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明珠》 第1章 前尘 春寒料峭,冷风袭人。 梁国后宫,一处毗邻冷宫的僻静宫苑,突然闯入大队披坚执锐的羽林军,没等院内几个扫洒宫人回过神,便被倏然而至的黑影淹没,转瞬没了声息。 原本静谧的院落,四处充斥着一抹冷厉与肃杀。 …… 雕梁画栋的宫殿内室,光线被刻意挂起的苇席严严实实拦在屋外。 大殿正中,十几盏仙鹤铜灯燃着烛火。 明明灭灭的灯影下,一名年轻女子被身后仆妇反剪双臂,狼狈不堪地压跪在地上。瞧她身上那件单薄寝衣和披散在身后的零乱发丝,显然是刚从睡榻上被硬拖了过来的。 “昭、昭媛娘娘?!” 望着面前被众宫女簇拥,端坐在主位、着锦戴金的美艳妇人,女子惊魂未定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随即,她仿若寻到了主心骨,挣脱桎梏,慌忙膝行至妇人腿边,“娘娘!娘娘!奴婢究竟哪儿做得不合主子意了?好端端的……娘娘怎的突然这般待奴婢呀?!”女子满面委屈,拽着妇人的裙角哭诉了起来。 往日那张清丽的面孔,现早已狼狈不堪,泪水粘着发丝贴在她惨白的面庞上,宽大的寝衣有些挣开,露出了里面明显耸起的小腹。 这名跪坐在地上身怀六甲的女子,便是梁国后宫中一位出身卑微,却唯一有幸怀上梁帝子嗣的嫔妃——简芳仪石珠儿。至于那高高在上的华美妇人,则是石珠儿的旧主,宫中少有的几位高位嫔妃之一,娴昭媛石文婧。 石珠儿幼时被卖入信国公府为奴,自小就跟在府上小姐石文婧身边。之后齐王继位,石文婧参选入宫,作为其贴身侍婢的石珠儿便也一并进了宫。 石文婧有一堂姐,先为齐王侧妃,后获封贤妃,姐妹二人效仿娥皇女英,随侍帝王左右。然而,随着宫中群芳汇聚,石家姐妹侍君数载却久未有孕,以贤妃为首的石氏一派日渐势衰,为防宫权旁落,这才选中了身具“宜男之像”且性情柔顺的石珠儿,打着借腹生子的主意将其送去搏宠,盼着她早日诞下龙子,为信国公府在后宫及朝堂增添分量。 坐在上首的石文婧,此时正眼含复杂看着石珠儿狼狈的样子,并不做声。在察觉到衣袖被身后宫女轻拉了一下,这才面色微动,清了清嗓子肃声道:“你还敢问怎么了?莫不是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本宫会闲着没事跑这儿来寻晦气?!” 冷厉的话语似冰刃一般,刺得石珠儿猛地打了个哆嗦。 莫非……是梁帝前阵子私下与她说,待日后腹中孩儿诞下,不用按照宫里规矩另择高位嫔妃养于其膝下,而是特许她亲自抚养皇嗣的事被石家知道了,这才来敲打她的? 忙仔细着措辞,恭敬回道:“奴婢……奴婢的身份奴婢自己明白,哪敢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呀。若不是得了主子们的看重和提携,奴婢哪有机会服侍万岁,过上今日锦衣玉食的生活。奴婢始终记得娘娘的大恩大德,一直都安安分分地守着这方小院,至于其他的——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没有做呀!” 虽说石珠儿回话时战战兢兢,声音都带着些颤,可这一番话她说得却当真是发自肺腑。 那天梁帝才刚就此事跟她略提了几句,便被一向怯懦怕事的她想着法儿把话岔了过去,也就是因着这件事,当晚拂袖离开的梁帝自此再未探望过石珠儿。 “哼——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呀。”望着石珠儿那副诚惶诚恐又老实恭顺的模样,石文婧眉头一挑,冷哼了一声,倒也没有了一开始那咄咄逼人的势头。可随后,她又马上话头一转,带着几分怀疑问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不是你在皇上跟前说了些什么,他怎会冷不防地探查起你的身世来?” “难道……你是想在出身上动手脚,给自己抬身份不成?!”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这事……石珠儿也是头回听说,可听完后她立刻便明白事情有多棘手。当初,她之所以能在众多婢女中脱颖而出,被石家所选定,除了本身柔顺安分的性子和宜男的面相外,孑然一身只得依附于国公府,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若是这出身改了,石家……石家又怎会放过一颗无法完全被其掌控的棋子。 想到这儿,石珠儿心下一凛,隐隐环护在小腹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昭媛娘娘,奴婢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了,脾气秉性如何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奴婢对您绝无二心,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奴婢当年被卖进府里年岁尚幼,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还能寻得到亲眷呀。奴婢宫女出身,这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抬身份非同小可,唬得了一个两个,却唬不了整个后宫啊!” 看着石珠儿回话时那战战惶惶的模样,石文婧勾了勾嘴角,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这么说,你……倒一直都是安安分分的喽。” 说完,她饶有兴味地端详起玉白杯沿上,刚染上的一抹艳色唇脂。 “还求娘娘明鉴啊!” 石珠儿一面说着,一面将身子缩得更低了:“奴婢自小就跟在娘娘身边,得您的教导和恩惠,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安分守己、老实忠顺,便是奴婢安身立命的根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这些早就已经深深刻进了奴婢的骨血之中!” “娘娘自幼便知人明理,定是知晓奴婢的一片赤诚忠心!” 毕竟在石文婧身边伺候了近十年,深谙其脾性的石珠儿,自然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判断出这位主子的情绪,察觉到她一开始前来兴师问罪时的气焰已逐渐散尽,石珠儿赶忙趁热打铁,摆出了一副卑微恭顺的姿态来表忠心。 果然,石文婧面上虽未有多大变化,眼底的那丝满意却是毫不作伪,“本宫自然明理聪慧,你的忠心与否……本宫也自会探明。” “娘娘!” 瞧着石文婧黛眉微展,气势渐归平和,仿佛忘记了今日的来意,身后那个拽过她衣袖的宫女心里“咯噔”一声,忙上前压着声道:“昭媛娘娘,这时候可不早了,贤妃娘娘那儿——还等着您回话呢……” 石文婧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才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了一丝恼怒与犹豫。 见她这幅模样,那宫女还有什么不明白,只得隐去眼底的不耐,凑到她耳边循循劝慰道:“奴婢知道您和简芳仪自小在一起长大,感情不一般,早就不当她是寻常的下人了。可这情谊再深,也抵不过上面的一句话呀。校事府这次漏出的消息非同小可,如若是真的……那可是要引起轩然大波的,别说是国公府了,就是寿康宫和祥宁宫那两位,不也坐不住了吗?” “这往日情分与石家多年的经营相比——孰轻孰重,想必娘娘比奴才更清楚。” 那名宫女面色平静细细说道着,心里却不禁暗暗敬佩起这位贤妃娘娘果然料事如神,知道她这堂妹素来外强中干,对待亲近之人更是嘴刁心软,这才暗中叮嘱自己一定要盯着这位主子,免得她到时感情用事,扰了大局。 “至于简芳仪……” 宫女眼含深意地瞧了一脸迷茫的石珠儿一眼,“她自己不是也说了么,依靠着您她才有了现今的一切,从小小宫婢荣升帝王妃妾,坐享荣华富贵,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呀。既然从石家这儿平白得了这么多好处,即便她今日命丧于此,也算是还了娘娘您的恩情了……” 哪怕前面一番话听得石珠儿云里雾里,这最后一句……她还是听明白了:今日石文婧这般气势汹汹,带人破门而入,原来——竟是石家要取她的性命! 傻!她真是太傻了! 竟然还心存侥幸,以为今儿个这位主子只是听到些风言风语,怕她仗着有孕便心思大了,这才逞威风前来敲打她。 竟然还觉得所怀龙胎就是她的护身符,谁都可能对她出手,唯独石家不会! 腹中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心中的起起落落,重重踢了她一下。这一脚,却仿佛踢醒了石珠儿,让她原本慌乱的心猛然间平静了下来,头脑也立时清明了许多。 “求娘娘救救奴婢!求娘娘救救奴婢啊!”石珠儿一面一手紧紧护着肚子,一面抱着石文婧的腿哭求了起来:“奴婢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忌讳,竟惹得主子们这般生气。就算……就算是主子瞧着奴婢不中用,不愿再留着奴婢了,也要等到奴婢瓜熟蒂落的时候呀!” “奴婢这胎可是万岁的第一个子嗣——从后宫到前朝,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听了她似哀求,又似意有所指的一番话,石文婧身后那名宫女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至于石文婧,一向对外张扬跋扈,对内却又嘴硬心软的她,竟对自小相依长大、半仆半友的石珠儿那悲怨的哭声置若罔闻。 在身后宫女不断地催促下,她终是低垂着眉眼深深叹了口气,道:“唉——珠儿呀,不是我不救你,事到如今……你,还是认命吧……” 此话一出,石珠儿仿佛坠入冰窟,周身寒意一直渗到了骨头里。 而那个早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宫女,却一脸喜色,忙朝着周围示意了起来。 随着“啪啪”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十几个身形健硕的仆妇立即从殿周的阴影中走出,瞬间将石珠儿围了起来。 没等她缓过神,便被几张结满粗茧的大掌拖至殿中,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挣扎间,她看见上座的石文婧有意背过身去,至于刚刚那名不断插话的宫女,则端着碗早就冷掉的汤药,眼含恶意地朝着她缓缓走来。 石珠儿眼睁睁看着那碗药,一滴不剩地灌入自己口中,随后便被一方揉作一团的帕子,将口塞了个严严实实。无力反抗的她眼神中透着愤恨与无措,喉咙因被堵只能发出“呃呃”的嘶嗌。腹中突然袭来的剧痛,让她本就惨白的脸一下子拧在了一起,只得无助地倒在地上蜷缩扭曲、哀嚎挣扎。 原本晶亮的杏眼渐渐散了神,只透出带着冷然的绝望与悲愤。 一抹猩红不知不觉溢出了裙角,在宝蓝色的地毯上,染出了一株越开越大的赤黑花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今生 望着铜镜中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青稚面庞,珠儿不可置信地大睁着双眼,雾汽蒙蒙的眸子中,渐渐浮上一抹恍如隔世的沧桑——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脑海中,那些突然涌现的画面,如同书页般在她眼前一页页翻过。于回忆中不断浮沉之间,珠儿仿佛坠入了一场缥缈的梦境…… 在梦里,她看见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几经辗转被卖入一户深宅大院,跌跌撞撞、辛苦维生;在梦里,她看见被派去偏院做苦工的小女孩,柳暗花明,白日做活,夜里跟随药室的师傅一道识字、念书;在梦里,她看见意外获贵人青眼的小女孩,从粗使丫头晋为贵人身边一等丫鬟,一时好不风光 。 至于后来…… 摸了摸镜面上,那张逐渐与回忆重叠在一起的小脸,珠儿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微垂的眼眸中映着满是嘲讽的冷笑:后来?呵——后来那个傻子便一心一意地伺候着她的贵人主子,跟随她从国公府走入大梁后宫,在波谲云诡的深宫之中披荆斩棘、步步为营,直到…… 直到之后的有一天,已位居九嫔高位的主子,突然愁容满面地找上了她…… 再然后,那个只知服从的愚忠奴婢,便在主子的有意安排之下,上了龙床、封了妃嫔、获了圣眷、怀了龙种。 明知这一切暗含着深深的算计,明知自己和腹中骨肉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可在珠儿的内心深处,除了对孩子怀有深深的愧疚与不舍外,却无半点不甘愿。哪怕她早就明白,孩子诞下后——留子去母可能就是她的最终下场! 这般义无反顾,为的——不过是那两个在她心里分量沉重的人呀! 想到了那个她愿为之付出一切的贵人主子——信国公府三小姐、娴昭媛石文婧,珠儿猛地闭上了双眼,眼前虽是漆黑一片,思绪中却是满目的猩红…… 还记得那日正逢梁帝离京,后宫虽有太后坐镇、三妃协理,却也算得上是群龙无首。 天将亮,整座梁宫尚浸没在一片沉寂之中。平日最厌早起的石文婧却在这样一个清晨,突然带着群人气势汹汹闯入她养胎的小院,一番莫名的盘问之后,直接一碗药了结了她的性命。 若不是在被灌药时,她看见早已因“不忍”,垂着头背过身去的石文婧,无意间侧身所现出的那半张脸,珠儿竟不知道,素来纸老虎一般色厉内荏的主子,竟如宫里那些佛口蛇心之人一般,眼底隐着仿若暗狱修罗般冷厉阴鸷的寒光。 看着石文婧那从未让她见过的可怕眼神,珠儿这才终于明白,向来对她和孩子关照有加的贵人主子,今日却一反常态、步步紧逼,原来不是像表面上那样,是由于国公府的临时变卦不得不依令行事,而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要除掉她! 为什么?为什么?! 要我帮忙搏宠的人不是你吗?求我替石家生孩子的人不是你吗?! 为什么最后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般对我的孩子?! 一想到自己血流殆尽,魂魄渐渐脱离肉身时,所看到却又无力阻止的那一切,珠儿便又是一阵心如刀割、肝胆欲碎,恨不得立刻冲到那女人面前,撕开她的胸膛,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心! “噔——”手中的铜镜跌落在地上。 被自己刚刚映在镜中模样吓了一跳的珠儿,猛地将镜子丢开,立在原地怔愣了一下。随后却又缓缓走了过去,将铜镜拾了起来。 是了,这么一张童稚纯真的面庞,怎么可能有着那样一副如厉鬼般狰狞的神情,也难怪就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摸着那张温热的小脸若有所思,珠儿嘴角微弯了弯,露出了一个八岁孩子才该有的灿烂笑容。 没错,八岁的孩子。 亲眼目睹自己因强行催产血竭而亡后,那历经九死一生,终是平安降下的一双子女,最后却依然难逃石文婧的毒手。男孩被她命人活生生溺死在水盆中,留下来的女儿不仅要承受早产所造成的身体病弱之苦,以后更是会陷入龙凤双胎龙死凤生的不祥境地。 已变成一缕幽魂的珠儿悲愤不已,只觉得地上那一滩鲜血仿佛活了一般,蔓延扩大,逐渐将她吞没…… 等她费力地张开眼睛,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孩子时,再一睁眼,面前的一切却彻底变了样。 谁又能想到,瞬息之间,已血崩而亡的珠儿,竟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地方——信国公府在京郊的别庄。 就是在这里,她阴差阳错得到了石文婧的看重,从最末等的粗使丫头,一步登天成为国公府小姐的贴身侍女。 自此之后,她便身不由己地朝向那条不归路越走越远。 定是老天爷看她上辈子活得太窝囊、太糊涂,定是老天爷怜她一双子女或无辜枉死、或形孤命舛,竟将她送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十年前,珠儿遇见她命中“贵人”的那一年。 很多事情,尚未发生…… …… “珠儿,镜子寻到了吗?三姑娘那儿着急要呢!” 屋外传来的叫声,将珠儿的思绪猛然间从回忆拉到了现实。顺着声音望去,一个身着藏青色半旧衣裳的小丫头,正一把推开半掩的房门,向屋内迈。 “哎——你怎么端着个镜子傻站在那儿呀?看你到库房去了半天不见回来,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小丫头急匆匆闯进屋,待看到自己记挂着的好友安然无恙,只是一个人呆在屋里发愣,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安稳落下,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略带着微喘说道。 回过神来的珠儿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进屋的女孩儿。直到来人皱着眉、明晃晃立在她面前,这才恍然道:“是……珍儿呀,你怎么寻来了,我这儿……正准备回去呢,叫你担心了。” 神情虽与平时一般无二,但那微颤的羽睫,却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眼前的女孩名叫“珍儿”,和她一样,都是信国公府上最末等的粗使丫头。她们两个人年岁相近,又是同一批被卖入国公府的,相处之下二人很快便成为了好姐妹。 珍儿活泼外向、粗中带细,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当初她俩同被派去偏院,之所以能趁着夜里偷偷溜去药室的路老大夫那儿识字念书,全多亏了性子活泛的珍儿在里面拿主意、牵线运作。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儿呀,脸颜色看上去也不太好。”敏感地觉察到珠儿的些微变化,珍儿面带关切地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也不烧呀。是不是……拿钥匙的时候,那个胡婆子又说了什么怪话了?哼——这个刁老婆子,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还真当她是这里的土皇帝了!” “没有的事——” 乍一眼看见多年未见的旧友,珠儿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神情有些恍惚,倒叫珍儿误会了。 怕她再多想,珠儿赶忙解释了起来:“胡婆子这会儿正忙着推牌九呢,哪有什么闲工夫再分神搭理我呀,略问了两句就直接掏了钥匙来。要是搁往常咱们来库房,她哪一次不是亲自跟来,从头盯到尾,怎么会放心就让我一个人过来。” 语毕,她向门口张望了一下,见屋外空无一人,便又小心翼翼地伏到珍儿耳旁,压着声道:“有些话……以后可别再这样随便说了,万一被谁传了去可怎么办。” “胡婆子可是二夫人亲自派到庄子上的主事人。这天高皇帝远的,一些事情……她可以不必禀了主子,直接做决断!” 信国公府上三小姐石文婧染了水痘,未免府内其他人被传染,其继母二房夫人高氏便将她暂时移出了府,送到京郊的别庄上养病。 临行前,高氏将石文婧身边原先的丫鬟婆子,全都以“伺候主子不利”为由,或是发卖掉、或是撵去了别处。随行的一众仆从中,除了几个主事的婆子和内院丫鬟是从高氏院子里被直接拨派来的外,剩下的——竟都是像珍儿、珠儿这样,临时从其他地方抽调来,没经过什么细活的粗使丫头。 明着,是这高氏慈母心肠,关心继女,帮着惩治了怠慢主子的刁奴不说,还不放心地特意派了身边伶俐人来亲自好生照料;暗着,不过是那继室容不下先前原配夫人所出的嫡长女,拿了由头来刻意削减其羽翼,意图拿捏、控制她。 除过石老夫人亲自派来给三姑娘看诊抓药的路老大夫外,别庄的一众下人中,唯有身为二夫人亲信陪房的胡婆子地位最是尊崇。 至于这庄子上唯一的主子——三小姐石文婧,别说她现在病病歪歪的,想主事也是有心无力,就算是她病好了,原先身边可用的人一个都没跟过来,想往庄子外递句话都困难。 也难怪珍儿说胡婆子是这里的土皇帝了,毕竟——最大的主子都要任她拿捏呀。 “看你这么紧张兮兮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这不是瞧着四下里无人,就咱们两个嘛。”珍儿大大咧咧地说着,顺便帮着珠儿将几个箱笼归置好,“收拾好东西咱们就赶快回去吧,三姑娘那儿等会儿醒来了,可不能没个人伺候。” “唉?你刚不是说三姑娘着急要镜子吗,怎么她还未起身……” 见珍儿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睛,珠儿心下了然:哪里是什么三小姐有事呀,分明是珍儿见她久不回来,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打着三小姐的旗号前来助她脱困呢。只得哭笑不得地轻戳了戳她粉嫩的脸颊,道:“你呀——” 珍儿一边歪过脑袋躲着戳过来的手指,一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哼——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呀。” 两个姑娘整理好库房,便相偕往三姑娘的住处走去。 一路上院子里静悄悄、空荡荡的,一个仆从都未见到,除过两人的嬉闹声,便只剩行走在石板路上时,脚踩过枯叶发出的“噼啪”声了。 正待珠儿心里思索着,一会儿见到石文婧,该如何隐下心中汹涌的恨意,面色如常地去伺候这个自己前世的仇人时,一旁的珍儿却在此刻突然停了下来,原本嬉笑的情绪渐渐淡去,面上逐渐被一抹欲言又止的犹豫所取代。 “怎么了?”扭头看向落在身后的珍儿,珠儿面带疑惑,担忧的眼神中一抹慌乱一闪而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再遇 珍儿眉头紧了紧,对上珠儿那满是担忧的目光,终是心里下定主意,正色道:“珠儿呀,有些事……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了,可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本想着你平日除了干活,对其他的事向来不怎么关注,怕你有些话乍一听不太能接受的了。可刚刚听你说起了胡婆子的事,显然也是明白这个中利害的,这话——我也就能放心地说了。” “三姑娘被群仗势欺人的奴才压制着,确实可怜,可她再可怜也是国公府的主子、小姐,总比咱们这群朝不保夕的奴才强。我知道你没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关照三姑娘纯粹是出于心善,可凡事要量力而行呀。咱们这些个奴才还是不要太出挑的好,老实做好分内的活就行了。” “虽说你只是个没什么根基,光会埋头傻干活的粗使丫头,平时不太有人注意得到。可像你这样事事替三姑娘鞍前马后的操劳,迟早会刺了那些人的眼!” 听着珍儿语重心长,却又亲切鲜活的念叨,珠儿眉头一舒,原本高悬着的心稳稳落下,一抹暖流弥漫在心房。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就是……有时候看着三姑娘那样,心里不太落忍罢了。” 话一说完,她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呵——倒也是我魔怔了,一个奴才,哪里来的资格去同情堂堂信国公府的石三小姐呢……” 上一世,她和珍儿等人被临时抽调到别庄。 不知怎的,第一眼看见自幼丧母、重病无依的石文婧,她竟生出了一丝怪异的同病相怜之感,以后在伺候这位三小姐时,便比旁人多了几分真心。 国公府上素来捧高踩低,没有生母照料、兄弟帮衬的石文婧,又一向不受重视。庄子上的奴才们,在对待这位被“贬黜”离府的失宠小姐时,便都默契地带上了三分敷衍。 哪怕珠儿只是尽心尽职做事,长此以往,两相对比之下,也渐渐显得扎眼了起来。 几个掌事的婆子们本就是二夫人的人,看见有人这般不识趣地“讨好”石文婧,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而她在被那些人有意地刁难后,非但没有吸取教训,反而心里越发地同情起这位三小姐来。原本对她只是三分上心七分同情,慢慢的竟变成了实心实意,暗地里没少帮着石文婧劳神费心。 作为好友的珍儿,对于她的这般处境自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类似的话,私底下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可道理她虽然都明白,却还是不免暗自责怪珍儿为人太过势利,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为身处困境的石文婧做些什么。 随着她不顾珍儿的劝阻,一次又一次地无视风险偏帮石文婧,两人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大。 等到这位三小姐在她多次的涉险协助下,如愿获得石家老夫人的看重,重回国公府时,石文婧便念着珠儿当初不畏刁奴威势,对自己悉心照料、竭力相助的情谊,求着石老夫人将她收作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 原本最末等的粗使丫头,一步登天,竟成为了国公府小姐的贴身侍女。 当时她这一身份的转变,不知引来了多少奴婢们的羡慕和妒嫉。 而她也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渐渐失了本心,为着新得的身份洋洋得意,满心满眼全是那个给了她这一切殊荣的贵人主子,眼中再也容不下身边的其他人了…… “珠儿?珠儿?!” 看着珠儿低垂着眉眼,胸口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 珍儿担心她是一时间钻了牛角尖,情绪太过波动,忙关切地拉过她的手,宽慰道:“今日这些话,就当是咱们姐妹之间的闲聊,不用太往心里去。一个人心地善良、做事勤恳认真没有错,遇事自保也是人之常情。识清身份但不要妄自菲薄,努力积极但也别妄自尊大。” “勿忘初心便好,我——总是能护住你的!”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珍儿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简简单单的十多个字,却重重地敲进了珠儿的心中。 这句承诺——珍儿在上一世就已经做到了! 仔细想想,她当初为了帮助石文婧,偷偷所做的那些事,自以为天衣无缝,可现在看来手段却有些稚嫩和拙劣。一次两次能侥幸逃脱,三翻四次的,迟早会让人抓住把柄。若是没有珍儿在背后默默地帮着她遮掩,恐怕她的一系列所作所为,早就让庄子上的其他人发现了。 上一世的她可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石文婧不过是摆出一副病弱的姿态,说上几句或无助可怜、或感激涕零的话,就能哄得她不顾与好友多年的深厚情谊,不顾周遭险峻的形势,昏了头般忙着为石文婧冲锋陷阵。 竟还觉得石文婧纯真可怜,珍儿冷漠势力。 为了个表里不一、暗藏祸心的石文婧,将对她这般掏心掏肺的好珍儿永远的推开! 望着珍儿那发自真心的关切目光,再想想上一世的自己,珠儿心里又悔又愧,闭眼强压下即将涌出的泪水,红着眼眶问道:“珍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就不怕我好赖不分地辜负了你吗?” 听珠儿突然间冒出这么一句,珍儿先是一愣,待看到好友湿红的眸子,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道:“咱们可是好姐妹呀,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实心丫头怎么今儿个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要是有心事就和我说说,虽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可也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强……” 两人一面互道着心事,一面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便已行至正房门口。 珠儿忙擦了擦微湿的眼角,深呼吸稳了稳心绪。随后,便与珍儿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掀开门帘,一左一右控制着足步,悄声向房间深处走去。 …… 窗户紧闭,门帘紧掩,屋内混浊的空气中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苦味。 略显空荡的屋子里,虽什么家具摆设都不缺,但四周过多的留白和略显陈旧的色彩,却处处显露出过分简单的敷衍。 看着仍沉睡在榻上的三姑娘,珍儿冲着珠儿比划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端起架上的铜盆离开。珠儿回应着点点头,随后也拿起扫帚开始在屋子里打扫了起来。 动作机械地扫着青石地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珠儿回望了一下身后的床榻,在背过身去的那一瞬,心中不禁冷笑了起来:呵——若不是她在上辈子,给石文婧做了近十年的贴身侍女,对于这位石三小姐的种种习惯了若指掌,只怕……她刚刚也会像珍儿那样,被骗了过去吧。 大家闺秀的睡姿从小就被有意地训练过,个个都是规规矩矩、平平展展,出身信国公府的石文婧自然也不例外。可有一个习惯,恐怕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便是熟睡以后的石文婧,右手会不自觉地伸至胸口处,手指轻捏着被子,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双手板板正正平放在腹部。 这位三小姐,分明就是在装睡! 默默看着石文婧的伪装,上一世的记忆不断地在珠儿的脑中翻涌,对石文婧乃至整个信国公府的恨意,也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 可讨债也好,报仇也罢,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就是蚍蜉撼树。更何况上一世的石家,在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宁愿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将她这步成功走活的棋废掉,这一切——实在是太过耐人寻味。 探明真相,报仇雪恨,诸多事宜通通都要从长计议! 珠儿怕自己再继续跟着石文婧独处一室,会抑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恨意,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疯狂之举,借着要打扫外院,逃也似的避了出去。 屋外微凉的空气,顺着衣领钻进了珠儿的脖颈,她站在门口缩着脖子,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冲着院子深深呼了口气,心中翻涌着的各种情绪,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了下来…… 等珠儿将院子里的落叶打扫了个七七八八,珍儿也正端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从小厨房的方向稳稳走来。 收拾停当,两人便拿着备好的洗漱用具,一并进了屋。 在她们不算很大的动静下,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的石文婧“悠悠转醒”。见此情形,珍儿、珠儿一个忙着上前服侍石文婧净面漱口,一个取来干净的内衫,待石文婧洗漱完毕,便要为她重新换药更衣。 望着托盘上,尚冒着热气的黑褐色汤药,石文婧如往常那般,皱着眉轻摇了摇头,示意两人把药先放到一旁,待她想起了再用。 珠儿看罢,遂低头应了一声,无视两道落到她身上略带迟疑的目光,将备好的蜜饯与药碗一同搁在炕桌上,拉过珍儿便行礼退出了屋外…… …… “珠儿,你刚刚怎么没……” 珍儿的声音疑惑中带着几分欣然。显然,珠儿不同以往的表现,让她既欣慰又不解。 “适才不是说了吗,咱们就是些粗使丫头,虽被派过来伺候三小姐,可也别忘了应有的本分,老实做好分内的活儿就行了。”珠儿牵起好友的手,略带着几分赧然解释道:“以前是我僭越了。咱们只需按照管事们的吩咐,端了药过来便好,哪里用得着我这个偏院丫头,再多此一举地督劝三小姐服药呢。” “反正以前也劝了她那么多次,就没见她哪一回能痛痛快快地把这药喝下的。” 以往每每伺候石文婧用饭用药,珠儿都会在一旁不厌其烦地劝说:多用些饭,身体才能养得健壮;按时服药,身体才能早日康复。 虽说石文婧一次都没听进去过,可珠儿这份旁人没有的关心,却让石文婧对她之后的态度亲近了不少。慢慢的,一些“心里话”也开始愿意同她讲一讲了。 而正是这一次又次的主仆“交心”,才让珠儿连人带心,逐渐被石文婧所编织出的一张大网收住。心甘情愿任她所驱使,成为石文婧手中最是得用的一件工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转变 一边与珍儿浆洗着管事婆子们新分派下来的脏衣,一边回想着刚刚石文婧那掩饰不住的诧异目光,珠儿平静的面上不辨情绪,眼眸中却透过一抹若有似无的快意。 显然,就连石文婧自己也没有料到,昨日还对她照顾有加的蠢丫头,今天却突然转了性。不但没有了以往的体贴入微、嘘寒问暖,就连与她多交谈几句、多相处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 且让珠儿看看,这辈子若是没有了她这蠢人的不顾万难、竭力相助,还有谁会再帮着她石文婧往庄子外传递消息,还有谁会再为她求来祛疤养肤的灵药! 倘若珠儿没有看错,她在刚刚给石文婧更衣换药时,发现石文婧面上、身上的痘疱,好些都因抓挠而破损溃烂,日后定然会如上一世那般,落下不少疤痕。 白玉微瑕,不知对着这样的孙女,石老夫人还会不会再将赌注压在她的身上。 “珠儿,你说刚才胡婆子的那句‘孺子可教’,是不是……就是说,她以后不会再刻意地刁难你了?” 适才她们两人去内院,因着珠儿不再像以前那样,见管事们对正房的事不甚上心,便大着胆子提醒她们三姑娘那里还缺了什么、短了什么,而是从头到尾都表现得低眉顺目,在管事们提到正房的事时,也是诺诺连声,绝不置喙多事。 这一改变,不仅让周遭管事们对她的态度大为改观,就连平时对她很是刻薄厌恶的胡婆子,都不再继续恶言为难她,而是立在远处观察了她一阵。珠儿接过新分派下来的活计,不便多待准备离开,那胡婆子虽然仍板着脸表情严肃,却在珠儿行至她身边时,破天荒冲珠儿肯定地点了点头,徐徐评了句“孺子可教”。 听珍儿这么一问,珠儿手上的动作略顿了一下,随后抿了抿嘴角轻声道:“胡婆子以前对我那哪儿是刁难呀,分明是我自己做的不好,累得各位管事们成天因着我忧心操劳。为了我不惹出祸端,平白地连累了大家,这才一有功夫就来训|诫、教导我呢。” 珍儿心领神会,也回应着笑了笑。 继而又有些担心地说:“胡婆子那一关算是过了,可三姑娘那儿又该怎么办呢,你这态度突然就淡了,难免她不会心生怨恨。即使再不受重视,那也是主子呀,哪能咱们这些个奴才挑挑拣拣的。” 显然,珍儿也留意到了石文婧方才的神情。 “挑挑拣拣的又岂止我一人呢。”珠儿不以为然地说道。 “再者说了,我不过是个没经过大事儿的粗使丫头,哪能和那些从小受训,专门搁到内屋里伺候的细巧丫鬟们比。上头交代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按吩咐行事,不自作主张,老老实实干好分内的活,谁也不能说我哪儿做错了。” 珍儿听完点点头,笑道:“说的也是。这内屋里的活计,本来就不该咱们偏院的人做。那几个内院丫鬟自己看人下菜碟,躲懒推脱,把本该是她们的活儿全都分派了出去。咱们不过是依令行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真要怪,也怪不到你我的头上来。” 珠儿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后身体凑向珍儿,煞有其事的神情中泛着几分狡黠:“以后再到三小姐房中,我就摆出一副嗫嗫嚅嚅、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被谁吓破了胆儿一般。这下三小姐即使要怨,也该怨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吓人婆子。” 话一说完,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揶揄之意,嘻嘻哈哈笑做了一团…… 果然,等晚膳过后,她们再次去给石文婧送药。 一个便如往常那般,态度恭敬平和,做事谨慎干练,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药一送到便领着珠儿退下。 另一个,则表现地畏手畏脚,说话哆哆嗦嗦,在与石文婧目光相交时,如惊弓之鸟般瞬间便移开了眸子,只低头注视着自己的鞋尖,眼睛再也不敢看向他处。 至于石文婧在她们离开后,会不会安安稳稳地服药,那便不是珠儿她们能管得了的事了。 反正这药——只怕最后也都喂了里屋的那些盆景了吧。 珠儿忆起石文婧房内那几盆盆栽,讽刺地笑着摇了摇头。 很多事情,上辈子她都只看到了表面,细节上的东西却从来没有细想过:比如石文婧屋内永远散不尽的苦味,比如那几盆永远不用去特意浇水的盆栽。 别庄虽然设施陈旧简陋,比不得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可却胜在环境清幽、空气宜人。 石二夫人虽说一直不甚待见石文婧,可作为二房的掌家夫人,大面儿上的事要过得去,给旁人留不得任何说头。石文婧身为信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身份摆在那儿,该配的仆从、物什哪怕到了这庄子上,比在国公府也是只多不少。 更何况给她看诊抓药的路老大夫,还是先前一直伺候石老夫人的,医术、人品方面全都没得说,绝不会暗地里使坏,故意耽误石文婧的病情。 哪怕丫鬟、婆子们伺候地不是很经心,这衣、食、住、医方面比之寻常人家,也是好很多了。 石文婧之前的身体一向健壮,从未生过什么大病,再加上有这么好的生活条件,按理说一个小小的水痘,应该很快就能痊愈。可上一世,她的病却在庄子上拖拖拉拉地养了大半年才见好。 当时,珠儿一直认为是二夫人从中动了什么手脚。可现在来看,分明是她石文婧心中另有打算,自己偷偷倒掉了每日的汤药,故意拖延病情。 既能一直以养病为由呆在庄子上,脱离国公府上的诸多束缚,暗自去联系其外祖所在的汝州朱家,以获支持;又能等日后回府之时,拿着这件事顺势攀咬二夫人,控诉她用心险恶,指派刁奴故意慢待自己。 一石二鸟,当真是好算计! 上辈子的她,真可谓是眼盲心瞎,竟会觉得石文婧心思纯良、无枝可依,在后院受尽欺凌。不及金钗之年,便已有着这般的玲珑心思,走一步,便将之后的十余步全都盘算一遍。 只怕石文婧上辈子,真真是骗过了所有的人呀…… …… 双眸微湿地凝望着窗纸上的红色窗花,珠儿站在屋外踟蹰不前,准备扣门的小手犹犹豫豫,抬起又放下。 想到屋中所住的人,珠儿心里五味杂陈,推门的动作愈发被不断滋长的怯意、忐忑所取代。 见此,珍儿安抚地轻拍了拍珠儿的肩膀,随后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包裹在掌心,将自己温暖的体温传给了她。 在珍儿带着鼓励的熠熠目光中,珠儿终是下定决心,颤着声唤了句:“路老——” 京城的世家望族,家家都有聘用府医的习惯。府上主子们要有个什么不适,都是先寻各府府医们医治,如若病情严重,府医能力有限,方才会请宫中的御医前来相看。 信国公府上,这样的府医共聘了三位,其中路老便是专门为石老夫人请脉看诊的。 府医们平素就住在国公府外院的药室中,与珠儿她们干活的偏院比邻而立,往来很是方便。当初珍儿、珠儿与几位大夫相熟之后,便常常偷跑到药室,仗着年纪小,撒娇逗趣儿,寻他们讨要些点心、果子吃。 路老在府上只需给石老夫人一个人看诊,平常清闲的时间相对多些,又因他本身无儿无女,日子过得孤孤单单,每每在招待这两位热闹的小客人时,便比旁人多了几分热情和用心。 慢慢的,他与两个丫头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除了平时换着花样地为她们准备些零嘴吃食外,还因着忧心她们干活时受伤、生病,特意制了许多药膏、药丸,供她俩随时取用。等两个小丫头六、七岁,到了该开蒙的年纪,路老便手把手地,亲自教她们识字念书。 一大两小三个人,虽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祖孙处的还要好。 可就是这么亲密的关系,这么深厚的情谊,珠儿却在上辈子疯魔了一般,为了个才相识不足一月的石文婧,竟将他们一点点抛诸脑后。 最后,更是在成为石文婧的贴身丫鬟后,彻底抛弃了他们! 石文婧当时病愈回府,不但脸上没有落下一点疤痕,就连皮肤也因为珠儿寻来的灵药,养得更加白皙细腻、吹弹可破。多年与信国公府不再走动的汝州朱氏,也因为石文婧这个外孙女的关系,重新恢复了两家的往来。 石老夫人对着这样喜人的孙女,自然是千娇百宠,疼爱的不得了,不但申斥了石二夫人给石文婧撑腰,还将她接到自己身边,精心教养。 而被石文婧收作侍女的珠儿,也由此在奴婢们的地位中,水涨船高了起来。换了新身份的她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平日里忙得席不瑕暖,慢慢的也就将曾经的旧友们忘却了。 再过了两年,路老大夫因年迈体弱、旧疾复发,请辞归乡。临走前特意向石老夫人求了恩典,给已被他认作干孙女的珍儿脱了奴籍,带着她一道离府。 自此之后,本就渐行渐远的三人彻底分离,此生再也没有见过面。 想想路老和珍儿与她告别时的叮嘱和不舍,其实……路老一开始,是想带着她和珍儿一块离开的吧。 只不过,自己那时一心都系在了石文婧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样才能报答她那贵人主子的提拔、信任之恩,连路老的病都顾不得问上几句,又怎会在意临别时路老说了什么,珍儿欲言又止的神情代表了什么。 自己当初那副心不在焉的表现,一定寒了他们的心吧…… “怎么?攀上了高枝,就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屋内一位银眉鹤发的老者坐在矮凳上,一面躬着身,动作麻利地处理摊放在地上的草药,一面背对着珠儿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道。 听路老这么说,珠儿悔愧交加的情绪愈发浓烈,原本盘桓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见此情形,珍儿这个和事老赶忙解释道:“路老,珠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她哪里懂得什么趋炎附势呀,不过是之前太过单纯心善了,看着三姑娘的处境可怜,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哼!好一句‘孰能无情’,她这‘情’——可没往你我身上分得多少!” 路老说着便扔下手中的草药,愤愤然转过身,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着珠儿,目光不断游移在她身上,细细审视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爷孙 听了路老的话,珠儿无可辩驳,低着头呐呐不语。 而之前珍儿替她所作的一番解释,更是令她汗颜无地。 一开始,珠儿的确如珍儿所说,没有任何攀龙附凤的心思,之所以会对石文婧那般照顾,也确确实实是出于同情。可在她与石文婧的逐渐接触中,在她被石文婧纳入麾下之后,最初的那份恻隐之心,沾染上了不断生出的虚荣和欲望,慢慢变质变味,早已不再单纯。 路老的话没有错,她的情,她的义,根本没有给情深义重的好友、师长分得多少,而是十之八九都耗费在那对她“恩重如山”的贵人主子——石文婧身上了。 看了一眼站在她面前,虽满脸怒意,眼底却藏不住关切的路老,羞愧不已的珠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纠结、撕拧着衣摆的小手,掩面遮住她那张涕泪交加的惨白小脸,微微蜷起的身子随着抽泣声,轻轻颤抖着。 原本还横眉怒目的路老看到珠儿这样,似有些不忍,面上的怒意很快被一抹烦忧所取代。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地就往衣领处伸去,眨眼间,一块白色棉布手绢便出现在他厚实粗大的手掌上。 “哭什么?许你一直晾着我这老头子这么长时间,还不许我发发火儿了?” 路老一把扯过珠儿,拿着帕子便在她脸上胡乱地抹着。说话时虽依然怒气冲冲,态度却明显松软了下来。 见此情形,一旁的珍儿松了口气。随后也掏出了手帕,走上前道:“路老,珠儿她知道错了,这不是来诚心给您认错呢吗?咱就消消火儿,爷孙之间哪还能有隔夜仇呀。您这气也气了,训也训了,哭也哭了,罚也罚了,这事儿……是不是就可以翻篇了?” 明白珍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路老本也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的打算,看着珠儿的态度,显然也是知道错了,小姑娘眼眶刚一红,他这硬起的心肠便软了一半。 对于珠儿——让他发发火,训斥一顿便是,至于责罚,事情还真没到那个地步。 “我这根本就没罚她……”路老没好气地嘟囔了起来。 随后疑惑地看向珍儿,明显对她最后的那句话有些不解。待他顺着珍儿略带揶揄的目光,往回瞧时,这才意识到她刚刚那句“罚也罚了”,是说的什么了。 只见方才还打扮得整洁乖巧的小姑娘,现在看起来却是惨不忍睹。原本梳理地整整齐齐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竟被揉得鸟窝一般,乱糟糟的。至于那张粉粉嫩嫩的小脸儿,不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面上还新添了好几道红痕,衬在白皙无暇的皮肤上,显得很是扎眼。 整个人看上去,真真儿狼狈的不得了。 知道是自己手上没个轻重,才把珠儿弄成了这样。路老赶忙收回了还在给珠儿擦脸的手,神情讪讪地看着面前一得体、一狼狈,两个对比明显的小姑娘,双手不知所措地端在胸口处。 珍儿忍不住低头轻笑了笑。随后,十分善解人意地帮着被路老那一通动作,整得有些发懵的珠儿梳理起了头发。路老看到后,如梦初醒,赶忙补救般跑到院子里,给小姑娘打水洗脸,忙活了起来。 起初浓云密布的小院儿上空,清风拂过,云开雾散,煦暖的阳光照进了每个人心中…… …… “这么说,珠儿丫头这回虽然把事情了了,却有可能因为前后态度的转变,得罪了那二房的三姑娘?” 别庄一处偏僻的院子里,路老一面和两个丫头攀谈着,一面收拾着晾在空地上的草药。珠儿、珍儿两个小的端着个簸箩跟在他身后,动作熟练地帮着他打下手。 “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呢。”珠儿叹了口气,道:“虽说我现在行事,是完完全全按管事婆子们的吩咐来做,不带一点躲懒和推脱,从大理上讲挑不出错。可问题就出在我之前给三小姐做的太多了,吩咐我的、没吩咐我的,通通都做了,前后一对比,难免主子心里没想法。” 珍儿听完,跟着点点头:“是呀,路老。主子要是真对你心怀不满,哪还会和你讲道理呀。” “不过……还好咱们遇上的是三姑娘,她心里不舒坦归不舒坦,倒不会真把我们怎么样。” 听珍儿说得这么轻巧,路老原本麻利的动作顿了顿,“哼——你当那三姑娘真的像表面上那样,是个单纯木讷、甘愿受制于人的?” 说完,他又朝着珠儿望去,见她正双眉紧锁,全然不似珍儿那般不以为然,暗自点了点头,目光凝重地说道:“现在尝到画蛇添足的苦处了吧。哼,这事儿也算是给你吃个教训,只怕你现在得罪了她,日后有的是你好受的!” “不会吧……” 听路老这么说,珍儿有些想不明白,“三姑娘在府里上有继母打压,下有姐妹争宠,脾气被磨得丁点儿不剩,性子一向温温和和,甚至有些逆来顺受。” “论容貌——三姑娘比不上大房的大姑娘,论文采又不及庶出的二姑娘,聪明伶俐不如二夫人膝下的四姑娘,撒娇做痴还有下面才三岁的五姑娘。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默默无闻,一点出挑的地方都没有。国公爷、二老爷、老夫人,满府拿事的主子里竟没有一个人看重她,给她撑腰。” “现在她更是被撵光身边的人,灰溜溜地送到这庄子上无着无落,满院子的奴才谁都可以慢待她。真要是个能干、厉害的,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珍儿对石文婧的处境一一分析着。 她实在是想不通,这样一个软弱可欺的三姑娘,竟能让路老这般慎重、戒备起来。再看看好友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浑然不见之前二人一道洗衣时,谈起这件事,珠儿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了。 珠儿瞧着珍儿那副搔头抓耳,疑虑又纠结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毕竟珍儿对石文婧的看法,与她上一世的一模一样,不然她也不会因此而心生同情,这才有了之后的那些事。 这一世到目前为止,她们两人与石文婧实际上并没有过多的接触,深入了解更是谈不上,仅凭石文婧方才那一个眼神,便得出她表里不一、阴险毒辣的结论,实在是太过牵强。 就连她也是多经历了一世,有了血的教训,这才看破了石文婧的假面。 珠儿在最初,之所以会对石文婧的事儿表现的那般毫不在意,还有心情和好友玩笑:一是为了向珍儿表明,她现在已经彻底觉悟,心思完全从石文婧身上收了回来,不愿好友再为此事而多忧心;二是因为她重生的缘故,事情的发展已和上一世截然不同,以石文婧目前无人相帮的处境,重新得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得到的,那暗藏祸心之人暂时还没有机会对她下手。 然而看着路老和珍儿迥然相异的表现,她这心里又开始不安了起来。 路老年近古稀,过的桥比她两辈子走过的路还要多,又在宅门里伺候石老夫人这么多年,很是得她看重。这般阅尽千帆之人,看人识人自然要比一般人强出许多,连和石文婧不常接触的路老都对她有些防备之心,显然这石文婧比珠儿历经两世所知道的——还要不简单。 “珍儿,你有没有想过,三小姐之前的做派,可能是在蓄力蛰伏呢?” 本不打算惊扰到珍儿,可看她也被石文婧的表面所迷惑,对其态度太过不设防,珠儿怕她因轻视而吃了亏、着了道,当着路老的面把话挑了出来。 “这……不会吧……”珠儿所说的,她之前也有想过。可这三姑娘在府里没有半点后台,哪怕她最后能借着姻缘更上一层楼,府上未定亲的姑娘又不只她一人,真要有大好的姻缘,凭什么就落到她的身上呢? 见此,珠儿咬了咬牙,又进一步说道:“虽说国公府上国公夫人当家,二房院儿里头二夫人做主。自先国公爷故去,老夫人便一直别居后院佛堂,专心礼佛,从不过问各房庶务。可现在三小姐来庄子上养病,老夫人竟派来了她跟前最得用的路老大夫跟着。” “这说明……” “说明老夫人盯在整个国公府的眼睛,从来就没有松开过。对于三姑娘,她也不是像表面上那样,任二夫人随意摆弄,彻底撒手不管。”果然,珠儿稍一点拨,珍儿便一下子明白了。 珠儿一边微点了点头,一边继续道:“毕竟是嫡嫡亲的孙女儿啊,血浓于水,怎么可能真的彻底不管。更何况……三小姐还有一个汝州朱氏的得力外家呀。” “汝州朱氏?” 三小姐石文婧为信国公府二房老爷石安城之嫡长女,生母则是石安城的原配发妻,出身汝州朱氏的朱二夫人。朱夫人在十一年前便因难产而仙逝,留下了三小姐石文婧,石安城这才在一年后续娶了现在的二夫人——忠武将军之女高氏。 二夫人高氏入门已过十年,为二老爷先后诞下了两子一女,而珍儿、珠儿入府还不过四、五年光景,新旧更替,朱夫人的旧事早已如昨日云烟,逐渐消散在深宅大院之中。 也难怪珍儿不知道,恐怕除了这府中的一些老人,还有石文婧自己,没有几个人会在意,在高氏夫人之前,二房老爷还曾有一位出身汝州朱氏的正房娘子。 “是呀,就是那个出过二十多位宰相、上百位文人名士的中原望族,宫里有位娘娘也是朱家的女儿呢。”在珍儿惊讶的目光中,珠儿垂下眼眉解释道:“之前我有几次留下来和三小姐聊天、逗闷,听她无意中提起的。” “好像她还说……与外祖家多年未曾联系,想借着此次养病,好好与来京赴任的舅家大爷诉诉苦楚,两家走动起来,好以后共叙天伦呢。” “难怪呀……”听珠儿这么一说,路老仰着头叹了口气。 当年朱氏夫人之所以会难产,是因为石二老爷外任时的外室,带着身孕闹到了京里。朱夫人在又惊又怒下,这才怀胎八个月便提前生产,最终血崩而亡。 朱夫人在嫁予石二老爷前,朱家本来给她相看的是朱氏的表哥,待其折了桂枝便要上门提亲。但因石二老爷长相俊俏、行止潇洒,让游园踏青的朱夫人一见误终生,又哭又闹,与娘家亲戚撕破了脸面也要嫁进石家。 朱氏过世后,朱家姥爷、舅爷自然上门闹了一场,可亲人已逝,纵使那外室抱着肚里的孩子一道偿命,也换不回朱夫人的性命。朱家姥爷在朱夫人过世后,没多久便也因心痛欲绝病逝了。 石家死了未出世的骨肉,朱家则没了女儿和老爷,朱石两家的关系自此彻底决裂,十几年没了交际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朱家 因着是陈年旧事,又涉及到后宅阴私,路老不便给两个丫头一一细说,只略微提了下因为早年朱氏夫人的缘故,石朱两家虽是姻亲,却早已断了往来的事。 可哪怕只讲了一小部分内容,也听得珍儿、珠儿两人微张着小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这关系看起来像是断了,两家也确确实实将近十年没再走动过。可只要有三姑娘这个外甥女儿在,甥舅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再续上联系又有什么难的。”珍儿坐在矮凳上,双手支着脑袋感叹道。 一旁的珠儿听后,也跟着叹了一声:“是呀——有个这么得力的外家,一旦朱家和府里恢复了亲戚往来,三小姐就有了朱氏一门做靠山,这地位自然就今非昔比起来,腰杆也能跟着硬气了。” “恐怕到了那时,在咱们老夫人眼中,府上五位姑娘的分量,也要因此而重新排序了。咱们这位三小姐以后呀,虽说比不得国公爷亲生的两位姑娘,可在二房的三位姑娘中,她却能从曾经的碌碌无闻,一下子变得独占鳌头起来。” 其实这一世,珠儿和石文婧前后相处不过十来日,对方对她还只是处于初步试探阶段,既不够了解,又不够信任,自然也就未曾动过要借她往庄子外传递消息的心思。 有关汝州朱氏的事,石文婧也一直是闷在心里,从未对她提起过。 珠儿之所以借着上辈子的记忆,将石文婧暗自谋划着要与朱家联系的事,提前告诉给路老,除了想隐晦地揭露她表里不一、深谋隐忍的本质,让路老他们对石文婧尽早防备起来外,更是要将她与珍儿可能面临的麻烦彻底摊开,为日后早做打算。 “哎呀!” 想通了这里面的根结,珍儿忍不住惊呼了出来:“要真是这样,那咱们以后不就要有大麻烦了吗!?” “三姑娘将来一旦得势,自然要趁着势头正猛,给自己好好出口恶气的。虽没法儿把那始作俑者的二夫人给怎么样,可若是收拾几个慢待过她的奴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呀!” 珍儿的猜测没有错,石文婧在上一世,确实是这么做了。 自打他们回府以后,石文婧便借着老夫人对她的偏爱和纵容,开始故意寻下人们的过错,前前后后处理了一大批人。除过已被石文婧收为己用的珠儿,和后来被路老要到药室帮忙的珍儿外,当初同去别庄伺候的奴才们,竟无一例外,全都受了罚,最后要么是被发卖掉、要么是被撵去了外院。 下场——竟和高氏当初做主,所处罚的石文婧的旧仆,没有任何区别。 至于石老夫人,也不再如以往那般,对二夫人当初的所作所为冷眼旁观、轻轻揭过,维持着面上的相安无事,而是当着石家二爷和众多仆从的面,狠狠斥责了她一顿。 最后,作为处罚,更是夺了二夫人在二房的管家权,全部交到石文婧这个才刚满十二岁的小姑娘手上。 石老夫人宁可得罪高氏背后的忠武将军府,也要将石文婧捧起来,除过石文婧本身秀外慧中、暗藏锋芒,她自身的价值值得被重用外,更因其外家所在的汝州朱氏是少有的簪缨世家,随朝代更迭,历经上百年依然屹立不倒,弟子众多、才俊辈出,在大梁的势力远超信国公府。 这也是为什么,直到“软弱可欺”的石文婧被“撵”出了府,石老夫人也依然不愿彻底将她放弃,不顾二夫人明里暗里的阻拦 ,强势地派了自己身边最为得用的路老大夫,跟过来盯着。 见珍儿哭丧着脸,愁云满面,珠儿不忍好友再这么忧心忡忡下去,忙故作轻松地宽慰道:“三小姐是有个厉害的外家不假,可这朱家与她久不来往,没个合适的契机,以朱家大爷的身份,是不会轻易就让三小姐搭上话的。更何况三小姐现在病得起不来身,下人里头也没个愿意替她冒险奔走的。” “一时半刻——咱们这位有着大靠山的三小姐,且立不起来呢!” “对呀,就算三姑娘要借着朱家起势,也得先和他们接上头呀。”听珠儿这么一说,珍儿原本垮着的脸,一下子神采飞扬了起来:“这别庄虽说不如国公府后院管得严,可到底也是胡婆子她们一手把控着的,没个人内外打点、帮衬着,三姑娘哪儿能那么容易就和朱家联系上呀。” 说完,她又看向一旁的珠儿,揶揄道:“本来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的,毕竟有个傻大胆的热心丫头念着她,替她涉险更是无所畏惧。可谁能想到,那个傻丫头突然开了窍,迷途知返起来。” “这下咱们三姑娘可算是失了个好帮手,彻底孤立无援喽。” 看着两个丫头转眼便笑逐颜开起来,全然不见方才的愁眉苦脸,路老嘴角微翘地轻摇了摇头:“你们两个小东西呀……” 珍儿随即凑到路老身边,一边冲着珠儿做了个鬼脸,一边摇着路老的胳膊,道:“路老,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假若咱们这位三姑娘,以前是只骗过了所有人,故意装羊的狼,那她现在便是只掉在地窖里的狼,没有外力先把她从窖里弄上来,她又如何冲到人堆里,用那利爪和獠牙去咬人、伤人呢?” 珍儿说罢,珠儿也起身凑到路老的另一边,接着说:“是呀,路老。哪怕三小姐真的想要收拾我们,也得等她真正得势了。这老虎还病着呢,一时半会儿吃不了人的。”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您老人家呢么,难道您就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挨罚遭罪?”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珠儿也抓过路老的手臂,撒娇着摇了起来。 “你们两个呀……真是看我老头子好说话,便彻底赖上我了。平时三不五时的就要给你们寻摸些好吃的、好玩的不说,遇上麻烦了,还得我这个糟老头子替你们收拾残局。”路老一边无奈地说着,一边在两个丫头额头上点了一下。 “也罢也罢,老头子我虽说老迈无为、德薄才疏,向来没什么大本事,可护着你们这两个小东西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 “路老大夫,您是老夫人跟前得用的人,与咱们国公府签的又是聘用文书,满府上下除了老夫人外,没几个人能指派得动您。至于这府上签了身契的丫头们,她们的主人是咱们信国公府上的各位主子们,我们这几个管事,不过是代主子行看管、调派之事罢了。” 庄子西侧的一处小院中,胡婆子穿着一件半新的茶褐色长袄,歪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着几分盛气凌人:“您一个外聘来的府医,开口就问我讨要这国公府的下人,这个主呀,呵——您做不得,我也做不得!” 路老端坐在她下手的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在听到嗤笑声时,平淡的面上没有任何变化。 “胡妈妈说的是,这国公府的下人,哪里是我一个小小的府医能用得起的呢。不过……” 路老说着,从袖口处掏出一个信封,侧身递向了一旁的胡婆子。 “这不是老夫人担心老朽年岁上涨,很多药室的活计忙活起来力有不逮,怕耽误了咱们三姑娘养病,这才施恩,给老朽拨派了两个丫头来帮忙。” “这是……”胡婆子接过信,面带疑惑地将信封拆开,拿着里面的信件细细查阅起来。 “这是老夫人的信件,瞧瞧看,那上头的印信可对?”路老说着,伸手在信纸的一角点了点,“胡妈妈且放宽心,这签名、字迹可以仿冒,老夫人和国公夫人的私印却是独一份儿的,没人敢在这上面动手脚。” “路老大夫说的哪里话,既然是老夫人决定的事,咱们做下人的,自然是要依令行事的。”胡婆子收起信件,抿着嘴角点了点头,随即脸上又露出几分难色:“就是……本来这庄子上的活计已经分派好了,大家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突然少了两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咱们三姑娘那里。” 见胡婆子已没有了适才的趾高气昂,语气很是客气,路老笑了笑。 “胡妈妈放心,这到药室帮忙的人选,老朽是细细考量过的。别庄上的丫头们,就这珍儿、珠儿两个最适合到我这儿来。”一边态度谦和地解释着,一边帮着胡婆子添了杯茶。 “咱们庄子上的伶俐丫头不少,可好些都是二夫人精心调|教出来,安排在内院伺候主子们的,平日做的都是些细巧活儿。三姑娘那儿离不得这些丫头们近身伺候不说,让几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到我这药室来,成天跟泥土、烂草打交道,我这光想一想呀,心中就甚是不忍,真真是委屈了这些精细姑娘。” “而那两个丫头呢,自打她们入府,就一直在偏院,做得一贯是些粗活、杂活,细致的活计她们做不来,可放到我这药室干些脏活累活的,倒是刚刚好,我使唤起她们两个来也不心疼啊。” “既不耽误那些近身伺候三姑娘的丫头们做事,又有人能把我这儿的粗活给解决了。这样的安排,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胡婆子听后微眯着双眼,端在手中的茶杯轻晃了一下,“您说的在理。” “怕咱们三姑娘到庄子上委屈了,二夫人在安排人手时,便特地比其他姑娘的份例厚了三成。这里里外外跟着伺候的丫头们呀,比在国公府也是只多不少了。别说是短了两个粗使丫头,就是这直接伺候三姑娘的内院丫头调走三五个,满院子的活计也是安排得过来的。” 说完,胡婆子将茶杯稳稳搁在桌子上,“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去叫人,给那两个丫头知会一声。还请路老大夫以后多费心了,若是她们俩有什么偷懒、不服管教的地方,尽管过来告诉我,我一定将她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不会耽误您半点功夫……” 两个丫头从偏院调派到药室的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珍儿、珠儿听到信后,收拾了各自的衣服,一个抱着铺盖,一个扛着包袱,离开了下人们住的后罩房,往路老的院子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任务 路老这回到别庄,其实是带着石老夫人交代给他的任务而来的。 除了平日要亲自给石文婧请脉备药,尽一个医者的责任外,还得暗中盯着胡婆子这些二夫人派来的人,防止她们有些事情做得太过火,在石文婧的病上火上浇油。 除此之外,石老夫人还拿着一样东西作为“赏赐”,隐晦地吩咐路老:必要时,可以在背后偷偷地推上一把。看看身处困境的石文婧,到底是真的软弱无能、难堪大用,还是在长久的蛰伏之后,最终凭借心机谋划逆转局势,一飞冲天。 至于这赏赐之物,便是路老交予胡婆子的那封——加盖了老夫人私印的信件。 允许路老从国公府签了死契的下人中,挑选一到两人。明里是体恤路老年迈体弱,拨几个下人过来,帮他分担一些药室的粗活重活;暗着,其实是怕路老一个人应付不来别庄上的事,让他给自己寻个帮手,免得最后误了老夫人的一番筹谋。 另外,石老夫人还暗中允诺,若是这趟差事办得好,寻得的帮手又得用、伶俐,只要路老愿意,以后他所挑选的下人就彻彻底底归他差遣,专门伺候路老的晚年。 “原来老夫人这回派路老跟来,里面还藏了这么多文章呀?” 换到了新住所,想想以后就能和路老生活在一起,珍儿、珠儿这两个无父无母的小丫头,一时间都有些兴奋。直到深夜,这股亢奋的劲头儿也没有过去。 伴着月色,两个睡不着觉的小姐妹肩并肩躺在一起,就着白天的事说起了私房话。 “珠儿,你说路老的差事,怎样做……才算是办的漂亮呢?若是能让老夫人满意,咱们俩以后就可以彻底地跟着路老了,不用再担心哪天又被调到其他地方去。” 珍儿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通,可身旁的珠儿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小姑娘有些失落,侧过身推了推好友的肩膀,郁闷地问道:“珠儿——珠儿——你这也没睡着呀?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是不是……我讲的太多,你听得不耐烦了?” “啊?” 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珠儿没听清好友刚刚的问题,但见珍儿噘着小嘴,对于自己方才只顾着想心事,冷落了她的表现有些不满,忙牵过珍儿的手,哄道:“好珍儿,我哪里有不耐烦呀,听你一天到晚百灵鸟儿似的在我耳边唧唧喳喳,我这整个人呀,才能觉得安心熨帖,知道这是有人陪着我、念着我呢。” “哼,尽说些哄我的话,不过呀——我就是爱听。” 珍儿俏皮地冲珠儿嘟嘴做了个鬼脸,随后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原本闲适的情绪下又透着几分担忧:“路老这回虽借着老夫人的恩典,把咱俩都要到了他身边伺候。可你我若是想长久地跟着他,得先把老夫人这次交代下来的差事给办好呀。” “好?怎样做——才担得起一个‘好’字呢?”珍儿秀眉微蹙,显然是被这事给难住了。 珠儿闻言凝眸思考了半刻,随后,目光移向窗外,沉声静气地说:“我想,只有让老夫人的一番筹谋得以实现,事情的最终结果符合她的预期,方才担得起一个‘好’字!” 说话时,珠儿的目光如一池深潭,沉静的眼眸中不见半点波澜…… 路老当日在问胡婆子要人前,便已向珍儿、珠儿略微提了下要调走她们的事。等两人得了正式通知,收拾好东西,彻底搬到了他的院子,路老便趁着用晚饭,三人都闲暇的时候,将离府前石老夫人的吩咐大致讲了一下。 珠儿没想到,事情原来竟是这样。 上一世,不论是石文婧在庄子上被刁奴薄待、为难,亦或是后来石文婧得了机会与朱家联系上,继而借着朱家得势复宠。 这一切——其实都是在石老夫人的谋划和路老的推动下发生的! 目的,就是要试探、刺激石文婧,让她从此不再隐藏于国公府后院,只做一个被众姐妹光芒所掩盖,默默无闻的二房三小姐。而是——成为一名有着汝州朱氏做靠山的公府小姐,宫里淑妃娘娘的外甥女,晋王、齐王的表妹! 想来……当初她一门心思为着石文婧忙前忙后、涉险协助,还有后来珍儿在她胆大包天,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后,仍旧默默地帮着她描补、遮掩。这些事,其实都是路老乐见其成,甚至故意引导的! 更深夜静,一旁的珍儿已沉沉入睡。 在好友绵长的呼吸声中,珠儿原本波澜起伏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扭头看向身旁的好友,望着那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儿,珠儿长长呼了口气:不管怎样,这一世的发展,都已和上辈子的截然不同。 她不再无视珍儿偏帮石文婧,忙着为石文婧冲锋陷阵,胡婆子也不再视她为眼中钉,刻意去刁难她。珍儿不但没有与她渐行渐远,愈发生疏,两人间的关系甚至因为她的“幡然悔悟”更加亲密了。 上一世,直到后来回府,珍儿才被路老要到了身边帮忙,可在这一世,这件事却被提前了小半年,同被路老要走的不仅有珍儿,竟还有她这个攀了高枝就忘本负义的小“白眼儿狼”。 至于路老——其实上辈子的那些事,又怎么能怪他呢。 就算路老是瞒着她们,带着石老夫人的任务而来;就算她给石文婧做帮手,对整个任务的发展有促进作用。难道这帮手就非她不可吗!?难道珍儿就没有劝过她,路老就没有对她的行为表达过不满吗!?难道对石文婧心生同情,赴汤蹈火所做的那些事,是路老逼着她做的吗!? 上一世的那些,不过是所有事情都碰巧赶在一起罢了。 回想起这辈子再见路老时的场景:初见时,老人忿然的情绪中藏着欣慰;待她悔过,老人烦闷的表情里又隐着傲娇;等后来她因悔愧难耐痛哭流涕,老人手忙脚乱下满眼都是心疼。 这般的表现,哪里是路老对她虚情假意,有意算计她,分明是珠儿自己不争气地撞入了陷阱,在别人要救她,把她往出拉时,她还不识好歹地拼命挣扎,越陷越深! 想来当时路老直到回府之后过了段时日,方才将珍儿调去了药室,其实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吧。 若不是她蠢头蠢脑毫不避讳地与石文婧亲近,让庄子上的那些婆子们都把她视为刺头,路老也许早就如这一世般,找个合适的机会便将她和珍儿一并要走了。 若不是她在回府之后,摇身一变成为石文婧的贴身侍女,被旁人的艳羡之色和恭维之声糊了眼、迷了心,从此以后眼中再也存不下其他人,路老和珍儿又怎会因失望彻底放弃她,最后狠心离开,将她一人留在国公府,陪着石文婧继续挣扎…… …… “路老,若是……我还如以前那般听不进劝,将自己置身危险之地,一门心思只为着三小姐。你会不会因此而对我失望,彻底弃我不管呢?” 虽然一整晚,珠儿将两辈子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一点一点对比分析着,明白路老与珍儿对她的情谊有多纯质。可待第二天一早见到路老,她还是忍不住等珍儿离开,房间内只剩他们两人时,忐忑不安地问了出来。 路老望着珠儿那乌青的眼圈和满是红血丝的双眼,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眉头一皱,厚实粗糙的大掌轻柔地抚着她的头顶,叹道:“哎——失望也许会有那么一些,但更多的应该是替你担心和着急吧。” “至于放弃,不到最后彻底死心,我怎么可能真的忍心不管你呢?” “只不过——”路老说着,眼含复杂地望了一眼珠儿,“如果你之后依然像以前那样,我可能不会再与你亲近了,甚至——还会让珍儿丫头也在明面上开始疏远你,与你逐渐减少往来。” “不说我本身带着旁的差事,你帮三姑娘的行为会引得胡婆子她们过分关注,再与你亲近难免会影响、限制住我后续的一番动作。就说你这‘不识抬举”的表现,让那些人把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天天责难于你,再让珍儿丫头也被人盯上,跟着陷进去,到时候真要有什么事,又有谁能再帮你一把呢?” 珠儿听后慢慢低下了头,整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情绪,紧捏衣襟的双手,指节绷的煞白。 路老见状安慰地在她后背轻拍了拍,继续无奈叹道:“ 我虽说是被聘到府上的,可还不是听命于人,说到底某些方面和奴才没什么差别,也就是在主家那里多了两分脸面罢了。老夫人交代的事,虽不是死命令,但既然吩咐给你了,你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去完成。” “若不然,哪里对得起主家的‘看重’呢?”说“看重”两个字时,路老的音量、语调明显和方才不太一样。 “孩子啊——你放心,老头子我从国公府出发前,心里就有了大致的打算,老夫人的事交由我一人来运作就行了。我是从未想过要让你或珍儿去参与的,不说这事本身就困难重重,不是你们两个小姑娘能应付的来的,光说那位三姑娘,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老头子我实在不忍心让你们两个小丫头去涉险啊!” “你我三人虽没有血缘,但在这几年的相处下,早已生出了胜似亲人的情感来。” 路老一面说着,一面引着不断抽泣的珠儿到桌边坐下,“现在你这孩子也算是迷途知返、悔过自新了。因为这件事大彻大悟、通晓事理,一夜间成长了不少,倒是咱们因祸得福了呢。” “等咱们这件事了了,我就向老夫人求个恩典,赎回你们的身契,消了奴籍,将你们俩认作是我的孙女儿。等再过上几年,我就告老,带着你们俩离开这豪门大院。你们到时是愿意跟着我返乡也好,愿意去找寻你们的父母亲人也罢,都随着你们……” 珠儿在路老的温言安抚下,慢慢抬起了头,湿红的眼眶中贮满了晶莹。她那原本望向路老,满怀复杂、愧疚的眸子在泪水的映衬下,竟显得熠熠生辉起来。 “路老!你……”本在屋外偷听的珍儿,听到路老最后所说的话,一时激动,突然闯了进来。 她如离弦之箭一般“嗖”的一下,窜到了路老跟前,跪坐在地上扑抱着他的腿,脸上的惊讶还未来得及褪去,马上便涌现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路老,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以后……我们就可以是亲祖孙了,我和珠儿就是您的孙女了?” “是真的,都是真的!” 珍儿闻言,眼眶迅速红了起来,路老忙手忙脚乱地寻着手帕,嚷嚷道:“哎!哎!你赶紧给我打住!好不容易才哄得珠儿不哭了的,你这个成天嘻嘻哈哈傻乐呵的丫头,怎么也跟着掉金豆豆呀!” “你们两个小没出息的,认我这么一个没血缘的人作爷爷,就高兴成这样。等真的给你们找到了父母亲人,你们还不得哭得把整条街都给淹了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寻亲 关于父母亲人,珠儿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可她当初被卖进信国公府时,太过年幼,根本未曾记事。家在何处,家中还有哪些亲人,生身父母是谁,为什么会被卖进国公府……这些关于她身世的问题,统统都无法作答。 上一世,珠儿得石文婧器重的时候,倒也拜托过她帮自己寻亲。可惜直到后来新帝继位,她随着被选做皇妃的石文婧,一并入了梁宫,这帮忙找寻的人也没有带回任何音讯来。 渐渐地,珠儿便也息了这份心思,只一心一意地伺候着石文婧,做好她的左膀右臂,成为德仪宫中最为忠心,也最受娴嫔主子(就是之后的娴昭媛)器重的珠儿姑娘。 “路老,我和珠儿都是不记事的时候,便被卖进了府里,连这名字都是后来管事妈妈给起的。那个‘家’——根本就没什么值得我去思着念着的。至于父母亲人,也早就不抱希望了。” 适才陷入回忆中的珠儿,被珍儿那如涓涓小溪般,悦耳灵动的声音所唤醒。 她起身来到路老跟前,也学着珍儿那样,跪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面带疑惑地说道:“是呀,路老。关于生身父母,我们俩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至于身世,都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估计早就不剩什么线索了。一点头绪都没有的,又如何在这茫茫人海中去找寻呢?” 珍儿、珠儿便这样,一左一右围坐在路老腿边,一面抓着他的衣摆,不依不饶地歪缠着,一面笑靥盈盈地撒娇了起来。 “您老就是我们亲的不能再亲的亲人了。我们两个小的以后呀,就彻底地赖上您了!” 见两个丫头不仅止了哭,还很快转悲为喜,摆出了一副小女儿姿态,撒娇做痴了起来。路老一时心情大好,便由着她们俩放肆地“蹂!躏”自己的衣袍,与她们继续胡闹、嬉笑着。 “好好好,知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和我这老头子亲近。要赖尽管赖,赖上一辈子我都不嫌烦呢。”路老一面说着,一面在两个小丫头的脸颊上,亲昵地捏了捏。 过了片刻,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眼神中添了几分忧色,道:“哎——若你们俩一直都在国公府里,上有片瓦遮雨,每日不愁衣食,找不找得到亲人倒也没什么。” “可如若你们消了奴籍,从此以后没了国公府这课大树,只得跟着我在外闯荡。老头子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即便是运道好、寿元长,也就剩下十来年好活了。待我百年之后,你们也不过芳华,正是成家做新媳妇的年纪。两个小可怜儿孤身一人,又没有娘家撑腰,若是在婆家被欺负了可怎么办呢?” 听了路老情真意切的一番话,感受到他的拳拳爱意,珍儿、珠儿两人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低下头隐住再次湿润的眼眶,诺诺不语地趴在路老腿边。 路老看着眼前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微翘了翘嘴角,接着解释道:“帮你们寻亲这件事,我虽也有我的私心,但你们不要觉得,找到了你们的父母亲人,老头子我便会像甩包袱一样,将你们扔回去,再也不予理会。” “我是想着——等到我这个老头子行将就木,就快疼不动你们了,到了那时,能有人替我再继续地看顾你们、疼爱你们。免得我到了下头,还得为你们两个小东西操心,走都走的不安稳。” 两个小姑娘闻言齐刷刷抬起头,嘴唇蠕动着,满脸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 见此,路老话音未停,抬手摆了摆,示意她们俩继续听下去。 “不过你们且安心,老头子我不是迂腐之人,这寻亲也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凡事都会视具体情况而定的,绝不强求。我会私下多方打听,如若你们那生身父母是一家子卑鄙龌龊的无赖,品行方面不过关,我是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他们知道你们俩的消息的。” 珠儿听后凝眉抿了抿嘴角,正要开口,可看路老瞧她的眼神,显然是猜到了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便将刚涌到嘴边的感动、致谢之话,咽了下去。 趴在陆老腿边,垂眸沉思了片刻,珠儿蓦地跪直身子,膝行着向后退了两步,将自己正面端对着路老,一脸郑重地向老人家行起了跪拜之礼。 动作利落,态度诚恳,目光虽随着跪拜的动作,隐在了阴影之中,可在场之人无不感受到她那发自内心的坚定。 一旁的珍儿见状,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下湿红的眼眶,也如珠儿那般,慎重其事地俯下了身。 路老在珍儿、珠儿行礼时,缓缓站起身,原本挺直的脊背,不知不觉微微佝偻了起来。他立在原地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拭了拭眼角,随后脚步略带慌乱,向前走了两步。 路老望着眼前两个趴在地上,迟迟未起身的小人儿,一面又是感慨,又是安慰地不住点头,一面忙不迭地将她们俩扶了起来…… …… 珍儿、珠儿本以为,路老说要帮着她们俩寻亲,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他老人家早在石文婧得病前,便已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原本线索全无、大海捞针一般的难题,倒真让他在先前,打听出了点儿东西来。 当年朱氏夫人难产而亡,朱家老爷因丧女之痛很快也跟着病逝,石朱两家因此从姻亲变成了仇家。后来,石家二爷续娶了高氏夫人进门,成婚后不到八个月,高氏便早产生下了二房的大少爷。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国公府上慢慢传出了一些话来。 说那石家二爷德行有亏、内帷不修,与高氏夫人早有首尾。二房长子对外虽说是新婚有妊,又恰逢意外早产,可看那孩子的个头和结实有力的腿脚,哪里有一点早产孱弱的样子,明显是足月所生的胎儿呀。 传言到了最后,越传越过火,甚至还有人说那导致朱氏夫人难产的外室,其实就是后来进门的高氏夫人。 高氏的父亲忠武将军,早年赴边陲之地守关,因怜惜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女儿,经不住边关粗陋的生活,便将高氏留在了池州老家,托高家老太太代为照顾,这一待就是十年。 而石家二爷当初的外放之地,就是池州! 后来,忠武将军任期一满,便专程行至池州,接了老母和幼女一并回京。 而在他离开池州前,在当地做知州的信国公府二爷石安城,特意拜到了府上,委托高将军将他那身怀六甲的妻子,随高家女眷一起护送返京。 当时还是高家小姐的高氏夫人,在路上便对自己的情敌多番暗示、刁难,致使朱氏夫人孕中忧思过度。等回京以后,高氏又不顾朱氏夫人因怀胎不稳,需要静养的吩咐,厚着脸皮数次以朱氏夫人故交的名义上门,名为拜访,实为打扰。 等到了最后,朱氏夫人怀胎刚满八个月时,高氏爆出了自己已怀有石安城骨肉的消息,致使朱氏夫人惊怒之下直接早产,最终血崩而亡。 说是那闹事的外室已被一碗毒酒,一尸两命地处理掉,可实际上只是让高氏落了胎,送回高家严加看管起来。至于那具扔到乱葬岗的女尸,不过是国公府后院中一个可怜的侍女罢了。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府上很多知道或传过内情的下人,都被一个一个慢慢地处理掉了。这才有了珍儿、珠儿在入府的那段时间前后,国公府里突然出现的大量人员采买记录。 “若当初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三姑娘其实也挺可怜的。” 听路老将之前探听来的消息,大致讲了一下,珍儿对石文婧的看法有些复杂:“她似今日这般隐忍、伪装、蛰伏,其实都和她先前的经历不无关系。生母早亡,舅家断交,父亲无视,继母蛇蝎,连看似暗自关心她的祖母,也不过是不愿放弃她背后所在的汝州朱氏罢了。” “还有那朱氏夫人,也是个可怜之人。当初她能随二老爷一起到池州赴任,想必两人间也是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的。” “可没想到中间却插进来个高氏。那高氏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呀,平日应该没什么机会见外男的,更何况二老爷当时已经成婚了,这样的两个人能搭上关系,会不会……是那朱氏夫人自己引狼入室了呢?” “你和我倒是想到一起了。” 珠儿点点头,表情中透着一抹若有所思,“自家相公是当地的父母官,朱氏夫人自然少不得一番应酬,宴请一些池州的官家女眷、名门望族,这忠武将军家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如果高氏夫人真如传言所说,在池州时便已和二老爷纠缠在了一起,那二人唯一能单独撞见的机会,就只有在知州府邸的内宅了。而且之后忠武将军回京时,朱氏夫人也同意跟随高家女眷结伴而行,若不是关系好,真的信任,又如何能放心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交予外人呢?” 说罢,珠儿向路老那儿看了一眼,随后接着道:“这高氏夫人可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呀,不说她之前对付朱氏夫人和三小姐的手段。就说发生过这么大的事,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她还能将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这么多年来一点闲话都没传下来,可见心计、能力不俗啊。” “珠儿你说错了。”听好友这么说,珍儿插嘴反驳道:“若是真一点闲话都没传下,怎么咱们现在就知道了呢?我看是那二夫人手段太过厉害,大家都把这事儿藏心里,对外不敢放肆声张罢了。” “你说的也是,咱们现在不就知道了吗?” 珠儿一面轻点着头,一面装作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很是急迫地说:“哎呀!二夫人那么厉害,三小姐都没有被彻底压垮过,还以退为进,借着这回养病的事,得了老夫人暗中相助,这难道不是说——三小姐其实比二夫人更厉害吗?” 怕珍儿因着朱、高两位夫人的纷争,只顾同情石文婧而放松了警惕,珠儿说话时带着几分暗示。 “珠儿丫头说的不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只怕咱们这位三姑娘的心机智谋,早就超过了自以为胜出、安逸多年的高氏夫人了。” 路老看两个丫头说起话来越来越大胆,竟开始妄议起了主人家,便打断了两个人的交谈:“之前你们俩不是担心不记事时便入了府,留不下什么线索吗?还有个好消息我没说呢,你们两个呀,当初不是从人伢子那儿买来的,而是被一队南下的商队直接卖进府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9章 “商队?” 一般各府采买下人,都会找相熟的牙婆。一是因为双方有过这方面的往来,各府的大致要求她们早已留心记下,后面再挑选下人时能便(bian)宜许多;二是因为大家熟识多年,比他人多了几分信任,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即使让她们知道了,也都能做到彼此心照不宣,各自安好。 按理来说,深宅大院中暗藏的勾当不少,入府伺候的下人肯定是要经过精挑细选的。可珍儿、珠儿非但不是从知根知底的牙婆处买来,入府前更是连身世、品性、有无疾病等,都没有一一查验过。 这般经历,实在是不合乎常理。 “这商队人员流动性大,人也杂乱,堂堂国公府怎么会从商队中采买下人呢?我和你既不是昆仑奴,又不是新罗婢,不过是区区两个做杂事的小丫头,哪儿寻不到呀?” 珠儿不明所以道:“府上采买仆役的管事们,犯不着这样舍近求远,冒这么大的风险收人。” 听路老提起当年两人入府的事,原本对寻亲不抱希望的珍儿,也渐渐起了兴致。 她一面控制着灶火,给石文婧熬当日要服的汤药,一面和房间另一头忙活的珠儿谈论着:“会不会是……当初因着二夫人的事,一下子处理掉太多下人,府上人手不够用了,但又怕都从牙婆那儿补齐,一时间买进太多人过于扎眼,这才选了来去无定所又人员繁乱的商队呢?” 珠儿听后,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你说的也有道理,就是……如果咱俩是从商队买入府的,那岂不是更难找寻家人了。人伢子那儿每回进人,至少还大概记一下都是从什么地儿收来的。这商队人来人往,今天进明天出的,谁有那功夫一个个去记呀?” 珠儿和珍儿不同,她对自己的身世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好奇,复杂的心情中,更多掺杂着的——是上辈子的恩怨。 虽已重活一世,但她永远忘不了丧命那日的场景,忘不了石文婧送给她的“大礼”。 珠儿记得当初石文婧在发难的时候,曾专门提起过万岁要调查她身世的事,并怀疑这一切是珠儿自己起了歪心,暗自以腹中龙胎邀宠,煽惑万岁在她的出身上动手脚。 还有之后,贤妃宫中那名同来的宫女所说的话,校事府、寿康宫、祥宁宫,这几位大佛竟都和她那次突如其来的祸事有关。 要知道寿康宫和祥宁宫那两位,一向和贤妃不对付,自己虽与石文婧同归贤妃一派,有孕之事对那两位有些不利。但因她出身卑微,无法亲自抚养皇嗣,这养母之位不只宫中几位高位嫔妃可以争取,就是寿康宫的太后娘娘,一样可以以孝道将孩子要走。 皇嗣的归属还没有确定,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这太后娘娘怎么就突然因为她的存在,坐立不安了起来呢? 珠儿还记得,当初石文婧在听了她的一番辩白后,装模作样“不忍”下手时,那名宫女特意提到了石家多年的经营,以此来威胁。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名宫女出身的低位嫔妃,一直以来都依附于信国公府,向来也都安分守己、听命行事。 哪怕她有了万岁的第一个子嗣,这也是石家算计下的结果呀。 这一切都是石家乐见其成、一手促就的,怎么就会突然毁了石家呢? 这些人不顾梁帝及冠数年却未有子嗣,不顾前朝后宫上千只眼睛和嘴巴,突然就要将她这么个小人物赶尽杀绝,再牵扯进一个校事府……恐怕问题的关键,真的和她真实的出身有关了。 “不要担心,既然现在能查出其一,之后便也能查出其二、其三,抽丝剥茧、层层递进,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路老从外面理好东西,进屋瞧瞧看两个丫头给三姑娘的药准备得怎么样了。见珠儿说完那些话后,便双眼放空,眉头微锁,路老以为她是忧心断了线索,刚刚浮起的希望转眼便没了着落。一边步态稳健,大步向屋内走来,一边面带微笑,朗声安慰道。 “路老!” 两个丫头脆生生打了个招呼,手上麻利的动作不见半点耽误。 “嗯——”望着两人的劳动成果,路老满意地点点头:“等再过半刻钟药就差不多了,你们俩准备准备,就去给三姑娘把药送过去吧。” “啊!对了!送进门厅搁到桌上就行,至于其他的……自有旁人来做。” “哈哈哈——”见路老临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珍儿没忍住笑出了声来,“珠儿呀,看来你之前的做派,可是把咱们路老给吓着了,时不时便来提醒一句,唯恐你再一时心软,把那与二夫人奇虎相当的三姑娘,错当成小白兔了。” “路老——珍儿——我已经知道错了!”珠儿的小脸“刷”的一下便红了。 她蹙着眉,跺了跺脚,生动的表情下带着几分恼羞成怒。 珠儿上辈子在石文婧面前,虽比其他侍女更被器重、更得势,可对着“嚣张跋扈”的贵人主子,她只得表现得唯唯诺诺、俯首帖耳,让主子开心。等到后来,她成了后宫嫔妃中的一员,更是因为身份的关系,一直活得小心翼翼、沉默寡言,性子也被压抑得内敛沉静。 重生之后,虽知道一切事情还未发生,很多错误还可以补救,但因着上一世血一般的经历太过刻骨,她始终脱离不掉那些回忆所带来的影响。只要一闭眼,儿子冷掉的尸体,女儿孱弱的身子,还有石文婧那毒蛇一般的眼神,便不断在她面前闪过。 哪怕她因担心在旁人面前露了马脚,时刻装出一副小孩子的天真模样,脸上的笑意也从不达眼底。 不过……在与珍儿和路老相处的短短几日,时刻包裹在他们的关爱和豁达之中。珠儿已不像一开始那样,满心满眼都是报仇,整个人都被阴郁的浓雾所笼罩。 她虽依旧记得上辈子的那些纠葛,可报仇雪恨却不再成为她生活中的全部,那些事对她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也逐渐减弱,这不——现在的珠儿,已经开始慢慢放开,知道表达喜怒,撒娇使性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敏儿 “敏儿姑娘,三小姐今早的药备好了,我们把药盒搁在厅里的桌子上?” 正房门厅空无一人,珍儿、珠儿提着个食盒,踮起脚尖,朝内室紧闭的大门探头探脑道。 话音落下,屋内先是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过了片刻,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一名身着簇新翠色衣裳的小姑娘,正从内室款款走出。 “珍儿姐姐、珠儿姐姐安好。三姑娘已经起身了,刚刚洗漱完,适才她听见了珠儿姐姐的声音,一时念起,想让珠儿姐姐进屋,主仆二人见上一见呢。”叫“敏儿”的翠衣姑娘说着,走到珠儿身前,含笑地望着她。 珠儿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装作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三……三小姐说要见……见我?可……可我只是个在药室做杂工的粗……粗使丫头呀。三小姐这么精贵的人,有什么吩咐,交由……交由敏儿姑娘转告便好,还是……还是不要让我这粗陋之人进内室,免得污了三小姐的眼!” 敏儿听后笑了笑:“珠儿姐姐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伺候主子的女婢,这内室哪有什么进得进不得的。姐姐以前不也进到过内室,伺候过三姑娘吗?” “这……这都是奴婢以前不懂事……”珠儿说话时头深深地低着,整个人恨不得钻进衣襟藏起来,“奴婢……奴婢以前一直在偏院做活,不懂内院的规矩,这才……这才妄自进了内室……” “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婢知道错了!还望三小姐大人大量,别跟奴婢一般见识啊!” 珠儿说着,情绪激动了起来,原本低垂的脑袋猛地抬起,一张小脸儿吓得煞白,整个人惶惶不安地站在那儿,手指下意识地揉搓着衣摆。她本就略带忐忑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音量也不禁大了起来。 里屋突然传出一阵咳嗽声,敏儿听见后瞥了珠儿一眼,随后利落地转身,进到了内室。 内室的房门虽半掩着,并没有完全闭上,但屋内石文婧与敏儿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只时不时传出敏儿干脆的应和声,石文婧的声音却听得不太真切。 稍过了片刻,敏儿端着个荷包出来,望向珠儿的目光带着几分轻视:“本来三姑娘是念在姐姐前段时间对她的悉心照料,想要当面致谢的。可瞧着珠儿姑娘胆子这般小,三姑娘不忍姐姐再继续提心吊胆,免得吓坏了自己。便包了些散碎银两,权当是你前儿个伺候主子得的赏赐吧。” “珠儿姐姐,拿着吧。这是三姑娘给你的,接过赏以后,就放心地去忙自己的事吧。”敏儿说着,将手中的荷包递到珠儿面前。 “谢三小姐赏——”珍儿拉着还愣在一旁的珠儿,朝着内室方向磕了个头,随后又拽着珠儿向帮忙递话的敏儿表示谢意:“多谢敏儿姑娘了。我这姐妹呀一向经不得事,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别见怪。” 将荷包递到珠儿手中,敏儿微弯了弯嘴角,与珍儿说道:“没事儿,毕竟珠儿姐姐之前一直在偏院,有些东西她平时接触不到,冷不丁知道自己越界了,被吓着也是难免的事。” “是!姑娘说的极是!”珍儿闻言,满脸堆笑,忙不迭地点头应和着。 “哦,对了。路老大夫听说三姑娘身上的痘疱,夜里极痒难耐,觉都睡不好。这不——缺少的药材刚一补齐,他老人家便重新制备了一些药膏,专门针对三姑娘的这种痒症。药膏就放在盒子里了,烦请敏儿姑娘一会儿帮着给三姑娘把药上了。” 敏儿走到桌边,将食盒的盖子揭起一半,见里面放着一只黑褐色的药盏,旁边有一个李子大小的青瓷圆盒儿,将盒盖盖回原处,点了点头,道:“路老大夫费心了,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呢,这下咱们三姑娘也能少遭些罪了……” …… 内室的床榻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褪去身上的外衫,体弱无力地轻趴在一堆绸缎上。她那一身雪肤,比身下的丝绸更细腻丝滑,可惜皮肤上突兀的点点红疱,却如同一块美玉的细小瑕疵一般,让人看后甚觉可惜。 “姑娘,您说那个珠儿,到底是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贱婢们一样,之前是故意为难您,还是真的被那些人给吓破了胆儿,有心无力,即使想帮您也不敢再往前凑了?” 珍儿、珠儿离开后,敏儿将装药的食盒提到内室,先伺候着石文婧用了些厨房送来的清粥、酱菜。待自家姑娘用完早膳,敏儿收拾好碗碟,便将那止痒的药膏掏出,给石文婧一边上着药,一边交谈了起来。 “呵——故意为难也好,真的害怕也罢,只要敏儿你能回来,这些事——统统不再重要了……” 趴在榻上的石文婧,轻轻叹了口气,眼睛盯在床帐上那朵精致的刺绣海棠,目光悠远而意味深长。 这位敏儿姑娘,原就是石文婧院子里的丫头,和珠儿差不多年纪,是当初朱氏夫人陪房家的女儿,以前在石文婧面前很有几分脸面。 可因着石文婧生病这件事,二夫人借题发挥,竟将原先朱氏夫人留下来的得用的下人,清理了个一干二净,一个也没留下来,敏儿便是这其中的一人。 几日前,庄子上的路老大夫给国公府递了封信,信上写了什么,除了老夫人外,其他人均不得而知。可在那封信寄来的第二天,老夫人房中的潘妈妈,便寻到了在外院做杂工的敏儿,让她收拾收拾东西,伴着一车药材一并出发,到石文婧养病的庄子上。 “反正那对儿小珍珠,现在已经不再伺候姑娘了。平日她们就缩在路老大夫的药室里,和那些烂泥、杂草打交道。即便她们之前是真的故意为难过姑娘,现在这般下场也算是解了气了。” 敏儿一面嘴上洋洋得意道,一面动作轻柔地给石文婧继续上药。 “你呀——不过是两个小人物,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呀……”石文婧好笑地摇摇头,和缓的语气中藏着宠溺。 “我就是替姑娘不值!”敏儿姑娘撅着小嘴,忿忿不平道:“姑娘可是二老爷的嫡长女,信国公府上正经的小姐。咱们家夫人是二老爷的原配发妻,汝州朱氏的女儿。姑娘有着这般显赫的出身,却落得个连奴才都能来踩一脚的地步。” “这……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敏儿说着,眼眶便迅速红了起来。 “你也说了,我娘是汝州朱氏的女儿,我的外祖舅家便是那汝州朱家,只要有着这层关系在,哪怕我那个好父亲自己都忘记,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后院那位吃斋念佛的老夫人也不会忘记的。” 敏儿只顾着手上的活,没有看见石文婧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讽。 “老夫人?若是老夫人真的在意您,又怎会这么多年一直对您不闻不问呢?”听石文婧这么说,她有些想不明白,只当是自家姑娘安慰自己的说辞。 “傻丫头,若不是老夫人,你现在可还不知道在哪儿受苦呢,又怎么会换上崭新的衣衫,重新做回你的二等丫鬟,跑来伺候我呢?”石文婧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吹着自己手臂上,刚上过药的地方。 敏儿听后虽胡乱点了下头,表示认同,可她脸上的疑惑却越来越浓:“是老夫人房中的潘妈妈找到我的不假,可是……既然这样,她当初又干嘛纵容二夫人来折腾您一番呢?” “呵——自然是想试试我的深浅,看有没有利用价值呀!”石文婧冷笑地说道。 “毕竟我的母亲是汝州朱家的女儿,这么好的一步棋,白白浪费,实在是可惜呀。那个路老大夫便是她试探加示好的第一步,我今日这般田地,还能得你过来伺候,便是那路老大夫的功劳了。” “所以……何必与那两个丫头计较呢?不管怎样,她们也算是对我照顾有加了,虽说最后有些虎头蛇尾,可既然她们现在是路老大夫的人了,这个好——我还是要卖的。她们做得不好的地方,我要既往不咎,她们做得好的,我更是得好好奖赏一番。” 石文婧说着,扭头看了一眼敏儿,微弯的眼角,甜美的笑容,看得敏儿不禁痴了:“好丫头,你放心,我石文婧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就是……回府以后,敏儿你可能要受些委屈了……” …… “路老,这是今日去正房时,三小姐赏我的。” 回到药室,珠儿赶忙将石文婧赏赐的荷包,掏出给路老看。瞧她的表情,仿佛那不是一个装满银两、绣工精细的锦缎荷包,而是一颗能将手心烫烂的烫手山芋。 路老拿起荷包捏了捏,很是随意地又将它扔还给了珠儿:“既然是赏你的,那就好好收着吧,毕竟之前你也算是不顾危险,为三姑娘苦心操劳了一段时日,这些许散碎银两你还是担得起的。” “怎么?还有事?” 见珠儿将荷包收回袖中,人却站在原地。看着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路老将手中的簸箩放在桌上,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尘土,示意珠儿有事就说。 珠儿咬了咬嘴唇,很是犹豫,在路老半鼓励、半催促的目光下,终是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路老,今儿个我在正房看见的那位敏儿姑娘,是不是之前就伺候过三小姐?记得以前我好像在三小姐的院子里见过她。” “你没记错,那个敏儿确实是伺候三姑娘的老人,算是她跟前比较得用的。先前她因为三姑娘生病的事,被二夫人撵到外院去了。”说着,路老看了一眼珠儿。 “这次她回来……是因为我给老夫人去了封信,除了告诉她庄子上还缺什么东西外,也顺便说了下三姑娘病重少药、人事不省,身边却连个近身伺候的精细丫头都没有的事。果然,等短缺的药材被备齐送过来时,这伺候三姑娘的人,也一并跟了来……” 后面路老又说了什么,珠儿已无意再听,因为此时此刻的她,已陷入到了深深的震惊当中。 初见敏儿时,因为大家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她当时只是觉得眼前之人十分眼熟,只当是曾在国公府里打过交道的人。 可回到药室,看见桌上的药刀,她突然记起——这位敏儿姑娘,五官竟和曾入宫拜见过石文婧的一位官家夫人,有着八成相似。 现在想想,那位官夫人不正是长大后的敏儿吗? 上辈子因为珠儿横插了一脚,做了石文婧起势的帮手,致使本来应该在路老的计划下,重回石文婧身边的敏儿,并没有被从外院调出来。 而后来石文婧得势,重获石老夫人的看重,在回到国公府之后,石文婧也曾试着找过以前身边伺候的老人,可惜除了零零碎碎的几个粗使丫头被寻到外,近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竟全都已经被撵了出去,不知道被卖到什么地方了。 这敏儿,正是当初被发卖出去的人之一。 按理说,这种因“犯错”而被撵出府的下人,一般都会被卖得远远的,主人家再也不为着这些罪奴而忧心。可十年后,敏儿的身份却令人大吃一惊,从犯了错的奴婢,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夫人,还入宫拜见了当时已是昭媛娘娘的石文婧。 她在离开国公府后,是有什么际遇吗?还是说……敏儿身份的转变,与珠儿当年如出一辙,都是在石文婧或石家的算计推动下导致的。 敏儿在上一世,究竟是什么时候和石文婧联系上的呢? 呵——妄她上辈子与那贵人主子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石文婧最为信任的人。可到头来,主子的真面目,她从来没有看穿过,自己因何而死,她也一概不知,现在又多了个敏儿……不知道她在上辈子,究竟错过了多少事! ……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转眼间,距离珠儿重获新生的日子,也过了整整一个月了。在这不长不短的三十天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珍儿、珠儿与路老的相处越来越好,三人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老人家对她们俩也更像是对自己的亲孙女儿了。平时不但教二人识字念书,而且已经开始给两个丫头讲一些浅显的药理了。 至于住在正房的三小姐石文婧,这一个月来她也没有闲着。不但每日拿她的药继续喂那几盆盆景,以此来拖延病情外,还如上一世对珠儿那般,让敏儿拿着她的首饰,逐渐买通那些守门的婆子。 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几日,石文婧便能和朱家搭上话了。 前几天,珠儿她们和路老外出采买时,回程途中,曾路过另一户官宦人家的别庄。那庄子的主人家应是不久之后便要来游玩的,守庄的下人们正忙里忙外、打扫拾掇着,瞧那干得热火朝天的阵仗,显然和之前无主人盯着、懒懒散散的模样大为不同。 若是珠儿没有记错,那处庄子——正是朱家的。 只不过……上辈子珠儿在往朱家传递消息时,走的都是侧门,并没有如那日这般,大摇大摆,从正门口经过。 对于朱家别庄,她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位置,熟悉的便是那条通往侧门的小路。至于正门开在哪儿、长得什么样子,上辈子的她还真是没有特意去关注过。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珠儿已逐渐取得了石文婧的“信任”,不久之后便会如现在的敏儿一般,拿了石文婧交予她的首饰、银两,慢慢开始买通各处的守门婆子。为日后她能偷偷溜出庄子,给三姑娘“买”些胭脂水粉、零嘴点心做准备。 当初,她正式跟朱家的下人搭上话,是在来庄子上的三个月之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石文婧“久治不愈”的身子,才慢慢有了起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舅家 路老最近几日,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每日刚吃过午饭,便急匆匆出了门,直到晚饭前才会回来。 珍儿、珠儿虽有些好奇,但并没有多嘴去打听路老这几日都出门做了什么。她们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路老所做的事,八成与之前石老夫人的嘱托有关。 京郊四周有大片的林地,离京不远又环境宜人,京里不少勋贵人家都在这一片置地办产。各府别庄四散而落,其中离石家别庄最近的——便是朱家的庄子。 而现在朱家的当家人,正是在京里做翰林学士的朱家大爷,石文婧的亲舅舅。 朱家别庄这几日,因朱大夫人带着府上的女眷前来小住,由原本的冷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由于主子、下人浩浩荡荡来了一百多人,庄子上的下人缺乏经验,有些东西一时没有预备充足,朱家管事还曾偷偷到石家这儿来借过东西呢。 石文婧要想起势,势必得依靠朱家,而朱家愿意为自家外甥女撑腰,就得先让他们知道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在石家的日子过得有多苦。石文婧现在已经让敏儿买通了庄子上守门的下人,那封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家信,恐怕再过几日,就能送到朱大夫人手上了…… “路老!你回来啦!” 从小厨房把今日的晚膳端来,两个丫头正守在饭桌边,等着路老回来一同用饭呢。 静悄悄的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珍儿、珠儿听见后立马起身,探头向外面望去。只见路老正推开院门,如同往常一般,脸上带着笑意,十分精神地阔步向屋内走来。 “路老,还没吃呢吧?快些洗手,就等着你了。” 珍儿、珠儿一拥而上,围在路老左右。一个接过他手里的罩衣,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挂在衣架上,另一个则拧了条半湿的热毛巾,递给路老擦脸擦手。两个丫头配合默契,动作衔接紧密,一看就是做了有一段时日了。 三人围坐在桌边,各自吃着碗中的饭菜,路老不时给两个丫头夹几筷子肉,很快便将一桌子饭菜解决了个七七八八。 “哦,对了。再过一个月,咱们可能就要回国公府了。到时候你们俩去偏院,把各自的东西收拾一下,以后就继续地跟着我吧。”路老端着茶碗漱了漱口,一边拿帕子拭着嘴角,一边对着两个丫头说道。 “真的!?”正收拾饭桌的珍儿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一旁的珠儿也有些吃惊,心里却对回府这件事,既有些期待,又有点害怕:“这么快就能回去了,我还以为至少要再等几个月呢。三小姐的病这么快就好了呀?还有……老夫人交代的难题,也都解决了?” 路老点了点头:“三姑娘得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她愿意,将养个把月就能痊愈。至于老夫人交代的事嘛,这渠已经挖好了,就差引水过来。一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就不用我再继续盯着了。”路老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将桌上溅出的两滩水渍连在了一起。 “路老,除了正房的那个敏儿,还有什么事……是您为了完成老夫人的嘱托,特意去做的呀?”珍儿听路老把所有事都解决的差不多了,一时很是好奇。 “老头子我就是个大夫,除了看病抓药,可什么都没做呀。”路老慈和地笑着,微眯着眼睛,一抹精光一闪而过。 “这回朱家一下子来了太多人,郊外的气温又低,一些年轻女孩儿白天玩闹出一身汗,等夜里了,可不就受寒着凉了吗。他家府医没料到一下子会病这么些人,准备的药材有些不够用,即便让人快马加鞭从京城送来,最快也要等到第二天。这才托到了咱们府上,让我带些多余的药材过去帮忙呢。” “然后……路老您就跑到朱家帮忙去了,和他家下人闲聊时,‘无意’中知道咱们两家竟有亲。等那朱家主子好奇问到咱家三姑娘的事时,您就又‘无意’中将她受欺负的事说了出来。” 珍儿一面摇头晃脑地说着,一面调皮地冲路老眨了眨眼睛。 珠儿上前捏了捏珍儿的小脸蛋儿,也笑着接着道:“这次来的,可不光是朱家大房的女眷,还有朱大夫人的其他妯娌、侄女们。朱家是有名的簪缨世家,作为朱家的宗妇,要是她没遇上石家人倒也罢了,可咱们路老偏偏就是石家的府医,还特意秉着敦亲睦邻的原则,到她们府上来帮忙,怎么着这主人家也得问上一嘴。” “三小姐的事儿她一旦知道了,即便再不想管,也得给那些亲戚、外人做做样子呀。至少也要先知会朱家大爷一声!” “你们两个倒是猴儿精!”见两个丫头这么一唱一和的俏皮模样,路老忍俊不禁,笑骂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久久也未曾淡下…… 事情便像珠儿猜测的那样,朱大夫人当天晚上便给京中的朱家大爷去了封信。 而石文婧,也早早就托敏儿打听到,附近的朱家庄子最近有主人前来小住。她将偷偷备好的信件交予敏儿,让她趁着出府采买之时,去到朱家别庄,想办法将信递到朱家主子的手上。 她还特意在信笺外套了两个信封,外侧那个乍一眼看上去,像是敏儿给老家亲人寄的家书,而里侧的信封,则盖有当年朱氏夫人在闺中的私印。 …… “下面的婆子说,你这丫头……一定要见到朱家的主子?” 朱家别庄的一处花厅中,一名身着烟紫色软绸长衫的美妇人,正斜倚着罗汉榻上的矮几,铜绿色的织锦百褶裙下,藏着一双绣了粉色并蒂莲的软缎便鞋,鞋尖上缀着的明珠熠熠生辉,散发出柔和的暖光,随着妇人慵懒的动作,时不时轻轻颤动着。 透过面前的水晶珠帘,有一翠衣丫头蜷缩着身子,跪在外厅的地毯上。听那美妇人突然问到她,翠衣丫头赶忙抬起头回话。 “是,奴婢是京城信国公府的丫头。我家小姐听说舅家夫人带着贵府女眷到庄子上小住,特意派奴婢前来问候一声。”说话的人,正是石文婧身边的丫头——敏儿。 那名美妇人轻摇着手中的缂丝海棠扇,嗤笑了一声:“呵——问候?你这丫头可不老实呀。” “大胆!我家夫人是谁,岂能容你这贱婢糊弄!信国公府十年前便与朱家断了往来,算哪门子的亲戚!”立在美妇人身后的粗壮婆子一边怒斥道,一边大步走到外厅,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便要抓着敏儿扔出去。 敏儿见状,忙挣脱开婆子的手,磕头求饶:“求夫人息怒!求夫人息怒呀!我家小姐是朱家女所出,朱家已故老太爷便是小姐的亲外祖,朱家大爷就是她的亲舅舅!” “就算朱石两家早已斩断来往,这血缘关系却是万万割舍不断的呀!” 听敏儿这么说,那美妇人笑了笑,从踏上款款走下,站在珠儿身前,隔着珠帘望着她,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要见朱家主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先别急着说,想好再答,要是再不老实——就滚出去,永远别进朱家的大门!” 最后一句,声音虽不大,却听的敏儿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奴婢……奴婢是信国公府里的,我家小姐是……是二房的三小姐石文婧,我家夫人是……以前的朱家小姐朱明瑜。” “我家夫人当年产子后早逝,留下小姐一人孤苦伶仃。老爷自从续娶了那姓高的毒妇后,便对小姐置之不理,任由那毒妇欺凌、磋磨。这次……这次那毒妇更是借故将原先夫人留下来的朱家下人,全部清理掉,把小姐直接撵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跟来的下人大多都是那继室的人,谁都能过来踩我们一脚!” 敏儿一开始说话时,整个人还有些发憷,讲话磕绊,声音也像蚊子嗡嗡。等她说到后面,许是带入了真情实感,说起话来越来越流利,声音也愈发清晰、响亮起来。 望向美妇人的眼睛,也早已因泪水而朦胧不已。 “哼——你们石家倒也有意思,昨日才刚来个大夫,给我说那三姑娘过得有多么不好,今天这位石三姑娘的丫鬟,便亲自跑来诉苦了。” 美妇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慢悠悠地移步回了榻上,“你们主仆倒真应该好好感谢一下那位老大夫,他可真是位热心肠的实在人呀。若不是他提前在我这儿知会了你家三姑娘的事,你当这朱家大门,是你一个石家奴婢说进就能进的” “不过——”美妇人话音一转,“就是你今日不找来,过几天我也是要去石家庄子上拜访一下的。毕竟——我可是石三小姐的大舅母,亲外甥女一个人在隔壁养病,做长辈的怎能不去看看呢。” 敏儿听美妇人这样说,有些吃惊,大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您……您就是朱家大夫人,咱们家小姐的亲舅母?” 显然是没有料到,眼前的美妇人竟是朱家的当家大夫人。 朱大夫人抬眉望了一眼敏儿,“怎么?不可以吗?”说完,又轻轻地摇晃起了手中的海棠扇。 “可……可以,自然是可以!奴婢就是没想到,竟是大夫人来见奴婢。毕竟……以石家和朱家的关系,派个年轻、不经事的新媳妇来理会,也不算是怠慢了。” “呵——你这丫头,倒没一开始遮遮掩掩那么让人生厌了。”听敏儿这么说,朱大夫人拾起扇子,掩面轻笑了笑。 “若来的是旁人,我自然是不会亲自过来的。可昨儿个,你们府上那位老大夫刚说过你家小姐的近况,再听门口的婆子回报,有个石家的婢女拿着朱家旧物,说有要事禀告朱家主子。我就想着,应该是那位三姑娘的人,听说朱家有人理事,过来求救了。这便亲自来瞧瞧。” “是,奴婢是来求救的!奴婢是来替我家小姐求救的!”敏儿一面红着眼眶说着,一面给朱大夫人重重磕了几个头,“这是我家小姐写给朱家的信,还请夫人看看吧!” 敏儿说着,从衣襟掏出那封石文婧备好的信,三两下便把最外层用来伪装的信封撕掉了。 朱大夫人示意一旁的婆子将那封信取来,待看到里层信封上鲜红的印章时,秀美的眉毛不禁挑了挑。 “这信……既然是给朱家的,那就等我家大爷来了,亲自看看吧。”朱大夫人说着,将信件收到身旁下人递来的锦盒中,“昨夜我已去信回禀了大爷,估计再过两日,休沐之时,我家大爷便会亲自过来跑一趟的。” “到那时——石家的事,自然就要定个章程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离庄 敏儿去完朱家庄子的第二天,朱大夫人便带着一群妯娌、下人,浩浩荡荡地到石家别庄,“看望”她们朱家的外甥女来了。 胡婆子见情况不对,一面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着,另一面则趁无人注意的时候,赶忙遣了庄子上的小厮,回国公府给二夫人报信去了。 然而,二夫人派来传话的人还没到,朱家大爷却在第二日,气势汹汹带着朱大夫人打上了门来。 那朱家人多势众,明显有备而来,石家下人阻拦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一顶小轿,将他们石家的姑娘,抬到了朱家的庄子上。一同跟去的,除了石文婧的贴身丫鬟——敏儿外,还有路老并珍儿、珠儿两个丫头。 又过了半个月,在朱家庄子上养病的表小姐石文婧病愈,朱大夫人并没有送她回石家,而是直接带着石文婧返京,将她安顿在了京城的朱府住下。 …… “朱大夫人,您朱家虽与石家连过亲,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老皇历了,两家早就断了来往的。现在石家二房的掌家夫人,可是姓‘高’的,没你们朱家什么事儿。抢了我石家的女儿,住到你朱家去,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信国公府二房正厅,一名身着松柏绿细绸衣衫的中年妇人,横眉怒目,端坐在主座上。一双涂了嫣红唇脂的厚唇,随着说话一张一合着,讲到激动处,那妇人抬起厚软的手掌,重重拍在结实的檀木桌面上,震得桌上茶碗中的茶水,渐出来了不少。 坐在她下首客座上的美妇人,抿唇笑了笑,态度很是随意,仿若那绿衣妇人刚刚的一番话,就如同投进深井中的石头,激不起一点水花来。 “呦——这石家二房原来和朱家没什么关系呀,那怎么我家明瑜的牌位,不在朱家放着,反在你石家的祠堂呢?那牌位上写着什么,恐怕……高妹妹比我更清楚吧。”说话的美妇人正是朱家大夫人,石文婧的大舅母。 她一面捏着帕子掩了掩上扬的嘴角,一面嗤笑着冲那生气妇人说道。 “你!”听朱大夫人提到了牌位,绿衣妇人气得扬手在桌上又是一拍,“我和夫人说的是石家女儿住到朱家的事,好端端的提那牌位做什么?! 朱大夫人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哎——我也不愿意提这些陈年旧事呀。我家小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最终被奸人所害,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现在想起来,我这心里的难过劲儿也没过去。”说着,朱大夫人用手帕拭了拭眼角。 “若不到万一,我们朱家人又岂会自揭伤疤呢?还不是二夫人您自己记性不好,说我们朱家与石家没关系,我这堂堂正正的舅家夫人,才来帮您回忆回忆呢。” 因恼怒而涨红脸的绿衣妇人,便是信国公府二房老爷石安城的继妻,三姑娘石文婧的继母。 半个月前,朱大夫人招呼不打,突然登门探望石文婧。别庄上的下人见朱家人来者不善,便匆忙跑回国公府报信,正向二夫人禀报时,刚好让来二房闲转的石老夫人给撞上了。 石老夫人在知道朱家的人,不请自来、强行登门后,非但没有怪罪朱大夫人的失礼之处,反而对石二夫人多加指责起来,说朱家人为了自家外甥女都不顾礼数了,显然是他们石家二房做得太过火,这才逼急了朱家。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二房的掌家夫人,高氏。 高氏自打嫁进石家门,就是二房的掌家夫人,与国公府上的婆母、叔伯、妯娌,一直都是一团和气地相处着。等她早产生下了二房的大少爷,地位更是稳固了起来,丈夫宠爱,婆婆省事,几个妯娌间也一直相安无事。 石家媳妇做了十年,身为婆母的石老夫人还从未这般指责过她呢。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朱家人上门的消息没过两天,京郊别庄的小厮又回来报,朱家大爷竟趁着休沐,匆匆赶到石家别庄,不顾府上众人的阻拦,直接将三姑娘石文婧抢到了朱家的庄子里。 这般强盗行径,哪有一点饱读诗书、朝廷命官的样子! 老夫人这回倒是大发雷霆了,可这怒火却依然没有朝着朱家,而是劈头盖脸将二夫人狠狠训斥了一通,令她闭门思过。强行收回了她在二房的管家权,交予大房的国公夫人先行代管,等朱家的事了了,再将其交到合适的人手上。 本就因朱家事而恼火的高氏,今日听见朱大夫人登门,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偷偷派了身边的婆子,将本要去大房见国公夫人的朱大夫人,引到了自己的二房来。 待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番后,突然听对方提起了前面那位朱氏夫人,高氏整个人如同被泼了油的烈火一般,彻底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叫嚷了起来:“你们朱家好没脸,还舅家夫人呢?当初说断交的可是你们朱家,现在跑这儿来充什么亲戚贵客!” “十年来,信国公府可一直都和我忠武将军府走动着,你们朱家的节礼,我怎么从未见到过!” “放肆!”正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屋内几人俱是一惊,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头发花白、身着栗色万字纹锦袄的老妇人,在身旁锦衣妇人的搀扶下,缓步从廊上远远走来。 老妇人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乱,整齐的发髻上只插了几根通体翠绿的玉簪,黑色的丝绒抹额上面绣着暗八仙纹样,抹额当中一颗硕大的明珠,发出耀目的华光。 二房的仆从在看到那老妇和她身边的端庄女子时,一个个噤若寒蝉,立刻跪下给那两人行礼。 而刚刚还暴跳如雷的二夫人高氏,现在则如老鼠见了猫儿一般,整个人缩成一团,藏在朱大夫人身后,盯着鞋尖,头也不敢抬地请安道:“母、母……母亲安好,大……大嫂安好、好。”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她额头滚落。 一旁的朱大夫人听后心中明了,面含浅笑,十分得体的福了福身子:“给石老夫人请安,给国公夫人请安。” “今日叨扰府上,本是打算和国公夫人谈谈我家那外甥女儿的事,不曾想……”朱大夫人说着,不好意思地轻笑了笑,脸上恰到好处浮出一抹红云,“这信国公府玉宇琼楼、精巧别致,晚辈只顾着看景儿,却跟丢了带路的下人,一时误入了二夫人的院子。” “多亏了二夫人的盛情款待,这才解了晚辈的尴尬呢。” 石老夫人了然地笑着点点头,很是亲热地拉过朱大夫人的手,道:“你这孩子看着就伶俐,朱家有你这么个儿媳妇真是幸事啊。不像我家……竟是些不争气的!” 说着,她狠狠瞪了一眼缩在一旁不敢吱声的高氏。 互相寒暄完,国公夫人朝着二房的下人吩咐了几句,随后便与朱大夫人一左一右,扶着石家老夫人往信国公府的正院走去。 三人相谈甚欢的亲密模样,宛如母女、姐妹一般,看得被关在二房不得外出的高氏,气得一个劲儿跺脚。 …… “老夫人请放心,文婧那丫头一切安好,等她在朱家与那些姐姐妹妹多玩耍几日,晚辈便亲自将她送回到府上。”朱大夫人笑靥盈盈地说道。 “好好好!跟着你家姑娘一起,我是再放心不过的。”石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和善的笑容衬着整个人如菩萨一般,“你们朱家可是出了名的簪缨世家,家风清正,子孙有为,若我家三丫头能多和你家孩子接触接触,学上那一星半点儿,也是大有裨益呀。” “老夫人过奖了。我家孩子资质平平,哪里有咱们文婧一半灵秀呀。就是……” 见朱大夫人突然欲言又止,一脸涩然的样子,石老夫人心中一慌,急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我家那三丫头闯了祸了?你尽管放心说,老身不是那蛮不讲理、护犊子的人。” 朱大夫人状若为难地低头不语,一抹意味不明从眼中一闪而过。 一旁作陪的国公夫人,见此情形也有些着急,蹙着眉,小心翼翼试探道:“可是……三姑娘对长辈不敬了?还是说……三姑娘与贵府小姐起了什么争执?” 朱大夫人摇了摇头,满脸愧色道:“不是不是!文婧她是再懂事不过的一个孩子了,孝顺长辈,友爱姐妹,满府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就是……文婧那孩子,实在是让人心疼,原先粉琢玉砌般的一个小人儿,竟因为出痘没有将养好,身上落下了些疤痕。” 说着,朱大夫人便抽泣了起来。 “疤痕?怎么会?路大夫不是跟去了吗?”听说石文婧身上留了疤,石老夫人很是震惊。 “路大夫是一直跟着文婧不假,也早早就给她备好了养肤的药膏。可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药,也挡不住背后有那刁奴使坏呀。” 朱大夫人红着眼眶,一脸忿然,一把握住石老夫人的双手,哭诉道:“派去庄子上伺候文婧的下人有几十个,可真正能让她使唤得动的内屋丫头,就那敏儿一人。那些个刁奴平时躲懒、使性、刁难人也就罢了,竟还胆大包天到偷换主子的东西!” “您是说——原本三姑娘用来养肤祛疤的药膏,让府里的下人偷偷给换了?”一旁作陪的国公夫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 “正是!正是!”朱大夫人忙不迭地说。 “哼!那些个刁奴倒是识货,知道你府上路大夫制的东西不是凡品,趁着敏儿丫头伺候文婧沐浴时,偷偷溜进屋里,将那药膏挖走了一大块。你说她偷就偷吧,以文婧那丫头的性子,即使发现了也权当没看见。可那些贱婢竟因为担心偷盗之事败落受处罚,将自己平时用的粗陋面脂混了进去!” “两种脂膏颜色接近,又都是草木味道,等发现不对劲儿时,文婧已用了那污糟玩意儿十多天了!” “可恶至极!实在是可恶之极!”石老夫人勃然大怒,将手上的茶杯狠狠砸在了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处罚 三人就石文婧的事,一直深谈到日暮。 无论是当年朱氏夫人难产而亡,还是现在石文婧身上落下了瑕疵,都是因为石家治家不严的缘故,宣扬出去,落得是整个信国公府的面子。 新仇旧怨,朱家没有直接大张旗鼓地闹上门来,而是选择私下与她们密谈,石家已经是万分庆幸了。 国公夫人满脸愧色,低声下气地向朱大夫人再三保证,以后她一定会亲自看顾二房,自己的女儿——大姑娘文婉在府上是个什么待遇,三姑娘文婧便绝不会比她差上一分半毫。至于那些曾为难过石文婧的下人,石家也一定会狠狠罚过,让满府上下都好好看看,糊弄她家三姑娘是个什么下场。 石老夫人也同样陪着笑脸,拉着朱大夫人的手,好言好语地安抚了半天。她让朱大夫人放心,自己已经开始命人收拾院子了,石文婧以前惯用的下人,也都重新寻了回来,等石文婧回府之后,就将她从二房院儿里移出来,养到自己身边,由她老人家亲自来照看,绝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得了信国公府的保证,朱大夫人满意地领着下人回去了。 送走了朱大夫人,原本还满脸堆笑的石老夫人,迅速板起了脸,一脸怒意地领着一旁惴惴不安的国公夫人,便往二房赶去。 二房此刻已经传了晚膳,二夫人并房中的几位少爷、小姐,正围坐在圆桌周围吃的正香呢,饭厅的大门却突然“哐”的一声,让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大……大嫂?您怎么没让人通传一下,就直接进来了,吓人一跳,我这儿还有孩子们呢!”见国公夫人满脸肃容,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壮硕婆子,觉得被下了面子的二夫人语气中透着不满。 “你还好意思提孩子们?但凡你肯为着他们几个多想想,也不会最后把事情弄成这样!” “你们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母慈子孝的,却没想想那被你赶出去的三姑娘,也同样是二弟的亲骨肉,孩子们的亲姐姐!”国公夫人望向二房的几个孩子,看着那一个个珠圆玉润、活泼健康的模样,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少爷、小姐都吃好了吗?还不赶快把他们带回去,天色已经这么晚了,赶紧安顿他们就寝吧!” 国公夫人没等二夫人开口,扭头就向房内候着的几个乳母、婆子疾声吩咐了起来。 “大嫂!您这是干什么?就算咱们信国公府还没分家,您这得了诰封的国公夫人是府上的当家主母,管理内院天经地义。可这是我二房的内宅,大嫂管小叔子房里的事儿,传出去了……是不是不太好听呀?” 做了十年的石家二儿媳妇,高氏还从没受过这般气,再一瞧原本和善的大嫂,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开始对着他们二房指手画脚起来,高氏脾气上来了,叉着腰就和她呛了起来。 “你们几个怎么还不带着少爷、小姐回房,这里是信国公府,我这国公夫人的话难道不顶用了吗!?”国公夫人没有理会阴阳怪气的高氏,反正她也是秋后的蚂蚱了。 她朝着那几个迟迟不动身的乳母、婆子们再次喝斥道,让她们赶紧把几个孩子带离,免得一会儿处置他们的母亲时,做子女的看见了面子上挂不住。 “你们是二夫人从高家带来的下人,我支使不动你们也是情有可原。可你们怎么不想想,二房的事,哪里是我一个做嫂子的说插手就能插手的了的,若没有老夫人的命令,我如何敢沾手这样的麻烦呢。” “苛待继女、违抗婆母、不敬兄嫂……这一桩桩的事捅出来,你们就算不为着二弟妹,也得替几个孩子想想呀!” 果然,几个婆子们听国公夫人这么一说,相互看了看,迅速将二房的几个少爷、小姐带了下去。 “母……母亲,就算媳妇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您也不该这样下媳妇的脸呀。这些都是自小就伺候我的老人,都是我从忠武将军府带来的,您审都不审,说打就打、说卖就卖,还都是当着我的面,我以后理家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呀!” 原来,石老夫人怕见到二房的几个孩子时,一时心软,没法狠下心来处置二夫人,便让国公夫人先去内室将孩子们支开,等孩子们都躲远了,再将高氏和她手下的那些婆子、仆妇带到正厅外的院子,去见早就等在那里的老夫人。 石老夫人一看见高氏,便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怒喝着让她跪下。随后,便将近身伺候高氏的几个得用的婆子,压在她面前一个接一个的打。 “用不着审,这些个贱婢没一个冤枉的!” 国公夫人唤人搬来了凳子,本已坐下的石老夫人,看高氏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还在旁的事情上纠缠,气得一下子又站了起来:“身为奴才,看见主子做错不但不拦着,还一个个在旁边煽风点火、谗言媚上,不好好教训一顿又怎么能让她们记住,这里是信国公府,她们该守的是我信国公府的规矩!” 当天夜里,信国公府二房可谓是狼藉一片、哀声连连。 凡是苛待过石文婧的下人,不论是高氏带进府的,还是国公府自己的奴才,全都或打或卖,受了重罚,其中以胡婆子为首的别庄众仆,更是被远远地卖到北境的荒蛮之地。 至于那罪魁祸首的高氏,则被夺了二房的管家权,罚她被关在小佛堂,日日诵经悔过,三年不得外出交际。 连石二老爷求情,都招来老夫人的一通斥骂,还让信国公罚他跪了祠堂,可见这回二夫人,是彻底翻不了身了…… …… “老大家的,三丫头明儿个就要从朱家回来了,该置备的东西都置备齐全了吗?还有原先朱氏留下来的那些下人,都寻的差不多了吧?” 石老夫人在收拾一新的房中,一面坐着四处打量着,一面向身边的儿媳问道。 国公夫人亲自给婆母添了杯茶,满面春风道:“母亲尽管放心,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全都比照文婉房中的来。先头朱家妹妹留下来的人,媳妇也已经按名册一个一个寻回了,以后就都搁到三姑娘身边伺候。” 石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三丫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人看顾的软弱丫头了,过了这么多年,朱家的怨气也该淡了,哪怕还是对咱们有些不满,总得顾着三丫头的面子。” “当初你可是答应过朱家的,大丫头是什么待遇,三丫头那儿就分毫不差。你是石家的长房长媳,信国公府的当家夫人,要比旁人更心明眼亮,希望你不是一时说说而已。”石老夫人一面说着,一面眼含深意地看向国公夫人。 “母亲,媳妇不是那浅薄之人!”见老夫人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国公夫人急忙分辩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望了一下,凑到石老夫人耳边,悄声道:“国公爷已经悄悄知会过媳妇了,圣上有意给晋王和咱们家文婉指婚,就等着最后一道圣旨了。晋王是宫里淑妃娘娘所出,淑妃又是那朱家的女儿,和先头弟妹是连着亲的,咱家三姑娘也算是淑妃娘娘的外甥女了。” “不为别的,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我也得对三姑娘好呀!” …… 京郊猎场。 “四哥!看我猎到了什么!” 一名身着藏青猎装的俊朗少年,高举着手中刚打来的猎物扬了扬,双腿一夹,骑着身下的枣红色骏马,向树林另一头的玄衣青年驶去。 少年面如冠玉、目似朗星,骑马时衣服下的肌肉微微隆起、充满活力,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看着朝气蓬勃的弟弟,玄衣青年原本板着的严肃面孔,也忍不住松弛了下来,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翘,冰冷的双眸中溢出一抹温情。 “四哥,看!这只玄狐毛色多漂亮,正好拿回去给母妃做顶帽子,等今年宫宴的时候,让母妃也戴出去显摆显摆。”少年策马至兄长身前,一面兴奋地说着,一面洋洋得意地看向眼前的玄衣青年。 玄衣青年无奈地看着自家弟弟摇头晃脑的嘚瑟模样,好气又好笑地拿马鞭手柄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给我适可而止!不就是一只狐狸吗,不知道的人看到你这得意劲儿,还以为你猎的是猛虎、黑熊呢。” “这才不是普通的狐狸呢……”听兄长这样说,少年忙开口反驳道。 然而,他才刚说了几个字,却突然眼睛一尖,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东西。也不再争辩了,而是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笑得贱兮兮地说:“既然四哥瞧不上我的玄狐皮,那肯定是有更好的了,让我想想……四哥究竟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只见那少年突然身子前倾,伸手在兄长马鞍上一捞,将挂在上面的口袋顺了过来。 “我说你怎么看起来没多大兴趣呢,果然是已经有了好东西呀。”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将沉甸甸的口袋打开,随即露出了里面银白色的浓密绒毛,“哎呀!这不是银狐吗?平时很难见到的。” 看到了兄长的猎物,少年既惊叹,又羡慕地在那毛皮上摸了又摸。 “去去去!小孩子一边玩儿去!别瞎捣乱!当心你那脏爪子弄脏了毛料!”玄衣青年趁弟弟一时不备,一把将口袋夺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将毛皮大致检查了一下,见没有什么污损,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将东西收好,口袋扎上,挂回到马鞍上。 看着兄长紧张兮兮的模样,少年笑得眉眼弯弯,比狐狸更像狐狸:“不对呀,母妃冬日里最爱穿重色、艳色的衣裳,淡色衣裳都只在夏季才穿。四哥这么细心的一个人,不会不清楚母妃平日的习惯的。除非……” 说到这里,玄衣青年的耳尖已经红的都能透出血了,少年也笑得更开心了:“除非这银狐,根本就不是四哥给母妃猎的,而是给母妃的儿媳妇吧!” “别胡说!赐婚的旨意还没下呢,万一被人传了去一通乱说,毁的可是人家姑娘的清誉!” 见兄长脸涨得通红,突然严肃了起来,少年也十分上道的不再玩笑了,“是是是!四哥教训的是,是我一时忘形了。都是我不懂事,四哥您消消气,别跟弟弟计较了。”少年说着,便给兄长作揖道歉了起来。 “哟!你们弟兄俩唱的这是哪一出呀?平日仗着父皇宠爱,最是嚣张跋扈、不服管教的六弟,竟然也会真心实意的道歉?” 一名身着鸦青色骑装的高大男子,一脸不屑地高昂着头,御马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坠马 来人正是当今的三皇子,吴王卫承锦。 至于被他打断对话的两人,一身玄衣的清俊男子,是深受梁帝器重的第四子——晋王卫承铠,而他身旁的少年郎,则是晋王的同母弟弟,上个月才被册了齐王的六皇子——卫承钊。 吴王比晋王大了两个月,也是刚刚及冠的年纪,生母是梁帝身边的柔昭仪。柔昭仪虽然相貌平平、出身不显,不及晋王、齐王的母妃——淑妃娘娘宠冠后宫,但作为宫里最早一批伺候梁帝的嫔妃,在今上面前也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一个月中,梁帝总有三、五日会宿在她宫中。 “三哥此言差矣!”卫承钊听吴王这么说,不等自家兄长开口,便出言辩驳道。 “弟弟我不是不服管教,而是我只心悦诚服于有德行之人。若是来人能有理有据地指明我的错处,以理服人、以德服人,我自然会态度诚恳地好好认错。至于那些仗着年长便蛮不讲理,想以大欺小、以势压人之人,没事儿……还是别老在我眼前瞎晃悠!” “我这年轻气盛的,若是遇上那些自讨没趣儿的人,拳头可能就先忍不住来跟你讲讲道理了!”卫承钊说着,便有意地伸出拳头,在吴王眼前晃了晃。 避开卫承钊又是血污、又是汗渍的拳头,吴王嫌弃地皱了皱眉,随后冲着卫承铠不满道:“四弟!小六儿这般放肆你也不管管,才刚封了王就这么目无尊长、没规没矩,等日后他当上了太子,还不知道会把压在上面的几个兄长给怎么样了呢。” “三哥慎言!”听吴王越说越出格,卫承铠急忙喝止道。 “父皇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大梁在他这些年的治理下,海晏河清,上下一心,周边诸国无一敢犯!这是大梁之幸,亦是百姓之福!立储之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三哥还是不要妄议的好!” 吴王的母妃柔昭仪,其父虽只是一礼部员外郎,官微人轻,但因柔昭仪的生母和先帝宋嫔是同族姐妹,幼时便被选入宫中,做了宋嫔膝下嘉平公主的伴读。而宋嫔所在宫殿——承庆宫主位,正是先帝的张淑仪,今上生母德献太后张氏。 柔昭仪做伴读时,一直随嘉平公主住在宫里,直到后来,公主因病夭亡,柔昭仪方离宫归家。也就是在宫中的这五、六年光景,让她与还是皇子的今上,结下了青梅竹马的情谊。 待今上及冠,封王选妃,便将尚在闺中的柔昭仪纳作了庶妃。 淑妃娘娘是今上登极之后,为充盈后宫,纳入梁宫的第一批嫔妃,家世清贵、满腹诗书、仙姿玉貌、蕙质兰心,一入宫便甚得梁帝宠爱,风头一时无二,连当时已诞下二皇子的皇后娘娘,都要避其锋芒,更何况柔昭仪这个没有任何出彩之处的后宫旧人呢? 淑妃入宫不过三月便有了身孕,没过多久,柔昭仪也跟着诊出了孕事,两人一前一后,产期正好差了一个月。 后来不知怎的,本来产期在后的柔昭仪,竟足足提前了三个月生产,诞下了自幼体弱的三皇子,又因中间产程艰难,伤了身子,此生再难有孕。而淑妃娘娘则在两个月后足月生产,为梁帝添了活泼健康的四皇子。若不是当时皇后拦着,欣喜若狂的梁帝可能就要因四皇子的出世而大赦天下了。 打那以后,宫中便隐隐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是淑妃不满自己有孕的风头被柔昭仪抢了,怀恨在心,暗中做了手脚,这才使得柔昭仪怀胎七月便早产生子,差点一尸两命。 流言最后虽然随着皇后的雷霆手段,渐渐平息了,但淑妃娘娘蛇蝎美人的印象,却深埋在每一个宫人心中。 三皇子不知是不是幼时听过这些传言,对淑妃母子的态度,轻则带搭不理,重了便直接出言不逊、恶语顶撞,当着妃嫔官眷的面,不知下过淑妃多少回面子。梁帝对此事虽也知晓,但除了赏赐些金银珍宝,安抚淑妃外,对三皇子至多只是呵斥几句、罚写抄书,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久而久之,宫人们对当年的传言,便更加深信不疑了。 “四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至于这么认真吗?” 听了卫承铠的话,吴王脸色一白,随后表情有些讪讪道:“哥哥我来之前吃了些酒,脑子有点不清楚了,都是一时乱说的……乱说的。四弟、六弟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听见,哥哥我不打扰了,这就回去醒醒酒,醒醒酒啊。” 话音刚落,吴王便扯了一把缰绳,策马离开了。 “哼!这个卫承锦,这样子便怕了,真是没用!”卫承钊看着吴王仓皇逃脱的背影,面带轻蔑地往旁边啐了一口。 “六弟!”卫承铠见自家弟弟转眼便张狂了起来,板着脸,厉声训斥道:“你也给我收收!这还在外头呢,越说越不像话了!四哥有一句话没说错,你呀——确实是太没规矩了!” 卫承钊有些不服气,可看兄长的样子是真生气了,只得咽下嘴边的话,气鼓鼓地胡乱应了一声。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咱们两个就别再折腾了,一起回营地吧。方才我还猎了只鹿,已经让侍卫先拿回去收拾了,今天晚上,咱们两兄弟就好好喝一场!” 听兄长这样说,刚刚还被训得垂头耷脑的卫承钊,赶紧顺杆爬:“有鹿肉吃呀,这个好,这个好!这一整天骑马拉弓的,我都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缰绳,将马头对准营地方向。 “四哥,听说母妃把新酿好的两坛子枣霞酿全给你了。咱们两个干脆赛马吧,看谁先到营地,彩头就是两坛子美酒怎么样?我这儿有父皇赏的瑶池醉,你拿出母妃的枣霞酿,输的人就要把这两坛好酒拱手奉上……” …… 信国公府药室。 “还以为三姑娘的事情忙完了,路老回来之后就能清闲些呢。没想到他老人家这一天天的,照样早出晚归,把咱们两个小可怜儿独自扔在这儿小院儿里。”珍儿一面将药材平铺在院子空地的竹席上,一面嘴里嘟嘟囔囔道。 “哎——还是在朱家的那段时日最舒服,咱们两个吃吃喝喝,什么都不用做,就连路老也是每隔一日才去给三姑娘请一次脉的。” 珠儿将装药的盒子递给她,扭头向院门外望了望,随后在珍儿的额头上虚点了一下:“又说胡话了,咱们是信国公府的下人,又不是主子小姐,每天劳作、为主家分忧,本来就是咱们应尽的的本分。不同身份的人,有着不同身份要做的事,平民家的闺女还要每天织布、绣花,贴补家用呢。” “更何况……府里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老夫人的身子一时经不住,需要路老时刻守在身边,也是可以想来的。” 珠儿说话时眉头紧蹙,表情凝重,一双漆黑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望向院墙外的大树…… 十日前,晋王殿下在皇家猎场御马时,不慎从马上坠落,伤了腿。 虽有御医及时医治,但因所受之伤太过严重,即使断骨接上,伤腿养好,日后也会留下些后遗症,恐不良于行。 消息传出来后,京里一片哗然。 晋王是今上的第四子,一直在兵部任职,文韬武略,有勇有谋,平素很是受梁帝的器重。他上面虽有大皇子鲁王、三皇子吴王两个更年长的哥哥,但因他能力卓越,人品贵重,在皇子中的分量,早已隐隐盖过上面那两位。 更何况——他的母亲,是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他的舅家,是弟子众多、人才辈出的汝州朱氏。 这种种条件的加成,使得不少心思活泛的家族,已经开始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了。在梁帝放出口风,要给吴王和晋王选妃之后,那些人家更是三天两头就派家中命妇递牌子入宫,去给皇后和淑妃娘娘请安呢。 这其中,就有信国公夫人,而她家便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可没想到,这赐婚的旨意马上就要出来了,晋王却在这个档头突然摔断了腿。 不良于行——不就是说,晋王以后可能要变成跛子了吗?哪怕他之前条件再好、再优秀,梁帝也不只这一个得用、出色的儿子,绝不会退而求其次的去立一个身有残疾的皇子做储君。太子之位——恐怕要与这位晋王殿下彻底无缘了。 之前那些动了心思的人家,求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能干、出众的女婿,更是日后青云直上的从龙之功,权势显赫的国丈之位呀! 又过了几日,晋王尚卧病在床,梁帝赐婚的旨意却突然下来了。 吴王妃的位子,落在了兵部尚书沈鸿朗之女,沈氏怡然的头上,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三月初十。 而晋王,则配了淑妃的同族堂弟——中书舍人朱良骏之女,朱氏熙华为晋王妃,于明年的四月初十完婚。 除此之外,梁帝还特意给之前往宫里跑的最勤的信国公夫人的两个女儿,也都指了婚。长女石文婉册为吴王侧妃,待吴王妃进门后三个月入府。至于次女石文娴,则配给了晋王的同母弟弟——齐王,是为齐王侧妃,等明年齐王开府之后再行完婚。 文武百官看着这一道道旨意,实在是捉摸不透帝王的心思,不明白他对晋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晋王虽说是伤了腿,日后无缘大位,可到底是皇孙贵胄,梁帝的亲儿子。他本身能力超群,日后定有一番作为,做一辅君贤王也是极为合适的,配哪家贵女都算是低就了。可最后梁帝竟出乎意料地,将晋王正妃的位子给了一个五品文官的女儿,更何况这位晋王妃与淑妃娘娘同出一族,为晋王带不来任何额外的助力。 哪怕晋王因伤了腿,灰心丧气,彻底失了斗志。宫里那位盛宠多年、飞扬跋扈的淑妃娘娘,又岂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 再说那信国公府,虽说石家这回一下子就出了两位皇子侧妃,可这份“殊荣”在其他人眼里,却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谁人不知,信国公夫人在皇后为两位皇子相看贵女时,往宫里跑的最勤快。 除了皇后的凤宜宫,就属淑妃娘娘的祥宁宫她前去请安的次数最多。至于她那大女儿所嫁的吴王之母——柔昭仪,她因当时一心想把女儿嫁予风头正盛的晋王,怕让淑妃误会自己左右逢源,在宫里那么长时间,竟一次都未去拜见过。 官拜二品的兵部尚书沈鸿朗,成了吴王的泰山。而世袭罔替的超品国公——信国公石安国,她的嫡长女却做了吴王的侧妃。 这一巴掌,可谓是狠狠打在了信国公府的门脸上。 也难怪自从赐婚旨意下来,老夫人的身子便不大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祸事 “母亲——您到底还要将媳妇关到什么时候啊?媳妇可是国公府的掌家夫人,天天陪着您守在这佛堂上,府上一大摊子事儿可怎么办呀?” 肃静清冷的佛堂中,一尊白玉观音手托净瓶,形态端庄地立在佛龛中,雍容慈和的面容隐在袅袅的香烟之下,一双慈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跪在香案下的两人。 石老夫人身着一身半旧的檀色长袄,周身不见一点珠翠,一副油润无瑕的白玉念珠在她手上徐徐转动着。短短几日,老人家竟比以前显得老态了不少,松弛的皮肤嘴角向下耷拉着,原本慈祥的面容也严肃冷厉了许多。 老夫人嘴唇微微蠕动着,合目默念着佛经,并不理会跪在她身后,正坐立难安的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见此情形,讨好地往老夫人跟前凑了凑:“母亲!媳妇知道这次的事情都是媳妇没做好,国公府丢了这么大的脸面,也是媳妇惹下的祸事。可这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多的埋怨也是无济于事呀。” “不如……就让媳妇将功折罪,好好置办文婉和文娴的婚事。虽说……她们没能做上正妃,可到底也是上了皇族玉碟的侧妃,要是日后再生个小皇孙,以后也算是有了指望了。” 国公夫人说着,眼睛一亮,原本垮着的脸透出一抹异样的神采:“这亲事——没准还能让咱家更上一层楼呢,一下子就有了两位王爷做女婿,旁的人家想要还没有呢。” “自作聪明的蠢东西!”石老夫人猛地挥开国公夫人搭在她肩上的手。 她“噌”地站起身,眼含怒火地冲着被甩在地上的国公夫人吼道:“你当老身愿意与你同处一室?若不是为了我那几个可怜的孙儿,若不是为了咱们信国公府,老身早就命国儿将你这无知张狂的蠢妇人,关进家庙去了!” 旁人也许不知道梁帝赐婚的用意,可历经三朝的石老夫人又怎会不明白。 当初,梁帝放出风声,要为吴王和晋王殿下选妃,一方面是因为两位王爷确实到了该开枝散叶的年纪,选妃之事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另一方面,则是想看看随着皇子们羽翼渐丰,那些个口口声声喊着“忠君爱国”的朝臣们,有没有生出旁的心思来。 国公夫人那时候为了晋王妃的位子,成日往淑妃宫里跑,其实已经让圣上有些不满了。 不过是看在信国公府门第合适,信国公为人臣子虽没什么大的建树,但作为世袭罔替的超品国公、老牌勋贵,一向老实安分的份上,慢慢地也就默认了两家的亲事。 本来晋王与石大姑娘的亲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就等着梁帝挑个合适的日子,将赐婚的旨意发下。 可偏偏在这个档口,晋王殿下却突然意外坠马。 信国公夫人不知道是本身愚蠢狂妄、太过自以为是,还是这段时日被人奉承的太多了,忘乎所以,忘了上下尊卑和为人臣子的本分。眼看着晋王伤重,竟想趁着圣旨还未下发,毁了那原已私下敲定好的亲事。 还将目光改投到了淑妃的小儿子——齐王殿下的身上。打算将石家的女婿人选,由晋王换成齐王。 晋王、齐王都是梁帝和淑妃娘娘的亲骨肉,又已封王,身份自然贵不可言。一向都是由着这两位天之骄子来挑拣别人的,哪能像信国公夫人这般,将彼此身份对调,对着两位皇子挑挑拣拣,结亲之人也是想换就换! 信国公夫人刚大言不惭地将这换亲的想法提了出来,便被正为晋王伤势而忧心的淑妃娘娘,泼了一身热茶,当着众多宫女、内监的面,不留一点情面地直接撵出了宫外。 晋王哪怕因伤落下了终身残疾,那也是皇子呀,哪能由着下臣之妇这般轻贱! 等当晚石老夫人看着国公夫人一身狼狈的回来,知道了她所做的那些蠢事时,事情已经来不及补救了。 梁帝当晚就拟好了诏书。第二日,几位皇子的赐婚旨意便传了下来。 信国公夫人的亲生女儿——石大姑娘石文婉,本来是板上钉钉的晋王妃,可最后却被一道圣旨,赐给了素来与淑妃母子不和的吴王做侧妃。而原本信国公夫人新看好的“女婿”——淑妃娘娘的幼子齐王殿下,则要纳信国公的另一个女儿石文娴进门。 这其中的警告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呵——女婿?你不过是一侧妃之母,有什么资格称吴王殿下为‘女婿’?君臣有别,就是那沈家夫人在吴王面前,也只得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王爷’!” 石老夫人看向国公夫人的眼睛里,除了怒火和失望,还带着些许恍惚。再也无法把面前又贪又蠢的张狂妇人,和当年刚进门时,那个贤惠懂礼、带着几分怯意的乖巧姑娘联系在一起了。 “至于府中的杂事,你也不必担心。大丫头和二丫头也都大了,以前虽也在你身边帮着管过家,可到底没有独自理事的经历,趁着这次刚好也让她们锻炼锻炼,免得嫁进王府以后有些事情还做不来,让人看了笑话。” 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疲态愈发明显:“老身已对外放出自己卧病在床的消息,而你和老二家的这两个‘孝顺’媳妇,便‘自请’为老身侍疾,府里的大小事务,都已经交给大丫头、二丫头和三丫头打理了。” “一家子孝子贤孙、各司其职、其乐融融,也算是美事一桩了,传出去了对国公府和几个孩子的名声,也是大有裨益的……” …… 因着石老夫人病重,路老的药室这段时间一直是烟火不断,药锅里也永远滚着黑褐色的苦药汤子。珍儿、珠儿忙着给路老帮忙、打下手,功课已经连着好几天没看了。 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往日路老淡然的面上,现在却明显添了几分凝重。感受到不同以往的紧张气氛,两个丫头看着路老每日早出晚归,除了安安静静地干好他老人家交代下来的事情,不给他添乱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问。 “珠儿,你说老夫人这次是不是病的很严重呀,这几日用的名贵补药,已经够在京城买一处大宅了。” 珍儿一面将废弃的药渣倒在簸箩中,一面扭头望着炉火上熬煮的药材,啧啧可惜道。 珠儿闻言,拿着蒲扇正起劲儿扇风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好笑地问道:“怎么?替主人家心疼银两了?” “哪有呀——”珍儿蹲在炉灶旁,叹了口气:“我是心疼这些药材。这里面不少药材都是路老寻了好些地方才收集来的,虽说是国公府出的钱,可咱们路老也花了时间和精力不是?才不过几日就将库存用了一成,要是老夫人的病越来越重,两、三个月都不见好转,岂不是要把库房的这些好药全给搬空了。” “快住嘴!” 珠儿说着,用蒲扇在珍儿头上敲了一下,然后急忙向门外看了看:“这些话是咱们做奴才的能说的?最近正值多事之秋,怎么嘴上也不带把门的?” “老夫人福禄双全,身体且康健着呢。只不过年纪大了,乍一生病,身子有些经不住,这才需要好医好药的好好将养将养。”说着,又向屋外探头望了望。 珍儿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委屈地瘪了瘪嘴。不过她也知道刚刚是自己失言,并没有怪罪珠儿。 有些事情珍儿不明白,可多活了一世的珠儿,却猜出了个大概来。 信国公夫人先前成日去给淑妃娘娘请安,柔昭仪那儿她却一次也没去过,两个皇子同时选妃,国公夫人相中了谁,一目了然。之前没被她看上的吴王,现在却要娶她的掌珠为妃,柔昭仪和吴王面对这样来的侧妃,心里怎么可能会顺气。 至于淑妃那里,就更不用说了。 晋王出事前,皇后和淑妃宫里,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赏赐流入石大姑娘房里,至于国公夫人,也总是摆出一副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的模样,这种种表现,显然是晋王和石大姑娘的亲事要成了。 然而,在晋王受伤后的一天下午,国公夫人却突然满身狼狈、灰溜溜地从宫里跑了回来,衣襟上沾着茶渍不说,脸上烫伤的红印也还未消退,再想想第二天遽然下达的赐婚旨意。估计是这未来女婿刚一出事,国公夫人便嫌弃晋王身有残疾,跑到宫里闹着要退婚,这才让勃然大怒的淑妃娘娘给直接轰了出来。 国公夫人的这一举动,得罪了淑妃和齐王不说,在梁帝面前也被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家里的两个女儿还没嫁过去呢,便让自家母亲将未来的公婆、丈夫开罪的死死的,两位姑娘嫁人以后呀,日子且得苦熬上一段时日了。 在外人眼中“一门双王妃”这样的莫大荣耀,对于在朝堂上有着举重若轻地位的信国公府来说,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 同为信国公的女儿,却被分别指给两个互相不对付的王爷,日后两位殿下间的矛盾一旦被激化,两位姑娘的日子不好过不说,信国公府无论支持、放弃哪个女儿,都可能会落得个两头不信任、两面不讨好的局面。 左右逢迎的墙头草,总是最遭人厌弃的! 石老夫人这次“重病”,摆出一幅惊惧过度、忧思成疾的模样,八成是为了示弱,特意做给上面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病愈 石老夫人的身子时好时坏,在两位儿媳的精心照料下,将养了近三个月,总算是痊愈了。 信国公府上下,从主子到奴才,全都暗自松了口气。 至于药室的珍儿,不用再每天将那些废弃不要的珍贵药渣,挑拣出来倒掉,整个人竟精神了不少,再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怨妇似的整日长吁短叹地直道“可惜”了。 “珠儿,你说国公夫人和二夫人,会不会为着管家的事,怨恨上老夫人还有几位姑娘呀?” 石老夫人身子痊愈,自然就不再需要儿媳过来伺候了。两位贤惠孝顺的媳妇,在与老夫人和和美美地吃完最后一餐饭,拜别婆母,便自行回到了各自的住所。 然而,当初因为两位夫人临时“有事”,暂时移交出去的管家权,却并没有随着正主的归来,交还回去,而是仍然握在府上的三位姑娘手里。 老夫人没有开口说“交”,三位姑娘也没有要让权的意思,信国公夫人和二夫人高氏不好主动张嘴去讨,只得守在各自的院子里。每日虽有好吃好喝的供着,却没有一点实权,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当家小姐,干着急。 “哪怕不怨恨,心里也多少会有些不高兴吧。”珠儿见珍儿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回想了一下去正院和二房时,那妯娌俩的处境,眼神冷了冷,道:“不过——谁让她们惹出那么多的祸事来呢?现在只是被夺了管家权而已,并没有被限制别的事,两位夫人照样可以外出交际呀,已经对她们很宽容了。” “而且,当初府里对外宣称的是——‘几位小姐年纪大了,该拿着家里的这些琐事,让她们练练手了,做母亲的就先退居幕后,从旁指导,直到孩子们能独当一面’,也算是给两位夫人留足了面子。” 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多嘴杂的信国公府后院,自然也不例外。 国公夫人当时做的那些蠢事,虽然只有几个主子和近身伺候的奴才们知道内情,可能在国公府上做事,谁也不是傻子,那些下人通过这一桩桩不同寻常的事,连蒙带猜,也算将整件事拼凑出了个七七八八。 两位夫人名为侍疾,实为受罚的事,自然也就都知道了。 不过是下人们彼此心照不宣,将事情烂在肚子里,不敢往外宣扬罢了。 上一世,珠儿和石文婧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赐婚的旨意早就下来了,府里最初的狼狈局面,也都粉饰一新,石老夫人和国公夫人当时表现的,就像一对关系亲密的婆媳俩,一直为着府上两位小姐的婚事忙前忙后,看不到任何硝烟。 谁曾想,她错过的这几个月里,竟藏着这么多事。 “哎——咱们这位老夫人呀,也真是可怜,两个儿媳妇就没有一个省心的,一个比一个会惹麻烦。到老了,还要为着家族子孙烦忧操劳。”珠儿一脸漠然,叹了口气,眼眸中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可不是吗。”珍儿懒散地趴在桌上,盯着那时明时暗的烛火,兀自点了点头。一面说着,一面扳着指头细数了起来:“二夫人苛待继女,让咱们府上差点开罪了朱家,好容易这两府间的关系,才因为三姑娘缓和了些。却没想到一直端庄持重、稳稳妥妥的国公夫人,竟也做出了这种没有规矩尊卑的张狂事来。” “而且——一下子就惹到了天家!” “也难怪前段时日府上下人都忧心忡忡的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珠儿附和道。 路老刚一进屋,便看见珠儿摇头晃脑的掉书袋模样。 老人家好笑地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拍了拍珠儿的小脑袋,赞道:“这个成语用的好,看来——我不在的这几日,虽没有盯着你们念书,这功课倒是没有落下太多。” “路老!”两个丫头见路老回来了,全都一脸欢喜地围在他身边。 当初,朱大夫人接石文婧到朱府上小住,同去的除了石文婧的贴身丫鬟敏儿外,还有自打她生病,就一直负责她养病事宜的路老大夫,及他的两个帮手——珍儿和珠儿。原本路老早就计划好的,等帮石文婧得势之后,就要回府继续调查两个丫头来历的事,也因此而暂时耽搁了下来。 本想着从朱家回来后,他们便能接着上次的线索,继续开始调查两人的身世,却没料到,回信国公府的第二日,国公夫人便惹下了这么大一桩事。路老只得先顾着石老夫人那儿,寻亲之事也就一直搁置到了今天。 “怎么样?打听出来点儿什么吗?”珍儿揪着路老的袖子,仰着头,眨着水波粼粼的眸子,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站在跟前的珠儿虽没说话,可她看向路老的目光中,也饱含着希冀和忐忑。 看着两个小丫头翘首以盼又焦灼不安的模样,路老也不再卖关子了,带着珍儿、珠儿往里屋去了,边走边说道:“别说,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多了,可当时你们进府时,接手的几个人都还在府上做工着呢。我寻到她们,拿了两盒护手的药膏与她们套了套近乎,倒真叫我打听出了点儿东西来……” 里屋的门窗早早就让珍儿和珠儿关上了,两个丫头凑到路老跟前,大睁着双眼,全神贯注地听着路老将事情娓娓道来…… 四年前,信国公府因为二夫人高氏的缘故,处理掉了一大批下人。府上人手一时支派不开,便从外面买了不少下人入府。 当时负责下人采买的管事,便是现在老夫人房中掌管库房的陈婆子,而给这些新入府的小姑娘们教规矩的,则是被调到大厨房,负责菜肉采买的林婆子。两个人都是五十来岁的年纪,对几年前的事情虽记得不太详细了,但大体的印象还是能讲出来的。 珍儿和珠儿是被一队南下的商队卖进府里的,那商队主要做的是马匹生意,专门将北地的骏马卖给京里的一些大户人家。 信国公当年就从中给家里的子侄挑选了几匹。 商队老板在和府内管事结账时,刚好听说府里最近正缺人手,便与管事打了个招呼,说他在半道上捡回两个小丫头,因为商队里全是粗壮汉子,不方便带着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便将两个丫头一并卖给了国公府做下人。 而那两个小丫头——正是今日的珍儿和珠儿。 “原来我们是那商队老板从半道上捡来的呀……”珠儿听后先是喃喃自语着,随即眼睛一亮,言语中带着几分激动,道:“既然是从北地贩马的商队捡的,那不就是说——我们俩丢失的地方,是在从北地到京城的这段路上喽?” 珍儿也激动地用力点了点头:“也许我们当时只是走失了,父母根本就没打算不要我们。我和珠儿是一起被人捡到的,说不准我们俩本身就是一家人呢。” “路老!路老!您快说,还打听出了什么别的消息呀?” 两个丫头将路老团团围住,一脸急切地拽着他的袖子摇晃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旧物 只见路老一言不发,将手缓缓伸进袖笼中,故弄玄虚地往里摸索了好半天。在两个丫头一脸急切,略带催促的目光下,终于掏出了一个边角翘着毛茬儿的陈旧锦袋。 “这……这是什么?” 珍儿和珠儿好像怕路老会将这好容易才掏出的锦袋收回去似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路老的胳膊,细密柔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路老端在掌上的东西,泛着光亮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轻微痛感,路老心里暗自好笑,面上却要佯装恼怒,假意挣扎地说道:“松手!快把手给我松开!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们这么捏!” “哎——奇怪了?前阵子是谁说的身世来历不重要,父母亲人也早就不抱希望了,只要能一直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便好的?怎么——现在是看着寻亲的事有了眉目了,便想着赶紧找回自己的生身父母,好把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脚踢开?” 两个丫头看路老黑乎个脸,眉头紧紧地锁着,也顾不得什么锦袋不锦袋的,赶紧一左一右地围在老人家身边,拽着他的衣摆,撒娇地哄了起来。 “好我的路老爷子,我们俩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吗?” “不管能不能找到生身父母,我和珍儿那都是把您当亲祖父来对待的,您老就是我们最亲不过的亲人了。要是没有您,我们两个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挨饿受冻、被人欺负呢。”珠儿一面说着,一面踮起脚尖,很是乖巧地轻轻抚了抚老人家皱起的眉头。 一旁的珍儿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望向路老的目光满是感激和孺慕。 珍儿紧紧地抱着路老的胳膊,小脑袋充满依恋地靠在他身上,声音带着几分涩然,道:“以前我们俩一直以为,是家里边嫌弃我们多余、碍事了,这才把我们卖到国公府上换银钱的。突然听到有消息说,我们是被人从半道上捡来的,那不就是说——” “我们可能只是不小心与家人走失了,并不是父母故意卖掉的,一时间光顾着高兴了,旁的事儿没太注意,没想到……竟让路老您误会、伤心了……” 望着两个小丫头渐渐湿红的眼眸,路老心头一慌,赶紧一手揽着一个,让两个孩子靠在自己身上,双手带着安抚的意味,在她们背上轻轻地拍着:“怨我,都怨我!这个臭老头子,光顾着自己开玩笑找乐子,忽略了两个小家伙心里还藏着事儿呢。” “本来这锦袋是我特意寻来,想让你们高兴高兴的,现在反倒把你们俩给惹哭了。” “该打!真是该打!”话音刚落,路老便假意在自己身上打了两下。 “路老!不怨你的!”珍儿、珠儿赶忙抓住路老的手,语气中满是维护,不让他再继续打自己,哪怕是做做样子都不行。 “您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吗。连我在庄子上惹出那么大的事来,您老都没有与我生气、计较,还不计前嫌地帮我收拾烂摊子,怎么可能就为着这么点小事生气呢?”珠儿吸了吸鼻子,也顾不得早上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眯着眼睛,小猫儿似的伸着脑袋在路老身上蹭了蹭。 “就是,我们俩早就猜到了,您是想和我们逗闷子,故意这么阴阳怪气的。” 珍儿趁路老不注意,顺手揪起他的衣襟擦了擦眼角,嘟着粉嫩的小嘴,傲娇地说道:“不过——我这眼泪可是真的有感而发才流下来的。我们女孩子感情细腻,这眼泪可是说来就来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随随便便地拿我们逗趣儿了。” “好好好!我知错了,知错了!还请两位小祖宗,别跟我这老头子一般计较。不然呀——这个锦袋我可就自己私吞了。” 路老说着,便将收回到袖笼中的锦袋重新掏出,在两个丫头眼前晃了晃…… …… 四年多以前,有一贩马的商队从北地南下,行经贺州时,看见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倒在河岸边,两人烧的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商队老板本着救人的原则,赶紧将两个孩子救起,寻医问药,顺便遣人在周边的镇子上打听,看官府有没有放出寻人的消息,或是哪户人家有丢了孩子的。 然而,直到两个小姑娘病养好了,也未能帮她们找寻到家人。 因为她俩还只是光会吃喝哭闹,不能干活做工的幼女,附近的庄户人家没有愿意收养的,商队老板只得一边带着两个小丫头继续赶路,一边帮着她们留意合适的去处。 这商队老板倒真没什么坏心思,两个丫头当时身上穿的、戴的,除了一开始在上面找了找有没有她们家人留下来的有用信息外,分毫未动,全都给两人原样留了下来。 一群糙老爷们带着两个还不懂事的娇滴滴的小姑娘,一路上总有许多的不方便,可这沿途打听下来,除了卖去给富贵人家为奴外,还真没有合适的地方愿意收留她们。 贩马商队来到京城,在与信国公府做生意时,见国公府上人口简单、家底殷实,来往下人们的吃穿用度,比一般的平民百姓还要精细。碰巧又赶上府里正缺人手,急着招人,那商队老板便一个铜板也没要,将两个丫头托付给了当时负责下人采买的陈婆子,让她把两个孩子安排到轻松点的地方去。 “这些……便是商队老板捡到我们时,我俩身上带着的东西喽?” 路老和珍儿、珠儿围坐在桌子四周,原先宝贝似的锦袋已经被打开,袋子里空空如也,昨日黄花般被丢在了一边。 几样小巧精致的首饰,泛着耀目的光泽散落在桌面上,成色虽都有些陈旧,但从用料和做工却不难看出,这些东西——绝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路老看着两个丫头,正哆哆嗦嗦地伸着玉白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离她们最近的那件饰品。 当温软的指腹碰上那冰凉的珠玉时,两个人好似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一般,倏地浑身一颤,赶紧缩回了手。 “是呀,这些应该就是你们以前用过的首饰了。怎么……刚才还急不可待地要抢过锦袋,扒开来看呢,这里边的东西倒出来了,你们却反而没了兴致?”路老一边说着,一边在珍儿、珠儿的额头上摸了摸,了然地笑着道:“别人都是近乡情怯,搁你们俩身上,倒成了见物情更怯了。” 在路老的说笑下,两个丫头心头刚刚浮起的那么一点怯意,很快散去。她们鼓足勇气拿起方才碰过的钗环,放在手心细细端详着。 略看了片刻,珠儿抬眼向珍儿望去,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彼此眼中都透着一抹茫然。 “这都是……我们以前用过的吗?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呀。”珍儿忍不住说了出来,不敢相信这些精巧的饰物,竟然是自己和好友曾经用过的。 以前她们在偏院干活的时候,接触的都是府上的下人,偶尔有主子赏赐首饰下来,也至多是些分量厚重,但花不了工匠多少心思的足金簪子、戒指,并未见过什么华贵的珠翠。 可去偏院伺候三姑娘的时候,珍儿却曾偷偷地打开过小姐妆台上的首饰匣子,那一匣子琳琅满目的钗环珠翠所带给她的震撼,让她至今都难以忘怀。国公府小姐的金玉饰品,便如她手中的这件一般,造型华美别致、做工精细繁复,一看便不是凡品。 如果说——这些钗环珠翠,是她在不记事的时候,便戴在身上的寻常饰物,那岂不是说…… 结果呼之欲出,可珍儿却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她猛地将手中那件昂贵的累丝金钗丢在桌子上,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紧紧地抓过一旁路老的手,浑身微微颤抖着,眼神透着慌乱和无措。 路老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覆在珍儿那冰凉煞白的手背上,看了眼身旁同样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珠儿,徐徐说道:“你们当初进府的时候,那商队老板没有要卖身的银两,还把你们原先的衣服、首饰全都留了下来,想着府里的管事婆子能看在钱财的份上,对你们好一些。” “呵——”说到这里,路老讽刺地笑了笑:“走南闯北做生意,却连人心都摸不透。也不知那商队老板是太过天真,还是不愿再多花心思为你们打算了。” “后来的事……想必你们也已经猜到了,当时经手这件事的陈婆子和林婆子,除了拿走你们卖身的银两外,还把原本留给你们的那些金玉钗环,也都扣了下来,至于你们原先身上的绸缎衣裳,则被她们拿去拆掉,改做成手帕、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儿,卖掉换钱。” “不过——她们倒也不是拿了钱不办事。虽没有把你们分派到活计清闲、油水又多的地方,可偏院用不着接触各路主子,油水少的地方勾心斗角也少,对你们这样没有任何根基的小丫头,显然是最合适不过的。”路老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手指一边在桌面上轻轻扣着。 “当初,与你们一同被卖进府里的下人,有些现在都已经不在了吧。”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听路老这么说,珠儿僵着脸,微点了点头,整个人还未从先前的震惊和慌乱中脱离。 珍儿所想到的那些事,多活一世的珠儿,自然也早就想到了。 望着面前那几样做工精巧的钗环珠翠,珠儿心中更加笃定,上一世的她,最后落得个那般下场,对她暗藏恶意的石文婧,不过是借势做了那把杀人的匕首,她身世的暴露——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究竟是怎样厉害的出身,竟能让互不对付的贤妃一派和太后联起手来,冒着朝臣质疑,天子震怒的风险,也要将她除掉! 在后宫之中,有着显赫出身、得用娘家,对于任何一个嫔妃都是极大的助力,可当这份“助力”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环境,落到了上一世的珠儿身上,就变成了一杯看起来诱人,实际却毒入肺腑的鸩酒…… 想到这里,珠儿苦笑了一下,强打起笑脸,对着一旁的珍儿安慰道:“能用得起这些东西的人家,哪里会困难到卖儿卖女的地步,舍得给才三、四岁的女童戴这些华贵首饰,定然对孩子千娇百宠,疼爱的不得了。” “有了这几样东西,也算是给咱俩留了个念想。知道你和我不是那浮萍般的无根无落之人,在这世上,还有一群亲人正日夜盼着咱们回家呢。” 珠儿说完,将视线又放回到桌上那一堆熠熠夺目的珠宝中。 突然,珠儿眸色一亮,将一枚金镶玉锁从一堆金玉中挑出,拿到手里细细地看了起来。 锁片是由一块荔枝大小的白玉雕刻而成,玉质温润无瑕,洁白似羊脂,锁身上除了蝙蝠和祥云等吉祥图案外,没有过多繁复的雕琢。由黄金拉制而成的金丝,如发丝般纤细,经过灵巧的匠人之手一番劳作,编织成精巧别致的金框,牢牢包裹在玉锁的外边上。 珠儿捏着这小玉锁,指腹在锁身上轻轻摩挲着,感受到手底下那凹凸不平的触感,珠儿将自己的发现,拿给了路老看。 “路老,您看!这是……” 桌上的几样饰物,方才她只是泛泛看了一下,并没有去细瞧里面的细节。 可刚刚也不知是怎的,她的目光突然就被这件在众多饰品中,并不算抢眼的金镶玉锁所吸引。拿在手上一番打量,倒让她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路老望着锁身上,那用篆书刻着的“珠”字,微笑着轻点了点头:“当初入府的时候,这块小玉锁就挂在你的脖子上。陈婆子看见了,便依照上面刻着的字,给你取了‘珠儿’这么个名字,至于与你同来的另一个小姑娘,则顺势记作了‘珍儿’。”路老说着,在珍儿头上轻摸了摸。 “这些钗环珠翠做工精致、用料考究,显然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了的。两个婆子怕上面藏着私家印记,卖出去以后被原主人发现,便化整为零,将几样金料足的首饰破开,拆卖掉。至于剩下的这几样小件玩意儿,她们便私留了下来。” 听路老这么说,珠儿整个人都愣掉了,过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珍儿情绪也不太好,微湿的眸子略带失望地在几样饰物中,来来回回找寻着什么。 “原来……珠儿本身的名字里,就带了个‘珠’字呀。那……我呢?我的父母当初给我起了个什么名字呢?” 珍儿声音中带着失落,一双小手在桌上不断地扒拉着,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珠儿见珍儿这样,赶忙从沉思中惊醒,将珍儿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中,慢慢捂暖:“本来你我对寻亲之事都不抱希望了,现在竟让咱们一点一点的,翻出了这么多线索。有了这些东西在,还怕以后找不回家人吗?”珠儿说着,双手紧了紧,眼眸含笑,面带鼓励地望着珍儿。 珍儿低着头微微抽泣了两声,慢慢咽下心中的酸意,抬起头,故作坚强地冲着珠儿和路老说道:“现在再纠结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不如好好把握当下,既然身世来历已经有了眉目了,还怕找不回自己的根吗?” “路老,这些首饰那么贵重,你从两位婆子手上要回来……费了不少事儿吧。” 见珍儿突然话头一转,问起了这事来。路老先是一愣,随即眼眉一舒,笑着道:“也没有花多少功夫。” “那两个婆子过了这些年,能卖掉的首饰基本上都已经出手了。剩下的这几样虽不是凡品,但东西太小、太精细,拆又拆不开,囫囵个卖吧,又怕上面藏着印记,被原主人发现寻了来。便一直压在自己手上,戴又戴不出去,卖又不敢卖的。” 路老说着,往窗口走去,小心地探头望了望,“前段时日,老夫人生病,用了不少珍贵药材,我把多余的药汤、药渣重新加工了一下,炼制了一些补身温养的丸药。” 在两个丫头诧异的目光下,路老笑着解释了起来:“老夫人的病没那么严重,不过是为了做给外人看罢了,顺便还能折腾一下不懂事的儿媳妇。药室的汤药是一盅又一盅的预备着,药渣也是日日往府外倾倒,可这喝药的人——根本就没什么病,哪怕是温养的补药,也只是稍喝上两口,意思一下,大部分都喂了屋子里的花盆了。” “这么些个好药,整日往土里倒,岂不可惜?老头子我便拿来废物利用了一下。” “刚好那两个婆子多年劳作,落下了一身病痛,正需要找人好好看看、养养呢。我这做大夫的便卖了回面子,用那些新得的药丸、药膏,与她们换回了你俩当年入府时的讯息和这几样首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归宁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过去。 大梁京城在这一年中,格外热闹。京里陆陆续续地办了好几场喜事,其中最为气派的,要数吴王殿下和他新娶的王妃——沈怡然的婚礼了。 信国公府上大小姐和二小姐,在吴王和晋王殿下成婚后,也于几个月后陆续出嫁。虽都只是嫁作皇子侧妃,婚事上有着许多礼法和品阶的限制,但作为当朝超品国公的女儿,信国公府还是在不逾矩的条件下,尽可能地为二位姑娘多预备了些嫁妆和银钱。 出嫁的第三日,两位姑娘归宁。 吴王和齐王殿下虽都没有陪着各自的侧妃,一同回国公府拜见家中长辈,但从王府预备的明显厚了两成的回礼,还有不到日暮,便特意遣来接侧妃回府的轿舆上来看,两位姑娘虽在王爷面前不算得宠,但王府对两位侧妃的态度很是尊敬,礼节做得十分到位,也算是给足了国公府面子。 信国公府正房,才成为吴王侧妃没几日的大姑娘石文婉,穿着一身簇新的樱桃红百蝶穿花裙衫,精心梳理的凌虚髻上,斜插着一只嵌着红宝的衔珠偏凤金钗,余下几只简单的珍珠小簪,三三两两点缀在云鬓上。 石文婉指尖轻牵着裙子,缓缓行至国公夫人面前,耳珠上的一抹翠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的。 “给母亲请安了……” 石文婉柔柔一拜,徐徐抬眼望向身前的国公夫人,一双妙眸泛着隐隐的水光,似喜非喜,似嗔非嗔。 信国公夫人见女儿气色不错,眼底也不见半点郁色,揪着的心先是一松。待看到石文婉一身皇子侧妃品阶的打扮时,眉头又跟着皱了起来:“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到了为娘跟前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说着,便上前牵住石文婉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国公夫人一面打量着石文婉,一面自责又痛心地说道:“我的文婉无论是才情品性,亦或是容貌家世,在满京的贵女当中那都是拔尖的!哪曾想……竟因为娘的疏忽,叫你屈尊只能做个侧妃!” “我的文婉——那是做皇后都使得的呀!”国公夫人突然拔高声音,喊了这么一声。 石文婉惊得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母亲慎言!”说着,便慌忙扭头向门外望去。 见房间大门紧闭,窗纸上透过的人影都是她们母女俩的亲信,石文婉这才松了口气,移开了玉白的小手,眼神中透着几分惶恐,埋怨道:“母亲!女儿是如何进的吴王府,您又忘了吗?纵使咱家信国公的爵位是太|祖皇帝亲赐的,皇家之事也不是你我这等身份能妄议的了的。” “咱们国公府的门第再高,那能高的过皇家吗?别说是一个侧妃了,就是圣上让我给吴王殿下做庶妃,那也是天大的恩典!” 听自家女儿这么说,国公夫人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眼底透着几分慌乱和无措:“我……我……我也没说什么呀,这不是在咱家么……我就……随便这么一说。”言语上虽还有些不服输,但声音和语气却明显软了下来。 “就是在自己家,有些话也不能这么随便说,当心隔墙有耳!”石文婉愤愤道。 “母亲且记得,女儿不过是吴王殿下的侧妃,上头还有一个正妃压着呢。那沈怡然虽然只是个二品文官的女儿,可她的叔祖父是圣上亲封的承恩公,她的姑母是风宜宫的皇后娘娘,这正妃之位她坐得稳当着呢!” “父亲是袭爵的超品国公不假,但咱石家除了这爵位,在朝堂上还剩下什么了?” 国公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事事顺意,要财帛有财帛,要地位有地位,慢慢地被身边花团锦簇的生活迷了眼,竟养成这么个张狂、不识时务的性子来。 石文婉看着自家母亲都这个时候了,还不醒悟,心里十分着急,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瞧着国公夫人都一把年纪了,被自己的女儿这么一训,又是委屈又是惶恐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哎——女儿回家不是想埋怨什么,不过是想再和母亲多说说话罢了。这往后……咱们母女俩聚在一起的机会,可就越来越少了。”石文婉说着,拈着素白的丝帕拭了拭眼角。 “母亲要牢牢记得女儿的话,别再做出什么冒犯天颜的事了,咱们石家真的没法再承受圣上的第二次怒火了。祖母那儿,母亲平时还是要多走动走动,有些事情拿不准了,问问祖母是最稳妥不过的。母亲可别忘了,嫁入皇家的石家女儿——可不止我一个。” 石文婉一面说着,一面牵过国公夫人的手,安抚般轻拍了拍:“母亲也到了该颐养天年,享受儿孙之乐的时候了。” “女儿出嫁前,祖母虽把府里的中馈之事,重新交还给了您,可您千万不要一掌权,就又得意忘形了起来。母亲心里要明白,这中馈之事您只是先暂时代管着,待年底大嫂进门儿了,不要等祖母发话,您直接主动把这权力交出去,在旁人那儿也能落下个‘好’字来……” …… 屋中母女俩正叙着话,房门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夫人、大姑娘,路老大夫身边的珠儿姑娘求见,说是奉了老夫人的命而来。要不要传她过来回话?” 石文婉和国公夫人被打断后,俱是一愣。 “刚刚女儿去祖母院儿里的时候,祖母该吩咐的都已经一一交代了呀,怎么这会儿……突然派一个府医跟前的丫头跑过来?”石文婧有些起疑:“往日要传什么话,老太太那边儿都是让福、禄两位嬷嬷过来的,从未叫过其他人。” “这路老大夫是老太太跟前惯用的人,虽只是个大夫,医术却十分了得。二房你三妹妹那儿,御医都对她那一身疤痕束手无策,路老大夫不过用了半年时间,竟将文婧丫头身上的疤解决了一大半。脸上的即使不扑粉,也几乎看不出来了。” 这样厉害的医术,别说是府上的年轻丫鬟了,几位夫人、小姐若不是碍着身份,也都想去结交一番呢。 石文婧听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个珠儿虽只是咱府上的三等丫鬟,却是实打实一直伺候路老大夫的,突然让那丫头过来……会不会是路大夫那儿……” “不管是不是祖母那边派来的,咱都得客客气气地对待她。”石文婧说着,突然坐正了身子,右手不经意地滑过平坦的小腹。 嫁入皇家,所求的不过是恩宠和子嗣。 路老大夫来历成谜,医术莫测,哪怕是顺手制得的药膏、药丸,也个个不是凡品。她在吴王府里正是虎狼环绕、举步维艰的时候,若是能拉拢到路老大夫,得他一两分助力——成为吴王府的长子之母,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屏妈妈,着人去请珠儿姑娘进来。顺便预备些茶水、点心来!” …… 珠儿提着一个嵌螺钿的黑漆木盒,在黛蓝衣衫妇人的引导下,进了正房的内厅。 前脚刚一迈过门槛,身后的朱漆大门便“哐”的一声关上了。 珠儿侧过头往身后望了望,随后站正身子,落落大方地向上座一年长一年少,一打扮沉稳一衣饰明艳,两个样貌有几分相似的华贵妇人跪下,行起了礼来:“给侧妃娘娘请安,给国公夫人请安。” 石文婉眼眸扫了一下珠儿手臂上挂着的提盒,接着又打量着她身上那套很是简单朴素的雪青裙衫,以及头上仅有的两枚蝴蝶坠珠银钗,浅笑地说道:“珠儿姑娘快快起来吧,我今日不过是回娘家来看看,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太过讲究反而显得和娘家生分了。” 珠儿闻言缓缓起身,面上做出一副受宠若惊又感恩戴德的模样,朝石文婉谄媚地笑了笑。 “娘娘您太客气了。您是皇家的媳妇,奴婢不过是国公府上的下人,别说下跪磕头了,就是为您赴汤蹈火奴婢也绝不推辞。” 一旁的国公夫人看着珠儿手里的东西很是好奇,不耐烦双方再这么客套地一来一往,不等自家女儿发话,忙插嘴问道:“珠儿姑娘,你一个在药室做工的丫鬟,今日却突然到我这正房来,可不是为了给娘娘磕头这么简单吧?” “夫人说的是,奴婢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而来的。来给咱家大姑娘……送上些好东西。”珠儿说着,将手中的盒盖掀开,将盒子里的东西呈了上去。 “这是……” 石文婉将其中一个白瓷坛的坛盖打开,春笋般的手指在里面白色细腻的脂膏上沾了一下,两只手指尖相互搓了搓,随后将手指凑到鼻尖下轻嗅了嗅。 “这是老夫人着路老大夫特意为娘娘你新制的养肤面脂。早晚洁面后涂于面部,慢慢按摩至完全吸收,有细滑、紧致肌肤的功效,涂于双手和身上也是可以的,就是这面脂制备起来不是那么容易,一时间做不了太多。” 听珠儿这么解释,石文婉眼眸一亮,宝贝似的将小瓷坛子端在怀中:“这面脂是否能去除疤痕,和三妹妹那儿的相比,效果谁的更好一些?”眼神很是殷切。 珠儿心中暗自好笑,这石大姑娘看似目下无尘,从不在乎身外之物,不过是因为她先前在府上五位姑娘中的地位最高,国公府的当家夫人又是生养她的人,什么东西都要紧着她先来。 现在大姑娘已经出嫁,算不得这府上的娇客了。母亲犯错失了势不说,曾经在她母女手下讨生活的庶出妹妹也成了皇子侧妃,品阶与她一般无二。这前后落差,也难怪这位侧妃娘娘开始和隔房未出嫁的堂妹,暗中攀比了起来呢。 “娘娘,您肌肤胜雪,脸上一丝瑕疵也无,这面脂是根据您的肌肤情况专门特制的。” 珠儿一面低着头轻声解释道,一面时不时抬眸,偷瞄上一眼石文婉细白的面庞,脸上做出一副艳羡的模样。 “三小姐情况与您不同,她的诉求——首要便是去除面上、身上的疤痕,药膏其他方面的功效就要弱一些了。而且……”珠儿话音一顿,眼睛往石文婧的腹部扫去,“祛疤的药膏中,多少都会用到一些不利子嗣的药物。您的身份何等尊贵,平时还是不要接触这些东西的好。” 石文婉心下了然,朝珠儿笑着点了点头,满是欢喜的面上浮上一抹嫣红。 见母女俩面上一团祥和,很是满意的样子,珠儿心中一舒,接着指了指旁边的青瓷小瓶儿,道:“旁边这瓶子丸药,是路老特意为初为人妇的年轻媳妇预备的,滋补气血、调经疏郁,每日早晚各服一丸,除了调经补气之外,对于子嗣一事也是大有益处。” 石文婉听后,面颊上的红晕更浓了些,整个人侧着身子微低着头,一双柔荑轻拈着帕子,似羞似嗔地遮住半边脸颊。 国公夫人咧着嘴,在女儿手上拍了拍,随即眼珠一动,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既然是给刚嫁人的新媳妇预备的,文娴下个月也要出嫁了,她那儿的备好了吗?” “若是早预备了……珠儿姑娘不如交给我吧,这夫妻、子嗣之事,你一个还未来癸水的小姑娘,可不方便总是挂在嘴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赏赐 珠儿听国公夫人突然间来了这么一句,面上露出一丝难色,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这话都到嘴边了,却还是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只耷拉着脑袋,静静地立在一旁听训。 “珠儿姑娘,我可是二丫头的嫡母,她出嫁的诸多事宜都得我来操持。不过是转交一瓶丸药罢了,婚礼前我们母女俩说私房话的时候,顺手就把这药给她了,于你于我都省事。”国公夫人看珠儿半天一言不发的木头模样,语气很是不满。 “你现在摆出这么一副不间不界的样子……好像是我故意刁难你似的。”说着,便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 一旁的石文婉见珠儿仍自低垂着脑袋,静默不语,心中虽暗恼这小丫鬟太过不识抬举,但面上还是故作和善地牵过她的手,温言劝道:“你放心,这药——我娘一定会好好保管的,绝不会误了二妹妹的事。” “大房就只有我和文娴两个姑娘,别说这路老大夫特制的调经解郁之药是我先得了的,就算是独给文娴一个人,难道……我还会和自己的亲妹妹抢东西不成?” 珠儿忐忑不安地抬起头,先是看了看面前婉婉有仪的石大姑奶奶。随后,又将目光移向旁边正满面怒意瞪着她的国公夫人,咬了咬牙,战战兢兢地解释了起来:“侧……侧妃娘娘,您误会了。如果是旁的事情,不用夫人多说,她刚一开口奴婢便立马把事儿应了下来,绝不拿着端着,让主子们难做。” “可这件事……恕奴婢万万不能答应啊!”珠儿说着,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婢这次前来,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把预备给两位贵人的药捎来,顺便交代一下用药方法的。来之前,老夫人特意千叮咛万嘱咐,给贵人们的药,务必由奴婢亲自交到二位姑娘手上,绝不假手于他人。” “若是这当中出了任何差池,就唯奴婢是问!” 语毕,珠儿小心翼翼地抬眸瞄了一眼上座的国公夫人,躬着身跪在地上,心里七上八下的,身子也不住微微颤抖着:“老……老夫人还交代,若是国公夫人在……见了药以后,说要替二姑娘先把药收着,便……便让奴婢转告一句——” “二丫头都要嫁入齐王府了,这做嫡母的就不要太过惦记了。有些事情……前面做过的,不挑破不代表没人知道,某些人呀……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国公夫人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身子跟着颤了一下,茶盏也失手打翻在了桌子上。 一旁的石文婉脸色也蓦然一变。随后,很快又恢复了刚刚恬淡温婉的笑容,“哎呀——珠儿姑娘,我娘……她就是想着二妹妹最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忙着绣嫁妆呢,没空理会其他事。专门派个人去给她送药,一来一回实在是有些费事了,这才顺口一说的。” “既然祖母那里已经有了安排,那就按照祖母的意思来吧,总归都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片爱意。” 石文婉一面温柔地将珠儿从地上扶起来,一面言笑自如地打着圆场。 左手轻轻在皓腕上一抚,一只通体翠绿的晶莹玉环,便从她握着珠儿的那只右手上褪了下来,转眼挂在了珠儿的手腕上。 珠儿惊讶地看着自己腕上新添的一抹碧色,感受着皮肤上那沁人的凉意,大睁着眼睛望向石文婉:“侧妃娘娘,您这是……”眼神中尚带着几分慌乱,可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石文婉笑着点点头:“珠儿姑娘大老远地专程来一趟,实在是辛苦了。我虽已经嫁了出去,但还是这国公府上的大姑奶奶,又正逢我新婚之喜,这镯子——权当是给姑娘的赏钱了。我母亲素来心直口快,可绝没有什么坏心思,方才她……” 说到这里,石文婉面上笑意犹在,深潭般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珠儿。 珠儿眉开眼笑地扯了扯袖子,连忙将腕上的翠玉镯子掩上,心领神会地应声道:“奴婢今儿个就是专门来给大小姐送药的,夫人在听了这药的功效后,除了嘱咐奴婢,别忘了给二小姐那儿也预备上一份外,旁的话——什么都没说过。” 刚刚还吓得面如土色的国公夫人,听珠儿这样一说,暗舒了半口气:“对!对!就是这样!今日文婉归宁,我光顾着围着她打转了,哪儿还有功夫再去理会旁人呀。” “什么话都没说过,什么话都没说过!”国公夫人一边咧着嘴不住地拍手,一面忙不迭地说道…… …… 夜已渐深,国公府上下一片寂静。 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小屋中,一灯如豆。 珠儿趴在桌子上,就着昏黄的灯光,默默打量着手中那副晶莹剔透,又翠色|欲滴的玉镯。忆起几个月前,已是吴王侧妃的石文婉,归宁之时,给她这幅镯子的场景,原本面无表情的珠儿,不禁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轻笑…… 上辈子的石文婉,因着是信国公府的大小姐,国公爷的嫡长女,国公夫人在带府上女眷们外出交际时,各府贵妇、官眷们便总是有意无意地捧着这位国公夫人的亲生女儿。 在家中姐妹当中,大姑娘石文婉自打出生起,便一直是一枝独秀,谁都不能将她的风姿盖过。 哪怕是后来她和庶妹石文娴,分别嫁予吴王和齐王殿下为侧妃,姐妹二人无论是身份、地位,亦或是位份、品阶,全都毫无二致、不相上下。 但因吴王自晋王受伤之后,在梁帝面前越来越受器重,其势力已隐隐赶超齐王所在的淑妃一派,国公府在对待这两位分别嫁入皇室,同为亲王侧妃的姑奶奶时,便还是一直以嫁入吴王府的石文婉为尊。 不过……纵使石文婉现在高高在上又如何。 朝堂之事,历来都是风云万变。从云端跌入尘埃,也不过瞬息之间。 随着几位皇子羽翼丰满,梁帝却日渐老迈,皇子间的争斗也愈发激烈起来。占尽天时地利的吴王,在势力逐渐壮大之后,野心和贪欲也随之不断滋长。最后,竟不顾父子君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做出了谋害君父之事。 吴王本身资质平平,做事颇有些急功近利、自行其是,人品、才学样样不如晋王。若不是晋王殿下竟因意外坠马,落下了终身残疾,梁帝也不会将目光改投到吴王的身上。 除去摔断了腿、不良于行的晋王,梁国有资格竞争储位的成年皇子中,便只剩下皇长子鲁王、三皇子吴王和五皇子魏王三人了。鲁王为人莽撞、有勇无谋,魏王又太过奸猾、纵情声色,二人入朝多年,不仅毫无建树,还惹了好几桩官司出来。 两相对比之下,原本略显平庸的吴王,在众位皇子中,倒是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 在被梁帝当成隐形太子培养后,吴王殿下渐渐被身边幕僚吹捧地沾沾自足、忘乎所以。久而久之,在内、外因素的不断催化下,他为了满足自己潜滋暗长的私欲,也愈发变得有恃无恐、肆意妄为了起来。 最后,竟因厌烦了总做一个有实无名的隐形储君,妄图提前登位,联合宫中一直被淑妃娘娘压一头的皇后和柔昭仪,给梁帝下毒。 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珠儿一个公府的丫鬟自然知道的不会太多。 可随着柔昭仪晋位贵妃之后,忽地被赐死,最受梁帝器重的吴王殿下也很快被废为庶人,与其家眷终身幽禁于北宫,掌管宫权的皇后娘娘突然闭宫称病,上交凤印等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一些关于皇家之事的议论,也慢慢在国公府上静悄悄地传开了。 先吴王事败后,出了个吴王侧妃的信国公府,也因此而受了牵连,渐露颓势。随夫君幽禁北宫的大姑娘石文婉,早已成了石家的弃子,满府上下,除了那将管家权交予大少夫人,深居简出、专心礼佛的国公夫人外,便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她。 而之前一直默默无闻、不受重视的二姑娘石文娴,却成了石家竞相巴结的新贵。 在齐王登极之后,这位新帝在潜邸唯一的枕边人,青云直上,入主褀安宫,成为了高高在上的贤妃娘娘,决定着整个信国公府的荣辱。 至于石家,则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石文娴的身上,就等着她早日诞下拥有石家血脉的皇子,好让信国公府重登权利舞台。 想到了石文婉回门时,老夫人让她给那边带的话,以及国公夫人母女俩当时的反应…… 珠儿将手中的镯子收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挑了挑灯芯,屋子重新亮堂了起来。小小的脸庞映在柔和的灯火下,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随着烛火不断跳动着。 恐怕……上辈子石文娴侍君数载,遍求名医却依然一无所出,与她那好嫡母——信国公夫人,有着脱不开的关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下场 国公夫人最初在对石文娴暗中下手的时候,石老夫人和石文婉定然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这二人,一个对着同父异母的庶妹,有着天生的优越感,对于自家母亲的阴损手段,即使看在眼里,也只是选择冷眼旁观,甚至可能会乐见其成,帮着扫尾;另一个,则在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宝压在石文娴身上,对于大儿媳妇的小心思,看破不说破,只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别闹出大乱子就行。 若不是国公夫人后来惹出那么一桩事,将宫里的几尊大佛,上上下下,全都得罪了个遍。 使得原本在国公府一枝独秀的石文婉,失了即将到手的王妃之位不说,还让被殃及池鱼的石文娴,也在帝王权术之下,“无奈”成了齐王侧妃。 两个孙女的身份地位,一下子平分秋色了起来。 石老夫人这才重新开始审视石文娴的价值,权衡利弊,在国公夫人打算故技重施,对路老大夫的药也动手脚的时候,提前预知,并及时插手制止,狠狠警告了正房母女。 至于着了道的石文娴,以她上辈子在梁宫浮沉数载,却始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局面看。这位贤妃娘娘的心机手腕,哪怕在面对权倾一时的永寿宫太后,也是只强不弱的,怎么可能会不清楚国公夫人曾私下对她做过什么。 不过是在当时的那种境况下,碍于自身身份的限制,石文娴只得默默地将这口气先忍了下来。 蓄力蛰伏,待日后一朝得势,便要将曾经所受的“特别关照”,全都一一“回报”过去。 如果珠儿没记错的话,新帝继位没几个月,被幽禁北宫的废王侧妃石文婉,便因一场风寒病逝了。而她膝下的两名幼子,也在无人看顾的情况下,很快就跟着她一块儿去了。 当时,北宫的消息传入信国公府,就如同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头,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国公夫人早在吴王卫承锦事败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不问世事,整日龟缩在石老夫人的小佛堂,日夜诵经祈福;至于信国公,则沉浸在另一个女儿当上了皇妃,自己成了半个国丈的喜悦当中,对于早被视作弃子的长女之死,至多哀叹两声,着人帮着处理后事,也算是全了最后的父女情谊。 废王被幽禁之时,虽已被贬为庶人,但无论是先皇还是新帝,都念在曾经的情分上,并未过多刁难、苛待用度,北宫众人的一应吃穿花销,也一直是比照郡王份例下发的。废王的一众妻妾子女,固然没了皇亲的身份,可几个孩子毕竟是卫氏血脉,先皇子孙,衣食住用等方面是绝对不会缺的。 怎么废王的其他庶妃、侍妾都没事,有亲妹妹做皇妃、国公父亲当国丈的石文婉,却因为一个小小的风寒,母子三人先后丢了性命。 与她有私怨,又有着这么大能量,能插手北宫之事的人,除了石文娴外,还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即便不是宫里那位贤妃娘娘的意思,也自会有其他聪明人,闻音知雅意地来帮她动这个手。 利字当头,亲人血脉又算得了什么呢? 国公府二房的大公子石嘉启的亲表哥——高小将军,当时不就在宫里任羽林卫,担着北宫那一片的巡防之事吗? 曾经在信国公府高高在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石大小姐,一朝失势,不但落得个幽禁废宫、家族弃子的境地,最后,更是丧命于自家人之手。 这般凄惨下场,也着实是令人唏嘘。 不过……随着珠儿的重生,两世的发展,虽依然大体重合着,但其中的一些小细节,却因着珠儿,渐渐地与上辈子不一样了起来。若是珠儿能利用多一世的记忆,占得先机做些什么,石文婉未必会再如上一世般,被家族所舍弃,最后惨死在废宫之中。 毕竟,石文婉、石文娴姐妹俩,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算是竞争对手了。而珠儿上辈子的死,与那未来的贤妃娘娘可是脱不了干系的。 帮着石文婉,不也是在帮珠儿自己吗? …… 雕梁绣户,画栋朱帘。 宽敞别致的内殿之中,造型古拙的错金螭兽香炉溢着袅袅香烟,伴着红木雕花隔断上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将殿内的佳人藏在这金屋中,让人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一名身着霞光红洒金宫缎长裙的清丽佳人,半躺在描金的檀木贵妃榻上,慵懒地倚靠着身后厚实柔软的锦垫,两只眼睛微微眯着,长长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阴影,细嫩的面庞泛着健康的光泽,整个人显得柔美而祥和。 丽人上身穿着一件银色素纱罩衫,几朵绣工精细、栩栩如生的白玉兰花点缀其上,与窗外枝头上生机勃勃的花朵,相映成趣。 一头青丝松松地绾了一个髻,几缕发丝调皮地垂下来,两只嵌和田玉雕兰花的银制发簪,斜斜插在云鬓之上。 纤细柔嫩的手指,握着一支素面稀地金缂丝团扇。指甲并未像寻常贵妇一般,染着鲜艳浓烈的蔻丹,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紫竹扇柄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莹白细腻。 扇子一上一下轻轻摇动着,耳珠上溢着光晕的珍珠耳坠,随着打扇的动作,也跟着轻轻颤动。 “娘娘,天色不早了,王爷应该也快回来了,咱们院儿……要不要给王爷准备晚膳呀?” 一个身着藕荷色衣衫,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一面将手中的小瓷盅,轻轻放在丽人身边的矮几上,一面忖着丽人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 听见侍女的话,丽人先是睁开双眼,满是雾气的眸子茫然地看向说话之人。随后,用扇子掩着下半张脸,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方才支起身子,探头向窗外望了望:“哎呀——不知不觉,都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这一天过得可真快呀。翠环——去小厨房知会一声,晚上我想吃鸡茸小米粥和水晶虾仁包子,剩下的再让他们看着,随便弄上几个爽口些的凉菜,配齐了送过来。” 说着,便端过桌上的小瓷盅,捏着个白瓷勺儿,在里面搅和了起来。 “嗯——你怎么还不去吩咐?要是到了饭点还见不着水晶包子,你家主子——就直接把你剁成馅,包人肉包子吃!”见侍女皱着张脸,立在那里一动未动,丽人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说道。 “好我的主子——您怎么光顾着想自己要吃什么呀,王爷那儿该如何预备,您也得给个章程出来。作为齐王府现今唯一的女主子,您对王爷也要上些心呀。” 侍女走到丽人跟前,蹙着眉,恨铁不成钢地对她说:“您这嫁进王府都一年多了,大姑娘只比您早了两个月出嫁,现如今都快临盆了,您怎么还是这样,一点儿都不知道着急呀。” 丽人翘着嘴角,淡然地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头也未抬,继续百无聊赖地搅着小盅里的汤羹。 侍女见自家主子又这么自顾自地玩起来了,盅里炖了两个时辰的汤羹,竟一滴都未入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情急之下语气中透着几分埋怨,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法了。 “还有这药膳,方子可是老夫人特意嘱托路老大夫为您预备的。路老大夫的水平,那可是比宫里的御医也不差什么了。大姑娘和三姑娘那里不都如愿了吗?这么好的东西,您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想起来了吃两口,想不起来了,就干脆搁凉了倒掉,身子什么时候才能调理好呀。” 丽人望着侍女气急的模样,捏了捏她的脸,好笑道:“子嗣之事固然重要,可一切也要看缘分,我都不着急,你这小东西倒先急得直跳脚了。” 侍女侧过脑袋,避开了丽人即将要在她脸上肆意妄为的“魔爪”。随后叉着腰,气恼地跺了跺脚,一脸不赞成地看着她。 这名正和主子怄气的素衣侍女,便是曾经信国公府正房的丫鬟——翠环。 一年多以前,刚随着自家姑娘陪嫁入了齐王府。 而正与她说话的那名气质绝佳,打扮明艳又不失雅致的清秀佳人,则是信国公府的二小姐,嫁入齐王府为侧妃的信国公次女——石文娴。 因着当年信国公夫人生事,勃然大怒的梁帝随手一指,便将信国公的两个女儿,分别指给了关系不睦的吴王和齐王殿下。 庶女出身的石文娴,嫁的便是那被信国公夫人,狠狠得罪了的淑妃娘娘的小儿子——齐王卫承钊。 石文娴进门之时,齐王不过十七、八岁,介乎于男人和少年郎之间。出宫立府不过半年,不但没有迎娶过正妃,平时跟在身边的也都是些侍卫、小厮,连个侍妾都没有。齐王府后院,可以说是干净的到了冷清的地步。 石文娴便是王府迎进来的第一个女主子,在正妃入门之前,整个王府后院都要归她来管。 也难怪翠环急成这样呢,齐王殿下马上就要及冠了,到时候即使圣上不着急,宫里的淑妃娘娘也该给齐王挑选正妃了。 若不能赶在正妃入门之前,先生下个一儿半女来,以石文娴现在和齐王母子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待日后新人进门了,她家小姐可能就要彻底失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齐王 “主子,您就听我一句劝吧。这药膳的药味已经很淡了,不仔细品的话,几乎和寻常的汤羹没什么区别。您就当它是一碗红枣姜茶,每日趁热喝上一些,来月事的时候,小腹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语毕,翠环又赶忙跑到石文娴的床榻处,从床帐后面,寻出了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 “刚好就着这汤,把路老大夫给的丸药也一并吃了吧。”翠环一边说着,一边从木盒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拿在手里摇了摇,一颗颗药丸儿敲打在瓷瓶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药的分量一点儿都没减少!娘娘——您不是告诉过我,每天都有在吃药吗?!” 石文娴最是厌烦药味儿,翠环每日为她炖的药膳,三次中有两次都是略尝了两口,便全部倒掉的,翠环为此没少唠叨她。不过,石文娴总是拿——“自己已经吃了路老给的丸药,药膳不过是锦上添花,不必日日都用”来宽慰她。 现在让她发现,那些丸药石文娴根本就没吃多少,自然又气又委屈了起来。 翠环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一脸控诉地望向石文娴:“娘娘!身体可是您自己的!哪怕不是为了子嗣恩宠,将这月事调调好,以后每个月也能少遭几天罪不是?” “您可不能再这么糊弄着来了,身子骨本来就单薄,不好好养养——日后且得后悔呢。从今儿个起,我哪怕每天什么事都不干了,也要盯着您日日按时把药吃了!” 石文娴在翠环往床榻处走的时候,脸色就已经有些变了,待看到她把那药瓶掏出来,放在手里摇,原本闲适自在的表情,也随即被忐忑和尴尬所取代。 见翠环生气,她赶忙坐正身子,规规矩矩地端着小盅,一勺一勺地舀着里面的汤羹,静静吃着。 翠环见自家主子这幅“乖巧懂事”的模样,也是气乐了,将手上的青瓷小瓶,重重地磕在石文娴面前的矮几上:“喏——药给您放这儿,赶紧趁着喝汤把药丸吞了。等您把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奴婢我把桌子收拾一下,也要去小厨房,吩咐下面准备晚膳了。” “主子您刚才说……晚上想吃什么来着?”翠环假意地望向石文娴询问道。 然而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自顾自地点头说着:“噢……您晚上要吃菜肉馄饨呀,王爷可能会过来吃饭,再给他多预备几个香酥牛肉饼。” “好嘞!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吩咐!” 说着,不等石文娴发话,便拿上已经空了的小瓷盅,一溜烟跑了…… …… 石文娴看着桌上,仍冒着香气的鸡汤馄饨和牛肉酥饼,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很是无奈地望着翠环:“翠环呀,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你还真敢给我端这些东西上桌呀?” 翠环一面立在餐桌旁布置着碗筷,一面眼眸含笑,得意洋洋道:“自然娘娘您是主子喽。” “这些吃食——不是您自己吩咐让预备的吗?”语毕,她故作慌乱地停下手上的活,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看神色,主子您好像不太满意呀。难道是……您突然又想吃别的了?要不……奴婢再到小厨房去知会一声,让他们重新给主子准备晚膳?” 看翠环那委屈、为难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石文娴故意仗着主子身份欺负人呢。 石文娴叹了口气,莫可奈何地说:“不用了,这些就挺好的,用不着再让一大摊子人跟着忙前忙后了。” “不过……翠环呀,你为什么旁的东西不拿,非要给我上馄饨和肉饼呢?” 如果是因为她之前一直逃避吃药,让与她自小相依长大,名为奴仆,实为好友的翠环忧心、生气,这才在吃食上面小小的戏弄了她一下。为什么没有干脆上她不爱吃的酿苦瓜和炸茄盒,而是——凭空端了这两样东西上来? “难道您不知道吗?”听石文娴这么问,翠环的表情十分讶异,显然是没料到,自家主子竟然没明白自己的意图,“我还以为您看到这几道菜,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呢。您这个枕边人,当得也太不上心了。” “您嫁到齐王府都一年多了,王爷虽然公务繁忙,平日宿在前院书房的时间更多一些。可每隔五、六日,还是会到咱们院儿里来坐一坐的。每次王爷来的时候,奴婢就多了个心眼,将他动筷子多的几样菜,默默地都记了下来。” “这鸡汤菜肉馄饨和葱香牛肉酥饼,就是他比较偏爱的两样吃食。” 翠环也顾不得再与石文娴怄气了,一面细细解释着,一面用略带责怪的眼神望着她,“奴婢算了算日子,王爷这两天估计就会过来留宿了,这才吩咐小厨房把他爱吃的菜先预备出来。” 嫁作齐王侧妃已经快两年了,石文娴竟然还是这么一副万事漠不关心、怡然自得的模样,和在信国公府做姑娘时,没有任何区别。 别说齐王殿下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王府上上下下的人,也包括了石文娴,全都要仰仗着他来过日子。就说卫承钊是石文娴的夫君,她后半辈子的依靠,她也不该都这么久了,还是以这样不温不火、不甚用心的态度对待他。 主仆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正说着话,屋外负责守门的丫鬟却突然跑了进来。 小姑娘凑到石文娴耳边,用手掌掩着嘴巴说了些什么,随后便又很快退回到了门外。 石文娴收到了消息,赶忙坐直了身子,端起桌上的茶碗漱了漱口,将衣衫上的褶皱也略拉了拉平。而她身边的丫鬟翠环,则一面帮她梳理着头发,一面脸上露出了一副预料之中的得意模样…… 一名足蹬玄色长靴,身着黛紫色绣螭龙暗纹锦袍的高大男子,掀开珠帘,阔步向屋内走来。 男子器宇轩昂,丰神俊朗,纵使外披一件宽大的黑色大氅,也掩盖不住他那结实挺拔的身姿。 “奴婢给王爷请安!”翠环看见男子进屋,赶忙福了福身子,脆声道。 “王爷来啦!”石文娴也紧随其后,动作利落又不失端庄地起身行至男子身边,一面抬手帮他脱去罩在身上的大氅,一面语带关切地柔声问道:“这个点儿过来,王爷还没有用过晚膳呢吧?刚好妾身这里新进了鸡汤馄饨和牛肉酥饼,另备了几道爽口的素菜。” “王爷若是不介意……就干脆在妾身这儿用膳吧。” 这名鼻若悬胆、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便是齐王府唯一的主人,今上的第六子——齐王卫承钊。 自打他进屋起,石文娴主仆二人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忙前忙后,小心应对着。 卫承钊进屋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脸冷然地朝着石文娴点了点头。 石文娴会意,赶忙向身后的翠环使了个眼色。翠环点头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从外面提回个铜水壶,三步并两步地赶了回来。 卫承钊移步至门厅一角,在石文娴主仆的伺候下,舒舒服服地用热水净了脸,洗了手。热毛巾敷在脸上的那一刻,他原本有些郁结的眼角,也渐渐松散了开来。 “不忙活了,一起用膳吧!”将毛巾扔进水盆中,卫承钊沉声道。 听他这样说,石文娴面上的笑意浓了些,望向卫承钊的眼眸亮晶晶的,双颊恰到好处的浮起一丝红晕。她轻轻提起裙摆,低着头,亦步亦随地与夫君往饭厅走去…… …… 用过晚膳,翠环指挥着下人,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便带着人退了出去。而身为卫承钊枕边人的石文娴,则亲手为他奉上了一盏温茶。 “王爷,最近妾身给淑妃娘娘新做了两双软缎绣鞋,正好可以入夏了穿。您进宫给娘娘请安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也捎过去吧。”接过身边丫鬟递上来的白瓷痰盂,石文娴一面叙着家常,一面将痰盂凑过去,接盛卫承钊漱口后吐出的秽物。 卫承钊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点头赞道:“嗯,你有心了。我们男子一向粗陋,比不得女子心细如尘,母妃那里——还望石侧妃多多费心。” “王爷说的哪里话?”石文娴嫣然一笑,“您既是妾身的主子,又是妾身的夫君,那宫里的淑妃娘娘——不就是妾身的婆母、长辈吗?侍奉主子、孝敬长辈,本就是妾身应当应分的事,哪里算得上是劳神费心呢?” “只要您和娘娘……不嫌妾身多事就成。”石文娴用丝帕掩了掩嘴角,轻声道。 因着当年信国公夫人的缘故,宫里的淑妃娘娘虽知道石文娴不是国公夫人所出,但对着这样一个同样从石家出来的姑娘,心中多多少少还是会介怀的。 除了齐王纳侧的第二日,依照礼法带着新妇入宫请安。平时,淑妃并不常招这位管理齐王府后院的石侧妃入宫。 作为曾在高门大户夹缝生存的庶女,石文娴自然也不是那愚钝之辈,在看到信国公府处境尴尬,感受到淑妃母子对她半是可怜、半是不喜的矛盾态度,便很是识趣儿地缩在齐王府中,除了年节之外,连王府大门都不经常出,更何况是入宫去讨嫌呢。 卫承钊望着石文娴语笑嫣然的明媚模样,一时间有些愣神。 在石文娴拈着帕子,凑上前来,为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一抹诱人的香气也随着她的近身,侵入鼻腔,卫承钊这才从沉思中惊醒,一把推开了半倚在他身上的女人。 “哦……听说吴王府的石侧妃,马上就要生产了。” 卫承钊一边说着,一边忙往后退了两步,和石文娴拉开距离,鼻息之中,那抹若有似无的香味也断了开。 “虽说我和吴王素来不睦,可那石侧妃——毕竟是你的亲姐姐,诞下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父皇的第一个孙辈,礼数上面万不能让人挑了理。这库房钥匙你先拿着,明日开了库,从里面挑拣些合适的礼物备起来。” 话音一落,卫承钊便将手伸进衣襟中,把一串还带着他体温的铜钥匙递给了石文娴,“听说你针线不错,四嫂那里刚刚诊出有孕,若是平时无事……可以做些孩子的小衣,托母妃转交到晋王府。” 卫承钊半握着拳,抵在鼻子下方,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我……外面还有公务,就不多陪你了,给母妃的东西你准备好,晚些时候我让下人来取。” 说完,外氅也顾不得穿,头也不回地扭身便走了。 “王爷!” 石文娴急忙跟着追了两步,站在屋门口,望着卫承钊步履匆匆的背影,声音娇柔又透着哀怨。 然而,在那人带着侍卫、仆从,消失在她的视野中,石文娴又恢复了以往“独守空房”时,那闲适自在的恬淡笑容,表情变化之快,仿佛刚刚那个“春闺怨妇”不是她一般。 忆起方才卫承钊转身之时,红的似滴血一般的耳尖,石文娴颠了颠手中的钥匙,原本微翘的嘴角,上扬的角度更大了些…… …… 信国公府药室。 “珍儿,外头起风了,咱们赶紧去把晾在院子里的药材给收回来!” 本来正跪坐在床榻上,与珍儿一起缝着被面的珠儿,听到窗纸被风吹得“噼噼啪啪”直响,赶忙跳下床,趿拉着鞋就往门口走。 珍儿应了一声,扔下手里的活,也急忙跟了出去。 两个小姐妹协力将放在院子空地上的簸箩,一个一个往屋内收。等东西基本上都归置得差不多了,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也很快暗了下来。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院子里先是零零碎碎降下些雨星儿来,没过多久,倾盆大雨便伴着轰鸣的雷声,砸在外院的青石地砖上。 “好险好险……差一点,这些药材便要被雨淋坏了。”珍儿望着被风刮得四处乱扬的门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在经过争分夺秒的一番抢救后,珠儿仿佛打了一场恶仗一般,心脏到现在还“砰砰”直跳。 她一面抚着胸口,点了点头,一面用手梳理了一下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墨色的发丝因汗水,黏在光洁的额头上,白皙的面颊也因方才的一番活动,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挺翘的琼鼻之下,一双樱唇微微张开,胸口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 珠儿面露担忧地往屋外望了望,细密卷翘的睫毛蝶翅一般,轻轻一颤。 眉黛青山、双瞳剪水,如月的面庞泛着淡淡一层华晕。当年别庄上,那个脸上还挂着鼻涕的脏娃娃,在路老大夫身边养了这三年,不知不觉中,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初见芳华。 “路老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他和老夫人,谈的怎么样了?这又过了一年的时间……老夫人对于路老请辞之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呢?万一……她老人家后悔变卦,不愿放人可怎么办呀?” 低头做着手上的针线,珠儿清秀的小脸藏在一片阴影之中,眉目间的愁绪,也被黑暗遮住了不少。 “不会吧……这可是国公府的老夫人,饱读诗书、大家出身,怎么可能会做出言而无信之事。” 见珍儿一脸不信,早已见识过这些高门大户,在背地里另一幅面孔的珠儿,心中讽刺地笑了笑,抬眸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解释了起来:“也许是我多心了,可……咱们路老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与宫中那些御医不相上下,老夫人定是舍不得他的。” “而且……路老伺候了老夫人这么些年,府里明着暗着的事情,他老人家知道和参与的,肯定少不了,老夫人又如何能安心放他离开呢?” 若是只有珍儿和珠儿,这两个对国公府可有可无的小丫鬟,放出去了倒也不碍着什么。可路老大夫是跟了老夫人十多年的老人了,除了前几年石文婧和朱家的事以外,还私下帮着她处理了不少事情。 老夫人……会放心让这样一个知道了太多秘密的人,安然离府吗? 听珠儿这么说,珍儿低头想了一下,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几分道理。别说路老的本事无人能及,老夫人一时半刻还找不来接任者;就说路老知道了国公府的那么多阴私,府上主子们也定是不愿就这么让他随随便便地离开的。”即使真要放人,也得先把路老的嘴封上。 可这是按活人的方法封口,还是按死人的——就成了个大问题! “哎呀,路老不会被人灭了口吧!”想到这里,珍儿针线也顾不上做了,着急忙慌便要下床。 然而,她人都快跑到房门口了,却发现好友好像并没有跟上来,急忙又扭过头往屋里找。只见珠儿连位置都没移过,整个人正稳稳地坐在榻上,微张着嘴,一脸惊讶地呆望着她。 “珠儿,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呀?”望着珠儿那副呆愣的模样,珍儿又气又急。 “路老为国公府办了那么多事,最后都要落得个兔死狗烹,被人灭口的下场。咱们两个跟了路老也有几年了,不管路老有没有把那些事,私下说与咱们听,府上的主子们为了保险起见,也只会斩草除根,把咱们俩一块儿给灭了的。” “是谁要把谁灭了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阻碍 两人正说着,一阵雄浑洪亮的男声,突然从门外传了来。 珍儿、珠儿听到后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了门口。 只见一只宽大的手掌,一把将门帘掀开,一个穿着蓑衣的高大人影,便这么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一步一步地从雨幕中走了进来。 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两样雨具均被外面滂沱的雨水浇湿,不断地往地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水。里面衣裤的下摆,也被水溅得湿漉漉的,狼狈不堪地沾了好些泥点儿。脚上单薄的灰布鞋,根本禁不住这样大的雨,浸透了泥水,在干干净净的地面上,踩出了一个又一个泥泞的湿鞋印儿。 那人先是将蓑衣脱下,挂在门口的衣钩上,随后行至珍儿身前,一面摘下斗笠,一面笑着朗声问道:“你们两个丫头,在聊什么打打杀杀的事儿呢?是谁要把谁灭了呀?” “路老!” 掩在斗笠下的人脸露了出来,珍儿激动地叫出了声,接过老人家手上的斗笠,飞快地围着他转了几圈。 她一边脚不带停地移着步子,一边大睁着眼睛,将路老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路老,老夫人……没把您给怎么样了吧?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和珠儿都快担心死了。” “是呀,路老。您和老夫人商谈的如何了?咱们爷孙三个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国公府呀?”珠儿将手上的活扔到一边,蹬上鞋,三步并两步地往路老身边跑去。 然而,这人都快跑到路老跟前了,珠儿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手往脑袋上一拍,懊恼道:“哎呀,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路老您肯定淋坏了吧?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有什么重要的事,也得等您拾掇好了再说。”说着,便把路老往内室推。 一旁的珍儿也反应了过来,脸上露出了几分自责,忙不迭地说道:“对对对!先换衣服,换衣服!有什么话,等收拾好了再说,我和珠儿这就给您煮姜茶去!” 其实……有着多一世的记忆做底,珠儿对于赎身离府的事,并不像珍儿那么担心。 毕竟上辈子,路老同样在石老夫人身边伺候了十多年,暗地里也没少为石家做一些不能明说之事。虽不知那时的路老是怎么和石家去谈的,可待长房的二位小姐出嫁的第二年,路老便取回了珍儿的身契,两个人顺顺利利离开了国公府。 这辈子唯一的变化——就是多了个她,给一个丫鬟赎身,和带着两个丫头离开,对于钟鸣鼎食的信国公府来讲,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离府——不过是早晚的事。 让珠儿唯一忧心的,是由于她重活一世,掌握了先机,为了避开上辈子的悲剧,很多事情自然就不能再如上一世那般处理了,两世的发展也因此而有了不少分歧。 上辈子路老和珍儿离开的时间,比现在足足早了半年。若是再这么拖下去,过不了几个月,吴王就要计划着弑君谋逆了! 等真到了那时,京里乱作一团,他们再想脱离国公府,可就比现在困难多了…… 路老换了身干净衣裳,在两个丫头讨好卖乖的伺候下,一面舒舒服服地泡着脚,一面端着个瓷盅,一口一口轻酌着刚做好的姜茶暖身。不一会儿,老人家的额头上,便沁出了薄薄一层汗珠。 路老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眼神中透着一抹若有所思。 他将碗搁在一边,厚实粗糙的手掌分别搭在珍儿和珠儿的额头上,笑着轻声道:“老夫人不过是个整日诵经念佛的慈祥老者,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你们这阵仗摆的,仿佛我今日去见的不是国公府养尊处优的老夫人,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了。” “我与她就是叙叙话,喝盏茶,能出什么事呀?也就是这突然而来的大雨,把我困在佛堂里多待了一会儿。如若不是担心你们两个小东西,听到雷声害怕,我也不会这么着急,淌着水,千难万难也要往回赶。” “不过……”说到这里,路老微微顿了一下。 刚刚还神采奕奕的眼眸,转瞬暗淡了几分:“这离府之事……恐怕一时半刻还不行呢,老夫人那儿……还有些交代下来的事情没忙完。” 听路老这么说,两个丫头面上虽未表现出什么,眼眸中却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一道失望。 不等路老开口,珍儿便先忍不住插嘴问了起来:“怎么?老夫人还不愿意放您离开呀?这次……她又拿了什么样的理由来拖住您呢?” 早在一年前,国公府上的几桩喜事陆续办完,路老就曾向老夫人提起过离府之事。石老夫人当时虽未明着拒绝,但也没有痛痛快快地直接放人。而是让路老先继续为两位嫁作皇子侧妃的石家姑娘调理身子,待其中一人平安诞下梁帝的皇长孙,方才有精力去处理珍儿和珠儿的脱籍之事。 上个月十三,吴王侧妃——石家大姑娘石文婉,刚刚在吴王府诞下了一名健康的小皇孙。既是吴王长子,又是今上的第一个男孙。 大梁皇室的皇长孙,如愿由石家女所出,石老夫人……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老夫人已经着人去给你们办脱籍之事了,用不了多久,你们两个便能恢复自由身。就是我这里……暂时还不能离开,得先把二房三姑娘的事给解决了。”见珍儿担忧的面上满是忿然,路老一边示意珠儿往盆子里再添些热水,一边面含浅笑,语气淡然地解释道。 “三小姐?她那儿又怎么了?” 若不是路老突然间提到了石文婧,珠儿都快把她这个前世的仇人忘记了。一听路老暂时无法离府的事和她有关,珠儿心中狠狠一颤,整个人也跟着风声鹤唳,变得冲动刻薄了起来。 “三小姐一朝翻身,不但成了汝州朱家有名有实的亲外甥女儿,外家势力一下子超过了府上所有的姑娘,还将压了她十几年的二夫人,直接撵去了小佛堂,一个人霸着二房的中馈之事。她这成日在后院作威作福的,还有什么要闹的呀!?” 一说到石文婧,珠儿便忍不住怒火中烧,本来温温和和的小姑娘,说起话来竟呛人的不行。 自打国公夫人触怒了天家,本来只是因苛待继女,被罚禁足二房的二夫人高氏,也因着石老夫人的迁怒,随着闯下大祸的国公夫人,一块儿去给老夫人“侍疾”了。 虽说后来石老夫人“病愈”,对于两个不省心的儿媳妇,也已然是该罚的罚,该敲打的一一敲打了。可之前从二人手上收回的管家权,老夫人却始终没有松口还回去,依然握在府上的三位姑娘手中。 待长房的两位姑娘即将嫁人,天天闷在屋子里头绣嫁妆,没有精力再掌中馈,之前因为处境尴尬,一直躲在佛堂的国公夫人,这才重新掌了权。 而与她所犯之错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的二夫人,却仍未拿回二房的钥匙、对牌和账册,只得避居佛堂中,眼睁睁看着石文婧在二房整日横行霸道,却又毫无办法。 “就是说啊,三姑娘纵使之前的日子过得差了些,可现在不是风水轮流转了吗?就算是要给当初那些欺负过她的人,一点儿颜色看看,那也该在二房里闹呀。拦着路老,不让咱们出府算是怎么回事呢?”珍儿点头应和道,一脸愤懑,语气也很是不满。 “枉我以前还同情过她呢,觉得三姑娘就是个任人揉圆捏扁的小可怜儿。现在看来,这位石家三小姐——不过就是个小人!得志便猖狂的小人!” 想到石文婧自打回府以后,便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变得飞扬跋扈了起来。珍儿就为自己当初的“识人不清”而脸红,说起话来也尖刻了许多:“一朝得势便忘了本,成日在二房院里耀武扬威、胡作非为不说,对着以前那些伺候过她的老人,也是疾言厉色、刻薄寡恩,罚起人来毫不手软。” “那个敏儿——不就因为失手打翻了一杯茶,让她给直接撵出了府吗?” 珍儿一面咬牙切齿地说着,一面狠命撕拧着手上的帕子:“这个三姑娘,怎能这般忘恩负义呢?路老离府又碍着她什么事儿了?她能这么快地扳倒二夫人,还不是多亏了咱们路老出手!” 路老不过是说了一句,珍儿和珠儿便从中联想出了一大堆,两人也如同被点着的炮仗一般。 老人家一面无奈地摇着头,一面哭笑不得道:“你们两个丫头,是从哪儿听出——三姑娘要拦着老头子不让走的呀?人家可是公府的千金小姐,不屑……也不能管我这外男的事。” “二房那儿还有一大摊子事,要等着她处理呢,周围虎视眈眈、急着夺权的人也不是没有,不厉害点——又如何能镇得住场面呢?” 原来石老夫人暂时不允许路老离开,还是因为几年前,石文婧出痘所生出的事。 当年石文婧出痘,因为照顾的下人不经心,好些痘疱都因抓挠而破溃了。路老虽早早就备好了祛疤的药膏,但被当时伺候石文婧的刁奴偷换,等她发现所用药膏不对劲儿时,已然来不及了。身上的疤痕情况,也因用了被替换的不洁面脂,而越来越重了。 虽说事发之后,路老又特意给石文婧制了祛疤效果更好的药,可还是因为一开始耽误了太多时间,没能及时用药,面上、身上都落下了一些浅淡的痕迹。 高门贵女是各府的娇客,最是身娇玉贵,现在竟因内宅之乱,身上落下了疤,若是这些痕迹除不掉,以后婚配都可能要受影响。石文婧的舅母——朱大夫人,当时还特意为着这件事找上了门来。 不管这事是不是二夫人有意指使的,横竖都是在她的管辖下出的乱子,犯事的人也是她所指派的。无论如何,这罪过都得二夫人来担着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直到犯错更大的国公夫人都收回了管家权,二夫人却始终拿不到。 不只是因为国公夫人是信国公的原配嫡妻,诰命在身,十几年来,一直维护着后宅女眷们日常的往来、交际,是整个信国公府的半边门脸。 更是因为这两件事的苦主,一个是国公夫人的亲生女儿,且已经嫁入皇室,未必没有翻身的可能;另一个,则是背靠着汝州朱氏,被高氏苛待了十几年的继女,因高氏而留下的这些疤痕,可能要影响她的终身。 若不将二房的管家权交予石文婧,以示安抚,又如何能让她背后的朱家安心,看到国公府求和的诚意呢? “这么说……这次是因为二夫人为了拿回管家权,先行挑衅,这才让三小姐拿着面上的伤疤说事,闹到了老夫人面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祛疤 石文婧这辈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从朱家一回到国公府,就立刻摆出一副一朝得势,便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样子。整个人也由曾经的低眉顺目、唯唯诺诺,转瞬耀武扬威了起来。 若是上辈子的珠儿,看见石文婧这个样子,只会觉得她是以前被二夫人压制得太狠了,这才刚一寻到靠山,腰杆儿还没硬挺几天呢,便迫不及待地要给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好看。 所有的张牙舞爪、嚣张跋扈,只是为了保护那个曾经受尽欺凌的自己,才假意竖起的尖刺。 然而多活一世的珠儿,心里却看的明白,石文婧之所以这般做,不外乎是为了令身边之人——都对她麻痹大意罢了。让他们误以为,这位信国公府的石三小姐,因为生母早亡、继母刻薄、父亲和祖母忽视,从小缺乏世家贵女该有的教养,只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之人。 觉得她石文婧不过空有一个好家世,实则却蠢钝不堪,自大又空泛。 如果不是伪装得好,让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继而轻视、小瞧她,石文婧在上一世,又如何能让她那个打了漂亮翻身仗的好堂姐相中。毫不犹豫地将她收为己用,为这个各方面都不甚出彩的堂妹苦心筹谋,争得高位,姐妹二人一道在梁宫沉浮。 一个温婉娴静,一个活泼骄纵;一个内秀持重,一个鲁钝莽撞;一个稳坐鱼台,一个冲锋陷阵。 石文婧便是石文娴自以为拽在手心里的一条恶犬——指哪儿咬哪儿,帮着她在后宫这座修罗场中,上阵杀敌、无往不利。 上辈子,直到珠儿被害身亡,石文婧的真面目都没有被人识破。 褀安宫那位秀外慧中的贤妃娘娘,依然对她那个好堂妹一百二十个放心。 可是……以珠儿对石文婧两世的了解,这位未来的昭媛娘娘——可是贪心的很呐。不然,也不会在亲手把珠儿献给梁帝之后,又因她得幸有妊而对珠儿嫉恨不已。区区一个昭媛的位子,石文婧怎么可能会满足呢? 只怕稳坐鱼台,等着坐收渔利的石文娴,最后——也逃不过一个“养虎为患”的结局了…… 一想到路老离府的要求,再次被石老夫人拒绝,是因为石文婧闹着非要将身上的疤彻底去除,珠儿心中便不由地烦躁了起来。拧着眉头,硬声硬气地说道:“再是国公夫人先挑的事,她们母女俩关起门来自己斗法便好,把咱们扯进来干嘛呀?” “三小姐原先的疤痕情况那么严重,连御医都束手无策,路老能让她恢复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非得一丝痕迹都看不到,路老是人又不是神,她这分明是在吹毛求疵、强人所难嘛!” 珠儿实在是担心,这事儿一旦让石文婧插了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们都无法赶在吴王谋逆之前抽身。 “你这孩子,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对三姑娘看不惯呀?当初……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凑过去的。” 珠儿听路老这么说,整个人先是一僵,继而仰着脑袋,一脸急切地要为自己辩解。 路老冲她摆了摆手,并不给珠儿说话的机会:“我明白你是看了她房里那个敏儿的下场,联想到自己身上,兔死狐悲。觉得如果当初我和珍儿没有拦下你,与三姑娘共患难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下人在与主子共历劫难,见识过他最卑微的那段时光后。一旦主子重新起势,要么便是苦尽甘来、扶摇直上,主子感念你当初的不离不弃,重赏于你;要么……便如敏儿这般,毫不犹豫地被主子解决掉,仿佛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也能因见证者的消失,而彻底深埋、销毁,再不存在。” “珠儿丫头,你要时刻记得——主子就是主子,哪怕做的事让你心里有了想法,那也绝不是主子的问题,而是你的!”路老一面严肃地板着脸,厉声道,一面慢慢踱步到窗口,轻叹了口气。 语气不禁柔和了下来:“哎……我也知道你是在为我报不平,觉得老夫人出尔反尔,一个条件接一个条件的提,以此拖延,不愿放人。可只要她一天是主子,无论吩咐了什么,那便有十成十的理由,咱们做奴才的……只要照做就是。” “你这丫头,实在不该这般谈论主人家,勿忘了你我现在的身份呀……” 珠儿听后脸色一白,神思恍惚地点了点头。 虽然石文婧处理敏儿的真实目的,路老并没有看破,而她对石文婧的恶感,也是因两世的积怨而生,与敏儿离府之事毫无关系。 可她一提起石文婧,情绪便不受控制一般,越说越过火,还把对石文婧的恶感,也不知不觉全表露了出来。只要一想起自己那出格的行为,珠儿心中便是一阵后怕。 辛亏这是在路老的院子里,平时没什么人往这边儿来。若是被谁不小心听了去,将她的不满传到了石文婧本人耳中,恐怕……她还没来得及出府,查明身世、报仇雪恨呢,便先惊动了上辈子的敌人,再次被她不明不白地直接处理掉了。 …… 随着两位姑娘出嫁,国公夫人重新掌了府上中馈,先前将二房钥匙、账册也让了出去的二夫人,便像看到了希望一般,一颗妄图夺回二房管家权的心,也蠢蠢欲动了起来。 和石文婧的关系,也由一开始大家心照不宣,共同维持面上的相安无事,逐渐变得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母女”二人的斗争,彻底进入了白热化。 而在数次的冲突中,石文婧虽在形势上占了上风,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要不断面对二夫人一次又一次刻意找事。 很是不耐的石文婧,心里一横,索性粉黛未施,将面上曾经刻意遮掩的痕迹,全都大喇喇地露出来了。一路上,就那么让满院子的下人看着,哭哭啼啼地跑到了石老夫人跟前,诉委屈去了。 两人当时说了什么,除了这对祖孙俩,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可当紧闭的佛堂内门,再次打开,石文婧昂首挺胸、一脸得意地离开。与之而来的,便是二夫人灰溜溜地裹着包袱,又到小佛堂去给石老夫人“侍疾”了…… “母亲!您不能这样对媳妇!” “三丫头刚从您院子里出来还不到半个时辰呢,你就把儿媳招来,关在小佛堂里禁足。那岂不是在告诉满府的下人,您是因为三丫头的事,才惩罚的媳妇吗?” 肃穆清冷的佛堂中,石老夫人端坐在厅堂西侧的玫瑰椅上,枯瘦的手指握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茶碗,一串花梨木手串松松垮垮地套在老人家嶙峋的腕子上。 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脑后的发髻上只插了两只素银簪子。一只黑底绣岁寒三友纹饰的抹额,是她满身上下仅有的一丝色彩,身上穿的浅绛色棉袍衬的整个人严肃又沉闷。 “不能?” “老身是这信国公府的老祖宗,先国公爷明媒正娶的发妻,国儿、城儿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别说你只是城儿的续弦,当年允你进门本就不情不愿,就是国儿那诰命在身,由老身做主抬进门来的原配夫人,在我面前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 “哪轮得到你来说‘不能’!?”石老夫人微眯着双眼,表情不悲不喜,说话时语气平和,态度淡然,可却还是让跪在她面前的二夫人,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哆嗦。 “可……可是,再怎么说……媳妇也是安城的正室夫人呀,膝下还养了四个孩子呢。您为了捧三丫头,就这般地踩媳妇,弄得媳妇在府上难以立足不说,也损了安城和嘉启的脸面呀!” “明年启哥儿可就要参加院试了!” 小心地瞄了一眼石老夫人,二夫人有些畏缩,可想到落在石文婧手里的权力和几个孩子的未来,她还是壮着胆子,将辩驳之话说了出来。 石老夫人听她这么说,好容易才压下去的怒火,又涌上了心头。 “你还好意思提城儿和启哥儿?”石老夫人气的直拍膝盖,怒斥道:“若不是你先前生事,苛待继女,纵容恶奴欺主,给好端端的姑娘家落下了一身的伤疤,让朱家闹上门来。老身也不会夺了你二房的管家权,既当是给三丫头的补偿,又算是给了朱家一个交代。” “这事儿……以后就能翻篇儿不提了。” “怎么?你还想着要二房的管家权呢?伤了朱家的表姑娘,就别想着一点儿血都不出!真要把朱家惹急了眼,让他家子侄闹到御前,告城儿一个‘内帷不修、纵妻伤子’的罪名,别说城儿的官做不了,启哥儿日后的科举受影响,就是哲哥儿和文婷——也得跟着一块儿倒霉!” 听石老夫人这样说,二夫人见自己的孩子们也要因此事而受影响,心里有些自责。可嘴上还是不服气地嘟囔道:“这朱家大爷现在知道挑理了,当年他自己亲妹妹闹出那等事来,也没见他到圣上面前说朱老爷‘教女不严’呀!” “光知道把所有矛头往我身上推,若不是您最先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态度来,我也不会为了那陈年旧事,帮二爷和自己出口怨气,对三丫头那么刻薄。我有今天,还不是老太太您默认、纵容的!” “你给我闭嘴!”石老夫人气急败坏地将茶杯重重砸在二夫人身上,“苛待继女,顶撞婆母,不敬兄嫂。若不是看在你为我石家开枝散叶的份上,我早就让城儿休了你这个不贤不孝的刁妇!”老夫人怒极,脖颈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她“噌”的一下站起身,两步便走到二夫人身前。 “呵——你不是想要二房的管家权吗?”老夫人冷笑一声,一双厉眼凉凉地盯着二夫人那张吓得惨白的脸,“本来……我是打算像长房那边一样,等三丫头要嫁人了,就把钥匙、对牌给你送回去。可既然你恋权恋到整个人都魔怔了,那便干脆跟着老身吃斋念佛吧,也让佛祖把你这一身的戾气好好洗一洗。” “三丫头日后嫁人管不了家了,不还有四丫头和五丫头吗?她们两个再嫁人了,就让启哥儿媳妇正式接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阴毒 “三姑娘,您可要想好了,这‘妒红颜’的祛疤作用,虽然比您前面用过的药都要强,可它对人身体的损害,也是其他药所不能及的。尤其是像您这样还未长成的小姑娘,用了这药以后,轻则影响天癸,月事时腹痛难忍、行经时间延长,严重了……可能就会彻底绝了这辈子的子嗣!” 路老佝偻着身子,跪在花厅外堂的地毯上,一面将一个冰裂纹梅子青瓷坛从袖中掏出,双手恭敬地奉上,一面隔着珠帘,不卑不亢地朝内室罗汉榻上的豆蔻少女说道。 “路老大夫,既然您有着这等好物,为何先前……一直藏着不拿出来呀?” 少女轻笑了一声,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上捧着的瓷坛,冷然道:“让我这么一个正是爱俏的姑娘家,天天顶着一张满是瑕疵的脸在外晃悠。身为一个医者,您的仁心何在呀?” 少女黑亮的秀发梳成了精致的飞仙髻,金丝嵌珠的宝冠端端正正戴在发间,冠顶上龙眼大的珠子,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轻地颤着。珍珠的光晕,衬着冠下那双灵动的妙眸,使得本就明眸善睐的少女,眼波流转间,愈发顾盼生辉了起来。 让人诧异的是,少女身上穿的戴的,虽样样精致、华贵,一张秀丽的小脸却素面朝天,既未敷粉、又未画眉,素净的面庞和身上的锦衣珠翠很是不搭。 若是离得近,细细去瞧,便能发现那张白净的脸上,星星点点,散落着一些浅褐色的痕迹。 这名身穿香叶红牡丹纹云锦长袄,下着象牙色洒金流光缎长裙的少女,便是在和二房夫人的冲突中,无意间打断了路老请辞离府之事,让他一定要医治好自己面上疤痕的信国公府二房长女——三小姐石文婧。 路老隔着道珠帘,对石文婧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只觉得那帘后之人一身珠光宝气、华彩熠熠,映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得细腻通透了。 隔了一丈多的距离,完全瞧不出她脸上有任何的瑕疵。 “三姑娘您误会了。”路老苦着脸,解释道。 “这药的方子……是当年太|祖皇帝打入秦宫时,前朝太监趁乱逃跑,一并流出宫外的。我师父无意中得到了其中半幅药方,见是已失传多年的‘妒红颜’,便将余生精力,全都放在了研究药方的缺失部分上。” “经过我们师徒两代人,几十年的不断试验、完善,这才把方子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路老说到这里,眼睛向手中的瓷坛瞄去,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因为药方并未研究完全,这药——也只能算是半成品,里面残留的毒性始终无法根除。所制药膏虽有极好的祛疤作用,可若是妇人用了,却很有可能会因这余毒而终生无妊!” “三姑娘,您是千金贵体呀,日后还要嫁人生子呢,这药实在是太过阴毒了。就是因为医者仁心,老夫才迟迟不愿将其拿出来的!”说着,路老便俯下了身子,以头触地。 老人家跪趴在地上,胳膊肘撑着上半身的重量,小臂往前平伸着,双手还紧紧握着那装着“灵药”的瓷坛。 石文婧缓缓移着步子,缀着米珠穗的鹅黄色软缎绣鞋,随着脚步,在裙摆下若隐若现。来到路老身前,她先是微拧了拧眉,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老者手上的药坛,随后拎起衣摆,缓缓蹲下了身子。 两人便这么隔着一道珠帘,谁也没有说话…… 盯着那青瓷小坛若有所思,石文婧左手攥着衣角,右手则轻轻地搭在曲起的右膝之上。春葱软玉般的手指,细细摩挲着裙裳上,微微凸起的金丝绣迎春花图样。 突然,石文婧伸手穿过珠帘间隙,将路老手中的瓷坛,一把拿了来。她打开坛盖,细细打量着里面散发着香气的半透明凝胶,随后将盖子塞了回去,利落起身,头也不回地便往屋子里侧的罗汉榻走去。 原本静静垂下的一条条珠帘,也因她这一番动作被打乱,摇晃了起来,互相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感觉到手上一空,路老惊讶地抬起头,见盛药的瓷坛已经被石文婧拿走了。望着面前叮当作响的珠帘,路老张了张嘴,心情和那纠结、缠拧在一起的穗子一个样。 “路老大夫,您的本事……满府上下都知道。我这面上的疤痕,当初是何等的严重,不也靠着您,才恢复到如今这个程度吗?” 石文婧一面用手指沾了些药膏,凑在鼻子前轻轻嗅着,一面挑了挑眉,眼睛斜睨着躬身跪在珠帘后的路老,道:“您的医术百里挑一,这区区残毒……怎么可能一点儿应对之策都没有呢?” “我说的……对吗?” 石文婧语气平和,神情淡然,仿佛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可她说话时,射在路老身上的眼神却十分的冰冷凌厉,令这个饱经世故、阅人无数的六旬老者,也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是……是,确实如三姑娘所料。”路老忙不迭点着头,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老夫实在是寻不到根除余毒的法子,便干脆另辟蹊径,用一种产自宁州边地的稀有毒虫,炼制了用来解毒的药丸,专门克制那‘妒红颜’的阴寒之毒。” 不知怎的,在与石文婧四目相对时,路老竟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他所面对的,不是那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而是——历经三朝,在国公府沉浮几十年的石老夫人。 言语时,态度不禁慎重了几分。 “不过……”路老说着,小心翼翼地抬头向石文婧那儿瞄了一眼,随后赶紧低下头,字斟句酌道:“若是想彻底去除面上的痕迹,便要单用‘妒红颜’,待疤痕消失了再停药,换解毒|药来清除体内余毒。可如果这样做,哪怕用了解药,残毒也会因清理不及时,对身体多多少少造成损害。” “如若不愿让药中之毒伤了身子,影响到日后的子嗣之事,就得两种药物同时使用。可这样的话,药效又会相抵,使‘妒红颜’根本发挥不了那么强大的祛疤效果。” 子嗣无碍和无瑕容颜,二者只得选其一。 “老夫无能,实在是寻不到两全其美的法子,竟让三姑娘陷入到这般两难的境地。”路老说着,脑袋便重重地磕了下去。 石文婧听完,目光一直就没从跪在外堂的路老身上移开。 她静静地坐在罗汉榻上,眼珠一动不动,不知道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沉默了好半天,石文婧将手中的药坛往炕桌上一搁,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右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路老大夫,您千万别这样说。脸上的伤疤能有解决的办法,我已经很满意了。本来还以为,这辈子……我都得顶着这么一张麻脸出门呢。” “最坏……也不过就是彻底伤了身子,此生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亲骨血!” “我石文婧自打生下来,便失了母亲庇护,在国公府一直活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别人不害我我就谢天谢地了,从未主动去害过旁人,我相信——老天爷是不会那么不开眼的!”石文婧一边掷地有声地说着,一边虔诚地双手合十,目光遥遥望向窗外…… …… 在用过那祛疤灵药“妒红颜”后,之前一直顽固地呆在石文婧面上的疤痕,果然没过多久,便彻底消失了。 尝到了甜头的她,想再接再厉,把身上那些恼人的痕迹,也都一一消除掉。路老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命石文婧赶紧停了药…… “这三姑娘在二房可谓是一人独大,整个房头的事,统统都要经她的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三姑娘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呢?”珍儿一边和珠儿收拾着各自的东西,一边惶惶地说道。 自打石文婧决心用那阴毒之药,路老便在每日在给石老夫人请完平安脉后,顺道拐到二房院儿里,看看石文婧的身体情况,能不能承受得起体内淤积的毒性。石文婧虽说从小在家中不受重视,但身子骨养的倒是不错,直到面上那些痕迹全都消失了,体内残毒也没对她身体构成任何损害。 然而,就在她将药膏用在身上没几天,那些原本静静沉在她体内的毒,却突然向肺腑游去了。 “妒红颜”虽然药方不完整,制得的成品有着明显的缺陷,可到底是路老师徒研究了几十年的药,用后会出现哪些情况,路老早就了然于心了。之前一直好好的,不过一天功夫,原本沉寂的毒性像被吵醒的冬眠之蛇一样,突然在体内肆意游走了起来。 问题——显然不单单出在那药膏上。 “虽说二房最大的两位主子,都被老夫人收拾的服服帖帖,不敢再插手二房庶务,可到底还有四位小主子呀。” 珠儿一面将三人的衣裳通通打包,一面与珍儿聊着:“不说二夫人所出的几位少爷、小姐,就是那庶出的五姑娘,也是自小长在二夫人身边的,母子几人的感情没得说。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母亲受委屈,自己却无动于衷呀!” “你是说……给三姑娘吃用里动手脚的,是二房另外几位少爷、小姐?”珍儿一脸的不可置信。 珠儿点了点头,不以为然道:“不然还能是谁?整个国公府,与三小姐积怨最深的便是二夫人了。可她现在整日缩在小佛堂,陪着老夫人吃斋念佛,就连身边得用的下人,都被打的打、撵的撵,不剩下什么了。二夫人在这府上,已然是大势已去了。” “可是几位少爷、小姐不一样呀!” “他们是石家的子孙,只要有国公爷和二老爷撑着门户,纵使二夫人被罚了禁足,也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在国公府的地位。” “这些年,他们四个与三小姐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规规矩矩地过自己的生活。就连老夫人上次为着朱家的事,斥责了二夫人,他们也没有因此而为难过这个长姐。三小姐平时虽待他们不甚亲近,但对着这样乖巧的弟弟妹妹,也素来是毫不设防的。” 二房的几位小主子们,虽一直功课平平,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却胜在懂事听话,从未给家里添过乱、让亲人们忧心,是所有人眼中的“乖孩子”。 “可若是他们见二夫人几次三番都因三小姐,才弄得这么狼狈,失了权力又丢了面子,纵使面上表现得再懂事、明理,心里难免会没个什么想法。”珠儿说着,抱着打好的包袱往房间一头走去。 将所有包袱塞进一个樟木箱子里,珠儿坐在箱盖上,整个人用力地向下压。一旁的珍儿见盖子合上了,赶忙上前将箱子的栓扣扣好。 石文婧之所以无奈停药,是因为她误食了一种不该出现在京城的花蜜,将体内残毒彻底激活了。虽让路老及时发现了,但那毒来势凶猛,不过个把时辰,便已伤了石文婧的根本。 不管有没有解毒|药,为了养护好身子,日后——她都再不能碰这“妒红颜”了。 本来石文婧身上的疤痕,已经褪下去不少,眼看就要彻底消失了,却也只得就此打住,放弃除疤之事。望着身上星星点点的伤痕,石文婧难过、可惜,却什么都做不了。 用来炼制解毒丸药的毒虫,取自宁州边地;而那激活毒性的花蜜,同样来自宁州。 若是珠儿没有记错的话,二夫人的父亲高将军,就曾经驻守在宁州的雁隐关。 “嗯……你说的在理。”珍儿一面和珠儿将围在箱子外的麻绳,协力捆扎好,一面点着头,应道:“二夫人失了势,最先受影响的肯定是她膝下的几个子女。短期可能还看不出什么,长此以往,矛盾迟早会显出来的。三姑娘虽不会在吃穿用度上去苛待弟弟妹妹,可别的事……那就不好说了。” 以前想要什么,直接向二夫人撒娇就行,现在却得舔着脸,去求一直不怎么亲近的异母长姐。二房四位小主子中,最大的三少爷也不过刚满十三,还是个孩子呢,这一上一下的落差,怎么可能会服气。 “二房虽也有小厨房,但并不是随便一个主子院里就有的。包括三小姐在内的五位少爷、小姐中,也就身为二房长子的三少爷有这个特权了。” 其他几人的饮食,要么是直接吃大厨房备好的份例,要么是去二夫人处,蹭她小厨房的饭菜。 石文婧与二夫人素来不睦,她的膳食——一向都是从二房大厨房直接端来的。 “每天快到饭点了,都是大厨房最忙碌的时候。整个二房从主子到奴才,上百口人的吃食都得他们来制备。人多眼杂,往炖在灶上的汤羹里添点儿花蜜,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行礼收拾的差不多了,两个丫头精疲力尽地趴在桌子上,珠儿给两人各添了杯茶,喘着粗气说道。 那花蜜虽让石文婧栽了这么大个跟头,可它本身是不含任何毒性的,即使让其他人吃了,也只当是滋味一般的寻常蜂蜜罢了。若不是石文婧体内本就带着寒毒,花蜜将毒性激活了,也不会这么快就让路老发现。 更何况这产自宁州的“毒”蜜,采集难度大、产量稀少、甜度又低,除了懂药理的人拿来炮制药材外,寻常糖商、百姓是不会专门去收集的。 能在厨房动手脚的人,除了那些帮厨外,便只有经常往来于厨房的各院下人了。而知道花蜜能诱发石文婧体内残毒的人,也必先接触到路老所制的“妒红颜”,了解清楚药效,才能想出这害人的法子。 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花蜜之事,明显是有人对石文婧心怀恶念,苦心筹谋,有意而为之的。 珍儿叹了口气,“哎——这样看来,三姑娘虽然掌了二房的中馈,面上看着是风光,可实际上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每天刚一睁眼,一大家子的琐事便围了上来。二夫人在府上经营了这么多年,人脉早就遍布各处,纵使她三姑娘再厉害,也不可能把那暗桩一个个拔干净。还有四个异母弟妹,面和心不和地跟在后面,时间久了,难免没个纰漏。”珍儿掰着手指,将石文婧的难处一一挑出来。 “她还不如像刚回国公府时那样,搬到老夫人院子里,由这个国公府里最大的靠山,亲自照顾。每天舒舒服服,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不说,还能狐假虎威,满府上下横着走。” “凡事各有利弊,操心有操心的利处,舒服有舒服的弊端,总不可能什么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珠儿轻笑了一下,她所想的要比珍儿更长远些,“咱们能猜到的,别说是路老了,就是三小姐自己也肯定心里有数。” “只是……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三小姐竟会为了面上那些微不足道的瑕疵,冒着绝嗣的风险也要去了它,定然会勃然大怒的。” 一个绝了生育的孙女,和一个面有微瑕的孙女,显然——后者能利用的地方更多些。 “三小姐这次被别有用心之人暗算,不只二夫人有嫌疑,更可能会牵扯出其他几位少爷、小姐来。这事即便报给了老夫人,哪怕是为了三少爷的前程,她也只会将这事囫囵处理了。” 听珠儿这么说,珍儿有些明白了:“哦——难怪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三姑娘竟然没有不依不饶地闹下去。闹得再大,始作俑者也不可能真的被扒出来,还很有可能将她固执己见,为除疤损了身子的事传扬出去。” 路老在老夫人面前,替石文婧隐去她不顾风险,强用阴毒之药损伤根本的事,而石文婧则要将这次的暗算打落牙齿和血吞,将这事赶紧了结了,万不可闹开了。 “就是这样!” 珠儿面上浅笑嫣然,眼底却闪过一抹嘲讽:“所以她才会对身上疤痕未除之事闭口不提,还在老夫人面前给路老邀功。咱们三人能这么快离府,全多亏了三姑娘呀!” 知道了石文婧伤了身子,影响日后子嗣之事的人,除了下毒之人外,便只剩路老和石文婧自己了。可照石文婧目前的处境来看,那些知道秘密的,别说是害她的人了,就是路老一个普普通通的府医,她都无法随意处置掉。 未免夜长梦多,石文婧在对路老一番连哄带威胁后,便赶紧撺掇着石老夫人,将本就要请辞归乡的路老,远远地打发出国公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山野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山野的空气中,带着丝清甜的草木芬芳。 煦暖的阳光为一棵棵生机勃勃的大树,披上了一层浅金色薄纱,光线透过树叶间隙,在这条寂静的乡间小道上,洒下了明暗交错的光影。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并排坐在一架结实的牛车上。她们的身后,堆着一件件用麻绳捆扎结实的行李,厚实绵软的坐垫,将两个小人儿与冷硬的车板隔开。女孩儿们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互相嬉闹着,一边悠闲地驾着车,偶尔装模作样地在拉车老牛的脊背上,敲打几下。 两个丫头虽不过金钗之年,面容却已出落得十分标致,眼神清澈而灵动。细品之下,二人的眉目竟有着六七分相似,都是柳眉杏眼,很是娇俏可人。 她们打扮得干净、清爽,黑亮的头发绾成简单的双丫髻,大红色的绒绳在发包根部细心地打了个蝴蝶结。绳尾一边挂着一个樱桃大小的银铃,随着两人过分活泼的动作,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两个小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蓟粉红细棉衣裳,领口讲究地镶着道枣红色的边儿。宽松的裙摆下,一双轻便、结实的千层底青灰布鞋微微露出一点鞋尖,顽皮的小腿悬在车沿边,一前一后悠闲地晃荡着。 载着人、拉着行李的牛车,在前边慢悠悠地走着;一个骑着毛驴儿的老者,在后面稳稳地跟着。 一路上,老人家便这么默默地守护着两个丫头,眉眼带笑地看着她们在前边嬉笑玩闹。 一老二少三个人,虽没有过多言语和目光上的交流,脸上却都不约而同挂着喜不自禁的笑容。他们的眼眸中,像藏着星星一般,亮晶晶地闪着光芒,眉眼间是掩不住的轻松和满足。 太阳渐渐向西落下,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随着行进越拉越长。 伴着金红色的斜晖,自在、从容又温馨的气氛,始终在这几人之间静静地流淌…… …… “路老,快看那儿!有人家在生火做饭呢!” 遥遥望见远处山林之中,升起了几缕炊烟。老者扯了一把缰绳,让身下的毛驴儿往前紧赶了几步,与两个丫头所驾的牛车并列而行。 他一面目光悠远地看向已降至半山腰的红日,一面长长地舒了口气,轻声叹道:“看这日头……天色也不早了,住在山野中的人家,是时候该准备晚饭了……” 这名骑着只灰身白肚的毛驴儿,晃晃悠悠边说边行的灰衣老者,就是因“年迈体弱”,刚从信国公府请辞回乡的府医——路老大夫。而舒舒服服地坐在宽敞又铺了棉垫的牛车上,朝着老人家点头傻乐呵的两个女孩儿,则是被他认作了干孙女,赎身之后一并被带了去的国公府丫鬟——珍儿和珠儿。 “完成”了在信国公府的最后一个任务,路老借着国公府的名号,在石老夫人的允诺和石文婧的暗中推动下,很快便办好了三人离府所需的户籍和路引。 拿了赏赐,带着行李,爷孙三个便这么赶着车、骑着驴,离开了住了十几年的大梁京城。 出了城门,顺着官道往北走。一开始,珠儿他们偶尔还能在路边,遇上那么一、两家茶摊、客舍,与店家拉拉闲话。待几人驶离官道,拐入一条林荫小径,越入越深,越行越远,周边环境便开始逐渐荒凉了起来,走了好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两个丫头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儿,第一次出远门,就来到这杳无人烟、寂静清冷的山野之地,心里头本就有些慌乱。再加上周围环境陌生,树林中又“阴风阵阵”的,二人面上虽不显,内里却早就惴惴不安了起来。 一路上,她们虽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给彼此壮胆罢了。 所以——刚一看见山林深处那袅袅的炊烟,珍儿和珠儿便为着这好容易才见到的一丝“人气儿”,忍不住地惊呼了出来。 “咱们现在已经到了京城往北——裕县的地界上了。”路老用手向前面指了指:“那飘着炊烟的地方,就是咱们此行的目的地——一个叫‘春临村’的小村落。” 似是好长时间都没再见过这般的烟火气息,望着那丝丝缕缕的烟气,路老眼眸中流露出一抹怀念:“早些年……我四海为家、在外漂泊的时候,曾在那村子里借住过一段时日。” “住的久了,与村民们处出了感情,便干脆拿出积蓄,置办了些田地。” “盖了一院儿瓦房,辟了几块药田。每天采药、种药、制药,顺便给附近的山户们看看头疼脑热,置换些柴米油盐。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却也简单、充实。”路老与两个丫头闲聊着。说话间,那头毛驴见主人注意力不在它身上,四条细腿儿越走越慢,逐渐落到了牛车后面。 路老见此双腿一夹,狠抽了下缰绳。身下的毛驴仰着脖子,似是委屈地叫了一声,随后四蹄儿放快,再也不敢偷懒,像刚刚那样走得慢条斯理的了。 待一人一驴赶了上来,路老又道:“有时候,我会把多制得的丸散膏丹,拿到县城的药铺,换些日用、银钱。一日在城中闲逛时,竟让我无意中救下了来裕县访友,于街边痰迷晕厥的石老夫人。这才让我有机会与那国公府的人相识,被聘到了钟鸣鼎食的京城信国公府做府医。” “哇——”这还是路老第一次在她们面前提起这些往事。 两个丫头先是兴奋又好奇地大睁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路老讲述。待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个中缘由后,珍儿一脸与有荣焉地骄傲说道:“咱们路老高义薄云、人品贵重,又有着一身妙手回春的本事。能遇上路老这么好的人,也算是石老夫人和整个信国公府的幸事了!” 珠儿在一旁点了点头,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嘲讽:“不过……老夫人一开始,估计是觉得路老只是一介乡野游医,人品虽可堪托付,但医术未必上乘。” “聘路老入府,起先仅仅是为了报答这救命之恩,倒并没有多看重他自身的医术水平。” 这些勋爵贵妇们,平日最是骄矜高傲,对于乡野草民是多看一眼都不愿意。之所以能邀路老进府做工,半是为了报恩,半是粉饰了自己的面子。 传出去了,于她们的名声也算是锦上添花之事。 人们只会夸赞这些高门贵妇们——慈爱仁义、矜贫恤独、知恩善报。又有几人会真正在意,那于街边救人的游医是谁呢? “恐怕……老夫人她自己都没有料到,当初不过是顺势而为之举,竟让她无心插柳,得了咱们路老这么个要德行有德行、要才干有才干的宝贝来。十几年陪着她风风雨雨,路老都不知道帮老夫人解决了多少难题了?” “你们呀……”看着两个小丫头不遗余力地夸赞着自己,路老对上她们那满是自豪和钦佩的目光,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刚刚的话题,道:“自打我进了国公府,春临村的那处宅院便空了下来。怕屋舍荒废掉,我就托给了一个旧友借住,平时帮着我看看房子、理理药田什么的。”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机会再见上一面。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快!趁着天黑前,咱们快些赶过去!没准儿还能赶着一块吃晚饭呢。”望着远处村落若隐若现的光亮,路老的眸子映出别样的神采。 他一面嘴上着急忙慌地催促着,一面挥了挥缰绳,赶着毛驴儿,一路小跑地往前奔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老妇 山林深处的一块平地上,十几块形态不一、打磨扁平的青石,错落有致地嵌在如茵的绿草间。 顺着小径拾阶而上,一处用竹篱做院墙,花架上盛开着一串串紫藤萝花的农家小院,便映入到众人眼帘。 竹篱正中的缺口处,建了一座简易的院门。篱笆边界,两根一人多高的木柱,一左一右,稳稳当当扎在地上。装着铜拉手的木制门板,将门柱中间的空缺填补齐全,上面贴着的彩绘年画——神荼和郁垒二位门神,面容威严、姿态神武,将凶煞恶鬼通通拦在门外。 柱子顶端,橫穿过一根圆木——充作横梁,梁上钉着用竹篾编制而成的简陋屋檐,两只红通通的灯笼,分别挂在左右两端的房檐下,灯上缀着的鹅黄色穗子,随着山风轻轻飘动着。 将毛驴拴在院墙外的石槽边,路老独自一人,静静地立在院门口。他抬头望了一眼悬在头顶的大红灯笼,目光深远而凝重,却又始终踟蹰不前。 路老先是右手半握着拳,做出一副要扣门的样子,犹犹豫豫地将手往门跟前凑去。待他屈起的食指,马上就要与门板接触上了,老爷子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僵,眉头一蹙,迅速又把手缩了回去。 一阵凉风袭来,将老人家本就风尘仆仆的鬓发,吹得愈发狼狈了。 大红的灯笼散发出暖橘色的柔光,将立在院门外的老者映得形单影只。远远望去,竟透出了几分茕茕孑立、见弃于人的苍凉和颓丧。 珍儿和珠儿站在石阶下,一面从路边拔来野草,犒劳辛苦了一天的老牛,一面仰着脖子,面露担忧地向石阶尽头望去。 她们选择远远地站在一边,并没有跟过去,本意是不愿打扰路老与旧友阔别多年后,终于盼来的团聚。但看着老者那佝偻、颓然的背影和胆怯、踟蹰的举动,心里又漫上了一抹酸涩,不忍路老独自沉浸在这般低迷的情绪中——自嗟自伤。 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向对方望去,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提起裙摆便往路老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石径的三分之一处,木门另一头的院子中,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向院门方向靠近。 路老听见动静,先是一愣,随后,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原本期待与犹豫错杂,忐忑与怯懦交织的复杂心情,通通不复存在,从内到外,整个人都被“慌乱”两个字所填满。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路老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正待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便要转身逃走时,紧闭的木门却“吱嘎”一声——让人从里面打开了。 “姐……兄长?你回来了?!” 开门之人——是一名身着酱紫色土布衣裳的老妇人,年纪约摸五十来岁。 许是曾经饱受风霜,许是山中独自一人的日子太过清苦。开门的老妇人虽然身姿挺拔如松,头发浓密乌黑,不见半根银丝,乍一眼看上去,状态甚至比许多同龄人的都要好。可若是细瞧她那双不见半分生气与神采的双眸,眼角刀刻一般的纹路和始终抿起的嘴角,哪怕站在几丈之外,都能感受到她那从内漫出的沧桑和疲惫。 谁能想到,外表不过五十来岁的妇人,内里透出来的感觉,竟比将至古稀的石老夫人,还要显得苍老一些。 望着面前的老者,她初还有些不可置信,大睁着眼睛,木然的神情中带着几分错愕。 待路老红着眼眶,向前缓步走去。灯影之下,轮廓、五官愈发清晰,看清来人是谁的老妇,深井一般的双眸,终于泛起了波澜:“兄长……真的是你吗?!十八年了,整整过了十八年了!我还以为……此生都再也无法等到你了呢!”她一面目不转睛直盯着面前之人,一面双唇颤抖地激动道。 说话时,老妇的胸口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冷硬的面孔却柔和了下来。 “平澜,是……是我。是大哥,大哥回来看你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路老看见老妇的一瞬间,所有的纠结与慌乱,瞬间烟消云散。 他一面为自己刚刚在门外的踟蹰和怯意,懊恼不已,一面细细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历经风霜,因种种原因多年未曾联系的亲人。 “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好,有负你姐姐的嘱托。是我……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大朗,对不起你们姐妹俩!”路老哽咽地说着,随即身子一躬,在老妇面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兄长,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赶快起来!”老妇急忙上前,使劲儿把路老往起拽,“当年那些事,怎么能是兄长的错呢?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姐姐即使真的要怪,也只会骂那毒妇太过狠毒,跟兄长又有什么干系呢?” “兄长待我姐姐的那颗心,只要不是眼盲心瞎,都能感受得到,说是掏心掏肺也不为过。就是对我,兄长也是爱屋及乌,一直把我当成亲妹妹照顾!” 两位老者——一个悔愧自责,一个感念宽慰,老泪纵横,互诉着衷肠。 离他们不过一丈多距离的珍儿和珠儿,将一切净收眼底。两个丫头立在石阶上,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表情很是尴尬。 好在映着灯笼的光亮,老妇人很快便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两个小姑娘。她扶着路老的手臂,引他转过身,望着珍儿和珠儿,有些赧然地笑道:“咱们两个老家伙,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还是别杵在门口瞎矫情了,免得让晚辈们看了笑话。” “兄长,这两个水灵的小闺女是谁呀?赶紧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老妇原本严肃的面上满是期待:“我这儿一直冷冷清清的,除了我便见不到第二个人。这么灵秀、又有朝气的小丫头,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遇上呢!” 提起了珍儿和珠儿,两位老人的情绪一时间好了不少,刚刚还围绕着二人的低沉和伤感,也不知不觉褪去了…… …… 珠儿她们一直以为,路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除了一个已经离世多年的师傅外,便什么亲人都不剩了。 却不曾想,他老人家以前其实是成过亲,有家庭的,而那个唤他为“兄长”的老妇人——就是路老的妻妹。 路老父母早逝,叔伯长辈为了夺他的家产,想方设法要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除去。趁着路老少不经事,将他这根家中独苗,骗去了寺庙,强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剃度出家。 路老父亲的挚友平大夫,听到了风声,不忍好友唯一留下的血脉被这么糟蹋了,急忙跑去与路家宗族交涉。在官府的出面协调下,这才让已经做了小和尚的路老还俗,养在平家,待其长大便给长女做赘婿。 路老的师傅——就是对他有着再造之恩的恩公兼岳父! 平家人口简单,除了大家长平大夫外,便只有平波、平澜两个女儿。路老与平家姑娘青梅竹马,三人自幼便相伴长大,跟随平大夫一道学医制药。 路老成年后,平大夫也逐渐老去,路老便继承了他的衣钵,娶了平家大女儿——平波为妻。 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很快便添丁进口。为了让妻儿过上富贵无忧的日子,路老更是奋发上进,在医术上苦心钻研。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凭借一道独创的养生方子,获得了贵人的赏识和举荐。 然而,这条让路老获得泼天富贵,他自以为的“康庄大道”,实际上却是荆棘遍布、危险丛生。 除了要面对各种各样身份贵重却又难缠的病人,为他们想方设法解决“病痛”外,还要小心应对各路人情往来,提防其他心怀鬼胎之人的暗算。 平家姐妹见路老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披星戴月、如履薄冰,哪怕睡觉、吃饭,拧着的眉头都不曾舒展,很是心疼和自责。为了让自家姐姐安心,也为了姐夫不再这样辛苦,本就无意成家的小妹平澜,毅然决然地跟随路老的脚步,一头扎入那吃人的虎穴,陪着他一道浮沉。 多了一个人从旁帮衬,路老的担子果然轻松了一些。一家五口,三人居内,两人主外,各有各的分工,日子也逐渐步入了平稳。 时间便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路老的儿子也到了快要成家的年纪。 正待一家人,憧憬着未来儿孙绕膝、子孙满堂的美好生活时,却不知不觉被卷入了一群饿狼的战场…… “后来,我和平澜幸得贵人相助,侥幸逃过一劫,可父亲和平波母子却……” 忆起至亲之人最后丧命时的惨状,路老蜷着身子,双手抱头,整个人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面上早已是涕泪交加、悔恨不已。 恩重如山的岳丈,青梅竹马的发妻,血脉相连的独子,全都落得个身首异处、暴尸荒野的下场,家破人亡也不过如此。而待他情深义重的小妹,则在逃亡之时为了护着他,让人一刀砍在了腿上,戴着义肢,在山野中独自生活了十八年。 身为家里的顶梁柱,却让亲人死的死、伤的伤,那些悲惨的往事每回忆一次,路老便如坠入无间地狱般,万箭穿心、烈火焚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四口 “平嬷嬷,有什么脏衣服,让我和珍儿来洗就好了。” 珠儿脑袋上顶了只草帽,赤着双足蹲在药田中,仔细地将药苗周围的野草拔掉。 她换下了以前做侍女时,最是被她们这些小姑娘们所喜爱的锦衣罗裙,入乡随俗地穿了身青灰色的粗布衣裤。一头秀发梳成一根简单油亮的麻花辫,除了在发尾用红绒绳多绕了几道,为头上添了抹艳色外,通身不见半点装饰。 见才被她和珍儿认做了义祖母的嬷嬷平澜,正端着只大木盆,步态有些蹒跚地从东厢房缓步走出。珠儿赶忙扔下手里的活儿,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她跟前。 她一面将满满一盆脏衣,从平嬷嬷手上接了过来,一面微皱着眉,语带关心地劝道:“虽说现在已经入了夏,可山中的溪水还是凉的渗人。您身上的寒痹之症才刚有所好转,凉水什么的——能不碰,尽量还是不要碰的好。以后这些洗洗涮涮的事情,就交给我和珍儿吧。” “不用不用,我来就行——”平嬷嬷笑着摇摇头,“你和珍儿丫头还有药田的事要打理呢。洗衣做饭之类的,可比翻土除草要轻松多了。我的身体好着呢,呆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这点小事儿,顺手就都拾掇了。”说着,她便伸过手来,想将木盆拿回去。 珠儿见状,忙侧过身,往后躲了两步,大声地朝后院方向喊道:“珍儿,你的活儿干完了吗?” “我这儿还剩下些杂草没除完。你要是把后院的活儿忙完了,有空的话,帮我把前院剩的一点儿尾巴给收拾了。我这会儿得先出去一下,把攒下来的脏衣服洗了。” “知道啦,你去吧——” 听到了珍儿的应答声,珠儿笑得越发灿烂了。她一面歪着脑袋,嘟了嘟小嘴,一面朝着平嬷嬷撒娇地哄道:“我的好嬷嬷,您和路老都已经辛苦了大半辈子了,现在——也是时候该好好歇一歇,享享儿孙福了。” “这院子里的一应杂事,我和珍儿早就分配好了。您可千万别拦着,我们两个小的还想趁着这次机会,好好表一表孝心呢。” 说完,珠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不容对方拒绝,趿拉上鞋,便抱着木盆往门外跑。 “这个鬼丫头,溜得比兔子还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抢了盆金元宝呢!”平嬷嬷望着珠儿的背影,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眼底是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柔软和宠溺…… 路老离开信国公府后,便带着珍儿和珠儿,回到了他在二十多年前,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曾经隐姓埋名、藏匿居住过的地方。而当年与他一同逃到此地的小妹——平澜,则因为腿脚不便,一直在此隐居,并未随后来偶然救了石老夫人的路老,同去信国公府上做工。 无论是路老冒险回京,还是平嬷嬷独自一人躲在深山,均不知前路凶吉。 兄妹二人便相互约定,如果山中有疑似追兵寻来,村子里的气氛不同寻常,平嬷嬷便立刻在院门口挂上一对儿白灯笼,自己藏匿在事先备好的地窖中;若是整个春临村一切太平,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则将灯笼换成大红色,里面放上点燃的蜡烛,院门口也要请一对门神来。 假若路老归来,同时在门外看见了红灯、蜡烛和门神,便说明万事顺遂、一切平安,来人可放心入内;若是远远便望见一对儿白森森的灯笼,则预示着敌人可能就躲在院子里,等着他来自投罗网。 对于平嬷嬷来说,远在京城、为信国公府做事的兄长路老——没有消息传来,便是最好的消息。 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要与隐居深山的平澜,有着任何书信往来的好。一旦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信件,便是祸非福,不论信中写了什么,都是路老用来警示平嬷嬷赶快逃走的信号。 至于路老的归期——则以十年为限。 如若平嬷嬷在等了路老整整十年后,依然见不到他半分人影,便不必再继续等下去了。只需在后院那几处旧坟旁,多添一处衣冠冢,权当是路老已经去与岳父、妻儿团圆了…… …… 连路老都没有料到,寒来暑往,日月更迭,距约定时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平嬷嬷却依然死守着这方小院儿,门口不断更换着鲜艳、喜庆的大红灯笼,苦苦地盼着亲人回来。 在她多年的打理下,小院已经和二十年前路老离开时,大不一样了。 前院养着一只看门的大黄狗,灶房的窗台上,一只橘黄色的狸花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后院垒了鸡舍,围了羊圈,即使是自小长在信国公府的珍儿和珠儿,来到这儿山野小院儿后,也从未觉得在吃食上有受过委屈,每天都有新鲜的鸡蛋和羊奶。 外围的药田,因为平嬷嬷一个人,精力有限,已经被废弃掉了,一尺来高的野草长得肆意而茂盛。中间几块地虽被打理地井井有条,土壤翻新过,野草也除得干干净净,但大部分都已被改种成了时鲜菜蔬。只有其中一小块不起眼的土地,还在发挥着它原有的作用,作为药田,栽种着一些常用的药材。 看见小院儿现今的面貌,路老很是惭愧。他自以为在临走之前,为日后平嬷嬷独自在山中的生活,已经做了万全的打算,给她留下了充足的财物。 却忘记了平嬷嬷的腿,早已因伤截掉,现在裤管中装着的——是用木头做的义肢! 如果只是在平地上走,乍一眼看上去,她还能与常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若是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义肢的不便则会显露无疑。原本怡然清幽的山林,也变得危机四伏起来。稍一个不注意,便可能让她直接滚落山下。 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却连一口井都没有,哪怕是到山涧溪边打一桶水回来,对于腿脚不便的平嬷嬷来说,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更何况是到山下的村镇,购买柴米油盐,再独自运回山上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她现在这样,大部分生活所需的物资,都能在院子中做到自给自足。 以前平澜嬷嬷一个独居妇人,即使手上有大把的银钱,也不敢雇青壮劳力来她这儿修墙补瓦,唯恐宅院、钱财被有心之人惦记上,危及到她自身的安全。 现在日思夜想的兄长,终于从京城衣锦还乡,还带回了两个懂事、能干的孙女。她也从原先的无依无靠之人,一下子便有了兄长撑腰、晚辈孝敬。 对于新身份的转变,平嬷嬷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两个丫头对她的亲近,她也表现地不知所措。 除了僵着张脸,硬声硬气地与她们说完话,便逃也似的匆忙走掉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这两个绵软、可心的小东西相处。 直到路老到山下村子中,寻来了挖井、修屋的匠人,与珍儿、珠儿把院子,里里外外重新归置了一遍。看着焕然一新的宅院,感受着生活中翻天覆地的变化,平嬷嬷这才如梦初醒,终于体会到了有家人依靠的温暖,冰封了十几年的心,也渐渐融化了开来…… …… “平嬷嬷,您尝尝这碗羊乳蛋羹。是我从国公府大厨房偷师学来的,比寻常人家的多了几道工序,蒸出来的甜羹只剩下浓郁的奶香味儿,一点儿羊乳的膻味和腥气都没有了。” 晚饭时分,一家四口围坐在方桌上,说说笑笑吃着饭。 珠儿献宝似的将桌上盛着蛋羹的大碗,往平嬷嬷的方向推了推,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期待的目光,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求表扬”三个大字。 路老见珠儿这样,假意生气道:“哎?我说珠儿丫头,这甜羹可不止平澜一个人爱吃。老头子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最是喜欢这些软糯嫩滑的食物。既然是从大厨房里偷师学来的,以前在国公府的时候,怎么也从来不见你给老头子做上一碗呀。” “路老,您以前跟着老夫人的时候,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呀。这羊乳蛋羹又不是什么稀罕货,至于和平嬷嬷吃醋吗?”珠儿小嘴一撅,嗔怪道。 她一面殷勤地为平嬷嬷亲手盛了一小碗蛋羹,递了过去,一面调皮地冲路老做了个鬼脸。 一旁的珍儿见状,低头掩去面上的笑意,随后拿过路老的汤碗,为他另盛了一碗鱼圆汤,哄道:“路老,珠儿个小没良心的,有了新人忘旧人,以后咱就别理她了。那蛋羹有什么稀罕的,快来尝尝我做的鱼圆汤,这可以今天刚从溪里捞上来的鲜鱼做的。” “鱼骨、鱼头炖汤,鱼肉剔蓉,搅打成鱼圆,起锅时再撒上一把芫荽。啊——那滋味叫一个鲜呀,光是闻一闻香气,口水就要流下来了。”说着,珍儿便端着汤碗放在在鼻子下,夸张地吸了吸。 路老将汤碗一把抢过来,嚷嚷道:“哎哎哎,再说口水就真滴到碗里了,还让不让人喝了呀。”老爷子一面气鼓鼓地将鱼汤上的热气吹了吹,一面吸了一口热汤,细细咂摸着。 平嬷嬷知道,这爷孙三个是故意耍宝逗她笑的,也乐得与他们玩闹,面上装作一本正经道:“嗯……这蛋羹味道是不错,滑嫩爽口,奶香四溢,甜度也掌握地刚刚好。这甜羹有了,不知道咸口的汤羹怎么样呢?” 说完,平嬷嬷挑眉向珍儿望了一眼。 珍儿忙闻音知雅意地为平嬷嬷也盛了一碗,“平嬷嬷,这咸鲜口的鱼圆汤是我做的,您赶紧趁热用上一碗,看看我和珠儿的手艺谁的更好些?” 平嬷嬷一面接过汤碗,一面得意地笑着冲路老说:“兄长,看来这两个孩子,都更喜欢我一些呀。”在路老疑惑的目光中,平嬷嬷接着道:“今日珠儿丫头在溪边洗衣的时候,无意中逮了条鱼。下午上完课,准备做晚饭的时候,珍儿丫头便特意提着鱼跑来,问我这鱼晚上想怎么吃。” “果然,还是像我说的,做成鱼圆汤的滋味最好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御医 不知不觉,便到了夏至。 珠儿他们离开信国公府,搬来春临村居住,也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在这过去的六十个日日夜夜中,小院儿经过他们爷孙四人,不断的归置、完善,越来越有了家的感觉。过了近二十年隐居生活,不常与人接触的平嬷嬷,也慢慢地被两个小丫头所感染和打动,卸下冷硬的铠甲与面具,逐渐敞开了心扉。 清晨用过早饭后,珠儿来到后院,将养在院子中的牲畜们,全都赶到了后山上,让它们自己去觅食。随后,她一面清理着鸡舍中的粪便,一面与正蹲在菜地里施肥除草的珍儿,闲聊了起来:“珍儿,你说……路老和平嬷嬷,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以前?一个是药铺的学徒兼活计,一个是药铺掌柜的小女儿呀。怎么了?这些事……路老之前不是提过吗,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珍儿诧异地望了一眼珠儿,有些不明所以。 见珍儿没明白,珠儿轻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不是问他们最开始的身份、背景。我指的——是路老得遇贵人举荐之后,遇难逃到这里之前,在这一段时间中,他们人在哪里,做着什么样工作?” 说话间,小丫头的眉头微微蹙着,表情也比刚刚凝重了几分。 珍儿停下手上的动作,眯着眼睛想了想,“这一段时间呀?咦——好像……路老从未在咱们面前,明确地说过这些事?” “你也发现了吧?”珠儿几步走到菜地边上,一面蹲下身,用手支着下巴,一面若有所思地朝着珍儿说道:“路老在给咱们说起他与平嬷嬷的旧事时,只细讲了他成家生子前后,与平家的关系,还有平家待他的恩情。另外,就是之后家破人亡,为躲避仇杀在此隐居的事。” “至于这两段经历之中,还间隔了近二十年的空缺,他却只是一笔带过,并未去细说。” 珍儿听后,略点了下头,眼眸中透着几分不解:“是呀,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将近二十年呢,再如何平淡,也不可能就这么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过去。除非……是路老有意要瞒着咱们!” 路老的经历,珍儿和珠儿也算是大致了解了一些。 纵观他老人家六十年,风风雨雨,垂髫之年以前,父母双全、家庭美满,可谓是他这辈子中,最幸福无忧的一段时光。然而在七岁之后,却突逢变故,母亲坠河,父亲病逝,成为孤儿的他彻底没了依靠。叔伯宗亲为了谋夺家产,竟将他这个还不知事的孩子,强送到庙里做了和尚。 幸得平大夫仗义相助,将他救了下来,接至平家亲自教养不说,最后,还将家业和长女也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接下了平家的药铺,与平家姑娘成亲生子之后,路老却愈来愈不满足于这种三餐四季无虑、家中小有余粮,却平淡如死水一般的日子。为了妻儿的生活能“更上一层楼”,也为了自己可以在抛弃、欺辱过他的路氏宗亲面前,扬眉吐气,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这小小县城,而是逐渐飘向了远处…… 随着路老刻苦钻研、积极“进取”,最终如愿以偿,得到了贵人的看重和举荐,青云直上,财富、地位尽收囊中。工作虽使他整日劳心费神、殚精竭虑,但为了权、为了利,他却始终乐此不疲。 最后,更是在小妹平澜的牺牲与帮助下,如虎添翼一般,工作上越发如鱼得水起来。 家庭和乐、事业顺遂,路老也算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人生的巅峰。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一道晴天霹雳,却直接将他打入了地狱…… “哎——路老所隐瞒的那段时日,既是他人生的巅峰时刻,同时,也是造成他家破人亡的引子呀。”想通了这些,珍儿叹了一声,面上的疑惑,已然被担忧和心疼所取代:“这段经历,无论放到谁的身上,都是鲜血淋漓、溃烂不愈的疮疤,粘在衣服底下,时刻折磨着他,却又始终无法敞开。” 珍儿一面背过身,忙活着菜地里的活儿,一面低垂着脑袋,情绪有些低落地小声说着。 珠儿望着她的背影,也跟着叹了口气。随后,站起身子,自言自语道:“路老和平嬷嬷后来,身份究竟如何虽不得而知。可平大夫一家,却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平头良民,在家乡也算是颇有声望。” “能一下子将这样一家人,彻底地抹杀掉,面上却连一点儿水花都没有泛起来。路老当时踏上的这条“青云路”,只怕——比信国公府,还要更凶险一些!” 珍儿在信国公府上住了整整八年,关于那些高门权贵仗势压人、只手遮天的事,她早就有所耳闻,甚至亲眼瞧见过。 对于路老和平嬷嬷刻意瞒着她们,始终不愿提及的那段往事,她也多少猜出了一些。只是——她的猜测太过大胆,所涉及人员的身份背景,又实在是太过惊人。刚刚触及到真相的边缘,她便吓得急忙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多想了。 珍儿猜到的事,多活一世的珠儿,自然也早就猜到了。 她不仅猜到了要杀害路老一家五口的人,身份非同一般,权势绝对在国公府之上。心中甚至万分肯定——当初他们兄妹二人所惹上的麻烦,十成十与那大梁皇宫有关。 “珠儿!你……”听见了珠儿不算轻的嘀咕声,珍儿惊得猛地站起身,表情复杂,一双晶亮的眸子中,惧怕与好奇交织在一起,“你小声一些呀!” 她先是慌乱地扭头四处看了看,随后有些气闷道:“既然猜到了这事儿小不了,搁在心里就行,别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再让谁无意间听了去,没准儿又把路老以前的仇敌招了来呢。” 珠儿看着好友那张吓得有些煞白的小脸,心中愧疚又好笑。 她走上前去,握着珍儿那冰凉的小手,边摇边哄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一时得意忘形了。还好咱们现在这小院儿建在深山老林里,不比国公府人多嘴杂。以后我一定多注意,再也不这么咋咋呼呼的了。” 珍儿捏着珠儿的手指,点了点头,“其实……咱们这荒山野岭的,根本就没什么外人来,大不大声又有什么干系呢?我就是……想明白了路老以前的事,一时间既害怕,又不太敢去相信,这才在听你又提到那事时,冲你发脾气的。”说话时,小姑娘脸蛋儿嫣红,神色有些讪然。 “珠儿,你是不是猜测……路老和平嬷嬷,以前是给那黄圈圈里的人,看病、办差的?”珍儿将珠儿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珠儿先是一愣,随后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看着珠儿严肃的神情,珍儿整个人抖了一下,随后扯了扯嘴角,不自然地僵笑着问道,“你……是通过什么断定的呢?比信国公府位高权重的人家,满京上下又不是没有,为什么……一定就认定是那里呢?” 珠儿一手搭在珍儿肩膀上,轻轻地拍打、安抚着,一手抚在她冰凉的面庞上,望着她惊惧交加的双眸,柔声道:“怎么?有个在做皇宫里做御医的义祖父不好吗?咱们这样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呀。” “珠儿!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功夫说笑呢!”珍儿跺了跺脚,小嘴儿微微嘟着。 “好好好,不逗你了。”珠儿捏了捏好友微红的鼻尖,笑着解释了起来:“其实早在国公府的时候,我就猜测路老的来历不一般了……” 石家祖上是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的开国元勋,大梁建立之后,受封为世袭罔替的国公爷。每一代信国公,都与皇家做着姻亲,要么是有女儿嫁入皇室,被封为皇妃、王妃,要么——便是有石家子侄娶了公主、郡主为妻。 作为石家辈分最高的石老夫人,丈夫、儿子都是堂堂的超品国公,自己本身又是千娇百宠的世家贵女,活了近七十载,可以说是一直长在金玉堆儿里,什么样的能人异士没见过,为什么会独独看重路老——这样一个乡野郎中呢? “你想想看,国公府里其他两位府医是个什么样子?恐怕他们加起来,都不及咱们路老的一半本事呀。” 珠儿说着,一脸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脯,道:“不说路老那一身堪比华佗在世的医术,连见多识广的石老夫人都赞誉有加。就说他遇事时,从容自若、运筹帷幄的表现,也绝不像一个寻常的大夫。” “若不是因为信任,老夫人又如何敢将那么些涉及到国公府密辛的棘手难题,交给他来做呢?” 珍儿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面上却仍带着几分怀疑:“可是……仅凭这些,还是不足以证实,路老和平嬷嬷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呀。” 珠儿闻言,笑着掏出了一个荷包,拿着上面的绣样指给珍儿看,“你瞧瞧这个花样,与咱们以前在国公府做的,有什么不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密绣 珍儿闻言,凑上前来,看了一眼荷包上的五毒纹样,诧异地问道:“这不是……平嬷嬷前段时日,给咱们的绣样吗?” “与国公府绣房的绣品,看上去差不多呀——一样的图案灵动、绣工精致。”珍儿说着,抬眸望向好友,目光很是疑惑不解:“怎么了?从这绣样上,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吗?” 珠儿将荷包用手拉了拉平,把上面的图案,完完整整展示给珍儿看:“你再仔细瞧瞧,这花样所用的绣线!” “这……用的竟是棉线?!” 珍儿一把将荷包拿了去,凑近眼前,仔仔细细查看着,表情很是不可思议:“这上面的图案——竟然是用最普通的棉线绣制而成的!若是不仔细瞧,与那蚕丝线所出的绣品也没什么差别。” 珠儿点了点头,将荷包接了过来,手指轻轻抚着上面的图案,低声道:“我曾在三小姐的针线簸箩中,见过她做了一半的绣活儿,她用的——正是这样的绣法。当时,我也十分好奇,为什么堂堂国公府的姑娘,绣个荷包竟不用丝线,而是选择最普通的彩色棉线。” “毕竟,连府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丫鬟、婆子,都不愿意用普通棉线做绣品呀!”珠儿说着,捏着荷包的手指紧了紧,望向珍儿的目光,严肃而郑重。 “后来在大姑娘准备嫁妆时,我才无意中得知,这种绣法,原来是宫里传出来的……” 大秦统治末年,幼主庸弱,朝堂昏聩,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高祖皇帝跟随当时的魏侯,南征北战,逐鹿中原。随着魏侯势力逐渐壮大,其他小的割据势力先后被吞并,统一北方的魏侯便自封为王,与另两位雄起的诸侯王三分天下。 高祖皇帝便是当时魏王的军师兼谋臣。 父死子继,魏王逝世后,其子继任其位,同年受禅称帝,为魏国的开国之君。 然而,前两任魏帝均子嗣不丰、英年早逝,到了第三任——八岁幼子登基继位,高祖及太|祖父子虽为魏臣,却战功卓著、权倾朝野。少帝逐渐长成,任用宗室亲信,夺走高祖实权并将其架空。高祖称病,韬光养晦,后联合太|祖等人发动政变。 魏国宗亲势力因此而土崩瓦解,高祖所在的卫氏一派,彻底掌控了大魏政权。 高祖逝世后,其手中权利移交给了太|祖,魏帝曾联合余臣,密谋暗杀太|祖,事情败落后,魏帝被废,参与者尽数被诛。 太|祖改立新君,获封“梁公”,次年晋“梁王”,后代魏称帝,建立大梁。 太|祖之昭敬皇后夏氏,系出名门,身份尊贵。先祖为大秦开国功臣之一,战功赫赫,拜将封侯。两位叔祖均为魏王麾下名将,戎马一生,配享太庙。 夏氏一族人才辈出,为大魏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昭敬皇后之父为大魏重臣,与魏帝关系亲密,深受其赏识,被委以重任;母亲则为魏王义女,魏帝之族妹,宗室贵女,得封“榆阳乡主”。 其表兄为大魏宗室,位极人臣,曾与高祖一同辅佐少帝,后为专权揽政,打压高祖一派,因谋反之罪被高祖所诛;其兄长则与大魏宗室往来密切,参与密谋诛杀太|祖之事,事败后,被亲妹夫夷了三族。 皇后夏氏的父兄族侄皆忠于大魏,而公爹、丈夫却绝非纯臣。夏氏既为夏家女,又为卫家妇,娘家与婆家同为骨肉至亲,却又相互敌对。随着两家矛盾日益激化,夏氏夹在中间进退两难。遂干脆避居不出,摒弃绫罗珠翠,换上荆钗布衣,整日潜心修佛,再不问世事。 待到太|祖登极之时,夏家已人丁凋零,夏氏虽被册封为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因其对已逝父兄心怀愧疚,仍拒着华衣,太|祖苦劝无果。 其长女宁玉公主侍母至孝,不忍母亲整日素衣布裙,暗淡示人。便以普通棉线为底,研制出这种独特的绣法,使得用棉线做绣的绣品,竟与蚕丝所绣之物一样的精细、灵动。不细瞧的话,根本看不出差别来…… “没想到,这种独特的绣艺——竟和开国昭敬皇后有关!” 珍儿将荷包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着,“可是……若以棉线做绣,不是应该比用蚕丝更节俭吗?既然达到的效果都差不多,蚕丝还容易勾丝、变色、变脆,为什么不干脆把这种绣法传开来呢?” 昭敬皇后在大梁历史上,算是一个传奇人物。 出身名门,见识卓远,所嫁夫君更是位高权重之人,文武兼备、雄才大略。本是人人艳羡的对象,但奈何娘家与夫家立场不同,互相敌对,后来更是到了争锋相对、你死我活的地步。 选了丈夫、儿女,则不孝于生身父母;选了父兄、族人,便要抛弃自己的亲骨肉。昭敬皇后只得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关起门来,避世不出,再不过问外间之事。 拥有一个这样身份的妻子,按理来说,太|祖皇帝应该对其十分忌惮。可事实上,他与夏氏夫妻恩爱,情深义重,对其十分的维护,两人相知相守了一辈子,三子二女皆为夏氏所出。哪怕到了后来,太|祖皇帝贵为天子,依然空悬后宫,不纳一妃一妾,一辈子只守着夏氏这一个女人。 昭敬皇后在世人眼中,褒贬不一,其中“不孝于父母”——便是攻击她最多的话柄。 早年间,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她专门潜心研制出的水力大纺车,更是被一些人说成是太|祖皇帝为了给夏氏一个好名声,将别人的功劳强安在夏氏的头上。若是将这种可替代蚕丝的绣法流传出来,让普通百姓也能穿上媲美丝线绣花的靓丽衣裳,对于昭敬皇后在百姓中的声望,可是极为有利的呀。 听珍儿这么问,珠儿轻笑了笑,“虽然制一卷棉线,是比制备同样分量的蚕丝线,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更少些。可这种特殊绣艺,却比直接绣蚕丝线,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呀。” “哪怕让绣娘将这种绣法所出的棉线绣帕,冒充成丝线绣帕高价卖掉,绣一条手帕要消耗的时间和精力,也早已将省下的丝线钱抵消掉了。”珠儿说着,微低下头,蝶翅般的羽睫在下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就算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爱娇爱俏,又买不起丝线,愿意花大量的时间去给衣服上添这样的绣花纹样,难道其他花了大价钱,买了丝线绣花的富贵人家,就愿意与她们穿的相似吗? “所以呀,这种绣法——也只得在宫里贵人们之间相互流传了。” 后宫嫔妃做此绣艺,既能落得一个勤俭贤良的美名,又能衬托出自己心灵手巧。即使将这种绣样穿于身上,因其看上去与那些精巧别致的丝绣,没有任何差别,既不显山,又不漏水,还能暗中得意于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熟知这种只在皇室之中流传的小秘密。 哪怕是宫外那些勋贵人家,也不一定知道呢。 女眷将此绣穿戴于身上,希望自己能像昭敬皇后一般,独得丈夫爱重;晚辈将此绣赠予长辈,则效仿宁玉公主,对待其母那份至善智孝之心。 珍儿听后,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大姑娘备嫁的时候,会准备这样的绣活儿呢。”她一面将荷包还给珠儿,一面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初国公夫人闹出那样的事来,把宫里几位贵人全都得罪了个遍,偏偏大姑娘又要嫁进皇家。准备这种宫中独有的绣活儿,显然是拿来讨好昭仪娘娘的。” 既是向宫里的柔昭仪卖个乖,告诉她即将嫁予吴王殿下的石文婉,会把婆母当成亲娘一般孝敬。 同时,也是在暗示吴王一派,信国公府的势力,不比吴王妃的母族差。这宫中密不外传的小秘密——石家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珠儿将荷包收起来,点了点头,“是呀,同样是嫁作王爷侧妃,我给二姑娘送药的时候,可没在她那儿见过这些东西。这绣法——估计是国公夫人很早便费心劳神,特意给大姑娘寻来的。整个信国公府,也就只有大姑娘和三小姐知道这事儿。” “不对呀!”珍儿突然插嘴道。 “连二姑娘那儿都没有的东西,三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呢?”珍儿扭头看向珠儿,拧着眉头问道:“珠儿,你是什么时候在三姑娘那儿,见到这种绣样的?大姑娘出嫁之前,还是之后?” 珠儿看珍儿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有点吓到了,愣愣地答道:“之……之前。在……在别庄的时候,收拾三小姐的物件时,无……无意中看到的。当……当时,我以为是丝线绣的呢,从没见过这等好东西,兴奋地忘了形,就拿在手里……摸了摸。” “你呀!” 珍儿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在珠儿额头上,狠戳了一下:“瞧瞧你以前招惹了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怎……怎么了?三小姐没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些……咱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上一世付出了血的代价,珠儿当然知道石文婧有多么的心思深沉、佛口蛇心。可在珍儿面前,她只能装出一副一脸茫然的样子。 见珠儿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珍儿没好气地说道:“你这傻丫头,怎么也不想想,国公夫人当初在府上可谓是一人独大,整个国公府的资源,都尽数掌握在她的手中。三姑娘在庄子上养病的时候,是何等落魄,手上一点人脉、势力都没有,却比大姑娘还要提早熟知这种宫中密绣的绣法。” “竟还趁着被‘发配’到庄子上,少有人注意,偷偷拿出来练习。她一个不及金钗之年的小姑娘,学这种宫外用不到的绣艺做什么?”自然和国公夫人一样,也将目光放在了梁宫之中。 “这么大的心思,这么深的心机——恐怕满府女眷加起来,也赶不上她的一半儿呀。”珍儿拍了拍胸脯,有些后怕道:“还好你当初及时迷途知返,没有在她身上一条道走到黑,不然你这个傻子,可能直到被她卖掉了,还不明所以,帮着害你的人数钱呢。” 珠儿听后,有些呆滞地点了点头,随后,不好意思地讪笑了起来,微翘的嘴角滑过一抹苦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独归 “照这么看来,路老和平嬷嬷,以前……还真有可能是宫里的人了。”珍儿一面紧锁着眉头,嘴里自言自语道,一面双眼直盯着荷包上的绣样,若有所思地出着神。 珠儿牵过好友的手,安抚般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随后,她扶着珍儿的肩膀,垫起脚,探身往前院方向望去。 见视线尽头——大门紧闭,院子里安安静静,一个人影都未瞧见,珠儿心知这是路老和平嬷嬷仍外出未归,便站正了身子,抚了抚珍儿蹙起的眉头,面上带了几分犹豫,道:“其实……不光是这荷包上独特的绣工,让我察觉出平嬷嬷的来历,可能很不一般。” “就连她近几日,教我们的那些规矩、礼仪——也处处显露出不凡呢。” 在珍儿讶异的目光下,珠儿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回忆了起来:“想来你也是记得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出嫁前的那段时日,国公府上事情繁杂,路老也被暗中交代了不少任务。咱们两个心疼他老人家分身乏术,整日疲于奔命,便将其中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各自分担了下来……” 珍儿留在药室中,打理庶务,预备石老夫人每日所需的药膳、汤剂;至于珠儿——则跑去整理国公府药库,将一些珍藏了多年的名贵药材清检出来,登记造册,给即将出嫁的两位石家姑娘做添妆。 “我去正院送嫁妆的时候,刚好碰上了宫里来的教养嬷嬷,正给两位未来的侧妃娘娘教规矩呢。便一时好奇心起,悄悄躲在一旁,跟着偷听了几句……” 珠儿一面说着,一面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在双眸之上,洒下了一片阴影…… 自恢复了自由身,带着珍儿和珠儿,与孤身苦等了十八载的小妹平澜团圆。路老虽面上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整日寄情于山水田园,但在不经意间,他的眉心仍时不时蹙起一个“川”字,显然是藏了什么心事。 至于新认的义祖母——平嬷嬷,初见她时,便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整个人如同一匹陈绢一般,于岁月之中,将所有色彩和光泽消磨殆尽。好在有珍儿和珠儿——这两个朝气蓬勃的小丫头,时不时在她身边撒娇逗趣儿,以心相待,那些过早散去的生气,也终于一点一点,重新回到了平嬷嬷的身上。 看着她们祖孙三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而平澜那双总是凝着寒冰的双眸,也慢慢开始消融。 路老心中既高兴,又感慨,越发意识到——让平澜多与两个孩子接触的重要性。 老爷子除了每日匀出一个时辰的时间,亲自为珍儿和珠儿教授医理、药理外,还邀着平嬷嬷也来尝一尝这育人为师的乐子,让她给两个丫头再教些闺阁女儿家该学的诗书礼仪、女红家政。 珍儿不明就里,只当是自打他们回来后,院子里的很多活儿就被她和珠儿抢了去,路老怕平嬷嬷骤然间闲了下来,一时半刻不适应,便想方设法给她找些事情做。 反正对于两个小的来讲,既能多学些东西,又能哄得二位老人高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曾在大梁后宫沉浮数载的珠儿,却渐渐觉察出了这其中的不一般——平嬷嬷所教授的知识,很多都只在皇宫里才见得到! “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珍儿仔细回想着她们先前学的那些功课,先是微眯着眼睛,眼角露出一抹狐疑,随即睁大了双目,用手在大腿上猛地一拍,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平嬷嬷教的这些规矩,比国公府的还要繁琐呢。当年石家几位小姐吃饭走路,也没见有这么多门道呀。” “原来是平嬷嬷她不知不觉,便把以前在宫里的规矩,给带了出来。这宫里的规矩——自然是比国公府的要严苛许多呀!” 平民百姓,庄户人家,日子过得好与坏完全看天。绝大多数人,都将大半生的精力放在了三餐四季、吃饱穿暖上,整日为着温饱问题而奔波劳作着。一旦遇上了年头不好,哪怕是日以继夜的工作,肚子都不一定能填得饱,又有几人有富余精力,来学习、遵守这些繁琐的规矩和礼仪呢? 珠儿笑着点了点头,总结道:“所以呀,将这些不寻常之处,全部整理在一起,方才意识到——也就只有那紫微宫,才能走出像平嬷嬷这样的人物来呀!” …… 傍晚时分,一大早便出了门的平嬷嬷,这才驾着牛车,伴着暮色,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正赶上晚饭做好,她便让珍儿和珠儿,干脆抬了张桌子到院子里,坐在凌霄花架下,一面欣赏着四周生机勃勃的鲜红花朵,一面有滋有味地用起了饭。 “平嬷嬷,怎么没看见路老呀?”给她们三人分别盛了碗香甜的南瓜粥,珍儿手里拿了只空碗,伸长脖子向院门外望了望,“他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吗?” 昨儿个刚用过早饭,路老便吩咐两个丫头,在准备晚上的吃食时,多烙些烧饼备起来。而他自己则拿着柴刀跑到后山上,打了好些草料和柴火回来。 等到了今日,黎明时分,第一声鸡叫响起,路老便与平嬷嬷将前段时日炮制好的药材装车,带上干粮,驾着牛车,往山下的镇子上赶集去了。 两个人这一走,便是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方才见平嬷嬷僵着脸,独自一人回来。 珍儿不知道他们出去以后,两个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平嬷嬷一个人面色不虞地回来了,只得忖度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咱们……是先说说话、赏赏景,等路老一会儿回来了,再一块儿用饭呢;还是给他单独留些饭菜,不等他了,咱们三个先吃呀?” 平嬷嬷端坐在凳子上,歪着脑袋,盯着珠儿身后火红的花朵,正出着神,听到珍儿突然这么一问,整个人这才如梦初醒般,赶紧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两个丫头身上。 “哎呀,我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跟着不好了,竟忘了给你们说,兄长他跑到给镇子上的药铺,帮忙去了。可能……”说到这里,平嬷嬷原本有些讪然的面上,添了一丝苦涩:“可能他最近这一个月,都要住在镇子上,不回来和咱们吃饭了。” 珍儿、珠儿听后,俱是一愣,随即赶忙起身围了过去,不住地安慰着。 这一顿饭吃的,虽花月相伴、有说有笑,三个人也都在极力维持着面上的轻松、和乐。可这祖孙三人,本就相识不过百日,到底算不得十分熟悉、亲近,又少了路老这么个中间的纽带,这吃进腹中的餐食是个什么滋味,也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平嬷嬷,您这荷包上的纹样,是怎么绣出来的呀?我和珍儿照着上面绣线的纹路,一点一点学,却怎么也出不来这个效果。” 一连几日,小院儿上空都凝着一抹乌云,平嬷嬷面上瞧着虽仿若无事,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就连两个丫头的功课也没有半点耽误,可她眼底散不去的郁色,却不容作伪,眉心和眼角的纹路也比前段时日深刻了几分。 珍儿、珠儿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心中惶恐,又有些不知所措。 只得每日不断给自己找些事情做,来分散这惶惶不安的情绪。 见两个丫头来请教功课时,一个时不时滴流着眼睛,小心翼翼往她面上望上一眼,另一个则噤若寒蝉,安安分分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平嬷嬷也知道,是她自己最近情绪不对,才影响到了这两个孩子,心里头一软,露出了几日来的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是哪个荷包上的绣样?先让我来瞧瞧看……” 然而,她的目光刚一落在珠儿手中的荷包上时,笑容却渐渐凝结在了一起。 “平嬷嬷?平嬷嬷?!”珠儿心中其实有些明白,在看到这荷包后,平嬷嬷一时间的恍神是因为什么,但面上还是装作一副茫然的样子,大睁着眼睛,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是这……荷包有什么不对吗?” 平嬷嬷不动声色将荷包接了去:“啊?哦,没什么,这荷包好着呢。” 她将荷包置于手心,大拇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眼底的一抹惊讶很快便被漠然所掩盖。 “我最近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干什么事情都糊里糊涂的。”平嬷嬷一面解释道,一面将荷包收进怀中,脸上挤出一丝讪笑:“这荷包的绣法,需要至少苦练十年以上的绣娘才能掌握。你们两个才接触针线几年呀,自然是看不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说着,她将手伸进袖笼中,一阵翻找:“当初一不留神,竟将那只荷包错给了你们。怪不得这么长时间过去,也没人给我交女红功课呢。” “怨我,都怨我。那上面的绣艺太复杂了,连我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妇,都对它毫无办法,更何况你们两个小姑娘呢。” 话音刚落,平嬷嬷从袖中掏出了一条绣着蝶戏海棠纹样的手帕,“这帕子上的绣法,都是你们掌握了的,拿去做绣样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丝帕递到珠儿手上。 “别忘了回头给我交功课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密会 望着平嬷嬷离去的背影,珠儿将手帕递给珍儿,微敛着眉,眼底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珠儿你瞧!”珍儿将手帕平摊在石桌上,一副造型灵动、绣工精细的蝶戏海棠绣作,便映入两人眼帘。 绣作所用的丝线是最为珍贵的天蚕丝,蝶翅绚丽的纹饰中,细如发丝的金丝银线闪着耀目的光彩。然而当两个丫头,在看到这么精美的丝帕时,面上却不见半点欢喜,反而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略显失望的神情,“平嬷嬷为什么要把那荷包收回去呢?她不说,谁又能知道那东西是从宫里流出来的。” 珠儿神色微动,摇了摇头,顺手从针线笸箩中捡了块素净的丝绢,一面比照着手帕上的图案,给一缕胭脂色的丝线劈着丝,一面敛眉肃声道:“你可别忘了,路老他们当初……是为了什么,才跑到这深山老林里隐居的?” “是……躲避追杀!” 想到这里,珍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路老当年可是卷入了宫里贵人们的纷争,这才遭人暗害,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啊!”她一面一脸懊恼地说着,一面气闷地跺了跺脚。 路老虽说一早就将他与平嬷嬷的来历,大致在两个丫头面前提了一下,可在谈及那段对他们的人生造成了巨大转折和影响的十几年时光时,两人却始终模糊带过、闭口不谈。 那讳莫如深、三缄其口的态度,显然是里面还藏着其他更深层次的问题。 要知道保密就是保命,既然这段经历影响重大、危机四伏,即使路老与平嬷嬷对此事有所隐瞒,也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们呀。 “虽说昭敬皇后传下来的绣法,只在大梁皇宫——那些贵人们之间流传着,可并不代表宫外就完全没人知道呀。” 珍儿叹了口气,行至井旁,打来冰凉的井水,净了净手:“毕竟每隔五年,宫里就会施恩,放一些年长的宫人们返乡,与亲人团圆。若是这其中,刚好就有人曾随主子学过此等绣法,再让咱们无意间将那荷包显露出来,平嬷嬷他们苦守的秘密——不就保不住了吗?” 谁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后,那些曾经要取路老一家性命的人,会不会根本就没放弃过,一直在等着他们现身,自投罗网呢? “那荷包上的绣样干系重大,平嬷嬷拿走了也对,谨慎些总是没错的。”珠儿应道。 “放在咱们这儿,别说他们不放心了,就连我自己心里都毛毛的呢。咱俩就当那事儿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皇宫密绣’的——听都没听过!” 听珠儿这么说,珍儿也有些后怕地点了点头:“就是就是,有些事情咱们又想不明白,不如继续稀里糊涂的过日子。该告诉咱们的事情,路老他们等到了合适的时机,自然而然就不会再瞒着咱们了。”说着,便坐回到珠儿身旁,伸手挑了卷碧绿的丝线,姐妹二人一道给绣线劈丝。 正当珍儿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上的活儿时,一旁的珠儿眼中却闪过一抹讳莫如深的亮光。 在珍儿面前,她只细说了那密绣与众不同的来历,略提了提石家大姑娘、三姑娘均已习得此绣法的事。任珍儿再如何大胆,也至多猜测平嬷嬷就是个宫里的管事姑姑,不会再往其他身份上想。 然而有件事情,珠儿明知好友理解的方向偏了,却始终不敢告诉她——这门独特绣艺,其实仅在皇室成员之间秘密流传,是一种皇家身份的象征。并不像珍儿所以为的,只要是宫里出来的人,就都有可能见过甚至掌握此等技法。 就连珠儿上辈子,都是在被石家献给梁帝,承宠有孕,获封嫔妃之位后,方才有机会接触并学习这独门的绣法。而在此之前,哪怕她已是昭媛娘娘身边最为得用的大宫女,却一直对此事一无所知。 如果平嬷嬷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宫人,又如何能得到那暗含着某种特殊意义的荷包呢? …… 月黑风高之夜,蔓草荒烟之地,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中,却透出了若隐若现的烛光。 朱漆的庙门斑驳暗淡,铜制的门页也锈蚀脱落,大门的木料早已糟朽不堪,中间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隙,摇摇欲坠地斜倚着门柱。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尊木胎加彩菩萨坐像,上面斑斑驳驳,落满了灰尘和蛛网。屋顶因年久失修,瓦片四散脱落,若是站在屋内,抬眼便能直望见天。烈日、暴雨缺了遮挡,从屋上的破洞直接灌进来,将菩萨本就模糊的面目,腐蚀得更加破溃不堪。 一高一矮两个人,一左一右面对面立在菩萨当前,手上各提了只白纸糊的灯笼。 两个人腰杆笔直,微低着头,身上均罩了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松垮的帽檐斜拉至眼下。庙内时不时拂过一阵微风,明明灭灭的烛光,映着他们唯一显露出的下半张脸,更显得气氛诡异、森然。 “主子果然没有料错,不管过了多少年,您都记得当年的承诺,如约而至了。”稍矮的那人,嘴角微扬,轻笑着开了口。听那声音,显然是个年长的老妇人。 高个人影随即缓缓俯下身,向面前之人恭敬地行了个礼,沉声道:“老夫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当年若是没有贵人出手相助,老夫早已随全家命丧黄泉了,又岂能苟活这么多年。”说着,那人立起身,原本沉稳如松的身子,却突然微微颤抖了起来。 “泰山妻儿皆惨死异乡,这么多年了,我都只能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四处躲藏、惶惶不安。而那始作俑者却踩着他们的尸骨,高高在上、锦衣玉食。” “不为他们报仇,我如何配当他们的至亲之人!”悔愧嘶哑的声音中,贮满了浓浓的恨意。 “二十多年了,贵人第一次唤我过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高个人影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兴奋:“说吧!是不是贵人要动手了,是不是那始作俑者要遭难了,需要我做什么?” 年长妇人微微颌首,整个人虽仅露出下半张脸,但仍能从她的面部肌肉上,感觉到那从内透出的冷厉与严肃。 “主子在宫里遭了难,现今正是背水一战的关键时刻。如若能趁着此次机会绝地反击、逆转局势,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事,便能引出重审。等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主子妄背了二十多年罪名,也终于能彻底摘掉。” “至于当年那嫁祸主子的罪人,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吗?”说到最后,老妇的声音越来越轻,嘴角渐浓的笑意也越来越凉。 “好!好!好!” 听对方这么说,高个之人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激动与喜悦,隔着兜帽厚实的布料都能感受得到,“二十四年了,这一天——我整整等了二十四年呀!” “无论主子有什么吩咐,只要最后能让那毒妇恶有恶报、不得善终,为我一家妻儿老小报仇雪恨,让我做任何事,我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妇人轻笑了笑:“用不着上刀山,下油锅这么严重。”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朝高个之人挥了挥:“需要你接下来做什么,主子早就盘算好了。你且过来,让我一一说给你听……” 高个之人随即三步并两步走到老妇身前,怕隔着兜帽听不清,一把将帽子揭了开来,露出了掩在其中的真容。 这人——分明是前几日赶集未归的路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贵妃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一名形如枯槁、面色蜡黄的壮年男子,正沉沉昏睡在床榻上。 他身下的花梨木的雕花大床,气派而厚重,稀地金的缂丝床帐流光溢彩、华贵不凡,将他的身影半遮半掩起来。床上铺的、身上盖的罗褥锦被,无不柔软舒适,然而睡在其中的男子却始终微皱着眉,显得很是痛苦。 一名鹤发老者躬身跪在榻边,隔着一方丝帕,手指轻搭在男子枯瘦的手腕上,敛息凝神,仔细地诊着脉,眼珠不时转动一下。 “章太医,怎么样了,圣上的身子……还没有好转吗?” 一名身着杏黄色织锦绣凤宫装的秀丽女子,端端正正坐在内殿之外的玫瑰椅上。头戴一只镶红珊瑚的衔珠金丝凤冠,妆容精致,气势傲然,玉白的莲掌中,稳稳托着一只粉彩茶碗。 女子一面抬眸,隔着绣苍鹰搏海的屏风,向殿内跪着的老者出言问道,一面将茶碗凑至唇边,朱唇微启,悠然自得地轻轻抿了一口。 “回贵妃娘娘,圣上他……”老者说着,转身跪向那名华贵女子,双手支在地上,蜷着身战战兢兢道:“圣上他终日劳于国事,身子本就过于疲乏,又偶感风寒,一时间圣体招架不住,这才在宣政殿上昏了过去。” “既然只是风寒,为何圣上在初次清醒之后,又一连昏了三四日,都不见醒转?”华贵女子一面饶有兴味地用手指轻轻擦拭着杯沿上,刚染上的一抹艳色唇脂,一面语调微扬,漫不经心地说着。 “那是因为……因为……”老者说着,眼睛悄悄往殿外的另一处瞄。 “呵——贵妃娘娘还真是明知故问呐!” 下跪老者颤着身子,眼神惶恐、面色犹豫地刚说了没几个字,便被一阵冷笑的讽刺声给打断了:“因为什么……贵妃自己难道不知道吗?用得着在这儿和章太医一起演双簧!” 华衣女子对面,坐着一名脂粉未施、装扮淡雅的绝色丽人,适才她一直静静地饮着茶,并不理会发生在她身边的事。待那下跪老者一面磕磕绊绊地说着,一面时不时将目光往她身上瞥,丽人突然双眉一敛,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磕,起身冷笑了起来。 “淑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那丽人嘴里不阴不阳地说着,华衣女子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眉头一挑,立马出言辩驳道:“章太医可是堂堂的太医院医令,是圣上惯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忠心耿耿、为人清正,素来只听命于圣上一人。” “连在皇后娘娘面前也一向是不假辞色,我一个小小的贵妃又何德何能,能请来章太医与我演双簧?”华衣女子一面说着,一面暗中向坐在身旁的端庄贵妇使了使眼色。 然而,她的这一番动作,自以为无人察觉,却被对面的淡雅丽人尽收眼底。 “贵妃娘娘,我这正说着您的事儿呢,用不着把皇后娘娘也拖进来,帮着您挡刀。”淡雅丽人毫不退让。 她疾步行至华衣女子面前,目光不断往来于她衣上的金丝凤纹,和头上那顶华美耀目的凤冠,咬牙切齿地说道:“皇后娘娘一向为人正直、不偏不倚,颇有贤名——乃六宫之典范。是不会和你这尊卑不分、得势便猖狂的小人同流合污的!” 面上的嫉恨之色,将淡雅丽人原本上佳的容貌,瞬间冲淡了几分。 华衣女子感受到射在身上的嫉妒目光,嘴角止不住地翘了起来,洋洋得意地轻抚了抚裙摆。 “淑妃妹妹,你我虽同为正一品皇妃,可这‘贵、淑、贤、德’四妃,一向是以‘贵妃’为尊的。我知道你是看我曾在昭仪之位上,呆了二十多年,也一直给您这位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行礼行了二十多年,一时之间突然让我升了贵妃之位,在位份上压你一头,你心里不痛快罢了。” 说着,华衣女子慵懒起身,亲手斟了一杯清茶,施施然行至丽人面前,笑道:“妹妹你一向盛宠在身、性子骄纵,突然间让你遇此落差,有些不适应也是难免的。你我姐妹一场,今日权当是妹妹和姐姐闹着玩儿呢,我就不治你这言语不敬之罪了。” “以后……这种憋闷的事情还多着呢,再气不过,你也只得给我好好地忍着。”华衣女子笑意盈盈,一字一句轻声说着,神色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她很是恭敬地双手将茶杯递向前去:“这是本宫亲自为你斟的茶,赶紧喝了,灭灭火吧。”说着,整个人笑得越发灿烂了。 淡雅丽人僵着一张脸,满眼怒火地盯着面前的茶杯。 随后,她抬手一挥,将其打翻在地,粗声道:“臣妾历来粗陋,这么好的茶……贵妃娘娘您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哎呀——” 不知是不是丽人的动作太过突然,华衣女子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没站稳:“皇后娘娘,您看看淑妃呀!”说着,朝端坐在上座端庄贵妇嗔道。 “淑妃!” 斜睨了一眼摔落在地的茶杯,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端庄贵妇,突然站起身,冲着两人横眉怒喝道:“圣上还病着呢,你们两个就在这儿吵嘴,竟然还动起了手。” “还有没有一点皇妃的样子了!规矩何在?!体统何在?!”端庄贵妇一面说着,一面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几下,茶杯、茶壶也随着桌面的震动,不断碰撞,发出“哐哐”的响声。 这名身着玄色锦衣,容貌端庄、气势威严的贵妇,便是当今圣上的原配发妻,大梁国母——皇后娘娘沈氏。 她正怒目而视的两个中年妇人,打扮富贵艳丽的黄衣女子,是曾经的柔昭仪,刚升了贵妃之位没几日,其独子吴王殿下十分受梁帝的器重与宠爱,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至于那个不断与贵妃呛声,还打翻了她茶杯的淡雅丽人,则是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朱氏,其长子晋王殿下本是储君之位的绝佳人选,却于三年前坠马断了腿,自此彻底与那大位无缘。 “章太医,你先退下,给圣上备药去吧。” 皇后沈氏几步越过屏风,先是皱眉望向仍昏睡在榻上,人事不省的帝王。随后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正战战兢兢,恨不得将身子缩成一团的老太医,放他先离开这座华丽却又令人窒息的宫殿。 章太医听到后,整个人紧绷的身子随即一松,朝皇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如获大赦一般背起药箱便几步跑出了殿外。 大殿的门,“哐”的一声闭上了。 宫殿之中,除了仍昏睡不醒的梁帝外,便只剩下这大梁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三个女性。 皇后沈氏面朝内殿,背对着贵妃和淑妃,语气冷厉地说道:“淑妃!以前你就仗着圣上的宠爱,在后宫中横行霸道。不但对贵妃言辞刻薄、态度傲慢,就连对我这个皇后,也颇为不恭敬!” “当年,我本念着你初入宫廷,年纪轻、性子活泼,又是圣上喜爱之人,虽说行事有些傲慢,但也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便一直没太与你计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居高位、盛宠在身,非但不知修身养性,帮圣上与本宫分忧,反而愈发嚣张跋扈起来,将这后宫也搅得是乌烟瘴气!” “圣上念着情分,宠你、纵你,不忍心责罚于你。可本宫是中宫皇后,统率六宫,对嫔妃有着训导奖惩之责。你若再敢这般放肆,就交出你的协理六宫之权,滚回祥宁宫闭门思过去!”说到最后,皇后沈氏猛地转过身,一双利眼死死盯在淑妃身上。 淑妃朱氏脸色先是一白,随即站定身子,冷笑一声:“呵——嚣张跋扈?” “皇后娘娘,臣妾虽出身汝州朱氏,却只是一旁支孤女,自幼父母早逝,由族叔抚养长大,母家待我全为利用,不见半点关怀和真心,我哪来的底气,在您面前嚣张跋扈呢?” “臣妾为何这般,您……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说完,淑妃裙摆一扬,转身回到了先前的座位上,稳稳地坐下。 听淑妃这么说,皇后双眼微眯,探究地望着淑妃的眼睛。 然而不等皇后说话,淑妃看了一眼贵妃愤恨的眼神,又继续道:“您和贵妃娘娘千万别误会,臣妾这可不是在炫耀圣上对我的宠爱,臣妾呀……明明是在诉委屈!” “委屈?”贵妃气急,往前走了两步,发冠上的流苏乱作一团,“你还好意思说委屈?你一入宫,便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位份之高,连我们这些在潜邸苦熬多年的侧妃、庶妃都挤了下去!” “只要有你在,其他宫妃就永远是你的陪衬。二十多年盛宠不衰,皇子、公主一个接一个的生,满宫上下,有哪个像你这样,凑足了二子二女——两个‘好’字呀。” “当年若不是你太过霸道,妒忌本宫与你同时有孕,抢了你的风头,暗下毒手。本宫又如何怀胎七月便早产生子。我那可怜的锦儿,也不会自幼便多灾多难、差点长不大!”贵妃先是瞋目切齿,指着淑妃愤然道,待提及独子的病体,又不禁悲从中来,瞬间便泪流满面。 皇后沈氏急忙行至贵妃身边,拿着帕子帮她拭泪,“淑妃,你可别不知好歹!” “你别忘了,当年那事儿是圣上顾全大局,才给你压了下去的。贵妃这苦主也以圣上的意愿为重,一直帮你瞒着,从没在外面诉过委屈、讨过公道。就连对你这伤子仇人,也一向是恭敬有加。” “贵妃伺候了圣上三十年,比本宫的时间都要长。这么多年来一直不争不抢、安分和睦,受再多的委屈也都自己咽,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更何况,她还为圣上养育了三皇儿,这么出色的皇子。这‘贵妃’之位——她担得起,你就不要再为此事而心怀不满了。”皇后苦口婆心地劝着,望向淑妃的目光满是责怪。 淑妃冷眼看着面前二人,上演了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眼底讽刺的意味越来越浓,“当年那事……” “呵——我做了什么恶事了,需要圣上帮我遮掩,贵妃娘娘受了委屈还不能往外说?听贵妃姐姐的意思,三皇子早产……是因为我了?‘谋害皇嗣’——这么惊天动地之事,我若是做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淑妃 “淑妃妹妹,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我生锦儿的前几日,御花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 许是哭得乏力了,宋贵妃背对着淑妃朱氏,十分可怜地缩在沈皇后怀中,“若非体恤圣上和皇后娘娘辛劳,不愿为他们多添麻烦,臣妾当初又何必打落牙齿和血吞。明明是遭人暗害,差点一尸两命,对外却只能说是自己大意了,失足摔下台阶。” 说话时,宋贵妃时不时抽泣几下,饮泣吞声,满面愁云惨雾。 “我在产床上足足挣扎了两天,这才将孩子平安诞下。可自己伤了身子,此生再难有孕不说,就连我那可怜的锦儿,也因早产而先天不足,自幼便体弱多病。” “那始作俑者这么多年了,依旧逍遥法外、肆意妄为,而我这真正的苦主,却要忍气吞声,背上个莫须有的——‘照顾皇嗣不利’的罪名。每回去给太后娘娘请安,都要被她老人家以此事为由,冷语相待。我是一肚子委屈没处说啊。”宋贵妃带着哭腔的声音,哀婉而悲切。 她一面委屈心酸地哭诉道,一面缓缓转过身,红着眼眶,眼含怨愤地直盯着正悠然品茶的淑妃朱氏。 原本精致艳丽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弄花,在锦衣华冠的衬托下,整个人显得愈发狼狈而无助。 “呵——这戏……演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看样子——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呢。”见贵妃唱念做打,为了恶心她,好不卖力。淑妃朱氏端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手指摩挲着茶杯细腻光滑的釉面,眼睛都不带抬地凉凉出言讽刺道。 “不过……在本宫和皇后娘娘面前,你还是别装了。你那一肚子的算计,也就骗骗没脑子的。” 说着,她便示威似的将茶杯往桌上大力一磕,“你把太后娘娘想得也太简单了。她老人家——真的是因为三皇子‘早产体弱’,才开始苛责于你的吗?还不是你……” “淑妃!你给我少说两句!” 一来一往间,淑妃朱氏不但没有在皇后有意的警告和“劝阻”下,偃旗息鼓、安分下来,气焰反而越来越嚣张,专横刻薄、不依不饶,言语上半分也不见退让,沈皇后的面色很是难看,出言打断了她:“我刚说了什么,你难道没有听见吗?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中宫皇后了?!” 她恼怒地瞪着淑妃,手指着她,厉声怒喝道。待感到肩膀突然一沉,见是宋贵妃正伏在她的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皇后整个人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原本冷硬的面孔,转眼便柔和了下来。 她一面轻轻拍打着贵妃的后背,一面温言安慰道:“当年那桩事,究竟如何,圣上和本宫心中,自然是有数的。我与圣上既感念于贵妃之大义,同时,也为你这些年所受的委屈而愧疚不已。” “你也知道,后宫升位,有时会牵涉到前朝,若非四皇儿在朝臣中颇具声望,这‘贵妃’之位——其实早就是你的了。” “至于太后娘娘当初那般态度,不过是太过心疼三皇儿,又一时受奸人蒙蔽罢了。”沈皇后说着,动作轻柔地将贵妃扶起,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指节隆起,神情颇为郑重地说道:“贵妃且放心,过去你所遭受的种种委屈,定不会叫你白白咽了的。那披着羊皮的恶狼,迟早会原形毕露的!” 语毕,她抬眸向淑妃望去,眼神中满是意味不明。 见平日素无深交的两人,今日竟一唱一和,摆出了这般的阵仗来。忆起昨夜与亲信密谈时,所提及的事情,淑妃朱氏冷笑了一声,惨白的面上薄汗微渗,心中却是一片的清明。 “皇后娘娘,贵妃姐姐,这皇上……还在里间好端端地躺着呢,你们二位——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我呀。”淑妃一面颤着声说着,一面落落大方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轻移着莲步,往殿内昏睡着的梁帝身边走去。 皇后沈氏与宋贵妃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生警惕,顾不得再说其他,赶忙跟了过去。 “淑妃,你好大的胆子,这龙榻之上,也是你一个小小妃嫔能坐得了的?” 行至榻边,淑妃朱氏理了理裙摆,拨开床帐,直接坐在了床沿上。她侧过身子,玉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在梁帝挺直的鼻梁上。一面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当朝天子威严不在的憔悴病容,一面拿了帕子,轻掩着朱唇,前仰后合地笑出了声来。 “皇后娘娘,淑妃她……”适才宋贵妃正对着条案上的铜镜,将面上花掉的脂粉擦去,并未瞧见发生了什么。见转眼间,淑妃便像突然失了理智一般,弯腰捧腹,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来,心中狐疑,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她不会是……疯了吧?” 沈皇后摇了摇头,眉心微蹙,双眼一直就没从朱氏身上离开过,“淑妃,你笑什么?还不赶快起来,当心吵醒了圣上!”说着,便要上前将她拉离龙榻。 淑妃朱氏一把挥开了沈皇后伸来的手臂,一手支在榻上,侧着身子,目光斜睨向那盛装华饰的二人,幽幽地问道:“吵醒了圣上?皇上昏迷了这么多天,若是能醒来,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前朝后宫也总算能安下心来,松一口气了。” “皇后娘娘为何要担心这个呢?”不等沈皇后说话,她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紧接着说道:“哦——我明白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姐姐狼狈为奸,意图大位,自然是希望圣上永远睡过去的。” “我说的……对不对呀?” 见淑妃胆大包天,竟暗示她与贵妃协同谋反,沈皇后面色一僵,随即挺直了腰背,往前行了一步,一手指着淑妃,颤着声道:“疯了!疯了!贵妃说的没错,疯了,你真的是疯了!” 淑妃朱氏猛地转过头,冷笑地望着她,“疯了?与贵妃密谋大位的——难道不是娘娘您吗?要疯,也是你们两个因为权欲而癫狂呀!”朱氏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毫不遮掩,直射在沈皇后的身上。 “本……本宫是圣上的原配发妻,大梁的皇后!早已坐到了全大梁最尊贵女人的位子上,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圣上爱重,嫔妃尊敬,子女孝敬,孙辈承欢膝下,这旁人所羡慕的,本宫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需要本宫这堂堂国母,与一妃妾合谋。”说着,沈皇后扬了扬下巴,整个人显得傲然又威严。 “呵——我还说贵妃姐姐会演戏呢,看来皇后娘娘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比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呀。难怪这‘皇后’、‘贵妃’的位子,要你们来坐呢。” 淑妃朱氏一面嘲讽地说着,一面缓缓站起身,“圣上爱重的是能管理好后宫的‘皇后’,而非你沈氏;妃嫔面上虽恭敬,但哪个不想把你从位子上拉下来,取而代之呀;至于儿孙,除了您亲生的两位公主外,其他人真正孝敬的,难道不该是他们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皇后娘娘,恐怕——您也就只剩这‘皇后’之位,值得说道说道了。” 说话间,淑妃朱氏已行至沈皇后面前站定,两人间仅隔了半臂的距离,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坚毅而毫不畏惧。 “淑妃!你……”沈皇后气得整张脸涨得通红,胸口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颤抖地用手指着淑妃,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娘娘,您可千万别生气。”一旁的宋贵妃见淑妃似乎看破了什么,素净的面上闪过一丝慌张,她一面轻抚着沈皇后的胸口,一面狐假虎威地瞪着朱氏,道:“这淑妃自打进宫,就仗着皇上的偏袒和宠爱,盛气凌人、嚣张跋扈,数次顶撞皇后娘娘,胆子一向大得很。” “现在……她不过是见自己往日的罪过兜不住了,穷途末路,这才来虚张声势的。” 宋贵妃说着,面上挤出一丝笑意,与皇后说话时,态度显得恭敬又真挚:“您是这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宫里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是您的子女。臣妾一向教导锦儿,要将娘娘您这嫡母,看得比臣妾这生身母亲还要重。让他代替仙逝的二殿下来尊敬您、孝敬您呢。” 她在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闪烁,沈皇后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冷笑了起来,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见皇后的情绪,在自己的安抚之下,渐渐平稳了,宋贵妃得意地扬了扬嘴角。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直接朝着淑妃朱氏发难了起来:“淑妃!二十多年了,本宫这委屈早就受够了,今日便在圣上和皇后娘娘的见证下,与你好好翻一翻这旧账。” “旧账?”淑妃朱氏冷笑了一声,心下了然,望着贵妃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贵妃娘娘是指——自己一面享受着圣上的真心疼爱,一面又怕成为后宫的众矢之的,这才叫圣上将我这个没娘家撑腰的孤女选中,面上假意宠爱,实则……是为你做挡刀的靶子吗?”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贵妃大惊失色,显然是没有料到,淑妃竟然会这样说。至于她身旁的皇后沈氏,在听到这些话后,眼底暗了暗,随后依然镇定自若地立在那儿,面上不辨任何情绪。 淑妃朱氏并不理会贵妃的惊诧,大睁着眼睛,很是“无辜”地问道:“怎么?贵妃娘娘的旧账……难道不是指的这个吗?” “哦——”朱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往前迈了半步,与宋贵妃面对着面,双眼死死盯着她有意避开的眸子,“那就是……二十四年前,贵妃娘娘您瞒下了自己有孕的事,待臣妾有妊,这才演了一出‘双喜临门’。” “不过,为了让臣妾做好这个挡箭牌,您与圣上特意吩咐了太医,将孕期足足少报了三个月。本来足月生产的三皇子,最后……呵——竟然成了‘早产儿’。”说到最后,淑妃不禁冷笑了起来。 “你胡说!我的锦儿就是被你害的!”宋贵妃大声喊道。 随后,她神色慌张地一把抓住身旁沈皇后的衣袖,双手颤抖,嘴唇哆哆嗦嗦地说道:“皇……皇后娘娘!她胡说,淑妃她是胡说的!臣妾和您当年一同在潜邸服侍圣上,圣上对臣妾是个什么态度,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呀。” “圣上对臣妾,不过是念着旧情分,哪里来的宠爱呀。怎么可能会为了臣妾一个从未得过宠的旧人,在皇嗣之事上胡来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夭折 沈皇后闻言,探究地将视线落在淑妃与贵妃身上,双唇紧抿,不辨喜怒。 在触及到宋贵妃明显有些闪躲的目光时,沈氏眸色微动,面上却仿若被贵妃刚刚的一番解释,说服了一般,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朝着淑妃警告道:“淑妃!话可不能乱说——皇嗣之事,事关重大,圣上再如何宠爱一个女人,也不可能在这等事情上胡来!” “胡来?”淑妃朱氏闻言,讽刺地笑了笑。歪着脑袋,态度桀骜,眼角却流露出一抹黯然:“皇后娘娘,连您也知道,这事——是在胡来呀!” “可偏偏咱们大梁的国君,为了一个‘情’字,枉顾为君之责,无视骨肉亲情,真的做出了此等荒唐、昏聩之事……” …… 先帝尚在,梁帝仍是皇子之时,其母德献太后张氏是为先帝的张淑仪,与宋贵妃的姨母杨嫔,同住承庆宫。 杨嫔位低,偏居于侧殿,而德献太后则是当时承庆宫的一宫主位。 还是一五品小官之女的宋氏,因着杨嫔这层关系,破格被选入梁宫,给表妹嘉平公主做伴读。也正是因为这次入宫,才让她与梁帝之间——结下了之后几十年的孽缘…… 德献太后除了梁帝这个长子外,早年间,其实还育有一位公主。只不过那孩子缘浅福薄,没熬过半岁,便早早夭折了。 后来,承庆宫偏殿的杨嫔生下了嘉平公主,德献太后见那孩子玉雪可爱,与自己早夭的女儿,眉目间竟有着六七分相似。便将对小女儿的感情,转嫁在了嘉平公主身上,与杨嫔母女的关系很是亲密。 做为公主伴读,宋氏自然随着嘉平公主,同住承庆宫。 至于梁帝,身为皇子的他,虽在五岁之后,便已按祖宗规矩搬离内宫,迁居勤朝苑,与其他兄弟一道读书、习武。可每日晨昏定省,回承庆宫给生母张淑仪请安之时,他也时常能遇上前来正殿——名为“问安”,实则是被张氏招来,陪着她聊天解闷的嘉平公主。 久而久之,这对异母兄妹因着德献太后的关系,往来愈发亲昵了起来。而一直跟在嘉平公主身边的宋氏,也近水楼台,与少年梁帝结下了特殊的情谊。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当两人之间,朦朦胧胧,生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情愫,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嘉平公主,却在此时突然染了时疫。纵使是金枝玉叶,也躲不过天意绝人,没过多久,这场来势汹汹的疫症,便夺走了小公主花一般灿烂的生命。 其母杨嫔也因无法承受丧女之痛,就此一病不起。不过半年时间,母女二人便一前一后,香消玉殒在这深宫之中。 姨母杨嫔与表妹嘉平公主先后殇逝,作为公主伴读的宋氏,自然没了继续留在宫中的理由。 宋氏自知她此番离宫归家,前路艰难。等待她的,不是刚进宫时,所设想的日后锦衣还乡的荣耀,而是失了宫里靠山之后,又要再被人安上一个“福薄克亲”罪名的荆棘载途。 这对于本打算借着“公主伴读”的名分,给自己博个好前程的宋氏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为了在回到宋家之后,不被家中的长辈、姊妹就此看轻,遭人嫌弃,宋氏于离宫的前几日,特意寻了梁帝,求他帮自己做了一件事…… 果然,在少年梁帝的“仗义相助”下,宋氏在宋家不但没有因为“克亲”之事,遭人鄙薄和轻待,反而被奉若上宾、十分礼遇。就连宋家姐妹对她的态度,也完全没有因长辈们的刻意偏心,嫉恨、怨妒,而是恭敬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待少年梁帝及冠成年,立府封王,见宋氏因当年嘉平公主殇逝的余波,及笄之后,却迟迟未能定亲,便念在嘉平公主的份上,将宋氏纳为庶妃,成为了他潜邸之中——第一个有了名分的女人。 早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再加上初尝□□后,彼此情感的升华。宋氏在梁帝心中,早已根深叶茂,始终占据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片土壤。 …… “皇后娘娘,你虽然是圣上明媒正娶的原配发妻,可他的第一个女人是谁,您不会不知道吧?” 淑妃朱氏红着眼眶,目光越过一脸急色的宋贵妃,盯着沈皇后深邃的眸子,幽幽地问道。 沈皇后面色一僵,随即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不是第一又如何?” “只要玉碟之上,圣上的名字旁边,离得最近的那个名字——是本宫的就行了。”说这话的时候,沈皇后不露声色地扬了扬下巴,表情矜贵、傲然。 “呵呵——”听沈皇后这么说,淑妃朱氏掩唇一笑,“是呀,争这些真是没意思。玉碟上只会按名分记录妻妾子女,至于谁是第一个侍寝的,谁是第二个,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又有谁会在意呢。不过——说到玉碟,皇后娘娘,二皇子的名字,记在上面了吗?” 梁帝对于其他妃嫔的用心,全部加起来,也不及对宋氏的一半。 不敢对她表现的太过宠爱,以招来其他妻妾的妒忌;但也不愿就此远了她,让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误以为宋氏失宠,慢待于她。 早在潜邸之时,梁帝就因为担心宋氏太早有孕,可能会招来正妃沈氏的猜忌与不喜。干脆让府上另一位家世显赫,又很是“得宠”的侧妃,先于正妃有孕,再将这一正一侧两位妃子,挑拨的互相敌视,争斗不休。 府上女眷们的目光,全然被有孕在身的侧妃,以及妒恨不已的沈氏所吸引,至于宋氏——则避开了王府女人们争宠的风浪,活得低调而安稳。 然而梁帝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侧妃有孕之后,沈氏很快便也有了身孕。 当时出于保护宋氏的目的,梁帝为了将府上其他女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旁的地方。故意对有孕在身的侧妃十分爱护和纵容,几次三番为了她而驳了正妻的面子。养大了侧妃的野心不说,也累得沈氏孕中忧思过度,怀胎不稳。 家世与沈氏奇虎相当的侧妃,一直便觊觎沈氏的正妃之位,为了将其扳倒,故意在一次请安之时,与同样大腹便便的沈氏发生了冲突。推搡间,两人双双摔倒,腹中胎儿也因此而提前降生了。 侧妃离产期不过半月,整个孕期心情舒畅,调养得当,十分顺利地便诞下了王府的长子;而沈氏这胎本就不足八个月,怀孕时又思虑过重,夜不能寐,身子甚至比孕前还要瘦弱了一些,在产房中足足挣扎了一整天,这才有惊无险地诞下了梁帝的第二子。 梁帝虽在事后,狠狠训斥了惹事的侧妃,将其身边的下人,全都以“挑唆主子”为由,打杀、发卖掉了。但却念在她生育了王府长子的功劳上,只是令其闭门思过一年,并未对她进行其他的惩处。 至于刚从鬼门关中,侥幸逃出来的沈氏,尽管母子平安,没有如那侧妃所愿——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但她的身子彻底受损,此生再不能有孕不说,就连辛苦得来的嫡子,都瘦弱不堪,养不养的大都难说。 两个同一天降生的孩子,一个健康长大,娶妻生子,另一个——却没活过五岁,便提早夭折了。 后来,虽为了安抚沈氏,众人对那个早夭的孩子,一直以“二皇子”相称,但在皇家玉碟上,没长到八岁的孩子,却没有资格记录其上。 “淑妃!二皇子是菩萨座下的仙童,到凡间历劫来的。修行够了,便回到菩萨身边了。虽未能在玉碟上序齿,可他在圣上与皇后娘娘心中,地位超然。你今日先是污蔑我和皇后娘娘谋反,随后又拉了二皇子出来掰扯,究竟想干什么!?” 一听淑妃突然提到了早逝的二皇子,宋贵妃面色一变,急忙叫嚷了起来。 “贵妃姐姐,我不就提了一下二皇子吗?皇后娘娘这个生身母亲都没说什么,轮得着你在这儿大呼小叫?”望着宋贵妃那气急败坏的模样,淑妃朱氏委屈地瘪了瘪嘴,瞄了一眼沈皇后,眼底透着几分不怀好意,冷笑地朝着宋氏问道:“莫非……你这是做贼心虚了?” 随着淑妃越说越起劲儿,沈皇后的目光越来越冷,望向贵妃的眼神也是复杂难辨。 在梁帝的保护下,安逸轻松地活了近三十年的宋贵妃,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只得磕磕绊绊地辩解道:“什……什么做贼心虚!淑妃你不要胡乱攀扯!” “谁都知道二皇子是因为早产,才体弱多病的。而当年害得皇后娘娘早产的人,是鲁王的生母——德妃,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能因为我也曾在潜邸服侍圣上,就把这帽子乱往我身上扣!” 说着,宋贵妃回过身,紧紧抓着皇后沈氏的胳膊,眼含祈求地哭诉道:“娘娘!你要相信臣妾呀,臣妾这么多年与您共同侍奉圣上,为人如何您是知道的。一直都安安分分、谨小慎微,唯恐给您和皇上惹麻烦。” “朱氏这贱人,分明是怕她当年害我的事情暴露了,落下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影响了四皇子和六皇子的前程,这才胡乱攀咬到我身上的。”贵妃一面咬牙切齿地说着,一面恶狠狠地瞪向淑妃。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却错过了沈皇后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贵妃妹妹快别哭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本宫自然知道。”沈皇后安抚地在贵妃背上轻拍了怕,面露哀伤地感慨道:“若说后宫这么多姐妹,也唯有妹妹你,是和本宫同病相怜的人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证据 宋贵妃闻言,忙不迭地点头应道:“是呀!是呀!皇后娘娘,您这话说得很是。咱们两人的经历,仔细想来——还真的有几分相似呢。” “都是在身怀六甲之时,突遭奸人所害,险些一尸两命!”她一面说着,一面扭过头,望向淑妃的眸子,似淬了毒一般。 “呵——”淑妃朱氏听宋贵妃这么说,忍不住笑地打断了她,“怨不得我经常听人说——‘如果想要骗过旁人,得先将自己骗过去’呢。若不是我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乍一眼瞧见贵妃娘娘这般做派,恐怕……还真的以为您受了天大的委屈了呢。” “淑妃!你不要觉得早年间那桩事,圣上没有处置你,就代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可以死不认账,甚至反咬我一口,但你挡得住这宫里的悠悠之口吗?”宋贵妃义正辞严地怒喝道。 “本宫是因何而早产,当初满宫上下可是传遍了的!” 看着朱氏那双满含嗤笑的利眼,宋贵妃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背上沁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与她对视。 嘴里却依旧振振有词:“若不是圣上他有意要护着你,手段强硬地压下了宫中那些流言。还因担心周围人口风不紧,干脆杀一儆百,除掉了当时给本宫看诊的太医和承庆宫宫人,以至此后再也无人敢提你害人之事。本宫又怎会委屈、隐忍了二十多年,看着你这伤子仇人,成日在本宫面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圣上有意护着我?哼——真是好笑!” 说这话时,淑妃朱氏双眼透着冷然,额角青筋绷起,语气中满是嘲讽之意。 她一面举止优雅地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一面似笑非笑地望向沈皇后,轻声问道:“皇后娘娘,当年那些流言蜚语,最后——可全都是由您来出面处理的。您说说看,圣上他……究竟是在护着谁呀?” 二十多年前,初夏的某一日。 还是柔昭仪的宋氏,午睡之后,忽觉腿脚困乏。便捧着怀胎“七月”的肚子,晃晃悠悠来到御花园,一面游园散步,活动活动手脚,一面晒晒太阳,享受这闲适、暖和的午后。 行至荷花池边,她看见了同样身怀六甲,正悠然自得斜倚着太湖石,赏景喂鱼的淑妃,赶忙上前去请安。 纵使柔昭仪当时体态臃肿,行动颇为不便,皇后沈氏也早就免了她的问安。但在遇上了飞扬跋扈的淑妃娘娘时,她还是态度恭敬,规规矩矩地施了全礼。 一向仗着皇宠,横行霸道惯了的淑妃朱氏,在对上这抢了她有孕风头的柔昭仪,自然是心气不顺。待对方没有因身怀龙胎便敷衍了事,完完整整将礼行完,低眉顺目地垂首立在她面前时,便趾高气昂地在言语上对她刺了几句。 被盛宠在身的淑妃娘娘挑了理,素来胆小怕事的柔昭仪,自然是急忙跪下请罪。 一来二去,也不知是怎的,柔昭仪突然身子一歪,直接滚下了台阶,跌落到足有一人多深的荷花池中。 好在御花园中,当时在场的宫人不少,柔昭仪刚一落水,便被人急忙救了上来。一身狼狈的她,虽很快便被人送回到了寝宫,太医也随即赶来为她安胎。但在当天夜里,承庆宫中还是传出了柔昭仪受惊见红的消息。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又牵扯到两位有孕在身的高位嫔妃,太后和梁帝自然是要亲自过问的。 可这案子无论怎么审,当时目睹了整件事情经过的宫女、太监,无一不言之凿凿、赌咒发誓,说柔昭仪是被初夏的日头晒得头晕眼花,一时不慎,自己误落入池中的。 直到柔昭仪生产的那一日,案情都没有任何进展。 出事的第三天,悬在承庆宫上空的乌云,终于风吹云散。柔昭仪母子均安的好消息,也在宫中传了开来——大梁的三皇子,就此平安降生了。 至于柔昭仪落水早产的案子,也随着三皇子的出世,最终盖棺定论——经多方证据证实,柔昭仪落水之事,实则是她自己一时不慎所致,与现场其他人无关。念她生育皇嗣有功,为大梁皇室开枝散叶,便功过相抵,免除了她“看顾皇嗣不利”的罪名。 然而,就在这番定论下了没过多久,宫中却隐隐有传言流出——说当时柔昭仪,是被淑妃娘娘踢了一脚,这才导致大着肚子的她,身子不稳,摔下了石阶的。而太后娘娘最初的态度,本来是想要彻查此事,但因着梁帝偏袒淑妃,三皇子也最终平安无事,便顾念与梁帝的母子之情,最终选择了退让…… “淑妃,当年宫中是有传言说,贵妃早产之事与你有关,而母后也因为这件事,与圣上起了嫌隙。” 沈皇后说着,轻轻挣开了贵妃抓在她衣袖上的双手,“本宫出面压制流言,不过是依宫规行事,惩处那些捕风捉影,造谣圣上与太后娘娘母子失和之人。”闭口不提有关淑妃的谣言,究竟是真是假。 “至于贵妃落水之事,究竟如何……”沈氏面色沉静地望着淑妃,一字一句道:“本宫也只看过当时宫人们的证词,确实与最后对外公布的定论,完全相符。若是你们对此事持有不同看法,不妨……就拿着你们各自的证据,在我面前敞开了说吧。” “此事——就此重审!” “免得你们俩一来一往,眼刀乱飞。说话也夹枪带棒,吵吵嚷嚷,闹得本宫头疼!”说完,沈皇后提着裙摆,从容地回到座位上,稳稳落座。 她一面半阖上眼睛,微微拧着眉,一面用拇指轻轻揉起了两侧的太阳穴。 淑妃朱氏闻言,眉目微动,若有所思地看了沈皇后一眼。在对上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时,心中一突——了然的神情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宋贵妃阴晴不定的面色下,徐徐说道:“贵妃姐姐,您今儿个不停地在皇后娘娘面前控诉,当年是我暗藏祸心,使坏害得你‘早产’。既然皇后娘娘都说了,此事可以重审,不如……咱们就各自亮出证据来吧。” “嗯?” 淑妃朱氏一面说着,一面轻移着莲步,往座位方向行去。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不露声色地朝窗外眺了一眼,面上的笑意也随之愈发的浓了。 “证……证据,本宫自然是有的。” 宋贵妃见皇后沈氏的态度,似有些不对劲,心中正隐隐不安。说话时,缩头缩脑,全然不见刚开始与淑妃正面交锋时的春风得意、吐气扬眉,语气也透着几分不自然。 她先是故作随意地踱着步子,慢慢移至大厅一侧的铜壶滴漏旁。待看清上面所示的时辰时,那双尚沾着泪痕的眼睛,猛然睁大。 她一面不顾形象地踮起脚尖,一面张惶地探头朝大门方向望去。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宋贵妃面色一白,急忙将脑袋缩回去,双眼隐在一片阴影之中,声音明显带着颤:“淑、淑妃,你不是一向争强好胜吗?这么多年来,本宫也……谦让惯了,还是你先带人证物证出来吧。”明显是手上没有真东西,想拖延时间。 “既然……你说圣上当年为了本宫,将孕期对外少报了三个月。圣上他人现在就在里间睡着呢,你去叫醒他,看看圣上对这事怎么说。” 梁帝昏迷至今,已过了整整三日了。 太医院的太医对此束手无策,只说是梁帝积劳成疾,身体太过疲惫,这才进入到了自我保护的休眠阶段。待身体休息够了,各方面修复完毕,不用刻意去唤,他自己便会醒来。 宋贵妃之所以最后说出这般近似无赖的话,还是料定了当年知情的人,全部被斩草除根,处理干净了。除非梁帝他自己愿意为淑妃作证,不然,哪怕朱氏已经猜到了全部事情的真相,但因她手上任何实质性证据都没有,依然无法撼动到自己半分。 至于她为了彻底扳倒淑妃,苦心收集的“证据”……宋贵妃一面心里想着,一面又往大门方向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些许焦急之色。 皇后娘娘之前,好容易才被她和锦儿说服,现在朱氏那贱人忽然提到了二皇子,让皇后心里起了疑,看她那态度……似乎也变得摇摆不定,不再如一开始那般,事事偏帮着她了。 她得好好想想办法,怎样才能将皇后,再拉到她这一边来…… “贵妃姐姐,瞧您这话说的。我虽然也希望圣上他能早早醒来,免得有那奸人作祟,乱了朝纲。可太医一早就说了,圣上何时清醒,与外人唤不唤他无关。只能等圣上自己休息够了,方才会自行醒转。” 听宋贵妃最后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淑妃朱氏手中的茶杯,差点儿没端住。 以前这宋氏虽然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不断,但也算是自持、守礼之人,从未像刚刚那般,隐隐竟透出了几分市井妇人的无赖之感。 看样子——皇后态度的逐渐转变,对宋氏心境的影响,还是不小的。再加上三皇子不在身边,只有她这个被梁帝刻意保护了近三十年,从未经历风霜的妇人,一人在场上单打独斗,面对的——还是她与皇后沈氏这两个厉害角色。 想到这里,淑妃朱氏不禁淡然一笑…… 虽然她始终想不明白,宋氏对自己的恨意,究竟因何而来。毕竟,一直被视作工具、予取予求,活得险象环生的人可是她呀。而宋氏却能在她的牺牲下,安安稳稳躲在后方,什么心都不用操的坐享渔利。也使得她对这位宋贵妃的怨恨,早已深入骨髓。 两人一开始那互不退让、剑拔弩张的样子,也预示着她们之间,已经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至于皇后沈氏——对于她与宋氏在梁帝心中的真实地位,沈氏怎么可能一无所知。而她与宋氏的关系,到了今日这般田地,若说沈氏没有从中推波助澜,也是不现实的。 细想一开始那两人一唱一和的做派,显然是之间有过什么协议。而能说动素来为人板正、不偏不倚的皇后娘娘为其说话,只可能是那筹码的价值,超乎了一般人所想,比沈氏身为皇后所获的,还要更高的利益。 比如——让吴王认沈氏为母,待今上驾崩,吴王继位,便尊沈氏为辅政太上皇后…… “皇后娘娘,贵妃生产那件事,当时是圣上和太后娘娘亲自着人调查的。最后公示出的卷宗,与真实情况有无出入,除了那些处死的宫人和太医外,我想……也只剩太后和圣上本人知道了吧。” 沈皇后不明白淑妃朱氏为何突然这么说,敛眉略思索了一下,随后点头,一脸可惜道:“是呀,过了这么多年,宫人们死的死、出宫的出宫,连太后娘娘都已经仙逝整整七年了,恐怕除了圣上他自己外,再没有什么人能为那件事作证了。” “既然那事让你们两个误会至今,闹得这么难看,本宫也只期盼圣上他能早日康复,不耽误前朝之事的同时,把后宫的家事也理一理了。”说着,沈皇后目光悠远地向里间望了一眼。 听沈皇后这么说,宋贵妃心中微微一松,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了翘。 正待她心中暗自得意之时,淑妃又在一旁,接着自言自语道:“若是……当年那些被处死的宫人,还活着就好了。” “哼——淑妃,你也真是想要给自己洗脱罪名,想魔怔了。”宋贵妃彻底安下了心来,眼皮一翻,身子一扭,几步行至皇后身边的座椅旁,拿着帕子掸了掸椅面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下来,“死了都二十多年了,早化做一堆烂骨头了。淑妃,难不成你是想让骨头开口说话?” “皇后娘娘,这可是巫术呀。我虽读书不多,但也知道这是宫中的大忌!” “放肆!”沈皇后把脸一板,斜睨了宋贵妃一眼,对她眼底生出的那丝兴奋很是不屑,厉声呵斥道:“巫蛊是何等大事,岂能这般信口开河。你现在已经是大梁的正一品贵妃了,地位仅在本宫之下,要时刻记得谨言慎行,对得起圣上赐予你的高位。” “淑妃不过是感慨当年的证人再寻不到罢了,哪里有说过要在这宫里行巫术的?”说着,沈皇后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目光却飘向了坐在对面的淑妃身上。 “别看你以前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半步也不敢行差踏错,不过是淑妃她一直压你一头,你那本性没机会露出来罢了。你瞧你这刚当上贵妃才多少日子呀,便折腾出了这么多事来。” 宋贵妃本笑着的面庞骤然一僵,显然是没想到沈皇后会当着淑妃的面,训斥于她。表情有些尴尬,怒气冲冲地瞪了淑妃一眼,随后便缩在椅子上,不再言语了。 淑妃朱氏闻言,掩唇一笑,眼角移向窗外。 见时辰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朝沈皇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皇后娘娘,其实贵妃姐姐她说的……并不完全是错的,当年那些被‘处死’之人,确实有人可以开口说话。” “死人说话?荒唐!你把皇后娘娘和本宫当成什么了?!”淑妃这话刚一说完,宋贵妃便起身怒喝道。 至于沈皇后,在听完淑妃的话后,她心中不禁暗道——“果然如此”,眸子中透着笃定和了然,“死人说话?本宫还从未见识过呢。说说看吧,淑妃你有什么通天的本领,能让‘已死之人’开口为你作证。”语毕,沈皇后面上笑容渐深,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 “这……”淑妃朱氏往后退了两步,面露难色,不等皇后回过神,她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事从权宜,臣妾在行事之时,做了有损宫规之事。这期间若有不敬之处,还请娘娘先压下怒火,待整件事情听完了,再来给臣妾治罪!” 说着,便双手一并,高举过头顶,身子一压,朝着沈皇后拜了下去。 沈皇后笑了笑,“既然是事从权宜,即便与宫规冲突了,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若是有什么特别严重之事,本宫也无法赦免于你。只能将你先行关押,待圣上醒来了,禀明圣上处理。” “贵妃,你看这样安排如何?” “啊?”宋贵妃看淑妃煞有其事的样子,不似作伪,心中正如乱麻一般,仔细思索着淑妃所要带来的证人,到底是谁。突然听到皇后点了她的名字,忙回过神,低下头讪笑道:“娘娘,臣妾方才正想旁的事呢,没注意听你问了什么。您……” 沈皇后面色如常,并未对贵妃表现出不满,“本宫方才是说,事从权宜,不必拘泥于礼数。若是淑妃在寻证的过程中,有些无关痛痒的小错,就揭过不提。” “可如若犯了大错,便只能先行关押,待圣上醒来后,再做处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旧识 听了沈皇后的话,宋贵妃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跪在她下首的淑妃朱氏,眼珠一转,正准备出言刁难。 坐在她身侧的沈皇后,似是早就料到了宋氏的打算,不待她插话,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本宫以为——现在当务之急,是将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案,调出来重审。” “毕竟你与淑妃,对当初的调查结果都不满意。双方各执一词,误会丛生,彼此心怀怨怼地过了二十几年。”说着,沈皇后眼含忧思地将目光从淑妃移到了一旁的宋贵妃身上。 “这大梁后宫,除了本宫之外,就属你们两个位份最高。一个是伺候圣上时间最久的女人,另一个——则是自入宫起,便被圣上千娇百宠的女人,在圣上心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再加上你们各自膝下都育有皇子,若是关系闹得太僵了,别说后宫之中一片狼藉,就连前朝,都会因此而受影响呀!” 沈皇后苦口婆心地说着,眉头始终微微地蹙起。 跪在下方的淑妃朱氏,立马拿出帕子拭着眼角,一脸动容道:“让皇后娘娘如此愁眉不展、忧心忡忡,都是臣妾的不是。” “臣妾身为四妃之一,协理六宫,非但没有为皇后娘娘分忧,反而还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臣妾……臣妾实在是惭愧不已、羞愧难安呀!”一面说着,一面躬身拜了下去。 沈皇后满意地含笑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你们能明白就好,后宫、前朝虽无直接往来,但总是能相互影响的。咱们在后宫之中,若是友善敦睦、和谐相处,圣上在前朝也能专心理政不是?” “淑妃,快别跪着了。那事儿就按我说的,等全部禀报完了,再来商议是否需要惩处其中的违规之事。”沈皇后笑着朝淑妃朱氏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随后目光一斜,扫了一眼坐在她身侧的沈贵妃,道:“贵妃妹妹,既然如此,咱们就让淑妃,传她的证人上来吧。” “你说呢?”沈皇后眨了眨眼睛,静静地等着贵妃的意见。 望着沈皇后嘴角微扬的红唇,宋贵妃嘴唇张了张,想说的话终是没说出来。她拧着手中早就皱作一团的丝帕,似认命了一般,肩背微耸,长长叹了口气。 “好——就让淑妃带证人过来吧。我倒要看看,她有何上天入地的本事,能把死了二十多年的人叫来!” …… “淑妃,这就是你传的证人?” 沈皇后看着跪在大厅中央,身着粗布衣裳的白发老者,面露犹疑,对他的身份很是好奇,“他是……当年宫中的宫人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位老者……您也许从未注意过,可贵妃娘娘——却一定十分熟悉。” 立在老者身旁的淑妃朱氏,身姿曼妙、亭亭玉立,正浅笑嫣然地望着坐在铺了厚软锦垫的玫瑰椅上,却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的宋贵妃。幽幽地问道:“贵妃姐姐,这位老者是谁,您难道……不记得了吗?当年还是您,把他安排进太医院的呢。” “若是没有他,三皇子那一年能不能留下来,还不一定呢。”淑妃朱氏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意味深长。 沈皇后听淑妃这么说,面上一片茫然,视线落在宋贵妃与老者身上,不断徘徊着。 她见宋贵妃仍呆愣地坐在椅子上,半天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当是这老者始终躬身跪趴在地上,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孔,便让他抬起头来回话。 老者应了一声,缓缓直起腰背,低垂的脑袋也随之抬了起来。 老人的面孔彻底现在了众人眼中,宋贵妃却未能如沈皇后所以为的那样,望着他那张脸,仔细分辨着这位故人究竟是谁。她面容僵硬地缩在椅子中,目光飘移,视线始终不敢在老者面上停留,双手紧紧攥着身上织金的裙摆,十指的骨节因为太过用力,透出了浅浅的灰白色。 老者体态清瘦,身姿挺拔,满头的银发,浓密而富有光泽。岁月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沟沟壑壑,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沧桑之中,却又透着蓬勃的生机。 “昭仪娘娘……噢,不!现在,应该称呼您一声——‘贵妃娘娘’了。” “二十多年没见,老朽这乍一瞧见您,心中都感慨万千呢。怎么您的面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呀?还是说……您贵人事多,已经把我这如蝼蚁一般的小人物,彻底忘诸脑后了呀。”老者如锥子一般的目光,直直刺向坐在上首,高高在上的宋贵妃,苍凉的语气中满是讽刺。 沈皇后眼含怀疑地望了一言不发的宋贵妃一眼,随后坐正身子,神态威严地朝着下跪老者说道:“淑妃说你与贵妃是故人,似乎还曾经在太医院中任过职。” 老者应道:“回皇后娘娘,老朽曾是一乡野郎中,医术在民间也算铮铮佼佼,幸得贵妃娘娘提拔,这才得以给宫中贵人们看诊。” “既然是贵妃的亲信,莫非……二十多年前,贵妃有孕之时,她的身子是由你来照看的?” “娘娘说的没错。”老者低垂着眼眸,恭敬地点了点头,不敢与沈皇后直接对视,“自老朽入宫,升任御医之后,便主要负责贵妃娘娘的承庆宫。为承庆宫中各位主子们看诊,便是老朽的职责所在了。”这其中当然包括当年的承庆宫主位——柔昭仪宋氏。 “特别是贵妃娘娘那儿,每隔三日的平安脉,圣上都会亲自过问,从未落下过。至于娘娘当年有喜,除了老朽和贵妃娘娘自己外,便是圣上最先知道的。”老者回话时语气淡然,态度不卑不亢。 “你胡说!”听老者这么说,宋贵妃终于坐不住了。 她“嗖”的一下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老者和淑妃身前,横眉怒喝道:“满宫上下谁人不知,这宠冠后宫之人乃是祥宁宫的朱氏!本宫当年不过一人老珠黄的旧人,圣上碍着过去那点儿情面,才每月到本宫住处坐上一坐,怎会想着过问本宫的平安脉?!” 说完,宋贵妃又急忙转身,一下子跪在了沈皇后面前,“皇后娘娘,这人不知道是淑妃从哪儿找来的,我从来就没见过他!” “他说的那些事,好多都和实际情况对不上,根本是在胡言乱语,随意给臣妾身上泼脏水!” “我看……今日之事,分明是淑妃她嫉妒臣妾,在位份上压了她一头不说,连我那锦儿也比她的两个儿子更得圣心,这才找人来胡乱攀诬臣妾的!”宋贵妃一面跪在皇后腿边,扯着她的裙角,一面喘着粗气,面目狰狞地厉声控诉着:“皇后娘娘,你可不能听信奸人的一面之词呀!” 宋贵妃因为前面转身的动作过大,头上的簪钗本就有些松动,原本梳理地整齐华丽的高髻,也在之后一系列动作中,逐渐失了原本的形状。 沈皇后望着她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面露不虞,抬手拉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将其从宋氏手中拽了出来,“宋贵妃!本宫自认处事公正,懂得兼听则明,从未有过偏听偏信的时候。你与本宫相处了近三十年,难道这点了解都没有吗?” “赶紧起来!到偏殿收拾一下。这一整天又哭又闹,把自己整得蓬头垢面的,像个什么样子!”沈皇后拧着眉,眼神中满是嫌弃。 “娘娘!那淑妃和这骗子的事……” 宋贵妃依言行至偏殿入口,在进屋的那一瞬,突然止住脚步,有些不甘心地扭头望向沈皇后。 沈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不耐地解释道:“既然他方才承认曾在宫中任过御医,自然是会留下记录的。身份有没有问题,一查便知。有本宫在这儿盯着呢,你赶紧去净面更衣,别瞎操心这些事了。” 语毕,她将目光移向门外,朝着候在外面的宫人叫到:“魏嬷嬷在吗?进来一下。” …… 这位跪在下首的老者,是二十多年前,为承庆宫众人看诊的路御医。而承庆宫主位——柔昭仪宋氏,还在闺中之时,便已经和这位路御医是旧识了。 当年路御医还没有在太医院任职,只是一普通乡野郎中,经营着一间不大的药铺。因他研制出一种用于润肤养颜的药膏,效果极佳,一传十,十传百,在当地也算渐渐打响了名号。 宋家大宅与路大夫的药铺,虽所处县城不同,但都属河内郡,相距不算太远。关于这润肤养颜膏的神奇,自然也就慢慢传到了宋家女眷们的耳中。听说有这等好物,本就意在皇家、爱重容貌的宋氏,急忙托人去购买。 一来二去,便与那研制出此方的药铺掌柜——路大夫相识了。 后来路大夫先是在宋氏的安排下,做了宋家的府医。待宋氏嫁予还是皇子的梁帝为庶妃时,又举家搬到了京城,在梁帝的帮助下入了太医院。等梁帝继位登基,宋氏也妻凭夫贵,成了承庆宫的柔昭仪时,已升至御医的路大夫,便专门负责承庆宫的请脉看诊之事。 宋氏尚在潜邸之时,梁帝意在大位,整日在外争权斗狠,已无余力管控内宅,王府内事便全权交托给正妃沈氏打理。 沈氏在府上大权在握,宋氏虽有梁帝暗中偏爱,但她既无强势母家,又无宫里贵人关照,在王府可以说是毫无自保能力,便一直表现的不争不抢、老实本分,缩在沈氏手下讨生活。 路大夫为宋氏预备的避孕药物,自打她嫁入王府,就从未断过。为的——不过是防止她在正妃之前有孕,招来沈氏的厌弃和王府其他女人的嫉恨。待梁帝登基为帝,后来的德妃和皇后沈氏也已于潜邸,先后为其诞下两位皇子,宋氏这才敢考虑怀孕之事。 淑妃朱氏获封入宫之时,柔昭仪宋氏其实便已诊出了喜脉。只不过梁帝特意交代了路御医,先将消息保密,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对外公布。 而“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有孕之时,便是最合适不过的时候了。 …… “照你这么说,贵妃当年的孕期,确实是对外谎报了。淑妃有孕的前两个月,宋氏她便已经怀了身孕?” 沈皇后接过身旁魏嬷嬷重新沏的茶,一面悠悠地品着,一面翻弄着桌上的卷宗,细细查看着。 这些卷宗是她方才吩咐身边下人,去内务府专门寻来的,里面记录了近几十年内,曾在太医院任职的所有太医们的情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物证 “回皇后娘娘的话,老朽所言句句属实。若是不信,娘娘甚至可以着人调来圣上登极之前,太医院的医案记录。” 在沈皇后略带不解的目光下,路大夫解释道:“贵妃娘娘当初为了日后行事方便,刚一嫁入王府,便求着圣上将老朽——这个原在宋家的府医,安排进了太医院做学徒。待老朽升任医士,得以独立为各位贵人看诊之时,圣上便特意到宫中运作,将老朽调入了王府当差。” 老人家腰背挺直地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一字一句细细说着,态度十分恭敬。 听路大夫这样讲,沈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确实是有这么个情况。以圣上在潜邸时的品阶,王府按制,是可以从太医院聘来三名御医以下级别的太医的。这其中具体人员的安排,都是由圣上亲自裁定的。” 说着,她侧过头,向立在身后,一身着玫瑰紫长袄,配蜜合色罗裙的老妇人问道:“魏嬷嬷,我记得当年负责咱们院儿的,是一位姓‘陈’的吏目。至于另外两位……似乎是医士?平日里他们至多隔着门,把府上女眷们的脉案递来给我,倒还真没怎么与他们接触过。” “你常在外走动,对于这位‘路医士’——有没有什么印象呀?” “娘娘,时间久远,老奴……也记不太清了。”听了主子的问话,那名打扮老气、模样板正严肃的老妇人,忙凑上前,恭敬回道:“咱们王府,虽从太医院调来了三位太医当值,但府上人员众多,前院儿还养了不少王爷的随从、门客,只三位大夫哪儿够呀,便又从外间聘了几位郎中来。” “这宫里派来的太医,与外聘的大夫们,都是归前院管的。人多事杂,又隔了这么多年,纵使找来当年王府的张大管家,恐怕——也说不出来个什么了。” 更何况,如若那路大夫所言非虚,说明圣上一直对同床共枕的发妻沈氏心怀防备,并不十分放心。堂堂王府,能在女主子眼皮子底下生出这些事,还刻意瞒了她二十余年,显然是经过了男主子的默认,甚至是示意。 前院儿那些管事,具是圣上的亲信,怎么可能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这么个梁帝眼中的“外人”呢? “倒是这么个理……”沈皇后明白了老仆话中的意有所指,眼底闪过一抹凄楚的酸意。 她用手捻着帕子,假意在额头上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汗水,在帕子放下的那一刻,便一下子又恢复了之前的端庄和威严。 正待沈皇后一手支着脑袋,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时,刚刚退到偏殿,重新梳妆的宋贵妃,已然收拾完毕,又回了来。 她顾不得再端着贵妃应有的仪态,几步便走到沈氏面前。 先是侧身,暗瞪了一眼立下首的淑妃和路大夫,随后,宋贵妃很是恭敬地朝皇后福了福身子,小心翼翼试探道:“皇后娘娘,这桩官司……审的怎么样了?淑妃和那骗子,没趁着臣妾不在,便又口出狂言,恶意污蔑臣妾吧?” 起身的时候,宋氏仔细地忖着沈皇后的神色,显然是想从中瞧出点儿什么。 沈皇后笑了笑,并未多言,只是努了努下巴,示意贵妃先坐下。 “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还没怎么细查呢。本宫也只是先找来宫中记档,核实一下这人证的身份。”说着,她用手点了点桌上摊开的卷宗,将其推至贵妃面前,道:“你来瞧瞧,这位老者说的身份信息,都能和宫里几十年前的记档对上,看来……淑妃这证人倒是没找错。” 宋贵妃侧过头,目光落在卷宗上,略扫了扫,面色平静地一边兀自点着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的描金镂花象牙折扇,假意扇了两下,眼中早已涌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二十多年前,本宫的承庆宫,是有一位‘路’姓御医当职。本宫当年生产之事,也是这位路御医亲自负责的。”她语调平缓地轻声说着,双眼却时不时转动一下,并未像看上去的那么安然。 “可那人……”宋贵妃说着,抬眸望了一眼立在下面,正含笑望着她的淑妃朱氏,心里一震,装作不经意地赶忙将视线移开,接着道:“最后因为圣上极力要保淑妃,已被圣上彻底封了口。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化作一捧黄土了,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沈皇后闻言,面上随即露出了怀疑之色,又扫了一眼那卷宗上的文字,朝着下方问道:“目前现有的证据,只能说明宫中确实有这么一位‘路御医’。可你拿什么来证明,你就是他呢?” 淑妃扭头,往跪在地上的路大夫身上看了一眼,而那路大夫,则翘了翘嘴角,面上笑意渐浓。 “回娘娘,老朽——就等着您问这句话呢。”说着,路大夫从身上掏出了一只锦袋,慎重地端在手心,双臂高高举起。 站在沈皇后身后的老妇人,朝着沈氏点了点头,大步走了过去,将锦袋接过。她先是拿在手中细细查验了一番,见上面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敢将其交到主子手中。 “这是……”沈氏将那边角都已经磨毛了的陈旧锦袋,轻轻打开,好奇地往里面瞄了一眼,待看清藏在其中的物件,双眼不禁猛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跪在下方的老者。 淑妃朱氏往前走了两步,裙摆一撩跪在了她面前:“皇后娘娘,请恕臣妾知情不报之罪!”说着,便将头叩了下去。 沈皇后没有理会跪在她面前,镇定自若的淑妃朱氏,也不在意身旁宋贵妃极力掩饰的如坐针毡的样子。她颤抖着双手,将锦袋中的东西轻轻倒入掌心,牙关紧咬,双唇不断颤抖着,眼眸中瞬间便闪烁着泪光。 “这是……这是我那小宝儿用过的东西,可……它不是随宝儿一起葬了吗?怎么……怎么会在你手上呢?” 沈皇后面上的哀思迅速散去,转眼间便勃然大怒起来。 她“噌”的一下站起身,怒极了一般,往淑妃朱氏身上踹去,大声喝道:“淑妃!你好大的胆子,为了扳倒贵妃,竟敢着人伪造二皇子的遗物!” 被踢倒在地的淑妃朱氏,摸了摸隐隐作痛的手臂,撑起身子又跪回了原处,直愣愣地望着沈皇后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您再仔细瞧瞧,这玉柄拨浪鼓,究竟是不是臣妾所伪造的?” …… 路大夫于太医院中升任医士,被调入王府当差的时候,正逢尚是王妃的沈氏早产生子。 沈氏因遭人算计,生产过程颇为凶险,最后虽有惊无险,母子均安,但母子二人的身子也因此而落下了些病痛。沈氏当时操心孩子尚且来不及呢,又怎么注意到府上新来的太医是谁。 王府按制,可聘一位太医院吏目及两名医士入府,其中吏目主要负责王爷、王妃及王府世子,并定期将这几位主子的脉案全部上报至太医院,至于王爷的其他子女、姬妾,则由比吏目略低一级的医士负责,平常脉案只用交予王妃过目即可。 当时王府后院,除王妃所在的正院外,其他侧室均分住于东、西两院儿。陈吏目负责正院,路大夫及另一位医士,便一个分管东偏院,一个分管西偏院儿。 而作为宋氏旧识的路大夫,自然最后被分到了宋氏所在的西院儿。 宋氏当初在王府,正是低头服小、装老实,为得到沈氏的庇护,鞍前马后表忠心的时候,每日雷打不动回跑去正院,骚扰沈氏。要么是炖了盅鸡汤,要么是新做了针线,一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忘不了为王府主母献上一份。 日子久了,沈氏对她也算是渐渐卸下了防备,时常将二皇子抱来,让她们这两个“同样”不得宠的天涯沦落人享受天伦。 从未生育过的宋氏,慢慢也从中寻摸出了些哄孩子的门道。沈氏忙着与那害她的侧妃争斗之时,便会将幼子交托给宋氏来看顾一阵。两人你来我往,配合默契,若不是宋氏本身藏着别的心思,倒真是一段妻妾和谐的佳话了。 二皇子尚在孩提之时,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喜欢听各种各样的响动。而拨浪鼓,便是他最喜爱不过的玩具了。 沈氏出身世家大族,所出皇孙又是王府的嫡长子,对着活泼可爱的儿子,沈氏的一腔柔情全献给了他,怎么疼爱都不够。各色玩具更是要多少,有多少。专门找来了宫里的内造处,为小儿子做了十几个各有特色、精巧别致的拨浪鼓来。 其中一方羊脂玉柄的拨浪鼓,手柄上的花纹更是沈氏亲自所绘、所雕,一笔一划间,母爱尽显。 宋氏知道这玉柄拨浪鼓的来历,每每在照顾二皇子时,都会有意将它拿出来,在二皇子面前逗弄。 小孩子渐渐也分辨出了这小鼓与其他玩具的不同之处,只要一看见它,一定会闹着抢来,紧紧抓在手里。若是谁要与他抢那玩具,也定是会哭闹个天昏地暗。 梁帝偶尔来正院看孩子的时候,总能见到二皇子摇着这支白玉手柄的拨浪鼓,自娱自乐。时间久了,便生出了几分好奇,而宋氏这时,则会十分凑趣儿地为梁帝讲解了这小鼓的特殊之处。 忆起沈氏这胎所来的不易之处,感慨沈氏对幼子的一片慈母之心,再加上宋氏还在一旁不断为着沈氏说话,梁帝与沈氏本冷淡的感情,渐渐也热络了不少…… 后来,梁帝继位,与已是当朝皇后的沈氏之间,虽没有多么热情炽烈的情感,但对她也算是颇为爱重。 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满朝上下对于这对天下间最尊贵的夫妻,也是赞誉有加。 直到——他们之间嫡出的二皇子,突然病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花粉 梁帝虽然将他的那颗真心,全部给予了青梅竹马的宋氏。但碍于当前形势,以及他们两人各自的身份,这位天之骄子,纵使身份再如何尊贵不凡、高高在上,依然不敢将他待宋氏的那份真情,显露出半分来——唯恐为心上之人,招来祸端。 至于宋氏,在梁宫中度过了整个童年时期的她,又怎会真的是那等天真、愚钝之人。 自然是明白,为何费尽心力,将她纳入王府的梁帝,在两人的关系名正言顺后,却不见对她有半点特殊,每月到她房内过夜的日子,也都是按照庶妃的位份所排;为何在侍寝之日,才与她互诉衷肠、交颈而眠的夫君,第二天却要与其他女人亲近,对她也总是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冷淡模样。 这其中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保护她罢了。 一旦他们之间的那份情感,让外人所得知,等待她的——绝不是什么众人的艳羡之色、恭维之声,而是一道实实在在的催命符。让她一下子,便成为了整个王府的众矢之的。 宋氏虽然在感情之事上,牢牢把控着梁帝,一颦一笑,皆牵动着他的心弦。 可经过了远图长虑,这位梁帝心尖儿上的宝贝,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的隐忍与蛰伏。 一面讨好当家主母沈氏,获得她的信任与同情,背靠着这位身份尊贵的沈王妃,在王府之中偏安一隅,不问世事;一面又要在梁帝面前,故意摆出一副通情达理,却时不时暗自伤怀的隐忍模样,让这个男人时刻牢记她的懂事和牺牲,对此而心怀愧疚。 沈氏初嫁入王府之时,梁帝身边,除了最早纳进门儿来的庶妃宋氏外,还有一位出身与沈氏不相上下,容貌却远在众佳丽之上的侧妃娘娘。 身为正妻的沈王妃,虽因着正妃身份,面上总摆出一副谦和、大度的贤良模样来。但对于丈夫的其他女人,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做到真心接纳,对这些人始终怀有敌对之意、戒备之心。 宋氏虽是梁帝的第一个女人,名分上有些特殊。可沈王妃在将王府女眷略微摸底之后,便很快把她移出了敌对的名单。觉得这位宋庶妃——不过是个与她同病相怜的“可怜人”罢了,对她完全厌恶不起来。 尤其是将她与那位赶在沈氏前脚入府的侧妃相比,一个父亲是五品小官,娘家式微,另一个则是侯府之女,出身与正妃相比也毫不逊色;一个小家碧玉,容貌至多清秀婉约,另一个却有着绝代之色,倾城之姿,上佳的容貌即使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之中,也是排得上号的;一个性子老实温顺,不争不抢,对待沈王妃进退有度、恭敬懂礼,另一个却行事张扬高调,更是仗着男主人的偏爱,虽为妾室,却偏要在气势上隐隐压正室一头。 两相对比之下,沈氏自然很快便忽略掉了安分平庸的宋氏,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盯在了那位狐媚嚣张的侧妃身上。 那侧妃虽是梁帝为保护宋氏,有意被立出来的靶子,并未得到他的半分真心,但在明面儿上,她却占尽了丈夫的宠爱。沈氏虽然不甚得宠,与丈夫相敬如“冰”,可她却是梁帝名正言顺的原配发妻,掌管整个王府的内务,是真正有资格与他生同衾,死同穴之人。 宋氏一面日日独守空闺,眼睁睁看着枕边人,对那侧妃千娇百宠,一面还要在王妃面前低头服小,殷勤又周道地伺候着丈夫明媒正娶的妻子。 除了梁帝那颗看不见也摸不到的真心外,她是半点面儿上的实惠也未得到,这对于“见过世面”的宋氏来说,着实是憋屈的不行。 初时,她还能不断安慰自己,今日的这些心酸、哑忍,不过是为了能让夫君无后顾之忧,专心政事。待日后大业已定,梁帝最终坐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时,自己这个一国之君的心爱之人,也终能苦尽甘来,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些——曾经让她夜夜难过落泪之人。 然而看着侧妃与沈王妃,一个张扬明媚、宠爱在身,一个占着正统、大权在握,自己却一无所有。一抹不平与嫉妒交织的复杂情绪,也在不知不觉中,于宋氏的内心生根发芽。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滋长、蔓延了起来…… …… “你是说……本宫的二皇子,当年根本不是因早产体弱,意外病逝的。而是……遭奸人所害?” 沈皇后细细抚摸着白玉手柄上,自己亲自绘制、雕刻的松鹤延年纹样,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颗砸在裙裳之上,“这害人之物——就是这只……本宫亲自制作的拨浪鼓?” “不会的,不会的!”沈氏步履凌乱,往后急退了两步,随后似失了力一般,一下子瘫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她一面不敢相信地不断摇着头,胸口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一面通红着双眼,嘴里喃喃自语道:“这只小鼓,是本宫亲手绘了图样,特意着内造处为宝儿所做的。整个过程,本宫都在旁边不错眼地盯着,怎么可能……会出问题呢?”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会亲手害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呢?! 淑妃朱氏跪在沈皇后面前,看着她那副时而捶胸顿足,时而又痛哭流涕的疯癫模样,垂眸微叹了口气。 她膝行着往前凑了凑,认真地注视着沈氏湿红的眸子,轻声道:“娘娘,臣妾知道这事儿……是有些让人难以置信,涉及到的某些问题,更是让人一时无法接受。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臣妾才瞒着圣上和娘娘,自己着人先去调查了……” 当年梁帝登基,沈皇后借着这只拨浪鼓,与丈夫的关系,终是恢复了和睦。 那位曾害她早产的侧妃,虽因育有皇长子,最终被封为了仅次于皇后之位的四妃之一。但贵、淑、贤、德——四位正一品皇妃,一向是以贵妃为尊,德妃最末。梁帝在晋封皇长子之母为“德妃”时,紧接着便将另一位未曾生育,进府时间也最晚的侧妃,直接放到了“贤妃”的位子上。让她在位份上,稳稳压德妃一头。 这般做法,显然是有意压制并警告德妃,并未给这位皇长子生母留太多的脸面,免得她又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于后宫之中再生风浪。 沈皇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觉得自己的中宫皇后之位,总算是坐稳当了。一时间,整个人也跟着神清气爽、满面春风起来。 渐渐地,便将目光放到了那些在她势弱之时,依然忠心耿耿,追随于她的人身上。要仗着皇后之尊,好好为自己阵营中的人,谋得福利。 这其中——就包括了在沈氏复宠之事上,没少为她费心谋划的宋庶妃。 梁帝尚在潜邸之时,上了玉碟的妻妾一共有九人。其中,正妃沈氏已尊为皇后,两位侧妃也分别封为四妃之一的贤妃和德妃。至于剩下的六位庶妃,本来他是打算依照这六人的出身家世和宠爱程度,在从一品、正二品和从二品的位子上,分别选两人放上去。 而在这当中,两位年老色衰又家世不显的庶妃,哪怕仅被封为从二品的“贵嫔”,也算是梁帝念着旧情,抬举她们了。 这册封诏书,其实早就依照梁帝的意思拟好了,只差最后一道御印。可随着沈皇后前去紫宸殿探望梁帝,一个不小心地将一杯清茶打翻在桌面上,那封诏书便再也没机会亮出来了…… 最终,在皇后娘娘的反复劝诫下,六位庶妃无一例外,全部被放到了正二品九嫔的位子上。而宋氏——这个众人皆知的皇后亲信,不但因为伺候梁帝时间最久,被封作了九嫔之首的“昭仪”。满宫新晋嫔妃中,更是只有她得了一个“柔”字做封号。 一时之间,也算是风头无二了。 要知道,梁帝一开始打算给她的位份——可是庶妃之中,封位最低的贵嫔呀! 宫人们不过稍加打听,便明白了这位新晋的柔昭仪,之所以能翻身,全都仰仗了她与沈皇后亲密的关系。 自打沈氏嫁予梁帝为妻后,身为妾氏的宋氏,便多少年如一日,不曾间断地尽心伺候、服侍着这位当家主母。而沈氏也念在她安分懂事的份上,待宋氏比旁人多了几分真心,投桃报李,将她纳入自己阵营的同时,顺便给予了她不少的好处。 就连本身对宋氏不甚“喜爱”的梁帝,也最终在皇后娘娘的“劝说”下,时不时便会到柔昭仪的承庆宫中坐坐。 大家从而愈发地明白了,这位中宫皇后,在梁帝面前的“分量”——究竟几何。 本来对于新皇的后宫,还想持观望态度的逢迎之辈们,见此情形,一个个全都跑到了沈皇后面前表忠心,对于凤宜宫中的大小事务,也是一个比一个的上心。 柔昭仪虽成了这梁宫之中,地位第五尊贵的女人(第一是太后张氏),但她却并未因身份的改变而沾沾自喜、忘乎所以。在沈皇后面前依然谦卑而恭顺,每日早早便候在了凤宜宫,伺候女主子梳洗、用膳,待皇后忙于宫务之时,便会陪着二皇子下去玩耍…… “这……这是?”沈皇后按照淑妃朱氏的话,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拨浪鼓。曾经日日都会响彻在凤宜宫内殿的鼓声,消失了二十多年,终于再次地出现。 随着两颗白玉坠子,一下下地敲击在羊皮制的鼓面上时,一抹若有似无的烟雾,也随之在鼓面之上,缓缓浮散开来。 “怎么会这样?!” 沈皇后一下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可思议地盯着那明明无比熟悉,却又在此时显得很是陌生的拨浪鼓。 “当年这鼓刚刚制得之时,本宫可是亲自验过的,根本就不会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皇后猛地下了座位,半蹲在淑妃面前,双手死死抓着她的胳膊,瞪着双眼,厉声问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就是它害了我的宝儿吗?!” 感受着手臂上的刺痛,淑妃朱氏微皱了皱眉。趁着沈氏歇斯底里之后,双眼放空、整个人怔愣出神的间隙,她不着痕迹地暗暗施力,挣了一下,终是摆脱了沈皇后的“魔爪”。 朱氏一面扶着沈皇后,缓缓起身,一面拿过她手中的拨浪鼓,引着沈氏往窗户边走去,“皇后娘娘,您来瞧瞧这个……”淑妃朱氏说着,将那小鼓对着窗外的艳阳,举了起来。 薄薄一层小羊皮,在阳光的透射下,也随即映出了藏在其中的秘密。 “这鼓面之上,让人用特殊工艺,糊了薄薄一层磨成细末的花粉。经过小球的敲击,上面的细粉也随之松动,再随着鼓面的不断震动而弹起、四散开来。透着强光,已经能看出这羊皮鼓面,颜色上的不均和斑驳了。” 因着皮质鼓面本就粗糙,与花粉的颜色又十分接近,再加上这种上粉手法之独特,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其中的问题。 若不是过了二十多年,原本紧紧扒在皮面上的粉质,也随着岁月松散了下来。敲击之后,大量粉末被弹起,让人肉眼便能觉察出不对劲儿。否则,又有谁能猜到,一只由沈皇后亲自监制,从未离开过凤宜宫的拨浪鼓,竟会叫人做了这般手脚。 “花粉?这粉末……竟会是花粉!” 听了淑妃的解释,沈皇后一把将那拨浪鼓夺了过来,死死攥在手里。骨节因用力,竟比那无瑕的玉质手柄,还要显得煞白几分。 似是不相信淑妃所言,沈氏用涂了海棠红蔻丹的指甲,在鼓面上一下下地刮着,不一会儿功夫,一层微白泛黄的细末便散落在她玄色的裙摆上。 “宋氏!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浅色粉末在深色布料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扎眼。沈皇后心头火起,直接将那只拨浪鼓,狠狠砸在宋贵妃的脑袋上,“圣上当年继位之时,本宫也因刚刚接管宫务,终日繁忙,无力陪宝儿玩耍。出于对你的看重和信任,这才放心地将二皇子托付于你。” “可你——就是这样回报本宫的吗?!” 沈氏在孕中本就没有养好,后来又遭奸人所害,早产生子。二皇子自打出生起,身子便不如其他孩子健壮,梁帝与沈氏也不知寻了多少奇珍灵药为他补身。 虽然在宫中御医与沈氏的精心照料下,二皇子的身子,终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也能时常到外面晒晒太阳,撒欢儿了。但落下的哮症,却让他永远无法像寻常孩子一样,肆意地疯玩乱跑。 因着二皇子的身子,沈氏院儿中的扫洒之事,一向比其他院子的更精细,一点儿浮尘都不能有。衣服、被褥之类的也是洗了又洗,掸地干干净净了才能拿到屋里。院子里的花儿,刚结了花苞就被掐掉,至于杨树、柳树这些容易飘絮的树木,也一早就被移栽去了别处。 唯恐二皇子的哮症,因为粉尘浮末而诱发加重。 猝不及防被坚硬的鼓身所砸中,宋贵妃的额角一下子便肿了起来。可她仿若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青着一张脸,目光呆滞地瘫坐在椅子上,腰背早已垮下。任沈皇后在她面前如何怒喝咆哮,她都半点反应也没有。 见宋氏这般,淑妃朱氏与跪在一旁的路大夫相视一望。随后,一人安抚着盛怒的沈皇后,一个将当年之事,在几人面前娓娓道来…… 宋氏离宫后,便回到了宋家。 因机缘识得了医术了得,又颇有上进之心的路大夫。还跟着他学了不少做润肤膏霜、胭脂水粉的法子,专注于保养和装扮。只等着梁帝如约娶她入门时,能凭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和焕然一新的姿容,在他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待宋氏真的成为了梁帝的女人时,她也确实得偿所愿,牢牢占据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处。 可身为皇子的梁帝,胸怀青云之志,又怎会整日痴缠于儿女之事上。宋氏虽是唯一能牵起他内心一抹悸动之人,但若要与他的宏图大业相比,却依然不及其万一。 宋氏自然明白,两人的身份差距颇大,梁帝如果志在大位,便绝不会娶她这么一个五品小官之女为妻。哪怕庶妃之位,也是她借着与嘉平公主的情分,才勉强攀了下来的。 但宋氏始终坚信,既然她能从一五品小官之女,一跃跨入王府后院,又如何不能从王爷庶妃,一下子跳到更高的位子上呢? 然而。宋氏苦等数载,终于等到了梁帝登基称帝的日子。她却并未像一开始所以为的那样,青云直上,将曾经欺负过她的人狠狠踩在脚下。别说皇后、贵妃之位了,就连一个小小的昭仪位份,也是在沈皇后的一番筹谋下,才为她争来的。 她忍气吞声、低头服小,连孩子都不敢要,等的——可不是这些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毒蛇 其实……宋氏心里也明白,沈氏乃高门贵女,出身门阀世家,背景雄厚,又是先皇亲自册封的皇子正妃,占着正统。别说她已为梁帝诞下了嫡子,就算是一无所出,这正妻之位——她也坐得稳稳当当,无人可撼动其分毫。 除非沈家犯了谋逆重罪,或是沈氏早早离世。否则,任凭梁帝再如何偏爱宋氏,那顶独属于皇后的九龙九凤冠,他也不可能为搏美人一笑,而借口从发妻手中收走,转赠给心上人。 后宫之事——不仅仅是帝王的家事,更是国事! 这其中的道理,幼时便进宫做伴读的宋氏,自然比谁都明白。 哪怕梁帝已经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许多事情,也不是他想做便能做得了的。为了规矩体统,为了祖宗礼法,更为了他皇位的稳固,和前朝后宫无人可置喙,梁帝不敢,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乱来。 除了私下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宋氏——“再等等,就快熬过去了”外。年少时期,那些听起来让人心潮激荡的承诺,早已如烟花一般,当时绚烂夺目,但不过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虽说梁帝迫于形势,无法如曾经许诺的那般,与宋氏并肩而立,共享锦绣江山。但他对宋氏的保护,却是密不透风、算无遗漏,真的做得很好了。甚至不惜为了她,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女人拖入局中,算计原配发妻,更置其他亲生骨血的安危于不顾。 宋氏也正是看出了他的这一点,才从一开始的龟缩不动,逐渐开始了小打小闹的试探。 无论她耍了什么心机手段,梁帝看在眼里,却都选择视而不见,从未插手制止过。日积月累下来,宋氏的胆子被纵的越来越大,心思也越来越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手上沾满了罪孽的鲜血。 不过,宋氏却对她所做过的诸多恶事,毫无愧意,十分理直气壮。 若不是丈夫顾忌太多,失信于她,无法痛快地给她想要的权势和地位。她又怎会铤而走险,自己亲自下场去争取呢? 反正无论她将事情闹得有多大、多严重,梁帝都会默默地在一旁帮着她打掩护、描补,替她把尾巴收拾干净,不留一点把柄下来。 从她当年在王府,因正妃、侧妃先后有孕,一时嫉妒心起,便暗中挑唆侧妃冲撞沈王妃,如愿让她们两败俱伤的那件事情上,宋氏便看出来了,梁帝对她用情至深,甚至深到了——可以无视子嗣的地步……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梁帝当年的承诺,一点点实现罢了。 若要名正言顺地与心上人并肩而立,就得成为他的妻子。而宋氏的心上人,正是大梁国君,他的妻子——便是大梁的皇后。 宋氏如果想坐上那独一无二的位子,就得先让已经坐了上去的沈皇后,将那位子腾出来。可在众目睽睽之下,除去一位家世显赫、大权在握的一国之后,又谈何容易呢。 不说沈氏这么多年来管家理事、交际应酬,面面俱到,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就说她本身正值盛年,才貌双全,素有贤名,背景雄厚、硬气,这地位亦如磐石般坚硬稳固。哪能是宋氏一个小小昭仪,说取而代之,便能取代得了呢? 然而,纵使厉害如沈氏,也不是说就毫无破绽。 人们只知道讲“为母则刚”,却忽略了还有一句话,叫作“为母则弱”呀。沈皇后最明显的软肋,不就是她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儿子——二皇子吗? 其实,早在宋氏对侧妃与沈王妃下手之时,她内心的恶念,便已经慢慢苏醒了。 之所以对二皇子那般上心,除了一开始是因在他早产体弱之事上,心虚理亏,想为他做些什么,以图心安外。越往后,便越是掺了别的心思。 一则是为了取信于沈王妃,让她对自己越来越信任,越来越不设防,日后若有别的事情,她行事也能更便(bian)宜一些;二则便是为了接近、熟悉二皇子,待她有了亲骨肉,就能借着这层关系,让两个孩子玩在一处,借着凤宜宫的势头来捧自己的孩子。 不过,宋氏自己的孩子还没盼来,她除去二皇子的欲望,却随着之后身份的转变,愈来愈浓烈了。 沈氏不但身子康健、精力充沛,更是聪明自知、行事周到。牢牢地占着皇后之位,除非意外,这辈子她都不可能从那后位上离开。 让她因犯错被废——难! 让她意外离世,腾出后位——更是难上加难! 可如果……将目光放在毫无自保能力的二皇子身上呢? 要是他出了事,那对沈皇后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不仅痛失唯一的亲骨肉,同时,还失了自己日后最大的仰仗,在这双重打击之下,沈氏会不会因此而失智疯癫、一蹶不振呢? 自梁帝登基,宋氏便已不再是当初潜邸时,那个虽暗藏心机,但却依头顺尾,隐忍耐心的小小庶妃了。在梁帝的纵容,及各种欲望的驱使下,她的内心扭曲的不成样子——放肆而癫狂。这害人的念头刚一生出来,宋氏便已开始思索其中的可行方法了。 二皇子早产体弱,虽后来将养得当,已与同龄人看不出明显的差别。但他自身的哮症,却是凤宜宫众人悬在心口的一根弦,时刻警惕着。 宋氏此时在沈皇后面前,一点恶念都不曾露出来过,很是得她的信任。又因她这么多年无子无“宠”,“忠”于皇后,对二皇子也是“视若己出”,十分上心,每日与二皇子相处的时间,反而是柔昭仪——这个庶母更多一些。就连那些乳母、嬷嬷都及不上她,更何况是宫务繁重的沈皇后呢? 对于二皇子身子的细况,宋氏甚至比那些请平安脉的御医,都要更清楚一些。 刚好二皇子这几日有些贪玩,未曾好好休息,身子疲惫又困倦。她便卡准时机,在照顾孩子的间隙,趁着入净房方便,身边无人之时,果断、利落地将“顺手”置于袖中的拨浪鼓掏出,在鼓面之上加了一层隐匿而致命的“料”。 待二皇子玩闹累了,哈欠连连时,宋氏便如往常一般,将孩子带到内殿小憩。一面摇晃着那加了料的拨浪鼓,哄着二皇子入睡,一面脑子里,不断演练着待会儿要实行的计划。 至于那些经过特殊处理的花粉,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让二皇子一点点吸入了鼻腔…… 当年二皇子哮症发作之时,本就在睡梦之中。而他发病的症状,又只有胸闷、喘息,并没有其他大的动静。再后来沈皇后招宋氏去前殿帮忙,临走之前,她有意为孩子“掖了掖”被子。 这才导致二皇子哮症突发、情况凶险,殿内候着的仆从却无一人察觉。 直到宋氏回来,看到孩子小脸儿憋得青紫,脑门儿上满是汗水,怎么摇都醒不过来时,身边下人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急急忙忙去唤了太医来。 经过了太医院众人,整整三个日夜的竭尽全力,二皇子的性命,最终还是没有抢救下来。纵使身份尊贵,高床软枕、绣褥锦被,那小小的身子,还是在凤宜宫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皇后哀恸,梁帝震怒,凤宜宫中哀嚎一片。 所有当天伺候了二皇子的宫人,都因为这件事被沈皇后下令杖毙,为幼子陪葬。然而哪怕这些奴才为他们的疏忽大意,付出了生命做代价,曾经活泼懂事,因父母疼爱,连大名都没来得及起的二皇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与二皇子“感情颇深”的柔昭仪,更是当场便哭昏了过去。回去就因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身子也时好时坏,过了小半年才断了汤药。 二皇子夭亡,梁帝膝下便只剩大皇子——这么唯一一根独苗儿了。本在子嗣之事上,就不如其他宗室皇亲的梁帝,现下看起来更是难堪。遂皇后与百官一道上表,恳请圣上早日将选秀之事提上议程,充盈后宫,为大梁皇室开枝散叶。 这便有了梁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选秀。 日后那位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现在还只是一无父无母、被族叔所收养的朱家旁支女。在她为了至亲姐妹,递上自己的名帖,换上秀女装扮,毅然跨入梁宫宫门时,大病初愈的柔昭仪也在此刻悄悄有了身孕…… …… 路大夫将那尘封多年的往事,抽丝剥茧,一点点摊开来讲。除了有意隐去梁帝在其中的动作外,关于宋贵妃所做的那一桩桩不为人知的恶事,他是分毫未隐瞒,完完整整,全都交代了个遍。 “宋氏!本宫自认待你不薄,宝儿对你甚至比对本宫这个亲娘还要亲近。你怎能忍心害死日日唤你‘柔姨母’的宝儿呀?!” 沈皇后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妆容全花,发髻凌乱,在一番痛哭厮打之后,力竭瘫倒在一旁。她既后悔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给了宋贵妃暗害二皇子的机会,同时,又憎恨宋氏心机深沉、用心险恶,竟连朝夕相伴的稚儿也不放过。 望着沈皇后那通红、憎恶的眸子,宋贵妃满头青丝虽如乱麻一般,挂在头上,但她依然腰背笔直地端坐在玫瑰椅上,大梁贵妃的架势不减分毫。她翘了翘嘴角,冷笑了一声,随后一面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缎手帕,一面慢条斯理地擦拭起面上,方才抓挠出的血痕。 “忍心?呵——当然忍心!”宋贵妃挑了挑眉,露出了一副轻蔑的神情。 “那短命小鬼若是不死,本宫的锦儿……又如何有今日的锦绣前程呢?既然他挡了我孩儿的路,本宫不过是把他除去罢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听着宋贵妃轻描淡写的语气,对二皇子的死毫无愧疚之心,沈皇后胸口一梗,喘着粗气,心头火烧火燎的感觉,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了下来,“那时候你还没有身孕呢!为了一个影儿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孩子,你就来害本宫的心头肉!” “皇后娘娘,您消消气,为了宋氏这样自私冷血之人,再气坏了身子,实在是不值当。圣上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这宫里您就是主心骨。臣妾和其他姐妹们,还等着您来为我们主持公道呢!”淑妃朱氏跪坐在沈皇后身后,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强撑着沈皇后因为力竭,瘫软无力的身子。 她伸出右手,轻抚着沈皇后剧烈起伏的胸口,帮她不断地顺着气。 面上虽满是关怀和担忧,心里却不禁冷笑了起来。 哼!若不是沈皇后知道了当年二皇子夭折之事,是宋氏一手谋划的,因着杀子之仇的关系,这才态度坚决的要除掉宋氏。 否则,就沈皇后那精明圆滑,力求万无一失,只要最大利益的性子,哪怕自己将宋氏当年嫁祸之事的证据,完完全全放在沈氏面前,她也依然会在心中不断计算着得失,继续在她与宋氏之间摇摆不定。 “皇后娘娘,别看这宋氏一副老实文弱的样子,其实就是一只藏在草丛中的毒蛇,心思狠毒冷酷。别说是旁人的孩子了,就连她自己的亲骨肉,都会为了利益,不惜以身犯险呢……” 当年二皇子病危之时,路大夫也曾去看诊过,自然知道二皇子这是哮症发作。 当时正值深秋,根本见不到花粉、柳絮,凤宜宫上下又对这种事十分注意,里里外外,打扫的纤尘不染,任太医们再如何苦思冥想,依然找不出二皇子发病的原因。只能归咎于他前几日玩闹到夜深,身子一时太过困乏,这才将旧病激了起来。 不过路大夫在前去为二皇子擦身之时,却从中发现了端倪——二皇子呛出的鼻腔分泌物中,竟混了极微量的超细粉末。 而那些细末,正是今年开春,柔昭仪为了制香粉,特意问他要过的桃花花粉。能将花粉研磨的这么细腻,这是用了他自创的工具和手法。整个大梁皇宫,除了他和在承庆宫做宫女的小妹平澜外,便只有柔昭仪会这门绝活了。 果然,待事情平息,他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找到平澜,问起这件事时。平澜便将这只她偷偷藏下的拨浪鼓拿来给他,将她无意间发现的有关柔昭仪的另一张面孔,完完全全告诉给了兄长。 知道了贵人的那些秘密,这兄妹二人俱是惊惧交加。实在是不敢相信看起来老实淡然,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柔昭仪,皮囊之下,竟会有如此癫狂和阴毒的一面。 深知其中凶险的二人,也开始琢磨起了彼此的退路来…… “当年圣上选秀之时,宋氏就已经怀上了三皇子,也不知她当初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哄得圣上与她一道胡闹,将这事儿瞒得密不透风。”淑妃朱氏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转头在沈贵妃面上剜了一眼。 “等后来臣妾有幸怀了身孕,这宋氏便将她的孕期,足足短了三个月,报了出来。当时负责承庆宫脉案的御医,正是路大夫。”说着,朱氏便往身后路大夫那儿望去。 路大夫会意地点了点头,眼底微微一暗,不卑不亢地继续道:“当年选秀结束不过一个月,贵妃娘娘便诊出喜脉了。不过当时二皇子殿下刚过世不满一年,贵妃娘娘怕惹得皇后娘娘不高兴,便央着老朽将这事儿瞒了下来。” “老朽特意问过圣上的意思,这才做了此等荒唐事。如若娘娘仔细查验当年的医案,应该还能找到一、两处修改的痕迹。” 沈皇后愣愣地靠着淑妃,坐在地上。目光呆滞,面色惨然,几大厚本陈年医案就放在离她不到二尺距离的桌子上,可看皇后那样子,显然也是没什么精力再去查对了。 淑妃朱氏还要支撑着沈皇后,一时半刻自己也走不开。 便朝着正安安静静立在大厅角落,双眼却对着宋贵妃怒目而视的魏嬷嬷,道:“魏嬷嬷,娘娘这儿暂时离不得我。烦请嬷嬷将元年的太医院医案寻出来,交予我和皇后娘娘查验。” 角落中的婆子低头应了一声,随后按照吩咐,将淑妃要的东西寻了来。待她行至两位主子身前时,余光不禁扫到宋贵妃身上,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嗯,果然如路大夫所言。当时的医案上,是有删改的痕迹。”淑妃朱氏一面翻动着手中的医案,一面将问题寻出来,指给沈皇后看。说着,她抬眼望向一言不发的宋贵妃,语气中带着讽刺:“贵妃姐姐,你可真是好胆识呢。为了将我除去,竟然连自己腹中骨肉的安危都不顾了……” “可惜——您是害人终害己,自食恶果。不仅没能如愿,将我这最是得圣上‘疼爱’的‘宠’妃除去,还连累自己身子受了损害,这辈子也就只能守着三皇子,这一棵独苗苗儿过日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催产 淑妃本名朱明璇,虽出身簪缨世家——汝州朱氏,但却是旁支孤女,又没有在朝为官的叔伯兄弟撑腰,身份在秀女之中算不得多好。 她自幼父母双亡,亦没有兄弟撑门面,家中屋舍、田产、商铺早已被族中收回,一丝恒产也无。 幸而朱氏宗族重视子孙教育,亦不会对失怙子弟弃之不顾,族里专门开办了义学。朱明璇丧了双亲之后,便与朱家其他失恃失怙的孤儿,一同进了族学受教。 义学中的几位先生,均是朱家族人,个个进士出身,满腹才学。只不过为人有些孤傲、刻板,失了圆滑,又不耐官场钻营、投机之风,这才弃官回乡,在朱家族学中当了一名教书先生。 其中有一位族叔,与朱明璇的父亲是同一支下来的堂兄弟,幼时还受过其帮扶。见绝了户的兄长,竟还留下了一幼女,便与族长商议,将朱明璇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带回家中,与自家小女儿放到一处教养。 后来梁帝继位,大封六宫,妃嫔的位份之中却多有空缺,皇嗣也只有大皇子这一根独苗儿。为绵延血脉、开枝散叶,便着礼部准备选秀事宜,以充盈后宫。 汝州朱氏作为世家大族,这选秀之事,自然跳不过他家的姑娘。 可族长唯一的女儿,已在今年年初刚刚说了亲,剩下嫡房的几家又没有适龄的闺女。即便从旁支远亲中挑几个明理聪慧,又模样秀丽的姑娘充作嫡支女儿,递了名帖上去,宫里太后娘娘也不会把过高的位份,给了这些个“假凤凰”。 自家姑娘无缘入宫一搏,服侍圣上。至于其他符合条件的朱家女,一则她们毕竟隔了一房,关系本就不甚亲近,二则身份不高,没多大可能荣登高位,为家族谋利。朱氏掌了实权的嫡系一脉,便对此事不甚上心,只是让各房将家里合了条件的女儿,自行报了名帖上去。 朱氏其他几支自然明白,若无家族鼎力相助,想在大选之中获封高位又谈何容易。纵使有幸入选,以自家姑娘的身份,不过封个贵人、美人,这辈子便也到了头了,最后不过一个孤老深宫的结局。 只要是疼爱姑娘的人家,哪个愿意去趟这浑水。一时之间,朱家姑娘定亲的便一下多了十几人。 待朱家族长收到消息时,族中原有近二十个适龄的女儿,现在竟只剩下三、四人尚未定亲。都是为人父母的,族长自然也明白旁支这番动作,不过是不愿让自家女儿去宫中做炮灰。可若是这次选秀,本与大梁皇室代代联姻的汝州朱氏,却一个秀女都没有,难保圣上不会对朱家有什么想法。 出于大局为重的考量,朱家族长顾不得再为区区几个小姑娘劳神,急急忙忙派人下去,将剩下的几个朱氏女的名帖,全都收了上来,并命令那几家——不许再私自给家中的女儿定亲。 收养朱明璇的那位族叔,整日与书本、笔墨打交道,对外间之事,一向不怎么有兴趣。等周围几户人家全都匆匆忙忙,将未嫁女儿的亲事定了。他这才后知后觉,赶紧去给家中的两个女儿张罗女婿。 可惜,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尚未寻到合适的人家,族长派来的人,便已登上了他家的大门…… 汝州朱家,最后确定参与选秀的旁支姑娘,一共有三位。而这三位姑娘中,又有两人在初选之时,便因行止不雅被刷了下去。 有幸进入最后一道殿选的,是为了养父一家,曾在朱大族长面前哭求,为养父亲女争取来了自由身,自己则毅然进入深宫,决心拼出一条出路的朱家旁支女——朱明璇。 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只担了虚名,实际既无财帛傍身,又无权势撑腰的朱家“贵”女,最后竟在殿选之上,直接入了圣上的眼。让他不顾太后娘娘的不悦,和皇后沈氏的劝阻,决意将她册封为四妃之中,排在第二位的“淑妃”。 位份甚至越过了另两位出身权贵,由先帝亲自册婚的潜邸侧妃——贤妃和德妃。 其他人许是不明白,只当是那位新晋的淑妃娘娘姿容娇艳姝丽,性子又活泼可人,比后宫其他贵女出身的妃嫔,更讨圣上的喜爱。 可悄悄躲在承庆宫养胎的柔昭仪宋氏,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位梁帝的新“宠”,可是她与梁帝共同选出来的。 目的——就是让她继德妃之后,成为这后宫中,一只新的挡箭牌、烟|雾|弹。 表面上,这淑妃好似风光无限,盛宠不断,圣上对她很是偏爱,实际则是为了纵的她忘乎所以,肆意生事,将后宫之中的水再度搅浑,顺便把其他宫妃嫉恨的目光,也吸引到她一个人身上。这样梁帝的心尖肉——柔昭仪,便能安安稳稳躲在后方,远离后宫纷争,坐收渔翁之利。 淑妃承宠不过三月有余,便诊出了喜脉。这也是梁帝继位后的第一件喜事,太后娘娘显然也没有料到,这淑妃竟还是个有福之人,这么快便传出了喜事。对她最初的不喜,也因此而消退了几分。 对于柔昭仪和梁帝来讲,这件事——其实早就在他们二人的预料之中了。 早在朱氏初次承宠之时,梁帝便已吩咐了太医院,让专精妇科的御医,每日为祥宁宫,预备适合淑妃所用的养身滋补汤药。之后一连三个月,他又有一半时间,是在祥宁宫与淑妃一道安寝的。内调外养,加上承宠不断,怀有身孕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待淑妃喜脉刚刚爆出没多久,满宫女眷尚赤着眼睛,嫉恨不已地盯着祥宁宫。柔昭仪便趁此时机,在承庆宫小花园散步的时候,一个不慎“昏 ”了过去。宫人们见此,赶忙传了太医来诊脉…… 当日,承庆宫主位——柔昭仪有孕的消息,便也随之传了出来。 虽这两件孕事,前后相距不过半月,有孕的又都是高位嫔妃,但满宫女眷对这二人私下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 对着淑妃朱氏,那些人背地里是又妒又恨,诅咒不断,怒骂连连。只觉得朱氏这狐媚女人,空有一张艳丽的面孔,无才无德,行事又张扬跋扈,根本没资格刚一入宫,就越过其他潜邸旧人,独占高位。更没有资格为圣上孕育子嗣。 至于柔昭仪有孕之事,她们对此倒是十分淡定、平和。除了叹一声“好运气”外,至多羡慕宋氏总算是熬出头了,日后也算有了着落,一点儿嫉妒之心都没有生出来。 就连刚失了二皇子,对诸事不甚上心的沈皇后,在听到了承庆宫的喜事时,都强打起精神,对着给柔昭仪诊脉的路御医问东问西,赏赐也源源不断的流入到承庆宫,显然是对宋氏这胎十分的看重。 因为当时隐瞒了孕事,孕期也足足少报了三个月,柔昭仪的肚子,实际上已经大的藏不住了。未免招人怀疑,她在孕事刚宣布没多久,便以“体虚体弱、胎位不稳”为由,在承庆宫中闭门不出,专心养胎。 待淑妃朱氏已有八个月身孕,而柔昭仪再过半月就该生产了,在承庆宫中一连窝了好几个月的宋氏,终于带着宫人,往御花园走去…… ……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肚子怨气也发泄了出来。看着宋氏双颊红肿,嘴角带着血丝,趴在地上的狼狈样子,沈皇后终于恢复了理智,面上表情渐渐柔和了下来。一旁的淑妃和魏嬷嬷见此,赶忙将她搀了起来,扶到主位坐定。 淑妃朱氏一面给魏嬷嬷打下手,帮皇后重新梳头、上妆,一面将当年之事,细细说着。 “臣妾知道自己刚入宫的那会儿,规矩还学的不太全,对待众位姐妹显得有些嚣张、无礼。可臣妾至多是嘴上厉害些,从未动过什么坏心思,更别说是害人、伤人了。” 将金累丝的嵌红宝凤簪,插在沈皇后发间,淑妃朱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一眼,见她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才理了理凤嘴上衔着的珍珠流苏,继续说道:“那日太阳正好,外面温度也不冷不热,微风习习。臣妾便如往常一般,带着宫人到御花园中活动活动腿脚,晒晒太阳。” “这刚行至荷花池,正坐在岸边儿的石头上,往池子里洒着鱼食儿呢。谁知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昭仪,竟突然直愣愣地跑到本宫面前找事儿。” 听她这么说,沈皇后原本微眯的眼睛张开,斜睨了淑妃一眼。 淑妃朱氏察觉到那带着审视的目光,心里一突,赶忙红着脸,讪笑地改口道:“当时在御花园,我一个人自娱自乐地喂着鱼,根本不想让人打扰。其他宫妃远远望见了,也都识相地躲着走。哪曾想咱们柔昭仪倒是重礼数,看见臣妾了便过来问好。” “我原想着……宋氏当时不过‘七个月’身孕,这胎早就坐稳了。而且她表现的又这么重礼,我也不好拦着她,就干脆让她把礼数一点儿水分都没有的行完吧。” “免得让人笑话我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大礼不懂。”淑妃朱氏一面说着,一面往已让人压在地上跪下的宋氏身上望去。 “不过是行个礼而已,后来你又怎么闹得让宋氏落了水呢?” 见皇后突然开口发问,淑妃朱氏面色一变,赶忙跪在她面前,假意抽泣了两下:“皇后娘娘,这事儿就要您来给臣妾辨一辨,宋氏‘早产’——到底该怨谁了?” “当时咱们昭仪娘娘,挺着个比臣妾还要大的肚子,一上来便要下跪行礼。臣妾这人,您还不知道吗,向来是嘴硬心软……”说着,淑妃仿若未瞧见沈皇后那揶揄的目光,恶狠狠地往一旁宋氏身上瞪了一眼。 “虽说臣妾是最见不得宋氏这幅假模假式的样子,想让她好好受一受教训的。但看着她单薄的身子,还要撑着一个大的吓人的肚子,早在她刚刚屈身之时,臣妾这身子就比脑子先反应的起身去扶了。只可惜……臣妾再有心扶她,毕竟身子不轻便了,一起身一走路的,还是没有宋氏的动作快。” “待臣妾三步并两步的赶到她身前时,宋氏已经自行跪了下去。”淑妃朱氏说到这里,面上的怒意越来越盛,双眼似带着火,眼刀子不断往宋贵妃身上招呼,“本想着将她扶起来后,这事儿就算结束了。若是宋氏性子爽利,与她再一道散散步、聊聊天,也不算什么。” “哪曾想,臣妾这手还没碰上宋氏呢,她却突然抱着肚子,身子一歪,自己滚到了石阶下的池塘中!” 沈皇后接过魏嬷嬷递来的茶杯,用嘴轻轻吹着上面的浮末,却一直没有将茶送入口中。 淑妃朱氏知道她这番话,与当时宫中的证词没有太多出入,沈皇后不会去质疑,但也绝不会全然信服。 “皇后娘娘,臣妾知道您觉得这事儿不可思议,都是做过母亲的,爱子之心那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哪有身怀六甲的妇人,会为了害人以身犯险,置自己腹中骨肉的安危于不顾的呢?” 见沈皇后的目光望了过来,示意自己继续说,淑妃朱氏心头一喜,忙将方才放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医案又捡了回来,“可是,宋氏腹中这孩子,他情况特殊呀!” “路御医当初虽对外说了宋氏的孕期,但实际却是在圣上的吩咐下,将时间少报了整整三个月。落水之事发生时,按医案记录,她那胎应该快满七个月了。可只要是有过身孕的妇人,都能一眼看出她那身型——明明是即将临盆的妇人呀。” “眼看着就要瓜熟蒂落,可外间所传的产期却是在三个月后。不管她编什么理由‘早产’,承庆宫一干人等,均逃不脱一个‘看顾皇嗣’不利的罪名。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早产’的由头引到别人身上呢?”淑妃朱氏说着,将当年医案记录有删改痕迹的地方,递给沈皇后看。 “尤其是臣妾这样一个——家世不显,空有美貌,一进宫就将圣上迷得神魂颠倒的‘宠妃’!” 淑妃朱氏自入宫起,便在梁帝有意的引导下,傲慢无礼、嚣张跋扈,梁帝却对她的种种出格之事,一笑了之,很是纵容,宠爱不减分毫。再加上她入宫刚满三个月,便爆出了梁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喜事,就连太后娘娘都对她因此而改观不少。 当“老实人”柔昭仪,遇上了恃宠而骄、横行霸道的淑妃朱氏时,自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觉得,柔昭仪早产之事,一定是淑妃闹出来的。 更何况,柔昭仪在此事中伤了身子,此后再不能有孕,而“早产”的三皇子,也体弱多病,连洗三礼都是在内殿之中,匆忙完成的。 又有谁能怀疑,这所有的事情,都是佛面蛇心的柔昭仪,不惜自伤,早就计划好的呢? “也许……坏事做尽之人,老天爷也会看不下去的。”淑妃朱氏说着,意味深长地往一旁望去。 随后,很快又将视线放回到沈皇后身上,红着眸子,委屈又快意地说道:“宋氏本以为,她距产期不到半月,再加上之后落水受寒,这胎应该当天便提前发动了。没有问询过圣上和太医的意见,便自作主张冒然行事了。” “哪曾想,她这胎养得很是稳妥,竟稳妥到——从石阶滚下,再落到一人多深的鱼池中,竟一点儿事也没有。但‘柔昭仪早产’的消息,已经由承庆宫宫人宣扬出去了,只得……” “只得让路太医,匆忙预备一碗催产药,让这出戏——继续地演下去。”沈皇后冷笑地接着道,低头微抿了一口手中已放凉的茶。 眼珠微动,目光略过并排跪在一起的贵妃和淑妃,视线落在了跪在她们身后的路大夫身上。 感受到沈皇后冷然的目光,静静跪在大厅靠后位置的路大夫,膝行着往前挪了两步,恭敬一拜,道:“当时老朽匆忙赶到承庆宫,为贵妃娘娘诊脉,娘娘一见到老朽,开口便要服催产药。可……贵妃娘娘身体康健,纵使落水受惊,也未影响到胎儿分毫,顺其自然便可,根本不需要服药催产呀!” “贵妃娘娘又哭又闹,一再威胁老朽。可若是没有圣上或太后娘娘的准许,这种可能会有损母体及龙胎的做法,身为一个医者,是万万不能去做的!” “后来呢?宋氏既然在第二日诞下了三皇儿,显然是用了那药的,你又因何而改变主意的呢?” “皇后娘娘,老朽方才说了,没有圣上或太后娘娘的命令,老朽不敢去开这方子。所以……”路大夫直起身子,抬眼望向沈皇后,神情十分严肃:“后来圣上赶至承庆宫,老朽这才按照圣上的吩咐,让贵妃娘娘得偿所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永福 人证、物证俱在,当年宋氏早产之事也已水落石出。 事情的真相,虽与当时宫里公布的调查结果,大致走向相同。可在那之后,由宋氏所散布的流言蜚语,却在梁帝的默许甚至有意推动下,传遍整个后宫。终究让淑妃朱氏平白沾了一身脏污,担了二十多年恶名,却有口难辩。 因着宋氏是梁帝在昏迷之前,亲自册封的正一品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而她膝下的三皇子——吴王,也早就成家立业,身居要职,在朝中支持者众多,轻易动弹不得。 沈皇后投鼠忌器,只得先对外封锁消息,将宋贵妃及其身边仆从,暂时关押在禁地。待梁帝醒转之后,方才对这桩陈年旧案,再行定夺…… …… 梁帝生母德献太后张氏,自先帝驾崩后,便与其留下的太妃、太嫔们,一同搬到了梁宫北侧的寿康、永福两座宫殿中居住。 随着太妃们年老体迈,先后逝世。永福宫中再无主子居住,德献太后便将其整理出来,辟了一院儿做佛堂,专门用来管训、教导一些犯了错的妃嫔。久而久之,那处用来罚宫妃思过,抄习宫规、佛经的院落,便得了“禁地”这么个别称。 花树枯败、荒草丛生的破旧院落中,几十名披坚执锐的羽林军,牢牢把守在院子四处。 正中一座青砖黛瓦的大屋,两名面容严肃、冷厉,浑身溢散着杀气的军卫,手持长|枪,正一左一右,分立在落了块巨大铜锁的大门两端。 一身披玄色长斗篷,头戴兜帽的高挑女子,在两名俏丽丫鬟的陪同下,稳步向那紧锁的大门走去。行动间,一抹银红色的裙角从暗色斗篷中,不断淌出,缀了明珠的葡萄绿绣鞋,在裙裳之下时隐时现。 略微扫视了一眼,屋子四周的窗户上,那钉得密不通风的木板,神秘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遣身边婢女上前去与那守门军卫,低语了几句。两位羽林军恭敬地朝女子行了个礼,随后便掏出钥匙,将门上厚重的铜锁启开…… 神秘女子一步一步,缓缓走入这间——明显废弃了多年的旧屋。细腻玉白的手指轻拈着帕子,掩在口鼻外,挡着房间内的霉味和浮尘。 一同进屋的两名丫鬟,很快便从房间一角,寻来了一张样式老旧,但胜在木料结实的圈椅。 看着两个小丫头动作麻利地将地方收拾干净,女子一面褪下外罩的斗篷、兜帽,一面在丫鬟们的伺候下,微扬着下巴,从容落座。 “贵妃娘娘,噢——不对!” “马上……您就会从高高在上的‘大梁贵妃’,变成——‘罪妇宋氏’了。”女子笑靥盈盈,望着那腰背笔直,端坐在屋子角落,脸上带伤,神色淡然的狼狈妇人,眼底透着几分不是不报的快慰。 那妇人发髻乱蓬蓬的顶在脑袋上,早已看不出本来的形状,原本用于固定的簪钗,也都七零八落,只余两根金钗,松松垮垮斜插在发间。她身上本来华丽异常的杏黄色织锦宫装,皱皱巴巴,上面又是茶渍又是灰尘的。 若不是屋内这名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绝色女子,适才对她的称呼,又有谁能将眼前这名灰头土脸的妇人,与大梁后宫正是春风得意、位高权重的宋贵妃联系在一起。 宋贵妃抬手抚了抚乱糟糟的鬓角,眼珠微动,瞥了对面盛装打扮的绝色女子一眼,冷哼了一声,语气轻蔑道:“朱氏……入宫二十多年了,你还真是个狐媚妖邪呀。不但能哄着圣上一天到晚围着你转,就连皇后娘娘——都信了你的胡言乱语,任由你这奸佞污蔑本宫,妖言惑众。” “哼!你可别得意,等圣上醒来了,他一定会为我做主的!” 被宋贵妃说成“狐媚妖邪”的淑妃朱氏,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傲慢与笃定,不禁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好我的贵妃娘娘呀,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不知道谁呀,咱就别在这儿装无辜了。刚刚还说,圣上让我哄得五迷六道的,怎么转眼间,您就这么肯定他会为你做主呢?” “你和他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恋,能不能不要再把我这一当就二十多年的‘挡箭牌’扯进来。之前的德妃,也不过就当了几年而已。怎么轮到我了,就要将这吃力不讨好的倒霉工作,一做做二十年都不带停点儿的呀。”淑妃朱氏说着撇了撇嘴,语气无奈中又透着嫌弃。 宋贵妃原本淡然的面上,现出一丝裂痕,“朱氏!你可别不知好歹!甭管这背后藏了什么,这么多年来宠冠后宫、嚣张妄为的人可是你!为圣上一连生了四个孩子的人也是你!” “本宫呢?本宫有什么?!” “是一连二十年不得升位,每月区区两次的侍寝,还是这辈子,都只能守着锦儿这一个孩子?”宋贵妃猛地站起身,冲着淑妃怒吼道,双眼通红,表情很是狰狞。 望着宋贵妃那疯魔的样子,淑妃朱氏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满宫嫔妃中,若是算上那福薄早逝的,数量该超过三十人了。可在昭仪之上的,添上皇后也不过五人。这五人之中,哪个不是出身勋贵世家,门第显赫。” “就连我……”淑妃朱氏自嘲地笑了笑,“再是被特意赐予高位,立作靶子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汝州朱家呢。您又凭什么跑到我们几人前头来?若是没有圣上时时护着,将你放到我的位子上,你应付的了那些明枪暗箭吗?” “侍寝的日子同理,连皇后娘娘一月也就占个初一、十五,我这‘盛宠在身’之人,真正侍寝的时候,也不过比你多了一、两天而已。宫里那么多姐妹,多少人半年都未必能轮上一次呢,你一月能占两日,已属难得了。” “做人呀,还是要知足!”淑妃朱氏看了宋贵妃一眼,嘴里意味深长道。 “那孩子呢?孩子呢?!当时若不是因为你,本宫又怎会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听宋贵妃这话,显然是又将当年那事儿,安在了自己头上,淑妃朱氏无奈地笑了笑。随后,她面容一板,眼底透出一丝寒意,望着宋氏愤恨的眸子,一字一句,认真道:“再不能生育?这难道不是你——害人不成,终害己的报应吗?” 当年宋氏自作主张,惹出了那么大一桩事,最后虽都让梁帝处理干净了,就连三皇子也有惊无险,平安诞下。可宋氏却在强行催产后,彻底损了身子,日后不宜再有孕。 万事皆如意,只除了她自己。 宋氏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样的结果,更不愿承认是她自己害了自己。在知道她伤了身子后,性情大变,将承庆宫闹得鸡犬不宁。近身伺候的丫鬟,胳膊上全是淤青、烫伤,没有一块好地方,甚至有几人的头皮,都被连着头发硬扯下来,鲜血淋漓,甚是吓人。 作为当初开了那碗催产药的路大夫,和将药送至内室,伺候宋氏服下的侍女平澜,更是首当其冲,成为这疯魔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时不时便被招来责打一番。 承庆宫的动静越来越大,渐渐掩不住了,就连整日在寿康宫礼佛的德献太后,都听到了些风声。 梁帝见事情愈发不可收拾,心上人又痛不欲生,明知这结果是宋氏她自己作来的,但还是为爱人出了气。将在柔昭仪“早产”之事上,所有不用心伺候的奴婢,通通杖毙,至于与宋氏相识多年的亲信——路御医,也因未能保主子安然无事,而被迁怒处死。 后来,他更是任由宋氏肆意散布谣言,把那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淑妃头上。 梁帝虽在流言最盛之时,着沈皇后惩治了宫中犯了口舌的下人。并将真实的调查结果公布出来,“还”淑妃以清白,但他从头到尾的态度,却已经给朱氏定了罪。 谁都不会相信,淑妃在此事之中——是全然无辜的。 “说实话,圣上对你——那是真的好呀!为了你和吴王,我们其他这些妃嫔、皇子,不过都是些棋子、工具罢了,随时可以废弃、抛开。” “只可惜……”淑妃朱氏冷冷地看了宋贵妃一眼,“圣上不心疼其他皇子,太后娘娘却实打实心疼她的亲孙子们。怎能眼看着你害了一个二皇子不够,再去将手伸到其他皇子身上!” “太……太后?” 宋贵妃表情呆愣,想了好半天,都不能忆起那位已经离世了七年的老者,当年除了日日礼佛,将一些规矩不好的宫妃招致永福宫,陪着她吃斋念佛、抄经打坐外,还做过其他的什么事情吗?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太后那么喜欢招宫妃到永福宫抄书、悔过,却从没叫你来过这儿?”淑妃朱氏一面说着,一面表情透着怀念地环顾四周:“尤其是在你生下三皇子之后,每回去太后宫里请安,她都少不得要拿‘看顾皇嗣不利’训斥于你。可这么不待见你,却一次也未实际罚过。” “不就是因为她知道你戕害皇嗣的真面目,却又投鼠忌器,怕伤了母子亲和而不敢严惩于你。只得嘴上发泄一通,雷声大,雨点儿小的将你远远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 “太后娘娘见无法将你这做恶之人除去,劝诫圣上又毫无用处,便只好想别的法子,来保护宫中的皇嗣。”说到这里,淑妃朱氏弯了弯嘴角,“比如——找到一个合作者,许以重利。” “合作……你?”宋贵妃眯着眼睛,慢慢坐回了原处,仔细思索着当年淑妃与太后间,有无异常之处,“难怪当初你被‘罚’抄宫规的次数最多呢。原还笑话你嚣张跋扈、肆意妄为,整日往太后她老人家的枪头上撞。现在看来,是你们俩合伙演戏给大家看了。” “呵——”淑妃朱氏轻笑了一声。难道只许你宋氏唱念做打吗? “凭什么?太后凭什么选你当合作对象呢?最合适的人选——难道不该是皇后吗?”宋贵妃对此很是不解。 沈皇后在名分上占着正统,又宫权在握,看顾皇子名正言顺,行事也比淑妃要更方便。再加上嫡出的二皇子早夭,沈皇后膝下只有两名公主,与其他皇子不存在利害关系,更能不带私心的护住每一位皇子。太后最后为何会选择育有两位皇子,又被梁帝所防备的淑妃朱氏呢? “因为我从未对宫里的孩子下过毒手呀。”淑妃朝着宋贵妃,歪头一笑。 德献太后既然能知道宋氏与梁帝实际的关系,自然也就清楚“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不过是块倒霉催的挡箭牌,对她便不再如刚入宫时那般反感了。 后来,在不断的接触与调查下,她发现朱氏的嚣张全都把着尺度,让梁帝安心、满意的同时,尽量将周围人对自己的仇恨降到最低。既能震慑其他心有不平的宫妃,又能从容应对各种明枪暗箭。 更难能可贵的是——朱氏身居高位却并不恋权,爱护自己的孩子,也从未伤害过其他人的孩子,最是厌恶那些借孩子争宠谋利之人。就连沈皇后,当初为了再诞下一子,都曾拿自己刚满周岁的小女儿生事,借着孩子发热,将梁帝引至凤宜宫,在孩子病榻边便行了那等事。 聪明,自知,张弛有度,有自保能力,对孩子又心怀仁爱。满宫上下,再找不到比朱氏更合适的人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皇嗣 “难怪自锦儿出生之后,这宫里——就再也不如潜邸时那般好下手了。本来清清静静的梁宫,突然就一个接一个,冒出了一堆死孩子来。” “之前我还当是沈氏死了儿子,打算效仿先帝的德贤皇后,这才在这种事情上下功夫,以搏一个贤名。没想到,竟是太后那个多事的老东西……”宋贵妃阖上双目,长吁了口气,身子靠在长了霉斑的墙壁上,自言自语道。 淑妃朱氏望着她那仍透着傲气的眼眉,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将刚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三皇子和四皇子出生后,原本于子嗣之事上有些艰难的梁帝,竟好似突然感动了送子菩萨一般,后宫接二连三地冒出孕事。虽偶尔也会有宫妃不慎落胎,让人不免空欢喜一场。但梁宫之中,每年总会办那么一、两场洗三礼,宣告大梁皇室又添丁进口了。 除了似二皇子一般,不幸早夭的幼童外。到目前为止,梁帝膝下上了玉碟,站住了脚的皇子、公主们,加起来都快有二十位了。 就在今年年初,住在祥宁宫偏殿的方婉仪,才为梁帝诞下了他的第二十一子。 看着那孩子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儿,再听一听他哭起来便要掀翻房顶似的洪亮声音,淑妃朱氏纵然已经生养了四个孩子,但还是忍不住满怀慈爱地凑上前去,哄一哄、抱一抱。 这么个结实、活泼的小东西,只要小心仔细着,又何愁等不到他记上玉碟,正了名分的时候。 若是在太后尚在之时,宫中子嗣兴旺,还能说是太后娘娘与淑妃协作相护的结果。可太后她老人家都已经仙逝整整七年了,而这七年当中,后宫的喜事却并不见减少。 淑妃平日里,除了要照顾自己的四个子女外,还得与其他后妃虚与委蛇,时刻提防着周围的冷枪暗箭。只她一人分神照拂皇嗣,实在是力有不逮、精力有限,根本做不到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庇护皇嗣周全的,分明另有其人! 能一连看顾宫中子嗣二十余年,并挡去了大半的风雨。显然,这人对皇嗣之事十分看重,无论是权势还是能力,都远在淑妃之上。整个大梁——除了梁帝本人,又有谁能同时符合这些条件呢? 想到这里,淑妃朱氏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来……宋氏当初所做的那些事,对圣上来说,并不是毫无触动。而他在面对宋氏之时,亦不再如一开始那般——毫无保留、全心全意了…… “太后娘娘虽一连十几年潜心礼佛,并不过问宫务。可这后宫之中,又有哪一件事,能瞒得过她老人家的法眼呢?”淑妃朱氏缓缓站起身,望向宋贵妃的眸子似一汪幽潭,沉静而深不见底,“如若不然,她当年又怎会神不知鬼不觉,让知道全部事情真相的路大夫,从圣上手里假死脱身呢?” “若是没有这位路御医的指证,让当年二皇子之死真相大白。咱们一直稳坐鱼台的皇后娘娘,也不会临到最后轻易倒戈,弃你这绝佳盟友不用,而改与我这难缠妇人同谋了。” 淑妃朱氏一面语带嘲讽地说着,一面行至宋贵妃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宋氏睁开眼睛,懒懒地伸了伸手脚,“又是太后呀,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说着,她仿若没看见面前之人一般,将视线直接移向了一旁被封死的窗户上,“当年圣上将那废物处‘死’之后,我还好心送他家人下去与他团聚呢。” “哎——真是白费了我的一番苦心!”宋贵妃一面说着,一面一脸可惜地摇了摇头。轻飘飘的口吻,仿佛路大夫家破人亡之事,如同将桌面上的灰尘拂去一般简单。 宋氏静静地盯着窗户出神,胸口却由一开始的平静,逐渐一上一下,剧烈起伏了起来。 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淑妃,冷笑道:“朱氏啊朱氏,你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太后那老东西留的后手,最后竟全都让你给捡了便宜。不仅以此来扳倒我,还平白得了沈氏——这么个好帮手。” “以后你在这宫里,就更是可以为所欲为了!”说话时,宋氏眼中的嫉恨毫不掩饰。 淑妃朱氏坦然地对上她的眸子,笑而不语,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当年德献太后虽很快便查出——二皇子之死是宋氏下的毒手。但因顾忌其腹中龙嗣,同时又担心被害死幼子的沈皇后知道实情后,会做出一些不可预估的疯狂之举。便只私下里警告了梁帝,任由他将真相掩盖、深埋,此事彻底揭过不提。 后来宋氏再次生事,却最终自食恶果、害人害己。梁帝一则心疼爱人在生产之中,遭了大罪;同时也担心她这几年小动作不断,迟早会被人抓住马脚。干脆趁此时机,名为给宋氏“早产”之事一个交代,实则却是将她身边知情之人,杀掉灭口,永绝后患。 太后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宋氏为非作歹,却再无人可压制,插手将与其相识十多年的路大夫救下,以备不时之需。 淑妃当时虽已临近生产,却看出了其中端倪。在太后之人救走路大夫——这个关键人证时,自己也顺手插了一杠子,将路大夫的妻妹——承庆宫侍女平澜一并救下。 两人先后被送出宫外,太后见人平安脱身,便撤了人手,不再对此事上心。 淑妃则吩咐手下,一定要将侍女平澜亲自送回平家,与路大夫一家团聚。正是因为这样,刚一回家,便目睹至亲骨肉惨遭杀害的路大夫,才能被淑妃的人手从屠刀底下救了出来。 也幸亏宋氏当时笃定,路大夫等人已被梁帝处死,便并未把剩下的平家人太当回事儿。只是让京里的宋家人雇了几个不入流的杀手,从而那几人在杀尽了平家人后,并不知道突然闯入的路大夫是谁。这才在他逃走之后,没有赶尽杀绝。 淑妃之人因要回去复命,不便走得太远,将受了伤的兄妹二人送至京郊,道明身份,便留下了盘缠和路引,匆匆忙忙回宫了。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亲眼目睹家人惨死的路大夫,后半辈子便只为报仇而活。养好了伤,将断了腿的小妹平澜安顿好,只身一人踏上了复仇之路…… 淑妃朱氏淡淡看了宋贵妃一眼,在身边丫鬟的服侍下,将来时的斗篷和兜帽穿戴上。 宋氏见淑妃这阵势,显然是要离开了,赶紧站起身,慌忙问道:“你……这就要走了?” 淑妃朝她笑了笑,并未回答,直接转身向门口走去。宋氏见此情形,更是着急了,朝着她冲过去,大声叫嚷了起来:“朱氏,你给我站住!不许走!咱们还有好多话没说明白呢!” 跟着淑妃同来的两名俏丽丫鬟,机敏矫健,不等她跑过来,直接上前一步将宋氏拦下,死死压在地上。 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淑妃朱氏止住脚步,将要推门的手又收了回来。她徐徐转过身子,垂眸望着被压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宋贵妃,幽幽道:“事到如今,咱们之间还能再说什么呢?你知道的东西,我都知道,而我知道的——你却未必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听朱氏这样说,宋贵妃不再挣扎,却放肆地大声笑了起来。 “朱氏!你有什么好狂的,你不过就是运气好而已,还真当自己厉害的无所不能了呀。”宋氏半张脸都被压在了地上,只露出一只眼睛,嘲弄又挑衅地斜看着她,“你也就只知道这么几件事而已,还大多都是沾了太后的光。那老家伙蹬腿以后,你还不是被蒙在鼓里!” 淑妃朱氏挑了挑眉,浅笑着回望着她,“蒙在鼓里,你是指什么?”说着,她挪了挪步子,将本身侧着的身子,正面对向宋贵妃。 宋氏见此,面上不禁露出了一抹得意,然而淑妃不待她开口,又接着道:“你是说……铠儿在猎场坠马之事吗?” 宋氏眼睛猛地睁大,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事我早就知道了,猎场那事儿是你和沈氏合谋的,吴王和圣上也各插了一手。这世上——哪有那么刚刚好的意外呀。”淑妃自嘲地笑了笑,歪着脑袋,对上那只惊诧的眸子,“而且我还知道,当时石家那姑娘,是圣上给吴王相中的,只是她家国公夫人眼皮子太浅,看不清宫里这些门道。” “你……你真是个毒妇,晋王可是你寄予厚望的长子呀,他断腿失了储位,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伤心、难过吗?” “毒妇?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听见了,还以为害铠儿坠马的那个人,是我!什么时候,凶手竟能大义凛然地跑来,指责受害者的母亲心思狠毒,只因她表现的不够伤心?”淑妃朱氏面上适才的浅笑早就散去,冷厉的目光似锥子一般,钉在宋氏身上。 “害铠儿坠马断腿的主谋,是你和沈氏。从中推波助澜的,则是你的好儿子——吴王。” “至于铠儿的亲生父亲,在事发之后,不但不将凶手绳之以法,为遭了大罪的儿子讨回公道。反而对此结果乐见其成,顺便帮着凶手将所有证据销毁。我儿文武兼备,骑术在一干皇子中更是数一数二,怎会因不慎意外坠马呢?”淑妃朱氏说着,眼眶迅速湿红了起来。 “我给你当了挡箭牌还不够,连我的儿子都要继续给你儿子,去当那箭靶子、磨刀石!” 她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宋贵妃,声嘶力竭地怒喊道。 从头到尾,一直仪态万方的淑妃朱氏,终于丢下了端庄与从容。面上悔恨与愤怒交织一起,将那张原本明艳的脸庞,衬得狰狞异常。 淑妃恶狠狠地瞪着被两名侍女,又用力往地上压了压的宋氏,看着她挣扎着露出痛苦的表情,心里的个中情绪渐渐退去。她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理了理仪容,随后嘴角微微上翘,又恢复了大梁皇妃的傲然气派。 “你瞧,我不是说了吗,你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 淑妃朱氏一面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一面继续与宋氏说道:“但还有好些你不知道,我却知道的事情,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云散 感觉到朱氏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儿,宋贵妃停止了挣扎,用力将头抬起,向正推启大门的的淑妃朱氏望去。 外间一连盘踞几日的阴云终散,艳阳当空。煦暖的阳光为原本破败、寂寥的院落,镀上了一层华丽的浅金色。湿冷与阴郁也随着天气转晴,渐渐退散无影。 大门开启,带着温度的耀目阳光,一下子漫进了满是霉味的昏暗房间中。 淑妃朱氏静静地侧身立在房门口,周围的强光模糊了那张绝色容颜,光线越过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在满身狼狈的宋氏眼中,映出了一道绰约的剪影。 在宋贵妃焦急、忐忑的目光中,朱氏缓缓回过头,朱唇微启,敛着眉沉声道:“你与吴王母子二人,得了沈氏的暗中许诺,心生邪念,胁迫太医院的章医令给圣上下毒。待圣上垂危,吴王便会领兵入宫,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将我这祸乱宫廷、‘谋害’君上的奸妃,立斩于圣上灵前。” 听淑妃将他们密谋之事脱口而出,宋氏的眼睛不禁瞪大了几分。 “你们母子,对外——有圣上为你们苦心经营、积攒多年的好名声,对内又有中宫皇后的支持。若无意外,这计划按理该是十拿九稳的,我和铠儿、钊儿,这会儿也早就成了梁宫中的一抹冤魂。” “哪曾想……”淑妃朱氏一面说着,一面得意地笑了笑,“太后她老人家深藏不露,早就识破了你这蠢恶妇人的真面目。而我也因着与太后娘娘合作的关系,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这才让我早早就开始提防你这心术不正,又作恶多端的狠毒妇人。” “在你与沈氏开始对我发难之时,我便将毒害二皇子的真凶揭露出来,打乱了你的计划,也让你最大的帮手临阵倒戈!” 朱氏并不着急离开,而是转过身子,一步一步,朝着房间内的宋贵妃走去。 屋门大敞,光线投射在她身上,在地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人影。宋氏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随着淑妃脚步的移动,严严实实压在自己身上。 淑妃的一番话,虽让宋氏心中暗恨不已,但一想到宫外的儿子,她不禁桀骜地扬了扬下巴,定定地望着朱氏,得意道:“沈氏这贱人是指望不住了不假,可我还有锦儿这个亲儿子呢。圣上这些年来,如何为我们母子苦心筹谋,淑妃妹妹不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吧?” “我已将手中积攒的势力,通通交予了锦儿。沈氏倒戈不过多点麻烦罢了,难以动摇大局。我儿智勇双全,乃天降英才,前朝之事,只锦儿一人足矣!”说话时,宋氏脸上的神情骄傲又笃定。 淑妃朱氏闻言,朝外间的日头望了望,“按照你们母子最初的谋划,这下在圣上身上的□□,应该在昨夜便会让他毒发身亡了吧。” “看时辰,现在早就过了酉时了。怎么你的好儿子,还不带兵来除掉我这‘妖妃’呢?” 听朱氏这样讲,宋贵妃忙挣扎着往屋外望去,这才注意到外面的日头,已逐渐向西沉下,眼底闪过了一丝慌乱,“怎、怎么会这样,我的人……当时明明已经拿着令牌出去了呀,沈氏那时候还不知道二皇子是我杀的呢。整个内宫,除了沈氏,还有谁有本事能截住圣上给我预备的人?” 梁帝服毒晕厥之后,其间醒来过一次,吴王与还是柔昭仪的宋氏,便趁着无人之时,强拉着梁帝因病而无力抬起的手,在提前拟好的册贵妃诏书上,用了御印。 待其因毒性发作,再次晕厥,这对狼狈为奸的母子俩,便在章医令给梁帝喂服参汤之时,又命其在圣上每日所服的药膳之中,添加少许毒药。依照不断加入的药量,他们估摸着梁帝毒发身亡的时间,约定三日后酉时一过,便带兵入宫,将淑妃母子一举歼灭。 然而到了第三日,眼瞧着局面不对,淑妃朱氏突然挑破了宋氏与章医令之间往来之事。本就心虚、胆怯的章医令,经淑妃这么一吓,第三日的毒药就没敢端上来。 这才使得本该在昨夜子时便毒发身亡的梁帝,直到现在,虽苟延残喘、昏迷不醒,但好歹还存着半条命。 “是呀,贵妃娘娘,你昨日瞧着情况不对,不是已经趁着更衣、梳妆之时,遣身边宫人偷偷溜出去传话了吗?” 淑妃朱氏缓缓蹲下身子,饶有兴味地瞧着宋氏忽白忽青的脸,故作好奇地问道:“那小宫女不是已经将圣上给您的令牌,转交给吴王,告诉他皇后娘娘临时变卦,让他多备些兵马,晚一日再入宫的吗?怎么都到了这个时辰了,咱们‘忠孝节义’的吴王殿下,还不过来搭救他的母妃呀?” “是不是……”淑妃眼含嘲弄地望着宋贵妃的双眼,不怀好意道:“一直在父皇、母妃庇佑下的奶娃儿,见事情有变,害怕地逃跑了呀?” “你胡说!” 宋贵妃赤着双目,一边不断挣扎着,一边嘴里大声叫嚷了起来:“我的锦儿文武兼备、有勇有谋,最是听话孝顺了。怎么可能会临阵脱逃,弃我这母妃不顾!” “有勇有谋?”看着宋氏对吴王的维护,淑妃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卫承锦那孩子,被你这母亲教养的自视甚高、恃才傲物,小谋略也许是有些,可大智慧却断断与他无缘。说他是‘有勇无谋’——应该更合适些。” “不然……他也不会让铠儿和钊儿,守株待兔、瓮中捉鳖,现在直接成了乱臣贼子、阶下囚!” 听到宝贝儿子原来已被晋王和齐王拿下,从未来帝王变成了阶下囚,性命都有可能不保。宋贵妃面色巨变,歇斯底里地剧烈挣扎起来,本压制着她的两个俏丽丫鬟,一个不慎,差点被她激烈的动作而掀翻在地。 “是你!是你!”宋氏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是你,对不对!是你让人截下了给锦儿传话的宫人!让他蒙在鼓里,不知情况有变,昨日便依约带人入宫,结果因为准备不充足,招了你和沈氏那贱人的暗算了!”她望向淑妃那怨毒的眸子,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淑妃朱氏将她的疯癫与愤恨瞧在眼里,并未回答宋氏的问题。 她徐徐站起身,自顾自地说道:“不过你说吴王听话……”淑妃话音一顿,肯定地点了点头,“倒也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这母妃让他何时入宫,他便一刻也不差的准点到达。” “朝中积累多年的声望和势力,再加上圣上交予你们的那批禁军。若不是太后娘娘早就留了后手,而我的铠儿和钊儿也算争气,这次宫变——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呢!” 语毕,任由宋贵妃在房间中如何怒骂、砸门,淑妃朱氏终是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院子…… …… 紫宸宫后殿,大梁的一国之君依然双眼紧闭,躺在病榻上人事不省。而前殿他的妻妾子女们,却已无人再关心他是死是活。 “淑妃妹妹,方才永福宫的侍卫来报,罪妇宋氏……已经畏罪触柱身亡了。”沈皇后一面亲热地拉过淑妃朱氏的手,一面假意伤感地抽泣了几声。 “贵妃……哦不,是宋氏!谁能想到宋氏承蒙君恩,却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之事。还有吴王,枉圣上和本宫这么看重他、疼爱他,竟伙同宋氏毒害君父,趁朝中群龙无首之时,带兵逼宫,意图大位!” 淑妃朱氏望着沈皇后那双时而亲昵、时而感伤、时而愤恨的眸子,心中暗暗佩服,面上却装作信任、依赖地用力回握住沈氏的双手,后怕道:“是呀,皇后姐姐。这宋氏平时看起来那么温柔、文静的一个人,没想到竟是一条隐在草丛中的毒蛇。” “尚在潜邸之时,就已生出了恶毒心思。等随着圣上入宫,成了一宫主位,她这胃口也越养越大,竟妄想取娘娘您而代之,母仪天下!” 闭口不提宋氏当初伙同梁帝,将她立作靶子,以及对她们母子的诬陷、暗害之事。 烈日冲破浓云,大梁宫廷的暗潮汹涌,随着逆王卫承锦被伏,终归于平静。 一桶桶清水泼向青石地砖,上面浓烈、触目的血迹也将消失殆尽。 除了宫人们依然心有余悸地记得几个时辰前,那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外,整座梁宫已被迅速粉饰一新,恢复了往日的金碧辉煌、花团锦簇。 安顿好了后宫女眷及幼子,沈皇后与淑妃朱氏各换了身素净、庄重的打扮。一个身着蜜合色万字纹长袄,配玫瑰紫的织锦褶裙,一个穿着石青配月白的素锦暗花宫装。带着各自膝下子女,聚在紫宸殿的前厅,商议起了之后的事情。 沈皇后还未来得及开口,站在她身后的年轻贵妇,便已经一脸怨愤地插起了话来:“淑妃这话说得好!我母后之前对宋氏多好呀,就差把她当亲妹妹待了,没想到竟养出了一条食人的毒蛇!” “放肆!” 沈皇后秀眉一敛,数落起了身后那名贵妇:“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礼数,平日你在你公公、婆婆面前,也是这样的随意插话吗?身为皇家公主,是天生高人一等,可不代表就可以不顾规矩礼数了。‘淑妃’是你能叫的吗?要叫‘淑母妃’!” 随即,沈皇后不顾女儿长安公主委屈又讶异的神情,转头便向淑妃致起了歉来:“我因着早年生产伤了身子,本再不能生育。没想到老天垂怜,又赐了长安给我,便对她有些娇惯了。” “还请妹妹看着我的面子上,不要怪罪于她。”一面说着,一面一脸歉意地笑了笑。 淑妃朱氏看着站在沈氏身后的长安、长宁两位嫡出公主,浅笑着摇了摇头,“长安公主性子爽利、洒脱,这才担得起咱们大梁公主的身份。”说着,朱氏回头看了看立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女儿,感慨道:“我倒是希望怀瑾、怀珍能多学学她们的姐姐。”免得日后嫁人了,反被婆家欺负。 两人姐姐长、妹妹短,一团和气地闲聊了几句。随后,便又将话头转回到了罪妇宋氏身上。 “虽说宋氏已经伏诛,她的事情也能就此了结了。可毕竟她是圣上亲册的贵妃,金册还在承庆宫好好收着呢,这身后事……该按个什么章程来办呢?”沈皇后发愁地说道。 淑妃朱氏跟着叹了口气,朝着内殿方向望了望,“何止宋氏的后事难办呀。吴王不忠不孝,犯了谋逆重罪,左右逃不过一个被废、圈禁的结局。可吴王府还有位皇长孙呢,那孩子当初圣上可是疼爱的不得了,这孩子——咱们又该如何处置呢?” “哎——若是圣上能醒过来就好了。”沈皇后愁眉不展,起身烦躁地原地踱着步子,“太医院这群废物!都这会儿功夫了,还没查出圣上中了什么毒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暗卫 “皇后娘娘,您别着急,铠儿已经带着人马去追了。这过了还不足一日,那个章医令肯定跑不了多远的。” 淑妃朱氏为沈皇后斟了杯茶,恭敬地将茶盏双手奉上,一脸歉意地赧然道:“也怪我疏忽大意了,这两日光顾着让铠儿和钊儿注意吴王母子的动向,倒把这下毒的章医令,一下子忘的一干二净了。” 沈皇后接过茶杯,微微抿了一口。随后在淑妃手背上,安抚地轻拍了拍,“这事儿哪能怨你呀,咱们姐妹向来被圣上所防备。既调动不了全部的羽林军,子女、父兄手中又无军权,光是对付逆王一派就已经很吃力了。谁还有精力再去顾及一个小小的太医呀。” 忆起几个时辰前,玄武门发生的宫乱,昨夜便被母亲匆忙招进宫内的长安、长宁两位公主,均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是呀,淑母妃。”说话的是去岁腊月,才嫁进承恩公府不过半年的长宁公主。 她眨巴着一双澄澈的眸子,很是钦佩地望着淑妃道:“三皇兄手握西郊大营的兵权,同时还掌了部分禁卫军,两路人马里应外合,大梁王廷岌岌可危。若不是淑母妃和两位皇兄棋高一着,找来了义士相助,我与母后——这样的弱质女流,恐怕早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 长宁公主浅笑嫣然,脸蛋儿粉扑扑、肉嘟嘟的,挂着一股婴儿肥。虽本就青春年少,但那愈发天真烂漫的笑颜,还是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了几岁,更显得单纯、无害了。 淑妃朱氏闻言,弯了弯嘴角,朝她礼貌地展颜一笑。面上虽笑靥盈盈,转身之时,一抹冷厉却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这长宁公主别看和大她两岁的长安一母同胞,脾性却与她那什么都写在了脸上的姐姐,截然不同。冷静自持、心机深沉、进退有度,稍加接触,便知道她是个难对付的厉害角色。 与沈皇后相比,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三言两语间,便把先前沈氏与吴王母子密谋大位之事,择了个一干二净。还煞有其事,摆出了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让人很难将这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纤弱女流”,与逆案同谋者联系在一起。 至于她对淑妃母子的一番感谢之言,则更是处处透露着不老实。明着,好像是在夸赞淑妃与晋王、齐王足智多谋、架海擎天,暗地里却是在摸朱氏的底,想探听出她那队在宫变之时突然冒出,行踪诡秘、以一敌百,最终将叛军一举歼灭的暗卫,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淑妃朱氏只当她说的是字面儿上的意思,微扬着下巴,得意地笑了笑。随后顺着长宁公主的话茬儿,一脸关切道:“瞧把我们长宁给吓得,快喝杯茶压压惊。你父皇宫里存着的——都是些好东西,这雀舌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外间轻易见不到。” “我这几日连着侍疾,倒是跟着蹭了一肚子的名贵好茶呢。” 怀瑾、怀珍姐妹二人,听母亲这样说,乖巧地上前给姐姐倒了杯茶。 淑妃一面慈爱地看着长宁公主静静饮茶,一面摸了摸自家女儿的小脑袋,长舒了口气,道:“好在这些叛军连同挑头的逆王——最后或诛或关,通通伏了法。” “就连心怀鬼胎,挑唆吴王生事的罪妇宋氏……”朱氏说着,略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往沈皇后面上瞥了一眼,“半个时辰前,也已畏罪自戕。咱们长宁公主——这下终于能得长久的安宁了。”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语气有意重了几分,望向沈皇后母女的眼神中,透着一抹意味不明。 长宁公主闻言,端着茶盏的手,明显轻颤了一下,一口香茶含在嘴里,半天也没有咽下去。 沈皇后不动声色,拦住了面露不忿的长安公主。插到小女儿和淑妃之间,故作玩笑地在朱氏肩上,假意捶打了两下,道:“你这促狭鬼,不过几两茶叶罢了,这宫里的好东西,什么时候短过祥宁宫的了?” 见皇后有意将气氛缓和,淑妃朱氏也不再不依不饶,见好就收地与沈氏笑闹了几句。转眼间,两个聪明人便又恢复了方才的一团和气、姐妹情深。 “皇后娘娘,昨儿夜里铠儿和钊儿因恐逆王心怀不轨,祸及家中妻小,又见两位公主已带着小世子入了宫,一时情急,未经上报便将各府家眷偷偷送到了我宫里。”淑妃说着,面露担忧,小心翼翼地看了沈皇后一眼。 见沈氏面色如常,只略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淑妃朱氏嘴角的弧度不禁大了几分,继而又接着道:“老四府里的两个孩子年纪小,又一向娇惯。前段时日不是下了几场雨吗,这两个不省事的小东西,贪玩儿着凉,竟直接发起了热。” “臣妾这几天一直围着圣上打转,孩子们的事便没有顾得上。现在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妹妹这心里——一下子就惦记起了两个生病的小的……” “既然如此,妹妹还是赶紧回祥宁宫去瞧瞧吧。”不待淑妃把话说完,沈皇后便闻音知雅意地把话头接了过来,“晋王妃身子弱,齐王府又只一个侧妃当家。事关皇嗣,你那宫里没个正经主事的人可不成!”连理由都替朱氏想好了。 “紫宸殿有我和长安、长宁盯着呢,太医院十几名御医也都守在圣上身边。你且放心地先去忙孩子们的事吧……” 淑妃朱氏闻言,感激地向沈皇后道了谢,牵过两个女儿,便准备回祥宁宫。 还未走出槅门,却被长宁公主叫住了——“淑母妃请留步!” 朱氏疑惑地扭头向身后望去,却见长宁公主不顾仪态,疾步朝她跑来,“淑母妃,现在太医院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御医,通通都被招来了紫宸殿,为父皇看诊。两位侄女儿昨夜匆忙入宫,原先身边的大夫肯定没一块儿跟过来,也不知这进宫大半日,缺医少药,两个小可怜儿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不若……我去给母后提一提,让她将守在紫宸殿的御医,拨一个到祥宁宫去。” 望着长宁公主真诚又关切的眸子,淑妃朱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很是动容地说道:“公主有这个心,本宫已经十分感激了。可圣上的身子是国之根本,一丝风险也冒不得,本宫又怎敢为着区区两名女娃儿,随意抽调太医,耽误了圣上的御体呢?”直接拒绝了她的“好意”。 见长宁公主一脸不赞成,还想再说些什么。淑妃笑得愈发真诚,也将长宁的手握得更紧了,“公主不必担心,那两个小的不过是平常的风寒,多喝些姜枣茶,捂上被子睡一觉,第二天精神头便好许多。” “更何况——本宫那里还有位曾经在太医院任职的路御医呢。” …… 紫宸殿后殿内厅中,沈皇后并长安、长宁两位嫡出公主,围聚在一起饮茶议事。 “好一个‘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都这个时候了,还是这么嚣张无礼。父皇行将就木,已经没法儿再给她撑腰了,我看她还能张狂几天!”长安公主柳眉倒竖,一面怒气冲冲地说着,一面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磕在嵌螺钿的紫檀桌面上。 一旁的妹妹长宁见她这么口无遮拦,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上前去捂她的嘴。 沈皇后端坐在主位上,静静品茶,看着面前两个女儿闹腾,一言不发。 “母后!你看小妹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姐了。”长安好容易才将自己从妹妹手中挣脱出来,趁长宁没注意,一下子扑到了沈皇后怀中。 她指着面上方才被长宁公主弄花的妆容,整个人又气又委屈。 沈皇后垂眸瞥了她一眼,秀眉微敛,将茶盏中剩着的一点儿底子,泼在羊绒地毯上,冷冷开口:“哼——妄议庶母、诅咒君父,长宁制止你,难道做得不对吗?”一边说着,一边不耐地将她推开。 “嫁为人妇,还做了母亲,可行事却半分长进也没有。我看你是光长脾气,不长脑子!若无我和长宁时时注意着,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当你能活得这么轻松自在,走哪儿都有人捧着你,任你日日耀武扬威,摆那公主架子。”说着,沈皇后用手捏了捏眉心,显得很是头疼。 她侧着身,眉头紧拧,一眼都不想多看地挥手将长安公主往外赶,“平儿还小呢,你这做母亲的,整日把孩子交给乳母算是怎么回事儿?我当年也是这么待你们姐妹的吗?” “赶紧回凤宜宫去,平儿那里你也多上上心!” 看着姐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长宁公主面色平静,双唇抿了抿。待见到侧门一抹酱色身影跟了出去,这才换了一副恬淡的面孔,坐在沈皇后的脚踏上,很是依恋地枕着母亲的腿。 “母后别气了,姐姐言行上是有些不够谨慎,可她对您的关心,一点儿也不比女儿的少。刚刚淑母妃提及承庆宫那位‘自戕’之事,姐姐不就气不过地要为您辩解吗?” “辩解?”想到方才长安公主那沉不住气的样子,沈皇后愤懑不已。 “宋氏自尽,事发突然,究竟怎么回事儿,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本来我与淑妃各退一步,谁也别多话,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若让她再多事一解释,反而越描越黑!” 沈氏一面轻抚着长宁公主顺滑的秀发,一面没好气道:“就她那脑子和性子,只怕让朱氏随意一引,就把咱们的秘密和盘托出了……” 沈皇后当初先与宋氏合作,暗中支持吴王,以扳倒淑妃母子,待吴王事成,梁帝病弱退位,便将吴王过继到自己名下,享“摄政太后”之尊。 怎奈密谋之事,早已让淑妃知晓,而淑妃也通过德献太后留下的势力,得知了当年杀害二皇子的真凶,并以此事逼得沈皇后不得不临阵倒戈。 吴王一派事败,宋氏也被关押在了永福宫。沈皇后因担心她与宋氏密谋大位之事泄露,待吴王被伏,宫里正忙着收拾残局之时,忙趁乱将宋氏处死,让秘密永远藏在死人口中。 “你今日虽表现得可圈可点,但最后行事——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长宁公主听母亲这么说,忙起身望着沈皇后的双眸,静静听训。 “也怪我之前没及时告诉你,这淑妃——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恃宠而骄、张牙舞爪,只是她用来扮猪吃老虎的伪装!”沈皇后握着女儿的双手,表情很是凝重,“若是我没有猜错,太后娘娘的势力,最后该是落到了朱氏手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解药 淑妃朱氏带着怀瑾、怀珍两位公主,回到了祥宁宫。 刚一入宫门,便遇上了偏殿的方婉仪。 “给淑妃娘娘请安。”瞧清了来人是谁,方婉仪面露喜色地福了福身子。顾不得礼节,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看到您安然无恙,嫔妾这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也终于能放下去了。您就是祥宁宫的主心骨,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在这儿静静地站着,只要有您在,嫔妾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觉得心慌了。” 方婉仪入宫十年,却一直不得宠。外人均以为是淑妃娘娘性子霸道,醋劲儿又重,这才拦着圣上,不叫他去见偏殿的那些低位嫔妃。 却不知这些最后能住进祥宁宫的贵人、小主们,各个都是淑妃亲自选调来的。性情恬淡、才华出众、不慕功利,因家族所迫不得不入宫,不要帝宠,只求能偏安一隅,与其他志同道合的姐妹谈诗论赋。对着庇佑她们安宁的淑妃娘娘,很是尊重信服,唯朱氏马首是瞻。 几日前,圣上于紫宸殿突然晕倒,淑妃朱氏便明白——宋氏这是等不及,要进行最后一搏了。 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几天,会有一场硬仗要打。朱氏忙将祥宁宫偏殿、侧殿的小主们,召集到正殿前厅,把梁宫内外之事,大致交代了一下。随后,便将两个未及笄的女儿,并祥宁宫的一应事宜,全权托付给了众人中,最聪明周全,也最得淑妃信任的方婉仪。 果然,自淑妃走后,方婉仪不负嘱托,将祥宁宫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无论是着人接送重要人证——路大夫去紫宸殿,还是安顿晋王、齐王的家眷,方婉仪都做得稳稳妥妥,无一可挑拣之处。 今日酉时,吴王在玄武门发动宫变。各宫收到消息后,均有不同程度的混乱,反而是凤宜宫和祥宁宫——这两处暂时无主的宫殿,因着长宁公主和方婉仪的坐镇,一直平静无澜,让在风暴中心“厮杀”的沈皇后和朱淑妃,无后顾之忧。 …… 看过了晋王、齐王的家眷,安顿好两个女儿,淑妃朱氏与方婉仪闲聊了一会儿,便让她回偏殿去陪伴还不到周岁的小儿子去了。而她自己则守在前厅,等待那两个让她引以为傲,却又担心不已的儿子,平安归来。 “儿臣拜见母妃!” 祥宁宫正殿前厅,两名身着甲胄、气势不凡的清俊男子,向主位之上,正阖目养神的淑妃朱氏行礼道。 这二人剑眉斜飞、神情坚毅,身上冰冷的铠甲还透着淡淡的血腥气。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尽显,冷然中透着凌厉与杀意。抬眸望向淑妃之时,那两对十分相似的眸子,不约而同柔和了几分。就是这一丝变化,为原本冷硬的两个人,添了些许的人气和温度。 听到了响动,淑妃一惊,猛地睁开了双眼。待看到站在她面前——英姿勃发、威风凛凛的两个高大青年,“嗖”的一下站了起来,急忙朝着他们跑去,“铠儿、钊儿!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快让母妃看看!”淑妃朱氏一面激动地说着,一面不断地在两人身上查来看去。 这两名男子——便是淑妃朱氏此生最大的仰仗 ,她的长子晋王卫承铠,及次子齐王卫承钊。 作为曾经的天之骄子,晋王因坠马伤腿,彻底失去了角逐储位的资格,原先对他十分看重的梁帝及朝臣,也将目光改投到了其他成年皇子身上。 至于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齐王,任凭他再如何允文允武、能谋善断,因着是幼子的关系,之前又一直被更加出色的兄长挡在前头,哪怕有千般好,能显出来的也所剩无几了。梁帝对他只宠不教,朝臣也从未对他多加关注过。 可以说淑妃母子在前朝的全部势力,皆因晋王而来。当晋王失势后,祥宁宫原本的势力,也会随之四散,转移到其他皇子那里。 原本并不十分出众的吴王,因晋王的骤然退出,一跃进入了大梁政治舞台的中心。 自梁帝昏迷后,晋王、齐王虽日日进宫,但都被最得梁帝宠信的吴王殿下,拦在了紫宸殿外,最终狼狈离开。 两人羞愤难当,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映在吴王母子眼中,更是令他们暗自沾沾自喜、得意洋洋。若不是圣上尚卧病在床,只怕这小人得志的母子二人,会忍不住地直接笑出了声来。 晋王兄弟俩越是狼狈不堪,宫内众人对吴王就越是毕恭毕敬、谄媚阿谀;淑妃在宋氏面前表现得越是气急败坏,吴王母子便越是对他们看轻,只觉得万事顺遂,大位触手可及,很多事情便不再如一开始那么上心,考虑得面面俱到了。 正是因为这样,淑妃朱氏才能钻了宫内守备不严的空子,将在宫外藏了二十多年的路大夫,偷偷接进宫,只待他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 还将沈皇后倒戈后,宋氏偷偷派去给吴王传递消息和令牌的宫人截下,换上自己的人手和假令牌。将吴王的部分势力收为己用不说,还熟知了他们不少军事机密。 这才能在敌强我弱,沈氏一派又袖手旁观的情况下,逆转局势,将敌军彻底歼灭…… “我和六弟都安好,母妃不必担心。”眉目间略透着沧桑的英挺男子,朝淑妃安慰地笑了笑,“外间之事一切顺利,逃跑的章医令也已被抓获。儿子与六弟方才去到紫宸殿,探望了父皇及皇后娘娘,这才耽搁了些时间。” “回来的晚,让母亲忧心了。”男子一面一脸愧意地沉声道,一面扶着淑妃朱氏回座位上坐定。 高大挺拔的身姿,再配上刀削斧凿般的面庞,整个人显得器宇轩昂、英武不凡。因顾及朱氏裙尾宽大、拖沓,男子的步幅有意放缓,若是仔细去瞧,便能发现他行止间,动作远不如身边男子灵便。 说话之人,便是今上的第四子——晋王卫承铠。而跟在他身后,相貌与他有着六、七分相似的俊逸青年,则是淑妃的小儿子——行六的齐王殿下,卫承钊。 “母妃且安心,逆王一党尽数被伏,逆王府也被重兵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齐王将自己与兄长的头盔放到桌子上,回身拿起桌上的茶壶,轻摇了两下,对着嘴便牛饮了起来。 仰头喝水之时,他眼底的那抹快意毫不掩饰。 淑妃朱氏感受到小儿子身上,所散发出的那股子大仇得报的快慰,用力握了握长子的手,一面不住地点头,一面激动道:“那就好……那就好。咱们母子苦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要把这个坎儿迈过去了。” “可……”说着,朱氏的目光往晋王腿上扫去,眼眶一下子便湿红了起来,“就算现在把仇人按在了泥里又能如何呢,铠儿的腿——再也好不了了呀!” “我真是没用!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见淑妃朱氏由一开始的轻声哽咽,转眼便嚎啕大哭了起来,晋王、齐王赶忙在她面前跪下,安慰道:“母妃凭自己的纤弱之躯,强撑起了祥宁宫的一片天,让我们兄妹四人得以平安长大。再没有比母亲更刚强、更伟大的女人了!” “母妃,儿子坠马之事,始作俑者是父皇和那承庆宫妖妇。与母妃有何干系呀?” 晋王膝行至淑妃跟前,劝道:“父皇一早对儿子的定位,就是三皇兄的挡箭牌和磨刀石。他大权在握、独断专行,既是君又是父,纵使咱们母子再怎么不甘愿,又如何能够安然避开?” “不若顺着他的意愿,好好把这条路走完。没准……他还能看在咱们知情识趣的份上,多拨些好处下来呢。”清冷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嘲讽。 淑妃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赶忙挥手示意两个儿子都起来。一面擦拭着眼角的泪痕,一面感慨道:“你说的这些我又如何不明白,今日这般——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可只要一想到那贱人的儿子坐享渔利,我的两个宝贝却要受这般委屈,想起一次,我这心里便会难过一次。” 见兄长和母亲情绪都不太好,齐王眉头紧拧,握着拳咬牙道:“方才慎刑司在审问章太医时,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父皇所中之毒——看样子是无药可解了!” “若是下到地府,老爷子知道了是他那好爱妃、好儿子,亲自送他上的西天。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为自己纵容、偏宠了宋氏母子,最终害人害己而后悔!” “什么?!你父皇……他……无药可解?!” 淑妃朱氏大睁着双眼,目光死死盯在齐王的脸上,想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出一丝说谎的痕迹。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小儿子一脸坦然地回望着他,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听章医令说,那药是前朝传下来的秘药,只有毒药,没有解药,专门用来处决犯了重罪的皇室子弟。服药之后,人先是表现得体困乏力、精神不济,待药量加大,毒性积攒到了一定程度,中毒之人便会昏迷不醒,直到彻底断了气。” 望见母亲眸子深处的一抹仓皇和凄楚,齐王微愣了一下,张着嘴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的晋王见此,叹了口气,拉过淑妃的手,忖着她的神色,沉声道:“这药自服下之后,直到毒发身亡,中毒之人都不会有一丝痛苦。只是做着一个又一个美梦,梦断了,人也就走了……” 淑妃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将头往上扬了扬。眼眶之中,马上就要掉落的泪水,终究是含了回去,“你们两个别担心,母妃这样……不是因为对那个人余情未了。” “你父皇从一开始就拿我当棋子,对咱们母子也从来都只有利用,无半点真情。我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因他的离去,伤心难过呢?只不过——我们毕竟在一起演戏演了二十多年,猛地知道他要走了,一时半刻……有些不适应罢了。” 淑妃朱氏缓缓起身,在两个儿子略带担忧的目光下,背对着他们,一步一步,向大厅中央走去。 待她止住脚步,回过身子时,双眸之中,便再无半点情绪,只余下一汪深潭,“本来……有些事情,我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你们。可到底情势不由人呀,你们父皇时日无多,留给咱们可以准备的时间,也剩不了多少了。” “这几日平乱,你们接手了母妃的部分势力,应该也隐隐猜到了一些吧。” “咱们母子,并不像周围人所想的那样,除了圣上‘宠爱’的空架子,手中一丝权势也无。前朝之上,手握东郊大营军权,战功赫赫的淮安侯是你们的亲姨夫;宗室之中,已逝太后娘娘则是咱们母子的后台,她的势力和遗诏,尽数收在为娘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许家 淮安侯许鸿远,出身武将世家——许氏一族。 先祖是太|祖皇帝开疆拓土时的先锋官,随其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为大梁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后被太|祖皇帝恩封为“护国八侯”之一的淮安侯,世袭罔替,光耀门楣,福荫子孙。 许家子弟多习武从军,历任淮安侯更是不堕祖先威名,个个骁勇善战、赤胆忠心,多次率兵重创在边域作乱的番邦异族,其麾下的许家军也随之威名远扬起来。只要大梁边域立有由许氏戍卫的大旗,周边诸国便安安分分、无一敢犯。 十一年前,先淮安侯于北疆戍边之时,突发疾病,意外离世。北地诸国见边地主将不在,群龙无首,便开始蠢蠢欲动、肆意作乱起来。 尚是淮安侯世子的许鸿远,于京中突闻父亲离世的噩耗,又听闻北地蛮族异动连连,祸害边地百姓。许家军骤失统帅,边地眼看又要再起战事,国为先,家为后,许鸿远顾不得家中亲眷,当即赴朝请命,接了先淮安侯的担子,便奔赴北疆,领兵平乱去了。 许鸿远的岳父,正是当年收养淑妃朱明璇的族叔。 而他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则是与淑妃自小长在一起,情谊颇深的幼妹——朱氏明珏。 当年许鸿远袭爵外任之时,朱氏夫人刚刚生产完,新得的小女儿还不到满月,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便惜别家中爱妻稚子,满怀着不舍与愧疚,毅然远赴北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将士在外保家卫国,身为一国之君的梁帝,自然要好生照拂其家中妻小。许夫人朱明珏刚出了月子,便得封正一品诰命,其长子许博海也被随之立为淮安侯世子。至于许家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牙都没长一颗的幼女,则被恩封为“忠平乡主”,并得圣上亲自赐名,以示恩宠…… 听了淑妃朱氏的一番话,齐王低头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叹道:“母妃,自我记事起,您与许家小姨的关系就颇为不睦。哪怕到了年节,你们姐妹二人于宫中碰巧遇上了,您对她也总是恶语相向,从来就没有一个好脸色。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们俩故意装出来的呀!” “之前您让我去找许家姨夫帮忙时,我还以为……咱们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才急病乱投医,只要有那沾亲带故的,能试的便都试一下。” “没想到……”齐王一边说着,一边轻笑着摇了摇头。 一旁的晋王神色自若地饮了口茶,面色平静地抬眸望了望坐在上首的淑妃,眼底却随着齐王的叹息声,微暗了暗…… 淑妃朱明璇当年之所以能得梁帝青眼,获封高位,并“盛宠”二十余年,皆因她那贵而不旺的出身。虽出自门阀大家汝州朱氏,却只是朱家一早无实权的旁支远亲,父母早亡,亦无半分恒产,除了一刻板又清贫的族叔养父外,身边便只剩一个柔弱的小妹妹了。 前朝、后宫从来都是相互影响,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妃嫔入宫之后,要么听天由命,或孤老深宫、或成为炮灰,要么便只能寻求庇护、依势而活。 淑妃朱氏这般,可以说是梁帝为宋氏精挑细选出的靶子的最佳人选。 既占了“朱”姓的便利,勉强能立在高位之上,以便日后“宠冠后宫”,吸引其他人的明刀暗箭,为宋氏挡风避雨。实际上却又毫无根基,位子虚悬、摇摇欲坠,除了完全依附于梁帝,被牵制着照他的意图行事外,所有的越轨之举都不被允许。 任何一次的自作主张,都有可能惹得梁帝对她这步棋——彻底放弃。 弃子的结局,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从朱明璇被选入宫,盛宠不断,到她恃宠而骄,在宫内肆意妄为、横行霸道,这一切都是按照梁帝与宋氏早就设计好的路线而走的。就连她辛苦诞下的四皇子卫承铠,也是为保护宋氏所出的三皇子,才这么顺利便能平安降生。 早在淑妃朱氏被宋氏合着梁帝,泼了一身污水,有口难言之时,她便彻底地清醒过来,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在梁帝心中的定位。 在宫里本就举步维艰的她,怕连累了尚在朱家的养父及小妹,总是摆出一副与家中不睦的样子,数次推拒梁帝对养父的“恩赏”。 待淑妃再次有孕,而其小妹明珏竟得幸嫁予淮安侯世子为妻,因担心梁帝会怀疑自己与许家结盟,从而对祥宁宫及淮安侯府发难,她更是摆出了一副对养父敬而远之,与小妹势不两立的姿态来…… “呵——” 想到了当年和小妹,于宫中吵闹时的场景,淑妃笑中有泪,眼里浮起了一抹怀念,“那时候明珏随淮安侯夫人入宫,我俩只要一在宫里遇上,便会夹枪带棒,互刺一通。” “我‘恨’她仗着是父亲的亲女,整日拿我当丫鬟使唤,还总是抢走我新做的衣服、首饰,让我只能着旧衣见客;她则‘怨’我长得漂亮,念书又好,还老爱背地里告状,引得父亲时常夸赞我,对于她这个亲生女儿,却日日板着一张脸。” 晋王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当年之事,我比六弟记得更清楚些。那时候母妃和小姨,为宫里添了不少热闹和谈资呢。谁又能想到,你们俩当初闹成那样,竟是为了自保,故意演戏给大家看。” “我们朱家的女儿,个个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淑妃朱氏眉眼含笑,得意地挑眉道。 “我自入宫以后,虽从未与家中有过书信往来,但明珏却早已从蛛丝马迹中,知道了我这日子过得艰难。待之后我们姐妹二人一别多年,终于相见,我却对她恶语相向,明珏初时双眸还微微闪着诧异,但很快她便心领神会,与我一来一往,演起了戏来。” 淑妃一面轻拭了拭眼角,一面感慨地说道:“那时候因为我,明珏回去后,没少挨她婆婆收拾。辛亏你姨夫和先淮安侯是明白人,这才把好些严苛的责罚拦了下来。” “我本想着,待我从宋氏的桎梏中脱离出来,便好好与明珏共续姐妹之情。哪曾想……”朱氏说着,刚刚才擦干的眼角,迅速淌下了两行泪。 只见她一脸悲怆道:“哪曾想宋氏死了,你父皇也再威胁不到咱们母子了,明珏她却……” 当年新任淮安侯许鸿远赴北地平乱,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先是把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许家军收服,随后便领着上下一心的大军四处征伐,将于大梁边地作乱的异族诸国打得服服帖帖,彻底不敢吱声。 梁帝收到诸国的求和书,及各地敬献的贡品时,龙心大悦,封许鸿远为镇北大将军,令其驻守北疆,护一方安定,并恩准其家眷可共赴北地,一家团聚。 与夫君分离三载的许夫人朱明珏,听到这一消息后,自然喜不自禁,不过几日便整理好行囊,领了一队护卫,携子带女,往北地去了。 谁知许夫人最后踏上的,竟是一条不归路。命丧他乡,再也没能与朝思暮想的夫君相见。 许家众人坐船北上之时,突遇江匪作恶。许家兵卫英勇御敌,势要将匪患一网打尽。那些恶徒节节败退,禽困覆车,最后竟想出放火烧船这么个阴险的法子。 许家兵卫本就不善水战,与人数众多,又自幼长在水边的江匪对上,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轻松。再加上行船被烧,船舱进水,内忧外患之下,原本沉稳持重的军卫也禁不住慌了手脚,这才让那恶匪钻了空子。 在这场恶战当中,许家可谓是损失惨重,将近五十人的护卫队,烧的烧,淹的淹,最后竟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而他们所保护的许家主子,也随着江水被冲散,除了世子许博海被一渔船救下,侥幸逃过一劫外,众人只寻回了许夫人的尸体。 至于随行的两个许家幼女——忠平乡主许凝珠及其表姐,从出事那天起,许家便一直派人苦寻,然而找了近十年,却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是当时被人无意间救下了,还是彻底葬身鱼腹,尸骨无存。 “钊儿!你定要牢记你许家姨夫对咱们母子的恩情!” 许家世代忠良,只忠于那坐在皇座上的人,从不涉及储位之争。这次之所以肯应齐王的请求,带兵相助,完全是看在先夫人朱氏与淑妃娘娘,同是一家姐妹的面子上,愿意相信其子所说的吴王谋逆之事,这才前去协助平乱。 淑妃说着,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在齐王面前站定,眼眶含着热泪,目光坚定地望着他。齐王见此,心里隐隐觉出些不对,赶忙起身扶着淑妃的双手,犹疑道:“母妃,您这是……” 淑妃朱氏紧紧回握住齐王的手,语气郑重道:“待你继承大统之后,朱家那些人当不得忠臣、贤臣,但许家父子和你四哥,却可成你的左膀右臂。若有余力,去帮着你姨夫寻寻看你那两个未曾谋面的苦命表妹吧。” 见齐王眼中疑惑多于惊诧,晋王起身,在弟弟僵硬的肩上轻拍了拍,“母妃刚不是说了吗,咱们兄弟俩的后盾,除了许家姨夫外,还有皇祖母呢。”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被母妃挑拣过规矩的嫔妃,在永福宫被罚之后,大部分都爆出了孕事,并平安诞了皇嗣?为什么每回母妃有孕之时,皇祖母都并不怜惜她身子不便,非要揪着她的错处不放,罚她去永福宫抄经思过?” 齐王听着兄长的话若有所思,随后眼睛突然睁大。 晋王见他已经明白了,眉眼一舒,一面点着头,一面安慰地笑了笑,“只要进过永福宫的妃嫔,三成都身怀有孕,而这些被罚思过的有孕嫔妃,九成以上最后都平安诞下了龙嗣,也包括母妃。” 德献太后自宋氏“早产”之后,对其日渐膨胀的野心便心生警惕,在妃嫔之中遴选合作者的动作,也加快了许多。最后,终于在满宫嫔妃中,挑选出了淑妃朱氏。许她以重利,两人合作着庇佑宫妃腹中的龙胎。 虽时不时仍有宫妃小产或婴儿夭亡,但那些要么是真的身体太差,无力保全,要么便是那有孕之人又蠢又坏,太后将这母子二人一同放弃。梁宫之中,孩子的数量已经比先帝时的要多出不少了。 “皇祖母为了父皇的子嗣,也是用心良苦呀。一面将有孕嫔妃借故留在永福宫,不动声色保护起来,一面又要拿捏好尺度,免得被罪妇宋氏发现这里面的端倪。” 齐王说着,双眸微敛,目光透着些锐利,“皇祖母她老人家看似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可她的手和眼睛——却从来就没有松开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诏书 任淑妃朱氏以前再如何“嚣张跋扈”,也不过是梁帝手中的一只牵线木偶,所有的狂妄气焰,都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再加上她手上握有的宫权,远不及沈皇后,怎么可能会手眼通天到赶在其他人之前,截获宫内妃嫔的有孕情况。 朱氏之所以能够迅速、准确地获知——哪些妃嫔身怀有孕而不自知,只可能是得了宫里哪位大人物的授意。而整个大梁皇宫有这般本事的,除了身为一国之君的梁帝外,便只有日日在寿康宫中“祈福诵经”的德献太后张氏了。 经齐王、晋王这么一打岔,淑妃的情绪已然平复了下来。 她微叹了口气,轻拍了拍小儿子的手背,道:“这梁宫——本就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太医院亦然。” “别看那几位医令、医丞位高权重,管领整个太医院,又因着近身伺候圣上,宫里除了太后娘娘,哪个见了不得给他们几分脸面。可到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下面的一众御医当中,还是有那医术精深,却又一直深藏不露、隐于众人的妙手存在。” 朱氏一面说着,一面微微仰起头,双眼满含着对德献太后的怀念与钦佩。 “正是你们的皇祖母,慧眼识珠,从中发现了几位专精妇科的高手,能人之所不能,在月份十分浅显之时,便能把出妇人的喜脉来。这才早早便占得了先机,将那些个有孕妃嫔,不动声色地纳入到自己的羽翼之下,加以保护……” 等这些个身怀龙胎的宫妃,从永福宫被放出来时,孕期早就过了最危险的头三个月。腹中胎儿也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太后身边的嬷嬷们,调养的十分稳妥。 而在经过了永福宫的“抄经思过”后,这些人所怀的龙胎一旦有个万一,不管是因何而落胎,都会引得旁人不由自主地往太后之前的那一番“惩戒”上联想。被硬生生推到了尴尬位子上的太后娘娘,为找出那敢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奸人,势必会亲自去彻查宫妃落胎之事。 等到了那时,所有在龙胎之上动过手脚的人,可就不是那么轻易便能全身而退的了。 能在大梁后宫——这座修罗场中,安然多年之人,又有谁是真正的傻子。自然不会有那不长眼的,敢把主意打在这些先经太后“指点”,后才爆出孕事的宫妃身上。 “皇祖母她老人家,胸中有丘壑,腹内藏乾坤,好谋善断,堪称‘女中尧舜’。” “再加上有母妃从旁协助,两人内外夹攻、里应外合,这才让父皇的子嗣,比大梁任何一任君王在位时的都要多。宗室之中,众位皇叔也再无法以子嗣单薄为由,对父皇执政产生异议了。”齐王扶着母亲回到座位上坐定。 随后,上手将衣袍一撩,就那么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淑妃身前,“父皇已无力理政,储位却悬而未决。大梁王廷,危机四伏,内有如逆王、宋氏一派狼子野心,外有众位皇叔虎视眈眈,王室间的冲突一触即发。” “皇祖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卫氏子孙自相残杀的。” 齐王目不转睛地盯着淑妃的眸子,微动了动嘴角,轻笑了一声。 转眼却又迅速板下了面孔,表情严肃,一字一句认真道:“太后她老人家这么睿智精明,仙逝之前,肯定已做了万全的打算……” 话音落下,齐王不再多言,脑袋微微一歪,就那么定定地注视着面前表情有些凝滞的淑妃。漆黑的眸子深邃而意味深长,眼底的那团火却渐渐藏不住了。 淑妃朱氏见一向朝气蓬勃、旷达不羁的小儿子,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竟透出了几分老成果决、阴鸷冷辣之感。朱唇微微张着,话都到嘴边儿了,却不知该如何去说。 一旁的晋王见此,眉目微动,将手中已经冷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茶盏扔回到桌子上。他起身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几步便走到了齐王身边,“哼——你小子,我还以为要憋多久呢,总算是忍不住了。赶紧起来!肚子里再有怨气,也给我站起来好好说话!” 说着,便伸手去拽齐王的胳膊,要将他拉起来。 齐王挣扎了两下,一脸不情愿地让兄长给拽了起来,“从小到大你们都是把我当孩子护着,无论宫里发生了多大的事,你们俩总要瞒着我点儿什么。父皇躺在那儿人事不省,朝中局势又暗潮汹涌,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的呀,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及冠了!” 淑妃朱氏望着面前一样高大俊朗、英武不凡的兄弟俩,眉头微蹙,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一双晶亮的水眸似含了千言万语。 晋王安慰地朝淑妃笑了笑,用嘴型示意她“我来”。随后在齐王微微垮着的脊背上,用力拍了几下,笑骂道:“臭小子,腰背给我挺直了!” “之前不是还说敬慕许家姨夫,想让他日后指点你的骑射刀剑吗?若让姨夫看见你现在这个赖皮样子,别说是咱们骁勇善战、坚毅威猛的镇北大将军了,就连我这个亲哥哥,也不愿收你这么个垮兮兮的徒弟!” “是,我和母妃以前总觉得你和怀瑾、怀珍一样,都是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却忘记咱们承钊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了。胸膛……足够宽阔,臂膀……嗯,也足够结实!”说着,他一面在齐王的胸口、肩膀上,大力拍打了起来,一面一手拄着下巴,兀自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晋王语气一顿,抵在下巴上的手,也随之放了下去。 面上原本和煦的笑容已然褪去,英气十足的剑眉微微敛起,目光坚毅而透着幽深,严肃的表情渐渐似结起了一层寒霜。 “有些事情……四哥,也就不再瞒着你了……” 淑妃朱氏在诞下六皇子卫承钊之前,外有众妃仇视忌恨,内有梁帝利用防备,再加上身边还有才刚满三岁的四皇子要保护,日子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却过的很是艰难。 而当她再次爆出孕事之后,因着一次请安迟到,让本就对她“积怨颇深”的太后大发雷霆,硬是将身怀六甲的她,强行送入了永福宫“受罚”。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原本并无太多联系的淑妃与德献太后,开始了两人间长达十几年的合作。 淑妃朱氏需依照太后的吩咐,一方面继续做梁帝所立的靶子,维持宫内各方势力的平衡,另一方面——则要与太后里应外合,暗中看顾皇嗣,保宫中孩子平安长成。 作为交换,太后则许诺,只要淑妃母子不犯十恶不赦的重罪,她便会一直庇护祥宁宫一方平安。如若十年之内,沈皇后始终未能诞下嫡子,太后便将两道提前立好的诏书,交予淑妃。一道上书宋氏谋害二皇子之罪行,并令新帝鸩杀宋氏,永久圈禁三皇子;另一道则为立储诏书,择淑妃之子为大梁皇储,待国将无君之时,方继承大统。 “立储诏书?看母妃刚才的意思,那诏书……不会写的是我的名字吧?” 淑妃望了晋王一眼,随后迎着齐王灼灼的目光,咬牙点了点头。 齐王见此,面上却并未露出喜悦之色,反而皱着眉,语气很是疑惑:“可皇祖母七年前便已追随皇祖父而去,四哥的腿却在那之后的第四年,方才被吴王与皇后合谋所伤。” “册立皇储之时,四哥还是那文武兼备、能力卓越,在朝堂之上颇具声望的晋王殿下。皇祖母和母妃怎么会弃了这般优秀的四哥,而选立我为皇储呢……”齐王一面说着,一面朝淑妃望去,却见淑妃的眼眶已然湿红了起来。 “很多事情,我与母妃并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晋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长叹了口气,道:“只是怕全都告诉你了,一时间你无法消化得了,心里难免会多想……” 十年约至,沈皇后先后诞下了两位嫡出公主,大梁皇室终究未能迎来众人所期盼的嫡子降生。 淑妃此时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最大的四皇子刚过十四,小儿子六皇子也已满十岁了,至于怀瑾、怀珍——这对儿双生的姐妹花,都已经开始试着念《三字经》了。 这十年来,无论是卫承铠、卫承钊兄弟二人,亦或是淑妃自身的表现,都令隐在暗处的德献太后十分满意,再寻不到比他们母子更为适合的人选了。在两位小公主的三周岁生日宴上,两道将在整个大梁卷起巨大风浪的诏书,便随着寿康宫的贺礼,秘密流到了淑妃手中。 而这诏书上的储位人选——是经太后、淑妃、四皇子,三方密谈之下,方得出的结果。 过了这些年,宫中高位嫔妃虽无多大变动,但年轻貌美的贵人、美人却添了不少,再加上宫内皇嗣逐渐增多,梁帝对于宋氏的感情,早已不若年少时的那般纯粹了。 不过对于承庆宫的大小事宜,他倒依旧事事以宋氏母子为先。对于淑妃及四皇子,面上虽宠爱、器重,实则却还是让他们去给承庆宫挡刀。 三皇子数次当着朝臣及宗室皇亲的面,公然顶撞、责难淑妃母子,而作为君父的梁帝,要么便直接视而不见,要么便大事化小、轻轻揭过,对于三皇子不敬庶母、不睦兄弟的处罚,也一向不痛不痒。 侧面证实了当年淑妃“谋害”宋氏之事不说,同时也养大了承庆宫母子俩的野心。 四皇子卫承铠,虽不过是一年过十四的翩翩少年,但在年纪相近的几位皇子之中,文韬武略、能谋善断,还是逐渐显出了其卓尔不群的气度。 宋氏本就是个眼界浅显、私欲又重的女人。 明知淑妃朱氏是梁帝特意给她立的靶子,所有的“宠爱”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可她就是看朱氏那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不顺眼,数次设计朱氏,欲将她处之而后快。 更何况四皇子的才华、人品、声望,无一作假,都是经天资和努力,多方作用下的结果。再对比资质平庸,却又被养得野心勃勃、自命不凡的三皇子,有这么厉害的对手存在,难保宋氏母子不会使出一些下作、阴损的手段来。 为保险起见,太后与淑妃便将储位人选,定作一直隐在兄长光芒之下的六皇子——卫承钊。 假若多年之后,四皇子平安无事,对于储位,梁帝也确实做到了择贤而立,未在家国大事之上任性、糊涂。淑妃便会直接将第二道诏书烧掉,不再去影响已经稳定了的政局。 一旦事情的发展,如同他们当初所设想的最坏结果那般,宋氏将暗箭对准了四皇子,而梁帝明知其作恶,却一如既往地帮着她遮掩。原先在太后手中所隐匿的势力,便会尽数落入到淑妃手中。只要淑妃母子不利用他们,对未犯十恶不赦之罪的卫氏子孙下手,所有势力皆完全听命于朱氏。 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两道诏书一出,前朝、后宫诸多障碍逐一扫清,六皇子便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新帝 泰康二十五年七月末,逆王卫承锦协同生母宋氏,买通太医院医令章程玉,于梁帝膳饮之中下毒,欲弑君篡位。 不过半月,梁帝便因毒发而昏迷。 大梁储位本就未定,国君现下又人事不省,朝政无人掌理。偌大的梁国,一时之间竟群龙无首,前朝、后宫人心惶惶。 逆王卫承锦为今上第三子,妻妾俱是高门贵女,且育有深受梁帝疼爱的皇长孙。其人心怀鬼胎、虚伪狡诈,却于人前故作贤德仁孝之态,骗取了不少朝臣的尊崇和支持。也引得梁帝对他器重非常,放心地将京西大营的军权交予他,令其管领半个京城的营防之事。 逆王之母宋氏侍君近三十载,表面温顺无争,实则却是个阴狠毒辣、暗藏祸心之人。 早在泰康元年,便因利欲熏心,妄图日后以庶代嫡,将心思动到了一向对她照顾有加的皇后沈氏身上,害死其膝下的嫡出幼子。现为扶持亲子上位,她竟趁人不备,盗取梁帝身上的禁卫军令牌,搅乱梁宫防卫,为逆王再添助力。 能加入禁卫军,哪个不是从军队之中精挑细选出的精兵强将,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得其相助,对于逆王一党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一旦让双方联手,里应外合,梁宫剩余的守卫,可以说是毫无招架之力,待叛军破宫而入,大梁王权便会落入那个敢于弑父弑君的乱臣贼子手中。 幸而淑妃朱氏所育的两位皇子——晋王、齐王耳达目通,自梁帝昏迷之时,就已觉察出异样,心生警惕。 一面为不打草惊蛇,故意装出一副因失了主心骨,而张皇无措的无能模样,用以麻痹逆王;一面却又不动声色地调查起宋氏母子近日的动向,并赶在其起兵作乱之前,发现了逆王于暗中备战、调兵之事。 这才让二人的生母——淑妃朱氏,于宫中提早防备了起来。 一收到消息,朱氏便将宋氏母子密谋大位之事,告知了皇后沈氏。二人遂相互协作,控制住尚在梁宫的宋氏,以此来牵制逆王。 与此同时,朱氏还偷偷去了一趟寿康宫,开启密室,拿出了德献太后在离世之前,秘密交托于她的朱雀令牌。调出了那支在大梁历史上,独特、神秘,一出手便雷霆万钧,既大名鼎鼎,却又少有人知的朱雀影卫,以备不时之需。 在朱雀影卫,和以城东营防大军为主力部队的援军的内外夹击之下,逆王一党不过两、三个时辰,便从一开始刚入宫门时的斗志昂扬,被打得溃不成军、弃甲曳兵。 而本来不知令牌被盗,依令听命于其持有人的众禁卫军,也在看到了东郊大营主将——许大将军后,很快意识到令牌之事有诈。随即调转枪头,全力助城东军击杀乱党。 随着叛军尽数被伏,身为始作俑者的宋氏母子,也或畏罪自戕、或被伏关押,走向了各自人生的末路。 然而,逆案之事虽告一段落,由其所带来的巨变和影响,却并没有随之终结。 宋氏自尽不过半日,于宫变之时趁乱逃跑的下毒者章医令,便被齐王逮捕归案。可哪怕对他严刑逼供,再遍寻名医,倾尽整个太医院之力,将所剩的毒药研究再三,得出的结论也都如一开始章医令所言那般——无药可解。 任众位御医再如何努力,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用各种汤水,虚吊着梁帝半条命,让堂堂一国之君做个既不能动,又不能言语的活死人罢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更何况是本就因主君昏迷,休朝多日,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宫乱的大梁。 知道了梁帝所中之毒药石罔效,再无醒转的可能,群臣在经过最初的震惊和哀恸后,迅速回归正事,与宗室皇亲一起奏请沈皇后,决议另立新君之事…… …… 永福宫花厅。 “给太后娘娘请安!” 已从泰康帝淑妃,晋升为永福宫太后的朱明璇,身着一件佛头青的素锦长袄,下配葱白色细绫裙子,手持银剪,正悠然自得地为她面前几盆生机勃勃、肆意盛放的黄|菊、紫菊剪枝。 听见了外间的请安声,朱太后手上动作未停,只略侧过头,往微微荡起的半透明素纱幕帘处瞥了一眼。随后,她一面继续兴趣盎然地修剪着花枝,一面很是随意地与那来人说道:“是路御医呀,快坐快坐。我这刚搬来没几日,又要收拾行李动身,东西乱糟糟的,就不与你看茶了。” 一鹤发老者在外厅,寻了张椅子坐下,待听到里间朱太后对他的称呼,眉头微皱,眼底隐隐透出些不悦。 此人正是曾在已是寿康宫太后的沈氏面前,揭发、指认宋氏罪行的前太医院御医——路大夫。 从泰康帝昏迷到新帝继位,整整两个月,除了被带到紫宸殿与宋氏对质外,大部分时间,他都被朱氏关在了永福宫密室。 “太后娘娘,太医院的那位路御医,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老夫虽也姓‘路’,却只是一再平凡不过的乡野郎中,娘娘您……恐怕是认错人了。” 路大夫说话时,态度虽毕恭毕敬,眼底也恰到好处透着对上位者的敬畏,但他语气之中,夹杂的那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却还是让敏锐的朱太后给听出来了。 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朱太后将银剪插进花盆中,坐正身子,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本宫知道你心里有不满。觉得旧时恩怨已了结,本宫这仗势欺人之人,却一直把你困在宫里。是走是留,一句交代也没有。这不——今儿叫你过来,正是为了这事。” “本宫马上要随太上皇,到净云山的慈恩寺,清修、养病去了。随行人员中,御医的人选还未定下来,便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半个月前,还是皇后的沈氏被请去紫宸殿,与重臣、宗亲商议新君人选。 早在先前平乱,沈氏便已暗暗重新估量了淑妃朱氏一遍,也意识到了往日笑话一般的朱氏母子三人——竟个个不是等闲之辈。 沈氏虽暗恼自己先前太过大意,忽视了这么重要的对手,以致让她搅乱了局势,之前所有的预设和努力都前功尽弃。可到底事情已然成这样了,与其去纠结这些,不如将目光望向未来,去想想她之后的路子——到底该如何去走。 叛军攻入梁宫时,虽大部分人马都被援军所抵挡,但还是有那少数漏网之鱼,趁乱流入内宫。 逆王起兵时所打的旗号,本就是“清君侧,除妖妃”。而作为“祸乱朝纲、弑君谋逆”的“妖妃”——淑妃朱氏,当时则正与沈皇后一起,守在昏迷不醒的梁帝身边。三人所处的紫宸殿,也便成了那些叛军眼中,首当其冲之地。 尽管宫内守卫俱被调去前头,抵御逆王兵马。各宫之中,除了些手拿木棍、灯台,哆哆嗦嗦的守门内监外,便半分防备也无。 可即使是这般薄弱的守卫,却还是未能让那些早已杀红了眼的叛军,伤及到紫宸殿众人分毫。那些叛军刚摸到宫门口,便让隐在各宫附近的朱雀影卫,瞬间给抹杀掉了。 沈皇后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将宫外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望着窗外马上就要杀进来的叛军,被突然出现,来去无踪、精悍神秘的暗卫尽数诛灭,沈氏原本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先是一松,随即又搅在了一起,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待沈皇后受邀去到紫宸殿,面见各位朝中重臣及宗室王爷时,手中便多了两道诏书。 梁帝膝下年长、封王的皇子本就不多,除去谋逆的吴王及断腿的晋王外,就只剩鲁王、魏王及齐王了。 行六的齐王卫承钊,虽比之同母兄长,略微逊色些,但其文韬武略、能力卓越,在众皇子中也是铮铮佼佼的那一个。平乱之时,齐王表现的进退有度、足智多谋,本就占了头功。现在又有德献太后的遗诏,及中宫皇后沈氏的全力支持,由他来继承大统——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在立储之事上,沈氏后来之所以会支持齐王,也是权衡利弊下的结果。 本来她所看好的人选,其实是命犯谋逆的逆王卫承锦。 宋氏与逆王,一个重利短视,一个浮夸虚荣,母子二人一样的空有野心,却无智慧。若能顺应建武帝的意思,立先吴王为储君,那么同样出自沈家的吴王妃,便是名正言顺的未来皇后了。再加上后宫之中,还有沈氏这个占了正统的嫡母,就宋氏母子的心机和脑子,日后便只能是她沈家手中的牵线木偶! 可惜万事俱备,却让个扮猪吃老虎的朱氏,将这一切尽数破坏掉。而随着朱氏将当年二皇子早夭的真相,彻底挑明,也预示着沈氏与宋氏间的关系,再无转圜余地。 计划尽毁,沈氏自然气得咬牙切齿,但在权衡轻重之下,却也只能对朱氏笑脸相迎、握手合作。 朱氏出身汝州朱家,又与淮安侯是姻亲,文臣武将俱与她沾亲带故,光这一点,就不是小官之女的宋氏可以比拟的。除此之外,朱氏母子的心机、能力也很不一般,之前竟一直在藏拙装傻,骗过了所有人不说,且一忍便是二十余年。 拥有这般远见和心性,也难怪一出手,就能杀宋氏、沈氏一个措手不及。 更何况平乱时的种种,无不透露出朱氏与德献太后的关系,很是不一般。那队神出鬼没的暗卫,八成就是传说之中,由开国昭敬皇后所设,执掌于历代太后或皇后手中的朱雀影卫。 太后仙逝,留给皇后的一众东西之中,沈氏并未见到有什么是关于暗卫的。当时还以为这朱雀影卫,只不过是梁宫中的一个传说。 没想到——这般意义非凡的暗卫,竟是让太后直接传给了身为妾妃的朱氏! 既然德献太后都这般看好朱氏,给她留了这么重要的砝码,谁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后手。与其再去熬心费力,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朱氏相争,倒不如顺势联手,还能卖个人情。 来日方长,承恩公府沈家最不缺的——就是精心教养出的适龄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沈氏 泰康二十五年九月,大梁国君因病退位,世称“泰康帝”。六皇子卫承钊得继大统,于次年改元“永兴”,成为大梁新一任的统治者。 新皇继位,当即尊皇父为太上皇帝。 嫡母沈氏及生母朱氏,尊皇太后。诸位庶母晋太妃、太嫔。除已幽禁北宫的废王外,其余兄弟姐妹均各有封赏。 禅位之后,太上皇并太后沈氏,迁居至德献太后曾经的寝宫——寿康宫;太后朱氏则携众位太妃、太嫔,搬离原住所,居于梁宫西侧的永福宫。 至于那些尚居梁宫的皇弟、皇妹们,虽在身份上晋了一级,但因实在年幼,离不得亲长教养。便仍依照旧制——或随母同住,或于勤朝苑习武读书,待其长成之后,再行分封,出宫立府。 潜邸侧妃石氏,册封贤妃,赐居褀安宫。侍妾严氏、邢氏封婕妤,金氏、王氏则为贵人。 因着新皇登极之前,还未及冠,太上皇当政时,未予其指婚,册立正妃。潜邸之中,只一侧妃暂理内宅事务。大封后宫之时,中宫之位便只得暂时空悬。 永兴元年二月,梁帝为嫡母沈氏上徽号“诚元”,生母朱氏上徽号“诚显”。同年三月,经沈太后举荐,迎承恩公世子之女沈氏入宫,册贵妃,赐居祥宁宫,与之前入宫的贤妃石氏,一同统理后宫。 …… 听朱太后的意思,显然是不愿放他走,路大夫心里一慌,情急之下便要起身推辞。 里间的朱太后,虽隔着一道纱帘,对路大夫的神情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却好似早就料到了他要说什么一般,不等对方开口,直接出言制止道:“你先别着急回绝我,听我把话说完了,再做决定。” “其实……那日在紫宸殿,我与另外那二位说了些什么,你于殿外候着的时候,多少也该听到了一些。寿康宫那位,当初心里最想扶持的——可是宋氏母子!” “若不是我突然引了你进来,直接当着她的面,把二皇子的事情挑开来。使得那二人的同盟关系,彻底破裂掉。她又何必放着现成的发霉开裂的榆木傀儡不用,而改与我这么个长满青苔的顽石合作。” 朱太后一面浅笑嫣然,娓娓细说着,一面拿过一旁花盆中的银剪,擦掉泥土,放在手心静静把玩了起来…… 六皇子继位,当年的淑妃娘娘母凭子贵,现已是太后之尊。 但因着早些年泰康帝与宋氏的关系,这位朱太后——无论是名声,亦或是人缘,在前朝、后宫都算不得太好。尤其是与那占了正统名分,死死压在她头上,素来只有贤德美名的沈太后相比,更是被远远甩了一大截。 朱氏升任太后之后,日子过得憋屈不说,行事也开始谨小慎微起来,还不如她做妾妃时那般威风、张扬呢。 只可惜……任凭朱太后再如何低头服软,之前在她身上,狠狠跌过一跤的太后沈氏,都不可能再对着她,平心静气起来了。待她也早已由原先的不喜,转变成了深深的戒备和忌惮。 一则,梁帝是朱氏十月怀胎,精心抚养成人的小儿子,母子感情深厚;二则,朝中文臣武将俱与朱氏沾亲,其身世背景不容小视;三则,朱氏拥有非同一般的心机和远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连太上皇和沈太后都被她一连唬了二十多年。 更不用说,这朱氏手里还握有大梁皇室——独属于女性掌权者的朱雀影卫。 这般的实力与资本,让与她同为皇太后的沈氏,如何不恼火,如何不忌惮?! 也就是梁帝初登大宝,在朝中根基尚浅,很多事情,都要仰仗与宗室、老臣关系和睦的沈太后从中调和。才使得这母子二人,虽已身处高位,但在对上有名有实的沈太后时,腰杆虽依旧笔挺,但内里却微微泛着虚,不得不先行退让。 这做儿子的,前脚才刚刚让步,纳了沈家女进宫,并赐其仅次于皇后之位的贵妃之尊,还允她代管凤印。 做母亲的朱太后,便让沈氏姑侄俩挤兑地在梁宫里待不下去了,不得不避其锋芒,打着“到佛寺清修”的名号,灰溜溜地躲了出去。 然而,朱氏已经退让到了这个地步,沈太后却依旧步步紧逼,竟在朱氏临走之前,又恶心了她一把,将一个不容拒绝的大麻烦抛了过去。 命她在去慈恩寺时,带上那身份尊贵,却又毫无用处,还得时刻盯着、护着,以免让人借此生事的太上皇。请那位刚刚游历归来的皇寺方丈——苦了大师,为已成枯木朽株的太上皇,好好调养身子…… 听了朱太后的话,路大夫沉眸细思。待理清这个中的关系,一时之间,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先前跟过的旧主宋氏,可是害死沈太后亲子的元凶,宋氏当时为害人,所用的不少处理药物的方法,便是由他亲自所授。而他也在一早就知道,二皇子之死与宋氏有关,最后却还是为求自保,选择了隐瞒不报。 若不是当年二皇子被宋氏暗害,这梁宫之中,哪还能再多出一位“朱太后”,来与寿康宫那位争权夺利呀。 就算二皇子殇逝之事,因时间久远,沈太后早已看淡,不会迁怒到他的身上。可他先前为报仇,出面指认宋氏的罪行,却实实在在坏了她的计划。 更何况,引他入宫的这位朱太后,可与寿康宫那位素来不睦。他与朱太后虽算不得主仆,却也是互利互帮的旧识了,沈太后动不了同为太后的朱氏,还能动不得他——这样一个蝼蚁一般的小小郎中吗? 想到这里,路大夫苦笑着站起身,朝着里间的朱太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太后娘娘,老头子我老糊涂了,这事儿……是我拿大了。能得您的赏识,这是老朽几世修来的福分。您对我的大恩大德……” “快给我打住吧。”朱太后把手中银剪往桌上一扔,不耐地挥了挥手,直接出言打断了他。 态度虽有些冲,但眼底的笑意却分毫未减,“你我虽在一起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也早早就互有耳闻了,既然算是旧识,就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 “直接点儿,一句话,做不做本宫的随行御医?” 见朱太后态度十分直接,路大夫一愣,随后也很是干脆地行了个揖礼,道:“臣,愿意随娘娘同往。”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直起身,不仅称谓改了,原本老迈,又带着丝犹豫的语气,现在竟听出了几分铿锵有力:“以后老臣若要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还请太后娘娘多多担待了。” 朱太后闻言,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本宫就让人安排去了。不过……你最初的那个身份,恐怕是用不成,我会为你重新换一个的。” “干脆就换成……” 说着,她又将剪刀寻了回来,拿在手里“咔嚓、咔嚓”空剪了两下,“就换成‘原信国公府的府医’,由石贤妃‘举荐’入宫,你说如何呀?” 说话时,朱太后的眼睛一瞬不瞬,直盯着那泛着寒光的刀尖,似乎整个人的注意力,完全被手中的利器所吸引。 “太后娘娘这般安排,很是稳妥。老臣出身乡野,粗识一些歧黄之术,幸得国公府石老夫人抬爱,这才在信国公府做了府医。后来府上二姑娘进宫成了贤妃,因担心太后娘娘离宫后,身边没有得用人伺候,便将老臣——这个知根知底的,引荐给了太后。” 路大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咽了口唾沫,面上虽仍挂着笑,眼角却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来。 这位朱太后,手段实在是了得。 不愧是骗过太上皇,扳倒逆王母子,让寿康宫那位栽了跟头,就连身为女中尧舜的德献太后,都对她青眼有加的厉害人物。 这般安排,既敲打、震慑了路大夫,让他明白朱太后手中的势力不一般,早就将他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他除了乖乖听招呼之外,最好什么小心思都别动;同时还将态度摇摆不定的信国公府,直接强推到承恩公府的对立面,让寿康宫那位因着一个搅局的路御医,以为石家与朱太后早就结了盟。 让石家及沈家,为着中宫之位及权力归属,先行斗起来吧。 双方都是聪明人,各自想表达的意思,对方很快便能明白。 朱太后见该说的也说了,该敲打的也都敲打了,不着痕迹地将手中银剪悄悄收进袖笼中,轻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哈哈——路御医,您干嘛这么紧张呀?站着回话多累,赶紧找椅子坐吧!” “这石家与朱家本就是姻亲,石贤妃又是跟了钊儿多年的枕边人,是本宫的儿媳妇。肯割爱、举荐自家用了几十年的老大夫,这是孝顺,是忠义!本宫欢喜还来不及呢,定会承这份情的。” 见路大夫回到了座位上,表情也渐渐舒展了开来,朱太后从傍边的花盆中,顺手掐了一朵开得正旺的黄|菊,捻着枝干,在手中随意地转了转,“哎呀——这跟聪明人说话呀,就是畅快。一点就透,省了不少事儿呢。” “你帮本宫省下了功夫,本宫便给你个恩赏……”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信封来。 取出信笺,朱太后对着上面的内容略扫了几眼,继而接着道:“你当初为了报仇,不得不与亲人分离了整整一十八载。现在大仇得报,却还要因为为本宫办差,再次耽误了与亲人相聚的时间。本宫这心里很是不落忍……” 话音落下,她微微挑眉,眼神平和地望向路大夫。目光落在他那明显紧绷的额角,朱太后弯了弯嘴角,缓缓站起了身来。 “本宫便允你一个月的时间,派人送你回春临村,将你那妻妹和两个新认的干孙女儿,一起带到慈恩寺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佛寺 净云山慈恩寺。 花木深处,一处干净整洁、简约大方,处处透露出精致用心的禅房之中。 已在此清修多日的大梁诚显太后——朱氏,正伴着袅袅香烟,聚精会神地将佛经用掺了金粉的墨汁,一字一句,抄写在散发出淡淡旃檀香味的笺纸上。不一会儿功夫,一个个整齐、娟秀的梨花小楷,便将原本空白的纸张填满。 朱太后上穿一件鱼肚白素绸长袄,下着鸭蛋青素绫裙子,最外罩着的一件玉色、红青、露褐三色缎子拼的水田长背心,是用梁帝、晋王并怀瑾、怀珍——四名子女的旧衣,改制而成。 因着在清修礼佛,朱太后面上半分脂粉也无,素面朝天。一头漆黑若墨的发丝,在脑后松松绾了个堕马髻。除发间几根木雕莲花发簪,并腕子上的檀木香珠手串外,通身上下,一件饰品也未佩戴。 “砰砰——” 两声简短,又带着些许试探之意的敲门声,将刚刚颂写完经文,心情很是舒朗的朱太后所惊扰。 只见她眉头微微蹙起,双唇紧抿,眼眸略暗了暗。原本专注于佛经的神情虽淡了不少,却并未理会适才的敲门声。 朱太后小心翼翼地将笺纸拿起,眉头一挑,一面饶有兴味地欣赏起自己忙活一番的成果,一面轻吹着纸页上未干的墨迹。直到其完全干结掉,这才将笺纸平平整整放进提前备好的嵌螺钿黑漆木盒中,朝着屋门的方向唤道——“什么事?” 适才敲门的内侍,见里间始终未传出话来,便一直安安静静候在门口,面上不见一丝不耐之色。 待他终于等来了屋内太后娘娘的回应,赶忙往紧闭的大门处又凑近了两步,微弓着身子,态度很是恭敬地朗声答道:“回太后娘娘,是前段时间……返乡探亲的路御医回来了。正领着家眷候在院子里,想先过来给娘娘请安呢。” “哦?是他呀……”在身边嬷嬷的伺候下,朱太后将刚刚净过的双手,用软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细擦干。 面色从容闲适,动作慢条斯理,柔和的眉目之下,眼底透过一抹若有所思,“呵——他倒是个识相之人。给了一个月时间,这才不到二十天,便回来报道了。” 从梁宫到春临村,再从春临村到京郊净云山,一来一回,哪怕中间一直在赶路,半刻都不敢耽搁,也要花至少十二、三日的功夫。能似现在这般——足足提前了十天时间归来,显然是那路御医刚一到家,未经任何休整,就直接着手处理起举家搬离之事。 大小事务一经打理好,顾不得多做耽误,便带着家眷、行李往佛寺赶来。 “我记得路御医家里,除了那个以前在承庆宫伺候的平澜外,还有两个从石家认来的小孙女儿,年纪和怀瑾、怀珍她们差不多大。” 朱太后一边跟身边的嬷嬷说着话,一边动手将案台上的纸笔收拾好,“你让梁内监先领着他们一家,到前厅候着吧。再备些孩子们爱吃的果子、点心——先招呼起来。我回寝室拾掇些东西,过会儿就来……” 将要交代的事情一一嘱咐完,朱太后便来到屋子一角,从墙上挂着的众多字画当中,挑出了一副,在其背面寻摸出了一把钥匙来。 至于方才伺候她的那名端着一张容长脸,寡言少语的嬷嬷,则跑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立柜前,动作麻利地将柜中的杂物清空。随着她将柜子的背板拆卸下来,一道藏在其背面的暗门,也随之暴露了出来。 朱太后低头钻进柜子,从小门中穿了出去。在回身告别之时,顺便将方才开锁的钥匙丢进屋内。 那嬷嬷一把将钥匙抓住,探着脑袋目送主子离开,直到朱太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深处,这才关上门,将其从里面重新反锁好,所有的东西也都归回了原处。 随后,便面色如常地打开了房间正门,对着一直候在屋外的那名内监,低声吩咐了起来…… …… 路老带着平澜并珍儿、珠儿——两大两小四个人,静静地坐在慈恩寺客院的前厅里,等着太后娘娘驾临。 知道自己马上要见到的贵人,是当今圣上的生母,珍儿和珠儿两个小丫头,虽对于新换的环境十分好奇,但到底知道轻重,怀着对天家深深的敬畏之心,就那么安安静静、目不斜视地端坐在椅子上。面上虽故意端着大方得体的笑容,心里却是忐忑与好奇交织,惶恐与兴奋掺杂。 远远望见两个小姑娘,一副与身边长辈——如出一辙的正襟危坐模样,负责招呼她们的嬷嬷立在屋外,有意将身上的寒气收敛了起来,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也随之跟着添了几分柔和。 那人迈着稳健的步子,径直走了进来,手中托盘上的茶点分毫不动,半滴茶水也未溅出来。 半个月前,还被人“关”在宫里的路老,自然认出了这名正招呼他们用茶点,相貌平平却气度不凡的老妇人,是朱太后身边最为得用的管事——高嬷嬷。 赶忙起身,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随后,便引着小妹平澜并两个丫头,予她行礼致谢。 高嬷嬷一面将两个红通通的苹果,硬塞进了珍儿与珠儿手中,一面在珠儿那有些面善的脸上,不着痕迹地多瞅了两眼。她乐呵呵地在两个丫头头上各摸了一把,压下心中方才浮起的些许诧异,走到神色有些不对劲的平澜面前,双眸之中,满含着欣喜与怀念。 “是你,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高嬷嬷一把握住了平澜的双手,在她满是惊诧的目光下,激动道:“平澜!你还记得我吗?当年二皇子殇逝之时,因着看管祭品不利,要被吴总管乱棍打死的那个小宫女。” “辛亏你当时从旁经过,打着柔昭仪的名头救下了我,不然——我早就成了这宫里又一条枉死的女鬼,哪还能有今天呀。” 当年宋氏害死二皇子,对于作为母亲的沈氏来讲,简直是致命一击。刚将负责照顾二皇子的一干人等审问完,沈氏便因悲痛过度,一病不起。二皇子的丧事,便由泰康帝交给了一向与凤宜宫交“好”的宋氏负责。 泰康帝尚在潜邸之时,平澜就随已是太医的路老进宫,做了宫女。待泰康帝继位,宋氏也成了宫里的昭仪娘娘,便因着路老的关系,将平澜调到了承庆宫伺候。 平澜在宫里的时日,本就比得那些从潜邸随主子进宫的下人要久许多。那些初来乍到,对梁宫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潜邸旧人,行事是自然不如她这个“地头蛇”方便。宋氏初入宫廷之时,平澜可是帮着她解决了不少麻烦。 待宋氏渐渐站稳脚跟,摸清了宫内盘根错节的各方关系时,待平澜虽不若那些个跟了她多年的旧人亲近,但也念着先前的功劳,及路老的这层关系,对平澜仍旧器重非常。 二十多年前,承庆宫的一众下人中,平澜姑娘——可算得上是能排得上号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宋氏在主理二皇子的丧仪之事时,一些活计便被分配到了包括平澜在内的几个大宫女手上。 “知道太上皇因着那罪妇的事,要处死承庆宫的一众宫女、内侍,我那时真的是担心到一连好几日都睡不着觉。又因着那桩事平白与我家主子扯上了干系,作为她身边的大宫女,宫中有太多双眼睛盯在我身上。” “除了躲在暗处干着急外,我真的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高嬷嬷握着平澜的手,紧了又紧,面上的神情真诚而满含愧疚。 “辛亏后来先太后娘娘插手,救下了路御医,我家主子便顺势将你救下,送出了宫去。不然明知恩人有难,却为自保而眼睁睁看着恩人丧命,这件事情——一定会成为我的心魔,折磨我一辈子的!” 听了高嬷嬷的这一通话,平澜就那么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任她抓着手。随着对方将那些往事一一道来,许多都快被她忘却了的记忆,也被重新翻了出来。 “其实……”平澜的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吞吞吐吐,显得很是为难。 “当年二皇子的旧物,是被我偷偷拿走的。也正是因为我,才害得你差点被吴总管打了板子。所以……” 所以,高嬷嬷根本不需要视平澜为救命恩人,她当时之所以会救下高嬷嬷,不过是源于她心中有愧,知道所有祸事皆因她而起,高嬷嬷所受的分明是无妄之灾。 害完人再救人,一来一回,不过是打平了而已,哪有什么资格再去当人家的救命恩人呀。 望着平澜那羞愧不已的样子,高嬷嬷一改往日严肃、高冷的模样,眉头上的皱纹舒展,双眼也扬着笑意,“那又如何,你当初完全可以对此置之不理呀。何必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小人物,假传昭仪娘娘的命令,借势压人,冒头逞能。” “得罪了内廷总管太监不说,还要冒着万一被人发现,获刑丧命的风险。”说着,便在平澜手背上安抚地轻拍了拍。 “而且——”高嬷嬷接着道:“我已经知道了,当年那只拨浪鼓之所以会‘丢失’,其实是你为保其上所藏的秘密,不被毁尸灭迹,这才铤而走险,将它偷偷拿走的。事出有因,又不是你贪墨或是故意使坏害人,怎么能怪得到你身上?” “后来这只拨浪鼓,不是被路御医带回到了宫里,成为扳倒那罪妇的重要物证吗?真要这么追根溯源,你也算是我们娘娘的大恩人呢……” “这么热闹呀,都在说什么呢?” 高嬷嬷谈兴正浓,还想再与平澜说些别的,却被突然插进来的悦耳女声所打断。众人随即将目光,顺着声响向门口移去。 原来作为主人的朱太后,是因要更换得体的衣饰,这才姗姗来迟, 之前的素白上装,已被她换成了稍显活泼的杨妃色绣福寿纹云锦长袄,衣服上还裹着考究的墨色镶边儿。耳珠、腕间也新添了成色上佳的翡翠首饰。至于一头令人称羡的云鬓,则用金镶三色宝石的鹦鹉摘桃发簪点缀其上。 对着门口朱太后福了福身子,高嬷嬷笑着上前将她迎进了屋来。 路老随后赶忙跪下,顾不得再向珍儿、珠儿解释什么,直接朝着来人行礼道:“给太后娘娘请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1章 臂膀 听路老称呼那名气质、姿容上佳,正款款而来的尊贵妇人——“太后娘娘”,珠儿心里虽早就有了准备,但在撞上朱太后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时,还是不免整颗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她虽于上一世,在梁宫中生活了整整五个年头,从宫婢到嫔妃,甚至还怀上了那人的骨血。可对于枕边人的生身母亲,勉强称得上是其儿媳的珠儿,却一直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直到珠儿殒命,梁宫中都只一位位高望重、大权在握,仗着圣上嫡母身份,数度插手前朝及后宫之事的诚元太后沈氏。至于面前这位容姿端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却诞下了当今天子的诚显太后朱氏,则一直陪伴在出宫养病的太上皇身边,于净云山慈恩寺清修、祈福。 后宫之中,除了那位与朱太后同出一族的明妃娘娘——小朱氏,能每隔一段时间,出宫至国寺小住一月,代梁帝略尽孝道外。大部分的妃嫔都如珠儿一般,进宫多年,却从未见过她们婆母的庐山真面目…… 朱太后扶着高嬷嬷的手,步履翩然地从跪在最前端的路老身侧经过。 房间内剩下的平澜并珍儿、珠儿三人,也早已从片霎的恍惚中惊醒,赶在太后娘娘走近之前,跟在路老身后,跪了下来。 随着朱太后轻移莲步,行至大厅正中的檀木罗汉椅处落座,路老随即向珠儿她们暗暗示意,四人方动作整齐划一地俯身向前拜了一拜。 行礼时,珠儿身子前躬,脑袋压得低低的,视线之中除了贵人那双踩在脚踏上,从裙角微微露出的一抹墨色鞋尖儿外,连那青色裙幅上的花纹都看不完全。 高嬷嬷站在朱太后身后,望着她那端正的坐姿和挺直的脊背,略抿了抿嘴角,不由分说,将一只厚实的织锦大迎枕从旁边拿来,硬塞在了朱氏的身侧。略感诧异地抬眸看了高嬷嬷一眼,朱太后神色微动,也不再端着架势了,顺着靠枕放松了身子,眉目舒展地斜倚在座位上。 从她进屋,到舒舒服服地坐好,时间过了不过一罗预(注1)。 可对于心怀忐忑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珠儿他们来说,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感受到房间内渐凝的气氛,朱太后羽睫微动,往下略扫了一眼。一面轻摆了摆手,一面笑意盈盈地对着跪在地上的四人说道:“快起来,快起来!这好容易才离了宫,大家都松快一些,别太讲究这些虚礼了。” “我这整日待在佛寺中,日子过得清静的有些过分了,有人能来陪我聊聊宫外之事,我呀——是求之不得呢。你们几个赶紧起来吧,咱们坐下再聊。” 跪在最前端的路老闻言,见朱太后并未怪罪方才珠儿她们的慢待、失礼之处,暗舒了口气,俯首道谢。随后,领着身后三人,起身回到了方才的座位上。 珠儿与珍儿一脸乖巧地坐在两位长辈下首,袖笼里还藏着刚刚高嬷嬷塞给她们的果子。 因为年纪尚幼,身量还不够高,两人的双脚始终无法踩实在地面上。两条腿从椅边儿垂下,一会儿顽皮地在空中晃荡两下,踢着裙摆,一会儿绷直脚背,有些吃力地用脚尖去够地面。 “从裕县到净云山……这距离可不近呀。您为着不耽误公事,一路上快马加鞭往过赶,实在是太辛苦了。佛门清净之地,本宫便用这盏清茶,聊表谢意了。”朱太后说着,便将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路老见此,赶忙起身回道:“岂敢岂敢——” “为娘娘解忧,本就是下臣的分内之事,‘辛苦’二字实在是不敢当。臣来得及时,没耽误您的正事便好。”说话时,路老的态度不卑不亢,语速不急也不缓。 朱太后望着他那副毫不作伪的从容、恭敬模样,暗自点了点头,面上的笑容更添了几分满意。 一面将茶盏搁回到高嬷嬷手中的托盘上,一面朝着路老假意嗔怪道:“不是说了么,既然已经出了宫,虚礼什么的……就先往边儿放一放。赶紧坐回去吧,你这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的,本宫光看着都累。” “你且安心,本宫对你——那是一百个放心。” 路老随即抱拳一揖,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开,整个人看上去比方才放松了不少。 见路老退回到了座位上,朱太后又将目光移向坐在他对面的平澜,与身后的高嬷嬷说道:“丹娘,这位……便是你念了二十多年的救命恩人——平澜姑娘吧?” 高嬷嬷点了点头,连眼底都洋溢着欢欣。而适才朱太后所唤的那声“丹娘”,显然指的便是高嬷嬷了。 朱太后似是被老仆的情绪所感染,眼角也跟着弯了弯。她一面兀自轻点着头,一面嘴里小声嘟囔道:“嗯……眉眼间,是存着几分年轻时候的样子。没想到当年的无心插柳,救下的人,竟还与你有着这层渊源。” “不过哪怕世事难料,万事也终究逃不过一句——‘善恶有报’!” 当年高嬷嬷因为平澜的一个善念,在二皇子殇逝之事上,侥幸逃过一劫。而当平澜被宋氏的恶念殃及池鱼,将要赴死之时,又因着高嬷嬷的苦苦哀求和决不放弃,这才让朱太后注意到了她,设法将她救了下来。 “宋氏母子因为心思歹毒,最终自食恶果、孽报连连。而咱们主仆三人,却因着一时的善念,意外得来福报。若非你和平澜相助,本宫又如何能在关键时刻扳倒宋氏,逆转局势,最终如愿以偿呢?” 朱太后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深思,虽是在与身后的高嬷嬷说话,视线却一直未从平澜的面上移开。 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平澜下意识地便要起身回话。而在宫中浮沉了二十余年,连泰康帝的私密心思都能觉察出的朱氏,又怎会看不出她的意思。怕平澜再拘泥于礼数,一来一回耽误功夫,不等其有所动作,朱太后便直接开口,让她坐着说话了。 平澜初听到主子的吩咐,面上显得有些犹豫。毕竟当年这位朱娘娘,可是宫里最为张狂跋扈的那一个,现在又从妾妃之位,坐到了太后娘娘的宝座上。怎会放下架子,不再看重这些最突显身份的礼数呢? 她试探地往高嬷嬷那里看了看,见这位太后娘娘身边最为得用之人的眼神,平常又坦然,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又瞧见对面的兄长对她暗暗使了个眼色,心中大定,这才放心地继续坐在椅子上。 微微颌首道:“娘娘过奖了,当年那桩事——本就是老奴的不对。若不是老奴私心过重,又怎么连累娘娘含冤二十余载呢?” “呵呵呵——” 听了她甚是“端正、得体”的一番话,朱太后轻笑着打断了她,并未直接回应:“本宫近日参禅,倒是得出了不少感悟。因机缘果,因果相随。因无缘,则不果,机不投,因不过。(注2)” “本宫与你,未有深交,上次见面还是二十多年前。虽互于对方有恩,但实际上彼此间却并不了解。本宫身边的情势,并未随着本宫身份的转变而缓解。情势危急,用人更是要慎之又慎,虽与你未有深入了解,可本宫相信丹娘的眼光和路御医的人品。” “假以时日,你定会像丹娘那样,成为本宫的左膀右臂!” 话说完后,朱太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平澜。而平澜也微张着嘴,神情有些哑然地回望着她…… 结合他们祖孙四人,在往慈恩寺赶来的路上,路老所大概交代的一些事。珠儿虽不若两位知道更多内情的长辈那样,将朱太后话中的意思,完完全全拆析明白。但好歹也沾了多活一世的便宜,比之一头雾水的珍儿,她还是将事情的大致框架,七七八八,猜出来了一些。 原还以为,上辈子路老和珍儿离开石家后,便能回归市井、田园,远离这些权贵间的纷争。却没想到路老的身份,本就与贵族皇室沾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会不会卷入其中,完全是看上面人的意思。 两世的发展,虽因着珠儿的重新来过,发生了些微变化,但大致的走向却并未因此而有太多出入。 恐怕——那人在上一世,之所以能逆转局势,扳倒吴王,最终名正言顺继位登基。除了本身的能力与多年的隐忍、筹谋外,定也如这一世般,在关键时刻获得了路老及平嬷嬷的相助,赢的机缘,最终取得夺嫡的胜利。 而在此之后,作为功臣的二人,便被在宫外名为避居清修,实为蓄力蛰伏的朱太后,收到身边,委以重任。只待梁帝与宫内那位大权在握的沈太后,正式交火之时,助其一臂之力,再立奇功。 “老奴已离宫多年,对宫内的规矩早就生疏了。再因着那年的变故,失了双腿,今日只得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实在不配再到贵人近前伺候。若是……太后娘娘不嫌弃,老奴愿做高姐姐的影子,虽担不得大任,但解决一些繁杂庶务,也算是为娘娘分忧了。” 平澜一改刚刚礼貌却客套、疏离的态度,面上虽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双眸却如繁星一般,语气也诚恳了不少。 “就是……” 适才平澜所说的一番话,让朱太后听了很是满意。现在见她神情为难,说话吞吐,明白她这是还有别的事相求,眉毛微微一扬,很是善解人意道:“听你的意思,似是还有难事未曾解决?既然已经是本宫手底下的人了,有什么难题但说无妨,本宫会酌情考虑的。” “娘娘,用不着酌情了,平澜可是聪明人,怎会给您提无理的要求呢?”不等其回话,站在朱太后身旁的高嬷嬷,就已从平澜的眼神之中,读懂了她的意思,“恐怕令她为难之事,就在这个房间中。” 朱太后听高嬷嬷这么说,将视线又放回到了堂下坐着的几人身上,微微扫了一眼,心中便大概明白了。 “哦……”她略点了点头,眼神中透着了然和理解,“你所放心不下的——是这两个丫头吧?” 平澜朝两个孩子那里各望了一眼,随即点头称是。朱太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面容柔和地安慰道:“你和路御医且安心,既然收了你们二位为本宫做事,家中亲眷,本宫定是会安排的稳稳妥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2章 造化 察觉到太后娘娘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珍儿先前虽在国公府伺候了近十年,比之寻常人家的闺女,更经得住场面。但到底是头一次和天家贵胄打交道,心里还是不免生出了些怯意来。 余光刚刚对上朱太后有意放柔了的目光,她便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了。 倒是珠儿,因着上辈子做过那人的妃嫔,无论是大权独揽、嚣张跋扈的沈太后姑侄,还是笑里藏刀、佛口蛇心的石贤妃姐妹,她都曾时常接触。连这些厉害人物她皆能应对自如,又怎会害怕明显亲切了许多,一直在对他们四人释放善意的朱太后。 毕竟是生养了那人的母亲,能教出这般德才兼备的儿子来,做母亲的——又能差得到哪儿去? 朱太后的目光尚落在珍儿身上时,坐在其对面的珠儿便已大着胆子,眨巴着一双水润杏眼,悄悄打量起了这位上辈子——她无缘一见的长辈。 见坐在路御医下首的那个小姑娘,果然如自己所预料的一般,红着脸低下了头,怯生生的,再不敢抬眼多瞧她一下。朱太后心下了然,轻笑着摇了摇头,又将视线移向了对面。 这一移——一下子便撞进了珠儿那双亮晶晶的,满含着好奇与孺慕之情的眼眸中。 知道太后娘娘正注视着自己,珠儿的小心脏“突突”直跳,却还是壮着胆子,挺直了脊背,一面目光熠熠地坦然与她对视着,一面眉眼、嘴角都弯了弯,露出了乖巧又讨喜的笑容。 朱太后望着珠儿那张笑得明媚又灿烂的小脸,仿佛是被感染了一般,自己嘴角的弧度也弯得更大了。 可待她将小姑娘的五官,仔仔细细好一通打量,整个人却好似突然被冰封冻了一般,就那么定定地直望着珠儿。眼眸深邃难辨,眼珠一动不动。表情虽亦如方才那般——扬着浓浓的笑意,可任谁都能察觉出,其面上明显的僵硬之感。 珠儿对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也慢慢觉出了些不对劲儿来,新生出的惶恐之情,逐渐弥漫、包裹住了她整颗心脏…… 一时间,大厅中安静地仿若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除了各自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外,便只剩房间一角铜壶滴漏发出的“滴答”声了。 见屋内的气氛突然僵掉,路老他们自然是焦急又心慌。然而任凭他们四人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明白,为何之前一直婉婉有仪,与大家言笑晏晏的太后娘娘,会在见到珠儿之后,突然变成这幅模样。 只得继续沉默地坐在那儿,一面忐忑不安地等着主子示下,一面却又不愿坐以待毙,脑子里不断思索着应对之策。 珠儿的小脸随着时光的流逝,愈发失了血色,贴身的里衣也早就让冷汗给浸湿了。 立在朱氏身后的高嬷嬷,对于今日主子所表现出的种种异常,显然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并不像路老那样,眼底暗潮汹涌——忐忑与惶恐交织,莫名与犹疑掺杂。而是镇定自若地默默守在朱太后身旁,眼神中除了透出对主子的担忧之色外,便只剩不经意间,眸色中流露出的一丝伤感了。 高嬷嬷微微叹了口气,将手轻轻搭在朱太后的肩上,抬眸又往珠儿那儿瞅了一眼。 见小姑娘眼眶湿红,小脸儿煞白,被吓得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安抚地朝她笑了笑。随后,扶着朱氏的肩膀摇了两下,凑到她耳边低声唤道:“娘娘?娘娘?!” “您这突然就把客人晾到一边儿,不管不顾沉浸在往事之中,实在是有些失礼了。瞧把咱们的小客人给吓得……”她一面沉声笑着说道,一面朝着珠儿方向努了努嘴。 “啊?” 朱太后似是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刚刚还僵在面上的微笑,瞬间便被一副惊诧的神情所取代。不过太后到底是太后,转眼便又恢复了一派从容、大方的模样来。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适才看见了路御医你那两个孙女儿,本宫竟一下子想到了留在宫里的怀瑾和怀珍。关顾着思念自己的女儿了,居然忘记了还在待客,闹出这么不尴不尬的笑话来,实在是失礼呀。”朱太后一脸歉意地微微颌首道,神情赧然,目光中透着几分深思。 平澜自是明白朱太后所言,不过都是托词罢了,却仍旧面色如常地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太后娘娘慈母心肠,思念二位公主入情入理。舐犊情深——本是一段佳话,娘娘这般,如何能称得上是笑话呢?” 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在珠儿手背上安慰地轻拍了拍。而路老则趁此间隙,朝着面带犹疑的珍儿,微不可见地轻摇了摇头。 朱太后将下面四人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勾了勾嘴角。随后单独朝着珠儿解释道:“你是路御医认的干孙女吧?刚刚本宫那样,估计是吓坏你了。好孩子,别害怕!本宫是因为想旁的事情,出了神,并不是对你不满意……”说话时,朱太后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真挚的眼神中透着暖意。 不知怎的,望着这位太后娘娘的双眸,珠儿竟未感觉到一丝因为身份、礼数而产生的距离感。 “路御医,你和平澜姑娘以后就要为本宫的事情忙碌了,日后——恐怕就顾不过来这两个丫头的事了。本宫之前答应过,会将你们家中的亲眷安顿妥当的,不若……就让她们两个养在本宫身边吧。”朱太后虽笑靥盈盈地说着话,语气却满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说完,她又朝着珍儿和珠儿问道:“路御医和平嬷嬷以后都各有公事要处理,你们两个老呆在他们身边,会让他们分心,影响办差的。到时候俸禄若是被罚光了,他们可就没有银钱去养老了。” 珍儿、珠儿一听这话,互相看了一眼,随后不约而同地往路老和平嬷嬷那里瞅。 “咳咳……”望见两个孩子眼中的惊异和迟疑,路老右手握拳,抵在上唇处,假意地咳嗽了两声,“娘娘,这两个孩子今年都十二了,不是两岁,早就长成懂事的大姑娘了。您若想日后再多两个小棉袄,就别这么拿她们当孩子哄。您这般模样,才是真的吓坏了她们呢。” “至于娘娘方才提到的事情,微臣倒是真的有几分意动。” 路老说着,朝珍儿、珠儿各看了一眼,“老话说——‘居移气,养移体。’这两个丫头如若真的能养在娘娘身边,受您的言传身教,倒也是她们的造化了。” 朱太后方才用的是“养”,而不是“收”,显然并不是像路老一开始所想的那般,至多将两人收为近身的女官,平日多加照拂,而是要将珍儿和珠儿当成自家骨肉来养。只一个字的差别,在身份上却是大为不同。 路老原还想着拒绝,两个丫头的事待他以后另想办法。现在听朱太后愿意这样抬举她们,待二人的态度也亲切、和善,个中感情不似作伪,自然便顺着她的话,将这事答应了下来。 “娘娘为着她们的前程着想,微臣自是求之不得,可就是……”路老说着,伸手在珍儿头顶摸了摸,话音一转道:“想来娘娘之前调查时,也听说了一些。这两个孩子原是信国公府从外买来的丫头,不知家在何处,也不知生身父母是谁。” “微臣先前曾答应过她们,待离了石家之后,便要帮她们寻回家人。现下这局面……” 路老一边说着,一边很是无奈地低头轻叹了口气,道:“微臣恐怕——真要做那言而无信的小人了。”说完,他眉头紧锁,不住地长吁短叹了起来。 本就满是皱纹的脸上,也因着他那满脸的苦闷,连沟壑都随之深刻了几分。 不过——别看路老现在这般的愁眉不展,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他这一番话,却是故意说给朱太后听的。 当初对于帮珍儿、珠儿找寻家人的承诺,确实是他真心实意许下的。可之后因着报仇,以及回报朱太后当年的救命之恩,寻亲之事便不得不暂时搁置了下来。后又因着他无意中得罪了沈太后,只得依附于胜算更大、为人也更加可靠的朱氏,带着家人半是投诚,半是寻求庇护,身份一变,很多事情做起来就更加束手束脚了。 前前后后耽误了这么多功夫,离珠儿她们及笄只剩下两年多时间。而在这期间,路老还要处理太后娘娘交代下来的任务。时间紧,任务又繁琐,仅凭他一人之力,实在难以完成。 看朱太后今日的态度,似乎对这两个丫头很是关心。不若趁此机会,将本该是自己的担子露出来些,没准儿贵人她看着两个孩子可心,便愿意再帮她们一把呢? 能在逆境之中,逆转局势,最终成为储位之争的胜利者,朱氏又怎会是那蠢钝之人。 路老的话音刚一转,她便明白这后面还藏着名堂。不过待其将路老的话听完,知道他所求的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与那个孩子有关,且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便默许了他的小心思:“既是要将这两个孩子养在本宫身边,那本宫便也算是她们的亲人长辈了。做长辈的,自然是要听听小辈们的愿望。” “毕竟血浓于水,想要找回自己的生身父母,本就是人之常情,本宫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你们两个丫头且安心,这事儿——本宫应下了。” 听朱太后这样说,座下四人自是喜不自禁。珍儿、珠儿更是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了朱氏面前,不住地磕头道谢:“谢太后娘娘隆恩!谢太后娘娘隆恩!” “你们这两个孩子,赶紧起来。这山中寒气重,地上湿凉,当心冻坏了膝盖。”朱太后面上露出慈和的笑容,看着两个丫头一脸喜色的从地上站起来,对着她们伸手道:“赶紧过来让我瞧瞧,刚才你们俩跪下的时候,地上磕出的动静可不小呢。” 一面焦急地说着,一面将两个慢悠悠走近她的小姑娘,一把揽在了怀里。 朱太后在两个孩子身上仔细查看着,见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适才她的一番表现,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与一个关心孩子的长辈一般无二。接触之中,倒让珍儿和珠儿慢慢忘记了,面前和善妇人本有些骇人的尊贵身份,只当她如路老、平嬷嬷一般,不过是个关心自己的亲长…… 大厅之中,六人相谈甚欢,气氛十分和谐,每个人面上都挂着发自真心的笑容。 见朱太后又一次笑出了声,高嬷嬷对着珍儿和珠儿,更是满意了几分:主子已经好久都没有这般的畅快、愉悦了! 方才听朱氏要将这两个出身乡野的丫头,养在身边儿,她还有些不高兴,怕损了二位公主的颜面。现在见主子因为这两个孩子的陪伴,心情都舒朗了不少,也便不再纠结这些虚的了。 就当这对儿小珍珠,是在替怀瑾和怀珍公主尽孝吧。 忆起尚在宫内的二位公主,再看看正与朱太后撒娇的珍儿,高嬷嬷似是想到了什么,本翘起的嘴角,突然紧紧地抿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3章 避讳 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主仆,朱太后与高嬷嬷之间,早就养成了一种天然的默契。高嬷嬷的情绪稍稍有所变化,在她身旁名为主子,实为老友的朱氏,便已敏感地觉察了出来。 朱太后微微侧过头,一脸担忧地用余光瞄向立在身后的老仆。 怕惊着了正一左一右,趴在她膝盖上撒娇卖乖的珍儿和珠儿,只得一边轻轻抚摸着她们的脑袋,一边身子往后凑了凑,有意压着声,问道:“丹娘?可是哪里出了问题?” 高嬷嬷见朱太后那双原本灿若星辰的眸子,因着担心自己,布上了厚厚一层愁云,有些懊恼她突然生出的异样情绪,扰了主子难得才有的好兴致来。 但思及远在宫中,正陪着圣上,与那些蛇蝎奸佞辛苦斡旋的怀珍小主子,微蹙的眉头又往深得拧了拧,刚刚还有些动摇的眼神,立马坚定了起来。 她故意避开了珍儿那双澄澈、晶亮的眸子,清了清嗓子,与朱氏说道:“娘娘终日于佛寺清修,远离家人子女,日子过得甚是清冷。恰巧路御医带来的两个孙女,聪明、灵秀,时常逗得您开怀大笑。若是能有这么可心的女孩子陪在您身边,老奴自是求之不得。” “只不过……” 高嬷嬷中气十足地说着,面上却又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双目满含深意地往珍儿那儿瞥了一眼。 珍儿被她这么莫名一瞪,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跪在朱太后腿边,眼中满是惶恐和无措。若不是珠儿往她身边靠了靠,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里,暗暗给予她安慰和支持,只怕这位自以为犯了大错的小姑娘,当场便要吓得哭了出来。 高嬷嬷将珍儿的神情看在眼里,轻叹了口气,躬身立在朱太后身侧,徐徐说道:“以前二位姑娘长在民间,虽也曾跟着石家的管教嬷嬷们学了不少,但这宫里的规矩——到底是要比公侯之家严苛许多的。” “若要将珍儿和珠儿姑娘养在娘娘身边,她们的身份便等同于皇族养女,与怀瑾、怀珍二位公主也算是姐妹。” “有些该避讳的地方……就不得不重视了。”话说完后,高嬷嬷随即站直了身子,双手端在胸前。 她一面有意扬了扬下巴,神情很是傲然,一面将视线飘向了坐在下首的路老和平澜身上。 这二人初时还有些不明白,纳闷为何朱氏主仆一个比一个喜欢变脸。但在听明白了高嬷嬷意有所指的一番话后,一下子便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太后娘娘赎罪,微臣离宫多年,有些规矩生疏了。见娘娘这般厚爱家中孙女,一时之间忘乎所以,还望娘娘宽恕微臣的不敬之罪。待臣回去后,定当好好研习宫规,谨守本分。再不会犯出这般张狂无礼的错事来。” 想明白了关键所在,路老和平嬷嬷哪里还能再坐得住呀,早就跪在了朱太后的面前。 二人一面忙不迭地磕头认错,一面将吓得跑回到他们身边,陪着一块儿请罪的两个丫头,往自己的身后挡。 “至于冲撞之事,都是我们做长辈的大意了,那孩子根本不懂这些。请娘娘原谅她的不知者不罪,回去我便给她重新起名!” 朱太后之前一直是一心二用,与两个孩子逗趣儿解闷的同时,脑子里还在思考着别的事情,便将一些东西忽略了。现在经高嬷嬷一提醒,这才想起珍儿的名字,原是冲撞了自己的掌上明珠——怀珍公主。 尤其这两个丫头,还是她要亲自养在身边的,身份本就特殊。若是名字的问题一直没被发现,外间的议论、嘲笑暂且不提,就是她的亲闺女怀珍,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定是会埋怨她这个做母亲的。 “你们二位且起来吧,这事儿……又何止是你们的疏忽,本宫自己不也没考虑周全吗?”朱太后低垂着脑袋,眼底略暗了暗,很是随意地朝路老他们摆了下手。 待她重新抬头,示意珍儿、珠儿回到自己身边时,面上又扬起了慈和、温柔的浅笑。 “听路御医说,你们两个当初被卖进石家时,年纪太小,根本记不得家在何处。那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们二人的名字,是何人所取的呀?”朱太后将两个明显变得畏缩了的孩子,揽在了怀中,一面轻轻抚着她们的后背,一面很是温和地出言问道。 珠儿早就明白了高嬷嬷适才的不悦,究竟是因为什么,心里并不怎么害怕。但还是装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抓着太后娘娘的衣襟,蜷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回道:“回太后娘娘,我们的名字……是,是当初进府的时候,嬷嬷们……随意给起的。” 听了珠儿的话,朱太后若有所思地轻点了点头。 继而又扭头望着珍儿湿漉漉的眸子,似是十分随意地与她闲聊了起来:“本宫膝下还有一对儿双生女儿,都随皇帝住在宫里。年纪比你们略大个一岁,算是你们的小姐姐了。” “她们二人——一个叫‘怀瑾’,一个叫‘怀珍’。待过段时间,两个小姐姐在宫里呆得无趣了,没准便会来佛寺,与你们小姐妹见上一见呢。” “不过……”朱氏朝珍儿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小珍儿的名字,有些和你怀珍姐姐的重复了呢……” 话似是还剩下一半未说,朱太后却就此止了声,再不言语,只脉脉地看着珍儿。 珠儿怕珍儿没有反应过来,在下面悄悄地捏了捏好友的手,见她朝自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这才安下了心来。 贵人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珍儿又怎么会不明白,她吸了吸鼻子,十分懂事地接着朱太后的话,道:“既是冲撞了公主姐姐,不若……请娘娘重新给小女赐个名字吧。之前那名字,是小女初入国公府时,负责交接的下人随意给取的,哪有太后娘娘亲自赐名来的尊贵。” 说着,她又装作顽皮地朝一旁的珠儿,做了个鬼脸,“珠儿,我这因祸得福,有了娘娘新赐的名字,你可千万不要羡慕呀。”洋洋得意的小模样儿,煞是讨人欢喜。 “有了你们两个小家伙,想必这寂静、清冷的慈恩寺,日日都能艳阳高照了。”见两个丫头不一会儿功夫,便又恢复了活力,知道嬉笑玩闹了,朱太后很是满意地与高嬷嬷笑着道。 至于立在下首的路老及平嬷嬷,望着那主仆二人发自真心的舒畅笑容,心里也跟着暗暗松了口气。 朱太后将手放在珍儿头顶,轻轻抚着她顺滑的头发,嘴里悄声念叨着:“以后我身边就有四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一个瑾儿,一个珍儿,一个珠儿,还有一个小棉袄儿……要叫个什么好呢?” “就叫……就叫‘瑶儿’!” “瑾、瑶、珍、珠,让人光听名字便知道——你们四人是我捧在掌心的珍宝!” …… 自那日之后,慈恩寺中,便再无一个叫“珍儿”的女孩儿了。 只允高嬷嬷一人近身伺候的诚显太后,身边不但添了一名同样寡言少语、做事干练的平嬷嬷,帮着她打理庶务。更是多了两个十二、三岁,甚是乖巧、伶俐的小姑娘,日日相伴她左右,承欢膝下。 至于因为品行方正、医术了得,被石贤妃的母家——信国公府,献予朱太后的路御医,则被太后娘娘委以重任,送去东客院,与慈恩寺的住持苦了大师,一起医治、照看太上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4章 恢复? 永兴元年八月的某日。 天色渐明,朝晖欲冲破清晨的薄雾,慈恩寺的早课还未结束。本于佛殿侧室,随僧众念诵经文的朱太后,在与一神情凝重,仓促行至其身旁的内侍交谈后,突然从侧边的小门溜出,步履匆忙地往东客院赶去。 就在昨天下午,她才收到了宫内递来,由梁帝亲笔所书的信件。 信中言道:待月末朱氏生辰之时,梁帝便会携晋王并怀瑾、怀珍公主,相聚佛寺,为母亲庆生。 知道了大半年都未曾一见的子女,马上便会与她团圆的消息,思子心切的太后娘娘,自然是欣喜异常,激动的一晚上都没睡好觉。晨起之时,朱氏只觉得身困体乏,精神萎靡,再一照镜子,满面倦容,眼中血丝密布,眼下更是青黑一片。 知道自己这般模样,是昨夜未休息好的缘故,朱太后本打算做完早课,便回屋补眠,好好再睡上一觉。却不曾想,这经文还未念完,一直在太上皇身边伺候的曹内监,却蓦地托人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山高林密,又快至中秋,卯时的慈恩寺,尚冷风习习,空气中透着渗人的凉意。 朱太后在听了身边内侍的传话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一路小跑,疾步奔至东客院——太上皇的卧房。 她穿着适才礼佛时的黑色海青僧服,宽大的衣袍下,脚上是一双样式简单的褐色僧鞋。手上挂着一串毫不起眼的木制念珠,一头乌黑秀美的长发,用木簪在头顶简单绾了个道姑髻,通身朴实无华,不见任何多余的颜色。 朱太后一面用帕子擦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水,一面微微喘着粗气,刚一见到路老,便急不可待地开口问道:“路御医,本宫听内监说,今早侍人在给太上皇擦身的时候,竟发现他的手指在自行弯曲、伸直。” “突然出现了此等反应,是不是说明……太上皇的身子——就快要恢复了?!” 因着谈话内容可能会涉及到宫中密辛,朱太后一早就让高、平两位嬷嬷守在屋子外周,不许任何人靠近,房间内只余她和路御医两人。是以,在她望向昏睡在榻上,形如枯槁、不省人事的太上皇时,并未有意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慌张,及面上明晃晃的厌恶之色。 路老看了一眼外间紧闭的大门,随后,将朱太后引至大堂处落座,“太后娘娘的心情……微臣理解。作为医者,微臣自是与娘娘一样,希望太上皇能够早日康复。可是……” 路老一面说着,一面为朱太后上了壶清茶,面上漏出一丝难色,接着道:“陛下所中之毒,乃前朝宫廷秘药,旨在不知不觉中暗杀皇族之人。此毒配制方法玄妙,由数十种毒物环环相扣,毒效甚是果决、狠辣。想那制毒之人,从最开始研制之时,便未想着有转圜的余地。” “雪上加霜的是,这传下来的药方早已残缺不全,剩余的毒药也被其他药物污染,为后续解毒工作增添了诸多困难。微臣与苦了大师潜心研究多日,却依然不得其法。解药——只怕是要再等上一段时日了。” “太上皇的身子,能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已属难得。至于何时才能康复……恕微臣才学浅薄、庸钝无能。”说完,路老便十分干脆地跪下请罪。 听了路御医的一番话,朱太后原本有些焦灼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既然太上皇解毒之事,尚无任何进展,那他又为何能自行地屈伸手指呢?”朱氏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虽不如一开始那般急切,却仍带着几分犹疑,显然并不十分安心。 路老闻言,往内间方向望了望,眉头紧拧,与朱氏说道:“这……便是那毒的玄妙之处了。” “太上皇现在这样,看似与其他因重病或重伤,昏迷不醒之人一般无二。但其实——他的头脑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全身大部分肌肉,都不再受其控制罢了。” “一直是清醒的?!”听到这话,一向沉稳持重的朱太后,也忍不住地惊呼了出来。 那岂不是说,身边人谈话的内容,太上皇早就尽收耳中,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路御医眸色冷凝地点了点头,继而又接着道:“若是当初那下毒之人的胆子再大些,将最后剩余的毒药,一并让太上皇服下,只怕大梁早在几个月前,便会敲响丧钟了。” 中毒之人,会先似太上皇现在这般,状若昏迷,虽对外间的一举一动都能听得见,却只能终日躺在床上,既动弹不得,又不能言语。待体内药量累积到一定程度,便会直接毒入肺腑,使心脏及肺脏逐渐失去活力,最终因血运停滞、呼吸终止而亡。 “因着太上皇脑内清醒,且今日自主意识强烈,再加上原先服食的毒药分量本就不足,这才使得他躯体远端的脚趾、手指,能偶尔受其控制地动弹几下。” “偶尔……控制?”朱太后起身行至屋子里间,掀开盖在太上皇身上的锦被,一面在他手脚上查看、捏动着,一面回身望向跟在她身后的路老,问道:“太上皇为君二十余载,其意志自是远超常人,今日能控制手指、脚趾,来日会不会直接冲破毒药对身体的限制,醒转过来呢?” 新帝继位不过一年,朝局尚不稳定,若在此时传出太上皇身子好转的消息,对于圣上是极为不利的。 路老自然是明白朱太后话中的意思,躬身一揖,道“太后娘娘对太上皇如此关心备至,微臣又怎会不知您话中的意思。可身为医者,自是要将病人的实际情况,如实告知家属,不得带半点的隐瞒。” “恐怕微臣接下来的话——要令娘娘您失望了……”其面上虽做出一副惭愧不已的样子来,眼中却透着了然的笑意。 若仅凭意志,便能治得好病,那这世上便不会再有病患了。坚强的意志对于病人来说,固然很重要,但真正对其身体恢复起决定性作用的,依然是延医用药。就好比生火,连柴火都没有,再如何扇风也不会有火焰燃起来的。 除非是真的把解药研制了出来,否则以太上皇目前的身体情况来看——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自行恢复健康。 听了路老的解释,朱太后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既是这样,那太上皇这儿……还请路御医和苦了大师,日后多多费心了。解药之事,虽困难重重,但本宫还是希望您二位能再接再厉、不要放弃。” 说话时,朱氏的神情看上去很是失落,双眸一直望着榻上的太上皇。 路老点头应承着,见朱太后目光深沉,心里似是还藏着别的事。眼珠一转,指着一旁桌上一个尚未开启的八角红木食盒,假意懊恼道:“哎呀,微臣一早光忙着伺候太上皇药浴了,竟把这备好的药膳给忘到一边儿。”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过去,将食盒打开,用手在其内碗边上摸了摸,叹了口气,“哎——放了这么久,汤羹都凉了。” “娘娘……”路老忖着朱太后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太上皇的早膳还未用呢,微臣先退下,将这这冷掉的饭食,送到灶房重新热一下?” 朱太后点了点头,随即朝着门口唤了声:“平澜!” “你去知会灶房一声,一会儿直接把本宫的早膳送到东客院来。今日本宫要与太上皇一同进膳。” 说完,朱太后便静静地坐在太上皇的床榻边,双眼放空,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而路御医则拿着食盒,与平澜一同往灶房走去,为朱太后留出了与“重病”丈夫独处的机会…… …… 中秋。 傍晚时分,朱太后十分好兴致的让人将饭桌摆在了院子里。 高嬷嬷领着一众侍女,不断地在院子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功夫,便将原本清冷、素净的禅院,布置得简约雅致,十分有意境。 朱太后身穿一件深月白的暗花缎绣菊花长袄,配的是新桑色素绫裙子。来慈恩寺后,很少做繁复发型的一头乌丝,也被梳成了别致的盘龙髻,各色点翠嵌宝的华丽发饰,恰到好处点缀其上。 为了搭配衣饰,平日素面朝天的面上,施了薄薄的妆粉,一双柳叶弯眉用螺黛勾画出秀雅的形状,一双朱唇虽未染胭脂,但其本身红润的颜色,已让这妆容无可挑剔。 朱氏一手牵着瑶儿,一手揽着珠儿,来到桌边落座。 自打来到院子,她勾起的嘴角就没放下去过,时不时便被身边两个小人儿,逗得开怀大笑。眼角本看不大出来的皱纹,随着她毫不在意形象、礼节的畅快笑容,深刻了几分。 若不是桌上那些的碗碟餐具,通通为内造的御用之物,里面盛着的瓜果、点心,也多是外间见不到的御供金贵东西。任谁见到这样的场面,都只会当她是个宠爱晚辈,享受天伦的寻常人家的妇人,而不是那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丹娘、平澜,你们两个也别忙活了,剩下的活儿让丫头们来。再去搬一张桌子过来,灶房多预备的吃食也都摆上。今儿是中秋,大家伙一块儿热闹热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5章 不安 下面的丫头们听太后娘娘这样说,早就机灵地跑去又备了一桌子吃食来。 倒是被点名的高、平二位嬷嬷,似是被主子的话惊着了一般,就那么呆愣地立在原处,双眼微微睁大,原本沉静的眸子中,透着几分受宠若惊。她们的嘴唇微微蠕动着,却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双手不住地在衣摆上揉搓着,整个人看上去犹豫又矛盾。 见她们俩这幅模样,朱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将分立在她左右两侧的珠儿、瑶儿揽在了一起,一面悄悄地给两个孩子使了使眼色,一面与高嬷嬷和平嬷嬷笑着道:“你二人辛苦了这么些年,落下一身伤痛,没功劳也有苦劳。我就是想着……让你们俩趁着过节,陪我一块儿松快松快罢了。” “哎——原还想着离了皇宫,本宫的日子便能快活些呢。哪曾想别个的中秋是家人团圆,我这都成太后了,却还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对月寄愁思。”说着,便故作伤心地用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珠儿和瑶儿互相对视了一眼,立马跑到两位嬷嬷身边,连拉带拽地将她们引至才预备好的饭桌前落座:“嬷嬷,既然是太后娘娘的吩咐,你们便安稳坐下吧,权当是哄娘娘开心了。这事儿就算传到了宫里,想必圣上也是不会怪罪的。” 圣上还有宴请大臣的时候呢,两位嬷嬷虽为下人,却也是女官,拿着朝廷的俸禄。又没和太后娘娘坐到同一张桌子跟前,即便是寿康宫那位知道了——也没法儿说道什么。 高嬷嬷推脱两下,便也顺势入了座。 至于平嬷嬷,虽被珠儿硬按到了座位上,眉头却始终未曾舒展开。 “娘娘……”平嬷嬷看了朱太后一眼,面色复杂地低下了头,“丹娘与您风风雨雨二十多年,忠诚果敢、不离不弃,被您赐宴自是合情合理。可奴婢……” 说着,平嬷嬷止了声,抬头又向朱氏那里望了一眼,咬了咬牙,一脸愧色接着道:“奴婢原是先宋宝林手底下的人,旧主发难,危及性命之时,幸得娘娘仗义相救。奴婢为您办差本就是报恩,哪能担得起您这样的抬举呀?” “且奴婢先前懦弱自私,在宫外一躲二十余年,待云过天空才敢露面。您肯不计前嫌,信任、重用奴婢,已是对奴婢天大的恩赐了!奴婢怎敢再无自知之明,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她为朱太后办差,前后拢共不过三个月时间。身为奴婢,且饱经风霜的平澜,自是明白她在朱氏心中的分量究竟几何。岂敢与这位伴朱太后风雨同舟二十多年,连圣上都要给其几分薄面的高嬷嬷相提并论。 朱太后摆了摆手,示意珠儿、瑶儿回到原先的位子上坐好。 她捡起筷子,夹了块儿鲜笋,递到口中细细咀嚼着,“那位宋宝林……曾位至九嫔之首,又是一宫主位,在太上皇与沈太后面前,都很有几分脸面,拨去她身边伺候的宫人,自是不会少。尊卑有伦,做下人的哪个不得俯首听命。即便主子犯错,底下人又能以什么身份来阻止呢?” “宋氏罪犯谋逆之时,你已离宫二十余载,与她早就断了干系。宋氏是宋氏,你是你,即使要迁怒,也算不到你的头上来。更何况——”说着,朱氏抬眼与高嬷嬷笑了笑。 “若不是你当年插手,本宫便遇不到丹娘这般可心又忠诚的伙伴,陪我一路同行至今。宋氏逼宫之时,也是因为你的一个善念,才让本宫能得到那关键物证,最终逆转局势,助我儿得登大位。本宫和皇儿能有今日,你与路御医可是立了大功的。” “我身边的下人里,你是跟我的日子最短,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先前的太医院医令章程玉,还是德献太后亲自挑拣来的人,从太上皇尚是皇子之时,便一直跟着伺候。最后,还不是让那宋宝林给收买去了。”朱氏停下筷子,眼底透着浓浓的讽刺。 “老话虽说——‘日久见人心’,可本宫还是更相信用心识人,以心换心。”朱太后一面一字一句认真说着,一面慈爱地望向身边的两个丫头,“能教出珠儿和瑶儿这么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你与路御医的人品,本宫是一百二十个放心。” 适才朱氏与平澜所提到的“宋宝林”,其实就是太上皇曾经的柔昭仪——逆王卫承锦的生母宋氏。 这母子二人不顾君臣父子,谋害君上,意图大位。被俘之后,宋氏自知罪不容恕,畏罪自戕,而逆王则顾及家中妻儿,俯首认罪,暂时被收押了起来。 后今上继位,因考虑到逆王及其子女俱为卫氏子孙,且太上皇尚重病不醒,便将逆王先行削爵,与其家眷幽禁在梁宫北处的废宫。宋氏虽已伏诛,但其在死前仍是太上皇亲册的贵妃,便由曾经的皇后沈氏将其贬为七品宝林,没收金宝金册,骨灰牌位则暂时寄放至佛寺。 待太上皇醒转之后,再对此逆案进行最后的定夺。 听了朱太后的一番话,平嬷嬷心中细细一想,本悬着的一颗心,终是稳稳落下。 太后娘娘之所以允平澜入席,一是因着她现下与高丹娘一明一暗,一内一外为其办差,便干脆借着此事将她二人放在同等的位子上,帮平澜在其他人面前立威,以便日后行事时少些阻碍;二则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怕她这个曾经的义祖母站着服侍人,让珠儿、瑶儿无法安心用餐。 朝着朱太后行礼致谢,平嬷嬷这才敢安心拿起了筷子,与身旁的高嬷嬷一起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刻……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只余一皓月挂在夜空。 桌上的吃食已全部撤下,换成了一盘盘的时鲜水果,和各种馅料的月饼。 身处佛寺,众人虽无法在此佳节一尝那桂花美酒,但伴着迷人的月色,听着珠儿和瑶儿的欢声笑语,哪怕是最寻常不过的桂花甜羹,品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两个小丫头一连唱了好几首童谣给长辈们助兴,朱太后一面打着拍子,一面笑得合不拢嘴,不一会儿功夫,手上的镯子、戒指,头上的簪钗华盛,便一样一样的摘下来,让两个小机灵鬼借着邀赏,给顺了大半过去。 “不来了,不来了——”又赏了一小把金银馃子下去,朱太后赶紧将所剩无几的首饰匣子合上,再不让两个小东西惦记,“你们两个贪心的小家伙,我带出宫的好东西,都快让你们给搬空了。” 说着,便在两个笑得喜不自禁的丫头脑袋上,各点了一下。 珠儿、瑶儿此时如同两棵过节时的彩树一般,身上挂满了金银珠翠,满身金光闪闪,再配上二人姣好的容貌,竟显出了几分不相称的滑稽来。 朱太后明白她们这样,是在故意哄着自己高兴,在两人头上怜爱地摸了又摸。大手一挥,假意恼怒地撵她们回去,让其将抢来的宝贝藏好,免得被抢的苦主看了心烦,实则是念着她二人都是大姑娘了,正是爱娇爱俏、在乎脸面的年纪,笑闹过后,便赶紧回去,将这一身胡闹模样撤下去。 …… 回到房中,两人将身上的金银珠宝通通摘了下来,从中选了几样与自己年纪相称的,对着镜子比了比,其余的便都收进了百宝匣子中,锁好藏好。 “珠儿,我看刚刚桌上放了那么多刚烤出来的月饼,饼皮黄澄澄的,香味四溢。这慈恩寺的素斋、素点心果然名不虚传,还在国公府的时候,我便听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称赞过。珠玉在前,太后娘娘会喜欢咱们的礼物吗?”瑶儿将珠儿有些散掉的头发拆开来,重新梳理好。 珠儿透过镜子,望着好友那愁眉不展的面庞,笑着安慰道:“慈恩寺的素月饼是好吃,可咱们做的点心味道也不差呀。而且花月相伴,再加上你我的一片心意,一定会让太后娘娘满意的。” 瑶儿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眉目间的愁绪却并未消散多少。 “哎——已经都这样了,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不过是徒增烦恼。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越心烦,希望所有事情都往好的方向走!” 珠儿顺着镜子,给了态度消极到有些破罐破摔的好友,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便安静地坐在那儿,任其心烦意乱地为自己盘发。 不过是中秋给长辈献礼,瑶儿却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失了往日的稳重、果敢,变得紧张兮兮起来。 虽说这长辈的身份是特殊了些,可朱太后待她二人一向慈爱,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功课学问,都亲自过问,颇为上心,并不单单是像对小猫、小狗那样,给些吃食,随意地养在身边。 若是旁人见了,许还摸不清楚原因,但作为好友,与其同出同进的珠儿,却完全能够理解瑶儿的这般心情究竟为何。 说来也奇怪,不知是不是上辈子便修来的缘分。朱太后虽是第一次见到珠儿,且她还是个身世不明,做过奴婢,被其手下收养的陌生女孩儿,但就是这样一个毫不显眼,来历出身甚至可能暗藏风险的小姑娘,还是一下子便入了太后娘娘的眼。 哪怕朱氏后来有意收敛、遮掩,将她与瑶儿一同收在身边教养,待她们二人也一向是一视同仁、毫无二致。可珠儿心里却清楚的知道,太后娘娘在第一次见到她们俩时,因与她对视所表现出的种种异常,便是收养她与瑶儿的真实原因。 除了她以外,想必那日在场的其他人,也包括了瑶儿,心里多少都猜到了一些吧。 先是知道了太后娘娘养她,不过是顺带为之。后又与怀珍公主在名字上冲撞了,必须改名。身为上位者的朱太后许是不在意这些,只把瑶儿看作是聪慧可人的小辈,放在身边精心教养。可年纪不过十二、三,从未经过如此大阵仗的瑶儿,却不得不多想呀。 也难怪不过是一次中秋献礼,便让她战战兢兢成这个样子,唯恐送出的礼物令贵人不喜。 在珠儿的脑袋上折腾了好一通,瑶儿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知道是自己的原因,才耽误了太多功夫,瑶儿一面往珠儿头上簪着发饰,一面满是歉意和愧疚地与好友道:“对不起,对不起!说好了不再想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刚才我心不在焉、胡思乱想的时候,肯定扯疼了你的头发吧。” “还好啦。”珠儿转过身,在好友身上安慰地拍了拍,接着便变换着角度,对镜欣赏起了瑶儿方才的成果,“瑶儿,你这双手可真巧呀!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云髻,在你手里竟变得这般别致!” 正说着,却见她本兴致勃勃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可我怕学不来这样的发式,这下可怎么办呀?” 见珠儿并未怪罪自己先前的失态,反而懊恼于无法给她也做出相同的发式来,瑶儿暗暗舒了口气,心里的愧疚更重了几分,“寻常的发式就好,用不着那么麻烦,大晚上的谁看呀。我刚刚耽误的时间有些长了,咱们两个可得抓紧时间了。”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与珠儿交换了位置,笑着坐在镜前,等好友为她梳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6章 献礼 月上中天,整座净云山早已是漆黑一片。 曲径通幽,花木深处,却有一处小院儿被竹屏花障上挂着的各色花灯,照得热闹而明亮。 珠儿和瑶儿装扮一新,顺着光亮,往适才的院子行去。两人手上各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盛着的——便是这次中秋为朱太后特意预备的礼物。 刚刚还被她们念叨的太后娘娘,此时正赏玩着丫头们闲暇时所做的花灯,时不时还扭头与身旁的高、平二位嬷嬷聊上几句。院子里欢声笑语,众人面上俱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还未靠近,便已能感受到其间轻松愉悦的气氛。 两个丫头站在院门口,悄悄观望了一阵,见长辈们早寻了旁的乐子,并未因自己的迟迟不至而心生不快,暗暗舒了口气,相视一望,一前一后往院子里走去。 “给太后娘娘请安啦!” 怕是被忽略了一般,珠儿、瑶儿刚一进院子,便径直疾步走到太后娘娘面前,笑眯眯地请安问好。因顾及手上的东西,二人的步子虽不敢迈得太大,但频率却明显加快了不少,裙摆翻飞,颇有些争先恐后的意味。 躬身行礼时,她们还有意地将端着托盘的胳膊,往高又抬了抬。那明显又迫切的动作,唯恐太后娘娘瞧不见她们还带着礼物似的。 朱太后老早便望见了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两个小东西,与高、平二位嬷嬷互相笑了笑,权当是没看见般,只盯着新搭建的竹屏花障上的一盏兔子灯,不住称赞着。 现瞧着她们俩小炮弹似的,直接窜了来,在对上自己故作冷淡的态度时,竟还嬉皮笑脸地伸着胳膊献宝,只得哭笑不得地在她二人光洁的额头上各点了一下,一脸宠溺地笑骂道——“你们两个小机灵鬼儿,知道你们孝顺!” 说完,便将视线落向了二人特意献来的礼物上。 “这是……”朱太后望着瑶儿托盘上那两盘糕点,眸色微动,下意识地回过头,往高嬷嬷面上看了一眼。 见此情形,珠儿的嘴角微微一翘,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说道:“方才我和瑶儿拿了您那么多好东西,怕您一时心疼那些黄白的俗物,败了过节的好兴致。便另备了两样更好、更金贵的,来特意与您赔罪呢。”说那两个“更”字时,珠儿有意加重了声音,语气赖赖的,满满都是调皮。 对上那双亮晶晶,满含着狡黠的眸子,朱太后不禁失笑,将手里的兔子灯插回到了原处,摇着头与身旁的高嬷嬷无奈道:“哎呀呀——丹娘你快来听听,这丫头可真不得了呀,竟知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本宫给出的真金白银是俗物,她们两个备的这些——倒成了金贵的好东西了。”一面说着,一面往方才的宴桌处行去。 高嬷嬷与平嬷嬷也都笑得乐不可支,随主子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珠儿丫头,你倒是说说看,你们两个献的宝贝,究竟金贵在什么地方了?”朱太后徐徐落座,手里端着一只白瓷小盅,一面拿着配套的小瓷勺儿,怡然地搅着甜汤里的糯米团子,一面挑了挑眉,面色一转,故作严肃与珠儿道:“若是不能解释出个一、二来,本宫……可就要治你的罪了!” 太后娘娘的语气,竟从一开始的平和、随意,转眼变得威严冷厉起来。听得瑶儿瞬间便慑出了一身冷汗,担心是不是她们方才的态度,真的惹了这位贵人不悦。 对上好友那满是担忧的目光,珠儿安慰地朝她笑了笑,眼神不知不觉中认真了许多,心中却并不怎么害怕。 微笑着往前进了半步,珠儿恭恭敬敬地朝朱太后福了福身子,看了一眼手中托盘上两只造型各异、俱插着金桂花枝的花瓶,镇定自若朗声道:“回太后娘娘,珠儿……” “正好,让朕也跟着听一听,究竟是何等好物,竟比咱们太后娘娘赏下的金银珠翠还要金贵?” 一阵爽朗而富有磁性的男声,突然从外间传来,将珠儿的话给打断了。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头戴紫金宝冠,身披暗金云纹玄色大氅的俊朗男子,正提着一盏玲珑别致,与其气质十分不相称的琉璃宫灯,阔步往院中走来。 来人身形高大英挺,气宇轩昂,刀削斧凿般的面容下,一双眸子似暗夜星辰一般,深邃而明亮。男子心情似是不错,薄唇微抿,嘴角轻轻上扬着,再配上那本就英俊的容貌,若不是他周身的气势实在是太过威严、慑人,只怕院中的一众女婢刚一望见那张脸,便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起来。 高、平二位嬷嬷早已从各自的座位上起身,躬身立在朱太后身旁。 至于珠儿和瑶儿,在听到了那人的自称,看见院中众人的反应时,心里也隐隐有了答案。随其他年轻侍女退到了院子两侧,俯身低头地跪了下来。 男子身高腿长,转眼便行至朱太后桌前,原披在身上的大氅早已在路上脱下,扔给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紫衣内监,露出了里面由精工巧匠,耗时数月才制作而成的雪青底夔龙暗纹绣海屋添筹锦袍。 “儿臣给母后请安。”男子将手中的琉璃灯,先递给了身后的内监拿着,双手抱拳,朝着朱太后恭敬一揖。不待太后娘娘叫起,他便自行起身,直接走到朱氏身旁的空座上坐下,温声说道:“今日中秋,儿子来的迟了,不知可扰了母亲赏月的雅兴?” “若是未扰,满园的花灯之中,儿子便为母亲再添一盏琉璃灯助兴;若是扰了,这灯——就权当是给母亲的赔罪之物,待月末母亲生辰之时,儿子再将今日的节礼随寿礼,一块儿送来。” 一面笑着说道,一面将方才那盏琉璃灯,从内监手上接过,不由分说地便塞进了朱太后手里。 近半年未曾见面的小儿子,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朱太后又惊又喜,哪还顾得上什么花灯不花灯的,一把握住了男子的双手,喜出望外道:“钊儿!怎么是你?!用过晚膳了吗,要不再在母亲这儿吃一些?” 说完,似是觉出了自己话中的不妥,她侧低着头,面上透着几分赧然,干笑了两声,“哎呀,今儿个是中秋,我儿身为一国之君,肯定已在宫宴上用过膳了,我在这瞎操心什么呀。” “更深露重,这山上的夜风又凉,你怎么就穿了件单衣呀,冷不冷?辛亏母亲这儿还留了你几件衣裳,要不拿来添上?”朱氏转眼便将注意力从吃转到了穿上,微皱着眉,在男子衣袖上捏了捏,随即便要扭身吩咐下人去取衣裳来。 男子一面笑着制止了朱氏如全天下母亲一般——大惊小怪的关心,一面朝着下方很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让还在地上跪着的内监、宫女们,全都起来。 珠儿随着众人行礼谢恩,然后便安静地垂首立在一旁。面上虽端出一幅沉稳淡定的模样来,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名仪表堂堂,气势不凡,正与朱太后谈笑的年轻男子,便是上一世令珠儿纠结又挣扎、敬慕又愧疚的主子兼夫君——大梁天子,梁帝卫承钊。 忆起了上辈子的爱人,珠儿心口一痛,眸色跟着暗了暗,整个人隐在一片阴云之中。 不知当他回京后,听到了自己难产而亡的消息时,会不会有那么一瞬发自内心的难过;不知他在知道了原本代表吉祥的龙粉双胎,最终却落得一个龙死凤生的不祥下场,还会不会好好对待自己那九死一生的苦命女儿…… 强压下心中翻涌起的各种情绪,珠儿吸了吸鼻子,抬眼又悄悄往上座望了一眼。 虽早在重生之后,她便已做好了再次与那人相见的准备,可却没想到——这一天竟来的这样快。梁帝驾临慈恩寺的时间,甚至比之前的传言,还要早了半个月。 不是说月末朱太后生辰之时,他才会与晋王并怀瑾、怀珍公主一道过来祝寿的吗?堂堂天子,怎么会突然在中秋的傍晚时分,离开梁宫,只身前来净云山呢? 有这等疑问的不只珠儿一人,只见朱太后正在小儿子的服侍下,用着宵夜,刚嚼了两口便将汤盏放下,一脸担忧地问了起来:“钊儿,今儿是中秋,你不在宫里主持宫宴,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不怕那些居功自傲的老东西们找你的麻烦吗?” 卫承钊手里把玩着送予母亲的琉璃灯盏,并不作答,而是将那花灯举起,凑到朱氏眼前,邀功道:“母亲,这琉璃灯是内造处近日新烧制的,晶莹剔透。色彩玄妙,拢共就得了五盏,其中两盏还有些不显眼的小瑕疵。” “我将有瑕疵的两盏给了沈氏和石氏,剩下完好的三盏,一盏敬了寿康宫,一盏赐给了四哥,还有一盏——便拿到了母亲这儿来!” “钊儿!” 见儿子将话题扯到了别处,朱太后有些气急,柳眉微竖,神情也变得严厉了起来。 卫承钊望着朱氏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闯了祸时,被母妃用这双眼睛瞪着,不得不心虚认错的时光,眼底闪过一丝恍惚,轻笑了一声,拍了拍朱氏的手,说道:“母亲莫急,儿子今日离宫可是为了正事,那群老东西……哼!说道不出什么来的。” 一面说着,一面将方才朱太后吃了一半的宵夜,又送回到了她手里,“您且安心吃着,听儿子慢慢与您说……” 原来今日中秋之夜,梁帝携沈太后及一众妃嫔,正于宫中宴请宗亲、重臣。 酒宴正酣之时,突然接到了负责京中营防之事的淮安侯许鸿远的急报,说是在城外抓住了逆王余党,正准备趁着宫中宴客,人多事杂,进京入宫营救逆王。 梁帝急忙提前结束了宴席,加强宫内巡防,顺便清出了一些仗着家世,便玩忽职守的奸猾纨绔之辈。安顿好沈太后及其他宫眷后,便快马加鞭往城外的大营奔去,与许大将军共同审问逆王余党之事。 “儿子看京郊大营离净云山算不得多远,那群逆党又一个个死不松口,等他们能吐出有用的消息,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便将审讯之事暂时托给了姨夫。儿子则带着一小路亲信,先跑来瞧瞧母亲。”卫承钊一面说着,一面讨好地朝朱氏笑了笑,仿佛一个刚刚调皮犯错的熊孩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7章 封赏 朱太后望着卫承钊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伸手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无奈叹道:“你呀……都已经及冠亲政了,肩负着整个大梁的兴衰荣辱,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 “也幸亏是在我这儿,没什么外人。若是被那些迂腐的老顽固们,看见你这副模样,恐怕又要谏言,让东边儿那位来好好管管你了。”语毕,朱氏浅笑着轻摇了摇头,端起瓷碗,对着未吃完的宵夜细细品了起来。 看样子,是认可了小儿子方才的解释,不再多说什么了。 卫承钊守在朱太后身边,一面伺候着母亲用膳,一面时不时地还与身旁内监一唱一和,说几句俏皮话,哄得太后娘娘眉开眼笑,其眼角隐隐藏着的一丝忧色,也随之散了去。 其实,朱太后心里明白,小儿子并没有在她面前完全说实话。 若是真如他所言那般——这大梁天子是为了政事,到了京郊大营后,发现正好顺路,这才顺便过来给太上皇及朱太后请安的,怎么还会带着那盏华丽却又十分易碎的琉璃宫灯呢? 且不说这黑更半夜的,山路漆黑难行,小儿子从梁宫出发,能赶在子时之前到达慈恩寺,这一路上定然是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哪有多余的功夫再去与那逆党掰扯。 逆党之事——必然做不得假,可梁帝此次出宫,却不单单只是为了那逆王余党! 瞧着朱氏一副了然于胸的宽和模样,卫承钊知道母亲这是明白了自己另有打算,愿意配合着他行事,原本一直轻敛的眉角微微舒展开。拿起朱太后面前喝了一半的清茶,便往自己嘴边儿递。 嘶——甜腻的滋味弥漫在齿间,让自小不喜甜食的大梁天子,刚刚才松下的眉头,转眼又紧紧皱在了一起。 朱太后见此,赶忙将桌上一壶特意为小儿子沏的龙井拿来,倒了一杯送过去,“哎呀,你吃不惯甜食的,腻着了吧?赶紧来漱漱口!” “你这孩子,怎么看也不看,端起我的杯子便喝呢?我这里盛的——是珠儿她们特意孝敬我的桂花蜜茶,专门为着这次过节预备的。”朱氏一脸嗔怪,将自己的茶杯又添了满,端着那满满一杯金黄色的液体,在儿子眼前小心翼翼地晃了晃,竟显摆了起来。 “桂花……蜜茶?”卫承钊凤目微敛,随即恍然道:“噢——倒是儿子疏忽了,母亲身处佛门净地,禁食酒肉。中秋佳节,自然是不能像旁的人那般,一边赏月,一边饮着桂花美酒了。” “若是有了这等既应景,又和了母亲口味的桂花蜜茶代替,也算是稍稍解了些条件所限的遗憾了。”梁帝说着,兀自点了点头。 继而,又将目光向立在院中的众侍女身上望了望,与朱氏说道:“之前便听母亲说过,您的永福宫,今年新添了两个贤妃引荐来的人手,充作属臣。后来又因着投缘,将那人的孙女也养在了身边。这桂花茶——可是那两个陪着母后的女孩儿预备的?” 听儿子说到了那两个小丫头,朱太后面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忙笑着点头称是。 “贤妃这孩子不错,荐上来的人能力强,品性又好,给我帮了不少忙呢。连带着他们家养出来的孩子,也是难得的乖巧、伶俐。这山中生活本清苦,可自打多了两个丫头伴在身边,母亲反倒是觉得日子,比在宫里还要畅快了几分呢。” “哦?” 卫承钊见朱太后面上的神情不似作伪,提起那两个孩子时,隐在眼底的华彩再也藏不住,显然是真心喜欢她们的。 跟着生出了几分兴致,好奇道:“儿子好久都未曾见到母亲这般的放松、舒心了,可见是那两个丫头的功劳。不若……叫她们觐前来,让儿子也瞧瞧,究竟是何人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要把朕的母后给笼络跑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和两个小姑娘吃醋呢。羞不羞呀?”看着儿子故意装出一副吃醋争宠的调皮模样,朱太后乐得合不拢嘴。 随后,便朝着正规规矩矩,候在下方的两个丫头唤道:“珠儿、瑶儿,皇儿要见你们,上前来吧。刚好趁此机会,也让圣上来开开眼,瞧瞧你二人的节礼——究竟金贵在何处?” 听到自己被点了名,珠儿与瑶儿心中俱是一惊,互相忘了一眼,用目光暗暗给对方鼓劲儿。两人深呼了一口气,努力平稳着心绪,端着突然好似重如千斤的托盘,一步一步,朝着那对全大梁最尊贵的母子走去。 “珠儿(瑶儿)给圣上请安!” 行至主桌前,两个丫头低头俯下身子,脆生生地向梁帝问安。动作大方自然,规矩端正,不带一点初见当朝天子时该有的胆怯与畏缩。 卫承钊心里暗自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赞赏,有意将周身的慑人气势收敛了几分,眉目舒展,很是温和的与她二人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回话吧。” 珠儿、瑶儿随即谢恩起身,垂眸立在梁帝面前,目光停留在宴桌上,不敢再往上移动分毫。 梁帝则很是随意地捡了块儿月饼,一面吃了起来,一面与朱太后玩笑道:“方才朕在往母后这院子来时,竟看见院门口有两只精心打扮过的小老鼠,正探头探脑,不知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刚准备让宏盛去捉呢,却看见那两个小东西,突然一溜烟地直接窜到了母后面前。原来——是母后养的两只小耗子呀!” 听梁帝这样讲,两个丫头的脸颊瞬间便添了重重一抹嫣红。 朱太后拿筷子在小儿子手臂上敲了一下,假意训斥道:“你这混小子,胡说什么呢?” “珠儿、瑶儿都是小姑娘家,正是脸皮子薄的时候,哪能让你这么编排?她们俩现在可是母后的贴心小棉袄,一刻都离不得,我可不能这么让你随便欺负她们。” 说着,她又往二人身上望了一眼,在看见她们那端着托盘,微微发颤的双臂时,急忙反应了过来:“哎呀,你们两个赶快把东西放桌子上。端了这大半天的,胳膊肯定都酸了。” “都怨你!”望着二人精心预备的礼物,朱太后朝着小儿子柳眉怒目,埋怨了起来:“珠儿、瑶儿本来正要给我献礼呢,却被你个程咬金突然窜出来给打断了。让两个小姑娘端着沉甸甸的东西,白站了大半天不说,本来热气腾腾的点心——也全都给放凉了!” 见一向沉稳大气的母亲,出宫之后,整个人一下子放松、生动了不少,梁帝心中宽慰、歉疚的同时,又暗暗有些羡慕。 明白朱太后这样做,是真心疼爱这两个孩子,故意在众人面前给她们撑腰、做脸。卫承钊虽对来历不甚清晰的珠儿和瑶儿,不是十分的放心,但见母亲难得这么高兴,还是将心里的疑虑暂且放到一边,顺着她的意图,哄朱氏高兴。 “是儿子的不是,儿子给母亲赔罪!” 卫承钊颌首致歉,随即又将目光挪到了珠儿与瑶儿身上,“至于这二位路家姑娘,既与您这般投缘,还将母亲照顾的甚是妥帖,不若……待她们及笄之时,赏一个县主的身份,也算是全了她们与您的情谊?”一面讨好地说着,一面将身子微微往朱氏方向倾了去。 朱太后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如此甚好,本宫也正有此意。”见两个丫头似是被惊着了一般,只呆愣地立在那儿,又赶忙朝着她们使了使眼色:“两个傻丫头,还不赶紧跪下谢恩!” “没听圣上刚说什么吗?再过上个三年,你们便是有品阶的县主了。” 语毕,二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忙不迭地跪了下来,向梁帝与朱太后磕头谢恩。 起身之时,珠儿将袖子紧紧地攥在手中,忍不住地抬起头,往天子面上望了一眼。没想到,今日与这位大梁天子的初次相见,不过一盏茶时间,却让她看见了当今圣上的另一面。 珠儿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上辈子的卫承钊——沉稳内敛,果决坚毅,冷厉威严,整个人便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除了在面对她那孕育着小生命的肚子时,能将周身的慑人气势收回,五官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外,哪有今日与朱太后相处时,这般的随意、温和,时不时竟还露出一丝小孩子的顽皮来。 想必——也只有在与自己所认可的家人相处时,他才能这般的亲近、随和,不再单单只是那冷冰冰的帝王。 说到帝王,珠儿垂下脑袋,双唇紧抿,嘴角微不可见的弧度中,流露出了一抹嘲讽。 身为一国之君,卫承钊虽在朱太后面前,不时地便摆出一副还未长大的样子,来哄着母亲开心,可这帝王心术,他却一刻也未落下过。 县主之尊? 哼——卫承钊继承大统不过一年,并未完全将权利收回到自己手中,于朝中多受桎梏。两个县主的尊位,虽于卫氏皇族算不得什么,可也不是他随随便便,说送就能送出去的。 更何况她与瑶儿,是以路老孙女的身份养在朱太后身边,而身为御医的路老又是由石贤妃所“举荐”。那位寿康宫的沈太后,仗着祖宗礼法、外戚势力,连同为太后的朱氏都容不下,想着法子撵出了梁宫,又怎会允许梁帝给朱氏及石贤妃的人,此等封赏呢? 许诺三年之后,再予县主之位,一则是为了哄太后娘娘开心,让她知道儿子孝顺,心里一直都惦记着远在宫外的生母。 其二,是在给她和瑶儿画了张大饼,让她们俩为了三年后的县主身份,时刻小心、周道地服侍着朱太后,不敢生出一丝异心和怠惰。 三则便是为了他自己,掩盖了当今天子受制于人,身份有名无实的尴尬不说,更时刻提醒他,哪怕前路再艰难,为了不失信于人,也要将权利全部争取到自己手中,以兑现今日对两个小姑娘的承诺。 三年之期一到,她们二人能不能真的受封为县主,珠儿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只要她与瑶儿这三年不行差踏错,尽职尽责,以心相待,好好陪伴朱太后,各色封赏便不会少了她们的。 至于梁帝那边,能不能顺利地在诏书上用印…… 如果珠儿没有记错的话,永兴三年,那位与朱太后同出一族的明妃娘娘,便会入主明熙宫。能将朱家女放至高位,与沈贵妃及石贤妃一派打擂台,显然梁帝在那时,早已不再如今日一般,连出趟宫,看望大半年未见的生母,都要束手束脚,好一番筹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8章 礼物 “咱们母子俩,今儿个可真是破费了,一个送出了金银首饰,一个许出了县主封爵。瞧这两个丫头现在满载而归、洋洋得意的样子,我这心里呀——都有些不平衡了呢。” 许是缘分使然,朱太后虽与珠儿、瑶儿相处了不过三、四个月,对她们俩却是发自真心的喜欢。 怕自己冒然宠着属臣家的孩子,会招来旁人的说辞,也为两个小姑娘日后添麻烦。趁着小儿子前来看望她的时候,朱氏忙将她们两人带到这位大梁天子面前,混个眼熟,博些好感。 没想到,梁帝倒也痛快,朱太后才刚刚表现出对这两个孩子的满意,夸耀了几句可心、孝顺,做儿子的便已闻音知雅意,当即给她二人许下了封爵的承诺,以示奖励。 有了县主的尊位,珠儿、瑶儿日后的身份大不一样了不说,每年还能依例领取朝廷的俸禄。再加上有过被当朝太后抚养的经历,哪怕朱氏以后会因为旁的原因,无暇兼顾到两个孩子了,她们二人的前程,也定是会比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要平坦、顺利。 朱太后面上虽假意摆出一副被“大敲一笔”后的肉疼心累模样,心里还是替两个孩子欢喜的。 卫承钊见母亲故作恼怒的同时,眼睛还时不时地往桌上的礼物上瞟,不禁暗自觉得好笑。挑了挑眉,眼珠微微一动,遂善解人意地递了话头过去:“敢惹咱们太后娘娘不悦。嗯……是不能让她们俩太过得意了。” “儿子刚进院子的时候,听到母后好像在说——如果这两个丫头解释不出她们的节礼,究竟金贵在何处,便要直接治她们的罪。”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们来说说看吧。若是说的不好了……正好可以以此来惩戒她们,权当是给母后出气了。”卫承钊一面说着,一面朝朱氏眨了眨眼睛。 朱太后闻言,含笑地点了点头。 随即坐正了身子,双唇紧抿,凤眼斜挑,下巴微微扬起,周身的气场突变,原本柔和的五官也显出了一丝严肃、冷然之感,“你们两个,听到了吗?天子在前,若是今日不能令圣上满意了,本宫——也护不得你们了!” 太后娘娘话音一落,瑶儿便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小脸儿煞白,额头上生出了细细一层汗珠。 至于在她身旁的珠儿,虽注意到朱氏嘴角微不可见的轻翘,心中略安。但思及那人就在跟前盯着,依然不敢掉以轻心,面上的笑容淡去,额角紧绷,眼神中透出一抹慎重。 伸手在好友身前一拦,珠儿果断地往前进了半步,朝着梁帝及朱太后福了福身子。 在上首两道慑人的目光下,她清了清嗓子,镇定自若道:“回太后娘娘,奴婢们这回备的中秋节礼,分别是鲜花两束,糕点两盘。礼物看着虽有些粗陋,但其所蕴含的价值——却绝对比金银首饰来的要珍贵。” “呵——两束花,两盘点心,竟比太后的金玉珠翠还要贵重?”望着珠儿煞有其事的样子,梁帝轻笑了一声,语气十分不以为然,嘴角的弧度挂着揶揄。 珠儿礼貌地笑了笑,并未直接回应梁帝。而是稍侧着身子,与坐在其边上的朱太后说道:“之前听高嬷嬷说,太后娘娘的家乡远在汝州,曾在那儿渡过了整整一十六年。” 朱氏闻言,轻点了下头,“是呀,汝州。除了梁宫以外,本宫这辈子——就属在那儿呆的时间最长了。” 说话时,朱太后望向珠儿的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在透过她,看着什么。 “今日中秋,正是坐在桂花树下,与家人团圆、赏月的日子。奈何太后娘娘为了太上皇的病情,避居佛寺,与子女相隔两地。除了能望见天上的那轮明月外,连簇应时应景的桂花都不得见。” 珠儿说着,将桌上那只插着金桂花枝的瓷瓶,端了起来,“刚好我与瑶儿在来佛寺的路上,曾见过有桂树长在山上,便趁着今日娘娘上早课的时候,哄着高嬷嬷放了我们出去。折下桂枝,为您插了这两瓶时令鲜花。” 朱太后接过花瓶,捏起一枝桂花,置于鼻下轻嗅着。 一旁的高嬷嬷见朱氏微眯着眼睛,嘴角轻轻上扬,似是沉醉在清甜的花香之中。躬身往前进了一步,凑到朱氏耳边笑着道:“娘娘,您可不知道,今日这两个小妮子——差点把老奴吓出毛病来呢。” 朱氏睁开眼睛,蹙眉望向她,眼神中带着不解,“怎么,可是这两个丫头……爬树了?” “何止是爬树!”高嬷嬷没好气地瞪了珠儿、瑶儿一眼,与朱氏细说了起来:“她们两个光说了这山上有桂树,想要为娘娘采上几支,搁在房里添个乐子。老奴想着今儿个是中秋,若是能在素净的屋中摆上几支桂花,既有了节日气氛,还能赏心悦目,便允着她们俩去了。” “谁曾想,她们发现的那几株桂树,竟是长在崖壁上的!” “自她们走后,老奴这心里呀,就一直‘突突’乱跳。想着是不是这两个不省心的小东西,在山上出了事,忙领着人去寻。” “见到她们的时候,这两人正皮猴子似的,坐在山崖上边儿的桂树上玩闹呢。脚下便是那嶙峋峭壁,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呀。”说完,高嬷嬷仍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在朱太后主仆担忧、责备的目光下,珠儿和瑶儿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珠儿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往朱氏那儿望了一眼,讨好地笑了笑,“娘娘,我和瑶儿也曾在山中住过些日子,那山路可比净云山的要难走多了。采药、摘果这些活儿,我们都能做得来,区区一棵桂花树,折几支花枝简直太容易了。您就别生气了,我们以后一定不会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 “而且……”珠儿说着,又往朱氏面上偷瞄了一眼,“这桂花来的这般危险,才能体现出我与瑶儿的一片孝心呀,本来普普通通的几支金桂,经了这么一遭,一下子便真的‘金贵’了起来呢。” “你呀!” 朱太后用手指着她们俩,又好气又好笑,“竟是这般的‘金贵’法!” “哪能只有这些呀。”珠儿撒娇般嘟了嘟嘴,端起了另一只花瓶,手指轻轻抚着上面豆绿色的釉面,“娘娘家乡在汝州,且有二十多年没再回去过。珠儿虽从未去过那里,但‘汝窑瓷’的鼎鼎大名,还是听说过的。” “便与瑶儿特意寻了汝窑的瓷器插花。娘娘过节赏月之时,不但花月相伴,还能得见家乡的特产,以解乡愁,简直是两全其美。不过……”话说了一半,珠儿再次停顿了下来。 “净云山离京城远,附近又没什么大的村镇,时间紧张,我们只寻来了只豆绿釉的汝窑花瓶,未能找到汝窑中更加难得的天青釉。”珠儿一面低声说着,一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上的嫣红随之浓艳了几分。 豆绿色的瓶子有些陈旧,瓶口处还有两处破损,可朱太后却毫不在意,一把将其从珠儿手上夺了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察看着。 见朱太后这幅模样,珠儿故作惊讶地看着太后娘娘突然有些反常的举动,心里却暗暗点了点头。 其实她与瑶儿,虽身处山中佛寺,日夜陪伴朱太后,连去最近的集市上逛一圈都十分难得,可这并不代表——她们就真的寻不来一件天青釉汝瓷。 太后娘娘每月都会与远在京城的儿女们通信。她与太上皇居于佛寺,吃用自然也是在佛寺中解决,但如珍贵药材等物,仍需时不时从宫中运调来。再加上梁帝及晋王他们送来的孝敬,慈恩寺虽远离梁宫,却始终与京城保持着紧密联系。 珠儿、瑶儿手上攒了不少私房,天青汝瓷虽贵,却也并不是负担不起。每月都有人往慈恩寺送信、送物,拿了银两随便托那么一个、两个,便能从京城的铺子中,捎一件天青釉的花瓶来。 何必去寻这么一只又破又旧,看起来寒酸、敷衍的豆绿瓶呢? 任何一个人在此等情形下,都会产生这样的疑虑,也包括了准备节礼的参与者之一——瑶儿。 而珠儿之所以不顾瑶儿那又忧又愁、纳闷复杂的目光,一意孤行,非要这么干,全赖她多活了一世,从上辈子的卫承钊口中,零零碎碎,听了不少他生母的喜好来。 朱太后出身汝州朱氏,却是一无父无母的旁系远支之女,养父清贫,即便是身处汝州,也用不起那等最为上品的天青釉。陈旧的豆绿色,几乎充斥着朱氏整个童年及少女时期,吃饭、习字、插花、玩乐,全都离不开当地所产的豆绿釉器皿。 待入宫为妃,养父及嫁作淮安侯夫人的妹妹相继过世后,朱氏自觉如那无根的浮萍,对家乡及亲人的思念,更是与日剧增。这种承载着童年记忆的物件,便逐渐出现在了朱氏的生活中。 若是有意观察朱太后的寝室,无论是祥宁宫,亦或是慈恩寺,不显眼的地方,总放着那么一、两件豆绿汝瓷。 重生之事,实在是闻所未闻,珠儿又怎敢将此事说与旁人知道。 对于好友瑶儿,除了一句——“你放心,太后娘娘见到咱们的礼物,定会高兴”,这样轻飘飘的解释外,也只得委屈她先带着一肚子疑问,暂时提心吊胆几天了。 旁的人许是碍于身份所限,即使知道这其中密辛,也不敢将此等规制的民间器物,献于御上。可珠儿她们不同呀,本就来自乡野,身边又有诸多条件的限制,“误打误撞”,送出一件寻常人家常用的瓷器,也不是解释不通。 果然,朱氏对她们的礼物很是满意,望着珠儿的双眸复杂而欣喜,不住地点头。 高嬷嬷则在一旁凑趣儿道:“也是娘娘和这两个丫头有缘。竟让她们无心插柳,送礼都往娘娘的心坎儿上送。” 瑶儿见此,悬着的一颗心终是稳稳落下。她往珠儿面上望了一眼,对上了好友那双得意又笃定的眸子,用眼神无言的道着歉——为自己之前的埋怨和怀疑。 见珠儿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瑶儿心下大安,既愧疚又高兴,与好友回应着点了点头。随即往前行了一步,大着胆子,笑着与朱太后言笑道:“太后娘娘,看样子……您是满意我和珠儿准备了礼物了。既是这样,那圣上提到的惩罚,是不是就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9章 点心 听瑶儿这么问,朱太后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哪怕还有两盘点心未尝,只这两瓶饱含着心意和童年记忆的插花,就已完全打动了她,让咱们这位太后娘娘十分满意。 梁帝所说的惩罚——自然也就可以就此揭过了。 不过望着眼前两个丫头那水灵红润、苹果似的小脸,捕捉到她们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和顽皮,朱氏总是跟着想到在宫里的怀瑾、怀珍,忆起以前在祥宁宫,她们母女三人一同玩闹的场景。一向威仪棣棣、端庄持重的朱氏,不由地生出了几分童心来,忍不住地想要逗逗她们。 “嗯……”朱太后将面上的笑意收了收,假意思索了一番。 随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注视着瑶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认真与她说道:“你们送的这两瓶桂花,是用了心、下了功夫的,甚是合本宫的心意。若要以此来免了处罚,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朱太后略顿了一下,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这送礼之人有两人,所送的礼物也是两样。可就目前来说,讨了本宫喜欢的,只有这桂花,剩下那点心如何——还不得而知呢。即使要因功免惩,也只能依照礼物数量,免去一个人的。” “不然——你和珠儿商量商量,看把这桂花的功劳,安在你们谁的头上?” 瑶儿、珠儿闻言,直接不假思索,异口同声道:“那就把这功劳算给珠儿(瑶儿)吧!”说完,两人讶然地望向对方,随后相视一笑。 朱太后心里暗暗点了点头,面上却故意装出一副苦恼的模样,“你们都想把功劳给对方呀。这下可难办了,总不能一个晚上光纠结这些吧?”一面说着,一面侧身看向坐在她身旁的小儿子,“皇儿难得忙里抽闲来一趟,时间宝贵,可不是用来断这些鸡毛蒜皮的官司的。” 梁帝正饶有兴味地坐在一旁,看母亲演戏,突然被朱氏提了出来,忙压下嘴角的揶揄之色,握拳掩住嘴,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 “是……是呀。”他十分上道地将剑眉一敛,故作不耐道:“要么你们俩立刻选出一人来,将方才献花的功劳领了去;要么——便干脆一人占一半,待剩下礼物品评完,方才能决定到底是放是罚。” “本宫也是这个意思,你二人赶紧做出个决断来吧。” 听到了两位贵人的话,瑶儿咬了咬唇,眼神中流露出犹豫和纠结。待她正拿定注意,想要告诉朱太后她的决定时,却被好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朝着她轻摇了摇头。 只见珠儿上前半步,微微挡在瑶儿身前。恭恭敬敬地与上座的朱太后及梁帝施了个礼,一字一句,认真道:“回圣上、太后娘娘,奴婢们已经考虑好了,方才的功劳各占一半,等娘娘尝完了点心,再来决定要不要罚我们。” 朱太后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见珠儿这么快便说出了这般决定,只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挪向了二人方才敬上的点心上。 “既然是这样……” “那便让本宫再来尝尝看你们做的糕点吧。”说着,朱太后便从盘中捏起一块儿四方形的玲珑小糕,一面往自己嘴边递去,一面还不忘假意吓唬道:“不过,本宫可丑话说在前头了——哪怕前面的桂花再合本宫的心意,这糕点若是让本宫挑出了毛病,该有的惩罚,你们两个可一个都逃不掉!” 瑶儿立在下首秀眉微拧,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 珠儿虽做出了一副认真听训的样子来,心中却十分笃定,这惩罚——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与好友的头上…… 桌上的两盘点心,一道是绿豆桂花糖糕,一道是松仁咸菜酥饼。一甜一咸,一方一圆,朱氏进宫二十多年,基本上每过十来日,便会传膳房送来这两道小点。不管是佐粥,还是当消磨时间的零嘴儿,她次次都吃的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 太后娘娘偏好这一口儿,凡是在她身边当过差的宫女、内监,基本上没人不知道。 珠儿、瑶儿本就是心细、伶俐的姑娘,又与朱太后和乐相处了几个月。虽因着彼此的身份,两个小姑娘一直把着尺度,不是什么话都敢说,但若是这点东西都发现不了,她们俩又凭什么能惹得太后娘娘这般疼爱呢。 不过珠儿之所以如此肯定,她们二人的点心,定能让朱太后心满意足,并不单单是因为这些本就是太后娘娘的偏爱之物。而是借着上一世的经历,她知道了这看似寻常的糕点,其实如同那豆绿汝瓷一般,暗含着朱太后对亲人和家乡的特殊情感。 这一甜一咸两道点心,全是朱太后的养母——淮安侯夫人生母的家乡小食。朱氏小时候,每逢年节,养母便会给家中的两个女儿做这些小点心解馋。 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再好的点心师傅,也做不出来太后娘娘所怀念的童年味道。 宫中御膳房的点心师傅,手艺自然绝佳,在与朱氏反复问询细节,仔细琢磨后,这才做出了八分像的味道来。 而慈恩寺中,那些随朱氏一道出宫的御厨,全都是原先伺候太上皇的,向来是以太上皇的口味为尊,这两样点心对他们虽不算什么难事,但却远远达不到朱氏的要求。一次、两次下来,朱氏便也不再吩咐灶房准备这两样东西了。 上一世,珠儿还在娴昭媛跟前做大宫女时,也不知石文婧是从哪儿探听来的消息,竟然知道了这其中的内情,让身边儿几个常与御膳房走动的丫头,去与几位点心师傅套话。一来二去,便将远在佛寺的太后娘娘的口味,摸了个七七八八。 虽一直未见德仪宫的小厨房,照着打听来的消息,做上那么几盘出来。但依着珠儿对石文婧的了解,显然这位从不做无用之功的昭媛娘娘,是准备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来借此事谋利呢。 珠儿承宠有孕后,就被卫承钊以养胎为由,安排在了废宫旁边——一处偏僻的小院儿独自居住。每日除了去给旧主石文婧请安外,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小院中,哪儿也不敢去。 百无聊赖之时,便想到了那两个不同寻常的点心方子…… 有天晚上,她拿着刚刚做好的松仁咸菜酥饼,准备当宵夜吃。却撞上了自她有孕后,难得才能来她这儿一坐的梁帝。 见她用膳用得正香,卫承钊顺手就从盘中也捡了块儿酥饼尝尝。这一吃——却让他整个人都惊着了,连连问珠儿:是不是以前在淮安侯府做过工。 得到了珠儿否定的回答后,卫承钊神色复杂地望了她好久。看那神情,显然是还有旁的话想问她。 可不知为何,这位大梁天子最终却什么问题也没有提。只淡淡地笑了笑,温和地告诉珠儿,她所做的点心,十分像他一位已故的亲人。 临走前,卫承钊再三嘱咐珠儿,一定要将今日发生的事藏在心里,任何人都不要告诉。然后,便拿着剩下未吃完的点心,匆匆忙忙离开了…… 现在想来,卫承钊所说的那位亲人,应该就是朱太后养母的亲女——淮安侯夫人朱明珏。 早在朱氏还未出嫁之前,其养母便已早早离世,梁帝自是不可能如朱氏那般,尝过他那位未曾谋面的外祖母的手艺。但与朱氏一同养在其膝下的淮安侯夫人,却未必没从自家母亲那儿,学个几手下来。 珠儿所做的点心,与朱太后童年吃到的究竟有多少差距,她心里许是没底的。但若要与淮安侯夫人的相比,想到梁帝当初看她的神情,估计即使不是一模一样,也八|九不离十了。 朱太后将已经凉掉的绿豆桂花糖糕,送进口中,咬了一小块儿下来,下巴一上一下,细细咀嚼着。初时,她的神情还很是自然,眼角尚流露出故意装出来的严厉,可待她将口中点心的滋味仔细一品,面上的表情一下子便僵掉了。 将剩下的一半糖糕也送入了口中,朱氏不再像刚刚那般,仪态很是端庄、秀气地细细品鉴着。而是睁大眼睛,嘴里飞快地咀嚼着,随后猛地一咽,嗓子眼还发出了十分不雅的“咕咚”声。 就连一旁的卫承钊,都被母亲这般粗放的动作给惊着了,忙倒了杯茶,“母后且慢点儿吃,当心噎着。赶紧喝些水。” 朱太后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梁帝随即在她背上轻拍着顺了顺,心中却有些纳闷,哪怕朱氏是想要帮着这两个孩子,在众人面前做脸,也完全没必要这样不顾自己的仪态呀。 看样子也不太像是装的,莫非……卫承钊一面轻皱着眉,为母亲方才的反常,百思不得其解,一面兀自拿了一块儿点心,一口吞了进去。 “这……”囫囵着将糖糕咽了下去,卫承钊砸了砸胸口,又将手向另一个盘子里的圆形酥饼伸去,“你们……这点心的做法,你们是从哪儿学来的?” 珠儿与瑶儿相互一望,两人面上疑惑的表情如出一辙。 “没、没谁教呀。”珠儿面露犹疑,战战兢兢回道:“奴婢以前在信国公府当差,曾在偏院的小厨房帮过工,手艺都是随着厨房的妈妈们学的。后来……” “到佛寺,伺候了娘娘之后。奴婢曾听高嬷嬷无意中说过,娘娘爱吃的这两样点心,现在身边的厨子们都做不出以前那个味儿了。便与灶上的师傅们打听了大概的做法,自己下去……偷偷藏了些材料,试着做了来。” “太后娘娘,怎么了?可是这点心……不好吃?”珠儿怯生生地望着朱太后的眸子,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朱太后疾声否认,眼眉微动,望着两个丫头的眼神很是复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0章 巧合? 梁帝眼看着两个小姑娘,被朱太后突如其来的情绪,直接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略侧过头,往朱氏那晦暗不明的面上瞄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与下面二人说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们两个……都先起来,回房休息去吧。” 珠儿、瑶儿闻言,如蒙大赦,苍白着一张脸,哆嗦着身子,互相搀扶地站了起来。 平日对这二人甚是疼爱的朱太后,此时却一言不发,侧身坐在主位上,双目放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精心描绘过的一双秀眉拧在一起,原本看不太出来的眼角细纹,也随之深刻了几分。 两个丫头起身时,犹犹豫豫、战战惶惶,两双水汪汪的杏眼,满含着惊惧。 卫承钊心里猛地一紧,眼眸微动,不自觉地又多说了两句:“放心吧,太后娘娘没生你们的气。你二人精心预备的礼物,母后她十分满意,不会罚你们的。”他有意放柔了声音,温言安慰起了珠儿和瑶儿来。 两人胡乱地点了点头,卫承钊看着她们慌乱无措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随即身子后倾,与候在他身后的高、平两位嬷嬷吩咐道:“两位嬷嬷,夜深路黑,麻烦您二人先送这两个孩子回房休息。母后这儿——还有我呢。” 高嬷嬷及平嬷嬷相视一望,遂俯身领命。走到下首,一人牵过一个孩子。 临退去前,她二人又往朱太后那儿瞧了一眼。见主子已然缓过了神来,正将还未尝过的另一道点心,往自己口中送。一边嚼着,一边对她们微点了点头。这才安心地领着忐忑不安的两个孩子,退了下去…… …… 院子里的下人退去了大半,只余了些许贴身伺候的宫人,远远地候在一旁。 “母后,这两道点心……会不会只是巧合?或者说,那信国公府——有下人曾在朱家做过工,让两个孩子无意间把手艺学了去?” 不知是不忍母亲因怀疑自己以心相待、疼爱有加的晚辈,可能是心怀鬼胎才来亲近自己,而忧心伤神;还是他自己本就不愿相信,那两个拥有澄澈目光的小姑娘,其实是别家特意安排,来对付他们母子的钉子。 梁帝下意识地便为两个丫头找借口开脱。 “哦——对了!”卫承钊突然一拍大腿,“儿子如果没记错的话,石贤妃二叔的原配夫人,不就是汝州朱家的人吗?!” “那位石二夫人可是朱家的嫡支女,当时朱氏家主的掌上明珠,嫁入信国公府时,肯定带了不少朱家的下人做陪嫁。”且那位朱氏夫人早早就难产而亡,留下了一名孤女,有了这层关系在,原朱家的下人却在石家偏院做工,也不是不可能。 见小儿子说到最后,眼眸中闪着精光,很是兴奋,仿佛是被自己的理由说服了。朱太后轻摇了摇头,出言打断了他:“钊儿!咱们母子能有今天,凭借的可不是天真和侥幸!” “在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巧合?!所谓的‘恰好’——不过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人为罢了!” “钊儿,你今日是怎么了?这般漏洞百出的说辞,你自己也信?连怀瑾、怀珍两个小孩子都不如!”朱太后蹙着眉,眼含薄怒,面上凝着一层冷霜,语气很是不满:“你可别忘了,母后与那位已故的石二夫人,虽都出自汝州朱氏,可这曾经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朱明璇只是汝州朱氏一旁支孤女。收养她的族叔虽是进士出身,奈何为人孤傲、古板,不喜钻营,说是在族中义学教书,其实就是由族里安排了个营生,有口饭吃罢了,家中日子过得向来清简。 她们一家在整个朱氏宗族,既不掌权,又无多少实产,可以说是没什么地位的边缘人物。 这般家庭出身的朱明璇,又怎能与那位朱家家主的掌上明珠相提并论。 朱氏爱吃的两样小点,都是其养母的家乡小食。在寻常布衣人家,这些糕饼点心许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稀罕吃食。但在汝州朱氏家主的膳桌上,却可能平常到根本入不了主子们的眼。 伺候名门望族的厨子,不会专门去学这些来自乡野的粗陋小食;嫁入高门为媳的大家小姐,也不会特意挑个会做这些吃食的厨子当陪嫁。 也就朱氏姐妹从小家世清贫,母亲每逢年节才会亲手制得这两样点心,给孩子们解馋。这才使得她们对这在平凡不过的点心映像深刻,即使嫁入皇室、侯府了,也依然忘不了小时候的口味,心心念念惦记着。 “你外祖父身份不显,外祖母也是小地方出来的人。这两道点心——除了我和你明珏姨妈,就只有相熟亲戚家的孩子,才在年节做客时吃过。贤妃早先的那位二婶,可是当时朱家家主的独女,说句‘金枝玉叶’也不为过,怎会与我们这样的穷酸破落亲戚有往来。” 朱太后一面语含嘲讽,淡淡地说着,一面将手上沾的点心碎屑,拍了去。 “这两道糕点,虽也难不倒那些白案师傅,但他们却绝对做不出你外祖母的那种味道来。就连你明珏姨妈,也只仿出了五成像。”不过——淮安侯夫人的糕饼融了些许家膳食的特色,最后所做来的成品,倒也算自成一派了。 卫承钊此时已回归了理智,望着朱氏眉目间的那抹凝重,心里愈发的悔愧了起来,再细思其中的不寻常之处,更是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忙从座位上起身,跪下给朱太后致歉:“母亲说的是,这事……是儿子太过大意了。” 朱太后将梁帝扶了起来,见他是诚信悔过,面上的神情和缓了些,伸手在小儿子的肩上轻拍了两下,“你呀……不能在母亲身边,就失了该有的警醒!母后还等着你将宫里收拾干净了,迎母后风光回宫呢。” 卫承钊自小长在朱太后身边,自然是知道自家母亲对这两样点心的偏爱,从小也跟着吃了不少。 虽说宫内御厨手艺高超,做出的点心和朱氏童年所吃的,味道有八成相似。可就卫承钊的口味而言——他小的时候,还是更喜欢吃淮安侯府送来的。 不过朱氏当年与淮安侯夫人,为了不招致泰康帝的猜忌,总是在人前摆出一副姐妹失和、水火不容的样子来。淮安侯府和祥宁宫,除了维持礼节上的交际外,私下的走动几乎没有。每回年节,淮安侯府敬上的家礼,不是被朱氏故意扔了、砸了,便是直接赏给了下人。 这也使得卫承钊即使再喜欢吃侯府所送的点心,也不得不为了不惹母亲生气,而只能趁着无人之时,偷偷溜进放礼物的房间,赶在朱氏处置这些东西之前,偷那么几块儿来解解馋。 待他八岁时,淮安侯夫人意外溺水离世,偌大的侯府只剩下许大将军和许世子两个外男,失了女主人的淮安侯府,便与祥宁宫彻底断了来往…… 梁帝方才吃点心时,只觉得口味十分熟悉。再瞧着朱太后突然而来的异常情绪,以为是珠儿她们送上的点心,比宫里御厨做的,还要像自己那位未曾谋面的外祖母的手艺。 这才为那两个丫头开脱了几句。 毕竟朱氏喜食这两样点心,在宫里本就算不得什么大秘密,稍稍努力一下,没准连御膳房研究出来的点心方子都能弄来。然而再怎么照方子做,也只能是越来越像曾经朱家的口味。 可偏偏珠儿她们献上的点心,与已故淮安侯夫人的手艺,几乎一模一样! “你明珏姨妈走了十二年,许将军和博海两个老爷们儿,先是在北地戍边,后来哪怕是回了京城侯府,在军营里呆的时间也比在家里的长。这两道点心,许家早就没人做了,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出和明珏一样的味道来。” 梁帝面色平静地兀自点了点头,双眼却闪过一抹寒光,“母后,儿子自小就爱吃明珏姨妈做的点心。不像四哥与母后口味相似,一直是吃膳房送来的。这两盘——会不会是专门给儿子预备的?” 卫承钊小时候偷点心吃的事儿,作为母亲的朱太后,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只不过当时碍于形势所迫,朱氏母子无法正大光明的与许家往来。即便小儿子都已经馋到“做贼”了,当妈的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只得每回在淮安侯府送节礼的时候,先让下人将东西收到一边儿,刻意晚上一个时辰再行处置,为贪嘴的小儿子留出“吃”点心的时间。面上则继续与妹妹针尖对麦芒的做戏,至于点心之事,便成了这母子之间的小秘密。 恐怕,就连淮安侯夫人自己都不知道,外甥竟对她的手艺——如此“情有独钟”。 “母后担心的正是这个!”朱太后的表情甚是凝重,直接抓起小儿子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你喜欢吃许家送来的点心这件事,除了咱们母子俩……就只有你四哥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1章 钉子 “母后!这件事绝对与四哥无关!”听朱太后提到了晋王,卫承钊想也不想,便直接厉声否定掉了。 晋王好谋善断、颖悟绝伦,虽从未在朱氏或梁帝面前提过点心的事,可若说他对于自家母亲与弟弟间的小秘密,一点儿都不知道,卫承钊自是不会相信。但如果就因为这一点,而怀疑到晋王的头上,与兄长自幼感情深厚的梁帝,也绝对不会答应。 “四哥若是真的对大位有意,当年在猎场时,便会直接避开那毒妇的圈套。哪能明知有埋伏,却偏偏要去自投罗网。自己坠马受伤不说,还将好容易猎来的鹿,白白便宜给了儿子!” 为了母亲和弟妹的平安,晋王当初可是直接牺牲掉了自己的康健和前程! 朱太后闻言,本冷凝的面上,露出了几分欣慰之色,不住地点头道:“好!好!好!” “不愧是母后的好儿子!若是你们手足四个能一直这般——彼此诚敬、信任,相互扶持,母后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卫承钊小时候,尚是泰康帝淑妃的朱氏,在梁宫可以说是前狼后虎、危机四伏。自身陷入如此境地,又有四名子女需要保护,朱氏除了得时刻保持冷静、敏锐的头脑,排兵布阵,小心与敌人周旋外,还要将身边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给他人任何可乘之机。 祥宁宫上下,可以说是被朱氏打理得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虽也有别家的钉子藏在外围,伺机而动,时不时探听出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来。但真正有价值,可能会涉及到他们母子安危的关键信息,却一点儿也没漏出去过。 卫承钊自小就机灵,偷吃点心的这件事,又做的极为隐秘。再加上朱氏有意为他遮掩,那事除了他们母子三人彼此心知肚明外,就连身边近身伺候的亲信,也至多是从种种表现中,猜出了个大概来。至于旁的人——甚至根本就没机会知道。 “你身边的宏盛,铠儿身边的宏茂,这些可都是母后精心调|教出来的人。能力许是达不到最好,但那份忠心和伶俐,却是旁人无论如何也及不上的。” “还有丹娘,她可是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呀……”朱太后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中透着犹豫与挣扎。 不到万不得已,又有谁愿意去怀疑自己一直信任的左右手呢? 可之前的种种“巧合”,却又让人不得不警惕起来。如果这消息不是他们母子三人所泄露的,那便只能是各自身边的亲信、侍从了…… 朱氏想到的这些,身为一国之君的卫承钊,自然也早就想到了。 不过……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卫承钊往朱氏身边凑了凑,若有所思地向正垂手立在不远处的内廷总管——宏盛那儿,望了一眼。他一面将手覆在了朱氏的手背上,为母亲暖着手,一面沉声安慰了起来:“母亲,也许……不是他们呢?” 朱太后闻言,猛地抬起头,动作显得有些迫切,犹疑的眼神中却仍透出了几分理智。 “您进宫以后,虽从未与明珏姨妈联系过,可她却很快猜出了您在宫内的处境。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在您二人于宫中初次相见之时,未经任何沟通,便直接心领神会地配合着和您演戏。甚至不顾周围人的议论和婆家的不喜,一直演到她过世。” “这般机敏、通透,又关心亲人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亲外甥喜食自己所制点心之事,一无所知呢?”在朱氏略带审视的目光下,卫承钊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见母亲神情似是有些松动,他又跟着补充道:“不然——明知道自己送出的点心,最后都逃不过被您扔了、砸了的结局,她为何还要每回都奉上自己亲手所做的点心,绝不假手于人呢?” 反正当年淑妃娘娘与淮安侯夫人姐妹失和的事,已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再加上淑妃本就嚣张跋扈的坏名声,即使淮安侯府敬上的点心,是由家中厨子所做,也没人会说淮安侯夫人半句不是。 何必这般吃力不讨好? “你是说……这问题出在了许家?” 朱太后自是明白小儿子话中的意思,心中虽十分不愿往亡妹及其夫家头上怀疑,可顺着思路往下想,光这味道一模一样的点心——淮安侯府便已有很大的嫌疑了。 朱氏低下头,胳膊肘支在桌上,单手撑住额头,眉目被掩在手掌下的一片阴影中,“哎——你姨夫忠义勇武、人品贵重,待妻子又用情至深,自你姨妈故去后,便一直孤身一人,未曾续弦。这淮安侯府的后宅,也就跟着空了十多年,由一屋子奴才打理着。” 她一面长长叹了口气,一面声音有些发闷地说道。 “府上唯二的两个主子整日不着家,偌大的侯府又没个女主人看着,松泛日子过得久了,难保那些个奴才不会生出异心来……” 淮安侯夫人是学着亡母的手艺,将自己与淮安侯的口味相结合,改良做出了这独树一帜的点心来。味道虽别具一格,可圈可点,但若要与京城大户人家的膳食相比,仔细品来,还是显得有些粗陋了。整个淮安侯府,也就疼爱妻子的淮安侯,和沉稳懂事的大公子,会陪着朱氏夫人吃上一些。 至于宫里,身为长姐的朱淑妃虽也偏好这两样糕点,但却只喜欢宫中御膳房所做的。对于妹妹献上来的,只尝过那么一次,便再也不往口中送了。喜好、厌恶,一目了然。 所以,无论是在宫里,还是侯府,都不会有人去特意学习淮安侯夫人的手艺。 这点心方子,只能是从淮安侯夫人身边流出去的。而按方才朱氏母子的推断,她又极有可能知道梁帝小时候的那件私密事。再加上许氏父子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里,对侯府的管控不是太多。 所有疑点堆在一起,这淮安侯府——确实问题不小。 梁帝端起茶杯,将早已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心头的怒火却并未随着这一杯茶,平熄几分。“哼!若此事真的是有人有意而为之,幕后之人——当真是好算计!把四哥和许家,全都网了进来。” 也难怪卫承钊会这般生气,若是处理的不得当,即使无法挑拨的梁帝、晋王兄弟失和,也会让淮安侯府与其暗生嫌隙的。 淮安侯府许家,可是颇具声望的武将世家。其背后所站的,是那声名远扬的虎狼之师——许家军! 朱太后在最初意识到有人要算计自己的儿子时,自然是惊怒不已。待渐渐理出了头绪了,心里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儿莫气。”朱氏伸手捏了块绿豆桂花糖糕,给梁帝递了去。 “看来这老天爷,还是向着咱们母子的。那两个丫头才刚来我这儿不过三、四个月,便让咱们母子俩,一起寻出了漏洞。” 朱太后一面说着,一面冷笑了起来,暗含嘲讽的眼眸中,闪着渗人的寒光,“两个小姑娘水灵乖巧,可惜年纪小了点儿,还不能成事。若是让她二人再长上个几年,借着这两盘点心,没准儿——真能捞个贵人、娘娘当当呢。” “钊儿呀,看来——人家是嫌弃你那县主爵位,给的低了呢。” 卫承钊暗暗咬了咬牙,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糖糕,泄愤似的扔进嘴里,狠狠咬了下去。 朱氏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静静地看着儿子吃东西,时不时帮他将杯中的茶水添满,面上一直挂着温柔、慈和的笑容。 待桌上的两盘点心下去了大半,梁帝两手撑着膝盖,在椅子上沉默了片刻。随后拍了拍有些撑着了的肚子,缓缓站起身,语含歉疚地与朱太后说道:“母后,背后之人还未揪出,这段时间……就辛苦母后帮儿子先盯着那两个丫头了。” “儿子公务在身,不能呆的时间太长。烦请母后赏儿子些月饼,待会儿去京郊大营,与姨夫共审那逆王余党之时,正好可以当宵夜。” 朱太后闻言,仿佛不记得小儿子方才已经塞了一肚子点心似的,含笑着点了点头。唤了名侍女,去寻了食盒来,将桌上剩余的点心,全部给卫承钊装了去。 将满载着各色糕点的食盒,递给了进前来伺候的内廷总管宏盛,朱氏一面和梁帝絮叨着家常,一面从内监手中接过他来时所披的大氅,亲手给梁帝穿了起来。 望着母亲眼中的不舍,卫承钊心里一阵难受,双唇微微张着,要说的话却全堵在了嗓子眼儿。 似是早就习惯了儿子的这般性子,朱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行了,咱们母子俩,就别讲这些虚礼了。收拾好了,就赶紧去忙公务吧。路上注意安全,这下回去——又有的忙了。”朱氏一面叹了口气,一面帮梁帝又理了理衣服。 卫承钊享受着最后一丝与母亲相处的时刻,两人并肩往院外走去。 “好好的一个中秋,却让两盘粗陋的点心败了兴致。”行至院门口,母子俩一同止了步,梁帝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那轮明月,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他回过头,将整个院子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转过头笑着与朱太后道:“母后,路上太黑,就送到这儿吧。” “哦,对了!”似是想到了什么,卫承钊眸色一闪,目光向院子里又探了探,“那两个丫头的礼物是出了些岔子,败了母后过节的雅兴。可您不能因此就迁怒到旁的上,儿子送您的琉璃宫灯——可是万中选一的精品,闲暇时拿出来赏玩赏玩,也是别有一番兴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2章 嫌疑 高、平两位嬷嬷将珠儿、瑶儿送回去后,因瞧见两个孩子被吓得小脸儿煞白,整个人呆愣在那儿,一言不发。怕两人独自呆在房里会出什么事儿,便留下来哄了一会儿。 待回去复命时,梁帝早就带着人马离开了。小宴的主人——朱太后,也已自行回房,只留了十来个丫头,将院子里的花灯、宴桌清理干净。 “太后娘娘,是老奴。”高嬷嬷站在朱氏的卧房外,敲了敲门框,轻声唤道。 此时的朱太后,正坐在妆台前,对镜将头上的首饰,一一摘了去。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声音,她手中动作一顿,目光向外瞟去:“是丹娘呀,快进来吧。我这正发愁脑袋后面的发髻,一个人不好拆呢。”朱氏嗓音低沉,语调在结尾时微微有些上扬。 高嬷嬷闻言,应了一声,随后一掀门帘,径直走到朱氏身后。 有了高嬷嬷的帮忙,朱太后双手空了下来,左右交叠,端放在膝盖上。她一面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任其帮自己把头上繁复的发髻拆开来,一面顺着面前光亮的铜镜,细细打量着镜中老友沉稳、淡然的面容。 “怎么就你一个?平澜呢?可是我刚刚的表现,把那两个丫头给吓着了?”说着,便往门口方向扫了一眼。 不等高嬷嬷回话,朱氏又摇着头,跟着叹了一句:“哎,这两个孩子呀——” 旁的人许是不知,太后娘娘的这最后一声叹,究竟是因何而起。可跟了她二十多年——名为奴仆,实为老友的高嬷嬷,又岂能不明白? “那两个丫头是被吓着了,一路上哆哆嗦嗦,一声不吭,整个人蔫儿的像被霜打了似的,一回去就开始抹泪儿。我和平澜安慰了一会儿,怕主子这儿还有别的事,就先一个人回来瞧瞧。” 说完,高嬷嬷便拿起妆台上的雕花黄杨木梳,一边动作轻柔地将朱太后那一头乌丝,一点点梳顺,一边凑到朱氏耳旁,有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一向冷静自持,从未像今日这般失态过。突然间神色大变——” “可是那两个丫头做的糕点……有什么不对劲儿?” 朱太后面容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双目轻阖,一语不发。 高嬷嬷见此,心中隐隐觉出些不安,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手指与木梳相配合,动作熟练地为主子按摩着头部。 朱太后本来绷紧的额角,随着老友指间恰到好处的力道,渐渐松散了开来,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了舒服的叹息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与高嬷嬷回道:“呵,可不是,那糕点——做的竟与明珏的手艺一模一样!” “什么!和淮安侯夫人的手艺一样?这怎么可能!?”高嬷嬷大睁着双眼,忍不住地惊呼了出来。 看到她的反应,朱太后轻点了点头,“现在……你知道我方才为何那般表现了吧。”说着,无奈地笑了起来。 若说是“巧合”,可这一切——“巧”的都有些匪夷所思了 。 “主子!老奴……”高嬷嬷立在朱氏身后,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才刚吐出几个字,便又很快止住了声。微垂着脑袋,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 看她那副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模样,显然是心里有话,却又有所顾忌地不敢说出口。 “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们主仆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呀。”朱氏一面手里摆弄着方才卸到桌上的珠花,一面语气温和地笑着道。 望着主子在镜中那双含笑的眸子,高嬷嬷面露愧色地叹了口气。随即后退了半步,躬身立在朱氏身后,垂头耷脑地回道:“上个月末,知道娘娘想在院子里简单地办个小宴过中秋,珠儿和瑶儿便偷偷跑到我跟前来,说是要给你备节礼,打探了些……娘娘的喜好。” “我本就对珠儿那丫头,印象极好。虽只短短相处了几个月,可那两个孩子既伶俐,又活泼,还特别的懂事,实在是讨人疼爱,不知不觉,这心就渐渐偏向了她们。想着您的口味偏好,在宫里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便将那两道点心的方子……透了些给她们去。” 说话时,高嬷嬷的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梳子。 “只是那两道点心方子?宫里御膳房研究出的?”朱太后神色微动,反问了起来,一双妙眸透过铜镜,细细观察着高嬷嬷的神情。 听出了主子语气中的犹疑,高嬷嬷赶忙解释了起来:“太后娘娘,咱们主仆俩相处了这么多年,老奴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跟您在宫里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些老奴是知道轻重的!” “更何况——直到现在因着那追封之事,都有人认为您与老爷、夫人感情不和,与淮安侯夫人水火不容。” 说着,她凑到朱氏耳边,声音极轻却又言辞恳切道:“这不正是咱们想要的结果吗?淮安侯府的暗中支持,对圣上、对娘娘都至关重要,老奴又怎敢将许家之事泄露出分毫。” 新皇继位,自然是要对亲贵及宗亲、外戚各行封赏。太后娘娘的母家,当然也在此之列。 身为梁帝嫡母的沈太后,自是不必说,本来娘家便已在泰康帝继位时,恩封为“承恩公”。现下新帝登基,沈氏从中宫皇后一跃成为太后,沈家原本袭三代的爵位,也由梁帝推恩,改为了世袭五代。 至于其生母朱氏,本就与汝州朱家嫡系关系一般,且生父母、养父母俱已仙逝,未留下任何男丁。在这种情况下,哪怕给四位亲长都进行追封,朝臣及沈太后那里,也不会有太多异议。 奈何朱氏与养父家向来不睦,并不愿予其死后哀荣,便以养父过继时未修改族谱为由,只追封了名正言顺的生身父母为“承恩侯”。 后还是梁帝施恩,在朱氏宗族翻修已故承恩侯夫妇的坟冢时,着其将淮安侯岳父、岳母的坟冢,以相同规格一并修葺。这才缓了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 朱太后转过身,面容平静地注视了高嬷嬷好一会儿,突然莞尔一笑。 “丹娘,你说的对,咱们主仆俩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若是连你都不信任,在这世上,又有谁可以让我这般依赖呢?” 朱氏说着,伸手将高嬷嬷拉到自己身前,握着她的手,眼神真诚,一脸歉然地说道:“之前对你生了疑心,是我的不是,我……” “娘娘!这事儿怎么能怨您呢?”见主子放软了身段,要对自己道歉,高嬷嬷急忙打断了她,“任谁遇上了这么‘恰巧’的事,都会生出疑心的。” “就连老奴也觉得奇怪,淮安侯夫人早在泰康十七年便不幸离世,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在那场匪事中沉尸江底。连淮安侯都搞不来的东西,那两个丫头……是从哪儿弄来的点心方子?”高嬷嬷的眉头越拧越紧。 “难道……是用老奴透给她们的那个?”话刚一说完,她又兀自摇了摇头,“虽说这点心的原料都是一样的,可毕竟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哪能光看着料单,便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味道来呢?” “再加上珠儿丫头那眉眼……”高嬷嬷一面说着,一面眼含深意地往朱氏面上望去。 明白老友话中的意思,朱氏回正了身子,狠狠呼出一口气。望着镜中的自己,语带嘲讽地冷笑道:“哼——那幕后之人也当真是厉害。不但能知道祥宁宫与淮安侯府共同的秘密,还把明珏当年的手艺,一丝不差地仿了出来。” “莫非……咱们这些年的一举一动,全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可谁又能有这般的本事呢? 朱太后陷入到深深的沉思当中。 难道是……沈氏?不!不会是她! 若沈氏在十年前便能看穿这些,之前就借泰康帝之手,让她与宋氏斗得两败俱伤,再无翻身之力。然后扶持一早选定的傀儡皇子继位,舒舒服服做她的辅政太后。哪还能轮到她这“嚣张宠妃”的儿子得继大统? 可如果是其他人……知道了这么多秘密,还能隐在暗处十来年不被发现,定然是个心思深沉、能力超群之人。拥有如此的心机和远见,又怎会在关键时刻,做出这般画蛇添足之事,打草惊蛇、功亏一篑呢? “丹娘,珠儿那丫头,是和明珏……有几分相像吧?”朱太后左思右想,也解释不通这其中的矛盾之处,扭过头,有些不确定地再次向老友求证。 听主子突然这样问,高嬷嬷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细想了一下,点头道:“嗯……脸型和嘴巴许是不太像,可那眼睛、眉毛,确实和淮安侯夫人足有八、九分的相像。若是遮住下半张脸,乍一瞧,还以为是淮安侯夫人的转世呢。” “是呀,我第一次见到那丫头时,心里也是这个想法。若不是年纪对不上,只怕我还真的会把她当成是明珏呢。” 也正是因着这双相似的眉眼,才让一向谨慎的朱太后,对这孩子动了私心。在于她相处之时,不自觉地便想要亲近她,待她也比对待旁人更加的不设防。 高嬷嬷点了点头,皱眉轻叹了一声,“这才是那幕后之人的厉害之处啊。” “先是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那样一双眉眼,让老奴和娘娘都对她失了应有的戒备之心,任由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接近娘娘;等她因着那双眉眼,得了娘娘的高看和宠爱时,又趁着圣上来看望娘娘,将那两样点心做好敬上,妄图再借着淮安侯夫人的手艺,将圣上也拉拢了去。” 短短几个月——便将朱太后和梁帝,通通圈了进去,当真是好算计! 朱太后看着高嬷嬷恼怒的模样,摇了摇头,“相似的眉眼、乖巧可人的性子,再加上后来献上的盛着鲜花的豆绿汝瓷,只做到这一步,便能将本宫的心彻底笼络了去。” “哪怕掌握了明珏的手艺,想借此在钊儿面前,留下个好印象,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呀。完全可以等她们两人再大一些,和本宫的关系更亲密了,再借此将钊儿套进去,不是更稳妥吗。何必像现在这般——刚开了个好头,便画蛇添足、徒增嫌疑?” 偶尔遇上一件,还能说是巧合,当好几件巧合同时出现,那便只能是别有用心下的阴谋,让人不得不怀疑了。 若此事,真的是那心思藏奸之人,筹谋多年,有意而为之。为何前面九十九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这最后一步——却一下子踩急、踩歪了呢? 高嬷嬷方才还有些不明白,待听朱太后这么一解释,也觉出了这其中的矛盾之处来,“若说此事是旁人的阴谋,确实有几处地方解释不通。”可若说是巧合,又有谁敢相信呢? “不论是阴谋,还是巧合。那两个丫头……都要再好好地查一查了。” 朱太后从妆凳上站起来,将手中的珠花随意往桌上一扔,“丹娘,你明日帮我跑一趟,告诉那两个丫头——近日本宫要闭关十日,为太上皇祈福,直到月末才会出来。让平澜记得监督她二人的功课,不要因着本宫不在跟前便松懈了下来,回头本宫可是要亲自查验的。” “哦,对了。”朱氏一面将桌上的一只锦盒拿起,端在手上,一面回过身,与跟在她身后的高嬷嬷补充道:“记得别在任何人面前,提及今日咱们主仆所说的话,平澜和路御医那儿也一样。” “至于那两个丫头嘛……可以稍稍提一下,就说她们的点心没什么问题,只是味道和本宫的一位亲人做的很像,一时间让本宫有些恍惚了,让她们俩别多想。” “咱们主仆,以前是怎么待这两个孩子的,以后便继续如此。可不能把本来活泼、讨喜的丫头,给吓得唯唯诺诺、畏首畏尾起来。”说完,便摆了摆手,让高嬷嬷去备水,准备梳洗、安歇了。 而她则只着中衣地歪身坐在床榻上,将小儿子特意送她的那盏琉璃宫灯,从锦盒中拿了出来…… …… “平嬷嬷,你说太后娘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我和珠儿的点心太过粗糙,招了娘娘的厌恶?” 被二位嬷嬷送回房后,珠儿、瑶儿虽已被哄了好一会儿,心里仍觉得惶恐不安。两人像溺水之人见到浮木一般,一左一右,紧紧地抱住平嬷嬷的胳膊。 平澜望着两个丫头煞白的小脸,很是心疼,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安慰道:“圣上不是都说了吗?太后娘娘对你们的礼物很是满意,没有生你们的气。你们两个别多想了,娘娘是突然想到了别的事情才这样的。” 话虽这么说,可平澜的心中却并不平静。 朱太后是在吃了两个孩子献上的点心后,方才神色大变起来,不但脸上满载的笑容瞬间消散掉,就连往日甚是疼爱的两个丫头,也突然对她们视而不见起来。 问题定是与那两盘儿点心有关! 可回忆起方才高嬷嬷所说的话,这点心方子——还是她说给两个丫头的。近身伺候了朱太后二十多年,高嬷嬷甚至可以说是比朱氏的四个儿女,还要了解她,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出岔子? “珠儿、瑶儿,你们两个给我说实话,高嬷嬷给的点心方子,你们究竟记清楚了没有,别是记岔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3章 方子 “嬷嬷,事关太后娘娘,我和珠儿怎么可能会记岔了呢?!”听平嬷嬷这样问,瑶儿本来还布满惶恐的小脸儿,立马皱了起来,一脸委屈地反驳道:“高嬷嬷说的每一个字,我们都认认真真记下了。怕会有疏漏,还特意去灶房请教了几位从宫里来的御厨呢。” 旁边的珠儿也跟着点了点头,“嗯……而且太后娘娘一开始见到那两盘儿点心的时候,眼神明显是期待的。就算是做得不合口味了,以前也没听说过她有去寻那几个灶上御厨的麻烦呀。” 珠儿一面说着,一面故作委屈地钻进平嬷嬷的怀中,掩在衣襟下的双眸微微暗了暗。 其实在说这句话时,珠儿的心——一直都是虚的。 她与瑶儿虽是严格按照高嬷嬷所给的方子,进行选料、备料,可在做点心时,却几次有意避开了瑶儿,自己暗中做了些小调整。 还记得上一世,她因身怀有孕而胃口不佳,不经意间,便想到了被石文婧当成宝贝一般的两道点心方子。反正她自养胎起就整日窝在小院儿里,甚是烦闷,闲着也是闲着,就凭借记忆照着那方子,依着自己的口味和喜好不断的调整,最终改良出了她在孕期最是爱吃的零嘴儿、点心。 而珠儿这回用的——便是她在上辈子,苦(挑)心(食)研究出的“珠氏秘方”。 她的方法,虽与慈恩寺几位御厨说的法子,有着八、九成的相似,即使瑶儿在一旁看着,也不会发现什么。可这炒馅、和料,却藏着只有珠儿自己才知道的小心机,决定着最后成品独特的味道。 珠儿之所以会动这个心思,目的倒也简单——就是为了借着这次的献礼,讨好朱太后。 毕竟,依照石文婧的调查来看,这位一直于慈恩寺清修、祈福,十分神秘的诚显太后,虽曾宠冠后宫,又凑齐了两子两女——两个“好”字,身份尊贵,但幼时的日子却过得很是清苦,父母早亡,与养父母的关系也不甚亲近。 对儿时的记忆唯一还念着的,便是由其养母所制,小时候难得才能尝上一回的家乡小点。哪怕是到了梁宫,整日享用山珍海味,朱太后也始终对那点心念念不忘。特意命宫中膳房的师傅,依照她的描述,经过了数十次的实验,这才做出了与她童年记忆八分像的味道来。 如此大张旗鼓、费心费力,只为了一口吃食,可见这两道看似寻常的点心,在太后娘娘心中——其实很不寻常。 石文婧上一世,一接到完整的点心方子,就将它藏得严严实实,一次都没再拿出来过。 珠儿之所以会知道方子的内容——也不过是因着她曾帮忙记录、整理过,那些被派到御膳房探听消息的侍女们,所传回来的零碎信息。 珠儿少时就跟着路老识字,断断续续地念了几年的书。待后来成了石文婧的贴身侍女,更是随主子到石家的族学,旁听了不少日子。虽比不得主子们钟灵毓秀、文采斐然,但在奴婢中,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物了,这需要用笔的活儿——自然就少不了她。 方子的事,是石文婧自入宫以后,特意交代给珠儿的第一件任务。 一向视主子为天的珠儿,也因此而慎重、认真了不少,对这两道方子即便是没有刻意去记,整日的接触下,也终是映像深刻了。 等到几年后珠儿承宠、有孕,无意间忆起此事,尽管已不能再分毫不差地将其背下来,却能仅凭记忆,便将那方子默出个七七八八。 想到当时,梁帝无意间尝了她所做点心后的反应——惊诧过后,眼神中明显是藏着欣喜的。 再加上那人后来对她说的话,珠儿心中笃定——自己所做的点心,不但甚合这位当朝天子的口味,因缘巧合下,竟还与淮安侯夫人的手艺很是相似。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她在已经知道了宫里御膳房秘传法子的情况下,却还是在这次的中秋备礼上,用自己改良后的方法来做。 毕竟淮安侯夫人是朱太后养母的亲生女儿,即使没有将自家母亲的手艺,完完全全继承下来,从小的耳濡目染之下,哪怕学不到七、八分,至少也该有个五、六成的相像吧。 这次献礼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讨好太后娘娘,而石文婧那儿的原方,又无法确定究竟与朱氏的口味符合多少。与其拿着这份不确定去冒险,倒不如用已有的五成相像,去博一个好印象! 不过……以目前朱太后的异常反应来看,事情的发展,并未按照她所设想的来。 珠儿自以为能令她占得先机的多一世的记忆,非但没有使她在此事上占到太多便宜,反而将珠儿推到了一个充满未知,又危机四伏的被动局面! 一旁的瑶儿正与平嬷嬷说着什么,听着好友那明显带着颤的声音,感受着平嬷嬷那若有似无的焦躁情绪,珠儿心中又悔又愧。实在是不该仗着她比旁人多一世的经历,便自以为是、得意忘形起来,未经深思熟虑,就做出此等鲁莽之事。 害了自己不说,还连累关心她的好友和亲长,陪着她在这儿担惊受怕。 “平嬷嬷、瑶儿,这次的事情都怪我。若不是我太过贪心,光顾着讨好太后娘娘,利欲熏心、疏忽大意,没把里面的根根结结再多打听打听,也不会让咱们落得现在这个局面。”虽不能将实际情况和盘托出,但珠儿对这两人的愧疚,却是发自真心。 见好友眼眶湿红,一抹晶莹含在眼中,将落未落,瑶儿忙伸手将那泪滴接住,“哎呀,珠儿,这事不能怪你!” “是你提出的——‘给太后娘娘准备礼物’不假,可我当时不也表示赞同,还跟着一块儿出谋划策了吗?找高嬷嬷打探消息,也是我出的注意呀。”她一面往珠儿那边凑了凑,一把握住了好友的手,一面焦急又语带关切地安慰道。 语毕,瑶儿垂下头,眉心紧拧,随即又很快抬眼望着珠儿,眸子中满含着愧疚和感激。 “珠儿,其实我明白的,你急着想在太后娘娘面前表现,很大一方面——还是为了我……” 因着曾经的名字冲撞了大梁公主,改名后的瑶儿心里总有些别扭,原本开朗、果断的小姑娘,也逐渐变得谨小慎微、怯懦自卑起来。身边的珠儿及两位师长,虽从未当着她的面,直言劝说过,却总是通过迂回的方式,从侧面去宽慰、开解她。 这其中的关心和善意,本就通透、伶俐的瑶儿,又怎会一点都感受不到? 即使是珠儿为了讨得太后娘娘的欢心,才想出了送礼的法子,可她却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备礼之时,无论做什么,珠儿都与她有商有量的来。两样礼物也是在她二人的共同协作下,方才完成的。 “送礼的主意本就是你拿的,我虽说也一道参与了,可不过就是帮着搭把手。在太后娘娘和圣上面前,你哪怕闭口不提我,也是说得通的。” 可珠儿非但没有这般做,反而不时地在两位贵人面前提起瑶儿,甚至还想着法儿的创造机会,推她在二位主子面前,也跟着贵人们说说话,混个眼熟。 这其中的用心良苦,瑶儿又怎么可能会一点不知,“立下功劳了,不与我争抢不说,中间还费心帮了我那么多。我瑶儿就是再被吓破了胆子,也不可能眼看着你把这开罪主子的责任,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揽!”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瑶儿不自觉地放大了声音,铿锵有力,双眸也仿若藏着一团火焰,坚定而诚挚。 珠儿闻言,心中却更是惭愧不已。 她哪有瑶儿说得那般好呀。即便是献礼时,她毫不居功,也不过是担心自己风头太盛,怕招了其他奴婢的嫉恨,也怕在梁帝面前留下个行事张扬的坏印象。 至于后面,珠儿不动声色地帮着好友解围,也只是因为她们俩既是好友,又一同养在朱太后身边,同气连枝,姐妹一体。若瑶儿初次面圣时,因太过紧张、怯懦而失了礼数,惹恼了太后娘娘和圣上不说,就连珠儿自己的面上,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更不用说她还瞒了好友那么多事,甚至利用瑶儿的信任,在做点心的过程中,趁她不注意,动了不少的手脚。 瑶儿不明所以,只当朱太后生气是吃不惯她二人所做的点心。可珠儿自己心里却明的跟镜子似的,现下的乱子——都是因为她自作聪明,显露出那与淮安侯夫人及其相似的手艺才惹出来的。 “瑶儿,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是我固执己见,考虑不周才惹出的这些麻烦。”珠儿红着脸,很是歉疚地与好友说道。 “给太后娘娘送礼,讨她欢心,也是为了我自己露脸,我……” “好啦!”两个小姐妹正说着,却突然被身后的平嬷嬷给打断了,“你们两个小丫头,都歇一歇吧!” “旁的人……都是看见了功劳就抢,惹出乱子就推的。你们可倒好,责任成了香饽饽,抢来抢去,反而这功劳——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意独占了。”平嬷嬷好笑又无奈道。 两人瞧见她眼角的疲态,遂相视一望,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平澜长叹了一口气,揽住两个丫头的手臂跟着紧了紧,“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太后娘娘那儿……你们且安心,高嬷嬷不是已经回去了吗,主子真要是生你们的气了,这会儿也该有个处置下来了。” “哎——我离宫了二十多年,之前又一直在旁人身边办差,对咱们这位朱娘娘,实在是了解甚少。不然现在连蒙带猜,也该猜出个一、二来,而不是像这样一头雾水,干着急。” 平嬷嬷一面说着,一面徐徐起身,伸手在珠儿和瑶儿的脑袋上又揉了揉,“好啦,今年的中秋也算过去了,你们两个小丫头别多想,早早收拾一下,准备就寝吧。真要有什么事了,也得等到明……等到天亮了再说。” “至于旁的——我会寻着合适的时机,到主子和丹娘那儿稍稍问问看的……” …… 八月十六日。 天刚蒙蒙亮,两个一晚上都没睡踏实的小姑娘,便早早地起床。动作麻利地梳洗完毕,两人互相理了理衣冠,又往对方眼下的青黑处扑了些妆粉,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间里,等着太后娘娘的召见。 从卯时一直等到了快巳时,珠儿和瑶儿房间外的回廊上,这才传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她们二人本就没有休息好,起床后又粒米未食,只灌了几杯凉茶垫肚子,现下早已是饥肠辘辘。再加上昨晚的事,一直让她们心里面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听到了门外的响动时,两个小姑娘面色灰白,满脸的疲态,身子都似有些支不住。 “珠儿、瑶儿!你们两个都起来了吗?”高嬷嬷扣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听见门外之人是朱太后身边的高嬷嬷,两个丫头仿佛一下子换了个人一般,面上的疲色瞬间消散不见,立马挺直了脊背,朝着门外回应道:“都起来啦!嬷嬷快进来吧!” 中气十足又带着甜意的清脆声音,好像刚刚还表现得又饿又困的人,根本不是她们似的。 高嬷嬷一推门,便看见两个早已装扮好的小姑娘,正快步朝门口迎了过来。屋外的阳光透进了大厅,刚好照在那两张笑脸上,眼下特意上过的妆粉,也一下子便显了出来。 “想着昨儿个过节,闹得有些晚了,你们两个丫头年纪又小,正是贪觉的时候,今日娘娘便特意嘱咐我,迟些时候再来叫你们。”高嬷嬷的目光,轻轻略过珠儿和瑶儿隐隐透着灰白的面庞,一左一右牵过她们。 一面说着,一面带着两个丫头往屋外走,“这一觉可睡饱了吧?赶紧随我去灶房用膳,娘娘特意给你们两个留着饭呢。” 高嬷嬷陪着泰康帝后宫最后的胜利者,风风雨雨二十多年,早就修炼成人精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珠儿和瑶儿精神不好,平素熠熠生辉的眸子也突然暗淡了许多。 可她只当是没瞧见一般,聊着天,不急不缓地带着两个丫头往灶房方向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4章 敲打 看着桌上两碗早已放凉,表面凝着一层粥皮的苞谷珍稀饭,还有旁边汤多菜少、七零八碎,一看就是被旁人挑拣剩下了的白菜烧豆腐。 珠儿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向高嬷嬷的面上望去。 往日她和瑶儿,一到饭点儿便会被朱太后召去,三个人一道用膳。虽身在佛寺,只得食素,可为太后娘娘准备膳食的,都是些从宫里来的御厨,哪怕是一道素斋,也做得精致又美味。珠儿、瑶儿跟着朱氏,倒是饱了不少的口福。 即便是偶尔遇上太后娘娘要去东客院,探望太上皇,留她们两个孩子到灶房自己吃饭。灶上厨子们为两人所单独预备的餐食,也是十分的精心。 哪像现在这般——竟拿旁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来糊弄她们。 虽说两个丫头本就是奴婢出身,以前在石家,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即使后来有了路老和平嬷嬷的照拂,又被朱太后娇养了这几个月,也不是说就吃不得这样的薄粥和剩菜。 可哪怕佛寺的日常饮食再简单,往日珠儿、瑶儿的早膳,也都有一汤一点,并三道小菜。突然摆出这般明显是在打脸的粗陋餐食,显然是经过了上面人的授意…… 感受到两个孩子悄悄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高嬷嬷只当是没瞧见一般,并未回应她们的视线。整张脸虽还是一直严肃地板起,面上瞧不出半点情绪,但那双寒潭似的眸子,却因着珠儿她们的反应,总算多了些波动。 “昨夜大家伙儿忙得有些晚了,今天早上便都起得迟了些。慌慌张张的,光顾着忙自己的事儿了,等太后娘娘提醒给你们两个小的留饭时……哎,就剩下这么些东西了。”高嬷嬷一面拿了筷子,摆到珠儿、瑶儿面前,一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含笑说道。 “好在这会儿已经巳时了,再过上一个多时辰,便又到了午膳时间。你们两个小家伙先委屈一下,随便垫吧一点儿,等到了中午再好好用膳。” 高嬷嬷语气中虽虚透着几分赧然,面上却始终挂着落落大方的从容笑意。 两个孩子昨日中午便因着夜里有小宴,怕肚子太饱在主子面前失了礼数,败了贵人的好兴致,午饭只吃了个半饱,就早早放下了筷子。 等到了晚膳时分,虽是陪着朱太后一道用了膳的。但她二人见被赐座的高、平两位嬷嬷有些放不开,为了活跃气氛,又是撒娇、卖乖,又是给长辈们布菜的。忙前忙后,哄得太后娘娘和两位嬷嬷眉开眼笑,自己却没吃上多少。 至于晚上的赏月宴,两个丫头既要彩衣娱亲,又要备礼、献礼,连慈恩寺特意敬上的月饼都没机会尝上一尝,哪能像其他人一般,赏月的同时还有宵夜吃呢。 再加上今日早上因着太后娘娘的“好意”,还有高嬷嬷“无意间”的疏忽,让珠儿、瑶儿双双错过了早饭时间。 此时的两个丫头,早已是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这一切,太后娘娘身边的大管家——高嬷嬷,自然是一清二楚。可她面对两个孩子略显憔悴的面庞时,非但没有露出心疼或担忧的神情,眼底反而一丝温度也无。 往日对珠儿、瑶儿关怀备至的长辈,今日却突然冷冰冰地敲打起了她们两个来。 看来,昨夜那两道点心——里面藏着的问题,还真不简单。 珠儿一面心乱如麻地想着,一面向身边的好友望去。撞见了彼此的眸子,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副不自然的苦笑来。 一瞧见桌的吃食,就变得蔫儿头耷脑的两人,此时也只得强打起精神,做出一副大大咧咧,又很是感激的模样来,“嬷嬷,瞧您说的,有吃有喝的,怎么能叫委屈呢?我们两个本来在吃上就不挑替,这些——就已经很好了。” 说着,便走到桌旁,各自坐下,一手扶着粥碗,一手捡起了桌上的筷子来。 见两个小丫头除了未休息好,周身透着些疲惫外,面上却未有半点不满。高嬷嬷的眸色略暗了暗,搬了张凳子,坐在了二人跟前。 珠儿、瑶儿动作自然地将唯一一道白菜豆腐,往两人的粥碗里各拨了一半过去。拿筷子稍微将菜汤和稀粥搅和了一下,便一口一口地享用起了这迟了好半天的早饭来。 不一会儿功夫,碗里的食物便被她们俩吃得是一干二净。 空了许久的肚子,终于填了些东西,腹中也跟着传来了一串咕噜声。在高嬷嬷面前露出了这么失礼的一面,两个丫头的脸“噌”的一些便红了,故作掩饰地轻咳了两声,随后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注意到一直在默默看着她们吃饭的高嬷嬷,眼底的凉意已散去了不少。珠儿脸上还挂着刚刚浮起的红晕,心里犹豫了半天,终是壮起胆子,眨巴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试探着询问道:“高嬷嬷,怎么不见太后娘娘?可是又去陪着太上皇说话了?” 一面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一面与瑶儿将空了的碗筷收拾起来。 高嬷嬷两手在凳子上一撑,利索地站起身,跟着珠儿她们出了用饭的小厢房,“娘娘是为了太上皇的事情忙去了。不过……不是到东客院看望陛下。” “而是娘娘她决心闭关,为着太上皇能早日康复,抄经、祈福去了。” “是这样呀……”感觉到了高嬷嬷待她们的态度,已不再如一开始那般冰冷和疏远。瑶儿也跟着慢慢放松了下来,将碗筷浸入到水槽里,手里洗涮的动作不停,脑袋却转了过来,语带关心地问道:“那娘娘每日的饭食该怎么办?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和珠儿帮忙的?” 瞧着两个丫头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高嬷嬷笑了笑,“这么多的丫头、婆子呢,用不着你们两个小家伙跟着操心。顾好自己,别让娘娘再忧心就成。” “还帮忙呢,呵——小猴儿一般,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说着,便在二人后脑上各点了一下。 这看似埋怨,实则宠溺的一番话,一下子就把横隔在珠儿、瑶儿与高嬷嬷间,一堵无形的墙给打破了,三人很快又恢复了往日亲昵的关系来。 两个小姑娘洗完碗,相视一笑,直接扬起湿漉漉的双手,调皮地往高嬷嬷的面上弹着水珠。 高嬷嬷受惊,忙往后躲了两下。可惜她反应的再快,终是避不开两个淘气包的左右夹击,被溅了一脸的水花。 “行了,行了!”一面继续地躲着,一面无奈笑骂道:“真是两只小皮猴儿,嬷嬷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们这么胡闹。” 到了这会儿,珠儿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已放下去了七、八分。 看来高嬷嬷之前的冷待,确实只是为了敲打她们。那两盘点心虽惹了太后娘娘烦心,但到底没有真的做出什么乱来。 今日的这一出——八成是高嬷嬷看着自家主子心里不舒坦,想替着朱太后来出出气吧。 高嬷嬷一面随珠儿和瑶儿来到灶房,将洗干净的碗筷收回去,一面在两个孩子的头上揉了揉,“你们呀,昨日可是害得娘娘将那好容易才放下的旧心事,又勾了出来。整宿都没睡好觉呢。” 珠儿大睁着眼睛,眸中透着不安,“高嬷嬷,可是我们做的点心有什么问题?可我……我们是按照您给的方子来做的呀。唯恐做的不好,扰了娘娘过节的兴致,期间我俩还特意请教了灶房的几位师傅呢。” “哎——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你们昨儿个献上的那两道点心,竟和已故淮安侯夫人做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高嬷嬷半是试探,半是感叹地回道。 “淮……淮安侯……夫人?”珠儿、瑶儿异口同声道,语气诧异又犹疑。 高嬷嬷仔细观察着她二人的神情,见两个丫头面上的惊异之色不似作伪,仿佛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便直接反问她们:“对呀,淮安侯夫人,咱们娘娘名义上的妹妹。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随后,又双手一拍,故作恍然大悟道:“哎呦——我给忘了,你们两个先前一直在石家,宫里这些弯弯绕的关系,肯定知道的少些。跟着平澜他们隐居之时,那两人整日想的是如何将身份一辈子隐瞒下去,又怎会给你们讲这些呢。” “难怪不知道淮安侯夫人和咱们娘娘之间的旧怨……” 珠儿自是知道这位淮安侯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可为着保全自身,便只得做出和瑶儿一般,好奇又兴致勃勃的样子来。安安静静地听高嬷嬷将这位曾与朱太后姐妹相称,后又嫁予大梁赫赫有名的许大将军为妻的朱氏夫人,细细说来。 本想着高嬷嬷说的东西,自己差不多都知道了,可听着听着——却让珠儿觉出了这其中与上辈子她所知道的,不一样的地方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5章 原因 按照高嬷嬷所讲的,太后娘娘自幼父母早亡,被养在一位族叔家中。 而这位收养朱太后的族叔——正是淮安侯夫人的父亲。 按理说,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又是同宗姐妹,自小长在一起,相互做伴儿,关系应该很是不错。可朱氏这对小姐俩儿,却越相处矛盾越多。 一个嫉恨对方人长得漂亮,书又念得好,抢走了周围人的关注不说,还害得她总是被自家父母挑剔;另一个,则怨对方仗着是这家的亲生女儿,整日的对她呼来喝去,养父母一给她什么好东西,便会被对方要么偷去、要么毁掉。 两人的旧怨,从幼时一直延续到了成年。哪怕是各自嫁人生子,为人妻、为人母了,只要一提到对方,便又立马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虽说家里有个顽劣的妹妹,一向视朱氏这个收养来的姐姐为眼中钉,时不时便会弄出些小动作来,惹得她心烦意乱。可养父母对她,却真的算是不错了,两个女儿的衣食住行一般无二不说,对她二人的功课也很是重视,一有空便亲自考教、指点。 若是只有淮安侯夫人骄纵、任性,私下里折腾人,朱氏倒也不会对养父母家,生出什么怨怼之心。 可偏偏在后来,姐妹二人同时进入到人生的转折点,养父在此事上的所作所为,一下子便把朱氏对他的感恩和尊敬之心——毁了个干干净净…… 朱太后及淮安侯夫人这对姐妹花,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时,刚好赶上泰康帝继位后的第一次选秀。 新皇登基,朝中局势不明,后宫中又已有出身显赫,且有子傍身的中宫皇后。朱氏嫡系一脉便对此事不甚上心。只是由家主从旁支中收了几个适龄,又尚未定亲的朱家女儿的名帖,打算挑拣一下,便将名字报上去,也算他汝州朱氏对宫里有个交代。 朱太后姐妹俩的名帖,便在那时双双被收了上去。 朱氏的养父,好歹也是进士出身,自然知道宫中水浑。瞧着嫡房那意思,显然是不打算在新帝后宫之事上掺和。 家里姑娘入宫,若是没有家族鼎力相助,结果定然不会多好。要么便早早香消玉殒,死在了后宫的倾轧之下;要么便偏安一隅,落得个无子无宠、孤老深宫的下场。 哪怕是落了选,回来之后也会被好事者议论,名声多少都会受些影响。再加上他又只是个在族里义学教书的穷酸先生,无力处理这些随之而来的麻烦事,女儿日后议亲——只怕会多出不少困难。 自家里两个女儿的名帖被收走后,朱氏的养父便将自己反锁于卧房中,一夜未眠。 两个孩子虽都是由他亲自教养大的,感情深厚,可到了关键时刻,到底血浓于水、亲疏有别。 为了保全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位一向清高的读书人,第二天一早,便顶着满面的憔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跪求家主一叙…… 最后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淮安侯夫人的名帖被撤了下来。至于朱太后,不但要远离家乡,去往京城,还被她向来敬重有加、视作亲父的养父,以已逝生身父母的遗骨相威胁。命她必须认真准备进宫之事,务必被选入新皇后宫,为家族争光。 否则她的父母——便会成为孤魂野鬼,坟冢被毁,再无人去祭祀! “难怪太后娘娘在尝了我和珠儿的点心后,表情那么难看呢。原来这里面——还藏着这么一桩事。”瑶儿眉心微拧,右手摩挲着下巴,嘴里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和珠儿,连这位淮安侯夫人听都没听过,怎么会这么凑巧,偏偏做出了和她一样味道的点心来呢?” 珠儿听后,跟着点了点头,“是呀,哪能有这么巧的事儿?这两道点心是我和瑶儿第一回做,能不焦不糊,味道不偏的太远就不错了。怎么还会刚好合了一位过世近十年的贵妇人的手艺?” 听了高嬷嬷的话,珠儿虽还有些地方没想清楚,但到底明白她昨日献上的点心,其实是弄巧成拙,平白惹了朱太后的怀疑。既然情况已经成了这样,不如祸水东引,即便无法排除嫌疑,也能再将水搅得混一些,为自己多争取些时间和线索来。 “料单是高嬷嬷给的,肯定没问题。至于这中间的制作,嗯?会不会……”会不会是指导她二人做点的灶房御厨们,暗中使坏? 珠儿嘴里小声嘟囔着,声音轻不说,还十分的含糊,不仔细根本听不清。 不过站在她身旁的高嬷嬷与瑶儿,心里一直就惦记着这事,与其相关的话题自然也很是关注,珠儿的声音小归小,却还是让这二人听了个一清二楚。至于珠儿未说完的那后半句话——高嬷嬷和瑶儿,也很快便猜到了。 瑶儿闻言,心里一惊,瞪大了双眼,猛地扭头望向好友。 珠儿则故作不知地继续敛眉沉思,一双杏眼时而睁开,时而微眯。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隐去眼底的一抹若有所思,抬头向高嬷嬷问道:“嬷嬷,既然太后娘娘与淮安侯夫人的母家,关系如此不睦,那又为何这般喜欢吃她家的点心呢?” 区区两盘儿点心,就算是再好吃,也掩不住朱氏过去所受的那些委屈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高嬷嬷说着,摸了摸两个丫头的额头,叹了口气,“淮安侯夫人的生母,在主子还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便早早过世了。在此之前,这对夫妻待家中的两个女儿,一直是一碗水端平的。” “若不是后来生出的那桩事来,咱们娘娘——是真的把他们当成亲生父母来敬着、爱着呀。” 自幼父母早逝的朱太后,比旁人更加重视亲情,知道养父因着那名帖被收,而彻夜难安,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第二天从学堂放学回来,她便打算去与家主商量,用自己的入宫,来换回妹妹自由。 奈何其养父爱女心切,一早便去见过了家主。待朱氏毅然前往主院之时,那二人该商量的,该定下的事,也都决定好了,自然容不得朱氏再多说什么。 “娘娘本就看重家庭,却突然被家中亲人所抛弃。一直对自己有敌意的妹妹且不必多说,就连对她关怀备至的养父,也在一夜之间便变了脸。那个家——除了从未伤害过主子,待她实心实意的早逝养母外,又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呢?” 这也就是为何朱太后如此大费周章,哪怕两道点心,也让御膳房力求和其养母的手艺无限接近。 与其说她是念及家乡、童年的记忆,倒不如说是贪恋着那份短暂而难得的母爱。 “嬷嬷!太后娘娘她……真的没什么事吗?”珠儿仰起头,眼中满是愧疚和不安,“本来我和瑶儿只是准备借着插花和点心,让娘娘高兴的。没想到……却好巧不巧地引得娘娘忆起了那段旧事。我们不是有意惹娘娘烦心的。” 一旁的瑶儿也跟着走了上来,抓着高嬷嬷的手臂,胡乱地点了点头,“是呀,高嬷嬷,我和珠儿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您在娘娘面前给我求求情。” “娘娘她……不会因此就不理我们了吧?闭关祈福,其实就是让我俩知难而退,别再她跟前晃悠了,是不是?”瑶儿的神色慌乱又焦急,好像下一刻——眼泪便会跟着落下来似的。 高嬷嬷好笑地在她二人肩膀上拍了拍,哭笑不得地说道:“你们两个傻丫头,且放宽心!” “娘娘在宫里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什么大事没经过。昨儿个……不过是被你们两个丫头唬的,以为自己因为突然间尝到了淮安侯夫人的手艺,一时间恍了神罢了。” 要知道,淮安侯夫人已过世了整整九年。而因着朱家姐妹的不睦,这般滋味的点心——朱太后已经有十几年未曾尝过了。 “至于娘娘闭关——倒还真与你俩有些关系。” 听高嬷嬷这样说,两个丫头面上都挂着忐忑与不安,原本晶亮的眸子立马蒙上了一层雾气。 看到两人这般模样,高嬷嬷勾了勾嘴角,又接着说道:“当年淮安侯夫人初嫁进侯府,入宫参宴。咱们娘娘纵使心里对她再为不满,也不得不顾及太上皇与淮安侯府的面子,表面装作一团和气。” “娘娘与淮安侯夫人的旧怨,太上皇自然是知道的,感念、心疼咱们娘娘的大局为重和隐忍不发,便特意命御膳房,抓紧时间,早日将娘娘心心念念的点心研制出来。也算是全了主子进宫后的一个念想。” “昨日一尝到你们献上的点心,娘娘便忆起了与淮安侯夫人有关的往事。思及太上皇对她的那份情谊,这才突然决定,要在自己生辰前夕,避居不出,潜心礼佛、祈福。用诚心感动神佛,祈求佛祖能保佑太上皇早日康复。” 说完,高嬷嬷抬手在两个丫头脑袋上拍了拍,呼了口气,“这下安心了吧,我可是把咱们主子的私密事,都大胆说出来了呢。”一面说着,一面向四周警惕地扫了一眼。 “娘娘这几日就先搬到外书房的佛堂避居。你们两个吃完了饭,就赶紧回去念书吧,我还要到灶房去盯着娘娘的午膳呢。” “哦,对了!”高嬷嬷扔下两人,往灶房方向刚走了两步,又很快停了下来。 “不要觉得娘娘不在,这功课就可以松懈下来。月底可是娘娘的万寿,圣上、王爷还有二位公主,到时候都会过来的。你们两个这回送的礼物,可不能再出岔子,要是有个万一——可就不会像这回一般,那么容易便揭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6章 功课 与高嬷嬷道别后,珠儿、瑶儿便自行来到了朱太后的院子。 在专门为她二人预备的小书房里,两个丫头刚一进屋,便远远望见了里间书桌上,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册。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些——应该就是太后娘娘闭关的十来日中,她们两个要完成的功课了。 瑶儿走上前去,将其中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封面白纸签条上,什么题名都没有写的书,拿了过来,随意地翻动了几下。待瞧见里面纸页上,是她与珠儿都无比熟悉的字迹时,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向对方,心里随即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太后娘娘,真的没有因为昨日之事而怪罪咱们。要不然,又怎会预备这本——她亲自所写的字帖,让咱们拿来临摹呢。”瑶儿玉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页。 说话时,她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白纸上柔中带刚、工整隽秀的字迹,眼底透着藏不住的喜悦。 自打朱太后决定,要将珠儿和瑶儿养在自己身边时,在两个孩子面前,她便只是一个对晚辈们关怀备至、教导有方的亲切长辈,而非那高高在上、尊贵却又疏远的太后主子。 朱氏不但对珠儿她们的衣食住行甚是上心,事无巨细,一一都要过问外,就连两个小丫头的诗书、女红,也是由这位太后娘娘亲自指点、查验的。 一大两小,从初识至今,中间虽只过去了三个多月。可这不长不短的一百来天,对她们三人来说,却是用“朝夕相伴”来形容也不为过。 珠儿、瑶儿在佛寺,原也是有自己的屋子,但太后娘娘对她二人着实是疼爱,平日只要一有空,要么,便会召两个丫头去她院儿里,用膳、聊天,要么便因着重视孩子们学识和素养,亲自去点拨、考教她二人的功课。 白日的大部分时间,珠儿、瑶儿都是在朱太后的院子中度过的,甚至有时候到了夜里,两人也会被太后娘娘做主留下,晚上就歇在朱氏屋内的碧纱橱。 两个丫头自己个儿的屋子——反而成了摆设,经常是一连三、五日都空着,见不到主人。 对于朱太后的字迹,一直以来,便用其亲自所写的字帖临字的两个丫头,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知道太后娘娘一如往常那般,关心、疼爱她们,瑶儿将太后娘娘专门写给她们的字帖,宝贝似的捧在手心。两人面上的神情,一下子便放松了下来,从内里透出给人的感觉,也不再像刚开始那么紧绷了。 “咦?这本字帖……好像重新装订过?!”无意间发现书册的后面几页,所用纸张与前面的有些不同,珠儿犹疑地伸出手,在书脊上摸了摸,随即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被重新装订过!” “而且再次装订时,时间应该很紧张,活儿做的不是太仔细,前后的纸张都没有完全对齐,有些地方还有旧的线痕呢。”一面说着,一面将这其中的问题指给好友看。 瑶儿闻言,赶紧在珠儿的指引下,凑近细瞧了瞧。 顺着前后纸页的不同,两人将字帖从差异的分隔处打开来,想要看看上面都分别写的什么。前面用罗纹纸的部分,还是些寻常的名篇摘抄和诗词,等到了最后几页换成的竹纸上,却突然转为了一篇佛经。 看着字帖最后,有些拗口难懂的词句,瑶儿蹙了蹙眉,语气中透着几分不确定,道:“这写的是……佛经?太后娘娘怎么会突然想着让咱们抄佛经了?” 按照她们两个的经历,起先是在信国公府做粗使丫头,每天不仅有一大堆的活儿要干,还得时刻提防管事婆子们的刁难。待她二人被消了奴籍,随路老和平嬷嬷隐居深山,则一下子与世俗社会分了开来。一、两个月才能下山到附近的镇子上逛逛,采买些日用杂物。 能识文断字、知礼明理,珠儿和瑶儿——已经比与她们出身相同的姑娘们,要好上很多倍了。 至于诵经礼佛,倒是听国公府的嬷嬷们闲聊过——石老夫人婆媳和小佛堂的事儿。可嘴上聊归聊,两个丫头却当真是一直没有机会和条件,去接触、了解这些。 佛经什么的,还是她们到了慈恩寺后,才偶尔听佛寺之中的人,零零碎碎念上那么几句。对于佛学经文,二人几乎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珠儿她们虽居于皇家佛寺,与那些精通佛法的高僧,不过是前、后院的距离。 但她二人日日要相处的——可是尊贵不凡的太后娘娘,身份尊卑有别。珠儿和瑶儿本又不是那等轻狂、无知之人,自然时刻牢记着规矩。除了偶尔能离了佛寺,外出放放风外,多数时间,两个孩子都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客院儿里,一步也不敢乱走。 更何况是去到前厅,听那些大师们讲经、参禅呢? 在这种情况下,守着佛寺,却对佛经知之甚少,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不过,瑶儿虽由于上述原因,对这字帖上的佛经是只认识字儿,其他方面一头雾水。珠儿却借着上辈子做过皇妃,学着宫内其他贵人们的样子,抄写过一些经文的便利,只一眼,便知道了朱太后写给她们的佛经,究竟是什么。 “这……应该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珠儿歪着脑袋,在书页上大致看了几行,一脸笃定地说道。 “在石家别庄伺候石三姑娘的时候,我曾无意间在她榻边见过这佛经。里面的话,刚好和这上面的对上了。”怕瑶儿起疑,她又跟着解释了一句,一面说着,一面煞有其事地伸手在书页上指了两句。 瑶儿对珠儿的话,倒真是一点儿也没生疑,只略点了点头,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手中的字帖上,“这佛经讲的什么?太后娘娘突然拿出这个来,可是有什么用意?” 这本字帖,实在是有太多值得人去细思的地方。 整本书不但有着被重新装订过的痕迹,里面的纸页——竟然还按照其上内容的不同,分别用了两种纸。 再结合前面名篇摘抄和诗词部分,所用罗纹纸侧面留有的旧线痕,两个丫头虽没有直接明说,心里却十分清楚,这后面几页用竹纸誊写的佛经,便是让整本字帖在今早短短几个时辰内,被匆匆忙忙,重新装订的原因。 罗纹纸部分的字帖,是朱太后早就为她二人预备好的。而后面的这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却是因着昨夜发生的事,才使太后娘娘临时起意,决定加进书里,让珠儿和瑶儿来临习的。 《心经》全经只有不到三百字,纵使朱太后抄经之时,字体偏大,行与行之间,留下的空也算不得太小。整篇经文她也只用了四页竹纸,便全部誊写完毕。 瑶儿捏着那薄薄几页纸,翻来覆去地看,眼中的疑问就没褪下去过,可却再也发现不了其他异处:“珠儿,你知道这经文讲的是什么吗?太后娘娘突然让咱们抄写这一篇,可是还有旁的意思在其中?” 珠儿摇了摇头,将字帖从好友手中接过。 “这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又称《心经》,在佛经中很是出名。言简而义丰,词寡而旨深,很多人初次接触佛经,都是从这一篇开始的。(注1)也许……太后娘娘是看咱们两个昨夜经了那么一遭,怕你我回头再多想,便拿了这篇简短一点的经文来,让咱们俩宁心静气?” 珠儿语气有些不确定地猜测道。 她对佛经,本就了解的不是太多,而对于这部《心经》的理解,则更是只有个皮毛,与佛寺那些佛法高深的大师相比,简直浅陋到完全不值一提。可哪怕再对佛经知之甚少,这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大名,珠儿她也是知道的。 上一世,承宠有了名分后,珠儿的身份便从奴婢,转变为了主子。曾经做惯了的那些事,也再用不着自己动手,猛然间闲下来的她,便学会了用抄经来打发时间。 珠儿所接触到的第一部佛经——正是这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初次接触佛经之人,很多都是从这一篇开始的?”听了珠儿的话后,瑶儿双目微眯了眯,右手握拳撑住下巴,嘴里含含糊糊自言自语道。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好友的手臂,猛地摇了摇,“咱们不也是初次接触佛经吗?” “太后娘娘为着太上皇的康健,今日开始闭关祈福,本就是临时做下的决定。咱们作为被她亲自教养的孩子,却因着对佛学的不了解,无法随其一道礼佛。若是传出去了,对娘娘、对你我,都容易招来旁人的说辞。” “将这篇《心经》临时加到字帖里,便是让咱们在临字的时候,也能顺便熟悉一下经文,自己先想一想。以后再跟着太后娘娘,听寺里大师讲经的时候,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明白。” 说到最后,瑶儿的眸子亮晶晶的,语气中透着兴奋。 珠儿回应着笑了笑,不再多言。心里却乱糟糟的,总觉得还有旁的事,又往摊开的字帖上扫了一眼。 当她的视线落在那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上时,眼中的波动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空? 珠儿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下,不知怎的,她竟觉得这个“空”字——格外的抢眼,将她的眼睛死死地锁在上面。 这是……太后娘娘在提醒她吗?提醒那个投机取巧,想借点心生事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心机和阴谋,在这位太后娘娘面前,都不过是一场徒劳…… 本就因那些小动作而心虚的珠儿,越想后背就越是发凉。 因着方才她们二人的推测,瑶儿觉得朱太后还是关心、看重她们的,心里正高兴呢。却见好友面上非但没有露出一点喜色,反而神情凝重地捧着那本字帖出神。“珠儿!珠儿?!”瑶儿一面叫着,一面伸手推了推珠儿,“又在想什么呢?” 正垂眸沉思的珠儿,被这么一打岔,回过神来,一抬眼便对上了好友疑惑的眸子。 没有错过珠儿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瑶儿心里一紧,忙又跟着问道:“可是你悟出了太后娘娘此番的意图?怎么样,是不是娘娘她……” “没有的事。”见好友原本轻松、欢跃的小脸儿,一下子变得紧张兮兮起来,珠儿想也没想,就直接否认了。 她知道是自己适才的反应,让好友误会了,可又不能将实话说出,只得随意地扯了个理由:“我就是突然想到了高嬷嬷的话。月底可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了,这一次的万寿备礼,咱们两个是万万不能再出一点儿岔子了。”珠儿脑中灵光一闪,这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到时圣上,还有晋王殿下和两位公主,可都是会过来的。咱们的礼物,宁可平庸、不扎眼,也不能做那讨巧、冒尖儿的。” 一个不慎,招了太后娘娘的猜忌不说,若是再抢了几位贵人的风头,她和瑶儿可就别想善了了。 “哎——原来是这事儿呀。”瑶儿松了口气,将字帖从珠儿手中拿了来,“高嬷嬷提起这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些想法,现在再加上这本字帖,咱们的礼物——已经有眉目了。”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书册在珠儿眼前晃了晃。 “你的意思是……送笔墨?”珠儿敛眉细思,随后赞同地点了点头,夸赞道:“这个注意好,虽中规中矩,但又诚意十足。高嬷嬷对咱们,也是用心良苦了!” 难怪高嬷嬷在与她二人分开前,会特意将功课和寿礼之事,放在一起强调呢。原来是怕她与瑶儿再在这事上栽跟头,这才装作不经意地提点一下,就看她们能不能明白了。 “是呀,太后娘娘和高嬷嬷对咱们这么好。还有路老和平嬷嬷,也是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发自真心地关心、疼爱咱们。想想当初在国公府的苦日子,真的像一场梦一般。” 瑶儿说着,跑到书架跟前,一边在上面翻找着,一边与珠儿说道:“长辈们待咱们这么好,咱们也不能让他们失望。这次的寿礼,要不……就合写一副百寿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7章 水分 最后,在珠儿、瑶儿的决意下,一副形意兼具的百寿图,及用金墨虔心抄写的《心经》,便是两人月末要献给太后娘娘的寿礼了。 离朱太后的寿辰只剩下了十来日,两个丫头虽一向聪明伶俐,经过早先的学习,也算积攒了些底子。可到底是给太后娘娘第一回贺寿,之前在中秋时,她二人所送出的节礼,又无意间惹了贵人不快。这回选定的礼物预备起来,虽不算太难,但也万不能再出一点岔子了,能尽善尽美最好不过。 这样看来——十天左右的时间,便显得有些紧张了。 瑶儿早就已经磨墨铺纸,拿起紫毫笔,照着那本字帖开始临摹、练习了。 至于珠儿,则坐在好友对面的书桌旁,面前放着一本摊开了的有关书法字体的书册。 小姑娘低垂着脑袋,目光看似停留在书页上。可若是有人俯下身去瞧,却能发现——她的眼神早已放空,不知道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其实,倒也不是珠儿态度漫不经心,对这回的事情不怎么重视。实在是短短两日,便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让她一时间没工夫去消化、细思,心里一下便堵了一大推问题。 不说别的,就高嬷嬷口中,朱太后与那位淮安侯夫人的关系,就已经让她疑惑不已了。 按照高嬷嬷的说法,那位同出自汝州朱氏的淮安侯夫人,与太后娘娘虽为姐妹,却自小矛盾重重,关系甚是不睦。 哪怕后来这二人——一个贵为大梁皇妃,一个身为高门贵妇,早年的恩怨,也从未随着时间和身份的转变,而放下去过。姐妹关系,用水火不容来形容也不为过,有时在宫里对上了,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听高嬷嬷话中的意思,若不是这位朱氏夫人故去的早,且宫中还有一位泰康帝嫡妻——诚元太后沈氏压着。恐怕今上继位后,荣升为太后娘娘的朱氏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那位与她素有旧怨的好妹妹了。 然而依着珠儿上辈子的记忆,当今天子对他那位姨夫和表兄,可是极为信任和看重的。 若说是因着淮安侯府战功赫赫、满门忠良,梁帝还要依靠许家父子,守护大梁疆域安宁。必须对外做出一副与许大将军君臣和睦的样子,以稳定军心,牵制朝臣。 但当他关起门儿来 ,在珠儿这样一个安静、嘴严又识趣儿的好听众面前,彻底放松下来,随意闲聊的时候,却依然对两位许将军赞不绝口。就连无意中,提起他那位不幸早世的姨母时,面上的神情,也是惋惜与悔恨掺杂,不见丁点儿憎恶之色。 表现的与高嬷嬷口中的朱太后,完全是两个态度呀。 莫非……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之间,还藏着什么分歧不成? 卫承钊初登大宝,在朝中根基浅薄、颇受桎梏,对于占着正统,又与宗室、老臣关系和睦的嫡母沈氏,不得不忍让再三,做出一副尊崇备至的样子来。就连同为太后的梁帝生母朱氏,都要避其锋芒,打着“照顾太上皇”的名头,退到宫外去。 以至待珠儿上一世入宫时,很多年轻宫人都只知大梁的当朝太后为寿康宫沈氏,而不知慈恩寺中,还住着一位生养了今上的朱太后。 可这些却并不代表——当今天子,便真的与生母感情冷淡。 照着珠儿两辈子的观察来看,梁帝对于生身母亲朱氏的感情,可是比对为君为父的太上皇,不知要深厚多少倍。 就说昨夜中秋,梁帝于宫中设宴,前要与朝臣、宗亲推杯换盏、互敬畅谈,后还有太后、宫妃需要关照。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下,他都能寻出借口,马不停蹄地趟着夜路往净云山赶。只为了不让母亲离宫后的第一个团圆节,是独自一人,清冷度过的。 光凭这一点,便足以看出今上对生母的重视了。 至于这位当朝天子所说的什么——“审问逆党”、“顺路而来”,只要是昨晚在太后娘娘院中见过梁帝的,便会明白这些不过都是些说辞。 哪有人前往军营的时候,还会随身带着一盏华丽却易碎的琉璃宫灯呢? 若是珠儿没有记错的话,再过两年,便是上一世那人的新宠——明妃娘娘被礼聘入宫的时候了。 这位明妃娘娘的身份可不一般,与朱太后同出自汝州朱氏,其父是朱家现任家主,算是梁帝的表妹了。再加上今上最敬重的四哥——晋王殿下,娶的还是这位小朱氏的隔房堂姐。 有这么多层关系在,也难怪她刚一入宫,便被直接赐予了从一品妃位。 要知道,石文婧当年,借着信国公府的名头,被贤妃娘娘引荐入宫,也只给了个正五品的嫔位。区区五品,都是梁帝顶着沈太后的不悦,一再坚持下的结果。在新晋嫔妃之中,已然算得上很好了。 这位与朱太后同出一族的小朱氏,不但能得梁帝看重,顶着压力,连跨数级,直接被赐予一品高位。甚至还借着出身的便利,得到了一份其他嫔妃无福享有的殊荣——每隔三月,离宫去净云山,探望于慈恩寺清修的朱太后,陪她为太上皇祈福十日,代梁帝略尽孝道。 既亲近、抬举了朱家,为自己多拉拢来一方势力,对抗沈氏一派,争取能早日接朱太后风光回宫。同时也让孤孤单单,独自一人避居佛寺的母亲,能有个可心的娘家晚辈陪伴,心情也跟着疏朗些。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位大梁天子都对生母孝顺、上心,母子之间关系和睦,怎么也不像是有龃龉。既然分歧之事子虚乌有,那高嬷嬷所说的话……应该就有水分了。 思及那位身上一团迷雾的淮安侯夫人,珠儿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做的两盘糕点。一想到那两盘坏事的点心,她便忆回了昨日的中秋夜宴。 昨儿个夜里不欢而散后,梁帝便又跨马加鞭地赶去了京郊大营,审问逆王余党。 事关逆王……珠儿的眼神暗了暗,微微移了一下身子,目光定定地望着手腕上的一只翠玉镯子出神。 她在信国公府随路老办差时,曾与府上的大小姐,私下里说过几句话。而当年的那位石大姑娘,最后不就嫁给了曾经的吴王,现在的逆王卫承锦为侧妃吗? 看梁帝与朱太后提起逆王余党时,完全一副轻描淡写、毫不在意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对逆党之事,早有了预料。能对逆王一派核心机密这般清楚的人,除了其身边的亲信外,便只有为他生儿育女,又利益相关,得他几分信任的枕边人了。 珠儿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上一世这位随逆王一道幽禁北宫的石侧妃,可是在今上继位后不到一年,便与她膝下的两名幼子先后病逝。而石大姑娘故去后的那一年中秋,珠儿还曾听石文婧叹过她几句“可惜”呢。 现在中秋已过,按理说——太上皇最疼爱的皇长孙,应该早就死在了北宫,可珠儿跟着太后娘娘几个月了,却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看来……那位石侧妃,应该是看到她留下的东西,走向了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8章 晋王 大梁皇宫,紫宸殿。 梁帝卫承钊用过午膳后,便一直待在紫宸殿的内书房,处理公务。 快到午时,正是一天当中——太阳最毒的时候。殿顶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耀目的光芒。连飞檐上两条描了金漆的飞龙,也都跟着周身添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 艳阳照在龙身之上,龙鳞、金爪熠熠生辉,让原本木雕的死物,竟从内透出了几分灵动之感。两条金龙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仿佛时刻都会化形而出,腾云驾雾,要飞走了一般。 高檐金顶,阳光刺目,红墙朱门的宫殿外,却是绿树成荫。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青石地砖上,投射出被叶片割裂开来的零碎光影。 内殿的大门紧闭,凉爽的清风吹过回廊,止在厚重、冰冷的宫门上。 走廊上每隔两丈,便守着一位身形健硕、披坚执锐的羽林卫。军卫们一动不动,气势冷厉、威严,甲胄和武器都闪着渗人的寒光。 侍女们从旁经过时,不由自主地便会提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放快脚步。足下的软底布鞋与地砖不断摩擦着,却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若是新入宫的宫人们望见了紫宸殿外的这般阵仗,只怕也会心跳加快,脊背上的汗毛竖起。个个低头缩颈,肩膀微微收拢着,连视线都不敢乱移…… …… 不同于殿外的金碧辉煌、华贵威严,宫殿里间布置得很是素雅、别致。色彩沉稳宁静,但又暗藏着几分生机盎然,内饰繁简有序——简约而不简单,繁华却不庸俗。 一景一物,多一分则繁琐,少一处则寡淡,处处显露出主人雅致的审美及细巧用心。 内厅正中,一只造型古拙的夔龙纹兽耳三足鎏金铜香炉,正燃着珍贵的龙涎香。飘飘渺渺的香烟,在铜炉上空四散开来,只在室内留下一抹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 香炉的四周,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一些造型简洁、古拙,做工细致、考究的黄杨梨花木家具。其中距上座最近的一只太师椅上,一名面容清俊,身穿宝蓝色素锦衣袍,头戴镶羊脂白玉金丝蟠龙发冠的青年男子,正晃着脚,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 “六弟,你怎的突然想着要查石家了?之前石贤妃嫁进潜邸之时,咱们不是已经把石家里里外外,都仔细地查了一遍吗?” 蓝衣男子面带疑惑地问着,顺便将旁边小几上的干果、点心,不断地往嘴里丢。 “是不是……你宫里那位石氏,当了娘娘之后,心就开始大了,惹着你了?”含混地说完,那人面上闪过一丝冷笑,将手上的点心渣子随意地拍了拍,端起茶碗吞了几大口,怒道:“哼!我还当那位贤妃娘娘是庶女出身,能比她那位嫡出的姐姐懂事些呢?没想到……” “这石家的女儿——竟是一丘之貉,个个都是些虚伪、钻营之辈!” 坐在上座,身着绣五爪金龙深月白缂丝锦袍的男子,见说话之人突然露出这样一幅神情,原本隐着凌厉的眼神,跟着柔和了几分,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四哥,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石家姑娘呀?” “当心四嫂听见你这话——吃味儿了,回去罚你跪搓衣板儿!”一面嘴上玩笑道,一面也端起了桌上的茶碗,撇了撇上面的浮末儿,兀自嘬了一口。 那名头戴紫金宝冠,身穿月白色龙袍,正细细品茶的年轻男子,便是当今大梁的主人——梁帝卫承钊。 而坐在其下首,表现的大大咧咧,与梁帝容貌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蓝衣男子,则是太上皇的第四子,梁帝的同母兄长——晋王卫承铠。 填了一肚子的茶水、点心,晋王低头在肚皮上拍了两下。手指抠着腰间玄色腰带上,嵌着的墨玉,嘴角微扯了扯,却一语不发。 卫承钊见他不说话,眼眸跟着闪了闪,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 将茶杯放回到桌上,梁帝随即起身,缓步至晋王身边,“四哥,你……是不是怨我,为了自己的龙椅能坐得安稳,保下了北宫那位石侧妃?”说话时,他剑眉微拧,左手轻搭在兄长的肩膀上…… 随逆王幽禁北宫的原吴王侧妃石氏,是信国公石安国的嫡长女——石家大姑娘石文婉。 四年前,这位石家大姑娘本是要与晋王说亲的。奈何晋王在打猎时,不慎坠马伤腿,落下了终身残疾。曾经的“隐形太子”,也因此彻底与大位无缘。 信国公夫人眼看着原本前途大好的乘龙快婿,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废人,一时慌了手脚,昏了头一般,着急忙慌跑进宫,竟想将女儿改许给晋王的同母弟弟——当年还是齐王的卫承钊做王妃。 石家的这般行径,自然惹恼了两位王爷的母亲——当时还是淑妃娘娘的朱太后。同时,也令泰康帝甚是恼火。不但将本来板上钉钉的晋王妃——石大姑娘,改指给了吴王做侧妃,还将她的庶出妹妹,顺便赐婚给了与吴王敌对的齐王为侧妃。 后来,吴王母子谋逆宫变,事败后,让之前一直处于劣势的齐王卫承钊,好命白摘了桃子。 原本风风光光,诞下泰康帝最疼爱的皇长孙的吴王侧妃,因着丈夫的祸事,与两个儿子成了阶下囚,凄惨度日。而与其关系素来不睦,直到嫁为王爷侧妃,都未被家族重视的石家二姑娘——石文娴,却突然青云直上,一跃成为了新帝皇后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这突如其来的形势转变,不但打得朝中暗中支持吴王的一派,措手不及。也令借着家中长女攀附吴王的信国公府,一时之间惶恐不已。 前两日还往吴王府传信,说是石老夫人想念两个小曾外孙了,今日却突然斩断了与石大姑娘的所有联系。唯恐新帝秋后算账,继位后的头三把火,便烧得自家寸草不生。 好在石家嫁入皇室的女儿不只一个,而家中二姑娘所嫁之人——恰好便是那继承大统的六皇子。 石家虽之前与这个女儿关系冷淡,没什么情分,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石”字。信国公府需要借着这位未来的皇妃娘娘,向新帝投诚;石二姑娘即便贵为皇妃,也需要家族的鼎力支持,方能在后宫复杂的局势下立得长久。 原本不受重视的石文娴,借着身份的转变,一下子从家族的边缘人物,进入到权利中心,成为了在石家有着重要话语权的焦点。 至于在信国公府,被千娇百宠了十几年的石大姑娘,则因着此事,彻底成为了家族弃子,幽禁北宫,再无人过问其悲欢生死。 石贤妃尚未出嫁之时,本就与国公夫人藏着旧怨,和嫡姐也一向是面和心不和。 待这二人身份对调,国公夫人也因着女儿的罪过,深感“羞愧”,决心带发修行为其赎罪,从此“避居”小佛堂,诵经礼佛,再不过问世事。石大姑娘便成为了狂风暴雨下的一颗浮萍——无枝可依,动荡不安,时刻都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即便是身份已与石文婉天差地别的石贤妃,对成为丧家之犬的她不屑一顾,不愿脏了手、失了身份去寻她麻烦。也会有大把大把想要巴结贤妃娘娘的钻营、谄媚之辈,会替她动这个手的。 更何况,太上皇还吊着一口气呢。而他昏迷前,最为疼爱,意义也最是特殊的皇长孙,可是这位逆王的石侧妃所生。 万一哪一天太上皇他老人家醒来了,忆起“无辜”的长孙,决意要放他出北宫,尚无一子半女的圣上,又该如何看待这个侄子呢? 想让石文婉母子,悄然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身为公府大院精心教养了十几年的嫡长女,石文婉自然也是明白,她现在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辛亏在她诞下泰康帝长孙、吴王长子,并怀着莫大的殊荣,风光回门之时,曾助她抢在吴王府后院所有女人之前,顺利怀上男嗣的路老大夫,突然托身边丫头送来了一剂“养身灵药”。 这一剂“药”,及时让她从虚荣与浮华之中冷静下来,看见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后的危机四伏,早早便做好了两手准备。 这才在吴王垮台之后,能拿着分量十足的筹码作为交换,救下了自己和两个孩子的性命…… “哎——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晋王没有直接回答卫承钊的问题,而是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屋顶,长长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从生到死,日子便是苦中掺杂着其他滋味,女子尤甚,简直是泡在了胆汁里。哪怕是高门大户、豪门望族,女儿家的这一生——也从来没有过畅快和肆意。少时依从父兄,出嫁后要随着夫家,就连老了——” 晋王一边说着,一边垂下头,双手支在膝盖上,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也得为着子女苦熬呀!” “她生在那样的人家,前头十几年都享受着家族给予的富贵和荣华,又如何能决定自己的去路呢?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人,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能活下去啊!” “六弟!”晋王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立在他面前的卫承钊,认真道:“能这么顺利地将老三隐在暗处的余党,一网打尽,还顺便处理了些仗着家世的奸猾蛀虫,她也算是立了大功。” “对她……该怎么赏,就怎么赏!” 晋王说着,抬手抚在梁帝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上,“男儿丈夫,我还能和一个弱女子去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不成?我现在呀,既有温柔贤惠的妻子,又有活泼可人的女儿,还不像你——肩上负担着整个大梁。这个王爷,我当得别提多逍遥了!” “不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9章 罚恕 “前面一打岔说了那么多,圣上可还没告诉我呢,查石家……到底是因为什么呀?” 卫承钊不放心地在兄长面上又多瞧了两眼,见他的情绪慢慢回复了,这才转身行至其下手的椅子旁,坐下与他道:“倒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前两日我出宫顺便看望母后,发现她跟前添了两个小丫头,据说是那位路大夫在石家时收养的。” “既然是母后要放在身边的人,还是把来历、底细——都查清楚了,咱们也好放心不是?” 听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晋王不置可否,扭头向身侧望去,视线径直与梁帝的撞在了一起。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黑亮眸子,清晰地映着彼此的身影。 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兄弟二人眼神交汇,心意相通,直接让晋王读懂了卫承钊未曾言明,隐在话中的意思。 卫承铠眸色微动,转过头,先一步移开了目光。低垂着脑袋,薄唇紧抿,双目掩在一片阴影之中,不辨情绪。 少顷,他的嘴角微动了动,抬头坐正身子——“六弟呀……”晋王开口唤道。 “既然事关母后,那咱们这些做儿女的,自然是得上心了。两个从石家出来的小丫头是吗?哼——六弟且安心,甭管她们是从哪儿蹦跶出来的,我都能把她们藏起来的麻雀窝给扒出来!” 说话时,卫承铠的语气郑重,面容清冷、平静。既抛却了一开始时的玩世不恭,也不再像方才那般低沉、消极。 梁帝闻言,点了点头,“那我就在这里……先谢过四哥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额角,也随之渐渐舒展开来。 他学着晋王方才那般,往椅背上放松一靠,眼睛盯着房梁上精致的金漆雕花,微不可闻地感叹道:“有了四哥,还有姨夫、博海的相助,朕这摇摇欲坠的龙座——也能坐得稳当些了!” 晋王就坐在卫承钊的身边,哪怕对方声音再小,他也将这一番感慨,听得一清二楚。 卫承铠眼底暗了暗,心里微微一叹,面上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似是想到了什么。挣扎了一番,终是将快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转头聊起了旁的事来:“前日夜里,淮安侯上报说是抓到了老三其余逆党。” “你后来匆匆忙忙赶过去,审了一整夜,可是把那些漏网之鱼都揪出来了?” “哎——哪儿那么容易呀。”梁帝长叹了口气,“自四年前,四哥你伤了腿,咱们祥宁宫彻底失势,朝中不少人的心就开始乱了、活了,有意无意地往老三那里靠。” “这回抓住的——是跟着老三跳得最欢的那一伙人。怕朕位子坐稳了之后,跟他们秋后算账,这才孤注一掷地想推老三上去,让朕与他掉个个儿。前天是抓了不少人,由许将军父子亲自审问,就等着将其余孽一网打尽。可谁知……”说到这里,卫承钊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嘴角流露出嘲讽之意。 “谁知道那些个没骨头,还爱瞎蹦哒的,审到后面,为了脱罪,竟开始肆意攀咬起来。若真是按照他们吐出来的名单,一个个去抓,只怕今日早朝时,宣政殿下站着的人,便会足足少上一大半。” “怎么会这么多?!老三他……”短短四年时间,逆王竟把半数的世家、朝臣,都笼络了去? 卫承钊笑着摇了摇头,“所以才说是‘攀咬’嘛。那群余孽扯出来的名字里,好些不过就是曾与逆王有过交际、往来罢了。” “四年前,他可是堂堂的亲王之尊,又顶了四哥你在兵部的位子。位高权重,无论是小宴应酬,还是公务办差,上赶着巴结的人都只多不少,怎么可能与人一点儿往来都没有?”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坐正了身子,眼眸中透过一抹深思。 “更何况他府里的王妃、侍妾,个个都出身不凡,不是高门贵女,就是官家小姐。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真要细究下来,满朝文武——没几个能脱得开干系!” 不说石贤妃身后的信国公府石家,还有诚元太后背后的承恩公府沈家,就连暗中支持梁帝的朱家、许家,也有拐着弯的血缘亲戚,与先吴王府联姻。 先吴王卫承锦,毒害君上,篡位谋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其罪当诛。 念其与梁帝同为卫氏子孙,且君父尚在,这才暂且留他一命。只是褫夺爵位,贬为庶人,与妻妾、子女先行关押在梁宫北处的废宫之中。待太上皇醒转后,再由他亲自对逆王及其家眷,进行最后的处置。 逆王因着是天家血脉,由今上施恩,暂缓处理。但他身边那些怀有不臣之心,撺掇、怂恿,将主子往邪路上引的奸佞僭臣,却必须依律处以重刑,以儆效尤! “这样看来,那宋氏母子还真是和咱们有仇啊。一个畏罪自戕,一个成了阶下囚,都这样了还没凉透,麻烦事是一桩接着一桩。这事后面呀——铁定还有的乱呢。”晋王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兀自饮了一口。 卫承钊坐在他右手边,跟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随即,捡起桌上的咸炒花生,往嘴里一连丢了好几颗,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一边含混说道:“老三这点儿尾巴,处理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呵,也确实是挺讨厌的。” 哪些人必须严惩?哪些人需要敲打?文武百官、世家望族与逆王交集到什么程度,方可平安无事?动了某一家,会不会引发其他方面的山崩海啸? 这一切——通通都要仔细考量,容不得一点马虎。 轻了起不到警示效果,也让朝臣难免看轻这位新继位不过一年的年轻帝王;重了则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朝堂上引起不可收拾的巨大震荡! “再严谨、再尽善尽美的章程,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更何况,这次的事儿,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不管朕最后是如何处置的,恐怕到时候……都得请母后娘娘帮着朕,好好去安抚各位臣工了。” 卫承钊所说的“母后娘娘”,自然指的是他那嫡母——寿康宫的诚元太后沈氏。而沈太后的亲外甥女儿,则正是那位逆王的正头王妃,和宫里的沈贵妃还是堂姐妹。 能让沈太后愿意帮忙劝说那些世家老臣,可见梁帝对于沈家的处理结果,不会太过伤筋动骨。若是沈家得以保下了,那同将女儿嫁入逆王府的石家,定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动静。 “母后?是呀……还有个沈家呢。” 晋王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空茶杯捏在手里,不断地翻来转去,似是对上面的花纹很感兴趣。 他一面饶有兴味地摆弄着掌中的青瓷茶碗儿,一面头也不抬地好似闲聊道:“沈家之前的这步棋,走得……可真是妙呀!进可攻,退可守!” 沈太后及其背后的承恩公府,为了拉拢、扶持,乃至日后控制吴王母子,便将他承恩公府的大姑娘,配给了吴王做王妃。 虽说老国公尚在,沈家还未分家,可这位沈大姑娘——到底是沈家二房所出。即便有个国公爷做祖父,待长房的世子爷袭爵之后,她便只能是尚书府家的姑娘。承恩公府会不会再给这位隔房的侄女儿撑腰,还两说呢。 堂堂亲王,却娶了一位二品尚书之女为正妃,且当时还是吴王颇受泰康帝器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这婚事——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太恰当。 二者的身份虽也算般配,但总觉得吴王娶这位沈王妃,是有些委屈了的。毕竟吴王可是继晋王一派失势后,被朝臣最看好的储君人选,而泰康帝当时对他这位三儿子的态度,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圣上对吴王,是既器重又满意。吴王妃的位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便相当于太子妃,未来的国母。以沈大姑娘的身份,做王妃自然是够格的,但若是成为储君之妻,还是沈家长房那位比她小上几岁的堂妹更为合适。 不过……以今日这般的形势来看,沈家与吴王的婚事——恰恰就妙在了沈大姑娘的出身上。 当年晋王受伤之后,便由吴王直接接替了他在兵部的差事,而吴王妃的父亲——沈家二爷,便是那时的兵部尚书。且据传言说,这位沈家二爷年幼时,是由其长姐沈太后亲自教养的,姐弟二人的感情极为深厚。 吴王母子与当时的皇后沈氏,本就关系和睦,而沈皇后最为疼爱的幼弟,又与吴王共同在兵部办差,吴王妃的位子落在了沈大姑娘头上,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王妃的身份够格又不张扬,背后却隐着中宫皇后及整个沈家的支持。 也难怪当时还是柔昭仪的宋氏,在得知自己的儿媳妇为沈大姑娘时,整个人立马欣喜欲狂,一面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一面激动地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吴王若是能顺利继位,中宫皇后自然是他沈家的女儿,赫赫承恩公府的荣耀,便能再延续至少两代。 若是他夺嫡失败,沈家虽与吴王是姻亲,却依然可以不受影响。只要像今日这般,直接将沈家二房从承恩公府分离出去,再将长房身份尊贵的嫡长女,许给新帝。有着沈太后从中调和,不愁沈家不会再续辉煌…… 梁帝听兄长这么说,扭头往身边望去,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随后相视一笑。 “毕竟贵妃和贤妃,都是朕的枕边人。一个是母后的亲侄女儿,活泼娇憨,一个从潜邸时就跟着朕,贤惠温婉。”卫承钊一面“情真意切”地说着,一面将目光向外间瞟去。 “朕何德何能,能得她二位姝媛同时陪伴左右,自然是不忍爱妃们,为着娘家的事整日愁眉不展。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这逆王府的女眷——不少可都是父皇当年所赐。逆王走到这一步,都是其心术不正,外兼有那奸佞之辈蛊惑所致,与这些后宅女子有何干系?” “将其亲信、属臣治罪即可。至于姻亲……若经查明,未与老三勾结,参与谋逆,就没必要连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0章 分庭 兄弟二人正在里间说着私密话,一直安安静静候在外屋的总管太监宏盛,突然听到紫宸殿外的回廊上,传来了熟悉又令人生厌的异响。面上露出一抹不耐,悄声挪着步子,上前将殿门微微开了个缝。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见状,赶忙凑了过去,为难和惶恐尚挂在脸上。 小太监一面战战兢兢地向身后两名被侍卫拦住,正对着众人怒目而视的侍女,飞快地瞄了一眼,一面隔着门缝,压低声音将方才屋外发生的事,急着与大总管汇报。 宏盛公公听后,朝着那两名盛气凌人,又相互看对方不顺眼的侍女瞥去,敛着眉点了点头,沉声向门外的小太监交代了几句。随后将殿门阖上,立在原地,兀自想了一会儿。手中的浮尘一挥,转过身,故意放重了步子,一步一步朝里间走去。 行至内书房外的隔断处,宏盛单手握拳,掩唇假意咳嗽了两声。 见屋内二位贵人的谈话,已由国事转为了家常的闲聊,他这才隔着紫檀座绣苍鹰搏海的巨幅绣屏,朝着屏风的那一头唤道:“圣上——祥宁宫和褀安宫的二位娘娘,前后脚地派人送来了亲自下厨做的汤羹和点心。” “您和王爷忙于国事,午膳时就没用多少,忙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也该饿了。不如……”宏盛公公的话说了一半,便止住了。显然,是在等着里面主子的答复。 身为天子的卫承钊还未开口,一旁的晋王倒是反客为主地笑着插起了嘴来:“既然如此,那就烦请宏总管辛苦一趟,将两位娘娘的心意——赶紧给圣上拿了来吧。” 说完,他又转头朝身边的梁帝看去,“六弟呀,这贵妃和贤妃娘娘,果然像你说的那般——贤惠、贴心。政务繁杂之余,能享有这样的齐人之福,也难怪你要这么护着呢。可别为了在皇兄面前摆帝王威仪,就辜负了二位小弟媳的一番美意呀。” 晋王说着眨了眨眼睛,微弯的眉眼中透着揶揄。 卫承钊闻言,没好气地暗暗瞪了兄长一眼,低下头,双手扶额,掩住眼底的无奈。 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这位大梁天子面上已漾着浅淡的笑意,耳朵尖儿也红通通的,“四哥,别光笑话我呀。若是四嫂送来了宵夜、汤点,我就不信你会摆冷脸,置之不理地驳嫂子面子?” “齐人之福?嗯……”卫承钊一面说着,一面点了点头,看样子似是对兄长的话表示认同,“听四哥你的口气,好像很羡慕呀。既然是这样,不若……让朕奏请母后娘娘,帮四哥你留意留意,看看哪家闺秀合适,再给你的晋王府后院儿,添几朵解语花?” 看到晋王忙不迭地摇头,面如土色,好似见了鬼一般,卫承钊得意地笑了笑。 遂扭过头,朝着绣屏上投射出的那一抹人影,吩咐起来:“宏盛呀,听见了吗?既然晋王羡慕朕的福气,还不赶紧把二位爱妃‘亲手’做的茶点拿上来,让朕也赶紧来显摆显摆!” 说“亲手”二字的时候,卫承钊眼角的笑纹明显更深了几分。 “哦,对了!”说着,他面上笑意不减,微挑了挑眉,跟着补充道:“让祥宁宫和褀安宫来的人帮朕带句话,就说——‘二位爱妃整日为宫务操劳,百忙之中还能时刻惦记着朕。朕心甚慰,今晚就过去看望她们’。” 宏盛公公应了一声,便退下去传话了。 晋王将自己的杯子添满,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柔和、清香的茶水弥漫齿间,卫承铠不禁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果然这齐人之福——也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消受得起的。六弟你这一招,可是对不住二位娘娘的好一番忙活啊。” 贵妃沈家宣和贤妃石文娴,便是如今梁帝后宫中,中宫之位呼声最高的两位高位嫔妃。 这两位娘娘,一个是沈太后的嫡亲侄女儿,承恩公世子的嫡长女,一个是当年由太上皇亲自指婚,来自开国八公之一的信国公府。俱是高门贵女,又都与梁帝占着些情分,在宫里的地位平分秋色、分庭抗礼,共同执掌宫务。 梁帝对她二人是“宠爱”与“敬重”兼有,没有特别偏重于哪一个。 赐予她们居住的“祥宁”、“褀安”两座宫室,也是一东一西,并肩分立。宫殿的布局摆设一样,就连到紫宸殿的距离,也都是一般远近。 卫承钊适才所说的——“今晚过去看望她们”。 其一,是因为最近梁帝正在彻查逆党之事,抓了不少先吴王逃散在外的党羽,而贵妃、贤妃都有姐妹嫁予先吴王。去她二人的宫里小坐,既是回应了二位爱妃今日“小心翼翼”的试探,同时,也是在做给外人看,让其背后的沈家、石家也能就此安心。 其二,便是为着先去谁宫里,挑拨她二人互争高低。只有当这两位手握宫权,背后又有权臣支持的高位嫔妃,互相斗得不可开交,眼里只有争权夺利、争风吃醋时,梁帝才能安心忙于前朝之事。 “不过六弟,你想好了吗?那两位背后——可都不是好糊弄的。”晋王放下茶盏,语气虽还是飘的,望着卫承钊的眼神却很是郑重。 “捧了西边儿那个,石家是得意了,可母后娘娘没准儿明天就敢给你整出其他事儿来,恶心你一下;若是先去了东边儿,信国公的大学士位子,可已经让你给抹了下去,石家本又没有多少争气子弟,说不定会就此心灰,再不愿出力去牵制沈家了呢。” 听着兄长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含混声音,卫承钊直接开怀大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看起来甚是抢眼。 “这有什么为难的?”好容易止了笑,他态度很是随意地说道。 “两位爱妃虽同为正一品,可依着宫里的老例,四妃之中——一向是以贵妃为尊的。既然宫里早就有了章程,自然是依例先去祥宁宫了。” 说话时,梁帝的下巴微扬,样子胸有成竹,显然是早就细细考量过了…… …… 梁帝与晋王兄弟二人,在紫宸殿呆了一下午。直到酉时,殿门才被宏盛从内开启。 晋王告辞前,梁帝特意将自己珍藏的茶叶,给兄长匀了一半过去,又包了些御膳房新制得的点心。看着晋王府的小厮,两只手都盛得满满当当,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其出宫。 仰头看了看已经向西的日头,卫承钊与紫宸殿的下人吩咐了几句,便带着銮驾往后宫去。 刚过凤宜宫,就看见祥宁及褀安二宫之间的岔路口,有两拨人马正站在路上,互相怒目而视,却又翘首以盼。不用仔细去分辨,众人的心里便都明白,这些人——就是贵妃和贤妃娘娘,特意派来请圣上,去各自宫室小坐的侍(拦)女(路)们(者)了。 銮驾渐渐靠近路口,候在那里的一应侍女遥遥望见那顶华丽的御盖,立马跪下行礼。 卫承钊敲了敲扶手,御驾随即止了步。接着他又让分别跪在路口两侧的侍女起身,两拨人中立马就有那领头的,一左一右,从路两旁进到前面来。 两名原本互不对付的高阶女官,甭管私下里是如何针锋相对的,在圣驾面前,都做出了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来。 按照位份高低,自然是由沈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佩柔,先上到御前去回话。 待她将沈贵妃的意思传达完后,贤妃宫里的翠环,早已是急不可待。贵妃宫里的人还未退下去呢,她便已经先一步进上来,用胳膊“很不小心”地将佩柔顶到一边儿,笑着将自家主子交代的事,说与梁帝知道。 卫承钊将两名大宫女手中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并不理会她们的小打小闹。只静静地坐在御辇上,听她二人帮着各自的主子传话。 这两人虽是一个从“吃食”,一个从“书法”上面引起话头,但她们所表达的意思,却大同小异——无非都是想请梁帝今晚到她们主子那儿去用膳(欣赏书法)。 卫承钊右肘支在御辇的扶手上,手掌撑着额头,垂眸思考了片刻。随后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望向立在步辇前处的翠环。 见圣上正往自己的身上看,翠环心中暗喜,以为圣上更宠爱的是自家主子。可随后梁帝的一番话,却让她刚刚才扬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掉了。 “贤妃那儿有前朝钟大家的《长风帖》真迹呀,这可是好东西,朕要好好品鉴品鉴。” 略微停顿了一下,卫承钊的目光,开始在面前两名神色各异的侍女身上,来回移动着。 “不过……”随着那名叫“翠环”的侍女,面上的笑容越来越盛,他终是将视线落到了站在其身旁的佩柔身上,眼含可惜地温言说道:“名家书法……自然什么时候都能欣赏。可若是贵妃亲手所做的饭菜,搁凉了,味道和口感变了,倒是辜负了家宣的一片心意呢。” 这下,不只是翠环和佩柔,就连不远处分立路口两侧的宫人们,面上的神情也一下子颠倒了过来。 西边那一拨是由喜转悲,强忍着心里的不忿,却不能表现出来;而她们对面的几名侍女,则是由一开始的沮丧、愤懑,瞬间变得惊喜交加。 有两名祥宁宫的宫人,还趁梁帝不注意,朝着对面得意地挑了几眼。 望着贤妃大宫女面上那尽力去克制的失望,卫承钊手指在御辇的扶手上轻敲了两下,温声安慰道:“翠环,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信国公特意寻来《长风帖》为母后祝寿,实在是有心了,朕代太后谢过他们父女。” “贤妃的心意朕明白,不过今日实在不巧,贵妃那儿还等着朕一道用膳呢。等忙完了,朕就过去与她一起欣赏这幅佳作。” 说完,便命人摆驾祥宁宫,着御辇往岔路东边拐去。 佩柔躬身候在原地,等着御驾先行。趁御辇走远,梁帝及宏总管无人注意,将脑袋凑到翠环面前,挑衅地笑了笑,眼底的洋洋得意毫不掩饰。 随后,便领着祥宁宫的其余宫人,跟在御驾后面,往东边行去。 经过翠环时,她故作无意地在翠环身上狠狠一撞,差点将人撞倒。脚上的步子却不带一点停顿,高昂着脑袋,直接扬长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1章 懿和 将至祥宁宫正殿,梁帝一改在前朝威严、庄重的样子,双目微眯,神态悠然地歪身坐在龙辇上。 他的左臂伸展,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搭着扶手,拇指上一只似石非石、似木非木的暗色扳指,随着銮驾的行进,时不时与手边的檀木雕花围栏磕碰一下。 因着坐姿的关系,卫承钊身子的重心几乎全都落给了右臂,胳膊肘支在特意堆叠于身侧的锦垫上,脑袋向右歪去,自在地枕着拳头。 若不是他头上那顶昭示着天子身份的紫金宝冠,及锦袍之上栩栩如生、矫健雄劲的抢珠金龙。光是瞧着他此时的姿态——倒像是个俊逸、潇洒的逍遥公子。 望着在眼中渐渐放大,铺着翠色琉璃瓦的屋檐,一道光亮突然向他的双眼直直射来。 卫承钊赶忙将眼睛阖上,双眉微拧,原随意搁在身旁的左手,紧跟着便掩在了眼皮上。 殿门的正上方,“懿明”——两个朱底金墨的大字,笔力劲挺、铁画银钩。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目。 侧身避开檐下金字的反光,卫承钊抬头又望了一眼那悬挂在殿门上方——由自己御笔题写的牌匾。浅淡的笑容浮在面上,眼底却闪过了一抹嘲讽…… 御辇稳稳落地,梁帝随即坐正了身子,双手在座上一撑,利落起身,含笑地阔步向殿内行去。 随驾的内监宏盛,见主子刚一落地,便径直往屋里走,一句交代都没留下,仿佛十分惦记候在屋内的贵妃娘娘,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紧接着便眉开眼笑了起来。若不是他脸皮够厚,咱们这位堂堂内廷大总管的嘴角,只怕便能一直咧到了耳朵根儿。 祥宁宫的大宫女佩柔,此时就站在他身边,脸上同样挂着笑。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宏盛十分受用地将她那谄媚、讨好的笑容收进眼中,点了点头。随后,朝着身后一众宫人吩咐了几句,浮尘一甩,便亦步亦随地跟着梁帝进了主殿。 佩柔早在来时的路上,就已将回宫后的事,悄声与那些同她一道去“请”圣上的侍女们,一一分派了下来。 待见到梁帝弃了西边儿那位石贤妃,这般急切地便往自家主子的寝宫赶,心里得意的同时,对于祥宁宫的大小事宜也更加的上心。唯恐因着自己的疏忽和懈怠,将主子好容易才争取来的优势消磨掉,乱了太后娘娘和承恩公府的大计。 与其余宫女们使了使眼色,佩柔便一把拎起了裙子,急忙追到梁帝身旁,将他往内殿引去…… …… 太阳渐西,外间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余晖洒在纤尘不染的宫道上,将青灰色的石板染上了一层金橘色的华彩。 知道今晚圣驾要来,祥宁宫的正殿——懿和殿,宫人们早早就将满屋的灯烛点亮。偌大的宫殿在烛火和银镜的相互映衬下,被照得比室外还要明亮。 卫承钊此时正站在内、外厅的交接处,借着折叠起来的隔扇门,掩住自己的身形。双手背在身后,微倾着身子,隔着殿内挂起的胭脂色的素云纱幔帐,往内里瞟去。 一名身穿肉红素纱长袖衫子,下着一条兰花绿撒花长裙的娇美女子,正斜倚在桌旁向外屋望来。 明艳的朱红色主腰从外罩的素色薄纱长衫中——透出了霸道、浓艳的色彩。 那女子正值芳华,身姿窈窕,面容姝丽。头上挽着灵蛇髻,面上粉黛未施,周身不见丁点儿珠翠,端庄中又带着几分慵懒地坐在绣墩儿上。 她的左臂支在紫檀嵌螺钿的桌面上,身上上好的衣料细滑而柔软,宽松的袖子顺着胳膊,一直滑落到了肘弯处。衣衫上的珍珠钮扣在烛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衬着那截白皙、滑嫩的玉臂,更显得晶润无瑕,莹白的肌肤也似胸前的珍珠一般,泛着朦朦胧胧的光晕。 似是瞧见了什么,女子伸长脖子,双手抓住桌沿,探头后倾着身子往外张望。 随着重心逐渐靠后,那双涂着艳色蔻丹、柔若无骨的酥手,筋骨绷起,指尖也因着抓握用力透出了苍白色。 不知是圆桌的漆面太过光滑,还是她身子歪斜的程度,已然让手指的抓力承担不起。不过一转眼,便见那女子面上突然浮出惊恐的神情,身子后仰,双手从桌上滑脱,眼看着就要从凳子上摔下来。 卫承钊方才一直躲在旁处,偷偷打量着美人。现在见佳人遇险,自然是再也藏不住了,直接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在一众宫人的惊呼声中,一把将那女子揽在了怀中。 两人之间,隔着方才来不及撩开的纱幔,两双眸子便那么直愣愣地撞在了一起。 女子原吓得有些苍白的面庞,立马浮上了一层红云:“多……多谢圣上相救。”她缩在卫承钊怀中,红着脸致谢,一面颤着声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往其面上瞄了一眼。 待她被那双含着笑意,熠熠生辉的眸子深深吸引了过去时,心脏也不禁跟着漏跳了一下,脸颊上的嫣红瞬间浓郁了不少,赶忙将视线慌慌张张地移了开来。 卫承钊探及其隐在眼底的那抹暗喜和得意,眸色微闪,嘴角勾起的弧度随即加深了几分,假意训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幸亏朕及时赶到,接住了你。若不然……摔伤了朕的贵妃,看朕怎么收拾你!” 这名被梁帝抱在怀中,正红着脸的娇艳美人,便是半年前才被梁帝迎入宫中,被赐予正一品贵妃位份的承恩公世子之女——沈家宣。 沈贵妃出身名门,气质高贵,眉目如画,又有诚元太后及整个承恩公府做靠山,一入宫便坐上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位。 又因着性子活泼、娇憨,甚是讨梁帝的喜欢。 卫承钊对她一向是宠爱有加,不过半年便已助她在梁宫站稳了脚跟——命她分掌了一半宫权不说,还特意赐下了“懿和”二字,以示恩宠。 这位沈贵妃在宫内的势头,已经隐隐超过了服侍梁帝多年,与他素有旧情的石贤妃。 沈氏虽是妃嫔之中,入宫最晚的那一个,可年纪却并不比那些宫里的老人小上多少。居在云和宫,先前在潜邸伺候圣上的金贵人和王贵人,甚至比沈氏还要小上两岁呢。 十七岁——也算是正值花期,可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姑娘,即使没有成婚,也早早便定下了亲事。哪能如这位贵妃娘娘似的,足足养到了十七,却待字闺中。 再想想沈太后在去年夺嫡之事上的谋划,及当时朝中的局势,承恩公府的掌上明珠被留到这般年纪才出嫁,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卫承钊那一番话看似是在警告、责备,语气中却藏着调笑和关心。再经他这么满含深意地一说,沈家宣心领神会,一下子便又羞又恼了起来。 “臣妾即使真的摔了,那也是圣上的错!” “若不是您为了戏弄臣妾,一直站在外间不肯进来,让臣妾等的心乱如麻,臣妾又怎会一时不慎,好端端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呢?”她一边娇蛮地说着,一边挣扎着便要站起来。 两人一直这么抱下去,确实是不像话。又见沈家宣脸颊通红,踢打扭身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卫承钊知道她这是羞恼的急了,便顺势松了手上的力道,护着她站定了身子。 梁帝一把将两人间碍事的幔帐撩到一边儿,却见沈家宣起身之后,已坐回到了方才的绣墩儿上。樱桃小口微微嘟着,一点给自己见礼的意思都没有。 一抹不耐在卫承钊的眼中一闪而过,可他很快便隐藏好了情绪,又恢复了刚刚那副多情帝王的样子,“好了好了,就像爱妃说的那样——都是朕不好!家宣就不要跟朕计较了,好不好?”他走到沈家宣身后,轻轻揽起她的肩膀,哄了起来。 沈家宣背对着梁帝,嘴角勾了勾,眼底满是得意,故作拿乔地翘着下巴四处张望了一下。 随后赶忙见好就收地转过身子,抱着卫承钊撒娇道:“臣妾哪里敢埋怨圣上呀,只求您闲暇时分,能稍稍记起臣妾,到我这懿和殿来坐坐,臣妾也便心满意足了。” 一面娇声说着,一面仰头望向梁帝,眼中淡淡的哀愁毫不掩饰。 “朕最近光顾着忙那逆党之事了。成天惦记着前朝,爱妃这里……是有些疏忽了。”卫承钊执起沈家宣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一脸歉然地说道,“待将剩余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朕也能得一时的松快,再来好好陪陪爱妃。” 见沈家宣懂事地点了点头,卫承钊在那粉颊上爱怜地捏了捏,赶在她气恼之前,很快地将手收了回去。双手背到身后,微仰着头,朗笑着往主位上走去。 两人说话间,原候在内厅的侍人们,已悄声依次退了出去。只留下宏盛及佩柔——这两个主子们最信任的人,在跟前伺候着。 梁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圆桌前,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看着一旁的沈家宣,忙不迭地将绣墩儿挪过来,挨在他身边坐好,眼中的笑意怎么都褪不去。 “圣上……”沈家宣眨着水汪汪的眸子,面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卫承钊心里早就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却故作不知地挑眉问道:“怎么……可是家宣遇到了什么难题?瞧你这愁眉不展的样子,跟朕说说看,有什么事儿——不还有朕帮你呢吗?” “那……我可就说了?” “听说前两日中秋宫宴的时候,圣上抓了不少逆王的余党。最近您又一直在紫宸殿忙碌着,看样子……与逆王相关人等的处理章程,马上便会出来了。”沈家宣忖着梁帝的面色,小心翼翼说道。 “圣上您也知道,臣妾二叔家中的大姐姐,当年被太上皇做主,赐婚给了逆王。沈家……可是逆王的姻亲。”说到这里,她状若为难地咬了咬唇,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接下来的话音,仿佛是从嗓子眼儿中挤出一般,“臣妾虽已嫁做人妇,但沈家到底生养了我一场,臣妾又怎能完全弃之不顾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2章 试探 “臣妾心知在逆王之事上,大姐姐身为王妃,却未能及时发现其阴谋,使得朝堂动荡,太上皇中毒,昏迷至今,实在是罪无可恕。” “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逆王呀!”原本的轻声细语,突然拔高了音调。 “姐姐虽为其枕边人,夫妻二人的关系却并不和睦,堂堂亲王正妃……甚至还不如一侧室与夫君相处的时日多。她又整日忙于后宅庶务,爷们儿家在前面的事,姐姐一个内宅妇人能知道多少?!” 沈家宣说着,眼中闪着泪光,怕在梁帝面前失仪,忙拈起帕子拭了拭眼角,“因着大姐姐的关系,沈家是与逆王府时常走动。可当时太上皇尚未立储,沈家历经数朝,又怎能不知道这其中的轻重?即使是姻亲,在交际往来中也时刻把握着分寸。” “两府的关系至亲至疏,逆王也因此对沈家颇有微词,还连累了我那苦命的姐姐,整日让夫君猜忌。谋反之事——承恩公府先前真的是全然不知呀!” 声泪涕下地说完,沈家宣便直接跪在了卫承钊的面前。 “臣妾不求圣上能彻底宽宥大姐姐的罪过,可却希望您能够念及姑母年迈体弱,不忍目睹家中小辈再遭波折的份上,饶她一命。即使后半辈子姐姐只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让她在北宫的日子能……稍微好过些。” 沈家宣一面情真意切地说着,一面还时不时抽泣两下。眼眶湿红,小脸儿莹白,梨花带雨的样子,看上去很是让人心疼。 卫承钊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圆凳上,一语不发,两手支着膝盖,姿势与方才的分毫未变。 望着面前哭得哀婉的美人儿,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哼!这个沈家宣,不愧是沈家精心教养出的女儿,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口口声声让他宽恕先吴王妃,可话里话外——却一直带着沈家。 饶逆王妃一命? “哼——”卫承钊心里冷笑了一声。 连卫承锦的正妻都能免了惩处,照这样看来,早已将沈二老爷分离出去的承恩公府,自然是一点事都不会有。 而且,她还把沈太后和石家,也有意无意地扯了进来。他若是对那位“无辜”、“可怜”的沈王妃下手,便是不顾太后娘娘的凤体安和,是为不孝不义! 如果因着对沈家的不满,卫承钊拿定主意,非要寻事,严惩了卫承锦的那位不受宠的王妃,那么为卫逆王连育两子,颇得其宠爱的石侧妃——要不要跟着一道受罚?严惩之后,宫里与那位逆王宠妃是亲姐妹的石贤妃,又该怎么处理? 这其中的种种,都让梁帝不得不投鼠忌器。 即使真的有心,想要借此事惩处沈氏一族,也得为着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只能将此事轻轻揭过…… 因着梁帝的这份沉默,整个内厅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被冻结住一般。 似是察觉到屋内的气氛不对,沈家宣的抽泣声也渐渐弱了下来。 宏盛和佩柔都缩着脖子,忐忑不安地立在一旁,眼珠滴流乱转,一会儿瞅瞅梁帝,一会儿又向沈贵妃那儿望去。 就在众人以为圣上是因为贵妃娘娘妄议朝政,而心生怒意,这才强忍着怒火,半天都没有动静时,却见卫承钊突然身子前倾,一把将沈家宣扶了起来。 “圣……圣上?” 沈家宣正耷拉着脑袋,眼里淌泪,心里不住地暗恼自己方才得意忘形、沉不住气,惹了梁帝不快。还在思索着应对之策呢,却被卫承钊突如其来的动作,一下子弄得人有些发蒙。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对方,任由他将自己扶起,又按回到了座位上。 卫承钊躬着身子,双手搭在沈家宣的肩膀上,两人的眼睛只隔了一拳的距离,目不转睛地互相对视着。 “家宣,朕自然是知道承恩公府对大梁的忠心,也清楚沈家没有同三哥狼狈为奸。不然……朕又如何能答应迎你入宫呢?”梁帝一面注视着沈家宣的双眸,一字一句认真说着,一面双手带着安抚的意味,在她肩膀上轻轻摩挲着。 “纵使母后娘娘当初在登基之事上,对朕的帮助颇多,朕也不会为了报答她,便心安理得地与毒害父皇之人的帮凶结亲呀。” “其实今日在紫宸殿,朕已将逆案之事理了个章程出来,对于其党羽及家眷,也有了最终的定夺。原是想着……先与大臣商议一下,再行拟定诏书。” 说到这里,卫承钊停了下来,眉头微拧,眼神向别处飘去,看样子——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罢了!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军国秘事。”他似是拿定了注意,回过神来,眉眼一弯,笑着与沈家宣说道:“既然爱妃这般关心姊妹、孝顺长辈,为着你的这颗善心,朕便先给你透点儿风吧……” “三哥犯下了那等事,皆因他自身心术不正,外兼身边的奸佞小人怂恿、蛊惑,与后宅女眷有何干系?谋逆之事,将其亲信、属臣,及相关党羽下狱即可。至于妻族……若经查明,未与逆王同流合污,便没必要被牵连进来了。” “承恩公府——在朕的继位之事上,也算是立了功的,怎么可能同侍二主,又掺和三哥那些污糟事呢?” 说着,卫承钊握住沈家宣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微微叹了口气,道:“放心,你堂姐和承恩公府,朕都不会大动的。不过……沈家因着曾与逆王府结亲,未免太过扎眼,近几年该有的恩赏——便只能先往后搁一搁了。” “但朕可以向爱妃保证,沈家与母后娘娘对朕的那份心,朕——始终铭记着!” 他一面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脉脉地望着沈家宣的双眼,一面语气十分认真地说道。 有了梁帝的这番话,沈家宣心中大安,虽对石贤妃在逆案中,同样能够脱身而出有些不忿。但到底知道轻重,当即便做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来,一双妙眸中贮满了晶莹,泪珠含在眼眶,将落未落。 卫承钊在她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从身后的宏盛手里接过一方丝帕,动作轻柔地为她拭着眼泪,“好了,母族和姐妹都安然无事,这不是好事情吗?怎么又哭上了呢?” “方才你身边的佩柔来请朕时,不是说——爱妃亲自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特意等着朕一道用膳吗?看样子……”说着,他望了望只摆了茶盏和果盘的圆桌,起身往外走了两步,故作恼火道:“根本就是诓朕的嘛!” “朕来你宫里呆了大半天,别说是热乎饭菜了,连碗凉粥都没瞧见。既然如此,朕……还不如去金贵人、王贵人那儿呢!”话音刚落,便装着要拂袖而去。 身后的宏盛见状,忙上前拦住了梁帝,嘴里不住地劝和着。 圣上来懿和殿,才待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怒气冲冲地走了。传出去了,贵妃娘娘面子上难堪不说,太后她老人家那儿……也定会不高兴的。到时候这两位贵人,不能把身为九五之尊的圣上给怎么样,却可以让他一个奴才——日子不好过。 一旁的祥宁宫大宫女佩柔,也跟着上前去劝说,直言:饭菜早就预备好了,就等着沈贵妃与圣上续完家常,便摆出来呢。 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往自家主子面上瞅。 沈家宣平日虽总对外摆出一副娇憨、任性的样子来,却绝不是真如表面上那般无脑。 在梁帝面前,她是时常使小性儿,可每一次都极有分寸,搔到痒处便及时止住了。不会让人感到过火,甚至有时还能从中觉出几分小趣味。哪怕偶尔有那么一瞬间的厌烦,也很快便让她轻松化解掉了。 娇憨?任性?——不过都是这位贵妃娘娘的伪装而已。 既能让梁帝对她不那么戒备,同时又是这二人相处时,独有的情趣。若是能唬的那位“温柔贤惠”的贤妃娘娘轻视于她,从而放松警惕,这对于沈贵妃来说,也是乐事一桩了。 知道卫承钊这般,不过是装装样子,嘴上说是要去旁人宫里,可这脚下的步子——却是纹丝不动。至于挡在他身前的宏盛公公和佩柔……他们拦的可是大梁的天子,整个梁宫,除了寿康宫的沈太后外,又有谁能真正制得住他? 沈家宣心里其实是半点儿不着急。 不过既然今日的目的已达到了,她便也乐得哄哄卫承钊,接住他递来的戏本,帮着将这出剧续上。 故作慌乱地用帕子随意擦了擦眼角,她拎起裙摆,足下生风一般,急忙跑到了梁帝跟前,“圣上你别走!臣妾……臣妾不哭了!” “大姐姐能平安,这是圣上开明,也是臣妾的幸运。明明是喜事,臣妾干嘛这般扫兴呢?”说着,沈家宣懊恼地跺了跺脚,“都是臣妾的不是,败了您的好兴致不说,还累得您饿着肚子,听臣妾絮叨着,干坐了半天。” “臣妾特意寻了御膳房的师傅,学了几道您儿时最爱吃的小菜,一早便做好了,就等着您来呢。圣上您……可愿赏脸,瞧瞧臣妾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品品臣妾的手艺如何?” 沈家宣的两只手,可怜兮兮地拽着梁帝的袖子不放,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瞧他面上的神情。只闷着声,一面摇着他的胳膊,一面不住地哀求着。 卫承钊原板着的脸,一下子拨云见日。嘴角微翘,眉目舒展,扬着下巴矜持道:“既然爱妃苦求,朕又刚好饿着,那就……留下来,尝尝你的手艺吧。” 尚拦在梁帝身前的佩柔听了这话,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安安稳稳落回了原处。来不及向主子多言,直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听那从远处传来,透着喜悦的叫声,应该是吩咐候在外间的侍女们,赶紧往内厅传膳…… …… 褀安宫正殿。 刚刚被死对头狠狠打脸,嘲弄了一番的翠环,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一路上,她嘴里嘟嘟囔囔,细声咒骂着。每走个十来步,便会把足下那四四方方的地砖,当成是祥宁宫里佩柔的脸,狠狠地踩上几脚。 褀安宫的一宫主位——贤妃石文娴,此时正斜卧在内书房的贵妃榻上,自在悠然地盯着手中的书本。 她穿着一件雪白镶领的月白长衫,配槐花色的素绫长裙,一双竹根青软底绣鞋,从裙下透出缀着米珠流苏的鞋尖儿。石文娴满头乌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只用一根乌木簪子状若随意地固定着,耳珠上的白玉耳珰,随着她看书时头部细微的动作,时不时活泼地颤动着。 听到屋外的动静,那双秀美的眉毛微微蹙起,原挂在脸上的恬静笑容,也随即黯淡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3章 所图 翠环一进正殿,便忙不迭地往内厅跑,却见屋内空荡荡的,只余几个掌灯的仕女,自家主子根本不在其中。 再瞧着大厅的圆桌上空空如也,别说是晚膳了,连盘儿糕饼、水果都没有。她面上浮出一抹犹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没理会正朝她问好的几个小宫女,一转身子,便又往别处跑去。 噔!噔!噔!——轻快的脚步声,离书房越来越近。 “咣当”一声,大门便让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主……主子!”翠环慌慌张张,径直闯了进来。看到轻纱垂幔后,仿佛透出自家主子的身影,眉头微微一松,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向里间唤道:“主子,快别看书了,圣上已经去了祥宁宫了!” “国公爷好容易才寻来的《长风帖》,根本就不如沈贵妃的‘秀色可餐’吸引人!” “放肆!”见翠环竟然大胆到妄议后宫主位,用的还是那样不庄重的词眼,石文娴柳眉微竖,将书本往榻上一摔,厉声怒喝道。 “贵妃娘娘可是承恩公府的贵女,名门毓秀,德才兼备,堪称后宫典范。连本宫都有好些不足之处,要向她虚心学习呢,哪能由着你个奴才在这儿胡说八道!” 石文娴一面说着,一面从绣榻上起身,一把掀开隔断处的幔帐,凉凉地看了翠环一眼。 触上那仿佛带着冰碴的目光,翠环吓得一缩脖子,一肚子的抱怨瞬间散得无影无踪,再不敢往外蹦出一个字。只讪讪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见她脸色吓得发白,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石文娴心里一叹,半是责备,半是提醒地说道:“你这丫头呀……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咱们现在是在大梁皇宫,不是在晋王府。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容不得半点岔子。上下尊卑、规矩体统——这些都要时刻警醒着。” “你即便是不出一点儿错,都有人恨不得给你整出些罪名呢。更何况是像你这样,口无遮拦,直接给人家递了话柄过去的。”说着,便在翠环的额上点了一下。 “你家主子是被人称上一声‘娘娘’不假,可在这梁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路贵人了。” “我与沈贵妃虽同为正一品妃,共同执掌宫权,可你不要忘了——四妃之中,一向是以贵妃为尊的。幸亏我这屋里方才没旁的人,不然今日你这番话传了出去,让寿康宫和祥宁宫那姑侄二人知道了,本宫也不一定保得住你。”说到最后,石文娴眼中的怒意,已完全被无奈所取代。 到底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人,除了偶尔因情急,嘴上有些不把门外,倒是个聪明、果敢的好姑娘。对自己的那份忠诚,就更不用说了。 翠环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为的——不还是她这个主子吗? 石文娴不愿就因着这么一句话,依照宫规,严惩了最得自己信任的大宫女。可也不能就任此事这般轻轻揭过,让翠环一点痛处都尝不到,仿佛事情并未有多严重似的。 嘴上半敲半打了一番不说,最后还依着她的短处,照症抓药,让这丫头——这回好好长长记性:“若是本宫没有记错的话,这可是你入宫后,第三回犯口舌了。万幸次次都有惊无险,没惹出什么大麻烦。” “不过运气归运气,你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犯相同的错,实在是有点儿不像话了。本宫即便与你情谊再深,也不能再这么纵着你了,必须得让你知道厉害!” “就罚你……从今天起,每日将宫规抄上三遍,一连抄三个月,一日都不许少!” 石文娴话一说完,翠环的小脸儿便立马耷拉了下来,“啊——罚抄宫规?还要连罚三个月?!” “主子,您……还是直接赏奴婢板子吧。”翠环苦着脸,忍不住哀嚎了起来:“那宫规足足有十来页,每天还要抄三遍,就是笔速快的人,也得抄一个来时辰。更何况是像奴婢这样,本就不善文墨的粗陋人。” “娘娘,奴婢知道错了,绝对没有下一次了,您就饶了我这回吧。您最近一直睡得不好,奴婢晚上还要给您值夜呢,哪来的富余功夫抄书呀?” 翠环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石文娴身边,试探地伸出手,抓着她的袖子,满脸讨饶地摇晃了起来。 早在贤妃娘娘斥责她的时候,翠环便已渐渐觉出了主子的意图。知道石文娴并没有真的和她生气,心里先是一松,随后又很快懊恼了起来。 气自己沉不住气,管不住嘴,连累主子置身于纷乱之中,还要为着她的事忧心。 便故意装出一副被罚狠了的肉痛模样,又是撒娇讨饶,又是耍着无赖。 石贤妃本身就是个聪慧、敏锐的人,又与翠环做了十几年主仆,那双滴溜儿乱转的眼睛,刚往她的面上瞟来,石文娴便已经明白——翠环这是真的知道厉害了,怕自己心里不痛快,这才专门扮丑来哄她开心呢。 原本冻结住的脸,随即被舒心的笑容所取代,“本宫最近是睡得不太好,不过见翠环你这般刻苦,决心要埋头研习宫规,本宫甚感欣慰。心情舒畅了,自然便能一觉安眠到天亮。” “从明天起,三个月的时间,你就安心抄习宫规吧,顺带……也把你那一□□爬的字儿,好好练一练。”话说完,这才一转身,将袖子从翠环手中抽了回去。 瞧着主子说话时的神情,显然心情很是不错,翠环面上露出一副将哭不哭的模样,挤了个笑脸出来。不过思及娘娘方才的话——“从明天起?” 莫非……一面想着,一面跟在石文娴身后,不住地往她面上瞟去。 察觉到翠环眼中的疑惑,石文娴心下了然,停下步子,勾了勾嘴角,对她笑着点点头,“今晚圣上要来,作为本宫用惯了的老人,你自然是要在跟前伺候了。” “所以,你的处罚从明天开始,今天——就再辛苦辛苦吧。” 两人正说着,外间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未理会翠环那有些诧异的神情,石文娴眉眼弯了弯,越过她尚呆愣在原处的身子,走到外厅,让门外的人进来。 四名侍女遂鱼贯而入,每人手上都拿个一个托盘,眨眼功夫,小桌上便摆上了盘盘碗碗。 直到送膳的丫头们带着空了的托盘,离开房间,关门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翠环这才如梦初醒般,赶忙伺候着石文娴净手、落座。 “主子,这些……都是您命人预备的?”她一面为着自家主子盛粥布菜,一面有些不解地问道:“您……是不是早就猜到圣上会先去沈贵妃宫里?” 不大的小方几上,只摆了一罐栗子面儿粥,并糕饼两盘,小菜四碗。看这菜色和分量——分明是石贤妃一人的晚膳。 想想从翠环带人去宫道,打算将圣上从半道上截回来,再到后来,一群人灰溜溜地无功而返,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而这段时间,刚好够褀安宫的小厨房预备这些饭食。 她在临走之前,明明已经交代了膳房,说是圣上晚膳可能会来褀安宫用,让他们多备些新鲜、金贵的食材。现在看来——恐怕她前脚刚一离开,自家娘娘后脚便传话过去,让厨娘们还是依照往常一人的份例预备。 石文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又尝了几口芝麻鹅掌,将筷子放下,擦了擦嘴。 随后,慢条斯理地与翠环道:“本宫之前不是说了吗,四妃之中当以贵妃为尊。下午那会儿,金果儿去紫宸殿送点心,说是祥宁宫的人也带了吃食过去,本宫便明白,圣上是不会随你们来的。” 点心可以同时收两份,但后妃的安抚,却要分出个先后主次。在贵妃和贤妃的人同时去请梁帝的时候,他自然会依照二人身份的高低,应了祥宁宫那边。 石文娴也正是因为猜到了这一点,派翠环过去的时候,才会以“欣赏字画”为由相邀。给自己留些余地,也让圣上那里能轻松些。 “不过,圣上虽然没被咱们请回来,褀安宫这次——却不是真的一无所获……” 石文娴捏了块儿一寸见方大小的红枣小米发糕,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眸光微闪,眼神中透着深思…… 当今圣上在制衡之术上,比起太上皇,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贤妃又是他用来交好信国公府,制衡沈家的关键人物,怎么可能为了安抚沈氏那边,便轻易地驳了褀安宫的面子。 梁帝之所以在四妃之位上,只放她和沈家宣两人。 一则是因为她们俩身份够格,担得起这样的位份。同时,又都有着不大不小的把柄,将她二人立于此处,朝臣没有微词,梁帝自己也安心。于公于私,都是最为合适的安排。 其二,便是在这后宫位份之中,仅次于皇后之位的,唯有贵、淑、贤、德四妃。而享有诸多老臣拥护,与梁帝关系微妙的沈太后,又毫不掩饰其野心,希望她沈家的女儿,能再次入主中宫。石文娴刚一入宫便被封为贤妃,就是圣上要借她的身份、资历及贤德之名,来制衡沈家接下来的动作。 她与沈家宣向紫宸殿送吃食,就是为了试探梁帝,看看这次逆党之事,会不会将沈家和石家牵连进来。 而梁帝同时收下她二人的东西,又放出“晚上会来看她们”这样的话,便是为着各给她们些好处,又各打上一巴掌,将她和沈贵妃之间的火苗儿,再次扇起来。 “不是一无所获?您是说……圣上晚上会来咱们宫里,过……过夜?” 翠环突然想到之前主子所说的话,见石文娴正端着粥碗,兀自喝着。便又往她面前的碟子上,添了几筷子的酸辣黄瓜条和豆芽炒鸡脯,不确定地问道:“可是……沈贵妃她肯放人吗?” 梁帝本就不是一个耽于女色的享乐之辈,十日中有六、七日,都是在紫宸殿过夜的,很少临幸后宫。这人都已经到了祥宁宫了,最后偏又自己跑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往其他妃嫔那儿去。 这一巴掌打的,沈贵妃能咽下这口气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4章 鱼饵 “放人?哼——”石文娴冷笑了一声,并未直接作答。 只面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将那碗银芽炒鸡脯直接挪到自己面前,又多用了一碗粥。 待她放下筷子,接过翠环递上来的温茶,漱了漱口。这才一面用帕子拭着嘴角,一面眸色幽深地轻声道:“咱们圣上可是明君,在政事上好谋善断、清明果决,心系整个大梁。后宫之事——自然有着他的考量。” “中宫无主,圣上夜里宿在哪一宫,原就是随自己的意愿,也就太后娘娘的劝诫,能稍稍起点作用。哪能让一妾妃轻易便影响了?” 嫁予卫承钊也有四、五年了,虽说君心难测,但石文娴与他本就是聪敏之人,纵使各有所图,只要不触碰对方的底线,你来我往间,相处得倒也算和谐。 石文娴对这位大梁天子,不能说是特别的了解,但若要比起宫内的其他女人,甚至是寿康宫的那位太后娘娘,她却绝对有这个自信,说自己比这些人——更懂卫承钊。 往日确实有嫔妃通过撒娇、使性儿,让圣上临了改了主意,应了她们的所求之事。 但依着石文娴这些年的观察,恐怕除了尚在慈恩寺的太后娘娘,以及梁帝的嫡亲兄长——晋王殿下外,根本没人有那么大的能量,令他将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更改掉。 卫承钊那些看似儿女情长的做法,其实……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罢了。 只怕他心里早就计划好了,对那些妃嫔所表现出的“疼宠”,也是其计划中的一环。早早便将饵投下,就等着妃嫔们自己过来递话儿,助他把戏完整地演下去呢。 “对呀!” 听了自家主子的话,本来还有些迷糊的翠环,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起来:“圣上让金果儿回来带话,说是‘今晚会过来看望你们’。用的是‘你、们’——不就是指您和沈贵妃两个人吗?” “原来早在紫宸殿,圣上便已有意,晚上要过来看望娘娘!” 金果儿原是石文娴奶娘的女儿,与翠环一样,自小就伴在主子身边,甚得石文娴的信任。 小姑娘脑瓜儿虽有些木讷,不像宫里的那些机灵丫头,玲珑剔透,却也有着自己的长处。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有短板,便从来不自作聪明。在为主子传话时,既然领悟不到说话之人的潜在意图,便干脆一字不落地将话原原本本传回来,甚至连语气、动作,都能模仿地惟妙惟肖。 早前金果儿带话回来时,翠环光顾着暗恼祥宁宫多事,觉得那边儿也给圣上送了点心过去,凸显不出自家娘娘的好,倒是把这话中的意思给忽略了。 现在再仔细一想,一下子便抓住了梁帝的意图,忙一脸激动地看向石文娴:“难怪娘娘让我去请圣上的时候,是借着《长风帖》的名。在东边那头用了晚膳,再到西边来欣赏名家书法,等时候不早了,就顺便歇在娘娘这儿。” “照这样看来——您和圣上,可真是心有灵犀呀!” “哼!让那个佩柔再张狂。圣上随她去了祥宁宫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到主子您这儿来过夜。”说话时,翠环神采飞扬,脸上的得意毫不掩饰,一下子便忘记了自己方才所担心的事。 不过她忘记了不要紧,做主子的心里有谱就成。 命人将桌上的碗碟拾掇干净,石文娴便让翠环先下去用膳,自己则往寝殿方向走去…… 一推开内间的屋门,就瞧见金果儿正往一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中,撒倒各种药材、香料。房间内一时间水雾蒸腾,幽香四溢,衬着屋内雅致而独居巧思的摆设,倒有一种恍若仙境的感觉。 石文娴透着丝愁苦的眉眼,随之微微舒展开,浅笑着道:“已经准备好了?嗯——本宫正好可以捡现成的,好好松泛松泛。”一边不顾仪态地伸了个懒腰,一边随手将一方锦盒放到隔间的百宝架上。 将整个身子置于微烫的热水中,石文娴舒服地轻叹了一声。金果儿同另几名侍女,有序地忙碌着,按摩的按摩,添热水的添热水。不一会儿功夫,便见娘娘已双眼轻阖地靠在桶沿的软布上,神态安宁,呼吸平稳而悠长。 金果儿冲着另外几人努了努嘴,见她们将内间的门闭上,脚步声走远了,这才回到主子跟前,动作轻柔地为主子按摩头部。 “娘娘……”不知自家主子是否真的睡着了,她试探着轻声唤道。 见石文娴喉间“嗯”了一声,这才继续说着:“您让奴婢又是备水,又是放那药材的,可是圣上……今晚要过来?” 自家主子虽现在是高高在上的贤妃娘娘,可早年间,她在信国公府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身为庶女,生母又早亡,前头还有个出身、样貌更为拔尖儿的嫡姐,石文娴自然是不受家族重视,只能在其嫡母手下讨生活。 偏生国公夫人本又不是个大度、贤良的妇人,面甜心苦、佛口蛇心。表面上装着对庶女很是关爱,背地里却怕石文娴压了自己亲生女儿的势头,没少给她使绊子。见府上老夫人和国公爷对此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慢慢地胆子也大了,在她日常的饭食中,竟加了不该加的东西。 后来石家大小姐和二小姐,分别被指给了吴王和晋王为侧妃,石文娴成了皇家媳妇。老夫人这才出面干预,让国公夫人收了手。 不过——常年沉积下来的毒素,早已损了石文娴的身子。哪怕是医术绝伦的路老,也不能一下子便将她体内的沉疴积弊处理完全,只能慢慢温养。在身子未完全养好之前,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康健,她是不宜过早有孕的。 石文娴虽知道自己的身体受损,有碍子嗣,但为保万无一失,每次侍寝之前,还是会在浴汤中添加避孕的药物。 是以主子刚一让她预备热水,并从隐秘处拿来了泡澡的药材,金果儿便明白,圣上晚上该是会驾临褀安宫的。 “是呀。”石文娴长长地叹了口气。 撒了一把鱼食下去,好容易才将她和沈家宣,同时引到了跟前,梁帝又岂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他不是说了吗?晚上会过来看望我和贵妃。既然先去了祥宁宫,到了夜里,可不就来咱们这儿了吗?”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撩了一捧水,尽数浇在脸上。 翠环之前担心的事儿,其实也是石文娴自己所发愁,却又不得不面对的。 梁帝早前让送点心的侍女们带话回来,就是在暗示她和沈贵妃,自己今晚会驾临后宫。从而引得两个在紫宸殿没争出高低的人,会为着圣上晚上到谁宫里,再次相争起来。 被东、西二宫的侍女在半道上截住,本就在卫承钊的计划之中。先拒了贤妃的相邀,去到祥宁宫用膳,待快到就寝的时候,又推了沈贵妃的挽留,宿在了褀安宫。看似是依着两人的身份,有先有后,各有安抚,谁都没有太下面子,实则——却是让石文娴闷不做声地占了个大便宜。 成功邀得圣上一道用膳,对嫔妃来说,确实是莫大的殊荣。可若是要和侍寝相比,却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毕竟对后宫的女人来讲,帝王的宠爱不过是昙花一现,色衰而爱驰,什么——都不如子嗣重要。 想到今晚一过,明天一早便要去寿康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石文娴苦笑着摇了摇头,沈太后姑侄那里,还不知道有什么事等着她呢。 往日,梁帝是也有挑起她与沈贵妃相争的时候,可那些都是为了制衡,她二人即使对上了,也是奇虎相当。从未像这回似的,明显拔高了自己,在沈氏那里添油加火。 看来——最近石家应该是做了什么事,让圣上给恼了。 过段时日,她得招祖母进宫,好好说道说道…… …… 沐浴过后,石文娴身上透着若有似无的香气。换了身藕丝褐的薄丝寝衣,素着张脸坐在绣墩儿上。 她并未穿鞋,就那么赤足踩在羊绒地毯上。猩红的地毯衬着雪白的肌肤,让那一对儿纤巧的足仿佛羊脂白玉雕琢的一般,连指甲盖儿都泛着光晕。 石文娴歪着脑袋,用软布擦着微湿的头发,时不时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扭头向房间的另一侧望去。 妆台对面,立着一座博古架,其中一格放了幅蝶恋花双面绣的小台屏。 台屏前靠着一本打开来的书帖,正是由信国公寻来,打算让贤妃献给朱太后做寿礼的——《长风帖》。 “哎——” 看着那微黄的纸张,遒劲有力的字迹,还有书页侧端历任藏家的私章,石文娴忍不住微叹了一声。一双柳眉似蹙非蹙,藏着淡淡愁绪的眼神,飘过那价值不菲的书帖,有些失神的眸子仿佛在透过它,望着什么。 “爱妃这是叹什么呢?声音听上去这般哀婉。” 不知是石文娴想事情太过出神,还是梁帝走路时,动静实在太轻,卫承钊都已经站在贤妃的卧房之中了,石文娴竟然都没有发现。 “给……给圣上请安!”被梁帝那特有的低沉嗓音所惊醒,石文娴将手中的绵布往妆台上一扔,忙不迭地俯身行礼。 身子还没有彻底低下去呢,就已让梁帝捉着她的双手,给扶了起来。 感受着指尖那粗糙而温热的触感,石文娴白皙的面颊迅速红了起来,含羞带怯地抬眼往卫承钊的面上瞟去,眼神中的惊喜藏都藏不住。 随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嘟了嘟嘴,探头越过梁帝的肩膀,向外间张望。却见殿门闭得严严实实,整个屋子却一个下人都没有。 “是朕见时候晚了,怕爱妃早早歇息了,便没有让下人们通传。至于你身边的翠环,见朕过来,就跑了出去,应该……是去备水了吧。”卫承钊一面说着,一面低头凑向石文娴,一本正经的表情下,语气却掺着几分调笑。 “圣上!”石文娴嗔道,身子微微后倾,红着脸,避开他呼在自己面上的热气。 卫承钊见此,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只一瞬——便又恢复了那时而温和,时而炙热的目光。 他将头又凑近了一点,假意问道:“爱妃气什么?翠环见朕过来,跑去厨房备水——给朕沏茶,这有什么不对吗?看爱妃的样子,是要歇息了,你这儿……是没备着壶热茶呀。”说着,便朝着石文娴眨了眨眼睛。 石文娴那温柔、羞赧的面上,终于裂开一个口子,露出了一丝不自然。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待他向来谦和、守礼,甚至带着些距离的圣上,今日会突然这般不正经。 难道……是从祥宁宫那儿过来后,脑筋一时没转过弯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5章 真迹 卫承钊对于石文娴面上的变化,自然是尽收眼底。却并未理会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僵硬,把头又往前凑了凑。 待闻到其身上那抹熟悉的药香味,越靠越近的身子这才微微一顿,眸色跟着暗了暗。他面上的笑意不改,温声与石文娴说道:“爱妃怎么不穿鞋?中秋已过,夜风寒凉,纵使踩在地毯上,也会有寒气顺着足底,侵入体内的。” “爱妃身子骨本就单薄,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万一寒邪入体,病了下来,朕——可是会心疼的。”一面说着,一面站直了身子,双手背于身后,又恢复了往日在贤妃面前,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石文娴见他总算是正常了,心里顿时一松。 虽对梁帝方才的异常感到些许诧异,但见卫承钊这么快就恢复了原状,只当他是刚从祥宁宫那儿赶过来,急急忙忙间,便直接把对东边的态度,拿到了自己这儿来。 这种事情对女人来说,其实是有些尴尬的。可石文娴却恍若未觉,面上的羞赧褪去,温柔的笑容却俞发自然。 她朝着梁帝略带歉然地笑了笑,拎起裙摆,急忙跑回到床前,一手扶着床柱,将那双光裸的玉足,塞进脚踏正中放着的一双杏黄色软底绣鞋中。随后坐在床沿上,顺手捡起枕旁的一根浅鹅黄织锦发带,把披散的头发随意绾了个髻,扎了起来。 卫承钊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面带浅笑地看着石文娴穿鞋、梳发。 见她收拾停当,姿态端庄地坐在床榻正中,双手交叠于膝上,抬眸往自己面上瞧来。遂回应着笑了一下,两只手往扶手上一撑,站起身,径直走到石文娴方才看得出神的博古架前。 “这……便是那鼎鼎大名的《长风帖》了!”卫承钊伸手将那册书帖从架子上拿下,一面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一面嘴里啧啧赞叹道。 起初他还有些怀疑,待瞧见书脊上一道非常隐秘的印记,眼神一定,这才将书册又往后面翻去…… 石文娴走到梁帝身旁,与他一同欣赏着这本失踪多年,终于重见天日的名家书帖,“是呀,听父亲说,是他的一个学生在旧书摊上,无意间发现的。” “当时根本没想到是魏大家的真迹,还以为又是哪个前朝藏家传下来的摹本呢,只是仿的更像而已。拿来与父亲品鉴时,这才发现——区区一两银子的旧书,竟是前朝魏大家所作的《长风帖》真迹。便赶忙托臣妾献予圣上了。” 石文娴说着,颌首轻笑了笑,仿佛是为一两银子竟能换来这般珍贵的书帖,感到离奇又好笑。 “这也是你石家行善积德,才结下来的善缘。” “幸而朕纳了爱妃,这才跟着你沾了石家的光。”梁帝的目光,久久不能从那书作上移开,语气中透着几分庆幸。 说着,卫承钊低头看了贤妃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到书帖上,深邃的眼眸中,透着一抹若有所思,“不然因前朝宫乱流散于民间,消失了足有上百年之久的名作,怎会随时光流转,日月更迭,最后完好无损地有幸让信国公遇上呢?” 石文娴低下头,露出了雪白的后脖颈,莹白的耳尖儿霎时变得通红,“是父亲运气好罢了。若说善缘……也该是太后娘娘结下的呢。臣妾才是真正跟着沾光的人。” 太上皇尚在位时,便曾派人寻过这本《长风帖》。据传——就是为着当时还是淑妃娘娘的朱太后。 而现在由信国公府寻来,再借着石贤妃的手,献给太后娘娘做寿礼。朱太后多年的愿望得以实现,信国公和石贤妃也能因着此事,在梁帝与太后娘娘面前立下一功。 仔细一想,石文娴这么说——倒也能解释得过去。 看她说话时,那得体又自然的模样,梁帝笑着在她鼻尖上轻点了一下。随后,伸手将架子上的空锦盒取来,把书帖放了进去。 “圆了母后多年的夙愿,无论如何,石家和爱妃的这份情——朕都会牢记的。”卫承钊一手将锦盒握在胸前,一手抚着石文娴的头发,郑重地说道。 察觉到指尖微湿的触感,那双英挺的剑眉微微一皱,很是无奈地叹道:“你呀——真是不让人省心。才说完你光脚踩在地上,鞋子穿上还不到半盏茶时间呢。现在又不把头发擦干,直接湿着盘起来。湿发这般捂着,当心日后得头风。” 说完,便顺手帮她把发带松了开来。 石文娴轻摇了摇头,让一头乌丝在身后散开,顺势往梁帝肩上一靠,“都是臣妾不好,让圣上担心了。光想着不能披头散发、仪容不整地面圣……” 卫承钊握着锦盒的手臂,刚好横在两人之间。他低头看了眼被压住的锦盒,往后略退了半步。 石文娴刚觉得头下一空,神色有些讪讪地直起身子,正想着圆场的话呢,却被梁帝直接牵过手来,引至妆台前的绣墩儿上坐定。 卫承钊手中的锦盒,在来时便被他顺手搁到了博古架上,取而代之的——则是方才被石文娴随意扔在妆台上的细绵布。他站在贤妃身侧,一面为她细细擦拭着头发,一面因着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而板着脸说教着。 石文娴双目轻阖,任梁帝在她脑袋上随意地鼓捣着。听着他话语中不容掩饰的关切,原还有些慌乱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嘴角也不禁上扬了起来。 也正是她的这一闭眼,错过了卫承钊眼中突然涌出的惊涛骇浪…… 此时的卫承钊,虽语带关心,动作轻柔地为贤妃擦着头发,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所含的情绪,却与他所表现出的温柔——完全不符。 什么从旧书摊上被无意间发现?什么当时差点以为是摹本? 信国公和贤妃这是把他当傻子吗?还是他们觉得,自己现在正用着石家,很多事情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容他细究。 《长风帖》已知的上一任主人,便是前朝的魏末帝,而这部名家之作,自打被献予魏帝后,便一直保存于现在梁宫的前身——大魏皇宫之中。 自从太|祖皇帝带兵攻入皇宫,前朝宫人趁乱四散而逃,这部名作便随着当时逃出宫外的宫人们,与其余流散至民间的金银珍玩,一起消失掉了。 朝代更迭,光阴流逝,距前朝覆亡已过了上百年之久。 金银器石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也许还能完整的保存下来,但锦帛纸张,除非有懂行的人精心护理,否则——早就糟朽掉了。 卫承钊方才特意仔细地查验过,石贤妃献予他的那册《长风帖》——确实是真迹无疑!上面虽有些许修复过的痕迹,但书帖整体保存完好,品相很是不错,哪像是随随便便从旧书摊上给扒拉出来的? 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书页侧面那一个个藏章,除了前朝几代魏帝的私印外,多出来的那几个,刚好跟历任信国公的数量能对上。 只怕这《长风帖》——便是当年初代信国公随太|祖皇帝杀入魏宫时,自己私藏起来的吧。 若是他现在派人去石家细搜,没准儿便能从信国公的书房中找出几枚私印,正好便和那《长风帖》上几个颜色更为鲜艳的藏章,一模一样…… 为石文娴擦完头发,卫承钊便在这位温柔贤妃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准备安寝。 房间正中一对造型别致、做工精巧的鱼雁铜灯,是石文娴当初嫁入晋王府时,石老夫人特意为她添的嫁妆。灯油在灯盘中静静地燃着,灯罩只打开了三分之一,昏黄的灯光从开口处散出,透过房间里侧拔步床上挂着的柳芳绿撒花床帐,只剩下了极其细微的光线。 床榻结实而宽大,卫承钊却几乎贴着床沿而睡,与睡在里侧的石文娴之间,空出了整整两人的宽度。 “圣上……” 虽说石文娴因身子柔弱,对男女之事本不是太在意。但见梁帝临睡了,却突然摆出这样的阵仗来,两人离得那么远,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一般。 纵使没人看见,女儿家的面子还是有些被伤到了,她可怜兮兮地朝着梁帝唤道:“圣上!是不是文娴哪里做错了?您刚刚还对臣妾关怀备至,那么温柔地为臣妾擦头发。现在却突然变成这样,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卫承钊听了她的话,半天没有应答,烦躁地翻了好几回身子,终是长叹了口气,裹着被子往里侧挪了挪。 “爱妃呀——”他一面沉声说着,一面将手伸进石文娴的被子中,寻到那双纤弱无骨的小手,与她十指交握。 “不是你做错了,是……是朕没用!”梁帝的声音听上去,懊恼又自责,连握着石文娴的那只手,都不自然地颤抖了起来,“文娴,朕……有件事要和你讲。” “随逆王住在北宫的石侧妃,还有你的两个外甥,可能……保不住了!” 石文娴听了这话,先是一惊,随后心头却迅速漫上了庆幸和暗喜。意识到梁帝还在身边,她赶忙稳了稳心绪,假意吃惊道:“什……什么!?” “圣上你是说,要……要除掉他们吗?可……可两个孩子还小,都没上过玉牒,长姐又只是个侧妃。王妃和逆王的处置都没下来,为什么偏要和她们过不去!?”她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 不过……若不是床帐的遮光性太好,石文娴又睡得靠里,只怕卫承钊一转身便能发现,此时他温柔贤淑的贤妃面上,并不像声音听上去的那般悲愤。 那双晶亮的眼眸中,甚至燃着快意和欣喜。 卫承钊听了她的话后,并未因她语气中的不敬而生怒,反而将掌中的手握得更紧了,“朕……原就没打算和后宅的妇人们计较。” “至于两个侄儿——逆王党羽的名单已出,马上便能尽数剪除,石家现又出了你这位素有贤名的贤妃娘娘。不过是两个没了支持的庶人之子,早已不足为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6章 斩草 “朕原想着,石家和沈家都有女儿嫁予逆王,谁在这事上都算不得清白。两家即使在朕登极之时,为着争夺中宫之位而起过龃龉,现在也该顾及自家安危,彼此各让一步。随三哥作乱的逆臣,自然是要严惩不贷,可其余家眷——不过是些妇孺。还是等太上皇病愈,再由他亲自处置吧。” “这件事,原也是和宗亲、大臣一起商量来的,可谁曾想……”卫承钊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后槽牙咬得咯吱直响。 “谁曾想,前日给太后娘娘请安时,说起这事,她竟以沈氏王妃不得宠,先吴王府真正掌家的人——是你那姐姐为由,非说石家和逆王暗中勾结!” 石文娴一听这话,也知道事情不妙,急忙辩驳道:“这分明就是在含血喷人!” 不管是为着她自己,还是为了整个信国公府,“与逆王暗中勾结”的这顶帽子——都不能扣到石家的头上来。 “说句大不敬的话,长姐与逆王的亲事,当初可是由太上皇亲自赐婚,为的什么旁人许是不知内情,太后娘娘她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石文娴激动地一下子坐起身来,一脸忿然道:“我与姐姐可是同父所生的嫡亲姐妹,却要分别指给两个素有旧怨的皇子。石家若与臣妾交好,就会令姐姐在夫家的日子不好过,若是多与姐姐来往了,又难免让圣上看轻臣妾。” “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了不让我们姐妹俩夹在中间为难。家里便干脆与两个王府,都只维持着面子上的姻亲往来,从不与任何一方真正深交。” “好在我和长姐都只是侧妃,娘家与王府这般走动,倒也没人能说道什么。”石文娴一面道着委屈,一面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紧了紧。 听她说的这般冠冕堂皇,卫承钊暗中撇了撇嘴。 “可不是嘛。”纵使他心里再如何不屑,嘴上却仿佛对她的话很是赞同:“之前朕的齐王府,就你一个上了玉牒的侧妃,朕将整个后宅都交予你打理,可以说是一人独大。即便是这样,石家当时都与朕保持着距离。” “待咱们两府真正交好时,朕都已经被拥立为新帝,快要举行登基大典了。” “似信国公这般忠君到,甚至可以说是死板、执拗的人,怎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说这句话的时候,卫承钊的手藏在被子底下,死死地攥着衣角。 他借着翻身的动静,掩饰住自己突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随后,干脆一裹被子,也跟着坐了起来。 昏暗之中,两个人面对着面,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在他二人的对话中,仿佛石家便是那只忠于大梁,忠于圣上的忠臣、纯臣。可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别说是自小长在石家的石文娴了,就是卫承钊——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信国公府——在经过晋王坠马伤腿,信国公夫人开罪淑妃,石大姑娘另指婚给吴王后,便已暗中向新晋得势的宋氏母子示好了。 只不过……早先石家看中的乘龙快婿——是晋王,家中女眷又一向与淑妃往来密切,祥宁宫骤然失势后,为着整个信国公府的名声,这才不好一下子便另投新主。 只能先借着两家的姻亲关系,一点一点向吴王投诚。 至于石家的另一个女婿,当时尚是齐王的卫承钊。虽说他的后宅之中,只有石文娴一人上了玉牒,可这个女儿一向不得家族重视,早年又让嫡母暗中下药,伤了身子。哪有她那位过门刚一年,便为泰康帝诞下皇长孙的嫡姐对石家有利。 况且石文娴所嫁之人,那时尚未及冠,在朝中资历又浅,所能依靠的母亲、兄长,也因着那场祸事,相继失宠,根本不如吴王在圣上面前得脸。 吴王当年,虽未定下名分,可瞧着泰康帝对他们母子的态度,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接班人来培养。 放着这么一棵大树在跟前,石家又怎会看上前路不明的卫承钊,对于石文娴这个本就不甚疼宠的女儿,自然也早早便放弃了。 若不是后来吴王谋逆事败,而早就被他踩下去的齐王、晋王,却在宫变之时一跃而出,大显神威,将乱党一网打尽,立下大功。石家见吴王垮台,这才赶忙与其划清界限,临时抱佛脚般,舔着脸与卫承钊叙起了翁婿之情。 卫承钊本就根基浅薄,且无多少世家支持,而在宗室、老臣中素有威望的沈太后,又始终藏着别的心思。 初登大宝的他——可以说是前路艰辛。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桎梏重重。 他虽对信国公府这一墙头草行为,甚是看不上。但再怎么说,石家也是世袭罔替的超品国公府,从太|祖朝开始,一直传到了今天,老牌勋贵,底蕴深厚,其背后暗含的势力不容小觑。 卫承钊与石家,一个急着在朝堂中站稳脚跟,一个则着急将自家从逆案中择出来。两方之间,虽存着些尴尬事,但有着石文娴——这么个似清泉春风一般的人物做纽带,梁帝很快便接受了石家的投诚…… “圣上……”石文娴往梁帝跟前凑了凑,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幽幽地问道:“长姐和石家,您……预备怎么处置?” 沈太后的威势宫中谁人不知,连梁帝面对她,都时常节节败退。这事若是太后娘娘提的,只怕是……十分棘手。 卫承钊将手从被子中伸出,在石文娴身上拍了拍,愧疚又无奈地说道:“参与谋逆的罪名,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石家。可母后娘娘她也没说错——你姐姐当初在吴王府,是比正妃要得宠许多。” 不然为何吴王仅有的两个儿子,皆是这位石侧妃所出。 “诞下了皇长孙,在后宅之中又如此得宠,若说逆王的事她一点儿都不知道,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好在当时你姐姐和娘家往来的不多,朕和四哥商议了一下,若要把石家从这件事中完全择出来,你那位长姐和两个孩子——便只能牺牲掉了。” 听他这么说,石文娴静静地伏在梁帝肩上,好半天不说话。 察觉到肩膀上的湿濡,卫承钊叹了口气,转过身,将她连人带被子抱在怀中,用手帮着她拭泪,“事到如今,唯有这个办法,才能保住爱妃和石家。” “朕预备赶在母后娘娘在朝堂上正式发难之前,让你姐姐那一院儿人,全都‘染’上时疫。到时死无对证,这事——也算是从根结上了了。” 石文娴一面听他说着,一面颤着身子,狠命地点了几下头,整个人哭得不能自已。 不过她看似悲痛难耐,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中,却唯独没有伤痛。 对于踩在自己头上多年的嫡姐,马上就要去见阎王,她自是感到无比畅快。但细思梁帝对吴王膝下二子的处置,却绝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是出于对贤妃及石家的保护。 恐怕更多的——是为了圣上他自己吧。 石文婉的两个孩子,一个尚是孩提之童,一个还不满周岁,话都说不利索,能懂什么事儿。就是沈太后想借着两个孩子的口,将谋逆之事往石家身上扯,满朝文武,谁又能把稚子之口吐出来的事情当真? 连逆王都要等太上皇醒转后,再行处置,更何况是当年甚得他疼爱的两个小孙儿。若是想保石家,除掉石文婉及其身边的下人,便已经足够了。 留下两个孩子,还能落得个顾惜亲情的仁善名声。梁帝宁可在前朝引起非议,也要借着这回太后生事,将两个孩子顺势斩草除根。 莫非……太上皇的身子已然大好了? 圣上在中秋那夜,为着逆党之事,曾连夜赶往京郊大营。营地的位置……确实离净云山很近,如若时间宽裕,顺路去到慈恩寺看望太上皇和朱太后,倒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太上皇醒来后,念及骨肉血亲,赦免了吴王的两个儿子,并恢复其皇族身份。有着太上皇的偏宠和支持,朝中本就难制的老臣、宗亲,到时只怕就更难收服了。这对于在前朝之事上,本就不顺的梁帝来说,简直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这回沈太后发难,石文婉便是多方博弈下的牺牲品,必死无疑。圣上既然已决定让她因时疫而亡,那么随母亲同住的两个孩子,年幼体弱,也跟着染了疫病,便也顺理成章了。 想通了这里面的事,石文娴心中略安,静静地伏在卫承钊怀中。 反正只要父亲无事,石家无事,她在宫中便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她的贤妃娘娘。至于石文婉和她生的那两个小崽子——哼!这回便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之前自己获封贤妃,二婶入宫道贺的时候,就曾向她卖过好。 知道信国公夫人待她这个庶女向来面甜心苦,现在见吴王倒下了,登基为帝的是她石文娴的夫君,便装作不经意地提到了她那侄儿。 这位高家公子自幼随父习武,现今在羽林卫任职,专门负责梁宫北处的巡防之事。而逆王及其家眷所禁的废宫,刚好便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堂堂羽林卫卫率,若是想要对付一个阶下之囚,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也不知是二婶将她那侄儿,看得太高,还是宫里有人知道她和石文婉有旧怨,故意与她过不去。高家公子每次下手,总能遇上这样那样的意外,让那贱人回回与暗箭擦肩而过。 不过可惜呀,即便她石文婉运气再好,背后再有贵人相助,这一次——也是在劫难逃了。 圣上虽时常被那些老家伙们气得怒不可遏,可到底也是一国的君主。在自己的地盘里,若还不能让一个失了势的罪妇“病逝”,他头上的那顶紫金宝冠——基本也就可以换别人来戴了。 石文娴一面想着事情,一面缩在梁帝的怀中,默默地淌着泪儿。 卫承钊抱着她,一言不发,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不一会儿功夫,怀中之人便传来了细细的“鼾”声。卫承钊见状,将她的头轻放到枕头上,身子展平,被角也掖好。随后,自己便也跟着躺回了原处。 两个人静静地睡在床上,呼吸平缓而悠长,看似已经睡下了,其实却各怀着心事,久久不能入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7章 手足 永兴元年,八月三十日。 将至午时,梁帝刚一下早朝,就与晋王殿下一头扎进了紫宸殿。兄弟二人连午膳都顾不得传,随便垫了些书房预备的茶水、点心,便埋头于案牍上的奏章和公文。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书案上码放如小山一般的奏折,已经下去了不少。卫承钊直起身子,舒展了下筋骨,一面握拳在有些僵硬的后腰上砸了砸,一面向候在外间的宏盛唤道:“宏盛!你去永福宫给怀瑾、怀珍传句话。” “让那两个丫头抓紧收拾着,我和晋王申时一到,便准时从西华门出发。她们俩若是磨磨蹭蹭的,到时辰了人还不过来,朕可不管她们东西带没带齐,直接便让管教嬷嬷把她们塞进马车带走!” 宏盛公公隔着绣屏,隐隐瞧见梁帝似是在给晋王殿下添茶,动作不急不缓,语气却甚是不悦。 将茶盏递给正收拾桌案的兄长,卫承钊状似无意地抬眸往外间瞥去。那凌厉的目光——直接便透过绣屏,射在了宏盛身上。 宏盛心下一凛,后脖颈的汗毛紧跟着便立了起来,赶忙低下头,十分恭敬地躬身应了一声。随后,便足下生风一般,退出内殿,往永福宫方向行去。 “六弟,你……真的决定,以后就把怀瑾、怀珍两个丫头,留在母后那儿了?”听卫承钊刚刚那样说,晋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眉心微拧,只静静地端在手里,一口未喝。 自打年初,朱太后陪着太上皇,出宫至慈恩寺清修、养病,其膝下的四名子女,便已有小半年没见过母亲了。 卫承钊兄弟二人俱已及冠、成家,整日又忙于政事,朱氏离宫,他二人虽也有不舍,但到底身处高位,责任重大,很快便投入到国事中。 母亲的离开——并未对他二人的生活造成太多影响。 然而怀瑾和怀珍却不一样,兄长们大了她们将近十岁,两个小姑娘从小就是在家人的呵护下——千娇百宠长大。本又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刚至豆蔻之年,骤然间离开了母亲,初时还有些难过和不舍,时间久了,性子便慢慢野了起来。 朱太后离宫前,特意将两个女儿交托给好友——方太妃照看。 方氏原是祥宁宫偏殿的婉仪,与朱太后曾同居一宫,关系和睦。两个丫头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彼此感情很是深厚。将怀瑾、怀珍托与她照管,两个孩子愿意,朱太后和梁帝自己也放心。 不过……纵使方氏对她们二人再上心,也只能在吃穿用度上下下功夫。况且还未序齿的泰康帝第二十一子,走路才刚稳当没几天,方太妃既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又要代朱太后管理整个永福宫,自然是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她们。 就在上个月,方太妃一个不注意,便让那两个小淘气包,冲撞了入宫看望沈太后的长安公主。 长安公主乃是泰康帝所出公主之中,年纪最长的,生母又是中宫皇后沈氏。哪怕当今圣上与怀瑾、怀珍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在规矩礼法面前,她们都要给这位长姐先行礼。 那日两个丫头正在御花园中扑蝶,刚巧被要到寿康宫问安,途经此处的长安给碰上了。 本来姐妹三人相互问好,再故作亲热地寒暄上几句,便可以就此分开,各忙各的。不知她们是哪句话没说对,竟让怀瑾一时气急,将之前捉到的虫子,直接扔到了长安脸上。 长安公主当场吓得花容失色,缓过神后,气的一句话没说,直接便跑回了寿康宫,让自家母后给自己做主。 方太妃听闻后,赶忙压着两个丫头,去到沈太后那儿给长安赔罪。 长安公主避到内殿,假称受惊后需要休息,根本不见方太妃等人。沈太后虽笑靥盈盈地招待了她们,却闭口不提方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儿。只说自太上皇走后,她一个人宿在寿康宫太闷,想要怀瑾、怀珍过来,陪着她住段日子。 沈太后本就是泰康帝的原配嫡妻,是他一众子女的嫡母,身份比方太妃不知高出多少。不过是要将生母不在身边,又尚未及笄的公主养在自己宫里,在旁人眼中,这可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荣,两个丫头自然是不好推脱。 可她们刚刚得罪了沈太后的亲女,而自家兄长与太后娘娘的关系,又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让她们两个搬到寿康宫去住……沈氏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去多想。 一时间,两个丫头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后悔自己为何要那般冲动,一个不慎,便陷入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后来,还是梁帝闻讯,带着沈贵妃一同来给太后娘娘“请安”。许了长安公主并沈贵妃不少好处,这才将此事终结了。 “若是方太妃碍着身份,不好管制那两个丫头,不如……让她们在母后那儿先小住上半个月,以后便直接搬到我府上来吧?”晋王抿了口茶,试探地与卫承钊说道。 因着之前闯下大祸,卫承钊自是要给那两个犯了错的丫头,予以惩罚。 刚好下月月底,便是母亲朱氏的生辰。兄妹四人早已商量好,到时一同前往慈恩寺,给母亲贺寿。 待寿宴结束,尚有公务在身的卫承钊兄弟二人,自是要回京,继续去忙公事。而怀瑾、怀珍——两个自朱太后离宫后,便如脱缰之马一般玩疯了的淘气丫头,便接着留在寺中,让朱太后这个做母亲的——好好管教管教。 晋王虽如梁帝一般,时不时便往净云山送东西,知道寺里其实什么都不缺。两个妹妹又是同母亲住在一起,短了谁的用度,都不可能短她们俩。 可到底怀瑾、怀珍是他娇宠了十几年的小妹妹,自小性子活泼,又都是天姿烂漫的年纪。哪能眼看着她们在那清冷、无趣的佛寺,一待待那么长时间呀。 还未出宫呢,晋王便已经开始帮着她们想退路了。 “熙华虽说家世不显,但到底也是朱家出来的女儿,自幼熟读诗书,知礼明义。你看铃儿和铛儿——不就被她养的很好吗?” “有亲嫂子帮着管教,还有两个小侄女儿在旁边监督,再多派几个严厉些的管教嬷嬷,刚好让我家那两个小的,也跟着受受教。这么安排——不比让怀瑾、怀珍在山上吃斋念佛的好?”晋王越说越起劲儿,已经开始设想两个妹妹住到晋王府后的幸福生活了。 卫承钊见晋王为了两个妹妹,搜肠刮肚地想着各种办法,竟然连两个才刚满周岁的女儿都扯了进来,不禁暗自好笑。 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看着兄长时而敛眉沉思,时而为灵光一现而欣喜,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自己闯下大祸时,四哥也是这般竭尽所能地护着他。 他知道卫承铠一直是个好兄长,为了弟妹幸福,自己可以什么都不顾。 但……兄长这次的请求,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在他将权利尽收于掌中之前,朝中局势只会越来越紧张。尤其是上次中秋,他借着逆党之事,顺便将羽林卫重新洗牌,清理了一批出身世家权贵的“纨绔”,惹得那些老臣、亲贵们大为不满。 将妹妹们放到慈恩寺,随母亲居住。一则是做给宫里的太后娘娘看。把家里娇宠长大的姑娘家,“流放”到日子清苦的佛寺,这般惩罚——不可谓不严厉。即便是对他们兄妹大为不满的沈太后,也不能以他偏心自己的同母妹妹,便对嫡母及长姐不敬为由,再来攻击他们。 其二,便是这净云山远离京城,又与京郊大营十分之近。若是日后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两个妹妹和母亲远在深山,战火一时半会儿波及不到佛寺不说,许家姨夫的卫队还能迅速赶来,对她们予以保护。如此一来,他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在阵上厮杀。 卫承钊笑着对晋王摆了摆手,故作玩笑道:“四哥呀,还好你这话也就是在兄弟面前说道说道,若是让母后听见了,不得伤心死。” “母后她老人家在佛寺都能待这么长时间,怎么怀瑾、怀珍就待不得了?” 见晋王面色微微一变,茶也顾不得喝了,起身便要解释,卫承钊笑着将他按回到座位上,“行了,我就是开个玩笑。我还不清楚四哥你的为人吗?” 无论是对手足,还是对母亲,卫承铠的那颗心——都是诚挚而热切的。 朱太后性情清冷淡泊,本就厌恶宫内生活。在佛寺清修,看似是为避宫内沈氏锋芒,不得已而为之,实则却不过是她本意如此,顺势而为罢了。 怀瑾、怀珍却不同,两个丫头自小长于宫中,早已习惯那种花团锦簇的热闹生活。冷不丁让她们住在寂静清冷的寺庙,不用想都知道,这对她们来说是多么不容易。 “我知道你是心疼两个小的,觉得她们是身份尊贵的皇家公主,本该在一众贵女、淑媛的簇拥下——赏花游园,肆意欢闹。现在却要顾及朕和沈太后,不得不在那清冷、寂寥的佛寺,度过自己最美好的少女时期。” 卫承钊一面说着,一面坐到晋王边上的椅子上,右手在膝盖上气闷地狠命一拍,微凝的眸子透着深思,“若是让她们俩到你府上去住,朕当然是放心的,四嫂的为人——便是母后也时常夸赞。” “不过……”看见兄长眼中燃起的那份希冀,卫承钊略微停顿了一下。 “四哥是不是忘了,四嫂再过上小半年,可是要生产了。虽说你那晋王府,不缺丫鬟、婆子,可毕竟这些下人还得四嫂这个女主人来管控。临近生产,还要再顾着怀瑾、怀珍那两个小泼猴儿,四嫂她的精力——分得出那么多吗?” “若是四嫂不是双身子,让怀瑾她们搬到你那儿,朕将人手重新分派一下,倒也不是不能应。可现在情况特殊,四哥就算不心疼嫂子,也得心疼心疼铃儿、铛儿,还有那个马上要出生的小家伙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8章 出关 听卫承钊这么说,晋王这才想到了家中的孕妻及幼女,心里有些愧疚。 他低下头,双眉紧紧地拧在一起,两只手支着膝盖,声音闷闷地说道:“你说的是,是我没考虑周全,光顾着心疼怀瑾和怀珍,倒把熙华她们给忽略了。” 看着晋王这幅自责又纠结的模样,卫承钊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这个四哥,是弟妹眼中的好兄长,母亲眼中的好儿子,待家人全心全意,最是看重亲情。哪怕成家立府了,对亲人的关爱——也是一如既往。 可就是因为对手足太过上心了,反而经常忽略了他最该关心的至亲。 别看晋王府上一个侧妃、妾氏都没有,整个王府后院,就晋王妃这么一个女主子。可这并不代表——这对夫妻之间,感情有多么深厚。 连卫承钊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晋王妃对晋王有情,可自家兄长……待他那位明媒正娶的发妻,却总是差了点儿意思。哪怕他们已成婚三年多,做了父母,就要迎来彼此的第三个孩子了。 “四哥呀……”卫承钊在晋王肩上拍了拍,“你的婚事……当初是有些委屈了。四嫂出身虽不高,可这么些年,无论是管理王府庶务,还是亲戚间的往来应酬,嫂子她哪一处出过岔子了?” “若是人真的好,门第出身对你我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可有可无。天下间,还有哪户人家能高的过咱们大梁卫氏?” 晋王妃朱熙华,虽只是一中书舍人之女,比之其他妯娌,可以说是家世最不显眼的那一个。但她待人谦和、诚恳,处事又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别说是朱太后这个做婆婆的对她赞不绝口,就是寿康宫的沈太后想挑她的理,也总是一点儿由头都寻不到。 “四哥,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梁帝说着,伸了个懒腰。 原坐得笔挺的身子,早就垮兮兮地摊了下来,双手垫在脑袋和椅背儿之间,“四嫂人是真的不错,我要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在身边,后宫……也就不会成了那两家的擂台场了。” 说到最后,卫承钊的语气虽带着些自嘲,可那双黑亮的眸子中,却不无对兄长的羡慕之情。 …… 净云山慈恩寺。 卯时刚过,寺中苦了大师的那只爱宠——雄鸡旦生,便抖着泛着光泽的艳丽羽毛,高昂着脖子,冲着天边鸣叫了起来。高亢嘹亮的声音,响彻山谷,将整座净云山从一片沉寂中唤醒。太阳冲破薄雾,照亮大地,为山中刚刚苏醒的草木山石,披上了一层浅金色的薄纱。 珠儿和瑶儿早在鸡鸣之前,便已收拾妥当。两人互相理了理仪容,一人手捧着一个锦盒,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相偕往朱太后的院子行去。 太后娘娘在经过了整整一十二日的闭关祈福,直到前天清晨,才因参禅顿悟而正式出关。 两个丫头在这段时日虽离了主心骨,日子却过得繁忙而充实。除了有朱太后闭关前,特意为她们布置的功课需要完成外,还得为着娘娘月底的生辰,预备一份不是太扎眼,但又诚意满满的寿礼。 远远看见朱太后院落的围墙,瑶儿探头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见附近的洒扫侍女都在专心做着各自手上的活儿,没人注意她们俩。她蹙着眉,眼底透着犹豫与纠结,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随即追上前去,截住了正兀自往前走着的珠儿。 “珠儿,照这两天你对太后娘娘的观察来看,娘娘她……是不是已经不准备计较中秋那夜的事了?”将头凑到好友的耳旁,瑶儿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问道。 瑶儿所担心的——其实就是半个月前,中秋小宴上,她和珠儿最后献上的两盘点心所闹出的事。 本来梁帝特意在百忙之中,抽空来陪母亲一块儿过团圆节,哄得太后娘娘眉开眼笑,小宴的气氛也被烘得十分热闹。 奈何珠儿与瑶儿“阴错阳差”中,竟做了两盘口味十分“特殊”的点心,还好巧不巧地将其当作节礼,献给了两位贵人。 这点心——味道居然和与太后娘娘素有旧怨的已故淮安侯夫人的手艺,十分之相像,让朱太后忆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不说,也坏了贵人们原本的好兴致。 好好的中秋夜宴——最后因着这两盘点心,落得个不欢而散、草草了事的下场。 本想着头天晚上误惹了太后娘娘不悦,待第二天见面了,便要赶紧该解释的解释,该补救的补救。毕竟她二人之前,根本就“未曾”听说过这位淮安侯夫人,至于两方相似的手艺——则完全是个巧合。 两人的想法是不错,有了“误会”,自然是要及时沟通。哪怕太后娘娘可能根本就不相信,她二人也得将点心上的巧合,向朱太后说明了。 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谁知道过了一夜,太后娘娘竟突然决定要闭关。除了近身伺候的高嬷嬷外,根本不见其他人。 珠儿、瑶儿自然便没能在那件事后,再与娘娘见上一面。 虽说朱太后在闭关前,已经对两个丫头这段时日作出了安排,所有的学习计划都是由她亲笔所书,看上去——依然对她们关爱满满。可到底没有亲眼见到正主,娘娘真实的态度如何,两个孩子也是一片茫然。 更何况前头夜里才刚闹出这种事,今日朱太后便一点预兆都没有的,直接闭了关,对外虽说是为太上皇的康健祈福,可这时间实在是太过凑巧了,让本来就惶惶不安的两个丫头,心里更加没谱。 只能在太后娘娘闭关的这十几天中,更加勤奋地读书、练字,目的——就是为了娘娘出关之后,两人能交上一份不错的功课。 就算娘娘还为着之前的事生气,也看在她二人懂事又勤学的份儿上,别和她们计较了。 珠儿看似面容平静,其实方才心里也在想着这件事,便没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猛地被人拦在身前,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幸亏她及时止住了步子,否则——两个人只怕是会撞作一团。要是再伤了她们手中的锦盒,多日的努力恐怕便要付之一炬了。 虽被吓了一跳,但知道好友和自己一样,心里存着事儿,珠儿不但不生气,反而隐隐感到些愧疚,皱眉细想了一下这两天与朱太后相处的细节,与瑶儿分析了起来:“依我看,太后娘娘……应该是把那件事翻篇儿了。” “你想想,前天娘娘刚一出关,便叫了咱们过去用膳,桌上的饭食,好些都是你和我爱吃的。而且她对待咱俩的态度,也和之前一般无二,无论是说话,还是玩笑,神情都十分自然。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珠儿固然是想安慰好友,让她不要那么忧心,不过她的这一番话——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两天前太后娘娘出关,头一个召见的是伺候太上皇的路太医,第二个——便直接传了珠儿和瑶儿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9章 圆场 自闭关后,朱太后与珠儿她们头一次相见的场景,两个丫头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太后娘娘望向她二人的目光——分明是毫不掩饰的热切。就仿佛……一个长久与家中小辈分离,对其甚是思念的长辈,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 两人刚弯下身子,要给朱太后行礼,便被她急忙叫住了。一面嘴上说着心意到了就成,一面径直起身,走到她二人跟前,一把将两个孩子揽在了怀中。 至于珠儿她们一直所担心的点心之事,太后娘娘则只字未提。 在饭桌上,珠儿、瑶儿可能还记挂着先前的事,心下正忐忑着,不再像以往那般放得开。朱太后却表现得亲切又慈和,对两个丫头——也是一如既往地关怀备至。 要么便为她们夹着各自爱吃的菜,将两人的小碗儿堆得如小山一般;要么便如寻常人家的长辈关心小辈那样,与她们随意闲聊着生活上的琐事、趣事。 态度从容自然,就好像——中秋那晚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似的。 也不知是太后娘娘已经从高嬷嬷那儿,获知了她们两人的解释,相信了中秋那晚的事,纯属“巧合”。还是……她其实根本就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过。 两个丫头虽也有过怀疑,觉得太后娘娘对她们所表现出的关爱,会不会是装出来。可只一瞬,这样的想法便被她们两个否定了。 珠儿、瑶儿是什么身份,朱太后又是什么身份? 若娘娘真对她二人不满意,直接把她们扔一边儿,不再理会就是了。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就有大把的人帮着太后娘娘教训她们俩。何必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在她们两个毛丫头面前演戏呢? “嗯……你说的有道理。”瑶儿一脸赞同道,方才还紧锁的眉头,也随之慢慢地舒展开,“你我虽不能说,看人的眼光有多么毒辣,可到底也是在信国公府谨小慎微讨过生活的人。虚情亦或是假意——多少还是能分辨得出的。” “娘娘她这几日,待咱们……确实是发自真心的关爱。” 若只是伪装、糊弄,问问吃穿用度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不辞辛劳,亲自检查她们俩积了十几日的功课? 珠儿心里的大石头,虽还堵在原处,可见好友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面上的郁色也慢慢褪去。不好再让自己的坏情绪影响到她,忙隐去眼底的忧虑,笑着宽慰道:“娘娘毕竟是当朝太后,大梁的国母——八窗玲珑、明月入怀。” “连真正开罪过她的仇人之子,她都能不计前嫌,因惜才而重用于他。更何况是像咱们这样——与那位侯夫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只是撞上些巧合的不相干之人。” 这个仇人之子,指的便是淮安侯夫人的长子,在军中任职的淮安侯世子——许博海。 其母与朱太后有旧怨,在京城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事。然而太后娘娘非但没有因上一辈人的矛盾,迁怒于他,反而对他委以重任。大梁西南,匪患成灾,这位许小将军便是剿匪部队的开路元帅。 听珠儿这么说,瑶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黑珍珠一般的眸子,向外散着别样的光芒。 她一面将端在胸前的锦盒,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一面感激又郑重地与珠儿道:“太后娘娘的身份何其尊贵,却从没有因为出身而轻视过你我。对两个外臣家的干孙女,竟可以这般的诚心实意,咱们两个——也要用同样的真心去回报她!” “这次咱们所预备的寿礼,虽然看上去有些寒酸,却凝结了你我的心血。娘娘是何等睿智、通透之人,定能从中觉出咱们的一片真心!” 干脆的声音,坚定中透着愉悦,话音一落,瑶儿便拉着珠儿,快步往朱太后的屋子走去…… …… 两人来到太后所住的院子,熟门熟路地便径直往内厅去。 因着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晚上还有四位贵人要过来,一路上她们所遇上的侍女、内监,没有一个是闲着的,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扫、洒、擦、拭——将整座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纤尘不染不说,连院中的花木也都被清理一新。枯枝败叶被精心修剪掉,一些花叶稀少、空枝尽显的植株,也都被尽数移走,新换上的花木叶片油绿、鲜花盛放,整个院子都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之景。 一进内厅,珠儿和瑶儿便被屋子里焕然一新的布置所吸引。 屋子的一角,摆了足有二十多盆品种不一、色彩各异的菊花。桌上、架上的抱月瓶等摆设,也被挑拣着撤下,换成了枝干遒劲的松树盆景。原先的夕阳晚照屏风,现已被松鹤延年所取代,屋内青色的幔帐也不见了踪影,平嬷嬷正指挥着侍女,将一副崭新的松花色纱帐往上挂。 “呦,你们两个小东西,站在那儿傻瞧什么呢?” 见她二人站在门口,正朝着屋内好奇地张望着,还在招呼侍女收拾屋子的高嬷嬷,一错眼看见了,忙向她俩招了招手,“来了就先自己找地方坐,点心、果子都在老地方放着。” “娘娘下了早课,先与苦了大师一道去看望太上皇了,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刚好我们这儿也还没收拾利索呢,今儿的早膳——恐怕要往后推一炷香的时间了。你们若是饿了,就先吃些点心垫垫。” 两个丫头进屋与高、平二位嬷嬷问了好,也不见外,直接便来到房间西侧的一个檀木的五斗橱前,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起来。 两人随意挑了盘山药枣泥糕和芝麻酥饼,一手拿着锦盒,一手端着盛着点心的小盘,在内厅自己找了个清静的角落,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换了暖色调的垂幔,整个屋子竟比往日显得要亮堂一些。 珠儿、瑶儿一面晃着脚,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一面欣赏着房间一角那一盆盆色彩鲜明、生机勃勃,正在盛放中的菊花,心情甚是舒畅,胃口也不禁大了几分。不一会儿功夫,小几上的两个盘子便快要见底了。 平澜嬷嬷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儿,便想着过来看看两个丫头,刚绕开屏风,往内厅走了两步,便被眼前的场景给惊着了,“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太后娘娘可从没短过你们吃食,怎么贪嘴成这个样子?!” “娘娘过会儿便要回来了,你们两个一下子吃了这么多点心,到时候传了膳,肚子还能不能再装下别的了?” 她一面没好气地说着,一面将两个明显轻了不少的盘子,连着点心一块儿给收走了。 高嬷嬷听到了动静,将最后剩下的一点活儿,交代给了侍女们,赶忙顺着声也走了过来。半道上,看见平澜正板着个脸,一手端着一只只盛了三、五块点心的青瓷小碟,心下了然。 走到正垂头耷脑,看上去有些丧气的珠儿和瑶儿面前,高嬷嬷往身后瞅了一眼,见平澜正背着身,“叮铃哐啷”地归置东西,隐隐的怒意离这么远都能感觉得到。 她眉头微敛,朝两个丫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二人额上各戳了一下,“你们呀——” 随后,便帮着珠儿、瑶儿与平澜说起了情来:“平澜——今儿个可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大家都要喜气洋洋才是。不过是孩子们肚子饿了,多吃了两口糕饼,至于气成这样吗?” “丹娘,你可别惯着她们,这是几口点心的事儿吗?”平澜将盘子放回原处,又四处查看了一番,朝着已经将活做完的侍女们摆了摆手,转身与高嬷嬷道:“就是因着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她们才不该赶在早膳前,一口气吃这么多零嘴的。” 自打将珠儿和瑶儿养在身边,朱太后慢慢地便习惯了,每餐饭都有两个丫头在一旁作陪。 她二人本就是正长身体的年纪,胃口自然是极好。再加上这两个丫头又一向机灵、活泼,做事张弛有度,分寸感极佳。一顿饭下来,与她们一道说说笑笑,太后娘娘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多添了一碗饭。 “现在她们便把肚子塞了个八成饱,等到一会儿陪太后娘娘用膳了,还能再吃下去多少东西?”朱太后只怕也会随着这两个孩子,用上几口,便兴味索然地让人把早膳早早撤下。 高嬷嬷自然明白,平澜未曾明说的后半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虽也担心两个丫头吃的有些多,过会儿在饭桌上的表现,可能会败了娘娘的胃口。但思及前几日,朱太后出关前,特意与她所说的话,到底还是帮着两个丫头打起了圆场。 “若是一会儿因着提前垫了些点心,吃的饭食少了,那就让她俩多给娘娘逗逗乐,也能哄着主子多用些饭。” “况且她们刚刚吃的山药枣泥糕和芝麻酥饼,都是宫里送来的点心,做的也就拇指大小,一口一个。再加上那盛点心的盘子,本就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看着这盘子是见底儿了,其实吃到肚子里的分量,也没多少。”高嬷嬷说着,走到了平澜面前,在她肩上安慰地拍了拍。 随后,便朝着正悄悄向这边探头探脑的珠儿和瑶儿,使了使眼色。 两个丫头见状,忙足下生风一般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拉着平澜嬷嬷的手,一面摇晃着,一面嘴里撒娇讨饶道:“好嬷嬷,您就别生气了,我们两个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这样贪嘴了。” “我和珠儿昨夜为了给娘娘的寿礼,做最后的收尾,熬得有些晚了。精力又消耗得大,早上一起来,便感觉特别的饿。”瑶儿低垂着眼眸,脸颊透着抹嫣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 珠儿则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应和,“就是就是.而且……这宫里送来的点心,做得实在是太小巧玲珑了,别看盛了一盘,其实分量根本没多少,我都觉得自己没怎么吃呢,这盘子——就马上要见底了。” 平澜素日,虽不如高嬷嬷在太后房中呆的时间长,可那放着各色点心、果子的五斗橱,她也是常过去收拾的。盛放点心的盘子,做的是不怎么大,可也绝不向高嬷嬷说的那么夸张。 什么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明明足有两个手掌并排那么大嘛! 不过,丹娘今日的表现……倒是有些反常,对两个孩子突然间的回护,实在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0章 最爱? 按理说,高丹娘伴着主子朱太后,在那梁宫沉浮了二十多年,性子早已被锻造成她在众人面前表现的那般——冷淡、刚毅、严肃、认真。 往日她虽也因着太后娘娘的缘故,爱屋及乌,对珠儿和瑶儿很是关心。但作为一个原就内敛的人,高嬷嬷的关爱——是那种隐在实际行动中,默默无闻,但又实实在在的爱护。 即便是在私下里,她与两个孩子单独接触,可能会被她们那从内散发出的热情和活力所感染,将面上刻板、严肃的面具摘掉,与珠儿、瑶儿笑笑闹闹,享受着短暂的放松时刻。 但在众人面前,她却一定是那个一丝不苟、正言厉色的高嬷嬷,是最得朱太后信任的心腹、知己,是这位大梁国母手中的拐棍和利刃,绝不会做出任何与身份不相符之事。 何曾像今天这般——竟当着平澜和其他侍人的面,直接帮着两个丫头辩解了起来。 是以,对于高嬷嬷今日突然而来的反常,孤苦了半辈子,早已把珠儿、瑶儿当成是自家孙女来看的平澜,心里是异常的警惕。 毕竟中秋那日的小宴,太后娘娘和圣上,可是在尝了两个孩子献上的糕点后,这才突然间神色大变的。 若仅仅是因为她二人的手艺不好,做出的东西不合贵人们胃口,不说是梁帝这个本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就是曾经在太上皇后宫,表现得骄纵跋扈,实则却深不可测的朱太后,也不会就因着一点不可口的吃食,便做出这般情绪失控、外露之事。 特别是在第二日,太后娘娘竟好巧不巧地突然选择闭关。这时间赶得——若说和那夜之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平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虽说她后来也曾试探地问过丹娘,得知贵人们当时之所以不悦,是因为两个丫头做出的点心,竟误打误撞,与太后娘娘一位已经过世多年,曾经关系很是不睦的姐妹的手艺——十分相像。让贵人一时陷入到不愉快的往事之中,这才一时间情绪大变。 可平澜心里却明白,太后娘娘真正恼火的原因——绝不像丹娘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去年逆王发动宫变之时,平澜尽管带着两个孩子,隐居深山。对于朱太后的印象,也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宫里那位骄横跋扈的淑妃娘娘身上。 可当时人尚在宫中,经历过生死瞬间的路老,却把太后娘娘那临危不惧、多智近妖的表现,完完全全看在眼中。对于这样一位智勇双全、万中无一的女中豪杰,自然是打心眼儿里敬佩。 待他后来遵照旨意,将家人接往净云山。尽管不便将前阵子宫中的乱事,让两个丫头知道太多,但对于未来很可能会侍奉太后娘娘的平澜来说,主子的事——她还是能多知道一些,便尽量多知道些的好。自然便将朱太后当时的种种过人表现,一个不落地告诉了平澜, 所以能引得那样一位足智多谋、隐忍克制的厉害人物,连续做出这般不同寻常的举动。那两道点心背后——定是有什么事,触了太后娘娘的逆鳞! 高丹娘作为朱太后的心腹,对主子向来忠心耿耿,有人这般触怒了朱太后,她不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待两个丫头的态度,也与从前一般无二,今日竟还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明晃晃地偏帮着她们。 联想到五日前,她下山采买时,无意间看到的那一幕,丹娘的举动……怕是有着太后娘娘的意思。 “你们两个小人精儿!就仗着娘娘偏疼你们,才敢这般胡闹!” 细想了一下近几日,太后娘娘出关后的表现,平澜实在是琢磨不出朱太后主仆的意图。但瞧着丹娘对两个丫头的回护,虽突然,但却发自真心,半分恶意也觉察不出。 她再纠结这些,只怕反而会引起太后或是丹娘的怀疑,倒不如自己警醒些,先帮着两个孩子盯盯看,其余的——就顺其自然吧。 便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埋怨地看了高嬷嬷一眼,没好气道:“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小东西,是何时灌的迷魂汤,连丹娘都向着你们了。” “看来这一次,倒让我做了回恶人!”一面说着,一面在两个丫头的额头上,各戳了一下。 …… “哎呀——这院子收拾的可真不错,和我临走之前相比,简直是焕然一新呀。大家都辛苦了,等今日忙完,记得到平澜那儿去领赏。” 两位嬷嬷正与珠儿、瑶儿说着话,却听见朱太后那爽朗的笑声,突然从外间的院子传来。听声音,显然是对院子的新变化很是满意。 屋内的四人听见了外间的响动,忙出去相迎。 “何止是院子焕然一新呀,娘娘您该来屋里瞧瞧,看看新添置的东西,是不是能让您大吃一惊。”高嬷嬷临到门口了,却又折回去,挑了盆菊花抱了出来。 一面款步至主子身前,让朱太后好好欣赏着自己手中这盆瑶台玉凤,一面笑着与她道:“娘娘您瞧——圣上知道您最喜菊花,偏偏整座净云山,只有那林间的草地上,稀稀拉拉长着些比铜钱大不了多少的小野菊。” “咱们圣上孝顺,特意让宫里的花木房,将各色名贵品种各培育了十多盆,专门赶在您生辰这天,挑了长得最好、花朵最盛的那一盆送来。” 两个丫头刚一出房门,便像乳燕一般,径直跑到太后娘娘跟前,乖巧地行了个礼。朱太后瞧着两个丫头穿了身新衣,小脸儿粉扑扑的煞是讨喜,笑着点了点头,顺手便将她二人拢在了身前。 一面爱怜地摸着她们丝缎一般的乌发,一面将视线放在了正向她走来的高嬷嬷手上。 听了老友的一番话,再瞧瞧那盆颜色清雅、花型雍容的瑶台玉凤,朱太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抚着那如雪似玉般的洁白花瓣。 原本端庄自持的贵妇人,不知何时起,面上一直挂着的恬淡笑容,竟已褪得一干二净。双眼大睁,嘴巴半张,只神色复杂地盯着那盆花。 “这是……钊儿专程送来的?”朱太后手指轻颤,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见高嬷嬷眼中微微闪着晶莹,边笑边朝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朱太后双眼陡然一亮,一双眸子似繁星春水,里面闪动着喜悦和欣慰的温情。 “好……好!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儿子,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知道惦记母亲了……”话还未说完,眼泪便落了下来。 珠儿、瑶儿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只当太后娘娘是太爱这菊花,一时太过激动。两人一面拿着帕子,动作轻柔地帮她拭着泪,一面在旁边懂事地柔声安慰着。 一旁的平嬷嬷见此,忙进到屋里,招呼着丫头们去预备热水,准备给娘娘净面洗手。 在经过高嬷嬷身旁时,平澜有意往其面上瞟了一眼。 虽说她已经离宫二十多年,好些宫内的事——该是记不清的。然而朱太后当年在梁宫,可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小人物,即便是刚入宫的新人,也都知道这位宠冠后宫、飞扬跋扈的淑妃娘娘,是何等“威”名远扬。 当年给柔昭仪做左右手的平澜,自然也不例外。不仅知道朱淑妃恃宠而骄、盛气凌人的脾性,就连她的喜恶,也早早便打听的一清二楚。 方才高嬷嬷说朱太后,最喜欢的是菊花。可平澜却记得清清楚楚,菊花——该是她曾经的主子,柔昭仪宋氏最喜爱的花。 至于淑妃娘娘,她……最喜欢的不应该是月季吗?是那四季开花,又称“月月红”的花中皇后! 平澜心里想着事情,手上的活儿却半点不耽误,利索地指挥着丫头们该倒水的倒水,该传膳的传膳。就等着一会儿太后娘娘在院子里,赏够了园景,不耽误回来用饭。 院中的朱太后,情绪已恢复了平静,把两个丫头揽在怀中,感慨道:“有这么一群孝顺的好孩子,时刻惦记着本宫,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本宫该放声大笑呀,怎么竟还矫情地哭了呢?真是不知足!” “行了,早膳都往后推了不少时间了,估计这两个小的——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先回去用膳吧,孩子们的孝心……等吃饱喝足了,再来一一赏阅!” 一面说着,一面又看了眼那盆难得一见的瑶台玉凤。随后便牵着珠儿、瑶儿的手,往屋内走去。 高嬷嬷将那盆菊花抱在怀中,亦步亦随地跟在主子身后。板正的面容看上去还是那般严厉,可眼角的一丝笑纹,却泄露了她此刻的真实心情。 其实,平澜并没有记错,菊花——确实是当年柔昭仪最喜爱的花。而“淑妃娘娘”,也只对那艳丽馥郁、四时常开,同时又多刺难惹的花中皇后情有独钟。 不过有一点,满宫上下,包括昏迷不醒的太上皇,恐怕都不知道,喜爱月季花的人是“淑妃娘娘朱氏”不假,可当她作为朱明璇时,最喜欢的——却是那在她生日时才盛放的花之君子。 当年朱明璇入宫,原就是被太上皇拿来给柔昭仪当靶子的。初时她可能还不知道,待与太上皇相处的时日长了,慢慢地便也觉出了不对劲儿来。 柔昭仪作为宫里的老人,独爱菊花之事,宫中自是早已传扬开,每年秋季的赏菊宴,也是由这位昭仪娘娘举办的。初入宫廷的朱明璇,虽最喜菊花,但在所处环境还没摸清前,自然是不敢早早便暴露出自己的喜好来。 等到后来,她了解到圣上的意图,便更加不会自不量力到,与这位泰康帝的心尖肉别苗头。 既然圣上是想让她做一个张扬蛮横,集万千宠(怨)爱(恨)于一身的嚣(挡)张(箭)宠(牌)妃,聪明识趣的朱明璇,又岂会让泰康帝不满。 作为一个合格的演员,除了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外,连本身的喜好、习惯都要改掉,向所扮角色靠拢。孤傲高洁的菊花,自然是不再适合她这个恃宠而骄的嚣张跋扈之人了,倒是那色彩浓艳、香味霸道、四季常红、刺多扎人,又有“花中皇后”之称的月季,与她最是相称。 若不是这次做儿子的卫承钊,突然在母亲生辰这日,送来了这么多盆菊花。二十多年的戏一直就这么演着,连朱太后自己都快忘记了,原来——她最喜欢的花不是月季,是菊花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1章 早膳 回屋之后,伺候了太后娘娘更衣净手,珠儿、瑶儿便如往常一般,陪着贵人一道用早膳。 因着之前吃了些糕点的缘故,是以两个丫头都不是太饿。虽吃起东西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津津有味,让周围人看着,便不免跟着一道食欲大开,可两人的饭量——到底还是肉眼可见的减了三、四成。 “怎么,可是今儿的早膳不和胃口了?你们两个不是最爱吃这道豆腐皮包子吗,为何今日一人只吃了一个,就不再动筷子了?” 看见两个丫头的食量,明显减少了,连在平日争抢不休的美食面前,都透着些有心无力的样子来。朱太后一面关心地与她们问着话,一面便向身后的高嬷嬷望去。 高嬷嬷见此,嘴角微不可见地往上勾了勾,眼神温和地朝着太后娘娘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未说。 倒是一旁的平澜犹豫了片刻,遂往前走了半步,语气有些无奈地回道:“劳娘娘记挂着这两个小的。不过您不用担心她们会饿着,在您来之前,这两个孩子便先垫了些点心下去,这会儿——只怕都吃得有些撑着了呢。” 果然,平嬷嬷话音未落,珠儿和瑶儿的两颊,便迅速浮上了一抹红晕。两个人又羞又恼地看着她,若不是太后娘娘还在身边坐着,只怕她们下一瞬便能跳起来,直接扑上去捂平嬷嬷的嘴。 朱太后了然地笑了笑,将桌上那碟豆腐皮包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既然你们两个小东西已经吃不下了,那本宫今日便干脆受受累,替你们尝尝这包子的滋味。往日这道小点只要一端上来,便被你们两个小馋猫一扫而光,本宫都快忘了这包子馅儿——到底是个什么味儿了。”说着,便夹了一个沾了沾料水,往自己口中送去。 刚把第一个咽下去,朱太后便有些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下嘴,筷子紧跟着便又夹了一个来。不到半柱香时间,她便就着碗中的紫米核桃露,将余下的最后三个包子,一个不剩,全都吃掉了。 其实,太后娘娘自打入宫,在吃用上便从未受过委屈。 她先是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等太上皇退位了,坐在龙椅上的又换成了自己的亲儿子,身份摆在那儿,什么稀罕吃食没见过呀? 不说宫里常见的菜肴汤点,就连她那早逝养母所做的家乡小食,御膳房都能单凭描述,便仿个七、八分出来。 只要不是太出格,逾制坏了规矩,在这梁宫——可以说是只有她想不到,就没有她吃不了的。 就算是被“贬”到佛寺,跟来的御厨又都是原先伺候太上皇的,对她这个空有其名的太后娘娘,可能会有些怠慢。 可区区一道豆腐皮包子,别说是御厨了,就是富贵人家的餐桌上,也常有出现,材料本又不是多难得、稀罕。只要她招呼一声,膳房的厨子们便能立刻做了热乎的送来。 怎会像她方才说的那般,一盘包子——都要等孩子们不吃了,她才能赶紧过来尝上一口。 不过是看两个孩子因着之前的事,在她面前本就透着怯,不如以前大方、自然。现在又担心自己会因她们俩吃的少了,便坏了用膳的兴致,即使吃不下了也要硬塞。这才故意玩笑着将气氛缓和缓和,把隐隐横在她与孩子们间的隔膜,一点点打破。 “这豆腐皮的包子……往日宫里也是经常做,可却没有这一盘来的香。也不知是这御厨到了佛寺,手艺受到佛法的熏陶,精进了不少,还是‘虎口夺食’来的东西,本就比旁的吃起来更香!” 朱太后一面煞有其事地说着,一面将空碗顺手便递给了候在身后的高嬷嬷。 高嬷嬷正要将那碗接过,再给主子添些汤羹呢,手刚碰到碗边儿,却见原本停在她面前的碗,直接往别处跑了去。 “娘娘!平嬷嬷才刚取笑过我们没一会儿,怎么您也跑来凑热闹了?我和瑶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也没什么的。”说到最后,珠儿的声音越来越含混,显然是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之前倒不是她二人真的就嘴馋成这样,实在是上回中秋那事儿,有些吓着她们了。 两人这几日本就像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有些经不住事。再加上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宫里一下子要来四个贵人,场面非同一般。若是她们预备的礼物再出什么事,恐怕这一回……她们两个,便要被彻底厌弃了。 即使太后娘娘看在路老的份儿上不说什么,圣上那里——也不会饶了她们的。 这心里一想的多了,吃东西的时候便没太注意,光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等被平嬷嬷叫住了,大半的点心也已经进到肚子了…… 珠儿和瑶儿自是不愿再提那事,赶忙收了声,将刚刚两人协力抢来的碗,放到桌上,往里面盛了满满一碗的紫米核桃露,又撒上了些糖渍桂花。 “太后娘娘,今儿膳房熬的紫米核桃露不错,我和瑶儿一连喝了两碗呢。” 珠儿一脸讨好地将小碗往朱太后面前推了推,直接把话题引到了旁处,“这紫米益气补血、暖胃健脾,核桃温肺定喘、润肠通便,再配上些化痰止咳的桂花,味道自不必说了,关键还有食疗养生的作用。娘娘赶紧再用一碗吧。” 见两个丫头就这么明晃晃地“贿赂”自己,一面笑得一脸谄媚,一面还不忘用那水汪汪的眸子,冲着自己眨呀眨,小眼神儿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手段虽拙劣到一眼便能瞧出来,但朱太后却对这其中的亲近,甚是受用,一点儿也不觉得厌恶,“你们两个小家伙——不愧是路太医的孙女儿,讲起食疗药膳来,倒是头头是道。” “既然核桃露这般的好,那本宫……便再多用一碗吧。”说着,便将那小碗挪到了跟前。 瞧着朱太后并未因两个孩子提前吃了东西而生出不满,平澜心里一松,也跟着凑趣道:“以前倒是见过她们俩翻看兄长的藏书,当时我还当是这两个孩子在山中无趣了,拿来随便翻翻呢。没想到,还真让她们从里面学了些东西来。”对于食材药效的品评,珠儿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这核桃露,娘娘该趁热好好的品品。奴才听膳房的张师傅说,最近饭食里用的核桃仁,都是净云山独有的山核桃,味道和往日宫里的——可是很不一样呢。” 朱太后闻言,点了点头,“我就说前两日吃的核桃糕,味道怎得和以往的不太一样呢。还当是膳房改良了做法,原来是就地取材,用的山里的野核桃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她侧过头,笑意盈盈地往珠儿、瑶儿面上看了一眼,“哎?我突然想起来,刚刚那包子的三鲜馅,里面可是放了不少的竹笋、木耳,不会用的——也是直接从山上采来的新鲜山货吧?” “娘娘说的全中。”高嬷嬷为朱太后面前的小碟中,又夹了些凉拌笋丝和鲜炒时蔬,“不单这核桃、木耳是从净云山就地取材,得来的山货。还有桌上的这些菜蔬,不少都是寺中师傅们自己采的、种的呢。” “原来是这样呀……” 朱太后伸手在两个丫头的额上摸了摸,“想来——方才那碟包子,吃起来之所以比宫里的香,也是食材大为不同的缘故了。本宫倒是想岔了,刚刚平白笑话了你们两个。” “作为赔礼——今儿晚上的寿宴,你们两个小丫头,便跟着本宫坐吧……” …… 将至酉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 往日香烟袅袅、禅音幽幽的佛门清净之地,今日却来了几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大梁天子并兄长晋王殿下,此时正在慈恩寺的东客院,与寺中苦了大师一同看望太上皇。而梁帝的同胞妹妹——怀瑾和怀珍公主,则在朱太后的房间中,陪着母亲说着私密话。 “母后,听六哥说,您这儿添了两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是不是您有了新人,就打算把我和姐姐扔一边儿了呀。” 怀瑾和怀珍刚下了马车,还没等两位兄长同前来迎接他们的太后娘娘,说上几句呢,便已急不可待地拉着母亲,要去她住着的地方看看。 小姐俩在外面,倒是一直端着皇家公主的威仪,彬彬有礼、仪态万千。 可这刚一进到屋子里,就立刻原形毕露了。 两人说是在马车上坐得久了,要陪着母亲在房内小憩片刻。然而此时她二人,一个正斜倚在太后娘娘身上,抱着她的腰,不住地撒娇闹腾着;另一个则枕着太后娘娘的大腿,舒舒服服卧在那儿,眯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般。 倒是朱太后,“可怜兮兮”地被小女儿歪缠着,衣服都被扯得有些皱了。大腿上还“睡”着一个,动又不敢动,躲又没处躲,只能端坐在榻上,一脸无奈地享受着这甜蜜的“负担”。 “谁敢把你们两个小祖宗扔一边儿呀?再说了,你们俩这回过来,不是准备陪为娘在佛寺长住吗?怎么还担心本宫身边有了新人,便忘了自己的亲闺女呢?”朱太后一面说着,一面微侧过头,眼神凉凉地望着靠在她肩上的怀珍。 “母后!”怀珍公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惊叫着坐直身子,面上满是羞恼和不忿。 待对上朱太后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时,身上的气焰一下子散的一干二净。缩着脖子,讪讪地看着她,“母……母后,您……都知道了呀。” 原本枕在朱氏膝上的怀瑾,此时也不敢再继续装睡,一下子坐了起来,与妹妹一左一右,规规矩矩地坐在朱太后两侧。 两名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样的衣裙,梳着一样的发式,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就连神情举止都如出一辙。若不是两人之间还隔了一位太后娘娘,让人乍一瞧这场景,只怕还以为是哪位贵女在照镜子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2章 密信 “哼——”朱太后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惹出了那么大的麻烦,都已经卷了铺盖,要往这深山古刹里躲了。我这个当娘的——还能半点儿都不知道?” 中秋那夜,梁帝趁着出宫处理逆党之事,特意绕路来了一趟慈恩寺。 其一,是惦念远在宫外的母亲朱氏,不忍她在这团圆佳节,孤孤单单一个人度过;二便是为了将那盏造办处新制得的琉璃宫灯,应时应景地作为节礼,亲自送到母亲手上。 小宴中途虽发生了些小插曲,但并未影响这对久未见面的母子间,难得才有的小聚。母子俩相谈到深夜,方才依依不舍,就此分别。 梁帝在临走时,见母亲神色有些低沉,便借着那盏宫灯,来转移朱太后的注意力。特意向她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精心预备的节礼,有多么难得,让朱氏闲暇时,若是觉得无趣了,可拿它出来赏玩。 这也使得本就对其来意有些起疑的朱太后,终于能确定,自家儿子这回“冒冒失失”,不顾夜路难行也要往慈恩寺来一趟,真实的意图——其实就藏在那盏琉璃灯中。 果然,待朱太后拿着那灯回房细瞧时,立刻便从里面,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宫灯在梁宫,几乎时时处处都能见得到,无论是大年小节,还是贵人们的生辰、宴席,哪一处都少不了它来锦上添花,营造热闹气氛。以往造办处新烧制了稀罕、别致的琉璃灯,圣上也时常拿来做恩赏。可每每都只单独赐下灯来,哪会像朱太后手中这盏灯似的,连蜡烛都给配好了。 赠予太后娘娘的这盏琉璃宫灯,被烧制成莲花的形状,六层由浅粉至深红的渐变花瓣,层层叠叠,随着周围的光线,映射出五光十色的华彩。 花心之处中空,盛着梁帝早就预备好的蜡烛,只等着主人点燃烛芯,便能在黑夜之中,欣赏这只琉璃莲花灯的美妙。 不过,朱太后一早便认定,这灯内多出来的蜡烛,便是玄机所在。又怎会将这只明显比寻常灯烛,粗了一大圈的特制蜡烛,真的用火去点呢?她先是端着琉璃灯仔细查看,待确定了问题所在,便费劲地将其中的蜡烛,从灯内狭小的空间中抠了出来。 这蜡烛看上去厚实、粗壮,但其实掂在手里,分量却比想象中要轻出不少。再用小刀在烛身上用力一割——空心的蜡壳便直接裂开来,掉出了藏在里面,被卷成纸卷的密信…… “你们两个呀,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朱太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钊儿、铠儿在朝中,本就根基浅薄、举步维艰,那些老臣、亲贵仗着资历深厚,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说,还与那沈氏沆瀣一气,对他二人步步紧逼。你们两个身为皇妹,不但不知道帮兄长分忧,反而还去主动招惹沈氏母女。” “这回若不是钊儿及时插手,并许了东边儿不少好处,只怕你们两个娇蛮跋扈、不敬长姐的恶名,便要传遍整个京城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往她二人身上,责备地瞪了一眼。 怀瑾和怀珍也知道这回是自己做错了。纵使长安公主挑衅在前,在当前这种情势下,她二人也该隐忍、蛰伏为先。怎能为了逞一时之气,便冲动到直接给敌人递了由头过去,弄得自己难堪不说,还差点为兄长惹下了大|麻烦。 两人也不再辩解什么,只乖乖地坐在朱太后身边,夹着尾巴、缩着脖子静静听训。 朱太后一开始从那密信上,初闻两个女儿做下的冲动之事,当时确实是又急又气,恨不得将她二人立刻叫到面前来,狠狠地教训一顿。 但经过这小半个月时间的消化,最初的怒火——早就散了一大半。再加上朱氏长久与两个女儿分离,对她二人的思念与日俱增,好容易才和女儿们团圆了,又怎么会舍得真的狠下心去教训她们。 见怀瑾、怀珍自己知道事态的严重,认错态度也甚是诚恳,稍稍责备几句,警醒一下,便也不再揪着不放了。 “也罢——”朱太后说着,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已不再像方才那般严厉。 “本来我和你四哥、六哥还在发愁,若是几年后,京内形势紧张了,该怎么在沈氏的眼皮子底下,把你们给弄出来。没想到你们两个丫头,倒是错有错招,歪打正着地把这事儿给提前解决了。” “以后,你们便跟着母后宿在这慈恩寺——专心‘礼佛思过’吧……” 高嬷嬷守在房门外,时不时指挥着正往院子里卸车的丫鬟、婆子们,将两位公主带来的行李,搬到东厢房去。 见屋内太后娘娘的声音,渐渐放柔了下来,高嬷嬷知道主子这是“棒子”打够了,该和两位公主共续母女天伦了,心里为着两位小主子暗暗松了口气。目光随后便顺着声响,移向了正在园子里,帮着平澜侍弄花草的珠儿和瑶儿身上。 匠人们赶在午饭时,便在院子的一角新搭了座花架。早上还放在朱太后房中的那一盆盆名贵菊花,此时早已被搬到了院子里,由着珠儿、瑶儿按照颜色、形态,将它们依次归拢到花架上。 两个丫头一面干劲十足地忙前忙后,一面不时趁喝水、擦汗的间隙,往院门口的马车上张望。 她二人虽也知道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宫里的圣上并晋王殿下,以及怀瑾和怀珍公主,都会驾临慈恩寺,为母亲祝寿。可这院门口的动静,还是让她俩有些惊着了。 若说二位公主金枝玉叶,随从众多,此次前来,又是为久未相见的母亲贺寿,多来两架马车,多带些东西,倒也能说得过去。 不过,看着院外那随公主同来的长长一串车队,以及不断从车上搬下来的几十个大木箱,瑶儿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二位公主不像是单纯来看望太后娘娘,为她来贺寿的。 倒像是……大包小包带着行李,准备搬来佛寺常住! 瑶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赶忙向一旁的好友望去。却见珠儿正出神地盯着一名正站在马车旁帮着卸行李的侍女,神色晦暗不明。 “珠儿?”顺着好友的目光向院门口望了望,瑶儿并未瞧出有什么不对,“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可是被二位公主的天家气派,给震慑住了?”一面半开玩笑地说着,一面便将手往珠儿的肩上搭去。 哪知她的手才刚刚碰到好友的肩膀,珠儿却好像是被她的触碰给电了一下似的,整个人猛地打了个哆嗦。随后“嗖”地一下扭过头,向惊扰了她的人看过去。 “珠……珠儿?” 虽然珠儿很快便回过神来,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瑶儿,似是没听清她刚才所说的话。 可瑶儿却没错过她转身之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冷厉和杀意,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珠儿……”瑶儿说着,咽了口唾沫,“你刚刚……怎么那样看着我?那眼神,就……就好像……我和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珠儿知道自己刚才一时情绪失控,表情未控制得住,让瑶儿看了个彻底。若是不想个合理的解释,只怕她与好友之间,便要就此结下疙瘩了。 “我是看着这马车,想到了几年前去别庄上养病的三小姐了。当时咱们一行人,也是这么大箱小箱,坐着马车往山上赶的。” 珠儿所说的三小姐,自然便是指她与瑶儿曾经的主家,信国公府上的三小姐——石文婧了。 当初她二人同在别庄伺候患病的石文婧,也不知那位三小姐是用了什么招,竟将珠儿哄得五迷六道,不顾好友的劝阻和暗藏的危机,一门心思为这位主子鞍前马后的操劳。若不是珠儿后来“幡然醒悟”,认清了石文婧的真面目,只怕这会儿——珠儿已经和瑶儿、路老他们,分道扬镳了。 看着侍人们一个个从马车上卸行李,倒真和她们那年初到别庄时的场景,有那么几分相像。 瑶儿松了口气,随即笑着摇摇头。知道是这场面,让珠儿忆起了她那不堪回首的黑历史,很是理解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行了,别气了。反正石家现在也和咱们没关系了,那位石三小姐即使再起什么坏心思,也算计不到咱们身上了。” 珠儿似是被好友安慰到了一般,额角的僵硬渐渐舒展开,一面朝着瑶儿笑着点了点头,一面又回到了方才的工作中。 不过她虽然看上去情绪已恢复了平静,正认认真真地忙着布置花架,可这心里——却仍旧乱作一团,不断地有大浪拍击在她的心房上。 所谓想到了石文婧,不过是她应付瑶儿的说辞。 方才珠儿之所以突然间情绪失控,露出了那般恐怖的眼神,是因为她在院门口的车队之中,竟看到了一个前世的熟面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3章 毒药 不远处那名身穿杏子红上衣,胶青色长裙,刚从马车上下来没一会儿,正帮着周围人从车上卸行李的侍女,竟是上一世在珠儿丧命那天,跟在石文婧身边,不断插话,想要置她于死地的那个宫女! 最后,也正是此人带着一群壮硕婆子将她制住,强行往她嘴里灌了催产药! 虽然现在珠儿眼前之人,比上辈子害她血崩而亡的那个宫女,要年轻了至少五、六岁,还是一副少女的模样。可这二人的眉眼、脸型,以及左眼角的那颗泪痣,却是一模一样。让珠儿只一眼,便将她与刻在自己记忆深处的那张脸,完完全全叠在了一起。 当初听那宫女话中的意思,珠儿一直以为——这个人该是从贤妃的褀安宫出来的。怕石文婧与自己“主仆情深”,顾念“旧情”地心软放过了她。便特意将此人调到石文婧身边,时时刻刻在一旁盯着,直到诛杀自己的任务被顺利地完成。 可现在这人——竟突然出现在了怀瑾和怀珍公主的人马中! 看她的衣着打扮和通身的气派,在侍女中的地位似乎还不算低。即便不是贴身伺候主子的大宫女,也该是经常能在贵人房内走动,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当朝天子的同母妹妹,太后朱氏的亲生女儿——有着这般身份尊贵的主子,最后,她又为何会跑到无子且渐渐失宠的贤妃宫里呢? 上一世,珠儿虽因着身份,与这些宗室皇亲接触不多,但圣上的嫡亲妹妹——怀瑾、怀珍公主的鼎鼎大名,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二位公主在珠儿入宫之前,便已陪着太上皇和朱太后,搬离梁宫,住在了慈恩寺。除了及笄之礼,是专程回到宫内办的外,她二人几乎从未离开过净云山。直到永兴七年,珠儿遇害身亡,这两位已年满十九,定了亲事的公主殿下,也依然陪着朱太后于慈恩寺礼佛,半点儿没有要回宫的意思。 莫非……那宫女是厌烦了这里青灯古佛的清冷日子,这才另择了新主,重新回到梁宫的? 可若真是这样的话,这般背主的行为,即便是公主殿下年幼心慈,念着旧情,不去与她一个下人计较。但两位公主的母亲和兄长,能轻易地咽下这口气吗? 更何况——石贤妃本就不是什么蠢钝之人,怎会冒着得罪朱太后和圣上的风险,去重用一个已经叛过一次主的奴才呢? 珠儿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手脚麻利地干着活儿。 一旁的瑶儿忆起了自己方才想到,却又被打岔险些忘掉的事,犹豫了片刻,终是没能忍住,与珠儿说了起来:“珠儿,你说两位公主的东西……是不是带得有些多了呀?” 当年信国公府的石三小姐去别庄上养病,随身的行李也还不到今日二位公主所带物件的三成之多。即便是这样,当初石文婧的行李已经算是很多了,是高二夫人为了假扮慈母,故意把东西往多了置备的结果。 现在怀瑾、怀珍公主不过是出宫给太后娘娘贺寿,就算天家公主的身份,比公府贵女高出一大截,所带箱箧里还有不少是给太后娘娘预备的礼物,可也……没必要一下子便带这么多吧。 毕竟佛门之地,当以静心、清修为主,即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辰,也用不着这般张扬。况且,圣上和晋王殿下那里,不也只一人多随了一、两辆马车吗? “多?”珠儿将手中的那盆绿水秋波,小心翼翼地放到花架上,用帕子擦了擦盆上的浮土,有些不以为然道:“也不算太多吧?两位公主以后,可是要在慈恩寺长住的。”一面说着,一面便又分神往门口的车队处瞄了一眼。 公主之尊,就带了这么些行李,其实——应该是已经精简了不少了。 “还真是要在这儿长住呀!”虽然好友的说法,印证了自己方才的猜测,可瑶儿还是有些惊讶,“这么大的事儿,之前也没听高嬷嬷她们说过呀。” “你是听谁说的?”瑶儿随口便跟着问了一句。 有些纳闷为何珠儿之前的神态和语气,那么笃定,就好像……早就有人告诉了她似的。 当然是上辈子的亲身经历了……珠儿心里嘀咕着。不过她想归想,这番话却是万万不能告诉瑶儿的。 “哦,方才你和平嬷嬷去寻花匠的时候,那些侍人抬着箱子经过咱们这儿,听他们顺嘴说了几句。”珠儿虽有些暗恼自己刚刚的不谨慎,但还是思路灵活地把话给圆了回去:“连恭桶都带了好几个呢,二位公主在寺里要待的日子,只怕是短不了。” 随怀瑾、怀珍公主一同到慈恩寺的这些侍人,尽管都是从宫里出来的,按理说规矩应该比珠儿她们这些半路出家,尚在学习、加强阶段的,要强出许多来。 可这些人也不知是之前主子待他们太过宽宥,还是出宫以后人放松了,规矩也随之松懈了下来。一面干着活,运送着行李,一面便这么旁若无人地互相聊着天,说的——竟还都是宫里贵人、主子们的事。 到客院来了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已让珠儿、瑶儿听了不少的皇家密辛。 是以珠儿的这番解释,倒也能说得过去。连宫中不少私密事,都从这群人口中漏出了不少,更何况是二位公主要在慈恩寺长住的消息。 “这些丫头们,也太不像话了!嘴巴松成这样,哪有一点儿地方像是从宫里出来的。”方才去忙别的事的平嬷嬷回来了,对院门口那些唧唧喳喳的侍人们,很是看不惯,“丹娘平日可是最重规矩的,怎么这会儿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闹成这样,她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瑶儿往立在房门口,正盯着那些侍人的高嬷嬷处看了一眼,有些不确定道:“会不会是……碍着怀瑾和怀珍公主的面子?” 毕竟这些人都是公主的随从,高嬷嬷虽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奴才罢了。奴才们不懂事了,自有做主子的来教训,再不济——也还有公主座下的管教嬷嬷和掌事宫女呢。 高嬷嬷若是越过公主,训诫了这些侍人,虽说是好心,却也等同于指责公主御下不严之过。 “就是为着公主们好,才更不该这样放纵这些嘴碎的丫头们。若是就此传了出去,坏的不还是公主的名声!”平嬷嬷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便探头向四处张望了起来,“娘娘和公主在屋里说着私密话,怎么近身伺候公主的人却不在外间候着,难道也进去陪住子说话了不成?” 平嬷嬷虽然用的是问句,然而一旁的珠儿和瑶儿,谁也不认为她会不知道,太后娘娘的房间中,只有朱太后并怀瑾、怀珍公主——母女三人。 “说来也奇怪,好像自打两位公主到了这慈恩寺,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便一直未曾出现过。”珠儿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 “哪怕是她们后来,随着太后娘娘在这院子里小转了片刻,身边也是一个下人都没有跟。” 之前她还当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可能会随着后面运送行李的马车,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可现在随驾的车队已经全部停在了院门外,车厢内的侍人也尽数下来,都在忙着搬运行李。 除了那个上辈子害死珠儿的青裙宫人,瞧着品阶能高些外,剩下的——竟都是些衣饰普通、规矩松散的末等侍人。 似是也发现了这里面的不寻常,平嬷嬷将手中的花铲,往珠儿手里直接一塞,“不行,这些丫头们越说越不像话,再不好好管管,只怕以后就管不住了!”说着,便快步往高嬷嬷处走去。 两个丫头离得远,嬷嬷们说话时又刻意压着声音,是以她二人的谈话,珠儿是半点也未听见。 可远远瞧着高嬷嬷和平嬷嬷的神色,却不难看出,她们两个人的谈话过程,不算多么愉快,甚至还产生过激烈的争执。不过最后……气冲冲跑过去的平嬷嬷,还是让高嬷嬷给说服了,面上虽还带着些许不忿,可人却平静了下来,皱着眉正与高嬷嬷说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个丫头对嬷嬷们的谈话内容,实在是太过好奇,望向那二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热切了许多。这也让当事人,很快便发现了珠儿、瑶儿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高嬷嬷兀地扭过头,正好对上了两个丫头的目光,微微一愣。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朝她们俩招了招手。 珠儿和瑶儿见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了,倒也坦然,大大方方回应一笑。 “高嬷嬷,叫我们有什么事儿呀?”两个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正房门口,抬头向台阶上的高嬷嬷问道。 高嬷嬷只朝着她二人笑了笑,并未作答,侧身站在紧闭的房门口,眼睛时不时向屋门扫过,时刻注意着房内的动静。 倒是她身边的平嬷嬷往前走了两步,一手搭在珠儿肩上,一手将瑶儿往身边揽了揽,“你们两个……知道怀瑾和怀珍公主,今日来慈恩寺,给太后娘娘贺寿的事吧。” 见两个丫头点了点头,平嬷嬷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又接着刚刚的话,继续道:“二位公主这次过来,一是为了给娘娘贺寿,二……便是不忍与娘娘长久分离,打算在慈恩寺就此长住了。” “长住?!” 两个丫头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还是装出一副初次听闻的样子来,面上讶然,眼底闪过一丝慌张。 “别担心,两位公主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似是知道她们眼中的慌张是为了什么,平嬷嬷安慰地在她二人的额上摸了摸,“前段时间不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两个瞎想,再把给娘娘预备的寿礼给弄砸了。” “怀瑾和怀珍公主单看年纪,比你们应该大不了几岁。这次出宫——又因着遇上了点儿旁的岔子,身边的伴读,管事的丫鬟、婆子们,一个都没能跟来。那些随她们过来的宫人们,你们也都瞧见了,净是些规矩还没学全的乌合之众。” “两位公主金枝玉叶,正值花期,住到这佛寺中,本就有些委屈了。现在身边儿又没个熨帖的人,以后……便要辛苦你们两个,多陪陪公主了。”平嬷嬷半是劝说,半是诱哄地说道。 这便是要让珠儿、瑶儿去当公主们的玩伴,兼掌事大宫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4章 知足 朱太后当初决定把珠儿和瑶儿养在身边,便是要将她们的身份,与寻常的侍人、女官区分开。因着皇家规矩严苛,朱氏母子现又未能完全掌权,双方的名分这才一直未能正式确定下来。 但在私下里,太后院子里的人,有哪个不把她们当成正经小姐看的? 这也是为什么路老和平嬷嬷,在知道了太后娘娘对两个丫头的安排后,对朱氏——是那样的感激涕零。 然而,现在依照平嬷嬷所说的,让她二人以后去陪伴怀瑾和怀珍公主。乍一听,好像是觉得珠儿、瑶儿与公主的年纪相当,又是在太后娘娘身边受的教,给二位公主作玩伴最合适不过。可若是结合平嬷嬷之前所说的话,这个“陪”字——恐怕还包含了公主身边掌事宫女的事务。 本来她们两个在慈恩寺,算是占了太后娘娘义女的名分。可两位公主一过来,便让她们担了这半是玩伴,半是侍女的活计,地位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也难怪平嬷嬷会用那样连哄带劝的语气呢。 “怀瑾和怀珍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能够伴在二位公主身边,是我们几时修来的造化。只求公主殿下,别嫌我们姐妹二人粗笨便好。” “况且……” 珠儿一面说着,一面朝房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太后娘娘之前待我俩那样的好,能有机会帮着娘娘分忧,我和瑶儿简直是求之不得,哪能用辛苦来说呀。”说话时,珠儿的态度甚是真诚。 要是放到旁的官家小姐,甚至是一些心高气傲的高阶宫女身上,眼看马上要落到自己手中的锦衣,突然变成了一身掌事宫女的衣裳。虽然衣料并不比那锦衣差,花样也是一样的好看,可到底填补不了两件衣服在制式上的差距。 即使面上欢欢喜喜接受了,心里……恐怕也多少会有些怨怼。 可珠儿和瑶儿却不一样,她二人本就是国公府里不入流的杂使丫头出身,在那表面花团锦簇,内里一片腌臜的大宅门里,也算是看过、经历过了不少的事。 前有路老和平嬷嬷教育,后有朱太后、高嬷嬷从旁指点,两个丫头本又都是伶俐人,才华许是比不上那些大家闺秀,可品行却是端端正正,半点儿也没长歪。 在这慈恩寺中,衣食无忧不说,还能读书受教,更有一大群长辈时时的关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对于曾经的珠儿和瑶儿来说,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是以她二人对于现今的生活,已经是相当的满足和感恩了。 名分也好,地位也罢,虽一经拥有——便是实质性的改变。可在她二人心中,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既已得到了本不属于她们的锦帛,那便要知足、要感恩!怎能再得陇望蜀的去强求锦帛之上,还点缀了鲜花呢? 因而珠儿方才的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给两位公主做玩伴也好,做侍女也罢,敢把她们放在这个位置上,便是太后娘娘对她二人的信任。她们俩又怎能辜负了太后娘娘的嘱托? 况且怀瑾和怀珍乃是皇家公主,地位超然,自小所受的教育定是顶尖的,又有朱太后这样一个通透人做母亲,两位公主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能跟在这样的人物身边,再耳濡目染地学上个一星半点,对于珠儿和瑶儿来说,显然大有裨益。 平时求都求不来的机会,突然落在两人的头上,她们不偷着乐就不错了,怎还会觉得委屈? 听了珠儿的一番话,适才平嬷嬷眼中的忧虑,已完全被欣慰所取代,面上随之扬起了温和的笑意。 至于站在她身后,一言未发的高嬷嬷,则微敛着眉,目光凛然地盯着珠儿和瑶儿的双眼,似是要从她二人的眼中,看出个什么来。 珠儿含笑着回望过去,目光不带一丝躲闪,神情淡定、坦然而诚挚。 高嬷嬷又仔仔细细在两人的面上,重新审视了一遍,眉头渐渐舒展开,原本严肃板正的面庞,也终于透出了些柔和之感来。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不枉娘娘平日那般疼你们。”高嬷嬷说着,也走到了两个丫头面前,一手搭在一个人的脑袋上,爱怜地摸了摸,“行了,这会儿院子里的活儿也该收尾了,不缺你们两个小的帮衬。” “赶紧回去把身上的汗擦擦,沾了土的衣服也都换掉,头发重新梳过。再过一个时辰,娘娘的寿宴便要开始了……” …… 朱太后与怀瑾、怀珍公主,彼此分开了半年多。骤然一见面,母女三人全都攒了一肚子的话,一聊起来便忘记了时辰。 等她们被屋外传来的敲门声所惊扰时,这才发现外间的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太后娘娘,我和瑶儿来给您添茶了。”珠儿和瑶儿各端着一个托盘,站在房门外,一面敲着门,一面轻声唤道。 朱太后站起身,朝外厅方向走去,右手不由自主地砸了砸坐得有些僵硬的后腰。她回身看了一眼正坐在榻上,向外间张望的女儿们,抿唇微微一笑,遂将门外的两个丫头放进了屋来。 “给娘娘请安,给二位公主请安。”两人一进到屋内,便赶忙将手上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规规矩矩地向屋内的三个主子,行礼问安。 怀瑾、怀珍相视一望,不等朱太后叫起,自己便先行插起了话来:“你们两个……便是这几个月,母后养在身边儿的丫头了?” 两位公主说话时,仪态端庄,声音轻柔,可这态度——却透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回公主的话,是太后娘娘慈母心肠,记挂着远在深宫的二位公主。又瞧着我们姐妹俩在寺里孤孤单单,便心善地留了我们在身边,权当是解闷儿、逗趣儿了。”主子未叫起身,珠儿和瑶儿自然仍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两个人躬着身子,十分恭敬地回道。 怀瑾公主闻言,挑了挑眉,嘴唇微动,似是还有话要说,却被朱太后直接出言打断了:“有什么问题,晚些时候再问,没看见外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吗?哪来那么多时间,由着你们问东问西呀?!” 说着,又过去拉珠儿和瑶儿起身,“你们两个也是憨的!她们不叫起,你们难道就一直这样?” 珠儿、瑶儿一面嘴里道着谢,一面顺着朱太后的力道,径直直起了身子。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朝着太后娘娘傻傻地笑了笑。 怀瑾和怀珍公主虽自小长在梁宫,得名师相教,才学、教养自是不差。可到底也只是个刚至豆蔻的小姑娘,听闻从小对自己千娇百宠的母亲,刚一离宫,便转头在身边养了两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小丫头。再懂事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也难免会心里不舒服的。 是以,二位公主给她们的这顿下马威——珠儿、瑶儿其实是早有预料的。 朱太后的话说得敞亮,可她二人却也不是大礼不懂的人。 她们两个与太后娘娘名分未定,即便算不得太后宫里的奴婢,按身份——也该是下臣家的女儿。将公主视作主子,本就是应当应分的事,人家待你客气,你自己却不能不知道好歹。 单看朱太后的语气和态度,好像是在为着她们,责备了两位公主。可若是她真的觉得公主们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又怎会任她们小小发作一通后,这才来出面制止。 毕竟是自己娇宠了十几年的亲闺女呀!珠儿、瑶儿——这两个才刚与朱氏相处了几个月的小丫头,又怎能和她们相比呢?让两个女儿在此等小事上,稍稍得逞一下,心里得意了,后面也才能真的与珠儿、瑶儿好好相处。 至于珠儿她们,只是在言语上被刺了两句,后面太后娘娘不是很快便为着她们说话了吗,还能顺势在公主眼中留下个不争不抢、不卑不亢的好印象,也是有助于她们四个女孩儿日后的相处…… “娘娘,已经戌时了,再过半个时辰寿宴便要开始了。高嬷嬷在前头忙着布置会场呢,让我们两个来给您提醒一下。”珠儿和瑶儿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面神色如常地与朱太后说着话,一面笑意盈盈地为三位贵人倒茶递水。 怀瑾、怀珍公主接过茶杯,朝她二人友好地笑了笑,随后便静静坐在一旁,仔细打量着她们。 两个丫头看上去,该是与她们差不多大,表现得却比实际年纪要成熟、稳重许多。自打进屋,便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即使是面对方才待她们不太友好的自己,也依然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两人幼时的日子,许是过得不太好,脸颊虽被养得白白嫩嫩,透着健康的红润。可身量却还是显得有些单薄了,个头比怀珍、怀瑾也要矮上大半头。 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竹绿色绸缎衣裳,料子泛着丝滑温润的光泽,上面绣着折枝花和百蝶的纹样。衣服上一丝压褶也寻不到,显然是为着晚上朱太后的寿宴,特意刚换上了没一会儿,处处都透着簇新。 墨色的长发被梳成灵蛇髻,两鬓各垂下了一缕发丝,头上除了几只简单的素银簪子外,就那朵鹅黄色的通草菊花最为抢眼。 “既然如此,那……咱们也赶紧准备准备。免得寿宴都开始了,本宫这个寿星佬却姗姗来迟,让其他人都干等着。” 朱太后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便起身至妆台前,让珠儿和瑶儿伺候着她更衣、上妆。 怀瑾和怀珍,虽还是待珠儿她们有些疏远,却也在适才的观察中,对她二人的印象——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儿。两个人时不时插几句话,对朱太后的衣饰选用给些建议。 慢慢地,珠儿、瑶儿也开始与两位公主说上了话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5章 亲近 将至戌正,太阳早已落下山去。 今日是月末,恰逢晦日,漆黑的夜空一丝残月也无。 若不是因着太后娘娘过寿,慈恩寺客院之中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只怕整座净云山——都要陷入到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朱太后并怀瑾、怀珍公主,在珠儿和瑶儿两个小丫头的侍弄下,打扮一新,相偕往客院后方的小花园走去。 铺着青石地砖的小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路两旁的树木枝干劲挺、郁郁葱葱,树叶随着夜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每隔一丈,便有一只燃着烛火的灯笼,挂在伸出的枝丫上,为来人引导着方向。 梁帝与晋王兄弟二人,知道两个妹妹与母亲分开了小半年,母女三人定是有一肚子的私密话要说,不方便进到朱太后的房间。是以,他二人在东客院看望过太上皇,又与苦了大师及路太医闲聊了一会儿后,便早早进到被布置成宴会场地的花园中,等待母亲到来…… “呦——你们弟兄俩今儿个,来得倒是早啊。” 远远望见正坐在花架底下,丰神俊逸、有说有笑的两个儿子,朱太后心中甚是欢喜,在女儿们的搀扶下,施施然地进到花园里,嘴上还不忘打趣道:“以往的宫宴,哪一次你们两个不是快到时辰了,这才着急忙慌往过赶的。” “若不是当初本宫总在一旁帮着遮掩,让你们父皇知道了,不知道要罚你们多少次呢。”说话时,朱太后笑意盈盈,看上去很是慈和,一双清亮的眼眸中,闪着奕奕的光芒。 院中的众人见今晚宴席的主角到来,遂相继俯下身去行礼。卫承钊则与兄长从石凳上起身,向着母亲和妹妹的方向迎了去。 朱太后与怀瑾、怀珍公主的身后,自是跟着高、平二位嬷嬷,并一众侍女。珠儿和瑶儿则充作引路的女官,行在太后娘娘侧前方,手上打着灯笼。 望着朱太后笑逐颜开的模样,卫承钊兄弟二人心中一轻,也乐得哄母亲高兴。 两人彼此互看了一眼,随后由着梁帝“认真”解释了起来:“往日宫宴,邻座的净是些说无趣话的无趣之人,哪怕是多待一刻都浑身不舒服,自然是到的越晚越好了。可今日不同呀——” “今日可是母亲彻底摆脱那身份后——第一个生辰。参宴的又都是咱们自家人,我们两个做儿子、兄长的,哪里还能来迟。”卫承钊一面笑着说道,一面便将珠儿手中的灯笼拿了来。 一旁的晋王也是一样,接过瑶儿手上的宫灯,先行半步为朱太后引路。 “母亲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衣饰靓丽,气色也挺好。看来咱们的寿星佬——今天的心情很是不错呀。” 一听兄长夸赞朱太后打扮得漂亮,兄妹四人之中最小的怀珍公主,忍不住插话道:“四哥!四哥!母后今儿的衣裳首饰,搭配得好看吧。也不枉我和姐姐好一通忙活呢。” “嗯……是不错。” 晋王瞧着怀珍那副着急邀功的模样,停下步子,煞有其事地围着朱太后,又上下细瞧了一番。 他一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面点评了起来:“衣裳的款式和颜色,既与母后的身份、气质相称,又有着自身的亮眼之处。若是在宫里,只怕是又会让那些个太妃、太嫔们,又羡又妒,咬牙切齿呢。” 怀珍面上的得意越来越显,晋王每多夸一句,她的下巴便往上多扬一分。 “不过嘛……”晋王的语气突然一转,微挑了挑眉,眼含揶揄地斜睨向怀珍。 见兄长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看样子似是还有别的话要说,怀珍的笑容一顿,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随即赶忙便伸手去捂晋王的嘴,“好了!好了!夸到这里就够了。我知道我和姐姐的眼光一向不错,四哥你再这么‘夸’下去,我们可就要骄傲了。” 晋王知道自今日之后,两个妹妹便要随母亲住在慈恩寺。以后若是想再见上一面,恐怕便要麻烦些了,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本来还想躲开的身子,也直接停在了那儿。 就这样,一名自幼习武,身形高大、健挺的青年男子,“轻轻松松”便被一个个头才到自己胸口的小丫头,将嘴捂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晋王虽说不成话了,站在他身旁的梁帝卫承钊,却一脸坏笑着将兄长未说完的话,续了下去:“不过再好的锦衣华服,也不及母后风姿的万分之一。倒是这头上的发髻——梳得甚是别致,让母后竟显得年轻了不少。” “再衬上儿子送的这套珍珠头面,一下子便将咱们太后娘娘的风采,又放大了几分。” 卫承钊一手打着灯笼,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眼角带着几分戏弄地扫了兄长一眼,不急不缓地细细说道着。相比起被小妹又是捂嘴,又是纠缠的晋王殿下,梁帝的样子可是逍遥又自在。 毕竟在场之人,除了太后娘娘外,没有人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出捂“龙口”这般放肆的事。 朱太后看着闹作一团的兄妹二人,上扬的嘴角就没放下去过。见晋王被怀珍折腾得实在有些狼狈,这才“好心”帮他解围,朝着小女儿责备了起来:“你这孩子,都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瞧把你四哥折腾成什么样了,赶紧把手松开来。” 怀瑾见状,笑着上前将妹妹拉了开。随后,很是贴心地帮着兄长理了理衣服,嘴上还不忘假意训斥妹妹几句。 兄妹四人在前头玩玩闹闹地走着,朱太后则招了已经退至身后的珠儿和瑶儿,边走边与梁帝道:“你倒是乖觉,这一番话说下来,前半句是把本宫夸上了天,顺带给你妹妹们泼了泼冷水。” “至于后半句——看着像是在夸赞发髻梳得别致,其实……是为了炫耀自己送的头面漂亮吧。” 朱太后的话刚一说完,怀瑾和怀珍便十分配合地朝梁帝重重“哼”了一声。 卫承钊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了笑,“母后,儿子说的可都是实话。这发髻是梳得别具一格,以往宫里可没人梳过这般的样式。头面搭配的也好,画龙点睛一般,一下子便让母后显出了不一样的风姿来。让人不禁眼前一亮呢。” “花言巧语!”朱太后摇着头笑骂道,“也罢……谁让你是皇帝呢,金口玉言,说的自然是正理。” “既然皇儿都夸了这发髻梳得好,那本宫——可是要好好赏一赏这梳髻之人了。”说着,便将身侧的珠儿和瑶儿往怀中揽。 晋王先前也是听说过珠儿、瑶儿的事的,现在见朱太后待她身边这两个绿衣丫头这般亲密,一下子便将人对上了号,“母亲说的梳髻之人……不会是这两个小丫头吧?” “小小年纪,却有着这般的巧思和巧手,难怪母后会这么疼你们呢。” 一面说着,一面往走在身边的两个妹妹身上望去,黑亮的眸子随之闪了闪,“之前这两个丫头在宫里,听说母后身边有了新人,便闹腾了好一通。当时我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她们这是在杞人忧天、徒增烦恼,哪家女孩儿能比我卫承铠的妹妹还要好。” “不过现在嘛……” “停停停!”怀珍公主急忙叫唤了起来,“我现在只要一听四哥、六哥说——‘不过’这两个字,心里就直发怵。” “就是!谁知道这后面还有什么等着我们呢。肯定不是好话。”怀瑾也跟着妹妹,一道嘀咕了起来。 看着两个妹妹同仇敌忾,把晋王当敌人似的凶巴巴地瞪着,卫承钊充起了和事佬,“有这般心灵手巧的丫头陪在母后左右,咱们做儿女的也才能安心呀。” “况且,你们两个以后,也是要在佛寺久住的,多两个伶俐的妹妹陪着,也免得你二人总觉得山中的日子烦闷,吵着要回宫了。珠儿姑娘和瑶儿姑娘手巧,你们两个不也跟着受益吗?可别告诉我,你们头上这新换的发式——都是自己梳的。” 怀瑾和怀珍公主闻言,下意识地伸手往头上摸了摸。 姐妹俩在临来之前,瞧着朱太后焕然一新、光彩照人的样子,自是知道其亮点便出在两个丫头巧手梳成的新发式上。就闹着珠儿和瑶儿,也为她们重新梳了头发。 怀瑾、怀珍原还对两个突然冒出来,和她们“抢”母亲的小丫头,心里隐隐有些排斥。在经了这么一遭后,四个小姑娘的距离——倒是拉进了一些。 毕竟,四人都是性子活泼的女孩子,又正处于含苞待放、最是爱美的年纪,一说起这穿衣打扮来,彼此便很容易热络起来。两位公主虽有些傲娇,不太好一下子便放下架子,与珠儿、瑶儿立马亲近起来,但在面对这两个丫头时,她们的态度却明显缓和了不少。 “两位妹妹确实心灵手巧,可惜就是认识她们两个晚了些。若是还在宫里,单凭母后和我们今日的打扮,一定能大出风头的。”怀瑾拉过妹妹的手,边说边往珠儿和瑶儿身边走去。 怀珍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听姐姐说起她二人的打扮,能在宫宴上大出风头,微皱了皱眉,面上现出一丝遗憾。至于兄长适才对她们姐妹的逗弄,则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呀,早认识她们两个便好了。”怀珍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一面说着,一面从袖笼中拿出手镜,对着镜子照了照,有些可惜这么漂亮的发式,不能在宫里的姐妹面前显摆。 “不过现在认识也不算晚,有着这般心灵手巧的妹妹陪在身边,相信我和怀珍接下来在佛寺的日子,定是能很愉快。”怀瑾公主语毕,眼珠一转,将身旁的珠儿往前轻推了一下,“四哥、六哥,珠儿妹妹和瑶儿妹妹如此能干,这些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她们二人也算是侍奉母后有功了,你们两个可不要光嘴上说,一点儿实际行动都没有。”方才还恼火兄长夸赞外人的小公主,一转眼,便帮着这“外人”向兄长讨起了赏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6章 开宴 “就是!就是!母后刚刚也说了,要好好奖赏珠儿和瑶儿的,结果被四哥胡乱一打岔,事情就这么给跑偏了。现在再仔细一想……不会是四哥你们吝啬财帛,舍不得打赏,这才把话题故意往我们姐妹身上引的吧?” 见怀珍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用她那怀疑又鄙视的小眼神,不断往自己身上瞟。 晋王先是一愣,随后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我和六弟吝啬财帛?你们这两个小没良心的,往日从我们这儿拿的好东西——还少呀?!”说着,便要上手去抓怀珍过来教训。 眼看兄长的“魔爪”向自己伸来,怀珍又怎会傻站在那儿让他捉,早就像条小鱼儿似的灵活一躲,转眼便从晋王的爪下逃了开来。 正在她得意洋洋地朝着晋王做鬼脸时,却突然感到衣领一紧,整个人被人从身后抓着衣服,直接提了起来。 “哎呦!哎呦呦呦呦呦!六哥你快放开我!”不用想,怀珍便知道——自己这是落到了谁的手里,完全不顾公主应有的仪态,又是蹬腿儿,又是扑棱地奋力挣扎着,嘴里直叫唤:“六哥你可不能拉偏架呀,明明是四哥先过来招惹我的!” 卫承钊将怀珍拎在手里,一脸坏笑道:“偏架?朕这明明是在给自己讨公道。” 怕怀珍不明白,他又“好意”补充了起来:“刚刚是谁说——朕与四哥为人吝啬的?”他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一面又将手举高了几分。 别看怀珍公主个头不小、体健丰润,可在人高马大的卫承钊手中,就像只张牙舞爪又虚张声势的奶猫儿一般,轻轻松松便被他制住了。结实有力的肌肉也因着施力,从他那身燕尾青的绣银竹锦袍下,隐隐彭起。 “六哥!哦不——是皇兄!皇兄我知道错了,您分明大度又宽容。刚刚都是我有口无心,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脚下离地面的距离越来越远,知道厉害了的怀珍,手脚仍是不断挣扎着,嘴上却放软讨饶了起来。 怀瑾公主心急,刚想上前去救了妹妹下来,便被晋王橫插了一脚,拦在了她与梁帝之间。 珠儿、瑶儿并一众侍人,在这场皇家官司面前,自是缩着脖子,一动不动。耳朵支楞起来,仔细候着主子们的吩咐,眼睛却是盯着自己的裙摆和鞋尖儿,不敢望旁处乱瞄一眼。 看着又闹作了一团的兄妹四人,朱太后是又好笑又无奈,赶忙上前将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的女儿,“解救”了下来,“赶紧把你妹妹放下来!她都是要马上说亲的年纪了,大姑娘家家的,哪能让你这么提溜着,传出去了像什么话!” 怀珍公主刚一落地,便趁着梁帝不备,用脑袋往他胸口上猛撞了一下泄愤。随后,逃也似的迅速窜回到了朱太后怀中。 朱太后忙将女儿掩在身后,可转身便在她脑门儿上,狠狠拍了一下。黑乎个脸,嘴上训斥了起来:“你这坏丫头!本宫这才离了你们多久呀,规矩就松散成这样了。也就你四哥、六哥惯着你俩。你看宫里其他那些公主、郡主的,哪个敢在你六哥面前这般的放肆?!” “你瞧你——刚梳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一转眼,便又给弄乱了。这马上可就要到戌正了,你难道准备这个样子出席本宫的寿宴?”一面数落着,一面为她理着衣服。 珠儿、瑶儿听见动静了,也忙上前帮着怀珍公主,整理她在玩闹中被弄乱了的衣裳和头发。 “太后娘娘,您且安心吧。公主这头发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我们两个梳妆的东西都随身带着呢,这就给公主将头发侍弄好。”说着,便从袖笼中掏出了梳篦和装刨花水的小瓷瓶儿。 朱太后空下手来,后退了半步,见珠儿她们已经动作麻利地为怀珍重新挽发,不禁欣慰道:“幸亏有你们两个丫头在身边,如若不然——怀珍今日可就要丢丑了。” 无论是母亲寿宴晚至,还是仪容不整参宴,对于为人臣、为人女的怀珍来说,都是十分不敬,十分失礼的行为,传出去了——自是对怀瑾和怀珍公主的名声有碍。 虽说佛寺之中来往的下人,都是平日跟在贵人们身边的属下和仆从,受过训,也懂规矩。即便是主子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也会牢牢把嘴闭上,帮着遮掩的。 可就今天随两位公主而来的那些侍人的表现来看……即便是贵人们带出来的人,也未必有多靠谱。有些事情——他们还是小心为妙的好。 怀珍嘴撅脸掉,看上去有些不忿,人却老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珠儿她们在头上摆弄着。 朱太后眸色微动,遂往梁帝面上望了一眼,回过身与怀珍公主说道:“你这孩子呀,今儿个可是把你四哥、六哥给冤枉了呢。” 见怀珍面带不解地抬眼望向自己,朱氏随之解释了起来:“知道珠儿和瑶儿侍奉母后有功,你两位兄长可比你们有心,一早便定下了赏赐来。只不过……这份赏赐有些厚重了,预备起来需要些时间,这才迟迟未曾正式赐下。” 一旁的珠儿听见了,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立刻想到了上次梁帝来时,所说的赐爵一事。 一面继续为怀珍公主梳理着头发,一面略带歉意地笑着与她道:“哎呀,这都是珠儿的不是,竟忘了将圣上的赏赐,告予公主殿下了。” “上回中秋,圣上顺路来看望太后娘娘的时候,就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允了我们好一份厚赏下来呢。因着我二人的疏忽,累得公主与圣上、晋王殿下产生了误会不说,也辜负了贵人们对我们姐妹的关心和看重。” “我们俩……实在是罪该万死!”说着,珠儿、瑶儿便俯下身子,准备谢罪。 “行了行了,没你们的事儿。”朱太后知道珠儿这么说是为了给怀珍公主递台阶,摆了摆手,示意她二人继续忙手里的活儿,“哪能怨得到你们俩头上呀。是这两个丫头闹得失了分寸,这才嘴上话赶话地跟着胡诌了起来。” 说话间,珠儿她们已为怀珍公主,将头发梳理好了。虽因着时间仓促,与方才的发式相比,稍稍显得简单了些,但将簪钗珠翠重新搭配,再簪上一只刚刚采来、含苞待放的月季,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满意地朝着女孩子们笑着点了点头,朱太后随即在珠儿和瑶儿的肩上,赞赏地拍了拍,“时间已经耽误了不少了,既然麻烦事儿都处理好了,咱们娘儿几个……还是赶紧入席吧。” “今日可是本宫的寿辰,别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坏了大家伙儿的好兴致!” 话音刚落,卫承钊及晋王便已打着灯笼,一左一右开起了道来。 至于朱太后,则一手牵着一个女儿,领着珠儿、瑶儿并一众仆从,往花园深处,早就预备好了的宴席座位上走去…… …… 宴过半巡,宴会场上气氛正酣,卫承钊兄妹四人相继以茶代酒,为母亲敬茶祝寿,并献上了各自预备好的祝寿贺词。 朱太后作为今日的寿星佬,自然是坐在宴席正中的主位上。她左手边的位置,坐着卫承钊及晋王,右手边便是怀瑾并怀珍公主了。 不过,与以往宴席座次稍有不同的是,今日朱氏母子的家宴之上,又多添了两个座位。 珠儿和瑶儿——这两个原出身甚是卑微的下臣之女,竟真如先前太后娘娘所说的那般,与众位贵人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席位就在两位公主的右手边。 先前珠儿还有些担心,圣上及两位公主,可能会因着与她二人共桌,而心生不满。可随着宴席渐渐进行下去,珠儿及瑶儿却并未感觉到,桌上的几位贵人有什么不满情绪散发出来。连一开始,对她俩语气中透着不喜的怀瑾和怀珍公主,都开始和她们有说有笑起来。 两个丫头自知她们这是沾了朱太后的光。 若不是她们能陪着太后娘娘解闷逗趣儿,哄得她老人家即使身居清冷的佛寺,也能日日眉开眼笑。身为儿女的圣上、王爷和公主们,又怎会对她们两个小丫头释放出善意。 “公主,这慈恩寺的素斋,是最出名不过的。不单是因为灶房的师傅们手艺高超,食材的新鲜——也是成就美味的一大因素呢。”见二位公主对桌上的素斋很是感兴趣,珠儿笑着在一旁解释了起来。 怀瑾公主点了点头,给自己和妹妹面前的小碗儿里,各夹了一筷子豆腐烩山蘑,“嗯……味道真是不错。”一面说着,一面侧过头,往朱太后那里瞟去,“之前我还当母后在这寺里,整日的吃斋念佛,日子该是很清苦呢。” “现在看来——倒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至少在吃食上,比宫里可是好了很多的。” 听怀瑾公主这么说,珠儿假借着吃东西,低头隐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意。 这位怀瑾公主,说话可真有意思。旁人许是不知这宫里御膳,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可上辈子在梁宫呆了整整五年的珠儿,又怎能不知道。 慈恩寺的素斋好过宫里的御膳? 真要比味道,桌上的这些素斋不知比御膳房出品的素食要差多少倍呢。能让贵人赞上几句,不过便是占了一时的新鲜罢了。到底哪一个味道更好,亲自品评的人又怎会真的不知? 不知为何,珠儿总觉得怀瑾公主的这番话中,应该还有别的意思。许是礼节性的客套,许是贪新鲜,许是宴桌上气氛好,许是为了旁的什么…… 瑶儿倒是没多想,瞧着公主似是对慈恩寺印象不错,笑着与她攀谈了起来:“公主殿下不必担心,日后长居佛寺,生活会烦闷。这净云山不只山中野味味道一绝,其实还有其他好玩儿的地方呢,若是二位公主不嫌弃,等有机会了,我和珠儿便带着你们玩儿个痛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7章 打算 一听说有好玩儿的,一旁的怀珍公主有些坐不住了,撂下筷子,便将椅子往瑶儿她们那儿挪了挪。 “真的吗?要带我们出去玩儿呀?!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怀珍兴奋得不能自已,双手握拳,充作鼓捶儿,在餐桌上激动地好一通乱敲,“我和姐姐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梁宫,没想到来佛寺侍奉父皇、母后了,反而能有机会到外面转上一转。” 怀珍公主这一番动静可不小,早把朱太后及梁帝、晋王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珠儿的座位紧邻着怀珍,感受到上首那三道灼热的视线,齐刷刷地向自己的方向射过来。她后脖颈的汗毛竖起,垂下脑袋,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餐碟,伸手在桌下轻拉了拉怀珍公主的衣袖。 “公……公主,我和瑶儿与您身份不同。您是金枝玉叶、千金贵体,能不能出寺去游玩,先要……先要问过太后娘娘的意思。”珠儿将头稍稍凑过去,声音低得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怀珍听完珠儿所说的话,仿佛是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小脸儿一下子便垮了下来,只耷拉着脑袋,嘟着嘴道:“对哦,我和姐姐虽然是出宫了,可只要我们的身份不变,这规矩礼数——便一直架在我俩的身上。” 小公主的声音闷闷的,语气很是失落。 坐在她身旁的怀瑾公主,朝着母亲和兄长笑了笑,随后拉起妹妹的手,开解了起来:“不能出去就不能出去呗。我看这慈恩寺,比宫里可是要有趣许多呢。” “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每天要么陪母后聊天听禅,要么就咱们姐妹俩赏花作诗。不用早起到东边儿那头,面对那些口蜜腹剑的恶人,也不用和其他表里不一的姐姐妹妹们虚以委蛇。还有珠儿和瑶儿陪着咱们玩耍。” “这才来慈恩寺第一天,我就已经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日子了。”怀瑾那银铃般的声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方才情绪还有些低落的怀珍,听姐姐这么一说,心情也渐渐多云转晴,“听起来……好像是不错,我也开始有些期待了呢。” “咱们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若是让宫里的那些姐妹们知道了,估计不用抹胭脂,脸红的直接便能出门了。当初还笑话咱们因过被罚,出宫后日子凄凉,没想到,你我在宫外的生活,却和神仙似的。”转眼间,怀珍便又成了那个阳光活泼、爱笑爱闹的小公主了。 在两位公主与朱太后谈论着对未来生活的设想时,珠儿看似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实则——心思早就跑到别的地儿去了。 怀珍公主刚刚的一番话,说者无意,却让珠儿这个听者——察觉出了问题来。 两世之中,朱太后的亲生女儿——怀瑾和怀珍公主,都是以侍奉双亲为由,常年在慈恩寺居住的。两位公主后来也因着此事,留下了孝义仁善的美名,在宗室贵女中的声望,甚至超过了沈太后所出的长宁长公主。与之议亲的,也都是文武兼济、忠君爱国的朝之栋梁。 然而适才怀珍公主所说的——“因祸得福”、“被罚出宫”,却透着丝不寻常,似乎二位公主长居佛寺的事……理由不像是外界传的那般光鲜。 可如果她二人,真的是因为犯了错,才被罚出宫的。宫里的那位沈太后,又怎会任由她们两个颠倒黑白,反给自己造出了一个美名,来增加朱太后一方的势力呢? 珠儿心里满是疑惑,不动声色地往怀瑾公主面上扫了一眼。 似是感应到有目光从自己面上滑过,珠儿还未来得及将视线收回,便让怀瑾侧过头,直接对上了她的目光。 两人一时间四目相对,珠儿心里一突,下意识地便要将眼神移开来,却见怀瑾突然对她展颜一笑,随后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珠儿自觉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即使被公主发现了自己在偷偷打量她,也至多看到面上露出的好奇与忐忑。至于隐在眼底的深思,应该……是瞧不出来的吧? 心下正忐忑着,却没想到怀瑾公主,竟直接越过隔在她二人之间的怀珍,探过头来,在她耳旁小声道:“不用担心,我知道你和瑶儿也是好意。怀珍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能找到其他事情来转移她的注意,保准明天便忘了出寺游玩的事。” 珠儿听后,一脸感激地朝怀瑾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怀瑾公主并未瞧出因着怀珍的那一通话,已令珠儿对她们俩的来意,产生了怀疑。 只当她是在担心自己与瑶儿刚刚在饭桌上,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让本来热闹的气氛稍稍降了些,怕惹得贵人们不快,这才朝着她又是笑,又是眨眼睛的安慰于她。 遂又与身旁已心领神会的瑶儿,一唱一和地讲起了旁的趣事,来哄着公主们开心。 然而珠儿不知道的是,自打她随着太后娘娘,出现在慈恩寺客院的后花园,梁帝便像她刚刚偷觑怀瑾公主一般,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和瑶儿。 只不过梁帝的手法更高明些,这才一直未能让珠儿发现罢了。而她刚刚面上、眼底的一连串变化,却已全部被梁帝尽收眼底了。 朱太后坐在主座,一会儿与梁帝、晋王谈论几句京里的事,一会儿又扭过头来,乐呵呵地看着座下的四个女孩儿——相谈甚欢、笑靥如花的模样。 卫承钊望着母亲畅快、惬意的笑容,面上虽也跟着在笑,心里却并不轻松。 他考虑再三,终是将自己的打算,与朱太后讲了出来:“母后,朕看着珠儿、瑶儿这两个丫头甚是伶俐。刚好儿子的紫宸殿,近来清出了一批手脚不利索的奴才,内务府又没能及时把人补齐,不如……” “不如,就将这两个丫头——调到你那儿去?”朱太后一面接过他的话,反问道,一面用她那双黑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卫承钊。 梁帝母子俩的这一番谈话,就仿佛是将一盆冰水,直接倒入滚开的热锅中,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一下子便冷凝了起来。之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珠儿她们,也因着气氛突变,瞬间止了声。 就在其他人还在发愣的时候,快言快语的怀珍已经忍不出,径直叫嚷了起来:“六哥,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和姐姐迫不得已住在佛寺,本来就已经好惨了,好容易才遇上这么有趣儿的丫头,你怎么说要走便要走呀!”言语中,已透出了对珠儿和瑶儿的喜爱和不舍。 卫承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与朱太后静静互相对视着,并未理会小妹的叫闹。 朱太后则在片刻的沉默后,望向坐在下首的珠儿和瑶儿,将问题抛给了她们,“珠儿、瑶儿,刚刚圣上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吧。怎么样,愿不愿意随圣上——入宫去伺候呀?” 这场面,别说是瑶儿这个真真正正,才刚过十二的小姑娘了,就是比旁人多活了一世,上辈子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珠儿,都有些招架不住。 已过秋分,净云山中夜风寒凉,可此时的珠儿和瑶儿,里衣却因着身上的汗水,紧紧粘着皮肤。 两个丫头低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眼中流露出一抹为难,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应对之策。 “珠儿,瑶儿,你们两个快说话呀!说你们不愿意!”看着她们久久未出声,朱太后还没说什么,一旁的怀珍公主却已经着急了起来,“你们不会是一听要进宫,便觉得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吧?我告诉你们,那梁宫——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千万别被那虚无的荣华迷了眼!” “怀珍!” 怀瑾公主到底是姐姐,比怀珍自是要沉稳一些。见妹妹话说的有些过头了,赶忙将她拉了回来:“皇兄那里自有他的考量,总不能害了母后和咱们都在意的人。” “况且母后不是已经在问了吗?究竟要不要进宫,你让珠儿和瑶儿自己来决定。” 珠儿白着张小脸,满眼的惴惴不安。谁曾想,刚刚还与公主们谈笑风生的自己,竟因着卫承钊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整个人转眼便被投入到滚油的锅中——上下翻滚,煎熬不休。 不说她本身就由于上辈子的经历,对梁宫心情复杂,怨恨与恐惧交织,还没做好再次入宫的准备。就说她上次中秋,自作聪明地惹了贵人们不快,还很有可能因着那事,引得太后及梁帝对她生出疑心。 乍一听卫承钊想让她入宫去伺候,珠儿心中首先生出的,不是破镜重圆的喜悦,而是——深深的警惕和戒备! 侧头往瑶儿面上望了一眼,珠儿看见了好友眼中的惊惧和忐忑。 敛眉稍加思索,珠儿心中微定,遂深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与朱太后及梁帝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圣上如此看重我们姐妹,这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福分。我和瑶儿——自是喜不自禁、却之不恭。” “哦?这么说,你们……是决定要进宫了?”朱太后端起茶盏,却并未往口中送去,一面轻轻转着杯子,饶有兴味地看着里面晃动、清亮的茶汤,一面眼都不带抬地幽声问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8章 审视 朱太后说话时,语调平和,面上依然挂着恬淡、温和的笑容。可珠儿、瑶儿听在耳中,却不禁觉得后颈一凉。 “太后娘娘,珠儿这么说,并不是要贪慕权贵!”察觉到朱太后隐隐的不悦,担心好友适才的话,可能触怒到了太后娘娘,瑶儿有些坐不住了,情急之下径直起身,壮着胆子为珠儿辩解道:“珠儿的意思是……” 然而,她才刚说了没几个字,便被一旁的珠儿拉住,用眼神劝了下来。 对于瑶儿明明心里怕得不行,却还要冒头维护自己的表现,珠儿甚是感动。可现在没有时间留给她和好友互诉衷肠,当务之急——是得赶紧将太后娘娘心中的那些不满,统统消解掉。 “娘娘,圣上对我二人的抬举,自是让我和瑶儿又惊又喜。能进到梁宫,是多少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盼都盼不来的事。可是……” 珠儿说着,朝朱太后瘪了瘪嘴,作出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模样,“可是,我们舍不得太后娘娘呀!” 语气虽诚恳而坚决,声音却越到后面越弱,隐隐中——还透着些小撒娇。 珠儿在说最后这句话时,专门有留意朱太后面上的神情。见她面色虽一直未有变化,眼睛却随着话音,明显亮了一下。 心中略安,遂继续刚刚的话,道:“珠儿、瑶儿原不过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先遇路太医仁善收养,后得太后娘娘垂怜赐教,这才有了今日衣食无忧、读书识礼的生活。不然,我和瑶儿恐怕还是那个饿着肚子,没日没夜干活儿,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野丫头呢。” “能入宫去为圣上分忧,自然是我们姐妹的荣幸,可太后娘娘待我们的这份恩情,除了亲自陪伴娘娘左右,终日侍奉,以身相报外,珠儿实在是想不到旁的法子了。” 珠儿一面言辞恳切地说着,一面望向坐在朱太后身边的卫承钊,朝着他徐徐施了个礼。 “为君分忧——本该是大梁子民义不容辞的事。然而珠儿、瑶儿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毛丫头,虽得长辈们悉心教导,也算勉强识得几个字,可到底……” 说到这里,珠儿略微停顿了一下,含笑的面上流露出一丝羞赧,“可到底资质不佳,贪玩儿又愚笨,没把圣贤们的话……学进心里去。私心太重,一时间顾不得这些忠义之事,只想先好好回报娘娘待我们的恩情。”说话时,珠儿低垂着眉眼,双颊涨得通红。 朱太后听完珠儿这一番话,心中浮起的那点不快,早就散得一干二净了,“好好好!知道你们两个丫头孝顺,和有些小没良心的不一样。” “唉?你们都站着干什么?快坐,快坐!不过是咱们娘儿几个寻常的闲聊,用不着这么正襟危坐。”说着,便朝着珠儿和瑶儿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安心坐下,脸上的笑容,也比方才生动的许多。 怀瑾公主见气氛又恢复了融洽,侧头往珠儿面上看了一眼。 而在她身边的怀珍,一听珠儿她们没被卫承钊“蛊惑”,依然要留在慈恩寺,一下子高兴地不能自已。对于朱太后方才夸珠儿、瑶儿的时候,还不忘顺势编排一下她与怀瑾的事,也被她“大度”地忽略掉了。 她一面冲着梁帝做了个鬼脸,一面趴在桌上,探过头与珠儿、瑶儿说道:“对对对,你们这样决定就对了。那梁宫可一点儿都不好玩儿,还是陪着母后和我们姐俩儿,呆在寺里吧。” “况且,你们俩把母后侍奉好了,六哥在前朝才更能安心于政事。忠孝两全——千古以来的难题,倒是让你们给轻轻松松化解了。” 珠儿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虽又和怀珍公主继续说说笑笑了起来,心里却不似看上去的那般轻松。 她这一番话是说得敞亮,既在朱太后面前搏了一把好感,落了个知恩图报、孝顺憨直的印象,又没有因拒绝入宫,而让梁帝失了颜面。本来有些紧张的气氛,也终是有惊无险地恢复了和谐。 可珠儿却并不觉得梁帝方才所说的事,这么容易便因着她的一番话,就此揭了过去。 作为“生事之人”的卫承钊,从他将想要调自己和瑶儿入宫的打算,告予了朱太后后,便一句话也未再说过。除了被太后娘娘语气不善地反问时,毫不心虚与她对视外,便是在自己的那番陈情之后,面无表情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至于太后娘娘,虽然从头到尾都对梁帝所说的话,表现出不满。甚至还因着她后来“贪慕权贵”、“妄图入宫”的表现,心乱情急,差点失了分寸。 可直到最后,不说梁帝没有将这件事,就此做一个收尾。哪怕是对她和瑶儿疼爱有加,又表现得甚是不舍的太后娘娘,也没有直言拒绝了卫承钊,否定要让她们姐妹二人入宫之事。 珠儿心中深感不安,与身旁正聊着天的瑶儿和二位公主,随意应付了几句,扭头朝朱太后望去。 这一眼,却让她本就不甚平静的心,一下子被寒冰封冻了起来。 太后娘娘正侧着头,与晋王殿下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他府上二位小郡主的趣事,未曾注意到珠儿的目光。可坐在他二人之间的梁帝卫承钊——此时却眸色幽深地盯着珠儿,两人的视线一下子便撞在了一起。 触及到那双深不见底,寒潭一般的眼眸,珠儿只觉得她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淬在那结了冰碴的冰水之中,从皮肉一直冻到了骨头里。 瞧见了珠儿望过来的目光,卫承钊方才还在不动声色的偷偷观察,此时竟直接转为了正大光明的打量。凌厉的目光似冰刀一般,将珠儿从头到脚刮了个遍。 不知是那双眸子的主人,实在太过慑人,还是珠儿因着多一世的记忆,此时本就心乱又心虚。刚一与梁帝的目光对上,珠儿便下意识地迅速低下头,再不敢抬眼,往对面看上一看。 似是觉出了这二人间气氛的不对劲儿,朱太后一面继续与晋王说着晋王妃在孕期需要注意的事,一面朝着卫承钊与珠儿,分别望了一眼。 “咳咳——”见珠儿被自家儿子那直戳戳的目光,吓得头都不敢抬,朱太后假意咳嗽了两声。 果然,卫承钊一听见动静,转眼便“放过了”珠儿,“母后,怎么咳嗽了?可是这秋夜山风寒凉,让母亲一时不慎,着了凉?”说完,便要唤高嬷嬷为朱氏拿了衣服来。 朱太后抬手叫住了正要回去取披风的高嬷嬷,没好气地说道:“本宫咳嗽,不是因着嗓子不舒服。”见卫承钊还要再问,便干脆说开了,“可若是本宫再不咳嗽两声,只怕珠儿丫头被你吓出一身冷汗,再吹了夜风,回头就真要受凉发热了。” 卫承钊闻言,挑了挑眉,抬箸伸向面前的那盘菠菜拌海带,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并不觉得自己适才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朱氏见儿子这般,眉心微蹙,遂放柔了声音,与珠儿安慰道:“你别理那小子,他是瞧着你方才拒了他,小气劲儿犯了,这才来故意吓唬你的。” 这话说的,别说是对卫承钊了解颇深的晋王和怀瑾公主他们了,就是瑶儿这个以前从未和贵人们打过交道的小姑娘,都是不怎么信的。 堂堂大梁国君,怎会因着这些微末之事,真去与一个小丫头生气、计较。 更何况,即使这位大梁天子真的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会因着珠儿方才的拒绝,从而对她暗恨于心,也完全不必当面便做出吓唬小姑娘——这样不入流的事情来。 珠儿心里虽又是慌乱,又是疑惑,可太后娘娘已然这样说了,她便只能乖乖听着、认了。 一面微笑着点头应着,一面朝着上座的几位贵人,略带歉疚地说道:“是我们不好才是,辜负了圣上的看重,可能还要因此耽误了宫中的正事呢。幸亏太后娘娘仁善,不与我们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 珠儿这番话,其实也就是客气一下。 梁帝的紫宸殿即使缺人手,那也是宫里的内务府不尽职,竟让天子身边短了人。跟珠儿、瑶儿——两个自小长在宫外,才和这些皇亲贵胄接触了不过小半年的小姑娘,有何干系? 瞧着珠儿竟这般的善解人意,朱太后满意地朝她点头示意,随后让身后的平嬷嬷,将桌上那盘新上来,众人还没怎么用的芹菜炒百合,单独赏给了珠儿加菜。 “你们几个——要是能有珠儿、瑶儿一半的懂事、省心,本宫就烧高香了。”朱太后环视了一圈围坐在她左右的孩子们,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卫承钊的面上,眼含深意地注视了良久。 晋王的视线,不断地在母亲和弟弟之间轮转。见他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人的目光竟都如出一辙的坚定,不带任何的退缩和躲闪。卫承铠伸手,轻扯了扯弟弟的袖子,眼睛却望向了主位之上的朱太后,“母后,六弟他……也是担心您,儿子也一样。” 因着这一声唤,终是朱氏先移开了目光。 只见太后娘娘轻阖双目,原笔挺的脊背微微松懈了下来,整个人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微叹了口气,遂蹙眉看向珠儿和瑶儿。 “本宫知道你们两个丫头孝顺,不舍得离开本宫和平澜她们。可圣上的紫宸殿……终究牵扯到整个大梁,若因短缺人手影响了国事,待日后太上皇康健醒转,本宫又有何颜面去见他呀。” 朱太后声音低哑,语气原还有些纠结,一提到太上皇,不禁透出了几分悲愤。 “母后!”见朱氏情绪有些不对,卫承钊兄弟二人,赶忙围在了母亲身边,温言安慰起来。 怀瑾、怀珍虽意识到了朱氏话中的意思,但此时此刻,这两位公主的注意力,早就被“伤心不已”的母亲引了过去,没精力再去想旁的。 至于珠儿和瑶儿,则呆愣地坐在原处,面上满是仓皇和无措——太后娘娘这是……一定要让她们随梁帝入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9章 强硬 一时间,珠儿不知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感受。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是被放到了热锅上,经过了油煎火烹后,转眼却又落到了冰窖里。如此循环往复,时而煎熬难耐,时而冰寒入骨。 朱太后的这番话,明显就是向着卫承钊说的。 梁宫的规矩本就严苛,对于侍人的要求,自然也就更高。能在宫内行走的宫人们,定是要比那些勋贵望族家的下人,各个方面更胜一筹。 即便是没有太多过人之处,至少在伺候主子方面,是万不会出一点儿岔子的。 紫宸殿乃历任大梁国君的寝殿,是承接前朝与后宫的核心。从大梁建国至今,多少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甚至改变大梁命运,逆转颓势,让整个国家由衰落走向兴盛的诏书,都是从这里起草、拟定,最后颁布下去的。 可以说紫宸殿——就是整个梁宫,乃至于整个大梁的心脏! 如此重要的地方,能在其内侍奉的宫人们,定然是侍人之中的佼佼者。严守宫规、办差尽责,侍奉主子妥帖、周道,还个顶个的都是人精儿。怎会像卫承钊说的那样——竟因着手脚不利索,从紫宸殿被清了出去。 恐怕……所谓的“手脚不利索”,不过是对外的说法罢了。这些人真正触怒到卫承钊的原因,其实该是他们实际效忠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当朝的天子! 至于紫宸殿因着此事而短缺人手,更是如同笑话一般。 整个梁宫,哪一座宫殿缺人,也轮不到它紫宸殿! 要真是紧迫到——需要从远在宫外的朱太后身边要人过来,只怕不等梁帝发作,内务府的那帮人,也早就急的上蹿下跳,各处去抽调侍人先紧着紫宸殿这边儿了。 即便是卫承钊担心内务府送来的人,可能会再次漏进旁人的钉子,不如朱太后手上的人用起来放心。那也该是寻高嬷嬷来安排合适的人选,何必一上来,就直言要点她们这两个——与朱太后相处了不过小半年,规矩没学全,身世也很不明朗的毛丫头呢? 不会是……上次中秋那事,太后娘娘没有和她们计较,可在梁帝那儿,却终究埋下了疑心吧?! 珠儿能想到的事,心思向来敏感的瑶儿,自然也已经想到了。两人心中俱是一惊,不自觉地向对方望去。 若不是席面上坐着的——都是宫里来的贵人,她二人要守着规矩,不能做出任何失礼、不当之举。只怕这会儿两个丫头,早就或恐惧慌乱,或茫然无措,要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要么便干脆失神地瘫坐在椅子上。 哪能像现在这般,即使是强撑,也要端端正正坐着,一动不动。面上露出镇定、沉着,又恰到好处的担忧之色。 朱太后经儿女们的劝说和宽慰后,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朝梁帝等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随后,她一面握住了卫承钊的手,一面伸头看向坐在下首的珠儿和瑶儿,瞧着她二人那故作镇定,却明显失了血色的脸,叹了口气,温声说道:“你们两个,心里若是不好受……便露出来吧,不用顾忌规矩,这么憋着、忍着了。” “太后娘娘……” 两个丫头同时抬头向上望去,眸子微湿,眼神中透着几分惶恐、委屈和欲言又止,终是一句话没说,瘪了瘪嘴,又将头低了下去。 看到珠儿和瑶儿这样,朱太后知道——她们两个是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满意于两个丫头聪明、懂事的同时,整个人却犯起了难来,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将接下来要说的话讲下去。 一旁的卫承钊,瞧见母亲面上似是露出了犹豫和不忍,径直站起身,态度强硬地直接对着珠儿和瑶儿说道:“想来你们两个也听懂了母后话中的意思,能让你们进宫到紫宸殿去伺候,是朕与母后对你们两人的器重和信任。” 一面说着,一面微敛着眉,用那双凌厉的眸子,不断地在下首的两个丫头面上扫视着。 “事从权宜,即便是你们不能继续在母后身边侍奉了,上次朕应了你们的事情,也照样作数。待到你二人到了该婚嫁的年纪,朕定是会赐你们一个好姻缘,让你们以县主之尊,带着丰厚的嫁妆出嫁。” “慈恩寺这里……还有怀瑾、怀珍和高嬷嬷呢。”朱太后身边既不缺人伺候,又有亲人相伴,根本用不上珠儿和瑶儿,“你们两个可以放心地拜别母后,去补紫宸殿的空缺。” 卫承钊这一通话,神情威严,语气丝毫不容拒绝。 话音刚落,却见他态度突然一转。微微躬着身子,甚是恭敬地温言与正皱着眉,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的朱太后道:“母后,既然如此,不如……让这两个丫头,这会儿就回去收拾东西去。等儿子为母亲过完寿,就让她们俩跟着队伍,一道入宫吧。” 朱太后自卫承钊插话,眉头便一直蹙着,待他现在半是问询,半是拿定主意地说着话,面上的神情便更是难看。 “母后?”怕朱太后心软犹豫,事情恐会生变,梁帝与晋王同时目光灼灼地望向朱太后。 朱氏先是在两个儿子的面上,深深看了一眼,随之又转头望向趴在她膝上,大睁着双眼,嗫嚅不语的怀瑾和怀珍。最后,她终于将目光放在了坐在宴桌下方,正战战兢兢,听候“发落”的珠儿和瑶儿身上。 “你们两个丫头……”朱太后说着,藏在袖笼下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微垂的眼眸中暗潮汹涌。 “便安心地入宫去伺候吧,不用担心本宫这里。有怀瑾和怀珍陪着,又有丹娘和平澜帮着料理事务,本宫可比钊儿他们——要轻松自在得多。” “不过……” 就在梁帝兄弟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而怀瑾、怀珍并珠儿、瑶儿四个小姑娘,神色越来越暗淡时,朱太后却突然话锋一转,一脸歉疚地对卫承钊说道:“也是本宫不好,看着这两个丫头身世可怜,又和石家沾着些关系,本身还甚是乖巧。一时心软,没有让丹娘狠下心来教她们规矩。” “虽说这两个丫头已经养在本宫身边大半年了,可规矩、礼仪——到底差了些。她二人入宫本是为钊儿你分忧的,若是因着这些事情,无意间惹了东边儿的姑侄俩,那不成了给你添乱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0章 退让 一听朱太后这么说,卫承钊剑眉微拧,沉默了片刻。随即深呼了一口气,拉开座椅,徐徐坐了下去,“那……依母后的意思呢?”低沉的嗓音中,略透着丝沙哑。 “本宫是这么想的——”朱太后一面说着,一面笑着牵过小儿子的手,在其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既然是要让这两个丫头,进宫去补你那儿的缺,哪能什么规矩都不懂,过去之后再现学呢?” “这不是平白耽误事儿嘛!” “不如让她们两个——先在这慈恩寺,再待上个小半年。等本宫和丹娘、平澜把她们调|教好了,到了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再给你把人送过去。” 朱太后说完,又瞧了伏在自己膝上的怀瑾和怀珍一眼,补充了起来:“刚好怀瑾和怀珍也在这儿,让她俩平时无事了,便给珠儿、瑶儿多讲讲宫里的禁忌。这样多管齐下,训上个半年,两个孩子不说能及得上丹娘些许,至少对宫里是熟悉的,心里也不跟着怯了。” “免得直接入宫,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再被有心人给算计了。弄得咱们母子,还有你那位石贤妃,彼此面子上都难堪。”说着,便伸手摸了摸两个女儿光洁的额头。 怀珍立刻心领神会地仰起脑袋,与卫承钊说道:“就是呀,六哥,我觉得母后说得有道理。” “这梁宫——也就看着气派,听上去好听。可内里却是个喘口气儿都要讲规矩的地方。尤其是这在御前伺候的人,比其他宫人更得脸又能如何?多少双眼睛都在身上盯着呢,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嘴上说着,小脸儿紧跟着便皱成了包子样,仿佛那御前是什么让人避之不及的可怕之地。 “连在外宫走动的侍人,都要先学好了规矩,再往过送的,更何况是你那重中之重的紫宸殿。还是让她们先跟着高嬷嬷,好好学上一学,我和姐姐刚好还能在一旁帮衬着。” “她二人可以从我们姐妹这儿,了解宫里的事情;我们俩也顺便随着珠儿她们,熟悉熟悉这寺里的环境。彼此互利互惠,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呀。”怀珍翘着下巴一面嘟囔着,一面将藏在衣衫下的手,伸去扯了扯身旁的怀瑾。 怀瑾公主在衣袖的掩护下,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妹妹的小肉手,略微沉凝了片刻,遂笑着与两位兄长道:“我知道四哥、六哥这是朝中公务繁重,突然又遇上这等事情,一时间有些心急了。” “可再如何病急乱投医,也得先确定你找的人——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不是?” “至于珠儿和瑶儿妹妹嘛……”怀瑾公主说着,扭过头望向身后正坐得笔直,忐忑不安等着上面“发落”的两个丫头,有些歉疚地朝她们笑了笑,“规矩、仪态——乍一眼看过去,是像那么回事儿,可若是盯着仔细去瞧,就……” 说到最后,怀瑾停了下来,面上带着明显的犹豫。一双水眸既不去看梁帝,也不和其他人有什么交流。只压低脑袋,目光不断在地上乱瞟,脸颊也“刷”的一下红了起来,一直烧到了耳朵根儿。 看着大女儿因当众揭了旁人的短处,露出了一副羞愧不已,又很是难为情的样子,朱太后了然地笑了笑,替她将未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可若是细瞧的话,就差了那么点儿意思,尤其是放到宫里——明显就不够看了!” 一听这话,怀瑾立马抬起头,大睁着眼睛,望着自家母亲。 朱太后伸手在女儿的额上,轻点了一下,笑着与她说道:“你不好意思明说,那便只能由本宫——来做这个实话实说的恶人了。” 随后,她一面微侧着头,斜睨向坐在身旁的卫承钊,一面轻声与他道:“钊儿呀,这次是你冒进了。” 说话时,朱氏不再像面对怀瑾、怀珍时那般笑意盈盈,连面色和语气也逐渐冷了下来。 “紫宸殿出了那等糟心的事,侍人清出了一大半,一时之间缺了人手,你们兄弟又不放心内务府选送来的,想从为娘这儿调些合意的侍人过去补缺。这法子实施起来,最快也最稳妥,本宫也很是赞同。” “可你二人错就错在,既看中了那些随为娘出宫的侍人们——待本宫不二的忠心;又怕借走了他们后,会让为娘身边短了往常惯用的人,以后的日子多有不便。便干脆昏头昏脑地找了两个到本宫这儿,呆了还不过半年时间的毛丫头充数。”不看面容,单是听她的语气,也能觉出朱氏隐隐的不悦。 气闷了片刻后,朱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随着这一声叹,原本蹙起的柳眉,也逐渐舒展了开来。 她一手轻搭在怀瑾的肩膀上,一手握着小儿子的手,目光中透着深思,“你们的心思,我这个当娘的——又怎会半点儿不知?本宫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尤其是钊儿,怕借走了那些一直跟在本宫身边的老人后,会对本宫日后在慈恩寺的生活,引来不便。” 刚好珠儿、瑶儿到朱太后身边的日子,原就不长,手上还没被分派什么重要的活计,又是经太后娘娘亲自过目,得其认可和信任的人。再加上怀瑾和怀珍公主,以后也要在慈恩寺长住,即便是梁帝当下就要走了珠儿、瑶儿她们,由此产生的影响,也是相对来说最小的。 “你定下的这人选——打眼望过去,不说你们兄弟了,就是为娘看着,都觉得合适。” “可偏偏……”朱太后说着,跟着又是一叹,在梁帝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可偏偏本宫身边的人,只她二人是从宫外过来的,没经过正统的训练和学习,在宫里连走路都不利索,哪能担得起你那儿的担子。” 卫承钊至此,自是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看着她与两个妹妹已经把理由圆得严丝合缝,一点儿漏子都找不到,知道朱太后这是心意已决,再无转圜的余地。 又想着她之前对两个丫头那么喜欢,肯松口让她二人入宫,已经是做出了让步。自己再坚持下去,只怕会让好好的寿宴不欢而散,倒不如像母亲话中隐隐透出的意思那般——彼此各退一步吧。 “母后说的是,这事……是儿子有些心急了,没考虑周全。让这两个丫头现在就进宫,是有些不太合适。”梁帝从方才便一直板着的脸,终是露出了一丝笑容,眉眼间的锋利之感,也随之柔和了不少。 “既然您对这两个丫头,这么看重和不舍,那就让她二人再多陪您些日子吧。进宫的时间……就定在明年的三月份,过完了年,天气也开始暖和了,待那时再下山进宫,想必母后也能安心些。” “这半年——便辛苦母后和几位嬷嬷了。”卫承钊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对朱太后主仆做了个揖。 面上的神情虽甚是恭和,行礼时的动作也一丝不苟,可这帝王的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悦。 珠儿、瑶儿见梁帝说出了这一番话,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终于平平稳稳落回了原处。小姐俩儿虽心下暗喜,可也敏感地觉察出,刚刚施完礼,又坐回到太后娘娘身边的圣上,眼中闪着的眸光,透着隐隐的不善。 两人很是默契地同时向对方面上,飞快地瞟了一眼,随后又赶忙收回了各自的目光,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面上一丝情绪也未透出来,眼睛只盯着盘中的佳肴,再不敢乱动半分。 同时察觉出梁帝不悦情绪的,除了珠儿和瑶儿外,又怎能少的了知子莫若母的太后娘娘呢? 一早便看出了卫承钊心里的不舒坦,朱太后因着小儿子的退让,心里先是一松,紧跟着便又有些后悔和心疼。 可想到珠儿、瑶儿如果就此入宫,很可能一进那修罗场,便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虽明白两个儿子此番近乎不近人情的决定,其实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毕竟两个来历不甚明了的小丫头,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风险。朱氏在经过了一番抉择后,最终还是带着些侥幸之心,为两个丫头争取了半年时间。 即使这半年,她所派出的朱雀影卫,还是查不到太多有用消息,至少也能为她二人教些在宫里的谋生手段,待其日后进了宫,也能好过一些。 心里想着两个丫头的事,面上便不由自主地抬眸向她们望了去。 看着那张丝丝缕缕中,透着熟悉的小脸,朱太后心中一痛,攥拳暗暗道:希望真相便如预想的那般,所有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走。也不枉本宫宁愿驳了钊儿的关心之举,也要在结果出来前,先冒险护住你了。 朱氏深呼了一口气,随后关心地帮卫承钊整了整衣领,“珠儿、瑶儿正式入宫,也得到明年了。这中间的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那儿总不能一直就这么缺着人呀。” 时间久了,即便是卫承钊不去主动要人,只怕寿康宫的沈太后也会坐不住的,迟早会“帮”着他,把这缺了的人手给补上。 “这么着吧……”朱太后一面说着,一面敛眉向身后扫了一眼。 高嬷嬷见状,立马凑上前去,躬身候着太后娘娘的吩咐。 “丹娘啊,等晚上寿宴结束了,这园子里剩的一摊子事儿,就都让平澜来收拾吧。你稍微辛苦一下,连夜把随咱们出宫的祥宁宫旧人都理一遍,挑出些活计不是太重,人又可靠、信得过的来。内监、侍女各选上三十人,整理成名单,明早拿来给我过目。” 说完,朱氏摆了摆手,示意高嬷嬷抓紧时间,现在就去预备。 随后,又继续笑着与两个儿子说起了话来:“你们关心、孝顺本宫,难道我这个做娘的,就不心疼你们了?” “既然本宫已经知道了,你们那里人手不够,缺了些可以放心去用的人,本宫这个做母亲的——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只是时间有些紧了,暂时要先委屈你们两个几天,待本宫将人员安排妥当了,便赶紧把人给你们送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1章 身世 万籁俱寂,夜凉如水,漆黑的夜空无半点星月。 净云山至京城的路上,山林、道路全部融入夜色。原伸手不见五指的官道上,却有一只匀速行进中的火龙,将夜路照亮。 护送梁帝及晋王回京的羽林卫,整齐有序地列队行进。军卫们手握火把,神情严肃,步伐稳健而刚毅。随着人员和马匹的经过,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扬起了一片尘土。 队伍的正中间,是由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其中有六辆最是气派、豪华,所配马匹个个膘肥身健、毛色油亮,只一眼便能瞧出——这几辆车比其他车架的规制,要高出了许多。 晋王伸手,将所乘马车的窗帷,轻轻掀开了一个角。 随行的侍卫将马车护得严严实实,手中的火把,将一抹光亮从窗与帷的缝隙间,送进了既未点灯,又未燃烛的车厢内。 看着官道两旁,一棵棵高大挺拔、树叶茂密的槐树,随着队伍的行进,不断地从窗口掠过。晋王放下窗帷,回到座位上,坐正了身子,随即轻声叹了口气,感慨道:“上回我护送父皇和母后来佛寺养病时,正赶上这路两旁的槐树,刚打上花苞。” “母后当时还说,待这槐花儿再长长,就可以采来做槐花饼、槐花饭、槐花饺子呢。” “谁知道……等我再过来,时间已经过去小半年了。那些槐花——也早就谢了。”晋王一面说着,一面低下头,跟着又是一声叹。 单单是听这声音,便能觉出他此时的心情,和下午来时那会儿相比,已大为不同了。 卫承钊兄弟二人从慈恩寺离开时,彼此都没有选择骑马,而是在随驾的车队中,随意挑了辆马车,便径直坐了上去。车内没有要内监随侍,两人也都默契地没去点灯燃烛,只摸黑待在车厢里。 一路上车轮滚滚、马蹄声声,倒是将他二人在车上的谈话声,掩了个干干净净。 除了先前近身伺候的内监,知道真龙的隐匿之处外,其余侍人、军卫,竟无一清楚——当朝天子,究竟身在哪一辆车上。 马车内部,只有星点从外间透进来的光线,让车内显得不那么黑灯瞎火。梁帝与晋王的脸,俱隐在一片昏暗之中,兄弟二人谁也瞧不见对方面上的神情。 见卫承钊一直未接话,晋王无奈地摇了摇头,毫不在意他说话时,无人应和的尴尬。 直接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就半年时间,错过了今年母后做的槐花饺子,明年这槐树——一样会开花。可母后身边,却不似这些花树死物,要么容易控制,要么有既定规律让你去摸索。” “也是咱们平日总忙于政事,想着时常通信,送些吃用、书籍,便也算是尽了心意。忽略了母亲在物质之外的需求,让两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趁机钻了空子。” “哼!”听晋王提到了珠儿和瑶儿,卫承钊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就是这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太好,“枉朕看着她们年纪小,又能哄得母后开心,上次拿那点心生事的时候,还当是巧合,帮着她俩向母后求情呢。” “哪曾想——两个丁点儿大的小丫头片子,竟是这等心机深沉、善于伪装之人。还有养大、指使她二人的幕后之人,也着实是可恶至极,竟然藏得这样深,连朱雀影卫出动都无功而返!” 中秋夜宴过后,梁帝便带着一肚子的隐怒和疑问,离开了慈恩寺。 他先是去到京郊大营,与淮安侯及其世子共审宫宴时,巡卫们抓住的逆王党羽。待审讯将至尾声,同党名单也基本理出来了,便趁机将由珠儿、瑶儿所做,从佛寺“特意”带出的那两道“口味独特”的点心,赐予了许家父子。 淮安侯夫人虽已仙逝多年,这两道经其手改良的家乡小点,其家人也再无缘一尝。但作为至爱至亲,他们又怎能忘记了自家夫人(母亲)的手艺。 是以圣上赐下的点心刚一入口,父子二人便同时睁大了眼睛。 关于淮安侯夫人点心方子有无流出之事,也便顺势交托给了淮安侯,由其回府后细查。 至于“罪魁祸首”的珠儿和瑶儿,她二人的出身、来历,同样是急需去探查的,若是不将这两个丫头扒得干干净净,只怕紫宸殿中的天子,便要心结橫生、寝食难安了。 回宫后的第二日,才下早朝,梁帝便径直召了晋王伴驾。兄弟二人从午膳时分起,就把自己关在紫宸殿,一直密谈到晚霞当空。 事关朱太后及许家,视母亲、手足为逆鳞的卫承钊兄弟,又岂能将中秋那夜的不寻常简单视作巧合。两人一拍即合,当下便决意动用他二人私下组建的暗卫营,将那两个丫头的事,从里到外,查得一清二楚。 卫承钊初等大宝,国事繁忙,又有奸人隐在暗处虎视眈眈。可他因着对家人的爱护,不惜代价也要将珠儿、瑶儿——这两个来历不明,恐有意接近朱太后的小姑娘,尽快查明其来历及对朱氏母子的意图。 而为人母的朱太后——同样视子女为逆鳞,触之者死。 中秋那夜过后,太后娘娘对外说是为太上皇闭关祈福。其实人早就借着高嬷嬷的掩护,从佛寺书房的暗门偷溜出来,隐在借高嬷嬷的手,早年置备的宅院中。召集朱雀影卫,立刻便对两个丫头的来历展开调查。 除了下达任务的主子各有不同外,目标人物一致,要完成的任务也几乎一致,朱氏母子各自派出的暗卫,很快便在信国公府撞上了。两拨人马在交手的过程中,渐渐摸清了对方是友非敌。 之后,虽仍各自寻找线索,但在任务过程中,却不免有协作、互助的行为。 卫承钊与朱氏,虽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却因着此事,通过各自的暗卫,隔空对上了话。 路老原先在石家,费心扒力,断断续续打探了小半年,才将珠儿、瑶儿的来历,挖出来了个小头。同样的一件事,遇上了梁帝和太后娘娘派出的暗卫,前后却只花了十天功夫,便将两个丫头的身世——拼凑出了个七七八八。 “四哥,小姨还活着的时候,我年纪太小,对她的容貌记得不怎么清楚。你说……那个叫‘珠儿’的丫头,真的和小姨有七八分的相像?” 卫承钊阖目倚靠在身后的锦垫上。车窗外的光亮,时不时透进来些,照在他平和、安祥的面庞上。看似是在闭目养神,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着事情。 晋王闻言,垂眸沉思了片刻,随即认真地与梁帝说道:“之前我也只是听母后那面的暗卫提起。今日一见,却差点连我都惊着了。” “真的是很像。尤其是那眉眼,简直像是从小姨面上拓下来的一样。” “这样呀……”卫承钊一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面嘴里悄声嘟囔起来,“这么多巧合放在一起,再加上朱雀影卫初步探来的消息,也难怪母后会一下子情绪不稳,变得这么不理智。” 路老当初帮珠儿、瑶儿探听到的那些消息,梁帝与朱太后的人手,自然也早就打听到了。甚至连当初卖两个丫头入府的不知名马队,都被那些暗卫轻而易举地给寻摸出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珠儿她们运气“好”,从她与瑶儿被那马队捡到,再到被卖入信国公府,时间虽已过了快十年,可这马队的当家——却一直未换人。 毕竟是行商的半道上,捡了两个大活人,据说她二人当时还是一身的锦衣华服,颈上和双手俱戴着金玉首饰。如此不同寻常的经历,即便是时间间隔久远,想必亲历过此事的马队之人,多多少少也该记得一些。 只要寻到那马队,便能获知珠儿、瑶儿当初是在何地被捡到的。关于她二人的身世来历,也便能随之更清晰一些。 不巧的是——那马队今年初夏之时,便已启程去往北地马场。 京城至北方边境,本就路途遥远,途径各个城镇时,马队还要进行补给和处理其他生意。这会儿整支商队——只怕都还在归来的路上。暗卫营及朱雀影卫,虽已各自派了人员北上去寻,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很难遇上。 调查的进度,便这么被耽搁了下来。 也不怪这些暗卫,遇到点儿困难便顿足不前。实在是珠儿和瑶儿这两个丫头,已经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先后派去的两拨人马,一点细枝末节的地方都不肯放过,反反复复地查。可除了二人的来历尚有价值,需要去深入探明外,其背后竟真的干干净净,从未与他人有过勾结。 经暗卫调查后,朱太后若是没把她对两个丫头身份的猜测,通过暗卫告诉了卫承钊,他许是真的便信了珠儿她们是清白的。可一旦得知,朱氏竟怀疑——珠儿便是淮安侯府那已失踪多年的忠平乡主,卫承钊兄弟二人的戒心,便一下子放到了最大。 珠儿与瑶儿被卖入信国公府的那一年,便是淮安侯夫人遇匪患溺水离世,忠平乡主及其表姐落水失踪的那一年。 二人当时是被贩马的商队,从河岸边捡到的,身上的穿戴又不似寻常人家。虽不知具体的生辰年月,可按照个头和大致模样来看,确实和当初失踪的两位贵女,年纪上很是接近。 更何况,那个叫“珠儿”的丫头——竟和已故淮安侯夫人,眉眼极为相似。 事关淮安侯夫人,作为其至亲之人的朱太后,难免感情用事。种种巧合碰撞在一起,本还对那两个丫头心怀戒备,不惜动用朱雀影卫,也要将其来历调查清楚的朱氏,不等后续结果回来,直接便认定了——这两个丫头,就是当年许家失踪的孩子。 “四哥,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凑巧之事吗?”忆起朱太后对那二人“蛮不讲理”的维护,卫承钊有些闷闷地说道。 晋王沉默了片刻,伸手在梁帝膝上拍了两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再狡猾的狐狸,再好的伪装,也都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一面说着,一面从衣襟中掏出了一个荷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2章 消息 因着车厢内昏暗,梁帝并未注意到晋王的动作,待感觉到有黑影在他眼前晃动时,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抓。 指尖传来了丝织物所特有的触感,卫承钊透过车厢内微弱的光亮,发现兄长的手臂正保持着前伸的动作,而他刚刚所触摸到的那方锦缎制成的小物——就在晋王的手上拎着。 “这是什么?”梁帝语气中透着好奇,一面询问着,一面把东西接了过来。 将那锦缎小物放在手中捏了捏,单凭手上的感觉,卫承钊虽猜到晋王递给他的物件,大概是个锦袋,却并不清楚这上面有什么玄机。当下便歪过身子,凑到车窗边,借着窗帷缝隙透射进车内的些许光线,仔细查看了起来。 摩挲着那还留有兄长体温,绣着江崖海水纹样的荷包,卫承钊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之中,漆黑的眸子中,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自下了早朝,晋王便一直与梁帝形影不离,除了出恭,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而这方荷包却平平展展,半点褶痕也无,上面还透着抹温热,显然之前是一直贴身放置在晋王的衣襟当中的。 能保存的这般妥帖,该是十分要紧的物件,可为何兄长直到这会儿了——才把荷包交给他?莫非…… 晋王觉出卫承钊的呼吸,突然深重了几分,猜到他可能是误会了。 以为那荷包里装着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早便拿出,只怕会成为一颗压在梁帝心里的石头,扰得他心绪不宁。等下午去了慈恩寺,再让朱太后给瞧出来了,母亲好端端的寿宴——可能就要落得个败兴而散的结局。 所以,直到宴席结束,他们兄弟俩打道回府了,这才将荷包拿了给他。 怕卫承钊再多想,晋王赶忙解释了起来:“这个呀——是我门下几个不入流的鸡鸣狗盗之辈,近几日充作街头的游商,从信国公府新寻摸来的消息。本想着今儿个下了早朝,便拿来给你看的。没想到……” 说着,晋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想到下午那会儿,光顾着和你说怀瑾、怀珍的事了,倒把这个给忘得干干净净。” “幸好这里面的东西,还需要再借姨夫的手,到许家去一一核实。他和博海这会儿又不在京里,一时半刻且还用不上呢。不然我这一忘——没准儿就要耽误了大事。” 晋王看似是在懊恼自己的疏忽,可语气中的歉然,却半点诚意也未带出。 要是搁到旁人身上,遇上这种态度,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晋王这般轻松自在、满不在乎的样子,却让梁帝微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明白荷包里的消息,在当下来说,确实是不怎么重要。 说话的功夫间,卫承钊已经将荷包上的搭扣儿启开,从里面掏出了一张——被整整齐齐折叠起来的油纸。 不同于梁帝时常接触到的各色名贵笺纸,这张被放在精致荷包中,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纸张,竟是最寻常不过,多用来包裹卤味、糕饼的粗油纸。再结合方才晋王所说,打探消息的人伪装成游街商贩,显然这道“密信”,是直接从探子手上拿来,中间只经了晋王一个人的手。 虽然车内的照明,只能借助外间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但当那张油纸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后,上面所绘之物——还是清晰地映入到卫承钊眼中。 纸页正中,用削细的炭笔绘制了八样精巧、别致的首饰,笔触虽不算太精细,但还是能瞧出这等形制的饰物——不是寻常人家能接触得到的。 “这是……”看着纸上的图样,卫承钊有些不明白,一张首饰图纸和那两个丫头有什么关系? “咱们这边和母后那儿派去的暗卫,不是已经查出来,当初收那两个孩子进石家的婆子是谁了吗?我想着这些暗卫,虽说训练有素,又能力不俗,做事条理分明、主次得当,可行事到底太过‘板正’了。” “很多鸡毛蒜皮,看着没什么价值的事儿,上报时可能就一笔带过了。”也许一些有效信息便就这么错了过去呢。 晋王一面说着,一面往卫承钊方向挪了挪,“路御医是咱们的人不假,可他收的这两个孙女,终究来历不明。每天还要近身伺候母后,本来就是要连查带防的。” “现在又知道她们可能和许家有些‘关系’,如此巧合——怎能让你我安心呢?!” 见卫承钊由始至终都未插话,听得很是认真,晋王心里略微松了些,继续解释道:“马队那边儿半天也没个消息回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干脆打发了些人,再去石家瞧瞧。”没准儿另辟蹊径的做法,能从这鸡毛蒜皮间,寻出意外收获呢。 自坠马伤腿,彻底失了争夺大位的资格后,晋王便性情大变,再也不是往日那个允文允武、沉稳干练,又意气风发的得势皇子了。时而郁郁寡欢,时而又无所顾忌地胡作非为,仿佛这世上——已经没什么能让他在乎的了。 国事不理,公务不顾,整日游手好闲,在门下养了一批有些歪才的市井之徒,陪着他一道玩闹。 身为人父的泰康帝,到底是“心疼”同时失了康健和前程,曾被“寄予厚望”的儿子。对于晋王当时的胡闹之举,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拦下了不少弹劾他的奏折。私下里虽也时常传他到御前来说教,财帛珍玩却是源源不断地流入晋王府,供他去挥霍、逍遥。 当然,等到了逆王宫变那天,满朝文武才知道,晋王这几年看似“荒唐”的行为,其实都是在蓄力蛰伏。 一是为了让宋氏母子等人麻痹大意。其二——便是以此消沉之举,来博得泰康帝的怜惜,多得些赏赐财帛,用以蓄养私卫、拉拢许家。 卫承钊继位后,晋王虽重新回朝,协助弟弟处理国事、政务。 但之前门下养的那一批整日斗鸡遛狗,出身市井的手下,到底因着相识于微末,没有就此遣散掉。而是依着每个人的特质,安排了适合他们的活计。 现下梁帝手中新得的这些线索,便是那些人当中,善于游街串巷,和各府后院儿一些嘴碎婆子们,闲聊、攀关系的人带回来的。 “我手下有几个人,曾经做过货郎。这些日子便干脆‘重操旧业’,挑了些针头线脑的小物件,在成兴后街附近开始转悠。”卫承铠口中的成兴后街,其实就是信国公府后门紧邻的那一条街,也和府上女仆们居住的后罩房、群房离得最近。 “那几个人虽然走的路子不算太正,但一些歪才也还算有点儿用处。一来二去的,竟和当初在石家负责下人采买,收那两个丫头入府的陈婆子,攀上了关系。” 晋王一面说着,一面将卫承钊手中那张画了首饰图的油纸,拿了来。 就着车厢内微弱的光线,用手指了几个地方,与卫承钊道:“你来细瞧这几处,整体的比例不对,不像是给成年女子佩戴的。” 卫承钊一听这话,先是有些不以为然,突然脑中闪过暗卫所呈调查报告中的一段话,赶忙凑了过去。 “确实如此……”卫承钊一面沉声说着,一面敛眉微微颌首,表示赞同,“照这图纸做出的首饰来看,若是给成年女子去戴,只怕就显得粗笨了。看样子……倒像是为身形幼小的女童预备的。” “这些……不会就是母后身边的两个丫头,当年被人捡到时,身上佩戴的首饰吧?” 卫承钊虽然用的是问句,可说话时,他眼中所泛着的那抹光彩,却明显在告诉旁人——他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朱太后之所以如此肯定,珠儿、瑶儿就是九年前许家失踪的两个女儿,除了珠儿那双与淮安侯夫人极为相似的眉眼外,便是她二人当初进入石家的时间,刚好与淮安侯夫人遇水匪出事的时间相吻合。 且据暗卫探听来的消息看,两个孩子当初被人捡到时,通身的锦衣华服不说,还佩了精巧的金玉首饰。舍得给才不过三、四岁的孩子,穿戴的这样华贵、精细,其背后的家族——定然显赫又富贵。 而在“珠儿”和“珍儿”凭空出现的那一年里,除了许家因着那场祸事,丢了两个女孩儿外,整个大梁,能及得上如此富贵的人家,根本没有哪一户有这般年纪的女孩,意外丢失过。 将这所有的线索拼凑起来看,“珠儿”、“珍儿”是谁——结果自然呼之欲出了。 本就与淮安侯夫人是亲如一人的好姐妹,其父母不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还因着保全她们母子在宫里能平安,平白担了几十年的苛待养女的恶名,甚至死后连个恩封都没有。 朱太后对淮安侯夫人是既感激,又歉疚。 原本还想着,待她们母子得势,再无这些恼人的顾及了,便要好好报答好姐妹这么些年,为自己所做的牺牲。然而没等朱氏彻底摆脱桎梏,淮安侯夫人就因突遇水匪,意外离世,两个在那场祸事中丢失的孩子——也就此成了她的心结。 事关淮安侯夫人子女之事,朱氏有时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重视。 一看到那些零零碎碎,还未严丝合缝形成完整证据环的线索,平日最是谨慎、理智的朱太后,竟一反常态,突然感情用事起来。不等剩余线索回归,朱氏在情感上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心里认定珠儿、瑶儿——就是当年许家丢失的孩子。 自家母亲对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的态度,卫承钊兄弟二人,自然是完完全全看在了眼里。担心她会因着对淮安侯夫人的事,关心则乱,在两个丫头面前,半点儿防备也无。 若珠儿她们,真的是有心之人为对付他们母子,专门预备下来的大礼,按照朱氏如今的表现,迟早会着了奸人的道的。 便想着趁这次寿宴,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二人“合情合理”地要过来,放到自己身边亲自盯着。 想必朱氏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为了维护小儿子为君的威严,出于大局为重的考量,也会应下此事的。 谁知道他和晋王兄弟俩——倒真是应了“骄兵必败”这句话。原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正在心里暗自得意呢,却让道行更高的朱太后,寻出了漏洞,又把那两个丫头护在自己身后,多留了半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3章 鸡鸣 “六弟果然聪明。”见卫承钊还未等他说明,便已猜出了画中物件的来历,晋王笑着轻点了点头,“不错,这些——便是那两个丫头,当年进石家时,身上随着的首饰了。” 据暗卫探听来的消息看,若珠儿、瑶儿——真的是许家当年落水失踪的女儿,她二人的经历,倒也算得上是死里逃生了。 两个完全不会水,要体力没体力,遇事又只会哭的小丫头,落到了那水深流急、冰寒刺骨的江水里,非但没有如当时大部分与她们一同落水的成年人那般,被冻死、淹死。反而侥幸逃过一劫,随水流被冲至上百里外的贺州地界,得遇好心人相救。 至于那个因缘际会,在河岸边偶遇,并救起了她们俩的马队当家,也着实是个心善之人。 面对两个佩金戴银,又病得人事不省的小丫头,不但没有见死不救,甚至见财起意,趁她二人昏迷之际,将她们随身的值钱物件席卷一空。随后,便把两个孩子弃之荒野,任她们听天由命。 而是宁可影响整个商队的行程,乃至耽误了自家生意,都要带着这两个累赘似的小姑娘,为她们求医问药,并四处帮着打听其家人的消息。 或许这马队当家,之所以那么卖力地帮着她们寻亲,也是存了些私心的。 毕竟两个孩子当时虽落难遇险,满身狼狈,可单凭其通身的打扮也能看出,这二人——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 两个本就养得如雪似玉的女孩儿,衣饰又如此不俗,恐怕除了非富即贵的高门大户外,也没什么地儿能盛得下她们了。那些走商的汉子们,想通过帮着她二人寻亲,借此与其背后所在家族攀上关系,卖个人情,求一份厚赏,倒也完全能说得过去。 可当这一行人,在寻亲的路上,经过数次的无功而返后,帮两个孩子找到其家人之事——显然已经希望渺茫了。 既然已无利可图,还影响到了自家赚钱,甚至白贴了不少的药钱进去。那么及时止损,尽早收手,趁两个孩子还病病歪歪,闹不起来的时候,赶紧将她们处理掉。哪怕是拿了那些金玉首饰,作为收留她二人这么些日子的花销补贴,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那群以贩马为生,日子过得也不算多富余的汉子们,却并未这样做。 虽然后续的行程,整个队伍为了追上之前路上耽误的时间,有意加快了速度。但在沿途,却仍旧不忘四处帮珠儿她们,打听其家人的消息。 之间这些人虽也动了“卸包袱”的心思,可在未寻到适合两个孩子的去处时,他们依然将她二人视作自己的责任。一路上为她们遮风避雨,让她们免于挨饿受冻。 甚至,连两人那些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绫罗衣裳及金玉首饰,都分毫未动,一直替她们妥当保管着。 就这样,两个丫头随着马队,一直到了京城。 在与石家做生意时,商队的人发现这家条件不错,府上主子待下人也算宽和,两个小姑娘在国公府后院安顿下来,总比跟着他们这样一群糙老爷们,整日风餐露宿的强。便干脆分文不取地将两个孩子送入了石家,只求负责此事的陈婆子和林婆子,能看在财帛的份上,对她二人多多照顾。 谁曾想,这信国公府的管事婆子,却远远比不得那些走商的汉子们讲信义。 竟言而无信,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私下里却起了贪念,等那马队一走,转脸儿便将两个丫头的随身物件,尽数拿了去。 若不是路老大夫后来又将一部分首饰赎了回来,只怕那两个婆子,迟早会将剩下的几样首饰,也都嚯嚯了。 那些随珠儿、瑶儿一同流入国公府的衣裳、首饰,自然是断定这二人真实身份的重要线索之一。 可由于时间久远,又遇上两个贪财的婆子,将不少已经拆卖了出去。即便是后来路老为着两个丫头,借着人情,将留在那二人手中余下的物件,全都赎了回来。留给两个丫头的念想,或是寻亲的线索,也剩下的不多了。 又因着梁帝怕打草惊蛇,在暗卫粗粗探寻过几次那首饰无果后,便让他们先将此事暂时搁置,别再去有意找寻珠儿、瑶儿藏起来的东西,免得惊动了她们俩。再引起这两个丫头的警觉,递消息给那“幕后之人”,只怕之后的事情,就更加麻烦了。 然而让卫承钊没想到的是,本来已经走不通的路子,却在晋王那“另辟蹊径”的法子下,真叫他从鸡毛蒜皮中——发现了柳暗花明来…… “也是咱们运气好,刚巧让我那几个手下,和当年贪了两个丫头首饰的陈婆子遇上了。” 怕引得外面人注意到车厢内的动静,晋王有意压低声音,悄声说道:“那陈婆子原就是个好赌的人,这些年因着手脚不干净,遭了石家老夫人的厌弃,丢了库房掌事的肥差,被撵出了内院儿。” “知道赌棍最是缺钱,我那手下便十分‘热心’地帮她将手中几样‘闲置不用’的物件,‘倒腾'出了个好价钱来。一来二去的,彼此关系也愈发亲近了,便干脆与她做了一桩‘生意’——得到了这张首饰图。”晋王说话时,眉眼微弯,眼底闪过一抹精光,笑得仿若一只狐狸。 若不是车内光线实在不好,而卫承钊此时的注意力,又全部集中在了手中的图纸上。要是让他看清晋王面上如此“放飞”的表情,只怕也是会错愕,在他印象中——一向能力超群、稳重妥帖的兄长,竟也会有这般稚气、调皮的一面。 至于晋王方才提到的“生意”,其实也是之前一步步设下的局。 晋王派去的某个“货郎”,假称家里有人在裕县地界开银楼,帮陈婆子倒卖了几样先前她从石老夫人那儿顺来的首饰。 之后那“货郎”,便借此事与陈婆子认了干亲。闲聊之中,顺便谈起了裕县当地的趣事。 说是那裕县有家“孙”姓的富户,家中一连几代都只生男丁,前几年才得了一个小孙女儿,作为万众丛中一点红——自然是怎么千娇百宠都不为过。 今年腊月,那孙富户家的千金小姐,就要过三岁生日了。家中决定好好为这个不知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佛,才姗姗来迟的女儿庆贺。 偏那“货郎”家的银楼,给年幼女童预备的首饰数量本就不多,样子也老气,那孙富户一个都没看上。他家又不甘愿就此失了这单生意,便干脆托到了“货郎”这里来,求着在高门大户中“见多识广”的陈婆子,绘制几样适合三岁左右小姑娘佩戴,样子新奇、别致的首饰来。 若是这图样能让那富户满意,必以重金酬谢。 听晋王这么一解释,卫承钊不禁摇头失笑道:“四哥啊四哥,你那手下,别看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使的也净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可关键时刻——还真是效果显著呀。” 梁帝与朱太后手下的两拨暗卫,遍寻不得的东西,竟让那伙人空手套白狼得来了。 先是利用赌徒急需用钱的心理,在最初的接触中,“无意”中透露出自己家中有门路,收购一些陈旧的金玉首饰,快速帮人变现。待其尝到甜头,并慢慢信任这位“生意伙伴”后,便紧接着抛出更大的诱饵来,等着她自己上钩。 陈婆子一开始负责信国公府的下人采买,后又升任库房掌事,专门打理石老夫人私库的事宜。近几年因着偷盗被主家发现,撵到了外院。 自打她进入信国公府当差,便甚少有机会,能与府上的五位小姐接触。哪怕她后来有段时日得了石老夫人身边的差事,偶尔能遇上前来给老夫人问安的小姐们,府上最小的五姑娘,那时也将至髫年。幼年时期公府小姐所佩戴的各色金玉珠翠,陈婆子自然是从未见过的。 那么重金利诱之下,她画上的这几样给三岁女童预备的首饰图样,原型出自何处,也就一目了然了。 “等裕县的‘富户’满意,定重金酬谢?只怕是那几个‘货郎’,再也不会往那成兴后街去了。” 梁帝一面感慨道,一面将那方油纸仔细叠好,放回锦袋,收进了衣襟中。 “也就只有那等被贪欲迷了心智的赌棍,才能做出这般‘先验货,后付钱’,风险远高于收益的蠢事来。”晋王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不屑。 “见旁人仁义,便信任他的人品?”向梁帝学了一句当时那陈婆子说的话,卫承铠跟着便又是一声冷笑:“哼——她自己就不是一个品性优良的仁义之辈,当年便是这般过河拆桥,贪下了那两个丫头的东西。怎的现今……自己竟还讲起了仁义和人品来?” 况且晋王的那几个手下,当初帮陈婆子做的——可是销赃之事! 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从公府盗来的贼赃迅速转手。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还能是什么大善人不成? “现如今,那陈婆子被我手下的几个人,这么摆了一道,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起先因着贪欲,昧下了珠儿、瑶儿家人留给她们的最后那点联系,后来却也因着这些东西,栽了不大不小的一个跟头。若是两个丫头的身份,真的如朱太后猜测的那般,只怕石家宅院里,连同陈婆子、林婆子在内的不少人,都要跟着倒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4章 别扭 听晋王的语气,似乎因着这张图纸,对珠儿和瑶儿的态度,已微微松动。慢慢开始觉得,她二人——许真的就是九年前许家失踪的女儿。 卫承钊剑眉微拧,侧身向兄长面上望了一眼。 然而他似是忘记了,他与晋王所乘坐的马车,为掩饰真实的藏身之处,一直未燃灯烛,仅依靠外间透来的微弱光线,来充当照明。晋王此时又是背着车窗的方向而坐,头靠在车壁上,整张脸都隐在一片阴影之中。梁帝除了能隐隐分辨出兄长的大致轮廓外,并不能看清其面上的神情。 他有些气闷地回正了身子,双手支着膝盖,低下头,重重呼了口气。 随后,往身后的锦垫上一靠,微仰着头,阖目与晋王说道:“既然这首饰图也寻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即便那个陈婆子,能力有限,仅凭着多年前的记忆,画不出一模一样的图样来。至少……也该画个五、六成相似吧。” 毕竟对于陈婆子来说,当年随珠儿、瑶儿流入石家的那些首饰,可能也是她活了几十年,头回开眼见到的。而且,当初这笔“意外之财”,可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帮她填平了生平第一笔的赌债。 如此“意义非凡”的事情,想必在陈婆子脑中,也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然——她也不会未经过苦思冥想,径直拿了张包点心的油纸,洋洋洒洒,当下便画出了符合要求的首饰图来。 “等博海和姨夫,从钱江祭奠小姨回来了,便把这图纸复制一份,拿给他们。让他们回淮安侯府,好好去查查十多年前——许家的首饰册子。” 从油纸上的图样和标注来看,这几样金玉珠翠,虽不像是宫里内造的,但无论是设计,还是用料、做工,都是极其的精致和讲究。如此金贵的首饰,显然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只要当家主母不是那等不通庶务的糊涂蛋,肯定都是要一一登记造册。 淮安侯在九年前的那场祸事中,陨了夫人,丢了女儿,万幸死里逃生的长子,也因伤重足足养了大半年。 前有边疆安定需要他守护,后又因家中突逢变故,有一大摊子事儿来等着他收尾。 先前府上庶务,又一直是由其夫人打理的,甚少过问内宅之事的许大将军,自然是将这些账册、记帖——托给了府上的管事们。 即便许家唯二的大、小两位主子,心系大梁,常年宿在军营。淮安侯府群龙无首,下人们可能会越来越懈怠,心也越养越大。可这账册不比旁的,迟早要交给许家下一任女主人手中。那些奴才可以为了自己肚中的油水,在那上面弄虚作假,糊弄主子,却万万不敢遗失、损毁了这些册帖。 是以,只要淮安侯及世子,回府去找,定能将当年的首饰册子给寻出来。 “若是许家的首饰册子,能跟这上面画的图样,大致对上了……”卫承钊说着,突然停了下来,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被眼皮遮住的眼珠子,随之转了几转。 “那两个丫头……即便不是许家的女儿,也该是与那位忠平乡主有些交集的。”不然,原属于忠平乡主的饰物,怎会出现在珠儿和瑶儿的身上。 这话——显然是卫承钊仍旧不愿将她二人,与许家甚至朱太后,扯上丁点儿关系才这么说的。 晋王虽不明白弟弟对那两个孩子,为何会有着这么大的成见,也不清楚他现在究竟因何而别扭着。 但瞧着卫承钊的态度,其实已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强硬。到底是亲兄弟,总要顾及他的面子不是? 晋王隐在黑暗之中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握拳掩在唇上,假意干咳了两声,随后便顺着卫承钊的话,点头接道:“不错,若真是能对上了,即便她二人不是许家当年丢失的孩子。至少也能说明——那两个丫头的‘背后指使者’,其实是知道淮安侯府上二位小姐的下落的。” “到时候再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下查,定能了了母后多年的心结!” 卫承钊听罢,面色未变,额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整个人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很是安静地闭目养神。 不过在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心思却活跃了起来。随着脑中所想的事情,思绪也逐渐飞到了别处…… 待淮安侯及世子返京,估计过不了多少日子,便能知道那两个丫头——究竟和许家有无关系了。 若是两方的图样对不上,便说明她二人身份存疑,一切仍旧照之前的布置来。对两个丫头连安抚、带防备,继续保持着现在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等那队北上找寻当年商队的暗卫回来了,再就其调查结果,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可若是对上了…… 难道说,那个叫“珠儿”的丫头——真的是姨夫家的女儿不成?天底下,竟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泰康十七年,卫承钊虽不过是个刚过十一岁的孩子,却对当年那件影响颇大,甚至让朱太后暗中吐血,面上却只能装作仿若无事的祸事,记忆深刻。 谁能想到,整个大梁以英勇善战著称,最是威名赫赫的许家军,竟会双拳难敌四手,在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水匪手上栽了跟头。五十人的亲卫队,战死了大半不说,连其誓死相护的主子——刚为大梁立下卓越战功的淮安侯的家眷,也因着这场祸事,遭了大难。 四个主子,一死一伤两失踪。最后,竟只有一人能与远驻北疆的淮安侯团圆。 北地在许家军的出动下,才刚刚安稳没多久,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许家却突然出了如此严重的事。引得满朝哗然,百姓议论不说,也让朝廷对此事——震怒又重视。当下便召集事发之地,及周遭所有能调动的人手,与闻讯赶来的几队许家军,一起寻找有用信息。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好几百号人,前后忙活了小半年,竟查不出任何有效的线索。甚至连落水失踪的两个许家贵女,也一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从这世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当年动静闹得那么大,又有许家的人顺着水流,一路找寻。若那两个孩子真的是被湍急的水流冲至下游,按理来说,应该很快便会与前来找寻她们的官兵或许家人遇上呀。 况且,那马队当家救下珠儿、瑶儿后,又一直四处打听其家人的下落。一个在找孩子,一个帮着孩子找家人,相隔的地界又不算多远。 怎么这两方人马,不但没撞上,竟一点儿消息都没传给对方? 那马队是途径贺州时,捡到两个孩子的。贺州……当年分明也在许家找人的范围中呀! 除非当年之事,还有什么隐情不被他们所知道。否则就暗卫调查来的信息看,前后之事——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这也便是为什么卫承钊兄弟二人,直到现在,都对珠儿和瑶儿戒心颇重,半刻不敢放松。 不只是他们多年来与朱太后相依为命,对母亲的事情更加上心。更是因为处在他们这般的境地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再无翻身的机会。在事情还未严丝合缝对上时,只能以最坏的想法,去怀疑那些身上环绕着迷雾的人。 不过,饶是迷雾重重,也终将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晋王手下那些个出身市井,只知玩乐的鸡鸣狗盗之辈,这次便立下一功,将罩在两个丫头身上的薄纱,又揭了一层下来。 想到这里,卫承钊睁开双眼,一双眸子隐隐有光亮在眼底闪动,“四哥,首饰之事能有这般进展,全多亏了你那几个手下。” “英雄不问出处,何时带他们几人过来,陪朕聊聊天呀。想必母后娘娘那里,不会多说什么的……” …… 九月初一,将至巳时。 朱太后昨夜与子女庆贺完自己的生辰后,便托着有些疲乏的身子,带着怀瑾和怀珍公主回房,“歇息”去了。 说是歇息,其实不过是将聊天的场所,换在了卧房中。毕竟朱氏母女三人,已有小半年未见面了,怀瑾、怀珍的年纪又小,对母亲本就依赖。长久的分离后,好容易才能又与朱氏重新团圆,只一个下午的时间,哪能够她二人将在梁宫积攒的“苦水儿”,一下子倒干净呀。 是以,朱太后并二位公主的房中,虽早早就熄了灯烛。可却是直到寅时,才渐渐歇了那“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早知太后娘娘可能要与两位公主,彻夜长谈。高、平二位嬷嬷,并珠儿、瑶儿,十分贴心地天不亮,就帮着朱氏向苦了大师告了今日早课的假。 几个人用完早膳,便开始和余下的侍人们,将昨夜院子中未归置妥当的活计,继续往完的干。 “高嬷嬷,二位公主带到佛寺的那些下人,就真的任她们那样瞎胡闹,一点儿不管了?”瑶儿立在梯子上,将挂在树上的彩绸取了下来。一面将其递给身下的珠儿接着,一面远眺着客院明显过于热闹的一角,忧心忡忡地轻声问道。 高嬷嬷与平嬷嬷正指挥着侍女们,对着手中的册帖,将东西一一入库。听瑶儿这么问,眉头跟着便皱了起来,“哪能不管呀?”高嬷嬷语气愤然,说话时,眼底迅速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 “不过是娘娘和两位小公主,刚刚团圆。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处理呢,暂时无法分神顾及到她们那边儿。且让这伙人——再得意几天吧!”说着,便朝着传来嘈杂声的方向望去。 至于以后……哼,自然有的是办法收拾她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5章 挽芳 珠儿静静地听着高嬷嬷说话,将手中的彩绸叠好。一面把东西整齐地摞在石桌上,一面用余光扫向站在身旁的二位长辈。 因着之前一直在忙着手里的活计,她错过了方才高嬷嬷说话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厌恶。待珠儿望向她们二人,两位嬷嬷正面色平静、有条不紊地忙着各自的事情,脸上瞧不出半点不悦。 尤其是平嬷嬷,在听到了瑶儿与老友的对话,所表现出的态度——竟已不见昨日初见那伙儿人时,那么的诧异和嫌弃。 珠儿心里明白,平嬷嬷之所以能不过一夜,便变得如此淡定。应该是昨晚已和高嬷嬷彼此通过了气,知晓了太后娘娘接下来的安排。这才能对那些人闹出来的动静,做到视而不见,只从容自若地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瑶儿站得高,将两位公主随行人员的落脚之处,尽收眼底。 自打她发问,视线便一直没移开过。突然,她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眉头紧拧,不顾人尚站在梯子上,脚下不稳,踮起脚尖便要往远处张望。 她的这一危险举动,一旁的珠儿自是瞧得分明,在梯子还未因着瑶儿的动作,大幅晃动时,她便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双手死死地扶住梯子。 “当心!”珠儿惊呼出声,后脖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瞧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让你分神到连站在梯子上都忘了。”责备的语气中,不乏对好友的关心。 瑶儿歉疚又感激地低下头,朝着她挤了个笑脸,顾不得与珠儿多说什么,一面转过头,眼睛寻着方才望着的场景,一面急忙向高、平二位嬷嬷嚷道:“嬷嬷!嬷嬷!不好了,不好了!公主带来的那些侍人们,好像……好像打起来了!” 珠儿一听这话,也是一惊,赶忙向高嬷嬷她们望去。 哪知两个不怎么理事的小丫头一脸焦急,作为太后娘娘身边的管事,平日最是看重规矩的高嬷嬷和平嬷嬷,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依然忙着清理院子。 “嬷嬷!”见二位长辈谁也没理她,瑶儿微微拔高了些声音,跟着又唤了一声。 听出了她语调中的嗔怪和急切,平嬷嬷低头叹了口气,将手上的册子递给了一旁的老友,随后便朝着珠儿她们走去。边走边不以为然道:“打起来便打起来了呗,那些人平时连二位公主的话都不怎么听,还能理会同为奴才的咱们不成?” 说话间,她已走到了梯子底下,将瑶儿从上面扶了下来。一面帮着她俩把那梯子往相邻的另一棵树下挪了去,一面嘴里嘟囔道:“早晚要收拾的人,我还怕她们不闹呢!” 声音虽轻得像烟尘一般,仿佛一不留意便飘散掉了,可站在她跟前的珠儿和瑶儿,却将平嬷嬷最后的这一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两人同时抬眼向对方望去,面上都带着惊讶,眼中的迷茫之色渐渐散去,露出一丝恍然大悟。 昨日只听高嬷嬷说,二位公主在出宫前,出了些岔子,以至之前一直伺候她们的丫鬟、婆子,一个都没跟出来。这临要出宫,总不能连符合其身份的仪驾都不预备齐吧,才随意抓了些规矩都还没怎么学,脑子不太灵光,性子也不算顶好的乌七八糟的人来充数。 听上去,倒是与当年在石家,被贬离府的石文婧的遭遇,有几分相似。 明明是公主之尊,亲哥哥又是当今的天子,还能对她二人做出这般打脸又糟心的事儿。不是怀瑾、怀珍公主犯了什么大错,惹得梁帝有意要责罚她们,便是那暗中使坏之人的势力,隐隐压了朱太后母子一头。 若是后者的话,那人……十有八九,该是泰康帝的原配嫡妻——诚元太后沈氏了。 所以,明知道这些随驾的侍人,是多么的不靠谱,多么上不得台面,二位公主却依然带着她们一道出宫了。 不是公主御下不严,纵的手下奴才们即使规矩松散成这般,也依旧视而不见。而是沈氏发难之际,两位还未成年的小公主,根本不能反抗嫡母的“精心安排”。 即便是已经将人带到了朱太后这里,一时半刻,朱氏也不好当即便收拾了她们。 传了出去,再经沈氏的人有意一引导,众人不会觉得是“素有贤名”的沈太后,故意刁难怀瑾和怀珍公主,还当是朱氏母女骄横跋扈,不敬沈氏,见卫承钊得继大统,便想着将多年来,在名分上一直压她们一头的泰康帝原配嫡妻,给踩下去呢。 朱太后与二位公主一样,不是不想管,而是暂时不便管。只能慢慢等,等那些人自己闹得收不住了,露出尾巴来让人去踩…… 想明白了这里面的根结,珠儿、瑶儿也不再多问了。她二人所担心的事,太后娘娘估计早就有了成算,她们俩不过是白着急。还是抓紧时间干活儿,赶娘娘和二位公主起来前,将院子尽快清理出来更要紧。 待个人的活儿,基本都进入收尾阶段时,却见一脸有些生的青裙侍女,面含浅笑地寻了过来。 “给珠儿姑娘和瑶儿姑娘请安,给两位嬷嬷问好。”那侍女微福了福身子,落落大方地向着她们四人依次问安。 珠儿正背着身,将石桌上的彩绸、彩灯,一一点清,往一块儿归置呢,没注意到身后有生人过来。冷不丁听到那青稚中,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珠儿手上动作一僵,缓缓转身,目光寻着声响向后望去。 “姑娘也好。”四人中,隐隐占主导地位的高嬷嬷,率先回道:“昨儿个光顾着忙活太后娘娘的寿宴了,公主这边儿的事——就安排的匆忙了些,不知姑娘们住的可还习惯?” “要是遇上什么问题了,可别抹不下面子,只管放心大胆地跟老婆子提!” 从方才的问安顺序,便不难看出这名青裙侍女,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人不一样。脑瓜儿机灵,性子看上去应该也不错,自然是不会对高嬷嬷的“精心安排”有什么异议。 “嬷嬷说的哪里话,奴婢们原就是伺候人的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有片瓦遮雨,有只碗盛饭,随便怎么住都可以。”一番话说得十分漂亮。 青裙侍女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两大两小四个人,又仔细打量了一遍。 朱太后身边能说得上话的——除了之前由石家引荐,在当年宫变之事上立下大功的路太医,便是主事的高、平二位嬷嬷,和两个叫“珠儿”、“瑶儿”的女孩了。 她之前虽也细心做了功课,但到底原先在宫里的时候,一直在猫狗房当差,没怎么和从未养过猫狗的祥宁宫打过交道。别说是后面这三位太后娘娘的“新宠”了,就是以前在梁宫,鼎鼎大名的祥宁宫主事——高嬷嬷,她也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不过,在经过方才简单的几句交谈后,青裙侍女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对面那名面容板正,表情严肃,好端端一句关心的话,都能让她说的像是掺了石头和冰碴的婆子,应该就是那位在太后娘娘身边,分量颇重的高嬷嬷了。 而离她不远,那个眼角纹路深刻,头发干枯、花白,神情却很是柔和的老妇人,则是近几个月才调到朱太后身边,与路御医沾着些亲戚关系的平嬷嬷。 将青裙侍女明晃晃的打量瞧在眼里,二位嬷嬷只当是什么都没看见,神色如常地与她聊了起来:“不知这位姑娘该如何称呼?原先在哪一宫当差?” “我们两个老婆子,离宫的日子久了,很多宫里的安排都不知道。姑娘可愿与我们讲讲二位公主的随侍们,大概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也好安排接下来的活计。” 青裙侍女一听这话,面上虽还是浅笑盈盈,态度也恭敬有礼,但那双微微上挑的眸子中,却明显闪动着雀跃:“奴婢过来,也正是为着此事呢……” 原来这名青裙侍女,名叫“挽芳”,入宫也快十年了,早些年一直在猫狗房伺候。 因着沈太后早逝的二皇子,自幼便有哮症,重则可危及性命,不得见任何浮尘毛屑,猫狗房也因此被泰康帝下令迁至了外宫。 而当时宫里的嫔妃贵人,嚣张如朱淑妃,对这些小动物不感兴趣,胆小势弱的又怕惹祸上身,再无主子会在宫里养宠物。贵人们对猫狗房的需要没了,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渐渐沉寂了下去。 在猫狗房当差的奴才们,除了那等混吃等死的,有“大志向”的人——早就去各寻出路了。除了德献太后放在猫狗房养的鹦鹉和巴狗,还有几个奴才照看、伺候外,其余猫狗雀鸟,不是趁人不备,自己跑掉、飞走,就是因着看顾不利,生病不治而亡了。 挽芳和她的母亲,正是伺候德献太后那只叫“威风”的鹦鹉的奴才。 新帝登基,当年因丧子之痛,而禁止妃嫔在宫内养宠物的沈皇后,现在也成为了大权在握沈太后。二皇子殇逝的悲痛,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权利的取代,彻底烟消云散了。 自祥宁宫的沈贵妃,今年年初得了一只白毛鸳鸯眼的波斯猫,沈氏当年定下的禁令,便算是彻底废掉了。 “什么?你说……你之前在永福宫当差,伺候的还是方太妃?”听挽芳讲明她先前的主子是谁,高嬷嬷很是诧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6章 误导 “正是。”挽芳笑着点点头,看着高嬷嬷望向她那略带犹疑和审视的目光,双眼不带一丝闪躲,“自年初,贵妃娘娘在身边养了一只猫儿后,宫里的贵人们,便开始陆续有人向猫狗房传话了。” 可惜被晾了这么多年,猫狗房的下人们早就没剩下几个了,连兽医后来都被调到了御马苑。 里面养着的动物,跑的跑,死的死,除了德献太后那只叫“威风”的鹦鹉,还在里面“养老”外,整个猫狗房——竟连一根猫毛、狗毛都再寻不到了。 “太妃娘娘原是想抱只巴狗儿,带回永福宫陪小王爷玩耍的。后来听说了猫狗房这几年的变故,便不打算与我们这些下人为难了。” “哪曾想,之前娘娘哄逗小王爷时,曾无意中提了几句‘猫儿’、‘狗儿’的,让小王爷给记下了。”待后来圣上去永福宫,看望怀瑾和怀珍公主,便好巧不巧地撞上了正为太妃娘娘的“言而无信”,而哭闹不已的小王爷。 能抱到主子身边逗弄的小动物,从它这儿开始,往上至少数三代,就已经由专人圈在院子里,驯养、繁育了。 身上干干净净,不带一点儿毛病不说,还个顶个儿的聪明、活泼,性子也被驯服地十分温顺。 似沈贵妃宫里的那只波斯猫,便是由承恩公府专门侍弄猫狗的下人们,精心培育,特意挑了毛色最好,性情最温顺,也最是讨人喜欢的那一只敬了上来的。 而方太妃原就母家不显,为妃以来又一直不得宠,位份也高不成低不就。入宫多年,才借着朱氏的抬举,有幸诞下一子傍身。若不是与朱太后素来关系要好,借了东风,她根本混不到如今“太妃娘娘”的位子上。 即便她得了“太妃”的尊位,又为太上皇诞下一子,得以在宫里荣养,却也不过是守着虚名罢了。不比朱氏、沈氏——有着各自的仰仗。 而如今朱氏已被逼出宫,到慈恩寺“清修”去了。宫内大权在握的——是寿康宫的沈太后,算是朱氏一派的方太妃,自然也就无人愿意为她奔走了。 在永福宫养只巴狗儿,虽也是念着宫里只小王爷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孩子,打算选只宠物陪他玩耍,免得他一个人太孤单了。可一听说猫狗房中没有合适的动物,唯一的一只鹦鹉——还是之前德献太后的爱宠,若想要寻到合适的,只能到宫外去挑。 一向聪明、识趣儿,知足又惜福的她,怎能因着区区一只畜生,便随意给梁帝他们添麻烦呢。 做事本就低调谨慎,不愿惹麻烦、添事端的方太妃,自然立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王爷毕竟才两岁,一听玩伴没有了,当即便又哭又闹,怎么都哄不住。太妃娘娘也是又气又急,尴尬的不得了。” 挽芳一面说着,一面笑了笑,仿佛又忆起了那日的场面,“好在咱们圣上为人宽和,又是个心疼弟弟的好兄长。一问原因,竟是为了宠物这等小事情,直接便开恩,将德献太后的那只威风,送予了小王爷。” “奴才自小便与母亲在猫狗房伺候威风,也就跟着一块儿去了永福宫。” “原来是这样——”听挽芳这么一交代,高嬷嬷严肃的面庞上,竟透出了丝笑意,语气也不再生硬,很是怀念地感慨道:“德献太后的那只威风呀……倒真是个福寿俱全的主儿,现在竟然还活得好好的。” “我刚进宫那会儿,就曾听宫里的嬷嬷们说过它。之后陪着主子给先太后娘娘请安时,也常听她老人家提起。只可惜……” 高嬷嬷说着,跟着轻叹了口气,“那时候二皇子身子不好,德献太后又心疼孙子,太上皇刚继位,老太后便将陪了她十几年的爱宠,忍痛送出了宫。后来二皇子因哮症殇逝,中宫悲痛欲绝,这宠物之事,在宫里便再没人敢提了。” “我和娘娘是久闻威风大人的大名,却一直没机会一睹这位时常被德献太后挂在嘴边儿的爱宠的真容。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那只鹦鹉——竟然重新回到了宫里,还跟着方太妃住在了永福宫。” “这样的结果,也好,也好……”高嬷嬷一面自言自语道,一面徐徐垂下了眸子。 见高嬷嬷眉眼微垂,睫毛轻颤,面上时悲时喜,似是在怀念着什么。珠儿眼珠一转,遂笑着与挽芳说道:“挽芳姐姐,原来你出宫前,是在太妃娘娘身边做事的呀。” “那怎么后来……又成了公主身边的侍女呢?还有那只叫‘威风’的鹦鹉,离了你的照顾,不会有什么事吧?”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是一派天真,可这话问的——却隐隐藏着些□□味儿。 其实在挽芳过来打招呼时,珠儿便已从她那略透着丝熟悉的声音中,猜出了来人是谁。 待她回过身,与挽芳面对面而站时,只一眼便认出了面前之人,就是昨日从公主的随驾马车上下来,上辈子受石贤妃嘱托,特意来监视石文婧处死她的那名宫女! 望着那与自己有两世旧怨的人,就站在她面前不过五尺距离,面上的每一根毫毛都能瞧得清清楚楚,珠儿的内心——起先并不平静。望向那人的神色复杂,目光也有些飘忽,在挽芳与高嬷嬷谈话时,很是心不在焉,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 可到底她也是多活了一世的人,上辈子又进宫见过大场面,还栽过那么重的一个跟头。很快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更明白她现在身处环境——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却危机四伏。 心里面再翻江倒海,也很快便强迫自己调整了过来。 如同瑶儿一般,微弯着嘴角,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一脸好奇地静静听她与高嬷嬷说着话。待中途得空了,这才眼珠一转,看似无意地插了句嘴。 珠儿这话一经问出,高、平二位嬷嬷,并瑶儿的视线,“刷”的一下,全都射在了挽芳身上。 也不怪珠儿话里有话,诚心刁难她。毕竟,昨儿个二位公主的随驾侍女们,已然让她们四人“大开眼界”了一回,印象本就不怎么好。即便这挽芳可能与她们不同,是特意前来示好的,初次接触,珠儿等人多少还是带着些戒备。 更何况,这挽芳虽也有几分小聪明,但到底经历的少,说的话多了,小心思就不像一开始那么能掩饰的住了。方才在对话中的不老实,很快便让珠儿“不经意”地点了出来。 照挽芳所说,她是因着要照顾德献太后留下来的威风,这才随着那鹦鹉去到永福宫当差的。而高嬷嬷离宫才小半年,却对此事并不知情,显然挽芳的调动——过去根本没几个月。 在永福宫还没多长时间呢,手上的活儿又似是无人可替,突然便成为了二位公主的随驾侍女。这里面……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事儿? “可不是?老婆子虽离宫也有些日子了,可之前在宫里,与方太妃也算有些来往,她可是最懂礼、守规矩的那一个。姑娘既然是圣上为照顾好德献太后的爱宠,特意调到永福宫的,太妃娘娘又怎会随意将你从那么重要的位子上挪开?” 说话的人,正是高嬷嬷。 方才她一听挽芳是从方太妃那儿调来的,心里当下便先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并未细思其话中的不妥当之处。待经珠儿这么一提醒,这才意识到——挽芳的一番话,其实藏着许多小心机。 高嬷嬷之前,虽也主动询问了挽芳的名姓和来历,却不过是礼貌性的一提,总不能对方专程过来示好、请安,你却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吧。主要目的,还是想通过这个明显比旁人更“懂事”的丫头,了解到后罩房那一伙儿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却不曾想一个不注意,便让她被这丫头带偏了方向。 许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如以前灵光,敏感性也降低了不少,有人刚起了个头,她便只顾着怀念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情往事,反倒把正事落到了后面。 挽芳一听高嬷嬷的话,面上顿时僵住了,嘴角的那抹弧度,也透出了几分不尴不尬来。 显然是没想到,她为尽快搭上朱太后的这条线,特意提到了与其有旧交的方太妃,以此来攀关系,最后却弄巧成拙,平白惹了旁人的不快和怀疑。 眼看着太后娘娘跟前的高嬷嬷,对她的态度亲近了不少,临了却让一个小丫头坏了事,一下子把她背后那点儿小心思,全抖了出来。 暗暗朝珠儿那里狠狠瞪了一眼,挽芳脑子里迅速思索着应对之策。随即赶忙解释了起来:“啊?哦,是这样——奴婢之前和母亲同在猫狗房当差,母亲照顾威风,奴婢则在一旁打打下手。” “奴婢做得那些粗笨活儿,寻常的下人都能做的。是以,即便是将奴婢拨去伺候公主,对先太后娘娘的爱宠,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怕再让高嬷嬷瞧出什么,挽芳这话回的,宁可避重就轻,也不敢再添油加醋,故意误导别人了。 珠儿听她这么说,心里不禁冷笑了起来。 果然——这位挽芳姑娘,上辈子能从猫狗房跳出,几经辗转,最后受到石贤妃的重用,也是有她的过人之处的。若不是后面她又加了这么一句解释,单凭她之前的话和语气,珠儿还当那挽芳与方太妃关系有多要好,仿佛是太妃娘娘特意派她来照顾二位公主似的。 珠儿上一世随石文婧入宫,是在永兴二年的冬天。 当时作为娴嫔(娴昭媛初入宫的位份)身边的大宫女,珠儿经常随主子去到褀安宫,拜访自家主子的那位堂姐——贤妃娘娘石文娴。 那时候,别说是在褀安宫了,就是在整个梁宫,她也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位挽芳姑娘啊。 待永兴五年,珠儿被石家推了出来,举荐给梁帝,获宠封位。怕惹了各位主子们不快,这才过上了几乎闭门不出,谨小慎微的半隐居生活。 而三年之后,珠儿被处死的那日,挽芳能被石贤妃委以如此重任。要么便是她能力非凡,在永兴五年之后的这三年中,被调进了宫里,并迅速取得了石文娴的信任;要么——便是她之前隐藏的太好了,实际上早就和褀安宫那头,搭上了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7章 来历 不管上一世,挽芳是如何成为石贤妃的心腹的,能从一名猫狗房侍女,做到梁宫三大势力之一的贤妃娘娘的左右手,其心机、智谋和手段——都绝非常人可比拟。 对于珠儿的威胁——甚至不亚于石家姐妹,是珠儿该仔细提防的厉害角色。 “原来是这样呀……”珠儿一面应和着,一面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地在挽芳面上扫了一眼。 不过……即便她挽芳上辈子如何了得,这会儿——也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半大丫头。先前又一直呆在猫狗房里,就算一肚子的心眼儿,也没真正实践过几次,到底稚嫩了些。 她哪怕掩饰得再好,不说跟着朱太后在宫里,风风雨雨几十年,见多识广的高嬷嬷了。就是珠儿或是平嬷嬷,真要用心去细瞧,也一下子便能将她目光中的躲闪和不自然,瞧了个一清二楚。 见她这幅神情,珠儿又怎会不明白,挽芳适才的一番话,看着是老实了不少,其实还是掺了不少水分的。而她避重就轻,有意想隐瞒的事情——估计便是她此番随驾出宫,真正的原因了。 因着上辈子的旧怨,珠儿既已抓住了挽芳的尾巴,又怎会轻易地放过她? “可是……”珠儿微蹙着眉,一脸“关切”地往挽芳面上又望了一眼。 “挽芳姐姐在永福宫,虽只是做些打下手的活儿,但再怎么说,你也是圣上拨给太妃娘娘的人呀,哪能说调走就调走的。内务府能做出这样的安排,既欺负了姐姐你在宫里没背景,同时——也是下了太妃娘娘和圣上的脸面呀。” “竟然这般嚣张,实在是……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珠儿愤愤然说完,不禁又跟着跺了跺脚。 看似是在为挽芳不平,实则——却是将快要翻篇儿的话题,又给绕了回来。当着高嬷嬷的面,她非要让挽芳把此次到佛寺的来意,给掰扯清楚了。 高嬷嬷之前经珠儿“无意”中地一提醒,便已经意识到了,独自一人前来向她们示好的挽芳,确实聪明的有些太过了点儿。现在又知道她来慈恩寺的目的,可能并不单纯,自然是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可不是么。”高嬷嬷声音低沉,语速缓慢,与方才雷厉风行的样子,大相径庭。 “以往在宫里,太妃娘娘虽一向和善、好性儿,从不与人争辩什么,可这并不代表——她就真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若是有人欺负了她身边的人,逼得娘娘那护短的性子上来了,娘娘也是会据理力争,定是要护着手底下的人的。” “你虽到永福宫不过半年,却是在小王爷跟前伺候的,娘娘爱子心切,怎能眼睁睁看着内务府把你拨派走呢?” 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猛地一变,疾步至挽芳身前,抓着她的肩膀,逼问道:“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让太妃娘娘不得不妥协!” 说话时,高嬷嬷的语气甚是急切,凌厉的目光——一遍遍地在挽芳面上剜着。 强忍着肩上传来的痛感,挽芳心如擂鼓,慌张的不得了。 面前的婆子,突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目光如刀子一般,她只与之对视了那么一瞬,便被慑得一动不敢动,只乖乖地立在原处。头脑中一片空白,提前想好的各种说辞,也都被吓得一个都想不起来,再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了。 “没……宫里什么事都没发生。是奴婢,是奴婢自己想出宫的!”被高嬷嬷这么一吓,挽芳彻底学乖了,不再遮遮掩掩。 “哼——”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高嬷嬷冷哼了一声,随即双手一松,将她从自己的钳制下放了出来,“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吗?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平白耽误了功夫!” 一面狠狠瞪了她一眼,一面转身回到平嬷嬷等人身边。下巴一扬,双眉一挑,微眯着眼睛,厉声道:“说吧——老实交代你究竟因何要到慈恩寺来?还有后罩房的那一伙儿人,都是些什么来历,知道多少,你就交代多少。” “再让老婆子发现你玩心眼儿,耍小聪明……” 高嬷嬷只说了半句话,就止了声,随后,便用她那淬了冰碴的凌厉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挽芳。 后半句话她虽然没有说完,可无论是珠儿、瑶儿,还是挽芳自己,都明白——她若是再不老老实实交代,只怕日后在慈恩寺,便再也没有好果子吃了。 “奴婢交代,奴婢把知道的都说出来。绝不敢有任何欺瞒……” 原来这个挽芳,家中自太|祖时期起,便开始为宫里的贵人们,培育、驯养各种动物了。不仅有一套侍弄动物的独门秘诀,同时还是整个大梁中,少数以女性为家长,立女儿来传嗣的家族。 挽芳的外婆和姨妈,便是其家族的先后两代家主。 家中密不外传的驯养动物的独门绝招,依族规——只能教予家主之女。挽芳的母亲,之前虽从其外婆处,学来了一身本领,但却只能为家族出力,除了能给自己的子女教些皮毛外,核心内容不得泄露出分毫。 这也就是为什么——挽芳的母亲照顾德献太后的爱宠,而挽芳却只能打打下手的原因了。 泰康朝时期,因着二皇子的事,猫狗房渐渐衰败了下来,再无往日的风光和热闹,其中人员纷纷各寻出路。 挽芳家历任家主都在猫狗房任职,即使从内撤出,也必须留同样本事的人顶班。经过家里反复的考量,最终决定,让挽芳母女进去当差。而原先任猫狗房侍官的家主姨妈,则从中卸任,在京里其余权贵人家另寻一份差事,将家族在此方面的势力,继续延续下去。 新帝继位后,当初冷待猫狗房的沈太后,渐渐放下了那些陈年往事,而其侄女沈贵妃,又率先在宫内养了宠物。 这一信号——预示着宫内长达二十七年,禁养宠物的禁令彻底解除,同时也是猫狗房再次起势的标志。而挽芳那个早年离宫,另谋高就的家主姨妈,自然便要重新回到猫狗房任职了。 挽芳当年进宫,本就是充数用的,为的就是顶替她那习得家族绝学的表姐,使其能从猫狗房脱身,一身本事不被埋没。 家主姨妈要重归猫狗房当差,作为下任家主的表姐,自然很快也要跟着进来了。 挽芳现在有其母亲掩护,在宫里还能滥竽充数一阵,待她那有真本事的姨妈和表姐进宫了,迟早会显出她的无能来。 与其待那个时候,被主子所厌弃,不如现在便另寻他处,没准儿——还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呢。 刚好这时怀瑾和怀珍公主,准备出宫到慈恩寺,侍奉太上皇和朱太后。瞧着宫里的意思,随驾人员似是打算重新拨派,挽芳与母亲一合计,当下便决定趁这次机会,让挽芳出宫服侍公主去。 至于后罩房住着的其余随行人员,除了极个别如挽芳这般,在其他地方因各种原因待不下去,打算换个环境,另谋出路的。大部分都是被各处主事们扫地出门,讨嫌又碍事的奸猾、懒惰之徒。 “哼!我就知道,咱们公主这回让人给坑了。哪有平日用惯了的丫鬟、婆子不让带,反而不嫌麻烦,舍近求远地重新给调派人手的。带来的人看起来是浩浩荡荡,好生气派,其实呢——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进塞,中看不中用!” “别说是为二位公主分忧了,她们不添乱,老婆子我就谢天谢地了!”听了挽芳的交代,高嬷嬷怒从中来,脸涨得通红,一面叫骂道,一面便往地上啐了一口。 珠儿和瑶儿见此,赶忙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有些晃动的身子扶住,“嬷嬷别着急,宫里来的那些侍人们靠不住,不是还有我们呢吗?” “总不能让二位公主在宫里受了委屈后,回到太后娘娘身边了,还要继续委屈着。” 珠儿说着,看着挽芳吓得惨白的小脸,朝她友好地笑了笑,又与高嬷嬷继续道:“况且……挽芳姐姐方才也说了,这次来佛寺的随行人员中,除了各处不要的奸猾之辈,被趁机塞到了队伍中外,还有一些是像挽芳姐姐这般——打算换个地方,博一份前程的人在。” “嬷嬷不妨将这一部分人理出来,看看哪些资质不错,完全可以收为己用嘛。多一些人帮忙干活,有什么不好的呀。” 反正已经把挽芳在高嬷嬷眼中的初始印象,拉到了最低,珠儿心里虽对她还忌惮着,到底自己已占得了先机,又没打算一下子便将她踩死,不如见好就收。免得在嬷嬷们面前,显得自己不依不饶。 高嬷嬷和平嬷嬷,虽在她与瑶儿面前,不只一次地说过,迟早要收拾了后罩房的那伙人。可珠儿却明白,这句话——只有一半能听得。 后罩房的那些人,说是内务府重新给公主安排的侍从,可人员配备成这个糟心模样,没有人在后面示意,恐怕搁谁都不会相信。而两位公主背后站着的——是朱太后和圣上,给了公主们如此难堪,其实也就是将圣上不放在眼里。 能有这般势力的人,除了寿康宫的沈太后外,珠儿也再想不到旁人了。 沈太后是泰康帝的原配嫡妻,和朱氏虽同为太后,却比她的地位要高出半头来。作为二位公主的嫡母,为她们指派的侍从不合意了,公主可以教训,可以斥责,但若是一下子全部清理掉,那便是下了太后娘娘的面子,是公主在借着下人们的事,对沈太后表示不满。 二位公主还未出嫁,且沈氏这么多年来,在朝中素有贤名。无论如何,朱太后及高嬷嬷她们,也不能让“不敬嫡母”的名声,落在怀瑾和怀珍公主头上。 若珠儿没有猜错的话,朱太后对于公主的随行人员,并不打算一锅端掉。而是让高、平二位嬷嬷,从里面挑拣出可用之人,能收拢的收拢过来,不能收拢的——再寻个合适的理由处理掉。将整个队伍化整为零,留下一部分安分又聪明的来充门面。 这样做既省事儿,又稳妥,即便是沈太后知道了,也不能明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8章 重用 珠儿的一番话,自然是正中高嬷嬷的下怀。以挽芳为突破口,深入到后罩房的那群人中,逐一摸排。将毫无价值、暗藏祸心的人清理出去,挑选出合适的侍女收为己用,便是太后娘娘一开始的打算了。 赞赏地朝珠儿点了点头,高嬷嬷冷厉的眉眼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适才看这丫头对挽芳步步紧逼的样子,她还隐隐有些不安。怕珠儿这孩子关心则乱,见那挽芳不老实,便想着将这隐患彻底清理掉,影响了娘娘后续计划的实施。 现在看来,太后娘娘对珠儿这般疼爱——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心明眼亮,进退有度,又有大局观,不等旁人明说、提点,她自己便已从细枝末节中,意会到娘娘的意图了。性子虽偶尔有些急躁,手段也算不得多尽善尽美,但若是经过太后娘娘有意的引导和点拨,想必假以时日,定能独当一面,成为娘娘的左膀右臂! “你说的是……”高嬷嬷一手拄在下巴上,轻轻摩挲着,垂眸思考了片刻。随即,抬眼望向挽芳,意有所指道:“拢共几十号人呢,总不能一个可用之人都寻不到。” “咱们面前……不就有一个吗?” 刚才珠儿为使挽芳将隐瞒的事情,全都吐露清楚,表现得像是专门针对她似的,太过咄咄逼人了些。估计已然让那挽芳,暗中给恨上了。 既然已决意要将其收为己用,两个丫头以后在慈恩寺,定是会时常遇见的。现在便结了怨,日后共事,难免会产生龃龉。 她不若干脆便顺着珠儿的意思,做出一副——“听了珠儿的话,这才放下要教训挽芳的心思,反而打算重用她”的样子来。也能顺便帮着珠儿,在那挽芳面前卖个好。 “这小姑娘虽然起初有些不老实,可听她方才将大概经过一说,也算是情有可原了。能第一个过来给你我问好,不是那等心里没成算的人。只要脑瓜儿机灵,知道上进,对娘娘、对公主们忠心不二,别在咱们这院儿瞎搅事儿,倒是可以留下来相看相看。” 一面与身旁的平嬷嬷商量着,一面若有所思地朝挽芳面上又望了一眼。 平嬷嬷因着在宫外生活了二十多年,最近几个月才重新回到贵人身边当差,对宫里的好些事情都不了解。是以方才挽芳回话时,她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听着、思考着,不做任何表示。 见好友来“征询”自己的意见了,平嬷嬷了然一笑,这才一面回忆,一面开口说道:“昨儿个公主的侍从们初入佛寺时,我便注意到了这个丫头。行止有度,谈吐大方、自然,干活时手脚麻利,进到佛寺以后,也不像其他人似的——嘴巴乱跑、眼睛乱瞄。” “和那些子糟心的人一比,简直是鹤立鸡群!” “哦,对了……”平嬷嬷对挽芳夸赞一番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笑得一脸和善地向她问道:“我记得你昨天穿的……好像不是这么一身。上身……该是一件杏子红的细绫长衫,这可是二等宫女的穿戴?” 挽芳怔愣地看着平嬷嬷那慈和的眸子,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平嬷嬷见此,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来。安慰地朝她笑了笑,随后扭过头,与好友接着道:“能穿着这样的一身衣裳出宫,先前在永福宫,定也是得了太妃娘娘认可,有几分脸面的人。恰好这寺里也没主子养宠物,想必挽芳这丫头——应该是不会让咱们失望的。” 平嬷嬷一面说着,一面与高嬷嬷相视一笑,原还阴云密布的场面,一下子艳阳高照了起来。 从猫狗房到永福宫,才不过几个月,挽芳便能以二等宫女的身份离宫。显然,方太妃并未因她的贸然离去,心生不满,反而愿意将她放在一个不算太低的位子上,半是抬举,半是护佑。 二等宫女——虽没有大宫女的级别来得高,但在这次公主的随驾人员中,也已是少有的高位份了。位高一级便是天然的优势,借着这层身份,挽芳若是想在慈恩寺中做什么,也比旁人会更便(bian)宜些。 方太妃既然知道,挽芳此次离宫,是作为怀瑾和怀珍公主的随驾侍女的,必不会让那等蠢笨不堪,背后又乌七八糟的人,从永福宫流入到慈恩寺。 尽管尚不清楚挽芳是因何得了太妃娘娘的高看,但在初次的接触下,这丫头既不乏野心,也不是那等聪明过火的人。若是使用得当了——倒真不失为一件趁手的工具…… 因着方才高嬷嬷生怒时的样子,实在是太过慑人了,挽芳直到现在都没完全缓过神儿。 小脸儿吓得煞白,冷汗将里衣浸得又湿又凉。哪怕两位嬷嬷已先后对她释放出善意,挽芳也依然惴惴不安,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露出一副将哭未哭的模样来。 “挽芳姐姐,高嬷嬷和平嬷嬷都已经发话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呀?还不赶紧过来,谢过二位嬷嬷!” 见挽芳半天都没有反应,还是珠儿走过去,推了她两下,将她从怔愣之中唤醒,“你先前的隐瞒,嬷嬷们一概不追究了,以后还要重用你,托你去管理后罩房的那些人呢。” 爽利又热情的样子,与之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小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什……什么?重用我?!”挽芳满脸的不可置信,也不知她是不相信横眉怒目的高嬷嬷,会轻易地放过她,还是不相信方才坏了她好事,将她揭穿的珠儿,竟会为她说话。 “是呀,随公主而来的那几十名侍女,以后就要拜托姐姐多多费心了。”珠儿一面亲热地牵过她的手,一面笑着望向高、平二位嬷嬷,帮着挽芳半是问询,半是暗示道:“嬷嬷,后罩房那些人,以后……是不是要让挽芳姐姐来管呀?”说着,便朝着高嬷嬷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这丫头呀——”高嬷嬷手指着珠儿,好气又好笑地无奈摇了摇头,“我只说过挽芳可以留用,什么时候说让她去管后罩房的那些人了?” 语毕,她与平嬷嬷互相望了一眼,遂深深叹了口气,“也罢!” “反正这一时半刻,老婆子也想不出派什么人去好。挽芳这孩子……人活套,也算有几分小聪明,本身的身份又足够压制那些人,便干脆让她去试试吧。” 看高嬷嬷的样子,似是做了好一番心里斗争,权衡利弊后,这才不得不向珠儿“妥协”的。可站在她身旁的瑶儿,却将一切瞧得分明,方才高嬷嬷在说这番话时,看似是气闷又无奈,实则情绪却不达眼底。 她甚至能从高嬷嬷身上,隐隐觉出一丝喜悦来。好像珠儿那有些“放肆”的话,其实与高嬷嬷原本的打算不谋而合,还顺便帮她解决了个大麻烦一样。 真相也确实如瑶儿猜的那般——高嬷嬷一早便计划,让挽芳来管理公主的侍从们。 不过,珠儿之所以说出之前那番话,却不是像二位嬷嬷所以为的那样,或是误打误撞,或是不想与挽芳把关系搞僵,便话赶话的放肆了一回,向她卖好。 而是平嬷嬷适才的话,一下子提醒了她。 挽芳虽然是因为姨妈和表姐重入猫狗房,特意避到宫外去的,但看她昨日的穿戴,和自身二等宫女的位份,先前在方太妃那里,她也算是讨得了几分主子们的喜欢的。 别看她现在离了宫,跟着两个“失了宠”,又前途不明的主子。她那位会驯养猫狗的母亲,可是仍留在永福宫,在小王爷跟前当差。 方太妃与小王爷,一个与朱太后是有着十几年情分的好姐妹,一个又是圣上年纪最小的弟弟。只要梁帝能不被沈氏一派彻底压制下去,将分散在权臣、宗亲手中的权力,尽数收回。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依着这层关系,这母子二人日后在梁宫的权势——也定不容小觑。 挽芳及其母亲,先与这二位贵人,因着只鹦鹉,多少结下了些情分,后又在朱太后及怀瑾、怀珍公主微末之时,向她二人投诚、示好。 只要她日后不作妖,不行差踏错,路子势必要比旁人走得顺遂。 如果没有珠儿之前的捣乱,想来挽芳这会儿,可能已经借着方太妃的名头,在高嬷嬷心中留下了一个好印象来。待她经高嬷嬷指点,将后罩房那些侍女们,全都给收拾清楚了,不说是怀瑾和怀珍公主,就是朱太后那里——只怕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先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再借此进入梁宫,让石贤妃相中,最终成为贤妃娘娘的左右手。挽芳上辈子的路子,按此推断来看,倒也不是完全走不通。 不过……若是珠儿没有记错的话,梁帝自泰康三年,她随石文婧一道入宫起,便对这石家姐妹是宠爱有余,却并未有多么上心。待她二人与沈贵妃、朱明妃等宠妃,几乎相差无几。 至于远在宫外的朱太后,则更是不见她对这姐妹二人有什么特殊。 倒是那位与太后娘娘同宗同源的明妃娘娘,得到了朱太后的几分偏爱。常被太后娘娘招致慈恩寺,陪着她老人家诵经参禅,一住便是小半个月。 连圣上都时常称赞朱明妃——“忠孝贤德,堪为后宫典范”。 但凡事都有利弊,小朱氏虽得了朱太后的看重,常代圣上在太后娘娘身边尽孝,引得圣上对她称赞不已。可这也使明妃娘娘,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宫外度过的。比之旁人,自然便少了许多与圣上相处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9章 不通 朱太后与石贤妃间的关系,虽不至于像她和沈家姑侄那般——两相生厌,但也真的算不得有多好。相处的和宫里其他妃嫔没什么不同,一直便那么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 四时节礼,请安问候,石文娴倒是一个不落地月月往慈恩寺送。 可这些——不过是面子上的礼数,至多动动口,吩咐下人一声,自会有那伶俐周全的,将孝敬给太后娘娘的东西依制置办好,并按时送至佛寺。 礼节是周到妥帖,挑不出任何错处来,但其他妃嫔——与她根本差不了多少。且褀安宫送出去的,不是书籍日用、衣料药材,就是御膳房预备的各色鲜果、点心,全然不似明妃娘娘小朱氏那般,日日抄经,亲自做针线、吃食来得更显真诚。 思及上辈子挽芳的经历,珠儿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是想不通——挽芳最后为何会成了石贤妃的人? 若说是沈太后及承恩公府日渐势大,朱氏在宫外不愿坐以待毙,想借着挽芳从中调和,与石文娴拉近距离,半是示好,半是抬举,让石家来对抗沈氏一派。 不说梁帝早就将石贤妃与沈贵妃,放在了对立的位置上,石、沈两家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这般做法分明是多此一举。就是那同样出身门阀望族,与朱太后沾着亲,待她又明显更孝顺、更用心的朱明妃,也该比贤妃更为合适才对。 何必放着这样好的人选不用,反而将挽芳这颗棋子,借给了各方面都不算出色的石文娴,任其差遣呢? 可若是朱太后出于对石家姐妹的不信任,这才特意派了眼线前去盯着。石文娴伴君多年,本身也不是那等冒冒失失的蠢笨人,在挽芳一个新晋宫女面前,原该是十分谨慎、小心才是。 怎能将“处死有孕宫妃”——这么重要又隐秘的任务,交给挽芳去做呢? 不管从哪一方面去推断,挽芳成为贤妃的左右手,都有着明显的矛盾和不通之处,而这宫里的事儿——最是容不得含糊。挽芳上辈子的那些经历,就更显得疑点重重了。 更何况,珠儿当时虽只是个由宫女提上去的低位嫔妃,连向太后请安的资格都没有,又是信国公府石家这一派的人,在梁帝身边的目的并不单纯。 但她肚子里怀的——却是梁帝的第一个骨血,是朱太后的亲孙儿。 梁帝那时已二十有六了,继位的六年来,宫中却一直未有喜事传来。一国之君,竟没有血脉子嗣,惹得宗室不满,前朝议论纷纷不说,一些封王的兄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皇嗣之事——不仅是卫承钊一人的家事,更是大梁的国事。 珠儿腹中这胎,便显得至关重要! 挽芳作为朱太后所派出的人,即便是之前一直有意向石文娴隐瞒其来历,在当时那种危急情况下,拼着自己的卧底身份暴露了,也该力保龙胎平安才是。 可依着当时的场面…… 珠儿现在回想起来,却发觉得——挽芳当时……像是突然与贤妃站在了一起,势必要将她和孩子赶尽杀绝。 难道是……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让挽芳背离了太后娘娘,另投新主了? 可真要是这样的话,不说远在宫外的朱太后及怀瑾、怀珍公主了,就是身为人子的梁帝和晋王殿下,也不会轻易放过这等叛主的奴才。又怎能任其爬到那么重要的位子上,在宫里生事呢? 不动声色地向正毕恭毕敬,静静立在一旁,听高嬷嬷吩咐的挽芳看去,珠儿脸上虽仍挂着和煦的笑容,却因着一肚子疑问,心事重重,并不像面上看上去的那么轻松。 看来——若是她不插手,任挽芳如上辈子那般发展,应该能从她身上挖出不少的东西来…… …… 忙完了院子里的事情,估摸着时辰,太后娘娘和两位公主也该醒了。高嬷嬷和珠儿、瑶儿带着一众侍女,端着洗漱的用具,往朱太后的屋子走去。 轻轻将房门推开,一群人跟在高嬷嬷身后,鱼贯而入。 外间虽是阳光明媚,可屋内现下却一片昏暗,窗前有意挂起的苇席,将大部分光线都拦在了屋外。屋子里昏沉沉、静悄悄的,只余下些许的呼吸声。 知道太后娘娘许还未醒,每个人都有意控制着足步,软底的绣鞋踩在青石地砖上,就好像猫儿经过一般,竟听不见多少声响。 一众侍女端着东西,静静地候在外厅,高嬷嬷则领着两个丫头,轻手轻脚向里间走去。 “娘娘?时辰不早了,已经过了巳时,是不是……该起来了?”站在挂着垂幔的隔断处,高嬷嬷将帘子微微拉开一道缝隙,向里面轻声唤道。 过了半晌,内里传来了一阵淅淅索索的响动,似是有人在翻身。随后,便看见怀珍公主揉着眼睛,趿拉着缀着珠穗的绣鞋,缓步走来,将掩住的幔帘拉了开。 “哦——” 怀珍毫不注意形象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在看见候在幔帐后的珠儿、瑶儿时,惺忪的睡眼明显一亮,当即便冲她俩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然后才甚是“乖巧”地向高嬷嬷问了声好。 “嬷嬷怕是要多等一会儿了。母后昨夜和我们姐俩说话,忘了时辰,快到寅时了才睡下的。这不——怕白日光线太刺眼,扰了母后歇息,我和姐姐特意把帘子都放下来了呢。”一面轻声说着,一面伸手指了指屋内的幔帐和苇席。 珠儿见怀珍身上就穿了件单层的寝衣,赶忙与瑶儿打开衣箱,从里面翻出了一件朱太后的半旧长衫,先给她披了上去。 高嬷嬷方才便将三个丫头间的小动作,默默地瞧在眼里。现在见珠儿、瑶儿待怀珍公主这么细心、妥帖,心里更是一团欢喜,笑着与她二人点了点头。 上前捏了下怀珍身上那件外衫的薄厚,高嬷嬷严厉的眼神跟着柔和了不少。 轻拉着怀珍公主,退到稍微靠外厅的地方,这才有些责备地压着声道:“既然昨夜睡得那么晚,公主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呢?”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觉若是睡得不够了,当心个子长不高!” 语气虽然听上去有些冲,可珠儿、瑶儿并怀珍都知道,这原就是高嬷嬷的脾气,若不是出于关心,她根本懒得与你说这些。 “我的精神头儿一向好,而且昨儿个晚上到最后,基本都是姐姐在与母后说话,我是听着听着就迷瞪着睡着了。”怀珍大大咧咧,不以为然地说道。 高嬷嬷放心地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公主可是要更衣洗漱了?偏厅已经让人备好了粥菜点心,特意吩咐灶房做了公主爱吃的红枣糕和豆芽儿拌面筋呢。” 怀珍公主的肚子,适时响起了一串儿“咕噜”声。她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回身向里间又望了一眼,见母亲和姐姐睡得正香,放弃了要叫她们起床的想法。 可一想到用膳前先要更衣……小姑娘红润的小脸儿上,渐渐浮上一丝为难和气闷。 高嬷嬷见公主变了脸色,心里一突,却怎么也想不通,性子一向直爽、率真的怀珍,为何会露出这般表情来。 倒是珠儿头脑中灵光一现,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公主可是担心……没有可心的衣裳?”她试探地问道。 看着怀珍望过来的眼神,珠儿面上笑意渐浓,心中略定——自己果然是猜对了。 “若是为着这件事,公主大可安心。早在来时,我与瑶儿便寻了公主带来的侍女,让她去将二位公主的衣箱,先搬一箱应季的送到娘娘这儿呢。” “看时辰——该是很快便能送来。”珠儿一面解释安慰道,一面扭头,向大门方向望了一眼。 因着怀瑾和怀珍公主出宫的事,是早就定下来的,是以她二人的行李,便由原先身边惯用的丫鬟、婆子,帮着给预备、收拾的。待后面出了岔子,随驾人员有变,东西基本上已经备了大半了。再加上有方太妃从旁协助,两人的行李到底没被耽误,东西齐全,什么都不缺。 可这不缺归不缺,几十个大箱子堆在东厢房,东西繁杂不说,跟来的侍女又不是当时收拾行李的人,谁知道哪个跟哪个放在一起呀。 来佛寺头一日,临时供她们更换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两个丫头倒是提前做了准备,特意归拢出一箱,做了记号放在最外面。可其中大部分的衣裳,是为了昨日寿宴预备的,以华丽繁复为主,并不适合在佛寺日常来穿。 坐马车来时的那一身——倒是合适,但那是已经穿过的旧衣裳了,路途上又沾染了尘土。公主之尊,虽不一定要穿得多么雍容华贵,可这衣服——总不能连着两天都穿同一件呀。 是以,方才珠儿、瑶儿见怀珍穿的单薄,要为她寻衣来遮风,就是因着此事,这才径直找了朱太后的外衫,先来应付一下的。 而怀珍公主突如其来的为难之色,也是她乍然想到了这些。 今日穿的衣服要从一堆箱子里逐一翻找,跟来的一众侍人中,又没有一个能信得过、上得了台面的。高嬷嬷等人可靠是可靠,可她们毕竟是朱太后的下人,公主的随驾来时又那么浩浩荡荡,若让外人帮着取了衣服来,传出去了,公主面子上难堪不说,只怕也会成了好事者口中的笑料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让怀珍堂堂一公主,身着旧衣或寝衣,自己去东厢房寻衣裳? 本来怀珍公主还想着,珠儿、瑶儿并不是朱太后宫里的下人,若是能帮着她们去寻了东西来,倒是没人能乱说什么,只当是这几个小姐妹关系亲密、要好。 心中正打着腹稿,准备开口呢,珠儿的一番话,却将她所苦恼的事情,全部清理掉了。 而怀珍原本还有些暗淡的眸子,也因着珠儿的话,瞬间便亮了起来,“哎呀——说来也是我们疏忽了。昨日光顾着与母后聊天儿,倒把跟来的下人给忘到脑后去了,好些事情都没来得及交代。”她一面假意懊恼,将话圆了回去,一面不动声色地忖着珠儿的神色。 “不知道……你们找的是哪个丫头?若是不恰巧,刚好寻到了那些蠢笨人,怕是要多等一会儿了。” 嘴上“不放心”地说着,脑子里却将跟来的那些侍人,又仔细地寻摸了一遍。还是有些拿不准,能无视沈太后的暗示,帮着她们姐妹的人——到底是哪一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