着程越,森然道:“老实交代,许你留得全尸;如若不然,本郡公将你碎尸万段!” “哈哈哈哈!”程越指着高岳大笑道:“想不到堂堂清河郡公,竟然也只会拿些空话来唬人!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想我程某虽不敢自诩英雄,然自跻身行伍以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郡公仗区区三尺之锋而欲屈程某,当真是愚不可及!”说完,不待高岳行动,双眼死死盯着他那双因暴怒而几近喷火的眼睛,冷冷地接着说道:“况且,张侍郎有降县之功,而高郡公却无俘获之能,程某不知郡公将以何言可息高丞相之怒?” “逆贼休要猖狂!”高岳将剑一挺,朝程越面前又逼近了几分,怒喝道:“本郡公帅轻骑而来,一日夜可行三百余里,柳昕等人虽侥幸脱身,岂能逃得了我大军之围!”高岳顿了顿,阴森森地说道:“本郡公就断你之头,悬于襄城城门之上,让你亲眼得见柳昕等人一一伏诛!” “程某之头卑贱,自然易取;郡公之颅尊贵,也并非难断。”程越冷冷一笑,朗声道:“高澄贪暴残虐,刻薄寡恩,喜怒无常,好恶无度,虽身接高位,权倾内外,但高欢新死,内外不安,正是其逞暴行以定权柄之时。郡公德高望重,战功彪炳,本该以阿衡之重砥定朝野,却无故远离封地,孤身入朝,帅百余乌合之众,与二三贱卒为敌,猜忌如此,古今罕见。”程越说着说着,忽提高声音叫道:“程某虽卑,也知高不胜寒。只惜郡公手中之剑,不足以断程某之头,先将断郡公之首!” 高岳举着剑怔怔地站在程越身前听他咬文嚼字地大放厥词,变幻莫测的脸色掩盖了他心中有如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之情,只有微微抖动的双手和隐隐发亮的前额或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他有如波涛起伏般的内心世界。原本他还只是认为这个叫程越的人颇有几分聪慧和胆识,但从他方才这一席话来看,此子绝不足以用聪慧和胆识便能形容,阴险毒辣四个字也许能更贴合地表达出对他的认识和感受。 高岳心里非常清楚,他与高澄之间的确存在着程越所说的那种猜忌和防备,但两人都在尽力用各自的方式维系着表面的平静和安然:高澄用侯景之乱和高氏亲情,而他则用行动和态度。这种表面的平静和安然如能被维系,那么至少在他和高澄之间还有对话的可能;这种表面的东西一旦被打破,那无疑就是将两者的冲突和矛盾摊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便意味着解决,而解决,意味着要取舍,取舍之道,位高者持。 程越这个混账东西!高岳恨恨地想道,原本自己还想用这襄城之地和柳昕之头向高澄表明自己的立场,继而取代韩轨攻灭侯景,以期尽释高澄之疑。现在,功劳未满不说,自己还被堂而皇之地推到了高澄的对立面,释疑就不用说了,能不能保全性命,还在可与不可之间。此子不除,高氏不安!高岳微微扭头看了看四周隐隐在窃窃私语的一众骑士,心中暗自发狠道。 “逆贼休得胡言!”高岳身边那名随军司马猛然暴喝一声道:“大丞相倚清河郡公为国之长城,爱敬之心天日可鉴!你不过侯逆手下一卑贱护卫,居然在此胡言乱语,妄加挑拨,实在是罪不可赦!众将士听令,速速将此逆贼斩杀于此,不得有误!” 高岳在身旁众骑迟疑的应诺声中抬起头来,朝这位临出发前才被指派到自己身边任职的随军司马看了一眼,只见他此刻正目光凛凛地盯着自己,两只细长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戒惧的神色。高岳心中叹息了一声,将手中长剑抽了回来,退入匣中,朝左右淡淡地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就按司马所说的......” 语音未落,高岳便见数骑从远处骤马而来,滚滚的蹄声顿时打断了他刚想要说的话,他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分开人群挤到自己身边,沉声喝问道:“何事如此慌乱?!” “禀郡公!”来骑中一人跳下马来,单膝跪倒在地,拱手朝高岳大声喘息道:“卑下等奉命在渡口围守柳昕等人,却不料被一贼突入,张武战死,卑下等追之不及,柳昕领三贼火烧渡口后,入汝水逃窜。” “一贼突入?!”高岳闻言勃然大怒,他恨恨地看了笑盈盈的程越一眼,兜头一马鞭朝跪在身前的骑士抽了下去,喝骂道:“你等五人竟还留不下对方一个,本郡公留你们何用?!” 那骑士重重地磕了个头,双手将头上的兜鍪取下放在一边,伏身泣道:“卑下无能,自知罪不可恕,请郡公严加责罚!” “来呀,将这厮拖下去砍了!”随军司马在一旁大喝了一声,转脸朝高岳道:“郡公,贼寇入河,行踪难觅,为防止柳贼往西逃窜,是否请韩司空另遣军士围堵?还请郡公明示。” “还是先留他一命吧。”高岳皱了皱眉眉头,吐了口气,道:“韩司空那边暂时不要惊动,贼虽入河,但终究人少力疲,我军夹岸紧追,或有所获。此人既已追及河岸,定知贼夜逃方向,让他居前带路,争取将功折罪吧。”说完,高岳指了指程越,朝身旁一名骑士道:“高起,你帅队中十骑留下斩杀此贼,将其首级悬于襄城城门之上。” 高岳顿了顿,将腰间长剑抽出往前一挥,大声命道:“其余各骑燃起火把,随我沿河追击柳贼。”说完,一马当先往暗中疾驰而去,众骑兵齐齐大吼一声,吆喝着跟在高岳身后潮水般涌了过去。 随军司马站在原地,看了看一溜长蛇般朝黑暗深处游去的火把,又看了看绰枪在手已朝程越逼近的高起,猛地一甩马鞭,径直朝东边匹马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一章 幸其生 程越仰头看了看幽暗高远的夜空,一轮淡淡的残月正从云海中慢慢探出头来,如纱如雾的月华驱散了浓重如墨的黑暗,将远近上下映照得朦朦胧胧,如真似幻。今天应当是夏五月二十二日了吧,程越暗自叹息了一声,想道,二十二,月初弦,三更鼓落上中天,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自从那日跟随刘无敌进入侯景军中至今,怕是已两月有余了吧。 骤马行杀戮,一言决生死,这种原本只存在于和影视之中的场景,在短短的六十几天里,已然深深镌刻在了自己的骨头上,溶解到了自己的血液里,仿佛自己原本就属于这里,这才是自己真实不虚的整个人生。 此时此刻,感受着身边凛然如冰的杀意,看着这穿越了近一千五百年时空的明月,程越心头那段融合纠缠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突现,一股如梦境幻影一般的虚无感觉翻腾涌动,仿佛灵魂和躯壳在恍恍惚惚中都要融入这如水的月色之中,在微风的轻拂下散逸于天地之间。 “小贼!还不速速下马受死!”高起横枪立马站在程越身前,一双牛一般瞪大的双眼里满是凌厉之色,他右手一振,鲜红的缨穗随着矫若游龙般的长枪顿时暴起,直朝程越胸口一头扎下:“且吃你高爷爷一枪!” 程越在这一声大喝之下瞿然惊醒,遨游于夜空之下的六感顷刻间各归其位,他猛地睁开双眼,赫然见一杆寒光凛凛的长枪急速朝自己当胸刺来,情急之下来不及思索,程越随手抽出腰间环刀尽力一格,险而又险地将高起凶猛的一击勉力挡下。一股腥甜的气息顿时朝喉头一涌而上,程越只觉胸腹间火辣辣地一阵剧痛,两臂一软,手中的环刀“当啷”一声被磕飞出老远。他暗自苦笑了一声,看也没看高起一眼,随手将马上的长枪绰在手里,猛地一偏缰绳,返身打马便往外冲去。 “什么无双勇士,夜战秀荣!原来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懦夫而已!”高起见自己一击之下便打落了对方的兵刃,心中甚是得意,他举枪朝正往外突围的程越一挥,大叫道:“围起来,不要让他跑了。”众骑哄然应诺,阵势一转,另有两骑从后穿出,直朝程越马前拦截邀击。 程越见敌骑增兵拦住了去路,自知无力突围,只得勒马挺枪,与来骑勉力战作一团,由于胸腹受创,无处借力,他只得尽展平生之所学,将手中一杆长枪舞了个淋漓尽致。高起驻马战圈之外咋舌看了一阵,只觉心旌摇动,目眩神驰,但见程越枪如梨花散雪,势若游龙腾空,扎、搕、挑、崩迅似鹰击,抖、缠、架、挡稳比山岳,虽以一敌九,团团而战,却有条不紊,毫无窘态,九骑步步紧逼,程越且战且走,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襄城城墙之下。 程越受创伤所累,鏖战至此,身上已然全无半点力道,唯靠着精湛的枪法技巧在苦苦支撑。他虚晃一枪逼开一名拦在马前的敌骑,驱马紧走两步来到城墙根下,返身扫了眼簇拥在身前的九名骑兵,枪尖斜指,森然道:“不惧死者,上前一步来!”众骑被他气势一阻,一时间莫不噤然不敢多言,又见他身倚城墙,背后无虞,攻守之势都在当面,不由得面面相觑,迟疑未动。高起见众骑束手,不由得躁意顿起,郁气横生,又见城墙低矮残破,担心有失,不敢再袖手观战,他深吸了口气,扬天一声大吼,绰枪在手,打马朝程越狂奔了过来。 程越喘息甫定,突见身前众骑蓦地朝两边分开,人群之中有一将骤马挺枪,直朝自己当头冲来,他深知凭自己眼下之力,绝无一丝生还的可能,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将高起势猛力沉的当头一击拼力格开,垂下酸胀的手腕,将长枪扎在地上,看着高起蓄势待发的双臂,淡然道:“程某力屈,无能再战,头颅在此,君自取之!” “程队主果然不负忠勇之名!”高起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将长枪挂在马上,一翻身跳下马背,从腰间抽出环刀,走近程越身边,慨然道:“只可惜你身从侯逆,郡公有命,不得不诛!不过你放心,高某敬你英雄气概,待悬首城门之后,必会将你敛尸厚葬,不至使你首身分离,暴骨草泽。” “如此,有劳了!”程越笑着朝高起拱了拱手,翻身下了坐骑,丢开缰绳,拍了拍手,轻叹了口气,朗声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惜哉,惜哉!”高起斜垂着刀尖走到离程越一步开外站住身子,朝程越笑了一笑,挥刀直往他头颈之下斫去。 “好!好别致的一句诗!”正当高起想手起刀落之际,忽听得前边城墙上有人放声大笑,他心中猛地一惊,手中环刀却毫不含糊地加速向程越头上斩落。刀未及程越之身,高起突觉眼前白光一闪,一柄形如短匕的物件从笑声起处飞了出来,重重地撞在自己臂弯上,高起顿觉右臂一阵发麻,手腕不由一松,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程越见兔起鹘落间刀已落地,料知当有高人相救,心中大喜,忙抬头往城墙上望去,只见淡淡的月色中,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在城墙上一闪,一根粗大的软鞭从头顶打着旋飞落下来,那软鞭绕着身子一转,顷刻间便将自己浑身上下绑了个结结实实,随即一股巨大的拉力从上端传来,自己的身子就像一截树桩般拨地而起,直朝城墙顶上飞了上去。 “投枪!快投枪!”高岳眼睁睁地看着程越的身子越升越高,瞬间便快要越过了城垛,他焦急地狂喝一声,顺手抢过一名骑士手中的长枪,用力朝城墙上掷去,众骑士如梦方醒,纷纷鼓噪着将手里的长枪往城墙上投掷了过去。八九杆长枪参差不齐地飞上城墙,撞击在暗褐色的土砖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众人升长脖子往上望去,犬牙交错的雉堞间已没了任何行迹,唯有皎皎如玉的一轮残月挂在城头上,无私地抛洒着淡淡的光华。 “进城!进城搜捕!哪怕是将襄城县掘地三尺,也要给我将程越和他的党羽找出来!”高起面色狰狞,咬牙切齿地怒吼道:“如遇阻拦,一律格杀勿论!”众人战战兢兢地看了眼暴跳如雷的高起,纷纷鼓噪着抽出环刀,打马沿着墙根往城门处狂奔而去,高起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刀,恨恨地朝城墙上望了一眼,一甩马鞭紧跟在众骑之后,不多时,原本寂然无声的襄城县城,顿时陷入了无尽的喧嚣当中。 程越艰难地坐起身子靠在女墙上,被砍去头颅的后怕和被人救起的侥幸让他的脑海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恍惚感觉,他晃了晃脑袋,透过城墙的瞭望口,可以清楚地看到街市上灯火依次亮起,一两个骑兵在数名县卒的带领下四处破门搜捕的情景。 程越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今晚自己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虽说高起还在城中四下搜捕,但相必他也会知道,从自己在城墙上消失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失去了能斫下自己头颅的机会,他的不依不饶的折腾,只不过是在倾倒着他无由发泄的怒火罢了。 不过显然程越此刻也非常难受,他整个人如同被捆的粽子般被人丢在地上,一个身穿黑色劲装,脸遮黑色面纱的娇小身躯站在自己身后,时不时朝自己身上狠狠地揣上几脚,完全没有解开他身上紧缠的软鞭的意图。他曾费力地转脸过去看了,依稀认得这人正是此前在清歌馆中与自己打斗过几招的黑衣剑士。 看来自己这次又要欠上墨家一个大大的人情了,程越摇摇头苦笑了一声,生生忍下后腰处狠狠的一脚,恭声朝面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那名白衣老者道:“小子程越,拜谢墨家长者救命之恩。”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墨家的人?!”那个黑衣剑士闻言猛地从程越身后跳出来,指着程越清喝道:“你到底是谁,还给我从实招来。” 程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仰头朝白衣老者笑道:“如果小子所料不差,长者应当是江陵楚墨一脉吧?小子与南墨素无往来,此次身荷重恩,若日后长者有命,程某必赴汤蹈火,誓死相报。” “你也不用在这兜着圈子问我为什么会救你了,”那白衣老者爽朗地一笑,轻轻一拨程越,让他避过黑衣剑士被无视后那气势汹汹的一脚,说道:“墨家虽分南北,但总归源出一脉,程队主既与北墨渊源颇深,区区举手之劳,南墨自然也不会吝而不为。” 与北墨渊源颇深?程越听了这话,不觉想起当日在青苑中时,青夫子曾将程家的一杆金丝大槊送还给他,说是受长者之托才予以交付,当时自己就觉得程家与北墨之间的确有些关系,这是这关系是什么,却是他全然不知情的。如今听了这白衣老者的话,程越心中的疑惑不知不觉间又冒出了头来,只是他自己也知道,在北墨那里得不到的答案,在南墨这里更加不可能得到。 程越挣扎了几下坐起身来,将头朝那老者点了几点,恭敬地问道:“不知能否请教两位恩人的高姓大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二章 月迷离 “哈哈!”那白眉老者闻言,仰天长笑道:“你我今日之遇,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老朽既非望报之人,区区举手之劳,又岂可矜然自持,夸名道姓?江湖路远,世道罔极,日后若有缘得见,你自知之,若无缘再逢,说也无益。” “长者豁达,小子愧不能及!”程越慨然一叹,点头道:“既如此,程某便失礼了。然活命之恩同于再造,长者可否稍稍解我束缚,以全在下当面拜谢之意?” 白衣老者含笑着看了程越一眼,朝他身后犹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的那黑衣剑士柔声道:“阿夏,将他身上的软鞭解了吧,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阿翁,可不能这么轻饶了他。”那被唤作阿夏的黑衣剑士跺脚嚷道:“此前在清歌馆中,我好意为其示警,他却恩将仇报出手想要将我擒下,难道阿翁都给忘了吗?”说到这,他似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恨,又狠狠踢了程越一脚,朝白衣老者委屈地嘟囔道:“若是知道阿翁要救的人是他,我才不会答应给你帮手呢。” 白衣老者看了眼被踢得呲牙咧嘴的程越,摆手笑道:“好了,好了。要说起这事来,你还应该向程队主道一声谢才是,若不是他有意留手,只怕你阿翁我也难以从容脱身。” “什么?要我给他道谢?”黑衣剑士一听这话,顿时激动得跳了起来,大叫道:“若不是阿翁阻拦,这小贼早被我一剑捅出个窟窿了!反正他的命也是我救的,干脆一剑杀了他算了,免得杵在这惹我不痛快!”说着,他右手一抹腰间,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破匣而出,朝程越胸前直刺了过去。 不带这么玩的吧?一语不合拔剑就杀,这哪是墨家剑士的风范啊,这是魔家剑士还差不多!程越见眼前寒光闪闪当胸而来,心头郁闷地暗道,若不是被这软鞭给捆住了,自己还真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才行。 “阿夏,不可!”白衣老者见他长剑凌厉迅疾,不似玩闹,忙大喝了一声,身形一闪,鬼魅般抢到程越身前,骈出两指夹住剑尖,扭头朝他愠色道:“身为墨家子弟,岂能如此肆意妄为?!撒手!”话音刚落,那白衣老者两指一摆,长长的剑刃猛然间被完成了弓形,蓦然“嗡”地一声清响,跳出了黑衣剑士的手掌,白衣老者倒提长剑,宽大的衣袖在程越身前一拂,粗大的软鞭顿时如长蛇蜕皮一般打着旋褪到了他的脚边。 白衣老者朝程越抱了抱拳,歉然道:“老朽教导无方,还请多多见谅,程队主既已脱险,老朽这便告辞了。”说完,转身将提在手中长剑丢给黑衣剑士,朝他沉声道:“随我走吧!” 程越束缚得解,心中大安,他转动着手腕朝那黑衣剑士看了过去,只见他此刻正恨恨地瞪着自己,虽说月色朦胧,黑纱遮面看不清脸色,但想来必是深恶痛绝无疑了。 这家伙脾气不小啊,程越暗道,不过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就不与你计较了,想到这,他朝白衣老者一拱手,道:“长者保重!”说完,轻轻拍了拍被踢得生疼的腰臀,顿了一顿,朝那黑衣剑士笑道:“阿夏小娘子脾气剑术俱佳,若他日有缘再见,程某自当讨教。” “你,你知道他是女儿身?!”白衣老者霍然回身,两眼直勾勾盯着程越,失声惊叫道。一语既出,顿觉失态,他忙咳嗽一声掩了掩心头的惊异,抬眼朝阿夏看了过去,只见他的这个宝贝孙女此刻已是全身颤抖,杀意满盈,俨然处于暴怒的边缘,老者不愿多事,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纵身便从城墙边跳了下去。人尚腾空未落,老者扬手将一个黑黝黝的物什朝程越跑了过去,才叫了声“金创药”,余下的话语,便被一声愤怒的尖叫声淹没在溶溶月色之中。 她是女儿身,这很难辨别吗?程越见那老者惊愕之余匆匆离去,心中不由暗自嘀咕道,那娇小浮突的身材,尖细清脆的嗓音和无理取闹的刁蛮,岂是一袭遮面的黑纱能掩盖得住的?别告诉我这么明显的男扮女装,你老自己就没觉得是在自欺欺人啊,程越暗暗鄙视了一下那白衣老者,伸手将他抛过来的那物件抄在手里,摊掌一看,竟是一个小巧的瓷瓶,红红的软木塞塞住的瓶身里,滴溜溜地滚动着几颗手指般粗细的药丸。 金疮药?这可是好东西!程越长舒了口气,往城垛外望了望,倚着女墙坐下身来,胸腹间被弩杆造成的创伤,在经历过紧张而剧烈的搏杀后越发疼痛起来,这旧创才愈又添新伤,如不好生料理,一旦落下病根来,自己纵有扛鼎之力也将无从用起了。看来,这白衣老者的药丸送得还真是时候,程越庆幸地想道,南墨的金疮药,想必定是不寻常之物。 果然是好宝贝!程越将瓶塞拔开,一股浓浓的药香味顿时扑鼻而来,熏得他心头一振。他虽不曾学过医家之术,但却隐隐辨别得出这药丸的主要成分应该是三七——这种药材在后世被人说得神乎其神,甚至曾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说常服三七粉能养颜美容,延年益寿乃至于百病全消,这种说法对不对姑且不论,但就这三七来说,确实是一味难得的疗伤良药。只不过,这三七在汉家医典中大行其道却是明代以后的事了,这个时候的三七,应当还深藏于滇桂山区为土人所享,不为中原人士所熟知才对。这南墨之中竟能用三七制作金疮药丸,且随随便便赠与他人,看来还真是很不简单。 程越从药瓶中倒出两粒药丸,一仰脖吞了下去,将剩余的药丸连同药瓶珍而重之地藏在腰带内,闭上眼睛静静地思考起当前所面临的形势来:襄城县中的这一次遇险,可见高澄在围困颍川的同时,已经将手脚伸到了与宇文泰交壤的地域最东边,虽然说这里理论上还是侯景控制的河南之地,但西至南阳郡界,无异于行于敌国之境,自己一行人踪迹已暴,意图已显,未来之路,必是艰险异常。 就当前局势而言,要想继续完成西联宇文泰的任务,尚有三条求援的路线可走:其一溯汝水北上汉广郡,继而西行经广州鲁山之南阳;其二南走江夏郡,过东荆州直取荆州;其三则是沿汝水下叶县,过方城至南阳。这第三条路线最为短捷,是柳昕行前就已经与众人计议好了的路线,也是之前他曾与刘无敌约定,让他救下柳昕后,便夺船下汝水所去的路线。 之所以会让刘无敌从这条路线突围,自己是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在襄城县暴露行迹之后,因韩轨和高岳通过被杀的两名护卫掌握了柳昕原定的路线计划,柳昕脱险之后,在是否继续西经叶县之事上必将有所犹疑,从而将西去的方向选到北边的汉广或者南方的江夏。汉广郡在北,更接近于高澄实际掌控的地方,江夏郡在南,南梁或者宇文泰对那里的掌控均要远高于高澄,从表面上来看,就这三条路线来说,最险者当为过叶县,其次往汉广,最为安全则当属南趋江夏。但兵家常有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诡道之论,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叶县虽险,却值得一搏。 只是不知道柳昕他们现在情况如何了,刘无敌是否将自己的谋划告诉了柳昕,他们又是否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径直取道叶县,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程越想到这里,有些担忧地站起身来靠在低矮的女墙上朝城外望了过去:淡淡的月光下,目力所及之处朦胧一片,襄城的郊野就像是一个被蒙了一层白纱的盒子一般沉闷而虚幻,一条条一簇簇的火把在这个巨大的盒子边缘来来回回地移动着,远远地看上去光怪陆离的,像极了后世夜间街市上一条一条的霓虹。看样子,高岳他们还在汝水河边逡巡。 汝水河河面宽阔,河汊众多,此时又值夏五月,正当汛期,一叶扁舟藏于其间,虽在月夜,被发现的可能性也是不高的,况且河北岸并无敌踪,柳昕等人只要随便找个地方弃船上岸,便可有惊无险地避过沿着南岸不停搜索的敌骑。 程越深吸了口气,觉得胸腹间那股灼热的痛楚减轻了许多,想来是白衣老者给他留下的金疮药起作用了,他俯下身来,将解脱在地的软鞭捡在手里,从女墙上探出头去打量了一下城墙的高度,将软鞭的一头绑在墙垛上,另一头在腰间缠了一圈,紧紧攥在手里,远远地朝西边看了一眼,双臂在雉堞上一撑,整个人便像猿猴般朝沿着城墙滑了下去。 此时月上中天,一群被喧闹声惊起的夜鸟扑棱棱从襄城县中飞了出来,啼叫着越过城垣,消失在如烟似雾的月华深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三章 叶城骨 叶县乃形胜之地,也是河南诸县中历史渊源颇为深厚的地方。 春秋时,楚国贵族子高被封于叶,人称叶公。其人在汉刘向的《新序》中留下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叶公好龙,专用于嘲讽那些图虚名而避实务的荒诞之士。这个故事是否真实已不可考,因为刘向的《新序》原就是一本专以讽谏为政治目的的故事汇编,演绎或多于实际。但就叶公子高此人而言,在主政叶县之时,倒是励精图治,劝课农商,颇有一番作为,就连孔子周游列国时,也曾多次与叶公谈论为政之道,并称赞叶公治叶经验为“近者悦,远者来”。 战国时,魏据叶县,于邑北置昆阳,秦统一六国后,分置秦置昆阳、叶阳二县,由此昆阳与叶县或分或和,然两县地相毗邻,域出同源,时人多通言之。新莽末年,时为偏将军的东汉光武帝刘秀,于昆阳一役中以寡敌众,一战成名,由此延续了汉王朝数百年的国运。其时昆阳城虽在此叶县之北,然县境之地亦尽在战火之中。 自北魏一统北方之后,国势渐衰,尔朱荣趁六镇流民暴乱起于秀容,乱及皇权,于河阴之变中擅行废立,终被孝庄帝所杀,将大好局面拱手传之于高欢。时孝武帝元修不堪高欢专权,于是西亡长安,为宇文泰所立,高欢乃立元善见为孝静帝,由此北魏自洛阳、汝南东西两分,各称魏朝,叶县属魏之西。南梁大同四年,高欢遣大都督侯景练兵虎牢,将收河南,汝北太守卢勇率百骑于大隗山大败宇文泰麾下仪同三司程华,叶县在内的汾、颍、豫、广四州复归高欢,高欢死后,侯景叛乱,总制河南之地,叶县因在其治中。 此时侯景被围于颍川,虽号称宰制豫、广、郢、荆、襄等十余州之地,其实际掌控者不过颍、豫数县而已。叶县地接西境,俨然已经成了三不管的地带:侯景有心无力,高澄鞭长莫及,而宇文泰虽虎视中原,然因形势不明,犹自守于方城垭口之险。正是这种特殊的管治方式,使得叶县短时间成了各方角力的真空,暗地里潮流涌动,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得异乎寻常。 五月末的叶县县城在晨曦中咿呀一声打开城门,略微刺眼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县卒王老五的脸上,王老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搭手遮着直射过来的太阳,朝稀稀拉拉地排在身前等着进城的几个牵着马的驮夫不耐烦地喝道:“排好,都排好!一个个来,把身上的路引官凭都拿出来!”驮夫门忙挤挤攘攘地站成一排,一个个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与王老五争相寒暄起来。王老五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倨傲地端着手臂,将一张张盖着大红印戳的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骂骂咧咧地还给他们,满脸的不耐烦连越发炽热的日头都遮掩不住。 也难怪王老五满心的不高兴,昨儿个晚上,他们几个负责守门的县卒被城门官召过去训斥了一通,责令他们务必严守城门,按照规矩严格盘查出入城门的各色人等,说是为了防止奸细混进城来。就这破得四面漏风的小县城还要费这么大劲防备奸细,我看那肥头大耳的城门官八成是闲得发了慌!王老五心中郁郁地想道,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头几年说是要听宇文泰的,后来又说要归高欢管,今年开了春,又听人说,这地方属侯景的地盘了,折腾来折腾去,日子没见得好过一天,县里的壮实劳力倒是被征了一批又一批,眼见城外粟米地里的杂草都赶得上人的个头了,也没见有人回来收拾收拾。都说春争日,夏争时,这时候不来伺候伺候庄稼,等入了秋之后,都去啃泥吃土吧。 听城门官说,旁边的襄城县昨晚闹出了大动静,至于是怎么回事,他也没太听得明白,反正按县里的意思,只要有人带着兵器,就绝不能让他们进城,这话说来还稍微有点良心,城里面眼下除了几个当官吃皇粮的,剩下的就都是些老幼妇孺,真要是有人带着兵器进了城,这满城的人可都得遭殃了。王老五想到这里,眼中的厉色更加浓重起来,他仔仔细细地搜索着每个人得行囊,对耳边应接不暇的示好声充耳不闻。 “这叶县可是由南阳入洛阳的重要通道,也是方城路上的重要关节所在,出方城,过叶县,济颖、汝而至郑,是楚延伸南襄隘道达于中原的主要线路。”王老五正翻检完一个驮夫的行囊,忽听得不远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娓娓说道:“此路历经‘夏路’、‘周路’、‘秦驰道’,至今仍为大道坦途,是荆襄北上洛阳的最重要的道路。除了攻伐征战之外,此路更兼商用,历来水陆并举,大贾如云。你身从苏师甚久,难道就从未曾听说过?” 这人好像是在说方城路,王老五心中暗想道,这方城路的确如他方才所言,南下南阳、荆州,北上汝南、洛阳,以前走南闯北的商家都从此路往来,叶县正当此路中间,也曾号称富庶繁华之地,只可惜这十余年来的你争我夺,方城路早就没了往昔的热闹景象了。年轻人居然还知道这些也是不赖了,王老五抬头朝说话的那人看了过去,只见他身着锦袍,头戴小冠,骑在一匹壮硕的高头大马上,看面相浓眉深目,高鼻薄唇,仿佛不是汉家样貌,依稀辨得鲜卑胡容,在他身旁,一个侍从打扮的年轻武士落后他一个马头,正侧耳在听他说话。 胡人?王老五皱了皱了皱眉眉头,叶县地头虽小,但毕竟不是南朝汉人的疆域,见到胡人倒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但像这位年轻胡人郎君这般衣着华丽而侍从又极少的,王老五却是未曾多见,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来历。 “这方城路卑下倒还真没听说过,卑下倒是听说,长安下南阳有条武关道,可出武关,过商洛抵达郢、邓,乃是连通荆襄之地的要道。”那年轻侍卫接口道:“苏师自辞别三郎复为黄门郎之后,卑下就未曾见过他,也是卑下无福,想来当真令人叹息。” 武关道我知道,这黄门郎却是没听说过,想来是个什么官职之类的吧,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官职,听起来好像跟黄鼠狼颇有点关系似的,王老五心中暗笑道。 “是啊!我也好久没有见过苏师了,前段时间大行台左丞苏令绰驾鹤归西,我也未见他亲来祭奠,他与苏令绰号称‘二苏’,却未及灵前致意,想必是有什么要事耽搁了吧。”王老五听那华服郎君叹息了一声,说道:“苏师人品风采令人景仰,只可惜区区府衙之内,容不下此等巨擘,无端助长了那老贼的盛名啊!” “三郎噤声!此话不可轻言!”王老五见那侍卫身子猛地一颤,惊恐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失声叫了起来,心中狐疑顿起,那华服郎君骂了句老贼,就被他的侍卫惶惶然地喝止了,如此看来,要么就是这华服郎君心有不忿,要么便是那被骂的老贼所为不良,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人绝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兴许他们就是昨晚城门官所说的奸细! 如果他们真是奸细,自己一会要不要动手将他们抓扣起来?王老五想到这里,心脏在胸腔砰砰地剧烈跳动着,他勉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扭头朝城门处看了看,狭窄的城门洞内不见其他几名同伴的身影,只有几个荷担背锄的年迈农夫歪歪扭扭地倚在土墙上等着放行,王老五紧张得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抖抖索索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那把锈迹斑斑的环刀,抬眼朝两人偷偷看了过去,却见那名华服胡人猛地从腰间拔出了环刀,一刀将身下马额上一个雕木装饰的凸角平平削去,恨声道:“秦州之辱,虽死不忘,我与老贼势不两立!”那侍卫猛地一把将他的长刀抢了下来,牵着他的衣袖悲声低叫道:“麦积山下,寂陵已成,三郎切勿如此孟浪,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啊!” 王老五见那华服胡人拔刀出鞘,脑中顿时一阵发热,他未及去听那侍卫所说的话,‘有带尺兵者不可入城’的诫令在他耳边如雷鸣般轰响,眼前仿若浮现出县中孤儿寡母被刀劈剑砍惨死一地的悲惨场景。胡人残暴凶悍,决不可将他放入城去!王老五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当啷一声将环刀拔出鞘外,用刀一指两人,颤着声音高叫道:“大胆奸细,竟敢在叶县城门持兵喧哗,还不速速下马受缚!” 那华服胡人闻言一惊,忙勒马往前细看,却见小小的城门入口处,一个须发斑斑的老年县卒,挺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畏缩却又决然地挡在自己马前,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刀刃上,闪烁着凌厉的白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四章 南人勇 “奸细?你是说我们是奸细?”那侍卫驱马上前几步,皱着眉头看了看一脸决绝之色的王老五,心中有点好笑,他从胸前衣衫里取出一卷文书,随手丢了过去,淡淡道:“我们不过是南下荆州的商人,官引文书在此,你好生看看。” 王老五将文书接了过来,抖着汗湿的双手摊开来看了一眼,只见这文书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至于写得是什么王老五却一个字都不曾认得,只在文字的最下面看到了一个红彤彤的官方印信,据他的经验判断,这应当是一份大魏国豫州郡下某县所署的官方文书。 王老五皱着眉头将文书卷了起来,抬手抛给那侍卫,生硬地说道:“侯王已脱离魏国归属梁国,敝县如今只认侯王钧印或南梁国印,你们手中的文书不能在敝县通行。”说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原来的魏国印信,需找县令加盖本县印鉴之后,才可继续使用。” 那侍卫闻言一怔,他没想到河南之地被那侯景一闹,竟闹成了这般混乱不堪的局面,难怪如今这方城路上百业凋残,商贾惨淡,想来昔日的繁华应当都是被这些人为设置的各种障碍给消磨殆尽了。想到这,他不胜其烦地将文书接了过来,顺手挂在马鞍上,沉声道:“既如此,你且让开,我们自当入县拜访贵县县尊。” 王老五闻言不退反进,持刀往前迈了一步,仰头叫道:“敝县有令,有带尺兵者,不得入县。还请两位将身上所带的兵刃撤下,我自会依例放你等入城。” “哟嗬!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扣下我的兵刃?!”那华服胡人在一旁冷眼看了一阵,见王老五否了他们的官凭路引,心中早就不忿,只是碍于行藏,不想把事情闹大,没曾想这个小小的守门县卒竟如此冥顽不灵,就凭一句敝县有令,便要将自己随身所带的兵器留下,他一介贵胄,哪里受得了这般安排,闻言不由得大怒,怪叫一声,喝道:“你若不让开,休怪我手中刀不认人!” 王老五见此人勃然作色,盛怒之下面目骇人,心中顿时惧意暗生,他面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紧咬嘴唇,颤抖着声音道:“入我县中来,就要遵我县中的规矩。你等若想要恃强硬闯,便是我全县上下的生死之敌。” 那侍卫正要说话,忽听得城门处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四五名衣甲单薄的县卒正拖着长枪朝这边跑了过来,围在城门处看热闹的人群被他们一冲,顿时乱哄哄地闹成了一团。那侍卫瞥了眼王老五,扭头对华服胡人低声道:“三郎,这人虽可恶,但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卑下以为,我等不如入乡随俗,由他去吧。”说着,他指了指前方闹哄哄的城门口,道:“又有县卒要过来了,三郎身份尊贵,无需和一群卑贱的蝼蚁一般见识。” “来了又怎的?我还怕了他们不成!莫说是区区几个县卒,就是叶县县令在此阻拦,我要杀他也不过像宰猪屠狗一般!你以为侯景那羯奴敢因为这个与我为难?!”华服胡人恨声道:“我在秦州受够了老贼的欺辱,难不成到了这里,还要在几个县卒面前忍气吞声不成!”说完,他一挺手中环刀,朝王老五大喝道:“不想死的话,马上给我让开!” 王老五见他面带狠厉之色,心中惧意更盛,进退难决之时,他忽然听到身后喊叫声一片,听声音,依稀是自己平日里一同守城门的同伴赶到了,他偷眼往后一瞧,果然见几名要好的军士正不远不近地站在城门处,顿着手中的长枪朝这边连声鼓噪。王老五见此,心中大安,他壮了壮胆,活动了一下提刀的手腕,梗着脖子朝那华服胡人叫道:“国有国法……” 话音未落,王老五只觉耳边风声呼啸,他心头大惊,硬生生将剩下的话咽在肚子里,下意识地侧身一避,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自己后背上顿时结结实实地挨上了一鞭,烈焰炙烤一般的疼痛连同一股被鞭打的巨大力道猛然隔断了他正常的呼吸,他胸口一窒,身体便像烂泥般瘫软了下来,手中长刀跌应声落在城门口硬实的石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不知所谓!”那华服胡人跳下马背,伸脚将王老五翻过身来,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用马鞭遥遥地朝不远处那四五名惶然欲退的县卒点了点,扭头朝侍卫笑道:“南人素来懦弱,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不过是些各顾己身的两脚羊而已!豫襄入魏百年,南人秉性愈弱,人数虽多,望风即溃,一如此等人。” 那侍卫看了看在畏畏缩缩地站在远处不敢近前的县卒,又看了看闭气晕厥在地的王老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华服胡人轻蔑地一笑,抬脚朝王老五腰上狠狠一踢,将他从晕厥中踢醒了过来。王老五发出长长的一声痛呼,还没来得及挣扎着爬起身来,一柄明晃晃的环刀便抵在了他的喉咙上。他勉力睁开双眼,只见那胡人正狞笑着看着他,惊惧之下,他不由得扭着身子挣扎了几下,腰间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痛呼出声来:“你要干什么?!你敢伤了我,难道就不怕与我全县为敌吗?” “与全县为敌?你说的是他们吗?”华服胡人大笑着指着远远地围观的众人,鄙夷地说道:“若都是这样的人,我纵然与你举国为敌又有何惧?!”说着,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依我看来,宇文泰、高欢之流实在是徒有虚名,拥我大魏虎狼之师,临此南人怯懦之众,却坐视南梁萧家老儿割据江南数十年,真真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那侍卫听了他的这番说辞,面露尴尬地笑了笑没再言声。 王老五躺在地上看着城门处几个同伴进退两难的身影,心中的悲苦之意有如江潮般翻腾奔涌,他希望他们能仗着长枪像勇士一般站过来为自己主持公道,同时,他也希望他们都站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因为一时不忿而搅进这场冲突当中来,这种矛盾的念头在他心里此消彼长地拉锯着,堵得他的胸口沉沉的非常难受。 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壮实劳力,都是家中的顶梁支柱啊,若真是为了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去触怒这个暴虐凶狠的胡人,一旦有个什么死伤残废,留下的那些孤儿寡母就只能沦为奴婢甚至活活饿死,王老五悲哀的想道,自己上无双亲奉养,下无儿女承膝,就连相依为命的老妻,也在去年一场大病之后撒手人寰了,就这么个孤弱无用的将死之身,何必还要在此忍受胡人的鞭打羞辱,成为他人生死难决的困扰呢。 想到这,王老五只觉一股悲愤的情绪猛地涌上脑海,他强忍疼痛,用劲挣扎了几下,两手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了他刚才掉落的那柄锈迹斑斑的环刀,拼力将抵在自己喉间的刀尖磕开,一滚身站了起来,面红耳赤地用环刀驻着颤抖的身体,朝那华服胡人气喘吁吁地叫道:“我,我跟你拼了!” 那胡人原本并未心存杀意,不过是想借机发泄发泄心中郁积的愤懑和不快而已,此刻见方才还被自己极力嘲讽为怯懦的两脚羊的南人老叟竟然趁着自己一时不备架开了自己的环刀,还不知死活地持刀而立公然叫阵,内心中那久被压抑的扭曲自尊顿时炸裂开来,他睁着双通红的怪眼死死地盯着王老五,阴狠地狞笑了一声,森然道:“既然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我元三郎没有好生之德了!”说完,手腕一转,锋利的环刀在身前划了个耀眼的圆弧,带着风声朝王老五头顶直劈而下。 王老五只觉全身酸痛疲软,驻着刀的双臂也软绵绵的用不上半点力道,他扭过头去,看也不看劈来的那一刀,只是朝情急之下想要奔过来的同伴们摆了摆手,凄然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在等死的时候,想不到一刀劈下竟要如此之久,王老五酸楚地想道,听来往县里的一些富贵人家说,信佛的人都是有轮回转世的,却不知道自己这个信不起佛的人,死后会不会也可以投胎,如果能投胎的话,下辈子还是别做人的好,乱世之人命如草啊!王老五想得正沉,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惊呼,他还未及睁眼看时,头顶上又传来“铮”的一声脆鸣,随即,一个狂怒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是何人?!竟敢坏我之事!” 王老五惊诧地睁开双眼,只见那华服胡人正气急败坏地指着左边大声叫骂,他的那名侍卫侧身而立,长刀出鞘,正面色凝重地盯着前方,而那柄本该劈掉自己半个脑袋的长刀,此刻正跌落在脚边的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幽幽的寒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五章 何为懦 王老五庆幸地摸了摸脑袋,定神往左边一看,只见一个平帻葛衫的年轻男子正嘴咬草根,优哉游哉地微笑着看向自己,那男子眉清目朗,神采飞扬,虽意态甚闲,却别有一番轩昂之气,只是右边颧骨到耳垂边,一道隐约可见的疮疤如龙蛇般蜿蜒在他英俊的脸上,略略影响了他的清秀之容,却因此平添了几分坚毅铁血的味道,明晃晃的阳光穿过城堞照在他的身上,将他映照得仿佛沐光而来的神仙一般。 少年郎就是心高气傲,喜好替人出头使气,王老五看着那年轻男子满不在乎的表情,一股亲近怜爱之情从心底猛地升腾起来,他不安地想道,这年轻人看上去还不足二十岁,虽身材魁梧体态矫健,但毕竟年少力孤,只怕不是那胡人和他手下侍卫的对手,自己死则死矣,临了不能再害了人家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想到这,王老五顺了口气,将驻在地上的环刀用力提了起来,朝那少年摆手急叫道:“快走,快走!你打不过他们,别白白在这葬送了性命。” “你到底是谁?我元三郎从来不杀无名之辈。”华服胡人瞥了王老五一眼,理也没理睬他,高声朝那年轻人怒喝道:“你有胆打掉我的刀,就没胆报上你的姓名吗?” 那年轻男子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他将嘴里的草根吐掉,径直走到王老五身边站定,躬身朝他施了一礼,朗声道:“多谢长者厚意,小子虽年轻鲁莽,但却不是自不量力之辈,区区一个胡人,还不在小子话下。”说着,他一手接过老县卒手中的环刀,一手托着他的肩膀往城门走了几步,轻声道:“长者请自去休息,待小子出手替您教训教训这个无礼的胡人,以申您一鞭之屈。” “岂有此理!”华服胡人见那年轻人居然将自己视若无物,反倒对那卑贱的老卒礼敬交加,不由得气由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右手一抖,顿时将握在手中的马鞭伸展开来,轮臂一鞭朝身前两人兜头抽下,长鞭嘶风,毒龙般直往那年轻人后背扑去。 鞭还未及身,华服胡人便觉眼前一花,那年轻人已飞快地转过了身来,此刻正一脸冷笑地面对着自己,手上却已抓住了自己马鞭的鞭梢。那胡人惊喝了一声,用力往后扯动马鞭,想将长鞭夺在手里,不料一抽之下,马鞭却如同被钉在巨石之上一般,无论他怎么用力也不能扯动分毫。 他涨红着脸看着对面不住冷笑的汉人少年,猛地仰头一声狂吼,双手握住鞭杆,用尽全身力气往后猛拉,正当他力道尽出之时,突觉鞭梢处的巨大的阻力瞬间消失无踪,魁梧的身躯顿时像崩山溃岳般往后便倒,惊惧交加之际,他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怪叫,身体便重重地倒撞在马腹上,那匹高大健硕的青海骢灰秋秋一声长鸣,撒开四蹄便往来路奔去,直将城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冲得个七零八落,哀声四起。 那华服胡人撞跑了坐骑,后倒之势仍未衰减,又蹬蹬蹬地连着急退了好几步,这才在侍卫的撑扶下勉强站稳身子,他扶着侍卫的肩膀往前一看,只见对面那汉人少年微笑着拍了拍手,满不在乎地说道:“既然你非要问,告诉你也无妨,鄙人汝阴程越,现充河南王中兵参军侍从,敢为阁下又当如何称呼?” “程越?!你就是程越?”华服胡人还在抢鞭的余韵中未及反应过来,扶着他站在一旁的那名侍卫却已然惊叫道:“你就是那个击伤元柱,夜战秀容,火烧襄城,计夺柳昕的程越?!想不到高岳在出襄城的各条道口上层层设卡,你还能从容脱身,遁至叶县!侯景军中无双勇士之名,你当是实至名归!佩服,佩服!” 什么火烧襄城,计夺柳昕,这都是谁演绎出来的段子?襄城渡口那把火,是柳昕烧得好吗,跟我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程越没好气地白了那侍卫一眼,暗自腹诽道,还有,什么叫从容脱身,遁至叶县?你可知道从襄城城墙上跳下来算起,我已经在两县边界潜藏了五天,在这五天时间里,高岳的骑兵几乎把襄城四周地皮都犁开了三尺深,五天来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其中的艰险心酸可谓倾尽汝水也洗不清,这家伙却用从容一词来形容,实在是侮辱了高岳。 不过好在经过五天五夜的休养,自己的伤势在墨家金疮药的帮助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然,在这里遇到这个蛮不讲理的胡人,我还不是只有忍气吞声的份?!想到这,程越微微一笑,对那侍卫道:“想不到程某数日不出,贱名便已传遍四方。阁下既知我姓名,不妨明示敌我,否则程某杀意一起,难免不会伤及无辜啊。” 那侍卫听着程越似庄似谐的话语,看着他白牙森森的嘴脸,心头不由一怔,愣了半晌,忙拱手道:“我等只不过是走南闯北的客商,此行乃是下荆州采买货物,与阁下是友非敌,还请程护卫不要多心。”说着,他勉强一笑,道:“至于程护卫的那些英雄故事,河南诸县都已传遍,我等一路行来,多有耳闻,故而略知一二。” “原来如此,”程越盯着那侍卫躲闪的眼睛,指了指黑着脸站在一旁的华服胡人,淡淡地问道:“这位郎君衣着华贵,胡眉虏目,难不成便是你家主人?” “南蛮子休要猖狂,莫要以为你能在高岳手下逃得了性命,便可以在我鲜卑勇士面前如此放肆!”那华服胡人在一旁听到程越说他是“胡眉虏目”,顿觉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猛地往前迈了一步,虎视眈眈地站在程越对面,大声怒喝道:“高欢父子兄弟不过是窃了我鲜卑贵气,骨子里还是懦弱卑贱的南蛮余孽,斗得过他们算得了什么英雄?有本事的话,与我元三郎光明正大地来斗上一场,看我能不能你碎尸万段!” “南人怯弱卑贱?你当真是愚不可及!”程越皱眉答道:“远的且不论,韦睿韦怀文合肥灌城,俘斩过万,魏人惧而号之为‘韦虎’;白袍将军陈庆之孤军入洛,大小数十战,一日陷三城,未尝小挫,童谣歌为‘千兵万马避白袍’,南人何懦?”说着,程越指了指身后不远的王老五,朗声道:“如此长者,虽年老体衰,手难缚鸡,却敢于挺身相抗,虽死无悔,何人敢称其懦?” “倒是你自称元三郎,程某却不知你究竟是高家之元,抑或是宇文家之元。”程越毫不客气地朝元三郎大声说道:“若是高家之元,静帝元善见不过是提线木偶,仰人鼻息之辈,难道是勇而非懦?若是宇文家之元,魏文帝元宝炬也不过是傀儡当政,柔然兵起,妻子难顾,莫非也可称勇而非懦?” 话音未落,程越便见元三郎瞪着双喷火的眼睛,怒不可遏地朝自己猛扑了过来,程越见他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心中不由得大为好奇,难不成这元三郎还真是皇家血脉?要不然他怎么会一语不合便以死相博?想到这,程越身形一转,让过他扑来的身子,右手一拍,腰间带鞘长刀猛然挥出,重重地点在他肩窝上。 元三郎“呀”地痛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挣不起身来,他咬牙切齿地盯着一头雾水的程越看了好一阵,猛地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那侍卫厉声叫道:“父辱而子死,主辱而臣死,苏质,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那被唤作苏质的侍卫无奈地抽出刀来,苦笑着对程越道:“程护卫,你武力超群,苏某自知不是你的对手,然古人有言:士可杀而不可辱。三郎幼出秦州,早失慈爱,性格虽怪戾,然本性良善。城门之争,他虽有心为难,却并无伤人之意,你却为何借勇怯之论辱及君父?苏某虽知必死,却不敢稍忘大义!请程护卫拔刀。” 这?程越看着苏质一副大义凛然,悍不畏死的模样,心中顿时如蒙上了一层浓得像墨一般的迷雾,他将点在元三郎肩窝上的环刀收了回来,退后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程某愚钝,不知二位为何将我恨若仇寇,若是程某在言语间有何冒犯之处,还请二位明言,以免程某伤及他人而不自知。” “你,你当真不知?”那侍卫看了元三郎一眼,沉声朝程越问道:“你方才的元家之说,确定不是有的放矢?” “程某何来的有的放矢,不过是就着三郎的名姓顺口而说罢了。”程越看了看一脸心伤之色的元三郎,低声问道:“莫非,这元三郎,真是魏朝皇室子孙?” “不错,本人正是魏室元家子孙。”元三郎见苏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既然程护卫是河南王麾下,那元某说也无妨。”说到这,元三郎顿了顿,幽幽道:“方才你所说的傀儡魏文帝,便是阿爷,而那柔然入侵之时未能被顾及的妻子,便是阿母乙弗皇后。元某,正是当今文帝第三子,武都王,元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六章 叹兴亡 程越一愣之下,忙拱手作礼,歉然道:“原来竟是武都王当面,程某眼拙,不曾识得贵人,还请武都王恕罪。” “罢了罢了,程护卫之大礼,三郎确实担当不起。”元戊叹了口气,面色落寞地摆了摆手,沉声道:“程护卫是河南王麾下的无双勇士,元某却不过是仰人鼻息的落拓游子,你我原无干系,何来恕罪一说。” 程越听得元戊语中满是愤懑之意,心中微微一动,嘴上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朝他又拱了拱手。旁边苏质见元戊在外人面前竟毫不掩饰自己对宇文泰的不满之意,心下大急,连连咳嗽了几声,欠身朝程越尴尬地解释道:“武都王近日四处奔波,身心疲惫,偶发过激之言,不过是为了排遣内心的烦闷而已,程护卫且莫要放到心里去。” “什么偶发过激之言?苏质,你随我多年,我心头的苦楚难道你还不知?”元戊涨着通红的长脸,朝苏质高声嚷道:“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在这为那老贼遮遮掩掩,究竟是何居心?!” “三郎啊!”苏质闻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朝元戊哀声叫道:“卑下世受皇恩,自大统七年始侍奉三郎,至今已五年有余,卑下对三郎之心天日可鉴。三郎心中之苦,卑下感同身受,由秦至楚,虽蒙屈深重,但毕竟性命无忧,爵位不失,三郎何不稍加隐忍,曲而求全?”说着,他膝行两步,上前扯着元戊的衣袖泣道:“卑下之言,绝无他意,只是忧心天道蔽塞,人心可畏,若今日之语有一字泄于老贼,卑下只怕他凶相一露,将不利于三郎你啊!若如此,卑下纵然万死,又有何面目见文皇后于地下?” 元戊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泪如泉涌,他狠狠地将马鞭丢在地上,俯身抱住苏质,嚎啕道:“阿质啊,阿质,我元三郎恨啊,恨啊!”说罢,两人顿时哭作一团。 程越侧身站在两人旁边,见他们旁若无人地抱头痛哭,心下也不觉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意,他转过身往后走了几步,来到正伸着脖子往这边观望的县卒王老五面前,从腰间摸出一块黑黝黝的铭牌举在他眼前,轻声道:“我是河南王麾下中军队主程越,奉命西行,今日过县,多有打扰。”说着,他转身朝城门口三五成群远远地站着看热闹的人指了指,扭头道:“人皆涌于城门,恐生变故,还请长者将众人按例查验通行,勿使聚众围观。” 王老五看了看眼前那块铭牌,上面写的什么他虽不认得,但见其材质精细,非金非木,黝黑的漆面上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知道定是军中厮杀汉所用的身份标记,又听他说是中军队主,自然明白他在军中也是五十人之长,身份虽不言高贵,但相对而言,已非低贱之流,指使他一个小小的县卒堪称足够。再者说,自己这一条老命,还是他出手救下的,于公于私,都该听他安排才是。 听他说完,王老五忙点头哈腰地满口应了下来,他转身朝城门口一挥手,立时就有四五名同样装束的县卒拖着长枪跑了过来。王老五与他们略略复述了程越刚刚所说的话,他们几个便轰然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绕过尚在抱头痛哭的元戊两人,朝四散在城门周围的人群奔了过去,不多时,小小的叶县城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喝骂和喧闹。 程越一把拉住想要跟着他们一同过去的王老五,微笑着问道:“方才那胡人所说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听是听到了些,不过小老儿站得远,他们有的话又说得太细,倒是没有听得真切。”王老五疑惑地看了程越一眼,想了想,说道:“那胡人唤作三郎,是走南北的客商,估计是受了什么人的欺凌,只听得他骂了好几回老贼。”王老五迟疑了一下,接着道:“如此乱世还得出门行商,也真是难为了他。烦请郎君告诉他,他若是要进城去,小老儿也不再拦着他,只是望他以后在外多行走时多加隐忍,莫因此惹下大祸来才好。” “哈哈哈哈!”程越听到这,不由得放声大笑,他看了看一头雾水般面朝自己的老县卒,忍了忍心中的笑意,拱手道:“长者见识果然不错,程某这便去瞧瞧那个叫三郎的客商,恕不奉陪了,长者有事请自便。” “不敢不敢,小老人孑然一身,贱命一条,可不敢劳郎君称长者。”王老五红着脸连连摇手,急急忙忙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老儿今后便去信了佛,日日吃斋诵经,只求郎君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程越闻言,含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却见他忙不迭地回施了好几次礼,用衣袖遮着脸,慌慌张张地朝前面逃也似的飞快地走了,连驻在地上的环刀都没来得及收。程越不由得莞尔一笑,转过身朝元戊那边走了过去。 元戊此刻已经停住了哭泣,刚刚将胸中的郁闷发泄了一通,他此刻心情已平复了许多,往日的冷傲之气又堆上了脸颊。程越见他一脸警惕之色地看着缓步过来的自己,两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微微抖动,心中顿时了然,他斜着眼看了看按着刀柄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的苏质,咧嘴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怎么?此刻想起来言多必失了?嗯,杀人灭口,倒也是个不错的补救之法。” “你!你!”元戊气急败坏地看着满脸不屑的程越,只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语无伦次。 “程护卫慧眼如炬,倒是我自作聪明了。”苏质长叹了一声,垂下放在环刀刀柄上的手,颓然叹息道:“三郎并无害你之心,只是想让足下替我等保守秘密而已。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还请程护卫多多体谅三郎的拳拳之意。” “体谅?笑话!”程越冷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便是你们要的体谅?是不是若我不愿体谅,你等便用它逼着我体谅?”程越一指元戊的衣袖,森然道:“想我程某自入得行伍以来,每临战阵,无一不是刀戟交睫,践矢蹈刃,纵是枪林箭雨也可全身而退,岂会惧你这尺寸之锋?可笑你等竟以戚戚之心,度我落落之腹,如此妇人之态,居然还敢觍颜说什么胡勇南弱!” 说着,程越用脚在地上一挫,将元戊那柄被打落在地的环刀踢起来提在手里,转手一按,锋利的刀身直直地扎进地面,噗地一声直至没柄,他拍了拍手,意兴阑珊地叹道:“之前听你大骂宇文泰为老贼,举止虽显鲁莽,勇气倒也可嘉,亏我还将尔等视为卧薪尝胆、雪耻图强的英雄之辈,想不到堂堂皇家贵胄,竟也是一个向隅而泣、苟且偷安的可笑懦夫!”说完,他转过身去,背着双手,神情落寞地朝城门缓步而去。 “你,你站住!”元戊听了程越方才那番话,胸中就像打碎了调料罐一般,五味杂陈,他那深铭于灵魂的高傲与自卑猛然间滚涌搅拌起来,混作一团,在他脑海里翻江倒海般地肆虐着,在程越的嘲讽与鄙夷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丝令他有点心悸的声音,他看着程越的背影,心头一急,猛然喝道。 “武都王有何吩咐?”程越慢慢转过身来,淡然问道。 “你,你刚才说什么?”元戊被程越脸上淡若云烟的神情一激,气息不由得为之一滞,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住心头的躁动,飞快地说道:“你刚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话?我说的什么话?”程越微皱着眉头,不悦地说道:“我说你是个苟且偷安的懦夫,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这个,本王不与你计较。”元戊舒了口气,涩声道:“本王是不是懦夫,你一个外邦武夫说了不算。本王想问的是,你说骂宇文泰为老贼便是在卧薪尝胆、雪耻图强,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到这,元戊顿了顿,接着说道:“虽然我以前没听过卧薪尝胆这个说法,但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这里想必讲的是吴王夫差的故事。你这么说究竟指代何意?难不成,你与那宇文老贼,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纠葛?” “程某与宇文泰并无半点纠葛,相反,本次程某之所以会离军西行,说起来还得仰仗宇文泰方能成事。我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叹你元家雄风难继,恨这世间奸雄弄权,聊抒几句怅然胸臆而已。”程越淡淡地看了神情复杂的元戊一眼,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幽然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想当年,五胡十六国纷乱天下,道武皇帝重整代部,旌麾南指,灭燕去秦,肇基大国;太武帝六军出塞,威震柔然,力取胡夏,混一北方;其后文成、献文、孝文诸帝,虽武功稍逊,却无一不是守成令主。程某虽非胡身,亦望气而心折。” 说到这,程越吐了口气,垂下头来,沉声道:“此后六镇民变,元家就此由盛而衰,河阴之变之后,朝纲更是土崩瓦解。尔朱荣、高欢、宇文泰之辈趁势而起,擅权砖政,祸乱宫闱,挟天子以令诸侯,屠王侯而甲天下,巍巍元魏,到此几至荡然无存!感喟兴亡,令人扼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七章 说敌我 元戊听到这里,已是泪注双目,恨涌心底,他是正宗的鲜卑元氏子孙,也曾师从博学大儒苏亮读经学史,对祖上的赫赫威名和盖世武功他自然要比一个异族了解的更多,同样,对先辈们的节掣之恨和屈辱之苦也要比一个外人领略得更深。 自他记事起,他便经历了元氏诸王在宇文泰的授意之下,杀死了姑姑元明月之事。其后,他又亲见自己的阿叔,当时贵为一国之君的孝武帝元修在宫中饮酒后吐血身亡。虽然外界都说姑姑元明月生性放荡寡廉鲜耻,虽说阿叔死后自己的阿爷才得以被推上了皇位,但在元戊的心里,这都应当是元家的家事,该如何处置只能由元家人自己来决定,而不该被宇文黑獭一介外奴干预逼迫。 阿爷登基后,阿兄元钦被立为皇太子,自己被册封为武都王,阿娘也被册封成为皇后,在外人看来,自己家一切都开始变得美好和令人称羡,但只有元戊自己知道,宇文泰便是横在自家所有人头顶上的那一片重得让人窒息的乌云。尤其当柔然屡屡来犯,而朝廷却无力征讨时,他常偷偷地看到阿爷在朝会后和阿娘抱头痛哭,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伯父扶风王元孚,才知道原来是宇文泰在威逼阿爷迎娶柔然头兵可汗的女儿并废除自己母亲的皇后之位,从此,幼小的元戊心里,仇恨宇文泰的种子开始勃然生发。 当他随着被废黜皇后之位的母亲远赴秦州担任刺史时,当他在州衙内领受一条出自“皇帝”的旨意时,内心中对河阴之变的痛惜便会更加深刻一次,而胸腔里对宇文泰的仇恨和杀意也会更加深厚一次,尤其是在他那仁恕慈悲、与世无争的母亲被逼去世后,时常盘旋在他脑海中对宇文泰的恨意便已然成了他夜不能寐的梦魇。 是啊,母亲!元戎一想到那张含恨而逝的美丽面庞,被怒火炙烤的内心便如刀割一般地疼痛。这剐心的疼痛使得他不由得又想起当日与母亲诀别的那个悲伤的夜晚: “人生来便是受苦的,而今阿娘苦难已尽,别无牵挂,只是心中放不下阿钦和你,你要告诉阿钦,你兄弟两人不要怨恨柔然人,不要怨恨郁久闾氏,不要怨恨宇文泰,更不要怨恨你的阿爷,”乙弗皇后闭上了她往昔流光溢彩的眼睛,晶莹的眼泪如喷涌的泉水般在如脂似玉的脸庞上肆意流淌:“苏亮苏景顺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人才,有他教导着你,阿娘放心。你要好好跟着苏师修业养德,争取将来能给你阿爷和阿兄做一个造福百姓的社稷之臣。阿娘久沐佛泽,今日便要到佛祖座前侍奉了。阿娘此生别无他愿,只求皇帝圣寿万年,天下富足安宁,纵死也没有遗憾了。” 都说乱世人命贱如草,可谁又能体会身在帝王之家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又是一种何样的悲哀和无助,元戊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翻江倒海的悲伤和恨意在外人面前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过了半晌,他猛地甩了甩头,深吸了几口气,睁开泛红的眼睛看着一脸淡然的程越,颤抖着嘴唇喃喃道:“家门福薄,慈亲永诀;社稷不幸,巨蠹横廷。你说的没错,本王确实是个苟且偷安的懦夫,是个不忠不义不臣不孝的懦夫!” 说着,元戊猛地上前两步,将程越插入地下的环刀一把抽了出来,目光灼灼地望着西北,恨声道:“本王与宇文老贼已是势不两立,他怕我在秦州建立根基对他不利,于是千方百计将苏师调离,又解我刺史职务,迫我离开秦州,矫命让我巡行东南,险恶用心,路人皆知。我元戊乃道武之后,天家嫡系,岂能就此束手垂头,任人宰割!” 侍卫苏质侧身在旁,听元戊语声凄恻,心中正黯然伤神,突又听得他当着外人的面公然说要与宇文泰决裂,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猛地抢身上前,拉着元戊持刀的手臂,哀声急道:“三郎慎言!三郎慎言!若是这话被丞相知道了,可不得了!” “慎什么言!难道我不说这话,老贼便能饶得了我不成。”元戊用力挣了挣,只觉手臂被苏质扣得严严实实的,轻易挣脱不开,不由得作色怒喝道:“生死,命尔!我堂堂一介武都王都不怕,你区区一个侍卫又有何可畏!”说完,他又挣扎了几下,恨恨地道:“再说,此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那老贼又没有通天彻地之能,你又何必惧怕如此!” “好了,好了,”程越见元戊如此,心中好笑,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武都王胆气过人,程某佩服之至。程某此行虽有求于宇文泰,然所涉之事仅在颍川之围,除此之外,程某与他别无纠葛,武都王负气激愤之所言,程某自然不会妄语妄传。只不过,”程越语调一转,淡淡地看了略显尴尬的元戊一眼,继续道:“程某很是好奇,武都王打算如何与宇文泰决裂?莫非就凭手中三尺之刀?” “南蛮小辈,岂敢轻视与我?!”元戊闻言大怒,厉声道:“我元家坐领长安,雄视天下,猛将精卒数十万计,杀一宇文老贼,直如屠狗而已。” “是啊,元家将雄兵猛,的确足以争霸天下,只可惜将非元家之将,卒非元家之卒啊。”程越轻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论将,李虎、李弼、赵贵、独孤信、侯莫陈崇之辈,皆有运筹帷幄之能,万夫不当之勇,只可惜此等良将不是宇文泰之亲信嫡系,便是他的知交故旧,虽名为元家之臣,却终是宇文之属。除此之外,达奚武、杨忠、王思政、韦孝宽之徒,谁人不仰宇文泰之鼻息而俯首于丞相阙下?武都王所谓杀宇文泰如屠猪狗,程某着实是只能为之一哂。” 元戊闻言,面如死灰,神情怆然,他飞快地蠕动着嘴唇,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过了半晌,颓然一声长叹,将手中环刀抛在地上,涩声道:“孝文皇帝承先代威武之业,继以文教,尽除旧制,再立新章,虽雄才大略,却难免遗祸。六镇之设,胡汉杂然,边民作乱,危害社稷,葛荣一起,皇朝勇烈之士皆投身于贼。秀容精骑,高欢尽取,武川良才,宇文囊括,以致煌煌天家竟无人可用,唯有元欣、元赞之辈尸位素餐,盛名之余,一无是处,元家事业,皇朝纲纪由此溃散,想来实在令人心肺崩裂,肝肠摧折啊!” 说完,元戊朝程越深深一躬,拱手作礼道:“国之将亡,其人哀伤,言语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方才听阁下语及卧薪尝胆、雪耻图强,元某虽生性驽钝,却也知其间或有深意,如阁下不弃,还请直言教我。” 程越忙闪身避开他的一拜,拱手答了一礼,笑道:“程某年少轻狂,思虑难周,信口之言,岂敢称为深意?武都王敬贤礼士之心,程某受之有愧。” “老成之语,未必谋国,信口之语,或为良药。况且我元家已然病入膏肓,如依守成之法,终不能治此沉疴。世有非常之人,方可能行非常之事,三郎走投无路,唯冀非常之法来行此难为之事。阁下如有良谋,还请直言相告。”说着,元戊抬头看了程越一眼,缓缓道:“况且,元某久从苏师,颇学其观人之法,我看阁下虎视鹰扬,眉宇间大有万里之望,料非居于人下之辈。侯景势窘力竭,亡在须臾,绝非阁下久事之处,大丈夫处世,当趁时而起,傲翔天下。或许元某破局之日,也正是阁下大起之时。” 看来这个元戊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程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和嚣张跋扈,但想不到他的内心竟如此的细腻和多智,从防备自己泄露他的愤懑之语,到打听自己所谓的深意之谋,他脸色变化无缝衔接,态度转换自然有度,可谓是嬉笑怒骂,庄谐尽出。元戊此人,不可轻视! 想到这,程越朝他拱手一笑,道:“武都王所言,程某实在是愧不敢当。不过说到宇文泰此人,扪心而论,其与程某而言实敌而非友,其对程某的威胁远大于利益。为何这么说呢?”程越自问自答道:“侯景北叛高氏,举河南之地而入南梁,觊觎州郡者,非宇文泰莫属,此番虽是向其求援,实际不过是抱薪救火而已,薪不尽则火不灭。且南梁与宇文泰争锋关中,鏖兵荆楚,互有胜负,如今南梁武帝年事已高,诸子孱弱,国中一有骚动,宇文泰必挟猛将精卒西夺巴蜀,北取荆雍,两地一旦有失,则南梁势必崩溃。由此而论,宇文泰,非但是武都王之仇,亦是侯王之患,南梁之害,也便是我程某之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八章 言利害 “好一个侯王之患,南梁之害,阁下之敌!”元戊听了这话,激动地跳脚叫道:“既然宇文泰就是你我两人共同的敌人,那阁下必定会有上好的计策来教我。” “上好的计策实在是谈不上,只不过是程某兴起时的一点小小的想法而已,武都王既然诚心想听,那程某再敝帚自珍就说不过去了,只希望听后不要笑我浅薄才好。” 说完,程越看了眼一脸肃然的元戊,缓缓道:“宇文泰现如今羽翼丰满,势力已成,如果武都王仅仅想依靠元家的声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共谋杀贼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只能从长计议,伺机发难。程某以为,想要撼动宇文泰,无外乎是八个字:内损其根,外伤其羽。除此之外,别无良谋。” “内损其根,外伤其羽?”元戊和苏质对望了一眼,眼中精光一阵乱闪,喃喃说道:“这损又当如何损,伤又该如何伤呢?” “朝中局势,想必武都王比程某更加清楚,程某所说,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程越笑道:“据程某所知,宇文泰自袭任贺拔岳关西大行台一职时,其麾下武川将士不过二千,攻灭侯莫陈悦后,其大将李弼帅众来降,总兵力方达三万余人,沙苑之战后,收编大量高氏降卒,军力方到十万,但邙山一战,损失十有六七,这剩下的五万余士卒,便是他的兵之根。为补充军卒,宇文泰不仅开始征调汉兵,也将乡兵纳入了强充之内,无论汉兵还是乡兵,于其所本之兵而言,都是客军,因此,想要损其兵根,当从客军一途着手。” “除兵之外,便是将,宇文泰之将根,无非是武川武人。”程越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贺拔岳尽揽武川之猛士收为将领,其人如寇洛、赵贵、侯莫陈崇、梁御、宇文导、王盟、韩果等人,此外,还有非武川籍的达奚武、赫连达诸人,这些将领自贺拔岳死后,便成了宇文泰的心腹爱将,再加上宇文泰的故旧好友,这便是宇文泰的将之根。其中于谨、杨忠、念贤、独孤信、侯莫陈顺等人虽与宇文泰相亲善,但并非其武川嫡系,乃是孝武帝西入长安时所带的禁军统领,尤其是于谨,少有王佐之才,历受元氏知遇,之所以附于宇文泰,不过是视其为可保魏室的忠臣良才而已,若武都王能择其将帅而说之,或可动摇其将之根本。” 元戊听到这里,内心的震惊无以言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娓娓而谈的程越,一股难以言说的惧意从心底升腾而起:这程越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他对我大魏朝廷中的兵将根底知道得如此详尽?自己作为元氏皇族,在极力避开宇文泰刻意的打压和操控之下,对他所说的这些数目和人名都只有个粗略的认知,他却能在谈笑间将其说得如指诸掌?元戊强压着心头汹涌澎湃的复杂情绪,颤着声音道:“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也是听人说起,才知道这么一些,武都王久居禁中,对于这些想必是知之甚详的了,如有不合之处,还望不要见笑。”程越笑着回答道。 说话之间,他眼前又浮现出李胤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也不知道现在他和周义在甲队中怎么样了,不过就凭着他那智计百出的脑子,想必一定将甲队料理得风生水起了吧,程越暗自想道:作为穿越者,自己无疑是最为失败的一个了,对于南北朝的这段历史,他除了知道几个大名鼎鼎的牛人外,其他的一切可谓是一片空白。方才这些话,都是他离开颍川城的时候,李胤与他彻夜长谈的时候所提及的,当时之所以说起这些,不过是想让程越在西入长安时能凭着这些信息在与宇文泰的交涉中占据更有利的地位而已。没曾想,自己离西去长安还差得远时,却将它们来策动一个元氏皇族与掣肘他的一个权臣对抗,这也算得上是无心插柳了吧。 想到这,程越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前的武都王元戊,只见他眉眼乱跳,满脸异色,心中有些没底,于是勉强地笑了笑,道:“怎么?武都王以为此言有何不妥?” “啊,没有,没有,阁下所言翔实真切,并无不妥之处。元某只是感喟阁下身未出行伍,而胸中已怀天下,一时失态了。”元戊忙摇了摇头,回答道:“阁下既已分说了内损其根的关节,却不知这外伤其羽,又当如何?” “外伤其羽,倒也简单。”程越有点好奇地看了元戊一眼,继续说道:“禽类无不爱其羽毛,人也是如此,人之羽毛,无外乎名份而已。宇文泰之羽毛,乃在于他拨乱反正,继存魏室,德治教化,唯贤是举而已,欲伤其羽毛,便需从此四端着手。” “话虽如此,隙将安在?”元戊抢过话来,急急地说道:“宇文泰倚仗着玉璧战胜的余威钳制朝野,偌大的关中竟被他经营得密不透风,固若金汤,现如今宇文泰趁国家无事之际,在西北广传儒学,盛行教化,更以苏绰起草的六条诏书、十二新制杂合大统元年的二十四制更为三十六条,广颁天下,颇有收效。此刻正是其凶威大逞的鼎盛时期,这伤其羽毛之论,只怕难以奏效啊。” “武都王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纵然世人皆夸其功绩,程某此处尚有一言可于市上唱作童谣,勋贵重臣之所以附宇文泰而行,无非是认为他可使魏室中兴,只要能戳破他的这层伪装,就不怕他沽名钓誉。”程越说着,用手敲击着掌心,曼声吟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一生真伪复谁知?妙!妙啊!”元戊拊掌叹息道:“想不到阁下竟还有如此雅致的文采,真不愧为文韬武略的无双之士。只是元某担心这老贼在关中权势熏天、根深蒂固,几句童谣传唱恐怕难以动摇啊。” “几句童谣当然不足以伤其羽毛,此谣不过是要令人心生异想而已。”程越轻笑了一声,说道:“能打破他固若金汤的城防的,不在当下,而在将来。” “是的,在于将来,而且是不久的将来。”程越见元戊瞪着眼睛就要说话,便点了点头,抢过话头来,继续说道:“无外患便可消内忧,这也是宇文泰能放手施行三十六条的主要原因。但不久的将来,天下局势会陷入动荡不安之境,宇文泰将会陷入东、南两面作战当中,如武都王有心除贼,还可增其西北之敌。一旦国内战乱兴起,宇文泰便不得不舍弃其苦心孤诣的理政之局,转而四处攻战,此时,只要能把握住时机,凭着元氏正统之望,一举摧毁宇文泰在关中的苦心经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虽不知你所说的天下将乱的断言是如何得来,但从侯景叛乱一事来看,恐怕并非空穴来风。但你说元某可增老贼西北之敌,这话着实令我费解,”元戊看着程越,字斟句酌地问道:“莫非,阁下以为元某在西北尚有可用之力?” “武都王身在宝山,何必空言无财货?”程越瞥了苏质一眼,看着元戊的眼睛,淡淡地说道:“令堂乙弗皇后先祖乃吐谷浑首领,世号青海王,武都王岂能自言不知?时自称可汗的吐谷浑首领夸吕,居伏俟城,其地东西三千里,南北千余里,号称大国。如武都王有所需,大可修书一封直达伏俟城,呈于夸吕可汗,可汗必将兴兵甘、青间为武都王张势。”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竟知晓家母来历?”元戊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程越,脸色通红地厉声问道:“你如此苦心孤诣怂恿本王与宇文老贼对立,到底有何居心?!” “乙弗皇后贤美之名传于天下,程某又何须蝇营狗苟,妄加窥探?至于如何对付宇文泰,不正是阁下殷殷相问,程某才信口言说的吗?为何此时却要论了程某挑拨嗾使之罪了?”程越笑道:“宇文泰对程某而言,不过是一国之二君,程某姑妄说之,若武都王以宇文泰为忠臣良辅,武都王大可姑妄听之即可,何必如此严词厉色,令程某悚然而惧呢?” 元戊怒气勃发地盯着程越,过了好久,他猛地长出了口气,一脸落寞地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今日之事,你我之言,到此而止。元某自幼出居州郡,颇历世事,所阅之人不可谓不多,但却鲜有如阁下般年少有为者。如蒙不弃,我愿与你约为兄弟,待来日尽诛宇文丑类,涤清我元氏屈辱时,再与阁下同指天下,共论富贵。” 程越轻笑了一声,拱手谢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人既志于一道,自然可称知己,又何必虚号兄弟之名。程某所能奉于大王者,不过是三两句不经之言而已,大王想要除蠹祛贼,还需简择忠义智勇之士详加筹划,方可得竟其功,程某自知愚钝,不足以谋预此等大事。况且程某此行有命在身,事毕之后,便当还颍,只能有负武都王之恩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六十九章 问踪迹 “既然如此,元某也不便强留。”元戊面带惋惜地说道:“此行西上长安,山高路远,地僻人险,阁下孤身一人,恐怕会困难重重。我与苏质不日也将还京复命,不如你与我等结伴同行,一路上相互也好有个照应,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在下无福,此行恐怕无法随侍武都王左右了。”程越笑着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此次西行入长安,原有七人,众人皆以侯王麾下中兵参军为主。不料襄城遇敌,众皆失散,程某侥幸脱围,当需寻觅其余人之下落,待众人齐聚,请示参军之后,方可确定后续行止。” “如此,倒是小王福薄了。”元戊笑着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玉镶就的腰牌来,递到程越手中,笑道:“元某与阁下一见知音,只是未能与君结伴同行,着实遗憾。这是元某往来行走所用的玉牌,虽当不得大用,但持之行走关西诸郡却也无所阻碍,今日赠送与你,或许可稍稍方便你来日之行。”说完,元戊俯身将环刀捡起来插到腰间,拱手朝程越作别道:“相见有缘,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改日君至长安,小王再置酒设宴,与阁下一醉方休。” 程越将玉牌收入怀中,拱手还礼,道了声珍重,目送两人绕过叶县城池,往东南大道上打马而去。 此时的叶县城门处空无一人,原本拥在门前等着进城的贩夫走卒们都已被王老五等一干守门县卒放了进去,时至中午,宽阔的官道上便再没了往来行人的踪迹。乱世之中,行不出郭,这也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之法,更何况,近在比邻的襄城县中所发生的一切,在叶县百姓中已然造成了难以消弭的恐慌,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那足以踏碎头颅的高氏铁骑,就会乌泱泱地出现在这座久未修缮的小城之下。 经过刚才这么一闹,程越已经失去了进城的兴致,但柳昕和刘无敌等人的下落还得到城中打听一番才行,毕竟他与刘无敌交代过,若是能脱险,便约在叶县会合。这几天自己虽到处东躲西藏,但没有一刻不在关注着柳昕等人的行踪,这四五天来,他听闻了各种流言,却未曾听到过柳昕等人被擒获的消息,这说明柳昕等人在当晚便已经脱离了危险。按时间来算,如果他们人在叶县,此刻应当在城中某处焦急地等待着自己。 程越整了整衣衫,抬头看了眼渐至头的这几个人。” “没见过?”程越语带愠色大声道:“你好好在想想看,这四五天里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四人入城来。你确定你这几天都一直在城门当值?” “恩公莫急,待小老儿好生想想。”王老五见程越面带怒色,心中又急又怕,忙惶然叫道:“小老儿这几天的确一直在城门处值守,五天前,城门官说襄城出了大事,让敝县城门守卒加强巡视,严防奸细。小老儿生性怕事,自然不敢有一步稍离。”说着,王老五偷偷看了看程越的脸色,拍了拍瘪瘦的胸脯继续说道:“小老儿的确没有见过恩公所说的那几个人。小老儿在城门值守了十余年了,所见过的来往之人不在少数,不是小老儿夸口,凡是在一个月内经过城门的人,小老儿不说能画出他们的面容,丹说出他们的长相面貌绝不是什么难事。”王老五吞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再说,河南王中兵参军,那得是多大的官职啊,比敝县县令都要尊贵的人,小老儿岂会忘记?” 也是,程越听了王老五的话,心中暗道:这老者一守城门十余年,自然不乏辨人之能,他既信誓旦旦地说没见过柳昕一行,想来不会有假,如此看来,必是他们四人没有来过叶县。也许是他们当晚脱险后,感觉到西过叶县危险性太大,于是转而北上汉广或是南下江夏了?依柳昕的性格,这倒是极有可能的。 不对,程越突然想到,自己当初与刘无敌分开时,与他约定了在叶县会合,他们脱险后,依着刘无敌那牛脾气,就算是柳昕要北走或南下,刘无敌也绝不会听从,他定会按自己的安排,吵着要来叶县,哪怕是与柳昕闹翻也定会到叶县来等着自己。除非,他们还没有脱险,或者,刘无敌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程越心中烦闷之情大盛,他猛地一跺脚,顿时将原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的王老五吓了一大跳,这可怜的老头儿面色煞白,可怜兮兮地哆嗦着嘴唇道:“恩,恩公,小老儿绝无虚言,真的没见过你说的这几个人啊。” “好了,好了,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心中一时烦闷,让你受惊了。”程越转脸看了看王老五那惶惧的神色,心中不忍,他勉强压了压胸中翻涌的躁意,温声道:“我相信你没有见过他们。” “恩公还未曾婚娶吧?”王老五见程越双颊暗红,眉眼郁结,心中顿时明了,他低低地一笑,朝程越挤眉弄眼地道:“少年郎血气方刚,加之时下正值初夏,阳气蒸腾难散,自然躁气入心,难以安神。”说着,他悄然凑近程越耳边,轻声道:“如今战乱四起,民生艰难,但敝县中烟花之所却还算鼎盛,依小老儿之见,恩公不如早入县中一歇,或许可稍解恩公心中烦躁。” 这老家伙为老不尊!程越正担忧刘无敌的现状时,突然被王老五横着插了这么一嘴,心中顿觉哭笑不得,他狠狠地白了老头儿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有干净的凉水给我端上一碗来,我就在你这城门口阴凉处休息片刻,待日头稍西,我便要往方城去了。” “哎,哎,这就给恩公取凉水去。”王老五闻言大窘,忙别过老脸去,手忙脚乱地吩咐身后一名年轻些的县卒去取凉水来。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脸来,朝程越大声嚷道:“什么?恩公今日便要往方城去?不行不行,去不得,去不得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章 王思政 “去不得?这又是为何?!”程越见王老五竟偌大的反应,心中不觉奇怪,转脸看着他,诧异地问道:“这方城县不是宇文泰的治下吗?难道也被高澄给攻下来了不成?” “恩公既知道方城是宇文泰的地方,为何却还要独自一人,孤身犯险呢?”王老五瞪着程越叫道:“我听一个进城的贩夫说起,如今的方城县里可是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整个县城都已经戒严了,城中闹哄哄的到处都在抓人,单单是守门官便抓了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还有好几个被当场砍掉了脑袋!恩公,你可千万不要往方城去啊。” “哦?还有这等事?”程越听了王老五的话,心中一紧,连忙开口问道,他现在被柳昕和刘无敌一行几人的踪迹搅得有点风声鹤唳了,闻听方城出事,第一感觉便是想要弄清楚是否与他们有关:“具体是什么事,你与我仔细说说。” “嗳!”王老五见程越并未鲁莽地拒而不听,心下稍安,他从那年轻的县卒手中接过一碗取来的干净井水,双手递到程越面前,说道:“恩公且先喝了这碗水,待小老儿与你慢慢分说。” 程越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接过水来一口喝干,冰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流进肚子里,丝丝凉意沿着躯干四肢缓缓散开,胸中那股燥热不安的烦闷之意明显减轻了许多,他用衣袖抹了抹嘴,将碗递还给那老头,轻轻吐了口气,道:“多谢长者,一碗凉水下肚,感觉舒服多了。”说完,话音一转,继续问道:“你说的那个消息,可信不可信?” “可信,当然可信。这事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方才一起进城的好几个人都在传呢,定是件千真万确的事。”王老五将碗丢给那年轻的县卒,转过身去佝偻着身子,神秘兮兮地对程越悄声道:“他们说,西边的魏国都督,荆州刺史王思政,昨晚进了方城县!王思政,恩公想必是听说过这个人吧,这可是宇文泰手下的一员猛将。” 王思政,程越自然是知道的,这位大佬可是南北朝时期有名的战将,历来以守城坚固而闻名于史。他最值得称道的,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颍川攻防战,在这场战争中,王思政以区区残破之城,抵御了高岳十余万大军一年之久,且在守城之战中,斩杀了高澄的骁将慕容永珍和刘丰生,淹死了鼎鼎大名的慕容绍宗,直到高澄亲帅十一万大军前来增援助战,并于万般无奈下采用决水灌城之策方才将其擒获,可谓是精通守御之术的传奇将领。 当然,让王思政一战成名的颍川攻防战现在并没有发生,那是他从荆州出兵,逼退侯景,夺取颍川城之后的事了。但时人眼里的王思政,照样是个大名鼎鼎的魏国将领,他最开始效忠魏武帝,随即为宇文泰所用,河桥之战中,他功勋卓著;玉璧之战时,他守败高欢;弘农城下时,他解衣退敌,如今正主政荆州,治在邓县,东拒高澄,南阻萧衍,威名赫赫。 此时王思政巡视方城,显然是出于担忧侯景在颍川的战事,同时恐怕也正打着东出垭口,夺取广、颍的算盘。只是就算这王思政进方城,县中戒严便已足矣,为何还会在城门处肆意抓人呢?这不符合王思政治下所宣扬的仁爱之术啊。 “王思政我自然是知道的,”程越诧异地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疑惑地问道:“只是这戒严搜捕之事,恐怕有点言过其实了吧?” “恩公说的是,是小老儿没与恩公说清楚,”王老五觍着脸笑道:“王思政进方城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他在方城遇刺,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王老五说到这,滴溜着小眼睛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贼兮兮地说道:“我听那方城来的贩夫说,王思政才住进县衙便遭到了刺客的刺杀,听说那刺客还是个女子,一身黑衣,黑纱蒙面,就那么凭空出现在县衙内堂之中,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出现的,也没有人看到她是如何逃走的。后来画师根据王思政的亲口描述,才略略画出了刺客的大概面容,听一些见过画影图形的人说,那女子长得竟极为美貌。因为一直没有抓到人,所以,方城很多人都在传言,说这是王刺史不知在哪惹下的风流债。” 王思政遇刺了?这倒是件新鲜事,程越一愣,随即笑道:“既然知道刺客是女子,那便与我没什么关系了,他搜他的,自然管不到我身上去。” “哎呀,我的恩公啊,你怎么能如此大意呢?”王老五闻言大急,忙连声叫道:“她一介女流有什么能耐?这件事里肯定还有别的同谋啊。如今方城县闹翻了天,除了搜捕这个女刺客之外,自然也在抓捕她的同谋。恩公如果此时去方城,万一被那些立功心切不长眼睛的县卒污认为是同伙,那可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的事!”说着,王老五上前拉着程越的衣袖,苦口婆心地絮叨着:“这事小老儿有经验,恩公一定要听我的,等过了这几天,王思政回荆州后,风头过去了,再往方城去也不迟。眼下恩公便好生在敝县休息,小老儿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地头熟稔得很,恩公但有所需,只管吩咐,小老儿必竭力侍奉。” “长者好意,小子心领了,”程越摆了摆手,笑着对他说道:“实不相瞒,小子此次西行,正要去荆州面见王思政,原本还以为要见他一面颇为困难,如今却知他近在咫尺,岂能因惧怕些许麻烦而与他失之交臂呢?长者不必忧心,小子自有让县卒信服之法,一入方城,必能畅通无阻,无阻无碍。” “恩公果真要去见王思政?”王老五面带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程越,语带不安地轻声问道。 “自然是真的,小子又何须骗你。”程越笑着回答道:“要不然,河南王为何会在颍川被围之际,命小子潜出城去,辛苦西行呢。” 程越所言自然是真的,原本他还想着该怎样设法与柳昕等人取得联系,一路北入长安求援于宇文泰,但方才听说王思政就在方城,程越的脑海中顿时想起当日离开颍川前在街市的水井旁李胤对他说过的话来,他记得李膺当时对他说:“万一中途遇险阻隔了去往长安之路,你可建言柳昕西往宇文泰之荆州,时任刺史王思政乃当世名将,深受宇文泰爱重,若能说动了他,亦足可解颍川之围。” 而今柳昕虽不在,路途已受阻,王思政近在身侧,自己又何必舍近而求远?至于柳昕一行,若是能西入长安则更好,纵然到不得宇文泰座前,自己也可为侯景拉得王思政这一路援军。 “既然如此,恩公有重任在肩,小老儿自不敢多言,只是当下日头正劲,还请恩公稍事歇息,待身上凉爽些再去不迟。”王老五眼巴巴地望着程越,不舍地挽留道,他觉得自己似乎从程越那年轻的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早已战死的儿子的影子。 “不了,王思政既在方城县遇刺,我便要防着他临时起意突然返回荆州,若真是如此,那小子便又要多费一番功夫了。”程越笑着摇了摇头,拱手朝王老五行了一礼,诚恳地谢道:“有蒙长者厚爱,小子十分感激。改日若有机会再到叶县时,小子定会来叨扰长者。”说完,也不待老人回话,转身穿过城门,迎着如火的烈日,大步往官道上走去。 王老五蠕动着嘴唇呆立了半晌,迈步追了出来,只见远远地一个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水汽蒸腾下扭曲的光影中,他呆着脸看了片刻,长长地吐了口气,背着手转过身去,慢慢走进了那座狭小却空旷的城门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一章 方城塞 入方城必先过垭口,这是上天馈赠于南阳的一处天然的绝佳屏障。巍巍伏牛山卧于西北,绵绵桐柏岭延于东南,山岭逶迤之间,一条长约六十来里,宽约二三十里的巨大缺口夹于两山之间,形成一个天然的巨大台地,这便是西汉时《淮南子》一书中记载的天下九塞之一:方城塞的所在地。 方城以此塞得名,此塞因楚城而作,此处曾是楚国最北部的边境,战国时期,楚国与中原诸国争锋,特在垭口一带依山筑寨,修建长城,名为“楚方城”,号称“方城塞”,又因此塞是在古缯国缯关基础上修建的,所以方城塞也称“缯关”。此塞自建成以来,便是连同中原与荆楚的交通咽喉,每当中原与楚地割据之时,此塞便成了兵家必争之要地。 从叶县县城至方城塞,约有百里左右路程,程越没有坐骑代步,自然走得颇为费力,饶是他仗着年轻力壮,精力充沛,一路上足底生风,健步如飞,加上夜间露宿的时间,到得方城地界时,也已是第二天早晨时分。 兴许是南来北往的行路之人都听说了方城县中出的那件大事,兴许是因为荆州刺史王思政大驾光临使得守关之将断绝了内外连通,当程越来到塞下时,被屐履马蹄打磨得溜光滑亮的石板路上看不到第二个人影,斑驳的日光从茂密的树杈间洒落下来,将这座寂静的漫漫雄关涂染得肃杀而又庄严。 程越才用手轻轻一叩古城塞上一块不知筑于何年何月的青褐色城砖时,高高的城墙上顿时响起一声严厉的暴喝:“何人在关外逗留?”话音刚落,一声沉闷的牛角声随即响起,紧接着便听得城墙上一阵铁甲摩擦的哗啦声和引弓上弦的脆响声。程越仰头朝城墙上望了过去,只见高高的垛口间,十余杆利箭已然颤巍巍地瞄准了自己,铁质的箭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微弱而冷冽的寒芒。 程越从怀中掏出元戊送给他的那枚玉牌,举在手里朝城墙上挥了挥,扬声叫道:“烦请禀告守关的将军,在下是武都王旧友,此行想要过塞往西,经武关道入长安去,还请将军着人查验在下的通行关牒,放我入关。” 程越说罢,只听得城墙上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嘟囔,等了好一阵,却见一个满面络腮胡的黑脸大汉从女墙里探出头来,往下望了望,大声喝道:“城下之人听着,即刻退后五步,不得擅动,将通关文牒拿在手中,以备查验。”说完,那大汉悻悻地将头缩了回去,只留下几句模模糊糊的咒骂声在晨风中飘飘荡荡。 程越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后退了五步站定,抬头一看,不禁为守塞之人的计算之巧妙暗暗喝了一彩:这一退看似简单,实际则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城墙上各枝铁箭的有效射程之内,只要自己稍有动作,那十余枝箭中的任一一枝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自己牢牢钉在塞前的地面上。都说王思政善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单单从他麾下的一名守关小将都能将最佳的攻击距离掌握得如此精妙来看,足可想见他又会是何等的谨慎和精密。 就在程越赞叹不已时,忽听得前方塞门处传来一阵扎扎的开门声,程越抬眼看去,只见那扇原本紧闭着的厚重的城门,此刻已被人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目测宽度略可通人,这窄窄的缝隙在凝重的雾霭晨曦中,诡异得像一只微微张开的眼睛,漠然地审视着想要通关的行人。 门开之处,两骑具甲持枪的武士猛地从关内骤马而出,奔到程越的身前勒住了马,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其中一个骑士挺了挺手中长枪,高声喝道:“来者何人?入关何事?文牒何在?” 程越略略一转脸,避开从关门缝隙处射过来的刺眼的阳光,微笑着拱手答道:“在下豫州汝阴人林明,早年游历秦州时与武都王相识,近日听闻武都王巡行东南,特来追随。关牒文书匆忙间未及置备,但在下身上有一枚武都王亲授的身份玉牌,将军慧眼如炬,一审便知真伪。”说着,将手中玉牌朝那名发问的骑士递了过去。 “武都王秦州时的旧友?”那骑士隐在兜鍪中的浓眉皱了一皱,疑惑地嘟囔着一把将玉牌捞在手里,细细地看了一阵,抬头对程越冷冷地说道:“玉牌虽是元氏皇族专用之物,但凭此牌并不能证实你的身份,武都王近日虽巡行东南,但此刻却不在方城县中。你自去打探好武都王的下落再定行程,本塞不纳无通关文牒之人。”那骑士说完,随手将玉牌抛给程越,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两骑勒马转身,便要朝塞门处奔去。 “慢着!”程越见这人将自己拒而不纳,心中一急,高声叫道:“向日武都王亲口对我说,持此玉牌行走函谷以西皆可畅通无阻,为何你这小小方城塞却对我大加阻扰?在下不才,只想问你一句:而今这方城塞究竟还是不是魏国之城塞,这南阳郡究竟还是不是魏国之城邑,这荆州府究竟还是不是魏国之州郡?”说到这,程越顿了一顿,缓慢而有力地高声道:“荆州刺史王思政,向来赤心事主,尽忠为国,想不到他的治下,竟出了一群无视纲纪、恃险而骄的不忠不义之徒!” “你!”那骑士没料到程越竟敢再城下出言谩骂,勃然大怒之下,他猛地调过马来,将手中长枪朝程越一挥,大声喝道:“此人是奸细,城上注意,放箭!放箭!” 程越手按环刀,将全身力气灌于四肢,双眼紧紧盯着城上那十余枝铁箭,随时准备避箭遁逃,却见在那骑士喊过之后,城上操弓之人并未依言放箭,他心中不由一动,一边缓缓朝后退去,一边长叹了一声,大叫道:“既然如此,此塞不过也罢。来日见到武都王时,林某必要好好问一问,这荆州刺史王思政,究竟是何等样的人。” 正当程越退出四五步时,果然听到城墙上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叫道:“李二,你将他随身所带的兵刃留下,放他进关来吧。进关之后,即时遣散,不得让其在此逗留。”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想了想,接着又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道:“王都督一片赤诚之心,阁下不应妄加评议。” 程越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见那位朝自己怒目挺枪的骑士不情不愿地高声应诺了一声,阴沉着脸又来到自己面前。程越微笑着将腰间的环刀解了下来,随手抛给他,说了声“有劳”,抬腿便往塞门处走去。那骑士恨恨地将环刀挂在马鞍上,催马跟了过去,一张原本就红里透着紫气的脸膛一时间黑得像柴火上的锅底一般。 程越侧身进了塞门,关内平坦而宽阔的地形让他不由得眼前一阵恍惚,他抬手遮了遮直射入眼的阳光,心中不禁大生感慨:宇文泰治理之能,比起高氏来说,的确不可同日而语,单从这一座小小的关城内外两边的道路来看,就可足见盛衰,立判高下了。 程越略一转脸,眼睛的余光从城门处扫过,依稀看见一张描着人像,写着文字的大幅纸张贴在关门一侧的城砖上。这便是为了捉拿王老五所说的那名刺杀王思政的刺客而张贴缉捕文书吧,程越心中暗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竟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刺杀王思政。 程越停下脚步,随意地往文书上瞄了一眼,一看之下,他心中不禁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愕然情绪悄然爬上脸颊:这缉捕文书上所绘的人像,不就是当日与白衣老者一起救下自己的那个南墨黑衣剑士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二章 观重围 程越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双目,细细朝文书上看去,只见文书上画的那人一袭黑衣,头裹黑巾,虽面目特征因黑纱遮挡没能描摹细致,但那装束,那眉眼,甚至那神态都与程越见过的那个被叫做阿夏的黑衣剑士几无二致。 这画师的画工当真不赖!程越惊愕之余,心中不禁暗自夸赞了一声,只是不知道这王思政与南墨的人有什么纠葛,江陵那边竟会派出那个无法无天的刁蛮小魔头堂而皇之地来刺杀他。 “快走快走,别在这磨磨蹭蹭地看个没完,”被叫做李二的关卒见程越在那张缉捕文书前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心中对他的不忿顿时爆发起来:“别以为将军让你进关,你就可以在这里赖着不走!你没听到将军说吗?不得在此逗留,快点滚下关去,要不然我就将你当做奸细,就地格杀!” “你身为一介关卒,怎可如此鲁莽?”程越眼光依然停留在画像上,看也不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这缉捕文书贴在关前,自然是为了让来往之人辨别。你竟然如此恶语相加,阻我查看,万一此人我曾经见过,岂不会生生被你坏了线索?” “年轻人别仗着有两把子力气就到处惹是生非,若你要真是认得她,一个谋刺官长的罪名,就足够你吃不了兜着走了。你李二爷爷没工夫在这里陪你磨嘴皮子,赶紧滚!”李二冷哼了一声,不屑地瞄了程越一眼,没好气地道:“不妨告诉你,这大胆的蟊贼已被王都督所带的随身亲卫探得了行踪,如今恐怕早已被枭首示众了!你若自嫌命长,不妨到县中去认了这同谋之罪,待到三木之下,且看你还能否像现在这般不知死活!” “李二,李二!你还在下面磨蹭什么?”李二话音刚落,关塞城墙上一个声音便高声叫道:“将军让你赶紧将那人遣走,速速关门上城来!” “嗳,来了!”李二忙答应了一声,狠狠瞪了程越一眼,和另一名骑士手忙脚乱地将城门掩上,沿着靠山的护坡,一溜烟打马上了城墙,将程越一个人丢在高高的城关后不再理睬。 程越沿着平整的官道迈步往前走去,方才李二的那番话,让他有点担忧起那个黑衣剑士来。这次刺杀事件流言很多,但都无一例外地没有提到此事中还有一名白衣老者,程越不知道那老者是否知晓或者参预了此次刺杀事件,但毫无疑问的是,阿夏现在的处境必定是极为危险的。 在程越的看来,刺不刺杀王思政与自己关系并不太大,反正王思政绝不会在方城县命丧于刺客之手。那叫做阿夏的黑衣剑士就不一样了,她虽生性刁蛮,对自己也是成见颇深,但毕竟她与她爷爷都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且那白衣老者似乎熟知自己的来历并与北墨有着非比寻常的关联,自己心中还有很多待解的谜团有赖于他的解答。 想到这里,程越发现自己竟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他若见到阿夏被捕或是身处险境,必然免不了出手相救。但如此一来,自己势必会暴露身份,一旦被认定为刺客的同谋,再想去谒见王思政,请求他出兵解颍川之围,便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事。 此时日头渐上,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一股股的热气蒸腾而上,搅得怀揣心事的程越更觉燥热难安。但一路行来,田畴间荷锄忙碌的农家和村落里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之声使得程越对宇文泰治下的南阳有了耳目一新之感: 从颍川到叶县,程越但见人烟寥落,城郭残破,原本足以垦作良田沃土的地面上杂草丛生,鸦鼠成群。你争我夺的战争拉锯消磨了一切有益于生命的创造,唯有一茬又一茬牵到兵营中的孱弱劳力,才能稍稍证明这些地方还不是鬼驻魂游之所。但方城显然不是这样的,这里扶犁牵牛的虽鲜有青壮,莳苗采桑者多为妇孺,但每个人身上都隐隐带着一股勃勃的生机,这种生机,是在程越所经的其他地方从未见过的。 看来宇文泰还真是个治国理政的盖世之才,难怪历史上这苦难纷争的三国乱世,最后都混一于西北。若没有宇文泰打下了这坚厚的物质基础,最后被杨坚一股脑儿接收了的大隋朝,恐怕短期之内也创不下偌大的一个康宁盛世。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感慨,用了大约大半个时辰左右,程越终于来到了方城县城墙下。方城县是个以遏地制险而名扬天下的地方,虽地处要冲,但号为边城,因此城墙高起,城郭狭小,粗看之下,全然没有中州郡县那般恢弘有度,但此地胜在险峻,站在城墙下往上看,巍峨陡峭的城墙立于眼前,给人一种万夫莫开、固若金汤的压迫感。 看来王思政还是个很有气度的非凡将领,他虽在方城遇刺,但此刻的方城城门处,进出之人并未受到影响,整个城邑平静得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也不知道外界传言的城中四处搜捕刺客的说辞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程越照样没用通关文牒,凭着自己从元戊那里得来的那枚玉牌便轻松地混进了县城,守门官手捧玉牌诚惶诚恐的态度,与方城塞李二那一脸恶相不啻有天壤之别。 入得城来,日头已上了三竿,程越只觉腹中饥肠辘辘,于是四下寻摸,想找一处邸店要些酒水吃食垫垫肚子,不曾想方城商贾不兴,客商实少,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程越竟连着走了好几条街,都没能找到可供行路之人歇脚进食之处,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打算随便找一处人家叩门求食。 正当他在街市上探头四望之际,突见前方不远处人声鼎沸,一大群人站在街口拐角处,伸头伸脑地往前观瞧,似乎是在围观着什么。程越快步走上前去,拔开人群往里望了望,只见十余名手提环刀、腰挂短弩的银甲军士正围在一座低矮的民宅前大声地呼喝着什么,其中两人手持火把当窗而立,另有一名县卒打扮的军士仆倒在大门外,脸面朝地,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离这些军士三五步开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地围着众多看热闹的民众,一个个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议论纷纷,嗡嗡然的嘈杂声吵得程越脑子发胀。 “劳驾,劳驾!”程越用力扒开几个挡在身前的壮汉,用力往前挤了几步,立即遭来四周围观人群一阵闹哄哄的叫骂声。程越讪讪地朝四面点头笑了笑,向身旁一名瘦削的老者大声问道:“请问长者,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有这么多军汉在此?看这装束,不像是方城县的县卒啊。” 那老者见有人动问,顿时将头仰的老高,耸着鼻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冷哼声,不屑地答道:“你是外地来的吧?这些人当然不是本县县卒,这都是王都督的亲卫!”说到这,那老者把眉毛一扬,接着说道:“王都督,你不知道是谁吧?那可是朝廷任命的荆州刺史!” 程越听得这话,心头一震,忙接口道:“原来都是王都督的亲卫,难怪如此雄壮精干。不过小子却很是好奇,这王都督的亲卫不在县衙护卫都督,却跑到这街市上来干什么?” “你知道什么啊!”那老者白了程越一眼,痛心疾首地道:“前天夜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不知死活的女蟊贼,居然跑到县衙里去行刺王都督,还没动手便被都督的亲卫们给赶了出来。胆敢行刺都督,这还了得,为了搜捕刺客,本县县令出动县卒和都督亲卫一起,在城里大搜了一天一夜,终于把这刺客堵在了这个废弃的民房里。”那老者指了指前面的房子对程越道:“喏,那边那间就是。这下,我看这女刺客定然是逃不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三章 引未发 自己纠结和犹疑了一路的担心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不得不要去面对的事实,程越苦笑着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只能顾身犯险一回,自觉地去认了这个刺客同党的名号了。毕竟自己这条命,还是她和她阿爷在高岳的手底下救出来的,至于因此得罪王思政,并有可能命丧方城之中,那也是顾不得的事了。 想到这,程越将一双眼睛不停地往那间低矮的民房前扫视着,脑中飞速地计议着下手救人的最佳时机:十余名近卫环守在小屋的四周,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也毫不为过,要想找到一个突破口看来是几无可能的了。既然没有突破口,那就只能强攻了,现在他只希望阿夏还留有脱困之力,两人来个里应外合,或许还有一丝成功的可能。 正当他蠢蠢欲动时,忽听得外围人群中传来一阵激动的喧哗之声,此起彼伏的惊叹和骚动之后,原本围观在那民房四周的人群突然像潮水般涌向了旁边的街口,一个个互相推攘着,扒拉着,嘴里却不停地叫喊着同一个名字:“王都督”。 王都督?难不成是王思政亲自过来缉捕那名女刺客了?程越心中猛地一跳,他用力推搡开身旁的几个人,透过狂热的人潮,影影绰绰地看见街市口转过来五名骑士,其中四骑短弩银甲,与民房前的都督亲卫装束相同,四人守着四角,将一名高大魁梧却身披葛袍的中年汉子严密地护在圈中,手中未出鞘的环刀用力向外推拒着蜂拥而前的人流。 “多谢方城诸位父老厚爱!”那葛袍中年汉子端坐马上,微笑着朝喧嚣热切的人潮拱了拱手,朗声道:“王某初到荆州,多有叨扰,在此致意诸位。”说着,他抬眼缓缓朝人群扫视了一番,凌厉的目光在程越身上略作停留,随即微笑道:“此间刺客虽擒,但其党羽或在,还请诸位父老以安危为重,早早散去为好。” 程越全然未顾闻听王思政之言后激动得跪伏在地高呼王都督慈悲的众多百姓,他只觉方才王思政投向他的那淡淡的一瞥竟蕴含着一股深沉的威压之力,自己的呼吸仿佛在那一瞥之下停顿了数吸,一层细细的汗珠顿时爬满了后背:这王思政号称魏朝名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如此一来,只怕自己想要动手解救阿夏绝非易事了,程越在心底叹了口气,都说擒贼擒王,现如今这王已现身,但这贼只怕就不那么好擒了。而且事已至此,如果这王思政真像自己想得那样深不可测的话,恐怕自己此刻也已经被他盯上了。 与其疑神疑鬼,不若放手一搏,如果真要斗起来,程某孤家寡人一个,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想到这,程越把心一横,手腕一翻,将那把短匕握在手里,力贯全身,眼觑着缓缓过来的五骑,准备随时择机出击。 近了,更近了!王思政骑在马上,微笑着朝四下拱手作揖,不知不觉间,已然到了程越身前数步,四周的都督近卫因忙于阻隔人潮,此刻也未在他身旁守护,两人之间,仅仅只隔着三两个因激动而虔诚跪拜的老者。程越只觉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一种异样的兴奋感飞快地在他身体和四肢疯狂地游走,他在心底低吼了一声,身子一晃,就待合身猛扑上去。 正在此时,程越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毫无征兆地在他肩上重重地一拍,一股巨大的力道从那只手上传来,将他如弦欲出的身子硬生生地压了回去。“是谁!”程越大吃了一惊,来不及细想,一声低喝,身子往下猛地一挫,稍稍卸下那股巨力,手中短匕顺势向后一兜,猛刺了出去。 “哈哈,年轻人有你这般身手,实属难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程越耳边轻笑道:“只是这莽撞的性子可要改上一改才好。” 程越短匕出手,却生生刺了个空,全身上下当即空门全开,不由得亡魂大冒,猛然间闻听此语,当即停下手来,转头讶然惊叫道:“怎么会是你!” “怎么?这方城县你程越能来,老朽就不能来?”来人笑着将搭在程越肩上的手放了下来,笑道:“襄城一别才数日,你不禁旧伤已愈,更复龙精虎猛,少年人之精力如此,老朽羡慕得很啊。” “当日承蒙长者援手,救命之恩,没身难报!”程越朝来人一揖到地,歉然道:“方才小子孟浪,多有不敬之处,还请长者见谅。” 那老者含笑着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小友不必过多挂怀,况且,小友今日之举,虽说冒失,却深合情义二字。如今天下纷乱,世风日下,身雄力壮之人,多残暴寡恩,小友能为情义而不惜性命,足以让老朽敬佩不已!”说着,他摇头叹了口气,指了指那件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民房,苦笑着说道:“老朽代劣孙多谢小友仗义之举。” “小子惭愧,不能解阿夏小娘子困厄之局,不敢承长者厚意。”程越瞥了眼已与那民房前的都督近卫们会合在一处的王思政一行,心中一阵歉然,尴尬地说道:“长者既来,阿夏姑娘想必定能安然脱身,小子不才,如长者有何差遣,只管吩咐便是。只是,小子有一事不明,还请长者赐教。” “你也别长者长者地叫,老朽听来颇觉拗口。老朽楚桓,与劣孙阿夏皆为江陵楚墨中人。以后你便唤我为楚老便可。”楚桓悠悠地看向那间低矮的民宅,只见王思政到了门前,挥手将围困在四周的近卫尽数驱退,独自一人背着手从门中走了进去。看到这,他轻轻点了点头,转头朝程越微笑着说道:“你是想问,我楚墨与王思政有何过节,竟派了阿夏来方城刺杀他吧?” 程越闻言,目光一闪,看了楚桓一眼,轻声道:“楚老明鉴。小子素闻墨家遗世而独立,虽分南北,却不参预天下争斗。荆州乃宇文泰东南要冲,王思政初接大任,便遭刺杀,小子愚钝,不得不作此猜想:莫非楚墨有意为南梁北取荆州助一臂之力?” “遗世而独立,不参预天下争斗。”楚桓轻声重复了一遍程越的话,将目光投向湛蓝的天空,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道:“原来墨门在程队主眼里便是如此。可惜啊,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四海辐裂,九州纷扰,举世之下,无一人可置身事外,想要遗世独立,何其难哉!”说着,他吐了口气,又朝那间民宅看了一眼,慢慢说道:“不过,阿夏刺杀王思政,并不是受了江陵的指令,这只是她自己在任性妄为罢了。” 任性妄为?看来这阿夏还真是太任性妄为了一点,居然孤身一人刺杀手握重兵的一方名将,这是要有多任性才能行下的妄为啊。程越想到这,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心道:这事原本自己也是随口问问,既然楚桓这么解释,定然会有他的道理,至于是虚是实,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桓看了他一眼,长叹了口气道:“阿夏与萧梁太子萧纲之女萧妙容感情甚笃,上次从建康回来后,一路上便不停在老朽面前说要让王思政有来无回,老朽不放心,这才跟着她走了大半个河南,没想到她还真跑到方城来捣了这么一乱。唉,不知她这顽劣的性子,到什么时候才能收上一收啊。” 原来如此!这阿夏小娘子还真是刁蛮任性得可以,居然会因为小姐妹的心情不爽,就不管不顾地挥剑要杀人家的大将。正想着,突然听得民宅中一声娇斥声传来,随即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不大一会功夫,只见王思政从宅中跨了出来,右手夹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看装束身材,想必定是那叫阿夏的姑娘了。这位往日动不动就挺剑喊杀的女侠,此刻受制于人腋下竟然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四周的近卫见王思政出来,呼啦一声涌上前去,有两名近卫伸手便要去拖阿夏,却被王思政摆手制止,他亲自将阿夏轻轻横放在马背上,自己牵了缰绳,翻身上了随从的马,喝令让满头雾水的近卫紧紧跟在两骑身后,一帮人沿着方才来的路走去,慢慢消失在街市的尽头。 “楚老,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吗?”程越深深地看了楚桓一眼,轻声问道。 “不用了,既然犯了错,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楚桓苍白的眉毛微微往上皱了一皱,涩声道:“是时候让她吃点苦头了,要不然等哪回她捅破了天去,老朽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上喽。”说完,摇头叹了口气,转身朝前走去,走了几步,转过头来对程越道:“随我来吧。” “楚老这是要带程某去哪?”程越愕然望着楚桓,惊奇地问道。 “去哪?去领人啊。”楚桓迈步向前走去,苍老的声音中蕴含着一丝无奈,“你不是千辛万苦地要来找王思政吗?我们这便去会会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四章 江陵楚墨的麻烦 就这么直接去找王思政?程越愕然看着楚桓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这楚老在江陵南墨中,定然是名举足轻重的人物,且看他将此事处理得如此轻描淡写,就足见他已有成竹在胸,想必他与王思政之间早有交情,自己对此茫然无知,却是空为阿夏忧心了一场。这就是人脉啊,古往今来,舍此莫能成事!程越心下感叹之下,随着楚桓施施然向前走去。 方城不大,两人走街穿巷,没多时便来到了方城县县衙之前。望着县衙大门口蹲坐着的两只斑驳的石狮子,程越只觉自己脑海中没来由地一阵又一阵的空白。他只知道他这次的使命是代侯景请求荆州出兵解颍川之围,但该如何在正式的会面中说服一名久经战阵的名将,他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 “县衙重地,不得逗留,速速离开!”守卫在衙署门口的两名近卫见楚、程两人端立门外,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呆头呆脑,当即一声暴喝,随手将腰间环刀嘡啷一声拔出一般来,恶狠狠地盯着两人。 “老朽楚桓,前来拜会王都督,还请两位代为通报。”楚桓微微睁眼大量了程越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楚桓?”一名近卫上下打量了老者一眼,眉头一皱,沉声喝道:“都督此刻正在堂中审讯刺客要犯,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哼!”楚桓听得那近卫说出审讯刺客要犯几个字,花白的眉毛顿时猛地往上一耸,一声沉闷的冷哼像闷雷般从鼻尖滚出。程越站在他身侧,猛听得耳朵里嗡地一声炸响,他心头一惊,胸口的气血居然有点不由自主地往外翻腾,他忙深吸口气,压下那奔涌的气息,却见两名近卫腾腾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紧盯着楚桓。 程越赫然望向好整不暇的楚老,心中的震惊无可复加。高人啊,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就连一哼之威,都一至于斯。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正想说点什么之时,却听到县衙中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哈哈,南墨楚夫子亲临敝衙,王某有失远迎,望请恕罪!”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葛袍汉子衣襟带风来到门前,他拱手朝楚桓深深一揖,歉然道:“有劳楚仙屈尊,王某万死难辞。”揖罢,含笑着看了程越一眼,又转脸朝楚桓笑问道:“这位少年英雄精华内蕴,器宇不凡,令王某望之而心折,还请楚仙代为引荐。” “他的事,你自与他去说,楚某只关心你今日抓的那名刺客要犯!”楚桓斜着眼瞟了一眼恭敬地站在身边的王思政,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说完也不等他招呼,抬脚直接便往衙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冷着脸沉声道:“王都督真是好大的威风,一个如此罪大恶极的刺客,竟被你三拳两脚就给生擒了回来,看来士别三日,老朽便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楚仙这话可折杀王某了,”王思政朝程越略一示意,随即苦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桓身后,无奈地解释道:“哪里有什么刺客要犯,不过是阿夏小娘子和我这做阿叔的闹着玩罢了,身边这些个近卫们不懂事,还请楚仙看在他们一心护主的份上,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吧。” 说话之间,三人脚步不停,已然来到了县衙的内堂之中。程越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几张桌案,空无一人的主座旁,一边坐着两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看模样似乎是王思政的下属或是幕僚,另一边却是一个面覆黑纱的黑衣女子,娇小的身躯斜倚在案几后的木柱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阿爷,你可算来了!”三人才跨步进入堂中,那黑衣女子猛地坐直了身子,娇声大叫道:“这王思政,不但占了妙容家的土地,还把阿夏给打伤了,阿爷快点杀了他。”说完就要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料全身上下竟使不上一点力道,才扭动了几下,便又软软地瘫了下去。 “住嘴,你还嫌惹的事不够多吗!”楚桓花白的眉毛猛地一颤,他身子一晃,鬼魅般闪到阿夏身前,探手抓起她一条胳膊,搭住她的手腕,过了一阵,他扭过头来,面色平静地看着王思政,缓缓道:“劣孙刁蛮,老朽在此多谢王都督手下留情。只是不知王都督如此大费周章将老朽引到此处,所为何事?” “阿夏小娘子如此活泼灵动,王某爱惜还来不及,怎忍心下手伤他,”王思政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至于说大费周章,倒是楚仙多虑了。”说完,他看了看楚桓全无表情的脸,尴尬地笑了笑,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不瞒楚仙,王某奉宇文丞相之命镇守荆州,只想替大魏国经营一块砥定东南的坚固屏障而已,往西,可以遏高氏侵袭,往南,可以与南梁交通。只不过,”说到这,王思政吐了口气,继续道:“自年初以来,王某不时接报有蔡阳、始平、义成等南梁诸郡多位豪侠在荆、淅各州寻衅挑斗,滋扰生事。衅端日开,百姓骚然不安,无奈之下,王某遣人各方查访,却发现滋事之人中不乏江陵南墨子弟。” “王某对南墨‘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的信条极为折服,也非常钦慕他们行侠仗义,游走四方的煌然大旨,但楚仙你也知道,如今天下分裂,四方纷扰,有争霸四海,混一九州之大志的不在少数,若真要说谁是谁非,何暴何义,恐怕也都是见仁见智,各为其人而已。王某自知鲁钝,只堪为人驱使,但既以身事主,总归是要恪尽职守才是。此番苦心,还望楚仙能稍加体谅。”说完,他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往日王某有幸受楚仙教诲时,曾听楚仙说,南墨不为江南之刃,不做江北之犬,不偏不倚,持义以立,此论高妙,王某深铭在心。此番边境不安,王某本想遣人到江陵请罪,却不料得知楚仙已云游去了建康。为防事态恶化,王某只好在探得楚仙行程后,卖弄伎俩,出此下策。” “难得王都督如此坦诚相告,”楚桓将阿夏扶起身来,在她后背上下推拿了几把,将她一把扯到身后,朝王思政缓步走了过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老朽既说不偏不倚,自然决不食言。王都督说边境生乱,事涉我南墨子弟,老朽虽未有耳闻,但却相信王都督绝非信口雌黄之人。劣孙承蒙王都督照料,老朽感激不尽,请王都督放心,滋扰边境之事老朽定当严加核查,定不会允许有人借着江陵楚墨的名号肆意妄为!” “既如此,王某在此多谢了!”王思政朝楚桓一揖到底,语态恳切地说道:“方城蔽陋,不敢久留楚仙。”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枚精巧的玉制发饰,递到阿夏身前,笑道:“王某一介粗汉,惊扰了阿夏小娘子,这枚玉饰是宇文丞相昔日赏赐之物,我只有一女,且已出阁,今日便赠予小娘子,用以专程致歉。” “嘁,谁稀罕你那破玉饰!”阿夏盯着王思政,怒气冲冲地娇喝道:“别以为这次我们便和解了,下次你若再惹妙容不高兴,我照样要杀你的。”说着,她眼珠一骨碌,瞥见程越正有点不太自然地站在一边,顿时惊讶地叫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呃……”程越讪讪地摸了摸脸,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听见楚桓低喝了一声:“走吧!”扯着阿夏便往衙门外走去。 “嗳,嗳,阿爷,他怎么会在这里?”阿夏见阿爷不由分说一把就将自己拉出了内堂,不禁着急得手舞足蹈地叫道:“阿爷,是你带他来的吗?阿爷,阿爷,不要走这么快嘛,阿爷……” 程越心中自然明白楚桓为什么会连招呼都不跟自己打一个就走了,很显然,按照方才他们的那一席谈话,江陵楚墨中的一些人违背了门规,而他楚桓则欠下了王思政一个大大的人情。他这么着急走,无非是不想再把自己,或者说再把楚墨牵入与侯景的关系中。 看来这个楚桓定是江陵楚墨中一个极为举足轻重的人物,程越一边暗暗想着,一边将目光从门外收了回来,楚桓走了,接下来就是自己的主场了,还是想想该如何应对眼前的王思政吧。 “这位少年英雄莫非不是为了阿夏而来?”程越抬起头来,只见王思政正微笑着朝自己问道:“你既然与楚仙同来,莫非也是楚墨之人?却不知你单独面见王某,所为何事?” “禀王都督,在下与楚仙也不过是碰巧偶遇而已,”程越定了定神,朝王思政行了个行伍之礼,朗声道:“在下并非楚墨之人,实为河南王麾下队主,今奉河南王之命,特到王都督处乞师,共同讨伐高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五章 请都督兵入颍川 “河南王?侯景!程越?”王思政面色连变了几变,沉声道:“你说,你是程越?就是侯景麾下那个夜战秀容,扬威襄城的队主程越?”说完,他与案几边面露诧异之色的两名幕僚对视了一眼,问道:“你不是与参军柳昕在襄城便失散了吗?我听探子说,高岳在襄城搜捕了你好几天,你怎么跑到方城来了?柳昕呢?没和你一起吗?” “王都督耳目通达,卑下确实在襄城被高岳所追迫,侥幸才逃得一难,辗转来到方城的。”程越恭敬地回答道:“柳参军与另外两名护卫在襄城与卑下分道而行,参军一行北上直趋长安,到宇文丞相处面呈河南王的书信,卑下便径来荆州,向王都督乞兵。”说完,程越猛然单膝跪地,大声道:“请王都督即刻兵锋东指,解河南王困厄之局,救颍川城兵灾之祸!” “简直胡闹!你孤身一人到此,口口声声说向都督乞兵,我等怎么知道你不是高贼的奸细?”案几旁一个白面老者哼了一声,冷冷地问道:“你说乞兵,那我且问你,你有侯景的印鉴吗?你有求援的书信吗?纵然你不是奸细,我切问你,这兵如何起,这城如何救,军饷粮秣谁人筹备,土地城池如何驻守,凭你一句话能定夺吗?”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就是在想出兵有什么好处可捞吗?程越暗暗腹诽了一句,伸手从腰间摸出自己那块队主令牌,双手递到王思政面前,朗声道:“上官说的对,卑下一无印鉴,二无书信,因为印鉴和书信都在柳参军处,他要将其奉于宇文丞相。卑下有的,只是这一块队主令牌和一份让王都督驱驰河南,夸功阙下的热忱之心!请王都督明察!” “哈哈!有一份让本将驱驰河南,夸功阙下的热忱之心?”王思政将程越呈上来的那枚令牌接在手里掂了掂,也没细看,仰头大笑道:“本将甚是好奇,倒想听一听你说的这心到底是怎样的一份心。” “都督,此人位卑而言谄,无非是那种希图摇唇动舌以求富贵的狂妄之人。都督军务繁忙,何必在此为其浪费时间呢?”那白面老者说完,朝堂外大喝一声道:“近卫何在?来人,将此狂士叉出去!” “且慢!”王思政喝退涌进来的近卫,转脸对老者笑道:“崔刺史且稍安勿躁,前几****总是劝诫本都督不可前出颍川,以策万全。今日好不容易有人说能让本都督驱驰河南,本都督心中好奇,倒真想听上一听。况且今日原就并未安排什么要紧军务,崔刺史不妨姑且听之,聊图一乐吧。” “都督!”崔刺史闻言,面红耳赤地大叫道:“此等军国重务,岂能在外人面前随意道出?若此人实为高贼奸细,我荆州虚实岂不尽为仇敌所知。请都督将此人就地格杀,以免泄我军机,乱我军心。” “崔刺史未免太过小心了些吧,都督既验过此人令牌,自然是侯景军中之人无疑。侯景在颍川望丞相救援,有如大旱之望甘露,他派出的求援之人,怎会是高贼的奸细?况且,荆州出不出兵,如何出兵,尚在丞相筹划之中,又岂来泄密一说。”案几旁另一名红脸中年文士说道:“依我之见,任这程队主说说并不妨事,毕竟他是从颍川城中来,对高、侯双方的了解比细作要更加详尽些。” 这王思政够腹黑的啊,程越偷眼看了看这位名动江北的荆州刺史,只见他嘴角噙着一丝戏谑的笑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这老狐狸!程越忙低下头去,心中暗道:准是他自己早就有长驱颍川,全占河南的巨大野心,只是苦于有人反对,再加上宇文泰那边也没有表态,只好隐忍不发而已。自己这一来,倒是给了他一个最直接的推力,他会以侯景差人紧急求援为由,力主四面出兵,将侯景驱出颍川,这样一来,河南之地就将尽数握在手中。 既然你要玩刀,那我就把刀柄递给你吧。程越略一沉吟,娓娓说道:“河南之地,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且不说他粮秣富足,战卒充盈,但就其南连建康,北接邺城,就足见其乃天下之要害。自永熙三年,宇文丞相入关以来,魏国对河南之地的眷恋也从未有所减损。 如今,河南王侯景拨乱反正,举义旗以讨伐高贼,以困窘之师独抗凶逆,鉴于众寡悬殊,这才西结魏国,南和梁朝,望天下有识之士能并肩匡扶正义。此时,南梁援军已抵淮北,宇文丞相接报后,定会遣军东出河洛,如此一来,高贼力不足以制三雄,兵锋必然北缩,河南之地将空悬于三国之外。 如今萧梁援军迁延不进,自误时机,此乃天将河南之地交于都督,都督拥东南雄兵,轻骑到颍不过三日,待兵到颍川,则河南之地皆可唾手可得!” “且不说你这分析是否合理,我倒想问一问,你为侯景求援,就不怕我大军一到,侯景便不再是颍川之主了?倒持太阿,授人以柄,这难道会是侯景这狡诈的羯奴愿意做的事?”王思政嘴角抽动了一下,淡淡地说道:“又或者,你们不过是打着顺手牵羊的主意?” “王都督过虑了。”程越闻言不慌不忙地说道:“昔日河南王举兵时,便通告三军,决意南下,可见河南虽好,不是侯王的栖身之所。且侯王军中多有南人,如卑下等久慕江南繁华,不愿蜷身军旅,唯求杏花烟雨,吴侬软音。只要都督奉行‘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颍川城中将半是兵源半是友。” “哈哈哈哈,好一个半是兵源半是友!”王思政紧盯着程越看了一阵,猛然间转头朝那白面老者大笑道:“崔刺史,没想到一个从侯景身边出来的小小队主,竟与本都督的见解不谋而合。看来这出兵一事,还需再做商议了。” “都督不可啊!”崔刺史涨红着一张老脸叫道:“巧言令色鲜矣仁!此子不过是仗着些小聪明,在此间搬弄是非而已,卑下恳请都督悬剑斩此小儿头颅,”崔刺史红着眼盯着程越,恨恨地道:“卑下不赞同都督出兵,实在是考虑到荆州兵力不足,倾巢而出占据河南,无异于杯水车薪,到时候只恐疆土未拓展,而根据已失啊!” “崔刺史之法,不过是稳扎稳打,以荆州为根本,主力绝不前出,以保万无一失罢了!”程越理也不理崔刺史那杀人般的目光,自顾自地说道:“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此之谓也,与那姗姗来迟的萧梁援军可谓不谋而合。其所顾虑者无非有三:其一、荆州兵少,不足以制河南全境;其二、颍川易攻难守,若高贼全力反扑,围以众兵,难免进退无门;其三、担心侯王名为求援,实则与南梁暗通,惧怕两厢合兵,攻取荆州。” 说完,程越伸着三个手指头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笑道:“这三条理由,说起来有板有眼,实际不值一驳。南梁国主年事已高,早失进取之心,由其援兵可见一斑,不堪为虑;北方高欢新死,高澄继位,国内至今人心浮动,大军难出。此正千载难逢之绝佳时机,若再加迟疑,南梁新主继位,高氏收拢人心,到那时,不仅河南之地无望,只怕荆州也会难当兵锋了。” 王思政起初还只是以戏谑的眼神看着程越,待他分析起三条缘由后,他的眼神就渐渐变得凌厉起来,他原来不过是将程越的话当做向淅州刺史崔猷表明立场的工具,现在却不知不觉地在心底升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安和戒惧。 “好了,这事就说到这吧。侯景的求援本都督知道了,你且先在方城县驿馆中住下,等我禀报宇文丞相后,自会差人知会与你。”王思政面色凝重地终止了这局谈话,语气生硬地向程越下了逐客令。 “叨扰了都督这么久,卑下深感不安。”程越愣了一愣,心中一跳,忙俯身行礼道:“卑下替侯王多谢都督盛情,卑下这就告退!” 王思政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程越大步出了内堂,呆立了一阵,转脸朝那红脸文士吩咐道:“雷主薄,烦请立刻向丞相修书一封,就说本都督决意分路进取河南:着郭贤部率步兵五百出三鸦,向北占据鲁阳;权景宣部领步骑一千,向南攻占豫州,本都督亲帅其余步骑精锐,由中路直驱颍川,三路兵力加紧部署,待丞相书到后,即刻进发!” “都督,如此一来,您所统之众就不足万人了,河南之地,可是有七州一十二镇啊!”崔刺史老泪纵横地掰住雷主薄的胳膊,朝王思政喊道:“都督三思,请都督三思啊。” “我已经思虑得很周全了!”王思政轻声却坚决地说道:“你就不要阻拦我了,我王思政一切皆为丞相所赐,能为国家拓地河南,死不足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六章 不为萧家之家奴 说着,他抬头望向堂外的天空,幽幽道:“你再告诉丞相,此行攻占颍川绝无悬念。占据颍川后,高氏定不会善罢甘休,来日我在颍川如遭敌水攻,以一周为期,若是陆攻,以三年为期,期内不需救援,超期就请丞相速派援军!” “就这样吧!”王思政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对崔刺史道:“崔公,我没能听你的意见,希望你不要怪我。如果要怪,你就遣人去把程越杀了吧,这人留着,只怕非我魏国之福。” “都督英明!”雷主薄哑着嗓子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看堂外的天空,说道:“此人有文有武,不管日后他是跟随侯景,还是南下归梁,终究都是我魏国之敌。待天色一晚,卑下就遣卫士到驿馆中将其格杀,以绝后患。” 王思政闻言,不置可否地径直朝堂外走去,一只脚才跨过门槛,又回头长叹了一声,面色落寞地说道:“算了吧,算了吧。这程越勇力过人,非一般卫士所能制服,万一让其逃脱,反而弄巧成拙。况且,他既然能和江陵的楚桓同来,想必两人之间也绝非偶遇那么简单,倘若真要是因此和楚墨结了仇怨,那前赴后继、无休无止的刺杀就够本都督头疼的了。”他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且遣人看着他,别让他自行出县,待我大军开拔之日,我会设法将其滞留在军中,是杀是纵,到时再做区处。” 说完,王思政迈步出了内堂,在雷、崔两人的目送下,簇拥着几名都督近卫,径直朝衙门外走去。 稽留的时光总是过得漫长一些,程越斜躺在方城驿馆简陋的矮床上,百无聊奈地看着窗外夜幕一点点将这座小小的城池笼罩起来。凭着他的直觉和观察,他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了别人的监视之中,监视自己的,毫无疑问就是王思政手下的人了。 是自己太年轻太锋芒,还是对方太老练太谨慎?或许兼而有之吧,古人似乎很喜欢用“一日纵敌,数世之患”的忧患意识来将可能威胁己方的潜在对手消灭的萌芽状态,这真不知道是自己的幸运还是自己的不幸。程越暗想到这,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生死富贵,由他去吧。只是不知道刘疯子跟着柳参军往长安去,是否已经顺利抵达了。” “咦,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程越话音刚落,突听得外面一个清脆的声音轻叫道。 程越惊讶地转头循声望去,只见驿舍那扇未曾紧闭的窗户被人从外面猛地拉开,一个娇小的黑影如蝴蝶一般穿了进来,环着手立在距程越不远的地方,歪着头用嗔怪的语气说道:“我阿爷也经常一个人自说自话,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在做些什么。” “怎么会是你?你是,阿夏?”程越愕然抬头,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俏生生地站在眼前,来人脸上未覆黑纱,摇曳的灯光下,但见她琼鼻暗翕,樱口微张,黛眉浅挑,桃腮轻鼓,一副惹人怜爱的俏皮模样,紧裹在身上的夜行衣将她轻盈的腰肢和丰满的前胸勾勒得一览无余,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无敌的青春气息。灯下看美人,真真是天使容颜,魔鬼身材!程越的心脏不争气地猛跳了几下,暗暗咽了口口水,一时间不由得看呆了。 “当然是我啦!”阿夏没好气地横了程越一眼,似乎并未在意他那呆滞的目光,轻笑了一声道:“说起来你还算不错的了,前些日子我到建康去看妙容,大器哥哥就看了我没带面纱的脸,他居然没认出我是谁来,只一个劲地朝我傻笑。”说到这,她似乎又想起了那个叫大器哥哥的人的表情来,咯咯一笑,促狭地问道:“程越,你说不带面纱美不美?” “呃,”程越愣了愣神,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正常,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阿夏小娘子自然是极美的,比我以前见过的女子都要美。”说完,程越忙将话题一转,问道:“不过之前程某见小娘子都是蒙着面纱的,不知这其中有何讲究?” “这还不都是阿爷给害的!阿爷总说女子不能在外人面前随便抛头露面,尤其不能在行动的时候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我每次在杀人的时候,都要蒙着面纱的。”阿夏说着,一张因程越夸她比别的女子都要美而高兴的如花笑靥顿时委屈成了霜打的茄子。 听到这么个妙龄少女口口声声说杀人,程越不由得有点好笑,他将目光收了回来,往窗外看了看,轻声问道:“你不是跟你阿爷走了没?怎么还会在这里?”说着,程越缩了缩脖子,故作夸张地苦着脸道:“你不会是因为上次襄城城墙上的事来找我麻烦的吧?!” “呸!”阿夏微微涨红着脸啐道:“襄城城墙上你对我无礼的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若不是阿爷告诉我说,你竟会不顾性命想要将我从王思政手里救下来的话,我才不会从阿爷那里悄悄溜出来给你通风报信呢。”说到这,阿夏娇美的脸上写满了神秘,她悄悄地凑到程越的面前,细声细气地说道:“程越,王思政的人要害你,你知道吗?!” “唔……”程越没想到阿夏会如此毫不顾忌地将头凑到自己面前,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如羊脂玉般细嫩的皮肤,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脑海中顿时嗡地一声炸开了锅,一股似乎压抑了许久的燥热在腹中不停的翻涌。他咬着牙深吸了口气,艰难地往后挪动了一下身子,哑着喉咙道:“有劳阿夏小娘子挂怀,不过是区区几个盯梢小毛贼而已,程某还没放在眼里。” “怎么能如此大意呢?!”阿夏丝毫没有顾忌程越的尴尬,摇着头故作老气横秋地劝诫道:“王思政这人的狠辣,我比你更加清楚。他既然生了害你的念头,那你就无时不刻都会有生命危险。”说完,她又将嘴一撇,没好气地说:“要不是看在你有心搭救我的份上,这些话我都懒得和你说,要生要死,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程越看着她强作出的这幅怒其不争的表情,心中顿觉有趣,旖旎之念稍淡,促狭之意大起,他将脸色一垮,略带惊惶地道:“不是程某大意,实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赤手空拳终抵不过千军万马的。事已至此,程某也别无他求,能苟活一日便苟活一日了。” “幸好你遇到了我!”阿夏听了这话,眉开眼笑地飞快接道:“为报答你的那份相救之义,我决定将你救出这座牢笼!” “你要救我出去?!”程越愕然望着一脸急不可耐之色的阿夏,疑惑地说道:“这里城池虽然简陋,但毕竟是荆州刺史巡行之地,戒备定然十分森严,再加之这城内尚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程某,你怎么救我出去?” “你大可放心,驿馆里的耳目我已经帮你清理了。”阿夏满不在乎地说道:“驿馆外我已安排墨家子弟前来接应,只要他们一接到我的讯号,就会协助我们突出城门去。” “你动用了墨家子弟?”程越轻蹙着眉头看了看阿夏,轻声问道:“你阿爷知道这事吗?再说,我纵算出了方城,也得回颍川,在那里一样避不开王思政这个人的。” “我阿爷那里你就不用管了,”阿夏忽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坏笑道:“你出城之后,不要再去颍川了,你跟着我走,我带你往南到建康去。王思政再厉害,他也追不到建康。” “去建康?”程越盯着阿夏,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救你啊!”阿夏看着程越略带凌厉的眼神,嘟囔了一句,见程越一副全然不信的表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妙容和大器哥哥听说侯景要归附朝廷,不是很相信,他们想要征募一些勇武之人陪他们一起北上去探听虚实。我见你颇有义气,论勇武也不在常人之下,所以……” “这么说,你倒是在为国选材了!”程越听罢苦笑道:“常听你说起妙容和大器,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可是萧梁皇帝陛下的嫡长孙和最心爱的孙女,也是当今梁朝太子的长子和爱女,”阿夏兴奋地嚷道:“你只要随我去,他们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程越看着阿夏红扑扑娇嫩的脸,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来,是感动还是爱怜,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心中一荡,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阿夏的脸颊,涩声道:“阿夏,我不久以后一定会去建康的,也许是俘虏,也许是将军,但绝不会是萧家的家奴。” “啊!登徒子,我要杀了你!”阿夏呆呆地看着程越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地摩挲,半晌猛然发出一声激动的尖叫,她一把抽出背上的长剑,挺剑便朝程越当胸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七章 春梦和战前动员 程越呆呆地站在地上,伸出的手好像被凝固在了时空里,手掌上传来的那一抹细腻的温香,刺激着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心头的尴尬和胸中的躁动让他失去了本能的抵抗能力。 锋利的剑尖划破了衣襟,却停留在皮肉上没再深入一丝,程越轻叹了口气,恍恍惚惚中只觉阿夏抛下了手中的长剑,一闪身从来时的窗户中跳了出去,一个恨恨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耳际:我不杀你,你就在这等死吧。 过了好久,程越仿佛从一场酩酊中醒来,他轻轻地走到窗边,只见破碎的窗棂外,几树静放的花枝在皎洁的月色下摇曳出淡淡的光影。美人如玉隔云端,程越抬头望向夜空,只觉初夏的气息越发浓厚了起来,从前生到后世,也许自己的确已压抑得太久了。 当晚,程越做了很多个旖丽的梦,他梦见自己与各式各样的美女坦诚相见,抵死缠绵。古典的,现代的,娇柔的,奔放的,她们的面容大多模糊不清,仔细辨来,却没有一个人是阿夏的模样。 看来自己只是压抑了太久的释放,而不是视觉刺激的yy,程越从睡梦中醒来,就着透过破窗的阳光看了眼自己凌乱的被褥,苦笑着安慰自己道,因欲而兴,此谓性;因人而兴,则谓淫,大抵来说,从身到心,自己还算是正常的。只是梦境虽好,精力虽泄,但胸中的那股躁意却似乎越发精纯了。 “程队主,程队主!”正当程越犹在感慨之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叫喊道:“程队主在馆舍内吗?王都督差近卫来请程队主前往县衙议事。” 王思政遣人来找自己前去议事?他昨天才上表给宇文泰,难不成今天宇文泰的回信就到了?不至于这么快吧?长安离着荆州有七八百里地,就算是最快速度传驿,算上宇文泰筹划的时间,至少也需要四五天,这才一晚上不到,总不可能是他未卜先知吧。除此之外,程越实在想不到王思政还会和自己商议什么事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是人家搅扰了自己的春梦也只能麻溜地赶去伺候。程越非常自觉地爬起身来,匆匆清理了一下便打开了房门,门外一个瘦削的老驿卒领着四名鲜衣怒马的近卫眼见已然等候多时了。 近卫领着程越来到县衙时,天色尚早,但不大的内堂里此时已是热火朝天。两边的案几后,除了昨天程越见过的崔刺史和高主薄外,另坐着两名高大魁梧的将军模样的人,两人约莫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级,一个白面无须,举手投足间如同书生,另一人粗发虬髯,一身任侠之气。除此之外,内堂当中站着好几个身形各异的汉子,看装束应当是中下阶军官。程越一走进内堂,大家都停下话来疑惑地看着他。 王思政安坐在主位上笑道:“诸位,这便是我方才与大家说起的侯景的求援信使,程越程队主。”说完,他微微侧身看向案几旁的那两名不知名的将军,介绍道:“这两位一位是郭贤郭将军,一位是权景宣权将军,乃是本都督本次兵出河南的左膀右臂。” “郭将军、权将军,各位将军,程某在此有礼了。”程越恭敬地朝大家团团做了个揖,朗声道:“河南王坐困孤城,承蒙各位将军不吝援手,程某代侯王多谢各位将军相救之谊!” “你便是那夜战秀容,名动襄城的程越程队主?”权景宣双目精光灼灼地盯着程越,粗声粗气地道:“果然是少年英雄,器宇不凡。只可惜好好一块美玉却厕身在了污秽之中。侯景此人刻薄寡恩,狡诈虚伪,并非可事之明主啊。” “权将军说笑了,”程越微微一笑,拱手道:“河南王知人善任,赏罚分明,三军将士皆乐为之同生共死,程某不才,不敢苟同将军之言。”说完,他不待权景宣回答,随即朝王思政施了一礼,道:“敢问王都督,今日召程某前来,可是宇文丞相处有了回信?” “驿路艰险,时间仓促,丞相的回书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能来,不过本都督今日的确收到了长安驿传过来的加急文书,”王思政含笑着环视了大家一眼,从案几上拿起一封书信扬了扬,大声道:“丞相数日前便接到侯景举河南之地而求援的书信,除其窘迫之境与程队主所言一致之外,他还在信中许诺将东荆、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座城割让给了我大魏。丞相接书后,已封侯景为大将军兼尚书令,并派遣太尉李弼、仪同三司赵贵率领一万人马赶赴颍川去为侯景解围。 诸位,李太尉、赵仪同一万人马孤军远出,前有大敌,后无粮草,并不利于攻城解困。本都督以为,太尉军一到,韩轨忧心其后路被劫,必会领军回撤。到那时,函谷以东,颍川以西将无高氏一兵一卒,河南全境七州一十二镇将成我大魏国囊中之物!” 说到这,王思政猛然站起身来,挥拳道:“唯非常之人方可行非常之功,战机稍纵即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本都督决意不等丞相回书,即刻倾荆州之兵直下河南,郭贤部遏北,权景宣部控南,本都督大军在中,一举收复颍川!” “诸位将军,自天子北狩长安以来,如画山川竟沦入窃贼之手,我大魏国上下二十余年来无一不魂牵梦绕那片富庶的河南之地!”王思政激动地用手指着东面,大声道:“现在,收复河南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愿与本都督一起,去拼死实现大魏国的梦想与荣光吗?!” “我等愿誓死追随都督攻取河南之地,如不克功,死不旋踵!”郭贤、权景宣与堂中诸将校赤红着脸,将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激动地大声吼道。” “好!”王思政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一群意气激昂的将校,过了好一阵,他抬起手来往下按了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沉声说道:“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等既已决意发兵,本都督就不得不把将令宣示在前。”他将目光缓缓从郭贤和权景宣的身上掠过,接着说道:“高贼大军在北,众寡悬殊,为避免仓促接战,郭贤部北出鲁阳,兵马不可过鲁阳关;萧梁羊鸦仁援军已近悬瓠城,权景宣部南下豫州,切记止步于乐口,不得于其争夺汝南。” 说到这,王思政往前两步走下主位,来到案几前,欠身朝郭贤、权景宣一揖,诚恳地说道:“荆州乃国朝东南门户,更是本都督与诸位将军根据之所在,此番我大军尽出,方城以西,几近空白。两位此行非但为本都督之两翼,更为护卫荆州之两翼,切记不可贪功冒进,因小失大,若违此令,定斩不赦!”说罢,也不等两人回应,随即转身对雷主薄、崔刺史道:“王某领军出征,荆州一应政务还望两位多加费心,丞相处若有来书,政事皆由你两位自行处置,军务则烦请尽速通知于我。”郭、权、雷、崔四人听了这番吩咐,无不激动地单膝跪地,誓死领命。 王思政抬起头来看向远方,幽幽吐了口气,大声道:“事已决矣,不再多言。诸君且各自努力,待来日全取河南之后,本都督定在颍川城头与诸位摆酒设宴,一醉方休!”堂下各位将校听了,无不鼓噪纷纷,一个个与王思政行礼宣誓后,鱼贯而出,自去整队出征不提。 程越在旁站了许久,他见王思政激情动员,众将士慷慨宣誓,内心也不由得一阵汹涌澎湃,回想自己这么些日子以来的战争生涯,单骑挑敌者多,着眼全局者少,似今日王思政这般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则是从来就不曾经历过的。 “大丈夫当如此!一人之勇不可恃,万人之敌方可为。”程越心中暗道,若这次能从王思政的羁縻之下脱身出去,他定要重返侯景军中,与李膺一起,从自己所属的五十名士卒开始,踏着血火的征程,一步步走向俾睨天下,气吞山河。 “程队主,你既骁勇善战,又熟悉颍川战局,此行就委屈你跟在本都督帐下,做一名随军参谋吧,”程越正想得激情澎湃之时,忽听得王思政淡淡地说道:“虽然说你是侯景军中的队主,但侯景业已奉表归顺,便是我大魏之臣,本都督奉丞相之名经略东南,纳你一小小队主入我帐下,想必侯景也定然不会推脱拒绝。” “都督大军一发,势如雷霆,韩轨高岳之流定然望风北遁,颍川之围必可兵不血刃,一鼓而下,卑下不过是恃着几分蛮力,略博了些虚名罢了,怎敢能蒙王都督如此厚爱!”程越语态惶恐地回道:“都督能解侯王之围,自侯王及以下数万将士,莫不泣仰都督为恩主,程某何德何能,敢先于军中众人独受青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八章 唯小将军马首是瞻 “也罢,这事且先放一放再说,”王思政盯着程越看了一阵,轻笑道:“你使命已毕,就随我大军一同往颍川去吧。”说罢,抬腿便往堂外走去。 “多谢都督体谅,”程越亦步亦趋地跟在王思政身后,低眉顺目地说道:“卑下尚有一事相询,还请都督不吝赐告。” “哦?”王思政闻言停下脚步,诧异地盯了程越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想询问何事?” “方才听都督说,丞相接到了河南王求援的书信,不知这送信之人是否是侯王帐下参军柳昕?”程越小心地问道:“卑下与柳参军一行在襄城失散,至今不知其下落,心中颇为担忧,故此冒昧相问。” “难得你还有这么一份心意,”王思政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这书信是由传驿飞马报来的,来人并未告知是何人将求援书送到丞相府中的,恐怕本都督也无法解你之忧了。” 想来也是如此,程越心中黯然,受侯景之命到长安求援的,除了柳昕一行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可以断定送信之人必是柳昕无疑。其实对于柳昕,程越并没有太过担心,他只是放心不下刘无敌,按照刘无敌的脾气和他跟自己的感情,他是不可能同意柳昕舍下自己而分道西行的。难道刘无敌遇到麻烦了?想到这,程越只觉得自己心头有点乱糟糟的隐隐不安。 荆州举境出兵的消息作为最高军事机密虽然被严密地掩藏在所有将校的心里,但如果把八九千人的队伍全数展开在这个小小的方城县郊外,那就难免不让人生出声势浩大的感觉来。程越和王思政在一干近卫的贴身护送下,驱马出了城门来到了近郊,程越站在城门口一个凸出的小土坡上,看着暴晒在初夏热烈的阳光下的猎猎旌旗,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激昂之气在胸腔里四下游走,让他有种特别想放声长啸的念头。 “走吧,”王思政的声音此刻听来也似乎蕴含着金铁交鸣之音:“且随我去见见我大魏国的百战精英!” 程越正想驰马下坡,忽听得前方行伍中一声浑厚的号角声响起,他抬头往前望去,只见原本人喊马嘶的驻地顿时一片沉寂,一个具装全甲的骑兵方队肃立在当路的一块平地上,人数虽然不多,但那种傲然挺立的气度足以让人产生一种如铜墙铁壁一般的战栗,紧跟在骑兵方队后面的,是两排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卒,这些人虽然大部分仅着皮甲,挽环刀,但那高昂的斗志却在招展的“王”字帅骑下迎风飘扬。 耳边又响过两声短促的号角,前方驻地上帅旗翻飞,有三骑呈箭矢状从战阵中疾驰而出,朝着王思政、程越这边奔了过来。 “末将骆训、王元逊、蔺小欢恭迎都督临阵!”三骑飞速来到小坡前,三人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朝王思政行礼道:“末将等已按都督将令,整顿好了军队,请都督检阅!” “好!好!好!”王思政大笑着看着身前三人,朝北方拱了拱手,放声大笑道:“我大魏国有汝等忠贞之将,有如此精干之士,何愁天下不定,四海不宁!”说完,他两手一抬,示意三人起身,随即转脸朝其中一将温声问道:“骆将军,此行从荆州城中来,一路上可还顺利?” “回都督话,”那叫骆训的将军忙一躬身,恭谨地回答道:“末将昨日未时接到都督将令,随即一边征调粮草,一边整军开拔,于今日辰时驻于方城,以待都督。此刻军中士气高涨,粮秣充足,士卒用命,马力雄壮,正是一战可胜的大好时机。雷五安将军已带前军抵方城塞,只待都督将令一下,即可全军出塞,兵发颍川,克定河南!” 王思政高兴地用马鞭敲了敲手心,赞赏道:“你办起事来,总是这般雷厉风行,很好!”说完,他低头盯着半跪在地上的一个年轻将军看了看,淡淡地说道:“元逊,你终究还是来了。” “小将军执意出塞,末将等力劝不能。”旁边一名干瘦的老者躬身嘶哑着说道:“末将在此请都督将令,请小将军随即返回荆州城!” “罢了!罢了!”王思政看着将身子趴在地上却一声不吭的年轻将军,轻叹了口气,缓缓道:“王某半生戎马,此子也可算是将门之后,既有志为国立功,为何不能成全他这拳拳之心呢。生死,命尔!且由他去吧。” “都督,不可!”那干瘦的蔺将军哑着嗓子叫道:“昨日出荆州城时,夫人曾泣告末将……” “行了,就这样吧!”王思政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翻身下了马背,走到那年轻将军面前,用手中的马鞭轻甩了一下,道:“元逊,起来吧,我给你引荐一名少年英雄。” “多谢都督成全!”那叫元逊的少年将军飞快爬起身来,四面看了看,笑着朝王思政道:“且不知都督所说的少年英雄,却是哪一位?” “本都督说的少年英雄,便是这位程越程队主。”王思政抬眼看了看方才随他一并下马的程越,笑道:“这位程队主曾以两人之力在颍川城下夜战秀容铁骑,全身而归;后又在襄城县下孤身力敌高岳近卫骑兵,并成功避开围捕潜至方城向本都督求援。可谓智勇双全,国士无双。” “你就是程越!”三人同时惊呼一声,齐齐将目光投向程越,惊疑地叫道。 程越略略有些尴尬地拱了拱手,道:“蒙都督谬赞,在下程越。” “这程队主历经艰险为侯景求援,如今暂且在我军中安置。”王思政不待其他人接话,开口道:“战事一起,本都督且将他拨至元逊麾下,你两人年纪相仿,志气相投,平日里可相互切磋,待战事一起,也好彼此有个照应。”说着,他看了程越一眼,道:“我儿王元逊素来雅敬英雄,想必不会拒绝,却不知程队主意下如何?” 这少年将军竟是王思政的儿子?难怪刚才他们之间的谈话让人听得一头雾水。这王元逊身为都督之子,甘愿亲冒矢石,随父出征,也可以算得上是一条好汉了,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既然成了你王思政的眼中之钉,在哪不是一样的,只希望你儿子别像你那般刻薄猜忌就好了。想到这,程越朝王思政拱了拱手,道:“都督有令,岂敢不从,程某此后将唯小将军马首是瞻。” “如此甚好!”王思政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转脸朝骆训吩咐道:“骆将军,军务紧急,战机稍纵即逝,你们又都是随我多年征战的人,兵马检阅之类的我看就不必了,你这便传本都督将令,马步兵随即开拔,向颍川进发!” “得令!”骆训躬身接令,从马背上取下一面小旗子,举在头上挥了几挥,众人只听得人马驻扎处顿时号角声大起,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响过,灰蒙蒙的尘土顿时遮蔽了半个县郊。 王思政紧抿着双唇,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凝重之色,他没再说话,只是翻身上了马背,将手一挥,领着众骑流星般朝着方城塞的方向飞速奔去。 “程越,现在的秀容骑的战力真的像某些人说的那样不堪了吗?”在疾驰的马背上,王元逊努力地控着马挨在程越身边,大声问道。 “此前秀容骑骁勇如何,我也没有见识过。但秀容铁骑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尤其善于相互协作,其战力绝不容小觑。”程越随口答道。 “既然如此,为何你能独自将其击退?”王元逊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怀疑,毫不客气地高声叫道。 “我也没能将其击退,只是侥幸趁着雨夜逃得了性命而已。”程越皱着眉头答道:“再说,我也不是独自一人面对秀容骑……” “我知道,我知道,还有一个叫刘无敌的是吧?”王元逊兴奋地打断程越的话,嚷道:“那你当日在襄城县,又怎么从高岳手下逃脱的呢?” 这孩子,问起来还没完没了了,程越一阵无语,只得耐着性子说道:“那也是趁着夜色才脱身的,而且,当时还有刘无敌帮我引开了高岳的主力。” “刘无敌?怎么这里也有刘无敌?”王元逊轻声嘟囔了一句,接着又大声叫道:“看来这个刘无敌也是个勇武过人的汉子!程越,有机会的话,你能帮我引荐一下他吗?” 听了这话,程越心中不禁一慌,他忙紧了紧缰绳,涩声道:“引荐固然是没问题的,只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 说话间,方城塞那高大坚固的城墙已然渐渐出现在眼前,斑驳而又高耸的城垣遮挡住了斜射的阳光,仿佛一尊巨大的怪兽蹲卧在山岭之间。厚重的城门依然紧紧地关闭着,临近城门处,一个体态彪悍的黑脸大汉敞着胸膛立在道路中间,一杆硕大的狼牙棒直直地竖立在身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七十九章 狠如狼狡如狐 “吁!”眼见方城塞已在眼前,王思政猛地一拉缰绳控住了马,他坐在人立而起的战马上往前一看,顿时转头朝众人大声道:“下马!”说完,当先翻下马去,也不顾身后一阵马嘶人喊,径直朝塞门前走了过去。关前不驰马?程越略有些诧异地看着王思政的背影,心中暗道,这就是王思政的治术吧。 “塞前站的那人,是雷五安雷将军吧?”王元逊手牵着坐骑,伸着脖子往前看了看,转头对程越道:“难怪都督要在塞前下马,原来是雷将军迎在前头。” “雷五安在前面,王都督便要下马?”程越讶然问道:“这雷五安究竟是什么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元逊瞥了程越一眼,轻声说道:“说起来,雷将军还是我王家的救命恩人。想当初河桥之战的时候,双方打得异常惨烈,王都督身先士卒,杀入敌阵,到后来部属随从竟无一幸免。都督自己也身受重伤,昏死了过去,幸好身上衣甲残破,敌军未能认出面容,这才幸免于难。战后,是都督的部将雷五安雷将军哭着寻遍了战场,这才将都督找到。雷将军割破自己的衣襟为都督裹伤,然后将他扶上马背,趁夜返回了营地。” “从此以后,只要是雷将军迎候的地方,都督决不驰马而过,一定要下马步行。”王元逊语气激动地说道:“雷将军是都督的恩人,便是我王家的恩人,快跟过去吧,我也要去向雷将军致意的。” 程越随着王元逊紧跟在王思政身后,远远地就听见前方那彪形大汉激动地大声吼道:“都督来了,都督来了,杨将军,都督到塞了!” 王思政全然不顾城楼上纷然的脚步声,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雷五安壮硕的胳膊,大笑道:“雷五安啊雷五安,有你在,本都督这次定能大获全胜!”雷五安咧着张阔大的嘴,没心没肺地挠着头笑了。 方城塞防守杨誉带着三五名精壮的守塞兵丁,急匆匆地从城楼上奔了下来,他见王思政正与雷五安寒暄,不敢打搅,只是站在一旁用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扫视着王思政身后的每一个人,当他看到程越时,眉头微微一挑,便又不动声色地侯在一边。 “杨将军,你倒是将这小小的方城塞经营得固若金汤啊。”王思政转过脸来,朝杨誉笑道:“不出许多时日,你这方城塞便是又一个玉璧城,你这防守将军,只怕又是下一个韦孝宽韦都督了。” “蒙都督授以坚城要地,末将唯有尽心竭力以报都督知遇之恩,不敢奢望其他。”杨誉躬身答道:“请都督及诸位将军上塞稍事歇息,以侯继进大军。” “嗯,你且随本都督在塞下走走,其余各人,都上城歇息去吧。”王思政说完,背着双手,迈步朝塞门方向走了过去。 “杨将军,你可识得程越此人?”两人走出好一阵,王思政头也不回,淡淡地问道。 “程越?”杨誉诧异地望了王思政一眼,思索道:“末将未曾认识此人,不过前些日子倒是听说侯景军中有个叫程越的,在那边颇是闹出了一番动静。” “哦?”王思政转过头来,看着杨誉,缓缓道:“我见你在塞下看程越的神色异于常人,故以为你们此前相识,莫非是本都督看走了眼?” “程越?都督说方才那人便是程越?!”杨誉失声道:“这人末将只是在守塞时见过,当时他手持武都王元戊玉佩,说是武都王旧友,要到关中去觅一幕僚之职,末将见玉佩并非伪造,这才将其放过塞去。方才末将见他竟与大郎在一起,心中惊疑,这才面露异色。” “你是说,他有武都王元戊的玉佩?”王思政蹙着眉头喃喃道:“看来此子绝非简单之辈,我本想将他羁縻在元逊帐下做一卫士,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他。” “要除去此子,不过三两壮士而已,”杨誉偷看着王思政的表情,斟酌着说道:“莫非都督有何为难之处?”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疥癣之疾,不足深虑,以免贻误了本次军国大事。”王思政摆了摆手,道:“方城塞地近襄城,你可知县中近况如何?高岳在县中可有驻兵?” “末将倒是知晓一些关于襄城的情况,”杨誉恭敬地回答道:“上次高澄遣人策反襄城县尉韩奎杀害县令刘琛,高岳又纵兵在城中大肆搜捕柳昕,襄城已然被高氏占据。但此后高澄既未任命县主,也未留兵驻守,加之侯景被围于颍川也无暇西顾,好好的一座城池,而今已成了流民的驻地,豪贼的乐园。” “如此倒也省却了我们许多麻烦,”王思政拈着下巴上的胡须,微闭着眼道:“我大军不动一兵一卒而下襄城,东进颍川便全无顾虑了。” 说话间,两人只听塞内此起彼伏的号角声隐隐传来,王思政转过身,手搭凉棚远远望了望,笑道:“我大军已到,本都督这便要开拔了。”说完,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杨誉的肩膀,沉声道:“此次我大军尽出,方城以西便再无一名仗剑之士,此塞为荆州第一险要之处,你务必谨守此塞,不得有失!我王思政和上万将士的背心要害,就全要仰仗杨将军护持了!” 杨誉单膝跪地,激动地说道:“请都督放心,末将纵然身死魂灭,也绝不放敌军一兵一卒入塞!” “你之能,我素来深知,”王思政抬眼望向远处,幽幽说道:“此番东出关塞,前途诡谲,却不知王某在有生之年还能否再踏足此塞。”说罢,他长叹了口气,甩了甩衣袖,迎着大军开来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就在程越一行人西出求援的这段时间里,河南七州一十二镇的局势变得更加波诡云谲:当奉宇文泰之命前来救援的李弼、赵贵大军日夜兼程来到洛州附近时,羊鸦仁部长史邓鸿率领的南梁军也已渡过汝水继续向北行军,韩轨、高岳担心侯景援军大集,后路被断,只得全军撤离颍川,退回了邺城。 李弼见侯景困局已解,不愿与日益逼近的南梁援军横生枝节,再加上李弼对侯景心怀戒备,担心侯景趁机劫掠部曲,于是驻军洛州,不来颍川与侯景相见。赵贵想将侯景诱入军中将其拘捕,但李弼以侯景狡诈,必不肯前来为由制止了这一做法,并向宇文泰请命后,率军返回了长安。 而此时王思政所领的九千余荆州兵已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襄城,肃清了流寇,并将兵锋推进到了离颍川城不到十里的城郊。王思政从来都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自有着自己独特的狠辣和决断,这从他当年向宇文泰掷卢示忠一事就足可见一斑。他之所以不驱大军直入颍川,主要原因在于他对颍川城外围形势并不了如指掌,对侯景军中的动态也把握不定。 “颍川城既已在我手掌之中,何时将其收入囊中便不是当务之所急,”王思政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帐的一张虎皮垫子上,一脸得色地对帐中一干文武将校笑道:“你们要记住,领兵打仗最忌的就是不能知己知彼。” “都督说的自然不会有错,但此时占据的颍川城的,不过是翘首盼援的侯景,而颍川城外也并无高贼的一兵一卒,”王元逊有点不甘心地反问道:“难道这还不是都督所说的知己知彼吗?兵法有云,其疾如风,侵掠如火,动如雷霆,都督为何不趁夜直下颍川,反而在此逡巡不进呢?” “黄口孺子,也敢妄谈兵法,兵法虽说其疾如风,也说其徐如林,虽说侵掠如火,也说不动如山,怎见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王思政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既然你说知己知彼,那我问你,你可知此刻城中有多少人马?部署如何?侯景其人想法如何?城外大军虽退,可有残留之敌?” “侯景此人凶狠如狼,狡诈如狐,绝非是甘愿将城池拱手相让之人,”王思政一点都未顾及程越尴尬地站在一旁,毫不客气地说道:“城中尚有能战之士不下万人,都是随侯景多年厮杀的疆场老卒,若就此贸然进城,万一他心怀歹意,凭着我们这数千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李太尉未入颍川,其忧虑之处正在于此!” “赚其将而夺其军,正是侯景这狡诈羯奴所惯用的手段,”骆训在一旁打着圆场道:“小将军立功心切固然是好的,但都督所言,乃是谋国之论,多听多学,裨益良多。” “既如此,末将且问都督,这颍川城究竟何时可进?”王元逊梗着脖子叫道:“难不成我们在这城下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你说得没错!”王思政抬眼望向帐外,冷冷地说道:“此时此刻,我们就只有一个字:等!直等到侯景出城来见本都督为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章 秀容不杀无名之辈 王元逊听了王思政这话,一时间哑口无言,他有心想反驳,张了张嘴却半天也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他怏怏地转脸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程越,只见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自始至终都只堆着满脸笑容,如泥塑木雕一般呆站在那里。 王元逊郁闷地低下头,一声不吭地用脚重重地碾压着地面上的几茎草根,大帐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夜渐渐深了,帐中巨大的牛油火把突然猛地爆出一团火花,噼啪的炸裂声在安静的大帐中显得意外而又突兀,程越心中隐隐生出一股躁意,他抬起头来,透过暗掩的帐门往外看去,远远地只见营地深处有无数的火光在凌乱地晃动,他惊讶地定神正待细看,突然听到急促的鸣金之声从远处传来。 “不好,营中有变!”王思政蓦地将微闭的双目睁开,三两步跨到帐门前,一把撩开毡布向外看去,只见一溜火光从营地深处往大帐的方向飞快地移动了过来,乱糟糟的嘈杂声中,如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看样子,是有人在劫营了。”王思政放下帐门,面无表情的转身朝众人说道:“难道我们情报有误,韩轨和高岳的大军还没有返回邺城?” “高贼的大军定是回邺城了无疑,”一旁的骆训有点担忧地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下,道:“我方的探子亲见了韩轨和高岳的大军渡河,那浩大的场面必然做不得假。此次劫营的,莫非是侯景的人?又或者,只是韩轨留下的残兵?” “侯景虽狡诈,却不可能在此时趁夜劫营,十有八九是韩轨未及撤退的残兵,又或者,是附近州郡想趁乱打劫的地方兵。”王思政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劫营罢了,不必太过在意,无非就是几骑耐不住寂寞的死士妄图蚍蜉撼树而已。本都督自从戎以来,大大小小的仗打过不下百次,区区蟊贼,不在话下。诸君且放宽心,此事各军、幢、队、什、伍长自会弹压应付。” 话刚说完,只听马蹄声在耳,有数骑飞马来到营帐前,一个探马强行压下剧烈的喘息,颤着声音在账外高声道:“禀都督,紧急军情:外有秀容骑前来劫营,前军惊扰,难以安抚!” “什么!秀容骑,你说来劫营的是秀容骑!”王元逊闻言,激动地大叫道:“他们来了多少人?”说着,他一把拉起程越,抬腿就要往外走,嘴里不住声地嚷道:“程越,不是都说你曾夜战秀容吗,快随我出去见识见识!” “站住!荒唐!”王思政暴喝一声,怒道:“王元逊,这是在军中,不是你荆州的演武场,你身为将军,行事怎会如此孟浪!”喝罢,他略略收了收怒气,转脸朝那探马问道:“你确定来的是秀容骑?来人有多少?前军情况如何?” “禀都督,来骑从装束、旗号、战力来看,确属秀容骑兵无疑,据卑下探知,来骑大约二十有余,其后跟有步兵约百余人,旗色杂乱,难辨来历。”探马俯身答道:“前军都督雷五安将军尚在与来敌缠斗,前军营帐全数被烧,士卒喧嚣,以致惊扰到了中军。” “雷将军糊涂!”王思政铁青着脸,重重一拍膝盖说道:“劫营之贼,重在扰敌,只要我军坚卧不动,贼见无乱可扰,自然溃散。怎可舍己之安而与敌缠斗,如此,岂不正堕入了贼军之计中。”说罢,他站起身来,沉声令道:“骆训、蔺小欢二位将军即刻前往中军巡营,如遇奔突、喧叫而不可禁者,就地格杀!本都督带近卫自去前军整肃,无论如何,三军营帐决不可乱。” 见骆训、蔺小欢两人领命匆匆出帐,王思政青色的脸略微缓和了一下,他挥手让探马继续打探消息,转脸朝王元逊道:“你不是要去见识见识秀容骑吗?跟着本都督来吧!”说着,他将脸一沉,接着说道:“你就跟在我身后,多看少做,如敢抗令不遵,擅自与敌接战,本都督便夺了你军中之职,即刻遣回荆州去!” “得令!”王元逊闻言大喜过望,他急不可耐地整了整衣甲,不等王思政行动,便抢先一步跨出了大帐,才跨出一步,忽见他猛地转过身来,看着犹然一动不动的程越,大叫道:“程越,你不是有和秀容骑对战的经历吗?怎么,你随我一同去吗?” 程越抬眼看了看王思政,没有说话。只听王思政在旁沉声道:“元逊说得有理,程越,你既然见过秀容骑的战法,便与元逊一同前去吧,兵凶战乱之时,留你一个人在营帐,本都督也不放心。” 程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着王氏父子一同跨出了大帐,三人在近卫的护卫下,纵马径直朝前军所在的方位奔去。 王思政是打老了仗的军中宿将,他选定的三军驻扎之地充分结合了地势起伏,从布局上来看,真正做到了分而不散,断而可续,他的前军安置在一块阔大的台地上,前遏大道,后依土丘,将中军牢牢地守护在身后,两军之间有一条横亘在山丘上的宽阔的大路相通。 程越三人驰马过了山丘,只见在骆训、蔺小欢的大力弹压下,大路的这边秩序井然,中军士卒们虽然稍稍踮起脚尖便可看到前方连天的大火和凄厉的喊杀声,但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抱着武器安静地横卧在荒草藤蔓之间。连通前后军的大路上除了一队队来回巡逻的军卒之外,到处都横七竖八地支着拒马,唯有三三两两尚在大路两旁燃烧未曾熄灭的火堆和偶尔能看到的几摊血迹还在诉说着这里也曾发生过骚乱的事实。 程越一行人如风般奔过大路,来到前军的营地,只见这块宽阔的台地上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远远望去,在赤红的火焰映照下,十余骑手舞马槊,全身披甲的骑士三两成群地在人群中东奔西突,一波又一波的荆州士兵像潮水一般向前涌去,又一个一个地倒毙在被血液浸湿的土地上。当有人被刺倒在地上时,很快便有几个身披披甲的士卒一拥而上,将他的头颅生生地割下后,又麻利地退到了那些骑士的身后。 “结阵!快结阵!”王思政在马上看得目眦俱裂,他骤马而出,挥槊大叫道:“雷五安呢,雷五安在哪?” “雷将军在前面被骑兵缠住了!”一个将校打扮的士卒似乎认识王思政,见他亲临前军,激动得跪伏在马前大叫道:“都督,秀容骑太厉害了,前军怕是顶不住了。” “住口!”王思政大怒,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那人身上,凶神恶煞般地怒喝道:“听我命令,所有人停止向前进攻,向我靠拢,就地结阵!”喝罢,他转脸朝王元逊大声道:“元逊,你和程越一起,把雷五安给我带出来!” “得令!”王元逊红着眼大声应诺道,他伸手在马后狠狠地一拍,高大的战马长嘶一声,泼风般向前飞驰,程越见他连战场形势都不加细看便朝前猛冲,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催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往前奔了没多远便听得前方有人在连连高声怒骂,定睛细看之下,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人舞动着一杆硕大的狼牙棒,正与围绕在身边的四名骑士浴血厮杀,看那装束,正是前军都督雷五安。 程越见雷五安虽浑身是伤,但却四肢矫健,腰腹灵活,全身上下看不出有经受重创的模样,再看围攻他的那四骑,虽然各个将马槊舞得上下翻飞,密不透风,却招招避开要害,全然不像在拼力搏杀的样子。 “小将军,前方这四骑似乎有诈,不如先看看再说,”程越见王元逊面红耳赤地就要打马前出,忙伸手拉住他的缰绳,沉声说道。 “就算有诈,我拼死也得把他救出来!”王元逊激动地推开程越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雷将军是我王家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王家的今天,身为王家嫡子,纵然是以命易命,我也毫不犹豫,义不容辞!” “好!好一个义不容辞!”程越闻言,信手捞起一杆斜插在地上的长枪,扬天大笑道:“既如此,这龙潭虎穴,程某便陪你闯上一闯吧!”说罢,两人会心一笑,重重地一踢马腹,迎着浓烟与火星肆虐的夜风,径直朝前冲去。 见有人打马上前,那四骑顿时不再戏弄雷五安,只见其中一人手中长槊疾出如电,猛地朝他身前扎下,雷五安大惊,舞动狼牙棒拼力荡开,两马交错,那骑士已然来到了雷五安身后,只见他长槊一摆,重重地击打在雷五安的后心,雷五安闷叫了一声,一头栽倒在马下。那人倒提着马槊转过身来,冷冷地朝两人喝道:“本想借这大块头钓条大鱼,没曾想却是两只小虾,来将通名,秀容骑不杀无名之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一章 颍川郡主别来无恙 “你!你杀了雷将军?!”王元逊悲愤交加地大喝了一声,他赤红着双眼,猛然一抖手中的长枪,照着那骑士胸前刺去。 “力气不小,可惜枪技太过稀松了些。”那骑士抬槊一搭枪尖,只觉一股大力往前胸撞来,他闷雷般一声大喝,手中长槊像蛇一样扭动起来,那槊弹开王元逊的大枪,诡异地往他腰眼间钻去。 我命休矣!王元逊眼见长枪刺空,便知不妙,待到长槊及身,手中长枪却已来不及格挡,不由得在心中哀叹了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你!你是何人?!”仿佛过了很久,王元逊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耳边却传来方才那名骑士惊惧的叫喊声,他诧异地睁开眼,只见程越已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侧,原本横放在他马上的那杆长枪此刻也已被他提在了手里。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尽早撤离。”程越抬枪指了指左前方,淡淡地朝那名捂着手腕的骑士说道:“前军阵势已成,你秀容骑再骁勇,也不是步兵方阵的敌手。” “你到底是谁?!”那名秀容骑见程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的惊惧就像野草一般疯长,他死死地盯着程越看了好一阵,有点迟疑地说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程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戏谑地道:“听,你们撤离的号令响了,你确定你没有听到吗?” 程越话音刚落,那骑士耳边便赫然响起了一阵奇特的哨音,这哨音他非常熟悉,正是骑队中用来通知撤离的号令。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朝左前方望去,只见自己的十几名同伴正缓缓地朝这边退了过来,在他们身后,一个由盾牌、环刀和长矛组成的巨大方阵正以一种碾压一切的气势一步步朝前方逼近。 的确是要撤了,这骑士沮丧地想道,秀容骑说到底只是轻骑,而且从尔朱荣伏诛以后,这支足可止小儿夜啼的恐怖骑兵就开始消磨在无休无止的内耗和减员之中,到了现在,也不过是勉强靠着精良的装备和世袭的勇武来维系着这个令人敬畏的名号罢了。既是轻骑,那便有着轻骑固有的优势和劣势,如果只是用于分割敌阵,各个击破,相信天下还没有另一支骑兵比他们更为精锐;但如果想要在堂堂之阵中击溃正面之师,凭着他们这二十余骑那就远远不够了。 如今敌军已将自由散乱的攻击改成了步步紧逼、伺机歼敌的战阵模式,如果再不迅速撤离,那么一旦战场空间被大大压缩,自己等人就将会成为跑不动的活靶子,继而陷入全军覆没的可怕结局当中。 看来王思政手下还真有不少久经沙场的多谋之将,单单一个几百人的前军就如此难缠,若是再等到中军全出,后军迂回之时,自己这帮人纵算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只是眼前的这个身手鬼魅,见识独到的年轻军士究竟是谁呢?那骑士心中暗想道,此人对我秀容骑了解甚多,于我实在是大大的不利,我且先将他拖在这里,等高洪高将军返回后,我们再合众人之力一举将其斩杀,以解我秀容心腹之患。 想到这,那骑士朝临近的同伴暗暗使了个眼色,勒马往后退了好几步,将仆倒在地一动不动的雷五安让到了程越和王元逊身前。 “雷将军,你怎么样了?雷将军!”王元逊不管不顾地纵身跳下马来,一步跨到雷五安身边,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用力摇晃着不停叫道:“都督已经来了,贼人就要退了,你可不能死啊!” 雷五安原本只是后心遭了重击,方才不过一时气息不畅,昏死了过去,并无生命危险,此时被王元逊这么一顿翻腾,不多时便悠悠醒了过来,他瞪着怪眼看了看跪伏在自己身前的王元逊,不由得急切地大吼道:“小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贼骑厉害,你不要管我,快走,快走!”雷五安一边吼,一边抖抖索索地从地上摸起他的那杆狼牙棒,一挺身想要坐起来,无奈苦斗过久,身心俱疲,再加上全身上下创口发胀,才挣得三两下,便又颓然倒下,晕了过去。 程越见此,心下有些恻然,他挺枪在身前抖了个明晃晃的枪花,扫了眼正往这边渐渐逼近的方阵,大声对王元逊道:“小将军,都督军阵快要到了,贼人已然望风溃散,你快带着雷将军往回撤吧,敌骑就由我来给你们挡着!” “那可不行!”王元逊断然回绝道:“敌骑凶狠,你孤身一人如何能应付得来!你我既一同出阵,便要一同回阵。纵敌不过,一死而已,我王元逊绝非贪生弃义之人!” “你不是说,确保雷将军安全无虞是你王家必行之义吗?”程越听了王元逊的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动,这种感动,他之前只在刘无敌那里感受到过,他轻轻叹了口气,劝慰道:“都督给你的将令,也是要将雷将军救出贼手,于公于私,你都应该有所取舍才是。至于我,”程越抬头看了看一脸谨慎之色地环视在周围的那几名敌骑,轻笑一声道:“我可是夜战秀容且全身而退的人,你大可放心,就算这十余骑尽出,也未必能将程某留在这里。” 王元逊闻言,眼前一亮,随即迟疑道:“话虽如此,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王元逊虽武力低微,但打斗起来,也可为你牵制一两名敌骑的。” “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如此优柔寡断,作小女儿之态!”程越毫不客气地说道:“雷五安重创在身,你也全无自保之力,留在此处只会平添累赘!你且速速带雷五安离开,勿再多言!” 王元逊满脸通红地看着程越,见他一脸全不耐烦的表情,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脚,俯身费力地将雷五安托了起来,横放在马背上,自己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倒拖着长枪,缓缓地往军阵的方向退去。 那几名骑士见王元逊要将雷五安带走,顿时驱马往前围拢了过来,程越将长枪一摆,朝当头那骑士冷笑了一声,讥讽道:“几日不见,想不到秀容骑竟已堕落到只会欺凌弱小的地步了。”说完,他仰头长笑了一声,高声叫道:“高洪高将军何在?汝阴程越在此,何不屈尊前来一叙!” 程越?!这人就是那个曾在颍川城下凭两人之力大败高洪所率秀容骑的传奇队主程越!当夜颍川郡主与高洪一败涂地,六名骑兵战死,其余各人所带兵刃尽数被夺,唯留匹马而还。战后高丞相大为震怒,将高洪削职下狱,几遭横死,就连丞相素日最喜爱的颍川郡主,也被勒令在邺都反省,禁足一月,不得出府门半步。虽然自己当时在尚在禁宫宿卫,没能随队出战,但事后经历者莫不谈程越而色变,在秀容骑上下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今日亲见,这人果然如传言中所说的那般勇武过人,方才还没瞧仔细他如何出枪,自己攻向那年轻小将的致命一槊便被轻而易举地被消解殆尽,翻手之间竟让自己遭了反噬!那骑士轻轻扭了扭手腕,只觉受创处犹在流血不止,剧痛难耐,他觑了眼身前顾盼生雄的程越,心中惧意萌生,他偷眼往四周看了看,见退下阵来的骑士已有八九骑之多,但却一个个不远不近地散落在四周不敢近前,他心中哀叹了一声,退意顿如野草般在心头疯长。 程越见秀容骑虽退,但三人之围尚未解除,如不能迅速将众骑引开,一旦敌骑暴起,王元逊和雷五安便再无脱身的可能。想到这,程越倨傲地抬起长枪,斜斜地指向身前那名犹疑不决的骑士,冷笑道:“怎么?自颍川城下一别,高洪小儿难道被本队主吓破了胆,不敢前来相见了吗?” “程贼休狂,”那骑士见程越指名挑战,不愿堕了自家的威风,硬起头皮大叫道:“高将军如今身在邺都,骑队暂且由本将执掌!你等若能速速下马受降,本将或许还能留下你们性命。” “色厉内荏!”程越瞥了那骑士一眼,打马往外走了几步,高声道:“颍川郡主别来无恙否?”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短匕,举过头顶朗声道:“当日颍川郡主落于我手时,犹持短兵而决命,尔等虽拥雄人壮马却惜命不前!堂堂秀容铁骑竟却比不过一妇人女子,着实可悲可叹!” 那骑士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程越,羞愧和自尊在心头渐渐燃烧成了愤怒的火焰,他缓缓地举起手中的马槊,直挺挺地指向程越,嘶哑着喉咙大喝道:“秀容骑,出击!” 围拢在四周的秀荣骑兵闻令,齐齐地发一声喊,迅速朝那骑士身边围拢了过来,十余人策马挺槊,将程越严密地围在了当中。“哈哈!来得好!”程越一声长啸,手中长枪如暴雨梨花般舞动开来,与敌骑斗做一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二章 这次他绝不能死 众骑士一围程越,王元逊与雷五安这边压力顿减,没了秀容骑的拦截,王元逊在刺死几个浑水摸鱼的杂兵后,终于护着雷五安艰难地退到了来接应他们的步兵方阵前。 “都督,末将幸不辱命,总算将雷将军带回来了,”王元逊步履蹒跚地跪伏在王思政帅旗前,气喘吁吁地叫道:“程越自愿以身遮敌,已陷入重围,恳请都督拣选精干士卒前往营救,末将不才,愿效死命!” “元逊,此番剧斗,辛苦你了!”王思政立在帅旗下,低头慈爱地看着自己这个满身鲜血,几近虚脱的长子,轻声说道:“你且随近卫去大帐中歇息吧,营救程越之事,本都督自会安排,你就放心吧。” “多谢都督关心,敌骑未退,末将不敢擅离。”王元逊朝王思政施了一礼,转身望着阵前不远处正与敌骑缠斗不休的程越,焦急地催促道:“都督,程越虽勇,但众寡悬殊,若不及时救援,恐怕难以脱身。末将愿领兵一百前去接应,请都督成全!” “为侯景麾下区区一队主,岂可徒然折损我荆州男儿,”王思政云淡风轻地说道:“他若战胜而回,本都督自会赏其勇武,如他不幸战殁,本都督也会厚加抚恤。”说完,他挥了挥手,对身边的将官沉声道:“传令,方阵停止推进,弓箭手准备!” “都督,你这是何意?!”王元逊满面通红,恶狠狠地看着王思政,大声质问道:“程越还在那边,你怎么能用弓箭手?!” “元逊,你要体谅本都督的良苦用心,”王思政抬了抬眼皮,似在解释又似在教训道:“此次我大军刚到颍川,就遭到了秀容骑兵的滋扰,虽说不碍大局,但前军损失颇重,不能歼灭敌骑,军中士气将受到极大的打击,要想我方无损伤而尽灭来敌,非弓弩不足以成功。至于程越,他的性命固然重要,但若为了他再损失前军将士,岂不是因小失大?” “都督若不愿多损士卒,那末将便自请孤身往救!”王元逊挣扎着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道:“程越让我带雷将军离开时,我曾与他说过,我与他一同出阵,便要一同回阵。若我王元逊不能践行此诺,日后有何面目再在世间立足!” “胡闹!”王思政将脸往下一沉,厉声呵斥道:“妇人之仁,为将之忌!你想要践行诺言,也得审时度势,不可强为。你若再执意出阵,休怪本都督治你个抗令不遵之罪!”说到这,他看了看一脸倔强不屈之色的王元逊,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个程越,你以为他是个良善之辈?我告诉你,他一面身从侯景,助纣为虐,另一面又暗通武都王,心怀叵测,如此两面三刀之人,你又何必因为他而去以身犯险呢?” “我之所以把他留在你身边,就是想将他禁锢在军中,”王思政走到王元逊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像他这般年轻力壮,勇力超群却又居心险恶之人,既不能为我所用,就要想尽办法将其除去,否则一旦彼此敌对,终究会成我心腹之患的。”说完,他朝身后摆了摆手,沉声道:“放箭吧!” “不能放箭!”王元逊猛地直起身来,瞪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王思政,手中的长枪在他大力的抓握下微微颤抖:“我不管他程越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他从秀容骑的手下救过我一命,你若真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我也无话可说。但这一次,他绝不能死!” “痴儿,痴儿!”王思政看着王元逊一脸决绝的表情,无可奈何地叹息道:“真不知当日允你从军,究竟是对是错。罢了罢了,你既一心取义,本都督就成全你一回吧,只希望来日各为其主时,他还能记得你这份赤诚之心。” “樊幢主,你即刻遣两队锐卒,一队潜行至南侧,一队潜行至北侧,待我阵中号角声起,两队一并鼓噪呐喊,”王思政转头朝身边一人吩咐道:“此行旨在驱敌,切不可与敌骑接战,若有抗命不遵而损我一兵一卒者,本都督唯你是问!” “多谢都督!”王元逊看着樊幢主领命退下,躬身朝王思政行了一礼,恭声说道。 “随我一同去看看雷将军吧,”王思政头也不回地往后方走去,淡淡地说道:“等程越回来后,还是让他留在我帐下吧,这样的人跟在你身边,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王元逊聋拉着脑袋跟在王思政身后,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见王元逊带着雷五安脱开了战局后,程越终于可放手全力对敌了,他坐在马上不住地腾挪躲闪,手中的一杆银枪被他舞得越发顺手起来,高强度的打斗,仿佛激活了程越暗藏在记忆深处的某种熟习的技巧,银晃晃的枪尖在身前身后一时如梨花乱绽,一时如繁星频闪,将走马灯般在他身旁围攻的众骑招呼得心神震颤,苦不堪言。 那名秀容骑将原本就想象到了程越将会非常难缠,却未曾料到自己十余骑斗他一人竟也会如此的艰难,这个年轻的怪胎,似乎全身上下都长满了手和眼睛,每次都能在马槊及体的那一瞬间从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角度格挡开来,从他枪身上传来的力道也是那么的诡异和霸道,有时如雷霆爆震,有时如波浪叠来,有时又如绵里藏针,每一次枪与槊的碰撞,都让他感觉到心惊胆寒。 不能再这样缠斗下去了,那骑将打量了一下前方如山岳般峙立的步兵方阵,又看了看似乎正渐入佳境的程越,忧郁如乌云般笼罩在心头,在这么缠斗下去,等待自己这边十余骑的,将会是全军覆没的灭顶之灾。他勒马后退了几步,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杂乱的气息,决定趁前军方阵未逼近到身前的机会,向程越发起最后的致命一击,不管这一击能否奏效,一击之后,自己都要带着骑士们撤退,尔朱家族硕果仅存的最后一点荣光,不能就这样在自己手中折损耗尽了。 “向我靠拢,锲形阵!”那骑士将手中长槊平端在马上,高声喊道:“秀容精骑,冠绝天下,布阵!” 看着敌骑迅速脱离与自己的战圈,渐渐组合成一个又尖又长的楔子阵,程越脸上变得凝重起来,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方才之所以能与十余骑精锐骑兵战得风生水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敌骑舍弃了骑兵攻击的最大优势:战阵,却选择了最不具有攻击性的缠斗模式。而对于战阵,尤其是骑兵的楔形阵的威力,程越在记忆中可谓是知之甚详的。 楔形阵原本是专用于薄弱点突破的骑兵战术,但也有很多将领运用它来达到以众击寡的目的,这种阵法最典型的特点,就是它会形成一波连续不断的正面冲击,就算受阵者摧毁了战阵前端的部分力量,整个阵型也不会瓦解,只会随着楔子的不断深入而输出更加强力的攻击。 “程越,不得不说你的确很强悍,”那骑将冷冷地说道:“但你再强悍,也终究是一个人。我秀容骑的荣光决不许任何人亵渎,你受死吧!”说完,他将手往前一挥,大吼道:“突击!” 程越深吸了口气,略显呛人的空气在胸中一滚,顿时散发成四肢百骸的力量,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长枪,集聚起全身的气力,准备迎下这石破天惊的凶猛一击。 骑阵中的战马齐整整地后退了一步,巨大的危险在沉重的马蹄下酝酿,凌厉的冲击顷刻将至,正在这箭在弦上之际,程越突然听到身后步兵方阵中传来一声沉闷而雄浑的号角声,他诧异地转过身去,只见原本停驻在原地不动的步兵方阵,此刻竟又缓缓向前进逼了过来。与此同时,东西两边原本寂然无声的暗夜里猛然间亮起了一簇簇的火把,冲天的火光里,人喊马嘶声响彻夜空。 “不好,中计了!”那骑将见两翼喊杀声汹汹而至,正面步兵阵步步进逼,三路被围,几成困兽,心中不由得惊怒交加,当初高岳、韩轨大军撤退时,自己这支十余人的精锐骑兵因具备机动灵活的特点而被留在了颍川城下,当时他接到的使命是侦查和袭扰,既是侦查和袭扰,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强而避之,佚而劳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全力避免和敌方大军进行硬碰硬的拉锯战。 不想这程越孤只是身上前使了个激将法,自己竟然就头脑发热,把以寡敌众的兵家律条统统都给抛到了脑后,那骑将懊恼得只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好在敌方虽有合围之势,但还未成合围之形,此时退军远遁,还可保己方安全无虞。 “程越,此番算你命大!你等着,我尔朱煌与你不死不休!”那骑将红着眼狠狠地瞪了程越一眼,策马转身,一挥长槊大喝道:“秀容骑,向后突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三章 这个小子不能走 程越有点恍惚地看着十余骑骑兵领着一群杂卒像潮水一般沿着土台的缺口处往远处退去,他轻摆了一下紧紧握在手中的长枪,长舒了口气,一种近乎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萦绕在心中,让他的心情有点难以言说的激动。 秀容骑不愧为天下骑兵当中的精锐,单凭方才锲形阵阵势将成时的那种足以碾压一切的霸道气势,就绝非一般的轻骑能与之相提并论,哪怕率领这支骑队的骑将,不过是个像尔朱煌一样的轻率易怒,胆怯少谋之辈。 作为统帅,此人战前瞻前顾后,犹疑不决,战时全无章法,弃长用短,好不容易想起使用骑阵来冲击,却又被两群虚张声势的疑兵惊吓得掉头便走,不明白这支传承自北朝巅峰时期威名赫赫的傲世骑兵,究竟是天欲灭之还是人要亡之,竟一步一步地憔悴如斯。 不知道那颍川郡主如今怎么样了,程越将手中的短匕收入腰间,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日在自己强行挟持下的那张蒙着黑纱却倔强冷傲的脸来,假如今夜的秀容骑还是她和高洪在指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好整以暇地站在这对敌骑的沦落而品头论足呢。 可惜当时没能狠下心来将她的面纱给摘掉,不知道她的模样和楚夏比起来孰优孰劣,程越内心生出些许躁动来,一个热衷战场厮杀的女子,如果将她禁足在家中,她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程越心中突然冒出木兰诗中的一句描述来,他有点荡漾地轻笑了一声,信口吟道。 程越正沉浸在自得其乐的yy中时,突然听得身后有人拊掌大笑道:“程队主不愧为少年英豪,才脱生死之难,便有心情在此吟诵美人,着实令人叹服!” “是谁?!”程越一惊,抖手将长枪横在身前,勒马回头一看,只见两名文士打扮的人骑马站在身后,正含笑看着自己。 “李膺!周郎中!怎么会是你们?”程越一见来人模样,顿时惊喜地大叫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说罢,他将长枪往地下一丢,翻身下了马背,三两步奔到两人马前,仰着头傻呵呵地笑道:“我还在想着什么时候能进城去找你们呢,你们倒先出城来了。” “我们这次是奉河南王之命,到王都督帐下来****的,”周康见程越看到自己竟如此兴奋,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他笑着指了指程越周围,柔声道:“程队主,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此处只见你一人?” “我与王元逊前来解救前军都督雷五安,被秀容骑给缠住了,”程越轻描淡写地说道:“王都督设计将敌骑惊走,这才解了我被困之围。” “这次侥幸没死,算你命大!”李膺在周康身侧诧异地说道:“王思政此人素来老谋深算,阴险刻薄,这次竟然会出奇兵替你解围,真是出人意料之外。”说着,他语调一转,阴阳怪气地打趣道:“这次莫不是他真的看上你了?我可听说这王都督有一掌上明珠,生得美貌端庄,而且还尚未婚嫁。” “尽在这胡说八道!”程越脸上一红,随即笑骂道:“王思政除我之心已昭然若揭,只是没有点破罢了。早在方城县中时,他就已遣人在驿馆中安插了眼线,方才在于秀容骑打斗时,我依稀感觉方阵中曾有弓弩手前出,只是不知为何临时换成了扰敌的奇兵。” “也许,让他改变想法的人,是他?”程越微眯着眼,将自己与王元逊结识,并被王思政安排一起解救雷五安的事说与了周康、李膺两人听。 “若果真如此,此子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堪比古之大贤。”周康闻言,鼓掌赞道:“这样的人,你可要重加结纳才是。” “什么古之大贤,依我看,他不过就是一个迂腐而又不知变通的愚夫,”李膺满不在乎地反驳道:“虎父犬子,说的就是此类。” “你啊!迟早会因为这张嘴闯下祸来。”程越见周康面色不怿,忙笑着扯开话题道:“你们刚才说,是奉河南王之命出城****的?既是****,怎么只见你两人双骑空来,却不见兵马粮草?” “说是****,实际不过是替侯王带个口信而已,”李膺漫不经心地说道:“颍川城被围了这么多天,城中人疲马乏,粮草殆尽,哪还有多余钱粮奉于他人。”说完,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黑黝黝的颍川城,叹息了一声,道:“还记得你临行前我跟你说了什么吗?王思政若来,颍川必不可保,自今日起,多则四五日,少则两三日,侯王必会献城南撤,到那时,才是苦难真正的开始。” 周康见他说的沉重而悲观,心中颇觉恻然,他朝程越勉强一笑,道:“这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侯王命我与李膺亲到王都督处致意,战事既了,你且与我等一同面见都督吧。”程越点了点头,调转坐骑跟在周康身后,三人驱马往方阵那边走去。 敌骑既已退散,战阵正在解散,王思政没有回中军大帐,而是选择在前军雷五安帐下暂歇。被救下的雷五安经医士细细检查过后,发现除了外创甚多之外,并无其他致命之处,这让王思政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吩咐左右照看好雷五安后,一个人出了营帐,提剑站在由两个高大的拒马拼起来的辕门旁,呆呆地望着营外打扫战场的士卒,一语不发。 “禀都督,”一个粗豪的声音在王思政耳边突兀地响起,他有点不悦地转过头来,见一名斥候模样的军士跪伏在身前。 “何事?”王思政皱着眉头淡淡地问道。 那斥候直起身子,拱手奏道:“卑下在奉命巡营时,截获了三名生人,其中一人说自己是都督帐下行走程越,另两人自称是奉侯景之命出城****的特使,三人请求面见都督。” “程越?侯景****的特使?他们怎么会聚到一起去了?”王思政低头沉吟了一下,吩咐道:“你将他们带入前军大帐中来,本都督在帐中见他们。” “诺!”斥候躬身应下,转身大步去了,王思政抬眼朝颍川城的方向看了看,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背着手缓缓地进了前军大帐。 “卑职河南王行台郎中周康,携随员李膺及队主程越,见过王都督,”周康领着程越、李膺二人大步进了营帐,拱手朝王思政作礼道:“王都督远来辛苦,侯王特命我等前来致意,一则拜谢都督急侯王困厄,专程解救之恩;二则想请都督尽早光临敝城,以全侯王思慕之义。” “周郎中不必多礼,”王思政淡淡一笑,道:“本都督此次出兵,乃是奉丞相钧旨,前来收取东荆、北兖、鲁阳、长社四城,为国尽忠,不敢言苦。至于解侯王困厄之局,”说到这,王思政顿了顿,提高声调道:“侯王既已受封为我大魏的大将军兼尚书令,职位之尊便在王某之上,王某有幸能为侯大将军披坚执锐,乃是份所当为,岂敢承谢。” “至于何时入城,王某不敢自专,一切听命于宇文丞相,”王思政笑着朝西北拱了拱手,道:“宇文丞相若命本都督明日进城,本都督便明日整军前去拜会侯大将军;若无入城之令,本都督恐怕只能在城下稍作迁延,此间苦衷,还请周郎中能与侯大将军具言。” “王都督公忠体国,卑职深感钦慕。侯王得知都督整军而来,早有交托州郡之心,”周康躬身道:“前几日侯王已再向宇文丞相致书,请求师出颍川,向北攻取城池,只是苦于兵少力微,不能成行。都督入据颍川后,若能体恤侯王为国立功之心,望能稍借兵威,助侯王北取梁州,以作颍川屏障,不知都督意下如何?” “请周郎中回禀侯大将军,荆州兵少,且剽勇难制,恐不是大将军之良助。”王思政摆了摆手,笑道:“梁州遏颍川之背,王某不敢假手他人,且同轨郡防主韦法保、都督贺兰愿德已奉丞相之命即将南下,大将军好意,王某心领了。”说到这,王思政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侯大将军为大魏国献河南之地,其功足可称举国第一,如今天下纷乱,兵凶战危,大将军何不散兵归田,北入长安,侍奉皇帝陛下而优游余生呢?” “王都督说笑了,”周康苦笑着朝王思政拱了拱手,道:“似侯王这般一生戎马之人,只怕早已视生死为饴糖,目富贵为砒霜了。既然王都督尚在侯丞相之令,那卑职也只好就此回城复命了。”说完,他朝王思政深深一揖,笑道:“颍川城上下军民,敬侯都督入城,卑职这便告辞了。” “也好,前军初遭敌扰,营帐未整,本都督便不留你们了。”王思政见三人整装便要出营,点了点头,笑道:“不过这程越程队主此次为我前军立下了大功,本都督若不加赏赐,恐失众人之心,还请暂且留在我营中,待受赏以后,再回城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四章 想与你结为兄弟 周康站起身来,朝王思政施了一礼,恭声道:“既如此,卑职与李随从便不叨扰都督了。”说完,他又转头朝程越笑了笑,接着说道:“既然王都督对你如此青眼有加,你今夜便留在军中吧,不过,待这边事情了结,务必尽速回城归营,侯王还在等着你回报此行的见闻呢。” “诺!”程越叉手答应了一声,随即顿了顿,迟疑地问道:“不知周郎中可有柳参军一行人的下落?” “日前曾接报,柳参军已随太尉李弼的的援军到达了洛州,按行程来算,他明日也该回颍川了,”周康叹息了一声,道:“侯王援书一发,宇文丞相便南北精锐尽出,颍川城能有幸不失于贼手,皆赖王都督等诸人之力!” “那,可有刘无敌的消息?”程越顾不上去理解他话中对王思政的奉承,急切地问道:“襄城县下,柳参军一行与卑下失散,不知刘无敌可曾随伺在柳参军身旁?” “这个……”柳昕沉吟了一下,摇头道:“传信之人只通报了柳参军行止,并未特别留意随从数量姓名,不过,”柳昕朝程越笑了笑,道:“刘无敌的勇力与你不相上下,又时刻在柳参军身边护卫,定不会有其他的危险。” “如此,卑下便放心了。”程越拱手道:“若刘无敌问起卑下情况,还请郎中告诉他,卑下在王都督处暂住,不几日便能回返,望其勿念。” “你放心,待我见到他时,我自会说与他知晓。”周康点了点头,朝站在一旁含笑不语的王思政躬了躬身,道:“都督军务繁忙,卑职这便告退了。” “好!”王思政抬了抬手,笑道:“周郎中往来辛苦,本都督就不送了。” “卑职惶恐,不敢劳动都督尊驾。”周康、李膺两人忙不迭深施了一礼,躬身缓缓退出了营帐。程越抢前一步跨到营门口,拱手道:“郎中慢走!” 李膺在营外迈出了几步,忽猛地转过身来,见程越一人遮蔽在帐门口,他飞快地伸出手来指了指天空,随即转过身去,紧跟在周康身后,大步朝前方走去。 程越愕然抬起头来,只见初夏的夜空已然乌云密布,带着土腥味的风从暗夜的旷野中吹来,隐隐挟带着远处沉闷的雷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程越暗叹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那个刘无敌,可是与你一同夜战秀容,后又在襄城县下力救柳昕的刘无敌?”王思政幽幽的叹息声声音在程越耳边响起,由于是背对着他,程越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调苍白得不含一丝情感:“这侯景麾下,怎会有这么多彪悍骁勇的善战之士!”程越站在帐门处,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两人顿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寂当中。 “报!”由远及近的一阵马蹄声打碎了眼前的沉默,一个呼吸急促的声音高叫道:“禀都督,中军大帐有要事禀告。” “中军大帐?!”王思政猛地一掀开帐门,大步从程越身旁跨了出来,看着跪伏在帐门前的传令兵,大声道:“所为何事?” “禀都督,丞相处有贵人和书信到此。”那传令兵略抬了抬头,高声道:“大行台左丞王悦王左丞,奉丞相之命专程送书到此,如今正在中军大帐等候都督召见。” “王左丞来了?!我大事成矣!”王思政闻言大喜,兴奋地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大声吩咐身边的近卫道:“速速备马,你二人与我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迎接丞相特使!其余人将程越程队主护送到雷五安将军帐中。”说完,他转头看了看程越一眼,略一沉吟,又朝跪在身前的传令兵道:“你速往中军寻找中军都督蔺小欢,传我将令,让蔺都督备美酒十坛,彘肩三领,到前军雷五安将军帐下,犒劳雷将军、王将军及程队主。” “程某一介微末下吏,岂敢承都督如此厚意。”程越听了王思政的安排,心中苦笑了一声,拱手谢道:“美酒彘肩愧不敢受,程某愿随侍都督左右,同往中军去。” “不必了!”王思政笑着回绝道:“敌寇已退,丞相书来,河南大事几已抵定,程队主智勇无双,岂能久屈王某身侧。你不日将回侯景军中去,本都督岂能不略尽心意?”说完,他转脸朝近卫厉声道:“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程队主出营帐半步,违令者,军法从事!” “程队主切莫担忧,本都督别无他意,只是怕程队主有心谦让,不能尽享酒肉,违了本都督一片赏功劝劳之心而已,”王思政将手往前一引,朝程越眯着眼笑道:“程队主,这边请吧。” “都督厚意,卑下永记在心。”程越朝王思政拱了拱手,淡淡地道:“都督既有要事,程某便不多加打扰,来日若有幸再会都督,程某必竭力回报都督之赐。”说完,程越头也不回,迈步径直往前走去。 王思政阴鸷的眼睛里闪烁着凌厉的目光,他狠狠地盯着程越远去的背影,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朝肃立在一旁的传令兵道:“速去找蔺都督,此人决不可留!” 程越在四名近卫全副武装的严密押送下,来到了一顶新搭的营帐前,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计算着如何才能突围而出,却又不止一次地无奈放弃了,倒不是他忌惮身后的那四名都督近卫,而是无论走到哪,他都觉得有一支数十人的骑队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后,这支看起来像是在巡视前军营地的骑兵人人背弩,个个带箭,看那装束气势,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善**骑。 自己纵然能以一敌十,但却没有把握在这阴暗陌生的一马平川下逃脱一支精于骑射的轻骑追杀,程越站在营帐前,看着里面透出的影影绰绰的灯火,又抬头看了看头顶雷雨将至的夜空,心中暗道,李膺临走时的那向天一指,应该说的是个“雷”字,自己今夜能否脱身逃命,十有八九,还得着落在这个雷五安雷将军身上了。 想到这,程越深吸了口气,探手就要去撩开营帐的门帘,手才触帘,却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声叫道:“小将军,你是说,今晚救下我性命的,是侯景的那个队主程越?!” “正是此人,”王元逊略显稚嫩的声音传了出来:“这程越不愧是夜战秀容的人,不仅武力超群,为人还极有担当,重情重义,可谓是厮杀汉中的楷模。” “这样的一个人,你怎么能让他走呢!”雷五安粗豪的嗓音就好像要把帐篷给顶翻:“别说是都督要人,就算是丞相要人,也绝不松口啊!哎……”雷五安长叹了一口气,惋惜地叫道:“要是他还在这里,我雷五安一定跟他磕头拜把子,结交成兄弟的!” “蒙雷将军如此厚爱,程某实在是受宠若惊啊!”程越听到这,大笑一声,撩开帐门跨进了营帐,只见这初创的小小营帐里摆放着一架粗陋的床榻,全身裹得像粽子一般的雷五安斜靠在榻头,一身衣甲尚未及解的王元逊倨坐在榻尾,两人正吃惊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那跨进营帐的人。 “程越,真的是你,你还在这里?!”王元逊回过身来,兴奋地站起身来,倒拖着锦靴三两步来到程越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欣喜地叫道:“你没随都督到中军去吗?” “中军帐来了大人物,我一个小小队主就不用去凑热闹了,”程越笑着拍了拍王元逊的手道:“左右无事,这便想着来雷将军帐下找些酒喝。” “没有都督的将令,军中是不许私藏美酒的,”王元逊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雷将军创口未愈,眼下也喝不得酒,只怕要让程兄失望了。” “谁说我这里没酒喝?”雷五安脸红脖子粗地大叫道:“小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王都督怜我好酒贪杯,特许我可在军中饮酒,只要不误了战事,都督从来都是不加禁止的。”说到这,雷五安一边拍打着床榻喝令随从速速取酒,一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程越,哈哈大笑道:“这小子有眼光,甚合我胃口,好!极好!” “你这倒是百无禁忌,可我恐怕免不了挨都督一顿训斥。”王元逊无奈地看着几个随从麻利地将几坛子酒一一摆在榻前,苦笑了一声道:“如今你有伤在身,这酒还是不饮的好吧。” “小将军,不是雷五安说你,你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谨慎了些。”雷五安捞过一坛酒来,顺手将泥封拍碎,低头深深一嗅,满脸陶醉地说道:“你是不知道这酒水的好处,雷五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只见过没有治好人的金疮药,却从来没见过治不了人的美酒佳酿!” 说着,他抖手将酒坛抛给程越,大笑道:“本将军早就酒虫难捱了,你小子算是又救了我一命!”说着,他将大眼一瞪,怪叫道:“本将军想和你结成兄弟,你觉得怎么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五章 请将军多加珍重 “结为兄弟?”程越轻笑了一声,将满满的一摊子酒水一口气咕嘟了个干净,他将酒坛一把摔碎在地上,用衣袖抹了抹酒汁淋漓的嘴,看着满脸欣赏之色盯着他的雷五安,慨然道:“单骑冲阵,辕门醉酒,人生至乐,莫过于此。男儿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但求俯仰无愧于心,悲喜不据于人,舍此之外,皆为虚名。雷将军如此豁达洒脱,又何必自寻烦恼,被虚名所累呢!” “好个俯仰不愧于心,悲喜不据于人,舍此之外,皆为虚名!”雷五安闻言哈哈大笑,他随手拍开另一坛酒来,仰脖一干而净,喘着粗气叫道:“程越啊程越,象你这样的年轻人,雷某我见过不少,但要说真正佩服的,除了你再无第二人!” 两人话语投机,性情契合,再加之程越本有心结纳,刻意周旋,不多时,王元逊也逐渐放开了心绪,加入了豪饮的行列,三人时而推杯换盏,时而狂歌痛饮,小小的营帐内顿时酒气冲天,热闹非凡。 “对了,程兄,你今晚立下大功,都督那里都有何赏赐?”王元逊满脸通红,大着舌头朝程越问道:“你在侯景那里不过就是一介队主,如果你有意加入我荆州军,我王元逊保你做个幢主,你看如何?” “什么幢主,幢主有什么好做的。”雷五安不屑地瘪了瘪嘴,将灌入口中的酒胡乱地咽了下去,咳嗽着叫道:“你若是想来,我这前军都督的位置便让与你来做!” “哎……若世间人都像两位将军这般赤诚为国就好喽!”程越摆弄着手上的半坛子酒,长叹了一声,低沉着声音道:“程某这次的确是立了些微末的功劳,但都督的赏赐恐怕是没有了,不但如此,连程某这条小命,只怕也难过今晚了。” “这……”王元逊猛然想起当初他请求出兵解救程越时王思政那不情不愿的态度来,莫非都督真的把这程越视为了眼中刺肉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吗?想到这,王元逊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一块石头压着一般难受,他红着眼猛地灌了自己一脖子酒,哑着嗓子道:“王都督素来光明正大,思贤若渴,莫不是程兄与都督之间,有什么误会不成?” “什么?!你是说都督要杀你?”雷五安瞪着一双快要爆出眼珠子一般的怪眼,大力地摇晃着脑袋,不住声地嚷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都督怎么会要杀你呢,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我相信王都督自然是不会视我程某如仇寇的。”程越偷眼看了看雷、王两人,把手中的酒坛轻轻放在身前,摇头叹息道:“但我听说,中军都督蔺小欢,此刻正在中军选拣士卒,不久便要来前军捕杀程某了。程某死不足惜,”程越跳起身来,激动地将手中酒坛重重地甩出帐外,悲声道:“只可惜程某一死,那些视宇文丞相如世之伯乐而欲寄身托命的豪客侠士从此后将便会心怀顾忌,迟疑不前,而王都督,也可能就此蒙上一个专权擅杀,嫉贤妒能的污浊恶名了。” “蔺小欢?这个无耻小人!一定是他在都督面前搬弄是非,挑唆陷害的!”雷五安闻言,勃然大怒,他双臂猛地一用力,一个土瓷烧制的坚硬酒坛顿时在他手下裂做了七八块,浑浊的酒水喷洒而出,浇了他满头满脸:“这个无胆鼠辈论战功无一是处,论阴险却无人可及。想当初,修缮荆州城时,由他督领工匠修缮城墙,役工掘出黄金三十斤,他便命人在夜里送到王都督住处,意图陷都督与不义之中。今晚他竟敢到我前军来杀军中有功之士,雷某身为前军都督,是可孰不可忍!” “雷将军慎言!”王元逊在旁听了雷五安高声怒骂蔺小欢,脑中的酒意猛地醒了大半,他纵步上前,攀着雷五安的胳膊急切地劝慰道:“修城献金之事,都督已有严令不得再提;至于他整军欲捕杀程越,也不过是程越所听之传言而已,如今大军尽出,军中将校不可失和,兹事体大,还请雷将军详加查察才好。” “原本我也并不相信此等传言,”程越咬牙沉声道:“但如今便有四名都督近卫守在营帐外,另有一支精良轻骑亦在营中巡逻监视,一旦程某敢从营帐中走出,立时就会有杀身之祸。两位将军如若不信,将人唤来一问便知。” “帐外有谁在那,给本将军滚进来!”雷五安闻言,顿时朝营帐外勃然怒喝道。 “卑下王信,见过小将军、雷将军。”帐门一掀,一名面色沉郁的都督近卫板着脸走了进来,他躬身行了个军礼,淡淡地说道:“卑下四人奉都督将令在此护卫程队主,不知雷将军唤卑下前来,有何吩咐?” “你!”雷五安气急败坏地看着那名不卑不亢的都督近卫,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涨着一张通红的脸,梗着脖子喘着粗气。 “王信,我且问你。”王元逊见此情形,不禁轻叹了口气,转脸朝那护卫道:“你等此行究竟是否是在监视程队主,还有,蔺小欢蔺都督今晚可有异常?” “回小将军,”那护卫王信恭敬地朝王元逊拱了拱手,道:“卑下等四人的确是奉都督之命在此护卫程队主,没有都督将令,程队主不得离开前军营帐。至于蔺都督,”王信看了王元逊一眼,顿了顿,迟疑地说道:“蔺都督如今确实正在前往前军的路上,但他也是奉都督之命,送酒肉前来为程队主庆功的。” “送些酒肉而已,又何必劳动中军都督?看来都督为了剪除程某,已是煞费苦心了。”程越操起一坛酒,拍开封口提在手里,眼望着帐门外暴雨将临的夜空,慨然道:“想我程某十余岁便投身行伍,至今已有数年,自知天下纷乱,兵凶战危,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人固有一死,若能纵马高歌,血洒疆场之上,死得其所矣;若是遭逢算计,殒命阴谋之下,程某虽死也难以瞑目。” “程某有幸,能在临死之时认识像雷将军这样耿直率真之人,”程越将酒坛在雷五安胸膛上重重一撞,纵声长笑道:“程某虽非英雄,却也不是束手无为任人宰割之辈,来,雷将军,干了这坛酒,你我就是敌人了,程某这就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去,请雷将军切莫手下留情!” “有我在,今晚谁也不能动你,就算都督来了也不行!”雷五安听程越说得这般慷慨激昂,自己胸腔里那一股惺惺相惜在酒精的刺激下顿时如山洪般爆发了出来:“你就在我帐中安坐,我倒是要看蔺小欢敢不敢损你分毫!” “雷将军厚爱,程某没齿难忘!”程越看着怒气冲天的雷五安,哽咽着道:“雷将军庇护得了我一次,庇护不了我两次、三次,我已决意要回侯王军中去了,此步一出,便是生死两隔,望雷将军保重!”说完,程越将衣甲一整,抬步便往帐外走去。 才迈出一步来,只听帐外铁甲摩擦声响起,三名都督近卫手提环刀恶狠狠地涌进了营帐,护卫王信朝王元逊拱了拱手,道:“程越公然违抗都督将令,意图离营外逃,卑下不得不依令截杀,还请小将军、雷将军协助。” “混账,你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狗东西!”雷五安勃然作色,抬手狠狠打了王信一巴掌,怒吼道:“本将军的营帐,也是你吆五喝六的地方吗? “没有都督的将令,卑下等不敢擅离职守!”王信满脸是血地抬起头来,毫不示弱地盯着雷五安,含糊地说道:“如雷将军一意孤行,卑下等也只能得罪了。” “你要都督将令是吧,”王元逊用力拉住暴跳如雷的雷五安,转头朝王信淡淡地说道:“不知道这物件,是否能让王护卫满意。”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黑黝黝的令牌,举在手里,沉声道:“这是王都督的随身将令,持此令者,如王都督亲临。” “这……”王信虽知道用令代人大为不妥,但从军法上而言,他又不得不听从持令之人的号令,他迟疑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其余三名护卫,见他们也是满脸懵色,不由得低头长叹了口气。 “既有都督令牌在此,你等还不滚一边去!”雷五安一脚将王信踢开,伸手抢过令牌塞到程越手中,急急地催促道:“你决意要走,我也不留你,快拿着令牌速速离开吧。” “这怎么行?你们擅自动用将令,到时都督追究起来,罪过可就大了。”程越将令牌推开,摇头道:“你们既然视我为知己,我便不能害了你们。” “你这么豁达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却这般婆婆妈妈的,”王元逊将令牌拿过来,硬塞进程越的腰间,断然道:“士为知己者死,何况你还救过我和雷将军的性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六章 程越现在何处 “既然如此,那程某就收下了。”程越哑着嗓子点了点头,他抬眼看着身前一脸关切的王元逊、雷五安两人,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来,感动?歉疚?抑或两者都有。 自己带着利用他们的心思而来,却被他们无私的本心真诚相待,这真可谓是枉做小人了。程越想到这,只觉脸上有点热辣辣的发烫,他无比郑重地朝两人拱了拱手,沉声道:“今日两位相救之恩义,程某绝不敢忘。来日若你我不幸敌对,战场之上,程某必望旗而退,不敢与两位争锋。” “行了行了,快走吧。”王元逊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长吁了一口气,催促道:“若是蔺将军来了,你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两位珍重!后会有期!”程越躬身朝两人施了一礼,转身大步跨出营帐,消失在茫茫的暗夜之中。 “暴雨马上就要下来了,”雷五安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了看帐外乌云翻滚的夜空,皱着眉头对王元逊道:“这样也好,雨中不便于追踪行迹,程越也能逃得顺利一些。” “这个我倒是不担心,”王元逊悄无声息地站到雷五安身后,轻声道:“凭着程越的身手,再加上都督将令,他一定可以平安回到颍川城中。只是,雷将军,这一次恐怕我们闯下大祸了。” “闯祸?闯什么祸?”雷五安茫然转过脸来看着王元逊,愣了好半天,突然大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放走了侯景的一个信使吗?他又不是朝廷要犯,又不是敌军奸细,不过是个与我臭味相投的年轻武士罢了,都督还能因为这个把我们论罪问斩了?” “说的也是,倒是元逊多心了,”王元逊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帐外说道:“且不管如何给王都督交代,还是先应付下远道而来的蔺都督吧。”话音刚落,营帐外随即响起一阵如雷的马蹄声,蹄声深处,浓黑如墨的夜空突然被一道耀眼的闪电撕开,王元逊还未及掩上帐门,瓢泼般的大雨顿时如天河倒悬一般倾泄而下。 程越迎着狂风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前走,这几天被人羁押的日子过得太糟心了,总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放在砧板上的鱼一般无奈和无助,而此刻的倾盆大雨仿佛将束在身上的樊笼冲刷得一干二净,全身上下透着一股自由洒脱的惬意。 暗夜的暴雨几乎遮蔽了人所有视觉和听觉,程越蒙着头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待他停下脚步想辨认一下所处的方位时,忽然觉得左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大片亮光透过厚重的雨幕正在朝自己移动过来。他停下脚步,运足目力朝亮光处看去,隐约分辨出像是有一队骑兵正往这边奔来。 难道蔺小欢这么快就追赶了上来?程越心中一惊,忙伏低身子,想借着雨幕为掩护往后退去,身形刚动,程越顿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弩弦沉闷的绷响,他猛地一侧身,只见一枝细长的弩箭飞速地钻入雨幕,从自己耳边擦过,带着凌厉的声响径直钉在泥水横流的地上,颤巍巍地散发着微弱细亮的白光。 程越惊愕地抬起头来,只见那队冒雨而来的骑队已围在自己身前挡住了去路,来骑大约有七八人之多,一色的亮银重铠,铁鍪覆面,身披犀甲的高大坐骑上,人人手端着一架上了线的短弩,齐整整地指着手无寸铁的程越。 “来者何人?为何当我去路?!”程越先声夺人,高声怒喝道。 “想必你就是程越程队主吧,本将乃荆州游骑骑将韩无生,奉王都督将令在此专程等候程队主。”来骑中一人大马上前,摘下自己头上的铁兜鍪,上下打量了程越一眼,大声道:“程队主不在营帐中好生安歇,却不顾风雨连夜出营,不知所为何事?” 程越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那人,只见他端坐在马背之上,手中弩箭未解,引而待发,正一脸警惕之色地盯着自己,雨水冲刷着他一头发白的头发,沿着他斑白的两鬓灌进衣甲当中,原来竟是一名老将。 “韩老将军如此恪尽职守,实在是令程某汗颜。”程越在马下拱了拱手,扬声道:“程某也是奉了都督之命,夤夜前往颍川城中有重要书信送与河南王。” “哦?竟有此事?老夫一辈子征战沙场,别的本事没有,单单对这双眼睛还有几分自信。”韩无生冷笑了一声,喝令道:“来呀,将程队主请回营帐中去!” “且慢!”程越见这老将一言不合就要将自己带走,伸手从怀里掏出那枚令牌,高声叫道:“若是不信,程某这里有一枚都督亲赐的令牌,老将军慧眼如炬,一看便知真假。” “都督令牌?”韩无生驱马上前两步,俯身从程越手中接过令牌,就着身上银甲泛起的微微白光仔细辨认了一阵,点了点头道:“这令牌的确是真的。”说完,他转过脸去盯着程越,惊疑不定地问道:“真是都督遣你到颍川城中送交书信的?” “有都督令牌在此,岂能有假。”程越面露不耐烦之色,沉声道:“韩老将军若是不信,且自去都督帐下求证便是。只因事关重大,不可耽搁,都督这才令程某趁夜冒雨而行,如因此耽误了都督大事,还请韩老将军与程某一体承担。” “下弦!”韩无生死死地盯着程越的眼睛,好半晌,他摆了摆手喝令众骑撤下弩箭,抬手将令牌扔给程越,心不甘情不愿地拱手道:“既是奉都督将令,那就请程队主自便吧。” “打扰了!”程越接过令牌放在腰间,朝韩无生笑道:“程某仓促之间未及备马,雨夜奔命多有不便,还请老将军不吝赐下良驹一匹,以解程某往来之苦。” “你!”韩无生老脸一沉,正待发作,眼见程越右手伸至腰间,却又勉力将怒气压回了腹中,他没好气地拉过自己的副骑,将缰绳丢给程越,气鼓鼓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哈哈,多谢韩老将军赠马,”程越振了振衣甲,翻身骑上马背,双腿用力一夹,那坐骑仰头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往前狂奔而去。 夏夜的雨总是来得急,去得快,当程越一人一骑消失在韩无生眼前时,这场直下得昏天黑地的大暴雨终于停了下来,就像上苍翻开了新的一张图画,夜空中原本堆积如山一般的乌云顿时消散得一朵不剩,繁星如豆,缺月西斜,端的是好一副清朗爽利的夏夜美景。 “我总觉得此事有蹊跷,”韩无生捋了捋脑门上湿漉漉的头发,偏头对身旁的骑士说道:“王都督特意嘱咐老夫截留程越,又怎会突然命他紧急前往颍川城呢?” “韩老将军所虑极是,不过,”那骑士斟酌着回应道:“他手中所持的都督将令却是千真万确的。这都督将令,平时都是由王都督本人亲自掌管,若不是都督亲授,绝无可能出现在程越的手中啊。” “正是因为这个,老夫才有所顾忌,”韩无生长叹了一声,道:“都督行事向来谨慎,他既如此安排,想必别有深意吧。只是便宜了那小子了,”韩无生拈着长长的胡须,心疼地说道:“我那副骑,可是匹千里挑一的青海骢啊!来日他若是不还,老夫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两人正说着话,突听得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从前军大营那边传了过来,韩无生坐在马上往前一看,只见一队黑甲骑兵如狂风般直朝自己这边卷了过来。 “来的竟是中军精骑,”韩无生愕然自语道:“真是奇怪,敌骑已退,中军精骑为何在此时到来呢?看他们这行军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啊。” “前面可是前军轻骑骑将韩无生!”韩老将军还未及细想,那滚滚黑骑眼见就到了身前,骑队最前头一个枯瘦的骑士嘶声大喝道:“我是中军都督蔺小欢,你等可曾见过程越此人!” “程越?他们竟是为程越而来!”韩无生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哆嗦着嘴唇大叫道:“卑下方才在此拦截了程越。” “吁!”蔺小欢闻言,猛地一拉缰绳停下马,一双小眼睛狼一样扫视了韩无生一眼,哑声道:“程越现在何处?!” “禀蔺将军,方才卑下率队拦截了程越,但程越他,他出示了都督令牌,声称是奉都督将令前往颍川送信,”韩无生语无伦次地说道:“卑下见令牌是真,便没敢阻拦,而今,而今,”他颤颤巍巍地用手指了指颍川城的方向,接着说道:“他已经往那边去了。” “蠢货!废物!”蔺小欢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你既亲受都督之命,又怎能被一块小小的令牌迷惑!这里的事,你自去和都督解释吧!”说完,他一拨马头,朝颍川城的方向一挥手,大喝道:“众骑士听令,全力追捕程越,如若遇到,格杀勿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七章 望都督好自为之 程越纵马往前疾奔,胯下高大壮硕的坐骑那充沛的马力让他心中多了些欣喜和意外,除此之外,从挂在马腹上的一条长长的布囊里,程越居然摸到了一杆长枪,这让原本手无寸铁的程大队主顿时安全感爆棚。 他不懂马,但却明显感觉得到这匹坐骑与他以前骑过的战马之间的差距,原本只是想讹一讹韩无生那老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实诚,送给了自己这么一匹精良的战马还附带兵器,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的感觉真不赖,程越抬头看了看尽在眼前的黑黝黝的颍川城,心中暗道,跨过前面的洧水河就可以回到侯景军中了,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李膺把甲队经营经营成了什么样子。 正在程越想得入神之际,忽听身后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汹涌而来,程越驻马转身,就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他隐约地看到有一大队的骑兵正往这边疾驰而来,来骑约莫有百余人之多,明晃晃的火把将方圆几里地映照得有如一个移动中的白昼。来得好快!程越皱了皱眉眉头,自语道:“看来这回王思政是不除掉自己绝不善罢甘休了。” 眼见敌骑逼近,程越也不敢托大,他猛地拨转马头,驱马径直往洧水河河谷边走去。 “程越休走!” “他在那边,快追!” “围起来,别让他跑了!” “放箭,快放箭!” 程越驱赶着坐骑还未及下水,便听得身后一阵阵喊杀声沸反盈天,一阵连续的弓弦声响过,数十枝羽箭从自己身后尖啸着劲射而来。程越无奈,只得打马转身,一抖挂在马前的长枪,将扑面而至的箭矢一一打落在地。只这么一耽搁,紧随而来的骑队已然逼近到了身前十余步开外。 “程越,王都督待你不薄,为何你却心怀叵测,盗走都督将令,又纵酒行凶,打伤都督近卫王信!”蔺小欢挺枪一指程越,嘶声喝道:“还不速速下马受缚,随我到都督面前领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程越瞥了眼瘦猴一样的蔺小欢,冷冷地说道:“想不到王思政贵为一方大员,却不过是个颠倒黑白,厚颜无耻之徒。” “放肆!都督清誉,岂是你一个卑劣的队主所能诋毁的!”蔺小欢用一双血红的眼珠子瞪着程越,狰狞地叫道:“既然你不愿服罪,那本将军就取了你项上人头,道都督帐下复命!” “就凭你,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就敢大言不惭地夸口取程某性命!”程越立马横枪,仰天大笑道:“程某以重伤之躯,抬手可击退元柱;以二人之力,正面可尽驱秀容;以一己之能,匹马可戏弄高岳,却不知你自认为与这三者想比,强弱如何?” 说完,他抬眼缓缓扫过围在身前的一众骑士,沉声道:“各位远离故土,辗转颍川,为的不过是立功疆场,封妻荫子,而今敌未遇,城未下,却在奸佞小人的挑唆下,干起了为虎作伥的勾当,这难道是出征临行时,君上之所托,父老之所望吗?”“与私,程某实在不愿我等早上还是一个军中的同袍,晚上就成了要以生死相搏的寇仇;与公”程越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块令牌,高举过头顶,大声道:“你们难道真要和一个手持都督将令的人为敌吗?” “程某绝非怯懦惜命之人,想必各位对程某近日的微末之名都有所耳闻。”程越将长枪一摆,微眯着眼睛冷冷地接着说道:“若有人执意要与程某为敌,程某也别无选择,只是等到身首异处,人死魂灭之时,休怪程某言之不预,心狠手辣!” “他手中拿的将令是偷来的!”蔺小欢见麾下骑士听了程越的话,一个个脸上露出踌躇之色,不禁气急败坏地吼道:“速速上前围杀程越,违令者斩!” “哼!不把都督将令放在眼里的是你吧!”程越冷哼了一声,手中长枪如蛟龙般朝蔺小欢胸前扎去。 “你敢!”蔺小欢未曾料到程越会一言不合,立时发难,他一句话才叫出声,便见长枪已然到了胸口,他又惊又怒,情急之下只得勉力抬枪格挡,但程越一枪之威,岂是他仓促间所能抵挡,只听“嘭”地一声闷响,有如千斤巨力狠狠地砸在胸膛上,蔺小欢喷出一口鲜血,重重地摔倒在马下。 “程某本不欲取你性命,”程越冷冷地看了眼在泥水里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蔺小欢一眼,道:“今日小惩大诫,日后休再纠缠。” “杀了他,快!杀了他!”蔺小欢泥泞的脸上鲜血淋漓,再盛怒的驱使下,他的脸扭曲得就像狰狞的恶魔:“你们想要抗命不遵吗?!” “有敢过此令一步者,杀无赦!”程越扫了眼骚动的骑队,将手中的令牌掷在马前,提着长枪斜指着众人,冷冷地喝道,说完,他一拉缰绳,驱马转身朝洧水河滩上缓缓而去。 “程越!你死定了!就算你逃到颍川城去,侯景也救不了你!”蔺小欢死死地盯着程越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叫道:“都督大军一进城,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那就等他进了城再说吧,”程越低头看着清浅的河水漫过坐骑的小腿,叹息了一声,道:“且代我致意都督,请王都督好自为之。来日经略河南,请王都督移防襄城,不要驻扎在颍川。”说罢,他谈起头来,看着天空闪烁的繁星,喃喃道:“元逊、雷将军,但愿我所知道的,只是这夏夜的一场迷梦吧。” 丁卯年六月初三,这一天对于王思政来说,可谓欢喜与烦恼并存,之所以欢喜,是因为行台左丞王悦的到来,给他带来了一个他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宇文泰已经批准了他兵出颍川,经略河南的计划,同时加任他的左翼郭贤为大都督,封爵安武县子,食邑四百户;加封他的右翼权景宣为大都督,豫州刺史,极大地巩固了自己的两翼及后方。此外,为加强兵力部署,宇文泰还令同轨郡防主韦法保、同轨防长史裴宽及都督贺兰愿德等人以援助侯景为名率军南下颍川,全权受他调遣,如此一来,河南七州一十二镇几乎已经是他王思政的囊中之物了。 之所以烦恼,是因为他的前军都督雷五安和他的长子王元逊,不仅公然违抗将令,将自己要除掉的程越私自放走,而且还把自己用于调遣三军的都督令牌交与程越,以致这心腹之患竟堂而皇之地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安然脱身。 就在这喜忧参半的心情下,王思政做了个足以影响一生的决定,他向侯景发出了最后通牒,让侯景即刻交付颍川城,并向他传达了丞相之令,催促他马上动身前往长安,朝见皇帝陛下。 “宇文黑獭简直欺我太甚!本王将河南七州一十二镇拱手让与了他,他竟然还想让本王到长安去做他的提线木偶!”颍川城中军大帐中,跛着脚的侯景铁青着脸,将一封书信用力扯得粉碎,怒气冲冲地嚷道:“想当年,我与他同在高欢麾下为将,而今我耻于高澄并行,又岂会乐于他黑獭比肩!他既派王思政来接手颍川,我便将王思政人马都劫掠过来,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侯王此言差矣!形势比人强,我等眼下并无与宇文泰较真的能力。”站在一旁的行台左丞王伟扬着一张枯瘦的老脸,慢条斯理地说道:“这王思政乃魏之名将,素来以稳健善守著称,由他领军,恐怕一时间难以诓骗,况且他兵出荆州,原本志在河南,但到了颍川城下,却硬是悬军不进,他这正是心怀顾忌,担心侯王对其不利啊。” “如此,本王计将安出?”侯景瞪着双怪眼看着王伟,粗声粗气地问道:“昨晚我遣行台周康前去试探,这王思政不仅不愿派兵助我攻打梁州,还放言说颍川以北都在他掌控之下,如此一来,我军退出颍川后,岂不是便无路可走了?” “北边恐怕是不能再留了,这里如今太过危险,眼下的王思政一心谋取河南之地,想必不会让侯王再染指一州一郡。再过些时日,待高澄整顿好了朝中大局,也定会遣大军南下收复河南,我等再留在此处,已无丝毫意义。”王伟眯着眼,摇头晃脑地分析道:“依卑职之见,莫如继续整军南下,兵发悬瓠!” “再整军南下?这合适吗?”侯景盯着王伟那张干瘦的老脸,迟疑地说道:“本王原本以献河南全境为名南下入梁,如今连立身之地都被宇文黑獭夺得一干二净,萧衍老儿又岂能容我?” “侯王大可不必担心,萧衍此人老迈昏聩,好大喜功,他所求者的不过是近悦远怀的腐儒虚名而已,至于河南之地能不能保全,能保全得了几个,他必是不甚关心的,”王伟那双浑浊的老眼闪着奇异的亮光:“老朽只要修书一封,定可保侯王再无南下之后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八章 英雄造时势 “那就有劳王左丞了,”侯景背着手,一瘸一拐地在帐中踱了几步,轻叹了口气,道:“自本王决意高举义旗时,你便与我说,我们唯有南联萧梁,西通关中,以天下忠义之士为矛,以河南全境之地为根,力抗高贼以图夹缝求生,纵观天下之隙而相机以动。而今关中视我为鱼肉,南梁待我如乞丐,勇士劲卒日渐减损,立身之地常临窘迫,于此生死存亡之际,左丞可还有何良策相教?” “夹缝求生,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王伟舒展了一下他皱得像老橘皮一般的脸,眯着眼缓缓道:“侯王若是要问计,老朽这尚有上中下三策可用。” “哦?尚有上中下三策?本王素知左丞智计如狐,却不知当此之时,你还有这般成竹在胸!”侯景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之辞,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么请问左丞,这上策是什么?” “侯王也知道,而今这天下乃是三国鼎峙之局,高氏与宇文氏操弄权柄,分割大魏,双方隔河相对,多有攻伐;除此之外,大江以南,皆是萧梁土地。依老朽看来,这宇文黑獭血气方刚,方兴正艾,可用为援而不可图;高澄之属虽英雄末路,但余威未销兵锋犹盛,亦不可与之力敌。唯有南梁萧衍,老迈昏庸,奢侈无度,诸子各拥精兵,明争暗斗,已显败亡之相,乃是上天赐予侯王最好的机会。”王伟摊开手掌,用手指比划着娓娓而谈:“老朽之上策,即迅速脱离颍川,整军南下,利用萧衍好大喜功之心,假意归附,劫掠地方,壮大兵威,待时机成熟后直下建康夺得大宝!” “这!王左丞未免太过儿戏了吧,”侯景闻言,瞠目结舌道:“萧衍虽老迈,却绝非无能之辈,其国中精卒良将不在少数,羊鸦仁,羊侃、柳仲礼、韦粲诸人,或是战场宿将,或是将门世家,只要其中一个奉命讨伐,我等定难逃全军覆没的危险。此策绝非良谋,左丞且休再提。” “既如此,此议暂且搁置吧,”王伟看了侯景一眼,叹了口气,道:“老朽之中策,还需倚仗关中的势力,王思政来书上不是说宇文泰将另遣同轨郡防主韦法保率军前来颍川吗?侯王不妨退出颍川,南据悬瓠,再上书宇文泰,让韦法保军与我军一并向徐、兖、青、齐州方向掠地。” “妙!此计甚妙!”侯景没等王伟说完,拍手笑道:“如此一来,本王不仅可扩充兵源,还能摆脱困局,当真是妙不可言。”说完,侯景兴奋地瘸着腿来回走了几步,转脸饶有兴趣地朝王伟问道:“上中策本王已知晓,却不知左丞之下策又是如何谋划的?” “老朽之下策,在不得已时方可为之,”王伟笑着答道:“若侯王南迫于萧衍,西遏于宇文,为求生计,可致信高澄,具陈悔过之意,以图宽大处理。” “你这老贼,果然狡诈如狐!”侯景指着王伟笑骂道:“本王原本以为军中只有我才了解高澄,没想到你对那小儿的认识竟也如此深刻。” “你说的没错,如果此刻我向高澄表达悔改之意,他必会对我既往不咎。当初本王旌麾南指时,留在洛阳未及逃出的妻儿至今未被屠戮,可见高澄对本王的北归尚留有回旋之余地。”说到这,侯景轻叹了口气,道:“不过下策毕竟是下策,我若真束手北归,短时间内还可能做一介富家老翁,但等他收拾了朝中乱局之后,本王终究是逃不过他的毒手的。” “中策吧,就用你的中策吧,”侯景一瘸一拐地回到大帐中的主位上,一撩长袍坐了下来,朝王伟说道:“上策太过冒险,下策乃饮鸩止渴,唯有中策稳妥可行。烦请左丞即刻作书,本王这就用印,加急送往萧衍和宇文泰处去。” 当侯景和王伟在帐中秘议该何去何从时,从王思政军营中连夜回城的程越已在他甲队的营帐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当然,汝阴程家老宅里无情的屠杀和烈火本该更让他印象深刻的,但两个记忆的交融,冲淡了他对痛苦的感知,从而使得刘无敌遇难的消息在他心中变得更加悲伤和痛心。 柳昕回来了,吴贲回来了,连赵况也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而刘无敌,那个足以让自己将性命相托付的兄弟,却被永远地留在了襄城县外那条蜿蜒流淌的汝水河里,就连尸骨都没来得及捞上来。 “程二,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如果你死了,我刘无敌上天入地也要将高家的鲜卑胡种屠戮殆尽,带着他们的首级下来陪你!”当初两人分开时,刘无敌咬牙切齿说的这句话整晚在程越的脑海里回响,如今说者已逝,自己还在侯景麾下苟且偷安,却没有一怒拼死酬知己的机会和决然。 “李膺,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窝囊,刘无敌惨死于高岳骑兵的追杀之下,而我却只能坐困孤城,连为他报仇雪恨的机会都没有!”程越红着眼,看着一脸忙碌之色的李膺从门外走了进来,声音低沉地问道。 “我觉得还好吧,”李膺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你有心,还怕没有手刃高岳的机会吗?至于你现在杀不了高岳是不是窝囊我不知道,我只想提醒你,如果你还不做好整军撤离的准备,到时被巡营官给砍了脑袋,那才是真正的窝囊!” “整军撤离?这回又要撤离到哪里去?”程越皱着眉头问道:“我才从王思政那里捡回来一条命,你也不知道提醒提醒我。” “这话是怎么说的!”李膺一脸幽愤,声调夸张地怪叫道:“你自己为了立功,丢下手头上几个军士就跑到王思政那里去了,我李膺不辞劳苦,费尽心力帮你把兵额补齐,一个不少地交到你手里,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 “说我不知道提醒你,你自己也不想想你自打回城见了柳昕柳参军之后就变成了什么样子!”李膺越说越气,瞪着眼唾沫横飞地嚷道:“军司马前来通知你,你说知道了;周义过来催促你,你说别烦我;苏老五跑来请示你,你居然让他滚一边去。现在,你居然还说我没提醒你,程越,我告诉你,”李膺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要轻慢军令,我可不拦着你。没了你,我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做我的甲队队主去!”说完,他转身气冲冲地便要跨出门去。 “好了,好了,我也是心痛无敌之殇,心神有点恍惚而已。”程越见李膺一副你不动拉倒的无赖模样,心中顿觉好笑,轻声笑道:“这一次,我们又要退到哪里去?” “还能退到哪里去,去悬瓠城呗,除了那,我们已是无路可走了。”李膺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不耐烦地说道:“河南王有令,除了搬不动,拆不掉的之外,任何东西都要带走。” “除了往南,我们真的无路可走了吗?”程越只觉得心头有点发堵,他皱着眉头涩声道:“如果北方形势对我们如此不利的话,你说,侯王下一步会不会打算直下建康啊?” “北方形势的确对我们极为不利了,昨晚我与周郎中在王思政帐中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王思政现在野心很大,一口回绝了侯王北取梁州的建议,这就表明他要将河南全境尽数纳入宇文朝廷,我们如果再不走,就会沦为没有根基的客军,最终的结局定然是难以善终的。至于侯王会不会直下建康,”李膺看了程越一眼,慢悠悠地说道:“这个得取决于天时地利还有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否则,我们这一万余人,就很可能被视为叛军而覆灭在南归的路上。” “何谓天时地利人和?”程越反问道。 “所谓天时,便是萧衍皇帝能千秋万世,不至于中途崩殂;所谓地利,便是要在南归途中,有一块可以自主的安身之处;所谓人和,便是要朝中有接纳之声。”李膺懒洋洋地说道:“三者中,地利人和最为难得,客军入朝,信之则顺,疑之则逆,前路茫茫,凶吉莫测啊。” “我记得你当日说,侯王一旦领军入梁,便会挑动内斗,直趋建康,重演晋室之悲。”程越迟疑着说道:“今日你又说前路茫茫,凶吉莫测,何以两论如此悬殊?” “有什么不一样的吗?我此前所说者,势也,今日所言者,事也。天道渺茫,人力难及,事顺则势成,事逆则势败,岂能一概而论。”李膺抬眼朝南望了望,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如今北胡垂涎南朝者不知凡几,萧衍有谢举朱异这样的臣下,有萧绎萧纶这样的子嗣,晋室之悲重演,也会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程越沉声道:“那我们还要留在这里,为殄灭江南繁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吗?” “孰为虎,孰为伥?孰为纣,孰为虐?”李膺冰冷的话语如幽灵一般在程越耳边响起:“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不能承天下之痛者,不能享天下之乐。若你真怀了这种心思,我劝你还是解甲归田,做你的恭夫顺民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八十九章 南边来人了 时人将形如越瓜,首尾如一者称为瓠,瓠的一端有长尾的为悬瓠,通俗点说,悬瓠,就是悬挂着的葫芦。从地形上看,汝水自上蔡县东流,在城西北有别枝左出,西北流,又屈西东转,与干流会于城之西南,将两水当中的城池拢得像个悬挂的葫芦,悬瓠城正是因为其形状而得名。因该城四面环水,位置稳固又有险可恃,因而历来便被作为州郡治所,由此既能北进汴洛,又可南下荆楚,可谓是难得的兵家必争之地。 刘宋时,魏主拓跋焘大军南侵,南平王刘铄遣左行军参军陈宪为汝南太守,行汝南郡事,守悬瓠城,城中战士虽不满千人却生生抵挡了拓跋焘十万大军四十二天,最终魏军没能攻下悬瓠,被迫撤军,绕道而走彭城。南朝刘宋不知名将令据之可敌北魏枭主的十万大军,这小小的悬瓠城之坚固由此可见一斑。 城北有个叫做马湾的地方,有平地数顷,多生栗树,侯景的大军便驻扎在此地。一大清早,驻军朝食的炊烟便在夏日葱茏的栗树间冉冉而起,将这个水泊旮旯笼得像一片海市蜃楼。 侯景这几天很忙,自从他退到悬瓠城以后,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带着中军大都督王僧贵、行台左丞王伟和几个库真都督往来于各个军队之间,对于宇文泰派遣到河南来的各个将领,他都一一亲自前去拜访,到哪都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温和模样。 但显然这些魏将也都不是愿意吃侯景这一套的人,王思政自然不必多说,他自打进了颍川之后,就将战略重心整个移到了长社城中,发扬起他当年经营玉璧的优良作风,整天发动城中军民百姓修缮城池,打造战具,对侯景的百般热情完全不屑一顾,只是隔三岔五地打发使者过来催促侯景速速回长安觐见皇帝。不仅如此,他还秘密将贺兰愿德等人召了回来,不声不响地将颍川以西,洛州以南,义阳以北,方城以东经营得如同铁板一块。 而同轨郡过来的那帮人,则是对侯景怀着深深的戒惧和恶意,同轨防长史裴宽就不止一次地劝谏防长韦法保,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侯景为人奸诈狡猾,一定不肯应宇文丞相之召而入关,他肯定要通过您向朝廷讲情,恐怕不可以相信他。如果埋伏兵士斩了他,这也是一时的功劳,如果你不这样,我们就应该深深地提防他,不能轻信他的欺骗和引诱,以致为自己留下悔恨。”韦法保原本就和他持相同的态度,但他又不敢杀掉侯景,只能在万般纠结中,找了个借口回自己的镇所同轨去了。 当然,侯景虽说长得矮小丑陋,又身有残疾,但他毕竟是极受高欢重视的北方枭雄,也曾拥兵十余万,****河南十四年,赫赫威名之下,也是有不少仰慕之辈的,就比如此次随韦法保一同前来援助侯景的领军将军任约,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任约是土生土长的长安本地人,如果大魏帝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他或许就会以蓝田县县尉的身份终老于任上,但自从宇文泰领着武川军团将皇帝带到长安以后,他的人生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统三年十月,高欢乘宇文泰攻占恒农之际,为雪潼关战败之耻,亲率二十万大军自壶口经蒲津渡黄河,过洛水,进屯许原西,直指长安。宇文泰在高欢大军压境时,亲率近万人自恒农回师渭水南,同时征诸州兵迎战,任约就幸运地列入了被征的行列。 沙苑一战,宇文泰大获全胜,任约也因为作战勇猛,立有战功而被升任为领军将军,从此摆脱了刀笔吏的繁文缛节,踏入了可领千人南征北战的将领阶层。俗话说,追逐名利的步伐一旦迈出第一步,纵然是刀山火海也难以让他停歇下来,四十岁的任约渐渐不再满足只做一个千人之将,而将自己的眼光投向了柱国将军之上。然而,铁板一块的武川镇军事集团的盛宴,绝不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微末将领可以染指的,任约在几经挫折后,不得不止步于同轨郡防主帐下的部曲都督任上。 失意的人总是更期待伯乐的青睐,当侯景明里暗里撩拨任约,提出让他到自己军中担任仪同三司这样可专任一方的高级将领时,他想都没想,整了整手下一千余名士卒,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驻地从颍川城西搬到了悬瓠城北的栗园之中。 “你说,河南王行事如此简单直接,宇文泰那边将会作何感想?”程越盘腿倨坐在一棵栗树下,接过周义递来的一晚热腾腾的米粥,噘着嘴轻轻吹了吹,指着远处新立起来不久的那片营帐,朝一旁漫不经心地咀嚼着粟米干饼的李膺道:“这不是向人求援的应有模样吧?” “宇文泰会有援兵来?这话估计只有傻子才会相信。”李膺冷笑了一声道:“他除了增派军队占据河南之外,就是炫耀兵威迫侯王解兵入朝,至于那边的那位么,”李膺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十有八九是个落拓不如意的主。” “嗳,你们听说了没有,宇文泰就要把派出的援军全部收回了,他的行台郎中赵士宪昨晚就已经到了颍川城中了,听说侯王已经正式拒绝了要求他入朝的诏令。”周义神秘兮兮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悄声问道:“队主,你说,我们会不会要同颍川王思政开战了啊?” “和王思政开什么战!”李膺没好气地白了周义一眼道:“他王大都督就那么八千来人,摊到河南这么大一个地方,自顾尚且不暇,还能和谁开战?再说,”李膺将手中的米饼丢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南梁羊鸦仁的部队已经渡过汝水了,按行程,今日就会到悬瓠城下,王思政若此时敢攻击悬瓠,那无疑是向南梁宣战,他会有那么蠢吗?” “也是,我差点给忘了,侯王这次的目的本来就是南下归梁,”周义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等羊将军的大军一来,我们就可以安全地返回建康了。在颍川城里提心吊胆了那么久,这回总算能高枕无忧了。” “我该说你乐观呢还是说你愚蠢呢?”李膺伸手猛拍了一把周义的后脑勺,喝骂道:“河南王原本应据河南全境七州一十二镇归梁,如今却落得个两手空空无立锥之地,换做你是萧衍,你乐意吗?” “李膺说得有道理,”程越轻轻将碗放在地上,沉声道:“如今河南王身无长物,却领兵万余,在这种情况下,萧衍绝不可能让他就此悠然南归。侯王要想在南梁站稳脚跟,只有两个选择,”说着,程越比出两个指头晃了晃,接着说道:“其一,放弃所领万余将士,只身归梁,如此自可尽享南朝富贵荣华;其二,继续领兵出征,配合南梁部署,攻夺颍川以东诸州郡。” “听听,听听,还是程越看得比你透彻得多!”李膺毫不客气地奚落周义道:“河南王会放弃军队,只身归梁吗?显然不可能,否则他就不会拒绝西入长安的诏令;那么。他只能领着我等继续厮杀,如此一来,不知我们周大谋主还是否会像方才一般乐观呢?” “你又何必吓唬与他,虽说是免不了继续出征,但我等终究不再是孤军奋战,有了南梁军队的策应,打起仗来也会轻松许多。”程越见周义脸色有些苍白,不禁瞪了李膺一眼,和声安慰道。 “我与你想法不同,”李膺看了程越一眼,正色道:“从目前的局势来推算,南梁北上攻取彭城的可能性最大,此前颍川失手,高澄已然心有不甘,彭城若再陷落,他必会尽遣精兵,收取河南。如南梁能出智将劲卒,我等承受的压力小,自然会轻松一些;但如果梁将昏聩怯懦,一战而溃,那么我等将受到高澄精锐的乘胜追击,”说到这,李膺长吁了口气,幽幽道:“到那时,只怕我们当中的十之八九,都会被剿杀在颍、涡、睢、汴四水之间。” 程越轻叹了一声,看了看一旁颇有点不以为意的周义,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李膺的分析是理性而且客观的,只是这结果说来总让人有一种难以理解的不可思议。一将功成万骨枯,仁者兴师尚不能脱此怪圈,何况侯景这般残忍狡诈之辈呢,程越心中暗下狠心道,既然自己无法改变,那就想办法去保存实力吧,不单单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身边这几个愿意和自己携手并肩的人。 正想得入神之际,程越突然听到远处有沉闷的马蹄声隐隐传来,他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数名骑士正沿着营帐旁的甬道朝这边奔了过来,来骑一路疾奔,一路连声大叫道:“南梁有贵客到来,奉河南王令,队主以上速到南门迎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章 我国家如金瓯 “南梁来了贵客?”程越和李膺对望了一眼,轻声道:“会是谁这个时候来悬瓠城?难道是羊鸦仁到了?” “不会是羊鸦仁,今日已是七月二十五,从三月初九日萧衍遣羊鸦仁出兵到现在,已足足四个月有余,虽说前期局势不明,援军以接应为主,但颍川如此轻易落入王思政手中,羊鸦仁难辞行动迟缓之咎。”李膺低头想了想,道:“而今侯王已退至悬瓠城,于情于理,南梁都不能再坐失此城。我以为,这次前来的这个南梁贵客,慰劳侯王只是表象,其实质或是在催促羊鸦仁即刻攻取豫州。” “你说得有道理,”程越站起身来,看了看微微骚动的大军营地,点头道:“河南王自奉表归顺以来,与梁帝之间多是遣使以书信来往,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召集队主以上出城郊迎者,绝非普通信使可比。”说到这,他转头高声朝营帐中喊道:“苏老五,速速将本队主的铠甲坐骑整理好,免得耽误了时辰。” “来的有可能是梁朝皇室中人,”李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萧衍诸子养尊处优,贪婪残暴,这些特使定然都是些肥头大耳,满腹流膏的纨绔子弟,值得这么巴巴地跑去迎接么?”说完,他顿了顿,忽然长叹一声道:“梁使既来,这上好的悬瓠城便不再是我等栖身之所了,不知道等明日朝阳初升时,我等又会要在哪里风餐露宿了。” 程越站在原地,看着李膺背着手慢慢走进营帐,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落寞之感,直到王老五在一旁怯怯地提醒他坐骑已经备好,他才叹了口气,摇摇将脑海里乱糟糟的想法驱赶出去,一翻身上了马,朝南城门处扬鞭而去。 从目前的管辖权上来看,悬瓠城已经是南梁的疆土,但从控制权上来看,却实打实还算得上是侯景的地盘,为了迎接南梁的贵客,侯景出动了史上最豪华的阵容:从南城门到内城的一条长长的街道上,两排衣着蔽陋的城中百姓迎着朝阳翘首而立;城门洞内外,一百余名与程越职阶相仿的队主抱刀披甲,整齐严肃;侯景则领着自己内外军统领及行台属吏一行出了城门,在城郊一里余地处摆下了简单的酒宴,静候贵客的到来。 当初秋的太阳渐渐爬到悬瓠城南门高大的城门楼上时,一条长长的队伍终于出现在了正百无聊赖的程越眼前,他不由得心头一振,紧了紧手中抱着的带鞘环刀,把身子站得更加挺直端庄起来。 一行人有说有笑,走走停停,好大一阵功夫才来到了南城门的门楼之下,程越站立的位置靠前,他只是略转了转眼球,就将来人整个看了个清楚明了:走在前排最右边的那名身材短小,一足微跛的披甲之人正是侯景,此刻他正微躬着身子,恭敬地与前出自己半个身子的一名锦袍男子谈笑晏然。这男子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剑眉星目,悬鼻阔口,言谈顾盼之间英气逼人,举手投足时,一种难以言说的恢弘气度如影随形,望之令人心折。与这男子并肩而行的,是一名装束华丽的窈窕少年,他身材虽比身旁的男子矮小了不少,但从那玲珑有致的体态来看,可以确定是一名女子无疑,只是他欲盖弥彰地蒙着一袭面纱,只能隐隐看出点脸部轮廓,他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在那名男子身旁,虽恬静娴雅,却时时散发着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 两人身后紧跟着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位腰悬宝剑,身披银铠,英俊挺拔,器宇不凡;年老的那位面色红润,须发皆白,其人虽显老态,但步伐有力,腰板挺直,一看就是名久经沙场的老将。 再往后便是一干峨冠博带的文官佐吏和身着铁甲的铮铮武将,其中大多数人程越是认得的,文官里有行台左丞王伟、行台郎中丁和、周康等;武将里有中军大都督王显贵,中军都督侯子鉴、仪同三司于子悦、司马世云等人,连今日新附侯景的任约也赫然在列。只有最左边的一名神情淡漠的将军程越从没见过,想必或是随南梁特使一同前来的人。 紧随众文臣武将之后的,是一支约二百来人的锐甲精骑,看装束气度,不是侯景麾下的骑兵。来骑人皆披甲带盾,绰枪背弩,马俱束犀皮革,黑铁覆额,望其气势,几与秀容骑不相上下。长长的骑兵队伍蜿蜒如龙,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一股浓烈的铁血杀伐之气。 “宣城王久在禁中,眼界定是极高的,不知道卑下这些百战余身,还能入眼否?”侯景见那年轻男子在城门楼下停下脚步打量着程越这一群人,便微微直了直身子,笑着说道:“自卑下挥旗出洛以来,大小数十战,之所以能坚持到得见天家使者,全赖他们之力。” “本王自小便听人说侯王麾下多无双猛士,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那男子缓缓扫视了众人一圈,叹息道:“为国家出生入死者,都是我大梁的壮士!”说完,他朝众人长身一揖,高声道:“诸位抛家弃子,出生入死,为我大梁开疆辟土,大梁绝不会忘记诸位的赫赫功劳!本王今日奉皇帝陛下圣命,前来悬瓠****,凡城中将士,无论大小尊卑,皆增秩一等,赏钱十万,待来日身临建康,夸功阙下时,另有赏赐!” “卑下代将士们多谢天子厚赐!”侯景脸微微抽了抽,躬身谢道。 “侯王不必多礼,侯王不辞辛劳,万里来归,此乃大梁之福啊!”那被称为宣城王的男子抬了抬手,感慨地说道:“当日在禁中受皇命时,皇爷爷曾亲口对我说,我国家形如金瓯,原无伤缺之处,但河南王裂土而归,若无天诱其衷,人赞其谋,不至于此。只因敌寇势大,水陆难行,我军虽尽力北进,却不能救侯王于颍川城中。如今羊将军大军已到城下,侯王大功已成,自可高枕无忧了。” “蒙陛下如此挂怀,卑下真是无地自容了。”侯景垮着脸叹息道:“如今河南七州一十二镇仅豫州尚在,北兖州以东,颍川以北尽在敌手,卑下抱薪救火于宇文,坐失疆域于高氏,实无面目见陛下于台城之中了。” 宣城王笑着摇了摇头,安慰侯景道:“大夫离开国境,还有自做主张的权力呢,何况你始创奇谋,将建大业,理应根据战事的发展而便宜行事,随机应变。你一片诚意,心系朝廷,何须心怀歉疚呢?”说着,他用手一让身后那名年迈的将军,介绍道:“今日随同本王来的,还有两位将军,这位是侍中、高昌县侯羊侃羊将军,”又指了指旁边那位年轻将军,接着说道:“这位是骠骑将军、临川太守陈昕陈将军,此次皇帝陛下遣他两位随本王同来,就是想要和侯王商讨一下下一步的安排。” “什么?!老将军竟是昔日在雍州一箭射死莫折天生,击溃岐州叛军的征东大将军、钜平侯羊侃羊祖忻?”侯景闻言,大惊失色,忙转过身来躬身下拜道:“侯某有眼无珠,不识羊将军,望祈恕罪!昔日将军南归,于晖、高欢、尔朱阳率数十万大军围攻兖州,将军血战月余,从容脱身,侯某闻之,倾慕至极!” “什么征东大将军、钜平侯?那都是北胡的滥称,何必再提!”羊侃淡淡地看了侯景一眼,道:“如你所说,当日老夫率众南归梁朝,局势并不比当下轻松,河南王若一心报效朝廷,羊某愿献犬马之劳。” 侯景诚惶诚恐地俯身道“老将军珠玉在前,侯某敢不忠心不二,继之以死乎!” “侯王不必如此谦抑,羊将军你既然认识,那本王就替你介绍一下陈昕陈将军吧。”宣城王见状笑道:“陈将军乃昔日白袍将军陈庆之的第五子,他七岁能骑射,十二岁即随父北上洛阳,只是中途遇疾返回了京师,否则的话,”宣城王转头看了看陈昕,大笑道:“只怕这白袍将军的威名,陈小将军也要分走一半了。” “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陈庆之将军的风采,侯某怕是一生都忘却不了了。”侯景脸上再次堆积起惊骇的表情,好半晌,他长叹了口气,道:“南朝秉天地之灵,名将大宿多如星辰,侯某能顺命朝廷,也算是得归其所了。” 宣城王闻言,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他一把将侯景的手抓住,朗声道:“侯王不负于朝廷,朝廷必不负于侯王!此处不是长谈之地,本王就喧宾夺主一回,请侯王及诸位入城!” “请!”侯景的手被宣城王紧紧地握在手里,只觉心中烦躁难安,他试着想将手抽出来,但暗用了几次劲,都没能摆脱宣城王的手掌,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讪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宣城王既为皇帝陛下的长子长孙,自然便是悬瓠的主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一章 接下来有何打算 程越站在一旁,耳中听着几人初次见面时的寒暄,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他原本以为这次南梁使者来悬瓠,不过是胜利者傲娇的权利宣示,最多如李膺所言,是来为羊鸦仁进驻悬瓠城支胆张目的,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宣城王,竟在谈笑间便将侯景死死地压制在了绝对的下风。谁说南梁皇族个个都是贪婪横暴之人呢?程越暗道,若萧衍后人都像宣城王这般城府,只怕最终能混一天下的,就轮不上西北的那帮人了。 他此次带来的两名将军,无论是羊侃还是陈昕,都可谓是恰到好处:首先,羊侃与侯景一样,也是从北方叛离归于南梁的疆场宿将,有榜样在眼前,侯景想要挟功自傲的企图就被简单粗暴地彻底粉碎,只能被动地接受朝廷的抚慰;其次,陈昕的父亲陈庆之将军,原本就是豫州的主将,悬瓠城的主人,而且在当年侯景进寇楚州时,陈庆之曾将侯景打得尽弃辎重而逃,是侯景征战南北时挥之不去的梦魇。有他们两个坐镇在此,就算侯景再虚伪狡诈,野心再大,也决然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正当程越在内心为宣城王叹赏不已时,行台左丞王伟仰着一张皱纹笑得像菊花般的脸从后面走上前来,打破了侯景此刻难以言说的尴尬:“宣城王及诸位将军远来辛劳,河南王已在城中备好了酒菜,请诸位贵客移步内城叙话吧。”说完,他朝宣城王颤巍巍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悬瓠城百姓得知天使驾临,已在城中夤夜守候,尽盼能早睹朝廷威仪,卑职愿斗胆为宣城王引路。” “豫州久悬敌国,南北不通,说起来是朝廷愧对城中吏民啊!”宣城王微眯着眼望向城内,长叹了一声转头朝陈昕吩咐道:“令众骑士一概下马步行,严禁骚扰百姓,若有行止不端而损我汉家衣冠者,杀无赦!”说完,他掸了掸锦袍,当先迈步往城门洞走去。才迈出一步,宣城王突觉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微笑着转过脸去,却见是站在自己左侧的那名面笼轻纱的女子正轻轻扭动着身子,拉着自己的袍袖不停地摆动。 “你呀,都跟阿夏学坏了!”宣城王宠溺地轻轻拍了拍她牵着衣袖的手,英俊的脸上连眉毛都带着亲昵的笑意:“好啦好啦,别再摇啦,阿兄帮你问还不行吗?” 宣城王看着她骄哼一声飞快地收回了手,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他扭脸朝侍立在身边的侯景问道:“听说你军中有一名队主叫程越,颇富勇武,不知河南王可否将其引荐给本王认识认识?” “程越?”侯景愕然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宣城王,又狐疑地看了看那蒙着面纱的女子,拱手回答道:“禀宣城王,卑下军中确有一名名叫程越的队主,此刻他正在迎候贵客的队伍当中,若宣城王相召,卑下这就将他唤来。”说完,他迟疑了一阵,躬身道:“卑下斗胆,宣城王乃天潢贵胄,久居台城,却不知是如何识得程越的?” “本王虽身在禁宫,但读书之余,也常随羊侍中练习马槊,每日除拜会名耆宿将之外,对时下名动一时的少年英雄也多有探听,”宣城王轻笑道:“这程越据说曾随河南王在颍川北原一枪惊退元柱,后又有夜战秀容、阵斗高岳的不俗战绩,本王听说后,故而对其颇有兴趣。今日有幸身临河南王军中,便想着是否能见上一见。” “既蒙宣城王青眼,自是程队主的福分,”侯景闻言一笑,扭头朝迎候的队伍中高声道:“中军甲队队主程越何在?速速前来拜见宣城王!” 程越在队伍中早听得他们在谈论自己,只是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南梁当朝皇帝的长孙亲口提起,至于刚才宣城王的解释,他自己心里也知道是虚多实少,不足为信的。正诧异间,他猛然想起宣城王与那蒙面女子的简短话语中曾提及了一个叫阿夏的名字,难道他们所说的阿夏,和自己认识的那个阿夏是同一个人? 倒是有这种可能性,程越暗暗想道,阿夏与南梁皇族有密切的联系,这应当是毫无疑问的事,之前在方城驿馆中,阿夏曾试图说服自己去应募萧梁皇族的招募,莫非她当日口中所说的萧梁皇帝陛下的嫡长孙大器哥哥,就是今日面前的这个宣城王? 萧衍的嫡长孙自然只有一个,自己能被宣城王当众点名召见,必是因楚墨阿夏的缘故,程越心中苦笑道,只是当日自己既回绝了她,又冒犯了她,便不知道今日这贵人亲切的召见究竟是福是祸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阿夏那小女子就不是个善茬!想到这,程越不敢多做迟疑,他在队伍中高声应诺了一声,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来到一众贵客面前,将手中环刀丢在一边,俯身屈膝半跪在宣城王萧大器面前,朗声道:“卑下河南王麾下中军第九幢甲队队主汝阴程越,见过宣城王,见过河南王,见过各位将军!” 话音刚落,程越似乎感觉到身前那名蒙着轻纱的女子身子动了动,一个蕴含着怒意的骄哼声若有若无地传入耳中,他偷偷抬起头来看时,却见迎接他目光的,是宣城王那张英俊的似笑非笑的脸。 “你便是程越?”宣城王盯着程越的眼睛看了一阵,转头朝陈昕笑道:“本王见你儒雅沉毅,器宇不凡,不像是寻常军卒,却不知你是汝阴程家哪一族的子弟?” 程越闻言,恭敬地施了一礼,庄重地回答道:“禀宣城王,卑下乃汝阴程家归一堂嫡子,家父上道下雍。” “什么?!你是归一堂程道雍程老先生的嫡子?”宣城王失声叫道,他惊愕地与陈昕面面相觑,却见陈昕麦色的脸庞因激动而显得更加紫红起来,他朝陈昕摆了摆手,沉声道:“你既为大族子弟,却为何会流落到河南王军中来当了一名小小的队主呢?” “唉,家族惨遭荼毒,门庭败落,族人星散,程某不过一丧家之犬而已,能有幸托身行伍,时受侯王护佑,已是余人的福祉了,”程越长叹了一口气,语态萧索地说道:“队主之职,已是上苍恩赐了,却不知我那些在祸乱中侥幸活命的族人如今都过得怎么样?在南在北?为奴为婢?每念及此,痛入肝肠啊。” “归一堂之败亡,朝廷也极为心痛,”宣城王看了程越一眼,沉声道:“我记得当时皇帝陛下正在下棋,闻讯后,伤心地将棋子丢进御池中,叹息道:‘陈庆之不再,朕几忘弈棋之趣;程道雍蒙难,江北再无可敬之人’。自那以后,陛下常以未能及时遣兵前往接应救援而深夜自责。”说完,他顿了顿,接着问道:“不知程队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打算?”程越长吁了口气,轻声道:“天下纷乱,兵凶战危,军伍之人,何言其他?程某既厕身河南王麾下,自是唯侯王马首之瞻,南归之行,何去何从,程某心中并无他望。” “不行!你不能再跟着侯景了,你得跟我们走!”陈昕在几次三番想要说话却被宣城王眼神阻止后,闻言终于爆发了起来:“令尊是家父的救命恩人,你便也是我陈家的救命恩人。当日程家有难,我与大兄也是事后才知晓。大兄与我在家父灵位前请罪,誓言日后哪怕只能寻得程家一人,也要尽心竭力供养扶持。我又岂能睁眼见你往火坑里跳?!” “侯景愚钝,不知陈将军此言何意?”侯景听了陈昕的话,用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朝宣城王匆匆一瞥,正色问道:“我侯景举河南之境诚意南归,如今虽被困孤城之下,但向往朝廷之心天神共鉴!却不知为何在陈将军看来,侯某军中已然成了一个不堪麾下将士容身的火坑?此中缘由,还请将军示下!” “河南王言重了,陈将军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还请多加宽宥。”宣城王狠狠地瞪了垂头丧气的陈昕一眼,朝一脸警戒之色的侯景笑道:“河南王乃仁厚长者,想必不会与一后生末学多加计较吧。” “请宣城王明示!”侯景死死地盯着宣城王,语气生硬地坚持道。 “好吧,此事原本也不欲隐瞒侯王,只是此地不是议论大事之所,还请侯王与我等一并入城中详加商议。”宣城王无奈地笑了笑,抬腿往城内走去:“本王带有两条圣谕,请河南王到衙中接旨。” “敬受命!”侯景和王伟对视了一眼,阴沉着脸闷声不响地跟在宣城王身后往城中走去,身后诸人见此,也都纷纷拔腿随着他们朝前走,一时间,从南城门到内城的街道上马蹄滚滚,旌旗飘飘,人声沸沸,烟尘嚣嚣。 有点不知所措的程越不由自主地跟在宣城王身后,正为是走是留犹豫未定时,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软糯的声音嗔怪地问道:“程越,你可曾欺负过阿夏姊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二章 视她为禁脔了 阿夏?姊姊?程越闻言,惊疑地转过身去,只见乱哄哄的一片马嘶人喊前,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俏生生地插着腰,气鼓鼓地看着自己,城门楼上被琉璃瓦片折射得瑰丽而梦幻的秋阳静静地洒在她轻摆的裙裾上,将她凹凸有致的身姿衬托得有如飞天一般美丽而又妙曼,微风徐徐,掀动着她洁白的面纱,如画般的眉眼影影绰绰地在摇曳的轻纱中若隐若现。 看着眼前这个唯美而又性感的女子,程越只听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人顿时如梦游一般浑噩迷茫,他张着嘴傻呵呵地笑着,胡乱地发出些自己都听不明白的呓语。 “你!你果然是个登徒子!”那女子见程越仿佛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只是仰着张傻笑的脸呆呆地看着自己,心中顿时又羞又气,她一挥手中马鞭,朝程越当头甩来,娇叱一声道:“小贼,讨打!” 精巧的马鞭结结实实地抽打在程越的胸膛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噼啪声,程越只觉胸前火辣辣一痛,神游的思绪立时潮水般涌回了脑海,他呲着牙摸了摸身上那条浅浅的鞭痕,拱手朝女子深深做了一揖,柔声道:“小娘子在上,程某这厢有礼了。” “都说你程越是个武力超群的赳赳猛士,却不料你竟还是个会装傻充愣的无耻登徒子!”那女子见状,不由得气急而笑,她将马鞭收在手掌里敲了敲,气咻咻地朝程越道:“看来不用问了,那个在方城驿站欺负阿夏姊姊的人,定是你这个小贼无疑。” “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便是阿夏常说起的妙容小娘子吧?”程越见这女子发起怒来都让人有赏心悦目之感,不由得心中微荡,脑中飞快地浮现出阿夏所说的妙容这个名字来,拱手正色道:“程某与阿夏在方城驿馆确有一面之缘,但若说是我欺负她,确是大大的冤枉程某了。” “敢做却不敢承认,你当日摸阿夏姊姊脸的事,她都跟我说了!”小娘子涨着脸恨恨地说道:“你这小贼竟敢欺负阿夏姊姊,我一定要告诉大器哥哥,让他把你抓进宫去,重重地鞭打惩罚你!”说着,她歪着头瞪了程越一眼,嘴里不停地咕囔道:“就算你是程道雍伯伯的儿子,只要我去找皇爷爷哭诉,他老人家也一定不会帮着你的,你就等着挨鞭子吧!”她一边说,一边似乎想到了鞭打程越的场景,心中只觉好笑,竟不由自主地格格笑出声来。 “所以,你让宣城王把我找出来,就是为了将我抓进宫去?”程越哭笑不得地问道:“我还真以为是宣城王因爱惜人才才找河南王问的我呢。” “想得美吧你,”小娘子毫不客气地奚落道:“在建康,出生将门世家的青年才俊多如牛毛,远的不说,就今天随大器哥哥一同前来的陈昕,都比你不知强出多少。” “卑下蒙溧阳县主谬赞,不甚荣幸!”正当程越尴尬得无言以对时,一个语带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转过脸去,只见陈昕正红着脸躬身站在小娘子身前,恭敬地说道:“宣城王因未见县主跟随,急令末将前来迎驾,此地虽非战地,但毕竟不同于建康,请县主以安全为念,即刻随末将前往衙署与宣城王会合。” “大器哥哥也真是的,都不知道等等我,”溧阳县主萧妙容撇着嘴埋怨了一声,指了指程越道:“把这个家伙也带上吧,他欺负了阿夏姊姊,我要把他抓到宫里去。” “他欺负了阿夏?”陈昕诧异地看了程越一眼,疑惑地说道:“阿夏可是楚墨里难得一见的剑道高手,怎会受了别人的欺负?” “这就要问这个小贼了!”溧阳县主兴趣缺缺地随意摆了摆手,急急对陈昕道:“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大器哥哥他们吧,这侯景一看就知道是个狡诈的人,我得提醒大器哥哥别吃了他的亏。”说完,她沾沾自喜地朝两人道:“当日从台城出来时,我便答应皇爷爷要好生照顾他,我可不能食言了。” 程越皱着眉头看着陈昕在溧阳县主面前俯首帖耳的模样,心中竟酸酸的颇不是滋味,在他看来,这年轻的护卫将军明显有一种想吃天鹅肉的企图,只是这小娘子神经大条,尚蒙在鼓里恍然不知而已。 自己这是怎么了?程越心中暗道,这溧阳县主与自己才有一面之缘,况且自己连她面纱下的真面目都没曾见过,难道就已在心中将其视为禁脔了?但如果不是如此,那为何陈昕每偷眼看一次溧阳,都会让自己有一股想掐死他的冲动来? 当日自己在方城驿馆中见了阿夏,惊艳是惊艳了点,燥热也是燥热了些,但都没有让自己萌生出一种想要去独占其美的感觉来,若这溧阳县主的面容长得如阿夏一般娇媚,那自己岂不是会随时爆发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冲动来?看来,这色之一字,终究是英雄的坟冢啊!程越一边无耻地胡思乱想,一边行尸走肉般随着陈昕往内城衙署中走去。 这悬瓠城自建成以来,一直就是州府、县治的所在地,内城中的衙署,规格自然是极高的,比之以前程越在方城县中见过的方城县衙不呰有天壤之别。有了陈昕这尊小神的开路,衙署门前严密得连水都泼不进去的防卫自然形同虚设,程越甚至还没得及看清楚衙门前写有“悬瓠城”三字的巨大牌匾是何人所书,便已被陈昕毫不客气地拖进了内堂。 宽大的内堂中人才济济,程越略一辨认,基本上都是自己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么些人,只是侯景这边的几个行台郎中如周康、丁和等没能列入与会者的行列。一张高大的香案摆放在内堂正中,上面还有几只没有燃尽的香烛正袅袅地散发着青烟,看样子侯景已经举行完了跪接圣旨的庄严仪式,已经进入了正式官方会谈的阶段了。 见程越等人进来,宣城王萧大器笑着朝溧阳县主招了招手,示意她靠到自己身边来,转脸朝侯景笑道:“圣谕已然下达,河南王且先行体会一番圣意吧,本王这里还有一条诏令要和大家宣布。”说完,他与羊侃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朗声道:“皇帝陛下诏令:即日起,改悬瓠为豫州,改寿春为南豫州,改合肥为合州。任命羊鸦仁为司、豫两州刺史,镇守悬瓠;任命西阳太守羊思达为殷州刺史,镇守项城。” “皇帝陛下圣明!”堂中诸人听罢,一齐朝南方长揖一礼,恭声齐唱道。 “如此甚好!”宣城王笑眯眯地看着大家,高兴地说道:“豫州失而复得,一赖祖宗社稷之灵,文臣武将之谋;二蒙河南王献地之忠,众勇士保土之力,今王思政占据颍川,悬瓠以北皆归长安;高阿惠南据涡阳,徐州左近仍为胡地,与我而言,淮北各处形势依然严峻。我皇帝陛下神武睿哲,决议再锻兵锋,北上驱胡!”说到这,宣城王收起笑脸,环顾了一眼有些骚动的堂中诸人,肃然道:“此次北伐,以南豫州刺史、贞阳侯萧渊明,南兖州刺史南康王萧会理分别督率将士进抵寒山,攻取彭城;以司、豫两州刺史羊鸦仁兵进悬瓠,整军备战,窥视河南,以作策应。” “末将身荷重任,必当全力以赴,定不负陛下之重托!”人群中一名将军应声而出,大步来到宣城王身前,拱手领命。这人程越之前在城门处见过他与王僧贵等人站在一起,没想到他虽看起来毫不起眼,却是在梁朝赫赫有名的“接应将军”羊鸦仁。这人曾在羊侃背魏归梁时奉命前往兖州接应,也是此次侯景南归梁朝的主要救援力量,不知是朝廷的刻意安排,还是天意使然的巧合。 “如此甚好!”宣城王满意地朝他点了点头,说道:“豫州新得,万事重头,羊将军对内要安抚吏民,捕奸缉盗,对外要防范颍川,抵御高氏,所率三万将士恐不足以支应。好在河南王城中军卒尚有万余,若两军能合二为一,或可勉强应付些时日了。”说着,他转脸朝站在一旁脸色阴沉的侯景笑道:“只是不知河南王意下如何?” “卑下窃以为不妥,”站在侯景身旁的王伟觍着张老树皮一样的脸,抢在侯景前面躬身说道:“悬瓠城固当豫州要冲,却据于荆、司、颍、北扬四州之间,地势犬牙交错,势力错综复杂,羊将军拥三万精兵于此,前有坚城相薄,后有友军之助,足以守备淮水,雄视河南了。如若合兵,犹如画蛇而添足,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哦?”宣城王看了羊侃一眼,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盯着低眉顺目的王伟,淡淡地问道:“足下便是号称河南王军中智囊第一人的行台左丞王伟?你方才说两兵相合有害而无益,本王愚钝,愿闻其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四章 妄言之罪 “实不相瞒,在退出颍川进据悬瓠城之时,卑下就给皇帝陛下上过一封书信,具言卑下愿为国家开辟河南而誓死奔走之意,并恳请陛下出大军北伐,以作卑下之策应。”侯景拱手朝宣城王笑道:“今日虽未接陛下回书,但宣城王方才宣布大军北伐的消息,就足以表明我圣明的皇帝陛下已经恩准了卑下的提议。” 什么?此次整军北伐竟是侯景从中撺掇的结果?!宣城王闻言,心中顿时像吞了只苍蝇一般难受:对于是否接纳侯景归梁,朝中文臣武将的意见一直就没能统一,以朱异为代表的赞同者认为这是一个可以为国家开疆拓土的绝好时机,而以羊侃为代表的反对者则更多地担心侯景的目的并非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纯粹,但显然皇帝更倾向于听取朱异的意见,尤其是当他有一晚梦到中原各州的牧守们纷纷都前来建康献地受降后,就对侯景南归的意图更加居之不疑了。 皇帝的意志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从其他的方面来便宜行事了。有鉴于此,从台城出发之时,他曾与羊侃针对侯景有一番计议,决定先由自己设法逼迫侯景,让他既不得在悬瓠驻扎,也不能返回建康面圣,然后再摆出大军北伐需要协同的借口驱使他继续向北进攻,以消磨他手中现有的武装实力,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当陈昕听说程越要继续留在侯景军中时,会一时激动,口不择言地说出“火坑”一词的原因所在。 在侯景说出自己动向的前一刻,所施之计虽有小挫,但萧大器都一直以为自己是把握着这盘棋局的主动权的,然而当他听到侯景说北伐是他力促皇帝陛下而达成的时候,萧大器的心在猛遭打击后,油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戒惧感:自己想用北伐来磨灭侯景,侯景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北伐来保护自己呢?北伐胜,侯景必为首推之功臣;北伐败,侯景也有了全军而还的借口。 原本以为是驱狼斗虎,到头来竟翻成了为人作嫁,萧大器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面上却只能勉强维持着云淡风轻,他转头朝羊侃看了一眼,却见他也正板着张老脸,低着头沉吟不语。 “至于具体的细节,卑下尚且在与众位将军和谋臣们商议。”侯景显然是感觉到了宣城王沉默之下的颓然,扯着尖利的嗓子笑道:“初步的设想是兵出谯州,攻占涡阳。” 见宣城王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侯景干笑了一声,解释道:“当日卑下举河南七州十二镇归朝时,曾命军卒前往各州传令,但西兖州刺史邢子才私下暗通高贼,截下了信使,并向东方各州郡散发了大逆之言,迫使他们与我为敌,只有颍、豫、襄、广数州愿与卑下同举大事。前不久,谯州刺史方大心秘密传书与我,大骂高澄胁迫幼帝,誓愿与我共襄义事,卑下因此欲整军而往收之。”说到这,侯景拱手朝南一揖,恭声道:“此事我也已备书俱言于皇帝,料得不久以后,必有圣谕前来。” 听着侯景一口一个言于皇帝,宣城王心下黯然而又萧索,看来这趟自己算是白来了,萧大器长吁了口气,淡淡地朝侯景道:“河南王如此忠心为国,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本王忝为宗室,惭愧无地。”说完,他看了羊侃一眼,转身朝羊鸦仁和侯景拱了拱手,接着说道:“北伐之事甚大,本王既已宣圣谕,就不在此久留了,悬瓠乃我朝在河南之根本,谯州若能下,亦是江淮之门户,本王在此拜请河南王和羊将军多多费心了。” “尽忠为国,乃末将之本份,宣城王言重了。”羊鸦仁慌忙回了一礼,恭敬地答道:“末将必不辱所命,坚守城池,坐待宣城王彭城凯旋的消息。” “羊将军所言甚是,宣城王切莫如此逊礼,”侯景在一旁拱手笑道:“请宣城王放心,卑下对谯州志在必得,待大军进攻彭城之时,卑下必能在谯州整军出战,为我大军清除左翼之敌。” “河南王久在北方,必知北军之虚实利害,如今敌我两军交战在即,河南王可有良言以教我?”站在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陈昕这时候抢前一步,拱手朝侯景问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陈将军不愧为将门之后,言谈之间皆是谋略,”侯景看了陈昕一眼,笑道:“若以兵而言,南军骁勇敏捷,北军彪悍凶狠,可谓各有千秋,如果要说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地方,”侯景顿了顿,沉声道:“如若北军败退,乘胜追击不可超过二里,否则将有覆败之祸。” “受教了,”陈昕拱手谢道:“那若以将论呢?” “以将论?高贼麾下之骁将不可谓不多,但却多被高氏族人打压,真正智勇无双者乏善可陈,”侯景略带些轻蔑的口吻傲娇地说道:“能被亲而任之以当东南大任者,不过韩轨、高岳等人而已。韩轨以妹而得宠,不过是酒囊饭袋而已;高岳麾下兵精粮足,但为将之能堪称平常,皆不足为虑。不过,”说到这,侯景突然面露惧色,颤声道:“若遇到慕容绍宗此人,诸位务必要多加小心,切不可骄傲轻敌。” “慕容绍宗确为难得的名将,”羊侃听到这,在一旁感慨道:“当年我南归时,慕容绍宗曾随军参与围攻,我麾下三万精兵,死于其手者十之七八,若非当时魏军大事皆由于晖、高欢、尔朱阳一手掌控,慕容绍宗不得自专,只怕老朽早就葬身兖州城下了。”说完,羊侃盯了侯景一眼,问道:“我听说慕容绍宗曾被孙搴所诬,与高欢颇有嫌隙,却不知高澄待他如何?” “高氏父子对他向来亦信亦疑,”侯景不自然地搓着手道:“若朝中有重臣如陈元康等从旁怂恿,高澄或许会重加任用。若真是如此,彭城之战将多生变故,贞阳侯恐怕并非其敌手。” “未虑胜先虑败,侯王之教,我等受益多矣。”宣城王心情本不算好,此刻见众人围着侯景问这问那,更觉烦闷,不由得冷声道:“时日不早了,贞阳侯那边还等着我们前往商议战事,可别误了时辰,犯了军令。”说罢,他朝羊鸦仁拱了拱手,道:“与河南王交接城池的事,将军自去料理吧,本王就不在此越俎代庖了。” “宣城王远来辛苦,而今坐席未暖、酒水未沾便要匆匆离去,老朽等深愧招呼不周,惶恐难安啊。”王伟睁开他一直昏昏欲睡的浑浊老眼,颤着身子朝萧大器施礼道:“悬瓠城中马蹄寒具味道醇正,香而不腻,美味之称享誉河南,老朽这便差人去备下几份以供宣城王品尝如何?” “本王既在军中,饮食自然不乏,王左丞好意,本王心领了。”宣城王看了王伟一眼,淡淡地说道:“河南王若有心奉献,不如把这位程队主让给本王吧,”说完,他指了指呆立一旁神情木然的程越,冷笑道:“我听说某人曾妄言,宁为囚犯俘虏,也不做我萧家之家奴。我倒想知道,在他眼里,我萧家何时竟变得如此不堪了?!” “卑下一时狂悖,口不择言,还请宣城王恕罪!”程越听了萧大器的话,差点没跳起身来,这句话他记得只在方城驿和阿夏说过,想不到她堂堂一介楚墨剑客,竟会是个告人黑状的好手,一言不合间就把自己给卖了个干干净净,程越偷眼看了看满脸乌云的宣城王,心中哀叹了一声,别看这天家贵胄一脸和气,见谁都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却也是个会捏软柿子、爱找撒气筒的主。 侯景骨碌着眼,看了看宣城王乌青的脸色,指着程越怒不可遏地大喝道:“好你个程越,本王见你出身大族,颇有武力,矢石交攻之际也立了些微末之功,本想将你刻意提拔,委以重用,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狂妄轻佻,连皇帝陛下也敢轻视!” “侯景用人不明,深负失察之罪,请宣城王责罚。”侯景喝骂完程越,躬身朝萧大器拱手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程越既为侯景麾下队主,更是皇帝陛下的臣民,宣城王若要问罪,侯景愿仗剑斩其头颅以献!”说完,他伸手拔出腰间佩剑,作势就要朝程越脖颈上一剑斩下。 “且慢!”一旁的陈昕见状,抢身上前攀住侯景的手臂,转头朝萧大器叫道:“宣城王,程越对我陈家有恩,末将愿代他一死,望宣城王赦其狂妄之罪!” “侮辱皇室,罪同谋逆,你想如何代他一死?”萧大器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昕,摆了摆手道:“至于该如何处置,本王也不敢自专。你既有心维护,本王将将他交付你看管,如敢私纵,以附逆罪论处!” 陈昕长舒了口气,他放开侯景的胳膊,将程越拉到自己身旁,单膝跪倒在地高声应道:“末将领命!” “我们走吧。”萧大器抬眼看了看程越,转脸朝羊侃淡淡地说了一声,随手拉起站在身后不知所措的溧阳县主,连招呼也没和内堂中其他人打一个,抬腿便往衙门外走去。 侯景和羊鸦仁率众人跟出县衙,躬身目送着他们一行人离开,直到最后一名护卫骑兵消失在街道的尘烟中,侯景才直起身子,他沉着脸和王伟对视了一眼,一瘸一拐地来到羊鸦仁身边,扯着尖利的嗓音笑道:“羊将军,这边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五章 江山美人 宣城王萧大器一行出了悬瓠城,沿着汝水南下,往义阳郡方向打马而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武州的下邳郡,那里正是这次北伐大军出征之前的汇合整军之处。按照之前的部署,在大军暂未集合之前,先由武州刺史萧弄璋率军攻打碛泉、吕梁,压缩高澄在徐州的战略空间,待三军誓师之后,再乘胜进逼寒山,一举兵临彭城城下。 “大器哥哥,你真要把这个家伙抓到建康去,让皇爷爷杀他的头啊?”溧阳县主完全没有大战来临之前的紧张和对悬瓠城中侯景的不忿,一路行来,她对众人似乎各怀心事的闷头不语甚觉无聊,面纱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如行尸走肉一般无精打采的程越,娇声朝宣城王喊道:“说起来他毕竟是程伯伯的儿子,又是小昕子的恩公,这样对他会不会太严厉了一点。”说完,她有鼓着桃腮小声地嘟囔道:“虽然我也很想打他一顿,替阿夏姊姊出口恶气。” 宣城王骑在马上,两眼平视着前方,英俊的脸上平淡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兴许是沉浸在某种筹划或回想当中,全然没有听到心爱的妹妹与自己所说的话。 “小溧阳不用担心,”旁边的羊侃见她似乎面有委屈之色,忙从旁替萧大器圆场道:“侮辱皇室的罪名不过是说给侯景听得,宣城王这是在帮程越脱出侯景的魔掌而已,不会真的把他绑到台城去交给有司问罪的。” “真不知程伯伯怎会有你这样的后辈?不过仗着积了几分蛮力,攒了微末薄名,就忘乎所以大言不惭,甚至敢出言不逊,辱及皇室,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的。”萧大器从沉思中回转了过来,他歉然地朝溧阳郡主笑了笑,转脸朝程越冷冷地说道:“此次行军路上,凡驻扎、警戒、饲马、负杖等一应杂事你都需亲历参与,不得推脱!” 也不知道是阿夏那小娘子在萧家人面前添油加醋了,还是萧家的这些天家贵胄们自尊心强到爆棚的地步,自己原本很励志的一个表态,到了这里竟然变成了忘乎所以大言不惭的无耻行为了,这份郁闷冤屈,我又该找谁说理去!程越心中无奈地哀叹道,萧大器这家伙居然还认为自己是在帮他摆脱侯景的魔掌?拜托,这一大帮子人跑到彭城去,不也是去找人干仗?你们去打仗会让我躲在大帐里享福?既然都是要替人卖命,哪里又不是魔掌呢?何况在侯景那里自己怎么说还是个五十人的小头领,到了这,一句话就把自己打法成一个事事都要插一手的勤杂奴仆了。但形势比人强,好汉不吃眼前亏,事已至此,程越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地骂几句粗话泄泄愤了。 不过,当日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是摸了阿夏的脸了,那小娘子虽说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但那张娇媚的小脸还真对得起吹弹可破四个字来,想到这,程越突觉心中生出几分燥热来,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偷偷朝溧阳县主看了一眼,却见她不知怎么地竟也正在看着自己,隔着轻轻摆动的薄纱,四目相对之下,程越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深邃却让人迷醉的黑洞,他的心一阵狂跳,忙不迭地红着脸低下了头。 宣城王疑惑地看了看举止有些异常的妹妹,又邹着眉头盯着程越看了一眼,好半晌,他冷冷地开口道:“关于你罪过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本王问你,你替侯景为虎作伥了这么久,可知他此次兵出谯州,存的是何用心?!” 就知道你跟侯景不对付,怎么,从老羯奴那讨不了好就想找本队主撒气,门都没有!程越心中暗骂了一声,面上却装得毕恭毕敬,他躬着身子,一脸迷糊地朝萧大器嚷道:“程越自侯王举旗南归时才加入军中,卑下以为,其时河南王既已奉表降于朝廷,所作所为自然符合朝廷法度。况且自入军以来,程某虽多有交战,但攻伐之敌,尽是高氏之属,宣城王所说的为虎作伥所指何意,卑下愚钝,还请宣城王示下。” “你!”萧大器没料到程越竟敢和他咬文嚼字的如此抬杠,顿时勃然大怒,他怒气冲冲地指着程越,大喝一声道:“卫士何在,速速将这厮带下去,重责五十军棍!” “且慢,”一旁的羊侃见状,忙喝退了气势汹汹的护卫,驱马上前,朝宣城王轻声道:“宣城王宽厚仁慈,何必与这等狂妄之辈一般见识。不如让老朽来问上一问,如何?” “羊将军有请,小王自无异议,”宣城王朝羊侃拱了拱手,气咻咻地道:“只是这厮实在狂悖,老侍中且莫被他气坏了身子。” “多谢宣城王挂怀,”羊侃躬身施了一礼,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笑眯眯地说道:“老朽曾听人说,当日小郎君在王思政方城县衙中为侯景求援时,将颍川与河南的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并最终使得王思政痛下决心,倾荆州全境之兵而东出,可见小郎君乃是有勇有谋之士。为何方才宣城王曲意下问,你却任意胡言,答非所问呢?” 程越见这老者虽表面上看起来和颜悦色,但自己却能从他满面笑容的背后,感受到一股锐利的霸凌之气,那是一种久历疆场、杀人如麻的凌厉,远非此前宣城王那种靠着皇权撑腰的气急败坏可比。 这人就是羊侃?果然不愧为世之骁将。程越一凛,心中暗道,当日在青夫子的青苑中与她手下的老者孟荆讨教马槊绝艺时,孟荆曾跟他说,南朝中羊侃精于制作马槊,料想其马槊之技也必是极为精湛的,自己原本还想着要如何才能和羊侃这等贵人攀上点交情,却不料今日竟已在和他面对面地对话了,人生之际遇如此,真可谓奇妙之极。 “长者谬赞,小子愧不敢受!”程越忙拱手躬身逊谢道:“并非小子胡言乱语,轻慢宣城王。实在是小子位卑言轻,不敢虚言妄谈,以免犯了挑拨朝廷重臣的不赦大罪。” “你顾虑得对,侯景乃皇帝陛下亲封的河南王,论权势地位仅次于皇族子弟,但侯景是外臣,宣城王是内主,孰轻孰重,你自明白。”羊侃捋了捋银白色的长髯,眯着眼徐徐说道:“你既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宣城王之所问并无挑拨之意。侯景,原本乃卑贱的羯奴,只因赶上了魏北方大乱而位列三公,食邑万户,如果他能度德量力,于此应该满足了,但他自从叛离高澄以后,在宇文泰与朝廷两者之间一直反复无常、朝秦暮楚,可见其目的绝非他自称的以求不被高澄诛灭那么简单。” “你既出身名门大族,又有心报效朝廷,老朽也就与你开诚布公了,”羊侃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朝中有识之士,都对皇帝陛下纳降侯景忧心忡忡,侯景所率之军卒,虽不是燕赵之劲旅,可毕竟久经战阵,熟于军事,一旦接受诏命,便成尾大不掉之势。再加上我南朝能征善战的名将日渐凋残,青黄不接之局日益严重,如万一侯景怀有异心,老朽之怕江南这数十年繁华恐将付之一炬了。” 程越听了羊侃这番话,心中对宣城王所持的立场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这小白脸不容易啊,在是否接纳侯景投降这件国家大事上,他显然是站在了皇权的对立面,但他无法改变皇帝的态度,就只能将努力的方向放到消弭祸患的源头上来了。想到这,程越迟疑了一会,轻声问道:“羊将军的意思是,侯景可能会对朝廷不利?” “不利?恐怕用灾祸来形容会更贴切一些吧。”羊侃长叹了口气,道:“羯奴胡种,厌治而好乱,他若窥知我南梁渐弱,必生桀骜之心,到时无论是举兵向阙还是引狼入室,对于宗庙社稷来说,都是是不可承受的灾祸。为了消弭这种祸患,我们现在要做好两件事,”说到这,羊侃抬头朝东北方望了望,闷声道:“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全力打好北伐彭城这一仗,彭城胜,则祸端隐;彭城败,则祸端兴。至于第二件事,”羊侃朝宣城王拱了拱手,道:“就是要弄清楚侯景的真正动向和意图,唯有如此,才能在可能的冲突中占得先机。” 程越听到这里,不由得在心底对宣城王和羊侃等人生出深深的敬意,人们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他们作为当局者,却没有像萧衍、朱异那样沉迷在悦近怀远的虚幻里不可自拔,而是朝乾夕惕、居安思危,以清明睿智的眼光审视着随时可能发生的祸患。只是,在这种皇权大于天的环境下,这种谨小慎微的补锅心态会有益于大局吗? “羊将军既然视我为子侄,我岂能不视羊将军为叔伯。”程越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无忧无虑地信马由缰的溧阳县主,心中长叹了口气,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若是沦陷,美人又岂只蒙尘?更何况,覆巢之下,不止于蒙尘的,又岂会只有美人。想到这,程越咬了咬牙,拱手朝萧大器朗声道:“并非程某不敬宣城王,只是程某以为,宣城王之所为,不过是掩耳盗铃,于事无补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六章 掩耳盗铃而已 “放肆!”萧大器怒不可遏地朝程越大喝一声,却见他正满不在乎地左右顾盼,不由得气急而笑道:“好好好!好你个程越程队主!你说本王所为是掩耳盗铃,那我倒是想请教,依程队主之意,此事该当如何?” “程某以为,办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程越淡淡地反问道:“程某且问宣城王,若侯景不遵号令,肆意吞并城池,自专杀伐,宣城王可奏请皇帝陛下而斩之乎?” “有何不可?!”宣城王抗声道:“军国大事,朝廷自有法度,如有违禁犯令者,自然难逃天子之诛!” “我看未必,”程越眼皮抬都不抬一下,不以为意地说道:“向日侯景为求自保,在未经朝廷同意的情况下,私自将本已奉于国家的东荆、北兖、鲁阳、长社四城割让给了西魏以求援助,若论法度,足当削爵赐死,但皇帝陛下竟亲自手书于侯景,声言大夫在外可便宜行事,且嘉奖其诚信忠义、心系朝廷。皇帝自有怀悦远人的气魄,对侯景可谓深信不疑,专心委任,试想在这种情况下,外人想以侯景不遵法度来奏斩于圣天子,又怎么能遂心如愿呢?” “这……”萧大器听了程越的话,心中竟一时踌躇不已,难以反驳。他有心想推翻程越这种让人不安的谬论,但越想找理由来应对,越觉得他的分析无法应对。 “程队主所言不错,”羊侃见宣城王满脸涨的通红,只得叹息了一声,回答道:“圣上对侯景南归一事极为执拗,若未亲见其反,只怕难以用谏言说动。” “程某再问宣城王,”程越不置可否地朝羊侃点头笑了笑,继续反问道:“若侯景此刻歹意萌生,宣城王无皇命在身,可否矫诏执而杀之,以绝后患?” “能说出这种话来,足以说明你也并非良善之辈,”宣城王冷冷地盯着程越,沉声道:“天生万民,树之以君,天子诏令,岂可矫制?!本王宁可身死贼手,以命相谏,也绝不做此无君无父的谋逆之行。” “程某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宣城王又何必如此紧张。”程越展眉一笑,道:“两问已毕,事已明矣,程某愿为宣城王解之。” “想要铲除侯景这个祸端,程某觉得只有两法可行:”程越伸出两个手指头摇了摇,慢条斯理地说道:“其一,需极力说服皇帝陛下征侯景入朝,如侯景愿从,则万事无忧,若侯景不从,必会被迫公开反叛朝廷,待他反相尽露时,朝廷再昭示其罪,择一稳重之将,征调淮南各州兵民,一鼓而可将其擒杀,但此法宜早不宜此,宜迫不宜缓。” “至于这第二个方法嘛,”程越顿了顿,看了眼萧大器,轻笑了一声道:“第二个办法,那就是假借圣旨,伏壮士于庭中,传侯景入而一举杀之,永绝后患!” “谏请皇上征侯景入朝只怕并非易事,但程越所说的伏杀侯景之法,末将认为大可一试!”陈昕在一旁听了,不等萧大器、羊侃说话,自顾自地连声嚷道:“侯景虽奸猾,然宣城王若以圣意相召,他必不疑有他,不敢不奉命而来。待杀了侯景之后,”陈昕只觉自己越说越兴奋,搓着双手继续道:“宣城王再自缚至皇帝陛下面前请罪,****既除,身为宗室,皇帝自然不会为难宣城王的。” “狂悖!”宣城王闻言勃然大怒,他返身狠狠抽打了陈昕一马鞭,指着他呵斥道:“枉你身为名将之后,所思所想竟如此大逆不道。天子既不可谏,作为下臣,就更应当殚精竭虑消君父之忧,岂能为求得侥幸之功,而将朝廷之法、君臣之义视如儿戏呢!若不是我知道你这是戏言,我定请天子剑斩你之头颅!” 陈昕吃了一鞭,却不敢呼痛,只埋着头偷看着怒气冲冲的萧大器,半声都不敢言语。 程越见此,长叹了一声,说道:“宣城王身系朝廷、心忧天下,程某是极为佩服的,但大王既不能动君父之执念,又不能诛贼寇于庭中,反而将一腔心血倾注在如何探知侯景虚实之上,难道这不是在缘木求鱼、舍本逐末吗?就算你探知明日侯景即兵指阙下,只要皇帝不信,你纵然呕血而死也是无用,程某是以觉得宣城王乃在掩耳盗铃。” “你!”萧大器睁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程越,好半晌,却见他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悠然不惧的表情,二十余年来被朝廷内外交口夸赞的谦恭有礼、宽容大度瞬间土崩瓦解,他狞笑了一声,缓缓从腰间抽出宝剑,阴沉沉地朝程越道:“在禁中时,常闻程队主勇武之名,萧某不才,愿与阁下讨教讨教!” “宣城王不可!”羊侃从旁急闪而出,攀住萧大器的胳膊,伏在马上大叫道:“程越悖逆,只需吩咐左右将其缚于有司问罪即可。宣城王何必舍万金之躯,与此等狂妄粗鄙之人争强斗狠呢。” “羊侍中且让开!”萧大器用力挣开羊侃的手,用剑尖斜指着程越,恨声道:“我兰陵萧氏虽贵为大族,禅位于齐,却也并非炫耀门户、坐得天下之辈。皇帝陛下龙兴之前,曾夜进义阳力退元魏,也曾兵援雍州力保樊城;御极四海之后,更是屡兴北伐,辟地千里,赫赫武功,自魏晋以来,未有如斯之盛者,岂是外人所能轻视!我萧大器忝为皇帝陛下长孙,虽深受父祖庇护,却也非酸儒士人,今日我就抛却虚名,与程队主舍命一搏,也好让天下桀骜不驯之徒,明我大梁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宣城王口含天宪,身为法规,又何必与行伍之中的厮杀汉一般见识呢?”羊侃驱马拦在宣城王身前,苦苦劝道:“当日出台城前,宣城王曾答应过老朽,凡事从容计议,不可心生恚怨,以免为宵小所乘,豪杰所笑。言犹在耳,宣城王难道忘记了吗?” 溧阳县主早闻知了这边的动静,她见萧大器拔刀而出意欲斗狠,心中甚为担忧,她拍马靠到萧大器身前,柔声劝慰道:“大器哥哥且莫着恼,看溧阳给你出这口气。”说罢,她双手一叉蛮腰,挺胸娇喝道:“小昕子,快去把程越那小贼抓起来,打他一百军棍,替大器哥哥出气。” 陈昕红着脸答应了一声,他翻身跳下马来,一边偷眼看着萧大器和羊侃的脸色,一边朝程越靠了过去。 “算了,算了。”萧大器见妹妹小鸟依人般靠在自己身边,心中一暖,怒气顿时消散了一大半,他长叹了口气,朝陈昕摆了摆手道:“走了这么一大段路,大家腹中想必都颇为饥渴了,你且到前军传令,让他们在道旁驻扎,准备饭食吧。”说完,又厌恶地看了程越一眼,冷冷地道:“将这位程大队主也一并带过去,他久在军中,想必对埋锅造饭、樵采炊煮之事也必不陌生。” 陈昕长吁了口气,大声地应诺了一声,翻身又上了马背,他三两步奔到程越马前,沉声道:“跟紧我!”说完,转身朝宣城王等人一揖,沿着大路飞马往前奔去,程越微笑着朝溧阳县主点了点头,紧随在陈昕身后打马而走。 溧阳县主站在萧大器身旁,眼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长的队伍尽头,心中竟生出几分羞涩之意来,这小贼居然敢朝我笑?!溧阳县主暗自恼怒道,等打完彭城这一仗,我一定要把他关在宫中的马厩里,天天打得他屁股开花! 正当溧阳县主为自己的想法窃笑不已时,忽听得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程越此人不可留!”她闻言惊愕地抬起头来,却见宣城王萧大器面覆寒霜,正与羊侃说话,那音调冰冷而生硬,全然不似她认识的大器哥哥的声音。 溧阳县主娇躯微微一颤,程越这小贼欺负了阿夏姊姊,坏是坏了点,但他到底是程伯伯的儿子,为什么大器哥哥会动了杀他的心思呢?正想着,她又听羊侃在旁淡淡地问道:“宣城王何出此言?” “我不喜欢这个人!”萧大器吐了口气,涩声道:“他身为侯景的队主,本应在我等面前尽力为侯景开脱才对。但你听听他给我们的那两个建议,”萧大器顿了顿,接着说道:“无一不是要置侯景于死地的杀招,这等不忠不义之人,留着只怕也是祸害。” “原来宣城王是顾虑这个,也许他身处侯景军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羊侃轻笑了一声,道:“宣城王也是知道的,自豫州沦于胡人后,不计其数的汉家儿郎只得屈身为贼,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况且,老朽以为,他既愿为防范侯景而出谋划策,那至少说明他还是有心归附朝廷的。” “羊侍中是在欺我萧大器年少无知吗?”宣城王深深地看了羊侃一眼,冷冷地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七章 汉献帝后裔 “老朽岂敢欺宣城王,”羊侃欠身正色道:“程越附于侯景而又谋于侯景,就其本性而言,确实难言忠义。老朽也曾细观其面相,此人鹰立虎行,仰月横堂,绝非屈居人下之辈,表面上看他举手投足间神似谦谦君子,但从骨子里论,其人必是个不敬王侯,不畏天命的乱世枭雄。”说到这,羊侃看了看满面疑惑之色的萧大器,摆了摆手制止了他噙在嘴边的问话,沉声道:“宣城王是想问老朽既知此节,为何会劝止你将其除掉吧?” “不是老朽不想除掉他,”羊侃长吁了一声,萧索地说道:“实在是此人杀不得啊。” “杀不得?!”萧大器直直地盯着羊侃,愕然道:“既是枭雄之姿,便有****之祸,侍中为何竟说杀他不得?” “老朽且问宣城王,此次彭城之战,我方胜算如何?”羊侃没有正面回答萧大器的问话,只把眼光投向远处明丽的阳光里,在那阳光的尽头,高远的天际线上,一团絮状的乌云正在慢慢堆积,他叹息了一声,嗓音就像一缕让人捉摸不定的风:“贞阳侯萧渊明,能担当此次北伐的大任吗?” “贞阳侯历任显职,甚为陛下所亲爱,应当无碍吧。”萧大器迟疑了一下,不安地说道:“再说,此次征伐彭城,侍中你也在军中坐镇,纵偶有不当之处,料也不妨大局。” “唔,你是这么认为的?”羊侃随口应了一声,皱着花白的眉毛继续道:“起初,陛下想要用鄱阳王萧范为都督,鄱阳王温和有器识,久历战事,在益州刺史任上时,曾开通剑道,克复华阳,用其为将,可谓得人。但朱异却以残暴少恩为名僭于陛下,这才临战换将,启用了贞阳侯。贞阳侯此人临事犹疑,不能决断,又喜好在军中饮酒,全无节制,恐怕不是北伐的合适人选啊,至于老朽,”羊侃说到这,长叹了一声,道:“前有贞阳侯督军,后有南康王督帅,一介老迈,又有何作为!” “侍中以为,此次北伐将会无功而返?”萧大器小心翼翼地从旁说道。 “无功而返倒也罢了,不过是靡费军资,虚耗百姓而已,”羊侃幽幽道:“平西谘议参军周弘正擅于观天象以测吉凶,他在临行前曾对老朽说:‘近年内国家将会有兵戈之乱。’老朽只是担心他会一语成谶,而北伐的失利,将会是国家战乱的开始。” “侍中是在担心侯景趁北伐战败窥视江南吧?”宣城王咬着牙道:“可恨程越不愿透露侯景南归的真实意图,否则我们也不至于坐看他狼奔豕突一筹莫展。不过侍中且放心,”萧大器目光灼灼地望着北方,慨然道:“万一此次北伐不利,我将向陛下请命担任汴州刺史,侯景不是说要进军涡阳吗?我就陈兵在他身侧,誓死不让他东进半步!” “宣城王英雄气概,老朽自叹不如。”羊侃赞赏地看了萧大器一眼,沉声道:“侯景不过是外贼,只要我朝廷上下休戚一体,纵算他有天大的野心,也会尽数埋葬在江北淮南,激不起多少风浪。老朽担心的是,国家之祸将来自于外,却起于萧墙之内啊。” “萧墙之内?”宣城王皱着眉头道:“侍中之言何意?” 羊侃掰着手指历历数道:“陛下自禅得大宝,至今四十余年,如今年过八旬,身体已然大不如前,膝下诸子均不愿居人之下,邵陵王萧纶为丹杨尹,湘东王萧绎在江州,武陵王萧纪在益州,所用权侔几与天子不相上下。临贺王萧正德,因之前为陛下养子的缘故,凶残暴虐,横行不法,甚至公然招罗亡命之徒,陛下惜其早年经历,也并未多加阻止,一旦皇帝不豫,这些都是朝廷****的根源所在。” 说到这,羊侃躬身朝萧大器一揖,沉声道:“老夫已老迈了,家中三子也都深受皇恩,各有差事。今日之言,若宣城王能听则听之,若以为不妥,只将老朽及劣子下于有司,问个大不敬之罪即可。” “老侍中为国之心天日可鉴,小子虽愚钝,却也知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之意。”宣城王忙躬身朝羊侃拜了一拜,激动地说道:“我父虽贵为太子,然却时时深忌诸弟权势,不得不精选士卒以护卫东宫。侍中所言,小子感同身受。只不过,”萧大器看了看羊侃,拱手道:“这与是否除掉程越有何干系?愿侍中教我。” “你我所言者,乱也。”羊侃捋了捋胡须,沉声道:“而程越,乃是这治乱之人。” “程越是治乱之人?”宣城王诧异地看着羊侃,疑惑地问道:“侍中方才不是说,程越乃枭雄之姿,如何到了这里,又成了治乱之人了呢?” “枭雄怎么就做不得治乱之人?”羊侃笑道:“曹孟德剿灭黄巾,兴复汉室;桓符子西平巴蜀,北伐中原,两人不都是世之枭雄吗?”说完,羊侃也不管宣城王不以为然的眼神,神秘兮兮地轻声道:“宣城王可知建康城西市的方士王虚否?” 宣城王点头答道:“王虚号称江左神仙,时人称之为汉末之左慈,如此鼎鼎大名之辈,小子自然是听说过的。” “宣城王既然听过他的名号,自然知道他所预言之事颇为应验。”羊侃饶有兴趣地说道:“今年正月,西市上有人见王虚胡裘皮帽,牵一跛脚瘦猴公然穿街过巷,众人惊奇,纷纷问他何故,他只是掩面悲泣而不语。到了三月,北方传来消息,说是侯景叛离了高氏,领河南全境南下归梁,大家这才体会到了王虚怪异举动的意思来:胡裘皮帽,胡人也;瘦猴谐音为侯,指代侯景,而跛脚正是侯景的一大特征。” “这事我也听说过,”宣城王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道:“莫非这王虚与程越有何瓜葛?” “王虚既已预言了侯景归梁之事,好事者自然少不了去问他凶吉,”羊侃没有理会萧大器的问话,自顾自地说道:“众人择日登门,再三叩门却无人应答,大家发一声喊,一齐破门而入,却见室内凌乱不堪,如遭劫掠,屋中立有一长杆,一端驻在桌面上,一端撑在房梁上,长杆上还卷着一副卷轴。众人忙将卷轴揭下来打开看,却见是一副汉献帝刘协画像,画像四周有四行小字,上书:‘猴入台城,王孙坐亡;得汉者嗣,失汉者丧。’” “‘猴入台城,王孙坐亡’,此言虽耸人听闻,却勉强能算是针砭时弊。”宣城王强笑了一声,不怿地说道:“不过这后面的‘得汉者嗣,失汉者丧’却是十足的无稽之谈了,莫非在这位王仙人看来,能延续我大梁宗庙社稷者,非汉献帝刘协莫属了?可汉献帝刘协自山阳驾崩到现在已有三百多年了,他的后人也在永嘉年间的五胡乱华中被屠戮殆尽,又如何能来为我大梁拨乱反正呢?可见方士荒诞不经之处太多,时人多被其故弄玄虚蒙蔽了。” “王虚最让人信服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没做过荒谬的预言,”羊侃半眯着眼看着远处,肯定的语气中仿佛带着金石之声:“汉献帝后嗣虽身死国灭,但子孙沿袭并未断绝,归一堂程越,正是末代山阳公刘秋的第八十一世子孙!” “什么?!”宣城王闻言失声大叫了一声,随即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看了看在自己前方不远处无聊地信马由缰的溧阳县主,骇然掩嘴道:“程越是汉献帝后裔?!怎么可能,不可能!就算是汉献帝后代还尚存于世,但汉家姓刘,他姓程,两者怎么可能会扯上关系?!想必是侍中年老,听错了传言吧。” 羊侃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老朽虽年迈昏聩,但这件事却绝不会弄错,如宣城王不信,自回去问问皇帝陛下便知真假。当日陈庆之将军在汝阴受程道雍等人之恩被送返梁国,临行之际,程道雍便将程越的身世告知了陈将军,并说族中因事得罪了高澄,恐有灭门之祸,不欲牵连程越,让陈将军启奏陛下,速派人将程越接到建康。” “这事陛下也知晓?难怪此番出台城时,陛下会命我探听程越下落。”萧大器涨得满脸通红,沉声问道:“如此说来,程越原本姓刘,与程道雍并非同一家?” “确实如此”羊侃咋摸着嘴说道:“据陈庆之将军转述,末代山阳公刘秋在胡乱中被杀后,其长子刘儋在山阳国国相程邕的拼死护卫下逃往南方,辗转来到汝阴落脚,为保护刘儋子孙不受朝廷袭扰,程邕散尽家财,大肆招附程姓族人,并以程家为名建立了归一堂,凡刘家男子皆名列堂中,程家入为另册,以掩人耳目。凡女子皆不与他姓通婚,一应嫁娶事宜尽归程家。” “难怪皇帝陛下亲口夸赞程道雍为天下第一长者,”宣城王喟然叹息道:“为护旧主,举全族而甘为附庸,历八十一代二百余年,竟无一人泄此密辛,程家之为人,堪称人臣之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八章 失意的皇帝陛下 “程家固然是一门忠义,”羊侃点了点头,感慨道:“但汉家享国之久,延祀之长,也都是历朝历代所不能及的。汉高、文景,可上马取天下,亦可下马治天下;孝武、光武,能垂拱安四海,也能扬鞭驱胡寇,思之念之,令人神往啊。” “是啊,人常言,历代皆以弱败,唯汉以强亡。”宣城王叹道:“五胡时,羯奴石勒曾自诩说:‘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与韩彭竞鞭而争先。’足可见大汉煌煌之威,虽夷狄奴隶都悦然拜服。而今献帝子孙犹在,”说到这,萧大器目光灼灼地盯着羊侃,沉声道:“羊侍中可有辅佐再造之意乎?!” “宣城王多心了,”羊侃看了看萧大器,纵声长笑道:“汉祚改移已三百余年,人心向汉者多已绝矣。自魏晋至大梁,历朝历代无不应天而顺人,而今天下纷乱,人心思治,唯除暴安民者方能混一九州。宣城王胸怀大志,腹蕴良谋,聪明睿哲,雅然有量,与皇帝陛下及太子一脉相承,更与江南巴蜀之士人百姓一体同休,老夫虽老迈昏庸,也不至于行此舍近而求远之愚事。况且”羊侃接着说道:“依老朽所见,王虚的预言者中说‘得汉者嗣’,这个‘得’字八成乃驱遣之意,而非取代之兆。” “老侍中说得对,不管是梁是汉,能除天下之大害者,才能得天下之大利。”萧大器长吁了一口气,沉声道:“枭雄之属,人主可用之则为能臣,不能用之则为祸患。而今天下有分割之苦,江南有衰微之相,我萧大器既身列皇秩,造福苍生便是责无旁贷。不管程越是刘氏之子也好,应劫之人也罢,只要他才能堪用,本王必亲而任之,信而用之,不使其有英雄草莽之憾。”说着,他朝羊侃一拱手,诚恳地说道:“侍中老成谋国,可愿与本王并力以报国乎?” 羊侃扬鞭大笑道:“老朽敢不尽心竭力,抵死相报!” 溧阳县主正慢悠悠地走在两人的前面,忽闻身后羊侃大笑,忙回马来到萧大器身边,忽闪着眼睛看着羊侃,好奇地问道:“老侍中,你与大器哥哥在谈些什么呀,怎么说得那么高兴?” “不过是信口胡说而已,”萧大器宠溺地拍了拍溧阳县主的脑袋,柔声道:“妙容,这次彭城之战恐怕极为凶险,你听大器哥哥的,临战时就留在武州,不要过寒山去,可好?” “那可不行,”溧阳县主撅着嘴说道:“听说北方的马比江南的好,我可答应了皇爷爷要亲自帮他捉一匹放到宫里去养呢。”说着,她撒娇地抓住萧大器的衣袖,一边摇晃一边娇声道:“大器哥哥,你就让我去嘛,好不好?” “好吧好吧,”萧大器被她一摇,顿时失去了方才的立场,只得无可奈何地叮嘱道:“你要去也可以,但你一定要答应我,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尤其不可脱离羊侍中的军队而单独行事!” “知道啦,大器哥哥真好。”溧阳县主咯咯笑着,探头在萧大器耳边轻声道:“改天我一定在阿夏姊姊面前给你多说些好话。” “你呀!”萧大器面色微红,伸手轻轻戳了戳溧阳郡主覆着白纱的光洁额头,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俏皮可人的如花笑靥来,他微微摇了摇头,压下心中的绮念,双腿一夹马腹,当先往前走去:“前军已安下了营帐,我们快点过去吧。” 当程越一行人迎着初秋的阳光急匆匆赶赴武州时,邺城东面的皇家庄园却迎来了一个仪表瑰丽的年轻男子,此人一身劲装,背弓负箭,俨然是一副外出狩猎时的打扮,只是一张高鼻深目的脸上写满了郁郁之色,与这茂盛葱茏的园林和明媚热烈的阳光格格不入。在他身后,十余骑具装精骑不远不近地紧紧跟随,看架势不像是宿卫扈从之士,倒像是警戒监视之人。 “陛下今日又出来打猎了?”守卫园林的官吏仰着张枯瘦的老脸,微微翻着白眼朝年轻男子不客气地说道:“高将军近日正为侯景和河南的事忧心,陛下切不可整日弛于游猎,招惹高将军不快啊。” 陛下?难得你还懂得称我为陛下,年轻男子阴沉着脸,心中哀伤地想道,当初高欢废我父元亶,将我扶到这傀儡皇位的时候,还懂得谦避擅立君主的丑名,十年来虽专横无道,却对我执礼甚恭,事无大小都一定汇报给我,凡事听旨而行,自己表面上从不做出专权独断的姿态。每次侍宴,他都俯下身子向我祝寿;举办****,乘坐銮驾去进香时,他就会手持香炉,徒步跟在我后面,屏息鞠躬,甚为谦恭;他的下属在侍奉我时受到他的影响也没有人敢不恭敬的。 自从高欢去世,高澄掌权以来,就开始将高欢对待皇室的那套虚礼都丢弃殆尽了,他不仅自己在我面前狂傲自大,就连小小的守园官吏也都敢对自己大呼小叫了。更可恶的是,他还暗中派恶贼崔季舒窥探我在朝中的一举一动,就连出门打猎散心这样的小事,也都派遣了一群爪牙监视在后! 真是天不佑我大魏,终使****巨蠹充斥朝野!年轻男子愤然解下背上的长弓,弯弓搭箭朝一棵大树远远地射了过去,只听“咄”地一声,羽箭电射而出,穿进坚硬的老树皮,深深地钉在粗大的树干上。男子看着尚在颤抖不已的箭翎,恨恨地想道:我元善见力可挟石狮以逾城墙,却只能空负一身气力,蝇营狗苟于朝堂之上,若能得张子房、鲁仲连一般的忠义之士,自己就算拼尽这一身,也要除去高氏逆贼,重整我大魏赫赫声威! 可惜啊可惜,世之所谓英雄多是趋炎附势之徒,却无舍身成仁之辈,每念及此,痛彻心扉啊!元善见长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朝园中奔去,他此刻心中怒意翻腾,急需要射杀几只猛兽来压一压炎炎上腾的悲愤之火。 元善见提着朱弓往园内走了几步,忽觉前方不远处的乱树丛一阵摇动,他注目看去,只见一只花角麋鹿从杂草中警惕地探出头来,这麋鹿见有人在旁环伺,四足猛地一弹,从草堆里高高跃起,眼见就要消失在红花绿树之间。 “哪里跑!”元善见精神一振,抽出一枝羽箭来搭在弓弦上,双腿猛地一蹬马腹,一人一马风一般朝麋鹿逃遁的方向急追而去。 紧跟在元善见身后的那队骑兵见他逐兽如飞,顿时有些慌乱,打头一个豹头环眼的精壮胡人大急,怒甩马鞭骤马而出,紧跟在元善见的身后大叫道:“陛下,园中不可纵马,若是大将军知道了,是要怪罪的!” 元善见闻言,只气得目眦俱裂,他恨恨地紧咬着牙关,理也不理如影而来的呼喝之人,手起弦开,觑着跳跃如飞的麋鹿一箭射了下去,箭矢去势入电,带着划破空气的呜呜之声,精准地扎进了麋鹿斑斓的后背,那麋鹿发出一声悲怆的嘶鸣,四腿一蹶摔倒在草地上,巨大的惯性带着它肥硕的身子往前冲出老远,撞在一棵几可环抱的古树桩上,发出“嘭”的一声大响。元善见驱马紧追在后,正要奔上前去探身拾取时,突听得树桩后传来一声惊惧的娇呼声,这惊呼声虽短促压抑,但从音色上来看,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邺城东郊园林乃是帝王猎场,这里怎会突然有女声出现?元善见疑惑地朝声音来源处看了看,枯树桩前,除了一只濒死的麋鹿正在一阵阵地抽搐着四蹄之外,再也没有看到别的其他异样。难道高澄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境地,竟将天下臣民视若圣地的皇家猎场当成了他藏纳美人的场地了么?! 想到这,元善见抖着手从腰间拔出宝剑来,瞪着猩红的眼珠子返身朝跟上来的那名精壮胡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就是监卫都督乌那罗受工伐?你家族世受大魏之恩,朕自登基以来,也从未曾亏待过你,为何你要如此相迫于朕!” “末将不敢!”乌那罗受工伐闻言,滚鞍下马,拜伏在元善见脚边,急声叫道:“大将军严令我等随侍陛下左右,若有缺漏,末将难逃一死,请陛下垂怜!” “难逃一死?!嗬嗬,好一个难逃一死!”元善见挥剑指着乌那罗受工伐的头颅,愤然大叫道:“高澄能杀你,你以为朕手中的天子剑不能杀你?!” 乌那罗受工伐以头触地,只闭着眼咬着牙趴在元善见脚下,一声也不吭。元善见见此,不由得扬天长叹了一声,幽幽道:“你起来吧,这是皇天后土在厌我元家,怪不到你头上来。”说完,他落寞地提着剑,勒马转过身来,缓缓地朝麋鹿倒毙的枯树桩前走了过去。 “出来吧,别藏着了。”元善见伸手将麋鹿背上的羽箭摘了下来,皱着眉头朝林中叫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到我大魏的皇家围场中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上架宣言 自从写下本书的第一个字到现在,磕磕巴巴地终于写满了30字以来,点击了本书一万五千余次的书友们,也诚恳地希望能获得你们一如既往的支持。 之所以说不容易,第二个原因是更得不容易:正如在我签约感言中所说,我的遣词造句或多或少会有点生涩,也比较刻意去追求句子的衔接和通畅,甚至有时候会纠结地去修改用词,目的只是为了不在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内出现重复用字。由此,我写的速度就会比较慢,有时候事情一多,就容易断更。但我真心希望能把我规划的剧情尽可能地展现给大家,用我自认为无法改移的风格和我矢志不太监的决心。 之所以说不容易,第三个原因是上架后能获得订阅不容易:上架意味着看文字要付出更多成本了,既然要付出成本,那原本认为可看可不看的,就不会再看;认为勉强能看的,就会认为可看可不看。到我写这些字的时候,总共到现在不到200的收藏,不到1万6的点击,其中有多少是愿意一直看下去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期望。 虽然写得不容易,我想我还是会坚定地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哪怕是为了那一个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人,甚至,或者,为了愿意听这个故事的自己。 之所以写这么些,无非是想整个仪式罢了,仪式到了,心意也就到了。但不管怎么样,我是真心希望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关于本书改名 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将书名从《铁衣如雪》改为《新梁汉王》。 之前取名叫《铁衣如雪》,最基本的考虑就是它代表着征战,取自“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纹。”但这个书名过于文青了,书友们一看,不知道讲的是什么,这就有碍于双方的一个沟通。 就实质上而言,本书将的就是一个南北朝时代的故事,故事由侯景乱梁开始,南梁是书中地点的基本落脚点,故名“新梁”。 之所以在这里啰嗦这么几句,一来是想给一直支持关注本书的书友们一个交代;二来也是想为新读本书的书友们看到有关《铁衣如雪》书名时的一个说明。 再次感谢书友们关注与支持,也期待您一如既往的点击、收藏、推荐、订阅、打赏......谢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九十九章 朕是天子 树桩后悉悉索索地轻响了一阵,过了好一会,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从枯树桩后颤巍巍地探了出来,似乎是被麋鹿身上的鲜血和元善见手中的羽箭吓到了,躲在树桩后的那人啊地惊叫了一声,飞快地又把头脑袋藏到了树桩的后面。一伸一缩之间,时间虽短,但元善见却看出了那人定是一名女子无疑。 难道高澄真敢做下这等荒悖之事?元善见厌恶地锁紧眉头,冷冷地叫道:“你若再不出来,朕手中的羽箭可不认人了!” “皇上?你是皇帝?!”躲在草丛里的那名女子听到元善见口中自称为朕,忙不迭从树桩后连滚带爬地翻了出来,在地上膝行了几步,拱身趴倒在他脚边,哀声大叫道:“陛下救救奴婢,陛下救救奴婢!” 元善见往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着身前衣衫褴褛得如同乞儿一般的女子,沉声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闻言,怯怯地抬起了头,一个黑灰斑驳,神情惶惧的面容顿时呈现在元善见眼前,细细观瞧之下,元善见见这女子虽尘垢未洗,蒿草满头,但半遮半掩之下却是眉目如画、髻鬟如云,几点白嫩肌肤透于晨露,一身凹凸之姿隐于褴褛,俨然一个落拓流离的美妙佳人。 “你让我救你?”元善见年轻的身体里荷尔蒙隐隐有飙升之势,他上下打量了这女子一眼,轻声问道:“你是何人?是高将军的家伎还是奴仆?怎么会出现在皇家禁苑之中?” “奴婢不是高将军的家伎奴仆,奴婢本是襄城县人,家中姓薛,原本也是清白人家,只是后来家中遭了变故,不得已沦落为奴,”那女子伏地哀声道:“数月前襄城县县尉韩奎杀了县主,想在县中用计杀掉侯景的信使,因此逼迫奴婢及姊姊前往服侍。不料侯景的信使逃出了襄城,而奴婢的姊姊却在大火之中死于非命。”说到这,那女子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元善见静静地看着她吞声啜泣,眼中的火焰渐渐黯淡了下来,他拍了拍他不断抽动的柔美香肩,叹息了一声,柔声道:“看你言谈举止,想必家中原本也不是蓬门荜户的卑贱愚夫。而今中州纷乱,你一介弱质女流千里流散,其间艰辛,必非常人所及。只是朕很好奇,你既是从襄城来,为何不在邺都城中落脚,反倒孤身一人到了这邺东围场了呢” “奴婢不是孤身从襄城流落到邺城来的,”那女子抹了把眼泪,凄声道:“当日清河公高岳在城外驻扎了骑兵,见侯景信使逃出襄城后,领兵进城搜索,他麾下将士趁机大肆抢掠,一名军卒将奴婢抓获后,献给了高岳。” 怎么在哪都逃不开高家的人,元善见闻言皱了皱眉眉头,淡淡地说道:“清河郡公高岳?此人早先与高欢一同举兵,对朝廷颇有功绩。如今在邺城中留守辅政,号称邺城四贵,你既没身于他,自可得享富贵,却为何又沦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清河公性豪奢,好酒色,家中歌姬舞女、钟鼓器乐冠绝诸王,奴婢不过一小县奴隶,岂敢望王侯之富贵,”女子掩面悲泣道:“昨晚清河公醉酒,竟欲将奴婢赏赐给他府中数名亲卫取乐,奴婢不堪其辱,趁他酣睡之际夤夜逃离了清河郡公府,奴婢在邺下举目无亲,无地可容,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冒死逃入禁苑,唯盼有一日可以得见天颜,乞一圣命,重归故土,脱却那无休无止的非人屈辱。”说到这,女子往前爬了几步,一把抱住元善见的腿,大哭道:“愿皇帝陛下垂怜!” “你有如此胆魄见识,可谓是女中之豪杰,”元善见俯下身子,挽起她的手臂将她拉起身来,细细端详了一下她掩藏在尘灰里那梨花带雨一般的娇靥,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既然是襄城县人,自然也是我大魏国的子民,你在邺城中住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想必你应当知道,朕虽名为天子,实际上却不过是高家的提线木偶而已。”说完,元善见惨然一笑道:“我欲怜卿,其谁怜我乎?朕不怪罪你擅闯禁苑,你要活命,还是自回清河郡公府上去吧。” 那女子闻言,污垢中露出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浑身上下抖动得就像那秋风中萧瑟的落叶,过了好一阵,她抬起头来,娇柔的脸庞上尽是决绝之色:“陛下既不救奴婢,奴婢宁死,不愿再受此凌辱!”说完,她猛然扑身上前,从元善见手中一把抢过那枝带血的羽箭,仰天哀嚎了一声:“爷、娘、阿姊,媚儿来陪你们了!”说完,手腕一转,将羽箭朝着胸口直直地刺下。 元善见见状大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女子竟会如此刚烈,眼见羽箭刺下,仓促之间来不及格挡,元善见忙弃了手中宝剑,右手急速探出,一把抓住了羽箭的箭镞。羽箭硬生生停在了那女子胸前一寸来许得地方,锋利的箭杆轻易地撕开了皮肉,将两人抓握的地方割得鲜血淋漓。那女子受此一激,只觉胸中气血一滞,她“嘤咛”地轻叫了一声,身子一软,瘫倒在元善见宽厚的怀里。 “媚儿,你叫薛媚儿?”元善见轻轻搂着那女子,嘴里轻声呢喃着,怀中拥着的软玉温香让他的声调变得迷离而哀伤:“朕和你一样命苦,你我都是高家的玩物。只是,你比我元善见有勇气,宁愿一死也不愿受这份苟且偷生的屈辱。” “朕是天子,朕是天子!朕不许你死!”元善见突然面色狰狞地低声咆哮道:“朕这就把你带到宫里去,谁敢再来找你,朕就杀了他!”说完,他弯腰将女子一把抱起,转身往前走去。 “陛下,”乌那罗受工伐苦着脸在元善见身后叫道:“这女子是清河郡公家的奴仆,陛下将她带进宫去,恐怕大将军那边不好交代啊!” “朕是天子!要带个女人回宫,难道还要向高阿惠交代?!”元善见咬牙切齿地转头朝乌那罗受工伐吼了一声,见他也是一副进退两难的窘迫模样,元善见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空,淡淡地说道:“乌那,你是监卫都督,朕的一举一动自然你自然是要如实向大将军汇报。不过,”元善见长吁了口气,幽幽道:“今日之事,你告不告诉高澄,怎样告诉高澄,你自己好生掂量。朕只希望你在汇报之前,能扪着心想一想昔日你家祖上和我太武帝歃血盟誓时许下的誓言!” 乌那罗受工伐呆呆地看着元善见抱着那女子越走越远,他粗犷的脸上一阵阴一阵晴地不断变幻着脸色,过了好久,他伸手将元善见骑猎用的那匹坐骑牵了过来,打马朝他离去的地方奔了过去。 夜,邺都北城文昌殿东南,东柏堂。 入夜的东柏堂灯火通明,数枝巨大的牛油火把将这个不大的议事堂照得宛如白昼。二十六岁的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高澄醉熏熏地斜躺在堂中的一把胡床上,床边跪坐着一个衣着衣衫不整,****半露的美貌妇人,正手持酒壶,往高澄手中的酒爵中慢慢倾注着美酒。 高澄仰脖将爵中酒一饮而尽,笑吟吟地伸手在那妇人怀里摸了一把,转头朝侍坐在一侧的一个瘦削的白面文士说道:“季舒啊,你平日里经常替我选美女,选了那么多,可有比我自己得到的这个绝色佳人还美艳的吗?” 白面文士朝高澄谄媚地笑道:“卑职乃肉眼凡胎,所识所荐的不过是些胭脂俗粉而已,哪能及得上琅琊公主这般神仙中人!” “崔侍郎说笑了,”那被称为琅琊公主的妇人双颊绯红地和高澄对视了一眼,低头娇声道:“元玉仪不过是高阳王府上人人唾弃的庶出贱女而已,蒙大将军不弃,将奴婢救出孙腾的魔掌,才让奴婢到得知天下竟有如此英雄。” “哈哈…”高澄闻言放声大笑,一把将元玉仪拉进怀里,转脸朝趴伏在座下的一个戎装胡人淡淡地问道:“听说今日那傻子皇帝去禁苑狩猎了?你可知他这次射到了什么猎物?” “回大将军!”那胡人将头在地上叩了叩,粗声粗气地答道:“今日陛下在禁苑射得麋鹿一只,陛下将麋鹿装入革囊后带回了宫里,没再射杀其他猎物。” “只射了一只麋鹿?”高澄皱着眉头看着那胡人,沉声问道。 “乌那罗受工伐不敢欺瞒大将军,陛下今日的确只射得一只麋鹿,”那胡人只觉后背冷汗如雨,他咬了咬牙,颤抖着声音回答道:“但陛下今日在射猎时走马如飞,卑下力劝不能止,请大将军治卑下之罪!” “嗬,走马如飞?”高澄冷笑了一声道:“看来这傻子皇帝果真是急不可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一百章 最后一个希望 “听大将军之意,莫非陛下在宫里有所异动了?”那白面文士崔季舒眉飞色舞地问道。 “想必那傻子皇帝是听说了侯景叛乱、南梁北伐的消息,想趁着我调兵遣将之机浑水摸鱼吧。”高澄眯着眼冷冷地说道:“那傻子借口要在皇城中修造一座土山,遣人秘密挖掘了一条通往城北的地道,地道挖到千秋门的时候,被守门的军卒听出了响动,报到了我这里。” “通往城北的地道?陛下想要逃出皇城去?”崔季舒愕然道:“他逃出了皇城能济什么事,如今天下兵马均在大将军手中。难道他甘心沦落为卑贱的平民,在无尽的搜捕中战战兢兢地度过余生么?” “崔侍郎还是太小看这个傻子皇帝了,”高澄冷哼了一声道:“朝廷中总有那么一些人,觉得他元家才是大魏的正朔皇嗣,仗着手中有些许权柄,明里暗里和我高家针锋相对,私藏兵甲,暗蓄死士,终日里做着些匡扶皇室,权倾天下的迷梦。” “何方宵小竟如此胆大妄为?”崔季舒奋臂高呼道:“卑职愿带十名卫士,将他们一个个都抓起来,绑到大将军座下,也好让他们明白什么叫神威不可侵犯! “何人?”高澄对崔季舒的效忠之言不置可否,他起身下了胡床,背着手走到堂中,抬头看着远处黑黝黝的黑空,沉声道:“常侍、侍讲荀济、祠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等,便是这帮逆贼的领头之人。” “荀、荀济?”崔季舒闻言,吃惊而又尴尬地结巴道:“荀常侍不是大将军素日敬仰和重用的老臣吗?当年他从南梁逃到大魏,还是大将军在先王面前极力举荐,这才被朝廷任命为侍讲,他为何竟会与乱党同流合污?” “古人有云: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本王终究还是太仁慈了些。来人!”高澄没有理会崔季舒的话,他侧过身朝门喝了一声,堂中火炬跳跃的亮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跃,就像抹上了一层魔鬼的涂装:“点齐一百名甲士,即刻随我入宫面见皇上。”说到这,高澄顿了顿,继续吩咐道:“召散骑常侍陈元康、度支尚书崔暹到含章堂门外候命,随我一同前去觐见陛下。” 邺都北城含章堂是皇城里最偏僻幽静的殿宇之一,其名含章,取自易经“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之意,原本就饱含退居清雅之意,后佛教在邺都盛行,这里便又成了皇室御用的清净修持之所,元善见自得位以来,每天晚上必在此处静心礼佛后才回寝宫休息,十余年来已成惯例,宫内诸人无不熟知。 这天晚上,元善见虽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含章堂,但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焚香诵经的虔诚和恬淡。在急匆匆地驱散随身服侍的太监宫娥后,元善见轻轻掩上了殿门,他把耳朵侧在门上静静地听了一阵,转头朝堂中轻声唤道:“媚儿,媚儿,你在吗?” “陛下,奴婢在这里。”一个娇糯的声音从堂中巨大的佛像后传了过来,元善见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作青衣宫娥装扮的女子身姿绰约地倚在佛像旁,正满面娇羞地笑看着自己。 “媚儿,你身子无碍了吧。”元善见快步来到她身边,牵着她的双手将她带到堂前,借着佛像前明亮的灯光,元善见见薛媚儿皓腕如雪,肤色如脂,香鬓如云,黛眉如山,两点杏目里秋波盈盈,一对桃腮下朱唇樱樱,扶摇摆动之间,体态玲珑浮凸,低眉顺目之下,令人血脉贲张。灯下看美人,果然另有一番别样风味,元善见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干着嗓子喃喃道:“媚儿,你长得真美!答应朕,做朕的妃子,好不好?” “奴婢不过是蒲柳之姿,更兼命苦,四处流离,岂敢以此破败之躯望陛下殊荣。”薛媚儿闻言泫然欲泣,轻轻挣脱元善见的手,俯身下拜道:“陛下相救之恩,奴婢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奴婢此生无他望,只求陛下能大发宏愿,放奴婢回襄城,许奴婢守父母坟茔了此残生。若有来世,奴婢定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陛下之大德!” “你莫要怕,朕方才失态了,是朕的不是。”元善见看了看垂头而泣的薛媚儿,长叹了一口气道:“不跟着朕是明智的,但朕也没办法放你回襄城了。希望你不要怨朕,不是朕不愿意,”说到这,元善见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眼看着紧闭的殿门,幽幽道:“实在是朕这条命,也不过就在须臾之间而已。” “陛下何出此言?”薛媚儿仰着张带泪的脸,诧异地问道。 “你知道朕为什么会去禁苑走马吗?因为这恐怕是朕一生中最后一次排遣愁闷了。”元善见轻轻地摸了摸薛媚儿的头,惨然道:“朕与几位老臣谋划在皇城内建一条地道逃出城去,却被高阿惠的人发现了,依照这逆贼的凶性,他岂能容朕再活于世间!”说着,元善见突然掩面悲泣道:“朕死则死矣,可恨荀济、元谨等人也都将遭此贼毒手,他们可都是我大魏硕果仅存的忠贞之士,是朕害了他们,是朕害了他们啊!” “奴婢曾听父亲说过:为国死忠,为君死节。他们几个既有志匡扶社稷,定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责呢?”薛媚儿见元善见神情恓惶,不由得柔声安慰道:“事情难道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吗?不知道奴婢能不能为陛下做点什么。” “事涉权争,无可挽回。想必此时高贼已经对他们几个动手了,”元善见自嘲道:“朕恐怕一时还死不了,总得要被留着给高家做做功德。只是朕身边的忠义之士相继效死,留下朕一个无用的傀儡在囚笼中虚耗时日,这与死又有何区别呢?”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薛媚儿睁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忧心忡忡地朝元善见问道。 “其他的办法?嗬嗬,朕此次虽能侥幸而不死,但也决然再无沟通外界的机会了,纵算是有忠义之士愿助朕讨逆,内外不通之下,也必无能为力。”元善见苦笑道:“燕郡公、东南道行台慕容绍宗兵机武略可谓当世之能,但高氏父子向来对其深为猜忌,东西两边相斗数十次,河桥、邙山、沙苑之役,连兵百万,震动宇宙,朝中借此上位者不知凡几,却未见他立尺寸之功在内,他也因此对高氏多有怨言。且他早年曾力劝尔朱兆攻杀高欢,后又被孙搴污蔑有谋反之心,高欢在时犹可对他优容对待,高欢既死,只怕他也会暗藏有侯景一般的心思,只是南梁北伐之势凶猛,朝中可控御东南的大将太少,高澄迫不得已启用了他,使得他暂时无暇顾及其他而已。以朕之见,此人或可加以争取,为国所用。” “只不过他目前已在徐州整军备战,将要与南梁和侯景在彭城、涡水间一较高下,真就算有心召他勤王,诏书也无法送达他的案头。”元善见惋惜地搓了搓手道:“天厌我元家,无可祈也。” 与侯景的军队一较高下?薛媚儿听了元善见的话,芳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当日在襄城县临汝轩大火中救下自己的那人,不正是侯景的部下吗?自从当日他突出襄城县,在高岳的骑兵下从容逃脱后,自己就陷身于高岳军中,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近半年来,在高岳无数次非人的凌辱中,自己曾无数次想用一死来解脱这种痛苦,但只要一想起大火中那个折身而回的挺拔身影,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就会稳稳地占据上风。 程越啊程越,我虽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但就容颜而论也可算得上美艳了,而你不过是一个背叛者麾下不起眼的护卫,如果你还没死,会愿意接受一个报恩人的以身相许吗?薛媚儿脑中乱糟糟地想道,陛下既说慕容绍宗是他最后的希望,那我就拼死搏这么一回,如果能到得慕容绍宗军中,也算是报了陛下相救之恩,如果还能在彭城或是涡水再遇到你,那便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眷顾了! 想到这,薛媚儿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元善见坚定地说道:“陛下,奴婢愿往燕郡公军中一行,传达陛下旨意,让燕郡公大兴勤王之师,诛杀高氏逆贼,以绥陛下困厄之难。” “这,这可使不得,媚儿,”元善见惊愕得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道:“你一介女身,怎能行此凶险之事?不行,朕不能让你如此冒险。” “除此之外,陛下还有其他办法吗?”薛媚儿淡然道:“何况奴婢并非宫中之人,又有清河公府的腰牌,进出宫禁不会引起高贼党羽的怀疑。只要出了邺城,奴婢手握天宪,自可号称天家使节,燕郡公若心有朝廷,又岂会拒而不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一百零一章 陛下为何谋反 “话虽如此,但现如今天下骚然,自邺都至彭城烽火连天,盗贼蜂起,三五丈夫结伴仗刀尚不敢往来,你一介弱质女流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元善见蹙着眉头摇头道:“若你万一又落入强梁之手,朕纵死也难以心安。我元善见死则死矣,断不忍心媚儿为我孤身犯此奇险。” “陛下如此记挂奴婢,奴婢虽死无恨了。”薛媚儿轻轻拉了拉元善见的衣袖,红着眼睛说道:“死对奴婢来说,并不比在清河郡公府上所经历的屈辱更可怕。何况,万一奴婢蜷身于禁宫之内的事被高氏叔侄知道了,奴婢将会承受的苦难绝非一死了之这么简单。恐怕到那时候,就连陛下也会深受奴婢的牵连。因此,”薛媚儿泪眼婆娑地盯着元善见,一字一句地说道:“出是死,不出亦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用奴婢这条贱命为陛下博一份侥幸之功!” “媚儿胸襟,朕不如也!”元善见长叹了一口气,爱怜地摸了摸薛媚儿乌黑柔顺的秀发,将她拉到含章堂中那尊巨大的佛像前跪了下来,沉声祈祷道:“愿佛祖怜我元氏一家世代敬奉之诚,护持媚儿一路顺利抵达彭城。若元善见此生能祛除逆贼,再掌大宝,誓必迎薛媚儿为我大魏皇后,若违此心,鬼神共诛之!” “陛下不可!”薛媚儿闻言大惊,忙伸手去掩元善见的嘴,急声叫道:“奴婢乃不祥之人,岂敢受陛下如此恩遇!皇后之说绝非儿戏,请陛下速速向佛祖请罪,收回方才无心之誓。” “傻媚儿,佛祖素讲众生平等,岂会因卑贱高贵之份而责怪于朕。当今皇后高氏,究其身份又能有多高贵?她祖上乃是个流放怀朔的囚犯,她父亲更是窃国弄权的巨蠹!”元善见趁机一把抓住薛媚儿的柔荑,轻轻地挨在脸上摩挲了一下,轻声笑道:“佛祖既不介意这样的人为皇后,又岂会怪罪朕将那凤冠霞帔披戴在媚儿身上呢!” 薛媚儿红着脸将手从元善见手中挣脱了出来,正想出言婉拒,忽听得门外一阵沉闷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她惊疑地看了看元善见,却见他面色霎时变得一片惨白。 “陛下,是大将军他们来了吗?”薛媚儿颤着声轻声问道。 “嘘,不要说话!”元善见一把将薛媚儿拉在身前,推着她便往佛像后的一扇小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急急地说道:“媚儿,高澄的人马马上就要来了,你赶紧从后门离开,切勿被他们发现!” “圣旨,陛下,圣旨!”薛媚儿被元善见用力推出了含章堂的小门,她却仍然死死地拉着元善见的衣袖,焦急地低声呼道:“请陛下赐予奴婢呈给燕郡公的圣旨。” “这时候写圣旨,来不及了,”元善见懊恼地一跺脚,沮丧地叹了口气,突然,他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转过身去,从佛像的底座下抽出一副毫不起眼的卷轴,将它一把塞到薛媚儿怀里,沉声道:“你就把这个交给慕容绍宗吧。”说完,将薛媚儿一把推出门外,匆匆地掩上了小门。 “媚儿,见不见得到慕容绍宗不重要,”元善见将头靠在小门上,幽幽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是回你的襄城去吧,朕这里的事,你是管不了的。” 薛媚儿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事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她下意识地摊开手中的卷轴,只见上面写的是谢灵运的一首诗:“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字体端庄大气,应该是皇帝的手笔,卷轴的左角还印有一方朱红的钤印,印字古朴晦涩,一时间未及辨别。 “陛下请放心,奴婢一定会将这信物叫道慕容将军的帐下!”薛媚儿郑重其事地将卷轴卷好,轻轻地放入怀中,朝门内低声说道:“奴婢这就去了,往陛下多加珍重!” 朕还是皇帝吗?这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皇帝?!元善见死命地掰着门框,强烈的愤恨使得他修长的手指间青筋毕露,他咬牙切齿地喃喃道:高阿惠啊高阿惠,你实在是欺朕太甚! 失去了权力支撑的天子之怒显然是持续不了多久的,正当元善见怨气直冲斗牛之际,含章堂大门外高澄淡淡的问候声将他彻底拉回到了可悲的现实当中:“陛下在吗?臣高澄听闻陛下今日在禁苑中猎得麋鹿一头,特准备了些许酒菜前来恭贺陛下。” “高大将军有心了,”元善见深吸了一口气,从佛像后转到堂前,沉声道:“朕此刻正在礼佛,不便饮酒,大将军好意,朕心领了。” “陛下在禁苑猎得了麋鹿,臣却在朝堂上猎到了狐鼠,你我君臣临此盛事,岂能不以酒助兴!”含章堂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强行撞开,满面通红的高澄提着食盒,喷着酒气大喇喇地一步跨进大堂,斜着眼看着元善见,冷笑道:“陛下既诚心礼佛,佛祖可曾告知陛下,今夜宫中有何大事?!” 元善见抬头看了看高澄,又将目光朝紧随他一同进入含章堂的另外三人扫了一眼,淡淡地说道:“高大将军统率百官、总揽朝政,朝中大小事宜皆有你一力承担,朕很是放心。朕不过是一个太平闲王,每日唯有黄卷青灯,自求多福,又岂会去问些凡尘俗事,劳佛祖费心。” “好!好一个太平闲王!”高澄幽暗的眼光如野狼一般噬人,他伸手从食盒里取出两爵美酒,一仰脖自己先干了一杯,将另一爵酒平平地举到元善见身前,沉声道:“臣高澄劝陛下喝一杯!” 元善见见此,心中不胜悲愤,他一把抢过高澄手中的酒爵,仰天长笑道:“自古以来没有不会灭亡的国家,既是高大将军有请,朕还留着这条性命干什么呢?!”说罢,举爵便要将酒水往嘴里灌。 “朕?朕?什么狗脚朕!”高澄见此勃然大怒,他右手一挥,将元善见手中的酒爵扫倒在地,厉声喝道:“崔季舒!瞧你出的这馊主意!” 站在一旁的崔季舒闻言,顿时面色煞白,两腿直抖,他气急败坏地冲到元善见面前,狠狠朝他胸前打了三拳,色厉内荏地叫嚣道:“元善见,你与荀济他们密谋的事已经败露了,大将军仁慈,不愿伤你性命,你还要这般执迷不悟吗!” “你便是侍郎崔季舒?听说你的特长就是替大将军四处搜罗美人,今日一见,果然是职得其人。”元善见轻蔑地瞥了崔季舒一眼,抚着胸口咳嗽了一声,转脸朝高澄正色道:“大将军夤夜到含章堂来,难道就是为了给朕敬一杯酒吗?” 高澄旁若无人地踱到佛像前,一屁股坐在大堂正中条案前的一条胡床上,斜着眼看着元善见,慢吞吞地说道:“陛下为什么要联合荀济、元谨、元徵他们密谋反叛?臣父子功存社稷,有什么对不起陛下的地方呢?”说到这,高澄站起身来,走到元善见身旁,沉声道:“此番见了陛下,臣知陛下当无此心,必是你左右侍卫和嫔妃们背着陛下搞的鬼!” “崔季舒!”高澄扭头高声喝道:“命你速领一队军卒,即刻到禁宫中将陛下身边的太监、侍卫及胡夫人、李嫔一干人等捉拿到大将军府,待我审问后,即付有司以谋逆之罪论处!” “住手!”元善见铁青着脸厉声喝道:“自古以来只听说过臣子反叛君王,没听说过君王反叛臣子。你自己要造反,又何必在此假惺惺地归罪与我!你父子窃我大魏江山数十年,朕如果能杀掉你,国家社稷自然安稳,如果杀不了你,天下转眼间就会亡于朕之手中!如今既已挑明,你如果一定要反叛弑君的话,早动手还是晚动手就在于你自己了!” 说到这,元善见眼望北宫,凄然一笑道:“至于荀济、元谨、左右及嫔妃,他们是生是死,皆在高大将军一念之间。朕连自己都没办法保全,何况这些臣属亲近之人呢!” “陛下,大将军,臣散骑常侍陈元康有事启奏!”正在元善见和高澄僵持不下的微妙时刻,一直侍立在含章堂大门左侧的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儒士前趋了一步,躬身朝两人说道:“自古君臣和合则天下安,君臣猜忌则社稷亡,如今南梁兵锋已抵彭城,侯景逆贼觊觎谯州,西边宇文泰更是日夜窥探欲灭我国家,大将军与陛下一言一行皆为朝野瞩目,臣斗胆恳请陛下下旨收捕荀济、元谨等元凶,昭告天下,明示其罪,以全大将军之义,以释天下臣民之疑。如此,则陛下幸甚,天下幸甚!” “你便是陈元康?”元善见看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声,点头道:“有你之佐,高家之幸也。如何处置他们,皆由大将军自行定夺,你且代朕拟旨,传示天下吧。” 高澄闻言,伏地叩头道:“臣高澄酒后失态,冲撞了陛下,伏请陛下治臣死罪!” “大将军请起,”元善见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大将军不负朕,朕必不负大将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一百零二章 宿铁刀与青夫子 邺城,东柏堂。 大将军高澄此刻出离的愤怒,含章堂中与元善见的一番交锋,自己除了向当今皇帝挑明了自己的狼子野心外,再别无任何收获,就连君臣之间的图穷匕见,也在陈元康的连消带打之下重新又被遮盖得严严实实。自己唯一得到的,就是将自己原本就可以施行的排除异己变成了钦定的生杀予夺而已。 “我们还是小看了这傻子皇帝,”怒气冲天的高澄灌下一爵酒,将酒爵狠狠地砸在身前的案几上,铁青着脸叫道:“他居然敢在我面前公然宣称说要杀我以安社稷,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只怕鹿死谁手都尚不可知了。” “正是!这傻子以前勇则勇矣,但每次看到大将军,从来都不敢违逆半句,今天居然也敢和大将军针锋相对起来,一定是荀济他们平日里挑唆指使得多了。”崔季舒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方才大将军就不该仁慈,一杯鸩酒下去岂不干脆利落!” “你这是乱臣贼子之言!”一直在堂下冷眼旁观的陈元康闻言,盯着崔季舒大声呵斥道:“这鸩杀天子的罪名,是由大将军来承担,还是你来承担?!” “我…”崔季舒哑口无言地涨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扯着嗓子狡辩道:“那就算不当场鸩杀他,也大可不必像陈常侍这样刻意为其开脱。崔尚书之前不是提议说要迫使他晋升大将军为相国,册封为齐王并给与殊礼吗?为何你却如此避重就轻,难道在你眼里,大将军还没有接受他禅位的资格吗?” 高澄闻言,不悦地看了崔季舒一眼,又将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盯向了陈元康。 “而今南方始乱,武将劲卒正厉兵秣马以待敌,北方虽安,但人心思魏者不在少数,大将军既已有天子之权,又何必夺此虚名,徒授天下不服高氏者以口实呢?”陈元康冷冷地扫了崔季舒一眼,沉声道:“如今大敌未除,天下未安,大将军岂能如此急切地去学那曹丕、司马炎之辈呢!” “陈侍郎持论甚正,但观点却未免有失偏颇。”陈元康右侧的另一名白面老者出声道:“崔某并不认为大将军此时受相国、齐王有何僭越之处。天下人都能看得到天亡大魏,高氏兴起是不可逆转的势头,如今内外有未附之人,不受禅让是老成谋国之言,但不受相国、齐王,则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失了。”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了!”高澄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制止了谋臣间的言语攻击,转脸朝白面老者问道:“崔尚书,我让你打探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回大将军,经过臣多方查找,目前尚只能确定当日在晋阳所遇的卖刀人姓綦毋名怀文,襄国沙河人,行踪不定。所卖之刀号称宿铁刀,据大将军府中的工匠说,这宿铁刀乃是用灌钢法炼制的,只不过他所炼之刀比工匠们口手相传下来的晋代灌钢法所炼的刀要坚韧锋利数倍。”崔暹拱手回答道:“只不过,工匠们目前还无法获知这种新式灌钢法的具体用法。” 高澄皱着眉头叮嘱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务必继续探访这卖刀之人的下落,切记万不可使其流落到西边或是南梁去。” “不知是什么样的刀,竟让大将军和崔尚书如此重视?”陈元康朝高澄笑道:“臣向来喜好寻怪索奇,既有这等秘事,岂能错过陈某。” “既然陈常侍有此兴趣,那就让你好好见识一番吧,”高澄得意地从案几下抽出一个长长的布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布袋揭开,一柄镌刻着简单条纹的带鞘长刀顿时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就是崔尚书所说的宿铁刀?”崔季舒在一旁怪声叫道:“看这刀的样式,并不比我大将军府工匠所制的宝刀更华丽啊。” “崔侍郎终究是世俗了些,刀之精髓乃在锋而不在鞘,陈某倒以为此刀外鞘古朴,光华内蕴,确是一柄不可多得的佳品。”陈元康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搓着手对高澄道:“不知大将军可否将此刀拔出鞘来,也好让微臣一饱眼福。” 高澄笑盈盈地握着刀柄,缓缓将长刀拔出了刀鞘,一时间只见堂中刀光凛凛,锋刃熠熠,一步以内寒气侵体,五步开外纤毫可鉴。 “好刀!果真是好刀!”陈元康眼中光芒大盛,他一边细细地打量着,一边啧啧地称赞道:“此刀乃精钢做刃,熟铁为背,生熟搭配,妙不可言!”说着,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高澄急切地说道:“能造此刀者,必有举世无双的绝佳工艺,这等人无论在哪都将是独一无二的国士之才。不知大将军是在何处遇到此人,他既有这般手艺,为何又会靠卖刀为生?” “想不到陈常侍竟还有如此眼光,”高澄笑道:“能得到这柄刀实属巧合,六月初我因事前往晋阳,在晋阳城城门外见一男子在路旁插标卖刀,我原对此不以为意,谁料那天坐骑无故失控,踢翻了那男子的货架,为了安抚此人,我便将他所卖之刀尽数买了下来。待到了晋阳城中,细看之下,发现这些刀居然每一把都是刀中绝品。我当即便命亲卫到城门处寻找那人,但那人竟就此杳无音信,就连崔尚书尽力探寻了数月,也没能找到此人。” “听陈常侍的语气,似乎对这刀的制备工艺颇为熟悉?”崔暹在一旁插言道。 “大将军,崔尚书,你们来看看,”陈元康指着寒光凛凛的刀身朝两人招呼道:“这把刀刃部锋利轻薄,显然是用灌钢法炼制;而刀背却宽厚深沉,定然用的是熟铁制作,这表明制刀之人能根据不同的用途合理选择材质,发挥各种材质的优点和长处。 “大将军必然知晓,一把刀的背部、刃口起着不同的作用,因而要具有不同的性状:刃口主刺杀,硬度要求高,这样才能保证刀的锋利,所以应该选择硬度较大的钢来制造;而刀背主支撑,韧性要求高,以使刀在受到大力冲击时不致于轻易折断,所以应选择韧性较大的熟铁。 “制刀者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在制作刀具时把熟铁和钢巧妙结合起来,将二者恰到好处地用在合适的地方,这便是微臣所说的妙不可言之处。” “原来如此!”崔暹与高澄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道:“陈常侍既知制备之法,想必对能运用此等技艺之人也不会陌生了,敢问陈常侍可有什么线索以教老夫。” “能熟练运用这种技艺的人,绝非一般的工匠可比,陈某对此也一无所知。”陈元康低着头想了一阵,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嚷道:“陈某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如果那里的人都无法炼制此等宝刀的话,天下想必再也无人可以炼制了。” “哦,陈常侍说的是何处?”崔暹急切地问道。 “墨门!”陈元康语带钦慕地说道:“大将军如果想要找,可到洛阳城北三十里处的北墨青苑中,拜访北墨巨子青离。” “北墨巨子青离?”高澄蹙着眉头讶然道:“你是说这个叫什么綦毋怀文的,是汝阴程家程青离的门人?” “什么?!这墨门北派竟与汝阴程家有这么深得瓜葛?”陈元康失声叫道:“大将军方才说的程家的程青离,莫非就是北墨巨子青离?” 崔暹看了高澄一眼,见他面上神情颇为尴尬,不由得轻叹了一声,道:“如果这綦毋怀文真是北墨门中子弟,那就算我们找到了他,他恐怕也难为大将军所用。”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元康仰着脸朝高澄急声问道:“难道大将军因事开罪了墨门北派?” “汝阴程家被灭族流放之事,想必陈常侍也是知道的,”崔暹看了看高澄那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沉吟了一阵,缓缓说道:“此事原本并不复杂,大将军听说汝阴程家家主程道雍之女程青离容貌美艳,欲将其纳为妃嫔,便遣崔季舒崔侍郎前去与程道雍商议。 不料程道雍却以其女早有婚约为由予以婉拒。崔季舒返回邺都时,正遇尚书令、京畿大都督高洋,高都督听后大怒,随即以程家曾暗助过南梁陈庆之将军为由,出禁卫铁骑将程家满门屠戮。 不久后,大将军便收到了一封北墨巨子的来信,其人自称程家余孽程青离,信中直言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有生之年必手刃元凶之类。随即,原本仕官于国家的材官、工匠甚至占星卜象之流尽数去职,墨门北派由此与大将军全面交恶。为弥补双方关系,老夫便谏言大将军,尽赦程氏余人之罪,并按其长者意愿进行了妥善安置。” “难怪我最近总是觉得军中器杖多数破旧,需替换却迟迟不能到位。”陈元康点了点头,沉重地说道:“墨家所精,虽非农非商,但一刀一剑锐利与否直接影响到士卒临阵的胜负,大将军与墨门交恶,臣之怕时日一长,我三军战力将会大受影响啊。” “这个大将军又岂会不知,只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当前能做的,是在全国大量征集能制铠炼兵的工匠,先将眼前的这场战事支撑下去再说。”崔暹长叹了一口气道:“只要东南能一战而定,国家将无分割之忧,到时方能腾出手来解此难解之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一百零三章 萧渊明的格局 这年八月二十四日,南梁武州刺史萧弄璋依照战前的计划,成功地攻取了彭城左近的吕梁、碛泉两座戍堡,将北伐的战线推进到了距彭城五十里之内的地方。 南梁北伐统帅萧渊明领着侍中羊侃、潼州刺史郭凤、北兖州刺史胡贵孙、谯州刺史赵伯超等一干将领趁势再将兵锋推至彭城东南十八里外的寒山。而高澄方面派出的援军此时尚在紧急赶赴彭城的路上,蜿蜒流淌的泗水河边,只有魏国的徐州刺史王则环城固守,每日心惊胆战地望着城外遮天的旌旗和寒山峡谷中热火朝天地填筑堰坝的梁军。 筑堰坝以攻城,这已经成了南梁攻坚拔寨的有效武器,自从梁军在四十年前的合肥之战中,利用肥水构筑堰坝攻溃合肥城,取得钟离之战的辉煌胜利以后,以水代兵的堰坝战术就成了梁军津津乐道的杀手锏,只要所攻打的城市靠近水源,堰坝就成了赖以战胜的绝佳手段。 哪怕是当初为攻伐寿阳而为堰的浮山堰最终堤崩水溃,两淮以下一片泽国,也没能阻止得了梁军对这一伟大工具的由衷热爱。为尽快无损地攻下彭城,萧渊明选择了在寒山附近的泗水河道上拥塞河水以倒灌彭城,羊侃作为老成持重的宿将,自然就责无旁贷地承担下了这修堰截流的重任。 “羊将军,你说这壅水灌城,真能有这么大的作用?”溧阳县主一身素衣站在寒山的一处山岗之上,指着山下泗水河边忙碌的众人俏声问道:“这寒山堰离那彭城还有十八里远呢,水能淹得到城上去吗?” 羊侃面带微笑地转头看了溧阳县主一眼,大声道:“县主所虑甚是,不过不用担心,堰水之威绝非人力可比,只要寒山堰合围,倒灌区区十八里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你可知道,我军围堰离城最远有多远?” “十八里还不远啊?”溧阳县主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攀着羊侃的胳膊摇了摇,急切地问道:“那我们围堰离城最远有多远啊?” “十八里自然是不远的,”萧大器从后轻轻摸了摸溧阳县主的头,笑道:“天监十五年,我军在淮水浮山峡内筑堰拦水以倒灌寿阳城,堰成之后,淮水倒流四百里,水到之处,沿淮河方圆数百里都成了泽国。只可惜,”萧大器砸吧了一下嘴,惋惜地说道:“后来淮水暴涨,冲毁了堤坝,寿阳城非但没能攻下,反将河堰冲毁,沿淮附近十多万人被漂入海中,葬身鱼腹。” “倒流四百多里?”溧阳县主目瞪口呆地望着萧大器失声叫道:“那堰坝该要建得多高才行啊!” “坝成后,长九里,下宽一百四十丈,上宽四十五丈,高二十丈。”羊侃眯着眼轻声道:“自天监十三年冬至天监十五年初夏,凡两年,共用民夫二十余万人。”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羊侃说着,看了看溧阳县主有些发白的脸,轻声叹道:“天地之力一至于斯,可不令人悚然而惧!如今老夫二十日筑成此堰,只盼它能克尽其功,若我大军一鼓而可下彭城,老夫虽心力枯竭枯竭,也心无所憾了。” “羊将军劳苦!”萧大器朝羊侃拱了拱手,正色道:“南人善舟,北人善马,彭城地近泗水,与我有舟车之便,与敌有水厄之苦,纵算不能驱泗水溃其城,只要我主将用心,三军效命,自然可摇橹而前,一鼓而下!” “宣城王所言极是,”羊侃赞赏地看了萧大器一眼,笑道:“王则虽矢志拒守,并将城中吏民百姓、兵仗粮秣尽数迁到了城中的高地之上,但只要我大军一发,阖城皆为齑粉矣!” “羊将军可知敌军动态?”萧大器话锋一转,朝羊侃肃然问道:“本王听说高氏已命其徐州刺史慕容绍宗为东南道行台,总领抵御我大军北伐事宜,目前他所率的十万步骑,已经快到了彭城。” “终归还是慕容绍宗来了,”羊侃长叹了口气,道:“此人深谙兵要,乃是我军的劲敌。明日堰坝就将竣工,我这就去请示贞阳侯,我军务必要在慕容绍宗赶赴彭城前,趁着水势攻打彭城,若稍加迁延,等得强敌一来,我军只怕会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当中了。” “事不宜迟,那我等这就去见贞阳侯吧!”萧大器忙在旁接口道。 羊侃听萧大器说要与自己一同前去,不由大喜,忙朝他躬了躬身,笑道:“宣城王能屈尊亲往,自然要比老朽有面子得多。看来我等用不了几日,我等就可到彭城府衙中置酒高会了。” 溧阳县主见状,雀跃道:“大器哥哥去,我也要去!” “溧阳,我与羊将军乃是去贞阳侯大帐中商议军事,你一女子,还是不要参预的好。”萧大器宠溺地摸了摸溧阳县主的头,温声道:“寒山上风大,你还是早早回军中歇息去吧。” “哼!”溧阳县主眼圈微红地瞪了萧大器一眼,见他一脸无奈却不容商议的表情,只得愤愤地娇哼一声,脚在地上跺了一跺,负气转身就往山下走去。 萧大器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左右护卫紧紧跟上去后,朝她的背影叫道:“溧阳,此处人多眼杂,你还是把面纱遮上吧,这样在军中行走起来,终归要方便些。” “要你管!”溧阳县主脚步如飞,转眼就消失在山腰的红花绿树之间,只留下一声气呼呼的娇叱犹在山岗上轻轻回荡。 大抵愿舍却性命出来带兵打仗的,无非是为了图个高官厚禄以便封妻荫子、跻身豪门,这种人自然是无可厚非的,毕竟行伍之人拼却性命也不过是因为“功名只向马上取”。但若是坚信必胜且生命无虞,挖空心思也要去争个统帅之职的人,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了。 贞阳侯萧渊明无疑就是这样的野心家。 萧渊明,又名萧明,乃是南梁长沙宣武王萧懿之子,梁武帝萧衍之侄,自幼深得其叔父梁武帝萧衍的亲近宠爱,历任显要职务,早年便得以封爵为贞阳侯,时任豫州刺史,镇守寿阳。按道理来说,这样一个身娇肉贵的皇家贵胄,应当不至于有亲冒矢石,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必要的。但萧渊明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在他心中一直有着一个近乎变态的执念。 他是贞阳侯,是武帝萧衍远亲近嗣里,自己兄弟六人中为数不多的侯爵。父亲的长沙郡王被长兄萧渊业继承了,他无话可说,但他最小的九弟萧渊象也被出继为贵阳王,就令他颇为郁郁了。最可气的是,就连那个皇帝的养子、建康城人人憎恨的亡命之徒、投奔北魏后又回朝的萧正德,居然都能被册封为临贺王! 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就是不知道自己愚蠢,这个只知纵酒使色,犹豫怯懦的贞阳侯心里执拗地认为,他并非没有博取王爵的本事,缺的只是一个功耀帝阙的机会。于是乎,当侯景这个羯奴怂恿皇帝陛下北伐彭城的消息传出后,萧渊明就开始为成为北伐统帅而四处奔走。他除了向皇帝一次又一次提出带兵打仗的要求外,还秘密联络皇帝身边的宠臣朱异,分别以残忍凶暴和倨傲无礼为由,挤掉了原本要担任北伐统帅的鄱阳王萧范和南康王萧会理。 身为统帅的感觉真好!萧渊明半倚在中军大帐的主位上,斜着醉眼看着拱手正立在一侧的宣城王萧大器,心中满足之意大起:任你是皇帝陛下的长子长孙,到了我都督帐下,还不是一样要俯首帖耳地听我号令。 “大都督,末将以为羊将军所言极是,还请大都督尽早决断!”萧渊明心中正得意之际,一个高亢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他不耐烦地收回乱糟糟的思绪,定睛看时,却见宣城王萧大器正拱手站在大帐正中,朝自己大声说话。 “啊!嗯,唔。”萧渊明支吾了一声,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嬉笑着朝萧大器道:“宣城王乃天家贵胄,岂能自谦称末将!仁宗,来来来,快到叔叔座前来坐。” 萧大器冷着脸看了萧渊明一眼,与身旁的羊侃对视了片刻,一声不吭地转身退到了帐中左侧。羊侃一步跨了出来,朝萧渊明拱手高声道:“都督,末将所围寒山堰明日即将竣工,泗水不出两日便可漫溢到彭城城下。末将以为,都督应当即刻点检军马,拼装战舰,趁着水势攻打彭城,勿使敌婴城固守以待援军!” 萧渊明面色不善地看了羊侃一眼,这老家伙仗着资历深功勋重,丝毫不将本都督放在眼里,竟敢在本都督座前大呼小叫,如果不看在你是老臣的面子上,本都督定不与你善罢甘休!想到这,萧渊明不冷不热地缓缓说道:“攻城?羊将军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一百零四章 美人帐下犹歌舞 “末将愚钝,不知都督有何妙计。”羊侃抬头看了看萧渊明一眼,沉声问道。 “诸位都知道,以水为兵的最大好处就是能驱水灌城。”萧渊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帐下的诸位将较,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如今寒山堰尚未完工,河道中的水位仅在平日之上,再过一两日,虽利于舟楫,但离倒灌城池还差得很远。我等既然要攻城,就要想着能毕其功于一役,否则敌将一旦死守,战况必将惨烈无比,这岂不是违背了皇帝陛下塞堰坝以溃敌军的本来用意?” “都督英明!”帐下一个獐头鼠目的将军挺身而出,拱手朝萧渊明谄媚地说道:“都督能如此爱惜兵力,实乃我三吴将士莫大的荣幸。羊将军之谋锐则锐矣,然终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刚烈打法,末将也以为甚为不妥。” 羊侃按捺下心头的怒火朝出言之人望去,见此人乃谯州刺史赵伯超。这赵伯超原本为韦睿之子韦放麾下战将,南梁普通八年,萧衍派遣兼领军曹仲宗等攻涡阳,又任韦放为明威将军,率兵与他会师,这次战役中,赵伯超受命与陈度夹击魏常山王元昭,取得大胜,一举夺取了涡阳,他也因功受封为谯州刺史。此人有些将才,但却是个遇刚则强,遇软则靡的墙头草将军。 “赵将军既明都督用心,那老朽切要问一问将军,”羊侃冷冷地朝赵伯超说道:“据军中探马来报,高澄已封其左仆射慕容绍宗为燕郡公、东南道行台,命其率三徐两兖五州兵力共十万余步骑,与魏大都督高岳一并前来救援彭城,如今兵锋已到沛县,眼见就要逼近彭城。慕容绍宗大军一到,必会绕彭城而寻我军逆战,不知将军到时有何妙计以败之!” “区区十万之众,与我何足道哉!”赵伯超大言不惭地回应道:“羊将军见多识广,岂会不知堰坝之威?只要我们静待大水拥塞,寒山之北将一片汪洋,彭城王则及来援的慕容绍宗、高岳之属人数再多、兵锋再盛,也不过是泗水河中的鱼鳖虾蟹而已,何惧之有!” “孺子竟敢信口雌黄!”萧大器在一旁闻言大怒,他须发皆张地指着赵伯超厉声道:“如今已是九月深秋,泗水已到枯水时节,想要有往日灌合肥、堰淮水的盛况绝无可能。你不思进取也便罢了,竟敢在此鼓动都督贻误战机!我告诉你,慕容绍宗乃世之名将,两军交战之际,万一挫败,你就是此次北伐大业的罪魁祸首!” “好了,仁宗,诸将不过在帐下议事而已,你又何必因赵将军几句不同意见而如此发怒呢。”萧渊明看了看赵伯超发白的面色,略带不满地朝萧大器说道:“如今堰坝未成,敌踪不明,贸然进攻彭城并非上策,以我之见,还是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的好。” 萧大器皱了皱眉头,沉声道:“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末将请都督三思!” “行啦行啦!本都督自有分寸。”萧渊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仁宗既知时机难得易失,又岂不知战机瞬息万变?大将在外领兵作战,不能单凭意气胡乱行事,总得根据情况采取相应的措施才好。” 萧大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觉身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转过身来,见羊侃朝他摇了摇头,他轻叹了一声,颓然退到了帐左。 萧渊明见众将相对无言,心中大悦,他猛地击了击掌,只听得帐外环佩之声叮咚乱响,一群衣着暴露的妙龄女郎踩着碎步鱼贯而入,就在这中军大帐里摆弄着腰肢,轻歌曼舞起来。 萧渊明摇摇晃晃地走下主座来到萧大器身边,仰着张通红的醉脸大笑道:“仁宗,彭城之敌不过是疥癣之疾,不必为此忧心。江南士子常言:销魂最爱吴衣舞,这些舞伎都是阿叔我在寿阳精心收罗训练的,不知可能入你的眼否?” “寒山堰尚未竣工,末将忧心于此,无心欣赏歌舞,还请都督见谅。”萧大器铁青着脸,拉着羊侃转身就往帐外走去:“都督逸则逸矣,还请多留心军务为好。” 萧渊明闻言,脸色顿时一垮,他盯着萧大器的背影看了好一阵,细长的眼里流露出的尽是嫌恶之色。直到萧大器的背影消失在大帐的帐门外,他才恨恨地收回目光,大步走到帐中,操起案几上的一盏酒,大声朝帐中诸人大叫道:“来来来,诸位,饮胜!” 萧大器除了帐门,听得身后丝竹声越发喧嚣起来,他不禁长叹了口气,惨然道:“这就是我萧梁家的皇亲国戚,这就是我萧梁家的领军都督。陛下手创盛世凡四十五年,难道真的就要败落在我们这帮不肖子孙的手里了吗?” “贞阳侯是贞阳侯,宣城王是宣城王,岂能一概而论。”羊侃温声开解道:“只要有宣城王这样的皇子皇孙在,萧梁自然会享国长久。至于都督那里,我看暂且缓一缓吧,”说到这,羊侃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留给我的时间虽不多,但总归还是有的。到时我们再劝劝都督吧,相信他定会以国事为重的。” “但愿如此吧,”萧大器叹了口气,转脸朝羊侃道:“老侍中,万一都督此次战败,你我又将何去何从?” “宣城王过虑了,”羊侃不安地搓了搓手,沉声道:“真要是事有不谐,恐怕我们能做的事情不多,老朽也只能尽量约束部曲,缓缓南撤,沿途收集败散之卒,待到了左近之州郡,再共谋抵御,以备边防。” “侍中不愧为老成谋国之将。”萧大器感慨道:“如此,小王可有什么能效劳的?” “恕老臣直言,宣城王虽在军中,但却无领军之职,真要是战事糜烂,臣请宣城王能以大局为重,万不可蹈险冒进,如此,老臣虽死无恨了。”羊侃说到这,突然间攘臂而起,慨然亢声道:“昔日魏武有云: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宣城王且不必担忧,臣虽老迈,然生死之战不知凡几,此番虽无高歌猛进之能,但严阵而退的本事还是有的!” “有侍中在,小王自然放心。”萧大器朝羊侃勉强一笑,幽幽道:“不知为何,我道现在才开始对王虚道人的那句预言生了惶惧之心。你说那程越,真会是我大梁的应劫之人吗?” “宣城王是关心则乱,思虑过度了。”羊侃轻声道:“不过王虚之预言大多应验,信一信倒也是无妨。这程越勇武过人,兼有才智,若能加以雕琢,委以威权,假以时日或许真能成为宣城王的得力臂膀。” “侍中说得是,不过此人毕竟出自侯景,擢升之事恐非当务之急。”萧大器沉吟了一阵,缓缓道:“且看他此次的表现吧,如果他能因此建立功勋,凭着他的身份,皇帝陛下想必不会亏待于他。对了,他人呢?怎么最近似乎都没见着他?” “是老朽把他安排到陈昕麾下去做些杂事了,”羊侃笑道:“寒山堰工期太紧,陈昕所部日夜为筑堰之事操劳,多一个人帮他总是好一些。” 萧大器点了点头,不再言声。两人骑着马离开了大帐,朝寒山堰坝的方向打马而去。 溧阳县主萧妙容嘟着嘴在寒山的丛林中飞快地穿行,她对哥哥萧大器不许她去见贞阳侯萧渊明一事怀着老大的意见:不就是见个八竿子没打着的叔叔吗?至于说是什么女子不能参预军事,真是气死人了。她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在心里骂了萧大器一百遍之后,连带着把紧紧跟在身后的几名护卫也列入了讨厌人的名单。 你们要跟着,我偏不让你们跟!大小姐脾气一犯,萧妙容顿时变换了自己的路线,她不再沿着山路往堰坝上的军营里走,而是折身进了树林,专往树高林密的地方钻了进去。也不知走了多远,负气的溧阳县主渐渐觉得自己似乎迷失在这座看起来不大也不高的山林里。 看地形这里似乎是一个背阳的山腰,浓密的树荫将阳光远远地隔在头顶,周围灌木成群,矮树丛生,巨大的藤蔓从树梢间蜿蜒地垂下来,仿佛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恐怖长蛇。四下里静得怕人,偶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动物从厚厚的落叶上飞快地窜过,带动身前身后的树丛一阵摇晃,就像画册里洪荒巨兽正在扇动它那择人而噬的眼睛。 “有人吗?!”溧阳县主颤着声音叫道:“这里有没有人啊?”话音落下,回应她的只有远远地传来的阵阵松涛之声。 “大器哥哥,你在哪里啊?妙容以后再也不生你气了,你快出来吧!”溧阳县主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一股心慌和恐惧在心底疯狂滋长,她带着哭腔大声喊道。还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四周寂静得像时间凝固了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卷 金瓯缺 第一百零五章 偶遇和深思 正在她提起十二分勇气,准备继续迈步往前探寻时,忽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溧阳县主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只见就在自己头顶前方不远处的树枝上,一只形如巨鼠,身后披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的动物正用两只小小的前爪捧着一个野果,歪着脑袋打量着自己。 “啊!”溧阳县主见这只从没见过的小动物似乎朝自己凶狠地呲了呲牙,一种未知的恐慌顿时涌上心头,她猛地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拉长声音尖声大叫起来。 “别怕别怕,只是一只小小的松鼠而已,它不会伤人的。”就在溧阳县主惊恐莫名之际,突然听到一个轻柔的男子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猛地转过头来,只见一个挺拔健硕的英俊男子正面带关切地站在她身边,那男子蓬乱着头发,上身胡乱地遮着一件汗湿的葛衣,一对树叶编织的草鞋上,是一双被卷得老高的裤管,他一只手提着一把柴刀,另一只手中还牵着一根粗大的树藤。 这人溧阳县主认识,正是当日从悬瓠跟着他们一直来到寒山的原侯景麾下队主程越。值此恐惧之时,在荒郊野外遇到与自己相熟之人,溧阳县主顿时就像快要溺死的人猛然见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猛地朝程越身上扑了上去,紧紧地依在他的怀里,两只手死死地攀住他的后背,闭着眼不住地颤抖。 程越软玉温香在怀,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入脑中,他尴尬地身处滚烫的双手,轻轻拍了拍怀中女子不时抽动的香肩,哑着声音道:“松鼠是很温顺的小动物,你别看它牙齿尖利,但它从不咬人,只要你跟他熟了,它会用牙齿轻轻地啃你的手指,痒痒的,很好玩。在我的家乡,像你这般大的小娘子,都喜欢把它们当宠物来养着。” 程越一边轻声柔语地安慰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忍受着,怀中少女玲珑凸透、火热轻颤的身躯让他心中的旖念越发萌动起来。他原本是按照羊侃的吩咐,去寒山堰上帮着陈昕围堰阻水的,筑坝横向拦截河水,这是一件比较复杂的系统工程,原本程越还想着是不是能利用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来提出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创造性办法,但当他看到军士和民夫们有条不紊地利用绞车和木杆,将一块块石头装进木笼里,一笼一笼地往龙口中填塞时,他就知道凭着自己对工程施工的浅薄认识,很难再对这种已经最大限度地利用起了杠杆原理的填塞方式提出更加完善的改进意见了。 古人的智慧是难以想象的,他们善于用土石木料构建坚固的长城、精美的宫室和强大的城垣,自然就已经将人力物力之所能及的努力做到了极致。真要说和自己脑海中后世的施工比起来,无非不过是少了一些机械化施工的工具而已。这种机械化施工的工具,漫说自己本来就是门外汉,就算有所了解,在这个物质和工艺受限的时代,也是断然难以弥补起来的。 没有这个金手指的程越,只好赤裸着上身,穿上双草鞋,操起柴刀上山当起了伐木工。堰坝附近的大树和粗藤都已经被砍伐一空,程越只好翻山越岭地来到这寒山深处,并因此撞见了这个因惧怕松鼠而尖声大叫的女子。 这容貌娇美的女子程越并不认识。说起来,在这个世界上,算上这个的话,程越见过的女子不过区区五六之数,其中除了眼前的这个和方城驿中的阿夏之外,其他的几个几乎都带着面纱:颍川郡主如此,青夫子如此,溧阳县主也如此。至于临汝轩大火中所救的那名婢女,烟熏火燎之下,千钧一发之际,面容自然也没看得多明白。 不过怀中这女子所说是初见,但程越总觉得对她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只是一时半会血冲脑海,无心细思其中关节而已。就这样过了好一阵,程越觉得自己越发心猿意马起来,他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以免让自己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为舒缓自己日益亢奋的情绪,程越晃了晃脑袋,轻声问答:“小娘子家居何处?如今彭城附近大军集结,你怎么会孤身到了这寒山深处?” “嗯,”怀中少女似乎中惊吓中缓过来神来,她猛地一把推开程越,红着脸垂头站在一旁,扭捏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极度微妙的时刻,忽听得林子外有人急声高喊:“县主!县主!你在哪里?!” “县主?”程越惊愕地朝那少女看了过去,只见她红着脸恨恨地在地上跺了几脚,嘴里咕囔了几句,拨开身前的树丛,朝呼声处逃也似地奔去。走不出几步,她突然转过脸来,板着俏脸朝一脸异色的程越气鼓鼓地威胁道:“今日之事你若是敢说出去,我定饶不了你!” 程越苦着脸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杂树藤蔓之间,猛地抬手扇了一巴掌,低声自语道:“程越啊程越,枉你长了双偌大的眼睛,竟连溧阳县主都没有认出来,真真是有眼无珠!” 还别说,这溧阳县主真堪称人间绝色,与那南墨的阿夏比起来,一个有如玫瑰带刺,一个有如芍药含春,长短高下一时难叛。程越心中暗道:但若是说起轻灵、气质,那溧阳县主显然比阿夏要略胜一筹了。 程越傻傻地在林中站了好久,直到山风吹凉了汗湿的前胸,他才恋恋不舍地提着柴刀走出了这片山腰。今晚会做个什么样的梦他不知道,但心情亢奋的程越一口气从山坡的滑道上推下来的树木之多,足足让寒山堰的军卒民夫们津津乐道了好多天。 当最后一木框石块投进湍急的龙口后,静静奔涌的泗水终于在寒山堰上被生生地拦腰断成了两截,河水在堰坝上游慢慢累积,漫过了河道,漫过了沟壑,漫过了土坡,也慢慢地开始一节一节地往彭城的城墙上爬去。 彭城太守王则神情轻松地靠在自家的城垣上,原本心急如焚的他此刻显得格外的轻松:看泗水这个上涨的劲头,没有一两个月根本无法对城墙造成实质性的威胁,而自己却早已将城中兵仗器械、粮秣马匹搬到了城中的山丘之上,就算大水泛城,城内供应也可确保万无一失。 最让他舒心的,是东南道大都督慕容绍宗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彭城,目前已将十万步骑驻扎在了离城池不远处的橐驼岘,不但与自己形成了一内一外的应和之势,更是将兵锋铺在了彭城和寒山之间,自己连城池都不用劳神去守备了。 对面的梁军将帅真是蠢笨如猪啊!王则摇头叹息了一声,心中暗道:如果他们一边围堰,一边攻城,自己在援兵未到,又担忧水攻的情况下,说不定坚守不了几日就得举城而降,但他们却硬生生地驻军不攻,将一片大好的攻势给等成了势均力敌的守势!南军将令若是这样的人,自己倒白白为这座城池担惊受怕了好几天。 这一仗下来,慕容绍宗总算是有了出头之日了,王则目光复杂地望了望橐驼岘上如云的旌旗和如龙的营帐,心中感慨道:南军既不敢攻城,自然更不敢攻岘上的驻军。两军对垒而犹豫怯战,梁军此战必败无疑,梁军败则慕容必兴,只是不知道这个沉毅而有大志的慕容家子,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有暗兴祖业的异志。 慕容绍宗,乃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之后。天平二年,宜阳百姓李延孙聚众造反,慕容绍宗被任命为西南道军司,统率都督厍狄安盛,征讨李延孙。他讨平叛乱,被任命为扬州刺史,不久又改任青州刺史。当时,丞相府记室孙搴请托于慕容绍宗,想让自己的哥哥担任青州主簿,结果被慕容绍宗拒绝。他怀恨在心,便向高欢诬告慕容绍宗,称其有恢复祖业的野心。高欢遂将慕容绍宗召回朝中。 这件往事虽距今有十余年了,后来高欢也证实是孙搴的诬告,但王则深信无风是起不来浪的。枭雄之所以成为枭雄,就是善于运用一切可以为自己运用的力量,拓跋氏与慕容氏同源于鲜卑,慕容绍宗以南燕的名号,在魏国上层犹有着比较大的号召力,尤其在如今北方衰败,鲜卑人被高氏压制的情况下,这种登高而呼,应者云集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慕容绍宗不自立而志于勤王。王则虽远在地方,但对朝中局势上也是洞若观火,现如今魏帝元善见被高澄所逼迫,几存皇帝之名而无皇帝之实。朝中所任用的,无非是高氏集团诸人;德高望重的,也就是鲜卑老人库狄干、刺勒老人斛律金之流而已。原本的鲜卑诸贵不是被诛杀就是被闲置,全然没有了尔朱荣河阴之变之前的尊荣和地位。若慕容绍宗能依天子而振鲜卑,也将是高氏所临的生死存亡的大变。 天子本无种,兴衰岂一家?王则郁郁地想道,彭城一战之后,不知南北两边又会有怎样的变局,自己身为一州方镇,值此乱世之下,还是勒兵自固,不妄站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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