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鞋》 第一章 ,最快更新金缕鞋最新章节! 这是一桩旧事,早已结满蛛网,并且蒙上尘埃,却始终难以被忘记。那个寻常的江南秋夜,月雾笼罩着瑶光殿,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 女英打开琉璃盒,胭脂浮有指印,显已被人用过,便放回屉中,换了一盒,这次倒是崭新的。她蘸取些许,对镜细抹,又浅浅抿唇,镜中人影高髻纤裳,眉目间尽是压不住的青春气息。女英偷偷地笑了。 她坐上月牙凳,脱去鞋履,轻晃一双鸦头袜。宫灯绯红迷离,大殿绮丽而奢华,女英轻轻摩挲每一件饰物,直至那顶凤冠面前,方才停止。 她回过头,将视线投向远处绣床,它被帷帐包住,犹如一枚巨大安静的蚕茧。女英移开眼,却瞥见方才脱下的那双金缕鞋,正一前一后颠倒落于凳边。女英蹙一蹙眉,伸足尖挑起,重新摆正。她素来讲究齐整,任何微小的错位,都是绝不能容忍的。 凤冠美极了,镂金错彩,闪动着灿烂光华。女英终于忍不住抬指,悄悄伸向它。此时身后忽飘出一声咳嗽,细弱微茫,却正来自那蚕茧中。女英一缩手,忙忙跳下月牙凳,趿着金缕鞋奔过去。茧中咳嗽断断续续,女英立在床前,卷起真珠玉钩,口里轻唤一声: “姊姊。” 帷幔后是厚重锦被,层层簇拥着,像一朵奇妙的蔷薇。花蕊深处露出娥皇的脸,尖瘦苍白,一对目眶幽黑而深邃。她虚弱至极,只咳了一会,便裂着嘴一动不动。宫女递上羹汤,女英接过来,舀一勺,轻轻地吹。 娥皇饮食后稍有好转,于是撑起身,姊妹俩倚作一处讲话。娥皇眼角含泪,那是为仲宣而流,仲宣数月前暴病身亡,死时不过四岁。娥皇说着说着,又开始饮泣,将头枕在女英肩上,几绺发丝拂过双唇,立刻牢牢粘住了胭脂。女英只觉很痒,双手却不得闲,只好轻轻慢慢地摇首,想将发丝抽离。娥皇哭声愈发哀切,许久后才又问:“家里如何?母亲可安好?” 女英点头。娥皇病重,本应由母亲进宫侍疾,然则周家位高权重,父母无比忙碌,只能暂派她来。娥皇哭一会说一会,言语之间,又将往事回忆了一遍。她入宫已有十年,重光待她极好,长子仲寓聪明伶俐,次子……便是可爱又可怜的仲宣。女英挽住娥皇,不住安慰,她才十五岁,从未亲历过骨肉分别,侄儿的事固然难受,却终究比不上母子情切。她瞧着娥皇的模样,在心底悄悄设想,倘若母亲有朝一日离去,又会是何种心情?如此一想,不觉也有几分凄楚。 娥皇抽泣着,说:“若非为他,我只怕早已死去。” 女英听得那个“他”字,心口竟莫名一动。重光与娥皇伉俪情深,南唐国民人尽皆知。一念及此,不由望向殿外,庭院里影影绰绰,种着大片梅花,只是还未长成。女英低下头,忽又想起两句唱词: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那是重光为娥皇而写,一时之间,传遍千家万户,即使女英远在深闺,也早有耳闻。她再瞧瞧娥皇,娥皇无力地枕在绣床上,双唇惨淡如纸,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樱桃模样。女英下意识抿了抿嘴,只觉唇上胭脂香软湿腻,这种南国最好的胭脂名唤“沉檀”,初涂已极其明丽,过一会愈加娇艳欲滴。樱桃小口,多半便是如此罢。 女英正自心中酸涩,却又瞥见了那双金缕鞋,大约先前奔得太急,一双鞋头歪斜着,在床下躺成“八”字形状。她一面搀住娥皇双手,一面暗自探足,想将它们摆正。就在此际,忽闻殿外宫女齐齐呼唤:“国主。”女英猛然缩回脚——是重光,重光来了。 重光掀帘而入,快步来至床畔,女英自觉脸颊烫热,朝后挪了挪,竟无法正视他。娥皇发出低低叫声,病弱的眼眸染了一点光彩。她倒在重光怀里,重光亲自端过药碗,一口口地喂娥皇喝。女英慢慢立起,绕过帷帐,回到妆台边,镜中人果然有着樱桃小口,只是眉宇间青春气息被冲淡一些,却平白添上几许轻愁。她垂下颈项,盯着足尖,金缕鞋的花纹一亮一亮,仿佛完全察知不到主人心境。女英只觉胸中酸涩越来越浓,娥皇却在依依与重光说话,女英听见她提起仲宣,又咳着说:“若真能好转,我便再弹琵琶给你听。” 女英猝然转头,那架元宗皇帝御赐的金屑檀槽琵琶赫然在目。都说千日琵琶百日筝,这分明不对,琵琶一定比筝好么?若论弹琵琶,她自是及不上娥皇,但她会弹筝,《霓裳羽衣曲》缺不了琵琶,难道就缺得了筝? 娥皇还在凄凄诉说对仲宣的思念,重光柔声应和。也真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听,却丝毫瞧不出厌倦。沉重的落寞结成一团团乌云,堆在女英胸腔中——除去方才见面的问候,他今日还未同她单独讲过话。等下他若是过来,定然……定然是要给些颜色瞧瞧的。 重光果真走过来了。娥皇已疲惫地躺回锦被中,蚕茧重新封闭。女英听见脚步声,飞快地别开脸去,紧盯着铜镜。她从镜里看到重光身影,纤长俊秀,目色深澈有如一顷碧湖,然而湖光拂过后脑勺,女英的身躯却陡然绷直,又变得滚热。就在刹那之间,那一顷碧水无影无踪,重光的双眼化成了火海。 女英张开嘴,却无法吐出半个字,她仓惶转身,重光走上一步,二人相对而立。重光微微一笑,儒雅中自有一派皇家气度。女英好不容易开口唤道:“姊——”重光已摆了摆手,又望一眼远处蚕茧。女英噤了声,只用一双秋波脉脉地瞟着他,重光向她贴近了些,他的眼睛燃烧着,行动却依旧镇定而从容。一阵阵温暖芬香的气息,柔柔扑在女英前额,她快要站立不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最快更新金缕鞋最新章节! 重光抬起右手,移过女英脸颊,却没有碰触。女英有一丝失望,可重光的手还在移动,终于落到了鬓发间。他用掌心在女英头顶轻轻一按,悄声道:“你又长高了。”女英昂起脑袋,刚想说什么,便觉重光的掌力加重了一些,然而这种加重又极为微妙,绝无半点压迫感,只是按住,又朝左右隐隐一转。正因这一按一转,呵护的意味荡然无存,倒含了几丝暖昧不明的情愫。 二人朝殿外走去。宫女们安静地行礼,又一一溶入长廊影深处。女英默然前行,唯有足底金缕鞋发出“噼啪”、“噼啪”轻响。她自觉不好意思,便收慢脚步,又暗中踮起足跟,企图将声音减低。重光瞧在眼里,只是微笑,过了一会才问:“几时出宫?” 女英低声答:“就是……今夜罢。” 一言既出,二人各怀心事,再次陷入沉默。宫中一切皆有法度,纵然是皇后母家入宫侍疾,也不过每月一回,每回逗留三日而已。时辰将至,周家的车轿想来也快到了。女英咬住嘴唇,将脚步放迟一些,重光就在身边,她能感受到他每一下的呼吸声。当他缓缓吐气,她便忍不住去吸,温热气息流入喉间,在少女的小小胸膛中辗转,再徐徐送出,就新添了一缕甜馨。甜馨的气息袭向重光身体,钻进他的口鼻,于是形成一种无言的身体交流,微妙、隐秘,而又安全。 长廊眼看将尽,两旁庭院变白了一些,女英侧目望去,见一轮月亮趴在梅树上,正是重光与娥皇同植的梅花林。她忽感心口刺痛,方才的甜香荡然无存,头脑一热,向前冲出两步,金履鞋的木底发出刺耳“嗒”、“嗒”声。女英含着泪,心想:“走罢。走罢。”整个后背却又陡然僵直——是重光,他注视女英背影,一字字地说:“子时三刻到后花园来,我有话同你讲。” 他转首离去。女英怔立于原处,摸一摸脸颊,恍惚间只道做了一场大梦。然而确又不是梦,她回房等了许久,也没有宫女来通知登车离宫事宜。漏壶一点点地滴着,转眼已到子时,女英蓦然跳起,在房内四处摸索。她慌乱地翻开脂粉盒,却惊觉那种“沉檀”唯独娥皇才有。她丢开盒子奔到镜前,幸好双唇色泽犹在,女英长舒一口气,匆匆整理完鬓发,披一件纱衣,便悄然带上门出去。 月光似水,蜿蜒着淌在庭院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更浓,霜露也更重。因着皇后病势,镇日的轻歌曼舞暂止,这金陵皇城便难得生出一层庄严与肃穆。女英踏住月光,猫着腰,在花林间一步步穿行。沙沙叶声落在耳内,倒令她模糊忆起十年前娥皇出嫁的那一天。她当时才五岁,钻在人群中,奋力昂起小脑袋,也只能瞧见如火一般赤红的裙裾。重光执着娥皇的手,二人每踏出一步,衣袍皆在不停抖动,正如今晚满天的叶声,沙沙的,瑟瑟的。 女英正自出神,忽觉右臂被轻轻一牵,却是薄纱衣勾着枝条,挂出了一道口子。她朝旁边闪开,却并不紧张:此处虽难走,半夜三更却绝不会有别人来,只要一鼓作气潜过去,就能接近瑶光殿南侧,那正是后花园所在。 女英倚着墙根,喘一口气,又拂去身上的零乱花瓣。后花园已近在咫尺,不过还隔一堵高墙罢了。只要迈上台阶,绕过拐角,再拾阶而下,便能从月洞门溜入园中,而今夜的小小冒险,自此也就结束了。 女英屏住气,伸出右足,踩上石阶。谁知那汉白玉阶颇为坚硬,金缕鞋底敲于其上,竟传出“嗒”的一响,在深夜里听来格外清亮。她心肝儿一颤,赶忙缩回脚,不远处的西偏殿隐透灯光,定然是宫人在值夜。女英按住胸,只觉扑通扑通乱跳,她不敢再试,却又不甘就此罢休,百般思量之下,忽心生一计,于是弯腰除去金缕鞋,提在手中,只用一双穿着鸦头袜的莲足,踏着玉砖前进。 秋雾朝四处流动,木叶在风里轻摇。女英的脚步柔软而安静,只是每踩出一步,就有凉意沁入足底。那些古老而华贵的砖石,不知目睹过多少宫闱旧事,萦积着的,也是不一般的寒凉。女英哆哆嗦嗦地走,轻薄的纱衣内,每一寸肌肤都渐渐冷透。 银光隐入云堆,女英沿着高墙,终于折到月洞门口。她双足冰凉,然而脚底依旧是石径,只能咬牙继续向前。她摸进后花园,只觉眼前一暗,又陡变得明亮——桂树底遥遥坐着一人,白袍玉带,相貌清俊,俨然正是重光。 女英奔出两步,又倏然而止,她依旧提着那双金缕鞋,一时间竟踌躇不定。重光也已立起相迎,二人隔了几步站定,四目交投之下,均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又一阵秋风拂过,女英抵受不住,抱紧双臂,牙关轻轻打着战。就在这时,她依稀瞧见重光唇齿一动,似乎念了两句话: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女英听不真切,茫然问:“什么?”重光却住了口,只是面对着她,张开双臂。女英脑中轰然一声,无限喜悦翻腾,犹如正月十五的烟花,纷纷炸裂开来,一颗小小的心儿被撑得满满实实。她什么都不再想,甩开手中金缕鞋,嘤咛一声,便扑入重光怀里,二人在桂树底下拥作一团,而那双金缕鞋,也早被远远丢入了黑暗中。 这实在是一桩旧事,闪着隐诡的光,深藏于宫殿一角。它也确是一桩秘密,当时并无一人窥见,可又有谁能料到,千年之后,它将会家喻户晓。甚至……每一层面纱都被无情地撕开,每一处细节都被津津乐道。 女英闭着眼,只觉缥缈如置身云端,竟是从未有过的欢.愉。重光喘.息着,将脸埋在她鬓边,二人相.叠.相.依,重光的温热一点点浸透女英,她又开始发抖。正值情.浓之际,她忽又想起重光先前口里念的两句话,便咬.住他耳垂,昵声问:“方才……你念了什么?” 重光握住她的手指,一笔一笔,在掌心写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女英轻噫一声,拍开他手,便欲挣脱。重光哪里肯依,紧紧抱住道:“这是专为你作的,不能不收。”女英咬着牙说:“不稀罕。又不是第一回。别人……可比我多得多了。”重光笑道:“原来因为这个,你放心……以后我每天写,专替你写。”女英揉一揉鼻子,重光又搂着她温言道:“这几日先委屈一下你,秋夜里冷,且多穿几件衣裳。等你姊姊好了,我便去告诉她,以后咱们三人在一处,永远也不分开。” 女英有些吃惊,也有些感动,低声问:“可以么?”重光道:“自然可以,只是眼下还须隐秘些。”女英凝望着他,目中浮起信任的神色,点了点头。二人又缠绵一会,便恋恋惜别。女英扶着树干,满地寻找,好不容易才在暗处瞥见那双金缕鞋——一只鞋头戳进泥地里,另一只鞋肚朝天,早已是横七竖八,错位到不成模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完) ,最快更新金缕鞋最新章节! 自那一夜后,女英便不曾再出宫。宫人们的嗅觉最是敏锐,谁也不道破,只默默侍奉着她。周家仿佛也察知了些消息,纹丝不动,更不来迎接。女英成日待在房内,一逢深夜,就去后花园与重光幽会。房中的名贵器物越来越多,就连那南唐最美的沉檀胭脂,她也拥有了。 这日晌午倦怠,女英信步出门,在长廊中游荡,无意间却瞧见娥皇的寝殿。她想起初夜时重光的承诺,又忆起多年来娥皇的怜爱,心头不由百味交加。她止住宫女的口,提起裙摆,溜入殿内,蚕茧依旧静闭,娥皇还在熟睡中。女英抱膝坐于床边,听着帐内娥皇沉沉的呼吸声,叹一口气,双足垂下,却忘记了那双金缕鞋也在缓缓滑落—— “啪嗒!” 女英吃一惊,蚕茧猛然一颤。娥皇呻吟着问:“谁?——是谁?”床幔中探出一只惨白枯瘦的手掌,女英尚不及回避,娥皇的脸已露了出来。她一眼望见女英,神色极为诧异,冲口便说:“哦?你怎会在这里?” 女英忙不迭跳下床,将双足套入金缕鞋,一时只觉耳根和头皮都在发热。娥皇注视着她,容色渐渐改变,良久才又问:“你……来了多久?” 女英垂下头,低低地应:“一直都在。” 娥皇沉默了,女英抬起脸,刚想唤一声“姊姊”,娥皇却淡淡地说:“我累了,走罢。”女英还想解释什么,娥皇已缩回蚕茧中。床幔还透着一道缝,她也不去拉扯,只翻了个身面向里壁,背朝着女英,无论再怎么呼唤,她也始终没有出过声。 冬日很快降临,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满庭梅花陆续开放。这每一株梅树都是重光与娥皇亲手种下的,却亲眼见证了娥皇的死。娥皇死在最冷寂的夜里,听说在死前,她终于开了口,示意将那柄御赐的烧槽琵琶用来陪葬,又取下贴身的约臂玉环,亲自与重光诀别。谁也不晓得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重光大病一场,从此郁郁了三年。他抚灵痛哭,直至形销骨立,又疯了一般地为娥皇书写,先写《昭惠周后诔》,又写《挽词》,字字情真意切,当真是见者悲叹,闻者流涕。 三年里,女英默默守着重光,不言,不语,也不离去。宫人们时常瞧见她,容色是沉静的,窃窃讥议犹如无数支锋利箭头,自四面八方飞来,暗暗的、锐锐的,却全然戳不破她的心。 重光渐渐能站起来了。一日清晨,他吩咐宫女卷起玉帘,几线阳光笔直洒入眼中——窗外竟又是大好春天。重光似乎想通了什么,唤来女英,握住她的手,切切说道: “我从没想过要当国君,却还是当了。我也从没想过要辜负她,却还是辜负了……我既已辜负她,又怎能再辜负你呢。” 女英终于戴上了绚烂的凤冠,这一戴,便是七年。那是南唐疆国的最后七年,整座金陵城笼在一场迷梦中,就像千万张蝶翅卷过大地,激起短暂而又快活的风,一切都奢华到极致。重光与女英不约而同选择了遗忘——在纸醉金迷里遗忘,在花间柳亭里遗忘,在酒酣耳热里遗忘:重光对女英的宠爱,甚至远远超过了当年娥皇。 直至大宋的铁骑长驱而入,一切才戛然而止。白旗从宫城升起,一切浮光掠影的梦,也碎成了粉屑。 重光满身缟素,高举双臂,捧着降表跪于殿堂中。昔时的歌舞凤箫,早已化成一声声呜咽,血腥味自四面八方钻来,掩盖住了金炉的残香。 女英卷起衣袖,拼命地翻,将寝殿翻了个遍。她什么都想带走,可却什么都带不走——宋兵只允许她携一口顶小的箱子,至多也不过能塞两套薄衫。她喘着粗气,掀开床头暗格,暗格里躺着一双陈旧的金缕鞋。女英抖抖地端起它,放入小箱子内,又郑重地落了锁。 重光与女英在马背上颠簸了很久,才来到北方,那是大宋的国都,名字唤作汴梁。他俩双双被运入皇宫,在众目睽睽下参拜大宋皇帝。当那黑脸膛皇帝缓缓念出重光封号——“违命侯”之时,他俩分明听见四处压抑着的嗤嗤笑声。 自那日起,重光便终年住在一幢小楼中,身边只有女英陪伴。北国的生活粗砺而又寂寞,重光什么都不会,就唯有写词。他日复一日写词,只是并非给娥皇,也不再给女英,而是给他的故国。违命侯的文字在汴梁城上方飘荡,飘入千门万户,飘过大街小巷,甚至随处都可听见有人在吟唱。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或许人都需要一些刺激。若那刺激来自七情六欲,便变得尖细而凄厉,如一束丝绳,系住沉重的命运,颤颤悬吊在风里。若那刺激来自破碎的时空,便会化成最深远的悲恸、最殷切的呼喊,哪怕是敌国子民,心中也一样会响起热烈回声。 这回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它实在是太响了一些,而同情与怒火,往往是并存的。在那些幽蓝的汴梁的夜里,重光与女英常常失眠,他们瞧见黑魆魆的高墙影子,以及城楼上涌动着的大宋的旗。重光一遍一遍唱着亡国的歌词,又抚窗哀哀地哭,女英紧靠着他,她的衣衫朴素而简陋,十个手指生出老茧,唯有脚底还踩着那一双旧金缕鞋,它本是压在箱底,被当作最珍贵的记念。现如今……就连鞋面织线花纹也已黯淡不清了。 重光总归要死的,只不料死亡竟来得如此突然——他甚至都没能活过第四个年头,甚至都没能活过第三年七夕。七夕正是重光生辰,新即位的大宋皇帝派人送来一壶御赐美酒,酒里有药,服下以后“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因此这药便唤作“牵机”。 重光饮酒前还回过头,朝女英笑了一笑。女英盘膝而坐,见他似有难得的高兴,便也报之以一笑。她浑然不懂个中玄机,直到见他嘴角流出黑血,才惊跳起来。她跌跌撞撞冲下床席,扑到重光身边,而他已手足抽搐、全身蜷曲。女英疯狂地抱紧他,去舔他口唇边的血,发出长长的悲哀的叫声。天旋地转间,她侧过头,却一眼瞥见了散落在旁的金缕鞋,它们依旧东一只西一只,依旧错着位,仿佛永远也不会有摆正的时刻—— 鞋子摆错了,错了也就错了,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只是……人的位置若错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