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佛系谋反》 第1章 重生了 萧黯看着周遭不敢相信,粗布铺盖,百衲衣,葛麻帐这是僧房 他用手摸脖颈,脖子好端端的,毫无创伤,可剑锋割裂的痛楚好像还在。更深的心痛袭来,她死了,江陵城破了,南朝官民被虏往北方为奴,他的晋南王师全军覆没,大梁完了。 萧黯不明白,他明明已在汉水边横剑自刎,为什么醒来会在僧房。 他十几岁时曾受皇祖父命在京城皇家寺庙同泰寺出家。 现在他低头看到自己肢体细瘦,似乎确实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再摸头发半长不短的,回想当年入寺剃度之时,他哭的止不住,他的依止师便中途停了手 门突然开了,一个胖胖的小沙弥跑进来叫他:“师弟,师叔让咱们洒扫大佛殿庭院去。” “打扫什么庭院”萧黯愣愣的问。 “明天菩萨陛下要开四部无遮大会,今天我们得打扫完庭院呀。”胖沙弥说完跑了出去。 萧黯如遭重击,心中抽痛,从前京畿之地都称皇祖父为菩萨陛下。他老人家还活着,没有被饿死,江南那么多民众也没有饿死。 萧黯忽然明白了这是哪一天,明天是佛诞,皇祖父主持四部无遮大会。而今天,他会遇到很多堂兄弟,也第一次遇到她,夏侯笼华。 萧黯戴上僧帽,跑出僧房,一气跑到大佛殿庭院。东南角那株五色杏树满树繁花开的正盛。 萧黯的泪水涌上眼眶,江南盛世依旧,他所经历的离丧战乱,都是一场梦境吗。还是此时,才是他魂飞魄散前一场宽慰的旧梦。 有僧人给了他一把扫帚,扫帚的触感无比真实,让他觉得这一切不是梦。 他看到堂兄弟们陆续走进院子,彼此谈笑风生。 萧黯看着这些少年王公,他的血亲们,仍然年轻鲜活,敷粉着朱,骄奢淫逸,不知愁滋味。 他更加确信会在今天看到她,夏侯笼华。 萧黯悄悄退出院落,去山门之下等待。因明日盛会,今日往来同泰寺之人甚多,有从外地赶来的各寺高僧,有各国使者,还有提前来上香的皇亲国戚c门阀勋贵,到处可见香车宝马,鲜衣豪奴。 萧黯在簇簇如织的人潮中一眼看到了夏侯笼华。她打扮的像个小小少年,漆纱笼冠,竹青锦袍,身体挺的笔直。小小的脸庞上眉目清秀,一团孩子气。 阿笼,岭南一别,五年未见,未想再见竟是初见,你竟是个孩子。 夏侯笼华拉着常山公主萧妙契的手,让她步子慢些。 萧妙契兴奋得意之时就会忘形,她是太子妃唯一的女儿,大梁最嫡正的公主,就算是偶有出格言行,谁敢指摘。而她夏侯笼华需得谨言慎行,一旦名声有瑕,前途就毁了。 她们说笑间走进山门。突然,笼华右手食指尖传来刺痛,针扎一般,笼华手指微动,疼痛转瞬消失。一抬头看见一个小沙弥在哭。 小沙弥与她对视一眼后,哭的更厉害了,眼泪不断的涌出,他用袖子不住的擦拭脸上的泪。 笼华纳闷,他是被师兄欺负还是被师父打骂了只是,这大好节日在山门下哭,被大和尚们看见了,岂不是要再受一通责罚。 过了一会,笼华发现那小沙弥竟一直跟着她们。她和妙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哭。这成何体统。 他跟着她们走进大佛殿庭院。萧妙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的兄长们指挥匠人挖树。夏侯笼华被小和尚分了心,很快她就惊讶的看到这小和尚高声叫几位王公住手。 萧黯纵然看惯了人如草芥,仍不能忍受他们毁掉这株珍稀杏树。 回想当年,堂兄汝阳侯萧见理要挖走这株杏树,他试图阻止。引发与他们的一场口角纷争。最终,他辩法落于下风,被羞辱一番,也没能阻止杏树被挖走,最后枯死。 既然他已重生,那么他要让这株五色杏树也重生。 他走上前,高声道:“堂兄,请住手” 人人惊讶,瞩目这小沙弥如何敢对皇室王公口称堂兄。 “我是昭明太子第七子萧黯,受陛下之命在此地修行。”为避免当日误会,他先自报身份。 皇室子孙众多,他的身世不详,一直圈养在邵明太子妃的金华宫,不在宫廷走动,他的堂兄弟们大多不认识他。他当日也不尽然认识他们,现在,他记得他们每个人,记得他们在乱世中的作为和命运。 此时,他们养尊处优,风度翩翩,有人满腹经纶,尤其善于玄辩。当日他们强词夺理,引经据典,混淆是非,使他颓然败下阵来。 现在,萧黯没兴趣和他们辩论,他直接对汝阳侯萧见理说:“ 这杏树你动不得” 萧见理是堂伯父临贺王萧正德的世子,他白面皮,平阔虎额,狭长狼目,以及和其父一模一样的鹰钩高鼻。其人行事骄纵荒唐,却善于甜言蜜语,颇得其父临贺王和皇帝宠爱。 此时,被萧黯当众呵斥,面子上下不来,也不管他是已故皇太子之子,登时拉下脸来。 萧黯知道他们中有人要出言维护萧见理,他不给他们巧舌如簧的机会,高声道:“这杏树有三千年寿命,是神佛赐予陛下的长寿祥瑞,今日,无论是谁伤它,我明日必诉告御前,参他渎佛与不孝两大罪” 众人见他话语狠辣莽撞,浑不讲理,恐与他相争会失体面,纷纷散去。萧见理纵然无法无天,到底有些惧怕皇帝,只得恨恨罢了。 东宫皇孙临城公萧联上前寒暄,萧黯简单应对,却高声叫住了永安侯萧确。 永安侯萧确是六皇叔邵陵王的次子,他一张圆脸,浓眉大眼,胡须初长,英气勃勃。此时,因萧黯出言不逊,也没好脸色。 萧黯走上前去,面对萧确百感交集,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说:“堂兄,你答应过我,我们要在北驰官道上比试骑马,看谁先入玄武门。” 萧确莫名其妙,虽是堂兄弟,他根本不认识萧黯。萧氏是大族,子孙众多,只有常在宫廷行走,同为陛下宠儿的兄弟们彼此熟悉些。 不过,南朝高门子弟人人坐车,无人骑马。一是圣人教诲“驰骋游猎使人心发狂”,非君子行为;二是骑马者乃武士奴仆兵户贱籍者,会失了贵族身份;三是认为马是不驯野兽,恐伤了贵体。 南朝子弟基本谈马色变,敢说出比赛骑马之人,放眼京城,倒像是只他萧确说的出。 “怎么堂兄怕了吗”萧黯逼问。 萧确从来受不了激将,果然应道:“笑话我怕你这小沙弥” “那好,这月十六,我们玄武门见”萧黯又转向萧确身旁一位高挑玉面郎君说:“到时,请夏侯三郎做个见证。” 夏侯云重莫名其妙,我们认识吗。 在萧黯的印象里,夏侯云重从来对他没有好感。从始至终,夏侯云重都认为他是个一事无成的伪君子。不幸的是,他确实如此,直到死去。 少年王公们陆续离去,也带走了常山公主萧妙契和夏侯笼华。 夏侯笼华临行前回眸注视萧黯,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萧黯对她温柔微笑,笑着笑着眼中再度涌起了泪,她还是个小小少女,没有经历人世的坎坷,这真好。 萧黯仰头看着杏树五色的繁花锦盖一般郁郁葱葱。他改变了杏树的命运,他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南朝众生的命运 从前,他为逃避厄运,庸庸喏喏,一事无成,深恩负尽。如果他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如果这一切不是梦境,他要换一种活法。 萧黯在睡梦中再度回到汉水畔,他感到萧瑟的北风吹的脸生疼。他听见自己说,神佛误我,不,没有神佛,是我误了自己,误了众生。 混沌一世,枉为人。 他感到锋利的剑刃割破了喉咙,剧痛袭来 萧黯猛然惊醒,人还在僧房塌上,窗外已有晨曦微光,身边师兄弟还睡的深沉。 他还活着,活在十四岁的年纪。 已经过去的十三年,他改变不了。 他的父亲前皇太子萧统在萧黯出生前薨逝,他是遗腹子。南朝人认为遗腹子生来克父,命格不详。皇帝不忍舍弃孙子,于是请灵宝观陶真人为他卜算命运。 陶真人设坛占卜后,留下三句预言:一是他将娶同辰女。二是他将引亡国祸。三是他将自戕白头滩。 为避免厄运,他放弃了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同辰而生的爱人。他战战兢兢,循规蹈矩,结果,还是走到最后一步,国破家亡后他在汉水边横剑自尽。 孝子贤孙,笃诚信徒,仁义君子他做够了,改不了命运,救不了国运。 萧黯挤在僧众中,远远看到皇帝身披庄严祖衣,手执法仗,在院中僧俗的礼拜中,登上正殿前三阶法座中最高一阶,众大德高僧亦落座于高阶法座,其他有名高僧也纷纷落座。 皇帝开始讲解大品般若经。 曾经,萧黯听的虔诚。如今,他只觉得悲哀。皇祖父一生笃信佛法,身为皇帝数次舍身出家,结果,却被乱臣拘禁宫中活活饿死。与他同时毁灭的,还有大好河山,富庶江南,万万的黎民。 皇祖父,我知道你慈悲宽仁,不忍杀生,那么,这一世,让我来做个恶人吧。 第2章 门阀淑女 梁,大同七年。 皇帝萧衍受禅让得国祚已四十年。 四十年太平天子,治下长江两岸锦绣盛世,使四海宾服。南朝帝京建康力压西魏国都长安c东魏邺城,是为天下第一风雅富贵之城。 建康城分内外两城,以南朱雀桁,东青溪桥,北玄武桥,西白洲渡为界。内城又分四区,东为东府城,西为西州城,南有门阀乌衣巷,北有新贵潮沟里。 内城中心又有一高城,名台城,是为皇城。台城内国库门下省在西,尚书中书两省在东,居中的是紫阳皇宫。 台城四周,北为巍峨的皇家寺庙同泰寺,东为太子东宫,西为皇子皇孙所居永福省,南有衙署c学馆c万国使府c各地驿馆。 且说东宫规模宏大c殿宇重重。皇太子萧纲子女众多,太子妃王氏亲生的只有两子一女:皇太孙萧器c临城公萧联c常山公主萧妙契。 常山公主萧妙契自幼与太子舍人夏侯勋之女夏侯笼华c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之女何玉暇要好。十二岁受封公主爵后,请求太子妃给予两人女官虚职,让她们可自由出入宫廷。太子妃考量两女出身名门c家学深厚c循规蹈矩,可堪为公主友伴出入宫廷。 说来东宫女官虚职,若是寻常人家得之自然喜出望外,而高门贵女却未必愿屈尊就任。一是有攀龙附凤之嫌,二是恐有俯侍他人之辱。 小何氏母亲是前朝公主,父亲只有虚爵,是侍奉皇帝的朝臣,门第已然低落,尚可接受。而夏侯府,门阀世家,当朝勋爵公府,正是煊赫,谢太夫人本不愿孙女领职,后来其子夏侯埙亲自劝说,才勉强同意。 黄昏时分,夏侯笼华坐着果马宝车从东宫回府,路过右御街列肆时,将车帘撩起个缝隙,瞧街上热闹。忽然见江陵商馆前有一人眼熟,仔细一看,不就是同泰寺中那个叫萧黯的皇孙沙弥吗。 他倒没有僧侣打扮,穿着褐色粗布短襟衫,头发不长不短,粗糙梳在头顶,带个粗布头巾,好似个小厮打扮。 他像是向着她车行的方向张望来。 又走了一条街,她发现他似乎是有意跟踪她的车。夏侯笼华有些恼怒,在同泰寺她就疑心他是跟踪她们,今日,又不知何故跟着她的车。若被人瞧见,惹来非议,如何是好。 笼华敲击车厢,车停了下来,不一会,夏侯云重从前方车上下来,笼华告知被跟踪一事。夏侯云重也很恼怒,让笼华先行回家,自己步行截住萧黯。 不知道为什么,夏侯云重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萧黯。 作为少年,他的身量颇高,只是身形还细嫩。皇室高门子弟很少见他这样微深的肤色,眼角眉梢都有些下垂,无端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幸而鼻子高隆方正使面孔稍显俊朗些,可惜嘴唇又偏厚,显得愚钝木讷。这身打扮,僧不僧俗不俗,毫无体统身份。 夏侯云重也不见礼,冷淡的问:“皇孙是找我” 萧黯温和道:“正是,那月十六,我因在寺中不得出来,故而爽约永安侯。我去过邵陵王府,王府家奴说他出城巡游,不得相见。故今日请三郎帮忙再约” 夏侯云重道:“既是这话,皇孙来夏侯东府找我就是,何必跟这许久。” “去过府上,外门奴仆也说三郎去巡游。”萧黯说。 夏侯云重打量他的打扮,想必从前是沙弥样子,被府上家奴给打发了,可是现在这浪荡小厮打扮又能得几分尊重。 夏侯强自克制轻蔑问:“皇孙果然会骑马” “不弱于永安侯。”萧黯答。 夏侯云重听他言语笃定,便自作了主张:“明日我约了永安侯在西郊石头城外放鹰,皇孙若无事便也同来,你和永安侯可当面说话。” 萧黯道谢离去。 夏侯云重看着他背影,仍是莫名其妙,竟有这样的天潢贵胄。 夏侯云重回到东府,听家奴说谢太夫人召去了夫人和贵主,恐祖母因笼华昨日留宿东宫之事大加训责,忙赶去西府内院。果然见祖母谢太夫人疾言厉色,嫡母李夫人沉默陪坐,笼华躬立一旁,低眉顺眼。 夏侯云重分辨说是常山公主央求太子妃定要留宿,笼华也拒不得。 谢太夫人不依不饶:“如何婉拒不得只消说家规森严,需遣个人请示祖母便是。凭我这张老脸要出人来,太子妃能说什么。东宫皇太子夜夜宴饮,少年王公众多,你若和一二有了瓜葛,莫说是你,就是你堂姐妹名声也要受玷污。” 这话十分不好听,李夫人面色涨红,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愧。笼华仍面色如常,低眉顺眼。以往经历告诉他们,笼华若要辩解,往往火上浇油,唯有逆来顺受, 谢太夫人才会气消。 果然,又辱骂了一阵,终逐了出去。 晚间,笼华一身小厮打扮来到夏侯云重院落。夏侯云重忙掩门,责备她如何又这般打扮。笼华来打听白日跟踪之事,兄妹二人正说着原委,突然听闻外面家奴嚷着停车院起火了。 夏侯云重皱眉问笼华:“你又做什么了” “我烧了她的车。”她轻描淡写。 夏侯云重变色急道:“你还玩火你现在不是幼童,要被抓住可就闹翻了天” 笼华冷笑:“你放心,最多府里翻了天,她才不会让外人知道呢,怕毁了夏侯府贵主的名声。” 笼华心情愉悦的回到自己的内院。侍女服侍她更换衣裳,梳洗完毕,正要安寝。李夫人来到她卧房,将侍女们尽逐了出去,似有私密话说。笼华心中好笑,她的侍女惧她甚于祖母母亲,哪个会乱说。 李夫人对笼华叹气:“为娘只有你这一个骨肉,这辈子过的就是你。今天你祖母说的话那样难听,气煞为娘了。 我这一辈子,从北地嫁来,活在他人屋檐下,受尽冷眼,不得不低头。 我的儿,我只望你争口气,定要做个主母。高门望族总有长辈管制,便是嫁给袭爵世子也要熬个数十年才做得主。当日逆你祖母意,谋得你出入宫廷,你且抓住这机缘。 东宫皇孙现在个个是公爵,等将来太子登基,便个个是王爵,开府立户,除了皇帝皇后,谁人能管制。 你若是平常孩子,为娘也没这奢望,偏你又生得好相貌,人也聪慧。虽然你祖母把西府那两个女娃当做心尖上的人,在为娘心里,她们如何比得上你,便是京城高门贵主里,我的女儿也是拔尖的,当是做得公爵夫人c王爵正妃。 固然,不能让小人抓住话头把柄,坏了名声,但是你要懂事留心。东宫适龄的未婚皇子有三个,需选得一二。你父亲和为娘也会在太子c太子妃跟前使力。你祖母与几位老贵妃说的上话,她那里,还是得忍耐周全。 李夫人说了这一番话,看着笼华有些呆呆的,便把她抱在怀里,心疼的说:“我的儿,娘知道你委屈,再熬上一两年,你若嫁个可心的,我们娘俩就熬出头了。” 笼华在母亲怀里闷声闷气的说:“母亲放心,我心里明白的。” 李夫人放心去了。 笼华睡躺在榻上睡不着了,瞪着红帐子想心事,到底还有些孩子性情,想着想着犯困,不一会就睡过去了。 夜已深沉,乌衣巷高门豪院内大多灯火辉煌。 下半夜,夏侯府东西两府的两位家主才从东宫回府。 西府长房家主夏侯谊,袭爵豊城公,任职太子洗马。东府次房家主夏侯埙,御封醴城伯,任东宫太子舍人。 夏侯府实际的家主是谢氏太夫人。 谢氏夫人与仙去的豊城襄公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给王氏高门,长子娶了兰陵萧氏贵主。兰陵萧氏是前朝皇室,当今皇室的同宗远亲,但若论门第,兰陵萧氏倒高于皇室萧氏。 谢氏夫人对次子的婚姻十分不满意,几乎引以为耻。 当年豊城公从龙起兵,在雍州招兵买马。为得急需的军马,结交陇右豪强李氏,定下儿女亲家。后来,当今皇帝受禅让登基。豊城公兑现承诺,奏请皇帝御准,联姻庶族,聘李氏女为媳。 李氏本是北地贩马的乡下豪强,后来,陇右被西魏割走,竟又成了外国人。如此出身,实在配不上门阀公府。且这李氏初到公府时,不知礼仪,性情妒捍,多年管教下来总算学得几分温驯,东府又纳了几房贤淑姬妾,教养出几个还像样的子孙。 独女笼华是夏侯埙夫妇去北地探亲之时所生,想是出生后吃了北方的水,染了北方的粗蛮,自幼乖张不驯,谢太夫人没少花心思教育。她被东宫委以女官虚职后,对她管教更加严格,务必使她循规蹈矩,不辱门楣。 第3章 永新侯 萧黯终于等来二兄长萧誉。 萧黯有三位兄长,受邵明太子余荫,均受封郡王。长兄豫章王萧欢出任江州刺史,次兄河东王萧誉出任湘州刺史,三兄长岳阳王萧察无职,闲居京中。 三位胞兄中,萧誉风姿最为出众,佛学最有颖悟,最得皇帝宠爱。 从前,萧黯自怨自艾,求问兄长,为什么他身为饱读佛经的出家人却辩论不过在家修行的居士堂兄,是不是他果然愚钝,毫无慧根,无法成为佛门比丘。 从前他因为成不了僧人而遗憾自责,现在他不想做僧人。 他知道,皇祖父会在这年的十二月来到同泰寺接他还俗。因为十二月,他的长兄萧欢会死在任上。皇祖父就是因为失去长孙,又思念起英年早逝的长子,才来接他还俗。 萧黯请求萧誉派门下得力之人速速前往江州,告知长兄豫章王务必留心饮食,同时细细查访他厨下奴仆,有对外交接者,人赃并获擒拿,逼问出背后指使。 这话没头没脑的奇怪,萧誉问他缘由。萧黯如何能说出他是死而复生的人,在佛道大盛的南朝,只怕要被当做疯魔。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萧欢是病死。 直到多年后,乱世已至,萧黯率勤王之师暂驻豫章,偶遇曾在王府帮厨奴仆,才知长兄是误食毒鳝而死。 现在,萧氏家族父慈子孝c兄友弟恭c亲眷和睦,如揣测王爵皇孙是被人下毒而死,骇人听闻。然而,萧黯早已看尽亲族相残的丑恶,甚至他怀疑父亲昭明太子的死因。 这些他不能合盘对兄长萧誉托出。于是,他说了一个谎言。 想他萧黯从前笃诚一世,从未说过一句妄语谎言,却饱受欺骗和背叛。现在,他不会再受制于任何人。 兄长,如果你知道你最终的命运是被血亲逼死,头颅和身躯分埋两地,而弟弟要护你远离厄运,不让长兄和父亲枉死,你会原谅我的欺骗吧。 萧黯说:“佛诞那日夜晚,我梦到了父亲。父亲告诉我,他是受奸人陷害而死。现在,奸人还要毒害长兄。他让我转告你和三兄长,让我们找出奸佞。” 萧誉沉默了,作为一个佛教徒,孝子贤孙,他必然要相信父亲英灵有信。而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刺史郡王,他当然不相信少年的梦话。 父亲的薨逝是萧誉至今的隐痛。 他的父亲本是皇长子,广受爱戴的皇太子,却莫名跌入湖中淹死。此后皇三子成为新的东宫之主。固然,皇祖父给予他们兄弟额外恩宠。 然而,皇帝已是古稀之年,到了泰山崩塌仙人西去之时,如今的皇太子就是天子。东宫二十几个皇子,必然个个是王爵。到时他们兄弟身为前皇太子的王爵儿子,该如何自处。 萧誉答应萧黯,会派人去豫章送信。 萧黯又请求萧誉带他进皇宫聆听皇祖父讲经。这又是一个谎言,实际上,他要向皇帝自请还俗。 萧誉向来得皇宠,此次回京更是常伴驾左右。萧黯是皇孙,又是佛门中人,此事不难,他再次答应。 萧黯自请还俗,皇帝很不高兴。在皇帝眼里,同泰寺是至静至洁之地,正适合萧黯这个命格不详的孩子修行洗罪,然而,眼见他既无天资也无意愿,便也不强求。赐他一个寻常宗室侯爵位,仍命住金华宫。 转眼到了华光大帝圣诞日,太子妃在皇家道观灵宝观打醮,为子女祈福。皇太孙夫妇,几位少年公爵,以及常山公主都随母前去。 灵宝观坐落在京南郊,规模宏大,依山傍水,浓荫密布,善男信女甚是多。 因太子妃打醮,观中早早铺好红氍,用帷帐将主殿围个水泄不通。 吉时到后,主坛真人率众上香c献祭c唱祝,静坐c诵经,众贵人跟随叩拜。 礼毕,太子妃凤驾将回东宫。几位少年王公要留在观中游览,常山公主偏也要去。 太子妃娇惯公主,便在别室歇息等待,与女道清谈。皇太孙夫妇仪仗先行回东宫。 这灵宝观是建康城难得的清幽之处,临城公萧联的朋友卫诩专于修道,常往来观中,便作众人向导,引经据典,讲这观中古迹。 游到半山腰时,巧遇永安侯萧确一行,其中还有新近被封为永新侯的萧黯。几个堂兄弟彼此问好,汇做一处游览。 临城公萧联好奇问萧确和萧黯,他们兄弟如何竟玩到一处。 萧确快人快语,说他们比试马术,他慢了一步,便认了萧黯做朋友。萧联无奈摇头。当阳公萧沁出言嘲笑,放眼京城,竟有比永安侯更荒诞粗糙之人,竟是永新侯,难得难得。 萧确嘴角 挂着笑,并不反唇相讥。 萧黯知道,萧确心里并不服气,也不屑于让东宫这些尊贵娇弱王公理解他的凌云大志。 从前,萧黯羡慕永安侯萧确坦荡无畏,也羡慕临城公萧联文雅谦和。他羡慕每一个没有背负厄运的人。现在,他不羡慕任何人。 他看到夏侯笼华和常山公主等几个女伴在一起,她穿了一身嫩绿锦袍,梳着两只望月髻,脖子上挂着一只金项圈。 萧黯忍不住对她微笑,原来她少女时是这样娇憨模样,他竟都不记得了。 笼华遇到他的目光,却垂下了眼眸,悄悄挪了身子,躲在临城公萧联的身后,以挡住他的视线。萧黯被她的举动所伤,她视他为冒犯者,而对萧联亲近。萧黯思绪恍惚,眼前的女孩并不是与他相知相爱的夏侯笼华。属于他的阿笼已死去了。 临城公与卫诩一路说着九斋十二法。不知不觉中已到后山。只见古树参天,流水潺潺,风声如聚,鸟鸣阵阵,只见一处楼阁院落点缀其中,犹如仙境。众人正微熏在缥缈清幽之境,却意外听到哭嚎之声,大煞风景。 萧确便要上前打门。 临城公萧联阻拦,说里面住的是陶真人,不可打扰。 萧确听说便不再莽撞。 他们都知,陶真人地位不同寻常,他主持灵宝观数十年,曾经深得皇帝信任,在宫廷行走如自家。南朝各州称其为白衣宰相,意思是虽然身披道袍,却得皇帝信任顾问,左右国事。 只是陶真人多年前大病一场,人有些疯癫,从此便闭关静修,再不见人。 萧黯心有触动,想起往事。 南朝习俗,长辈会请和尚道士为幼童占卜命途,若好是为祝福,若恶便想法避祸。 陶真人善于卜筮,却轻易不为人卜筮,只有两次破例,都是因皇帝之请。 第一次,是皇帝请求陶真人为昭明太子的遗腹子萧黯问卦。陶真人设坛通达神明,说出了那三条预言。 皇帝因这预言不详,便承诺将萧黯舍给陶真人做道士。也因这预言,萧黯生身母亲在两年间郁郁而终。随后萧黯就被送来灵宝观,长到五岁,直到陶真人第二次破例占卜 册封皇三子为新任皇太子之后,出现异常天象,皇帝心中犹疑,又不敢直接问卜成年皇太子命运,恐泄露天机,影响国运。于是,请求陶真人占卜当时在座的东宫九位年幼皇孙寿命。 陶真人被求不过,设坛卜卦,然而,过程中发生了意外,陶真人晕厥倒地,醒来后举止失常,胡言乱语,从此疯癫。 因此事故,皇帝质疑了陶真人,将年幼的萧黯从灵宝观接出,重新送回金华宫养育。也因此事故,本来佛道并重的南朝,道教地位一落千丈,皇帝也越来越虔诚向佛。 从前,萧黯常常觉得是那三条谶语左右了他的命运,而不是对他既定命运的总结。 现在,萧黯开始相信或许陶真人果然能窥探天机,那么他所见到的未来,确实是会让人发疯。 到了山下彼此告辞,萧黯仍忍不住看笼华,她远远的避着他,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充满戒备以及恼怒。萧黯带着复杂的感情眼睁睁的看着夏侯笼华随着东宫众人离去。 他辞别了萧确,再次回到了灵宝观后山,拍打木门,一名童子前来开门。他自报姓名,求见陶真人。 小童并不让他进去,只说真人不见客。 萧黯已在半敞开的门中看到陶真人,他躺在院中木椅上,披散着满头白发,在暮秋天气,还穿着单薄夏衫,敞开着前襟,露出干瘪的胸膛,双眼望着天,口中发出类似哭声的呓语。旁边小杌上坐着一名总角小童拿着蒲扇对他扇凉风。 萧黯高声道:“陶真人,可记得皇孙萧黯” 陶真人停止了自言自语,转头朝门望来。萧黯挤进门去。小童看陶真人好似认识他一般,也不强自阻拦,关上了院门。 萧黯示意小童把蒲扇交给他,小童感到他来历不凡,交出扇子,让出座位。 萧黯坐在杌子上为陶真人轻轻扇风。陶真人并不看他,仍旧望天,只是口中没了疯言疯语。 萧黯沉默的扇风,待小童们渐渐散去,轻声说: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萧黯。我满月的时候,你为我设坛卜卦,留下三句谶语:说我会娶同辰女为妻,我会引亡国祸,我会自戕白头滩。 其实这三条谶语一条都没有说中。我与同生辰的女子只是订了婚,我没有娶她。亡国之祸不是我引来的。我最后确实是自戕而死,但我死的那个地方不叫白头滩。我的遗言之一是待我死后将那里更名为白头滩。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我后悔了,后悔不该逃避厄运,我希望你说的三条预言都对。我希望自己娶了同辰女,希望我亲手掀起亡国祸乱,哪怕我最终会自戕在白头滩。你真的可以看到未来吗,那么请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 里” 陶真人对萧黯的话语无动于衷,仍旧望天。 萧黯说:“我知道你在东宫卜筮看到了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疯癫 你看到了皇太子九个儿子的寿命终结在同一天。我知道是哪一天,十一年后的九月十五。 我还知道他们都是同一种死法,被药酒毒死。事实上,不止是九位,在台城的十五位皇子无一幸免。如果你真可窥见天机,当知他们,还有江南万万生民如同草芥一样死去。陶真人,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能改变未来吗” 萧黯看到有一行浑浊的泪从陶真人眼中滑落,他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萧黯愣住了。 陶真人笑的声嘶力竭,又开始嚎啕大哭。童子道士们受到惊动,纷纷跑出来驱赶萧黯。 陶真人指着众人大哭大闹:都是还魂尸啊青史红谶未来已去痴儿 萧黯失魂落魄的下山。 眼见天边残阳如血,将落西山。山脚下秦淮碧水染金,艄公收网。石头城郊外农人晚归,炊烟袅袅。 萧黯再也忍不住,坐在石头上大哭起来。 一场痛哭后,擦干了眼泪,心中打定了主意,还魂尸也好,痴傻疯魔也罢,他定要拼命一试,护住这宁静山河c田园烟火,还要找回那个他命中注定该娶的女人。 第4章 南市相遇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和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尴尬,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无礼冒失,让笼华很嫌恶。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怕他告诉旁人,又恐他上前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注意。 狼狈情状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 他竟追了过来 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 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 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忙说:“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还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 “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母妃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相拥哭泣,却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严命笼华再不许私自跑去街上。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第5章 豫章王之死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不想再等两年彼此渐渐相知。那么他们也会等来那个噩耗,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从江州长兄处返回就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子瞻,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十名部曲府兵,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的豫章王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拜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从前,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结识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想说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皇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一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不久,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前后脚间,京中有使者携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c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第6章 东宫赏雪 这一日,下了好大一场雪,如鹅毛,似扯絮,宫殿积雪,宫柳裹霜,在江南很是罕见。 常山公主萧妙契携众位友伴贵主在东宫隐湖边上赏雪。 元日节将至,本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但这岁因豫章王丧事,皇帝命宗室勋贵之家停止宴乐嫁娶。女孩们也被拘束住,闲来无事,只能赏雪清谈。 萧妙契头戴雪貂帽,穿着猩猩红羽缎白狐里的披风,衬得肤光胜雪。她凤眼琼鼻,樱桃小口,好个美貌娇矜c仪度不凡的皇家贵女。 王奚霭头戴昭君套,身着白狐袍,不掩体态婀娜。她面庞妍丽,行止间艳光四射,已有妙龄女子气质。 何玉暇光着头,发上金钗闪耀,皮肤被风吹的粉白。一张圆润小脸上,杏眼圆睁,鼻子挺翘,双唇丰润,嘴角一颗小小黑痣,说笑间露出洁白贝齿。她浑不怕冷,只围了风领,配着赤狐裘大氅行止间甚是活泼夺目。 夏侯笼华身量高挑,穿着灰貂碧缎披风,戴着灰貂镶边的观音兜,显得面孔如冰雕玉琢。她五官不甚夺目,只极端正,双眉修长,双眸明亮,鼻端正利落如玉雕,唇红齿白,有忘尘脱俗之感。 女孩们花团锦簇c兰薰桂馥,看雪落湖面,宫柳银装,红梅素裹。彼此说笑不停,叽叽喳喳,直把冬日冷宫变成了闹春庙会。 远远的望见另有一行人踏雪而来,是四五十个宫奴簇拥着几位东宫公爵。他们清一色锦衣轻裘,端坐在羔皮坐舆上,也是来游园赏雪。见女孩们聚在赏雪亭,便来相会。坐舆停下,有宫奴铺下避雪毡,又有宫奴擎着华盖大伞护他们走进亭中。 妙契笑问兄弟:“你们怎么也拘在宫里没出去逛逛” 临城公萧联微笑说:“去豫章王府上祭之人络绎不绝,将台城永福省堵个水泄不通,连带东宫门口街道也被堵住了,去哪里都不方便。” 萧联笑对众女孩:“难为你们竟挤的进来。” 萧联挺拔俊秀,与萧妙契同胞,自有几分相似,俱是如玉肤色,圆润面庞丹凤眼,只是萧联长眉入鬓,嘴更阔些,再加上周身的温润气度,好似芝兰玉树,观之让人如沐春风。 小何氏粲然嚷道:“公主召人解闷,谁敢不至” 萧联的视线落在王奚霭身上,温和笑问:“有好一阵子未见奚霭表妹,表妹是几时来的” 萧妙契快语道:“奚霭表姐昨日就进宫了,随我住在母妃处,你竟不知” 萧联笑笑不答,又问王奚霭近日在读什么书。 王奚霭微笑说:“除了陪母亲读经,便是把楚辞又多看了几遍。” 萧联柔声道:“你本就娇弱,还是少看些哀凄之作为好,像列子之类也很耐看。” 笼华看眼前几位东宫皇孙,忽然想起了母亲所说的婚姻大事。 京中子弟大多浮华,有参禅修道荒诞不经者,有好风花雪月姬妾成群者,更有骄奢淫逸劣迹斑斑者。东宫皇孙大多文雅,有少年君子之名,何况还有王公之爵,京中高门无不企望召为东床。 未婚适龄的三位皇孙,当阳公萧沁十七岁,据说已私下订婚,恰遇豫章王丧事,不得已仪式推迟。 临城公萧联与皇太孙萧器c常山公主萧妙契是一母同胞,俱是太子妃所出。如今十六岁,容貌出众,风度若仙,为人又亲和,无人不爱。只因幼年被道士卜卦说当晚婚,太子妃因此婉拒众多求婚者。 安陆公萧钧刚十二岁,嗜好读书,写的一笔好字,上门议婚者也甚是多。 笼华暗道母亲天真,东宫哪里有三位皇子适婚,明明只有一个萧联,却有无数双倾慕的眼睛盯着。而萧联的眼里却只有王奚霭。 王奚霭出身门阀琅琊王氏,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是太子妃胞兄之女。幼年时道士卜卦,说其命格贵不可言。女子命格贵不可言便是后妃。当时,皇太子还是皇长子萧统,皇太孙即豫章王萧欢与她年龄过于悬殊。于是,王氏家长承诺待女儿长成便嫁予皇太孙为侧妃。 谁知世事难料,没一年,皇长子落水而亡,皇三子晋安王成为新任太子。固然,皇太子c皇太孙对王氏贵女身份并无忌讳,然而门阀宗室为避嫌,哪里还敢向王氏求婚。所有人都默认,王奚霭早晚是要嫁与皇太孙萧器为侧妃。 只未想几个少年玩伴耳鬓厮磨长大,萧联对王奚霭暗生情愫。家长们固然也看出两个孩子和睦,只是王奚霭命格殊贵,萧联身为皇子皇孙,同样身份特殊,哪里有人敢为说合。 行走宫廷的女孩们耳濡目染,再加上亲长说教,都颇懂察言观色c人情世故。模模糊糊看得出二人情谊,懵懵懂懂有几分羡慕,知道二人终是不能结合,又蠢 蠢欲动对萧联有些非分之想。 笼华也不能说不喜欢萧联,那样漂亮谦和的少年王公,谁不喜欢呢。只是,她觉得他不是她的夫君。那么他的夫君又该是谁呢。萧黯的样子陡然出现在脑中,笼华如对瘟神,赶快驱走。懊恼的想,嫁谁都不能嫁那疯贼。 再一看萧联那张俏脸,心想,嫁他还不如嫁萧联。偏巧萧联这时也朝她看了一眼,四目相对,萧联温和点头,笼华的脸倒羞红了。幸亏小何氏过来挎着她胳膊说笑,掩饰了过去。 笼华回家路上拥堵,车马出城很是缓慢,直过了津阳门才好些。 笼华到家先去向谢太夫人请安,不走运的是,谢太夫人今天去了豫章王府上祭,年纪大的人参加葬礼后心情都不大好。于是,对笼华一通横挑鼻子竖挑眼。教训完,为示不偏不倚,又留她晚饭。 笼华不得不低眉顺眼的与两位堂姐妹端着架子进餐。 餐后,谢夫人又让侍女燃起佛香,命她们姐妹抄经练字。 谢太夫人夸笼华堂姐夏侯瑞冬笔力端庄,信心清净。又夸她堂妹青蕊心无旁骛,思无邪。再看几眼笼华,嘴角下撇,说她左一笔轻飘,右一笔锋利,心性无定,毫无章法。 笼华低眉顺眼的认错。这涅槃经她早已烂熟于心,信笔游走,疏忽了姿态架子,竟又被抓住过错。 笼华慢腾腾抄写,开始心猿意马,她再度想起萧联,如果她嫁给萧联,成为天子亲眷,届时不知祖母还有什么身份脸面管教她。 夏侯谊和夏侯埙兄弟来向谢太夫人请安说话。自皇帝命停了宴乐,他们兄弟无事应酬,每日早早回府。 姐妹三个向长辈问安行礼毕,仍在内室抄经。 笼华耳目警醒,听堂内夏侯谊兄弟向谢太夫人说起在东宫皇太子处听闻的一桩奇事。 豫章王薨逝之时,其弟永新侯萧黯正在身旁,回京后,他竟诉告御前,声称豫章王是被人谋害而死。今日,圣上已下秘旨立案。命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会同大理寺卿贺琛彻查此事。 那边谢夫人问:“此事重大,圣上可让皇太子居中主审” 夏侯谊说:“正是这奇怪呢,圣上竟是命门下侍中建昌侯谢举牵头主审,母亲说,圣上这是何意是不是疑心”夏侯谊似乎话未说完,却也不再说下去。 谢太夫人在那边沉默良久才说:“门下侍中主审,或许是因事涉内侍监。皇宫大内之事,皇太子不参与是好事” 再听不到其他话,笼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萧黯,他那日疯言疯语说他从江州回来就让金华宫娘娘来夏侯府议婚,未想却遭遇其长兄薨逝。又想,不知谁人这么狂悖大胆,竟敢谋害皇孙郡王。 笼华一番胡思乱想,字自然写的更无规矩了,被谢太夫人一通责备后闷闷的回了东府。 第7章 内侍监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台城,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c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当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c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c弃于市,从犯秋决,家属籍没。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令公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c论道c玄学c经史c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止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唇色更乌深,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青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c飞扬跋扈c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c严刑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c或悖逆c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c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布下的陷阱。 第8章 玉台琴曲 初秋之时,皇太子c太子妃在东宫毓园设宴,招待从荆州任上回京省亲的皇七子湘东王萧绎c湘东王妃徐氏。京中皇亲宗室c门阀勋贵多应邀陪席。 皇太子在隐湖北岸设宴招待湘东王,太子妃在隐湖东画阁设宴招待王妃女眷。晨昏宴饮不绝,夜幕降临后,华灯璀璨,照的东宫如同白昼。 常山公主萧妙契作为小东道,也要招待从荆州远道而来的堂妹。夏侯笼华与何玉暇作为有职的公主伴随也早早到东宫协助应酬往来 隐湖玉台上数十名五色轻纱艳饰的歌伎且歌且舞,舞姿绰约优美,歌声悠扬动人,听来正是皇帝所做的宫体诗歌东飞伯劳歌。 女孩们在东画阁高处边看玉台歌舞边叽叽喳喳说笑。 湘东王的两位王女一个九岁,一个只六岁,俱是在荆州长大,还是第一次回京,对眼前的大歌大舞c开阔豪宴充满好奇。 常山公主萧妙契满场周旋,忙得不亦乐乎。 曲阳郡主萧灿萦是皇六子邵陵王萧纶独生女,丁老贵妃的掌上明珠,平日里惯会和萧妙契赌气争锋。今日见萧妙契大出风头,又被湘东王妃好通称赞,不免醋意大发。 见夏侯笼华与萧妙契私语,转念有了主意,定要给萧妙契添堵。 她携表妹柳静妍向前,先与萧妙契说笑几句,然后装作随意的样子对笼华笑说:“看见夏侯,我倒想起该当致歉。” 柳静妍在旁故意笑道:“郡主何故致歉夏侯我们竟不知郡主和夏侯有私交。” 柳静研是皇女长城公主之女,与萧妙契等人是表姐妹,与萧灿萦尤其友爱。柳静妍也是十四岁妙龄,门阀嫡女,皇室血亲,自己又生得花容月貌,便也自视甚高,寻常人不放在眼里。 女孩们都是豆蔻青春的年纪,彼此间难免争强好胜,闺友间也常有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不过孩子心性,一时歹了,一时好了。 在皇孙辈中,萧妙契是唯一公主,本是无上骄傲,偏萧灿萦在皇帝c老贵妃那里也甚是得宠,于是也常有攀比较量。见密友夏侯笼华可能与对方私交,登时有点疑心恼怒。 笼华道:“我不知郡主所说是何事” 萧灿萦笑道:“不就是上月初,家兄永安侯转达你的邀约,请我去贵府东郊庄园赏花。偏我早约了静妍去游玄武湖,只好推辞了。今日特致歉。来日,无论你何时再约,我定赴约。” 笼华微笑道:“哦,是这事啊。想是家兄疏莽,未向永安侯说清楚。原是家兄邀约永安侯去庄园游玩。因那两日钟山上桂花正盛,我家庄园就在钟山脚下,赏花最好。兄长揣测女孩都喜赏花,便撺掇我也同去,又自作主张通过永安侯邀了郡主。郡主若应邀,我自然要陪同,偏你又没去成。后来,我也在庄园设宴招待公主和小何几位密友赏花,若早知郡主也有兴趣来我家,也定亲邀郡主,还有静妍,大家同乐才好。” 萧灿萦挑拨未成,心中不乐。 萧妙契笑对萧灿萦道:“钟山上桂花开的是好,只是今年你错过了,需等明年。我倒觉得桂花香气浓郁,熏人发醉,不看也罢了。” 何玉暇带着两位细腰宫娥托着食盒酒盘轻盈走来,娇声道:“听你们说桂花,来尝一尝羊乳桂花糕,就着桂花酒,着实甜香。” 柳静妍嘴角扯出一丝笑说:“刚刚公主还说桂花熏人发醉,还喝什么桂花酒呀。” 说完和萧灿萦两人手拉着手临窗看歌舞去了。 何玉暇心思豁达不以为意。萧妙契和夏侯笼华相视一笑,让宫娥斟桂花酒,三人同饮了一杯。 东宫夜宴向来通宵达旦,女眷们有撑不住困累先行离开的,也有爱瞧热闹爱玩的,到深夜仍有兴致。 湖边男宾饮宴正盛,主宾皇太子带东宫辅臣与湘东王率荆州名士正以诗曲唱和。 萧妙契去小室打盹,夏侯笼华与何玉暇代为陪客送客。 笼华送萧灿萦一行至廊上后正欲返回东画阁,忽然见一位苍首盲乐师怀抱一苍色古琴,扶着总角乐童颤巍巍走来。 笼华让路一旁,看小童扶着老人走入廊中。 笼华认出这老琴师,刚刚他在玉台弹奏了一曲,众宾客正宴饮做诗,鲜少人认真聆听,笼华在画阁之上却听的痴了。 那琴曲起调清扬,似天外游来,然而声势愈大,直至铿锵纵横,激越灿烂,又至极情处戛然而止,空留凄音袅袅。笼华年纪尚小,只觉惊心动魄,催人心肝。 笼华琴艺尚颇通,不算纯熟,心中突然有了念头,她要学这曲。东宫豢养的乐师舞伎总有千数人,她要知道这老乐师是何姓名,住在何处,才方便求妙契寻找。 笼华让侍女先回画阁暂且应对,从她手中接过风灯,提步去追琴师踪迹。 东宫九曲回廊,灯火点点,前后脚间,竟失了行踪。正在岔路间取舍,那边廊上忽然走出一人。 笼华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人高高的个子,一张眉目低垂的憨厚脸,可不又是那个萧黯。他应该也是来赴宴的,难道从席上下来后走迷了路 忽听他说,“你不要去寻那个乐师了。” 笼华惊讶,转瞬大怒,他竟又在跟踪她 看四下无人,心中又怕了起来,这疯贼又要做什么。 笼华正想转身逃避,突听萧黯又说:“你不要学那曲子。” 笼华心中大疑,他如何能看穿她的心思,一时呆住了,忘了逃走。 萧黯说:“此曲激烈萧杀,会改变你的性情” 笼华莫名其妙,忍不住问:“如何能改我性情” 萧黯不答,只说:“学这曲子会伤你的手指” 笼华的右手食指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此痛钻心,转瞬又消失,笼华的手指抖了抖,满腹疑惑。 “还会伤你的脏腑我不会让你再碰这个曲子。”他说。 笼华听他语气,又有恼怒,逆反心大起,道:“你当你是谁我与你何干” 萧黯作势向前,笼华想起上次被他扯住袖子的窘境,忙后退几步,警告他不要靠近。 萧黯停住步,叹息着说:“我们本该从今天开始成为朋友,可是我不能等下去,我为兄长守孝满一年后,就去府上” “你住口”笼华慌忙娇叱,担心他又开始说婚嫁等疯言疯语。 她决定一劳永逸的了断这事,于是急急忙忙的说:“我不想与你有什么瓜葛,希望你自重,不要再纠缠我。” 说完,也不等萧黯回应,急急忙忙的走开了。直到东画阁下才敢回首,见萧黯没有跟在身后,才松了一口气。 回想刚刚遭遇,萧黯那些言辞,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两日,笼华求萧妙契寻找老琴师。妙契倒也上心,连着派人找了多日,并无结果。过了一阵子,笼华孩子心性,也渐渐丢开此事。忽一日闲谈,临城公萧联说起那日夜宴后,永新侯萧黯几次三番求他寻东宫琴师讨教。萧联向来出手大方,连人带籍,一并送他了。 笼华前后一想,这萧黯定是故意抢劫,只怕已不知将琴师送往何处了。心中既恼怒又疑惑,一时恨不得立刻问到他眼前,一时又不想再和他有任何交集。 第9章 临贺王府 湘东王将启程返回荆州治地,皇帝在重华殿赐家宴践行,在京的皇子皇孙和得宠宗室陪席。河东王萧誉已回湘州治地,岳阳王萧察和萧黯奉召赴宴。 皇宫设宴向来是全素宴,众皇室宗亲心思也不在宴席上,彼此笑脸和煦,礼仪周全,一派父慈子孝c君仁臣贤。 皇帝已修得成仙成圣,对任何欢娱宴饮都无兴趣,不过是舐犊之情,赐予湘东王殊遇荣宠。 酒过三巡,老皇帝已有半寐之态,皇太子和湘东王畅聊学术正酣。 汝阳侯萧见理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岳阳王萧察,以大礼拜地道:“堂兄在上,受弟弟一拜。” 萧察端坐不动,只示意左右宫人上前扶起。 萧见理并非寻常宗室,是临贺王萧正德的世子。而临贺王身份向来特殊。当年,皇帝受禅让登基为天子之时,与皇后膝下无子,于是从兄长处过继萧正德为嗣子,以安天下心。 皇帝登基后在群臣劝谏下终肯广纳后宫,元年皇长子萧统出生,此后又接连生了七个皇子。 在皇室玉牒上,萧正德归于原谱系,然而皇帝仍视为已出,赐与众皇子同样的一品王爵。除皇太子外的众皇子见其需行礼称为皇兄,众皇孙需称为皇伯父。 萧见理作为嫡子嗣王,地位并不低于岳阳王萧察,萧察对其态度可说是傲慢无理,不讲亲情,惹得几位老王侧目。 萧见理仍是拜道:“听闻前几日家王府司马温仁与堂兄争道被抓进岳阳王府。因这温仁幼时侍候过我,算是我开蒙之师。故此,我今日来卖个面皮,为家师求个情。求堂兄看我面上,饶他一遭。” 左右席上王公听闻便也出言相助。这既是帮萧见理讨人情,也是让萧察脸面好过,借势缓和。 京中都知岳阳王仪仗豪横,无人敢惹,但这回毕竟是长辈王府的高官,怎好直接抓走。若被皇帝听见,恐会训斥。 萧察皮笑肉不笑道:“堂弟,非我不送这个人情。这温仁着实可恶,且得再拘几日方出我一口气。此事,我已向皇伯父专为道歉。” 说话间,萧察瞟了一眼上座的临贺王萧正德。 萧正德狼目鹰鼻,金冠玉带,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平日里也是无人敢惹。此时只与身旁一位老王交谈,似不关注后辈之事。 萧见理仍是恳求,大有萧察不吐口不罢休之势,终于引起皇太子和湘东王的注意。 皇太子兼理政事,需维护法度,自然不能放纵私刑,于是也让萧察放人。 皇太子作为主君和长辈,便是命令也不为过,只是皇太子谦谦君子,说话从来温和有度,处处给人留七分情面。未想萧察心中最嫉恨太子,全不把他的话放在耳边,湘东王为化太子尴尬,也出言求情。 皇帝半寐半醒中,听得几句,便也过问缘故。 萧黯眼见萧察态度傲慢强硬,恐他失言于御前,便起身向皇帝奏道:“臣启陛下,那日争道臣亦在王兄车仗中。王兄不识温仁,本以为他冒充临贺王府主官,故而带回审问。谁知竟意外查得这温仁与死囚曹新有远亲关系。 岳阳王兄担心这人也心怀叵测,意图谋害皇伯父临贺王。但因未审出实据,故而未尽然告知临贺王府。今既见理堂兄误会。臣请有司收审温仁,细细查问缘由。” 萧黯知道兄长岳阳王不想交出温仁。当日好不容易查出蛛丝马迹到临贺王府司马温仁。恰这时,传出皇帝意欲委任临贺王萧正德出任江州刺史的消息。 临贺王现任东扬州刺史,建康所在京畿周围五郡是其辖地,固然荣耀,但治地有限,且受皇权约束。而江州刺史是兼督中游六州军政事的实权要职。 想当年皇五子庐陵王因被人觊觎郢州刺史之位而被谋害。临贺王萧正德为夺江州刺史,做一方实权藩王,竟有可能对堂侄下毒手。 动机固然有,查无实据如何敢指控王爵重臣。萧察急躁,不由分说,立即寻个争道的由头将温仁拘到岳阳王府,一番拷打却什么也未审出。 萧黯几次劝说萧察将温仁之事奏明皇帝,再交有有司审问。萧察对有司等全然不信,只要亲自撬开温仁之口。萧黯眼前月底秋决之日将到,推想若曹新等人性命不保,温仁再或伤或死,不但无助豫章王案,更可能惹祸上身,被萧正德反咬一口。 今日见临贺王府再度索要,萧黯便抢先向皇帝直陈,将温仁交给有司。事涉牵连,大理寺会在秋决复审时奏请留曹新鲍渺性命。 皇帝又问岳阳王萧察。萧察见萧黯已然坦陈,便也承认。 皇帝又问临贺王态度。萧正德启奏,如王府司马温仁确有牵连刑案,断不能饶。奏请 有司收审,严加拷问。 皇帝纳临贺王建议。又告诫各宗亲,身为主君要约束门下,对仗主君之势的小奸小恶要有惩戒,对大奸大恶更要有觉察。众皇子皇孙宗室肃然领训。 家宴散后,各回府邸。 在车马院,萧黯c萧察与萧正德c萧见理父子遭遇。萧察率先蹬车,扬长而去。萧黯落后几步,对萧正德躬身行礼,口中仍称皇伯父。 萧见理送父亲蹬车后,对萧黯冷笑道:“真有你们兄弟的,泼我父王污水,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萧见理一双狭长狼目露出凶光,萧黯冷然相对。 萧黯看他愤愤离去的背影,心道,若是从前,我念及亲情礼法,查无实据前必会宽忍。现在,我已知你父子将来会做下何等悖逆之事,便是没有谋害我长兄,我也容你们不得。来日不长,我为你们铺路。 第10章 同泰寺风波(1) 夏侯笼华换了寝衣进了帐子,将安睡之时,西府嬷嬷过来传谢太夫人话,命笼华明日随去同泰寺进香。因需大早起,恐误了时辰,让她过去西府太夫人处安睡。 笼华只得爬起来,侍女重新为她梳妆,再为她穿上几层衣裳袍服,又包好进香的素服,主仆随着婆子们乘暖车去西府。 皇帝每月初一都会去同泰寺上香,为防打扰圣驾,皇亲国戚c门阀公府们便会提前一两日去上香。谢太夫人虔诚笃信,每月必去礼佛c捐献香火。常随她同行的是西府萧夫人和夏侯瑞冬两姐妹,心情愉悦时也会带上笼华,倒鲜少带李夫人。 笼华新得了本列州图志,前个晚上贪看到深夜,白日里又去东宫,没得机会打盹,晚上又被从帐子里揪了出来。坐在去西府的车子里,困的迷迷糊糊,又不敢失仪态,恐被嬷嬷看见告诉谢太夫人,又挨责骂。 在西府主院外下车,被祖母的侍女迎进暖阁。 西府姐妹都随谢太夫人住着,夏侯青蕊年纪尚小,已经安歇。夏侯瑞冬还未换寝衣,端坐在案前,边等笼华边就着灯光写字。见笼华进来了,将笔放在架上,款款起身,轻柔问寒暖。 侍女们服侍姐妹俩梳洗,把笼华安顿在瑞冬暖塌上同歇,熄了香炉,挪了炭火,悄悄退了出去。 笼华瑞冬晃着笼华肩膀叫她。笼华困的要命,只鼻子里嗯了一声。 “都说常山公主相貌极美,是吗” “是”笼华三魂睡过去二魂。 “你在东宫见的贵主中谁最美” “公主” “除了公主呢” “” 笼华最后一魂也将困毙了。 瑞冬把手伸进笼华被子里,掐她肋上的肉,笼华吃痛,嘴里嘟囔抗议,还是没完全醒。 瑞冬又掐,定要问出,笼华被缠不过,喃喃说:“我” 瑞冬发出嗤的一声嘲笑,又问:“你在东宫见过的哪位郎君最美貌呢” “我”笼华说。 瑞冬又掐笼华的肋上肉,这回用力太狠,笼华哎呦出声。 谢太夫人的心腹嬷嬷诵莲来巡查,听到闺房内室有低语,又听一声叫,便出言告诫。两个女孩不敢再说话,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侍女唤醒姐妹几个。 笼华睡眼惺忪,看瑞冬精神抖擞,体态端庄,青蕊虽还是孩子,也是乖巧温柔,任由侍女摆弄净面,自己也只好强打精神。 谢太夫人的规矩,上香不能穿锦衣暖裘,需着朴素常服。 内衣外穿好衫裙,外面穿上窄袖小袄覆履长裙,外面套上绵里夹袄,最后穿上素布夹袍,一应垂髾玉佩等装饰俱无。 青蕊的侍女们年纪最长,她们本是服侍谢太夫人的,弄惯素服冬衣,青蕊又刚九岁,还是孩子身形,侍女们扯了几下就穿好了衣服。瑞冬的侍女玄冰玄雪也常服侍她穿戴冬季素服,手法不急不缓,很是娴熟。 笼华的侍女非云非雾上次为她装扮冬装素服还是去年,衣服也是去岁的,笼华这一年长高了不少,夹袄手臂处颇有局促,两层夹衣又甚是臃肿,领袖处打理平整颇费功夫。 嬷嬷诵莲来到房间时,瑞冬和青蕊已容装齐整,端坐喝暖汤。笼华那边还在整理外袍。诵莲面露不悦,训斥笼华侍女笨手笨脚。 瑞冬柔声微笑道:“东府侍女不常服侍穿素服,手便慢些,还请嬷嬷稍等,坐下喝杯暖茶。” 诵莲问瑞冬侍女:“瑞冬贵主的手炉备好了吗”侍女玄雪答都备好了。 转头忽然注意到青蕊,惊讶道:“青蕊贵主怎么也起了昨晚上太夫人不是传话过来,因着天气严寒,贵主年幼,不让跟去了吗。”青蕊的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似不知。 诵莲让她们带青蕊去萧夫人处。侍女们答应收拾出门。 说话间笼华已穿戴完毕,诵莲又责笼华侍女懒怠,该早起准备停当。 笼华说:“是我一时贪睡起迟了,嬷嬷勿怪她们。” 诵莲仍拉着脸:“你们姐妹昨晚叽叽咕咕不好好安睡,早上又赖床,身为贵主,行止不当,怎能管好侍奴” 瑞冬在旁说:“嬷嬷说的是,我也有错,没督促笼华妹妹安睡。” 诵莲不再说什么,带着两个女孩去谢太夫人内堂。 谢太夫人带着瑞冬c笼华姐妹两个,并几位家奴,轻装简从,乘车一路至城北。到了同泰寺之后,遇佛行礼,遇殿进香,遇到大和尚捐钱。 夏侯府祖孙到达大佛殿庭院时,忽然见一名金冠青年带着二十几个豪奴闯 进来,开始挖东南角的老杏树。 笼华认出领头的人是临贺王世子汝阳侯萧见理。记得去岁春天,他就要将这株杏树移到他家园林去,被那个萧黯给阻止了。今日何故再度气势汹汹来挖它。这隆冬时节哪里是移植栽种的天气,又是这样盘根错节的老树,挖出不就死了吗这五色杏树,天下罕有,死了着实可惜。 笼华有心上前阻止,但祖母在侧,她哪里敢惹事,只得跟在祖母身后进殿。 上香礼拜毕,夏侯府一行向庭院外走,巧遇柳府太夫人带着孙子柳榷和孙女柳静妍正走进院中。彼此相见,互问安道好。 柳府老夫人和谢太夫人说话,笼华便也引荐堂姐瑞冬和柳静妍认识。原来瑞冬和柳静妍在昭阳殿丁老贵妃处有过一面之缘。 皇六子邵陵王和长城公主俱是丁贵妃所出,老贵妃对孙女曲阳郡主萧灿萦c外孙女柳静妍也甚是疼爱。谢太夫人和丁贵妃又有积年的闺交,曾应邀带瑞冬拜见过老贵妃,当日正巧曲阳郡主和柳静妍承欢老贵妃膝下,彼此有见礼问好。 两府祖孙间正说话,东南角突然间乱嚷了起来。原来是有个僧人上前询问为何挖树,被临贺王府家奴团团围住殴打。 外面站着的僧人见劝阻不住便说要报住持。 萧见理见那僧人朝院门跑去要去报信,忙高声命家奴截住。几个豪奴几步追上,又是一番拳脚。 萧见理在树下嚷嚷指挥家奴:“关上院门谁敢出去报信打断他的腿等我挖完了树爱告谁告谁去本侯还怕谁不成” 夏侯柳氏两府众人侧目。 笼华心内义愤,亏得这汝阳侯还担着丹阳尹的高位官职,怎么如此仗势欺人,蛮横撒泼。又想,此时若萧黯在,兴许能拦他一拦。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见萧黯走进院门,四目相对,笼华呆若木鸡,心想,急急如律令也没这么快的。 第11章 同泰寺风波(2) 笼华看萧黯孤身一人,也没带个侍从,恐难占上风。 恰在这时,临贺王府的家奴们已拥到院门处。谢太夫人和柳府太夫人都是轻装简从,寥寥数个家奴,一时间,被凶神恶煞的临贺王府豪奴逼的连连后退。 柳榷和夏侯府管事先后报上名号门第,萧见理都置若罔闻,浑不在意。临贺王府人多势众,只一味驱赶众人封闭院门。 门口处,萧黯自报身份,不许他们关门。临贺王府家奴忌惮萧黯身份不敢强动手。 萧见理在那边嚷:“什么萧暗萧明的,打的就是你” 王府家奴得了令,一窝蜂的冲上前,把萧黯c夏侯c柳氏两府人等都向院外驱赶。 柳府太夫人将柳榷拉到身后不住的后退,柳静言面无惊色,稳稳的退后几步,远离杂乱,局外人一般冷眼瞧着。 笼华扶着谢太夫人后退,瑞冬在混乱中崴了脚,眼见王府豪奴横三横四的涌过来,萧黯拔出佩剑冲过来挡在瑞冬等夏侯府女眷前,怒斥临贺王府家奴:“夏侯府豊国夫人在此,谁敢冒犯” 王府豪奴虽说不怕国夫人,也不怕佩剑,到底还是不敢在皇家寺庙见血。 那边萧见理看家奴被萧黯威吓住,仍叫嚣:“萧黯,我今天就是要挖这杏树。本是你我之事,和旁人无关。” 王府家奴听说,不再驱赶众人,仍旧回去挖树。 萧黯收了佩剑,向夏侯府c柳府两位太夫人行晚辈礼问安。两位太夫人道平安。 柳榷c柳静妍c夏侯瑞冬各自行郎君礼c仕女礼道谢。笼华躲在谢太夫人身后默不作声,只随众人行了一个仕女礼。 东宫夜宴时,她话已说的清楚,不想和他再有瓜葛。自那以后萧黯也没再纠缠她。此事已了,虽说他刚刚仗义出手,她也不想再与他交道,旁生出什么枝节。 夏侯柳氏两府结伴拜完菩萨,一同下山,各自回府。 回到西府主院,谢太夫人单留笼华在堂内,大加训斥:“你今日为何不对永新侯致谢” 笼华总不能说我怕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再缠着我,唯有沉默, 谢太夫人继续训斥:“高门贵主见皇室郎君当大方端正c不卑不亢,亲昵固然轻浮,傲慢更是无礼。你对永新侯不理不睬,忸怩造作,在外人看来,若不是有旧怨,便是毫无家教风度。 你行走宫廷,对东宫皇孙别家郎君,也是这般无礼你可识得淑女贤媛四个字你不要风度名声,瑞冬青蕊两个还要。” 谢太夫人一通责骂,怒火未消,命嬷嬷诵莲将笼华带去家祠反省。 笼华在诵莲嬷嬷的监视下向家祖像跪拜着反省,起先还有些困乏,越跪越精神,越跪越饿。 她还是清晨随谢太夫人吃一顿简斋,到晚间肚子早空了,咕咕的乱叫。 夜幕降临后,家奴们点燃起祠堂的灯火,眼见烛台上的蜡烛也换了三四批,仍旧没人来放她。 笼华感觉夜已深沉,看来祖母是要罚她跪通宵了。 她一时意气用事,忘记伪装,疏忽礼仪,被祖母抓住,本也没话说。只是,若今日未致谢的是瑞冬,在众人面前崴了脚失了仪态的是她,最终被责骂被罚的也还会是她。 罚就罚吧,至于通宵 祖母啊,我固然不识淑女贤媛四个字,你可识得过犹不及四个字 笼华瞧堂内角落里的诵莲嬷嬷垂着眼皮身子晃悠着打瞌睡。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困倦。 笼华悄悄膝行挪去帘幔处,伸手从童子烛台边缘处取下一根蜡烛,轻轻放在地脚布帘上。又悄悄退回位置,也不再跪,扑倒在地,身子歪倒一旁,只做困倦至极睡了过去的样子。 耳边听到火焰呼呼燃烧,鼻中闻到烟火气越来越重,忍不住轻声咳嗽了一声。 诵莲终于惊醒,扯着嗓子喊救火,又跑来用尖利的声音喊叫她。笼华双目紧闭,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感到诵莲拖抱住她挣扎着向外走。 当值的家奴听见叫嚷,拥进祠堂救火,好一阵慌乱后,火终于扑灭。查看后,发现烧了一方帘幔,熏脆了半只顶梁柱。 家祠着火非同小可,谢太夫人和东西两府家主c夫人c郎君c贵主都赶了来。 谢太夫人心惊胆战,不住的念佛。 夏侯谊很是恼怒,质问家祠院内管事家奴。管事家奴和当值家奴吓得发抖,告说是因诵莲嬷嬷带着东府贵主在正堂,他们就退了出去,也时而上前看着,谁知一眼没照顾到,就走了水。 笼华早已幽幽醒来,嚷着说胸腔疼。 夏侯埙对子女并不上 心,李夫人却心疼不已,只是敢怒不敢言。 东府六郎夏侯蓬越还是稚龄,冲口怒斥道:“好奴才疏漏失职至此,还在推脱若是烧塌了家祠,烧伤了我姐,你们有命赔吗”夏侯云重手轻拍蓬越肩膀,不让他再说。 嬷嬷诵莲面对家主怒火,只好如实交代说太夫人罚跪东府贵主,命她监管。夜深困倦,她和贵主都睡了过去,竟不知什么时候蜡烛从烛台上掉落,点燃了帘幔。 谢太夫人大发脾气,立刻叫来诵莲儿子儿媳,命他们奉诵莲返雍州夏侯府祖籍田庄上去养老。诵莲老泪纵横,谢太夫人心软,想起她多年侍奉的情份,到底又赏了两万铢做养老钱。 夏侯谊也重罚了家祠管事家奴和堂内当值家奴。 谢太夫人见笼华受到惊吓也有愧疚,命人将笼华带到主院,立即叫来府上医师,连夜熬了清肺安神的药汤,笼华服下后留西府安睡。 次日清早,听她说好些了,才送回东府。 内室无人时,李夫人将笼华搂在怀里哭了一场,后怕的说:“我的儿,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不活了,为娘拼了命也要让那老太婆偿命。” 笼华轻抚李夫人后背说:“母亲放心,我命大着呢,谁死我都死不了。” 李夫人又哭开了,呜咽着说:“不许说死娘听不得你说这个字。” 笼华闭上嘴,乖乖等母亲哭完了事。 午后,夏侯云重命人传话进来请笼华去外院书房。问她昨日家祠着火之事。笼华坦然承认。 夏侯云重气极,立眉连骂数声无法无天。 笼华低眉顺眼听兄长责骂。 夏侯云重看她俨然是以应付祖母的态度敷衍他。再想她来日婚姻和前途,不免忧心忡忡,后悔不该自小骄纵了她。 第12章 君臣知遇 那株五色杏树还是被挖走了,据说北方最后一株五色杏树曾经长于洛阳白马寺,七十年前,白马寺浮屠塔被雷击引起大火,把杏树也烧成灰烬。现在,江南最后一株五色杏树也死了。 萧黯阻止僧人填平大坑。他找到那两个挨打的僧人,教他们次日守在庭院,待御驾路过大佛殿时,便放声大哭。只要有御前的人来问,就把挖树之事尽然告之。 两个僧人本来还不敢,萧黯说自己会想法伴驾同来,到时会帮他们说话。他不但会保他们明日平安,还会让住持长老保他们一世平安。 两个僧人本就对萧见理有些义愤,再想同泰寺数千僧人,出头不容易,机缘难得,便答应下来。 随后萧黯返回金华宫,翻找出幼时手抄孝经,进紫阳宫求奉皇帝。皇帝没见他,但派心腹内侍监收了抄经,赐他明日伴驾去同泰寺拜佛。 次日,皇帝命内侍监将两个僧人带到眼前,两个僧人面部带伤,哭告原委。皇帝又召萧黯上前询问。 萧黯奏道:“去岁四月,见理堂兄就要挖这杏树,我道此树世间罕有,是神佛赐下的祥瑞,劝阻下来。未想昨日堂兄又带家奴前来挖树,我劝阻不住。当时,夏侯府c柳府两位太夫人恰在院中,也见此一幕。” 皇帝面色如常,不再问话,只命同泰寺住持长老奖励两位僧人信勇,住持双掌合十应下。 此事过不久,皇帝免去萧见理丹阳尹官职,又收回了萧正德兼任的门下侍中之职。 萧见理的丹阳尹治所就在京畿,又是萧正德扬州治下,不过是虚职郡首,免职尚可。 但萧正德的门下侍中是皇帝亲随荣职,可出入宫廷,顾问朝政,此职被收回等于萧正德父子被逐出宫廷。 过了元日节,萧黯为长兄服丧期满,便去求岳阳王萧察请王嫂岳阳王妃小王氏出面,向嫡母蔡氏说合他与夏侯东府贵主的婚事。 萧察有些意外,取笑说本以为他憨呆,未想还挺有心思。 萧黯忙解释说与夏侯东府贵主并无私交,只是听说其有贤名,才德可持家。萧察自然懒得追究他少年心思,一口答应下来。 萧黯对求婚并无把握,回想起去岁东宫夜宴时她的决绝话语,仍感到心惊。 她说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萧黯在那瞬间又恢复了前世庸懦的本性,他自厌自弃的想,从前我带给她的只有厄运,她总是试图保护我c改变我,可是直到她死去,我始终让她失望。 或许我们从此不再一处对笼华更好。她不会伤心,不会惨死,她可以嫁给别人,生儿育女,做母亲c做祖母。 想到这里,萧黯及时醒悟过来,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不过八九年后,南朝将燃起战火,无数的江南女儿死无葬身之地,无数的江南母亲会经历家破人亡。 他不会把笼华和她们交给乱世。他已经退让着活了一生,这一世他不会再退。 求岳阳王妃说合后,大概过了一个月,某天,岳阳王妃将萧黯叫去。告诉他说,嫡母派人去了夏侯府,夏侯府太夫人回说东府贵主年纪尚小,不舍得早嫁。 这是惯常的婉拒之辞,萧黯懂得。只是不知这拒绝有几分是夏侯府家长的意思,有几分是笼华自己的意思。 萧黯已打定主意非笼华不娶,也不再急于求成,他决定保持着和笼华的距离,寻找着合理的时机,与她平和的交往。想从前笼华对他的友情一步步加深,貌似是源于一次次对他的同情和救助。 就在萧黯琢磨要不要在笼华面前适当示弱,以获取她同情之时,突然听闻萧见理也派官媒上门求娶夏侯东府贵主为续妻。 萧黯大惊,他不知道萧见理原配已亡故,更没想到他竟求婚夏侯府。再想前一世萧见理和笼华毫无瓜葛,现在定是因为嫉恨他,又听说他去夏侯府求婚,这才也去抢夺。 萧黯强自静下心来思索,那日夏侯府太夫人亲眼见过萧见理何等嚣张跋扈,夏侯府应该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据从前的笼华说,她的婚事她母亲是会与她相商的,就算现在的笼华不同意嫁他,也断不会同意嫁给萧见理做继妻。 萧黯仍焦急,眼前当务之急是如何尽快将临贺王父子定罪。 萧黯乘车去找岑询之商量。 萧黯已聘岑询之为侯府西席,为他在西州城赁了一个僻静院落。他平日里除了在萧黯的金华宫侯府外,就是在城内馆舍杂肆间游访,探查世情。 萧黯到访时天色已晚,岑询之正在挑灯读书,知萧黯来了,忙接出,以大礼揖拜后,接到室内。 萧黯对岑询之仍如从前般依赖,但岑询之待他却不似从前般亦师亦友,推心置腹,固 然也是尽心尽力c尽职尽责,但总是保持着尊卑距离。 萧黯反思,这主要是因为他当日做事操切c欠斟酌,将他们的初始关系变成了恩主和死囚,而非当日的主君和名士。 萧黯对岑询之道出苦恼,自将临贺王府司马温仁提交有司后,已过去四个月,都官部与大理寺会审毫无进展,如此拖延下去,该如何了结。 岑询之问:“君侯是想查实证呢,还是查临贺王呢” “有何区别” “查谋杀豫章安王实据漫长且艰难。鲍渺c曹新c温仁有默契,招供俱死,不招拖延下去有一线生机。但是,若是查人倒不难。临贺王父子多年在任东扬州刺史c丹阳尹,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之事不胜枚举。若是有心翻查,必可找出死罪大案。” 萧黯低落道:“以临贺王身份,就是翻查出寻常官吏可叛死罪的大案,他也会无事,最多是短暂失宠。” “并非用这案子去御前申诉,而是拿这案子施压曹新。曹新不像温仁对临贺王死心塌地,他若见临贺王有倾倒之势,极有可能反水招供。 萧黯忙道:“愿闻先生详谈。” “眼前,我就知道一事。此是大同七年发生的事,汝阳侯萧见理求娶永嘉县县尉刘衡之女为妾,刘衡因其女已订婚,故而不答应。 汝阳侯就自烧了官仓反诬赖刘衡渎职,治了死罪。刘衡未待秋决复审就莫名病死在牢中,刘氏女也随后被逼自尽。 刘氏虽寒门小户,但刘衡妻弟至今仍诉告叫冤,只是在东扬州治下c京城三省,俱投告无门。 萧黯义愤,又问:“东扬治下军政事都是临贺王管制,如何调案” “东扬州治下刑事除刺史可管,还有尚书省可管,君侯需得亲自去拜访一人。 此人也是豫章安王案的审理者,辖管都官部的尚书右仆射何敬容。我观何敬容与谢举等散淡门阀大夫不同,此人不惧强权,务实有为,有能臣之相。 不但萧见理事在他身上,豫章安王案的关节或也在此人身上。君侯如今无王爵无官职,尚可以拜师为名结交朝臣。不过,起初结识,他对君侯或许会试探设防,请君侯小心应对。” 萧黯言听计从,说次日就向何府递拜帖。岑询之点头,抚须微笑,姿容一如从前。 萧黯感念道:“岑先生,你的喘疾可有复发” 岑询之奇怪道:“鄙人并无喘疾,君侯记错了吧。” 萧黯一愣,随后开心笑道:“那就好。” 第13章 钟山花海 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高门内院室内仍燃着炭火。 笼华穿着薄衫在母亲主院内堂和管事嬷嬷对账。李夫人侍女进来报说,西府瑞冬贵主来了。 笼华命侍女把账簿收起来,起身穿好外袍,前去相迎。 夏侯瑞冬走进门堂,两姐妹互行礼问好毕。侍女们上来服侍瑞冬脱掉轻裘外袍,两姐妹携手走入内堂。 瑞冬款款向婶母李氏行礼问安。李氏忙拉她坐在胡床暖塌上,笼华命侍女沏滚茶来,自己也陪坐一旁。 李氏问她母亲萧夫人在忙什么,怎么没同来。瑞冬答说,陪祖母进宫向贵妃娘娘请安说话去了。 李夫人笑笑又道:“瑞冬刚过完元月生日,已十六岁了,出挑的这好模样。” 瑞冬微笑道:“我记得笼华妹妹是七月生辰,也快十六岁了。” 李夫人笑道:“正是呢,她和常山公主是同日出生,也难怪她们两个投缘。只是阿笼仍有孩子气,不如你端庄稳当。” 瑞冬微笑对笼华道:“正是婶母说生辰,我才想起一事,你还没送我生辰礼呢。” “咦怎么没有我求着三哥寻匠人特制了一部紫檀螺钿月琴给你,你倒忘啦” 瑞冬笑说:“月琴我倒没忘,昨日还拨弄来着。只是这算你送的还是三堂兄送的” “当然是我送的,上面镶嵌的两颗红宝还是我让三兄长从南市波斯商人那里高价买来的。” “那礼物固然好,只不是你亲制,我今天倒要向你讨件真真的生辰礼。” 笼华好笑:“生辰礼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且说说看。” 瑞冬想了想,柔声说:“有了,我不难为你,求你亲手绘制四副兰草团扇面,才算你的真心。” 笼华怪道:“夏天还早呢,你要扇面做什么,还要四副,你是要去列肆开扇子铺呀” 瑞冬笑对李氏道:“婶母瞧,阿笼这就惜墨如金了。” 李氏嗔怪笼华,笼华笑笑答应。 又说笑了一会,瑞冬告辞回西府,李氏母女留饭不住。笼华便穿戴好冬装,送出院外。 瑞冬看侍女在两步外,便悄悄拉住笼华说:“你还记得永新侯吗” 听永新侯三字,笼华心里咯噔一下,紧张的瞪着瑞冬,不知她是何意。 瑞冬悄悄说:“我在祖母处听说金华宫为他向你求婚来了。” “我才不要”笼华冲口而出,随即后悔失礼,轻声道:“这是家长们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瑞冬打量她几眼,伸手召来侍女,侍女扶她坐上坐舆,回西府去了。 三月春暖,钟山上的花接连的开了。 起先是迎春花带着冰雪气的新绿颤颤的开放,然后是皎皎白玉兰,簇簇二月兰,娇艳山茶c含露海棠。忽然一夜之间,山樱密密重重漫山遍野的开了,远远望去如钟山落雪。 笼华忙完了上巳节东宫和夏侯府的应酬往来,随母亲去东郊庄园赏花散心。 笼华新岁这两三个月过的着实憋闷,因萧黯和萧见理接连莫名其妙的求婚,生了不少闷气。 笼华婚事是谢太夫人和夏侯谊商量决定的。夏侯埙耽于炼丹修道,在子女俗事上并不上心。 金华宫求婚,谢太夫人和李夫人起初都是有意的。虽说有传言萧黯命格不详,但到底是皇帝嫡脉,年纪相当。但夏侯谊考虑豫章安王案未结,他们兄弟身为太子近臣,此时与金华宫联姻不妥。夏侯谊的意思是,等案子了解,他看太子意思,如太子并不介意,再行议婚。 李夫人本想逼夏侯埙过问,先私下里问了笼华意思,看笼华不大愿意的样子,也便罢了。 至于临贺王府世子求娶为继妻,夏侯府倒本就无意应对。 临贺王府近期失去皇宠倒是小事,主要是因夏侯氏同宗别府有任职临贺王府者,对其家风颇有耳闻。谢太夫人那日在同泰寺又亲眼所见不虚。只是顾忌对方脸面,唯恐纠缠,故而婉拒。 笼华本人觉得萧见理求娶她这件事就如同戏辱她。 她非常郁闷,不知自己走了什么运,先惹上莫名其妙的萧黯,又惹上凶恶愚顽的萧见理。 到了庄园,李氏向来不拘束笼华,由着她撒欢散心。 笼华换上郎君猎装,抱着两只猎犬揉它们的尖尖脑袋,两只猎犬争先恐后的使劲往她手里扎,笼华觉得烦恼少了一半。 她从马厩里拉出她的北驹,翻身骑上马,带着猎犬,绕着草场跑圈。几大圈下来,香汗淋漓,另外一半的烦恼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夫人带着笼华在庄园别墅住了一晚。 次日,笼华陪母亲吃过早饭,就独自去书斋。 打开北窗,可见不远处钟山樱花雪,脱了薄裘,穿着绣袍,临窗伏案读白马公注春秋。读到好处忍不住拍案赞叹。又命非云用小炉烫了一壶酒,也不用杯,盛在白釉海棠壶中,放在案上自斟自饮。 陶陶然间,忽然有了作画兴致,命非云研磨,开始绘制兰草。 草草画了几幅,不甚满意,她从来都画不好兰草。 侍女非雾忽然从外面进来报说:“瑞冬贵主的侍女来叫门,说瑞冬贵主带着另几位贵主来咱们庄园游玩。现在都在同尘堂,邀请贵主去相见呢。” 笼华忙命取竹叶水漱口,又猛喝了两碗甜茶,对着非云非雾吐气,问她们可有酒气。 两个人都说闻不到了,笼华这才让她们换衣。 笼华打扮的端正严谨,乘着坐舆去同尘堂。 远远见同尘堂窗门大开,家奴们抬着酒肴鱼贯而入。 走近时,听到月琴声嘈嘈切切。 笼华走进堂去,竟见主宾是曲阳郡主萧灿萦,作陪的有柳静妍,以及萧氏c谢氏三个亲眷姐妹。 笼华微笑和她们一一见礼,好奇问萧灿萦和柳静妍:“郡主c静妍,如何今日降临寒舍” 瑞冬过来拉她手引她坐下道:“这话呀,得从数月前咱们和静妍在同泰寺偶遇说起。 我和郡主c静妍本在贵妃娘娘的昭阳殿有过一面之缘。那日又得偶遇,我和静妍相谈甚是投契,引为知交。静妍又和郡主极好,总在我面前说起郡主的风采,惹得我很是倾慕。 本想上巳节相约游玩,又各自忙碌不得空。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恰巧钟山上花又开的繁盛,我便做东道,请郡主c静妍,咱们家几个姐妹来游玩。听说你也在庄园,正好约到一处玩,岂不好” 笼华笑说:“自然是好,只是若我早知,当备下丰盛春宴,让各位贵主来到就有酒喝。” 众人说笑一会。瑞冬再度拨弄月琴以悦娇客。 笼华陪坐了一会,就使眼色给非雾。非雾悄悄退了出去,只一会,就有母亲侍女来找她,说李夫人头痛,召她侍疾。 曲阳等人听说也要去内堂参拜,笼华忙致谢婉拒,自己随侍女去了。 到母亲院落,收拾整理一番,回城去了。 回了东府,笼华服侍母亲歇下。 派家奴送帖子邀何玉暇来家里做客,两人下棋说话,直到晚间何府的人来接才回去。 第14章 何府桃花 萧妙契连着数日未召笼华去东宫,笼华很纳闷。 想那日山庄情形她已尽然告知小何,论理妙契不该气恼她私交曲阳。或许是她忙着别事了,东宫应酬往来向来繁杂,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吧。 又过了几日,东宫那边仍无音讯,笼华沉不住气了,递了拜贴求见,被婉拒。笼华才算确定果然是生她气了。 笼华去何玉暇处打听,玉暇道:“曲阳去你家庄园做客的事我已解释是你堂姐的东道,此事倒罢了。只是,你上巳节做什么送那样春礼给曲阳和静妍” 笼华奇怪道:“我何时送礼了,哪样礼” 小何嗔道:“公主都亲眼瞧见了,你还说没有。你不是送她们每人一柄金丝兰草团扇你亲笔绘的画,盖着你的章印,还说是金兰契之意。我听说都有气恼,何况公主。上巳节你送我们的礼也没见你花这心思” 笼华沉默。, 她倒有几副兰草扇面习作遗在山庄,想是曲阳利用了堂姐瑞冬,去她庄园书斋拿了去。 曲阳几次三番挑拨离间,无聊不无聊,偏妙契这个憨憨回回中人家计。她倒也想赌气冷待妙契几天,又不想曲阳自以为得逞得意,倒像是她没本事澄清误会似的。 想到这里,笼华正色道:“我说我没有,玉瑕你可信我” 何玉瑕见笼华认真,脆生生道:“你既这样说,我当然信你。你若骗我,咱们好这么多年,我也白认你了。” “那好,烦请你做一次东道,将公主请到贵府,不必说我也在,届时我定向你们说清原委。” 小何答应。 笼华在内书房画画,听非雾说,芸娘阿姐来了。 芸娘是一个高颧骨白面皮的年轻妇人,是李夫人的心腹管事。笼华也称她芸娘阿姐。 对她说,东郊别墅的管事年纪有些大了,有些事照顾不到。她打算让管花园种植的善水夫妇去庄园做管事,请她去问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去。 芸娘笑说:“这可是喜从天降,如何不愿去” 笼华说:“他们两口若愿意,就带他们来见我。” 芸娘去了,只一会就把两口领过来,在书房门口行礼致谢,笼华忙命免礼。又亲口问他们意愿。庄园管事职位高c食俸高c手底下又有人听使唤,两口自然愿意。 笼华说:“我知道你们儿子有德在外门做采买,他差事向来做的好。我记得你们还有个女儿是吗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善水答道:“回贵主,老奴夫妇是有个女儿,十二岁了,叫卉儿,会摆弄鲜花,咱们东府的摆花都是卉儿调弄的。” 笼华微笑对芸娘道:“我房内侍女正有个缺儿,也不必让母亲费心为我选了,就调卉儿来侍候吧。”芸娘答应。 善水夫妇喜出望外,又是千恩万谢。 笼华让他们去了。 非雾带他们出院外,嘱咐他们如想报答贵主的恩就严谨管着东府的别墅院落。梳理好底下人,有不听使唤的,不分里外的,嘴上胡说八道的,和不相关人勾连的,尽快打发去种田割草,有极可恶的,报给芸娘,打发回雍州也使得。只是凡事得办的巧,不许张狂惹人嫉恨。 善水两口都是聪明人,领命答应。 转天,日头甚暧,春水清澈,桃花灼灼。 何玉瑕发帖请常山公主萧妙契驾临何府春晖苑赏桃花。 笼华早早到何府,等了好一会,妙契才率东宫女侍前呼后拥的驾到。她瞧见笼华,一张俏脸顿时冷了下来,碍于素日交情,仍彼此相见问好。 到亭中落座,却只看着小何说话,笼华搭话她也不理。 笼华也不想再看她做作姿态,叹道:“赏桃花倒还好,我只不喜兰花,因兰花无骨。” 妙契终于忍不住,一双俏丽凤目看着她嗔道:“你不喜兰花,还送人家” 笼华好笑,也不说破,故意道:“那人家索要的是兰花嘛,难道我偏要画幅张飞” 玉瑕在旁噗嗤一笑,妙契没好气的瞪了小何一眼。 笼华不再玩笑,正色道:“我堂姐瑞冬元月生日,嫌我送的生辰礼不是亲手制的,上个月向我索要笔墨礼,指定要四幅兰草团扇面。 我虽能画几笔,可我平素最厌画扇面,因画幅逼仄憋闷,又尤其不喜画兰花。直拖到过了上巳节后去庄园时才有心思动几笔。 不过草草绘制几副习作,自己看不过去,丢在山庄书斋。谁知竟被堂姐进去拿了去,不知何故制成扇子到了曲阳c静妍手中。 你果然看到其上有我的章吗,若有章也必是放在山 庄的闲章。” 妙契听着神色渐缓,回想那扇面无题无跋,确实只有一个闲章。 笼华拿出一只宝匣,打开来是一炳斑竹金丝团扇,扇上所绘萧萧疏疏两杆修竹,似临风而立,脚下奇石玲珑,有清新湿润之态。 妙契伸出纤纤玉指将扇擒在手里,看那小小扇面,风骨不凡,大有天地。锋利清雅两行小字,落款是笼华正名章。 知她是费了大心思所制,心中愧疚不该无端猜疑她,赧然道谢。 小何在旁道:“怎么只送公主竟没有我这和事佬的 “你且要多等几日” 何玉暇不等笼华说完就打断道:“我还排队等你笔墨你当自己是顾陆真笑死人了。” 笼华反唇打趣:“你若急要,我画一南瓜扇面送你怎么样,金灿灿的,配你金饰正好。” 何玉瑕气恼,伸手掐笼华脸,笼华躲着妙契身后,小何不依不饶,说她厚此薄彼c过河拆桥c没有风度。 笼华恐小何急了,忙微笑道:“原是我的不对,玉暇恕罪。我其实最不擅画扇面,公主这幅耗了我两个晚上,画废的有一箩。但为了你,我愿再拼两个晚上。 何玉暇立即展露笑容说:“这还差不多。” “我有了主意,就以今日为题,画一幅桃花扇送你,旺旺你的姻缘。” 妙契噗嗤一笑,玉暇又羞恼了起来。三个女孩说说笑笑,友谊恢复如初。 午后妙契和笼华先后辞行。小何送笼华出门往停车院,巧遇萧黯来访何府。彼此摇摇见礼,各自离去。 笼华回家路上闷闷心想,固然被纠缠很烦恼,可想我这几日花心思追妙契澄清误会表白心意,也着实颇耗心神。 过了几日,笼华专去西府,拜过伯母萧夫人后去了瑞冬房里。 她拿出一展玲珑屏,上面丝线绣的正是兰花。笼华说兰花是自己亲画的,亲盯着府上绣娘制的,为她梳妆台装饰添彩。 笼华柔声说:“姐姐,平日里我和公主c小何最好,她们是我的朋友。但是你和青蕊是我的血亲。 我们从小一处长大,说句不知羞的话,以后就是我们出嫁了,各自也做了母亲c祖母,我们还是血脉相连的姐妹。 要是我在别人家门里,有了委屈难处,我第一个会想和你倾诉,你若有了委屈难处,我也愿意第一个帮你分忧。 祖母和母亲不能护着我们一辈子,朋友也有可能冷淡分散,姐妹却能倚靠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瑞冬奇怪道:“笼华,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这一车话。” 笼华道:“那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瑞冬掩口取笑她的口气好像祖母。笼华一愣,颇为惊悚。 瑞冬忙微笑道:“妹妹,我知道你的心。自小在祖母那里,你对我恭亲友爱,凡是我喜欢的,你纵是也喜欢,也会让与我。 瑞冬又指着玲珑画屏道:“就比如说我开玩笑向你索要墨兰,你就花这大心思送我。那月琴我也知你是花了心思的,我喜爱的很。肯为我这么尽心,除了亲姐妹还有谁呢我只盼着也能对你尽尽心。” 瑞冬拉起笼华的手,姐妹间相视一笑。 第15章 东海徐氏乞丐 萧黯路过边淮列肆时,道路堵塞,不得通行。 萧黯下了车,见另有几辆车阻滞在那里。再向前,见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不知看什么热闹。 萧黯走上前,向围观者打听发生何事。 一位艳装大嫂回过身说:“董世子又打人了” 一位行脚商贩模样的老者点评说:“这乞丐身手好,没让他们占到便宜。” 萧黯知这董世子,名叫董勋,是京城有名的恶少。其父董暹是临贺王长史,萧见理被免职后,就是董暹兼任丹阳尹。董家在西市经营十数家豪店商馆,专营布帛c铜铁器c朱砂等南北贵重货品。名义上是门客所有,实际上是董家产业。 董勋是萧见理的密友伴随,好招募江湖凶徒,在东扬州治下向来横行无忌。此时,便有建康小吏官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也不敢上前。 萧黯好奇是什么乞丐能打退他手下凶徒。 萧黯挤进人群,见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和个锦衣凶徒正你来我往招呼棍棒拳脚。 萧黯看那青年,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瞻,别来无恙。 十九岁的徐子瞻臂长腿长,手脚粗壮,常日里在各地游荡,风吹日晒锉磨的身比面白,猛一瞧像个田庄后生。 其面方额广颐,浓眉星目,此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不掩丰神。 徐子瞻身姿敏捷,善于躲避格挡,对方出几十棍,只有一两棍能砸到他身上,而他舞的棍棒急重,瞅准机会,砸中一下,就使对方重创。 眼见徐子瞻在他眼前拍中一汉子脸面,一物迸溅过来,萧黯用手一挡,赫然有颗门牙抓在手里,他忙扔掉,掏出手帕擦手。再看对方凶徒已扔掉棍棒,拔出剑来。 徐子瞻忙退避,对不远处站着的董勋嚷道:“董世子闹市持剑行凶,违大梁律法。” 董勋金冠玉带c锦衣绣袍,白嫩的白皮,肿胀的凸眼,站在一旁,只凶狠的示意门客下手。 另几个凶徒再无顾忌,纷纷拔刀剑围扑上来。萧黯忙拔出佩剑扔给徐子瞻,徐子瞻扔掉棒子跃起接住,递一个致谢的眼神。 徐子瞻剑术纯熟,刀剑缠斗中,仍不忘对董勋喊话:“听说董世子有纹身,左臂纹“生不怕丹阳尹”,右臂纹“死不畏阎罗王”。现你父亲任职丹阳尹,也管你不得,当真是无君无父” 围观民众发出嘲笑,外围有好事者起哄要董勋脱下衣袍看看。 董勋被气的面红耳赤,对围观百姓怒吼:“谁说话谁敢附和这乞丐我让你们好看” 正乱着,有巡街使带数个兵勇挤了进来,旁边看热闹的小吏见状也跟了过来。 巡街使喝住众人,见董勋在一旁,行了一个属下礼。 董勋怒斥徐子瞻道:“此贼大胆光天化日持剑行凶。”又对凶徒和小吏道:“你们说是不是”凶徒们纷纷控诉,小吏们没吭声。 巡街使一声怒吼,命兵勇立即拿下徐子瞻,徐子瞻没反抗,被众兵勇一拥摁住。徐子瞻稳稳战立,问巡街使:“明明是他们欺行霸市,以多欺少,持剑行凶,怎么只抓我,要抓一起抓” 巡街使用鼻子看他,斥道:“他们是贵人武士,佩剑是护身,你个乞丐手中拿这好剑,可见是贼,蓄意行凶” 萧黯忙道:“剑是我的。” 巡街使惯会认衣服不认人,见萧黯玉冠锦袍,知其不好惹,仍旧问徐子瞻:“你夺人佩剑当街械斗,带走收监” 几个兵勇便撕扯推搡他走。 徐子瞻道:“我知尔等是丹阳尹治下属官,我也不难为你们,咱们去中郎将府,找金吾将军说理去” 巡街使也算是有些见识,听此乞丐口气不小,疑心有些来历,询问董勋意思。 董勋冷笑道:“我是官身郎君,他一白身乞丐,搞不好还可能是逃奴籍的,死罪当诛。就是到台城,也是有我的道理,没他的道理。” 巡街使听命,不再啰嗦,立即要带走。 萧黯从人群中走出,自报身份,说他一直在旁观看,可做见证,是那边以多欺少,先拔出凶器。围观者不敢附和,只伸脖子围看。 巡街使一时踌躇。 董勋上前冷笑道:“我和永新侯有过一面之缘,未想缘分还不浅。怎么永新侯今天想为乞丐出头” 萧黯道:“我知你是官身,小罪不罚,中罪可赎,平民自然争不过你,不过,你可你知他是谁” 董勋鄙夷打量徐子瞻,这臭乞丐能是谁 萧黯道:“东海徐氏六郎,皇太子评大成若缺,可畏后生 辈者,就是他。” 巡街使变色大惊,忙上前踢开兵勇,赔礼致歉。董勋脸上也露出讪讪之色。 南朝人人都知,民不与官争,官不与爵争,爵不与僧争。所谓爵,就是门阀世家。东海徐氏,阀阅显贵,也属皇亲国戚。 徐子瞻对众人道:“在下徐子瞻,专平不平事。如有人再见董世子当街做恶行凶,便来报我。我若在家,定来出头。” 董勋气的发昏,甩袖愤愤离去。巡街使驱散人群,去了别处。 徐子瞻双手奉上宝剑口中致谢。萧黯的身高在少年中已算高,徐子瞻却比萧黯还要高出一个尖。 萧黯收回剑,又邀他同乘,说带他见一位故友。 徐子瞻笑道,恐熏臭了君侯的车。萧黯不由分说,拉着他上车。 在车里,徐子瞻奇怪问道,“君侯如何识得我” 萧黯说:“是岑先生引荐。” 徐子瞻思索,不解道:“哪位岑先生” 萧黯笑说,见了你就知道了。 徐子瞻爽朗一笑,不再追问,又道:“我此次回京,听说了君侯的声名。” 哦萧黯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出名了。 “京中人说汝阳侯杀人都无事,弄死棵树倒失去了官职皇宠,这是因君侯在圣驾前举告之故。” 萧黯苦笑,又问他何故和董勋起冲突。 徐子瞻说,他喜四处游荡,交结三教九流,也喜与乞丐攀谈,打听他来自何方,因何缘由沦为乞丐,便也知几分一方民生。 京城边淮列肆残羹剩饭丰足,乞丐群聚,他这日正和乞丐说话,忽然被董氏豪客棍棒驱赶,他气不过,夺了棍棒和他们打了起来。 萧黯想从前他们初遇时,他也是一身破衣烂衫,扮做乞丐偏要硬闯台城尚书省。徐子瞻还是这个徐子瞻,脾气还是这个脾气。 到了岑询之院落,却见门上一只铁锁,主人并不在家。 第16章 平生第一次纵酒 萧黯说,等上一会,他必回来。又命跟班宫奴去隔壁街上买些酒肉回来。宫奴答应着,熟门熟路的去了。 徐子瞻奇怪道:“君侯也吃这小店里的酒肉” 萧黯笑道:“为什么我吃不得” 徐子瞻哈哈大笑,道:“不知岑先生是哪位故友,他将我引荐君侯,可见深知我。” 萧黯询问徐子瞻今日与乞丐相谈的情况,他想听一听。 徐子瞻告诉萧黯,他今日碰到的几个乞丐都来自新安郡。 萧黯一听新安郡,第一便想到温仁,温仁曾经做过数年新安郡太守。新安郡是东扬州五郡之一,京畿之地,颇为富庶。 徐子瞻说这几位乞丐从前彼此是乡邻亲戚。他们在建康已乞讨两年多了,起先混迹在潮沟,那一带是新贵权宦的豪宅,常有整车整车的残羹剩饭倾倒。 这一年来,潮沟那一带和乌衣巷一样,也成了巡街管制之地,乞丐等无业浪荡之人都不能靠近,他们就到边淮列肆去乞讨。那边虽然乞丐多,酒肆也多,还常有富人施舍,还能过活。 他们从前的地是被前太守温仁以临贺王名义强买了去,当地人都知温仁是代临贺王强买圈地,他自己也从中吞并土地,私敛钱财。 农户被迫低价卖了地,所得地钱根本不够一家人吃几个月。为求生计,有的便卖了身籍,沦为临贺王府田庄家奴。有未被看中做家奴的,或者不肯世代为奴的,便流离失所,沦落为乞丐。 萧黯听闻,心中愤懑抑郁。民生艰难,乱世苦,盛世也苦。 说话间,岑询之回家来,彼此相见,喜出望外,忙接入院中。 三人饮酒相谈,岑询之听徐子瞻说了乞丐之事,沉吟片刻后,提出请徐子瞻跑一趟新安郡查访此事。只查温仁,包括他如何得私财,家私多少,存在何处,以及亲族亲眷情况。 徐子瞻问岑询之:“温仁身上有何干系” 因事涉豫章安王秘案,岑询之不知萧黯与徐子瞻交情到何等深度,一时未答。 萧黯在旁道:“我与子瞻一见如故,如前世莫逆之交。先生无需顾忌,尽请告知。” 岑询之于是将温仁和豫章安王案来龙去脉尽然告知。 徐子瞻听过原委,慨然答应亲去新安郡跑一趟。 岑询之又特意叮嘱了一句:“如事涉临贺王,点到为止,只深查温仁。” 徐子瞻答应。 萧黯道:“萧见理恶贯满盈,临贺王门徒四方作恶,有恃无恐,就是除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归根结底的症结是临贺王。 岑询之劝道:“临贺王是皇帝宠儿,树大根深,轻易不能撼动,只有缓图之。别人且不说,只要有办法盯死萧见理,自会伤临贺王根本,君侯万勿急躁。” 萧黯真想告诉他们他等不起,不过八九年后,南朝将翻天覆地,各类凶恶奸邪轮番登场。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不能将他的重负和恐惧变成他们的迷惘和恐惧。 有些使命只能他一个人扛,他要求自己必须听进岑询之良言。 想他前一世,万事执拗,任性从心,不顾岑询之等人劝谏,步步走错,南辕北辙,欲速不达。如今,他已决心换个活法,不纵私情,广开言路,真正实现他们当初志愿,让这个世界换个模样。 岑询之又问起萧黯和何敬容相交情况。 萧黯无奈道,何敬容酷爱谈论经典,其中颇有所得。但是涉及豫章安王c临贺王事,便三缄其口,谨言慎行。又道自己已将萧见理烧官仓逼死县尉之事透露给何敬容,他未置可否,一时倒让人猜不透态度。 岑询之道,何敬容只有官身,身后无家族倚靠,又非任门下c中书皇帝左右心腹之职,必然会行事谨慎,且静观其变。 三人谈及南朝诸弊,不知不觉中,酒已喝了两坛。 岑询之浅尝辄止,徐子瞻酒量深不见底,萧黯酒量有限,已感到醉意,便不再饮。 徐子瞻满面红光,朗声问他:“君侯此生可喝醉过” 萧黯心想,我何止此生未醉过,就是前生也未醉过。 徐子瞻笑道:“人生当得一醉,醉后方是真人。”说完一饮而尽。 萧黯有所触动,是啊,那一世处处克制又怎样下场,这一世,当做个无拘无束的大丈夫。 他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徐子瞻渐渐有了三分醉意,他愤愤不平道:“所谓刑不上大夫,小罪官爵僧皆可免,中罪官爵僧皆可赎买。梁律九卷,八卷半是约束庶民,剩下半卷只有十恶不赦大罪约束官爵。老岑,你说说,南朝有几 个十恶不赦啊,却遍地百恶千恶啊。” 岑询之捻须不语。 萧黯已听不清徐子瞻的话,他满面潮红,双目难睁,只觉得燥热烦闷,饱受束缚,他扯开外袍,扔掉玉带,凌乱着衣衫,踉踉跄跄的走到室外。 岑询之和徐子瞻见状也跟了出去。 岑府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颗也是枣树。 萧黯开始爬树,此时夕阳刚刚落山,还有一些夜晚彻底降临前的光亮。 岑徐二人抬头看萧黯爬到一处枝丫处,抱住树干向北方引颈看,也不知看到什么了,忽然开始呼喊:“我不想做和尚了再也不想做和尚了,我要烧光寺庙,让尼姑嫁人,让和尚娶妻。” 岑询之说:“你是不是应该拉他下来” 徐子瞻饶有兴致:“再听听” 萧黯呼喊:“我也要成婚我很想你你离开我五年又两年不你没有离开过我你一直都在我心口上” 萧黯一手捧心状,另一只手还没忘扶着树干,口中发出呜咽之声。 徐子瞻微笑,轻声道,竟是个情种 岑询之仰头捻须微笑:“这就是你为我推荐的主君好眼光呀。” 徐子瞻奇怪道:“不是你先将我推荐给他的吗” 岑询之又一笑:有趣 萧黯抒发完相思,忽然又有了怒意,他怒叱道:“你怎么那么蠢你千算万算为什么算不出你多重要你死了,我连和尚都不想做了,还做什么皇帝” 徐子瞻飞身一跃,捂住他的嘴,把他扯下树。 夏侯笼华香塌打盹惊坐起,谁骂我蠢 第17章 玄武湖春游 都道江南四月是人间仙境,随处可见碧水白堤,烟柳桃花,掩映成画。 此时寒冷已消,梅雨未到,日日天地朗清,玄武湖畔游人如织。 北湖上,商船密密匝匝摆渡市民游湖赏景,东湖上,画舫争奇斗艳,常有浮华浪荡子弟为卖笑女一掷千金。 南湖广阔,水面如镜,只偶见高门大姓楼船煌煌,推起丝丝涟漪,驶向湖心岛。 南湖岸边俱是勋贵门阀的私家码头,停靠的只有私家楼船,各府家奴无事便在岸上船上或忙或闲,家主来游湖时方划船摆渡。 这日,夏侯府萧氏c李氏两位夫人携亲族妯娌乘家中楼船游览玄武湖。 家奴将楼船停靠在湖心岛白桥,白桥南是昭明太子故园,如今已封存为皇帝思子园。白桥北是灵霞岛,岛上正是紫藤花盛放时节。 夏侯府女眷登岛游览,只见紫藤花开,似海如云霞。 走入湖堤小径,又见绿柳依依,桃花灼灼,春风和暖拂面,花草甜香扑鼻。 夏侯瑞冬梳着灵蛇髻,插着镶宝簪,耳戴明月珰,桃红绣蝶衫,银红百鸟裙,外面梅子色对襟瑞锦袍,腰系帛带,佩戴美玉纤髾,脚踩飞蝶履。行动间摇曳生姿。 夏侯笼华梳着青云髻,头戴白玉簪,颈子上围着水绿软缎遮风领,薄青衫,直襟裙,外面穿着交领竹青的锦袍,脚踩青风履。好似一根翠绿的幼竹,临风玉立。 瑞冬在后方悄悄拉住笼华,指着一处向上石阶说:“沿此上前,有一座园,有几方好奇妙太湖灵璧。我们先去看看,母亲c婶母她们逛完了这一圈柳堤,也会走北面上去。” 谢太夫人不在,她们姐妹没人约束管制,趁着各自母亲与妯娌们说话,各带一个侍女悄悄溜了。 瑞冬只带了玄冰,笼华只带了非云,留着玄雪c非雾听问答话。 姐妹两个手拉着手,来到一处园林,只见奇木森森,藤萝密布。笼华问奇石在何处,瑞冬指着林中掩映着一座院落说,就在那院子。 姐妹两个拉着手向前走,步履匆匆中,瑞冬又崴了脚,疼的厉害,站不稳,玄冰和非云只好一左一右扶着慢慢挪往一处亭中。 瑞冬回首对笼华道:“我去亭中歇一歇就好了,只是不能陪你去了,你且自去,只看一眼就好,速速回来,我们在亭中等你。” 笼华惦记奇石,看前方不过十几步的石阶小径,便自己去了。非云回首看她,目光中有阻拦之意。笼华没理会,径自去了。 走到院前,见门上有一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山岚胜境”,落款是琅琊王褒。 推开院门,眼见赫然见一方太湖石,状若飞天,超凡脱俗。又隐隐可见院中立着几方灵璧石,气韵苍古。笼华迈入院中,刚行两步,身后院门突然关闭,笼华一惊,回首就见一个金冠青年守在门口,狭长双目,赤红嘴唇。 是萧见理 笼华大惊,后退两步,各种念头涌上来。 那边萧c李二位夫人注意到瑞冬和笼华不在,问侍女玄雪和非雾,知他们逛山上园林去了,一行也便逶迤拾阶而上。 步入园林,远远见林木掩映的亭上绰约有女子,猜是瑞冬姐妹,正要赶去,迎面巧遇到另一行女眷,刚刚自北山小径而来。 两府相见,竟也认识,对方一行是何府女眷。何府萧夫人与夏侯府萧夫人是远房堂姐妹,彼此问安好。 何玉暇也向几位长辈行礼问安。 小何额黄花钿,丹朱胭脂,梳着双髻,穿着鲜亮的鹅黄衫子,蜜合色长裙,系着彩绣帛带,外披一身窄袖宽领薄薄绣帔。 露出一段丰盈白嫩的脖颈,上面挂着一串晶莹圆润的珍珠,凝雪皓腕上戴着两只金灿灿镶宝手镯。好个娇娇滴滴,明明郎朗的少女。 李夫人向来喜爱玉暇,拉着她的手问寒暖。小何只说不冷,四顾看了看,问笼华去处。 李夫人笑说,她们们姐妹在那边亭上,正要去寻她们。 笼华被困院中,知伯母母亲等人很快就会寻来,心内惊慌焦急。 萧见理笑道:“夏侯贵主不必惊慌。我也好修竹奇石,家苑中藏有珍品,我们也算知音。” 笼华面色如罩寒霜,冷道:“我随母亲来游湖,恐母亲在院外等急,还请汝阳侯让路,容我出去。” 萧见理并不让路,反倒挪了挪身体,更加要堵住门,呲牙笑道:“夏侯夫人来到正好,我艳羡贵主才貌多时,正好当面表白心意,你我又是同好知音,想必夏侯夫人也不会拆散佳偶。” 笼华面涨的通红,强自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心道,他 在此地等我,目的就是让家中长辈瞧见,坏我名声,逼夏侯府就范同意婚嫁。我如何能让他得逞如愿。转念有了主意。 笼华道:“怎么君侯竟不知我已订婚。” 萧见理惊讶,变色问道:“是和萧黯” 笼华摇头,做奇怪状道:“君侯竟没有听闻吗皇太子和家伯父已为我和临城公订婚。因临城公幼时占卜当晚婚,需过十八岁生辰。因此东宫和我家商定,订婚仪式待五月临城公生辰后再行举办。” 萧见理眼珠闪动,心中疑惑,想她高门淑女不大会自污名声,又听她言之凿凿,细节真切,已信了几分。 笼华继续道:“君侯回去问临贺王或许便知。我知道因去岁同泰寺之事,圣上生气责备君侯,谁人都知圣上疼爱君侯,小小惩戒君侯几个月也就气消了。若在这时,又得知您调戏临城公未婚妻,恐又会龙颜不悦。我知道今日君侯是误会了,只怕别人不信,还当您不把皇太子放在眼里。” 萧见理急了,挥手道:“我对萧联的女人没有兴趣,你权当今日没有看到我。” 说着便要打开院门离开,笼华忙拦道:“家伯母c母亲都在外面,君侯这样出去,便是我母亲不说什么,我伯母也要告知我伯父。君侯知道家伯父和皇太子相交甚深,恐会深怪君侯。” 萧见理瞪眼:“难道叫我从后院跳墙” 笼华不答,微微行一辞礼。 萧见理低头琢磨,临贺王府现已树昭明太子府诸子为强敌,不能再招惹东宫皇太子,暗一咬牙,匆匆走去后院。 笼华见他已无影踪,打开院门,坦然走出。 她施施然踱步到亭中,问瑞冬:“堂姐的脚好些了吗” 瑞冬说好多了,又问她可看到奇石了。 笼华微笑点头:“好奇石只是院内甚是阴冷森森,好似有鬼魅一般。堂姐,下次再有这偏僻阴冷之处,还是不要推荐给我了,我是你亲妹妹,我也是会怕的,若怕极了我就恼了。” 非云握住笼华的手,心疼的说,果然双手冷的像冰块。 瑞冬轻咬下唇,赧然道:“我以为你爱奇石,我以后晓得就是了。” 说话间,夏侯府c何府一行已来到园中。 小何和笼华牵手,怪叫一声,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笼华笑道:“四月里在水边还有春寒呢,谁像你这样有火气,穿着薄衫。” 两府女眷缓缓穿桥渡水,去西岛看杜鹃。 小何和笼华两个肩并着肩,落在后面说悄悄话。 笼华看湖岛胜景,轻声叹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小何歪头问:“何故喟叹” 笼华道:“见了真的坏人才知道有些人是好的。” 小何语笑嫣然,皱着鼻子道:“你才知道我的好呀” 笼华笑道:“就今时今日,没人比你更好了。” 微风吹落的花瓣,落在两个少女的发上肩上,留下几缕香尘。 又是新的一岁了呀。 第18章 被参 岑询之突听闻萧黯被参,大内侍卫将他自府中直接带去台城。 岑询之猜测可能是那日他酒后失言被邻居听去告发,此事非同小可,忙逃出金华宫一路去徐府。幸而因家中有事拖累,徐子瞻晚行了一天,尚未启程去新安郡。 两人在酒肆中商量后各自回府,都遇大内侍卫来找,同被带进台城。 萧黯被带到太极殿。 太极殿是正殿,非大事不用,皇帝甚少在此处召皇亲近臣。 只因御史参萧黯的乃是大不敬之罪。此罪正是十恶不赦之罪,无论庶民僧侣还是皇亲国戚,如有犯大不敬之罪,必死无疑。 皇帝在太极正殿宣萧黯,是不将此事当家事,有不徇私情之意。皇帝寻常是没有这个狠心的,但萧黯身上背有妨国预言,皇帝纵是不十分相信,也忌讳有个万一,故此对他特殊对待。 萧黯大礼跪拜皇帝,心中忐忑,并不知是何事。 殿上有中书令朱异,他是皇帝近臣,记录机要,顾问朝政,上传臣子言,下达皇帝谕。 御史大夫庾弘,正是他上表参萧黯大罪。 东扬州刺史萧正德,正是他治下官吏听邻里说萧黯大不敬之言,层层高发到他那里。他又将此事告知御史大夫庾弘。 庾弘启奏:“前日初七黄昏之时,西州市井小民张某听到永新侯酒后发大不敬之言,其言狂悖道:既想做和尚还做什么皇帝。永新侯身为子孙,对祖父忤逆不孝,此其罪一;身为臣子,对皇帝大不敬,此其罪二。此二罪当诛。” “既想做和尚还做什么皇帝。”这明显是在质问皇帝。天下人人都知,皇帝三次出家到同泰寺为僧人,大臣们三次凑了巨款捐到同泰寺,才赎出人来继续做皇帝。 萧黯前日酒醉深沉,醒来已忘了大半情状,此时忽然有所回想,不免冷汗涔涔,想他又活一世,若死在这窝囊罪名上,滑天下之大稽。 中书令朱异问:“证人可在” 萧正德道:“建康治下小吏和岑府邻居市民在殿外听宣。” 皇帝命宣。 那小吏和市民进入殿中瑟瑟发抖,朱异让市民说话,张某哆哆嗦嗦,结结巴巴说来龙去脉,大概意思是,晚饭过后,在庭院中,听隔壁有人喊话,胡言乱语模模糊糊,只听清楚最后一句说的是既想做和尚还做什么皇帝。 在金座上的皇帝干瘦的眼皮微微抽搐,雪白的胡子微微抖动,除了离他极近的朱异,无人能看出皇帝的隐怒。 中书令朱异命侍卫将两人带出。 又问萧黯:“永新侯,御史大夫参你之罪,你可认” 萧黯垂首说实话:“臣启陛下,臣前日晚间确实深醉,次日醒来,前一日事忘掉大半,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臣心天地可鉴,对皇祖父陛下,无丝毫不敬之心。” 朱异问:“你可有证人” 萧黯沉默以对,他不想说出岑徐二人,恐岑询之身份被怀疑,猜徐子瞻已启程。 朱异却早有准备,奏请皇帝宣殿外与永新侯饮酒之人。 皇帝命宣。 徐子瞻和岑询之走进殿中,向皇帝大拜。 岑询之哆哆嗦嗦,只做因惧天威,不敢说话的样子。 徐子瞻道:“东海徐氏士子徐子瞻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当日是我与侯爵府文书岑询之两人陪永新侯饮酒。永新侯大醉,臣等未醉,服侍永新侯回金华宫后,方才各自返家。” 朱异问:“永新侯酒后有狂言,说了什么” 徐子瞻道:“永新侯醉后不爱言语,只道困极,若说醉言醉语,也有几句,是在送他出门时,在岑府庭院中说了几句。” “说了什么” “永新侯说他既想做和尚,又想做朝臣。说既想坐禅悟道,又想建功立业。想去归隐深山,又想出将入相。这么几句矛盾奇怪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几遍。” 萧正德忍不住问道:“他有没说,既想做和尚还做什么皇帝” 徐子瞻听到这句话,心中松了一口气,刚要张口作答,萧正德却指着岑询之道,你来说。 岑询之做惊恐状,结结巴巴的说:“永新侯说的说的不是这句是天下最澄明和尚是皇帝。” 徐子瞻在旁道:“永新侯最后向北方呼喊的醉语正是这句。” 皇帝嘴角微动,向上扯动雪白胡子微动。说他是天下最澄明的大和尚,这句话他爱听。 萧正德不再说话。御史大夫庾弘也沉默了。 皇帝开口问萧黯:“萧黯,你可记起你说过这句话吗” 萧黯启奏道:“臣不十分记得这句话,但臣确实心心念念都是两全与两难。既想做个无为的僧人,又想做个有为的臣子。既想做个孝子贤孙,又想做个忠臣良将。 想天下间除皇祖父陛下英明睿智,大彻大悟,又有谁能得两全臣若有幸,肖皇祖父万一,或作个好僧人,或作个好臣子,已是上苍待我不薄。” 萧黯落了泪,这是他前一世的挣扎,字字泣血。他终其一生都在瞻前顾后,左顾右盼,畏惧不前,眼睁睁看着亲朋挚爱惨死,大好河山葬送。 皇帝沉默,朱异命将徐c岑二人带出。 皇帝对几位臣子道:“此是市井小人搬弄是非。御史大夫不畏皇室高爵,直言进谏。东扬州刺史尽职尽责,维护国法。永新侯高爵皇孙,酒后失态,轻浮无状,罚闭府思过一月。” 几人退出大殿,殿中只剩皇帝c中书令君臣二人。 皇帝问朱异怎么看今天这事。 朱异道:“小人在大殿说出悖逆之言,其心可诛。” 皇帝不动声色,良久道:“将诽谤皇孙的市民小吏贬军户籍,徙千里。” 朱异躬身领旨。 萧黯受罚,被圈禁府中,不能与任何人交道,心中焦虑,不知徐子瞻去新安郡查的怎么样,也不知笼华那边情状。 忽一日,听金华宫宫奴说岳阳王近日向王氏贵主行订婚礼。他心中一沉,兄长到底还是求娶了奚霭表姐。 想从前,岳阳王兄百般纠缠求娶王嫂堂妹王奚霭为侧妃,并向王氏家长承诺,以正妃礼订婚c迎娶。 而兄长所图不过是奚霭表姐的后妃贵命,是为给东宫添堵。不过一年的新鲜,就冷弃一旁。他一时贪念,却拆散了王奚霭和萧联的情投意合。 萧联失去所爱慕的王奚霭后,自暴自弃,便随意选了笼华求婚。萧联失去爱人,无意间,却也抢夺了他的爱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彼此牵连。 笼华在萧联眼里不过是个不讨厌的可堪妻子的人选,但在他萧黯心里,却是情投意合的爱人。 萧黯前一世,所有事都会退让,独独对笼华有了执念。他去求萧联,去求嫡母。他那么义无反顾的求娶她,最后一刻,仍是不得不放弃。 这一世,他执念依旧,而且决心有始有终。 萧联,你没有能力留住你的爱人,你此后会眼睁睁的看着她孤寂不幸的活着。你自暴自弃,纵酒纵欲,伤透母亲和妻子的心,辜负了君父社稷。如你也得重生,你定也会换个活法吧。 忽又一日,皇帝赏赐十名宫奴进侯府。 萧黯一愣,想前一世,因他和师傅辩论尚书洪范,被皇祖父责骂后,也有一次赏赐宫奴。这一次,又是责罚之后赏赐宫奴,那么,他的河鼓会在其中吗 萧黯忙叫来宫奴,果然在其中见到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少年内侍。萧黯立即把他从众人拔擢出来,命他侍候左右。 临睡前,他为他更衣,萧黯随口说:“河鼓,你怎么这么瘦呀” 小内侍一愣,轻声细语的说:“咱家就是吃不肥的,浪费了宫里的好粮食。”又轻声问:“河鼓是殿下赐我的新名字吗” 萧黯微笑:“起这个名字的人叫夏侯笼华,是个小贵主,她以后会是府里的主母。” 是河鼓郑重答应,虽然也不十分懂自己答应的是什么。 第19章 白鹄旱舫 江南梅雨季节到了,时而疾风骤雨,时而轻雾微雨,日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将帝京建康多少楼台庙宇都浸没在烟雨中。 笼华乘车前往东宫,雨点滴滴答答打在油布车盖上,她撩起车帘,看街上行人稀少,贩夫走卒仍在泥中叫卖,乞儿仍在雨中乞讨。 梅雨之时,贵人们会在府中赏菡萏,放鸳鸯,低垂画帘,闲敲棋子,吟诗作画。而农夫担心误工,商人怕货物发霉,贩夫愁眉费鞋子,乞儿雨夜饿肚子。 民生多艰,连风雨也欺人。 车行入东宫,下车就有宫奴在地砖上铺上避雨毡,又见接连数个避雨软轿已等在那里。眼不见微尘,脚不塌泥土,好个澄净锦绣的旖旎东宫。 前两日是临城公萧联生日,东宫已设大宴庆贺过了。这日,常山公主萧妙契专为兄长设小宴庆贺,邀请都是同龄的亲眷密友。 太子妃知道萧联近日忧郁,便也由着妙契为他解闷。 妙契选在隐湖白鹄旱舫设宴。 女宾在不系舟头,男宾在不系舟尾。 雨做珠帘,风舞轻纱,菡萏清丽,鸳鸯戏水。 大宴众人吃惯了,小何别出心裁张罗的江南民间小菜。有糟鹅掌c芙蓉鸭片c小河虾,小银鱼,还有嫩豆腐,春笋丝,香椿尖等,另还有几样精巧酱菜。青梅,杨梅c桑葚等时令鲜果也在席。大家口味一新,连饮食消减的萧联也尝了几箸,夸了几句,让玉暇很是得意。 春醪是芮芮国新岁进恭的血瓜酒,此酒清甜不醉人,众郎君贵主都能喝几杯。 宴乐也只有一名歌女和一名琴师。带着雨雾,清清凌凌,颇为美妙。 座中伴席郎君庾伋嚷道:“若只用一乐器伴歌吟,当得琵琶才好。” 柳榷在旁打趣:“九郎天天听琵琶月琴,还只不够。” 有乐伎怀抱琵琶来后,庾伋亲做宫体诗歌,命歌女演唱,乐伎拨弄琵琶伴奏,果然另有一番清脆悦耳。 席中忽然有东宫内侍来报萧联说,永新侯宫外求见。 萧联道:“都是自家兄弟,请永新侯到此处同聚。” 不一会,萧黯乘东宫坐舆到达白鹄舫,与众人见礼毕,萧联请他在身边落座。 笼华没想到会在东宫见到萧黯,听说他因酒后失态被皇帝圈禁一月,算来已到了解禁的时间。 笼华看萧黯在船尾,萧黯也见到笼华在船头。遥遥相见,彼此无话。 郎君们谈玄论道,饮酒作诗,笼华看萧黯好似和他们格格不入。想起在南市中他说,他知道她最厌宫体,喜爱建安长短歌行,难道他竟是个知音吗 贵主们在这边也是说说笑笑。 何玉暇耳目机灵,一会在笼华耳边说,你看临城公和永新侯去了楼上,不知说什么体己话去了。一会儿又悄悄说,你注意到没有临城公和永新侯交谈过,好像开心不少。一会儿又说:临城公饮的太多,好像醉了。 笼华本有意忽视萧黯,被小何引的看了好几眼,萧黯想必也注意到了,偶尔目光交汇,笼华颇尴尬。 黄昏时,酒宴散去。萧联已大醉,走出旱舫时,脚下飘浮,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宫奴恐慌,忙忙扶住。 身边玉暇唉呀一声低叫,笼华侧目看她,玉暇红了脸,垂眸低下头。 笼华纳闷,认识她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娇羞模样。 夏侯府车行出东宫,雨幕中,笼华看到萧黯的车一直跟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感觉他好像有话对她说,但是,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会让她生出烦恼闷气。 夏侯府的车行进乌衣巷后,萧黯的车没了影踪,笼华闷闷的回府。 转眼又到了小何生辰,妙契和笼华都去何府祝贺。小何开怀畅饮,喝了不少。宴饮后,宾客散去,笼华帮她收尾,送她回房。小何抱着笼华胳膊只不松手,说有体己话对她说。 小何嗔问笼华:“你说我比王奚霭如何我比柳静妍如何我比你如何” 笼华说:“你比奚霭鲜活,比静妍纯真,比我从容豁达。” 这是笼华的心里话,王奚霭气韵高华,举止若仙,但她更爱玉暇的人间烟火气。柳静妍自幼持家,心思缜密,威仪高傲,但已失玉暇的天真娇憨,赤子之心。而她夏侯笼华自幼家教森严,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拘谨刻板,顾虑重重,她倒羡慕小何的从容自信,随和豁达。 京中同龄贵主甚多,为什么小何单单和她们三个比。笼华近日颇有所耳闻,岳阳王求娶王奚霭为侧妃,双方已订婚。临城公与王奚霭自幼感情甚笃,对此怏怏 不乐。 临城公十八岁生辰已过,据说太子妃正在各府贵主中为他选妻。其中传言较多的就是柳静妍c夏侯府瑞冬c笼华两姐妹。笼华好似明白了小何心事。 玉暇满面桃花,娇嗲向笼华发问:“我比你们不差,如何不能入太子妃法眼” 笼华扶住玉暇,见她语涉私密,便命侍女们都出去。 玉暇杏眼迷离,目光中满是懵懂,仍在发问:“阿笼你说,若让临城公自己选,他会选谁嘛” 笼华轻声说:“王奚霭。” “她已订婚了嘛。”小何不高兴。 又摇摇的起身,打开房内描漆檀箱,取出一只镂花玉匣,从里面拿出一只精巧可爱c金灿灿的镶宝如意,给笼华看。 她嘟囔道:“这是公主转送给我的临城公贺礼,他知道我爱金器,送了如意给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我事事如意” 萧联待人向来慷慨周到,萧联生辰她们都送了礼,他便是还了份过于昂贵的礼,也不算什么。 玉暇又问到笼华脸上:“你说我能如意吗” 笼华悲观,小何的母亲是前朝公主,萧联的父亲是当朝太子,两家恐难和睦。 笼华起身给小河倒汤,服侍着她喝了下去,看她眼睛闭上,有了睡意,便叫侍女们进来服侍她安歇。自己告辞离去了。 回家路上,又飘起了小雨,笼华满腹心事,不知和谁说。 次日玉暇来夏侯府拜访,拉着笼华去内室,含羞问她,自己酒后是否有失言失态。 笼华说,只在她一人面前有。 玉暇忙问如何失言失态。 笼华说她拿出临城公所赠如意,说自己有一件心事,想称心如意。 玉暇急了,逼问笼华是何心事。 笼华奇怪道:“你自己心事自己不知道,倒来问我你又没说清楚,我如何知道” 何玉暇这才放心,又不好意思的问笼华可有心事。 笼华垂眸沉默,小何催促,笼华说有。 玉暇立即问是不是和东宫有关。 笼华认真想了想,摇头说没有关系。 玉暇马上吐出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笼华又是好笑又是纳闷,她这患得患失的又何必,哪里还有平日里爽朗豁达的样子。又想起自己莫名其妙c不知所谓的心事,也莫名的高兴不起来了。 漫长的梅雨季终于结束,南朝帝京又见郎朗青天。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委派官媒去金华宫,为女儿何玉暇和永新侯萧黯议婚。 太子妃在萧联同意后,派出东宫官媒去夏侯府,为当阳公萧联和夏侯笼华议婚。 第20章 新安郡太守 徐子瞻自新安郡返回,带回温仁任太守期间的劣迹罪证,其中有为临贺王强买土地,并打着临贺王的名义自己囤积土地。另有,为临贺王强买民女身籍为奴。以及低价强买货物再转卖敛财等等,不胜枚举。 岑询之所关注的温仁家事,也已打听清楚。温仁是京辅南徐州北侨籍,原是出身太原温氏望族,衣冠南渡时,家族衰落,人丁单薄。到温仁这一代,只有兄弟两个。其父亲已亡故,母亲尚在,弟弟一家依附于他生活。 温仁自新安郡首之位退后,据说从新安运出十数车财物返乡。他母亲和弟弟仍在南徐州原籍,是当地豪强富户。他回建康出任临贺王府c东扬州衙署要职时,妻妾儿女本随他住在京城。他出事后,又被临贺王府送去了南徐州。 岑询之听后道:“还请子瞻派心腹跑一趟南徐州,这一趟,不查罪证,只查他家财和家事。” 徐子瞻说他会亲自去,又对萧黯道:“临贺王府豢养很多江湖术士凶徒,其中不乏身手了得者。我在新安郡遇到几个来历不明的亡命之徒,显些着了算计。” 萧黯担心道:“子瞻此去南徐州,恐怕也有风险,你当防范。” 徐子瞻摆手道:“我身边也有几个身手厉害的武士,不怕他们的暗算。只是深入查下去,我担心君侯在京中安危。我身边尚有几个侠士,如君侯信我,我推荐两人为君侯护身。” 萧黯说,此事等你从南徐回来再说。 徐子瞻急道:“君侯不必担心我,我明日便叫他们来。君侯只先用着,等我回来,若好两个都留着,留一个也使的,两个若都不好,我再为君侯选两个。” 萧黯见他一片赤诚,便答应下来。 徐子瞻离京去南徐州不久,都官部抓捕了董勋,建康市井都拍手称快,竟有除这恶霸的一天。 萧黯在何敬容处得知,董勋犯事在前年永嘉县官仓大火,有证人指证是他带凶徒纵火。 萧黯一想,董勋是萧见理多年伴随,干了不少为虎作伥的事。若萧见理意图栽赃治死永嘉县尉,董勋自然愿为马前卒。 何敬容为查豫章安王案,担着干系,引着原告翻出这笔旧账。萧黯感怀在心,致谢何敬容。 何敬容道,火烧官仓此等大罪,只要报到都官部,不管是何缘由,都要彻查。只遗憾的是,县尉刘衡尸骨虽已翻出重查,并已查明是中毒而死,但当日嫌疑看守狱卒已无踪迹,时过境迁,再难查证。就算董勋供出萧见理,也不过是官仓纵火。未必能因此触动曹新招认其他事。” 萧黯知道,火烧官仓在平常人等是死罪,但是汝阳侯萧见理身为一等王爵世子,恐怕最终是出钱赎罪了事。曹新知此事不能动临贺王府根本。 萧黯道,“如果温仁有所松动呢” 何敬容马上道:“那么曹新招供有望。” 萧黯心中有了底,回去告知岑询之。岑询之思索后建议萧黯递送家书给河东王萧誉,请萧誉回京。 萧黯问何故叫兄长回京。岑询之说等徐子瞻回来自有分晓。 萧黯不加思索,言听计从,当即答应。 岑询之口中未再说什么,心中感慨,他皇室少年,本金尊玉贵,却无视他身份卑贱,救他出狱,敬而重之,全然信赖,他一介寒士何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萧黯去嫡母蔡妃处奉汤药。 蔡氏青年丧夫,心已如槁木死灰,未想中年又痛失长子,此后身体每况愈下,每日吃斋念经,以慰悲恸。 昭明太子子嗣不多,萧察已在永福省单独开府,诺大金华宫虽有萧黯侍奉在旁,到底不是亲生骨肉,又身世特殊,自幼单独圈养,未得她抚育,感情更是淡薄。 蔡妃最思念的是她唯一的亲骨肉,远在湘州的河东王。听萧黯说要写家书送往湘州,请兄长回京侍疾,也只说了几句国事要紧的门面话,并不一力阻拦。 蔡妃提起何府近日派官媒来金华宫为其家中三女和萧黯议婚。 萧黯大为意外,回想猜测,可能是这一段时间来,他常去何府拜访,竟使何敬容生了招为东床之心。此时,何敬容查萧见理案已见眉目,如金华宫断然拒婚,何府受辱,恐会动摇查案之心。然而,如果他有意拖延下去,又对何府有利用之嫌,最终还是要让何府失望。况且,萧黯知小何氏是笼华好友,如果生了误会,恐难解开。 萧黯便向嫡母道,自己敬重何氏父女,只他平素简仆,何门奢华,恐非佳偶,他会亲自去何府辞婚赔罪。 蔡妃听说也由他,只是念道:“你也是该当订婚的年纪了,需得选个德才兼备的女子才好。” 萧黯道:“夏侯东府贵主朴素端庄,德才兼备,可堪持家。” 蔡妃道:“我听你王嫂提起此女才德,也派了人去说合。但那府里的意思是贵主年幼,需再等等。我听说东宫太子妃也派了人去给萧联议婚。她是常山友伴,恐和萧联更为熟悉。京中适龄贵主甚多,另再选就是。” 萧黯听母亲似有另觅他人之意,便道:“据我所知,夏侯贵主声名甚好,与萧联堂兄并无额外交道。夏侯贵主平素简仆,东宫奢华,恐也非偶。请母妃再等等夏侯府的意思。” 蔡妃听闻,虽然心内有所疑心,但想到自己大半个身子已归佛门,萧黯又是个自小就苦命的,只要不是与他生辰相同的女孩,别说是夏侯府高门,就是寻常小家碧云,她也是同意的。 萧黯回到侯府殿院,回想嫡母的话仍是纳闷。 他那日已说服萧联向太子妃坦露心迹,求娶王奚霭。固然王氏悔婚会声名受损,三王兄又会掀起一阵风波。但若太子妃求得老贵妃c或者皇祖父出面,此事总会解决。 何故他又同意太子妃去向夏侯府提议婚姻。难道他竟又退缩了还是太子妃给驳回了 萧黯颇为焦虑,从前,他和笼华也是经历种种艰难风波,直到十二月才订婚。 眼见这一年已过半,诸事却毫无进展,倒是笼华对他全无从前情谊了。真是欲速则不达。 萧黯难寻机会见到笼华,忽然一日打听出她将随母亲去西郊庄园小住。他立即出发去钟山。 昭明太子生前在钟山之阳有处庄园,名义是习射之地,实际上鲜少使用。昭明太子仙去后,便也封闭,只留几个老奴洒扫维护。 萧黯打开故园,见芳草萋萋,萤飞蝶舞,一派寥落之气。老奴见少主前来,忙引往山腰别墅,萧黯见门庭匾额上宛然“澄明精舍”四个大字,正是父亲手书。然父子之间缘分浅薄,竟从未见过。 萧黯望半山腰上大片树林是自家故园,有小片桃林与山脚草场接壤,而那草场正是夏侯府养马之地。 夏侯府在京畿东郊西郊,广有良马,不乏千里驹。不好马者,畏马如虎,好马者,甘愿一掷千金。 萧黯知道笼华常骑马的去处,他换上骑猎装,在林中等待。直等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等到笼华身影。 寂寥的返回半山别墅,夜晚打开南窗,看山下夏侯府庄园灯火点点,不知哪盏灯照着笼华。 次日一早,又去树林中等着。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萧黯的心突然跳动起来,好像真是等待从前的挚爱骑马而来。恍惚中仿佛看到她轻快下马,翩然朝他走来,亲昵的叫他萧郎。 萧黯眼睛酸涩,一阵风吹来,恢复清醒,无奈自嘲,他等的不过是个小女孩。 第21章 钟山庄园 笼华信马由缰,御风狂奔,骑马是她最快活的时刻,什么规矩都丢开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前方忽然出现一个人,笼华忙收缰勒马,马猛然受挫,前蹄扬尘,愤怒嘶鸣。笼华伏下身子,稳稳压下马身,安抚鬃毛片刻,马儿终于安静。 笼华这才侧首去看那冒失出现的人。 她立即瞪大双眼,是你 看到萧黯,笼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此时穿着郎君猎装,不伦不类;其次想到自己是在骑马,粗野豪放;最后想到的是,他看清了她的面目,应该会知难而退了。 萧黯没露出惊讶的神色,语气平常的说:“阿笼,你且下马,我有几句话说。” 莫名其秒的,听他叫她名字,笼华心里忽然一跳,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砰砰跳个不停。 笼华下了马,既不向前,也不后退,牵着缰绳站着。 萧黯走过来摸她的马。 倒也奇怪,平常她这北驹脾气暴躁,生人不敢靠前,在萧黯手里倒乖驯,还用大脑袋蹭着他的手。 笼华感到额上鼻尖上都出了汗珠,留着一头汗不合适,拿出帕子擦一擦也不合适,真是狼狈呀。 面上汗珠实在发痒,笼华也顾不得他了,摘掉手套,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擦汗。 萧黯倒没在意这些,他只娴熟的不住抚摸马脖子,轻松道:“我想买马,你帮我选两匹吧。” 笼华莫名其妙,他要说的话就是这 嗔道:“你想买马找我兄长云重就是,他身边有几个好相马师。” 萧黯随口道:“我更信你相马的眼光。” 笼华头扭到别处,恐他看见她已经快忍不住的笑,得意的笑。夸她旁的,她都能装作淡然以对,夸她会相马,她实在忍不住得意。 有人若是在众人面前说她懂马,她会恼火甚至翻脸。若是在私下里说她懂马,她会觉得是个知音。 笼华也知自己怪癖,便是亲人密友也不过是见四五分真面目,怎么这萧黯却好像十分了解她似的。 笼华很费解,此时,她想解上一解。 “你说有几句话说,就是买马” “这算是一句吧,你答应不答应呢” 萧黯从从容容,你来我往,又抛过来一个问题。 笼华想了想这也不算什么,便道:“我答应就是,我亲为你选两匹,过两日就让兄长送你府上。” 萧黯微笑道谢。笼华问他还有什么话说。 萧黯不再抚弄马,站在那里看向笼华。 他的目光投向她面孔的瞬间,忽然双眸一沉,双眉微锁,似忽然想起沉重心事的样子。 笼华不解,她的嘴脸这么惹人不痛快吗 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萧黯先开了口:“你知道萧联堂兄和奚霭表姐很是友爱吗” 笼华没有吭声,她当然知道了。她还知道是他兄长岳阳王横刀夺爱,百般纠缠,到底迫使王家同意订婚了。只是,这种私情话,他们未婚少年怎好谈说。 萧黯那边继续道:“萧联堂兄就算是娶妻,也很难忘记奚霭表姐,他会冷落妻子,自暴自弃。” 笼华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萧黯说。 笼华见他言辞闪烁,指摘他人私事,不是君子行为,忽然又气恼起来:“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平和到几乎严肃的说:“我可惜他们有情人不能在一处,喟叹美满姻缘不易得。又思索何为美满姻缘当是情投意合c情有独钟。” 笼华听他话语逾礼轻浮似在挑逗,神情语气却古板严肃又似在说教,一时也吃不准他实际动机,不好当即发难,只好压下心中暗恼,嗔怪道:“永新侯也是大好男儿,当志存高远,满口说什么情情爱爱的” 萧黯眉目低垂,两只眼睛露出委屈的神色看向她,好像她倒欺负了他似的。 笼华手指突然又传来钻心之痛,笼华不由一抖,双眉微蹙,手指微动,疼痛又瞬间消失。 萧黯问她怎么了。 笼华未想他竟如此敏锐,能发现她瞬间的变色,她已恢复神态自若,只说无事。 向他问出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你缘何总是”笼华想说纠缠,又觉不妥,换了个词,特殊对我 萧黯轻声道:“或许前世是旧相识” 笼华又恼了,她从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因果报应,这人胡说八道的消遣她。这回恼怒再也掩饰不住,立即告辞就要离去。 萧黯忙上前拉她缰绳,急道:“我还有话没说完” 笼华倔头倔脑的说,我没话说。扯着缰绳执意要走。 萧黯急道:“我知你从不信前世今生,因果报应” 笼华大惊,停了步,呆呆的看着他。 萧黯继续着急道:“笼华,你信我,不,你信你自己你需得明白与你志向相同c情投意合的人是谁” 笼华看他额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满脸是汗,是十分认真的样子。终于不再赌气,正色应道:“多谢你良言相告,我会认真想一想。” 萧黯好似松了一口气,恋恋不舍的放下缰绳。 笼华牵着缰绳离开,到底没有勇气在他的注视下飞腿上马,牵着马缓缓的走着,心中满满装的都是心事。 前一天晚上,笼华歇在母亲房中,母女两个晚上说了不少贴心话。 东宫委派的官媒到了夏侯府后,谢太夫人和夏侯谊却希望促成萧联和夏侯瑞冬的婚事。夏侯埙本就对这些事不上心,更不愿意自家相争,李夫人又说不上话。 李夫人的意思是,能决定此事的唯有东宫。让她在萧妙契和萧联那里,透露些许意愿,让他们两个影响太子妃。 笼华只含糊的答应着。 说来奇怪,她从前也是动过心思嫁萧联的。可听到东宫派人来说合她和萧联,她完全高兴不起来,反倒恐慌起来。 想想自己嫁给萧联,婚后陪他写字作诗,问题是,她根本就不喜欢他写的那些宫体艳诗。东宫应酬中偶尔可装作欣赏,天长日久的伪装,真是要了命了。 也许还要看他在诗文中寄情对王奚霭的思念,这诗文中的思念很可能如江河湖海,绵绵不绝,延续一生,她要伪装一世贤淑大度,真是要了命了。 当然,还要看他和他那群娇奢朋友,夜夜笙歌,饮酒厮混。 可是,即使这样,萧联仍是京中这群同龄王公子弟中恶习最少,最温文尔雅,最温情脉脉的如意郎君。 笼华焦虑起来,京城子弟中最顶尖的人物,若她都不愿嫁,她又能嫁给谁。 身边母亲已经安睡,发出均匀呼吸,笼华实在睡不着,悄悄起身,戴上披风,登上画阁,看北方钟山上灯火点点,不知前途在何方。 第22章 盂兰盆供 夏侯笼华与何玉暇陪常山公主萧妙契在东宫书堂读书。 太子妃心腹女官来访,向西席博士告假,说是邵陵王妃来了,太子妃请公主出去拜见。博士自然准假。 萧妙契平日里就不爱读书,一听此话,更是如出笼的鸟儿,带着笼华c玉暇,欢欢喜喜的去太子妃宫殿了。 萧妙契等向邵陵王妃行礼问安。 邵陵王妃庾氏拉着妙契的手说了一会话,又看了一眼笼华,对太子妃王氏笑道:“这是夏侯东府的小贵主长的这般高。” 太子妃笑说,正是夏侯东府的贵主,闺名笼华。庾氏笑笑不再说话。 太子妃知道庾氏这额外的关注,定是从丁老贵妃那里得知她是萧联妻子的人选之一。 皇太子对儿女事从来不管,都是交由太子妃主持。 太子妃当初为皇太孙萧器选妻时万分苛刻,给另几位庶子选妻时也周全门第品德,而对于最疼爱的幼子萧联,太子妃只希望他做个富贵闲散的王爷,一生无忧,对他的妻子也无过高的期望和要求,希望小夫妻和和睦睦就好。 因未同意将王奚霭嫁给他,心中愧疚,此番便尤其在意萧联的意愿。问了萧联的意思,他有意夏侯笼华。笼华这个孩子也算是太子妃看着长大的,规规矩矩,寡言少语,没什么特别容不下的毛病。 谁知,派官媒到夏侯府议婚时,夏侯府谢太夫人忽然提议西府贵主夏侯瑞冬与萧联联姻。 说来夏侯瑞冬也是个相当的人选,她父亲夏侯谊又是门阀家主,一品公爵,再加上谢太夫人一力促成。太子妃有所犹豫。 宫里几位老贵妃对萧联自幼疼爱,也关切萧联婚事,常召太子妃垂问,也各有主张。 昭阳殿丁贵妃希望亲上加亲,有意让萧联娶表妹柳静妍。含章殿阮贵嫔认为萧联与夏侯笼华有自小长大的情份,彼此会更和睦。婉延殿葛妃因与谢太夫人相熟,对夏侯瑞冬好一番褒赞。 太子妃暂时还没有决断的主意。 女孩们多日不见,彼此亲热问好。这个说那个高了,那个说这个胖了,叽叽呱呱闹成一团。 太子妃和邵陵王妃要商议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皇室布施斋僧的正事。嫌她们吵的头疼,命女官带去别处玩耍。 几个女孩到后殿的沉香水榭说话,也聊起各家的盂兰盆供。 南北两地俱重视盂兰盆节。 因本朝皇帝笃信佛法,感念大目犍连尊者在此日供僧为母超度赎罪,于是大力提倡在盂兰盆节供僧布施,孝亲报恩。 因此,每年盂兰盆节都过的极为隆重,甚于端午c中秋等,堪比元日。 早些年皇帝曾亲自主持同泰寺盂兰盆供,后来渐渐交由皇太子代行。另外京城大小寺庙也各有皇室宗亲c门阀世家c权贵官宦c士绅富商c乃至布衣平民,分设布施台供奉。 南朝人认为今生富贵前生修来,今生供僧衣食鲜花火油香烛,可修得来生富贵,还可超度先人罪孽。 本来供奉只有七月十五一日,后来渐渐变成前后三日。节供期间,满城佛香缭绕驱之不散,一车一车的素斋席流水式的吃吃扔扔,还有成山成海的布匹布头,以及堆得到处都是的鲜花柳枝。为这三天供奉,足得忙碌一个月才罢休。 柳静妍的母亲长城公主亡故多年,驸马都尉一直未娶填房,因此都由她打理家事,年纪轻轻却是柳府半个主母。 柳府在开善寺设布施台,柳静妍亲自安排妥帖,说起来清清楚楚,头头是道。 另几个女孩都是不管事的闺阁贵主,听静妍说的热闹,不免也起了艳羡之心。 曲阳郡主萧灿萦提议,她们几个女孩也集资设一个布施台,修一修来世的福分。 常山公主萧妙契听说,也跟着兴奋起哄,说往年都是家长们供奉,算她们的一份。不如今年自己做,方显出诚心和本事。 柳静妍微笑得意道:“我家的供奉虽是我安排,到底是算家族的。既然大家都有这善心,我也单独出一份。只是,现在爱敬寺c智度寺等这些京中大寺都已被各府认了去,普通的寺庙也不配我们的身份,我心中盘算了一处最合适我们斋供的,就是光宅寺。 寺中都是修行的比丘尼,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处也是皇室布施修建的,我家常有供奉,与住持净海法师颇熟,此事就交由我去说。” 萧妙契大赞。 萧灿萦也赞叹:“静妍运筹,无不妥帖” 柳静妍眼角眉梢飞扬,利落分派道:“当日斋饭便是我捐了,我知道各位闺友也愿出的,只是没有我支使家奴烹制方便。东宫和邵陵王 府园林广阔秀美,鲜花柳枝就请公主郡主筹集。” 萧妙契和萧灿萦高兴答应,南朝人相信此生供奉鲜花,来世可修得美貌。 柳静妍美目一转,盯着何玉暇道:“听闻何府染坊国中之最,供奉法衣需青c黄c赤c皂c木兰五色布匹,就请玉暇捐赠。” 何玉暇没有吭声。 柳静妍又对夏侯笼华道:“灯油蜡烛此项昂贵,就请夏侯捐赠。” 萧妙契不解道:“灯油蜡烛很贵吗,为什么贵的让笼华捐赠” 柳静妍笑道:“公主金尊玉贵,养在深宫,哪里知道什么价钱。至于公主问为什么此项让她捐赠,我若说了,恐怕笼华会恼。” 柳静妍卖个关子,妙契更加好奇,对笼华投来请求目光,意思是,我想知道,你不许恼。 笼华没有吭声,心中已是恼怒。 柳静妍在那边得意揭晓谜底:“因为京中人人都知夏侯东府有宝马名驹,一只当值千金数。这点火烛钱算什么。” 笼华听柳静妍讽刺夏侯东府贩马赚钱,因忍恼怒而红了脸,顾忌东宫女官在旁,不好反唇相讥,恐落下尖刻名声。 小何脆声道:“我有一事不解,为什么我们的布施俱是静妍分派。这算是我们捐的,还是静妍要我们捐的这是乞物行惠,慷他人之慨吗” 小何这番话厉害,说的柳静妍脸都红了,她很快恢复神态自若,傲然道:“不住相布施方功德无量。不求回报才有上上回报。小何贵主何必计较是谁捐赠。” 玉暇微微冷笑,再不说话。 萧灿萦便对萧妙契笑道:“堂妹你瞧,玉暇舍不得那几十匹布呢。” 妙契天真,不知曲阳使激将,忙为小何辩解说,玉暇才不会舍不得呢,还娇憨看玉暇脸问,是不是 何玉暇见萧妙契看着她脸问,只好无奈答应。 妙契又问笼华,笼华也只好答应捐火油蜡烛。 邵陵王妃那边摆驾将回王府,萧灿萦和柳静妍两个也告辞离去。 笼华与玉暇相伴从东宫出来,小何一路都气呼呼的。 笼华请她去家中做客,她拒绝。笼华邀她同车,她也拒绝。笼华说有话对她说,把她拉上自己的车。 笼华命家奴先去何府。何府的车空着跟在夏侯府车的后方。 两个女孩并肩坐在车里一时都没说话。 玉暇忍不住开口,气哼哼的质问:“你还当我是朋友嘛” 笼华知道她憋了一肚子话,拉她同乘就是让她一吐为快。 玉暇连珠炮质问:“柳静妍今天出尽风头,你明明也没兴趣去斋僧,为什么闷嘴葫芦似的只不说话” 笼华不敢开口,怕祸从口出。 难道她能说,不仅柳静妍设立的供奉台无聊,整个京城设立供奉台都无聊至极。 京城六七百所大小寺庙,哪座寺庙不是富的流油。囤着大片田地佃农种着,国税州税免着,每月还有流水的香火钱进账,庙里放不下拿出去放高利贷,还有大把的利息钱收。 他们还需要布施 那些供僧的粮食,能有百一让游僧游道乞丐吃了,也算造化。剩下那些成山成海的都白扔了。也不知是修谁的福,造谁的孽。 笼华敢说这话她敢做这南朝的叛逆 皇帝会不会治她的罪不说,寺庙会不会和她计较也不说,只怕世族平民的口水也能唾死她。 若仅仅是毁僧谤道的话,她是敢和玉暇说的,但要说皇帝倡导之事无聊至极,她还没那个胆量。 笼华没精打采的说:“我觉得没趣,看公主的面子吧。反正我们家贩马的,不差那点香烛钱。” 小何听她自嘲,也听出愤懑无奈,怨气消了,一笑了之。 笼华另揣着一件事:“玉暇,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小何听她语气认真,一双俏丽杏眼盯着她看,等待下文。 “东宫派人到夏侯府为临城公议婚了。据说本来提的是我,但是,家祖母极力想促成家堂姐和临城公的婚姻。” 玉暇愣住了,很快难掩失落之色。 “我不想嫁临城公。”笼华轻声说。 玉暇马上丢开自己的失落,关切问道:“为什么临城公那样好的郎君,你不想嫁他还想嫁谁” 笼华感动,玉暇自己喜欢萧联,认为他好,却还劝告她不要错过。 笼华轻声说:“我就是不想嫁他,想到嫁给他我就闷的透不过气来。临城公在京中子弟中也算是好郎君了,虽然他心中有奚霭。但是,少年友谊总不如夫妻恩深。说来,他也是个重情的,若是有人告诉他,天下有情有义c有才有貌的好女子不是只有王奚霭一个,或许也能成就和他的美满婚姻。” 笼华希望玉暇听懂了,如果她 不在意王奚霭珠玉在前,可以和萧联或妙契表白心意,或许能影响太子妃。 玉暇也是极聪慧的,已听明白了几分,一张圆润俏脸慢慢红了,她掩饰的嘟囔道:“你这一天闷葫芦似的,这会倒说出这些话来,也不害羞。” 又轻声道:“我这里也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笼华看玉暇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好奇追问。 玉暇轻声说:“家父自作主张,为我和金华宫议婚了。” 笼华瞬间瞪圆了眼睛。什么玉暇和萧黯 玉暇忙说:“我没想嫁他。” 笼华木然应道:“议婚是家长们的事” 玉暇不确定的问道:“你想嫁的人是永新侯吗” 笼华继续木然:应该不是吧 第23章 其罪当诛 盛夏之时,河东王萧誉回京。 萧黯向兄长和盘托出原委。他已查明温仁底细。他多年来精于敛财,在京辅三州都有产业。他虽怙恶不悛,却是个孝子慈父。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只五岁,平日里很是珍爱。重金聘江左名士为师,悉心教育。 他出事后,临贺王府将他家眷送回温氏故里,并派武士看护监视。想必临贺王与温仁已有默契。温仁抱定心思做临贺王死士,临贺王确保诺大资财留给他家人,或许还承诺扶助他子孙。 为今之计,需断了温仁后路。一是告诉温仁,如果他继续为临贺王府卖命,他的罪行将被翻出,不但家中资财保不住,妻子儿女还会没入奴籍。二是告诉温仁,如果他指证临贺王府,他的资财和家籍都能保住。 萧黯对萧誉道:“对他说这话之人,需要有不下于临贺王的势力和能耐,方能让他确信第一条路已断。也要有不下于皇太子的雅量信誉,才能让他确信第二条路可行。我缺失前者,岳阳王兄缺失后者,唯有兄长出面,方能降服温仁。” 萧誉又问萧黯温仁事诸项细节。 萧黯将备好的历年来温仁罪行记录,以及抄录的家财账目俱交由萧誉。 又向萧誉说了另外一件事,即,萧见理火烧官仓之罪已做实。 董勋纨绔,仗势横行乡里时凶恶残暴,但刑狱加诸自身,方见其软骨卑怯的本质。在都官部的审理下,董勋已招供,是萧见理授意他放火烧了官仓。另有帮凶数人也已抓获,各自招供画押。 萧见理火烧永嘉县官仓之罪已做实,但因还涉嫌冤杀县尉刘衡,故而都官部还未将此案作结上奏。 仅火烧官仓已是死罪,但萧见理高爵,董勋官身,不过是夺爵免职,罚金赎罪。 但是,如果此时再有罪证指临贺王谋杀郡王,那么皇帝必龙颜大怒,数罪并罚,将见临贺王府大树倒塌。 萧誉没想到幼弟萧黯竟有这本事,短短几月,将事情查得清楚,又布的精巧,不禁刮目相看。 萧誉身为郡王刺史,国法不容他与朝臣结交,听萧黯对都官之事了如指掌,非寻常宗室可及。心中生疑:“你与尚书右仆射何敬容有交情” 萧黯说:“弟无实爵官职,年纪尚轻,以拜师为名求教何敬容c贺琛,本意也是打探消息,但何c贺二人对弟只论经典,甚少谈及案情。是弟在京中事事留心长兄案,委派友人门客查得。” 萧黯对兄长说了谎,这是岑询之叮嘱,务必不要全然透露与何敬容私交。 萧誉不疑有他,应下此事。 某一深夜,河东王萧誉仅带心腹武士乔装进天牢探视温仁。 萧黯在永福省河东王府焦急等待。 直到灯火阑珊,河东王终于回府。更衣毕,召萧黯前来,告诉他温仁已答应招供。 萧黯见萧誉面色如常,只有疲惫,似并未如愿。萧黯再问详情,萧誉方告知与温仁详谈内容。 原来温仁仍不愿指证临贺王,只同意指证世子萧见理。 据温仁所说,因早年前,豫章安王戏辱过萧见理,他一直嫉恨在心。又意外在台城得知内侍官鲍渺寻隙谋害豫章王,便动了心思,暗中协助。他知王府司马温仁与豫章王府录事曹新有姻亲关系,便指使温仁诱引曹新结识鲍渺,暗助鲍渺安插凶手。 萧黯闻言沉默,果然如岑询之所料,温仁还是不敢指证临贺王,但能揪出萧见理,至少可见曙光。 萧誉留萧黯歇在王府,次日,萧黯便去岑询之处告知前后,询问是否该去何府提醒何敬容。 岑询之捻须道:“以何敬容精明,定已知昨晚河东王夜探天牢之事。以他雷厉风行,想必今日就可拿到温仁供词画押。若顺利,这两三日间,即可拿到曹新供词。君侯且按捺几日,朝中自有消息。” 萧黯失落的说,“如先生所料,只可查得萧见理,不能撼动临贺王。” 岑询之微笑道:“若萧见理是毒杀堂兄郡王的大逆之人,临贺王能置身事外吗。便是有幸免责,皇帝一看到他,就会想到此人可能是谋杀亲孙的凶手,那一点养育之情,终将耗尽。临贺王又哪里是痛改前非的人,只要再犯一死罪,皇帝就未必徇私情了。” 几日后,京中突然听闻临贺王世子汝阳侯萧见理被都官部从王府直接抓捕收监,打入天牢。临贺王数次请求面圣被拒。 某日,萧黯突然听闻凶案主犯前内侍官鲍渺暴毙在天牢,不免疑窦丛生。自收监萧见理后,天牢已成禁地,守卫森严,临贺王如何能寻隙下手害鲍渺。如不是他,还有何人要害鲍渺难道竟真是巧合意外 萧黯感到此事不寻常,急切想去查问,但岑询之再三叮嘱萧黯,这一段时间不要去见何敬容,不要事涉豫章安王案。萧黯只得按捺心思。 台城内法网已张开,都官部尚书奏报汝阳侯萧见理火烧永嘉县官仓,冤死县尉c逼死仕女等数项大罪。 尚书右仆射c连同大理寺卿贺琛c门下侍中谢举秘见皇帝。 呈报豫章安王案进展:临贺王府司马温仁供认其受世子萧见理指使,诱引姻亲前豫章王府录曹新,协助内侍监鲍渺谋杀郡王。鲍渺数日前暴毙于天牢,但温仁c曹新等俱已招供。 何敬容并未奏请结案,也未报请判罪。谢举在旁,从容说当结案。大理寺卿贺琛却道鲍渺暴毙c萧见理供词尚有疑点,应当深查。 皇帝未表态,只说知道了。 不过两日,皇帝召尚书右仆射何敬容进皇宫明光堂。 佛香缭绕中,一君一臣对座问答。 皇帝问:“温仁关押期间,临贺王c汝阳侯可有去探视” 何敬容答:“未有探视。” 皇帝问:“何人探视过” 何敬容答:“河东王探视过。” “河东王是哪日探视温仁是哪日招供” “河东王是六月二十八探视,温仁是六月二十九招供。” “还有何人探视过” “并无他人。” “鲍渺因何而死” “暴病而死。” “豫章安王案你如何看” “该当结案。” “萧见理当判何罪” “其罪十恶不赦,当判死罪。” “临贺王可有牵涉嫌疑” “并无证据。” 皇帝再无话,何敬容将退出时,皇帝将案上常看的两部经书赏给了他。 皇帝终于召见临贺王,临贺王萧正德面圣后没几日,萧见理在狱中自尽。而后温仁c曹新等先后死于狱中。 不久,皇帝免临贺王萧正德东扬州刺史之职,免河东王萧誉湘州刺史职。命当阳公萧沁持节出任江州刺史,命岳阳王萧察为东扬州刺史。 调离大理寺卿贺琛,改任御史中丞兼太学博士,升任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为尚书令,原尚书令蔡撙荣升左光禄大夫,兼领门下侍中。 京城一时波谲云诡,有人弹冠相庆,有人胆战心惊,更有大众者猜不透其中玄机。 第24章 中秋灯火(1) 建康早年间有宵禁,后来城市繁华,四方商货汇聚,夜市渐渐兴起。勋贵们又好夜宴夜游,常灯火辉煌,通宵喧闹,更助商贩百姓好夜市生意。 京中两处大型夜市,一是城南边淮列肆,二是城北玄武湖畔列肆。 恰逢中秋大节,各国朝供,南北商人汇聚,夜市更加热闹繁荣。 到了中秋这晚,各家各户吃过团圆晚饭,男男女女,扶老携幼身着盛装,去夜市逛灯游玩。 按南朝习俗,夏侯府谢太夫人携阖府女眷设坛拜月,祈福毕,又设家宴,赏舞乐。 谢太夫人年迈易困倦,赏了一会,自去安歇,宴乐也便散了,萧夫人和李夫人各归府邸。 笼华心内暗自喜悦,她可以出去游玩了。 瑞冬悄悄跟上来说,我知道你会和堂兄去逛夜市,也带我去好不好 笼华否认,说自己困了,要回去睡觉,也催促她去安歇。 瑞冬低落的说:“你就哄我。我知道这几年你们都是去逛夜市的。去岁中秋,祖母问起你来,还是我为你遮掩过去的。我还从没有出去逛过呢,都说玄武湖畔有灯市,还有南北各地的玩意,我想去看看。求求你了阿笼,你就带我去看看嘛” 笼华向来吃软不吃硬,有点动摇。想她成日拘在祖母身边也是可怜。况且,她自小就喜欢暗暗给她下绊,若是今天不带她,恐怕她会去祖母处告发她,让她受苦。 笼华道:“带你去也可以,只是不许告诉祖母。” 瑞冬忙郑重点头。 瑞冬去回禀母亲,说笼华邀她去东府玩耍。 萧夫人想她们姐妹即将出嫁,恐也没几天闺阁中自在日子,便也由她。 笼华带着瑞冬回到东府自己院内,拿出郎君装扮让她换上,瑞冬又新奇又兴奋,忙忙的换上。非云和玄冰两个也换做小厮打扮跟随,非雾和玄雪守在家里上下打点,防着有人问。 四个女孩悄悄跑到外院,夏侯云重已带着心腹等在那里。看到瑞冬也在,吃了一惊,向笼华投来责备的目光。笼华也不方便解释,只好含糊过去,催促夏侯云重上车。 夏侯云重车行至西府停住,自己去将西府的二郎堂兄夏侯昕拉了出来。 夏侯昕听说他们去逛夜市,先是不同意,被瑞冬一番纠缠央求。再一想中秋节日,街上热闹,贵贱不分,男女不避,很多高门大户的女孩一年中也就这晚和元月灯节能出去逛逛,最后也便同意了。 夏侯昕换了衣服,带几个家奴随他们同去。 夏侯府车行过玄武门,就再动不了,里外往来都是人。夏侯昕看行人实在是多,这许多随从容易走散,便命几名家奴守在车边等着,并玄冰非云也等在车里。他们去灯市上看看灯就回。 夏侯府主仆向湖畔灯市走去。 长天无云,圆月当空,街上人潮如织,挨肩接踵。 到湖畔列肆,更是热闹非凡,家家商肆都敞萌营业,门口街边还有叫卖手艺的,贩卖货物的,还有各色点心小吃的 夜晚的玄武湖银光粼粼,湖畔桂花飘香,到了灯市所在,更是辉煌如昼。 眼前各种彩灯,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有观音灯c菩萨灯c龙凤呈祥灯c金童玉女等c莲华灯c石榴灯c灵猴献瑞灯c白鹿衔芝灯c喜上梅梢灯c鸳鸯戏水灯 夏侯云重兄弟见灯市的人更是多,便带瑞冬姐妹两个进去一处茶楼。家奴给了店家不少的茶水钱,清去了楼上的闲客,让姐妹两个只在楼上瞧一会街上热闹,便回家去。 瑞冬和笼华东张西望眼睛都不够使了,只觉得处处都有趣,处处都好看。 忽然听楼下有人叫云重。 夏侯云重引颈一看,是永安侯萧确带着几个家奴微服出游。夏侯云重和堂兄请示一声,便下楼去和萧确见礼说话。 正说着话,忽然见一边街上骚动起来,人群呼一下涌将过来,将几人都挤得立身不稳。萧确家奴护着他只向后退,随后就见有数匹怒马奔来,有人躲避不及,险些被马蹄践踏,惊叫声不绝于耳。更有行人被挤得跌入玄武湖。 怒马冲开路途后,有豪奴开始设帷帐铺路。那些豪奴们个个锦衣华服,左颧骨上都烙着一个醒目的“贺”字,京中只临贺王府家奴脸上刺字,正是这个贺字。 临贺王出行向来仪仗威严,伞盖奢华,如今临贺王府正逢多事之秋,不但不收敛,倒更要维持往日威风,以示地位依旧。 萧确和夏侯云重被挤到路旁,等待王驾赏灯通过。然而,迟迟未见仪仗前来,忽然听人群议论纷纷说前方打了起来。 萧确拉夏侯云重要去瞧瞧。夏侯云重被帷帐隔开,也一时不能和对面楼上堂兄他们汇合,便用手势向楼上堂兄示意,他去去就回。 萧确和夏侯云重分开人群向前闯。 果然看到临贺王府伞盖煌煌的仪仗队伍都堵在灯市口。竟另还有一座王驾仪仗也堵在路口,再一看,竟是岳阳王仪仗。 原来是两王争道,诺大灯市,这么多的百姓,都被阻隔得动弹不得。 萧确见状,不管不顾,冲上前去。先去堂兄岳阳王处,劝他退出。岳阳王萧察从来都不知退字怎么写,自然不理会萧确。 萧确又去劝堂伯父临贺王萧正德,临贺王刚失一子,对岳阳王兄弟恨之入骨,自然也不肯退。 萧确硬脾气上来,不顾夏侯云重阻拦,定要劝退两王。 他不辞辛苦,两驾之间往返,先对临贺王萧正德道:“今日中秋家宴上,伯叔兄弟们济济一堂,承欢皇祖父膝下。皇祖父垂训皇太子c皇伯父及侄儿等,节日里需与民同乐。若让皇祖父知道皇伯父这晚与民争道,恐添烦恼。” 萧正德听萧确以皇帝压他,艴然不悦,强压怒火道:“我自可退让,岳阳身为晚辈,不恭敬至此,殊为可恶。” 萧确道:“堂兄自然不敢和皇伯父争道,若伯父退,他必然不敢进。” 萧正德便道:“你且让他先退下,我也没兴趣再看了。” 夏侯云重对萧确耳语几句,萧确去见岳阳王萧察,他不再客气,直言激道:“王者不与妇孺争道。堂兄堂堂男子汉,圣贤血脉,天子嫡亲,京畿五郡主君,与布衣混人较什么劲” 平日里从没人敢用这种语气与萧察说话,萧察本想发怒,再一想萧确的话,分明是捧他。是呀,他堂堂天子嫡脉,与一混人较什么劲。 但又着实不肯吃亏,便道:“我今天看堂弟面子上退出这路,不过我不走这路,别人也别想走。” 萧确忙道:“王兄先行一步,那人必定跟着退出,你在先,他在后。还是堂兄占了先筹。” 岳阳王听闻心里舒坦了,立即命仪仗往回走。 临贺王府见岳阳王仪仗动了,也命家奴迅速调转。 一场风波,好歹解除。 且说皇宫家宴后,萧黯就被岳阳王萧察拉着同游夜市。 因岳阳王驾豪横扰民,萧黯看不惯,劝阻几句,他也不听,便自请回去。岳阳王知道他自幼性子怪癖,也由着他去。 萧黯返回玄武门途中,忽然看到夏侯府一行,有心上前见礼攀谈。谁知灯市人太多,一眼看不到就失了踪迹。正寻觅间,又被临贺王府设帐人马冲撞,被挤到一家商馆屋檐下。 他从皇宫直接到的岳阳王府,并没有带护行,只有两个随侍,也不知冲到哪里去了。正踌躇间,忽然听前方人群喧哗,乱着嚷嚷。 着火了着火了 萧黯心一颤,整个人都绷紧了,他冲出帷帐,急忙向火光处逆行。 第25章 中秋灯火(2) 笼华和瑞冬两姐妹在茶楼上瞧的清楚,十数名临贺王府家奴骑着高头大马自街那头气势汹汹奔来,马上豪奴的头顶几乎擦着悬挂的花灯而过, 道路被冲开,紧跟着又有家奴过来用棍棒驱赶行人,设置帷帐。行人向道路两侧避让,靠近商馆一侧的行人无处可避,不得不涌入茶楼中。 茶楼一层堂内挤满后,又有人要上二楼,老板活计也阻拦不住。 夏侯昕忙让家奴守着木梯口,与向上走的人对峙着你拥我挤。偏临贺王驾帷帐迟迟不撤,茶楼内上下挤着的人憋闷不已,这个说那个踩了脚,那个说这个碰着了衣裳,开始有彼此谩骂之声。 楼梯上的人也不满被楼上夏侯府家奴堵着,嚷嚷着要向上走。 夏侯昕文雅学士,手无缚鸡之力,夏侯云重又不知去了哪里,他只得让家奴拼命阻拦,不让这些人冲撞了瑞冬c笼华姐妹。 瑞冬看下面的人激动嚷嚷,有点害怕,拉着笼华的手,躲在她身后。笼华也有点着急,忍不住引颈朝街上张望寻找夏侯云重身影。 外面街上也是两边的人拥挤不堪,中间的帷帐倒空空如也,眼见迟迟没有仪仗经过,行人中有暴躁的开始嚷嚷,和临贺王府家奴也有口角。 茶楼对面是玄武湖的一处凹洼,有人被挤在水里占了好一会,已是火冒三丈,人群开始互相推搡,乱着拥挤中,突然挤断了旁边悬挂灯笼的木架,一条架上的灯笼都垮塌下来。 灯内蜡烛瞬间点燃灯笼布纸,随后竹骨开始燃烧,连带着帷帐和木楼都开始着起火来,火势借着湖畔微风迅猛燃起。人群开始慌乱奔逃。 临贺王府家奴扯断燃火的帷帐后迅速跑了。巡街官兵也被帷帐挤在别处,一时赶不过来。 有路人去湖中取水救火,然而几处木楼火势已经变大,连着四五间商楼都起了火。 夏侯府一行人所在茶楼正好在火势最烈处,尤其是一楼门窗处,鲜红的火焰窜起一丈高,浓烟滚滚。除了在一楼堂内的部分人在火势刚刚起的时候,冒险跑了出去,大多数人都困在楼里。 楼里的人不知道外面情形,只见一楼俱是火光,二楼俱是浓烟,人人惊叫,上下四处逃窜,都是奔命的情状。 有从一楼奔上二楼的,有从二楼拼命向一楼逃的,有从一楼穿过火焰向外面冲的,有从二楼窗上没头没脑的向下跳的,还有推搡中跌倒互相踩踏的。 夏侯昕在楼梯口被上下的人裹胁着直接从楼梯上栽了下去。家奴们见少主跌落,吓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什么,忙拥下去救助。 笼华拉着瑞冬躲避着人,也从楼梯向下走去看堂兄,偏有人此时还急着向上逃。笼华紧紧拉着瑞冬的手,沿着一侧楼梯慢慢向下挤。 好不容易下到一楼,只见堂内浓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堂兄和家奴们在哪里。 忽然上方楼层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原来是二楼上的人太多,超出房架负重,木板崩裂开来。楼上的人发出尖叫声,有人开始跳窗,门外烟火中传来可怕的跌落声和惨叫声。 上方两根木梁跌落,眼看朝着姐妹二人砸下来。笼华忙欲拉瑞冬退到楼梯上,突然瑞冬用力甩开笼华的手,却向相反方向避开,笼华不防被她推一个趔趄,踉跄摔倒在地上,木梁正好跌落在眼前,重重砸在她右腿上。 此时初秋,还穿着薄衣,笼华感到小腿剧痛,痛不可当,眼圈瞬间红了,银牙紧咬,生生忍着。 瑞冬被浓烟呛的不住的咳嗽,茫然望着笼华,露出惊骇的神色,脚步缓缓后退。正在这时,门口浓烟中冲进来夏侯府的一位家奴,他衣衫上带着火苗,也似冒死冲进来的。看见瑞冬,忙用一件湿衣把她包裹住,护着她朝火光冲天的门口冲去。 笼华看火已烧进室内,一楼堂内已无一人,心中恐惧至极。 她试图抽出右腿,然而动一下小腿就剧痛难忍。用手去推那梁木,也只推不动。再一看那端似卡在木梯的缝隙中。 门窗处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入肺,笼华涕泪横流,咳嗽不止。她已无法思考自救,只捂着胸肺猛烈咳嗽,渐觉窒息。 忽然见一个身影从浓烟处冲了进来。 笼华已看不清他是谁,只求生本能让她挥手挣扎,呜咽出声。那人看到了她,跑上前来。 是萧黯 萧黯脱下湿淋淋的外衣,包住笼华的头颈肩处,口鼻有了湿润的水汽,挡掉些浓烟,她终于停止了咳嗽,得以喘息。 萧黯试图去搬木梁,然而梁木已卡在楼梯缝隙处,楼梯又被楼上掉落的木板砸变形,紧压着木梁,根本挪不动。 笼华看萧黯边咳嗽边拼命去搬那梁木,即使他已留心力道,她的腿仍被触动引起剧痛,她只拼命忍着。 笼华从楼梯处已能看到二楼火光冲天,楼板发出恐怖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整个楼架随时可能崩塌。 笼华第一次想到因果,她玩了很多次火,却第一次意识到火的可怕力量,没想到自己会死在火里,又何必让萧黯陪她枉死呢。 她伸手拉扯萧黯衣衫,对他摆手,指着火光冲天的入口,示意他离开。 萧黯也不再搬那木头。他走近笼华,也是不停咳嗽。 笼华已经说不出话来,仍向他指着门,示意他去逃生。 他蹲跪下来,伸手为她整理湿衣,包裹住她的头,又扯起一只袖子掩上自己的口鼻,露出一对漆黑的眼睛委屈巴巴的看着她。 笼华在湿衣服里尝试用嘶哑的嗓子发出声音:“你快走别管我了或者去叫人来救我。” 萧黯好似没有听到,笼华正要拉下湿衣大声说话。他却毫无征兆的突然抱住了她,笼华整个身子一僵,瞬间什么都忘了。 笼华在呆懵中,突然感到手指剧痛难忍,竟超出小腿的痛,小腿此时已麻木,她已感觉不到痛。 笼华忍不住叫了一声。 萧黯说:“我知道你痛,从前我不在你身边,现在,我不会离开。” 笼华感到萧黯越来越紧的抱住她。 她在他的怀里,浓烟不再入肺,她可以呼吸,然而,心智却越来越愚钝,害羞和恐惧都忘了,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和我一起死吗 萧黯一只手紧紧拥着她的背,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笼华听他在耳边嘶哑的说:“阿笼,我最痛心的是,江陵大火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这一次,我不会离开你了。我们死在一处,就是我活这一世的意义吧,神佛已经待我不薄了” 他说的每个词句她都懂,可是合在一起,她听不懂。 他在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笼华的心非常哀痛,难以名状的哀痛。 她的泪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不是因为浓烟,而是因为伤心欲绝。 好像她所珍爱的一切都已失去,她的亲人都已远去,她失去了生的意志,那就这样吧,死在火中吧 哗哗哗 是泼水声,门口说话声越来越清晰,有人在门口救火。 笼华清醒过来,忙从萧黯的怀里挣扎起来,向门口张望。烟火势头顿减,有几个人冲了进来。她看到兄长夏侯云重。 夏侯云重带着家奴终于把梁木抬起,笼华的腿解脱出来,裤腿上淋漓的都是血,动一下都钻心的疼。 夏侯云重让家奴拆下一块木板,将笼华安置在上面,平衡着力道抬出去。 笼华担心自己的腿断了,这对十几岁的笼华来说,是比死亡更现实更可怕的事情,她只拼命忍着泪,维持着仪态和尊严。 萧黯在她离开时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她也没听清。 夏侯云重把笼华安置在租借来的轿里,向萧黯草草道谢后,匆匆奔回家去了。 第26章 我的大将(1) 中秋灯市起火烧毁湖畔列肆几家商馆茶坊。有一家商馆烧的最厉害,房架子倒塌,烧死砸死的有六个人。左右也烧塌了几处,幸而里面的人及时跑了出来,只是有个老人跌倒,不幸被人踩死。另还有十几个人受了不轻的伤。 东扬州刺史岳阳王萧察将此事奏报御前。说临贺王中秋节设帷帐封灯市,使民无处可避,发生拥挤,撞塌了灯架导致起火。巡街的官兵也因被帷帐所阻拦,救火来迟,导致死伤。 有朝臣为临贺王辩解说王驾仪仗本来通过后会立即收起,因在路口巧遇岳阳王仪仗,设障时间拖延,才导致民众拥挤。然而因有帷帐清路,倒方便官兵从玄武湖取水,救火已属及时,否则整条街都是木楼建筑,纸竹花灯,若大肆烧起来,恐一条街俱不复存在。 皇帝听各臣子奏报前后事,并未追责,只命东扬州衙署拨款赔偿商户损失,抚恤死伤百姓,东扬州刺史萧察领命。 皇帝听萧察说萧黯也在火场受伤,便传命太医院派太医前去金华宫侍奉。 萧黯因吸入了浓烟,几日里喉咙胸腔都隐隐作痛。 身体的不适更唤起心中痛悔,他固然可守护今生的少女笼华,而他前世的爱人笼华却身受惨痛死在江陵的大火中。 萧黯连续两三日做噩梦,梦见笼华孤零零的蜷缩在火海中,有的时候腿上鲜血淋漓,有的时候手上鲜血淋漓,却只看不到脸,也不能上前。 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更有时潸然泪下。 萧黯从侍奉他的太医口中打听出太医院的张太医擅长骨伤,自己便亲自前去拜访,请求张太医去夏侯府救治病人。皇孙恳求,张太医自然答应。 萧黯又请来夏侯云重,将请太医之事告知。夏侯云重致谢,亲自将张太医接到夏侯府,为笼华治疗腿伤。 萧黯吃了几剂汤药,胸肺无恙,也不再做噩梦,心中只牵挂笼华的腿伤。 某日,前往夏侯东府去拜访夏侯云重。 夏侯云重忙接出来,引至自己的书院。 夏侯云重书房开阔,一方花梨木格珊隔出里间的待客厅,主宾在厅内落座。 夏侯云重先谢萧黯火灾时出手救助,又谢他引荐太医来府中救治。 萧黯询问笼华伤势。 夏侯云重答说,张太医看了,说是伤了筋骨,幸好不严重。开了煎服的药方,命每日煎服。又熬制了膏药,命裹在腿上,外面再紧紧的裹上木片。每两日,要拆解下来,用药材煮汤清洗患处,换上新的膏药后再包裹上木片。 张太医嘱咐说,这个月里只半点不能挪动,下个月或可挪动,前后休养两个月,筋骨就能复原,并不会留下残疾。 萧黯放下心来。 夏侯云重察言观色,掂量几番,开口问道:“敢问君侯,如那日被困火海的并非舍妹,而是别人,君侯是否会舍命相救” 萧黯沉默片刻,点头肯定。 夏侯云重叹道:“君侯天潢贵胄,有菩萨心肠,倒是我多虑了 萧黯看他欲言又止,便问:“云重此话怎讲” 夏侯云重道:“我还当永新侯待舍妹与别个不同。” 萧黯心事被挑明,心中一跳。 想夏侯云重为人与永安侯萧确类似,都不拘小节,颇有志向,又离经叛道。他前世恨极了自己庸懦不为,此生,如果他坦然担当,或许能让他刮目相看。 萧黯开口道:“实不相瞒,我知令妹正直有识,德才兼备。三郎应知年初时金华宫曾委派官媒到贵府议婚,其中有母妃之意,也有我本人意愿。我对令妹只有敬重倾慕,并无轻浮亵渎,还请三郎莫怪。” 夏侯云重眉目舒展,并未露出不悦之色,温和道:“君侯说她有见识,可见也是知她的。舍妹自幼好强,非寻常柔顺女子,君侯若对她报过高期望,若未尽如意,反落失望。” 夏侯云重这话说的隐晦,萧黯倒顿时就明白了。他们兄妹自幼要好,彼此相知甚深。夏侯云重是担心他期望笼华是完美无瑕,循规蹈矩的淑女贤媛,最后却发现她本性叛逆有缺,恐会失望,乃至生出不满怨气。 可谁还能比他更知她并非完美无暇呢。 从前,他们志向不同,性情不睦,对彼此求全责备,都希望对方改变。现在,他心中只有遗憾悔恨,再别无奢望,只要她好好的活在他身边就好。 萧黯不觉中面露伤感,蹙眉道:“我命多舛,四顾无靠,需心志坚韧女子持家。我知她另类,我倾慕她就是因她与寻常女子不同。我只倾慕她赤诚本性,并无其他期望。” 夏侯云重见他坦诚剖白,放下心 来。 夏侯云重知自家妹妹外表端庄文雅,实际内里性情颇为古怪,寻常王公子弟,恐难相容和睦。 早几年,夏侯云重曾经希望笼华嫁永安侯萧确。他自幼与萧确交好,知其为人正直,志向远大,是个不俗男儿,能与笼华志向相投,也可包容她离经叛道。可惜,一是年龄悬殊,邵陵王府催促萧确早早完婚;二是邵陵王府中王妃c郡主俱是厉害人物,笼华嫁过去,也难说不受委屈。 后来,夏侯云重又希望笼华嫁予当阳公萧沁,萧沁性情宽厚,心内颇有些经纬,奈何太子妃另有打算,一力将外甥女嫁与萧沁。现在,虽然临城公萧联和她议婚,但在谢太夫人主持下,如夏侯府和东宫联姻,更大可能是夏侯瑞冬嫁给萧联。而且,夏侯云重并不认为笼华和萧联会和睦。 夏侯云重虽对萧黯第一印象不佳,但相处下来,其人坦诚朴实,豪无矜贵之气,在京城郎君中颇为另类,与他那同样另类的妹妹,倒也是一对。 夏侯云重道:“永新侯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舍妹笼华” 萧黯一愣,夏侯云重说出笼华闺字,似已是认他为亲近之人,这问话也似是为他们传递之意。 萧黯想了想,满脑子竟然都是嘱咐告诫的话,挑了一句还能说出口的:“请她不要心急求全,慢慢将养身体。” 萧黯从夏侯府告辞后心情轻快。从前,他只当夏侯云重对他有不可解的偏见,原来倒是自己偏执更多。萧黯从车窗中看闹市人来人往,忽然觉得信心百倍,他可以改变未来,自己的和众生的。 第27章 我的大将(2) 路过边淮列肆,萧黯肚子饿了,便让停车。 他平日里护行的是侯府校尉郑宏生和剑客武三。 郑宏生是个刻板的寒族武官。身躯高大,紫红方脸,平日里也穿着精钢铠甲,上面擦的干干净净,亮亮堂堂,骑着一匹枣红大马,颇为威风。 他身无背景,也没投靠某个权门,直到四十来岁,才得以从永福省前使升职做永新侯府头领武官,他以此为荣,恪守尊卑,尽职尽责。 因他礼仪周全,注重规矩,萧黯对他颇为发怵,平日里尽量留他在府中训练府兵部曲,只是出入严谨之地才由他亲自护行。 武三是徐子瞻引荐的剑客,二十来岁的年纪,精瘦的体格,一张孩子气的圆脸,一双黑亮的圆眼睛,相比萧黯的老成,他倒更像是个少年人。 武三虽模样年轻,阅历着实丰富,他自幼混迹江湖,还好说笑,江湖典故如数家珍。还使得一手好剑法,身姿轻盈,还能飞檐走壁。 武三领个刀尉之职,平日里也无武官的样子,从不穿铠甲制服,一身布衣,没上没下,见谁都说说笑笑。 萧黯挺喜欢武三,无大事时,都让武三带几个府兵护行。 武三命府兵自去安排车马饭食,自己陪同萧黯去边淮列肆。 萧黯说想喝粥,武三说他知道一处馆子熬的香稠好米粥,还有好酱菜,就是门脸小,使得么 萧黯笑答使得。 主从两个拐到一条小街上,街上着实热闹,有贩卖零食点心的,各色手工活计的,还有说书卖艺的。 萧黯无意间撇见一个卖武艺的,突然一震,心内激荡,忙大步走了过去。 这处卖艺的在一个角落里,捧场不多,稀稀落落的围着,才使萧黯能一眼看清。 这人是个身躯高大的汉子,三十岁上下,青黑脸色,一字吊眉,环眼方鼻阔嘴,参差不齐的黑短髯,露出铁青色的精瘦胸膛。两条腿倒十分粗壮。 是孙化 萧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看他和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在比划拳脚。 看了片刻发现门道,怎么只那商人对孙化拳打脚踢,他既不格挡,也不还手,只两条腿扎着挨打。 萧黯皱紧了眉毛,武三凑过来,轻声说:“他吃的就是这碗挨打的饭,江湖上把这行当叫“出气佬”。” 那商人身材肥壮,两颊的肉乱颤,没头没脑的拼命暴打。他皮靴子皮手套,孙化衣不蔽体,眼见孙化胸膛青紫,又一拳挥上了脸,嘴角流了两股血,孙化紧要牙关,只生生扛着。 萧黯攥紧了拳头,高叫住手,那商人并不听,仍只猛打。 武三在旁边劝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是不许打要害的,只扛一阵子就完了。 萧黯大骂一声:“什么鸟规矩老子不认” 吓得武三原地跳起来,他第一次听萧黯骂粗话。眼见萧黯冲上去扯,恐他受伤,忙几步跃过去,两下扯开商人。 那商人气喘吁吁,嚷道,“你们谁啊他收了我的钱” 萧黯生了大气,立眉立眼的爆喝,口水喷溅三尺远:“说多少钱我给你” 待看清楚来人情势,那商人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唯唯诺诺的说是十铢。 萧黯一听这个数,更是气的浑身发抖。 武三也不知道萧黯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忙忙掏出一把钱,给了商人,商人拿了钱,脚不沾地的走了。 萧黯痛心疾首,他的大将孙化啊,想当日他为救他出敌阵,以一当百,惨死在西魏长枪阵下。死后头颅还被挂在城墙上暴晒。前世他尸首被西魏人践踏,这辈子再见,竟然又见他被南朝人这么糟践 孙化和武三都一脸不解的看着他。萧黯强自平复情绪,逼回眼泪, “在下萧黯”萧黯声音仍有些抖,强力恢复如常,“我见这位壮士器宇不凡,不知为何街头卖艺,眼见正午将过,在下能否请壮士一饭。” 孙化正飘零江湖,四处无靠,见萧黯赏识,擦掉嘴角鲜血,哈哈大笑,朗声赞萧黯好眼光。 眼见又是他熟识的那个孙化,萧黯又转怒为喜,连武三也跟着笑了。 孙化扎好衣服,收拾好卖艺的旗帜和收钱的瓦罐。又去墙角那边,扶起一个白发苍苍的瘦小老妪。 萧黯这才想起,当日在番禺相见,他就说过,他背着老母亲在江湖中飘零十年。 萧黯忙向老妇行晚辈礼,武三见状也跟着行礼。 孙化朗声道:“贵人不必多礼,老母双耳已聋,眼睛半瞎,听不见,看不清。” 孙化低下身子,把他老母亲背上背,武三忙上前帮扶。 一行来到一处酒楼,找了一处安静的房间,叫了好酒菜。 萧黯问孙化来历,孙化说自己是淮南人士,家中本也有些田产,因自己自幼好武,不事生产,渐渐家道中落。后来又因涉嫌扯进官司,被家族驱逐,不得不在各地流浪。 因偶然打听出少年时的结拜义兄在京中贵人府邸任职,于是,来到京城投奔,四处打听却无线索,不得已街头谋生。 萧黯说出自己爵位,邀请他到府中任职。 孙化闷头不语。 萧黯知道,他是顾忌自己身份。 他没说出口的真相是他身上背着谋杀吏官的官司,而且并非涉嫌,而是因他见酷吏联合恶霸以高利贷为名逼民为奴发卖,确实暗杀了官吏。此事他本做的机密,衙署并无实据,但他族亲为侵占他的家产,恶意指认,迫使他不得不背井离乡。 此时,带罪之身自不敢到爵府从事。 萧黯便道,他的侯爵只是个虚爵,无采邑,无官职,没有建衙开府,也没什么官职编制。他到府中,也无需造册登记,只领个虚职供奉,做几个府兵头目。 孙化这才展颜开怀,起身拜道:“孙某听从主君吩咐从此马上马下,刀山火海,没有半句怨言” 萧黯忙忙搀起,双眼再度酸涩。 饭后,萧黯命武三带着孙化母子在西州城赁一个院落,暂且栖身。 孙化道:“武三小尉爷是主君护行,不敢劳动主君将钱给我就是,我自打理妥帖后,就到爵府报道。” 萧黯让武三拿钱,武三从怀里掏出几枚金诛和一些散银珠,尽给了孙化, 主从二人乘车,武三问萧黯,那汉子有官司在身,君侯不担心他得了钱跑了吗 萧黯说,不担心。 武三一笑说,我也不担心。 第28章 知音难觅(1) 笼华自腿受伤就一直住在母亲的主院内。 右侧小腿用竹简捆得粽子一般,只能僵直的坐卧。在软塌上透过窗格看庭院内银杏叶渐渐变黄,好不心焦。想起萧黯叮嘱,不要心急求全,慢慢将养身体,心内稍稍平静。 她白日里无事,除了读书,就是睡觉。白天睡的过饱,晚上倒睡得不安稳,总是做梦,常常梦见大火。 她在梦中总是孤身一人被遗弃在火海里,有时甚至能感到火烧肌肤的痛楚,心中充满孤寂和绝望。梦回惊醒后,发现自己身在家中,慈母在同室中安睡,近婢守在一旁,才算踏实。 自己也觉得好生奇怪,为什么梦里总是孤身一人。想那日火灾,纵然也曾有过惊惧无助时刻,可萧黯很快出现在她身边了。为什么却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呢。 笼华终于见识了火的厉害,想她自幼数次玩火,幸而没引起大灾,现在想来颇为后怕,暗下决心,要彻底悔改。 夏侯云重来嫡母主院问安,顺道看视笼华。他又带来几本书,俱是北朝的史书,此书禁忌难得,正可解闷,笼华如获至宝。 左右无外人时一问兄长,果然又是萧黯所赠。 笼华心念一动,请兄长代为致谢。 夏侯云重道:“每次都是转达谢意,你就没有别的话说” 笼华嗔怪的看向夏侯云重,她这三兄长不知怎么就被萧黯降服了,忽然就变成了她和萧黯之间的信使。 夏侯云重道:“你在我这里也不必佯羞诈愧,你只说心意,无论怎样,兄长帮你就是。” 笼华便道:“那你告诉他,我答应嫁他了。” 夏侯云重未想听到这么直白的一句,吓了一跳,忙变色道:“不许胡说你是女孩家,还是要矜贵些。” 笼华这才意识到不妥,她心中想的是那日他舍身救她的义举,她领他的情,也理所应当回报以情义。此是士人投桃报李之义,竟一时忽略了男女之情。忽然被兄长指责,才知脸红。 但转念一想,她这些日子已豁然想通, 这两年的几次交道,还有耳闻目睹,知他并无京中子弟的骄奢浮华,言谈间颇有志向。更难得的是,对她的面目看得透又包容。虽然他也有莽撞荒诞之处,还另有一些未解之谜,但并不碍大局。当日他说所谓美满姻缘当是志向相同c情投意合c情有独钟。笼华虽然不十分确定这些,但仍能感受到萧黯待她不同,而她放眼四顾,竟只有萧黯是她愿嫁之人。 笼华心意已定,也没什么好对兄长避讳的,便道:“既然刚才那话不好说,就说,等我腿好了,想和他并肩骑马。” 夏侯云重仍是不满意:“你这又是什么话年轻仕女能说得出” “我只有这句,兄长若不愿转达,就仍旧致谢吧。” 夏侯云重未搭腔。 笼华又道:“我另有一事求兄长。” 夏侯云重问听她下文。 “太医说,我的腿这几日能挪动了,正好过几日东郊庄园的桂花开了,我想去住几日,母亲已经答应陪我去了。” “我来安排就是。” “我所求的不是这事,是另外的事。” 夏侯云重问到底何事,笼华如此这般细细告之。夏侯云重听完不解,警惕的问她这番做作又是要做什么。 笼华只逼他答应。 转日,萧夫人带着夏侯瑞冬来东府看视笼华。笼华正吃甘蔗,忙丢开,沐了手,亲热的向伯母c堂姐问好, 李夫人携萧夫人去了内堂,瑞冬在内室陪着笼华说话。笼华命侍女重新捧出甘蔗,请瑞冬品尝。 京城勋贵都爱吃甘蔗,但京辅不产此物,需从岭南运送,路途遥远,颇耗工夫,到了京城,卖价便十分昂贵。 瑞冬并未动手,只关切她腿伤恢复情况。 笼华笑说,恢复的好,用不了几日就能跑能跳了。 火灾时瑞冬在茶坊内甩开了笼华,不管不顾的自己逃了,好不容易逃到外面,又昏厥了过去,没来不及告诉夏侯府众人室内情况和笼华安危。 要不是萧黯及时赶到,不顾众人劝阻冲进火海救助,只怕夏侯云重来时,笼华已被烟呛死在里面。 瑞冬对笼华很是愧疚自责,笼华反倒安慰她说,要不是她情急甩了手,只怕那梁就要砸到她们姐妹的头上。她若也留在火中,只怕众人看门口火焰那样高,更加会以为屋内已经烧成灰烬。再也不会有人闯进救助。 两府亲眷说话间,夏侯云重进来送新鲜甘蔗。向伯母母亲请安毕,又到内室看视笼华。 兄妹几个问好让座毕,夏候云重说起安排车马去庄园之事。 对笼华道:“因你忽然要去庄园,我订好的东道要爽约了,需得挨个上门致歉。” 笼华问他这话怎讲。 夏侯云重说:“因永新侯要买马,已答应后日去相马,另还约了几个朋友同去。” 笼华说倒也不必取消,郎君们在外边草场相马,又不会打扰内院女眷,又有什么要紧。 夏侯云重又道,不止是草场相马,因钟山桂花盛开,想着顺道请永新侯赏花,他又雅好琵琶,我已在和光堂安排下酒宴乐舞,也早已下了帖子。 笼华说,既已下了贴,不要爽约为好,我和母亲说说,你去和父亲说说,家奴们分清内外,小心侍候着,也不碍事。 兄妹几个说了一会话,各自散去。 笼华次日坐着软轿随父母去庄园小住。 第二日,忽然京中有家奴来报说,谢太夫人也将来庄园散心,西府夫人贵主相陪同来。李夫人忙安排仆役洒扫庭院,整顿内室。将近午间,数辆马车到了。 西府二郎夏候昕护行,谢太夫人及萧夫人c瑞冬c青蕊两姐妹都来到庄园。 李夫人忙接往内院,安顿谢太夫人和两位贵主午歇后,萧c李二位夫人又整顿仆役,安排次日在内院设赏花家宴事。 到了第二天,因恰巧夏侯云重在外院招待朋友,内院中谢太夫人又设家宴,园中奴仆都忙乱纷纷。 家主夏侯勋倒不理会这些,上午去东宫点个卯,回来只在山脚下的别院中打坐炼丹。 笼华因腿伤没有赴宴,在书斋中听到家宴的丝竹声声,对着北窗的桂花发呆。 非雾从外面回来了。告诉笼华,两个奴才小子闲话说少主正引着贵客沿着月桂小径游览春林苑。说这话时,玄冰就在近处,想必听到了。 笼华说,知道了。 第29章 知音难觅(2) 春林苑是夏侯府西郊庄园处一座园林,虽不算十分精致,规模却颇为庞大。 此时盛秋,月桂小径两旁遍植桂花,香气馥郁,美不胜收。沿着月桂小径向前走半里,便可见一处琉璃瓦堂,名为玉李清舍。 其内雅致,有一处冰丝屏风将堂内一分为二。那冰丝屏风难得奇妙,以银白微丝织就,似冰似雾,波光粼粼。其上还绣有几只浅墨小鱼,似在水中,又似悬空,鲜活游曳。透过屏风看对面,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如雾里看花,似水中望月。 夏侯瑞冬耦紫襦衣,百花罗裙,红鸢锦袍,杂裾垂髾,举步若仙的走进玉李清舍,掩上这一侧的门。目光所见冰丝屏风所隔那端,如雾似幻,朦胧可见,那一侧的门窗敞开,似待君来。 夏侯瑞冬怀抱月琴,款款落坐在紫檀独枰上。 瑞冬梳着芙蓉鬓,贴着金花饰片,插着两股珠钗,左右两只明珠耳铛。颈子上戴着晶莹镶宝双螭玉佩。从屏风那端看来,风姿绰约如玄女仙人。 瑞冬伸出纤纤玉手,调弄琴弦毕,轻轻拨弄玉子,琴音渺渺四散,正是一曲明君怨。 不知何时,屏风那边走进来一位郎君,影影绰绰可见他玉冠锦衣,身长玉立,侧立在屏风那侧。他这姿态显示,他只是侧耳专注聆听琴音,并未瞩目唐突美人。 瑞冬凝神拨弦,这首明君怨并非是她最擅长之曲。 因祖母约束,平日里只能弹奏端庄清雅或华丽和美之曲。然而,她最爱这明君怨,常在别院内室里偷偷练习,只觉今日需得此曲,如泣如诉,寄托情肠。 屏里丽人拨弦寄情,屏外知音如痴如醉。 忽然,渐有说笑声传来,另有杂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瑞冬心神受扰,一弦走音,屏后郎君闻曲有误,身姿微震。 瑞冬停了手。 门外有人笑道:“九郎原来在这里。” 瑞冬变色,是兄长夏侯昕的声音。 又听有人问,何人在弹月琴。 门忽然被推开。 夏侯昕赫然看到妹妹瑞冬坐在堂中,大出意外,一时竟呆住了。 瑞冬看堂外战立着数位郎君,兄长夏侯昕伴着当阳公萧沁,三堂兄夏侯云重伴着永新侯萧黯,另还有几位青年郎君。 众人看她不似乐伎家姬,都停了步,不再走进堂内。 夏侯昕左右看看屏风两端,双眼费解的直眨,一时摸不着头脑,弄不清楚状况。 那侧郎君庾伋从屏风旁走出,对夏侯昕行礼致歉道:“贵府小奴指路到了此处,闻听月琴声声,不同凡响,不觉间驻足此处。若有唐突,还请二郎见谅。” 瑞冬面不改色,款款起身,平淡见礼。 庾伋这才看清佳人,见她红粉芙蓉面,黛眉如远山,杏眼如秋水,双唇涂朱,欲语还休。又想刚刚同处一室,如知音密友,顿时痴了。 夏侯云重在旁边道:“此处狭窄,前方另有几处景致,请当阳公c永新侯移贵步前往。” 众位郎君都默契离开,绝口不提刚才之事。 夏侯昕已无游览之心,回想刚才之事,心中渐怒。那时情景,倒似是私会被撞破。 妹妹瑞冬向来端庄懂事,循规蹈矩,偏在这与东宫临城公议婚之时,出了这事,如何洗脱。京中子弟轻浮嘴碎,若加演绎,恐夏侯府声明受损。 这庾伋,平日里大家交好,怎的无端坏我妹妹名声。转念又一想,他与庾伋俱是当阳公左右伴随,彼此常有往来交道,难道在他不觉察间,庾伋与瑞冬二人已有私交。如今被众人撞破如何收场。 夏侯昕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忍到送走贵客,便去向祖母谢太夫人告之今日之事。 谢太夫人一时没说话,嘴角绷的紧紧的,眼皮不住的跳,沉默了好一会,才命他去叫萧夫人和瑞冬前来。 谢太夫人问瑞冬,为什么会在外面的堂舍弹琴。 瑞冬面色平静的说,她看家宴中琴师演奏,一时技痒,只想找个安静的所在弹琴,忘了那是外面的园林,更忘了兄长有外客。 谢太夫人又问:“看到外家郎君进来,为什么不躲避。” 瑞冬沉默,好一会,齿缝间才挤出一句:“知音难觅。” 萧夫人满面羞惭,滚滚的落下泪来。 谢太夫人嘴唇发抖,又紧紧的抿住,眼皮沉重,缓缓闭上双目说,“我今日乏了,明日早晨再回京,你们去吧。”声音已是掩饰不住的苍老疲惫。 此事后不久,庾府向夏侯府提议庾伋与夏侯瑞冬婚姻。 颍川庾氏门阀世家,与夏侯府俱是当朝功勋,庾伋父亲庾弘高爵,又身兼御史大夫高官,不可谓不门当户对。 庾伋排行第九,虽非袭爵长子,但也是嫡出子弟。不日,当阳公萧沁将出京持节赴任江州刺史,庾伋将随同赴任,也必将是大州州府高官。 夏侯府同意许嫁,两家依礼订婚。一时间,夏侯府和庾府车马簇簇,往来不息。 两府已订婚,庾伋与夏侯瑞冬私会之事,也自无人诽谤,有轻浮子弟提起来也只当是一段佳话。只是,太子妃偶然听身边女官说起缘故,对夏侯府家风有了不满,连带对夏侯笼华也有了别样看法。 且说萧黯那日听夏侯云重转达笼华的话:等她腿好,想与他并肩骑马。 心中一动,她到底是认下他这个人了。 萧黯欲请嫡母蔡妃再着人前去议婚,蔡妃以东府贵主腿伤恐留残疾为由,说是待伤愈再议。实际上,蔡妃是顾忌东宫正和夏侯东府议婚,金华宫地位特殊,不好去争,有意将此事拖延。 萧黯不敢一力要求,恐嫡母疑心私情,反倒坏事。 九月萧黯生辰,历来是不庆贺的,只有蔡妃的贴身嬷嬷煮了一碗长寿面送来。 每到这一天,知情人都会想到那条谶语,他会娶同辰女,以及两外两条厄运预言,他将引亡国祸c自戕白头滩。 萧黯算着日子,不免忧心如焚。 十月将至,届时东魏国使崔懋将到建康,他将在建康滞留到转年三月间,他无意中说出的一句家常话,会彻底改变他和笼华的命运。 萧黯决定启程去北方,拦截崔懋。 第30章 京口偶遇 江左之地最繁忙航线,堪称建康至南徐州州治京口一线。舳舻连绵不绝,有载货大船,有载客楼船,有江左诸郡豪强所拥有的商运船队,也有高爵权贵辉煌壮丽的豪华船驾。 帆樯林立的江面上,有一座平平无奇的客船,并不豪华,只还算宽敞。 船头一位豪强打扮的子弟,他身材高大,已有青年之势,只骨骼腰身尚细,能看出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家常笼冠,窄袖劲装,腰系银钩带,脚踏牛皮靴。打扮像是个跑惯了家中买卖的豪强少主。 他的面孔俊朗,两颊丰厚,方额厚唇,鼻若悬胆,只眉目低垂,似有沉重心事,但面有忧色仍难掩周身器宇轩昂。 萧黯此番乔装,先至京口,再由京口转入泗水,经广陵后,至彭城北上过境。如一切顺利,期望在北地济州,截住身带噩信的北方国使崔懋。 武三和孙化都做平常武士打扮。另选了四名心思机灵,武艺不弱的部曲府兵扮做豪强家奴,同行侍奉护卫。 一江秋水,滚滚东去,让人喟叹时间如洪流,难以留住。 萧黯不知是什么机缘,让江水倒流,让他重生。既重生,他就不能再辜负这一世。 他已打定主意,如不能说服崔懋,将寻机截杀。 谋杀北使可能会挑起两国战事,最好在北地济州暗杀,再伪造成意外,难查出是南朝人所为。孙化是江北淮南人,武三混迹各地,口音尚可掩饰。 萧黯仍报最大期望说服崔懋,将那秘密保守下去。 客船顺江而下,朝发夕至,夜幕降临时,在京口泊岸。 萧黯一行牵着马匹下船。 码头人流如织,萧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娇声:“是金府表哥吗” 萧黯惊讶回头,见到一位清秀小郎君带着几位男女侍从也似刚登岸。 那小郎君身量中等,面白如玉,修长双眉,斜飞美目,高颧高鼻,窄颊薄唇,既有少女的秀美,也有少年的风度。 身旁还站一个八九岁样子的幼童,此刻正好奇的打量萧黯。 萧黯辨识了片刻才敢认:“是柳家表妹” 柳静妍笑吟吟道:“彼此乔装,我未拆穿表哥身份,表哥怎么倒拆了我的身份” 萧黯上前见礼问好。柳静妍又介绍身边儿童,说是其胞弟柳樨,柳樨恭敬行礼,口称表兄。 萧黯问他们姐弟为何来京口” 柳静妍露出忧伤之色:“母亲病逝于京口,每年此时,我都来祭拜。” 萧黯自幼圈养在金华宫,对姑母长城公主只见过一面,印象中姑母对他也有慈爱眷顾之语,心中也不由感伤。 柳静妍又问他为何来京口。萧黯答说来游玩访友。 柳静妍道:“天色已这么晚,表哥还要寻朋友吗,还是去投个住处” 萧黯说正欲去城里投个住处。 柳静妍道:“表哥可以去投舅舅邵陵王在京口的王府。” 皇六子邵陵王萧纶是南徐州刺史,京口正是其州治所在,京口邵陵王府规模庞大,蔚为壮观。 萧黯说他本是无事游荡,天色又太晚,不好去打扰皇叔父。 柳静妍脆生道:“既然如此,我家在京口有别院,请表哥到家中做客,表哥若不嫌弃,万勿推辞。” 萧黯忙说,不敢叨扰。 柳静妍垂眸道:“我此次来京口,偏巧家中长辈兄长都有事不能陪同,我身边只有胞弟,却还年幼,偶然见到表哥,正是他乡遇亲人。 京中别院,久无人居,恐已荒废,表哥未必住的舒适。只是,若母舅表哥前去做客,也能稍安慰我们姐弟思母之心。” 柳樨也用童音郎朗道:“我家园子大,怪怕人的,请表哥去我家同我们作伴吧。” 萧黯见他们说的恳切,拒绝恐伤亲情,一时踌躇,求助的看向武三和孙化。武三脸上带笑只不做声,孙化嚷道:“那就去嘛反正明日早起要走” 萧黯笑着答应。 雇了两辆车,让柳静妍姐弟乘坐,其他人骑马护行。 柳静妍见萧黯也同武士们骑马,颇为好奇,一双眼睛上下打量几下,到底什么也没说,登上车子。 车子一行到达柳府别院,竟是城边一处依山傍水的大庄园。 管事家奴们知道柳静妍到了,都迎接在仪门。 领头的管事家奴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稳重精干的老人,一个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精明汉子,另还有几个管事的婆娘。 一行人将少主贵客们 接了进去。 萧黯见柳府上下,整肃恭敬,礼仪周全,花草山石有序,道路房舍井然,并没有一点荒废态势。 萧黯从他们话中听出,柳静妍姐弟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两日到,因此没来得及到码头迎接,管事有请罪的意思,柳静妍并未责怪。萧黯能感到柳府别院上下家奴对柳静妍的毕恭毕敬。 都道表妹柳静妍年幼理家,独撑家门,是柳府的半个主母,此言不虚。 柳静妍命摆酒席。萧黯忙道,简单饭菜即可。柳静妍说正是简素家宴。萧黯也不再推辞。 柳府正院大开,厅中设酒席款待孙化c武三两位武官,柳府侍从陪席。另在堂内设家宴,柳静妍和柳樨陪席款待表哥萧黯。爵府四位府兵部曲也由管事相陪,好酒好肉招待在别处。 家宴并无奢华,都是些可口小菜,也不劝酒,只说些家常,萧黯吃的倒也可口。 柳静妍说起家中烦恼。 萧黯也知晓一些柳府的情况。柳氏门阀是大族,在京中c京辅和荆湘俱举足轻重。柳府根深叶茂,子孙众多,在台城既有文臣高官,也有掌军权者,是皇帝肱骨之臣。 柳静妍家中这一脉,是贞阳忠武公之后,叔祖父柳淦正任南兖州刺史,常年在广陵任上。 柳静妍祖父已仙逝,祖母在堂,她母亲长城公主早逝,父亲驸马都尉柳偃常年缠绵病榻,嗜吃各类丹药,好与江湖道士游僧结交,谈禅论道,不务产业。 府中虽有祖母太夫人在上,但体弱多病,不管家事久矣,伯父早逝,堂兄柳榷袭公爵,且文弱不善俗务,难以指靠。柳静妍有一个胞弟柳樨,又还年幼,尚需她扶养教育。 柳静妍说她此次来京口,一是祭拜亡母,二是整理南徐州田产秋收账目。偏又不能离京太久,只这三两日间,就要整理完毕。只恨不得三头六臂,事事顾的周全。 柳樨在旁说,我已长大,能为姐姐分忧。 柳静妍嗔道:“你只读好书,我就阿弥陀佛了。” 柳静妍对萧黯道,柳樨聪明至极,她只希望能好好教养,莫辜负他的天资。便是来京口这两日,也是带着师傅过来,只不让他心思懈怠。想想伤心,他无忧无虑专心读书的日子还能有几年。不过是五六年间,他就要打理家务,娶亲生子,出仕为臣。她长姐如母,能为他撑几年便算几年,也算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 柳静妍说起亡母英灵,不禁哽咽。 萧黯看她们姐弟孤零零,无人帮扶,心中同情。柳静妍也不过还是十几岁的少女,若有父母呵护,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何至于劳心劳力,奔波辛苦。难得她竟管理妥帖,也是个可敬可重的人。 又想前世,她和她夫君,曾涉险帮助他和笼华。此时,真想告诉她,她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只望自己护着他们不经受前世磨难,安安稳稳渡过一生。 宴罢,萧黯回客房休息,床榻安稳,寝具洁净,不饰奢华,也不粗糙草率,只觉文雅舒适,萧黯一晚安眠,次日清早,向柳氏姐弟告辞离去。 第31章 东魏国使 萧黯自京口北上广陵,一路风餐露宿,数着日子推算崔懋路程。 到达广陵后,又租赁大船,沿泗水一路北上。 不日,到达北徐州边境彭城口岸,歇了一晚。次日过关口,出示江湖黑市买来的通关文牒,乔做淮北豪强商人,进入东魏国境。 一路上,常见有地方官署押送运粮车以长蛇阵缓缓向西驶去。 北朝此时正是武定元年,东魏青年皇帝为傀儡,大丞相高欢把持朝政。 这一年年初,东魏和西魏在邙山交战,东魏大丞相萧欢和西魏大将军宇文泰亲自为帅,填进去十数万人在豫州邙山争夺厮杀,至今未决。 因此战焦灼,东西两魏都惧南梁倾斜一方,趁机在后方袭扰得利,故纷纷派国使出使建康。并彼此监视攀比,直到滞留到次年三月,得到南朝皇帝中立许诺后,方才完成使命,各归国土。 说起这场战争,竟是起源于一场婚姻决裂。 东魏豫州刺史高仲密本与崔暹之妹订婚,后又悔婚,导致两家决裂。崔暹是大丞相高欢世子高澄心腹,几番挑拨后,高澄也不喜高仲密。偏高仲密后娶的妻子李氏美貌绝伦,高澄起歹心未遂。导致高仲礼一怒之下,举豫州投降了西魏。东魏不得不出兵夺回,西魏入口中的肉也断不吐出,这才起了战事。 南北朝订婚后俱不能毁,否则视为背信弃义,两家必恩断义绝。 萧黯回想前尘往事,因高氏悔婚与崔氏决裂,牵起东西两魏战争,又因战事,才有崔暹族兄崔懋持节出使南朝,又因他一句无心之言,导致萧黯不得不放弃已订婚约。 他的悔婚,导致两人身败名裂,两家恩断义绝。然后,才有彼此飘零江湖,坎坷一生,含恨而终。 天下虽大,国事家事个人命途彼此相连,动一发而牵全身。他前生步步悔恨,只求今生无悔。 萧黯在济州小城官驿,见到了崔懋。 他颧骨高耸,双目炯炯有神,鼻子高隆端正,右侧额头上有一条醒目疤痕,是早年斗剑留下,幸而未毁其不凡仪表。他高大的身材即使在北地,仍很惹人注目。 他身边带着三名属官,四名武士,还有两个奴仆长随。他一路只停官驿,每到一处,都有地方官员逢迎,萧黯无交接机会。只好一路跟随,直到过境到大梁。 到了大梁境内,崔懋声势顿减,有意隐藏行踪。萧黯忽然明白,他是防备西魏派出杀手干扰他行程,甚至对他下手。 萧黯有了主意。 他们都在彭城改换长途舟船,萧黯雇的大船仍只跟在崔懋舟船后头。 崔懋警惕两船一路同行,注意到对方家主是位少年,行踪并不隐蔽,倒不像是奔着他而来。 待这一日两船共同停泊在一处小码头之时,便命属官上前攀谈打听。 武三与崔懋属官交接,吐露出萧黯身份高贵,乃微服出游。 崔懋听他属官报后,放松了警惕,想此去建康正是要在台城广结善缘,遂有了交结之意。 晚间,崔懋亲自到船求见。 武三出船迎接,对崔懋礼毕道,家主每日黄昏时必占卜,卜卦之时,不可打扰,贵客请回,小人告知家主后,家主必回访。 崔懋不便在自家船中待客,便在岸上等待。与武三闲话交谈几句,更加确认船中少年身份不一般。 忽听船中小仆走出,说家主有请贵客。 崔懋带二武士上船,被引至船舱中,只见舱内只有一少年竹冠道袍居中而坐,也便让武士在舱外等候,只身走入舱中。 萧黯起身与崔懋见礼。两厢分主宾坐定,有随从摆好茶具,自退了出去。 萧黯自称姓金,行七,崔懋称其为金七郎。 崔懋自称姓崔,名佯,萧黯称其为崔兄。 崔懋因听闻其好易经c善卜筮,便也只谈玄论易,双方你言我语片刻,崔懋发现这金七郎言谈间颇有妙理玄机,甚至已猜测暗示出其他的来历身份。 船身悠悠,灯火昏昏,水声阵阵,崔懋看眼前的少年更觉神秘,心中警惕。 崔懋有意试道:“崔某自幼寄养在济州,不知籍贯,想认祖归宗也是不能,乃平生一大憾事。七郎既善卜,可否请为占卜。” 萧黯慨然答应,投龟甲为卜筮,三投后,释道:“兄长望族,不在山之东,而在河之北。兄长应是出身博陵崔氏,虽父早亡,但得家族荫蔽,高堂尚在。崔兄为何以谎言唬弟” 崔懋忙致歉,坦诚自己真实姓名身份,又求问萧黯真实身份。 萧黯也坦然告知,自己是昭明太 子之子,封爵永新侯。 崔懋面露喜色行礼道:“何等机缘,得遇皇孙贵驾,此同去南都,还望照拂。” 萧黯面色平静道:“恐让崔兄失望了。我到广陵另有他事,需驻留几日,恐不能同行。而且,虽我在京中常得面圣,但无实职,恐难相助。你我在码头相识,也是机缘,我送兄长几句话,虽无助实务,但也能保兄完成使命c平安得返。” 崔懋此次南下所求,一是事成,一是平安。听闻南方皇帝已修得半仙半圣,子孙亦多有仙缘,想必这少年皇孙也有一点道行。 便请赐言。 萧黯道:“此去南都,莫临水而居,莫谈崔氏家事。” 崔懋大奇,这似是告诫他有水厄之患,他选居所只远远避开就是。只是莫谈家事是什么意思,想来他在建康也没什么乡党亲属,此去也没什么闲心说家常,他只望能办妥那两三件大丞相和世子交代的使命。 崔懋点头,又问,如今停泊码头,船舱中居住,是否属临水而居。 萧黯道:“临水之处,未入南都之前,无妨。但崔氏家事,此去一路,都不说为好。这两件事,崔兄做到,我保你此番使命达成,平安返回。” 崔懋听他言语玄妙,不解其意,但思来其言语无害,应下无妨,也不再追究,痛快答应。 两船此后结伴而行。 到达广陵后,萧黯滞留,崔懋一行雇车南下,两厢各自告辞,各奔前路。 萧黯未想自己也有装神弄鬼这一天,南北三地宫廷世家俱信佛奉道,好占吉凶。他这一番告诫,对崔懋来说,并无损害,想必他定会铭记。又不知就里,便不会刨根问底挖出真相。 崔懋此人在乱世中固然是南朝的敌人,然而也是时势推就,各为其主。此时罪恶尚未发生,他若下手杀他,罚不当罪,有滥杀之嫌。如此以卜筮迷惑,倒也圆满解决。 第32章 冰释前嫌 笼华的小腿日渐恢复,已无需捆绑竹简,只用薄绢包裹,有时能拄拐杖走上几步。 这日正在银杏树下慢腾腾散步。 见瑞冬走进院子,笼华忙呼来非雾,非雾和侍女扶着她在树下的羔皮小枰上落座。 稳稳坐定后,瑞冬已来到眼前。 笼华笑吟吟道:“堂姐大喜,那么多事要忙,怎么倒有空来看我。” 非云搬来一只小枰,放在离笼华三步开外的地方,和玄冰左右扶她坐下。 瑞冬道:“前几日婶母派人送来了好些贵重礼为我添妆奁,我见其中有几件极精巧的头面,猜测是你用的心,特来致谢。” 笼华微笑:“亲姐妹间,何必说这些。” 瑞冬让众侍女退下,说她们姐妹有几句体己话要说。笼华听闻,也示意非雾几个退去。 侍女们都去了室内,只小侍女仙卉坐在门口处留心笼华叫人使唤,遥遥的看着她们在树下说话。 瑞冬一改平和端庄的面目,疾言厉色道:“你终究还是怪我那日没有救你,做这局来害我” 笼华皱眉:“怎么是我害堂姐堂姐擅月琴,庾九郎好月琴。知音难觅,琴瑟和鸣,不正是好姻缘吗。” “你就不怕我告诉祖母” “我知堂姐聪明,若闹开了,对你毫无好处,打落牙齿和血吞下去,倒能落个圆满。” 瑞冬一双杏眼再无柔和,迸出怒火,烧向笼华:“你为何这样狠毒对我” 笼华闻听此话,心中冷笑,她倒强词夺理,倒打一耙。 “堂姐,我倒要问问你。你又为什么要帮萧见理设局毁我名声同泰寺你见过萧见理何等荒唐跋扈,想必也听闻临贺王府姬妾成群,各种不堪名声,为何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灯节火灾本是偶然,但你眼见房梁落下,却推我去就,敢说没有害我之心明知我被困,逃出门去却乔装晕倒见死不救 我知你是一念之间,事后也未必不后悔。 但世上本无一念之间的恶行,而是千百恶念预存在心里,只机缘中,其中一念得以实施。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今日倒告诉我个明白,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对你处处敬爱,事事礼让,便是有些磕磕碰碰,你何至于恨我到这等程度” 瑞冬见笼华尽然说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咬牙道:“我自幼事事比你强,什么都做得比你好,什么事自该我拔得头筹。 可是,我们到了议婚的年纪,金华宫求娶的是你,东宫求娶的也是你,固然临贺王府不堪,可对你仍是褒扬,执意求娶。我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你” 笼华道:“在祖母眼中,你确实处处比我强,伯父c伯母也自然认为你处处比我好。你被亲人偏爱,便觉得该被整个京城偏爱 哪一天要是没人夸奖你,便如同骂了你,要是有谁夸了我一句,把你晾在一旁,你便觉得是骂你骂的厉害。 祖母平日里对我严厉,要是哪一天,没有理会我,你就心里不爽快,非得引着祖母挑我的错,责骂我几句,你才心里舒坦,又跑来居高临下的安慰我。 你这些小心思,我不和你见识。 我自幼在责骂中长大,哪一日没人骂我,我就当有人夸了我。我不在乎被人臧否毁誉,你却在乎至极。你被他人言行迷了眼睛,昏了头,难道你竟是为他人的评语活着 瑞冬脸上惊疑不同,心思大乱。 笼华不依不饶逼问:“我只问你,你为何能交接萧见理,是谁引的线” 瑞冬只不做声。 笼华用严厉的声音再问:“你又为何倾慕萧黯” 瑞冬听这名字,猛然受惊,杏眼圆睁,一张俏脸煞白,张口结舌的看着笼华。 笼华气道:“总不至于同泰寺一面之缘,他出头护卫我们,你就对他一见钟情” 瑞冬身姿不再端重,身架颓然,垂眸不语。 笼华耐心等着,她等她上门这么许久,必然是要问出实情。 夏侯瑞冬想她即将出嫁,这段情愫此后便再说不出口,反正她已猜出,索性倾诉以解闷气。 同泰寺她脚扭伤,萧黯仗义相护,她本感念。后来,在邵陵王府游玩时,听说金华宫到夏侯府求婚之事,众人言辞间,恳定的说金华宫正是来提议她和萧黯的婚事。 夏侯瑞冬带着欢喜和羞怯回到西府,向母亲打听,偏萧夫人也说的含糊,有同意的意思,致使她更进一步误会。 她做梦般憧憬了几日,已将自己想做是侯爵府的主母,萧黯的妻子。忽然在祖母处听闻 求娶的是东府笼华,无异于晴天霹雳。 偏金华宫所谴官媒那日又上门,她在祖母处悄悄的听了壁角,听那媒人对笼华大加褒赞,祖母也未过谦,虽然最终是婉拒之意,但瑞冬心中妒火已起。 她只当金华宫媒人是代表金华宫娘娘的意思,便想争取萧黯之心。在邵陵王府,她与萧黯见过一面,彼此见礼,没有私下交谈。但在她心思中,早把萧黯当做夫君想过几遍,只觉的四目相对间,眼角眉梢彼此都有情。 又在夏侯云重处听闻萧黯好听琵琶,而自己善弹琵琶月琴,更觉是天作之合。知道他将去庄园做客。她本是只说服了母亲去庄园小住,未想祖母也有了兴趣一同前来。在庄园中,她留心萧黯行踪,铤而走险,以琴声相会。 本想着萧黯听她琴声引为知音,夏侯云重在旁向祖母等人禀明,或许能促成一段姻缘。谁知,不知为何,他兄长会带着东宫两位公爵前来,她倒被笼华算计了。 夏侯瑞冬略去自己的私情心思,将其中的过程和误解尽告诉了笼华。 笼华听后不解问道:“你和临城公议婚之事还未了断,如何你竟执意要嫁萧黯” 瑞冬嘴角扯动,嗤的一声冷笑:“你也是个傻子。你当你我还有谁能嫁给临城公贵妃娘娘已亲自说合将柳静妍嫁给临城公,太子妃已经答应了。” 笼华吐出一口气,前后的事总算连上了。 挑眉问:“你听谁说的” “柳静妍身边的教养嬷嬷说的,这还能有假” 笼华冷笑,柳静妍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引瑞冬倾慕萧黯,引萧见理设局赚我,无非就是为了嫁萧联,好手段啊。 “我们姐妹不必比什么强弱好歹了,总是都不如柳静妍,竟都被她算计了。” 瑞冬不解,笼华告诉瑞冬,太子妃确实有去宫中和各位太妃相商,各位太妃意见不同,太子妃并未决定。是柳静妍故意说谎,断了夏侯府的意愿。 瑞冬回想结识柳静妍之后诸事,确实似是被她驱使牵着走了。羞惭c后悔,怨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时候非雾远远道:“秋日里天气凉,两位贵主到室内说话罢。” 笼华知道非雾惦记她的腿不能受寒湿,但还有几句话没说完,便道无事,非雾只好由她。 笼华对瑞冬道:“堂姐,我并不是受不得气的人,寻常的气我都不放在心上。只是不能害我。你受人算计,害我几次。这一回,就算我讨回来了。从前的账目都勾销掉,我们姐妹重新相处。 你还记得我送你玲珑绣屏时说的话吗,还是算数的。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便是出嫁了,你也是我的亲姐姐。你要是遇到烦难,我愿意为你解闷,也愿意帮你出谋划策。” 瑞冬双目泛起泪花,想到将嫁到庾府,甚至可能远去江州,亲人姐妹再难团聚。 再不顾仪态,起身走向前去,伸出双臂,握着笼华的手,呜咽道:“着火时,我不是故意不救你,我是被浓烟呛到,挣扎着见到兄长,就晕厥了过去。” 笼华说相信她的话是真。瑞冬千言万语,百感交集,化作泪雨纷纷。笼华看瑞冬哭的花容失色,自己也忍不住掉泪。 侍女们一见,都出来相劝,扶着两个女孩进房间,重新梳洗。 第33章 昭阳殿(1) 柳静妍在昭阳殿侍奉外祖母丁贵妃。 丁贵妃白发如银,头戴一只包浆醇厚的檀木簪,穿着半旧的家常软绸衫,宽袖羔裘帔,倚坐在单屏胡床软塌上,手中捻着一挂菩提念珠,闭着双目,听外孙女柳静妍念诵地藏经。 胡床左右各立着一只鎏金蟠龙银竹节熏炉,里面袅袅散发着芸香。 柳静妍薄施粉黛,穿着交领秋香色锦袍,简单首饰,手腕上一只七宝佛珠,擎着经书,缓缓念读,忽然一句口吃卡顿,再也读不下去了。 丁贵妃缓缓责备道:“妍儿今日为何心神不定” 柳静妍垂眸道:“回禀娘娘,臣女心中思念母亲,又念父亲卧病在床,幼弟无人教养,腹内装有无边心事,不得清净,故而唐突,还请娘娘恕罪。” 丁老贵妃知柳静妍家事艰难,对她向来疼爱,凡有事一力庇护,只恐她委屈。今日听她好端端又说起这话,想起早逝爱女,更觉伤心。又想别家女孩都有父母呵护,只她孤零零的,连婚事也无人主持。 丁老贵妃睁开双目道:“今日,只有咱们祖孙两个,你有什么话,只告诉祖母,祖母为你做主。” 柳静妍拜泣道:“孙女自小失去母亲,都赖祖母庇护长大。孙女只求祖母准我一生不嫁,我愿侍奉祖母,服侍父亲,辅助弟弟,便是做个管家奴才,也强过被人品头论足,取舍嫌弃强。” 丁老贵妃艴然不悦,她亲自向太子妃说合柳静妍和萧联,但太子妃只婉言推脱,让她脸上无光,也让柳静妍孤女受辱。 贵妃道:“你身上留着圣上的血脉,谁敢嫌你你今天也不必害臊,只告诉祖母一句心里话,你愿意不愿意嫁东宫八郎只要你愿意,祖母就豁出去这张老脸,定让你如愿。” 临城公萧联在东宫诸子中排行第八,故老贵妃称其八郎。 萧联是东宫嫡子,地位尊贵,早几年,柳静妍本也是一心谋嫁。 柳静妍人情练达,早已看出太子妃并不喜欢她,认为她性情刚强,不温柔和顺,不愿意联姻,只因顾虑老贵妃,才不说破。柳静妍也知萧联心中有王奚霭,对她敬而远之,心中也不愿意联姻。柳静妍心有踌躇,担心自己强嫁进东宫会不被珍重。 但念及萧联是皇太孙萧器之后唯一嫡孙,心中又起难言野心。她暗中收买光宅寺住持净海法师为皇太孙萧器相面。净海法师说萧器至尊之相,长寿且多子孙。柳静妍听此预言更加灰心。 偏在这时,她在京口偶遇萧黯。 柳静妍与萧黯彼此是表兄妹,俱在宫廷行走,有过几次交道。 柳静妍对京中人物向来有心留意,耳闻目睹,发现萧黯有识有为,下有齐家之才,上有治世之心,在京中子弟中是个特殊人物。 在京口偶遇,言谈中,他敬重她的刚强,理解同情她的难处苦处,柳静妍观察他性情柔善宽厚,不骄矜跋扈,倒似是个好拿捏的。 再想他身为昭明太子之子,早晚要封王爵。金华宫蔡妃名义上是嫡母,但平日里吃斋念佛,并不管事。她嫁过去,身为王妃,不但可以在金华宫和王府说一不二,连柳府娘家也可照管。 眼前,老贵妃又提起她和萧联的婚事。似乎她与萧联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偏她生了退意,心思已大改。只是家中无长辈为她操持,唯有依靠外祖母丁贵妃。又不能直接说出,恐祖母疑心。今日,终于引得外祖母主动询问她意愿。 柳静妍仍带着薄怨说,只愿终身不嫁,侍奉亲人。 丁贵妃自然不同意,逼问她,既不想嫁萧联,也可嫁给别人,只要是她看中的,她自会为她做主。 柳静妍这才说,如果定要嫁,愿嫁表兄金华宫永新侯,因他知她家中病父幼弟,愿意奉养扶持。 丁贵妃奇怪道:“你说的是萧黯那孩子” 老贵妃想说的是那孩子命运不济,身负不幸预言。然而,早年间,皇帝已严命宫闱禁谈此事,老贵妃也不能说出口。 柳静妍看老贵妃不语,便道:“我幼年丧母,七表兄也是自幼丧父,我父亲缠绵病榻,蔡妃娘娘也是常年静养。我们同命相怜或能彼此扶持。若祖母或是蔡妃娘娘不愿,我不强求,宁愿终身不嫁,侍奉亲长,辅弟弟持家。” 丁贵妃看她心意坚定,再想萧黯幼年被预言的命数,早被皇帝驳为无稽。她记得陶真人还说他会娶个同辰女为妻,如果他和静妍成婚,自然更破了那妄语厄运。 丁老贵妃对柳静妍道:“我已知你心意,定为你做主。” 柳静妍再度泣拜。 丁老贵妃召蔡妃进宫,想柳静妍和萧黯既彼此有情谊,也便命萧黯也一同进宫。 萧黯听宣召,并不知何事。 内侍河鼓为他穿着侯爵服制,头戴玉冠,身着皂纱青袍,外披黑狐大氅,伴嫡母蔡妃凤驾,来到昭阳殿,拜见祖母丁贵妃。 丁贵妃提议萧黯和柳静妍婚姻,蔡妃心下纳闷,她听说柳静妍与萧联在议婚,难道是东宫不愿意联姻,或是老贵妃改了主意。对于蔡妃来说,柳氏嫁给萧黯,也无不可。 萧黯在席下心惊胆战,恐成事实,忙出声道:“臣启贵妃娘娘,柳府表妹尊贵聪慧,臣资质粗陋,无形无状,且爵奉低微,府宅局促,恐委屈表妹。” 这番答话极不得体,不但触怒了老贵妃,过份自谦之词也冒犯了嫡母蔡妃。只是,自己的不愿意倒是表达的十分清楚。 丁贵妃和蔡妃听得明白,老贵妃虽有意外,也不逼着他立即答应,只命蔡妃母子回宫慢慢商议,蔡妃领命。 祖孙间说这番话时,柳静妍仍在昭阳殿,藏身屏风后。听到萧黯拒绝之词,心内大惊,也大受挫折,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听闻金华宫曾上门去夏侯东府议婚,或许并非是蔡妃娘娘的意思,而是萧黯本人意愿。 柳静妍银牙紧咬,双目迸发决绝之光,她柳静妍想要成的事,千方百计也要达成。 第34章 昭阳殿(2) 夏侯府内院中庭落有厚厚的一层银杏叶子,好似金灿灿的地毯。这并不是家奴偷懒不打扫,而是有意留着的。 东府贵主夏侯笼华挽着家常髻,身着宽松秋袍,手臂一左一右搭在侍女肩上,缓缓的挪着步子。 暄软的银杏叶子踩在脚底发出沙沙的声音,笼华听着心中愉悦。她右腿已快痊愈,每日里能在庭院慢慢的走上两圈。 西府谢太夫人带着管事嬷嬷和侍女,前呼后拥的来到东府。李夫人忙接到正堂,奉茶问安,侍女们扶着笼华前来请安。 笼华腿伤后,谢太夫人亲来东府看视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长辈前来看视晚辈,东府人人屏息以待,在家的夏侯埙也忙从别院赶来侍奉母亲。 谢太夫人先问笼华腿伤。李氏夫人报上太医和家医的话,都说最多不过十天就能照常行走了。 谢太夫人又命笼华在眼前走几步,看她虽然缓缓的,倒也算稳当,放心点头。 这才告诉儿子儿媳,她此来是奉着昭阳殿贵妃娘娘的秋宴请帖。 早年间,每月十五命妇们需进宫向丁贵妃请安。后来贵妃渐渐年迈,精力大不如从前,此项常礼也便免了。只不定期的宣召亲近者进宫,或赐宴,或赏歌舞,或只说些家常话。 这月十五,贵妃忽然有雅兴,在昭阳殿赐宴赏秋。并专门下帖邀请,受此殊荣出席的都是与老贵妃亲近的各宫府贵妇,并点名要求各携一位未婚贵主出席。 受邀者有皇太子妃和常山公主c蔡妃娘娘和其内侄女小蔡氏,邵陵王妃和曲阳郡主c岳阳王妃和堂妹小王氏c柳氏国夫人和孙女柳静妍等等。 夏侯府收到的请帖上写的是国夫人谢氏和其孙女夏侯笼华。 谢太夫人自然是要奉召赴宴的,只是拿不准笼华的腿伤,故此亲自来看视。今见她恢复的尚好,距宴期还有五日,到时应行走无碍了。 前来送贴的内侍监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笼华的腿已残废似的。还说如有难言之隐,可向老贵妃陈情请辞。谢太夫人对此颇为不快。孙女瑞冬已仓促订婚,另外一个孙女笼华又被传为残疾,她若自己出席,面上实难有光。 便对儿子儿媳道,贵妃娘娘下帖无论如何都是要奉召的。宫中进出都有坐舆,宴中又都是坐着,想来不会对腿有什么损伤。 夏侯埙唯母命是从。 李氏夫人听谢太夫人话里的意思,贵妃此次设宴似乎另有目的。宫廷中都知老贵妃爱与人说合姻缘,这回又特意邀请了各府未婚贵主,似有为皇室郎君选妻的意思。 算来,东宫c金华宫c邵陵王府c庐陵王府适婚的皇室郎君倒也不少,第一个自然就是东宫嫡孙萧联。既有传言女儿腿有残疾,更有必要出席打破谣言。 李氏夫人虽说心疼女儿劳累,念及女儿姻缘前途,也便顺从答应。 笼华自己憋闷在府中数月,心中早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她在养伤中也听说宫廷中有传言说她的腿不能好了,会落下残疾。老贵妃点名让她参加秋宴,似乎也是要看一看她的腿。还有金华宫蔡妃等娘娘在座,她若不去,更做实了残疾。 她偏要稳稳的出席,让众人看看,谣言多么无稽。 李夫人到底心里不托底,次日,又让夏侯云重再去请张太医上门。 张太医看过说再过五日应行走无碍,只告诫说,莫快走,莫久站,若刚刚痊愈便遭劳累,恐伤根本。 笼华听闻无碍心中欢喜,宫中赴宴自然也不会劳累,彻底放下心来,开始裁新衣,憧憬秋宴。 过了四日,笼华无需侍女搀扶,就可稳稳走动,只是仍不敢快行。她想,无论祖母或是何人催促她,她只不慌不忙,倒别有一番稳重姿态。 李氏夫人被谢太夫人叫去商议明日赴宴之事,忽然夏侯云重派心腹侍女来到内院,说请笼华去他外书房商议明日行程。 笼华纳闷,为何不和祖母c母亲商议,反正明天母亲要随车送到台城门下的。 此时母亲不在,她倒也愿意出去外院走走。 天气已凉,侍女为笼华穿上夹绵袄,外面再穿上白狐滚边的圆领直襟的宽松锦袍。非云非雾厚襦长裙外面也穿着夹绵长襟背心,左右护着笼华的软轿,一路到了夏侯云重的外院书房。 下了轿,她推开非云非雾,定要自己走进书房。 夏侯云重在门口看着,也不催促,直到她一步一步走进书房,便对非雾非云道:“我与贵主说几句话,你们在外面等一等。” 笼华奇怪道:“你有什么话不能让她们两个听。” 夏侯云重说:“兄长有句话劝你,怕你不听。” 笼华听他下文。 “你不要去赴宴了。我见你刚才走的几步,虽然稳妥,但也有隐患。若是被人碰倒了,或是长时间的站着,恐会再伤。你也知道,再伤可就难痊愈了。” 笼华已打听主意要去展露风采,自然听不进去,辩解道:“宫女侍监哪敢撞人,不要命啦再说,宫廷宴会哪里有让来宾长日里站着的道理,你当是你们郎君放鹰赛马呢。” 夏侯云重摇头,我就知道我劝不动你。 夏侯云重示意笼华向里间行走。里间诺大一扇花梨木屏风隔开的是他平日待友会客的厅堂。看这意思是要和她长谈,笼华觉得他多此一举,仍也慢慢走过去。 走进去只两步,忽然见里面已有一位客人,笼华双目瞪圆:是萧黯。 他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夹袍,寻常玉冠,猛一瞧倒像个寒门士子。 他怎么在这里笼华以目光询问夏侯云重。夏侯云重没理她,反而退了出去。 笼华自己行动迟缓,又不能立即跟着离开。看样子兄长和萧黯有了默契,只把她蒙在鼓里,兄长倒戈得倒彻底。 萧黯起身,也未见礼,他若见礼,她倒不方便回礼。笼华心想那日灯节火场,非礼的事也做下了,她要是个有气性的,当时或此刻也该羞愧死了。 她也不再扭捏,缓缓走向座席,萧黯自自然然的上前扶着她落座后,自己又坐回客位。 笼华问:“是我兄长请君侯来劝我的” “是我请云重劝你的,他说恐劝不动,让我自己来说。” 笼华奇道:“君侯为何劝我什么大事” “皇宫是最复杂的地方。宫女c内侍监或者不知哪个人因何动机会做出何种举动。你现在腿未大愈,不必去犯险。” 笼华不解,她不过是随祖母参加个宫廷宴会,怎么被他说的好似赴鸿门宴一样。 “我能有什么风险” “我担心你受辱只要贵妃娘娘不给你好脸色,或者敲打你几句,那些宫女内侍监个个精明厉害,惯会见风使舵,即使小小的难为你,都会让你吃不消。 “这话奇怪,贵妃娘娘为什么瞧不上我” 萧黯嘴唇抿了一下,似有踌躇,最后还是开了口:“月初,贵妃娘娘召我和母妃进宫,说合我和表妹柳氏婚姻。我当时婉拒了,恐怕得罪了贵妃娘娘。因从前金华宫到府上求过婚,怕贵妃娘娘生疑,明日见了你会不痛快。这也不过是我的揣测,贵妃祖母吃斋念佛,慈爱晚辈,哪里会计较这许多。” 笼华心内大惊,瞬间无数个疑惑涌来。 表妹柳氏是柳静妍柳静妍不是要嫁萧联吗怎么想嫁的人竟是萧黯柳静妍知道自己和萧黯的关系吗难道她数次暗箭伤人竟是因为萧黯 最近宫廷传言纷纷说她有残疾,是不是有人操纵。丁贵妃好端端的忽然设宴,又指名各府贵主参加,是不是另有缘故。 从前常听闻柳静妍管家手段厉害,善于弄权,又有其外祖母丁贵妃撑腰,如果在宫中给她设个局,使个绊,她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万一柳静妍一狠心,将传闻中的残疾做成真残疾,她可就悔不当初了。 又想,柳静妍费这大心思谋嫁萧黯他们有什么别的交情吗 笼华压下各种揣测,尽力语调如常道:“柳氏贵主与君侯是表兄妹,自幼感情和睦吧” 萧黯目光坦然道:“本无交道。只是我上月间因事北上,与去京口祭拜亡母的她们姐弟偶遇,受邀住在他家别院,家宴间和她们姐弟聊些家事。” 笼华莫名燃起妒火。 住在家里,还聊家常,自然是倾诉和关心彼此的烦难,这明明是又一个萧联和王奚霭。 笼华平日里伪装惯了,仍未露情绪,继续平和道:“既然和睦,贵妃娘娘说合,君侯为什么又不愿意呢” 心想,哼你说是已婉拒,兴许是欲拒还迎呢。否则柳静妍怎么会未死心,还下这些功夫。 忽然听萧黯那边清晰的说:“我已心志坚定,非你不娶,不敢耽误别家贵主婚姻。” 笼华猝然听他直接表白,脸上一下子羞红了。各种猜疑和妒意一扫而空。 恐被他看穿心意,忙掩饰害羞,嗔道:“人人都说我瘸了,你堂堂皇孙怎么能娶残疾。你还不让我出席宴会,那么贵妃娘娘,蔡妃娘娘,不是更认定我是残疾啦”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旁人说的不算。你不信前世今生,我却信。我前世想娶你,今生定要娶你。莫说你腿跛了,就是再有别的残疾,我也不改初衷。” 笼华大为感动,也大为不解,他这心志坚定所谓何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忠贞不渝的爱情吗可我有何德何能,得他如此对待呢。 笼华呆呆盯着他看,萧黯好像有些失望,语带失落的问 :“你看什么我说这些你好像没有听进心里去。” 笼华醒悟,突然不敢直视他,垂眸含羞,柔声道:“我听进去了,你对我这般心意,我还在意那一场浮华宴会做什么。” 萧黯吐出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神色,好似是个教育愚钝学生的先生终于看到学生开窍。 笼华回到内院,晚饭只吃了两口,嚷嚷头昏,没一会,突然栽倒在胡床上。吓得李氏夫人惊声尖叫。 忙乱着去请家医,连谢太夫人那边也被惊动,前来看视。 笼华昏昏沉沉,家医也看不出什么,只听说她连日里吃不下饭,便开了些滋补的药,命煎服。 李夫人哭的不行,求谢太夫人向贵妃告罪,辞掉宴会。 谢太夫人也没法,对笼华的饮食起居习惯好一番指责,训诫了一番李夫人,又骂了她的贴身侍女和教养嬷嬷,满脸不快的去了。 第35章 表妹柳氏 深秋十月,东西两魏先后谴使到达建康,名为通好献礼,实际刺探南朝对于东西两魏在豫州战争的态度。 知南朝注重出身门第和人物风度,两魏此番派出的国使俱是两地高门贵爵,出色人物。西魏使节是魏帝侍中浮阳公独孤信,相貌英伟,谈吐不俗。东魏使节是出身望族博陵崔氏的山阳侯崔懋,也是相貌堂堂,博学广识。 两魏使节俱和南朝有渊源。 数年前,因西魏与南梁边境战事,独孤信曾被南朝俘虏,滞留建康三年。南梁并未视其为战俘,而是待为上宾,独孤信与当时宫廷中的皇子颇有交情。 崔懋也曾以求学身份数次往来建康,在士林馆听过皇帝开坛讲经典,自称南朝天子门生,与士林馆中往来的学士朝臣有同学师生之谊。 皇帝仍如往年一样,将接待各国使节之事交由皇太子和中书令朱异,另有尚书省礼部c东扬州官署往来协助。 独孤信和崔懋在建康城中,彼此监视,彼此防备,各显神通,串联运作本国使命。 萧黯对北方东西两魏间的战争异常关注,与岑询之讨论南朝是否可趁机取利。岑询之对此持保守态度。这倒让萧黯意外,在萧黯从前的印象中,岑询之一直是攫取者。 萧黯对国事的关注很快被家事打断。 蔡妃召萧黯过去,对他好一番严厉训导: “那日贵妃娘娘好意说合,你怎冒冒失失,自作主张,当场回应,幸而贵妃娘娘慈爱不与你计较,否则治你一个忤逆不孝之罪。 贵妃娘娘是你亲祖母已故穆贵妃的亲妹妹,自然是实心实意的疼爱你。她自然也疼爱外孙女柳家静妍,将你们撮合在一起,也是想护着你们做一对和和美美的长久夫妻。 我原本的心思,为你选妻是不论门庭高低c嫡出庶出c容貌妍媸的,只要选个性情贤淑,德行可敬的女子。 柳家静妍出身豪门,那样的好相貌,又自幼持家,是个有才干的,样样周全,这不是望外之喜吗。 你若能得此贤妇,我也算对得起昭明太子在天之灵,还有你生身母亲去前的托付。 那夏侯家的贵主,腿上落了残疾,自然是不能选了。而且,听闻她母亲是北地人,性情妒捍,可见家风未必好。这一门就不要再想了。 你且想想,这几日间,我就要进宫回贵妃娘娘的话。” 萧黯知道嫡母蔡妃平日里是不会这样强势干预他的事的,定是昭阳殿贵妃祖母施加的压力,他知道和嫡母说什么已无用。然而,老贵妃那边他也不能请命理论,老祖母那么大的年纪,万一因他不顺意被气出个好歹,他可担不起。 萧黯正琢磨对策,忽然又被二兄长河东王叫到王府。到了也是一番语重心长的说教:君子当务孝悌之本,侍奉亲长,修身齐家。又告诫:婚姻大事需遵从亲长,娶妻娶贤,不可因情废德,误入歧途。 萧黯没有反驳,因他的缘故将兄长从湘州请回,无故被皇帝免了湘州刺史之职,心有愧疚。况且,嫡母和兄长不过是劝告他走他们认为的对他有益的正途。 萧黯想,此事唯有去求柳静妍,让她向贵妃祖母陈情说她嫌弃了他,也便解开, 萧黯以向柳樨赠书为由,去柳府求见了柳静妍。 萧黯故意穿了一身褪色旧衣,周身无华饰。说自己成日里吃斋念佛,虽身在红尘,心却在佛门,已是净土居士,并打算终身修行。若有妻子,恐也会冷落辜负。 柳静妍耐心的听完他一番长篇大论的自谦自贬,不动声色道:“永新侯说的这番话不是真心话,可见不但不把我当做妹妹,也不把我当做可信之人。” 见萧黯愣神,又微笑柔和道:“不管外祖母说什么,我心中有数的。表哥若有心事,还请坦诚相告,外祖母那里,我自会周全。” 萧黯一想,前世柳静妍夫妇是助他和笼华之人,如今被迫到如此境地,索性直言相告,求她相助。 “不瞒静妍,我素来简仆清苦,别有志向,京中贵主恐怕不睦,与我婚姻相契者,唯有一人。还请静妍向贵妃娘娘婉辞。” 柳静妍微笑道:“那唯一之人可姓夏侯” 萧黯默认。 柳静妍眉目一凛,瞬间又聚了一个微笑,点头道:“多谢表哥坦言相告,这事我自会周全。只是不知在表哥心中,静妍算不算是个可信的知己呢” 萧黯心中感念她两世相助,点头承认。 萧黯放心回到金华宫,夜晚读书间隙,回味起来,忽然觉得不对。 老贵妃最疼爱静妍,提议婚姻前必会征求柳家的意愿,她家中无家长管,竟是 她自己做主的。 老贵妃的意思或许就是柳静妍的意思。 想前世,他们并无交道,不过是宫廷中偶见几面,客套互礼问好。但这一世,因缘际遇,他与静妍却多了几次交道,难道不知何故,她竟动了心思嫁他。 而他却当她是表亲妹妹,想着她和夫君相亲相爱,俱是他和笼华的友人。 柳静妍今天未待他说明心意,竟已率先猜到笼华,试探问他,偏他毫无防备,默然承认。她虽是个少女,却是掌家多年的主母,心思深沉,颇有手段。他今日言辞恐怕会为笼华招祸。再想,昭阳殿秋宴以及蔡妃对笼华忽然起的偏见,恐也是有来历的 萧黯懊悔不该仍如从前般轻信他人。 如今,各方围困,能让贵妃和嫡母蔡妃转变心意的,唯有皇帝。 但皇帝如今一心侍佛,朝政乃至外交礼仪诸事,都交由皇太子和近臣打理,哪里会有闲心理他的婚姻小事。 萧黯一夜未睡好,竟也别无他法,只有去求见皇帝。 他前往台城,数次求面圣,都被拒绝。 这倒也不是皇帝歧视他,这一两年,就是皇太子身负各项军国大事,也难得有面圣机会,都靠中书令朱异和门下省几位近臣沟通往来。 忽一日,萧黯在嫡母蔡妃处听闻丁贵妃十一月初二在同泰寺拜佛祈寿,命亲近女眷陪同。所谓亲近女眷正是昭阳殿秋宴下帖邀请的诸宫府女眷。 萧黯想同泰寺地势较高,山门在半山腰,正殿却在山丘之顶。为示虔诚,南朝寺庙中的规矩是不能坐轿的。老贵妃年迈,可乘坐舆,可其他各宫府女眷,上自太子妃,下至少年贵主,都要步行。 笼华腿伤刚愈,上次辞过老贵妃的筵席,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敢不奉召。这一趟山丘之路,还有起伏跪拜,恐怕她的腿会再受创伤。 萧黯充满懊悔的恶意揣测,这或许是老贵妃或柳静妍有意为难。 第36章 面圣 眼见不过三日后就是初二,萧黯忧心如焚,若再等下去,笼华的腿恐真会残废。 萧黯让武三去找徐子瞻,幸而徐子瞻还在京城,急忙赶到侯府。萧黯让他想法引他结交朱异之子朱凛。徐子瞻不敢耽误,忙去运作。 当晚便有了消息,约在东府城一处僻静会馆见面。 萧黯匆匆赶去,见到朱凛开门见山。说外面庭院中,有辆黑牛车,里面有一小箱,装着两百两马蹄金,另有一大箱,装着三百万铢散钱。 萧黯说:“请朱郎求朱令公,在明日寻圣上闲暇,允我面圣。” 朱凛面露难色,说此事太急,缓两日必成。 萧黯说:“请朱郎对令公直言,我求面圣非为公事,是向圣上求解一处经典疑惑,和旁人毫无关系,断不会让朱令公担责。事成后,我另有同样一牛车相赠朱郎。初次交道,来日方长,希望朱郎认我这个朋友。”。 朱凛忙应道:“君侯既这么说,断无不助之理。我即刻回府,连夜求父亲,父亲若不答应,我就跪死在他面前。请君侯明天听我消息。”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朱凛匆匆告辞。 萧黯没想到把他侯府所有的钱财都搜刮出来行贿,竟还不够。只好连夜去岳阳王府向兄长借钱。 岳阳王萧察给了他两百两黄金和几箱五株,萧黯请兄长将现金换成黄金抵票。萧察也便由他。 萧黯一晚上没睡好,思量明日如何向皇帝陈情。 次日清早,对镜自照,形容有所消减,索性连早饭也减了。 沐浴更衣,戴好爵冠,又让内侍河鼓寻出一身半新不旧的夹绵袍备好。只枯坐着等面圣消息。 直等到黄昏时,粒米未进,心中已绝望,盘算着若今日没有消息,只好明日求嫡母进昭阳殿,暂且答应与柳静妍婚事,且先想法取消同泰寺祈寿。 黄昏的时候,忽然有朱凛心腹前来报说可此时动身去皇宫求见。 萧黯片刻不耽搁,穿上夹绵袍,将两百两黄金抵票揣着袖里,前往台城。 萧黯在黄昏金黄的光线中自西华门走进台城,侯在紫阳宫仪门下,终于等到内侍监宣召。他跟随引路内侍监来到外殿。解佩剑,脱鞋履,在内廊道中穿行,终于来到一处高阔门庭,上方悬“明光堂”匾额,此是皇帝御书房。 引路内侍监进去通报后出来退去,萧黯侯在门口,片刻后听里面皇帝近身内侍监官唱名宣召。 萧黯走进门去,穿过层层缭绕的佛香,走过排排林立的金身众佛,他看到了决定他两世命运的神祗。 萧黯大礼跪拜,皇帝命免。 皇帝端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发须皆白,眉长过眼角,双颊凹陷,鼻骨高耸,身上穿着一件漂洗褪了色的灰绵夹袍,衣角可见明显磨损,袖口打着补丁,补丁也已磨的泛白。 皇帝半垂着双目,缓缓道:“听说你读尚书见朕注解,心有疑惑。” 萧黯有意压低声音沉郁道:“臣读尚书洪范一节,九畴之七曰明用稽疑。圣注:圣法今落。臣愚见朝堂有太常,民间有僧道,困惑何为圣法今落。” “你可求问过师长” “臣不敢向旁人求问圣注。” 皇帝不动声色的打量下方的孙子,他周身简朴,容颜憔悴,好似苦恼不堪。想到他因卜筮被数次弃养,命运多舛,心中已有几分慈悲不忍。 皇帝叹道:“周后精解天意正法之人已经散落,卜筮不过可窥天机于万一。你等皇室少年,莫有听天由命之心,当修身养性,洁身自好,恪守臣子本份。” 萧黯的眼圈红了,心中酸涩,皇祖父明知他背有引亡国之乱的预言,却并不相信。若不是后来他果然与同辰女订婚,想必皇祖父一辈子都会认为预言无稽。皇祖父,孙儿不孝,前世未能救您,今生定要护您周全。 萧黯哽咽道:“皇祖父陛下殷殷教诲,臣孙铭记在心。臣愿尽臣子本份,尽忠尽孝,修身齐家。臣今年一十六岁,当为社稷分忧。 臣请皇祖父赐臣妇,准臣成婚。再赐臣去永新县或大梁边疆任意一城,为官c为将c为民,臣夫妇均愿往。” 皇帝意外,沉重的眼皮也抬了起来,双目中释有古稀老人罕见的光亮。 皇帝问:“你为何自请去边城” “臣当日自请从同泰寺还俗,就有这打算。臣知皇祖父赐臣孙去同泰寺修行,是慈爱臣孙得个人解脱福报。但神佛让臣托生皇祖父膝下,臣未报亲恩,不敢解脱。臣孙这一生,愿做忠孝臣子,为我大梁守土一方。” 萧黯心中苦涩,从前他心中实实在 在要做忠臣孝子,却从不愿在皇祖父面前剖白邀宠,今生已决定换种活法,这些话倒似巧言令色说的顺畅。 皇帝微微动容,他轻轻抿了抿嘴,克制自己的情绪。 皇帝并没有那个狠心,想长子萧统c长孙萧欢已逝,他怎忍再将这个孙子发配到边远小城。 他自请赐婚,倒让想起他另外那条关于他厄运的预言,说他将娶同辰女为妻。也罢,就下旨赐婚给他,也算破了封在他身上的诅咒。 皇帝道:“你有报效之心,是好的,只是你年纪尚轻,且需历练。倒是该成家了。朕会命你母亲为你选得贤妇。” 萧黯道:“母妃曾为臣孙议选贤媛,其中有一位是太子舍人醴城县伯夏侯埙之女。臣生活清简,志在守拙,欲寻觅贫贱不移之贤妇。臣听闻夏侯氏信女,朴素端方,可堪臣妇。” 皇帝对萧黯风格也有耳闻,知其还俗后仍如在庙中般简仆清苦,这在京中皇室郎君中非常难得,想在京城同龄贵主中寻觅和他风格志向相契的人,也着实不容易。皇帝也是年轻时过来的,知他今日既恳求,定也是有些缘故。皇帝有成全之意,只因旧日同辰女预言在前,需得派人先问夏侯氏生辰。 “若果如你说,倒也堪为朕孙妇。你且去吧。” 萧黯大拜后退下。 临出门时,目视皇帝身边执尘而立的老内侍官俞诚。 在宫中多年的老内侍官都已快成了精,俞诚向皇帝轻声自请送皇孙出殿。 皇帝闭目,微微颌首。 出门后,萧黯悄悄对俞诚道:“阿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俞诚赶走了引路小内侍,亲自引着萧黯穿行内殿,去往殿外。 萧黯忙从袖中掏出黄金抵票,塞入愈诚手中。愈诚只推辞,两只眼睛一扫已把那抵票上的面额看的清楚,萧黯将抵票塞入他袖中。 愈诚微笑:“皇孙还未说何事,倒先给了老奴钱财。” 萧黯忙说明意图,请俞诚想法子让皇帝明日就着下赐婚旨。 俞诚悄悄道,赐婚旨哪有那么快,要宗正寺问辰,太常寺祷天祭祀,中书拟旨,门下核定,皇帝御准。 萧黯焦急,这趟流程下来,少说也有半个月。 俞诚悄悄笑道,皇孙是怕晚了夏侯府将那贵主聘给别家吧。老奴倒有一法。 萧黯大喜,忙道,阿公救我。 俞诚道:“明日是初一,菩萨圣上午前会去同泰寺拜佛,午后回宫后咱家想法子求圣上先下一道议婚旨,让两家暂各不别聘,等考评相契,再下旨赐婚。” 萧黯如拨云见日,以礼相拜。 俞诚吓一跳,忙回拜道,皇孙折煞老奴了。 萧黯又道,明日能到金华宫和夏侯府宣旨最好,如不能,恰初二嫡母蔡妃与夏侯府谢太夫人都去同泰寺陪贵妃上香,如圣旨已下,还请立时到同泰寺宣旨。 俞诚答应。 接下来一日,萧黯度日如年。 他已打定主意,如果来不及请旨下来,就拼着得罪老贵妃,以及彼此的名声,请免笼华登山跪拜。 第37章 圣谕 昭阳殿下懿旨命夏侯府谢太夫祖孙陪同去同泰寺上香。 笼华知道自己腿伤刚愈,恐不能爬山丘石阶,频繁礼拜。她甚至揣测这是柳静妍给她设的绊,就是为整治她这条腿。 昭阳殿贵妃上次的赐宴,她借故未奉召,已有不恭敬之意。这次是堂皇的宫内懿旨,她若再不奉召,若老贵妃真拉下脸来,当众治她个不敬之罪,她在京中的名声就毁了。 到时,除了萧黯恐怕再也无人会到夏侯府议婚。就是萧黯,他难道能越过贵妃娘娘和蔡妃娘娘的意愿去。 笼华心中烦恼。 偏谢太夫人命她这两日都住在西府。一是留心她的腿复原情况,二是也防着再次出现秋宴前生病缺席的状况。 笼华到西府后开始跛着脚走路。 谢太夫人不高兴的问,前几日不是已经可以自如行走了吗,怎么又严重了。笼华说本也好了,忽然一日早起,落地就痛。 谢太夫人发怒,又提起她中秋私服游玩之事,训斥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骂她素日顽劣不堪,不守闺训,行止无状,该有此劫,威吓如果仍不听教诲,以后还有大苦楚可受。 笼华由着她骂,仍旧只跛脚走路。 笼华故意来回走动,被前来向谢太夫人问安的夏侯谊和夏侯埙看见。夏侯谊关切笼华的腿能否去同泰寺拜佛,询问谢太夫人是否能向贵妃娘娘请免。 谢太夫人当即驳回,说上次没有奉召,贵妃娘娘就已不悦。这次是上香祈寿,赐下的是荣宠,若再辜负恐会被当众斥责。 又道,到时她看着情形求贵妃准笼华乘坐舆。夏侯谊兄弟听闻也不再说什么。 笼华失望。 到了初二,不得不换了吉服绵袍,跟着祖母去同泰寺。 到了寺庙车马院,看到不少人,都是奉召陪同贵妃上香的各宫府贵妇贵女,以及陪同护行的子孙郎君。 笼华不敢再装跛脚。 跟在祖母谢太夫人和兄长夏侯云重身后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缓缓的向山门走去。 到达山门前殿,谢太夫人欲寻丁贵妃求情,向迎接管事僧人一问,才知贵妃娘娘早就到了,去别院中休息,不许人打扰。 笼华脸色霎时白了,谢太夫人望着高处正殿方向也有踌躇。 太子妃王氏c常山公主萧妙契c安陆公萧钧到了前殿,谢太夫人带着孙子孙女向太子妃行礼问安。 萧妙契很久没见到笼华了,高兴的拉着笼华的手说话,又悄悄问笼华腿伤。笼华皱眉说已经好了,只是还不能大动。萧妙契看着上山石阶也露出苦恼的神色。 太子妃一行先向上方走去,妙契只得离开笼华跟着母亲去。 夏侯府一行走的缓慢,不断有其他宫府的人赶上来,超过他们。 好不容易到达大佛殿庭院,里面已摆好礼佛的法氍蒲团。 只是仍未见贵妃娘娘的凤驾。各宫府的人挤满了庭院,都肃然而立,并没有交谈之声。 时值隆冬,各宫府贵妇贵主郎君都穿的厚重,或是貂裘狐皮,或是羔裘皮袍,或是夹绵锦袍,笼华的腿上,膝盖上绑着厚厚的护腿,希望能有些防护作用。 笼华看到邵陵王府和柳府一行站在一处。柳静妍已一眼看到笼华,遥遥的含笑点头致意。笼华几乎笑不出来,强自微笑点头回应。 金华宫蔡妃娘娘带着内侄女小蔡氏c以及永新侯萧黯最后到达大佛院。 太子妃向来尊重皇嫂蔡妃,过来携蔡妃的手到前方去,萧黯跟在嫡母身后随同。 笼华已看到萧黯,萧黯也似在院内打量一圈,却未看到笼华,反倒看到柳静妍,彼此点头致意。 笼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低落的想,若是今日自己这条腿真的伤残了,贵妃和蔡妃是决计不会同意婚事的。如此后果,还不如任由老贵妃叱责,至少还能保住自己好端端的腿。 笼华心中懊悔万分,自恨不已,昨日无论如何该想出办法,不该软弱惧怕贵妃权威,不该听从祖母压制,不该逞强硬着头皮来到此处,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站了好一会,贵妃娘娘终于被众人簇拥着走进院中,临城公萧联以及两位主持仪式的高僧长老伴在左右。 老贵妃身着玄狐披风,貂鼠暖帽,银发高髻,除了一股银簪,周身再无华饰。 众人齐向贵妃行礼,贵妃命免。 萧联扶老贵妃到尊位蒲团,老贵妃赐蔡妃c太子妃伴于左右,蔡妃c太子妃领命上前。其他宫府贵妇按品排好次序。后面是各宫府贵主。少年郎君们在两翼。 排好次序后,该当跪拜。 除正殿外,其他佛院都无祝祷,只需跟随主持高僧唱导,行三拜九叩之礼。 笼华站在众贵主中,心内忐忑不安,三拜九叩之礼需肢体不断起伏。她平日里行动缓缓的尚可,跪拜中她若落后,自然会被僧人一眼看到,自然惹人瞩目非议。若要强自从众,又恐伤腿。 主持高僧已开始唱礼。 笼华只得跟从跪拜,膝盖刚着在蒲团上,就觉异样。蒲团里有硬物,像是瓷片或是陶片。 笼华心中叫苦,幸亏她早有防备,围了厚厚的护膝。但想到向上拜去还有十数座殿院,若个个殿院里都有专为她设的蒲团,她该当如何。这一处或还是瓷片,万一上方蒲团里藏了铁片利刃,她又当如何。 笼华感到侧后方柳静妍的目光偶尔扫过来。 这礼佛的位置都是预定好的,柳静妍有意选在可打量她的位置,想必是要亲眼看她残了膝盖,废了小腿。 笼华咬牙,固然婚姻影响一生命运,但也不是不共戴天之仇,她怎么会有这么狠的心。 笼华悄悄移着身子,向蒲团边缘拜下去。 心中已打定主意,等九拜最后一拜时,她就将手狠狠的按在瓷片上去,然后发出惊叫,让所有人都看到她手掌的鲜血淋漓,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过去。 这样举止惊狂,固然名誉扫地,再加上手腿的伤,恐怕会彻底丧失了和萧黯的婚姻。但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腿,还可揭露这蒲团中藏锋的阴毒渎佛行径。 柳静妍,你这样害我,我也必然不能绕过你,你就随我名誉扫地吧。 笼华心中砰砰直跳,擂鼓一般,好像随时可能冲出胸腔。 耳畔听着高僧唱导心中默念: 拜第七 拜第八 笼华凝聚心神勇气,只等最后这一跪。 突然殿院外传来骚动,眼风一瞟,见有三位穿绛衣的皇宫内侍监走进院中。 笼华分神,不觉间第九拜已完成。 众人礼毕起身。 内侍监官上前对老贵妃耳语几句,随后对众人清亮宣告道:“金华宫c夏侯府听谕” 金华宫蔡妃和萧黯,夏侯府祖孙三人不知吉凶,忙上前跪拜听圣谕。 内侍监清亮道: 皇帝谕:朕孙金华宫萧黯已行冠礼,该当婚配。又闻醴城伯夏侯埙女品貌端庄,行止雅重。敕命两姓议婚,再行考量。 金华宫夏侯府齐道:臣妾臣等领陛下谕。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侍监离去,众宫府艳羡,纷纷向金华宫c夏侯府道贺。 这虽然是皇帝议婚口谕,倒更显恩宠。因皇帝这两年已不管俗事,下旨赐婚已是罕见,何况是家常般口谕叮嘱两家议婚。 蔡妃看了一眼夏侯笼华,便向贵妃娘娘跪拜请旨道:“圣谕命臣妾等为萧黯与夏侯氏议婚。臣妾听闻夏侯氏腿伤刚愈,恐再伤根本,请贵妃娘娘懿旨,准她回府静养,并抄寿经九遍以补今日对娘娘不恭,对神佛不敬之过。” 萧黯忙跟随拜在嫡母身旁。 夏侯府谢太夫人c笼华c夏侯云重等也同拜贵妃。 贵妃娘娘居高临下,打量夏侯笼华几眼,缓缓道:“倒是个好孩子,千万莫伤了身体,且去罢。” 众人谢恩,夏侯云重与夏侯笼华退出大佛院。谢太夫人继续随众礼佛。 笼华在回家的路上禁不住后怕。 幸亏没有豁出去揭穿那蒲团,皇帝口谕中还夸她行止雅重,若是那番乱象被内侍监看到了,真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关注晚辈的婚姻小事,定是萧黯想法子去求了皇帝。 笼华心中感动,从前,因祖母严苛,母亲抑郁,父亲诸事不管,兄长又毕竟是外院的男人,她万事只靠自己,只信自己,只自己拿主意。现在,好像有了一个可信又可靠的人。 难怪人家把婚姻说成是终身有靠。 萧黯,希望圣谕庇护,能成全你我的终身。 接下来几日里,金华宫和夏侯府往来频繁,双方也都无可挑剔,似好事将近。 这日,笼华到祖母院中抄寿经。 忽然看到夏侯谊一脸凝重的走进谢太夫内院。 伯父夏侯谊文人雅士,城府颇深,轻易不喜怒形于色。笼华担心府中有大事发生,又不知是不是和自己有关。于是,悄悄在墙壁下,听祖母和伯父母子间的对话。 听了几句,仍是不解。 好像是家中在玄武湖别苑的船奴被人害了,又提到皇太子似乎让伯父报官到建康令处。笼华不明白,家中家奴被害如何能惊动皇太子。 更多请收藏【 bz】! 第38章 玄武湖杀机 玄武湖西南方向有处不大的岛,只有一座航桥与别岛相连,航桥常日里呈断离状态,所以这座岛基本是孤岛。 其上奇石森森,松柏长青,奇藤遍地,很是幽静隐秘。其中有三座大小不一的楼阁馆舍星布其中。馆阁室内装饰豪华,往来侍者都是妙龄美僮丽姬。 别的地方做生意都求热热闹闹c熙熙攘攘,这里的生意却清清冷冷c神神秘秘。 这岛上平常不待客,偶有来访非富即贵,且需熟人引荐,否则便是身份极富贵,也不被接待。 此岛名为小蓬莱,建康百姓却称此岛为闭门岛,意思是没门路贸然上去是要吃闭门羹的。 经营此岛的老板身份神秘,有说是个三吴之地的富翁,有说是京中权宦的亲戚,有知底细的,说这老板其实是临贺王府门下豪侠。 黄昏之时,小蓬莱岛又迎来两位贵客。两人似是主从,俱穿玄色披风,另有玄色帽兜遮住发冠和半张脸。 为主者身材异常好大,为从者中等身高,帽兜中偶见目光,精气外露,似是个武士。 小蓬莱的老板亲自将二人迎进岛上,从岛上园林小径行走,绕到一处名叫“风节馆”的临湖馆舍。 那高个子主君看这馆舍临湖坐落,脚步微有迟疑,最后仍随老板进入风节馆中, 只见馆内陈设华丽,珊瑚巨树,玳瑁屏风,明珠垂挂,锦绣重重,七宝香炉,龙脑袅袅。只是悄无声息,并不见一个侍者身影, 老板亲自做侍者在前导引,将高大来客带进馆内一间屋内。 里面已有一位金冠贵人临窗坐等多时。另有一位文士打扮的伴随侍立一旁。 老板引领完毕,连同宾客的随行武士c主人的伴随文士,俱都走出了房间,房内只留一主一客。 此时将近黄昏,西侧阳光透过琉璃窗投射进来,照在那金冠贵人的脸上留下几块斑驳的夕阳之影。 临贺王萧正德笑道:“房内炭火正旺,请崔郎宽衣。” 崔懋解下披风,露出布袍,拂衣席坐,开门见山道:“此多事之秋,崔某怕连累明公故本不愿会面,明公再三邀某面谈,某为取信于明公,故而前来。明公放心,我已在台城打通关节,新岁元月后,最晚三月间,就可为明公谋得南兖州。届时,也请明公莫忘允我家主的两件事。” 崔懋非常谨慎,虽在密室,仍不说破彼此身份。 萧正德笑道:“崔郎直来直去,倒对我脾气。” 崔懋眉骨突出,下方一双眼睛锋芒暗藏,似能洞察人心,他盯着萧正德道:“崔某既来见明公,还请明公亲口告诉崔某,是哪两件事。我返家时,好告诉家主,是明公亲口承诺。” 萧正德也不造作,直接道:“请转告贵家主,若贵方运作我得南兖州,并督北五州军政事。我答应,一不趁北方战事出兵袭扰边境,二任期内,如北方取郁州两郡,我仅示意性阻拦,全由贵方取之。” 崔懋道:“得明公金口承诺,崔某可回家复命。不过,我需坦诚。如今运作明公得南兖州十之八九,但督北五州之事,尚无消息。需明公上任后缓图之。但,明公答应的两件事,要从持节出任即生效。” 萧正德垂首思索,南兖州是江北大州,原本是有督周边诸小州之权。如今南兖州刺史云杜侯柳淦没有督几州军事之权,是因为柳氏非皇族,若是自己出任,图之不难。 萧正德答应崔懋。 又问:“敢问崔郎在朝中关联者是谁,让我知道心中方托底。” 崔懋道:“我不问明公的前途,明公莫问我门路。 我送人财帛,有人敢收,明公送人财帛,别人却不敢收。我是外人,收了我钱财也是白收,菩萨上人知晓也无妨,只要不完全知我的意图就无事。而明公身份特殊,你若送钱财去结交重臣,就犯了大忌,只怕明公会惹祸上身。” 萧正德沉默,片刻后一笑:“你们北人说话就是直接,倒也爽快” 崔懋不叙闲话,告知自己指定和临贺王王府往返沟通的心腹信息,又问临贺王指定的沟通人信息。 临贺王便说刚才战立一旁的是府中录事名张朋者,从前及以后,都是他往来传递消息。 两厢说清楚了话,崔懋便要告辞。 萧正德又道:“听说西魏独孤信也在四处运作,崔郎可知” 崔懋回道:“多谢明公提醒,某心中有数。” 说话间已起身行礼告辞,萧正德不再挽留。崔懋穿好披风,戴好帽兜后,崔正德击掌,那老板应声躬身进来,仍导引着贵客出去。 此时天色已昏暗 ,老板送崔懋主从二人回到码头,登上摆渡船。 崔懋一眼瞥见不远处芦苇丛中有一游曳小船。船上摆渡者一身锦衣,不像寻常艄公。那老板也看到了,忙低声道:“贵客请上船,那边交给我,不会让一人漏掉。” 崔懋裹紧衣帽,钻入舱中,艄公撑篙离岸,小舟飞也似的去了。 老板派出几名凶徒去追击那艘游船。很快追上,凶徒们飞跳上船。 船工们惊惧,忙自称是夏侯公府家奴,船也是夏侯府家船。两个贪玩私自开船出来,偶误私人禁地,说完缘故后不住的求饶。 凶徒让船工将小船靠岸,上岸向贵人解释。 船刚靠上僻静岸边,凶徒手起刀落,两个船工一个被割喉,一个被穿心,立刻毙命。凶徒们利落将尸首绑上石头沉入湖底,船划开几丈,也装上石头,推的翻掉,缓缓的沉入到湖里。 这些凶徒在各地已做惯了这样的事,洗洗凶器,回去复命。 且说夏侯府游船上,出发时并非两个船工,其实还有一个头目。此人机灵,且水性极好,看凶徒来者不善,已先行潜入水中躲避。又在水边芦苇丛中看到了凶徒杀人沉湖的全过程。只悄悄泡在冰湖里,等到天色全黑,才泅水逃回南岸。连夜去乌衣巷夏侯府报告。 恰家主和少主都在东宫陪侍,夏侯府管事便留人在府中,又请家医为其看视冻伤。 夏侯谊半夜回家听管事家奴说了这事,忙召来细问。 那家奴便将如何看到临贺王先去了小蓬莱,如何又看到两个神秘汉子也去了小蓬莱,因未及时逃走,被发现行踪,又如何被临贺王府门下凶徒杀人灭口。 夏侯谊又问了那两个神秘人体貌特征,心中有了几分怀疑。次日,便将此事告知了皇太子。 皇太子便命夏侯谊按大梁律法处置。 于是,夏侯谊命家中管事将此事诉告至建康衙署,建康衙署属东扬州治下,正当管辖。夏侯府只报说家奴在小蓬莱水域附近失踪,请建康令调查裁决。 那建康令名叫杜龛,是东扬州刺史岳阳王萧察的心腹。这人精明能干,很快就找到夏侯府家奴尸首,连沉船也尽挖出。 家奴被害,要看苦主态度,有的要凶手偿命伏法,有的要照数赔偿奴隶或作价赔偿。 杜龛也不问夏侯公府态度,只一力要查出凶手。将夏侯府做证的家奴留在衙署内细细询问后,派缉盗使官兵到小蓬莱拿人。 那日下手杀人的凶徒早得了信息,远遁外地去了,连那老板也不知所踪。 杜龛将小蓬莱查封,岛上一干美姬艳僮c厨下杂役等尽数抓到监牢,挨个酷刑拷打审问。 到底有个侍童挨不住拷打,招出老板在会稽的一处庄园所在。 杜龛也不派衙署官兵,只命门下武士部曲,连夜去会稽追拿。 萧黯从岑询之处听闻建康令杜龛以人命官司为由查封了小蓬莱。知道兄长是要对临贺王萧正德下手。只是不知道这事能否能将萧正德定死,否则打草惊蛇,让皇帝觉得他们兄弟对临贺王府不依不饶,赶尽杀绝,倒不好办了。 萧黯听说此案竟是因夏侯府家奴被谋害而引起,于是向夏侯云重打听。谁知夏侯东府对此事也是不知就里。 第39章 要人命的崔氏家事 冬十二月,紫阳宫降下圣旨,赐皇孙永新侯萧黯与夏侯府醴城县伯夏侯埙之女夏侯笼华结为婚姻。两宫府领旨谢恩。宗正寺协助两府行订婚诸礼仪事。 萧黯看金华宫上上下下俱喜气洋洋忙碌他和笼华的订婚礼,心中却日益恐慌。 想前世,他们也是好不容易订了婚,两个人满心欢喜和憧憬筹备着婚礼,谁知噩耗突然从天而降。 那是三月间的事,东魏国使崔懋完成使命返回邺城之前,按惯例设国宴践行。皇帝忽然偶发兴致,亲自主持了筵席,让崔懋面有荣光。在筵席上,他为讨好皇帝说了几句家常话,说他在京中听闻了一桩喜事,他博陵崔氏竟有幸与南朝皇室有了姻亲关系。 此话让皇帝忽然生了疑,派人北上调查后,得知惊天恶信。皇帝因此大病一场,敕命金华宫与夏侯府断绝婚姻。 萧黯不得不放弃笼华,自请放逐岭南。笼华也身败名裂,不得不离开京城,从此漂泊南北三地。 这一世,是圣旨赐婚,而且他也告诫过崔懋,请他莫谈家事。然而,萧黯仍觉恐慌,总觉得三四月间有个噩耗在等着他们。 萧黯元月过的不安,到了二月间,仍未解脱,只盼着立即就成了婚,但南朝礼仪繁琐,凡事总得按部就班。 忽一日,有人递贴来拜,落款是旧友崔佯。 萧黯看崔佯两个字,大觉不详。崔佯是当日江北小埠结识时,崔懋起初用的假名,他用这名字来拜,不知是何意。 萧黯对崔懋再起杀心。 在建康谋杀东魏国使固然艰难,但若把局做的精巧,布成西魏人做的,或许能涉险过关。东西两魏已然结仇,因此事仇恨更深,对南梁并无害处。 萧黯有了杀意,索性决定见崔懋一见,探一探他的意图,再计较下一步。 萧黯请崔懋去钟山故园相会,园内山脚下有一处瓦舍草堂,四面浓荫密布,倒也适合秘会。 正午时分,一个汉子赶着一辆朴素牛车自小径而来,车进入园中停下。崔懋商人打扮自车中走出,那驾车者即是他的随从武士。主仆二人被带至瓦堂。 萧黯仍是竹冠道袍,已等在里面。 主宾坐定。 萧黯请崔懋吃茶。 崔懋看萧黯目光似烛火,温和而意味不明的盯着他,心微有迟疑,到底还是饮了一口茶。 崔懋道:“当日仙侯指点我不能临水而居,我却犯了一次忌,偏这一次,惹祸上身。唯今,只有仙侯能救我。” 萧黯不解,等他下文。 崔懋继续道:“贵王兄如今在查小蓬莱杀奴一案,已牵扯至临贺王府,实不相瞒,当日我也在小蓬莱。“ 萧黯心内惊讶,他知道兄长在深查小蓬莱杀奴案。建康令杜龛为人凶狠,将那老板拷打的不成人样,攀咬出临贺王府一个管事家奴,最近听说,又扯出一位叫张朋的录事。 他本以为岳阳王兄为查临贺王不择手段,未想其中竟真有深意,只不知,与东魏国使崔懋又有何干系。 听那崔懋继续道:“我当日秘会临贺王,是告诉临贺王我在台城中得到的一个消息,即,皇帝有意岁后委任他出任南兖州刺史。 君侯知道,南兖州是北方大州,本有督北五州军事之权。我东魏边境国土安宁都需赖南兖州君成全。正如西魏独孤信到建康前,先去江陵拜会荆州刺史湘东王一样。我提前去拜会南兖州刺史临贺王,本也是使命常情。 谁知,我的到访被一高门游船家奴看到。临贺王府门人想是怕泄露临贺王与北使交接,竟杀人灭口。 如今贵王兄深查不放,请君侯向岳阳王求情,莫再追查此事。便是纠出临贺王与我交接,临贺王不过是接纳了我的消息献好,最多失去南兖州官职。 但是,若使皇帝疑心我扰乱贵国朝政,将我驱逐,那将影响南北两地军国大事。求君侯以北部边疆数十万军民性命为念,出手救助。” 萧黯听他一席话看似说的入情入理,心中却疑窦重生。崔懋与萧正德私下篝连交易,可能不仅仅是互通消息那么简单吧。 萧黯不动声色道:“我倒有心帮崔兄,只是我职无权,能耐有限。家兄风格想必崔兄也有耳闻,从来都是我听他的,没有他听我的道理。” 崔懋双目忽然变得阴沉,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听说君侯大喜,崔某恭喜君侯。想当日君侯指点我的两句话,其一是避水厄,其二是不谈家事。我当日不解,近日忽然明白。 十几年前,我族兄娶了陇南豪强李氏女。听说,家族嫂的妹妹嫁来建康夏侯公府。君侯未婚妻似是夏侯氏。 如果我要说家事,或许会提起这两地姻亲。君侯是怕我说这话,皇帝忌讳吗” 从崔懋提起家事,萧黯脸上立时失了血色,只强自镇定,并未回应。 崔懋察言观色,目光阴狠狡猾如蛇在萧黯的面门上扫着,口中仍缓缓道:“可惜,族兄意外早逝,族嫂生产遗腹女时遭遇产厄,不幸身亡。东魏李氏听闻丧女噩耗,派家人索求其外孙女,族中长辈念幼女无亲长抚养,遂同意送归其外祖家。” 萧黯如坠冰窟,手脚冰凉,最后一丝幻想已消失,崔懋已猜中十之八九。 只是崔懋以为萧黯忌讳的是笼华的崔氏东魏血统,而不知其中关键是,她的真正生辰和与生辰相关的厄运谶语。 崔氏孤女被接回外祖家后,正遇夏侯埙夫妇回乡省亲。李氏多年未育,与母亲谋划假孕,已找别家女婴替代,偏姐姐遗孤月余后回乡,于是调换了婴儿,充作自身骨肉。 崔懋的族侄女崔氏与萧黯是同年同月同日同辰出生。 萧黯背负的预言中娶同辰女这一条竟然中了。当日皇帝惊惧天意冥冥,谶语不虚,不禁怀疑另外的两条预言,引亡国祸,自戕而亡,也在前方。 崔懋隐隐的威胁,萧黯听得明白,心中杀心已定,面上却恢复了平和,语调如常道:“我身为圣上亲孙,妻子却是东魏出身,确实担心惹圣上不悦。说来,崔先生也是我姻亲长辈,我若有办法自该相助。且等我筹谋两日,想出万全之策,再约见崔先生。” 崔懋答应。 离去前又道:“我已命一名家奴先行返乡,让他告诫族人,没有我的准许,不要将家事对外人说道。请君侯放心。” 萧黯致谢,心中却大恨此人奸诈。 崔懋的意思是他的家奴已带着信息返乡,如果他被害,他的族人会把这秘密揭穿。 第40章 婢女有心郎君知不知 二月间,夏侯府内院颇为忙碌。西府嫡女瑞冬出嫁,东府嫡女笼华订婚。 南朝订婚遵照古礼,讲究三书六礼。大梁律法对两姓婚礼也有章程,其中最重要的环节是下婚书。 纳吉礼之后,金华宫送来婚书,婚书装在金盒中。 打开金盒,其内有一只梓木匣,梓木匣上系有红丝线。解开红丝线,打开木匣,可见一方银纹纸。 纸上清清楚楚写着男方萧黯求娶女方夏侯笼华为妻。另写有男方父亲c嫡母c生母出身姓氏,以及男方的生辰,乃至身高c相貌c学业c官爵等信息,均非褒扬,而是俱实录写。 女方以桃花箋答讫婚书,同样清清楚楚写着女方夏侯笼华许嫁男方萧黯。另有女方父亲c母亲出身姓氏,以及女方的生辰,品貌c技艺等实录信息。同样精致封存,由夏侯府送至金华宫。 寻常人家,两份婚书需两家各自抄录存至所在地衙署。因萧黯属皇室玉牒,两宫府婚书按规制抄录至宗正寺。 双方下婚书后,在法礼上已成为夫妇,若某家反悔,法礼均不容。 夏侯笼华的身份已成为萧氏妇,是昏礼前暂居在娘家夏侯府的娇客,阖府上下需以礼待。她也再不得自由,只能闭在府中专心待嫁。 笼华去婢女小室探视非云。非云正做针线,见她进来,忙把针线用白绢垫好,起来行礼。 笼华看她放在旁边的活计,是又一件内里小衣,朱绮的料子,上面绣着半成的绕枝并蒂莲。这么多年,笼华的贴身针线都是非云和非雾亲手做的,非云更手巧,她做的尤其多。 笼华坐下来微笑道:“你做了这许多件小衣给我,不知要穿几年才穿的完。过两年,我要是肥了,穿不下,不是辜负了你这番心意。” 非云脸上露出了伤感的神色,忙掩饰道:“我想着多备些尺寸的,就是贵主以后有了身子也是有能穿的,只是到那时候会有更好的了。” 笼华听她语气是离别分手之意,心中好笑,她今日来她小室,就是要和她说这个呢。 笼华陪嫁的家奴是四个大婢女,六个小婢女,教养嬷嬷一户,管事夫妇两户,与瑞冬俱是一样。其中大婢女是十三四岁,小婢女是十一二岁。非雾和非云两个年纪都大了,是不能作为陪嫁婢女的。 她们两个在她身边已有四五年,是彼此拉着手长大的情谊,笼华舍不下她们,也记挂她们的终身,心中已为她们谋划好了前途。趁着她在夏侯府还能做主,给她们找好夫婿,结了婚,两口作为管事夫妇随她出嫁。 非雾向来稳重精明,笼华是不但心的,总会和她想到一处。 非云自幼让她宠的更娇气,平日里跟着她四处行走也有些见识和傲气。笼华担心寻常的家奴小子她都瞧不上,心里思量几个来回,为她选了有德。有德有个好相貌,又和她自幼熟悉,他内外应酬精明能干,倒也能补补非云的不通俗务。 笼华笑道:“你和非雾陪了我这么多年,我哪里就能舍了你们去呢。我想着如何能把你们带走呢。” 非云没有像非雾一样立即就露出欣喜之色,而是垂着头不说话。笼华看她这情状,似乎另有心事。 端详眼前的非云,十八岁的妙龄,上着浅红衫,下裳青绸绔,外罩织锦背心。一双灵巧素手,莹白如玉,十指纤纤。鸦青双髻,金花片简饰,薄薄胭脂,淡扫蛾眉,一双秀目,鹅脂凝鼻,唇不画而朱,自由一番妩媚动人。 笼华心内异样,柔声道:“你和非雾在我身边这些年尽心尽力,你有什么心思今日就告诉我,冲着从前的情意,我一天没出门,就为你做主一天。” 非云忽然伏地大拜不起,笼华忙命她免礼,伸手扶她起来时,见她美丽的鹅蛋脸上满是泪。 笼华立眉惊问:“是谁欺负了你不成” 非云摇头,一双美目噙着泪,哽咽的说:“我舍不得贵主,我也舍不得三郎少主。” 三郎云重笼华大惊,非云和兄长有什么关系 笼华压下心中情绪,尽量语气平和的问:“你舍不得他,他知道吗” 非云摇头,含在双眸的眼泪,珍珠断线一般的落下来,她泣道:“三郎少主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求贵主,让我留在他身边吧,做个针线上的仆妇,或是洒扫的仆妇都好。” 笼华气个半死,自己竟是个睁眼瞎,竟完全没发现非云对兄长产生了情愫。自己这样愚钝,以后嫁进侯府,只怕婢女和夫君暗通,自己还像个傻子般一无所知。 笼华对非云倒生不起气来,递给她帕子让她擦泪,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对三郎有这心思的” 笼华在 非云断断续续,含羞带怯的倾诉中,总算明白了大概。 原来是从非云十四岁那年,笼华忽然心血来潮给她们两个改名字开始。 笼华想将她更名为非云,“云”字犯了兄长云重的讳,偏笼华又喜欢非云这个名字,便当着她的面向兄长告罪请示。 夏侯云重从来百无禁忌,他看了非云一眼说,这丫头的本质又哪里比仕女郎君低呢,怎么会配不上这个字。因夏侯云重允许,从此非云成了她的名字。她本来自惭女奴身份,忽然感到被少主尊重,心中感念铭记。 也因这名字的缘故,两府嬷嬷和管事媳妇甚少敢指着她的名字说教责罚。 又因云重与笼华兄妹友爱,非云也常和少主有交道,耳濡目染中更觉少主是无所不能的大好男儿。几年前,非云在南市走失,险些遭难,又是被少主救出,爱慕中更是带了感恩。 一颗芳心早已暗许,只是郎君不知。 笼华颇感头疼,看非云心志似是非同寻常的坚韧,但兄长夏侯云重还未结婚,若收了妹妹的婢女,传出去名声恐会受损,祖母也断不会允许。 为今之计,只能先把非云给母亲,等过一两年,兄长结了婚,祖母不理会了,再让母亲把非云赐给兄长做侍妾,只是恐怕会得罪未来的嫂子。 笼华对非云道:“你既有这心思,我自然要想法为你谋划。只是兄长还未婚,你又是我的婢女,恐祖母c母亲不允。你且让我想想。恐怕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得偿夙愿的。” 非云叩首大拜,平静道:“一年,两年,或是十年,我都等得,只要能远远的看到他,便是一生,我也等得。” 笼华听她这番话,又呆住了,这便是非君不嫁,情有独钟吗 笼华已属于已婚妇人,不大方便叫兄长到内室商量,只好自己琢磨这件事。总算想出一番说辞,去求母亲收留非云。 谁知到了李氏院里,李氏倒怏怏不乐的告诉她另外一件事。 原来,太子妃出面说合曲阳郡主萧灿萦和夏侯云重的婚姻。谢太夫人c夏侯埙已答应,李夫人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如今夏侯府已派出官媒向邵陵王府求婚。虽然王府还未答应许婚,但已是十之八九。 笼华又一个意外,心中也老大不乐。 邵陵王府家风向来任性无礼,萧灿萦又自幼傲慢霸道,恐非贤妇。 说来,世家高门其实都不大愿意尚皇家女,恐娶进门来,夫妻c长幼c尊卑秩序皆有所乱。所以,常以自谦自贬甚至以疾推辞婉拒。 但是夏侯云重与邵陵王府永安侯萧确是至交好友,彼此知根底,如何能拉下脸来固辞,何况其中还有东宫太子妃说合的情面。 按理说,夏侯云重虽是伯爵世子,但仍是公府次房的庶子,配皇孙郡主也属高攀,想来其中定是邵陵王府或是曲阳郡主先看中了夏侯云重,为了面上好看,才求太子妃出面说合。 笼华被困在府中,各消息闭塞,如今已到这情形,竟也无法拦住此事了。 想母亲受谢太夫人压制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做高堂婆母,却又迎来一个皇家媳妇,又得处处让着c娇养着,着实让人气闷心疼。 忽然又想起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非云心事,不禁为她感到前途未卜。 第41章 宫廷绯闻 三月间,金华宫与夏侯府将行“纳征”礼。 按南朝习俗,男方要选两位送征使来送征礼,这送征使需未婚郎君,且能代表新郎的家世才貌,一般是新郎的兄弟密友。 女方也要选两位纳征使,代表新娘接纳征礼,也需得是未婚淑女,且能代表新娘的家世品行,一般是新娘的姐妹闺交。 被选做送征使和纳征使是未婚郎君淑女的荣誉,代表他们是亲眷朋友眼中的出色人物。有很多高门家主听说某两大姓联姻,会专门关注婚使是谁家,为自家子侄女留意婚姻。 笼华去西府求祖母谢太夫人允许她选任何玉暇做她的纳征使之一。 她这番请求也是有缘故的,这要从前几日从李氏夫人那里听的几句闲话说起。 那日,李夫人从西府和谢太夫人商议婚礼诸事回来,面色不佳。笼华一问,竟是因为在谢太夫人处听说了一些关于女婿萧黯的闲言碎语,谢太夫人又说了几句有训诫意味的话,让李夫人很是气闷不快。 笼华不解,萧黯做了什么事,能惹起妇人间的闲话。 因夏侯笼华自小聪慧懂事,且有主意,东府诸事李夫人从来都不瞒她,大小事常与她相商。于是便也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原来竟有传言说,当日尚书令何敬容曾为三女小何氏求婚萧黯,萧黯亲自上门辞婚。后来他对友人说起辞婚缘故,竟是因为宫廷中见过何氏女,见其步行雀跃,有轻薄之态,认为其行止有瑕,并非淑女,恐非贤妇。 这话着实不好听,一是小何氏成贵妇间的笑柄,二是也显得萧黯言行轻薄,非敦厚君子。 笼华一听心中也暗怒,仍柔和安慰母亲道:“我与小何是知交,我知这话是胡说。我也从兄长处听说过永新侯为人,他并不是轻薄妄语之人。这中间必是有小人搬弄口舌,母亲不必生这闲气。回头见到了他,母亲万莫有了成见在心,倒不给他好脸色。” 李氏被她说的笑了,嗔怪道:“果然说养女儿都白疼了,还没进那府的门,倒先为他着想了。” 笼华含羞扯着李氏衣襟撒娇:“我劝母亲宽心,母亲为何取笑我。无论嫁谁,我这一辈子都是娘的女儿。” 笼华宽慰母亲的话,却不能解自己心里的恼怒。 这谣言不是平白起来的, 虽然闭在府中,她对宫中的事仍然留心。 她与萧黯是圣旨赐婚,旁人自然不好再干预什么。但是,东宫临城公萧联的婚事仍是未决。昭阳殿贵妃娘娘的意思仍然是将外孙女柳静妍嫁给萧联。但传言太子妃的意思似乎是看中了小何氏。 原本何氏门第是有些不够的,但是,如今圣上很是倚重尚书令何敬容,在皇宫内堂对左右宠臣闲话时,亲口对何敬容说,家中若有娴雅贵主可与皇室郎君议婚。 这等恩宠殊为难得,不等何敬容自我彰显,此话也不胫而走。 有圣意在上,太子妃又是看着小何氏长大的,心有偏爱也是自然。 笼华无法揣测太子妃真实心意,却深知昭阳殿贵妃和柳静妍的手段。若柳静妍见萧黯订婚彻底死了心,转而又对萧联起了心思,玉暇岂不是成了靶子。 笼华猜测所谓萧黯拒婚小何这桩龌龊事,应是有人故意造势败坏玉暇名声。只不知道玉暇是否有防备,必也很是苦恼。 笼华只恨自己需守着待嫁新妇的规矩,不能传信,不能出府。闷闷的琢磨两日,忽然有了主意。 她要请何玉暇做她和萧黯订婚礼的纳征使。这样所有人就知道了,所谓萧黯认为小何氏行止有瑕是无稽之谈。她还可趁此机会与小何见面深谈了。 谢太夫人对纳征使本已有了人选,听笼华忽然请求选用小何氏,自然不肯答应。只是碍于笼华已婚身份,没有如往日般疾言厉色驳回。 笼华便坚持道:“去岁,东宫当阳公婚礼,我与小何陪公主出席。在婚礼上,我和小何相约,谁先出嫁,另一个必做纳征使。祖母曾经教育我,信女当有信,请祖母允我对朋友有信有义。” 谢太夫人听她固执已见,不好直接说出萧黯和小何氏的闲言碎语,只是脸上保持了没多久的慈祥姿态绷不住了,拉下脸来责道:“我教过你那么多道理,你只记得这句你可记得上敬尊长,恭顺谨从。 你们未婚贵主,竟在他人婚礼上信口开河,轻浮无状,何谈信义你到了别人家,更需往来交道些淑媛贤妇,彼此学几分好。” 笼华语调平静道:“祖母教诲,时刻不忘,身为侯府妇,自会谨言慎行。只是,祖母不能常在孙女身侧垂训,孙女自然要学着自立。我知祖母不舍放手,但祖母终当放手。便从任纳 征使开始,让孙女学着自立。” 自稍长,笼华就再也没有公然违抗谢太夫人,谢太夫人大为意外,也被气的不轻。想起她身份已是皇家孙媳,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嘴唇绷的紧紧的,似将诸多的恶言责骂憋回口内,良久才简短生硬的说:“此事我已有主意,你且退下吧” 笼华身躯一僵,真想硬逼着她答应,但习惯多年的服从仍在,最后仍乖乖行礼退出。 连着闷了几日,又想萧黯亲自拒绝何府提亲这事,除了他自己又能有几个人知道。定是他在与柳静妍交道的时候吐露的,才会被柳静妍利用演绎。 萧黯竟助纣为虐,破坏玉暇名声,着实可恶。笼华心中既有妒意,又有义愤。连带对萧黯也恼怒起来。 第42章 纳征使 忽一日,李氏夫人从夏侯埙那里听说,皇太子竟然亲自出面,向何敬容提议宗室衡山侯萧静为其婿。皇太子出面说合婚姻倒罕见,可见对何敬容的敬重,也可见对衡山侯萧静的宠爱。 因为牵扯到笼华好友小何氏,李夫人也将这桩新鲜事说与笼华听。 笼华一听这话,马上想到太子是因为皇帝圣意在前,于是也乐成其事,将何府权门和其最为宠信的子侄衡山侯撮合在一起。可见东宫并未想过以萧联与何府联姻。 从前听说的太子妃有意将何玉暇说给萧联的事,十有八九是故意给昭阳殿老贵妃看的,借圣意在上用小何挡柳静妍,倒让小何白白做了靶子。 笼华回想曾见过两次的这位衡山侯,印象中倒有些纤尘不染的风度。他也是少年家主,又颇受皇帝和皇太子器重宠爱。除了有些目下无尘的骄矜,倒也没听说有什么更厉害的毛病,只是不知何府会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笼华想,不管怎样,皇太子金口玉言说合婚姻,也是对何氏淑女品行的认可,到底是把小何从流言蜚语的诽谤中解脱开了。 笼华放下心来。 不过几日,忽然在祖母处听堂兄夏侯昕说起,皇太子在春筵上再对衡山侯萧静提起与何氏联姻之事。谁知,衡山侯萧静竟当众拒绝了,说自己清静无为,不想攀附权贵相门。 堂兄夏侯昕说起这事时还带着对衡山侯的赞赏之意。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当时侍奉皇太子左右的名士都很赞赏衡山侯这种行为。连皇太子也没再说什么,一笑了之。 笼华暗自恼怒,衡山侯萧静以淑女名节树立自家清高名声,算什么君子 他不过是听信了所谓的萧黯拒婚的传言,自己又没胆量求证,故而退却,倒还不忘踏上一脚,让别人雪上加霜,倒赚自己声名。 笼华担心玉暇接连几次被无辜中伤,一定是怒气填胸,却无处可诉。 她求李夫人去萧夫人处闲话打听小何处境,李夫人带回话说,小何终日关在府中生闷气,哪里都不去了。 笼华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帮小何洗这污名,让她和从前一样,明明朗朗c堂堂正正的登堂入室。 将到晚饭时,谢太夫人照例命在院内小厅摆饭。 南朝的习俗午餐是正餐,夏侯府的午餐照例也是丰盛的,需两府齐聚,萧夫人和李夫人依礼侍奉。到了晚间,谢太夫人便在自己院中简食。 如今,餐桌上只有粳米粥和几样小菜。从前瑞冬和青蕊常陪谢太夫人进晚餐,也不过多几样小菜和星点的肉食。瑞冬出嫁后,青蕊乖巧,自己没什么主张,全跟着祖母的胃口。 谢太夫人从前也是爱精致吃食的,如今年迈,胃口清减,信奉佛法后,因忌讳因果,不愿杀生,更是甚少吃荤腥。 谢太夫人刚坐定,还未举箸。 笼华穿着一身利落窄袖细布绣袍,端着一只镂花朱漆盘,上面放着一只莲瓣银盖碗,稳稳的走到谢太夫人面前,缓缓拜地,柔声道:“孙女奉祖母羹。” 谢太夫人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缓缓道:“听说你在小厨房忙碌了一下午,倒是有心了。” 谢太夫人身旁侍女将托盘接了过去,将盖碗放在谢太夫人面前,揭开盖子,袅袅散着香气。 谢太夫人看着碗里的羹晶莹细腻,鲈脍如雪,莼菜如碧,是鲈脍莼羹。 莼菜和鲜脍混合的异样清香扑入鼻中,熟悉的味觉让她回忆起从前对精致吃食的热爱。 她命侍女扶笼华起来,与她和青蕊共同进餐。 笼华看到青蕊好奇的向那羹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掩饰自己想要品尝的念头。笼华心中涌起愧疚,这孩子被祖母管束的厉害,无论何时都是乖乖的,什么都不敢声张。可惜这个时节食材难得,只能做出这一碗。 谢太夫人用银匙调了一口羹入口,莼菜特殊的清香一下子充盈口腔,唤醒了她已日渐迟钝的味觉。 这三月的天气,太湖的莼菜刚刚长成,需得带着水快马运过来,方不腐烂干枯。 再吃两口,鲈脍的鲜香也出来了。 这个时节,也只有松江府能打到几尾巴掌大的四腮鲈鱼,同样需得带着水从长江口快船运来,不过夜即到,方能鲜活。 谢太夫人从前是极爱吃这道羹的,但食材难得,每年只有四月间能吃到几次,笃信佛法后,更不愿意杀生,只在节日里吃几箸鱼肉。 笼华端来这道羹让她吃的舒心,只是仍不愿表露出来。一是怕晚辈知道她也有嘴馋之时,损伤权威;二是心中猜到她心中别有所图,恐让她自以为使些心计就能让别人就范。 祖孙缓缓就餐毕,回到内堂消食,侍女将青蕊领了下去了。 谢太夫人开始教育笼华:“听说你连清理那鱼,都在厨房盯着看,这倒不好了。且不说君子淑女当远庖厨,佛家也有训,信女当食三净肉。你为我尽这孝心是好,失了慈悲,惹下因果,倒不好了。” 在笼华听来,这是谢太夫人最温和的教训,几乎相当于慈语叮咛了。 笼华垂眸道:“只要能让祖母吃的舒心,孙女愿背因果。孙女在祖母膝下这么多年,得祖母慈爱庇护,又因孙女顽劣,让祖母为孙女操了那么多心。谆谆教诲c耳提面命,孙女铭记在心。在出门之前,亲手为祖母做一碗羹,只恨不能报答祖母恩情于万一。” 虽然知道她几分来意,听了这番话,谢太夫人仍是有些动容,她感到了被理解。是啊,这么多年,她对笼华的疾言厉色可不都是为了她好,让她成材吗。 笼华语气愈加低落:“只是,孙女醒悟的晚,竟不觉间,就将嫁做别家妇。算来能晨昏侍奉在祖母前的日子,只剩一月。孙女求祖母让孙女搬到院中来,让孙女能尽尽孝心。” 说到最后,已有哽咽。 谢太夫人感慨良多,叹道:“有这份孝心,难得你懂事了。不过,你还是在东府多陪陪你母亲吧,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笼华本还有矫饰,听到这句话,忽然被触动情肠,忍不住落下泪来。 谢太夫人年纪大了,看她哭泣,想起自己远嫁的女儿和刚刚出嫁的孙女瑞冬,鼻中酸涩,眼睛上冒出了泪花。 旁边的嬷嬷怕谢太夫人伤心,开玩笑道:“好好的新娘子,怎么哭起来了,快别让人看到,传到你婆家,还以为咱们家欺负了新媳妇。” 谢太夫人瞪了一眼嬷嬷,笼华用手帕试泪道:“孙女不该失态,请祖母责罚。” 谢太夫人道:“前日,你伯母来说情,劝我同意让你自己选纳征使。我本是忌讳你选的何氏贵主名声不好,恐也牵扯到你的声誉。你还年轻,不知道人言可畏,很多事不知深浅。你平日里使义气任性行事,在娘家怎样都无事,到了婆家都是非议。要是让婆家对你有了成见,你以后的日子就难了。” 笼华沉默半晌道:“祖母对孙女所虑,孙女感念。孙女虽然粗糙顽劣,但自认德行无失,心中端正,不惧毁誉。” 谢太夫人听她这话,仍是固执己见的意思,思来她即将嫁进皇室,强迫她遵照她心意行事还能有几日,也无甚意义。心中怅然若失,也罢,就随她吧。 笼华听祖母答应任由她选择小何氏做纳征使,心中欣喜,拜谢祖母。 谢太夫人面露伤感道:“你呀,太有主意,不管别人说什么,总是要按着自己的意愿行事。在家里祖母和母亲总会包容。嫁了皇室,那么多长辈亲眷,几宫的祖母c母妃c伯母婶母c妯娌小姑,你可不能再任性了。若有言行不当,惹下是非,终是自己要吃亏,承担因果。” 笼华乖乖点头。 谢太夫人又道:“你若有错,自然也是我教育不好的缘故,我也跟着你没脸。但是,你若无错,我也不能让你白白被人欺负了。我虽然老了,到底还有些脸面,你若遇到委屈,回府来说,老太婆还是要尽一点余力为你做主。” 十几年间,笼华总算听到几句和风细雨的关爱,抬起头来,望着祖母谢太夫人,目光中流露出来感动。 谢太夫人伸出手来示意,笼华愣了一愣,嬷嬷在旁示意她过去。 笼华这才起身向前几步,跪坐在祖母面前。 谢太夫人拉起笼华的手,把手腕上一只温润的羊脂玉平安镯摘了下来,戴在笼华的手腕上。镯身有些宽松,显得笼华的手腕更加纤细莹白。 笼华忙轻声道:“这是祖母平日里戴的,孙女不敢收。” 谢太夫人的嘴角微微向上,露出一个几乎近似微笑的表情,温和道:“这镯子还是我的陪嫁,本是一对的,一只给了你姑姑,这一只就给你吧。” 笼华心中感动,忙伏地大拜。 笼华坐着软娇回东府,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心中叹道:祖母啊,一时之暖如何化三尺之冰十数年严苛一朝慈爱我便该感恩戴德您这番姿态,究竟是对萧家之妇,还是对夏侯之女呀。 金华宫派来的两位送征使郎君,一个是东宫的安陆公萧钧,一个是东海徐氏的士子徐子瞻。一个地位尊贵,一个风采不凡。 夏侯府的两位纳征礼贵主,一个是谢公府的小谢氏贵主,一个是何相府的小何氏贵主。一个文雅端庄,一个风姿出众。 在礼官的主持下,送征使金钩玉冠朗声念唱征礼单,纳征使金钗宝饰团扇遮面收讫答礼。 纳征礼后,四月昏礼在即。 第43章 自为国贼(1) 萧黯被崔懋抓住笼华身世的把柄威胁,寝食难安,却苦于无应对之策。他一边应对订婚礼仪事项,一边应对崔懋催逼,心力交瘁。 徐子瞻是他的婚使,这一段日子,常伴在左右,已看出他有心事,询问他又不说,便建议他道:岑先生多智,如遇疑难杂症,他或有解药。 萧黯觉得自己已招架不住,这样下去恐真将病倒,只好请来岑询之商量对策。 萧黯向岑询之说明,建康令杜龛查夏侯府家奴被杀案已到临贺王府录事张朋,张朋虽仍未吐口,但若再深查一步,恐会牵扯出东魏国使崔懋。 又将崔懋如何与临贺王相会,如何互通消息,如何又被夏侯府家奴看到,临贺王府如何灭口,以及崔懋如何威胁要求他去岳阳王处游说了断此案。林林总总俱和盘托出,唯独他到底被崔懋抓住了什么把柄语焉不详。 岑询之对萧黯的把柄未深究,沉吟片刻后,倒感叹了一句:“南兖州刺史是个好位置啊” 南朝有督几州军政之权的大州就那么几个,江州c荆州c郢州c南徐州c南兖州c以及广州。 其中南兖州所据下游江北,河道纵横,商业繁荣c土地富庶,人口众多,如果再加上青冀等北五州军户,可谓是举足轻重。 临贺王萧正德这么多年图谋的就是出任某大州刺史,独揽军政大事,成为一方实权藩王,他若得南兖州,便是来日别有图谋,也有资本。 岑询之忽然道:“君侯可想过来日前途” 萧黯此时哪有心思想太远,只想着解开眼前困境。 岑询之道:“君侯判断,岳阳王能凭家奴案查出临贺王不赦之罪吗” 萧黯思索片刻后,道:“王兄就算查出临贺王府关键属官,就算那属官招供与东魏国使有交通信息,也无大用。 崔懋国使身份,寻常刑狱可豁免,他和其从官断不会承认与临贺王有其他媾连交易。所谓互通消息,此事不算大。西魏国使也在荆州江陵活动,互通消息。最多不过是临贺王失去南兖之职。” 两人都知,萧正德失去这处,只要皇帝庇护,早晚也会谋得别处。 岑询之又问:“君侯相信崔懋与临贺王只是互通消息吗” 萧黯摇头。 岑询之道:“崔懋如果只是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个消息,这个消息也就人尽皆知了,也便不值钱,更不值得杀人灭口。 除非,是崔懋运作,帮临贺王谋得南兖州。他做这事自然有条件,我猜测是要求临贺王持节南兖州后,不趁东西两魏战事袭扰瓜分东魏国土。 此事若成,便是皇帝有意出兵,临贺王名义上尊圣意,暗地里故意取败也是无法。” 萧黯想前世萧正德行径,此等卖国交易他决能做的出来。 岑询之突然问:“君侯想不想做那南兖州刺史” 萧黯发愣,想他前世被放逐岭南边城,在晋南县被圈禁数年后,才得以出任广州刺史,且无兵权。 现在,他只十七岁,不过有个宗室虚爵,想谋得大州刺史,无异于异想天开。 岑询之继续道:“圣上早已不理政,更别说关注家事,却忽然关切君侯婚姻,可见对君侯的恩宠。 君侯是前皇太子之子,出身嫡脉。婚后是为成年,皇帝必会有意提拔历练。河东王当年也是婚后十几岁即出任一州主君,如今东宫当阳公也是如此。岳阳王要不是过于骄纵,圣上也早就将他派出去了。 想来临城公和君侯,圣上也定会如此安排。 只是圣上为皇太子考虑,必会委任东宫皇孙出任大州,或会考虑给君侯某富庶小州。但若这时,有人巧妙推举君侯,或能成事。君侯宗室皇孙,自不能亲自运作,犯了圣上大忌,倒毁了前途。但眼前有一人,有这门路。” 萧黯听他分析时事,一时未反应过来,便问是谁。 岑询之道,崔懋。 萧黯一愣,疑惑道:“他正要挟我帮他,怎么反倒能帮我,先生是要我和他交易” 岑询之抚须道:“既然东魏要在南朝找个人交易,君侯不好奇他们彼此出的价钱吗或者南朝吃了大亏也未可知。既然必有这样一人,为什么定是临贺王,是君侯不是更好吗” 萧黯心中暗惊,崔懋奸诈小人,临贺王怙恶国贼,他如何能自毁清白,搅到他们的龌龊事中。只是他素来信任岑询之,知其胸有乾坤,一心为他谋划,也便不说出,仍只问缘由。 岑询之道:“所谓交易,彼此利用,各取所需。君侯为何不能利用崔懋达成自己意图。” 萧黯沉吟道:“他与临贺王想必 相交时日不短,交情颇深,如何能忽然弃了他,信任我,与我合作。” 岑询之微笑道:“这还要谢他手握君侯的把柄。君侯可知,人最信任谁,最不信谁。人最信被自己握住把柄之人,最不信握着自己把柄的人。君侯的把柄在他手里,他会认为君侯尽可由他操控。 何况君侯是天子嫡孙,风华正茂,正得皇宠,总好过天子螟蛉,日渐失宠,还有强敌窥伺的临贺王。哪个更有价值合作,崔懋聪明人,自然知道。 萧黯仍担心与虎谋皮,事不能成。若他答应了对方交易,未来难保没有身不由己之事,犹豫道:“我若进他彀中,恐难脱身。” “身在他彀中,心不在就好,难道君侯还要和他肝胆相照不成” 一语点醒梦中人,萧黯恍然大悟,自己竟还在前世仁义礼信的桎梏中。 是啊,他难道还要与崔懋肝胆相照不成。 交易就是交易,看谁有本事操纵对方为己所用,最终总有个你死我活,水落石出。 萧黯答应,愿意一试,引崔懋入局。 岑询之听萧黯心思已从受制于人转到先发制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他献出这计策也是险象环生,本也有所顾虑,见萧黯竟已全然明白他的苦心,心中不禁也赞叹,他少年郎君却大有胆识。 心中忽然涌起强烈感情,叹自己蹉跎半生,几至死境,未想竟终遇英主。 萧黯也如拨云见日,前路豁然开朗,心中经纬已联络成网,萧正德,崔懋,乃至兄长岳阳王都已在他的网中。 第44章 自为国贼(2) 建康有两处码头,一个是城南朱雀桁外的青溪渚,一个是城西石头城旁的石头津大埠。 青溪渚码头豪华,水质清澈,所停泊多为世家大船和官船。 石头津大埠河道宽阔,江水滔滔,可容纳几万船只停泊。往来多为商船c货船,民用客船,码头上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可谓龙蛇混杂,泥沙俱下。 这日正午,大埠如平日般舳舻往来不息,桅杆如林,舟楫塞道,商民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人群中出现两位布衣,一位身材高大,似是北方来的商人,一位中等身材,也似北方侠客。 若在别处,自可注意到二人气度不同凡俗,但在大埠码头,再怪异的人也不会让人太过好奇关注。这里往来奔波者东西南北各地人都有,都是辛苦讨自家生活的,没那么多闲心关注别人。 崔懋不喜欢大埠码头,不喜欢这么多的南朝人,更不喜欢靠着水。 但他是南朝之客,只能客随主便。 崔懋上了一处小客船,客船离开码头,驶向远处另一处泊位。那里停泊着一只普通的小客船。崔懋踏着渡板过船,弯腰走进狭小的船舱中。 崔懋脸上阴晴不定的打量眼前的南朝皇孙萧黯,如同初见印象一样,仍觉得此少年甚是神秘。 他布帻布衣,打扮颇像寒士更似家奴。南朝人向来注重身份礼仪,何况是皇室郎君。他如此打扮若被发现当被有司弹劾,严重者,有夺爵免官之祸。 他如此涉险来会,所求自然是大干系之事。 那边萧黯开口了:“今日,请先生来此地,是想谈桩买卖。”崔懋没有接话,静待对方下文。 “那府里贵人出什么价钱,我便出什么价钱,只是,给他的货也要全部交割给我。” 萧黯语气平静,与虎谋皮。 崔懋也不动声色道:“我不明白七郎之意。我所求是从官司中脱身,让那人也从官司中脱身。如果七郎答应,从此南朝无崔氏只字片语。” 萧黯知道,崔懋与萧正德结交为时不短,彼此应也是为对方投资过大本钱的,彼此有信,难以舍弃。他唯有断了崔懋的后路,再许之以诚。 “先生刚刚说出的诉求,放眼京城,唯有我能予你。我知道先生还有未说出的诉求,那人如今已是众矢之的,日暮西山,已无能给你,非我夸大,放眼京城,仍唯有我能予你。” 崔懋心念一动,目光闪烁。 他何尝不知道临贺王如今已被昭明太子诸王盯住,且日渐失去皇宠,但数年经营,好不容易在南朝宫廷找到同盟,如何能舍。再说,眼前这少年,是天子嫡脉,如何敢信他能为东魏谋利。 崔懋道:“七郎多虑了,我所求只有这些,我所能给予七郎的唯有约束家族。” 萧黯目光温和如烛火,如闲话家常般道:“先生与家妻是族亲,家妻是东魏人这件事,若在京城翻起,最差结果是我无缘高官,但更大可能是圣命我们两家和离,反倒于我前途无损。因我与家妻自幼相识,有百年之约,不愿背信,故而才有当日之请。 那日我非妄语哄骗先生,家妻身世确实关乎先生使命。 我确也善卜筮,我不但知道先生善做买卖,还知先生有通天的本事。我所求不多,即是在皇太子登基后,我与兄长俱可偏安某州。不巧,我看中的是与贵国接壤的南兖州。” 萧黯将心思已和盘托出,一双眼睛盯着崔懋,目光仍旧温和,却洞察微毫。 崔懋感到巨大的机缘和危险同时来临。他与对面的少年对视,他在对方目光中看到真诚,然而多年的谨慎使他不敢轻易答应。 崔懋道:“若七郎让我与那人脱身,我会游说那人放弃南兖州,尽由七郎去运作谋取。” 萧黯没有满意,也没有露出讽刺或冷笑神情,只是平静道:“我对君坦诚,君却对我矫饰。倒是我看走了眼,原来君并无影响南北两国国运的胆识。请君走好,恕我不送。” 崔懋愣了片刻,起身告辞。 萧黯看着崔懋走出船舱的背影,心中焦虑。此人没有就范,或许他心内已有动摇,但仍需时日决断。想是在这过程中,至少是暂不会将崔氏家事这把柄毁弃。 萧黯心内稍稍轻松了一些,忽一日,武三来报说崔氏约见。 萧黯猜想已近成事,答应约在钟山故园见面。 仍是山脚下树林中的瓦舍草堂,萧黯仍是竹冠布袍的道士打扮,静待来客。 晚间,崔懋身着披风,仍只乘一辆小车到达庄园。 主宾对坐后,崔懋开门见山道:“我此次来南都,就是做买卖 ,出的起好价钱的,我自然有好货物卖。我这生意大风险大利益,却有两不做。” 萧黯问是哪两不做。 “我不信你,不做,你不信我,也不做。” 萧黯微笑:“先生是家妻族叔父,也便是我姻亲族叔父,我如何不信你。我已将我与兄长来日前途这等天大的干系向先生和盘托出,先生如何不信我。” 崔懋目光专注盯视萧黯,似不想错过他说话间的微小神色,应道:“好,七郎爽快。我今日来便是坦诚相告,那人的南兖州刺史是我为之谋取,他许我的是在两魏战争结束前不犯东魏。便是有朝中圣旨,也必阳奉阴违,佯攻取败。 我可助七郎得南兖,七郎需答应我不犯东魏。” 萧黯早已猜到,自然一口答应。 崔懋继续道:“那人我不能得罪,恐他嫉恨我,追究出你我之事,我需仍乔做与他联盟。” 萧黯已明白,接道:“这事我自会助先生。他知先生有通天的本事,可助他得南兖,也自该相信先生可用原来的门路,使他从玄武湖杀奴案中脱身。” 崔懋面色不变,心中已暗暗惊讶这少年不到二十岁就有这等心智,竟不弱于北朝大丞相世子高澄。 萧黯见崔懋似再无别话,知他心中仍有保留,只是不知保留的是何事。但是,只要有所保留,他们这同盟便不牢固,待萧正德和他都恢复元气,或许就会再度媾和在一起。 萧黯微笑道:“先生,为什么让传话人特意强调,可约见除码头外任意一地呢” 崔懋一时未答。 萧黯继续微笑道:“我上次故意约在码头,也是知此事遇水不成,是想让先生能够回去细细思量我的肺腑之言。 我善卜筮,劝告先生当远离水厄,不言家事,方能使命达成,平安折返。 先生想必心内也有感应,也信我几分。 那我便再说几句,先生今日仍有保留,我知先生并非不信我,也并非全然信我。实不相瞒,我对先生也是如此。 命运固然有迹可循,也可从心选择。我此时此刻,选择全然相信先生。 我与先生合作,要的不仅是南兖州,还有那个人的命。” 崔懋闻言倏忽变色。 萧黯目光坚定,带着几分仇恨,他道:“家丑不外扬,可我不瞒先生,此人杀我亲人,与我有仇。我知先生不想卷入南朝宫廷斗争,但是先生也知大风险必有大利益。我所求,自然有所予,先生所求,也请全然告之。” 崔懋已恢复常色,心中沉吟,他原本打的好算盘,两边结交,两边都不得罪,瞧着情势变化而从中取利。如今被这少年逼迫,竟似是一场赌局,要把所有赌注尽押在他身上。 他是南朝前皇太子的儿子,靠山唯有老皇帝,老皇帝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崩逝后,皇太子对他们兄弟能不能容得下不好说,他们兄弟愿不愿意安份做个臣子也不好说。 如果他们中有野心者愿意和北朝联合,佣兵谋反,届时南朝将大乱。南朝乱,对北朝自然是有天大的好处。这样的机缘,东魏若错失,自然就被西魏得了去。 崔懋心思机敏,想通后也迅速决断,不再隐瞒,将欲取北部郁州两郡之事也尽然告知。 萧黯见水落石出,暗自松了一口气。 郁州两郡原是东魏的国土,在数年前被南朝夺得,归于翼州治下。如果南兖州刺史是个强王,当有督翼州军事之权。到时若借边境争端中佯败,将这两郡交割回东魏,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萧黯目光如钉子般牢牢的盯着崔懋,沉声道:“崔使助萧黯诛杀临贺王,萧黯助崔使得北二郡。” 萧黯说着伸出手掌,崔懋也伸出手来道:“东魏国使助君侯诛杀临贺王,君侯助东魏国使得北二郡。” 一声脆响,击掌为誓,双掌交握,似结盟似角力。 第45章 大婚(1) 南朝昏礼向来盛大,京辅之地世家豪强彼此攀比,迎亲队伍常常连绵数里甚至十数里不绝,尽显两姓奢华。 金华宫永新侯府和夏侯公府的联姻昏礼,在京中不可谓不受瞩目,皇室世家到两宫府观礼者甚众。宗正寺与礼部官员遵循皇家礼仪及侯爵规制主礼。 金华宫本来风格朴素,但因皇帝赐婚,难得恩宠,于是也隆而重之。 蔡妃娘娘体弱,不理事多年,一应婚礼诸项都交由在京赋闲的河东王夫妇打理,岳阳王夫妇在旁协助。因是两王唯一幼弟大婚,便也操持的殊为隆重。 黄昏之时,迎亲队伍从永福省金华宫鱼贯而出,浩浩荡荡,首尾不相顾。 沿途俱设帷帐,东扬州衙署官兵一路维护。 民众在帐外好奇张望,却能只能看见迎亲队伍前后各有数十马上锦衣武士,以及密密煌煌的仪仗伞盖。 帷帐内可见在锦衣骑士c伞盖仪仗之后,是二十位手执拂尘内侍,内侍后是二十位宫女,身着彩衣,手提宫灯翩翩而行。 宫女后是三辆宝车,前后两辆俱是迎亲使宝车,前车中坐迎亲使萧钧,后车中坐迎亲使徐子瞻。 中间鎏金华盖宝车是新夫妇婚车。因新郎萧黯主张,所以车牲并没有用南朝惯用的果马,而是选用了四匹高壮的北驹,两匹白色,两匹黑色,俱无杂色。 萧黯端坐在宝车软塌左席新郎位。 他头戴侯爵冠冕,冠顶两颗东海宝珠熠熠生辉。 内里着数层白绢衣,玄色上衫,纁色下裳,外穿大袖纁色玄端绣祥纹交领锦袍,金钩蟒带,腰挂和合玉佩c鸳鸯织锦香囊,脚踏皂色金绣纹锦履。按南朝习俗,面上敷薄粉,嘴上涂丹朱,手执白玉如意,好一个金尊玉贵c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迎亲使车后有数辆女官c内侍官车,最后是礼部c宗正寺官车。另有掌灯宫奴从前至后若干人等。 迎亲队伍庞大,却整肃安宁,威仪赫赫,从容行至乌衣巷。 迎亲仪仗到达夏侯公府正门后,迎亲使率先下车,等候在迎亲宝车外。 新郎将如意放置车中,手持红丝缠绕白绢包裹的白雁下车。 豊城公夏侯谊c醴城伯夏侯埙,以及夏侯府诸子弟,都已迎候在仪门外。 萧黯拜见岳父夏侯埙及伯父夏侯谊。 夏侯埙引婿行至夏侯家祠。夏侯府家祠院内外铺设一新,新妇c送亲使c女眷长辈亲朋都立于院中。 新妇夏侯笼华手持赤金长径雀翎团扇亭亭玉立。 她内里着数层白绢衣,玄衫纁裙,外穿大袖桑色玄端绣祥纹交领鞠衣,外加赤霞绣帔,腰围帛带,五彩垂髾,佩挂和合玉佩c鸳鸯织锦香囊,脚踏青色荷纹锦履。 她云鬓高耸,按郡夫人仪制,髻上饰两颗宝珠。发帖并蒂荷花纹样金花片,左右装饰喜上眉梢花钗c金丝镶宝双燕步摇。耳戴嵌宝明珠珰,颈上赤金龙凤佩,腕上白玉镶宝双镯,两只玉手各戴两枚镶宝戒指,擎着长径宝扇遮着面容。 左右送亲使,小何氏与小谢氏,同样云鬓宝饰,锦衣彩绣,手持银茎鹊羽团扇遮面。另有谢太夫人c萧夫人c李夫人及亲族女眷盛装陪伴在一旁。 新郎到夏侯氏家祠院后,在有司礼官唱导下,奠雁礼,拜夏侯氏先祖。 新郎祭奠礼拜后,众人左男右女再礼拜夏侯氏宗祠。 最后新郎新妇拜夏侯府高堂亲长。 礼毕,迎亲使唱念迎亲诗,送亲使答送亲诗,彼此唱和应答过,新郎揖礼迎新妇出门,新妇回礼,与新郎共行礼辞别亲族尊长。 新郎与迎亲使先行走出,新妇与送亲使在后缓缓前行。十名陪嫁婢女锦衣丽饰,六名执扇,四名捧香,在新妇身后随行,另有陪嫁家奴伴在最后。 新郎扶新妇蹬车后,新郎蹬车,新妇陪嫁车辆加入迎亲队伍, 此时夜幕已低垂,迎亲队伍点起马灯和各色宫灯,辉辉煌煌,向城中心金华宫行进。 夏侯笼华自晨起就开始上装,忙碌一整天,又累又饿,此时坐在车中,更感到头饰沉重,礼服累赘,需得时刻挺直着身姿支撑。双手还要擎着宝扇。南朝习俗,拜堂前是不能去扇的,尤其在婚车中,更是要挡得严谨,不要被新郎看到一丝一毫方见新妇品行严谨。 笼华心想这昏礼实在是累人,幸亏平生只折腾这一遭。 她头颈不能动,却能在扇后偷偷用余光暗暗打量身旁萧黯。只能瞥见他的一段玄端衣袖和袖中的右手。他右手空空,左手应该握着如意。他也定是被这昏礼的繁文缛节累了一天。 笼华忽 然注意到萧黯的手指在摸她的衣角,这动作轻柔但非礼,笼华心中异样,忽然害羞起来。 迎亲队伍到达金华宫正门,地面已铺有织彩避尘毡,上面铺洒有香料。 新郎先行下车,再扶新妇下婚车。由迎亲使引导,夫行妇随,送亲使在后,缓缓走进金华宫正殿院。 金华宫内外灯火煌煌如昼,皇室亲眷齐聚,彼此交谈品评婚礼仪仗,及新夫妇c婚使仪态。 女官引新夫妇进入正殿,蔡妃娘娘已按亲王妃仪制盛装端坐堂上,新夫妇向高堂尊长行拜礼,又向众亲眷行谢礼。 正堂礼毕,新夫妇被女官送往侯府婚房,外殿中贺宴开始。 到了侯府内堂,按南朝礼仪,需先行去扇礼。 侯爵郡夫人,仪制障扇八幅,其中六幅由婢女执掌,两幅由送亲使执掌。 迎亲使每唱一首却扇诗,婢女去一扇。六首过后,迎亲使再作却扇诗,送亲使却答留扇诗。迎亲使便需长揖去扇。几番唱答后,只剩下新娘手持的一扇。 新夫妇对婚使行谢礼赠谢礼,婚使们答礼退出内堂,留新夫妇自相唱和。 萧黯念出却扇诗,笼华答留扇诗。 萧黯长揖道:请夫人去扇。 笼华方移开团扇,露出面容。 新妇桃花玉面,修眉俊眼,琼鼻丹唇,含羞垂眸。 萧黯呆住了,恍然间,竟不知眼前浓妆女子是谁。 反应过来时,忽然悲痛袭来。原来他以为的补偿给笼华的婚礼并不存在,与他成婚的是另外一个女孩。 他的阿笼,已经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伤痛死去了。 笼华被教育新妇去扇当低眉顺眼c含羞带怯,她感到萧黯目光在看她,实在忍不住好奇,抬起眼眸也去看他。 笼华呆住了,眼前俊俏的少年郎竟是她的夫君萧黯吗,只是他为什么眼泪汪汪。 第46章 大婚(2) 新夫妇萧黯和夏侯笼华端坐在内堂连屏大床上。 全福命妇奉上牢肉,新夫妇共食同牢。 女官唱:新夫妇敬天法地 全福命妇引卺童献上匏瓜,新郎新妇各执一匏,共饮合卺酒。 女官唱:新夫妇同甘共苦 全福命妇将新夫妇提前剪下的一缕头发,混在一起,用红丝线绑好,收在盒子里。 女官唱:新夫妇白头偕老 内堂礼毕,送新夫妇去内室。 新夫妇坐在塌上,全福命妇以五色同心果撒帐,新夫妇慌忙以衣裾接应,命妇与侍女们见状欢喜取笑。 女官唱:新夫妇早生贵子 诸礼完毕,只剩合卺礼。 新夫妇赏谢礼,命妇与女官等退去。 婢女服侍夫妇二人去冠去饰去妆去袍去履后,放下纱帐,熄灭烛火,只留大塌左右两只龙灯红烛,也尽退出。 夏侯笼华身着白绢内衫,青丝如瀑,含羞坐在小塌上,只觉室内静的离奇,却不敢看向萧黯。 萧黯坐在胡床上,轻轻道:“笼华,你过来坐。” 笼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起身款款走上前去端正坐好。 忽然见萧黯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一只食盒,巴掌大小,要不是他们都穿着窄袖绢衫,她很怀疑他预先藏在袖子中了。 好奇的看着他打开食盒,里面赫然是四只梅花小饼,个个小巧精致。 笼华早就饿了,看到食物,下意识暗暗咽了口水,幸而烛火昏暗,萧黯应注意不到,她把头扭正,不再看那小饼。 萧黯说:“这是你爱吃的枣泥乳酪馅的梅花饼,河鼓让厨房早上制了,预藏在房里。你尝尝。” 笼华不懂为什么说是她爱吃的,枣泥馅的点心她偶尔是能吃一点的,加乳酪难道是北地吃法 笼华看了一会,没见他拿出箸,只好问:“怎么吃呢” 萧黯四顾,想是都忘了备箸,只好道:“抓着吃吧。” 笼华在新妇仪态和填饱肚子之间立即作出了选择。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白绸帕,裹着小饼放入口中。 萧黯面带期待的问:“好吃吗” 笼华觉得枣泥甜腻,乳酪浓膻,但不想拂他好意,便点头。 萧黯马上露出高兴的样子。 笼华觉得他挺有趣,让他也尝尝。 萧黯把食盒放在胡床上,用手拿起一只小饼,两三口填入口中。 笼华看他吃相忍不住噗嗤一笑。 他可真不像个金枝玉叶的皇室郎君,倒像个后生小子。 萧黯虽然不知她为何发笑,却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吃完了点心,两人沐了手,彼此面面相觑。笼华忽然又害羞起来,想起嬷嬷教育过的最后的合卺礼,心中有点犯怵,责任使然,总要了结。 萧黯坦然爬上大塌。 那塌上陈设有凤穿牡丹纹样的夫妻连枕,铺的是雪缎软褥,盖的是丹霞鸳鸯锦被。 萧黯钻进锦被中,笼华轻柔的上塌,规规矩矩躺入锦被边缘,双目瞪着穹顶的雕梁金饰,忐忑不安。 萧黯那边有了声音,笼华紧张起来。萧黯却是爬起来去熄蜡烛。 婚房中只留两只蜡烛,新郎需持灭火扇熄灭蜡烛,让外面监礼的人知道,新夫妇在行最后一礼。 笼华忽然置身黑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周遭环境诡异起来,她莫名毛骨悚然,好像黑暗中藏着许多鬼怪,要扑向她啃噬她一样。 真是奇怪,她从前并没有怕黑的毛病,也从不怕鬼怪,想是忽然离开了家,换了陌生的环境所致。 萧黯已躺下,没有来行什么礼。 笼华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头脑发昏,身子发冷,双眼酸涩好像要流泪似的,连鼻子都觉得不适至极,好像闻到一股混着铁锈味和水腥味的河水味道。 她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再也克制不住仪态,她佝偻着身子,手掌握成拳,心中恐惧至极,想大声呼救,嗓子却紧的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伸出手去抓萧黯,终于拼命挤出了几个字:点灯救命 萧黯吓坏了,忙高喊来人,女官婢女慌张提灯而入。 笼华见到亮光,忽然所有不适消遁于无形,人也安定下来。 新夫妇与众女官婢女面面相觑,此情此景,大为尴尬。 萧黯只得讪讪道:“我要净手,你们陪陪夫人。” 萧黯去室外折返后,侍 女们又退了出去。 萧黯坐在塌边,问笼华刚才是怎么了。 笼华自惭刚刚失态,到底硬着头皮承认是自己怕黑,又解释说自己从前没有这个毛病,想是因为换了环境。 萧黯说:“那以后我们的内室就点着长明灯吧。” 忽然又想到一事,踌躇道:“新婚之夜必然要熄蜡烛,外面有监礼官看着的。只熄一会,我握着你的手,想必你就不怕黑了。且等一会,就重新点灯。” 笼华明白几分他的意思,含羞点头。 萧黯熄灭了蜡烛,回塌上摸索着拉住了笼华的手。 笼华心中悸动,他的手掌是男人的手,大而宽厚,很暖,虽然他只轻轻握着,她仍能感到他手掌的力量,心渐渐安定下来。 笼华累了一天,困倦渐渐袭来,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中已睡了过去。 萧黯等了好一会,抽出手来,起身摸到火什,重新挑亮了蜡烛。 再一看塌上笼华,竟已熟睡,不禁感叹,真是个孩子,竟毫无心事,这样夜晚也能睡的安稳。 萧黯躺回塌上,侧首看笼华睡颜,她已卸去浓妆,露出清秀面孔。额头圆润,双眉修长入鬓,睫毛长长低垂,鼻子端正,鼻梁笔直,嘴唇匀称,下巴利落。 笼华的容貌并不鲜艳妩媚,却极端正标致,做郎君打扮很能唬人耳目。她前世就是一身郎君装扮,游历南北三国,她的容貌气度也变得愈加冷硬。这一世,她养在深闺,未经历世事沧桑,一派温柔天真的闺秀气。 萧黯看眼前容颜熟悉又陌生。 她如此像笼华,她本就是他的爱人笼华,却也全然不是。 他们所共同经历过的前一世终究是丢失了,他的挚爱也终是再也不能回来。唯有眼前的女孩,还有她身上的一点印记。 萧黯双目酸涩,眼泛泪光。 笼华嘴里忽然发出嘟嘟囔囔的梦呓,好似个白日里活动累极却还有无数灵活念头没来得及释放的孩子。 萧黯泪意消失,忍不住微笑。 她既是他这一世的妻,护着她过好这一世吧。 第47章 侍疾(1) 连续数日,新夫妇顶着隆重冠饰,穿着厚重礼服,履行各项繁文缛节。 先是去皇室家庙祭奠昭明太子和萧氏祖宗。 又进台城,求见皇帝谢赐婚之恩,皇帝未见,夫妇两个遥遥在殿外礼拜。 又去后宫拜见各宫妃嫔祖母。各宫都有贺礼赏赐,夫妇也备下银铢礼赏各宫祖母身边的大宫女和内侍监官。 到了回门日,又去拜夏侯府长辈,再祭奠夏侯氏先祖。 转眼到了初十,是皇帝接受宗室朝拜之日。 夫妇二人又按爵着朝服,再度进宫面圣谢恩。 如今皇帝已甚少亲自接见宗室,到了初十这日,不过是在京有爵皇子皇孙宗室齐聚在太极殿下叩拜行礼,以全孝敬之心。 萧黯夫妇因是新婚后第一个朝拜日,也需进宫朝拜,新夫妇等众宗室叩拜毕散去后,才到太极殿外恭敬礼拜。 礼拜毕,忽然有内侍监传阮贵嫔懿旨宣召夫妇二人进含章殿。 阮贵嫔颇喜欢小夫妇,他们婚后初次到后宫拜礼时,赏赐也尤为丰厚。 祖孙间说话时,皇帝心腹内侍监俞诚来到含章殿。他带来皇帝赏赐萧黯夫妇的新婚贺礼,是玉如意一对,七宝手镯一双,玉带跨两端,金线典籍四部。 萧黯夫妇忙大拜谢恩。 礼毕,俞诚笑道:“永新侯夫妇若能早日诞下子嗣,便是报陛下天恩了。” 阮贵妃在上慈祥笑道:“正是这话。” 萧黯夫妇谢赏传旨内侍监官,是十枚印有荷花纹样的银铢。 俞诚忙伸出双手接过,躬身谢赏。 口中笑道:“若是旁的赏,咱家不敢受。永新侯夫妇的新婚赏赐,咱家需得收下,沾些喜气福气。” 众人都笑。 阮贵嫔赐夫妇两个在含章殿陪她进午餐。饭后又说了一会话,看将到贵嫔午歇的时间,夫妇二人方请辞。 贵嫔又赐下绣百子折叠床后屏两架,祝新夫妇二人早诞麟儿。 夫妇两个谢恩,退出后宫。 从台城回永福省路上,侯爵与郡夫人两辆主车先后而行。 夏侯笼华端坐在自己车中,仪态也不敢放松,唯恐被跟车的金华宫内侍官或女官看到,惹来非议。 笼华在侯府已生活数日,对新妇身份仍未适应,疲于应对。只觉婚后身体再不由自主,幸而头脑中还能胡思乱想。 她想,这几日所到之处,无不告诫她尽早生养子嗣,包括夏侯府娘家亲长也是如此。 又想起出嫁前,母亲对她说的话。 母亲说,天下的妇人,无论是宫廷里的,各高门宅院的,还是民间草房瓦舍里的,年轻时,还可倚仗夫君的敬爱,年长色衰时,便只能倚仗子嗣争气。母亲自叹自伤,说这些年她吃亏于没有生育嫡子,在府里没有底气倚仗,凡事总矮人三分。 让笼华趁着年轻,夫妻和睦,尽快生养。又以自身境况告诫笼华,她嫁进的是皇室,更甚于高门,若没有亲生子嗣撑腰,早晚有大隐患。 笼华嫁为人妇只几日,好像已看尽自己的余生,便是侍奉亲长c侍奉夫君,生子,以及育子。 她想,我从此不能做我了,只能做他人妇,他人母,而且还是求之不得,想想真是无趣啊。 笼华又想起她和萧黯如今仍未完成合卺礼。 虽然她无知,也还懵懵懂懂知道,不完成这合卺礼,大抵她应该是生不出子嗣的。 这事蹊跷,笼华在脑中思量了好几个来回,仍琢磨不透缘故。 回想新婚次日晨起,萧黯曾悄悄叮嘱她,此事对蔡妃或是任何人都不要说破,只当他们行过合卺礼。萧黯和笼华于是骗过了监礼女官。 本来笼华以为是因自己新婚之夜贪睡过去,耽误了行礼,心有愧疚。可是次日晚间他们仍彼此秋毫无犯,如今已过了几日,他们每晚同塌共枕,却相安无事。 笼华一肚子疑惑,又羞于问出口。 夫妇两个回到金华宫,先去向嫡母报安,蔡妃午歇,夫妇二人等到蔡妃午起,方进去行礼。 蔡妃听说皇帝亲赐贺礼,也很高兴。见他们奔波了一天,命晚餐免侍奉,让他们在侯府中自在。 夫妇两个拜谢嫡母慈爱,辞别回府。 回侯府后,各自更常服。萧黯去外院与侯府属官理府中诸事,笼华在内院和侯府原本的管事女官顾盼说话。 到了晚餐时,夫妇在小厅对坐用餐。餐后,一个回内堂,一个去内书房。 到了该歇息的 时候,萧黯回到内室,侍女们服侍二人各自更衣就寝,放下帐子,熄了熏香,退了出去。 因笼华怕黑,内室里每夜都在角落里留一盏长明烛台。 笼华在昏暗的光线下瞪着帐子半晌,开口说:“贵嫔娘娘送的百子屏夫君说摆在内堂好不好” 萧黯说好。 笼华微微咬了咬嘴唇,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孩子呢” 萧黯轻声道:“你的年纪还小,明年再说。” 笼华心内吃惊,明年这么久这么多女官内侍监围着他们,亲长那边能瞒得过去等等,说我年纪太小是什么意思 笼华这样的年纪在民间早就结婚生子了,就是在高门中也不算小了。 好奇压过了害羞,奇怪道:“我比夫君还年长两个月呢”,忽然又自作聪明道:“是夫君认为自己年龄还小,暂不能行礼吗” 萧黯对她的问题有点头疼,想了想,别无他法,只好承认。 笼华那边果然安静了,再不追究。 萧黯又道:“阿笼,私下里,我们可以你我相称,不必拘礼。” 笼华侧首看他,明眸微睐,轻快道:“你称我为阿笼,那我称你为七郎” 萧黯的眸子一沉,不由自主的流露出苦笑,喃喃道:“你为什么不称呼我萧郎呢” 笼华眼眸中流露出惊讶:“皇姓我怎能直呼,被上人听到了要受申饬的。再说,皇室郎君那么多,个个是萧郎,我才不要乱叫,我就叫你七郎” 萧黯侧首看她双眸清澈,一派天真直率,释然一笑。 两夫妇正说着话,忽听室外有嘈杂之声,紧接着就听见内侍监官河鼓在门外道:“金华宫刘监官有要事报家主。” 萧黯命进。 河鼓引着蔡妃身边的内侍监官刘文走进堂内,两位内侍监都面色发白,神色带着惊慌。 刘文行在内室门外报说,皇帝犯了寒热症,宣召家主萧黯即刻进宫侍疾。 第48章 侍疾(2) 萧黯听闻皇帝染疾,一时愣住了。 想前一世也是在这四月间,皇祖父因得知笼华身世,知陶真人当日卜筮成谶,惊惧之下才得了重病。现在,无缘无故的,怎么也染了疾病。 笼华忙传命掌灯,当值侍女们鱼贯而入,内室很快亮如白昼。 笼华与侍女为萧黯按仪制着冠服。 河鼓带着两个内侍收拾带进宫的换洗衣裳。 笼华心中怦怦乱跳,白天进宫时并未听说皇帝有恙,还派内侍监官赐礼给他们,怎么忽然晚间就病了。 那样耄耋之年的老人,要是有了急症可了不得。 不知道从前皇宫里是不是也是这规矩,皇帝龙体有恙便立即召子孙进宫侍疾,还是这一回是大不好了。 笼华胡思乱想间,萧黯已穿戴完毕,他命侍者们都退下,要有几句话专门嘱咐笼华。 他道:“我进宫,短则几日,多则十数日,你若有委屈,不要强出头,也不要强挨着,想法子避开是非,只等我回来主张。 等我回来,寻着由头,陪你去钟山骑马。 母妃日日读经,你不必整日里陪着,除了日常请安奉饭外,你只回府就是,母妃不会责怪。回到自家府里,你尽可自在,只需背着教养女官和内侍监官的眼睛就是。 内书房里我的书,你尽可看,只是不要带侍女进去,也不要对别人说起。 你若遇到疑惑处,不要问别人,包括云重那里也且不要求问,只等我回来,我对你定知无不言c无所保留。” 笼华如坠雾里,听他唠唠叨叨,婆婆妈妈,对她倒是想的妥帖,心中说不上来感动不感动。 心道,夫君呀,你皇祖父如今病重,你出于孝道,也该多挂心宫里情形才是。况且,圣体安康关系国运,万一有个好歹,世道大变,你我前途也将大改。你身为大丈夫,怎么不深谋远虑呢。 笼华忍不住嗔道:“圣上龙体欠安,夫君还想这些小事做什么,该想着如何在御前尽孝才是。” 萧黯用漆黑的眼珠看着笼华,轻声道:“我知道皇祖父无大碍的,只是不想离开你,我总担心,我走了,你会”他咽下去后半句。 笼华看他欲言又止,依依不舍,心中迷惑不解,她一个妇人,好端端的呆在府里能有什么好歹。他进皇宫伴驾,不知前路吉凶,不更让人悬心吗。 侯府校尉郑宏生带府兵护卫萧黯出府,进了台城,侯府武官不能再行,萧黯带两位内侍监官在迎候的紫阳宫内侍监引导下,直奔皇帝养疾的寿昌殿。 萧黯到寿昌殿时,皇太子萧纲c皇太孙萧器c临城公萧联c以及临贺王萧正德都已侯在外殿。 河东王萧誉与岳阳王萧察先后赶到。 然后是邵陵王之子永安侯萧确c以及宗室衡山侯萧静等陆续赶到。 奉召来侍疾者俱是在京受宠子孙宗室。 内侍监官出来传命,皇太子率众皇子皇孙进寝殿叩拜皇帝。 众皇子皇孙依稀可见宫纱帘幔后,皇帝卧在御塌上,数名太医侍奉在侧,另有中书令朱异c门下侍中谢举c散骑常侍王褒c太尉羊侃等四位近臣在旁。 拜礼毕,皇太子被召进帘内病榻前,众皇子皇孙心态各异退至外殿。 良久,皇太子走出寝殿,对众人道:“正逢季交,圣上感染寒热症。圣体自有神佛庇护,自无大碍。” 众人听闻放下心来。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嘶哑哭声,难听至极,众人侧目,竟是临贺王萧正德。他顿首在地,哭告道:听太子如此说,臣才算放心。 那边岳阳王萧察也哭开了,众皇子皇孙也便都顺势哭了一通。 侍中谢举走出来劝说恐扰圣驾,众皇子皇孙才算止住了。 皇太子安排临贺王萧正德c皇太孙萧器c河东王萧誉c永安侯萧确当夜侍奉皇帝左右。其他皇子皇孙被内侍监引至就近的显阳殿暂居。 萧黯晚上睡不着。 想皇祖父前世那场疾病急重凶险,朝野震动,南朝有天崩地裂之感,最后到底熬了过去。这次只是偶染季疾,想来应无大碍。 萧黯此时才意识到,皇帝每次染疾,都会迅速召在京皇子皇孙进宫侍疾,也必有近臣在旁,或许也是为后事考虑。 如今皇太子嫡正多年,朝堂上下俱已归心。 几大州刺史中,上游大州荆州刺史皇七子湘东王萧绎向来唯皇太子马首是瞻,益州刺史皇八子武陵王萧纪向来骄纵,只亲近湘东王,只诚服皇太子。 中部大州江州使君如今已是东宫 皇孙当阳公萧沁。 江左大州南徐州刺史皇六子萧纶虽然与萧正德有诸多同好,私交尚好,但到关键时,他定是与皇帝c皇太子一心。 其他大州使君也俱是宗室或功勋重臣,自然唯皇帝诏命是从。 如今局面,不但萧正德毫无撼动嫡正的能力,便是任何有自知之明者都不当生出觊觎之心。 萧黯想,如果没有后来的北部叛臣围困京城,皇太子自是顺理成章的继承帝位,那么自然仁君忠臣c父慈子孝c兄友弟恭。可是,祸乱发生了,伪善的面具被撕碎,野心家们纷纷露出真容。 萧黯第一次思索,如果今生他可以阻止叛乱的发生,是不是要奉皇太子为新君,再做一世的忠臣良将呢。 次日晨,众皇子皇孙再到御前侍奉,皇帝热症稍退。 皇太子与朱异有国事要议,去往别室。永安侯萧确被劝去歇息。临贺王萧正德和河东王萧誉数劝不去,仍侍奉在病榻前。 当夜皇太子c临贺王萧正德与河东王萧誉仍伴驾左右,另有岳阳王萧察,永新侯萧黯及衡山侯萧静侍夜。 萧黯一不会问诊煎药,二不会拂尘捧盂,唯有或僵立或陪坐在旁,以示孝道。 第三日,皇六子邵陵王萧纶从南徐州任上回京,立即进宫侍疾。 到了寝殿也先是痛哭了一场。皇帝此时病情已见好,只是又添了咳疾,倒安慰了邵陵王几句。 是夜,邵陵王萧纶值夜侍奉,和众人都劝两夜未合眼的皇太子去歇息,皇太子只不去。 衡山侯萧静顿首在地,恳求皇太子以圣上为念,以天下为怀,珍重贵体,稍作修养。萧静言辞恳切,众人也在旁请求,皇太子这才同意。 河东王萧誉也被众人劝去显阳殿稍作歇息。只临贺王萧正德仍只不去。 萧正德数日在寝殿侍奉,衣不解带,几乎目不交睫,只偶尔噙几片人参提气。 邵陵王萧纶与临贺王萧正德向来相熟,皱眉直言道:“皇兄数日未洗浴,蓬头垢面,已经发臭,去沐浴换洗一番再来侍奉也罢。” 萧正德不理他,仍只守在寝殿里。 萧黯旁观回想,从前御前侍疾,自己一心挂念皇祖父龙体,恨不得以身代受。他心内赤诚,眼观伯叔兄弟们的悲恸也是赤诚的。如今,他有了别样心思,再看众人孝心,忽然发现原来病榻前竟也是一出大戏。 第49章 官复原职 忽一日,萧正德终于退出寿昌殿去歇息了,众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毕竟有个极端孝心的人珠玉在前,怎样都显得自家不那么十分孝似的。 谁知,萧正德沐浴更衣后,又来到寿昌外殿,向殿中的金身释佛大拜。 萧正德连日操劳,饮食又大减,已有形销骨立之相,面部颧骨鼻骨更加突兀,一双狼目中倒锐利尽失,只沉沉望向殿中的金身佛相恹恹祈祷:“世尊,善男萧正德发愿,求以身代受吾皇疾病。更愿减寿十年,为吾皇续寿。” 皇太子听说,也要誓愿祈祷,众臣阻拦,却只劝说不住。 皇帝听闻,便将众皇子皇孙召到病塌前,告诫道:“朕咳福寿自有天命,咳众子孙不得擅自祈祷。正德孝心朕已知咳此为最后一祷,子孙不得仿效,否则将治其不孝不恭之罪。咳咳咳” 皇太子率众皇子皇孙领旨。 出殿的时候,前方衡山侯萧静在皇太孙萧器身侧说悄悄话,有一两句轻飘飘的传到萧黯耳朵里,他说:“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大将军王凤感叹王莽” 萧器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心不在焉的打断自叹:“皇祖父今日咳的更厉害了唉若真能以身代受就好了。” 此后皇帝咳疾渐缓,这一日,寝殿内只有中书令朱异和内侍监俞诚侍奉左右。 皇帝问朱异,怎么看祈祷之事。 朱异立即道:“临贺王孝心感天动地。若不是圣上严令禁止,想必皇太子等众皇子皇孙均愿如此祈祷。” 内侍监官俞诚正在旁为皇帝奉汤,此时便笑道:“正是令公这话呢,这些时日来,老奴见皇太子c河东王他们也是诚心纯孝,恭谨侍奉,也熬损的厉害呢。” 皇帝叹道:“太子身份贵重,担着天下大事,不可自损已全孝名,自养方是真孝。” 当天,皇帝敕命众皇子皇孙各回自家宫府。 皇帝圣体痊愈后,重任临贺王萧正德为东扬州刺史,兼领侍中。原东扬州刺史岳阳王萧察调任雍州刺史。河东王萧誉官复原职,重新持节出任湘州刺史。 萧正德不能不说有些失望,他所谋望的外任大州刺史到底还是落空了,他连日闷闷不乐。长史董暹在旁道,东扬固然在皇权掌心,台城何尝不在东扬掌心。萧正德听闻若有所思。 岳阳王萧察忽然得雍州,可谓是得偿夙愿,春风得意。 雍州为江北上游大州,土地富庶,富产铜铁矿,最重要的是,皇帝青年时,就是任齐朝雍州刺史,皇太子做晋安王时,也是出任雍州刺史,此地可谓是龙兴之地。 忽一日,皇帝召萧察进宫,在明光堂接见他。 皇帝缠绵病榻一个月,又已是耄耋之年,病后容颜大损,更觉苍老憔悴。 因萧察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首次远去外地赴任,皇帝有些不放心。 萧察治下衙署追查的临贺王府门人杀奴案已报结案,萧察并未拿此案大做文章,攀诬临贺王府其他人等。皇帝对此很欣慰,他终于成熟懂事,不再像幼时般任性妄为了。识大体,有胸怀,才堪为大州主君。 只是,放他持节出京前,皇帝还有几句叮嘱告诫之语。 岳阳王萧察听了没几句,忽然哭开了,发自肺腑的嚎啕痛哭。口中断断续续呜咽着说:“孙臣舍不得皇祖父去。孙臣在任上早晚要向京城方向礼拜问安。孙臣还要日日向神佛礼拜,祈求皇祖父康健。” 皇帝也潸然泪下,用布帕子试泪。 皇帝平复情绪道:“朕已是耄耋之年,福寿自顺应神佛感召,你也当存对神佛的敬畏之心,忠诚勤勉,做一方宽仁主君。” 萧察向来恃宠而骄,言行无忌,听皇帝如此说似有听天由命的意思,更是大哭道:“求皇祖父万万保养圣体,皇祖父要是去了,孙儿怕也活不长了。” 皇帝怒道:“不许胡说朕百年后,你当辅佐皇太子,做忠臣孝子” 萧察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还是不敢说出怕皇太子以后容他不下的话。 皇帝说完话等他表态。 萧察只好顿首道:“臣当辅佐皇太子,做辅国忠臣。” 萧察擦干了泪退去了。 皇帝叹息,他已年迈,不得不为百年后计。 他将雍州这重刃权柄授予萧察,就是要看他如何舞这把重剑。如果他果有不臣之心,他自会召回他终身圈禁,如果他并无不臣之心,也自会为他留下保他终身平安富贵的符谶。 河东王萧誉官复原职,即将携家眷赴任湘州。 当日河东王萧誉被免职,很多人并不知缘故,只知皇帝待河东 王不如从前般宠爱了。但湘州刺史位置一直虚悬,也有人试图谋取,但运作下来,发现圣意似并未打算委任新刺史。 就连湘州州府c首郡要职竟仍由河东王府高官兼任,于是,渐渐也知,应是河东王犯了小错,皇帝有意小小惩戒一番,早晚还是要命其官复原职的。 河东王萧誉王驾出京,萧察c萧黯兄弟到青溪渚码头送行。 萧誉端坐在王驾大舱里,叮嘱弟弟萧黯莫与尚书令何敬容深交,说此人城府过深,善于玩弄权术,恐他会吃亏。 萧黯知道兄长揣测当日是何敬容私下里向皇帝进言了结鲍渺暴毙案,以及告发他私自探监干涉刑狱。 萧黯道,何敬容并非奸人,或是另有苦衷,不敢欺君。 萧察在旁出言骂萧黯道:“兄长教训你就听着。你这轻信于人的毛病何时能改改交结些有用的师长朋友,多收些得力的心腹。少和东宫牵扯,防备着临贺王府。眼见二兄长和我都离了京,以后有事谁还能护着你你自己得学学长进,心中有些城府。” 萧黯默默听着。 萧誉又告诫萧察:“雍州不比别处,有一点动静,西魏和荆州尽知。荆州知道,那么皇太子也便知道。那里不比京城更自在,你凡事当收敛。切记切记。” 萧察也默默听着。 吉时已到,王驾将行。 萧察c萧黯从船舱中告辞而出,眼看着兄长煌煌王驾船队浩浩荡荡向西北方向的江口航行远去了,才回城里。 第50章 何败何耳 转眼到了六月间,忽然御史台弹劾尚书令何敬容数项大罪。 其一:宽纵子侄,扰乱国法。其侄是湘州一郡主簿,却纵姻亲盗卖官米,何敬容身为何氏尊长,有管教不严之过。 其二:放任子侄与庶族联姻。犯盗卖官米事的何氏姻亲,是湘州当地豪强,油米买卖做的甚大,但实为庶民。 先说罪一,南朝数十年太平盛世,连年风调雨顺,官仓囤积的粮食吃不过来,多有陈腐霉烂,各地都有监管者盗卖之事发生,湘州又是产粮大州,监守自盗的事也常有。况且何敬容身为京城权相,尚书省又事多任重,哪里能看顾家乡小事,最多算是未约束教育子侄。 有大干系的是第二条罪。 南朝礼法讲究士庶不婚,民贱不婚,意思是高门大姓与寻常百姓不能通婚,平民与奴c乐c军户等贱籍不能通婚。 在齐末乱世,本朝立国之初,曾偶有例外,但很快,皇帝下诏禁止,梁律法亦有所禁止。 庐江何氏虽然本朝稍有衰落,但仍属门阀士族,其子侄联姻湘州庶民赵氏。赵氏民女陪嫁六百万诛,另有丰厚田产商坊,在当地颇为轰动。订婚礼前,何敬容侄子曾以家书报知何敬容,何敬容却并未阻止。何敬容身为当朝宰辅要职,却枉顾圣旨国法,其罪甚大。 御史大夫庾弘奏请夺其爵位,免其尚书令官职。 皇帝犹豫未决。 此后陆续又有十数封弹劾何敬容的奏章送到御前,其中有京中朝堂高官,也有各州郡主官,更有颇具份量的功勋高爵。 其中大部分是说何敬容成为尚书令后违反祖制国法,逼迫吏部弃九品中正选官法,提拔惟命是从的青年寒士进入尚书省。 其中不乏言辞惊悚者,说何敬容在尚书省嫉贤妒能,结私党c培植羽翼。 说来,台城三省,门下省是皇帝侍从,向来是由宗室c功勋高爵c门阀名士出任。中书省记录纪要,处理杂项,向来选用博学寒士能者出任。尚书省总理国家政务,其官员大体是按九品中正选官法从士族子弟中品评选任。 本朝世家士子,出身富贵,家学深厚,满腹经纶,长于释道,却不屑于务实。便是被选任官缺,却仍认为是俗事,全心投入恐失身份气度。其尊长c上司本身也是类似人物,也便纵容这种行径。 何敬容任尚书右仆射时,就不论家事门第,只提拔能者。后来得皇帝信任,成为令公宰辅,更着力要破除窠臼,提拔能人,更向各州郡发布选人令,命各州郡选拔推荐能人寒士。 何敬容此举,不但引起尚书省名士官僚不满,便是门下省门阀高爵,三公九卿元老都有不满。他们门第之念根深蒂固,偏见认为寒士贪婪无骨,急功近利,趋炎附势,若国之政务委之这样一群人,恐埋大祸。 之前碍于何敬容正受皇宠,故隐忍不发。今见庾弘弹劾何敬容大罪,便纷纷上表附议。 何敬容数次向皇帝陈情,皇帝倒也见了他两次,只是并未给予明确态度,何敬容心觉不详,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灵谷寺宝志禅师曾为他卜筮预言:君后必贵,然终何败何耳 后来,何敬容果然位极尚书令,也果然受子侄牵连。 忽然又想起,月间永新侯萧黯也曾提醒他约束湘州子侄,莫涉国法。当日预言,只他与已圆寂的宝志禅师知道,不知萧黯如何能未卜先知他今日之祸。这两年,何敬容与萧黯多有交道,知萧黯少年老成,心中大有乾坤经纬,心中思量该请萧黯到府中相商,但当前他已是众矢之的,门生多有避嫌,私见皇孙被有心者抓住恐又引起谗言。 何敬容正犹豫间,圣意已有裁决: 何敬容枉顾国法,蔑祖辱亲,免尚书令,十年不仕。 尚书令何敬容在尚书省经营十数载,已位极人臣,原本可以像历任尚书令一样,受封个光禄大夫荣耀天年,庇荫子孙,谁知一朝倒台,竟似再无翻身之日。 此事朝野震动,台城及各州郡闻听,各自有喜有忧。 俗话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何敬容被世家不容,又失皇宠官职,京中已无立锥之地,阖府上下收拾打理,打算返回湘州故里去了。 这时,皇太子妃谴官媒上门,向何府求娶小何氏为临城公萧联的侧室夫人。 何敬容有所犹豫,家门俨然衰落,若女儿嫁给东宫嫡子临城公为侧室,再生下一两个好儿女,到新皇登基时,何氏或能指望东山再起。 高门贵女嫁予庶民断断不可,做高门姬妾也断断不可,但嫁予高门大姓做明媒正娶的侧室,仍可名列家牒之上,若有好子孙阀阅之上也可留名。东宫在何门声名狼藉时上门求婚,也近似于雪 中送炭了。 何敬容将自己想法说与萧氏夫人,萧夫人一时沉默,最后说要问问女儿的意愿。 内室闺房里,萧夫人将话都对女儿何玉暇说了。 何玉暇听闻后,一时没有答话,良久才向母亲告罪道,自己不愿嫁。 萧夫人将何玉暇的答话告诉了何敬容。 何敬容认为女儿天真,并不知何府当前危局,他们返回湘州后,女儿前途更加难测。何敬容逼萧夫人定要劝服何玉暇同意。 萧夫人无法,想到玉暇与永新侯夫人夏侯笼华自幼要好,若她来劝,或者她能改变主意。 何府管事嬷嬷上门求见,笼华听她说明了缘故,立即答应去何府劝说小何。 笼华携几位心腹侍从到达何府,小何早早出来接迎。 两位密友上次相见还是笼华昏礼之时。转眼数月已过,再见时,很多事已物是人非。 笼华已是妇人打扮,高鬓步摇,云裳曳地,云帔迤逦,垂髾翩翩。只是,脸上未见浓妆,只薄薄脂粉,仍如做女孩时一样面庞清秀标致,明眸清澈。 何玉暇穿着一身绯红彩鸾纹绣丝衣,梳着家常髻,头上只戴了一股翠羽金雀钗,薄施粉黛,倒更显得一张小脸皎皎如秋月,嘴角一颗小痣似白玉微瑕,却让她风姿更加鲜活。 两女孩问彼此安好,并肩而行。 玉暇侍女在旁笑道:“我家女郎就盼着贵主来说话呢。” 小何私下里喜欢让侍女叫她女郎,南朝民间非官爵的富裕人家都爱称呼未婚少女为女郎,别有一番不逊于男儿的尊重。玉暇仍然是鲜活英气的女郎,但笼华已不是深闺中娇贵的少主了。 第51章 女郎一怒 笼华眼中所见,何府内草木花卉已无心修整,字画玩器已收藏打包,家具散落无序,人心惶惶,已是落幕之势。想到从前到何府做客时,是那样整肃精致,不仅心中感伤。 何玉暇心中想,笼华嫁给了同心对意的如意郎君,气度看着从容了许多。想她在夏侯府做女儿时拘禁刻板,随时担心被人耻笑,被祖母责罚。可见,并不是做女儿就一定被宠爱,做人家媳妇就一定要恭谨勤勉。见笼华婚后顺意,她也为她高兴。 朋友患难相助可见对方品行,彼此情谊;朋友得意同庆,更可见对方品行,彼此情谊。 到了小何内院闺房,笼华便劝小何,侧室固然不如正室,但也是主位,谁也不敢小觑的。况且,有与临城公自小相熟的情谊打底,总不会受委屈。她若嫁进东宫,与她和妙契成了亲眷,彼此也能照应。 小何颈背挺的笔直,听笼华好言相劝,答说:“我此前几番受辱,险些声名狼藉,我那时只盼东宫能邀请我出席正宴,为我正正名声,可惜太子妃不允,公主也没有办法。我闭在府中日日等待中,那颗好强的心渐渐成了灰。后来多亏你邀我做你婚使,让我洗脱了污名,偏家中又遭了难。我对京中名利场已看够了,现在只想去各地看看。” 笼华心有触动,若有所思。 正说话间,忽然有何府嬷嬷进来传话说,常山公主命宫奴送来一件礼物。 侍女收下礼物,嬷嬷离去。 玉暇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只镂花木匣。再打开木匣,其中竟是一方丝帕。展开丝帕,见其上用金丝绣着一只小巧如意。 何玉暇俏丽杏眼顿时涌上泪花,笼华不知妙契送这礼是何意,更不知为何触动小何情肠。揣测和其上绣的金丝如意有关。 忽然惊见小何纤纤素手将丝帕一扯两断。 嗤拉一声撕裂之声让笼华心惊肉跳,忙问是何故。 玉暇含泪带笑对笼华道:“这礼不是妙契所赠,是临城公所赠,他要留我做他侧室呢。” 笼华看那已断裂的丝帕,心中痛惜,再也不忌讳,直言道:“你从前对临城公不是也有情谊吗,嫁他做侧室总好过回湘州前途未卜呀。” 玉暇大笑却泪盈于睫。 “不错,我曾经爱慕临城公,可我也爱自己。便是从前爱慕他之时,也是想做与他平起平坐的妻。” 玉暇捻着残缺丝帕一角,目光决绝:“我不要这苟且宠爱,我要的是夫君敬爱。宁做庶民妻,不做高门妾” 何玉暇将那残缺手帕扔弃到盒里,高声呼唤侍女。 侍女走进内堂,小何命侍女将木匣交给嬷嬷,命送回东宫常山公主处。笼华担心此举会伤妙契脸面,意图阻止,小何执意命送回,侍女领命而去。 她对笼华道:“我返回湘州就没想回来,这么多年来,在京城交下公主和你两个朋友,已是知足。若公主因此事恼了我,也倒好,省却彼此思念之苦。” 笼华听她如此说,禁不住潸然泪下,小何忍了多时的泪终于绷不住,也纷纷落下。两个女孩彼此相拥着大哭。 何府船驾离京的时候,建康人才发现这位有贪奢之名的权相,家财实在算不得丰厚,或不及京中普通小官。 来为何府送行者寥寥,正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那些宰相门生,臣僚旧属们,爱惜自己的名誉,纷纷洁身自好的避嫌。除了几位青年寒士,便是永新侯夫妇前来送行。 夫人夏侯氏与小何氏友情深厚,难舍难分。 萧黯仍对何敬容施以师长礼,他对何敬容一直心怀敬佩。圣命其十年不得出仕,但未来十年间国运已难测,谁又知个人会有什么际遇。 萧黯赠送何敬容一封他写予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的书信,说若他返乡遇到难事,可将此信送到刺史官邸,河东王或可帮助。 何敬容道谢,收下书信。 萧黯心中一直藏有一个疑惑,此时分手在即,终于向何敬容问出,即,鲍渺因何暴毙 何敬容沉默半晌,终道:“因心悸急症而死。” 萧黯不再追问,彼此道别。 夫妇两个自码头回城,在各自车里都有些闷闷的。 萧黯忽听车外有人呼唤孙二弟。 孙化逃籍,早两年也曾用过假姓。后来再不愿更名改姓,只仍用本名。如今时过境迁,既记得他名,又认识他人的已不多。 只听孙化在外面回应,高叫几声大哥。 萧黯从车窗中看到孙化与一个锦衣汉子当街把臂相认。 那锦衣汉子中等身量,四十岁上下,四肢健壮,红脸堂 ,短髭须,左侧面颊上烙着醒目的一个“贺”字。 孙化的结拜义兄竟是临贺王府家奴,这让萧黯大为惊讶。 孙化身有护行使命,打听出义兄下落,约好上门去拜,便告辞而去。 回到侯府,萧黯先召见岑询之说了几句话,又召孙化进堂来。 萧黯问孙化,他义兄本是做什么的,如何沦落为奴籍。 孙化微有踌躇。 岑询之微笑道:“孙尉官可有告知贵义兄,自己在哪府谋职” 孙化忙道:“孙某未敢告知义兄某在侯府任职,恐为侯府惹麻烦” 萧黯欣慰,他了解孙化,从来都是粗中有细,心中自有沟壑。 岑询之道:“孙尉官有忠义两全之心,实在难得。只是,靠着隐瞒实情,恐两边都惹麻烦。” 孙化呆了一呆,嚷道:“岑先生有话直说,孙某粗人,听不大懂” 萧黯微笑道:“岑先生的意思是,你可将在本侯府供职之事,尽告诉你义兄,也可将你义兄之事,尽告知于本侯。” 孙化这才明白,慨然道:“既然如此,孙某不瞒主君。我义兄本名赵胜,原也是个广有田产的员外,为人狭义,好抱不平,十年前,误杀了一个圈占水源的豪强恶霸,不得不带着儿子连夜逃遁,后来听说在别处落草了两三年。 去年,我在京口偶遇一位往日交好的乡党,才知义兄似在京城谋职。这才往来投奔。直到今日街上偶遇,我才知义兄已更名贺胜,成为王府家奴。” 临贺王府豢养死士,多有来自各地的犯罪之人c逃籍之人。话说收养罪犯和逃籍者,并不是临贺王一家,门阀在各州郡的庄园上都有这等身份的人。 因为这样的人为求保命往往不要身籍钱,只求登记到大姓家奴名册保命安身。平日行走往来,各级官府都不会深查,甚至有隐姓埋名者混成管事豪奴,寻常官吏见到,恐怕倒要向他殷勤行礼。 萧黯坦诚告之孙化,他想知临贺王底细,请他以赤城之心与贺胜交道,如假以时日,能说动他转投侯府最好。 孙化想到若能和义兄共投仁君,也是喜事,慨然允诺。 第52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八月十五中秋节,按往年传统,皇帝在紫阳宫重华殿设家宴,众皇子皇孙赴宴。丁贵妃在后宫玉衡殿设宴,众皇室内外命妇赴宴。 蔡妃携在京儿妇岳阳王妃小王氏和永新侯夫人夏后氏出席。岳阳王已去雍州赴任,只带部分家眷随行,王妃并世子暂未离京。 贵妃率众拜月祈福,礼毕,传命开宴。 筵席设于玉衡殿外长台,内外命妇入席。 此时圆月胧烟,长风微凉,殿前宫灯如林,仙乐渺渺,舞蹈翩翩。 筵席上方主位是昭阳殿丁贵妃c含章殿阮贵嫔c以及婉延殿葛妃等另几位妃嫔。次位皇太子妃王氏,金华宫蔡妃,临贺王妃张氏c邵陵王妃庾氏。永康公主等几位皇女c皇太孙妃殷氏c当阳公夫人等也俱按品排席。笼华身为晚辈低爵命妇几乎坐在末席,仅在几位宗室侯爵郡夫人之前。 笼华看到柳静妍坐在几位长辈皇女的下首位,是孙辈女眷中最尊位,想是因代其母长城公主的爵位之故。她之下才是常山公主萧妙契c曲阳郡主萧灿萦两位皇孙女。 曲阳郡主萧灿萦与夏侯云重刚刚完婚。笼华与她本是平级命妇,但按长幼序,她是萧黯堂姐,也是笼华亲嫂,需笼华向她行礼。 外殿家宴向来是素宴,但皇帝并未苛求后宫,后宫仍是各色精致宫廷珍馐,辅以各国各地进奉的甜酒。 凤乐环阶,调弦弄管,舞伎楚腰蹁跹,手持各色宫灯流转如星。天地清辉,令人赏心悦目。 笼华与萧妙契摇摇对视,彼此一笑,擎起酒杯一祝,彼此对饮。 坐在旁边的柳静妍注意到了,去目视提醒萧灿萦留意,萧灿萦却一心饶有兴致的看着舞蹈,并未注意到柳静妍投来的目光。柳静妍嘴角微微冷笑,她倒忘了,她的朋友已是夏侯府的新妇。 萧妙契离席去上首向长辈们请安说话,柳静妍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妙契离席的时候高高兴兴,返回时却带着点不高兴。 笼华见萧灿萦离席去寻邵陵王妃说话,便起身坐到萧妙契身边。 萧妙契附在笼华耳边说:“贵妃娘娘刚刚又提静妍和八兄的婚事,母妃竟然答应了。” 笼华一怔,贵妃娘娘当众施压,太子妃到底是撑不住了。 这时,柳静妍返席,妙契盯着她的手指问道:“你手上戴的镶宝戒指似是母妃的。” 柳静妍下意识摆弄一下戒指,那戒圈明显有些宽松,她微笑道:“正是呢,太子妃娘娘刚刚赐予我的礼。舅母饰物原不敢受,又恐辞去不恭。” 妙契似乎还想说话,笼华在案下悄悄拉她衣角。妙契到底没说什么,忽然起身,气鼓鼓的离席往净室去了。 笼华正要起身。 柳静妍忽然挽留道:“笼华,从前你我未有深交,或有误解也未可知。如今你是我表嫂,也便如我亲姐。小妹早慕姊才德,希望能得姊相认眷顾。来日,在宫廷中行走,彼此友爱扶持。” 笼华看她有意收敛锋芒,言语温和,似有低声下气之意,神情也再无盛气凌人,目光中只有柔和真诚,充满期待的看着她。笼华若是记性不好忘了她的手段,或者果真能被她打动。 柳静妍即将嫁东宫嫡子,新皇登基后,将是仅在皇后c太子妃之下的高爵命妇,权势熏天。笼华但有理智,见她竟主动示好,万不能不接。 何况,她也很好奇柳静妍如此姿态,所为何来。 笼华微笑道:“静妍这番话说的我倒心酸了。我何曾对静妍有误解,只有钦佩和敬爱。素日来也是有心结交,只无机缘。原来我们竟想到一处了。” 柳静妍伸出手与笼华的手相握,笼华的手指感到她新得的戒指不合手,如异物般隔在两只玉手中间。 笼华希望妙契暂不要回席,否则看到此情此景,怕是要生误会,更要醋意冲天了。 笼华知道柳静妍断不是故意气妙契才做出此番姿态,她从来都比萧灿萦有心术多了,所求也从未有赌气小事。笼华决定试她一试。 笼华道:“小何离京,我很伤感,未想又得静妍为友,你们俱是我心中可敬可爱的贤媛,可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话不虚。” 柳静妍听笼华将她与小何相提并论,面色未变,手却缓缓的收了回去。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带着三分自矜高傲道:“何氏因罪离京,何氏女品行并非无暇。笼华重情意,有所偏爱护短了,只是圣命在上,众口在下,倒不该轻言。” 笼华心中冷笑,她应该已是强自收敛锋芒,才说出这番看似柔和许多的话。然而,她的心思已暴露无疑。 何敬容犯罪不 假,但本朝不讲株连,京中各勋贵高门几乎都出过犯罪之人,包括柳府,何损柳氏一族荣耀。 小何品行有瑕,大部分拜她造谣所赐。她知小何曾是萧联妻子人选,即使在何门犯事后,太子妃仍不避嫌上门求娶小何为萧联侧室。她忌惮小何,竟在她已离京,自己几乎已成萧联正妻的情况下,仍出言诽谤。可见柳静妍并非心胸开阔之人。 她心有城府,睚眦必报,等她做新朝亲王命妇之时,将如何待她与何玉暇等有嫌隙的低位者,很难说。柳府的不驯家奴下场倒可一观。 笼华不再说话,沉默以对。 这时,柳静妍身旁侍女在身后笑说:“说来我家贵主就要联姻临城公,到时,与郡夫人就不止是姐妹嫂姑,还当论妯娌,亲上有亲呢。” 柳静妍挥手嗔怪叱责:“宫廷中莫胡说八道” 笼华未接话,心道,柳静妍调教的人好会说话的,是怕我不知道此事所以才没好脸色。笼华脸上浮现出一团和气的微笑告辞回席。 柳静妍恨恨看笼华背影,她竟并未被她降服,心中大为不爽,只觉对方冥顽不灵,不识时务。 笼华忽然回身,柳静妍面色未及调整,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有忌惮。 笼华再度微笑:“差点忘了说,还请静妍常来府中做客,姊妹间常来常往才好。” 柳静妍挤出一个微笑,起身回礼致谢。 第53章 光宅寺 去岁十月开始,笼华布施光宅寺至今。 此话还要从去岁盂兰盆节说起,柳静妍号召几位未婚贵主以个人名义单独做盂兰盆供,供奉的寺庙是她推荐的光宅寺。每人供奉何物也是柳静妍分派的。 笼华当时供奉的是造价最昂贵的灯油香烛,当时被寺中管事比丘很是感念,还曾提出到夏侯府致谢,笼华对这些常出入各宫府的僧尼道姑从来没什么好感,于是婉言拒绝了。自盂兰盆供之后,笼华并没有再关注光宅寺。 直到十月间,从夏侯瑞冬那里知道,是柳静妍数次在背后操纵,整治她们姐妹。心中起了应对的念头,倒未想立即要复仇泄愤,只想寻到她的错处,来日她若再来相犯,可有反制之招。 笼华思索与柳静妍彼此并无交集,柳静妍惯常行走往来之处,笼华并无门路交道,柳府向来管束严谨,只有宫廷彼此偶有交集,但自然无隙可寻。 凡事就怕有心人,笼华存了心思定要寻她短处,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了光宅寺。 光宅寺是皇家捐出的一处先皇后别院所修建的庙庵,是柳府供养的寺庙之一。柳静妍本人又与庵中住持净海法师等高尼过从甚密。 笼华从十月间开始布施光宅寺,都是非雾扮做富商妇亲自去供奉,并未暴露夏侯府身份。即使笼华经历订婚c结婚,仍指使有德前去供奉,未尝有一月间断。 后来笼华做主,将非雾和有德做成夫妇,打点更加便利。 非雾因出手阔绰,能谈禅论法,已结交到光宅寺高尼净江法师。净江是净海之下最高尼,笼华听非雾报说寺中人事后,命非雾只结交到她。 中秋过后,柳静妍到侯府来访过一次,笼华去柳府回访过一次,彼此都备厚礼,言谈亲热,貌似友情与日俱增。 东宫与柳府已议婚,据说订婚在即。 某日,笼华让非雾有德夫妇去光宅寺,悄悄请净江法师来侯府内院一会。 净江未想商人妇竟是高门仆妇,这一年来背后大善主竟是金华宫侯府夫人,心内欢喜,口称大机缘。 笼华故作家常贵妇打扮。 遍身豪饰,发上镶宝簪,金步摇,颈上赤金项圈悬羊脂玉佩,软绸衫,精绣软罗裙,霞锦宽松秋袍。 寺中常言道,简素信女,乐善未必好施,金尊玉贵,才是大善主。 净江合掌行出家人之礼,笼华还居士礼,问好让座。 笼华慵懒道,自己心有所求,无人开解,只好邀法师亲来府中。 净江团团脸,肿眼皮,眼似一道缝,鼻头大,嘴也不小,双耳肥厚,倒是有几分法相。 净江行走高门宅院,最善于察言观色,对贵妇们的心思了如执掌。 她道:“让老尼猜一猜夫人所求,想是贵子无疑。” 非雾在旁喜道:“阿弥陀佛,果然是活菩萨。” 笼华微笑点头,说成婚已有半年,只仍无孕信,长辈催问,自己心内也期盼,求问净江,何日能有子。 净江问笼华生辰后,推算半晌道:“夫人命有三子,只是这两年无迹。若诚心供佛,最快明年可得。老尼还有一句私房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笼华请她不必顾虑,尽请直言。 净江这才开口道:“侯爵就寝时身上是否佩红色绳缨饰物,如有,请取下,此红线妨子。” 笼华一听这话,竟也开始认真思索萧黯就寝时身上可有带了什么红丝红绳红缨饰物,忽然醒悟过来,她和他还未行合卺礼,能妨什么子。 险些被这老尼一番胡说八道给绕进去了,忘了初衷。 笼华便道:“既法师如此说,我无不信。从明日起,我发愿在佛前供两只大海灯,还请净江法师代为祝祷。” 净江微笑合掌应下。 笼华又道:“我这愿望不想对人说起,恐怕被京中亲眷耻笑。我与亲侍不能日日到庙前礼拜,就只能烦请净江法师居中往来传递供奉。” 说着示意非雾,非雾捧出十两黄金。笼华道这是一个月的灯油供奉,其他供奉也请净江从中代为置办,若有不足,再行补足。 净江忙说,足够使用了。尽收入袖中,告辞而去。 晚间就寝时,笼华打量穿着寝衣的萧黯,他的衣裳,腰间,手腕和脚腕上并没见什么红饰物。自嘲自己也是无聊,老尼姑胡说八道的事,竟也放在心上。 奇怪的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只想去看看他的颈上。 这几月来,他们虽住一张塌上,却从来是你睡这边,我睡那边,彼此规规矩矩,秋毫不犯。衣服各自陈列在 小室,各有侍女服侍,彼此竟从来没看过对方不穿衣服的样子。 笼华动心思,寻个什么缘故能扒开寝衣看一眼他的脖子呢。 这事不解决,她实在睡不着。 于是,徐徐开口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萧黯因她总是翻身,也没入睡,便问是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胸口有红痣的人我觉得他是你。” “” 萧黯沉默。 良久才道:“我胸口没有红痣。” “我看一看。”笼华总算说出口,并不能算十分自然。 “呃”萧黯摸不著头脑,也不打算让她看。 笼华已爬起来,一双眼睛晶亮的盯着他的寝衣,萧黯有点无奈,只好坐起来,解开寝衣,给她看。 笼华忽然愣住了,他的脖子上竟真的戴着一根红绳。笼华伸手去触,萧黯想躲避,笼华已将那绳子微微擒起端详,下端并没有坠子。 这是个什么物件 笼华的手指忽然传来刺痛,此痛钻心彻骨,笼华手指一抖,已放开红绳。 萧黯忙掩上寝衣。 笼华轻轻搓了搓手指,疼痛如往常一样,倏忽来临,倏忽消失。 笼华问那是什么,萧黯说是一个旧物。 笼华所见红绳颜色很新,以丝线精细编织,并不似旧物,倒似闺阁之物。 萧黯不愿多谈的样子,笼华只好闷闷躺下。 萧黯已侧卧在另一端,小夫妇彼此背对,各有心事。 笼华满心不解,老尼姑为什么能参透这个,也着实巧合。 萧黯这么大的人带个红绳做什么 保平安可是萧黯与她一样,并不信奉什么佛道符谶呀。 留念想可是那红绳簇新的,并不像是父母亲人留下的旧物。 笼华很费解,心想他有事瞒着他,她又何尝没有事瞒着他呢。她真想把那老尼姑的话都告诉他,又怕牵扯出来龙去脉,暴露出她对柳静妍的忌惮,造成彼此不必要的误解。 笼华心事重重的进入了睡眠。 萧黯却也一时半刻睡不着了。他也不确定自己戴着这红绳做什么呢,前一世戴惯了吧,它已融入他前世的骨灰,这一世却仍忘不了。 身后的女孩已入睡,萧黯心中愧疚,他或者该信任她,把这些事渐渐告诉她。可是,这些离奇的事,她会信吗,又当如何面对这光怪陆离的世事 第54章 省罪 转眼九月秋凉,忽一日,萧黯突被召至紫阳宫无碍殿。 无碍殿是皇帝讲经坐禅所在,近一两年,圣驾在此殿最多。 皇帝身披僧衣与几位高僧谈论佛法,朱异c谢举c王褒c庾弘c贺琛等几位近臣学士也都做居士打扮,陪坐相谈。 萧黯不知何事,还穿的礼服正装,在殿中颇为另类。也没人理他,他只好恭恭敬敬坐在下首旁听。 到了正午,皇帝疲倦该当午歇时,众僧俗散去,独留了萧黯在殿中。 皇帝问他,是否有做违礼法之事。 萧黯做思量状,“臣每日克已省身,自认并未做下违礼法之事。” 皇帝也不再说什么,命他留在殿内对神佛反省自己的过失。 萧黯跪在无碍殿众金身菩萨中,心如明镜。 他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他从御史中丞贺琛处已知,御史台有人上表参他庇护逃籍嫌犯。此事说大不大,不足以有性命之忧,说小不小,足以让他丢了爵位。 萧黯心中愤懑,他倒高估了萧正德,以为他总要忍上半年才会举报,未想不过两个月就迫不及待。 他当日从家奴贺胜那里抓住他这一个错处。若能立即举报,只怕他不论好歹得失,一天都不会耽搁。 但他总得留出侯爵府属官调查孙化身籍的时间,还要留出孙化在他身边得到些许倚重的时间。其实他等越久萧黯越难辩解脱身,所以萧黯预料至少在半年以上,结果不过两个月,他就迫不及待的利用御史台举报他到御前。 岑询之倒早有预料,他说萧正德沉不住大气,竟果然,到底还是岑询之比他更识人。 想从前他酒后不敬,御史大夫庾弘参他,皇帝在正殿宣召审问,不徇私情。这遭皇帝在佛堂宣他,令他自我反省,已是庇护的姿态,只要他诚恳认错,也便息事宁人。 偏偏此事,萧黯不能主动认下。 他固然可被皇帝宽宥,但逃籍嫌犯孙化必死无疑。 想必此时萧正德为防他反制举报他庇护凶犯赵胜,可能已将赵胜送走或灭口,以萧正德人性,更可能是灭口。 赵胜已死,孙化再死,别的不说,他与岑询之的布局便功亏一篑。 萧黯下午继续听皇帝与众僧c众居士论法,偶尔皇帝问他几句,也便得体对答。 掌灯后,皇帝与众僧c众居士念经打坐,萧黯也便跟随。 到歇息时,皇帝又单独留他审问他的错处,萧黯仍做无辜状。 皇帝对他的愚顽有些生气,命他仍留在无碍殿内对着神佛反省,什么时候悟到了什么时候去显阳殿歇息。 萧黯于是继续对坐看满殿金身菩萨相。 从前,他笃信恭敬,对菩萨偶像无上畏惧。如今他已看开,众生平等,菩萨相即是我相,跪着也是站着,站着也是跪着,错的也是对的,对的也便是错的。 萧黯被召进宫已三日,近身的内侍监出来取了一次换洗衣裳,说是似乎皇帝生了大气,命家主在佛堂反省,其他缘故一概说不清。 蔡妃娘娘和笼华心中惦记,却也无计可施。 忽然昭阳殿贵妃娘娘宣召,蔡妃正想进宫打听消息,便携儿妇笼华奉召进宫。 到了昭阳殿,却发现临贺王妃张氏c邵陵王妃庾氏,以及长城公主之女柳静妍都伴凤驾旁。 蔡妃听说柳静妍与萧联已订婚,论理该在府中待嫁,不该再出入宫廷,想是老贵妃特殊恩宠宣召之故。 贵妃c贵嫔至尊之位,本来每月十五各品级命府都应进宫朝拜,因两宫俱年迈,便免了此礼,只平日里宣召各宫府亲近命妇进宫走动。 昭阳殿丁贵妃是邵陵王和长城公主生母,是昭明太子和皇太子生母穆贵妃亲妹,所以金华宫与东宫本与昭阳殿更亲近。 蔡妃本欲向老贵妃打听萧黯在外殿之事,但临贺王妃等都在座,倒不能开口了。无非是奉承老贵妃说几句闲话。 临贺王妃张氏是临贺王萧正德的继妻,出身范阳张氏的旁支别系,虽也属高门大姓,但家境极清寒。她幼龄时有老尼为其卜卦,说其有极尊之命,吓得她父母极珍重养大,却高不成低不就,始终难觅得佳婿。直到二十九岁,才聘与临贺王萧正德为继妃,自此也算一步登天。 偏只生了一子,便是临贺王前世子萧见理。 张氏对临贺王的事从来管不了,后半生本就指靠着萧见理一人而活,偏萧见理因犯罪被赐死。张氏受临贺王萧正德所控,认为是昭明太子诸子逼死了儿子,对永新侯萧黯尤其恨之入骨。 萧正德夫妇相 商,一个暗中操纵御史台参萧黯庇护逃籍嫌犯大罪,一个在后宫火上浇油,定要值皇帝盛怒下将永新侯圈禁,已泄失子之痛。 笼华跟在蔡妃身侧,一心牵挂外殿萧黯安危,并不知有一张阴险大网奔着她而来。 临贺王妃张氏引昭阳殿老贵妃谈论佛法,谈到供僧需心诚,讲起一则故事: 会稽郡有位老妇活了一百五十岁,牙齿还在,子孙昌盛,又个个孝顺,众人都羡慕惊奇。忽一日来了一位巡游高僧,号称能看穿前世今生,说那老妇在前世住在尼姑庵隔壁,每日都去拜佛,常常浇灌佛前一株松树。菩萨因其虔诚供佛,赐她这一世长寿多福。 老贵妃就爱听这些讲因果的话。 张氏忽然语气变道:可气的是前两日听光宅寺高尼闲话家常。说她说起去岁收到盂兰盆供灯油俱是劣质菜油,闻着还有腥臭味,猜测其中或还混着动物油脂。这些油填进灯里无法点亮,导致好几只海灯无故中途熄灭,后来俱倒了才罢。不知是什么人这样造孽,欺心渎佛。 老贵妃登时就不高兴了,光宅寺是皇家布施修建的寺庵,供有为后宫贵人祈寿的长明海灯,若要用了肮脏的动物油脂污了海灯,罪过甚大。供光宅寺的也该是世家大族或皇亲国戚,如果其中有包藏祸心,欺心渎佛者,更不能容忍。 柳静妍这时出声道:“去岁光宅寺是我们几位贵主捐供的,断不会有这种事,王妃娘娘想是记错了。” 笼华从张氏开口说到光宅寺火油,便寒毛直立,感到无形刀锋逼来,又听柳静妍说出这话,顿觉得自己愚蠢至极,竟放任对方比她棋先一招。 果然张氏立眉道,这等恶事如何能记错,是光宅寺高尼净湖亲口所说,可招她或住持法师来一问便知。 柳静妍在旁仍坚持道:“定是娘娘记错了。去岁供光宅寺的是我与常山公主c曲阳郡主几个,还有永新侯夫人。我记得灯油火烛正是永新侯夫人捐赠,我知她笃诚信女断不会做此事。” 蔡妃本来见张氏与柳静妍你来我往正觉蹊跷。忽然见柳静妍直指儿妇夏侯氏,心中大惊,才知今日凶险。 第55章 信女之罪(1) 老贵妃听说孙媳夏侯笼华竟有嫌疑是欺心渎佛者,断不能容忍,立命将光宅寺住持净海和执事净湖带进宫来。 昭阳殿一时气氛诡异。 笼华离座向贵妃行大礼,辩白自己去岁供奉的灯油是市面上最好的乌柏油,市值千铢一斛。 张氏冷笑:“郡夫人小小年纪对市价竟如此稔熟,可见精细。” 笼华自悔失言,无论是作为高门闺秀还是侯府新妇,都不该对市侩之事如此了解,倒更做实她是个锱铢必较c以次充好之人。 蔡妃娘娘起身向贵妃陈情,说儿妇夏侯氏虽年纪尚小,却常常整日陪伴她礼佛念经,毫无厌倦之色,可见是个信女,不会做渎佛之事。 老贵妃命他们婆媳免礼入座,只命等光宅寺僧尼来,一问便知。 正在这时,含章殿阮贵嫔来寻贵妃闲话家常。见殿上气氛异常,主客神色各异,便询问缘故。 老贵妃身侧女官大略说了一说。 老贵妃也便请阮贵嫔落座做个见证。 说话间,光宅寺住持净海与执事净湖两位高尼被带到昭阳殿。 临贺王妃张氏率先发问求证。 住持净海推说寺中杂事都交由执事净江和净湖打理,自己不知此事。 净湖当堂承认,是自己亲口对临贺王妃说的这话。并再次言之凿凿指控,去岁夏侯府送来的盂兰盆供灯油是劣质菜籽油,点燃不着,后来都倾到了。又特意解释,其中混有动物油脂是她自己根据气味凭空揣测的,并无实据。 笼华知道这净湖,去岁盂兰盆供后,就是她曾提出要到夏侯府登门致谢,被笼华婉拒了。得罪或有得罪,倒也不至于就此记恨诽谤,定是有旁人指使。 笼华问:“去岁盂兰盆供的灯油当时寺中管事比丘是有验收的,当时为什么没有说” 净湖道:“当日收到供奉太多,并没有挨桶查看,便是看了也未精细验收。为了这事,寺里四个管事尼都受了罚。” 笼华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 去岁的油早倒了,便是留着也是腐坏的了,低级尼姑大抵也是不敢站出来做证的,此事据无实据,无非就是空口白牙诽谤,让上人心中猜疑埋刺。 若只她一人被长辈厌弃也就算了,可此时萧黯不知何故被皇帝留在前殿反省。皇帝最看重供奉佛法僧之事,若此时对萧黯已有不满又听说了这事,无异于火上浇油,哪里还有耐心去细究证据。到时龙颜大怒,后果不堪设想。 笼华自恨,她已在净江处布局一月有余,可惜晚了一步,她到底没有柳静妍狠心。她此时并没有十分把握,竟不敢把净江牵扯进来,万一不成事,她将再无后招,从此只能被动应对。 笼华正默然深思,忽然见她侍女灵芝从她身边走出。 笼华大惊。 灵芝自小在她身边长大,是她的陪嫁大婢女,现领金华宫女官之职,平日里随她出入宫廷。 此时走出来,分明是想替她背下此事。 笼华立即低声喝止道:“贵妃娘娘面前不得无礼速退下” 灵芝见笼华脸色阴沉,目光锐利,知她已是大怒,不敢自作主张,只得垂首退下。 柳静妍在那边已看的清楚,嘴角微微冷笑,夏侯笼华没有断腕之心,妇人之仁,败局已定。 老贵妃当笼华已是默认之态,立时大怒,立即命身侧内侍监官将此事报知皇帝。 蔡妃苦求阻止不住,邵陵王妃一直满头雾水的看着热闹,此时也随王嫂求情。但老贵妃俨然眼睛里不揉沙子,对这等欺心渎佛之事难以容忍。 内侍监官忙忙去了。 阮贵嫔在上首瞧了半天,此时便对笼华道:“此事已惊动圣驾,非同小可。你若做下了,尽快向贵妃c圣上认错省罪,念你年纪尚小,或能得上人宽宥。你若没有做,尽快想想可有人证c物证,呈上来,也免贵妃c圣上忧心。” 笼华终于开口道:“这岁盂兰盆供,我仍向光宅寺捐了灯油,是交割给寺中净江法师。或许请净江法师前来,可证我此岁诚心。” 丁贵妃道:“此岁诚心,不代表去岁无祸心。” 阮贵嫔向贵妃求情,丁贵妃这才同意宣召净江。 且说外殿上,皇帝正对萧黯的冥顽不灵c死不悔改而生气。忽然又听后宫报说萧黯的夫人欺心渎佛事,更加生了大气。 他亲自下旨赐婚,本对萧黯寄予殷殷期望,未想他们夫妇这样不争气。 老皇帝蓦然又想到引亡国之祸的旧语。 这夫妇若果然悖逆渎佛c 欺君罔上,那么引亡国之祸也未尝不可能。 皇帝命萧黯伴驾去后宫昭阳殿,萧黯不知就里伴圣驾而行。 到了昭阳殿,见丁贵妃满脸怒气在上,嫡母蔡妃战战兢兢在下,妻子笼华c临贺王张氏都在侧。 心中大觉不妙。 众人向皇帝拜礼,迎圣驾进殿内高座,两位内侍监官侍立左右,其他内外命妇陪坐在侧 萧黯与夏侯笼华夫妇跪拜在御前。 皇帝开口审问。 笼华初次得见天颜,未想是这样情形,十分惶恐,心跳如擂鼓,强自镇定心神,缓缓道: “臣孙媳启陛下,臣孙媳去岁盂兰盆供光宅寺香烛一百斤,灯油十斛。其中灯油采买自边淮列肆,是一斛值千铢数的上等乌柏油,想必那商馆账簿上还有记载。” 皇帝也问她为何对市价记得如此清楚。 笼华答:“臣孙媳在闺中时,母亲教育,一锱一铢,一汤一饭,一丝一线,俱是天恩,来之不易,当珍惜。臣孙媳嫁入金华宫,耳闻目睹,母妃娘娘c夫君永新侯俱生活简省,臣孙媳身为理家主妇,更当精打细算,不奢靡浪费。 臣孙媳等自身可清减,但供佛c供法c供僧之物,无不要至美至洁。 家祖母笃信,臣孙媳自幼长在膝下,耳濡目染,身心笃诚,未尝有半分不敬。臣孙媳确信所供奉灯油并无问题。” 皇帝道:“你便是有心,也出了价钱,怎知中间采买运送的奴才不藏祸心,不出差错,怎敢在御前如此言辞轻率。你夫妇俱不怕欺君之罪吗” 萧黯似要说话,笼华忙抢先开口道:“去岁七月,臣女尚未与永新侯订婚,便是有不堪,也是臣女自身失察,与夫君永新侯无关,请陛下明鉴。” 皇帝没有再问话,神情若有所思。 萧黯在旁道:“臣妇在闺中即是笃诚信女,九部经典倒背如流,便是臣孙,也不敢说比臣妇更虔诚。” 皇帝有了兴趣,随口说了金刚经中一句,笼华立即接了两句,皇帝又说华严经中间两句,笼华俱能接下经句,皇帝又提楞严c涅槃,笼华均能接住。 皇帝微微颔首。 丁贵妃伴驾多年,本对圣意觉察甚微,只是彼此年迈后,常年不得几次面圣,自己在后宫又做主惯了,一时间失了谨慎。此时心内已后悔,不该被气昏了头,贸然惊动圣驾。 第56章 信女之罪(2) 皇帝传命将光宅寺比丘尼带入殿中,此时净江正好刚刚赶到,于是三位高尼俱被带入殿中。 三位比丘均大礼拜地,口颂菩萨陛下。 南朝规矩,沙门不敬王者,僧尼道人无须对官爵行大礼,只行出家人礼即可。众僧尼对皇帝行大礼是因为礼敬皇帝是当世佛。 皇帝亲自问了几句,净湖不堪圣驾压力,战战兢兢,但仍坚持说去岁盂兰盆节收到的夏侯府供奉的灯油劣质。 皇帝问净海,去岁光宅寺盂兰盆供灯油,全部来自于夏侯府供奉吗。 净海仍说,自己不管寺中杂事,是净江和净湖两人打理。 皇帝问净江。 净江拜道;“贫尼启菩萨陛下,仅就灯油一项,十之七八是夏侯府供奉,十之二三是他姓供奉。但贫尼确信,夏侯贵主,就是现今的郡夫人恭谨笃信,断不会供奉劣质灯油于佛前。” 皇帝奇怪道:“你如何确信” 净江道:“贫尼曾答应夫人,为其保守隐秘,出家人信善,如今仍要问郡夫人一句,贫尼是否可将这话说出。” 柳静妍一听净江这话,便知他与夏侯笼华相交甚深,心中大恨,净海c净湖这两个死人,有人在她们眼皮底下搞鬼,她们竟不知道,害得她今日也如睁眼瞎一般。 笼华轻声道:“臣孙媳在圣驾前无私,请净江法师俱实说出,包括前日法师到府中相谈内容,俱可坦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笼华已决定豪赌一场,她在暗示净江,前日在侯府内堂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她这一月来断断续续对净江透露,光宅寺住持净海得罪过她,这也是她不愿意亲自去光宅寺做法事的缘由。又告诉净江,如果她能做光宅寺住持,她将成为光宅寺大善主。净江陆续说了一些静海的错处,但都和柳府无关,直到前日,净江在内堂向她说了一事。 笼华发现她终于抓住了柳静妍的软肋,但此事干系甚大,仅靠净江红口白牙的指证很难站住脚,如果静海和柳静妍咬死不承认,倒也无奈。而且也因此事重大,若事发,恐柳静妍前途尽毁,笼华心有犹豫, 正踌躇间,柳静妍倒先对她下手了。笼华只好仓促应战。此时,暗示净江,将净海事举报于御前,希望净江领悟。 净海没有得罪过她,便是今日,她也没有口出恶言。但是,她与柳静妍过从甚密,她身为出家人却卷入宫廷斗争,很多事便难置身事外。 净江道:“郡夫人从去岁十月间起,便一直让侍妇吴氏到光宅寺送布施,所供奉的仍是灯油火烛。住持与净湖高尼,应知十月以来,寺中灯油都是上品。 上月中秋后,郡夫人召贫尼进侯府求问子嗣,我为郡夫人占卜,预言郡夫人命中当有三子。郡夫人为偿夙愿,委托贫尼在寺中供奉佛前海灯。因郡夫人尚年轻,怕上人责备,也怕被人耻笑,因此求我为其保守此密。 前日,我去侯府,正是为郡夫人送佛前求得的益子红绳,此时应系在郡夫人右手腕上。” 阮贵嫔对笼华道:“你且伸出手腕。” 笼华伸出手臂,缓缓拉起衣袖,果然见皓腕上有一只红丝线编织的细绳,并无其他装饰。 萧黯在旁看到,心绪复杂。 阮贵嫔微笑道:“你这孩子,也是老实,年轻媳妇谁不求子嗣,哪里还用遮掩。心诚则灵,有福之人,早晚是该有的。” 皇帝看眼前竟是一场误解闹剧,但萧黯身上还另有官司需解。于是打算命光宅寺众尼退下。 皇帝对光宅寺净海和净湖两位尼姑搬动是非,参与宫闱之事,心中不满,但皇帝向来敬僧尼,也不打算过于苛责。 只训诫净海净湖道:“出家修行之人,当有信善智,不该言语莽撞,搬弄是非,尔等僧尼需回寺反省。” 净海c净湖忙伏地认罪。 净江也跟随行大礼,这时突然道:“贫尼心中有一事,不敢不报至御前。” 皇帝微有惊讶,命她起身说话。 净江道:“净海法师曾应贵人之请,在东宫宴会时,为皇太孙相面。” 皇帝变色,众人惊悚。 在南朝不经主人允许,私下相面卜筮,本就是邪恶之事。若涉及皇帝c太子c太孙,是奸邪大逆,有谋反之嫌。 净海身体发抖,已说不出申辩的话。 皇帝问净江:“你如何得知” “我在净海身后两步,静海有意避贫尼,贫尼无法出言阻止,更未听清预言,只知有长寿二字。” 皇帝眉头紧锁,两宫贵妃以及众人都惊恐变色。 柳静妍更是面无人色,她当日求净海为萧器相面,确实有谋嫁萧联的野心,她只当是二人耳语,未想身后还有另外一位别有用心的老尼盯着。 柳静妍并非不知这忌讳,只是她自幼无长辈言传身教,不知这是天大的忌讳。如今在殿上,才有感知,然而,悔之晚矣。此时命悬一线,只指望净海和净江不要说出她来,或皇帝念在她未婚贵主身份,不与她计较。 皇帝问净海是否有此事。净海不能答。 皇帝又问她的相面预言是什么。 静海这才结结巴巴的说:“皇太孙至尊之相当长寿多子多孙。” 皇帝面色稍缓,问是谁让她为皇太孙相面。 净海不敢说。 皇帝又问净江。净江也不敢说。 皇帝说,无论是谁,说者无罪, 净江才道:“是常供奉光宅寺的柳家贵主。” 老贵妃猛然受惊,手捂胸口露出痛苦神色,仍强自支撑。 柳静妍大礼拜于御前,声音发抖,仍辩解道:“臣女并没有请净海法师为皇太孙相面,而是祝祷臣女祝祷陛下c太子c太孙福寿绵长,国运永昌。” 然而这辩解苍白无力。 听净海和刘静妍的前言后语,已基本承认此事。 皇帝传命:僧尼净海c净湖蛊惑宫廷,圈禁光宅寺一院,终身不得出院。又命殿中内外命妇c僧俗严禁再提及此事,若有妄言,当做不恭敬罪处。 众人遵旨。众尼被带了下去。 皇帝并没有申饬柳静妍,命众内外命妇尽都退下时,她也随之退出殿外。丁贵妃也由宫人左右扶着退往偏殿。 皇帝命蔡妃留下,以及萧黯笼华夫妇留在殿中。 第57章 逐出京城 皇帝对下方的皇孙夫妇道:“萧黯,你身为侯爵皇孙,枉顾国法,收留逃籍嫌犯,你知罪吗” 萧黯终于等到皇帝问出这句话了,感动的眼泪几乎掉下来。 他忙大礼拜地,笼华心中忐忑,也跟随拜礼。 萧黯终于可以痛快说出早已存在腹中的话:“臣孙惶恐,不知谁是逃籍嫌犯” 皇帝见他还不承认,再度有些生气,“你府中可有个叫孙化的武官” 萧黯承认。 皇帝指明:“此人悖逆,在原籍南兖临淮郡涉嫌谋杀县吏,为避官司逃亡外地。他并未更名改姓,堂而皇之庇在你府,你不知” 萧黯沉默,笼华在旁只当他默认,或被蒙蔽,心中焦急,但她对此事全无了解,无法相助。 直到皇帝再次催问,萧黯才答:“臣有失察之罪,是臣特意命侯府属官不必调查他身籍。 臣去岁在边淮列肆初见孙化,此人正当街卖艺,给人做出气佬,任人殴打,每人打过可给他十铢。他一天遍体鳞伤可得百钱,勉强可让他和老母饱暖。他母亲瘦小衰老,双耳已聋,双目半瞎。他做人出气佬时,就凄惶伴在他身旁。 他说族人欺凌他们孤儿寡母,抢占他们的田产,驱逐了他们。他被迫背着母亲到大城流浪讨生活。 臣不忍他街头卖命,母子飘零,无处栖身,才收留在府中做个武士。 因知他在乡里被欺凌,担心属官去调查身籍,反倒听些诽谤谣言,难定他品行。于是特命属官不查,未想他身后竟背着官司。 臣观此人侍母至孝,不似大恶之人。他不改姓不更名,未说假籍,对臣也不算欺诓不忠。臣忽然揣测,他如果身背谋杀嫌疑,却不敢应诉,倒有可能是担心自己坐牢,老母无人奉养。 孙化有逃籍之罪,国法不容,臣启陛下赦免他母亲,允臣资助他母亲至终。” 萧黯按岑询之嘱咐,句句说孝道,说他们母子的惨状,说的皇帝动了恻隐之心此事也便过了。 笼华在旁试泪,皇帝问她哭什么,笼华说听夫君说那人背母流浪,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老皇沉默良久,才语带责备对萧黯说:“你只知人家的儿子去了,老母无人赡养。可想过,你若犯罪犯错,你母亲与妻子也要跟着你悬心。” 蔡妃在那边潸然泪下,以帕试泪。 萧黯惶恐叩拜,口中省罪:“孙臣有罪,不孝至极,让皇祖父忧心,让母妃牵挂。” 笼华也随萧黯行礼请罪。 皇帝道:“你包庇逃籍者,法不容私。念你尚年轻,将你免爵,流放岭南,你可有话说” 笼华露出惊恐神色,蔡妃也露出不忍。 萧黯伏地答道:“臣服罪,臣愿往大梁国土任意一边城,终身不出。” 笼华在旁呆住了,这是圈禁之刑,对宗室来说,已属仅次于死刑的极刑。 笼华很想申辩,京中各王公高门庄园,各大庙宇俱有逃籍者,其中不乏走投无路的凶徒。萧黯不过是一时不察收留了一个嫌疑犯,至于如此大罪 皇帝双目洞察微毫,观察出笼华似有话说,便也问她:“你可愿意随往如你不愿,念你年幼,可留在金华宫侍奉你母亲。” 笼华脑子快速运转,在申辩和认罪之间取舍,在刹那间,本能的选择相信萧黯,他认罪了,那么她也便认。 “臣孙媳不孝,不能侍奉母亲膝下,臣孙媳愿随夫君前往任一边城,终身不出。” 萧黯在这瞬间,感觉陪在他身侧的就是他的挚爱笼华。他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草草以衣袖试泪。 皇帝发出一声轻轻叹息,“今日的事,你夫妇俱有不察之罪,幸而尚年轻,经此事,或可有所长进,朕等尊长倒也没白操心。你们退下吧。” 蔡妃带领他们夫妇行礼谢恩,退出殿外。 笼华坐在车中,心有余悸,也算才亲身体会到皇帝慈爱。 又想,皇帝对外孙女柳静妍应也会庇护姑息。只看太子c太子妃知晓此事后能否容忍了。 夫妻两个回到内室,已到了掌灯时候。 回想这惊心动魄的一日,都心有戚戚焉,彼此对视,都有一肚子话说,身边内侍婢女围绕,又不知从何说起。 各自去沐浴更衣,到了安歇之时,侍者们都退了,终于有了说私密话的时候。 萧黯先开了口,“净江说出的柳静妍事,你预先知道吗” 笼华很惊呀,又莫名委屈,她以为他会先说起她愿意随他放逐之事,会因此感动。结果,却是这话。 笼华垂眸道:“你在质问我,故意举报你表妹” 萧黯听到这话,忽然醒悟过来,她不是笼华,她没有笼华那样激烈的性情,他不该无端怀疑她整治柳静妍。 从前,他总是担心笼华出手伤人,惹下因果,常常劝诫她对人要宽善。为此,彼此常有误解争执。 直到他失去笼华,才悔不当初,不该不信她。 对眼前的女孩,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应该信任笼华品行,她要做什么,便当去做什么,必然有她的道理。他只护着她,不要让她吃亏就是。 萧黯换了心思,柔声道:“你若整治柳静妍,必然是她得罪了你,我只站在你这边,只是你不许瞒我。” 笼华抬眸看他,心中愧疚,原来竟是自己错怪了他,不知不觉语带柔情,“七郎也什么都不瞒我吗” 萧黯点头。笼华便问今日殿中事。 萧黯合盘托出。 临贺王认为他是杀子仇人,他也认为临贺王是杀兄仇人,彼此断难共存。他本来谋划让孙化去结交拉拢临贺王府家奴赵胜,赵胜刚有动摇之意,谁知临贺王按捺不住,倒先举报了他。如今布局打乱,只得放孙化回原籍受审。皇帝今日有同情之意,或会要求南兖州秉公处理,只此一句,便可保南兖州郡县不草菅人命,孙化可有生机撑到大赦。 孙化不死,便有机会再治临贺王。 笼华见他连这等与长辈王爵间你死我活的大事都对她坦诚,自己也便不再隐瞒。 将柳静妍当日如何在同泰寺蒲团中藏锋,今日又是如何与临贺王妃张氏一唱一和,她又如何结交光宅寺高尼净江,净江又如何说出净海与柳静妍秘事,都告诉了萧黯。 她固然有顺水推舟之意,但净江今日在御前告倒净海,确实也不算她提前谋划指使。 萧黯听完,缓缓开口,“京中危机四伏,你我当警醒,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若是对害你之人,也不是不可有。” 笼华心中有感动,也有惊讶。 笼华行走宫廷数年,常常觉得长辈们都是伪君子,越是盛名君子,越伪装的厉害。忽然发现眼前人,竟或也是个伪装的高手。 笼华只能暗暗期望,他能永如此时般对她坦诚。 两人各自躺榻上一侧,萧黯在那边忽然轻声说:“我们明年生个孩子吧。” “嗯为什么是明年,你是说过完元月” “呃可能要到明年九月。” “哦为什么是九月” “九月是我的生辰,过后我们再生。” 笼华还是有很多疑惑,实在懒得细问,她动了一天脑子,此时只觉困倦袭来,生不生的,什么要紧,明天或是明年再说吧。 这个月最后一日,紫阳宫忽然降旨,以太常寺卜筮临城公萧联与柳府贵主柳静妍命格不合的因由,敕命东宫与柳氏公府断绝既订婚姻。 京中高门内院对此大为惊异,一时谣言四起,各种猜测都有,东宫与柳府声名都受影响。 不久,驸马都尉柳晏携女柳静妍与子柳樨离京,回祖籍湘州南河东郡去了。 十一月间,东宫与柳府再度联姻,常山公主萧妙契与贞阳嗣公柳榷订婚。 没隔几日,临城公萧联与阮氏公府的贵主阮瑶光订婚。 喜事冲淡了谣言。那些离开京城名利场的人,也很快被京城忘却了。 第58章 为奴者 十二月十一是皇帝寿诞,南朝圣寿节。 南朝传统,因生辰是母难之日,向来不大肆庆贺。即使皇帝寿诞,往年也不过是朝野官民俱放假一日,示意性庆贺而已。 皇帝更有不劳民伤财之心,每年都是不设筵席,不收贺礼,低调而过。 因这岁正逢皇帝八十大寿,朝臣数次奏请,民间也有请愿,皇帝才终答允大庆。 建康城内外开始忙碌圣寿节大贺之事。 各国得到大庆圣寿的消息,也纷纷派出使节前来敬献寿礼。 为圣寿节大庆,建康六门盘查甚严,城内开始宵禁,但仍挡不住南北各地商贾携各类货物蚁聚京城,建康内外城旅馆酒店,各地会馆c商馆c乃至民房寄宿者爆满。 天下商民都知,每到大节,南都建康四城遍地黄金,哪里都有生意。 南朝码头不封冻,虽是隆冬时节,大埠依然舟楫繁忙。 江州和湘州的粮油,荆州和雍州的铜铁,郢州的漆器,京辅的瓷器,三吴的丝绸,从货船上运下来,转到牲口车上,再运往建康城内各市集列肆。 其中粮食货运最为繁重,不断有成群结队的各类牲车从大埠码头运入西篱门,在西州城的粮市进行交易。 建康的西洲城粮市也是当时天下最大的粮食农品市场。 此时,圣寿节与元日节都将至,粮市更加交易繁忙。 在粮市稍偏僻的东南角,有专营各类高档柴炭的商馆和摊位。 有个年轻后生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卖松枝柴货。 他身着粗布短襟绵袄绵夹裤,体格精瘦,蓬头垢面中仍可辨出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脸上一双圆眼睛像时刻散发着笑意似的。 他躲在卖炭商贩中间,既不讨厌,也不显眼。只无人注意到他时,他的眼睛会发出锐利的光,盯着往来的人群。 他等的买家到了,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家奴。他赶着一辆牛车,穿着一身精布夹绵衣裳,头上戴着遮耳帽,若仔细端详,可偶尔看见他颧骨上刺着的一个“贺”字。 来自京辅的卖炭商贩们都知道,这代表此人是临贺王府的家奴,也只有临贺王府等皇室高门能买的起昂贵的松枝柴货。 两厢看货谈价。 少年家奴问那贩柴小哥,能否每五日送一次柴到王府上。那小哥说自己家在外地,要赶回去照顾老母,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能再来京城市集,也就更没法子定时去王府送货。 少年家奴将那人所有松枝柴都买了,命小哥将柴都装进车里。彼此钱货交割完毕,少年家奴赶车去寻别的采买同伴。贩柴小哥也得了钱离开了粮市。 他走到西洲城,进到一处名叫范家酒肆的地方,再出来时人已改头换面。 武三换上一身窄袖劲装,去了西州城一处偏僻宅院。 岑询之这日没有出门,专门在家等武三消息。 武三说已将从赵胜尸体上找到的狼牙吊坠给了赵旭,那孩子竟是个能忍的,并没有立即失态,而是将那狼牙偷偷袖了去。 他们已约好明晚在范家酒肆会面,他若能寻到由头从王府脱身,应会赴约。 岑询之点头,又一五一十交代明日与赵旭深谈内容。 次日晚饭时,武三果然在范家酒肆等来了少年赵旭,他一身布衣,换了一顶更宽大的长耳暖帽,恰遮住了脸上的家奴印记。 武三将前后事俱告诉了赵旭,赵旭痛哭。 这赵旭是孙化义兄赵胜的儿子,如今十五岁,已被迫更名贺絮。 赵胜当日一念之差,在孙化对他坦诚自己在永新侯府供职的时候,将之报给了家主临贺王。又受临贺王指派,去收买拉拢孙化。 然而在与孙化结交过程中,孙化待他恭敬坦诚如亲兄,孙母待他如亲子,又待赵旭如亲孙,让赵胜不由想起从前二人升堂拜母的结义之情。 赵胜本也是淮南一方豪侠,当日地方恶霸侵占水源,倒也曾愿开出一水径让他自家得灌,只是他不忍见乡里小民荒田绝路,才定逼着对方要放开全部水源,争执中彼此械斗,失手杀人,这才逃亡江湖。 赵胜兄弟不少,儿子却只有一个,疼爱如珍宝,便是赵旭。 当日父子二人逃亡后,家族在乡里被仇人清算,或被冤下牢狱,或被卖为奴隶,田产被瓜分。 赵胜走投无路,曾为匪盗数年,实在不愿携子做劫掠之事。后来又听闻乡中老母妻子先后死去,要不是因为独子在身侧,已无偷生之念。 后偶遇旧友,说临贺王府广招豪侠门客,一概不论出身,并 愿为之引荐,这对赵胜来说无异于绝处逢生。谁知,赵胜投临贺王府后,却被告知并不是做武士门客,而是要寄身为奴。赵胜自身可抛舍,却不忍子孙为奴。可是人已陷于王府,为活命身不由己,父子被迫沦为家奴,还要忍受黥面之辱。 临贺王府家规森严,奴隶不讲人伦,只能认主,不许认自家父母祖宗。赵胜父子各自更名改姓,彼此再难团聚。 赵胜为出头,卖命办差,以求有朝一日在临贺王面前有脸面,为儿子求得自由。临贺王渐渐器重赵胜,财帛给予也甚是慷慨。 赵胜有些权力和脸面,也渐渐能私下里与儿子见面,因赵胜暗暗庇护,赵旭也成了一个管堂上柴炭事的小管事。 赵胜本想此生也就如此罢了,谁知竟遇到当日义弟孙化。 多年混迹在临贺王府,经历了太多手足相残,朋友彼此出卖践踏,又已做下许多昧良心之事,也便习性使然,将孙化出卖给临贺王。 然而更多的接触后,渐渐唤醒他的本性。 若有选择,谁愿意做人恶犬,谁不愿堂堂正正做个人啊。家奴贺胜曾经也有一颗除暴安良的心,曾经是被家人敬爱,被乡里尊重的乡绅赵胜。 孙化向他讲述主君永新侯萧黯的仁义宽容,并有招募他之意,若他愿意投奔共事,永新侯会想法为他们父子脱奴籍。 赵胜本来是受临贺王之命拉拢孙化,结果却被孙化打动,有了弃暗投明之念。 于是,赵胜将临贺王已知孙化身份之事告知,孙化慌忙告知主君永新侯萧黯。 萧黯让孙化转告赵胜。临贺王若告发他,他不但自己不惧,还会力保下孙化。只是,赵胜的安危恐他鞭长莫及。 赵胜也知临贺王手段,顾虑儿子安危,打算先想法让儿子从临贺王府脱身。 赵胜带赵旭逃亡之时,赵旭只有七岁,但两家是通家之好,赵旭仍认得孙二叔,孙化母子待赵旭也如血亲。 孙化担心自己随时事发,于是将武三引荐给赵胜父子,以防有变时彼此联络照应。 本来已有使赵旭脱身之法。谁知,临贺王迫不及待对萧黯动手,又担心萧黯反过来也指控他收留逃籍凶犯。于是,乔做送赵胜外出避祸,在南豫州下手灭口。 赵胜早知临贺王风格,知萧黯被参,孙化被抓,就心有不详预感。他临行前,将前后事交代赵旭,父子就此诀别。 萧黯在御前说孙化侍母至孝打动了皇帝,孙化虽然仍被押回原籍,但圣命郡太守俱实审理,不可冤杀。这一句话足可以救下孙化的命,只是仍需在南兖州牢狱中熬一段时日。 孙化将前后事俱交代给武三。 武三带了两个侠客亲自跑了一趟南豫州,终于追查出赵胜尸体。他尸体残破,被破席裹就,草草掩埋在荒山脚下。武三为不打草惊蛇,不敢带走尸体,只将尸体上的的狼牙饰物取下。将之交到其子赵旭手上。 赵旭随父亲漂泊江湖数年,见过杀人劫掠,又在王府宅院中混迹数年,饱受欺辱,见过人心险恶,心志坚韧,非寻常少年可比。他和武三约定,在临贺王府里应外合,为父报仇。 第59章 火中取栗 萧黯听说赵胜c赵旭父子事,心中沉重。此父子二人俱是强者,仍被逼迫到如此境地。南朝五十三州不知有多少软弱生民,悄无声息的活着或死去,如羔羊,如草芥。萧黯希望南朝盛世是自由民的盛世,而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是有选择。 十一月末,圣寿节将至,已多年不召朝会的皇帝,特意召集百官告诫: 万寿节只可普天同庆,不可劳民伤财,尤其要防恶吏趁机敛财c奸盗凶徒兴起,另还禁止节间以庆贺为由屠宰动物c大兴土木c以及其他靡费项。 百官领命。 萧黯决定实施东府城之计。 此计更甚于火中取栗,所求唯有八个字,敢作敢为,全身而退。此事干系重大,唯有徐子瞻,有胆量,有能力做成。 当日徐子瞻因是萧黯婚使,帮忙筹备婚礼诸事,偶有住在侯府中。 两人多有彻夜深谈,彼此都是广有见识,无法无天之辈,对时政肆意针砭,说到国之顽疾痛心疾首,又俱有救世志向,友情愈加深厚。只是,那时萧黯顾忌与徐子瞻毕竟此生相识时日不长,不便将全部心事托付。 萧黯婚后这一年,徐子瞻未曾远游,两人常得在侯府外院相聚。谈到难舍处,便留徐子瞻住在府中,彼此彻夜长谈。 徐子瞻素来心有大志,朋友遍天下,知音却寥寥,不想在南朝皇室里竟有萧黯。 徐子瞻认下萧黯这个知己后,更加以一片赤诚之心对之。 萧黯憋在心里的很多话,也终于得以倾诉,感觉昔日挚友失而复得。 这天萧黯与徐子瞻在外院密谋东府城之事。 两人谈完此事,又说起南兖州诸事,不觉中天色深沉。萧黯如往常般留宿徐子瞻住在侯府外院,自己相陪夜谈。 夜已深沉,侯府内堂仍然烛火通明。 侯府夫人夏侯笼华正筹划圣寿节贺礼之事,此时穿着夹绵的湖水纹家常锦袍,用一只碧玉簪挽着松松的睡髻,坐在百子绣屏大床上,边看府库账本边和女官顾盼c灵芝问答说话,婢女仙卉在旁边做针线。地上一座博山炉燃着,袅袅的散着安息c青木的混合香气。 女官顾盼二十来岁的年纪,细白的肤色,细长的眼睛,薄薄的眼皮,鼻子秀气,唇红齿白,穿着一身针线细致的藕紫秋袍。她说话慢声细语,慢条斯理,除了萧黯拿到外院去的开销外,内院的府库大小进出都说的清清楚楚。 唯一的问题是,侯府府库没什么财帛,仅有的,也是婚礼后长辈赏赐的贺礼。 在订婚前账本上本有些存财,后来接连有好几笔出项,竟花的精光。 皇帝赐婚时,赏了侯府两百金,五百万钱,订婚c婚礼时也都支取了。 总之,新妇笼华掌家初始面对的财务局面就是,夫家府库空空,还欠不少外债。 金华宫蔡妃处可含糊不算,岳阳王府c河东王府两处竟还欠有不少。两府也倒不与他们计较,权做赠送了。只是,笼华这颗要强的心啊,自此也算是凉了半分。 无人时曾问萧黯,府里可还有农庄c作坊c商肆生意,萧黯两手一摊,只有爵俸。 宗室侯爵那点俸禄,勉强够府里上下属官的俸钱。因萧黯是虚爵,所有属官都属私人幕僚,并非公职,薪俸都得自家出。 而府中衣食住行c家奴月例等竟一直还是金华宫承担着开销。另还有一些往来应酬开销,竟都是东挪一笔西借一笔凑的。 笼华想起在娘家时,听长辈们说起某姓高门落败,靠着虚爵俸过着窘迫日子。家主四季只有一身锦衣,过任何节日c亲朋应酬都是这一身衣裳。 看来她要是指靠着萧黯的爵俸过生活,早晚也就只剩一件衣裳可穿。 幸好笼华的嫁妆还算丰厚,给皇帝做寿也还拿的出来。 只是,不能坐吃山空,她想着等得空的时候,好好打理一些进项出来,谁知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总不得闲。 如今,笼华也仍是将这心思存着,且先多了解些宫府内情再说。 侯府内侍官河鼓进堂来报说,家主歇在外院了。 笼华一问,听说又是徐六郎来访。 笼华知道这徐府六郎,他是他们的婚使,与萧黯交情甚厚。只是她只闻其名,尚未得见其人,竟不知是什么出色人物。 笼华也没心思再熬夜了,再说了几句话,回内室洗漱安歇了。 笼华自从嫁到侯府,就添了怕黑的毛病,总是天色刚暗,就命掌灯,整夜不息。 她已习惯萧黯在身侧,忽然一夜他不在,只觉不安稳。这晚当值的 是侍女仙卉,笼华便让她陪在身侧小塌上,才渐入睡眠。 梦中也不安,梦见自己置身黑暗中,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河水流过的声音, 哗哗哗 笼华心中竟知道是遭遇梦魇,她感到恐惧,只想快些醒来,却似被困在那暗无天日之地。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 笼华越来越急,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尖叫。 人已醒来,身体在暖塌上,再看周遭,烛火温亮,庆幸终于摆脱了梦魇。 仙卉惊醒,忙上前安慰。外面巡夜的教养女官也被惊动,和内堂上的侍女都走进内室探看。 笼华冷汗涔涔,说不出的疲倦乏力。 女官忙扶着她倚靠在软枕上,命侍女去传宫中医师。 笼华恐惊动母妃蔡氏,忙拦住,说自己已无事,明日若有不好再传家医。 有婢女去厨下熬了安神暖汤来,笼华喝了几口,稍微舒缓了一些。 忽然听堂外传来声音,是萧黯回内院来了。 笼华嗔怪女官等,谁跑去外院告诉了家主,这三更半夜的,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萧黯脱掉外面的暖裘披风,里面竟只穿着青缎寝衣。 他坐在塌上,问笼华安好。 侍女取来羔裘无袖睡袍为萧黯穿上,便都退了出去,留他们小夫妇说私密话。 笼华说自己做了噩梦,现在已缓过来,未想竟惊动了他,他本不必回来的。 忽然又皱着鼻子说他身上气味难闻。 萧黯低头嗅了嗅,没闻到自己有什么异味。 笼华不高兴的说是臭男人味。 萧黯不解,他虽不喜熏香,但常沐浴,昨日刚沐浴过,不过一日未洗浴,不至于就臭了吧。旋即忽然明白,想是她恼了他歇在外院,没有回来陪她,让她做了噩梦。 萧黯解释说,他与六郎正在外院夜谈,忽听内侍悄悄报说夫人梦魇,心中惦记,忙忙进来陪伴。 笼华瞟了一眼他的寝衣,仍不高兴,“这样冷的天,你们穿着寝衣坐谈,不冷吗” “室内有炭炉,且躺在被子里,彼此说着话,倒也不觉得冷。” 笼华更加不高兴了,气鼓鼓的不再做声。 萧黯看出她仍在恼他,便柔声道:“我已辞了六郎,我陪着你就是。” 说着就要脱掉睡袍爬上塌,笼华忙道:“你只去前院陪那六郎不必陪我” 呃 萧黯这时才算明白,她似乎是吃醋了。笼华吃徐子瞻的醋,这倒让萧黯无论如何想不到,怎么会 萧黯虽然活了两世,可前世理想是做和尚,此生只想着娶笼华,对内闱之事都不上心,忽然福至心灵,脑中灵光闪现出仅知的几则宫闱艳闻,再结合前后事一联想,啊呀,大事不妙。 萧黯先红了脸,又甚觉可笑, 笼华已看出,立即柳眉倒竖的问:“你觉得我可笑” 萧黯坐下来,握着笼华的手,她要抽出,他只不放手,柔声道:“徐子瞻之于我,就像小何氏之于你。你也有与密友姊妹同住一室,通宵相谈的时候吧。说来,我有幸得遇过许多师长辅臣,但是可称谓挚友的,只有徐子瞻等寥寥一二人。挚友如此,若说挚爱,却始终只有你夏侯笼华一个。” 笼华一听这话,所有的妒意和恶意都烟消云散。 她想再端持一会,可是嘴角控制不住的向上弯,双眸也满是笑意和含羞,原来突如其来的欢喜是没人藏的住的。 萧黯笑问,我现在可以到塌上安歇了吧。 笼华宜喜宜嗔,仍显露出一点嫌弃,指着塌上最边缘的那端说:“仍是有点臭,你只在那边歇着吧。” 萧黯一笑,熄灭了烛台,只留着角落的长明灯,脱掉睡袍扔到衣架上,爬到另一侧塌上。 有萧黯在侧,笼华很快就进入了安稳的睡眠,这一回想必是做了美梦,嘴角都是带着笑意的。 萧黯看她一时恼了就发作,喜了也便藏不住,十足孩子像,也是有趣。 萧黯现在才明白,从前一世,他自我任性,不知拖累身边多少人为他操心。如今他做这个劳心劳力的人,才知诸事艰难。 从前,他认为命运在自己的手中,抱守着克己自虐来对抗厄运,现在,他才明白,命运从来都在别人的手里。他克己是没用的,只能累及亲近的人。 他该去影响那些决定他命运的人,该去操纵别人的命运,那么,他和那些他想保护之人的命运才终能可控。 这晚,萧黯的梦中,有一场大火。 第60章 火烧东府库 东扬州应是南朝最特殊的一州。 其治地是包括南都建康在内的京畿之地,但建康中心的台城对东扬州又有管束之权。东扬州军政权饱受三省九台诸公卿将帅约束,更有皇权高高在上,东扬州刺史可说是南朝最没有权力的州君。 东扬州刺史也可说是南朝最有权力的州君。 人人都知,天下最富庶的两个州,一个是东扬,一个是南徐。 东扬治下一城五郡中,南都建康富甲天下,其内有最繁华的码头和最大最多的集市,还有最富有的士庶户籍;另有南朝最富庶的大郡之一会稽郡,也是人口户籍最多的郡。 东扬州衙署设在建康东府城。 建康市井中有流行一句俗语,东府贵,西洲贫,门阀乌衣巷,权贵潮沟里。意思是南城是世家大族居住地,北城是高官新贵居住地,西洲城是布衣商贩居住地,东府城是富绅豪强居住地。 东扬州衙署四周都是富有市民的宅院,其中隔两条纵街处有一所高墙大院,墙壁厚重,门内有官兵把守。院内俱是一座座高大见方的砖石建筑。此地建康人城东府库,即东扬州州库。 其内存有丝帛绢税,盐铁存货,以及供给东扬各郡县官吏薪俸的粮米和五铢钱等。 十二月初一这晚,北风忽起,寒风瑟瑟。 宵禁后,东府库西北角忽然起火,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住在府库北方的市民发现火情,敲击鼓磬等示警,司库官兵开始救火,不远处的州军府官兵也忙赶来从东青溪取水灭火。 台城建在建康最高处,可俯瞰全城,在皇宫可清晰看到东府城浓烟滚滚。宫人们纷纷跑出来指点张望,惊动了皇帝。皇帝最惧火患,立即派人出宫去查问。 临贺王萧正德在永福省也看到了东城的烟火,时近圣寿节,京城治安是大事。忽又听报是东府库起火,心中更是大急,立即命府中家奴骑马前去驰援救火,自己也乘车前往。 到了东府库,忙乱了足有一个时辰,火势总算被扑灭。 但西北角的珍品库已烧毁大半,幸而珍品库与其他分库彼此有防火隔绝,不至于火势牵连不绝,酿成大祸。 有数名台城官员已赶到,有与萧正德相熟的,提醒他道:圣上数次提醒圣寿节间只可普天同庆,不可劳民伤财。京城又是治安重地,尤其要防奸盗凶徒c火烛之厄。今日这场火灾,圣上必会垂问,需想好应对之策。 萧正德心中忐忑,忙召长史董暹进府商议应对。长史董暹因纵子火烧官仓,有教育不严之罪,已被御史台弹劾罢免丹阳尹之职,仍领王府长史。 长史董暹忙建议临贺王,别的且不说,尽快清理珍品库,莫被台城发现端倪。 且说皇帝在宫中听报说火势已熄灭才放心。这日是初一,是皇帝上香拜佛的正日,又临近圣寿节,皇帝心中忌讳,怫然不悦。听说起火地是东扬州库,这更是东扬州州府的直接失职。又听说了几句起火之地的状况,心中生疑,命度支尚书下去盘查。 萧正德连夜进台城向皇帝自请失职之罪,皇帝未见,归府更加不安。又听东扬州府报说,度支尚书带人连夜盘查起火原因c盘点府库损失,忙命长史董暹带领主管曹使打点应对。 萧正德心中懊恼,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起火。 他打着圣寿节大贺的名义,分派东扬治下各郡县献寿礼。其中珠宝c珍玩c古字画等已大部分收到其庄园私库。 另选出一部分打算在圣寿节时以各郡县名义献上,还有庶民百姓例献之礼较为庞杂,尚未来得及清理瓜分,包括各色粳米c丝绸c锦帛c皮裘c银铜器c漆器c贵木制品等,都暂存于东府库。 偏这一场火给烧了大半,东西倒不十分可惜。关键是,皇帝曾三令五申,不许以贺寿之名扰民敛财。若知此事,恐会龙颜大怒。 萧正德再度愤恨起这东扬州刺史之职,此事莫说远的各州,就是京辅三州中,除东扬外,南徐州c南豫州哪个不是借圣寿大肆敛财,俱无人追究,只他东扬在天子脚下,什么事都藏不住。 皇帝次日听度支尚书晨报前夜调查,心中大气,将萧正德叫进紫阳宫,疾言厉色的申饬了一番。 萧正德被骂的痛苦流涕,哭告说是各地百姓官吏,出于对皇帝敬爱,自发供奉,他不忍拂官民孝心。 皇帝命他将残余寿礼尽退了去,已烧毁的命州郡县分摊退还。此后官爵寿礼个人自献,平民寿礼不许再收。 申饬完便将他逐出宫去。 随后,皇帝正式下诏广发四海,告大梁各地官民:圣寿节间前后三日禁断屠杀。不 献寿礼,已献之物各州郡县予以退还。民以圣寿节前后茹素三日示孝敬之心。 御史中丞贺琛上表弹劾临贺王违抗圣命c失职失察和扰民三项大罪,请免其官职。皇帝并未准奏。 萧正德只是那日被皇帝严厉申饬一番,再无额外惩罚,但京中却流言四起。 东府库火灾京城街知巷闻,临贺王被皇帝申饬也满朝尽知。 京中高门纷纷传言,皇帝将免临贺王东扬刺史之职。市井中也有谣言,说临贺王不顾圣意慈悲,仍搜刮民脂民膏,惹得龙颜大怒。 萧正德这么多年在建康横行霸道,属下爪牙无恶不作,不满者甚多,渐渐市井酒肆茶坊中有人敢当众议论,小吏官小官兵听闻也不再管。 萧正德见这谣言铺天盖地,似掀起民怨,揣测有人在背后操纵,心中大疑是永新侯萧黯,只是查不到实据源头。 身边心腹建议临贺王不要再管什么实证,暗中计较,将永新侯做成意外身亡就是。 萧正德心中犹豫,萧见理事前车之鉴,他若在此时动永新侯,恐皇帝不会宽恕。萧黯晚辈小子,掀不起大风浪,为他犯险不值得。 萧正德连日如惊弓之鸟,深觉圣意难测,似乎随时可能再度失去州君c侍中之职, 长史董暹等几位心腹,素来恶贯满盈,知临贺王府已不比从前,若再遇一坎,恐怕从上到下,都将被清算。各怀鬼胎,开始鼓动萧正德趁着东扬军权还在手,尽早别做打算。 萧正德也有无退路之感,若再免职,下场难测。 萧正德幼年曾短暂做过皇帝嗣子,虽未下诏立为太子,但与太子无异,心中一直耿耿于怀,认为皇帝失信不公,偏爱亲生诸子,夺去了他的嗣子之位。 萧正德心中始终埋藏祸心和野心,见皇帝如今风烛残年,太子懦弱,趁着手中还有协防建康内外城治安之权,或可一搏。他授意心腹暗中筹备,寻找时机起事。 萧正德请来皇基寺住持慧皎法师为其占卜,慧皎法师指点,今岁不益行大事,过了元月,谋望可成。 萧正德听闻此话,心内再度犹豫,再加上素日惧怕皇帝余威,也忌惮外部几位大州刺史,心中生了退意,开始谋划其他出路。 萧正德暗中约见前来贺寿的东魏国使崔懋。 请崔懋运用门路,帮他运作,安抚圣怒,保住他如今地位。 崔懋说他的门路做顺水人情之事可以,做雪中送炭之事不能。但他本人倒有一法,可助临贺王重得圣心。萧正德大喜,忙问详情。 崔懋说他此次带来东魏国礼是世尊舍利,此佛宝是于阗国僧人经历千难万险携入邺城,被大丞相索得。又知南朝皇帝是虔诚信徒,故献为寿礼。 他如今便自作主张,将此物转赠临贺王,由临贺王献给皇帝,皇帝必圣心大悦。临贺王只需另外再选一珍品,回赠崔懋,以充东魏国礼即可。 萧正德感到此礼过重,心有疑惑,问崔懋如何舍得。 崔懋道,东魏将此礼献给南朝皇帝,皇帝也不会让给东魏一寸国土。但若助临贺王得到圣心,那么对邺城大有益处。 萧正德不疑有他,忙致谢。 因佛宝珍重,崔懋又亲自跑了一趟,专门将之送到临贺王手上。 那佛宝舍利并未装在金银法器中,而是装在布囊放置在一只不大的竹箧中。 临贺王打开,见一物,鸟卵大小,并不规则圆润,形状更似河边卵石,色呈灰白,表面粗粝,但奇异的是,在白日室内仍肉眼可见异光。 萧正德不敢质疑真假,珍重收下。将选出的两件珍玩转赠给崔懋,请他选其一作为东魏寿礼,另一件便是他谢崔懋相助之礼。崔懋也不客气,全然收下。 萧正德携佛宝归府,立即请来皇基寺住持慧皎前来辨认。 此时天色已晚,佛宝舍利异光更盛,如月屑凝聚。 慧皎左右辨认片刻后,将竹箧置于龛上,郑重行三拜九叩之礼。 礼毕,对临贺王道,此是世尊舍利无疑。此等机缘,世所罕有,菩萨圣上当被临贺王诚心孝心感动。 萧正德这才放心,心内欣喜,忙命府中作坊打制金棺银椁法器,以盛佛宝。 从此将舍利供于起居内堂,日夜不离眼目,只盼望圣寿节尽快到来。他献出佛宝舍利,皇帝必将喜悦异常,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第61章 置办圣寿礼 圣寿节将至,各宫府为示孝敬,无不挖空心思准备寿礼。 蔡妃娘娘亲手为皇帝制了一件僧衣式样的黄缎外袍,又亲手用金线绣出一个个隶书小字,耗时两个月,绣了整部波若波罗密多心经在上面。 笼华思量了几个方案,萧黯都不甚满意,要么觉得太靡费,要么觉得太奇巧。萧黯也想了两个方案,笼华又觉得太过寻常,不够隆重,也不满意。夫妻二人都颇苦恼。 眼见距圣寿节不到十日,笼华急了,无论如何且先备下个说得过去的。 皇帝笃信佛法,送法器总没错。寻常用的法器算不得贺礼,需得精雕细刻錾金镶宝才够份量。 笼华决定亲去南市逛逛,看看法器的样式,而且,逢圣寿节,各国各地商人都会带宝物前来交易,或能另有收获, 笼华和萧黯说了心思,萧黯本要陪行,偏又赶上皇太子召各子侄到东宫商议圣寿节礼仪事。 笼华一日也等不得,只让他放心,自己以郎君打扮,逛逛就回。萧黯交待武三亲自护行,笼华又带上非雾有德夫妇和有些拳脚的家奴长信,一行轻装去往南市。 时正隆冬,笼华身着皮毛里的大氅,头戴盖额遮耳帽,脖围风领,只露出一双明眸,身量又高,倒也似个家境殷实的少主。 圣寿节将到,又近元月,南市各国各地商人汇聚,各国各地货物琳琅满目,采买之人挨肩接踵,商谈买卖声鼎沸盈天。 笼华紧围大氅在人群中灵巧穿行,武三等几位侍从紧跟左右。 到了法器街,更是挤的水泄不通。笼华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选出了两个样子,一个金嵌宝楼阁龛,一个金镶珠释佛像,让非雾记住了,回去描画,再找工匠填些设计,定制出来。 再挤出来时已出了一头的汗,再不能忍受,寻路折返出市。 行出半条街,忽然那边有贵人到,豪奴排众开道,把笼华主仆几个挤到角落里。 笼华注意到脚边有一只猎犬,尖头细腰长腿,头白腹黄黑尾。笼华一眼看出这是上品犀犬,行内叫扎雪狐。 那犀犬嘴上扎着布条,脖上拴着麻绳索,旁边地上插一竹板做卖标。板上草草写了三个字:一万铢。 这扎雪狐幼犬值八万铢,怎地这标价竟这么低,难道不是好来路。 笼华去看那卖主,他穿着一身脏污羔裘,戴着油腻的狼皮帽,低着头,也不招揽生意。再看那竹板上的字虽随意,锋骨尚好。猜测这定是富人落魄,不得已出售爱物。 笼华看这犀犬毛色无光打结,双耳贴背,缩头缩脑充满不安,但眼珠灵活,肌肉还算有力,并不是暮年老犬,这价格实在过低了。 笼华爱犬,看名犬被这样糟蹋,心中痛惜,有收买之意,示意有德。 有德问:“这犬几岁了” “四岁。”对方待理不理的搭腔,仍是低着头。 有德试图去摸那犬头,查看牙齿,那犬退缩,目光中带戒备,但并未作出攻击举动。 想必它曾有反抗陌生人触摸,才被扎上嘴,估计也吃过不少打。这主人是个狠心的,也是个不晓事的。犀犬是猎犬又不是家犬,若是亲近生人还能有什么锐气,也难怪他标这样低的价钱还只卖不出去。 有德揪住犬后颈上的皮肉,掀开嘴角大概看了看,站起身来对笼华点了点头,意思是四岁差不多。 笼华示意他拿钱。 有德问:“是一万钱”说着从腰上钱袋中先拿出两挂五铢钱。 那人发现真遇到了买主,才抬头看了一眼。 笼华发现这人很年轻,一双吊梢眼倒还有神。心中感叹,少年家道中落,可想而知要面对怎样人生挫磨。 少年不接钱,解开犬嘴上的步条,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不知什么肉,喂给犬。犬狼吞虎咽的一口吞了,意犹未尽的舔少年的手。 少年不住的抚弄那犬,依依不舍。 笼华心有不忍,便道:“你若不愿卖,我可赠你五百钱应急。” 少年闻言马上抬头,盯着笼华看了几眼,笼华只露出一双眼睛,量他也没看不出什么明堂。 有德着急要走,催问他到底卖不卖。 卖卖少年一叠声的说。 迅速将犬嘴再捆了,站起身来,将绳索毫不犹豫的交给有德。犀犬仍留恋的看着他,他却不顾了,只对笼华行礼道:“在下吴兴陈绍世,敢问郎君贵字” 武三在旁道:“老家主在府中等少主,还请少主快行。” 有德拿出甚是沉重的一堆五铢钱交割给他。 笼华草草答了郎君辞礼,主从带着犬分开人群走出了南市。 笼华让有德将犬送去夏侯府钟山庄园上,和其他犀犬共同养着。 萧黯从东宫回侯府已到歇息之时,洗漱更衣毕,笼华仍未睡,正等着给他看新鲜绘制出的法器草图。 萧黯看那草图,听说要黄金打造,又要嵌宝镶珠,仍觉得靡费。笼华嗔道,送给圣上的贺礼,总不能是铜铁的。萧黯说且再想想。 笼华无奈丢开草图。又说起自己今日在南市花了一笔不该花的钱,买了一条犀犬。 萧黯随口问多少钱,笼华说是一万铢。 萧黯吃惊,一万铢买一条犬 笼华说,那犬当值七八万铢,要不是卖主落魄,急于用钱,也不至于出售。 七八万诛萧黯咂舌,又皱眉叹息。 笼华以为他嫌她浪费了,心中有点不高兴。 萧黯心中却想,若是前世笼华,断不会花数万铢买一条犬。她游历南北朝,见过贫困之地儿童身籍不过值一两万钱,深知万钱重量。但此生笼华长于京师,娇生惯养,爱好犬马玩物,并不知民间疾苦。 萧黯心中犹豫,是说教于她,惹得彼此不痛快,还是莫小题大做,得过且过。 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若是于我,会想万钱当买粮米几石,玩物丧志不值万钱。不过于你,你若高兴,便也值得。” 说完瞧着她脸色,打量她若面露恼怒,马上好言相哄。 笼华听他这话,却也呆了一呆,忽然有自省之意。是啊,她平日最厌膏粱纨绔,胸无大志,不务正业,怎地自己竟也声色犬马。幸亏有萧黯及时点醒她。 笼华带着愧意微笑道:“你这话极是,玩物确会丧志。今天那卖家,自称是吴兴陈绍世,想必也曾是吴兴郡家境殷实子弟,想必家境富时声色犬马,不务正业,家境败时也便山穷水尽,只能集市卖犬。” 萧黯面露惊讶,“你是说吴兴陈绍世” 笼华奇怪,“你认识” 萧黯确实曾经认识一个吴兴陈绍世,此人是东宫卫戍直阁将军陈谈先之子。在乱世中与柳静妍结为夫妇,并且曾经持笼华书信,穿越千里战线,送到他的手上。 此时他父亲陈谈先还未战死,好端端的任东宫直阁将军,他今日在东宫还看到了他。 陈谈先虽是寒族,但也是京中要职武官。家族在吴兴郡也是豪强富绅,少主陈绍世无论如何也不该落魄。 萧黯说,偶有交道,不算很熟,但他若有难,他当救助。只是不知是否是那个故人。 问笼华此人身高面貌。 笼华比量了一下,说身量只比萧黯矮一些。他带着围领,面貌未看清,只记得淡眉毛吊梢眼。 萧黯又问陈绍世有何经历,在何处落脚。 笼华回想,除了知道他的报名,其他竟一无所知。 萧黯听闻也便罢了,又想,听说陈谈先父母家小都在吴兴,或是陈绍世私自来京,并未告知其父。 笼华次日仍继续筹划寿礼。 送法杖最适合皇帝这样的老人家,但晚辈送法杖又过于隆重了,不如做个龙头拐杖,上面镶嵌佛家七宝。笼华去库房寻材料,竟没有寻得满意的大颗珊瑚,心中再次感叹侯府贫穷。在嫡母蔡妃处持礼奉饭时,说了想送拐杖的想法,蔡妃女官笑说,有两家也想要送拐杖呢。 笼华又没了主意。 晚间,忽然看到室内水仙花开,灵光一闪,忙让非雾去找有德寻稻种,又命派人去夏侯府借会造温室的和善于种稻的家奴。 次日眼看着家奴清理出一间库房,将窗户俱换成琉璃窗,摆了甚多的炭火,又用整块大理石凿出一个温水池,将稻种浸泡其中催芽。暖房室内终日炭火不息,人进去片刻就汗流浃背。 三日后,果然见稻种发出颤巍巍脆生生的绿芽。 笼华欣喜,忙带萧黯去看,萧黯看那几根新绿嫩芽,微笑颔首,说这个寿礼最好。萧黯饶有兴致问家奴如何培植,又在家奴引导下小心翼翼的亲自加注盐水。 笼华担心,有别宫府也想到一处,想另外再做个备礼。 萧黯笑说不必,这冬苗,是他们夫妇亲自浇灌的,自然是独一无二。况且其他宫府会认为冬苗低微,再等两个月,江南随处可见,不堪体现对皇帝无上孝敬之心,必会选择更加昂贵或难得之物。 笼华心思仍在转动,自言自语道,那也得好好包装一番。 “包装不要买椟还珠,本末倒置才好。”萧黯提醒说。 笼华一双明眸流露出无奈神色,嗔他道:“难得一次圣寿节大庆,别家宫府都挖空心思搜罗出奇珍天瑞。我们却送了几株冬苗,要是被误认为是宫里厨下暖房里的青菜,岂不是对圣上不恭敬。回头收录宫库时,司库内侍扔了 也不是,收了也不是,也要怪我们消遣他们。还是需得动动心思,让圣上觉得我们也用了真心才好。” 萧黯被她说的一笑,也由她去琢磨。 第62章 圣寿节 十二月初九,圣寿节前两日。 皇帝再次巡幸同泰寺,亲自主持大法会,皇太子及众近臣陪同。京城各大寺庙道观同时举办盛会为皇帝祈寿。京城高僧名道云集,京辅三州官宦士绅汇聚,万民从各地赶来。京城数座大庙布施斋宴,云集者万众。 十二月初十,圣寿节前一日。 皇帝前往太庙告祭太祖文皇帝c献皇后及萧氏列祖列宗,皇太子等数十位宗室近臣陪祭。 十二月十一,圣寿节。 皇帝在太极殿召开大朝会。 皇太子率皇族宗室c世家勋爵拜贺圣寿,皇帝赏彩缣;三公率文武百官朝拜,贺圣寿,皇帝赏彩丝;外国使节朝贺献礼,皇帝赏松柏纹样金铢。 皇帝下诏: 朕福寿当与亿兆民共享,大赦天下。 贫者调租税。鳏寡孤独者,给百钱。耆老,给百钱。孝悌者,赏田。流逃避罪者,限期返乡,旧罪不究。除十恶不赦罪外关押者,免罪,释放。各州再建育孤园c扶老园十座。 酉初,皇帝率众宗室高官爵登台城南城楼广阳楼上,与民同庆。 霞光中,可见广阳楼左右两座擎天汉白玉金阙,一名仁虎,有巨虎盘踞,其上还雕有麒麟獬豸等祥兽,一名青龙,有青龙绕身,其上还雕有凤凰重明等吉禽。穷极壮丽,世所仰望,此为南都皇城象征。 皇帝头戴天子冠冕,身着玄袍大裘,鹤发仙姿。左右皇亲国戚c高爵高官俱礼服隆重,冠冕堂皇。远远望去,广阳楼如云端神宫,众公卿如仙神绕日。 皇帝在广阳楼上接受万民朝贺,从各州郡赶来的民众汇聚城楼下,膜拜他们所敬仰的菩萨圣人。 入夜,台城左右门楼上放起璀璨烟火,在广阳楼前方上空此起彼伏绽放,如彩霖宝霰,遮云蔽月。此盛况为南朝独有,外国使臣商人与外州郡民众均惊异赞叹。 烟火后,广阳楼下开始乐舞百戏献艺贺寿。 先是数百乐师红紫银绿c锦袄宽衫,合奏大乐四会曲,但听黄钟大吕,琴瑟琵琶,箜篌胡琴,笙管笛箫c丝竹鼓磬,不一而足。其声恢弘壮丽,震动京师。 在会曲乐中,有百人舞伎身着彩衣,翩翩而起,在城楼之上观之,舞阵变化多端,鹤影蝶形,斑斓多姿;城下人观看,舞伎轻腰广袖,举步欲飞,如置身人间异境。 舞阵后,是百技献艺,其中有剑技c火技c柔技c绳技者,足有百人,各有奇技,献艺城楼之上天子,楼下百姓亦同乐。 然后是太仆寺献贺的马舞阵,先是果马长阵,雕縠饰宝,根据鼓点整齐行走,到广阳楼下屈膝而拜;后是北驹长阵,赤缨银鞍,骧首奋鬣,举趾翘尾,如随乐起舞。围观者欢呼赞叹,城楼上众官爵亦赞叹。 马舞阵后,是各州各国所献的珍禽异兽,敬献人牵领各自所献白鹿c黑羊c骆驼c大象c犀牛c鹦鹉c孔雀等经广阳楼下而过。隆冬时节,让人有身处异域之感,让人啧啧称叹。 皇帝命大赏众献艺贺寿者。 与民同庆毕,御驾移至太极殿,宫内盛宴开始。 太极殿门窗大开,前广场已搭建彩棚,置千人席,以帘幕相隔,一侧宴众爵百官侧宴女宾命妇。另有僧尼道等修行大德c民间盛名士绅c京师盛名耆老等均在座。席位不尽论尊卑,兼顾长幼,六十以上耆老命妇俱坐上席。 太极殿内外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炭炉香炉如林。案上摆放各类宫酿甜醪c鲜果果干c蒸酥糕饼,糖瓤果仁,俱是精致素食。 宫廷乐师演奏大合乐,曲目正是皇帝年轻时亲自制作的庆生辰组曲江南弄。 酒宴中,群臣向皇帝献贺礼,群臣献礼毕;世家高爵献贺礼,献礼毕;太极殿内,皇太子率众皇子皇孙宗室献礼。 皇太子献的贺礼是他组织绘制的百佛像,其中有太子亲手绘制大小佛相十尊。此画非一日之功,且需凝神静气,大有修为方得成,众人叹服。皇帝立即命人将百佛像悬于日常起坐歇息的净居殿内。 皇弟辈几位老王爵c皇六子南徐州刺史邵陵王萧纶c皇侄鄱阳王鄱阳王萧范等各有献礼。有外任不便回京者,如湘东王c武陵王c河东王c岳阳王等也派遣使者敬献贺礼。其中湘东王贺礼寿字形天石最让人赞叹。诸宗室王侯所献,无不是精妙c奇珍c祥瑞之物。 皇孙永新侯萧黯所献的是一只四尺高的鸡心状琉璃盒。其内装有五色土,北方黑土,南方红土,东方青色土,西方白色土,围着中间黄土上长着数根手掌高的绿苗。 琉璃盒嵌在木基座上,木座四周环装着暖炭,以供盒内温度。 萧黯 将此物献上,口中朗朗道:“臣的贺礼是一颗心:“心如琉璃,心有社稷”。祝圣体康健万年,国运昌盛万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那心状琉璃盒中的稻苗,心中喜悦,连说了三个好。命内侍监即刻将礼盒送到净居殿,派专人养护,转年开春移栽到土中。 临贺王萧正德有意最后献出,以求压倒众人,一鸣惊人。 萧正德双手捧出贺礼时,众人只当是寻常银制法器,看那法器不过尺宽,平平无奇,很多人的寿礼都选择金制法器。 萧正德毕恭毕敬,双手擎起莲华须弥座上的银嵌七宝椁,因极度紧张,脸颊上赘肉都在发颤,他沙哑着嗓音道:“臣正德,献陛下世尊舍利。吾皇菩萨出世,圣人降临,当享万岁之寿,万年基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大吃一惊。 皇帝今日的喜悦,在此刻达到顶峰,老人双目放光,从座位上起身道:“若见世尊舍利,即是见佛。” 众内侍匆忙在太极殿前设香案,皇帝沐手熏香,率众行三拜九叩大礼。众宗室高爵百官大德高僧c及另一侧妃嫔内外命妇均跟随行礼。 皇帝礼拜毕,对众人宣布,将为世尊舍利再建一座庙宇。众人山呼万岁。 诸位大德高僧在彩棚内在座,便相约起身,进太极殿向皇帝请求道:“世尊舍利,机缘难得,请陛下赐老僧等观瞻礼拜。” 皇帝正想亲眼目睹佛宝,便请两位高僧上前亲自打开金棺银椁。 打开后见丹帛包裹一物,众人推举同泰寺法融大师展开圣物。 法融大师徐徐打开丹帛,皇帝与太极殿中众人屏息以待。 全然打开后,近处围观几人眼见法融大师双手一抖,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盯着那物,只见鸟卵大小,焦黑无形,无光无泽,表面微有粗糙不平,竟似秦淮畔并不圆润的石块。 殿内一时静谧,竟谁也不敢做第一个说话的人。 到底是皇太子先开了口:“此物并不似佛宝舍利。” 众人惶恐,此是圣寿大节,皇帝亲率宗室众爵百官行了三拜九叩大礼,结果却是一块石头。此是大不敬的欺君之罪,龙颜震怒不可避免。 萧正德看到那红帛展开露出的石头后,就已懵在当场,脑子轰鸣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今日参加完大朝会,午后回到王府正堂第一件事就是查验舍利。 那时明明还是发着异光的佛宝舍利。之后他没有离开正堂。其间,在堂中吃了一餐,与长史董暹说了几句话。除了去了净室两次,其余时间均未离开过。连歇午也在堂中,起后携舍利礼盒进台城,侍奉皇帝到此时,寿礼始终由侍从官携带不离他左右。如何竟能变成焦黑石块。 萧正德首先想到董暹,今日只他来访,难道竟是他铤而走险,逼他谋反想到此处,心中大恨,此贼可杀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董暹就算有这天大的胆子,又怎能预料后果必成。若是他因欺君被赐死,他们又有什么好下场 除了董暹,便是进出的家奴,送餐的,添茶的,添炭的,他府中出了内奸背后是谁的主使 萧正德一双狼目扫视一周,皇太子萧纲邵陵王萧纶鄱阳王萧范永新侯萧黯 他们俱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惊讶中带着谴责。除了萧黯,他的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冷淡,不,是冷酷。 萧正德盯着萧黯,萧黯冷冷的与他对视。 是你 萧正德自恨小瞧了这个后生晚辈。他竟有偷天换日,欺君罔上的胆量 只是如今自己已是众矢之的,无凭无据指向萧黯,只怕更触怒龙颜。为今之计,只有先想法脱罪,再计较萧黯。 朱异向萧正德发问:“临贺王确定这是佛宝舍利” 萧正德听朱异提问于他,作势愣怔了片刻,才颤抖着上前大礼拜地,忽然痛哭流涕,口中叫冤,说曾亲眼见过舍利,此是被人偷天换日,栽赃陷害。 朱异问谁嫁祸于他,他却答不出来。连终日温和的皇太子也露出恼怒的神情来。 朱异问又问他是从何处得来。 萧正德答:“是游僧赠予,皇基寺住持慧皎法师曾亲眼见过。” 皇基寺住持慧皎也随众高僧进殿观瞻,此时不得不作证,承认确曾在王府内堂见过,与今日献出之物大不相同。 皇帝示意朱异不必再问,对众道:“正德有寻佛宝的孝心,只是受人蒙骗了,此事不必再提。” 皇帝将此事定性,大事化小,所有人不再吭声。萧正德松了一口气,如常入席。众高僧退出太极殿。 寿宴继续,然而皇帝已心不在焉,众人也心思各异。 虽然皇帝免责,但萧正德知道自己栽了大跟头,他需得耐住性子等寿宴结束 方能盘查。 他如坐针毡,实在按捺不住,悄悄命心腹侍从即刻出宫传命:封闭王府,属官家奴上下一概不许出府。他定要查出来,敢在他府里吃里扒外的奴才是谁,他要将之挫骨扬灰 临贺王派人出台城之事,当值的台城禁军已秘告皇帝,皇帝说随他去。 第63章 醉里挑灯看宝珠 寿宴结束,已至中夜。 众官爵宗室汇同各家命妇共出台城。 笼华坐在车里渐渐感到不胜酒力。 在闺中时,她酒量尚好且向来克制,从未醉过。 今日席上,寿酒就有九巡,丁贵妃c阮贵嫔c葛妃等祖母嫔妃又轮番祝酒,笼华又代蔡妃饮了不少,还与萧妙契c萧灿萦等几人喝了几杯。总混着饮有种酒,竟不知饮了多少杯。 在席上不觉得什么,坐到车里才觉得脸烧头胀,昏昏欲倒。 送嫡母蔡妃回宫后,夫妇两个回府。 更衣的时候,因教养女官还在堂内,笼华仍强力支撑。 好不容易撑到侍女们退出内室,扑倒在塌上,青丝铺满枕上,一动不动了。 萧黯看她只穿着单薄青缎寝衣,侧卧在被子上,担心她害寒热症,催促她盖被子。 笼华充耳不闻,只一动不动的瘫卧着。 萧黯俯身看她双颊潮红,用手示她额头,额头滚烫。笼华将他手拨开,仍然闭着双目,嘴里嚷着叫热。 萧黯本来心中悬着大事,一心留意着外面的信报,被笼华醉态分了心,倒也忘了些许烦恼。 想她前世从不饮酒,因在外漂泊,自保不易,放松时都少,何谈敢纵酒。 从前,笼华说平生所愿是看他无拘无束c无法无天,而他的愿望,是看她无拘无束c无忧无虑。 前一世,彼此所愿俱落空。 这一世,萧黯想自己近日所作所为,也当得无法无天了。可惜人活在这世上,无拘无束只能是一场痴念了。若此生能看她无忧无虑,那么彼此前世的夙愿也算实现了。 笼华醉中仍不忘寿礼,闭目嘟囔问他:“圣上可喜欢我们送的“心如琉璃,心有社稷”。” 萧黯进太极殿献礼,笼华在彩棚中,并不知道情形。 萧黯微笑说:“皇祖父很喜欢,连说了三个好,还命放在净居殿,让专人看着,说等春天移植到地里。” “啊喜欢到这样程度啊”笼华挣扎着爬了起来,立即露出苦恼的神情。 萧黯看她认真的样子,又忍俊不禁,直到她急了,才告诉她,自己已求内侍监帮忙打理,另在温室培植着稻苗,只要净居殿内稻苗有蔫枯的迹象,立即调换新的,直等到天气暖了再说。 说来这也不是萧黯的首创,净居殿的祥瑞四季莲都如此换了好几批了。 “这算欺君吗。”笼华满脸担心的问。 “不算,算孝心,哄老人家高兴。” 笼华放松下来,又恢复了醉意昏昏,皱着鼻子嗔他道:“原以为你是个笃诚君子,原来你也惯会伪装的,哼” 萧黯无奈道:“你倒说我,在这京城里,没有些虚伪的本事,可怎么活啊。” 说话间,看她裤管中露出半截小腿和一双玉足在外面,这大冬日里室内炭炉温度有限,萧黯担心她着凉,把被子给她盖在腿上。笼华立即扯开,仍旧嚷着热,让他去宝匣中取如意来。 玉如意温温凉凉,擎着让人舒畅,贴在脸上可降热。 萧黯只好去取。 笼华在塌上又说,将夜明珠也拿出来,她要赏玩。 萧黯的步子微有迟滞。 笼华陪嫁中有一枚龙眼大的夜明珠,是她外祖母特地谴人送来给她的陪嫁之物。 那夜明珠温润圆滑,夜晚灼灼有光,白日里仍可见柔光,是难得的宝物。 因此物华贵,佩戴过于招摇,于是也未镶嵌,只在夜晚无人时,偶尔拿出来自己赏玩,只爱不释手。 萧黯去取了白玉如意递给笼华,笼华将如意贴在脸颊上,又要夜明珠,萧黯没挪步。 笼华酒醉任性,偏要夜明珠,见萧黯仍坐在塌上不动,便摇摇晃晃起身要自己去取。 萧黯拉住她,带歉意道:“夜明珠我取走了。” “呃你送谁了”笼华吃惊的问。 “碎成粉了” 笼华瞬间瞪大了眼睛,酒醒了一半。碎成粉了这是失手跌在地上摔碎了 萧黯瞪着一双下垂眼,无辜的看着笼华,好像他倒是个受害者似的。 笼华捂着胸口,感觉心疼的喘不上气来。这败家的他知道那颗夜明珠有多贵吗,亏他前两日还假惺惺的心疼万铢的买犬钱,这值数百万铢的宝物成齑粉啦 萧黯看笼华气的脸色涨红,只说不出话来,忙解释道:“我拿去是做大用途的,怕你舍不得,才没敢说。我将那珠光粉涂在石头上,充做世尊舍利了。 ” 世尊舍利笼华脑子一转,酒全吓醒了。 想起寿宴上一场风波,皇帝惊喜得世尊舍利,当即在太极殿前设案,率众宗室官爵行三叩九拜之礼。丁贵妃c阮贵嫔率内外命妇同时礼拜。 礼毕,临贺王妃张氏对众宫妃命妇说,此宝物是临贺王献上的,贵妃还因此赐临贺王妃领祝寿酒的殊荣。 结果,刚饮毕就有内侍监出来传话说,寿礼出了差错,临贺王被胡僧诓骗,收了假舍利。皇帝并没怪罪,只命不准再提此事了。 圣寿节大庆出了这档事,让众人惊异,也好生无趣。 临贺王妃张氏不得不起身向各宫妃长辈行礼致歉,既然皇帝都不再追责,丁贵妃和阮贵嫔等宫妃也不好再说什么。 笼华再想不到临贺王的舍利是自己夫君萧黯给做了手脚。 调换圣寿舍利,这可是欺君大罪。笼华忙细问缘故。 萧黯说他知道临贺王挖空心思为皇帝置备寿礼,于是让人献了世尊舍利给他。他得了舍利自然大喜,只等圣寿节献上。 而在送萧正德之前,他已让人用一颗石头雕琢成一模一样形状,再用夜明珠粉粘裹上一层,使其有异光,真假难辨。 在圣寿节的前两日,他让人将两物调换。萧正德没有发现差异,照常献给了皇帝,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是个假物。 笼华有些后怕,那夜明珠粉粘在石头上有微光不假,但如何能让石块假充世尊舍利只要仔细去看,或用手去触便穿帮了。而且夜明珠惧火,遇高温会变黑,失去光泽。笼华知道他想整倒临贺王,未想他竟如此冒险。 “你怎知不被他发现” “如果他对世尊舍利不那么畏惧,或者就会以手触摸发现真相。如果他能在离府前再验看一眼,或者就会发现,石头上白色珠光已被佛龛下高温炭火烤成黑炭了。可是,最终他将石头送到了御前。只是可惜了你的夜明珠,已成碳粉了。” 笼华听完了来龙去脉,忘了夜明珠,只担心萧黯安危。又问他,真的世尊舍利他藏在哪里了,会不会暴露出来,将此事惹到他的身上。 萧黯说,只当做寻常圆寂高僧舍利,送去了岭南。 笼华愣了一下,问为什么是岭南。 萧黯一时语塞,总不好说自己前世最重要的一段岁月是在岭南渡过,那里埋藏着他前世的理想c爱情,遗憾或许还有骨灰。 “或许那里还蛮荒,葆有纯真,有真正的大德僧人和圣洁庙宇。”萧黯最后说。 笼华露出迷惑的神色。 萧黯看她神态娇憨懵懂,心道,阿笼,希望你此生不要再踏足岭南。我此生拼尽全力就是为了你和南朝万万生民不要重蹈覆辙。 萧黯扯开话题,对她微笑道:“来日,我未必能赔你一颗夜明珠,但我能给你四颗东海明珠。” 笼华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他能得封王爵,妻以夫荣,她当封王妃,按制发髻可佩四颗东海明珠。 笼华慧黠一笑,扬起下巴道:“夫君许我四颗东海明珠,我却之不恭,当仁不让。我的夜明珠也没什么可惜,它的灰烬得皇帝率众公卿大拜,它若有灵,有何憾哉” 萧黯见她神情得意,也不忍不住开怀大笑。笼华还第一次看到萧黯大笑,他眉目舒展,牙齿整齐,神采奕奕,竟还蛮俊俏。 萧黯看她双眸灼灼,面若桃花,似酒气仍未散去,便催促她快些盖被子。 笼华看他穿着对襟夹绵无袖寝袍,里面青缎寝衣的交领将脖颈处掩盖的严严实实,忽然想起一事,便作势撒娇:“让我盖被子也可以,将你脖子上的红绳取下来。” 萧黯哭笑不得,“我是怕你染疾,你倒和我讲条件。” 笼华拉下脸来,“行是不行嘛” 萧黯察言观色,双目再度露出委屈神色,“不大行。” “为什么” “此物保我平安。” “胡说” “保我心安。” “此话怎讲” 萧黯看笼华神情专注的看着他,眼眸如星辰,忽然很想告诉她这个红绳的意义。 这时,门外传来女官顾盼求见的声音。 萧黯心中一跳,他等的消息到了,忙命进。 顾盼进来报说,武尉官在外院求见家主。 萧黯不耽搁,立即让顾盼为他穿衣,还未及系好腰带,就要奔出室内。顾盼忙跟行几步,半跪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将腰上衣袍整理平整,系上银钩腰带。 笼华在塌上坐着,酒意让她心性难以约束,她看着顾盼的纤手抱着萧黯的腰,心中胡思乱想,那是我夫君的腰,我都没有好好摸过呢。 萧黯一心想着武三带来的消息,竟也忘了兼顾笼华。 笼华看他头也 不回的去了,撅着嘴坐在塌上,心内非常失落。 萧黯刚要走出内堂,正好金华宫内侍官刘文匆匆赶来,正在堂外求见。 萧黯驻步命进,刘文进堂内说,宫中传旨命家主即刻进宫,传旨内侍监带着禁军此刻就等在侯府外堂,请家主即刻前往领旨。 萧黯忙命更冠服,笼华在内室已听见,忙披上睡袍,与女官共同为他着装。 萧黯心想,带禁军宣召是不允许自带护卫的意思,应是那边事发了。 萧黯问刘文,是否也宣召其他宫府家主。 刘文回说,他悄悄问了传旨内侍监,听意思是永福省各宫府家主都有宣召。 萧黯更加确定事发,只可惜,他来不及听武三报消息,只能先奉召进宫,见机行事。 笼华担心,以目光询问萧黯,是不是出大事了。 萧黯微微摇头,目示她,莫担心,他无事。 萧黯穿戴完毕,披上玄狐大氅,暗暗的握住笼华的手,彼此四目相对,唯有放心二字。 萧黯走出内堂,河鼓与刘文左右随行,往外院去了。 第64章 死期将至 皇帝连夜急召诸王侯进宫。 慌张奉召进宫的有两位在京赋闲的皇弟辈的老王爵c在京辅任职的皇子邵陵王萧纶c皇侄鄱阳王萧范,以及皇孙辈众公侯,包括皇太孙萧器也在列。 众王侯汇于无碍殿后,却是侍中谢举c同泰寺法融大师带领念经打坐。众人进宫路上已感到异动,只不敢问出,唯有老老实实念经。 过了一会,侍中谢举走出无碍殿。 众王侯在无碍殿时,皇帝却在紧邻的乾和政务殿端坐,陪伴者除贴身内侍监外,只有皇太子萧纲和中书令朱异二人。父子君臣三人也是打坐念经,别无他话。 谢举来到无碍殿,皇帝说:“他既不来,卿便去请他吧。卿等若请不动他,可强取,查出实据后,府内上下人等立即拘押,一应财物全部封查。” 谢举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京中卫戍屯军异常调动。 散骑常侍兼右军将军王褒带领一支卫戍禁军前往东府城东扬州军府。 王褒走进军府,将东扬州别驾从事请到堂上,命他汇报今日圣寿节建康街巷治安事。东扬州别驾心不在焉说完,王褒说没有听清,让他烹好茶,细细的再说一遍。 东扬州别驾见禁军枪戟如林,已经将东扬军府团团围困,推测是临贺王坏事,既已动禁军,可知非寻常小罪,心中恐惧,然而行到此处,已别无他路,唯有小心侍奉王褒,等待宫中旨意。 另有南城屯军校尉带另外一支卫戍禁军穿过朱雀桁,将临贺王府南郊庄园围个水泄不通。庄园内武士c部曲不知何故,有忠心者试图去王府报信,然而已插翅难飞。 皇帝派出的传旨内侍监带数名禁军,同样去宣召临贺王萧正德进宫。 传旨内侍监与禁卫武官被晾在临贺王府外堂,却迟迟不见临贺王接旨。 且说萧正德从皇宫宴罢返家,听管事报说侍炭家奴贺絮失踪,知内奸必是此贼,心中大怒。管事在旁提醒说,这贺絮是家奴贺胜之子,萧正德前后一想,感知大祸临头。 此前,萧正德在董暹等人鼓动下,趁圣寿节六门商货繁忙之际,利用东扬州府官船官车,混运进了两千精甲和武器,藏在临贺王府。若被人告发,将是天大的祸患。 萧正德忙召长史董暹进府。 董暹慌忙赶来,听了前后事后,对萧正德道:“东府库起火之事尚可宽宥,圣寿节献假舍利皇帝恐难宽容。今夜隐忍不发,或是忌惮在寿日发怒行凶会破坏福运。下官推测,只两三日间,宫中必有恶信传来。 为今之计,只有一法:今夜起事 主君当速召别驾进府商定,以东扬军府兵汇王府部曲武士,趁寿宴刚刚结束,皇城懈怠,从东府城疾速攻进东阳门。待东宫和台城戍卫反应过来时,府兵已占紫阳宫。 到时逼迫皇帝下诏,授主君督中外诸军事之权,主君手握此权调动屯军攻占东宫。 待皇帝c皇太子俱在手中,再逼皇帝改立储君,届时,天下已易主,各州师出无名,何足惧哉 萧正德犹豫不决,府中甲胄武器可装备部曲武士,再加上东扬军府兵,这支精锐甲士,有夺占东阳门的实力。 只是,夺宫谋反,是天大的主意,萧正德瞻前顾后,不敢决断。 董暹在旁急道:“贺絮小人若是早存了叛变之心,必会想法探知府中秘事,恐明日就会寻门路告发,机会只在今晚主君如不当机立断,悔之晚矣” 萧正德思前想后,他可以明早想法将甲胄运出城去,南朝律法,奴告主,已先有一罪,到时再查不出证据,贺絮诬陷旧主必是无赦死罪。 只是,他数次触犯龙颜,已有数罪在身,恐怕再经不起诬告。 到时天威震怒,翻出旧账,数罪并罚,悔之晚矣。 萧正德终于动摇,仍忌惮慧皎预言说今年不益于行大事,便欲传命召慧皎前来再问吉凶。 正在这时,忽然家奴来报说,紫阳宫内侍监携旨到王府,宣召临贺王即刻进宫。 萧正德闻言,跌在座上,面如土色。 董暹细问,是只召临贺王,还是众宗室均传召。王府家奴回说,似是宣召众宗室。 董暹满面焦急,大礼拜地道:“主君现在恐怕是最后时机若错失,明日我等弃尸于市啊” 萧正德沉默不语,良久长叹道:“已经晚了。” 传旨内侍监带着数名禁卫进入临贺王府时,太尉羊侃带着禁军就在临贺王府外静等。 这一晚,太尉羊侃参加完寿宴,回府的路上,被一少年拦车叫冤。 朝 廷三公九卿中,只羊侃仪仗最简,也只有羊侃听拦路叫冤者,会停车关注。 羊侃命亲随武官将那少年带上前来,只见那少年右颧骨上有明显的一个“贺”字刺青。 这临贺王府家奴报说,自己家主在府中藏甲胄,意欲谋反。 羊侃问他可知奴告主,已先有罪在身,若是诬告,当受极刑。 少年对答,若是不实诬告,愿受极刑。 羊侃又审问了数句,那家奴都能对答,且无纰漏。 羊侃便将那家奴护在随车里,调转依仗,返回紫阳宫。 叩宫后,报皇帝前后事。 皇帝立命宣召皇太子c谢举c王褒c朱异进宫。 同时,派各领军率戍卫禁军控制萧正德府下的军营c部曲。临贺王府由太尉羊侃亲自前往。 皇帝交待羊侃,若萧正德如常奉旨进宫,禁军进府不惊扰其家人财物,只搜查取证。 然而,眼见铜壶刻漏时间流逝,萧正德始终未奉召进宫,皇帝最后的期望落空,命侍中谢举携旨前往临贺王府。 羊侃c谢举在临贺王府门前,禁军火把冲天,甲胄威武,弓弩手已登上高处,列好阵势,箭锋对准王府宅院。 临贺王府大门忽然大开,萧正德头戴金冠,身披玄狐大氅,走了出来。 萧正德左右并无王府护卫,只有传旨内侍监及数名禁军。 萧正德对羊侃c谢举二人道:“羊太尉c谢侍中,正德头风发作,刚刚有所好转,此时奉旨进宫。府中老小就托付二公眷顾了。” 说完也不蹬车,大步往台城方向走去了,一支禁军左右跟随。 羊侃c谢举率军进临贺王府搜查。 在车马牲院草料房查出甲胄两千副,另有重弩数百,利箭无数。 随后将王府内院封闭,家奴驱至一院关押。 且说萧正德进宫也被带至无碍殿,众宗室皇亲已在殿中念经多时,看他此时才奉召进来,都奇怪的打量他,连素日与萧正德交好的邵陵王萧纶也未说话。 在萧正德看来,殿中的众人彼此都是血亲,此时,都用陌生异类的目光看着他,心中凄凉,想自己自襁褓时被舍给皇帝,生身父母从此便视他为皇子,刻意避嫌疏远。很快,皇长子出生,皇帝也不再将他当做亲子,只是勉强装个父慈子孝的样子罢了。 他这一世,命运竟全不由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是个弃子罢了。 萧正德也不再顾虑什么了,坦然盘腿坐定,闭目不语。 皇太子走进无碍殿,中书令朱异伴在身侧。 朱异带来圣命,命萧正德前往乾和殿。 萧正德起身拂平衣襟,大步而去。 皇太子与朱异落座,众人继续念经。 萧正德到乾和政殿,此殿应是紫阳宫内唯一没有置佛像的宫殿。 皇帝端坐在紫金皇座上,萧正德大礼叩拜皇帝。 此时殿中只有君臣二人,两位伴驾内侍监守在殿中远处。 皇帝将羊侃c谢举二人在王府中查抄的甲胄武器记录掷给萧正德。 萧正德仍强自辩解几句,然而什么辩词都显荒唐无力,私造私藏甲胄武器,在历朝历代都是谋逆大罪,这一点身为东扬刺史c皇亲郡王的萧正德应比谁都清楚。 萧正德此时与其说是后悔藏了甲胄,不如说后悔没有早些将之用上。 皇帝长须及胸,长眉过眼,却已全然不似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老僧模样。他已脱去隆重华服,换上一身褐色寿字纹锦袍,外披无袖对襟白腋裘,头戴明珠冠,腰系团龙佩,俨然是位威严的鹤发帝王。 皇帝的眼角垂垂老矣,此时用失望和冷淡的目光,看向萧正德。 沉沉道:“普通六年,你领兵失利,畏惧惩罚,叛逃北朝。一年后回归,朕念你年少,宽恕你罪。 大通两年,你与萧正则,劫杀平民,私造钱币。朕流放了萧正则,仍宽免了你。 朕以慈父之心,对你倍加训诱,只盼你走上正途。可你愚心不改,怙恶不悛,疏远正人,亲昵群小,穷奢极欲,收养凶徒。乃至今日,私藏甲胄凶器,意欲谋反作乱。 祖宗在上,国法高悬,朕若再纵你,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天下臣民。” 萧正德已知今日凶险胜以往任何一次,以往的经历告诉他,如果犯错,什么辩解都是无用的,只有痛哭有用。哭的老皇帝心软,也便过了。 萧正德伏地大哭,哭的涕泪横流,挖心摧肝,然而皇帝仍无动于衷,甚至有些不耐烦。 皇帝命内侍监去宣中书令朱异前来拟旨。 萧正德突然扯开袍领,从怀中拿出一件皱皱巴巴的小衣,双手捧着膝行到老皇帝面前,大哭道:“陛下,臣知道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 皇帝已老眼昏花,打量眼前这一物,却辨认不出来是什么。 萧正德哭道:“陛下如何下旨罚臣,臣都认。臣只求陛下允许臣带着这件旧物。” 皇帝只好问,这是什么。 萧正德哭道:“这是儿臣到父皇膝下那年,德皇后亲手缝制的小衣。儿臣一直藏在身边,看这小衣,就想起,慈父慈母养育之恩。” 皇帝伸出遍布斑点的苍老手掌,拿起那件衣服在眼前细看,竟是一件黄缎夹绵的婴儿连身冬衣,年深日久,衣料已有脆裂。 皇帝不禁回想萧正德被抱进宫的时候,刚刚出生三个月,先皇后郗氏将他视若己出,亲手缝制了许多衣物。 后来,皇后早逝,皇长子出生,新朝又百废待兴,他终日忙于前朝政事,萧正德便再无人关爱养育,几年后便命其还归本家。 心中愁绪涌来,原来先皇后已故去将近五十年了,而他也已是八十岁垂暮之年的老人了。 再看眼前已近半百的养子哭的像个孩子,老人再度心软了。 中书令朱异已进殿,备好纸墨。 皇帝命拟旨:萧正德违抗圣命,以圣寿为名掠夺民财,失职不察致州库失火。又私造甲胄兵器,藏于府中,心怀悖逆。着免官夺爵,华林苑演武院圈禁,妻室子孙官爵皆免,另迁别院。 临贺王府属官兼州府官者,皆免官。东扬州别驾c丹阳尹免官。另查王府c州府从官c家奴,有助恶者,犯罪者,法办从事。 皇帝话音落,朱异已拟旨毕,语句严谨,法理补充分明,毫无涩滞,一字无需更改,可立即发旨。 皇帝以最后一丝慈父之心,决定庇护萧正德尽天年,得善终。 萧正德跌坐在地,知尘埃落定。 皇帝到无碍殿时,已近鸡鸣之时。 殿中在座皇弟c皇子侄c皇孙,无一外臣。 老皇帝面色疲惫,先告知众人萧正德犯法之事,众人已有预感,心内仍有物伤其类之感。 皇帝苦口婆心对众道: “朕是萧氏家长,平日里恕众瑕衅,言传身教,倍加训诱,只望宗室自律向善,上对君忠勉,下对民宽仁,可偏有人屡教不改,怙恶不悛,不感恩,不自律,不自省,终走向悖逆之途。 尔等皇亲国戚,当知社稷之重,以他人过失为鉴,奉公克己,上对得起萧氏列祖列宗,下对得起万兆生民。” 众皇亲恭谨领命。 第65章 演武场废院 元日节后,皇帝调南兖州刺史柳淦回京,出任门下侍中。原门下侍中谢举调任尚书令。南豫州刺史鄱阳王萧范,兼领侍中。任永新侯萧黯为门下省黄门侍郎,兼领佐郎将,辖管台城戍卫中的华林苑屯兵营。任衡山侯萧静为黄门侍郎。 永新侯萧黯成为皇帝侍从官兼台城戍卫将官,在皇孙辈中已是显赫。 南朝重文轻武,甚少有专职武将,中央高阶领军将领一般都由门下省皇帝近侍高官兼任c地方将职都由各州刺史兼任。寒族武官最多做到屯兵校尉,到杂名将军的已是凤毛麟角。 萧黯虽年少,但身为皇帝亲孙,门下省侍从,兼领禁卫将衔不算特例。当日晋安王十一岁,就已是黄门侍郎,领石头卫戍屯军。 上元节紫阳宫赐家宴,宗室赴宴。 萧黯中途离席,命紫阳宫内侍用食盒装好酒肴。一位小内侍监提灯,河鼓手提食盒,前后伴他前往华林苑北的演武场营房。 营房武官听说佐郎将到来,亲自相迎。萧黯命他自去忙,只让一名参军带路,前往拘禁萧正德的演武场废院。 演武场从前是皇宫园林华林苑的一部分,皇帝早年间常在此地练习骑射。 随着皇帝年迈,弃武向佛,此园渐渐废弃,后来便划拨成戍卫屯兵营房。 东北角有数座废弃院落,专门关押犯罪宗室c门下省近侍。此时此地只关押着一名囚犯,即是前临贺王萧正德。 演武场废园荒僻,久无人迹,夜行其中,寒气逼人。 当空一轮孤月,照见老藤宫柳,鸦巢栖树。 地面风灯微光,只能照见两步之内寒霜枯草。 园内野兔窸窸窣窣出没,夜猫在枯井边逡巡,偶有夜枭惊飞,叫声使人心惊。 萧黯一行走进废院,有四位守卫禁军在房内饮酒,见到萧黯等到来惊慌失措,萧黯示意他们各自自在。 参军拿出钥匙,打开一间房屋的锁。 萧黯走进去,见堂屋空旷,并未见家具装饰,只觉幽深漆黑,不知其内多大。 萧黯见里面内室有灯光,便走了进去。 走进内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铜灯架顶端放置的一盏油灯,豆大的灯芯发着微光。 可照见一张巨大床榻上有一人围着绵被而坐,此人蓬头垢面,只一双眼睛幽幽闪着光,正盯着来客。 萧黯回身接过食盒和风灯,命众人都去外面等候。 萧黯走进室内,寻到一木案,风灯光线下,仍可见那木案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萧黯将风灯置于地面上,掏出手帕,拂去灰尘,从食盒内拿出酒肴一一摆到案上。 萧黯做这些的时候,萧正德一直盯着萧黯动作。 萧黯摆放完毕,起身对萧正德躬身道:“这是上元节宫中家宴的酒肴,侄子携来请伯父食用。” 萧正德在塌上阴恻恻的说:“这室中只有你我二人,你不怕我掐死你” “小侄若怕,就不来了。” 萧正德缓缓起身,仍披着绵被,逼近萧黯,萧黯只躬身立在一旁,并未挪步。 萧正德坐了下去,萧黯也落坐相陪。 萧正德看着案上一桌菜肴,露出饥饿的神色。抓起竹箸,恶狠狠的吃了起来,边大口咀嚼边抱怨道,宫中筵席从来无肉,无聊透了。又就着酒壶大口饮酒。 萧黯安静的陪在一边。 萧正德暴饮暴食,酒足饭饱,打着饱嗝问萧黯:“是圣上让你来的” 萧黯说是自己来的。 萧正德面色流露出失望,又道:“无旨私探圈禁之人,当受流放之刑。” 萧黯讽刺的想,这时候,他倒想起维护国法了。 萧黯说自己已是华林苑屯兵营佐郎将,看守他的禁卫正是他的属下。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他的囚徒。 萧正德垂头不语,推想皇帝如此安排,定是因为他挑拨皇帝重新记恨起萧欢命案,有意抚慰金华宫的缘故。 萧正德发出冷笑:“好小子你步步算计的好,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你的狠心。” 萧黯看着萧正德,冷冷道:“你不是没狠心,是没胆量。你十几岁就敢草菅人命,却至今没有胆量挑战上人。凌虐弱小从来不代表胆量和本事,只代表品德。” 萧正德猛然抬头,一双狼目充满愤恨的盯着萧黯。 萧黯平静的看着他,灯火明灭,照得萧黯的脸忽明忽暗。 萧正德看眼前人感到陌生又熟悉,好像他极似一位故人,是谁呢昭明太子吗不,并不是 萧正德问:“你来做什么” “为伯父送上元家宴酒肴。”萧黯答。 忽然嘴角浮现微笑,“没想到伯父竟认为是皇祖父派我前来,到今时今日,伯父认为皇祖父心中还有你的一席之地吗” 萧正德猛然跃起来,伸手来抓萧黯。萧黯早有预料,疾速起身躲避。萧正德扑空跌倒,气喘吁吁不已。 萧正德连日来厌食粗劣食物,今晚又猛然暴饮暴食,身体已有不适,哪里比得上风华正茂的萧黯的身手。 萧黯俯视叹道:“如今能救你命的人有两个,其中却无圣上。” 萧正德看着他,愤愤问道:“卖什么关子” “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自己。” 萧正德打量他:“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长兄豫章安王的死亡真相,我父亲昭明太子的死亡真相。不管你是不是凶手,告诉我实情,我助你脱罪。” 萧正德猛然掀翻木案,怒目让他滚。 萧黯不滚,反倒佛衣坐了下来,双目温和如烛火,看着萧正德。 不过月余,萧正德头发已变花白,蓬乱着散发出臭味,颧骨凸出,眼窝凹陷,一双狼目露出困兽之光。 萧黯缓缓道:“你此生最耿耿于怀的是,你本是天子嗣子,却因我父亲出生,使你丧失地位。你始终认为大梁的储君该是你。 那么我告诉你,你确实做了皇帝。” 不知为什么,萧正德感到毛骨悚然,眼前少年似个妖魔,不但看穿了他的内心,还能看穿他模糊感知却理不清的前世今生。 萧黯的声音如天外异域传来:“北贼围困京城,你身为南城守卫将领,却私自与敌寇媾和。对方许诺拥立你为皇帝,你便做内应,打开朱雀桁。 此后,贼寇涌入京城,建康陷落贼人之手。 贼寇在京城奸淫掳掠,大肆屠杀军民,而你视而不见,匆忙窃国僭号,自立为皇帝。” 萧黯发出冷笑,笑声在空旷的内室尤显刺耳:“可笑此时台城还未陷落,京辅都是勤王之师,你的疆域只不过是区区建康四城而已。 就这城中皇帝,也不过只做了一百一十日。 北贼不过是诓你打开城门而已,何曾真的想拥立你啊。 攻陷台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废黜了你。你那时才知后悔,你向皇帝痛哭悔过。而皇帝拜你所赐,已是北贼的囚徒,他原谅或不原谅你已无意义。 你试图再反北贼,哪里还有机会,结果被人活活勒死。 我相信,你死前一定痛悔莫及。若早知会像条丧家犬一样死去,何必帮那北贼打开城门。若早知做皇帝那样无趣,为何不在皇帝羽翼下做一个太平郡王。” 萧正德听萧黯疯言疯语,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像在听自己尘封的往事,恍惚懵懂,如追溯梦境。 直到听那最后一句话时,忽然醒了。 突然明白,原来,他平生所求,并不是做个郡王c藩王c或是皇帝。 他用尽力气,不过都是在和皇帝赌气。 他恨他,为何从他父母手中夺去他,却又待他不似亲生。 然而,生而为人,若必然有一个父亲,他萧正德此生唯一的父亲便也只能是他萧衍。 可他萧衍却有八个儿子,个个爱如珍宝,只他是根草。 他对他不能说不好,但人最怕比较和不公。 皇帝待他再好,也好不过那几个亲生的。他再用尽心思讨好他,仍不如什么都不做的亲生子。 萧正德心道: 固然我做了许多错事,但皇次子c皇五子悖逆比我更甚,你是如何待他们的皇六子邵陵王数次犯上,你又是如何溺爱庇护的若是皇七子湘东王c皇八子武陵王也做下我这般的事,你定舍不得将他们圈禁苛待吧 既然你已舍弃我这儿子,那我也无你这父亲,你倒看看你的宝贝儿孙们哪里比我强,看着他们各自是什么下场吧 萧正德嘴角凝上了一丝狞笑,对眼前皇孙说:“我不知道你长兄c你父亲的什么真相,我只知道鲍渺为什么死。” 萧黯闻言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这是他一直存在心里的疑惑。 萧正德说附耳过来。 萧黯不想去就他,身体却仍本能的微微前倾,他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 “鲍渺死前见的最后一人是王褒。” 这句话让萧黯寒毛倒立。 萧黯起身离开,临行前,他问萧正德:“如你能选择,如此活着和保有哀荣死去,你选哪一个” 萧正德再度围起被子,走向睡塌,懒洋洋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元月十六,皇帝召见萧黯,问上元夜,他去探视萧正德,萧正德可有 口出大逆之言,萧黯说没有。又问可有悔改之言,萧黯说也没有。 皇帝问,他说了什么。 萧黯答,他说鲍渺死前见的最后一人是王褒。 皇帝变色,回想道,鲍渺暴毙次日,他曾宣召何敬容进宫垂问,当时前后两三日间,散骑常侍王褒等几位近侍臣连日伴驾诵经论法,留宿外殿,并无可能去探监鲍渺。 王褒是皇帝近侍臣,领右军将军。当年晋安王封皇太子后,曾受皇帝委派,出任太子少傅两年,如今太子仍尊其为师长。 如果王褒与鲍渺扯上关系,似乎暗示东宫和鲍渺有关系。 萧正德说出王褒,即是种下金华宫与东宫阋墙之祸。 萧黯恭敬回道:“王公侍从高官,高门家主,饱学博士,这等挑拨之言,臣孙半分也未信。” 皇帝不再说话,命他退去。 皇帝思索,或许不该轻易任命萧黯为看守萧正德营房的戍卫将领。 当日如此安排,是有惩戒萧正德,安抚金华宫,告慰长孙英灵之意。也有让萧黯领兵历练图外放之意。只是未想,萧正德身陷囹圄,仍不知悔改,挑拨离间,其心可诛。 第66章 国有狂士 冬二月,临贺王萧正德因谋逆大罪被判极刑,因宗室身份,留以全尸,赐毒酒。 萧正德死后,临贺王府别院庄园全部查封清缴,只留临川靖惠王家祠周围庄园田产,供养育子孙。 萧正德子孙五十八口,未婚女十四人,均归祖庄,王妃c侧妃c有子女姬妾同归祖庄。其他姬妾归籍c出家c发卖都有。家奴有罪者重刑,其余无罪案家奴充作边疆军营苦役。 门客有罪案者入刑狱,其余四散奔逃。长史董暹等王府东扬属官参与谋逆者,均受极刑,家属籍没。 皇帝雷霆之怒将临贺王府势力连根拔起,赫赫郡王之家土崩瓦解,这在本朝是数年未有之大案,各州府官爵听闻惊骇,京辅百姓倒击掌称快。 三月初,临城公萧联大婚后,被任命为新任东扬州刺史,东扬州府上下焕然一新。 大同十一年的春季来了。 皇太子亲执讲卷,在士林馆开讲老子义,宗室c高门云集聆听。 此是学术任务,萧黯不能辞,于是也邀徐子瞻同往,徐子瞻推辞不过,只好和萧黯去听讲。 课毕,出学堂。 士林馆建筑庞大,却别出心裁,全部以内廊连接各堂馆,堂馆间都置内廷花园,供学士坐而论道。 因在内廊堂馆行走,鞋履佩剑都解于刚入门处的置物厅。 众人听讲毕,如果不再继续听别堂讲课,便都往门厅方向行走。 萧黯与徐子瞻并肩先行,身后一群人拥簇皇太孙萧器而来,内廊狭窄,萧黯和徐子瞻立于侧方,向萧器行礼避让。 萧器驻步,命免礼,和萧黯互问了两句安好,便对徐子瞻笑道:“难得在士林馆竟见徐六郎,六郎终是我辈中人,自该回归此途。六郎闲暇时,可来东宫一叙,本王虚位待君多时。” 徐子瞻忙躬身道:“太孙殿下青睐,子瞻受宠若惊。只是山人实在草莽,不堪伴太孙左右。” 徐子瞻当众拂皇太孙好意,惹东宫诸士子侧目,萧器雅量风度,不以为意。 衡山侯萧静看不过去,玉面浮现冷笑道:“人都说徐六郎疏狂,不屑于俗务,可见百闻不如一见。” 萧静说话从来都是暗藏机锋,让人抓不住错处,又吃了暗亏。 徐子瞻哈哈一笑,装傻充楞,如受表彰,对萧静行礼致谢,口中郎朗道:“衡山侯倒是某知音。” 萧静对这类对廉耻不甚敏感之人倒也无奈。 这时,皇太子带着徐陵c夏侯谊等数名东宫属官学士也走出讲堂。 众人向皇太子行礼让路。 皇太子也注意到徐子瞻,驻足问道:“六郎已到弱冠之年了吧。” 徐子瞻躬身答:“回皇太子殿下,晚生今年二十一岁。” 皇太子道:“此当立之年,不可荒废度日。来东宫做咨议郎吧,学些长进。” 东宫咨议郎之职,是无数高门子弟渴望的起步官职,未来前途无量。不免有围观士子对徐子瞻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 徐子瞻恭敬作答:“晚生材质粗陋,举止疏狂,浪迹江湖久矣,恐有负皇太子殿下期望,不敢觍颜就任。” 徐子瞻叔父徐陵在旁听他竟当众拂皇太子美意,便对皇太子道:“殿下且莫劳心抬举他,他已是这个年纪,却不成家不立业,还只浪荡。 家兄说他是门阀逆子,家族羞物,且需得让他再磋磨几年,若成材或可堪用,若是朽木也便罢了。” 皇太子在旁阻止徐陵的贬低之语,道:“徐学士此言谬矣,六郎是璞玉,雕琢后可成大器,还需好生教育,不可放纵。” 徐陵领命,又对徐子瞻道:“皇太子殿下如此赏识,也是你前世积的福份。” 徐子瞻忙行礼致谢。 皇太子一行离去,皇太孙随同左右。 从士林馆出来后,萧黯邀徐子瞻同车去岑府。 在车上,萧黯对徐子瞻说:“东宫咨议郎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前途。” 徐子瞻两手一摊:“我又不会作诗绘画,写不出好文章,识不得好音律,我看东宫没我的前途。要不佐郎将在华林苑屯兵营给我安排个刀尉之职,便是执戟兵也使得。” 萧黯大笑,“子瞻是讥讽我是不识天将的呆霸王吗” 徐子瞻正色道:“君侯不是霸王,我盼君侯做汉王,我当做淮阴侯。” 萧黯敛容注视徐子瞻,“我若为汉王,君当做张良萧何。我宁不要名将,也要君善始善终。” 徐子瞻粲然一笑,道:“我也可做樊哙, 君侯可有妻妹嫁我” 萧黯认真思索起来,徐子瞻忙笑称是玩笑话,就怕他这诸事认真的习性。 萧黯和徐子瞻一路说笑到达岑府。 萧黯突听岑询之说,赵旭和临贺王府有命案在身的家奴同被判斩立决。 萧黯大惊,赵旭并未诬告,最多是脊杖后发往军营苦役,如何会被判死刑。 岑询之叹道,南朝刑狱,对叛主之奴量刑向来过重,此事刑部判罚,大理寺复审已定,难以转圜。 萧黯忽然起身,要进宫面圣陈情。 岑c徐二人大惊,忙劝谏道,此事万万不可,为临贺王府叛奴向皇帝请命,会让皇帝疑心是君侯操纵此案,到时深究下来,不但赵旭救不成,恐还会惹祸上身。 萧黯沉默,又说去想法运作,让别人向皇帝上表求情。 岑询之仍不同意,唯一有立场陈情几句的是太尉羊侃,他或已陈情无用,别人置喙此事都会惹人生疑。南兖州刺史任命就在近日,若旁生枝节,恐影响大局。 赵旭告发临贺王,或已预料结局,侯府唯一能做的,就是收葬他们父子尸骨,运回故土,与其家族亲眷同葬。 徐子瞻在旁道,君侯且不可妇人之仁。 萧黯恍惚,前世徐子瞻数次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岑询之的话也似曾听闻,从前他任性而行,却往往两头落空。 萧黯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认为不当救赵旭,他执意要去,或是知道岑c徐二人必会出言劝阻。 萧黯垂头自省,难道自己竟是故做姿态,邀仁慈之名,实际心中已权衡利弊得失。 我竟已成了伪君子了吗如若我的本心已改,我还是我吗 这日,萧黯晨起去士林馆听讲。没过多久,笼华也出了门,她去乌衣巷庾府参加堂姐瑞冬之子满月礼。 想来无奈,堂姐瑞冬竟又走到了她前头,早早有孕,又头生就是嗣子。 从瑞冬有孕讯起,笼华每次回夏侯府探亲,都能看到谢太夫人得意扬扬的夸赞瑞冬好福气,也都能听到李夫人长吁短叹,焦急叮嘱她尽快有孕。 说不上来谢太夫人和李夫人哪个更让她气闷,反正她越来越不愿意回夏侯府了。 去参加满月礼,笼华已做了充分准备。 今日总归众人是要围着瑞冬转的,她老老实实扮演个好宾客,该恭维产妇便恭维产妇,该夸赞婴儿便夸赞婴儿。 便是听些捧高踩低,人有我无的话,她只入耳不如心就是。 笼华的车到庾府,往停车院而去的时候,忽然听车外传来嚷嚷声。 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压倒众人嚷道:“我是庾九郎的朋友,来贺他儿子满月,如何不让我进门” 笼华听这声音耳熟。 又听庾府众守门家奴七嘴八舌驱赶,“没听说过什么吴兴陈氏我家九郎没有寒门小姓的朋友再堵门生事,扰乱喜事,小心好打” 笼华挑开车帘见那大门处,有数名豪奴围着一位手提贺礼的锦衣少年叱骂。 那少年面红耳赤在与家奴理论。 笼华打量那人几眼,想起来了,此人叫陈绍世。她从他手里买过一只犬,而且他是萧黯的旧相识。 笼华命停车,让跟行的家奴长信去请陈绍世过来。 长信过去左右劝了几句后,对陈绍世说,家主请他移贵步过去车那边说话。 陈绍世狭长脸型,淡眉毛,鼻子丰隆,嘴阔而薄,说话时稍显有些歪,露出口内细长的牙齿。 陈绍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吊梢眼,凡过目都不忘。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长信是买犬贵人的随从。再看那头路边停了一辆宝车,知是机缘,心中欣喜,忙趋步而去。 陈绍世在车窗下行郎君礼,“在下吴兴陈绍世,敢问贵人别来无恙。” 笼华在车内清朗道:“尊驾可是东宫直阁将军府内的陈二郎” 陈绍世惊讶,不知车里的人怎么竟识得他的来历名号。 陈绍世在吴兴郡听说尚书令何敬容招贤纳士,不论出身,便不顾家中长辈阻止,一力来京城投奔。谁知到了京城,却正好听闻何敬容已犯罪被免官。 父亲陈谈先告诫他,莫好高骛远,寒族武官之后,想在京城谋文职难如登天,让他莫做痴念,回家踏实练习武艺,早晚子承父业。 陈绍世不甘心,做武官无人敬重,也毫无出路。 他父亲名头虽是个直阁将军,实际上是看守宫门的职名,其实不过就是个六品武官,还是熬了大半辈子才得的。想他叔父,也不过是从油库吏做起,熬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也不过做个广州军府的参军。 陈绍世自幼聪明,文武双全,在乡里同龄中拔尖,自视甚高,常常自比史书中的英雄人物,立志要有一番成就作为,紫 袍蟒带,封妻荫子。然而在士族文士掌权的南朝,无异于异想天开。 陈谈先饱经世故,自然认为儿子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陈绍世初生牛犊,反倒认为父亲畏手畏脚,暮气沉沉,自甘下人。 父子话不投机,陈谈先便将他逐出,命他立即返回吴兴。 陈绍世也咬牙出门,决计不靠父亲,凭自己的本事,在京中创出一番天地。 可惜,事与愿违,京城日子难熬,他卖马卖犬,混两三个月便熬不下去了,灰溜溜的回到父亲处。在京城这数月,好不容易混进士林馆一次,偶然得见回京探亲的庾伋,本来就着经论攀谈了几句,但对方听闻他是寒族武官之后,便冷淡下来。 这日,陈绍世主动上门,原也是有心攀附,谁知连庾府家奴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陈绍世那日在闹市听到声音清朗,抬头看到贵人一双明眸,便知是女主。 今日又听这声音,知道还是那日贵人无异。 心中忽然生出望外之喜,难道竟是某高门贵主,慧眼识英雄,看出他人材了得,青眼有加。 陈绍世直起了腰板,故作风度,承认自己正是东宫直阁将军之子陈绍世。 笼华听他承认,心想,果然是夫君萧黯认识的那个人。 只是,刚刚看此人穿衣打扮的簇新招摇,又没有家主邀贴,贸然上门,言辞举止颇轻浮莽撞。但此人是萧黯故人,不能眼看他受庾府家奴拦门羞辱。 笼华于是道:“陈二郎将门之后,不必做不素之客,闯不纳之门。” 笼华命长信递给陈绍世一张永新侯府的名贴,对他道:“二郎闲暇时可持此名帖到永新侯府做客。” 陈绍世这数月间,已将京中各爵府高门,记诵在心。此时,脑中一转,便反应过来,正是邵明太子之子永新侯的府邸。 陈绍世喜出望外,忙道谢珍藏。 陈绍世眼看着宝车去了,又回首看庾府大门,冷笑几声,唾骂道:“呸什么腌臜地以后请小爷,小爷也不稀罕来” 说完扬长而去。 第67章 故园换新貌 又到一岁春季,南都建康街头巷尾宫墙宅院春花渐次的开了。 钟山又到了山樱树盛放出粉重重白簇簇云山花海的时节,无事一身轻的萧黯与笼华向蔡妃告了两天假,去钟山故园赏花。 说来,萧黯早就许诺笼华要带她来钟山跑马,可惜被公事家事所累,竟到此时才兑现。 昭明太子钟山故园,萧黯去岁就已着人重新修葺打理,二月间陆陆续续修整完毕,已全无当日寥落之气。 这故园原本是昭明太子骑射园,昭明太子生前也甚少来此处,后来更是基本荒弃。 重新修整后,萧黯让笼华重命名此园。 笼华因此处是建康东山,联想到先贤谢安的典故,想命名为曦园,有东山日出之意。 又想此园又有夫妻两个骑马游猎的秘约,又想将之命名为隐园。让萧黯拿主意,萧黯说,隐大概是难成了,叫曦园更应景。 萧黯让笼华提匾额,笼华想,他以后或还在此地待客,若看正匾额是闺阁笔墨,传出去不好。萧黯于是请安陆公萧钧写了匾额,此番也一并带了来,让家奴挂了上去。 笼华婚后还是第一次出来游玩,又是首次踏足曦园,心中着实畅快。 沿途所见曦园,虽然并未移植什么贵木奇葩,但杂草已除,花木整齐,在这时节,别有一番生机盎然。 曦园从前是骑射园,树木原本也无观赏贵木,还是钟山上原貌野生的桃林和山樱林,秋日里能结出不少的果子,春季里是满树的繁花,极是耀目。 山樱林中掩映的上山石阶小径已重新修补加固,利落整齐。。 夫妇二人带着内侍举步向半山腰走,两侧山樱树上密密重重的花开着,清晨的光线透着花枝投射下来,偶一阵清风飘过,花瓣如雨般落人头上身上。 走到较高处,笼华回首望向山脚,曦园靠西边有一小片桃林,此时枝头满是含苞,有些急性子的花朵已星星点点的开放了。那桃林与夏侯府庄园接壤。婚前,她与萧黯曾经在那里有过一次交谈。 萧黯告诉她,她要寻的如意郎君,当是情有独钟c情投意合,志向相同。 笼华笑眯眯看向萧黯,心道,如今你如了愿,我也算觅得如意郎君了吧。 萧黯看笼华头上额上落了几枚花瓣,伸手将之摘了去,心道,果然是个孩子,能来庄园游玩就高兴的这样。 半山腰的几间房舍也内外修整一新。虽非雕梁画栋,也是碧瓦朱檐,亮亮堂堂。 萧黯携笼华来到澄明精舍,夫妻二人就在此处居住。 笼华见房内虽并未装饰金玉摆件c锦帷绣帐,但也是窗明几净,布饰整洁。木案上白瓷贡瓶插几枝春花新草,别有一番天然姿态。 侍女内侍们整理安置携带的各类杂物。 笼华推开南窗,向窗外望去,可见满目的山樱花海从半山腰蔓延到山脚,山脚下就是星星灼灼的桃林,紧挨着西边就是大片的新绿草场,草场西南方向,就是诺大的夏侯府庄院。 笼华兴奋的对萧黯说,从这里望去,竟能瞧见夏侯府的庄园宅院,又伸出纤纤玉指,示意萧黯看,中间那处院落,就是她曾住的。 萧黯看过去,远远的竟也能看到阁楼c院墙和北窗一角。原来,他当日看向的山下灯火中确有一处照着笼华。 笼华看到草场,更是按捺不住,立即就催促萧黯更换骑装,要去骑马。 萧黯本来怕她疲累,看她这劲头,也不必再说,陪她去就是。 两人都换上窄袖骑装。 萧黯头戴银冠,上穿玄绢衫,下穿栗梅色垮裤,两片式直襟裳,外罩圆领窄袖碧茶色骑射袍,腰扎牛皮带,足蹬牛皮马靴,手戴牛皮手套。 再看笼华梳着利落的北地仕女的骑行髻,头上只戴了一支银制的固发簪,其他首饰c耳饰c臂饰全无。浅施粉黛,点了一点朱唇,让一张俏脸多了几分春日的娇艳。 她穿着一身特意裁制的窄袖骑装,白色绢衫,玄色袴裤外穿栗梅色侧口百褶裙,外罩圆领窄袖碧茶色的骑装春袍,腰上紧紧系着老茶色丝帛带,脚踏羊皮小靴,手着牛皮手套。 整个人蜂腰鹤姿,亭亭玉立如玄女入凡尘。 笼华嗔萧黯:“傻笑什么快走吧” 笼华拉着他衣袖出门,在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对此地不熟,又回首催促萧黯引路。 萧黯打趣:“我还以为你那么本事,不需要我引路呢。” 说笑间带着她到山脚下的马厩。 马厩单独一个栏里精养着四匹座骑。 两匹是萧黯当日请笼华选的,他花了大价钱从夏侯府买来的;另两匹是婚后夏侯云重悄悄送来的笼华昔日坐骑,算是笼华的陪嫁。 笼华发出欢快的叫声,扑向两匹昔日爱宠,不住的抱住头抚弄。 萧黯也不想冷落自己的坐骑,去安抚自己马匹。 笼华见两匹爱宠膘肥体壮c毛皮闪耀,知萧黯定时让人特别花了心思照料的。 对萧黯扬起笑脸道:“这马厩草料都是极好,多谢你让人费心照顾它们。” 萧黯心想,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也未见她道谢,为这两匹马,她倒客气。 “怎么谢” “呃怎么谢” “为我的两匹马起个名字吧。” “好” 笼华上前来,来回踱步打量他的两匹马,这两匹马当日是笼华亲手选的良驹,一匹枣红马,一匹无杂色黑马。 萧黯紧张的盯着她。 笼华明眸一闪,笑道:“枣红马就叫赤旗,黑马便是盗光,如何” 听她说出的还是这两个名字,萧黯高兴极了。 阿笼本还是那个阿笼。 他轻快的走向笼华的两匹马,笑道:“让我猜猜你的两匹马的名字。” 笼华的两匹座骑,一匹青骢,一匹无杂色白马。 他摸青骢马的头颈说,它想必叫绿额,又去摸那只毫无杂色的白马说,这只应是叫白翼。 笼华立即瞪大眼睛惊讶,你倒猜的准 问他是如何猜中,还是听谁说的。 萧黯微笑,从你为我的马起的名字就可知,你的灵感来自穆天子,你的两匹马毛色又分明,自然不难猜。 笼华立即大赞。 萧黯开怀一笑,招来侍马奴,命装鞍蹬马具。 笼华选了白翼,萧黯便选了盗光。 侍马奴将两马牵入草场,萧黯接过缰绳,让他们退去。 两人各自跃上马背,笼华已等不及了,一马当先跃去,萧黯也打马追赶。 白马在先,黑马在后,两骑轻快御风。 曦园草场不甚大,跑到东侧边缘山樱林,便需回身,笼华骑术娴熟,也不减速,驾驭白翼真如插翅一般,轻盈转身,继续扬蹄飞奔。 萧黯前世曾数年在前线行军打仗,常常骑行,骑术已是炉火纯青,只是这几年倒不常骑了。眼见笼华驾驭白翼如行云流水,竟也一时超不过她。 笼华回首看他追不上她,发出一串得意笑声。 跑了几圈,再回西边桃林,人马仍不觉疲倦。 笼华已看出萧黯骑术相当不弱,便指着远处山樱林向萧黯挑战道,“以此地为,前方樱林为终点,我与七郎比试骑术,七郎敢应战否” 萧黯好笑,他还能落后她这小丫头不成,便笑问:“当然敢应,寻常胜负无趣,需得下注做赌。” 笼华一双明眸璀璨剔透,上下打量他几眼,竟没看出来,他竟好赌,还是对骑术过于自信 萧黯看她不说话,便激将:“你怕输呀。” 笼华立即嗔道:“我怕什么我不过想着赌什么好,凡所有物,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不如赌为对方做一件事,你若输了,便为我脱袜,我若输了,便为你研墨。” 萧黯故意道:“凭什么你输了是做这等雅事,我输了便做这等粗活。” 萧黯发现笼华是顶爱生气的人,也是顶好哄的人。于是凭空多了一个恶趣味,就是气笼华,看到她气鼓鼓的样子,觉得甚是有趣。 果然,笼华立即柳眉倒竖:“为我脱袜,如何不雅” 萧黯连声说,雅,雅,哪里不雅。 笼华又转怒为喜。 两人收缰,口中共念倒数,到时,共发信号,驱使双马抢步飞行。 双马如白光黑风,你争我赶,互不相让,几如贴地飞行。 笼华眼见山樱林就在前方,她仍落后萧黯半个马身,心中焦急,发狠鞭策白翼。 萧黯的盗光前腿进樱花林的瞬间,笼华的白翼也已飞身进来,然而到底只慢了一步。 山樱林枝丫繁多,萧黯恐笼华被划伤,收缰勒马,回身看笼华也已收缰。 两人翻身下马。 萧黯挑眉笑道:“怎么样服气了吧。” 笼华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也不应答,从袖中拿出帕子擦脸上的汗。 萧黯上前来看她脸色,轻声问:“真生气了我给你脱袜就是。” 笼华失利的闷气全消,绷不住,噗嗤一笑,立即说:“愿赌服输,你赢了就是赢了,当然是我为你研墨。” 又看萧黯满脸是汗,便也让他用手帕擦一擦,萧黯去摸袖子,说忘记带了,伸手拿过 笼华的手帕,胡乱一擦,又递给笼华。 笼华盯着那帕子,还是伸手收回在袖里,心想,他倒不嫌我,我怎好嫌他。 萧黯抬头看头顶山樱花如华盖巨伞,赏心悦目,清香扑鼻,便提议在樱林中散散步。 两人将缰绳栓在树上。 在樱林小径上缓步慢行。 春日的阳光透过山樱花穗枝干的空隙投射下来,可以看见林中午前的薄雾还未全然散去,闪着银光若隐若现。 林中的山樱树已是多年的老树,枝干粗壮,树身上爬着藤萝,刚刚吐出新绿的叶子。地面上芳草青青,兰惠丛生,开着蓝色c紫色的花朵。 地面上盘根错节,坑洼不平,行走不像平地稳当。 萧黯向笼华伸出手,笼华将手交给他。 两个人牵着手在樱花林中漫步,闻山樱花清甜的香气,听鸟雀在枝头喁喁啁啁,看满树繁花似锦, 忽一阵春风袭来,落满身的樱花。 第68章 偕隐歌 两人在山下游荡了大半日,连午饭时也错过了,索性到了哺时才归来用晚餐。 餐后回到澄舍,笼华去更衣沐浴。 澄舍后门走出去,左右是两间厢房,中间有条紫藤草廊,这个时节,紫藤花已微微含苞,只见密密的鲜嫩绿叶中一串串的花穗累累垂挂,轻蓝浅紫,在晚霞中别样娇羞。 东侧有修竹萧萧疏疏,一阵微风吹来,簌簌细细,北侧一挂落水从山上叮咚而下,跌入水池中。 穿过紫藤草廊,便是浴室。 笼华走进浴室,穿过门厅,到达浴堂,眼前豁然一亮,此处竟别样宽阔奢华。 琉璃北窗,螺钿屏风,紫绡帘缦,萤石地面,当中整块山水纹大理石抠出了一方诺大的浴池,里面盛满清澈香汤,散发着温热的蒸汽,水面上还洒着半池的山樱鲜瓣。 台上另有香膏c香粉c面药c皂角盛放在精巧莲纹银器中。 角落里有一只鼎式铜制香炉,使满室氤氲着青木绿沉的清甜香气。 笼华笑问侍女灵芝仙卉,如何此地更为精致 灵芝边为笼华解衣边笑道,听说家主元月前就让工匠赶工,重新翻制了这处浴室。这里面有许多奇妙的机关,浴汤是山泉落水引进后面的灶炉烧热,再从底下的石漕灌入浴池。洗过的水,也从漕内引出去,毫无痕迹。 笼华笑道,这里让我想起长辈们常说的汤山御园的四季圣泉。 笼华平日里最喜沐浴,今日跑了半日马,出了一身汗,在温热的泉水中洗浴后,所有疲乏一扫而空。 洗浴完毕,换上月白丝衫,青绸裤,碧纱裙,外面穿上交领绣边的宽袖竹绿软丝长衫。因刚刚出浴,灵芝怕傍晚的风扑了她的热身子,又逼着她外面穿了一件厚锦帔,将她的头发绾个简单的出浴髻,用细布包裹严实,方出浴室。 此时夕阳已落,余晖未尽,笼华缓缓走在紫藤草廊,微微晚风拂面,紫藤花穗和竹叶的清甜香气侵入鼻端。 从西侧花墙的格栅中远远可见半个建康城,炊烟袅袅,渔歌唱晚,鸦雀归巢,一派盛世烟火。 笼华回到内堂,脱掉锦帔,穿着宽衫,坐在梳妆台前,灵芝解开她的头发,命两个小婢女捧着,用犀牛角梳慢慢的梳理。 萧黯本在堂内看书卷,见她回来,便放下案卷,走进内室看侍女为她梳头发。 笼华洗浴后很是舒畅,便也催促他去洗浴。 萧黯洗浴毕再返回内堂,见堂内灯光昏暗,角落里只点两盏青铜水晶罩灯,案旁一只精巧的银制云鸟博山炉,燃着袅袅清香。 窗格俱大开,可见窗外夜幕沉沉,玉钩明亮,繁星似海。 笼华披散青丝,临窗席坐,在木案上调试古琴。 萧黯梳理头发毕,也是一身宽衫,散淡落座在胡床上,看她弄琴。 笼华调试毕,戴上鹿角爪,随意拨弄琴弦,只听丝弦震颤,清脆悠扬,如天外来音,很快声势渐起,如风卷残云,翾风回雪 萧黯蹙眉,此是嵇康的短清一段,她终究还是喜欢这类激烈的乐曲。 笼华随性随手,琴音已缓,再听已是江山雪霁,万物回春 萧黯眉目渐渐舒展。 笼华试手乐曲已终,看萧黯在前方端坐凝神欣赏,便笑道:“今日得遇君为知音。” 萧黯微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笼华案上长琴,三尺六寸五,是鹤鸣秋月古式,桐面梓底,漆沉油透,已有苍色,腹有流水断纹,是一部实打实的古琴。永嘉之乱后,汉人被迫衣冠南渡,二百年间,南朝乱世多,盛世少,古琴传下来十分难得。 萧黯问琴名。 笼华答,竹锋。 萧黯无奈笑,这一听就是她起的名字,不像个古琴名,倒似个古剑名。 笼华微笑问:“七郎善乐器乎你我可和鸣。” 萧黯自幼被圈养,只命读经史,杂书六艺一概不论,便是骑射,都还是前世笼华荐师后学的。 于是说:“我木鱼敲的蛮好。” 笼华呆了一呆,自己这夫君还真是特别,忙道:“夫君且坐赏就好。” 笼华凝神静气,为萧黯弹奏正曲。 萧黯眼中笼华,眉目如画,青丝微扬,在月下如仙人玄女。 忽然一声奇清之音,丝弦拨动心弦,让人如坠幽境。 只觉舟行春江水上,两岸新柳依依,忽然舟入迷津,溪水淙淙,山高水清,忽然又豁然开朗,无边无际的桃林已在眼前。 桃花林中悠然忽现 竹篱草舍,鹊歌鹤鸣绕屋不绝。 琴音忽然缠绵,似有无限柔情。 笼华轻轻吟唱: 天下有道,我黼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 天下有道,我黼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 萧黯心中涌满情感,笼华吟唱的是他前世心心念念的归宿啊。 笼华收住最后一弦,曲仍似绕梁不绝。 萧黯双目酸涩,双手击掌赞贺,“这曲偕隐是我听过最动人的乐曲。” 笼华得意的笑,露出洁白贝齿。 笼华起身,青丝委地,宽袖薄衫,举步若仙的走到萧黯面前,嗔他道:你告诉我实话,东宫那位盲乐师,你送去哪里了” 萧黯没想到她还惦记这事,便道:“反正是你再寻不着的地方。” 笼华慧黠:“岭南” 萧黯见她猜中,只好默认。 笼华又道:“既然如此也便罢了,只是我心中的有一个疑惑,你若不告诉我,我总挂心。” 萧黯紧张,问是什么疑惑。 笼华问:“那乐师所奏琴曲冷僻,却有大章法,其中蕴铿锵萧杀之气,我搜遍琴谱典籍,疑惑是失佚的广陵散,是也不是” 萧黯放松,原来她是问这个,便说:“那琴中萧瑟杀气漫漫而来,想来除了刺客之曲广陵散,再没旁的。” 笼华跌足感叹:“以为嵇康去后,世间再无广陵散,不想却大隐宫廷,这等机缘,你为何不让我学嘛。” 萧黯忽然毫无征兆的抱住了笼华的腰。 笼华意外,他是怎么了 萧黯喃喃道,不要去学那萧杀之曲 笼华感到他的脸颊贴在她的腹上,心中忽然涌上暖流,他既如此在意这件事,何必让他烦恼,温柔轻叹:我不学就是了 萧黯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似熟悉似陌生。 其实,他已经想不起来从前笼华身上的味道,只觉得和眼前的她并不同,从前的味觉记忆遥远又模糊。 而此刻在他怀里的笼华如此真实,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什么香料也比不过的独特清香。 还有她背后的青丝,触感如此真实,让他的手心愉悦。人都将发丝比绸缎,可她的发丝什么绸缎都比不了。 他爱了两世的女人,此时才算真正的拥有吧,他闭上双目,感到宁静和幸福。 笼华被他抱着腰,手无处安放,想放在他的头上觉得不合适,想抱着他又觉得过于亲昵。 正胡思乱想间,萧黯松开了手,笼华脸颊红扑扑的看着他,一双明眸充满娇羞和柔情。 萧黯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眼,说:“你太瘦了,腰太细,需得多进补一些。” 呃 笼华左右摸自己腰,自我感觉良好。 “我觉得很好呀,身体轻盈,穿衣服也美妙。” 萧黯摇头,“不好,不好,会有产厄之患” 笼华立即拉下脸来,什么意思,现在他也来说她不好生养了。 萧黯本来想的是她生身母亲死于产厄,心中恐惧万一她有个好歹如何是好,结果一时失言,又惹她生了气,忙解释道:“我是想我们九月后要生子,怀孕生子的苦楚你还不知道。我见你这样瘦弱,怕你受苦。” 笼华脸色稍好,只是仍觉得他婆婆妈妈,说的话也不像是个郎君大丈夫说的。 于是难为情嘟囔道:“说的好像你生过似的,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刚成婚的女子都是细细瘦瘦的,还不都生养的好。” 萧黯看她还自有道理,只得继续耐心解释:“你不要看人家,只把自己身体调理得肥壮些才好。” 笼华听他讲话仍不顺耳,也不想再理他,扭身回内室去了。 过了一会,萧黯也回了内室。 澄舍内室局促,床榻甚小,两个人挨着睡有些拥挤,萧黯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坐了起来,自己在地板上铺置卧具。 笼华默默的用漆黑的眼珠看着他在那里安置,没有说话。 萧黯在地上也是翻来覆去,良久才入睡。 清晨醒来,却发现笼华睡在身侧,他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从塌上搬下来的。 萧黯看她睡颜酣甜,手中还拉着他衣角。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断袖的典故。原来,不舍惊醒爱人睡颜,唯有割裂衣服。 清晨的光线透过纱窗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眉毛c睫毛,还有额角鬓角的柔软乱发,清晰可数。鼻子上,额头上,脸颊上细小的汗毛和毛孔,唇上的纹路,纤毫毕现。以及她呼出的微微气息,暖暖糯糯,真切的绕在他的鼻端。 她如此真实,提醒着萧黯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为这真 实可爱的世界,所做的,将要做的,一切都值得。 第69章 舅哥来访 早餐时,夫妇家常打扮,在餐厅对坐用餐。 笼华看餐案上摆了许多杯盏碗碟。 萧黯在食物上向来简素至极,平日在侯府小厅用餐,从不用金银铜器皿,只是细陶瓷釉,偶有漆器。主菜肴也不过二四六样而已,每餐并无过多剩余。南朝人进餐讲究每餐余盘,以示足余之意,萧黯倒百无禁忌。 笼华本在餐食上不上心,但起初也有些不习惯如此简素,后来也便随他。 今日,笼华看眼前器皿虽仍是瓷釉漆器,居中巴掌大的精致菜肴,但种类繁多,总也有十数种。 笼华看那菜肴,四荤是椿芽炒虾仁,豆豉蒸鱼条c香腌肉丝脡c花干鹅脯;四素是菜心慈菇c香油春笋c樱花山药c白醋荸荠; 还有四蜜饯,蜜渍姜丝c糖霜青梅c蒸木瓜c熬金桔;另有杂豆粳米粥c醪糟园子羹c枣泥桃花糕c牛肉蒸饼。 笼华心道,难怪他早起就吩咐河鼓去跑厨房,原来竟是安排这些,看来他昨日说要让她吃肥些,竟不是说说而已。 萧黯让她先喝几口粥,说厨房里熬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很是香浓。 笼华喝了两口,熟烂糯滑,进腹中颇熨帖。 萧黯又搛给她一枚青梅,春季新下的未熟青梅,去核留肉,用甜果酒和蜂蜜腌渍一晚,再用糖霜裹了,淡化了青涩味,满口酸甜。 笼华吃了青梅,有了进餐的胃口。 萧黯又搛给她一箸椿芽虾仁,笼华还未吃完,那边他又搛来一箸鱼条。 笼华见他目光殷殷,感到紧迫,便说自己搛菜自在,让他也自用餐。 萧黯这才开始自己用餐,吃了几样菜,一碗粥,一角蒸饼。 笼华各色餐点都尝了几箸,已是极饱,放下箸。 “你吃饱了吗”萧黯问。 笼华抚腹,“极饱了。” 萧黯点头,“你的早餐也便是此量,以后让厨下照着这个量来备,不会余费。” 笼华嗔他,“君子当远庖厨,饮食起居本是内宅主妇的事,夫君操心这么多做什么” “如我能选择,我宁愿天塌下来都不管,只与你偕隐,每天为你烹制菜肴,听你弹琴。” 笼华一笑,心道,他可真是奇怪,若觉他荒诞无志的时候,他总能说出几句振聋发聩的话,若觉得他志向高远的时候,他又总是胡言乱语。 餐毕漱口沐手,夫妻二人回堂内消食,萧黯看新送来的邸报,笼华去读杂书。 过了一会,笼华又要去骑马,萧黯也便陪她。 还未及更衣,忽然内侍来报说,夫人兄长醴城伯世子来访。 夫妇二人听说云重来访,忙命引至澄园内堂。 夏侯云重素玉冠,宽袖锦袍,家常打扮,边和引路的家奴小子说话,边向半山澄明精舍前行。 夏侯云重与笼华虽无血缘,但面容气度极为相似,竟比寻常血亲兄妹竟还要像些,俱是端正的面庞,白玉的肤色,冷淡的神情。 婚前,笼华在外人前压制本性,循规蹈矩,喜怒不形于色;婚后,因萧黯娇惯纵容,气质中冷淡拘谨渐退,喜嗔随性,鲜活舒展了很多。但夏侯云重婚后气质却愈加冷峻,甚至已带抑郁之色。 到了澄明精舍,才知此地竟是他们夫妇二人的内堂室。 未想,皇孙侯爵萧黯和郡夫人笼华,竟如民间夫妇般,在内堂待舅哥。 夫妻二人俱家常打扮,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原来人的得意失意,便是再善于隐藏的人,面色上仍是看得出来的。 夏侯云重见微知著,知夫妇二人生活和睦,也是十分羡慕。 萧黯和夏侯云重分主宾坐定,笼华落坐在萧黯身侧。 彼此问了几句安好,说了几句家事。 夏侯云重又说自己想谋外任,只是家人不同意。 萧黯也听笼华说起夏侯府家事,知道夏侯云重与堂姐曲阳郡主夫妇不和,常常吵架。 他谋外任或也有躲家事之意。 萧黯问夏侯云重,他可有意向职位。 夏侯云重说,永安侯想出京去南徐州任职,邀约他同去,他已答应,但家中父母妻子俱不愿意他远仕。 萧黯知道堂兄萧确早就不愿意待在京城。 南朝惯例是,大州刺史必留大部分家眷在京。宗室刺史更是要留子孙在京代为尽孝。 皇六子南徐州刺史邵陵王萧纶带世子赴任,因萧确是邵陵王府诸子中最得皇帝喜爱的,便命他在京侍奉皇帝左右。 萧确向来好武,但南朝重文轻武,他因此也颇受一些非议。 且因邵陵王为人荒诞不经,任性妄为,数次犯罪,连累萧确也未被委任要职。如今只领个黄门侍郎之职,他心心念念的领兵之权皇帝始终未授予。 萧确若去南徐州,邵陵王自然是要给予要职的,夏侯云重必也受重用,若论前程,倒也是好事。 只是,萧黯猜想堂姐曲阳郡主不愿意夫君离京,从中作梗。 笼华在旁道:“南徐州距京城船行不过一日的路程,哪里算远仕。若兄长想去,父亲不许,我家夫君可代为游说,若母亲不许,我可代为游说。若是嫂嫂不许,或许其兄永安侯可代为游说。” 萧黯心内好笑,她倒安排的妥帖。 夏侯云重苦笑:“只怕永安侯也没这本事” 笼华垂头思索一会,说:“我去与嫂嫂谈一谈,不敢保证必成,且可一试。” 夏侯云重忙道谢。 又说起南徐州风土人情,不觉间已到午餐时,夫妻二人都留夏侯云重在园内用午餐。 摆筵在餐厅,萧黯笼华夫妇用连案,夏侯云重对面置案。 夏侯云重看笼华如寻常主妇般安置诸事,温柔恬静,很难想象她闺时的桀骜不驯。 心想,等她不在眼前的时候,他定要向萧黯请教一番,他是用了什么法子降服住了强悍的女人。 南朝午餐向来是正餐,主宾同餐分置。 夏侯云重看餐桌上菜肴很是丰富。 与夏侯府大盏大菜不同,俱是可口精致的时令小菜,看着倒让人很有食欲。 六荤是椒丝鳝鱼c清蒸鲥鱼c神仙烧鹅c春韭河虾c丁香鹌鹑c炙烤牛肉;六素是芥油枸杞芽c高汤笋尖c清炒茭白c糖渍山药c荷塘三鲜c白醋荸荠; 两样汤是牡蛎汤和炖鹅掌慈菇汤,主食是碧粳米和栗面饼,另有几样蜜饯甜点。 酒是家常的桑落陈酿。 萧黯在餐桌上看笼华搛了几箸白醋荸荠,想她早晨就吃了不少,午餐她又让人备了这个,吃多了也没什么额外补益。 于是搛给笼华一箸鳝鱼说,“这鳝丝炙的甚是好,并无腥气,你尝尝。” 笼华难为情的说,“兄长是客,夫君为我搛菜做什么。” 萧黯一时忘情,此时也不好意思起来,忙向夏侯云重敬酒。 夏侯云重心道,原来萧黯对夫人有这等细致功夫,他果然自愧不如,也恐学不大来。 也难怪萧灿萦对他总有不满,难道也是期待他有这般体贴,结果却从未如愿,心内才有失落不平 餐毕,萧黯与夏侯云重仍饮酒交谈,笼华去往别室。 夏侯云重示意左右,对萧黯道:“我心中藏有一事,一直未对人言,今日堂内,我需得问一问才放心。” 萧黯屏退左右,请他但讲无妨。 夏侯云重道:“去岁,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你与笼华大婚之前某一日,我来东郊庄园看马。我骑马到桃林时,见贵园林中草堂瓦舍有一访客,此人行踪神秘,身形倒高大。敢问那人是谁” 萧黯沉默,良久道:“此事,云重不知为好。” “我与家妹自幼友爱,你是我妹夫,我自然维护你。那日,偏我堂兄也在庄园,我不想他注意此事,引他到别处。这事,我并未对伯父c父亲,或是永安侯提起,也未问笼华,我只问你。” “多谢云重如此信任我,我感念于内。我所做之事,确有隐秘,也另有苦衷,并无害人害国之心。此事复杂,我不想牵扯云重进来。” “看来君侯还是不信我。” “我非不信君,是君身有牵绊。我只问一句,若我与夏侯府果然殊途,君当作何抉择,若我与永安侯也行将殊途,君又当作何选择。若论家事,君是我兄长,我不想兄长为难;若论公事,我期望君中立自保,莫陷纷争。” 夏侯云重听萧黯言尽于此,已是尽可能坦诚。 事实上,夏侯云重此时也确实很难有立场决断。他与永安侯萧确交情甚笃,自然要跟随左右。夏侯西府与东宫又是一体,他自然要顾虑家族。萧黯的事,他知道了也难办。 夏侯云重不再提这话。 夏侯云重辞后,二人也该收拾回京了,他们原本不过就向蔡妃告了两日假。 回程,夫妇同坐一车。 笼华从车窗望向钟山,恋恋不舍,萧黯握住她的手,安慰道,等几日闲暇再来。 笼华心想,回到京城这闲暇之日就难寻了。 萧黯说:“以后我们不仅会常来钟山,我们还要走遍南朝各州,如果有机会,也去北地看看。” 笼华眼眸瞬间点亮,高兴的问,“我们能去北地陇南我外祖家吗” “若 有时机会去的。” 笼华瞬间笑靥如花。萧黯也嘴角含笑。 第70章 情有独钟有期限 笼华回夏侯府探亲,先去拜谢太夫人。 听谢太夫人夸赞瑞冬几句,再客客气气的告诫她几句,笼华方辞别去东府。 李夫人看到笼华忙搂在怀里,又左看右看,看她气色红润,还丰腴了几分,忙问是不是有喜讯了。 笼华也不想让母亲失望,奈何肚子就是空空呀。 母女两个携手说家常话。 李氏叹说,蔡妃娘娘真好福气,得我女儿做儿妇,管家立户,侍奉长辈,辅佐夫君,样样都好。 笼华娇嗔,母亲对女儿偏爱,自然觉得样样都好。 又问曲阳郡主近日来对母亲是否恭敬。 李氏说,自上次闹了一场后,她按照笼华说的法子,冷了她几日,又说教一番,此后果然收敛了许多,如今执晚辈礼还算恭敬。 笼华提醒母亲,莫在祖母谢太夫人面前和曲阳郡主有不快,若让祖母出言庇护了郡主,她们倒结了同盟。 李氏说谢太夫人比自己还看不惯,只是碍于郡主身份,不好训诫。 笼华又道:“平日里,郡主和兄长怄气,母亲不要管,只当看不见。 李氏说:“你是不知道那郡主的性子,着实跋扈任性。三郎本也是有气性的,在她面前没少忍气吞声。两个人或是前世的冤家,好端端说几句家常话也能争吵起来。昨日为穿衣服选样式,吵到哭闹不休。” 笼华蹙眉道:“这是兄长的不是了,衣服样式,他一个男人有什么主张,听妻子安置就是。” 李夫人说:“你也是隔岸观火,不知别人家痛痒。 郡主爱金玉绮锦,给你兄长置办的衣饰也都是那一类。你兄长他一个男人,又爱骑射,不愿意穿的花团锦簇出门。偏郡主觉得你兄长不知好歹,辜负了她的心意,在下人面前伤她脸面。总之,每日里都是这样的小事,争来吵去的没个完。” 笼华想想也无奈,只好劝母亲,“他们夫妻吵闹是他们两人的事,家长若掺和,倒变成了夏侯府和邵陵王府两家的事。安排个厉害的管事嬷嬷扮个讨嫌的人,只尽量约束着吧。” 笼华又问起夏侯云重要去南徐州谋任的事。 李夫人说她与家主是愿意让他去的,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不总在一处,小夫妻两个感情还能好些。 笼华心中有了主意,辞了母亲去拜嫂嫂。 出内堂,正巧非云走进堂来。因犯兄长字讳,非云已被郡主逼着改名叫午雨了。 非云见着笼华,立即红了眼圈,款款拜礼。 笼华忙携着她的手问她好不好,非云说侍奉夫人,事事都好。 笼华心绪复杂,非云在母亲处虽然不会受什么大委屈,但她的心事恐怕要落空了。 曲阳郡主性情霸道,把兄长从前的婢女,无论长幼,都打发去别处了。就是她的陪嫁婢女多在兄长面前说几句话,也要受她一番叱责。兄长身边已无非云的立足之地。 笼华来到夏侯东府的东北角。 为迎娶郡主,夏侯府特意在此地起了一座新的轩敞院落。其内前有莲池,后有假山,亭台楼阁俱全,当中房屋朱漆墙c琉璃瓦c锁纹窗,霞影纱,檐下廊上挂着一溜玲珑鸟笼,画眉c八哥c鹦鹉尽有。 门上一挂湘妃竹帘,左右立着两个干净俏丽的小婢女。 虽笼华已先让侍女通报来访,曲阳郡主矜贵,仍未出门相迎。 笼华走到门下,才有管事妇女出来迎接,婢女打帘,笼华进门。 穿过门厅,进到正堂,眼前开阔。 只见堂中壁上挂着一幅顾长康的簪花仕女图,左右两只紫檀镂花贡架,一只供着鎏金镶宝菩萨像,一只供着田黄冻石细雕的九天娘娘像。里侧墙上是一面鎏金花梨百花大柜,柜旁是一面落地玳瑁屏风,隔着里面的内室。 纱窗前面挂着赤纱帘缦,用赤金帘钩锁在左右。 窗下放着一只透雕软塌,塌下面压着高昌国的彩织鸟纹地衣,地衣上趴着一只雪白的藏袖狮子犬。 萧灿萦看笼华进来,才从塌上款款起身,那狮子犬见女主人起身,也凑过来嗅来客。 笼华向萧灿萦行长幼礼,口称郡主嫂嫂。 萧灿萦中等身量,微丰腴,圆额丰腮,鼻子也圆润,只下巴短而见方。金饰丽妆,青黛长眉,花黄贴额,胭脂涂腮,丹朱口脂点绛唇。穿着一身浅紫霞锦家常袍,腰系五彩帛带。颈子上戴着晶莹圆润的珠串,腰上挂着羊脂双螭佩,金缠臂,镶宝镯。好一个金尊玉贵的豪门新妇。 萧灿萦微答一礼,携笼华手坐在塌上。 姑嫂两个说家常话。 萧灿萦问笼华,萧黯是不是也常日里在外面忙碌,不到掌灯不回内院。 笼华实话实说,月前忙的时候整日不见人影,有时就歇在外院了,这几日才闲些。 萧灿萦抱怨:“可不是嘛,男人只知和狐朋狗友厮混,冷落我们在内院,收拾得美貌又给谁看呢” 笼华道:“他们自忙他们的,我们忙我们的。大丈夫自有天地,我倒不乐意他常日里在内宅厮混。” 萧灿萦听闻露出思索表情。 笼华心想,她若知反思,或与兄长关系还能缓和。 笼华问她与兄长夏侯云重之间可和睦。 萧灿萦硬着头皮点头。 笼华说自己与夫君倒不十分和睦呢。 萧灿萦有了兴趣,忙问她详情。 笼华说,长辈催问子嗣,夫君萧黯也望她有孕,她不堪压力,彼此常有拌嘴,又问萧灿萦,家中长辈和夫君有没有施压她生子。 萧灿萦说,亲长偶有催问,夫君倒从没拿这话说过她。 笼华露出羡慕之意。 萧灿萦见笼华敞开心扉,也便说出自己烦难。 说夏侯云重想随她兄长永安侯去南徐州任职,她不愿意,想着他若去外地,彼此两地相隔,难以见面,她在家中更觉寂寞。 笼华说:“我夫君要有这事,我求之不得。” 萧灿萦问她此话怎讲。 笼华慢条斯理说,一是,他若去外任,她减些子嗣上的压力;二是,近日来,他们常有拌嘴,相看两相厌,若能分一分,倒生几分牵挂思念。到探亲时,彼此珍惜团聚时光,倒无心思再吵架了;三是,他去外任,等个一年半载,她也便能同去相陪,躲开京城这些繁文缛节,应酬往来,在外地独支门户的做个主母,到时,怎样调教夫君也无人干涉。 萧灿萦若有所思,良久才说,自己担心他在外面养姬妾。 笼华微笑,“不叫他带婢女,只叫带小子就任。况且京城距京口不过一日路程,隔几日,便叫他回家探亲就是。” 萧灿萦闻言,面带讥讽道:“你怎嫁了人还这天真性子你不知男人脾性,一日榻上没女人都不能活” 笼华一愣,随即面红耳赤。 萧灿萦仍道:“我就是不让他带家生的婢女,他在京口也能寻得到野女人。” “呃兄长不是那样的人。” 萧灿萦冷哼了一声,“男人都一样本性,无非是看家教严不严。你若敢纵他,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别看你家七郎老实,现在不也抱怨你不好生养,等个一年半载,或许就要以利子嗣为名收房纳姬妾了,看你到时候同意是不同意” 笼华心里一颤。 萧灿萦又问:“你可知道湘东王叔家事” 笼华小傻子一样呆呆摇头。 “湘东王叔和婶娘徐氏年轻时十分恩爱。徐氏婶娘精明厉害,管的湘东王叔服服帖帖。湘东王叔又是出名的自律君子,不纳妾,无女婢,两人恩恩爱爱足有十年,结果嘞 徐氏婶娘回京暂住一年,再回江陵,湘东王叔竟娶了侧室,另还纳了几房姬妾,庶子一个接一个的落地,婶娘却再也管不住了。” 笼华也有耳闻,说湘东王和王妃彼此仇视,另还有一些不堪传闻,说湘东王妃在江陵开豪宴c养面首。 南朝高门夫妻分裂将使两姓决裂,湘东王夫妇又是圣旨赐婚,更难裂绝,两人已到中年,且育有世子,只能维持婚姻。 笼华只听闻湘东王和王妃势同水火,竟全然不知他们竟然有过恩爱的十年。 笼华一颗温热的心突然掉进冰窟里,周身都冒着冷气。 难道,情有独钟也是有期限的吗 笼华本是来游说萧灿萦的,结果不但未成事,反而被她说的自己心旌摇动。 闷闷不乐的回到侯府。 忽然觉得内院憋闷,难怪男人不愿意在内院呆着,女人如能选择,谁愿意天天憋在这一方天地里。 笼华在内堂坐立不安。 信步逛到小室,见女官顾盼在室内做活计,仔细一看是在用红丝线编织一物。 笼华看着眼熟,心内突的一跳,这很像是萧黯终日戴在脖子上的红绳。 她忽然走进来,顾盼受惊,慌忙将红绳收起。 笼华更疑惑,也懒得沉住气,直接问顾盼,这可是为家主编织的饰物。 顾盼低着头,好似做了错事被抓现行一般,柔声细语承认:“家主吩咐奴家编织的是家主平日里佩戴的饰物,旧了常需换新的,奴家便多编织些备用。” 笼华不再问,又说了几句别的话,走出了小室。 回到内室,越想越气。 萧黯那样珍重红绳,起卧沐浴都不解下来,旧的换下来,立即也要戴新的,原来竟都是出自顾盼之手。 顾盼自萧黯十岁起就被蔡妃派来萧黯院里做管事,后来他出家又还俗,顾盼始终在他院中守候。 各高门内院中,这样的管事侍女大多是收做侍妾的。 顾盼虽比萧黯年长四岁,但温柔美貌,与萧黯也算青梅竹马,互相扶持长大,就算彼此有情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萧黯为了和婢女的私情,迟迟不与妻子行合卺礼,就逾越了常情和礼法。 萧黯性情另类,不惧礼法,不论出身,他若真爱顾盼,自然愿为她守身如玉,娶妻不过是搪塞长辈。 他无缘无故的非她不娶,本就蹊跷,现在想来就通了。想必是他听信了她的贤淑名声,以为她不傲慢凌下,是个虚怀若谷的贤妻,能宽容他与心爱侍女相守。 他数次救她,纵容呵护她,除了对她有愧疚之心外,想必也是期望她投桃报李,也纵容他与顾盼的私情。 也难怪他们去钟山游玩,萧黯没有带顾盼,想是怕她看到他与她亲密同游,伤心失落。难怪他与她同居一塌秋毫不犯,原来身心早已另有所属。 他数次说待九月后他们再生子,本就没什么道理,现在想来,或是在等顾盼生出庶长子,地位稳固后,才考虑与妻子生子。 笼华越想越觉萧黯可疑可恨,愤怒c嫉妒c伤心一股脑的袭来。 突然右手食指尖传来钻心剧痛,笼华毫无防备,险些跳了起来,疼痛转瞬即逝。 她的手指很久没有这样疼了。 她抬起手指细看细捏,玉管般的手指,毫无骨肉损伤,也不知是何道理无缘无故的剧痛。 第71章 一往情深从何起 掌灯时,萧黯回到内室。笼华不在,一问婢女,说是去了内书房。 萧黯更衣毕,去寻她。 一进书房,看扔了一地的画纸,仔细一看,画的都是风竹,偶有小风,多是大风,更有狂风大作,把竹身刮的弯下腰去,竹叶纷飞凌乱。 笼华宽袖长衫,发髻蓬乱,见他进来,也不理他。 萧黯心一颤,她这个样子,他很熟悉。 前世笼华每当苦闷难解时都是这个样子,大多时候乱弹琴,偶尔作画。 从前笼华喜怒不形于色,很少生气,生气就是极怒,哄不好,萧黯从前也不大会哄人。 结果就是两人大吵,不吵到挖心掏肝停不下来。 萧黯打量她脸色,心有余悸。 只不知自己在外面忙碌一天公事,如何竟惹着了她。 萧黯决定先开口,瞧着她脸色说:“我今天公事繁忙,心里却想着你回夏侯府的事。” 笼华面色未缓,也未变得更糟。 萧黯继续甜言蜜语,“午歇的时候,我想,此生何其幸运,得娶你这贤妻。” 笼华将笔一掷,墨点溅得纸上c镇纸上c笔架上到处都是。 冷笑一声:“好个贤妻你不必花言巧语哄我只一件事,你便不依我” “我什么事不依你” “我要你把脖子上的红绳取了,你如何就是不舍” 萧黯忽然感到脖颈一烫,心中也起了恼怒,她为何如此任性,总和他的红绳过不去。 笼华看他面露不悦,知道触到了他的心事,伤心嫉妒再度翻涌上来。 怒道:“不摘也罢,立即将顾盼送走” 萧黯一愣,莫名其妙,送哪里去 “送回给母妃送去出家送哪里都行,只不在我眼前” 萧黯见她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也有了气,“好端端的,你为难她做什么” 笼华听他语气不善,眼圈立即红了,莫名感到委屈,好像立即要大哭出来。 想自己此时要大哭,尊严威信立即扫地,从此萧黯对她连尊重也没了。 笼华为压制泪意,使性嚷道:“她服侍的不好,我就是要送她走怎么你舍不得啊那留给你做侍妾好不好” 萧黯皱眉盯着她,一时没说话。 心中明白了几分,她今日这番发作是有些缘故误解的。 解红绳c送顾盼,萧黯明白了,想是她发现顾盼在给他编织红绳,误解了他不解红绳是因为顾盼的缘故。 萧黯心道,幸而他已不似从前般固执莽撞,不会被偏见和气性牵着走,知道反思原委,否则彼此定是一场惊天大吵。 “顾盼在府里这许多年兢兢业业,我对她无私情他想。你若容她,便为她则一良人,准备嫁妆,让她好好嫁了去。你若不容,我让母妃将她接回,为她做主聘嫁。” 笼华沉默,他这样说,听来是仁慈磊落的家主的话,倒显得她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笼华又问,“她若嫁了,谁帮你编织红绳” 萧黯无奈,“我知夫人不善针线,学一点编织也不难吧。” 萧黯心中有些难过。 想前世,岳阳王兄看上了顾盼,他不在意,随口就同意送了。 当时还是朋友的笼华听说此事,对他好一通发脾气。指责他无情无义,轻易舍弃在他艰难时陪伴他身边的忠仆,又全无心肝,看不见侍女待他的一颗真心。 他被笼华骂醒后,试图去索回顾盼,可是顾盼已成兄长的侍妾,没两年就抑郁而终。 这一世,他留下了顾盼,可是眼前的笼华却容不下她了。 眼前的女孩与曾经的笼华,本就不是一个人。 笼华却不知萧黯这许多心事,只是听萧黯言谈中似与顾盼并无私情,再看满地满案的狼藉,感觉自己无理取闹甚过。 然而,他有事瞒着她倒是真的,笼华嗔问:“你为何总要戴着这个嘛” 萧黯垂头闷想,此事说来话长,从何说起。而且,他也没心情为她讲这些事了。 她不会理解他们的感情。 想从前笼华言行无不有理可循,无不是为他筹划,便是偶有发怒争执,倒是自己错处更多。 他把最糟糕的自己给了前世笼华,把最好的自己给了眼前的女孩。 可是她却年幼无知,任性自我,不知生存不易,相守不易,盛世不易。 这也不能怪她,她与前世笼华本就是殊途的两个人。 笼华看萧黯若有所思,只不应答,忽然感觉对方很陌生,他虽站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他的心里或许没有顾盼,却仍是她触及不到的地方。 笼华眼泪汪汪,萧黯,你对我的情有独钟,我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会从何而终。 笼华的手指突然传来剧痛,此痛钻心刻骨,她猝然惨叫了一声。 萧黯吓了一跳,忙抬眼看她。 笼华看他目光中还有关心,忽然无边的委屈袭来,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的落满腮。 萧黯忙上前来,柔声问她怎么了。 笼华不愿意承认是自己伤心,宁愿承认是手指痛。 萧黯听笼华哽咽的说手指痛,心中突的一跳,他握起她的右手,捻着她的食指,整个人绷成一根弓弦,喉咙发紧,紧盯着她问:“是这根手指痛吗” 笼华更加委屈,呜咽着说,就是,偶尔会极痛。 “你这根手指受过伤吗” 笼华哭着说没有。 萧黯忍不住战栗。 前世笼华受困江陵时,右手食指曾被人砍下,这根手指被装进冰匣送到他手中。 后来,他便将她的指骨装入布囊,以红绳系了,日夜带在身上,直到数年后,他兵败自尽。 死前,他的遗言是,将他身骨连同笼华指骨一同焚化,送往岭南。 未想,他会重生,重生后他仍然佩戴红绳,只是再无装笼华指骨的布囊。 他以为,他这一世,终究是寻不回她了。 但是,眼前的少女笼华,她的食指无缘无故会剧痛,她与她,冥冥中有另外的牵绊吗。 她们是同一个人吗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萧黯松开领口,从脖颈上解下红绳,拉起她的手,将袖子向上挽,露出雪白一段手腕,将那红绳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打了一个结。 又抬起她的手掌,在她的手指上轻轻吻了一吻,柔声说:“我说过这红绳让我心安,如今,既系在你的手腕上,你也要让我心安。” 笼华含羞,腮上满是泪痕,睫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掩饰不住高兴,美滋滋的看着手腕上的红绳。 萧黯看她这个样子,抑郁一扫而空,只觉无奈又好笑。 两人一场争吵,彼此倒变得更亲近了。 平平静静过了两日,忽然听闻昭阳殿老贵妃病了,夫妇忙随蔡妃进宫问疾。 昭阳殿内挤满了前来侍疾问安的亲眷。 太子c太子妃带着皇太孙萧器夫妇,临城公萧联夫妇c常山公主萧妙契。邵陵王妃带着永安侯萧确夫妇c曲阳郡主萧灿萦。还有含章殿阮贵嫔和永康公主c湘东王世子夫妇以及另几家皇室近亲。 邵陵王妃对众亲眷说,这一向贵妃娘娘的身体就不大康健,春日里游了一回园,被凉风扑了身子,回来就病倒了,不大能进食,倒常有腹泻。 众人听了都担心,贵妃年纪大了,如何经得起这样折腾。 到了深夜,太子带着孙男们都出宫去了。 蔡妃c太子妃c邵陵王妃及孙妇孙女们留在昭阳殿值夜侍疾。 次日,贵妃醒来感到身体稍愈。 念及蔡妃体弱c太子妃事多,命她们各自回宫。 邵陵王妃留下带着众晚辈侍疾奉药。 另有僧尼道姑常来往昭阳殿为贵妃祈福。 灵宝观的清璇女道真人进殿问安,昭阳殿女官请清璇真人为贵妃占卜此病劫何时过去。 清璇真人设坛卜筮后,说,贵妃此病劫是冲春,立夏后方能大愈。若让生辰柱带卯的晚辈制药,或能好的快些。 女官与邵陵王妃商量,自然要依照真人指点行事。 盘点下来,众晚辈中皇太孙妃殷宝萝月柱带卯,临城公夫人阮瑶光年柱带卯,常山公主萧妙契与永新侯夫人夏侯笼华日柱带卯,另永新侯夫人时柱也带卯。 于是,四位年轻命妇被带往侧殿舂捣药材。 太医指点制法后,宫中女官和内侍监在旁听使c监看。 四个人捣了一天药材,估量已够人用个十天半月,眼见夜深,仍不叫停。 也都看出来了,这所谓晚辈制药,不过是个祈福仪式,表个孝心,求个心安。 太孙妃殷宝萝年纪最长,向来是淑女贤妇表率,一天忙碌下来,衣饰整洁,面无倦色,神态自若。 萧妙契自幼被娇养,哪里吃过这样的苦,面露疲态。阮瑶光年纪尚小,勉力支撑。笼华自幼隐忍成性,虽然也觉吃力,仍维持面色如常。 直到夜半,才有太医过来向女官说情,几人才得休息。 不过胡乱睡了一个时辰,到了卯初,又被叫起,仍旧到偏殿制药。 太医过来, 看药草已制的过多,便让他们炮制别的。 萧妙契和笼华炙烤甘草,殷宝萝带着阮瑶光炒制石榴皮。 俱是太医安排妥当,宫奴填着柴炭,几位年轻命妇用木铲搅着,看着烟火,做个亲制的样子就是。 太子妃来看视贵妃,叫太孙妃殷宝萝出去说话。很快,又有内官来请太医出去答话。 太医交代宫奴说,见着有烟就熄火。 太医前脚走,阮瑶光的铜锅就冒了烟。 阮瑶光娇养贵主,哪里调理过火灶,立即慌了。宫奴忙忙熄火,但锅里的石榴皮已焦黑,燃起火光。 烧火宫奴低微,不敢碰贵妃的药锅。 阮瑶光心中惊惧,忙呼唤求助。 萧妙契看着两边烟火唯有惊恐的干瞪眼。 笼华在家时曾在厨下看着家奴为祖母c母亲烹菜煮药,还能勉强应对。 听阮瑶光那边呼救急促,忙让宫奴将她和妙契的铜炉也熄了火。 几步走过去,看阮瑶光铜锅中石榴皮干焦,已将起火。忙去寻物垫手,将那锅手忙脚乱拿下来,那铜锅十分滚烫,正要放在地上时,女官走进来看视,看满室浓烟,发出一声惊叫。 笼华受惊失手,将那锅扣翻在地,焦炭一般的石榴皮滚的到处都是。 萧妙契那边虽火已熄,但余温仍烤的锅内炮制的蜂蜜甘草冒出黑烟,发出刺鼻的味道。 女官忙忙收拾残局。 内侍监官闻讯进来查看,见烧毁了贵妃的药材,恐不吉利,忙去报告。 贵妃听说笼华将药锅打翻,心中不悦,命她去殿外大佛像前祷告反省。 昭阳殿庭院内,有一华亭,亭中供着一尊石雕大佛像。 笼华拜在佛像前反省,往来昭阳殿的人,进院一眼就能看到。笼华纵是再从容无畏,仍是觉得有些丢脸。 不一会,阮瑶光也走过来,跪拜在她身边。 笼华奇怪的看向她。 阮瑶光娇小美丽,体态婀娜,面庞圆润,细细的眉毛,弯弯的笑眼,鼻子秀气,小小的下巴,此时露出腼腆的神色,悄悄说:“我刚刚向贵妃娘娘说了其中缘故。原是我监制的药锅糊了,我求助于你,才不小心打翻了,连累你监制的药锅也糊了。” 笼华轻声说,“反正我也担了责,何必再搭上你。” 阮瑶光微微笑,“我陪着你。” 笼华也一笑。 只一会,昭阳殿宫女就来传贵妃的话,叫阮瑶光进殿,说她既已主动坦陈,便是知错,不必再省。 阮瑶光向笼华投来歉意的目光,起身去了。 笼华一人跪在亭中,心中有了不平之气。 正巧,谢太夫人进宫向贵妃问疾,进到院中看到此景,面上无光,心中不悦。 她行到笼华身边,问她是犯了什么错,是否需要她向贵妃求情。 笼华说自己为救火情失手打翻了贵妃的制药锅,本无错,也不必求情。 谢太夫人立眉说,你还嘴硬,你若无错,贵妃怎会罚你,怎不罚别人。 笼华气个半死。你问我这话我倒知道答案,自然是天底下的老太婆无不昏聩。 谢太夫人见笼华沉默以对,也便不再理她,往殿内去了。 蔡妃进院,也看到笼华跪亭内佛前,什么也没说,进了殿。 笼华跪了一会,忽然有女官走过来,客客气气请她进殿。 笼华不解,嘴脸如何变了。 进了殿,看到长辈们都是一派慈祥,连丁贵妃也嘴角带着微笑。 蔡妃在旁温和说:“今晨,圣上下旨,敕封你夫君为晋宁郡王,妻以夫荣,你自然也要晋为郡王妃。这几日将行册封礼,贵妃娘娘慈旨,命你回府备礼。” 笼华垂眸向丁贵妃行大礼谢恩,再向蔡妃c太子妃等长辈行谢礼。 第72章 册封郡王 四月初十,晋宁郡王册封礼。 金华宫c永新侯府属官c管事c侍从大多彻夜未眠。 到了四更时,家主起,两宫府内灯火璀璨,上上下下忙碌准备。 郡王夫妇沐浴毕,按郡王服制着大装。 晋宁王萧黯,头戴四珠郡王冕冠,着郡王衮服。 内穿数层白榖衣,玄衫纁裳,外着九章龙纹衮袍,金钩玉带,配龙纹蔽膝c佩绶,佩白玉团龙环佩,佩龙鸣剑。脚踏金饰云纹履。 晋宁王妃夏侯笼华,梳高鬓,发饰四珠郡王妃凤冠,着郡王妃阙翟服。 内穿数层白榖衣,白纱衫赤裳,外着九行翚翟纹阙翟袍,帛带垂髾,配翚翟纹蔽膝,佩白玉云凤环佩,脚踏金饰云纹履。 蔡妃按亲王妃服制着褕翟礼袍,陪同郡王夫妇行册封礼。 母子夫妇三人蹬车前往台城,执事仪仗前后簇拥,金华宫c晋宁王府,内外官陪同。 王驾停至广阳门下,郡王夫妇及郡王太妃换坐舆,经行三省,自大司马门进入紫阳宫。 进入仪门后,已有礼部c宗正寺官员接在彼处,另有礼乐伎师百人已候。 礼部官员引郡王c郡王太妃c郡王妃立于礼毡上,驻足待吉时。 此时,天已露鱼肚白。 由尚书省礼部主理,鸿胪寺c宗正寺协理的郡王册封礼,已整肃就绪。 太极殿外,百官爵c外命妇对列静待。 皇太子代皇帝行册封礼,设金座于殿前阶上,皇太子着礼服端坐。 册封正使侍中柳淦,册封副使礼部尚书殷不嗔,俱着隆重朝服,左右立于丹陛。 太极殿阶下置左右两长案,案旁各置香炉。左案尊位陈列郡王金册宝印,右案次尊位陈列郡王妃银册宝印。 吉时到,仪门处奏鼓乐,礼官引郡王先行,郡太妃c王妃其后左右随行。 郡王行至太极殿下,皇太子起迎。 鼓乐停,礼官唱礼。 皇太子率郡王夫妇c郡太妃c百官爵c外命妇向太极正殿皇座行三拜九叩大礼。 礼毕,礼官唱礼,郡王夫妇c郡太妃向皇太子行三拜九叩大礼,百官命妇随礼。 礼毕,皇太子命宣读官宣读册封郡王诏书。 宣读官跪拜皇太子,领谕。 礼官跪案取诏书,奉于宣读官,宣读官行礼接诏书。 宣读官声音郎朗,传遍宫阙,宣读册封诏书,诏曰: 萧黯,昭明太子第七子,朕之孙也。 丰神峻嶷;仁孝端醇。 天資凜茂,才惟明哲。 授以册宝,封尔为晋宁郡王。 尔其思王道之艰难,遵圣人之炯戒,勤修六德,勉行三善。 钦此 晋宁郡王萧黯大礼拜谢皇恩。 皇太子命册封使授金册宝印。 正副册封使礼拜皇太子,领皇太子谕。 册封正使侍中柳淦赍册宝,晋宁郡王领受。 郡王将册宝交由晋宁王府捧册宝内使官。 此时,东方已露晨曦之光, 郡王在金紫晨光中,拜上,拜四方。 册封郡王礼成,鼓乐再奏,百官爵c外命妇山呼拜贺。 贺礼毕,皇太子命宣读官宣读册封郡王妃诏书。 宣读官朗声宣读册郡王妃诏书,诏曰: 萧黯妇夏侯氏。 聘以才行,配德元良。 门袭轩冕,家传义方。 授以册宝,命尔为晋宁郡王妃。 尔其虔奉仪则,表率闺闱,贞顺柔娴,言容有则,实协三善。 钦此 郡王妃夏侯氏拜礼谢恩。 皇太子命册封使授郡王妃银册宝印。 册封副使礼部尚书殷不嗔赍册宝,郡王妃夏侯氏领受。 王妃将册宝交由晋宁王府捧册宝女官,再拜上。 册封郡王妃礼成,鼓乐再奏,百官爵c外命妇山呼拜贺。 郡王夫妇c郡太妃拜辞皇太子,步行至仪门,郡王登王驾彩舆,郡王太妃c郡王妃登彩纱坐舆紧随其后。 王驾仪仗前往太庙,告祭皇室祖宗。 郡王仪仗有辇官二十人,内官二十人,女官二十人,犦槊官二十人,骑士六十人,枪戟步兵六十人,鼓乐伎师六十人,另有左右军巡使。 王府属官c正 副册封使c陪祭公卿随往。 拜遏祭祀的沿途,百姓夹道喧贺,争睹新封郡王夫妇仪容,围观仪仗风采。 告祭太庙毕,册封礼成。 萧黯成为南朝最年轻的郡王。 萧黯以为自己此生仍会被封为晋南郡王,结果却是晋宁郡王。 一字之差,却谬以千里之遥。 晋南郡位于岭南边疆,贫瘠遥远,郡城只百户。 萧黯初封晋南王时,仅为虚爵,无食邑。 被流放岭南后,被圈禁在晋南郡城,仍无食邑。直到成为广州刺史后,才成为实名郡王,有食邑,可立府。 而晋宁郡是北兖州大郡,商民富庶,郡城两千户。 萧黯初封郡王,即增食邑,敕命开府。 命运有时候很奇怪,他从前拼命逃避预言,放弃爱人,自请流放,结果受尽白眼猜忌,倒践行了厄运。现在他无惧预言,娶了同辰女,也不再逆来顺受,结果倒得荣封。或许这个世界的一个真相是,只要你不自误,这个世界就不误你。 郡王府开衙建府,需广纳贤才。 王府属官上至正三品王太傅,下至九品小吏武士,总有两百人编制,另还有王府内官数十人编制。 郡王太傅由皇帝亲自任命,皇帝敕命原御史中丞贺琛调任门下散骑常侍,兼领晋宁郡王太傅,训导王道,匡正过失。 除王太傅外,其余官职都是由吏部c三省公卿推荐,吏部c宗正寺复审,郡王任命。 王府属官要职,在王太傅之下,便是长史。 各王府长史王相,大多是门阀世家名士出任,偶有寒士出任此要职,必是极有才能且跟随王多年的心腹之人。 萧黯心中的长史王相,非岑询之莫属。 但岑询之是无名气且来历存疑的寒士,贸然拔擢到此要职,恐会成为众矢之的。 萧黯只能虚位以待,仅委任岑询之出任主簿之职。 长史之下,便是掌军事的司马,萧黯任命徐子瞻出任。 徐子瞻出身门阀世家,且是名士,唯一被诟病的是年纪尚轻且未婚。 南朝习俗认为未婚郎君不通父子夫妻伦常,不堪委以重任。偏徐子瞻号称不遇知音便不婚,亲族家长俱管不了。 萧黯无惧习俗,一力提任,尚书省c宗正寺最终妥协无异议。 萧黯陆续委任了一些职位,大多数要职仍空置,待来日贤才。 已任命的属官中,有个官职,名东阁祭酒,虽七品,但极安逸荣光,专为王应酬往来名士贤达。从此职位鹊起的名士甚多。 萧黯将这个职位给了高远隐。 高远隐是吏部侍郎高濮之子,族中排行十五,人称十五郎。 前世,萧黯从同泰寺还俗后,其兄长岳阳王萧察推荐了高远隐,从此他成为萧黯的伴随。 在萧黯孤独失意的少年时光中,高远隐始终相伴左右。 高远隐出身广陵高氏,本是世家子弟,但改朝换代时,高氏家道中落。 其父高濮从小官做起,成为尚书省高官后,家境才转好,但远不能和功勋门阀相比。 在他们相识的最初,高远隐骄矜c浮华,故作世家风度,看不惯萧黯的朴素固执,然而多年相伴下来,他却成了受萧黯影响最深的人。他成了萧黯的同类,再也不能与纨绔世家子弟融洽。 此生,萧黯一直回避与他见面。 萧黯认为,高远隐做个寻常官家郎君好过做他的朋友,至少,他不会成为南朝世家轻浮子弟中的异类,最后为捍卫正统礼法而惨死。 最重要的是,萧黯自己的心变了,他现在认为所谓的正统c礼法,不值得用命去捍卫。 萧黯认为,高远隐是软弱天真的,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强大现实的人避免牺牲,不惧怕牺牲,软弱天真的人热衷牺牲。 他把命送出去,不过是成为伪君子眼中的笑话。他们会好笑,怎么自己说的那些鬼话,真有人用命去信啊。 高远隐已经为他豁出去一次命了,他不希望他再一次做无谓的牺牲。 萧黯回避高远隐,结果他成为晋宁王之后,吏部第一个举荐的从官,就是高远隐。 他父亲吏部侍郎高濮还真是内举不避亲啊。 萧黯看着他的名履,心中感叹,十五郎,你我前世友情未尽,竟又要相会。 也罢我不再要你做正人君子,你只做你的逍遥郎君吧。 于是任他为东阁祭酒,为王府接待应对贤达名士。 萧黯另外一个特别的任命是王府家令。 王府家令从八品,职阶虽低,却甚有体面,属于郡王c王妃侍从官。一般不单独任命,而是由其他王府高官兼任。 萧黯任命陈绍世出任此职。 册封郡王礼后,陈绍世持侯府邀贴来拜,他此前已有两次来访,偏都因事未得接见。 萧黯再见他拜帖后,放下其他事,立即召见了他。 未想,眼前陈绍世与萧黯记忆中的陈绍世竟大不相同。 前世记忆中,陈绍世寡言少语,沉稳内敛,但眼前少年心浮气躁,举止若惊,夸夸其谈。 再想前世陈绍世经历京辅之乱,在饿殍遍地,尸山血海中幸存下来,自然和称霸乡里的纨绔少年不可同日而语。 萧黯不禁感叹际遇造就人。 萧黯本意是委任陈绍世为王府校尉,这是从六品武官,作为寒族少年来说,已是极高。 谁知陈绍世竟请辞,他自请任文职,不求品级。 萧黯想,他是寒族武官之后,若委文职,恐吏部c宗正寺都有话说。 但看他主意笃定,萧黯也有心成全。 听他应答流利,市井见闻广博,便决定委任他做个王府家令。 家令是王府文职内官,协调王府内外事,吏部不会管。因职阶低微,宗正寺也就走过审核过场,不会真的干涉。若陈绍世能胜任此职,再调他任外部文职。 陈绍世大喜过望,倒头拜谢。 册封礼后,皇帝又降旨赐府邸。 永福省豪宅密集,已无余地,皇帝赐晋宁王府的新址正是原临贺王府的旧址。 临贺王府数次扩建,几乎是永福省最庞大的宫府,已逾郡王府制。将此地赐予晋宁王,在他人眼里,已是恩宠。 但萧黯顾虑新址距金华宫较远,侍奉蔡妃不便。再者,他若去外任,也放心不下妻子笼华一人守着空旷的府邸。 萧黯上门拜见紧邻金华宫而居的堂叔父安成嗣王。请求安成王同意将自家王府和新近敕封的晋宁王府调换位置。 安成王府还是早年间皇弟安成康王修建,颇为简仆局促,安成嗣王痛快答应。 萧黯上表奏请调换府邸,皇帝允。 度支部汇同王府属官开始对晋宁王府进行翻新修葺。 第73章 台城大丧 月底,皇帝下旨免萧黯黄门侍郎c佐郎将军职,命持节出任南兖州刺史,兼领军。 王府内外上下开始忙碌赴任之事。 萧黯无子嗣,妻子需留京代其侍奉嫡母和皇宫内众亲长,他只能只身一人前往广陵赴任。 还未成行,忽然宫中传出噩耗,昭阳殿丁贵妃薨逝了。 内外惊恸,官民停婚嫁宴乐,众官爵服丧设奠。 皇太子c太子妃以下,男爵c京中四品以上c外任刺史以上,及同阶内外命妇,俱服丧,设奠,行丧仪诸事。 邵陵王夫妇c邵陵王府诸子c王府众属官服斩衰。皇太子夫妇及众皇子府子孙服齐衰。其余宗室官爵服功服。 国有大丧,近京任职宗室官爵纷纷回京奔丧,远在外地的宗室官爵也各谴亲子回京奔丧。 南朝诸礼莫重于丧礼。 贵妃灵柩奉于紫阳宫百福外殿,行隆重奠礼。 台城内外尽皆银装素裹,男戴丧冠,女梳丧髻,白服黑履,哀哀行礼。 到了三祭之时,更听哭声哀乐震天动地。 邵陵王连日哭祭,饮食俱废,十分哀苦,拄着竹杖,起坐艰难。永安侯萧确等诸子左右搀扶,以全礼仪。皇太子等诸子孙亦哀伤不已。 皇帝年迈,经此丧事,更觉憔悴忧郁,日夜与众高僧诵经,以平心绪。 因时进梅雨,连日下雨,官爵及内外命妇每日三奠礼,不能撑伞,狼狈不堪,苦不堪言。 如此熬了二十七日,总算将到奉移礼。 奉移礼前一日,行册谥礼,告祭太庙。 皇帝亲自主持册谥礼,正副册谥使率众皇子皇孙宗室官爵命妇行三拜九叩大礼,拜皇帝。 礼毕,宣布册谥诏书。 正副册谥使代捧受册宝。 皇帝谴正副册谥使前往太庙告祭,正副册谥使领旨。 正副册谥使恭奉册宝出宫门,乘坐舆前往太庙告祭,众皇子皇孙宗室官爵命妇车队跟行。 台城以南至太庙街道清空,告祭队伍簇簇而过,数里不绝。 正副册谥使至太庙,读文祭告,众皇子皇孙宗室官爵命妇陪祭。 到了第二十八日,举行奉移礼。 奉移宣贵妃金棺往建康西郊石头城殡宫。需在殡宫停灵五个月后,方被奉往南兰陵皇室陵寝安葬。 宣贵妃灵柩奉移出城时,宗室c皇亲国戚各宫府在台城西明门至西篱门沿途主路设棚路祭。 邵陵王率各亲男步行扶灵执绋。 皇太子因连日举哀,身体损毁,不支病倒,皇帝特命皇太子免扶灵,在东宫奠棚中路祭。 其余宗室皇亲家主c女眷均在各家宫府奠棚路祭。 晋宁王妃夏侯笼华等在晋宁王府奠棚。 她头梳丧髻,仅以木簪固发,里着素麻衫裙,外罩直领素麻袍,腰系绖带,着草履。玉面清眸,如广寒仙子,又如出水芙蓉c凌霜白梅。 笼华见天上小雨下个不停,若是平日这个时辰已露晨曦,此时仍是灰蒙蒙的,奠棚内外需得点着火把风灯照明。 看路上也是泥泞不堪,想萧黯执亲孙礼扶灵执绋,需得从紫阳宫步行至西篱门。路途遥远,上有雨淋,下有淤泥,着实辛苦。 心道,南朝每逢大丧,不折腾病倒数人不算成功,若能折腾死一二孝子贤亲,方是佳话。前前后后,总要折腾三年才罢休。 笼华想不明白,这死后哀荣与死者还有什么关系,活人白白受这罪所为何来。若是孝道,活时尽孝还不够吗天下最无聊最该焚毁的经典就是诸礼。 笼华正胡思乱想,忽然非雾走过来悄悄说,自家王府家令与邻棚的南平王府属官因祭案摆放起了争执。 各宗室奠棚都有个体面规矩,自西明门起,上位的自然是东宫奠棚,也最开阔,太子c太孙合奠。 挨着的便是金华宫奠棚,仍是亲王规制,十分开阔,只稍小于东宫奠棚,豫章安王遗孀和年幼的豫章嗣王,附奠在主棚。 然后是诸皇子c皇弟辈王爵奠棚。 接下是左右是河东王府c岳阳王府。 晋宁王府奠棚在河东王府奠棚下首,路对面是岳阳王府的奠棚。 晋宁王府旁边是皇侄南平王府的奠棚。 诸皇子辈嗣王奠棚后,是各公主府c当阳公府c临城公府奠棚,及其他宗室c勋爵公府奠棚。密密匝匝直排到西篱门。 晋宁王府与南平王府同为郡王府,自然要以长辈为尊。 笼华命非雾传话出去,让自家王府家令相让。 晋宁王府开府两个月,王府属官前后也进了近百人。这些人出身c经历c能力c品性各不相同。 这王府家令陈绍世让笼华印象深刻。 此人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善写快文,善算数字,十分能干,只有一样,不善人际。 就笼华观察,他竟也不是不善交际,而是看人变脸。 王府内比他职位高且强于他的,他趋颜奉承,比他职位低且不如他的,他又傲慢无礼,不顾别人非议。 身为王府家令,他对外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派头,笼华虽然不喜他急功近利,跟高踩低,但也颇欣赏他分清里外,聪明进取的劲头。 王府刚立,大事小情,千头万绪,正是用能人之时,做上位的自然要识人用人,容人瑕衅。 足等了一个时辰,终见灵柩仪仗赫赫扬扬,银山霜龙一般,逶迤压地而来。 见到宣贵妃移柩仪仗,左右路祭官爵命妇都出棚躬立路边,家奴打大伞护家主避雨。 只见香幡筒幢如林,金执事如霜兵月将,伞执扇执银装素裹。 宣贵妃灵棺所到之处,左右路祭官爵命妇去伞,在雨中行三拜九叩之礼。 笼华在雨中行礼,礼毕起身时,灵柩已过,只能远远看到身着丧服的众皇子皇孙背影,也辨认不出来哪个是萧黯。 笼华孝服已淋湿,侍妇们忙上前打伞,送上苎麻披风,笼华回身,见衡山侯萧静扶着其祖母南平王太妃刚行礼毕,正立于避水毡上。 笼华对太妃摇摇一礼,太妃点点头,有家奴上来打伞,护祖孙回到棚里。 待宣贵妃移柩仪仗出西篱门,众官爵命妇可返回府邸,奠棚拆撤。 笼华正要蹬车,忽然听到棚那边传来呵斥声,笼华驻足,让非雾去瞧瞧。 非雾折返后,告知笼华,是王府家令陈绍世见衡山侯没有回避,也没有行大礼,萧静正出言训诫他不知礼仪。 非雾让笼华蹬车离去,不要管为好。 笼华心想,萧静或是因早晨两王府属官间纷争,有意寻衅,出言敲打陈绍世。 就算陈绍世真有礼仪不周,衡山侯当众叱责,也未免太不把晋宁王府放在眼里。 陈绍世维护王府利益,若受外家折辱无人过问,岂不是寒了内外属官的心。 笼华走去奠棚边缘争执处。 果然见衡山侯萧静立在避雨毡上,家奴在旁擎着素伞,正训斥躬身立于雨中的陈绍世。旁边各有数位两府内外官在旁围观。 笼华稍驻足,只听萧静说:“你父亲陈谈先在东宫见本侯,也要行揖礼,与本侯说话,要行拜礼。你小姓竖子,不过做个王府家令小官,就可目无尊上我倒要问问晋宁王,这晋宁王府尊的是什么礼法” 笼华率侍从上前道:“不知衡山侯有何疑问,本妃可代家王作答。” 萧静与萧黯是同龄的从兄弟,不论长幼,侯爵见郡国妃需行下礼。 萧静只得行拜礼,礼毕道:“贵王府家令出身寒族行伍,不知礼仪,不读经典,今日唐突本侯不要紧,来日若唐突了更上人,恐会为王府惹是非。” 笼华道:“多谢衡山侯提醒,本府属官任职,学识品行自然可堪考验,今日想必是有些误解。” 又侧首对陈绍世说:“衡山侯说你不知礼仪,不读经典,你可知错” 陈绍世聪明至极,知王妃已先说自己品行已堪考验,他自然不能认,便朗声道:“下官虽出身寒门行武家,但自幼也算饱读礼仪经典,熟知大梁律法。 礼法云,下见上,行揖礼,陈情行拜礼;官见爵,当回避,不避行揖礼,陈情行拜礼。 下官虽是八品小官,但属王府家令,非衡山侯府下官,不遵下官见上司之礼;下官见侯爵,当回避。但同行更高礼仪时,可不避。今日宣贵妃娘娘奉移礼,正属更高礼仪。下官来不及避,也无需避。 今日既已惹衡山侯不快,便是下官有过在先,下官行揖礼赔罪,请衡山侯上人海量,恕我过失。” 陈绍世长揖到底。 衡山侯萧静一张玉面上露出讥讽之情,也不看陈绍世,只对笼华道:“请王妃恕本侯不能受他这赔礼。这陈绍世自说自话,说什么来不及避,便无需避。 按照他的道理,宣贵妃举丧期间,众官身见皇太子c诸王爵,都不必拜了。 本侯倒要问问礼部,有没有这个道理。本侯也要问问宗正寺,有没有武官之后做了王府家令,就可不避爵的道理。” 笼华正要开口。 陈绍世那边突然朝萧静跪拜了下去,他在雨中已淋了多时,如今又跪在泥里,着实狼狈不堪。 笼华立即道:“衡山侯若不受此礼,我倒也要去问问太子c太 子妃,可有王府属官跪侯爵,侯爵不受的道理。” 衡山侯这才命免。 想自己已出了气,又往回说道:“晋宁王是我从兄,王妃是我从嫂,我今日代兄嫂训家令,或有莽撞,请王嫂赎罪。” 笼华面色平静,只道:“衡山侯行礼赔罪,我身为从嫂,岂有不受之礼。” 萧静本来只是口中说说而已,听她如此说,倒不得不行拜礼了。 笼华命免。 萧静闷闷辞行,家奴展开簇新避雨毡,直铺到萧静银车前,数支素盖大伞擎着,护着萧静脚不沾尘的去了。 笼华命长信为陈绍世打伞。陈绍世道谢,从长信手中接过伞自己擎着。 笼华看他衣襟俱脏污,十分狼狈,便命非雾去取备用丧服,赠予陈绍世替换。 又道:“我知你一心为王府办差,今日受委屈了。” 陈绍世道:“劳动王妃亲自过问相护,下官再无半点委屈,只剩荣光。” 笼华点头,回身去车驾处,陈绍世左右跟行相送。 口中低声道:“我只恨生为下人,平白无故被人轻贱。” 笼华侧首看他牙关紧要,愤愤不平,心中倒欣赏他这不甘人下c不惧高爵的劲头。 于是勉力道:“若是英杰,不论出身,终会出头。人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后,再看你陈绍世,再看他云云众人。” 陈绍世双目一亮,目送王妃蹬车而去,忽觉头顶乌云散去,心中朗阔万里。 第74章 持节南兖州 移奉宣贵妃入殡宫四十九日后,男爵以上,刺史及四品以上京官除服。 晋宁王萧黯将持节前往南兖州赴任。 临行前,挑选出得力的属官留在京城辅佐王妃,又嘱咐内官众仆好生照顾护卫王妃,又托付嫡母蔡妃c夏侯府亲长看顾照应。 到了将行之日,仍觉仓促成行,府中诸事尚未安排周全,然而纵是万般牵挂不舍,也只得辞别了嫡母c妻子而去。 太常寺卜算了出行的吉日吉辰。 晋宁王依从选定吉日,只是提前了一个时辰。 天还未亮时,王驾大船及从船数十,顶着微风细雨,出江口东下往广陵去了。 建康至广陵俱是水路。 晋宁王传命中途大小码头城镇俱不停泊,只疾航赶路。 王驾船队深夜至广陵,陆续靠岸,停泊在广陵码头。 广陵夜晴无雨,王驾弃舟上岸,轻装简从至广陵州府。 歇息一晚,次日于州府正堂,晨会同僚。 南兖州府众高官已听闻些许晋宁王风格,却百闻不如一见。 南朝郡王刺史就藩镇,向来声势浩大。 主从船只成百上千,堵塞水道。 每到一站,必有地方官吏士绅,大礼奉迎,供食献礼。 南兖州是除京辅三州外,距京师最近的州,沿途仍有大小城镇码头。 州府众官算来,总要次日午前能到。 南兖州府收到的吏部讯报,也是王驾上午抵达,州府也是按此时辰在码头准备奉迎礼。结果王驾提前到达,夜晚入府,连夜通知州府高官次日晨会。 如此不讲礼仪排场,雷厉风行,莫说是皇亲宗室,便是世家勋爵中也很罕见。 刺史首召晨会,州府高官齐聚一堂。 南兖州原别驾已随云杜侯柳淦入京任职,如今空缺,以待新任刺史提任。 别驾职下的录事参军c功曹参军在座。 州府治中裴玄及其治下诸功曹从事在座。 南兖州治下五郡,首郡广陵,另有海陵c淮安c盱眙c射阳四郡。广陵郡太守柳景礼等五郡太守和三位内史在座。 萧黯说了寥寥几句场面话,便对众臣属道,自己上任首事,便是要亲到各郡巡视。此次为微服简从,命五郡太守c内史不得告知惊扰各郡县官民。 诸州官心思各异,口中领命。 入夜,首郡太守柳景礼率众州官在自家庄园设宴,为晋宁王及众王府属官接风。 因正值国丧期间,宴无乐舞,只酒水菜肴。 菜肴甚丰富。 青玉食具上呈八鲜,是海河鲜味。白银器皿摆八珍,是山珍奇馐。此俱是辅菜,主菜是锦绣素拼,拼摆出河山图卷,用三尺长的宽幅银盘呈上来。很是别出心裁。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间,见晋宁王年少温和,并无威仪,众人稍放纵本性。 广陵太守柳景礼是云杜侯柳淦第四子,少年时即有智勇之命,喜好招贤纳士,早年间担任过湘东王府咨议郎,在广陵太守职上已多年。 他正当盛年,身形魁梧,须发甚美,广额浓眉,双目有精光,颇有大丈夫气。 虽说只是首郡太守,但南兖州府高官众人唯其马首是瞻。 治中裴玄,出身望族,少年成名,是江北名士。虽已三十许,仍姿容甚美,举手投足儒雅有风度。能绘一笔好丹青,尤善音律,在南兖任治中之职多年,颇受云杜侯赏识。 南兖五郡除广陵外,最富有的大郡当数临安郡。 临安郡太守庾彦,出身门阀庾氏,御史大夫驸马都尉庾弘之弟。 庾彦与其兄体貌甚像。身长八尺,发须漆黑,皮肤洁白,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早年间曾任南平王府录事,后历任内史c太守之职,在临安郡任上已有十年许。 众官僚向萧黯称赞庾彦广有美名,人称四善太守,意为善清谈c善丹青c善宫体c善布施。 在宴中,庾彦微醺后,以扇击案为节,向晋宁王献迎贺诗。 晋宁王座下东阁祭酒高远隐答诗,几番应酬答和下来,可见庾彦是宫体诗歌大家,其文思如涌,辞藻华丽,感情浓烈,是为上品。 庾彦离席去净室,双臂搭着婢女香肩,步子踉跄。 徐子瞻也在净室净手。 这净室宽敞见方,四面皆有雕花窗格。 居中檀木净椅,软羊皮包面,下方恭桶内铺有厚厚混着香料的香灰。 旁边一架 沉香透雕树形置巾架,挂着尽是细布软绸。旁边另有重铜烛台粼粼如树,另有一方硕大重铜香炉,滋滋燃着浓郁香料。 坐在恭桶上,可见薄薄纱帘外有四位婢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两位是始终在净室侍候的婢女,两位是从席上左右伴着徐子瞻来到此处的婢女。 徐子瞻解手毕,自帘缦走出。 可见一方高阔的大理石陈台,上面放在铜盆c清水c皂角c香膏等物。 婢女上来,为他挽袖沐手。 待沐手毕,再以软布擦手,涂香料油脂护手。 擦手毕,婢女并不松手,一双柔荑握住徐子瞻的手,含羞带怯的问:“郎君是否别室更衣” 徐子瞻看这婢女艳装丽饰,只是年纪甚小。 含笑问:“叫什么名字呀” 婢子柔声软语:“珠儿。” “好名字,几岁了” “十四岁。” “府里家生的,还是外面进的” “外面进来的。” “老家哪里呀” “婢子不记得。” “几岁进来的” “十二岁。” “原来在哪家呀” 两个正携手说着话,门外传来一声:“六郎在这里” 原来是庾彦解手毕,正好从门口路过,听见里面徐子瞻的说话声。 徐子瞻这才松开手,婢女们上前为徐子瞻拂尘,沾香料。 徐子瞻走出去,珠儿等两个婢女仍旧左右在后面跟着。 因庾彦兄长庾弘与徐子瞻叔父徐陵交好,彼此通家旧识。 徐子瞻向庾彦草草微一礼,口中称庾五叔。 又笑问:“庄园里这般的净室有多少总不成宾客人人一间吧” 庾彦笑骂:“你是京城高门郎君,来我们这乡下,怎么倒说出这胡话谁家修那么多净室做什么,这院落不过十来间是这般,专待贵客用的,别间也便寻常了。南兖州也算京辅,天子脚下,不好奢华太过。” 徐子瞻笑道:“难怪庾五叔不愿回京,也不愿去淮安,原来这广陵这般舒适啊。” 庾彦亲昵抚徐子瞻背:“柳府诸公只景礼粗人,他这庄园还是粗糙,等闲时去五叔庄园看看,我敢说,除了诸王府不敢比,其他宅院都比的上。” 徐子瞻干笑几声:“金玉满堂,睡不过几尺宽,庾五叔真有这闲情功夫啊。” 庾彦笑道:“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得意之时当尽欢。” 徐子瞻浓眉微挑,星目斜睨,嘴里嗤的一笑,倒似赞叹。 进宴堂前,庾彦拉住徐子瞻悄悄道:“你莫住在州府了,我给你备了一处好庄园,选了十几个脱俗出色的丫鬟在里面,好过这里庸俗脂粉,你且住着。” 徐子瞻笑叹:“庾五叔是没听过我们这位晋宁王风格啊。他做过几年和尚,甚是简仆,也以为我们这些属官也像他一般,只知诵经做事。 这几月,我且得在州府随时听侯着,便是有心别置府邸暂也是不能。 只过个一年半载再说吧,小侄先行谢过。” 庾彦哈哈一笑,也便罢了。 庾彦归座,萧黯在上道:“本王首巡之郡便选临安,庾太守可欢迎” 庾彦酒醒了一半,气度不减,微微一笑:“殿下降临鄙郡,求之不得。” 宴罢,众宾客退去。 柳景礼与庾彦仍在别堂相聚。 堂内数名身着薄纱妙龄婢女服侍柳景礼与庾彦二人进丹药。 侍女嫩芽玉手送仙丹入庾彦口内,庾彦闭目噙丹在口中,婢女再献人乳,庾彦就人乳送服丹药。 柳景礼服丹毕,敞开衣衫,露出胸膛,饧目问庾彦:“贤弟观晋宁王可是同道中人” 侍女为庾彦解开衣衫前襟,庾彦双目仍未睁,口中道,“柳兄不觉他像一人” 柳景礼问是谁。 庾彦道:“这少年处处效仿皇帝,倒似当年的湘东王,柳兄跟过湘东王两年,竟没看出来” 柳景礼道:“湘东王右眼有疾,常戴眼罩,过了这些年,谁记得他长什么样。不过,若这少年有湘东王的城府,倒不好办了。” “有什么难办,我等侍奉新主就是。” 柳景礼口中发出两声不咸不淡的冷笑,又问:“晋宁王左右可有同道之人” 庾彦徐徐道:“晋宁王司马徐家六郎,是家兄友侄,此我辈中人。另有一武官孙化,本是临安人,因犯罪逃籍,被押解回来。是我手下留情,命内史留他一命。又遇圣寿大赦,他得以恢复白身,再度投奔王府任职。” 侍女们持金丝雀翎团扇,缓缓扇着微风。 柳景礼皱眉道:“小小武官无用。徐子瞻此人倒非同小可,只是听说他自幼乖张忤逆,可图吗” 庾彦睁眼,看向柳景礼笑道:“若论自幼就乖张忤逆的郎君,我倒认识一个,便是柳兄你。看看如今,你我还不是莫逆” 柳景礼不耐烦勒令速速图来。 庾彦一张俊脸露出不悦,“公只莽直,图心如何能速取晋宁王出广陵巡视临安,总要一月才能成行。一月内我包管事成,你急什么” 柳景礼听庾彦语气不善,倒开怀大笑,亲昵的笑骂了庾彦两句,不再说正事。 召乐伎舞女进堂来取乐。 第75章 建塘开渠 晋宁王萧黯开始调整南兖州府高官任免。 原治中裴玄升任州府别驾。王府典军郑宏生出任州治屯兵校尉。 晋宁王府多位王府属官出任州府要职,王府主簿岑询之出任治中。随后开始盘查州府官吏考课,整顿刷新吏治。前后不过半月,南兖州府已面貌大改。 晋宁王到广陵二十日后,离州治北上,巡视临淮。 王驾微服私访,陪同左右的有王府司马徐子瞻c王府旅帅武三c州府录事参军孙化等两府属官,另有临淮太守和内史随行。 主从三艘朴素大船,轻装简从,沿泗水北上。 船停泊码头时,萧黯召临淮郡太守庾彦至船舱说话。 问他临淮郡户籍丁口c本岁耕种c市肆买卖之事。 庾彦勉强应答了几句,便含糊其辞,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又东拉西扯,引经据典,说起圣贤之言。 萧黯无意于清谈,只问实务。 庾彦只好召来佐官,佐官倒说的更明白。 萧黯又问此岁入梅后降雨情况,淮水c泗水c洪泽湖水位,农田灌溉情况。 这回,连佐官也说不清楚了。 庾彦满心不快,他奉召兴冲冲赶到王驾船舱,本以为凭自己一肚子杂学才识,能让这少年皇孙刮目相看,甚至引为师友。 结果他竟满口俗务,把自己身边这个本擅俗务的寒族小佐官也问的哑口无言。 莫说是天潢贵胄,藩镇刺史,南朝稍有些体面的要员也不会如此关注经济市侩。 他这样精细,倒不是来做刺史,去做县令倒合适。 庾彦怏怏不快的回到自己船上,对内史抱怨。 内史提醒他说,此岁入梅,降雨量不比往年,临淮西部几县多泽倒无妨,东南几地供水不够。这月还无妨,过了雨季,恐有旱情。 庾彦这才明白,原来那晋宁王忽然问起这些话,是有缘故的。 庾彦问自家田产可受影响,又问各官爵大姓的田庄可受影响。 内史笑道:“大姓田地都是占尽地利的平坦肥田,更有水泽圈进私有,旱涝无妨。只是不知晋宁王这一问,是不是有人投告了临淮西部几县干旱之事。” 庾彦愠怒:“哪个混账敢做这忤逆事” 又责内史:“本府让你在淮安守着,莫来广陵,你偏要赶来献殷勤。他可记得你是谁 我告诉你,你也转告那些不知好歹的东西,闭紧嘴,别打错了算盘。南兖这十几年,刺史来来往往,姓王的c姓柳的,都是过客。他们头顶上,从来只有我这片青天” 内史战战兢兢,忙大礼拜地。 临淮郡是江北大郡,人口c地域均多于广陵。 郡域西起洪泽湖,东至淮水入海口,南邻盱眙c射阳两郡,北接北兖州晋宁郡和翼州东海郡, 临淮郡郡治是淮安,坐落泗水与淮水交通之地,属北部大城大埠。 东西南北往来船只多在淮安停泊,城内旅馆商馆伎馆密集,甚是繁华。 庾彦以为晋宁王驾会停在郡治所在地淮安,谁知王驾在淮安只停留了一晚,然后沿淮水东去,直行到淮东县方驻足停泊。 淮东县是淮河下游最后一个富庶的县,再向东的西海县民户稀少,降水充沛时是一片汪洋,此岁降水稀少也是一片荒泽。 到淮东县码头后,一行弃舟乘车,一路南下。 庾彦身为临淮太守这么多年,大多数时间在广陵,少部分时间在淮安。哪里踏足过这穷乡僻壤之地。 这趟行程应是庾彦自落娘胎以来最艰难的一段。 这晋宁王和他身边的这些人,个个粗俗不堪,毫无讲究体统。 他们一行,车厢局促c牲口粗劣,饮食起居无不粗糙,关键是还没几个侍从。 然而毕竟郡王刺史在侧,庾彦也不得不与他们共苦。 庾彦一路苦不堪言,心中恨骂了这晋宁王无数遍。 一行至古南县的时候。 古南县令穆宣仑似是提前知晓了郡王刺史微服巡访至,带数百乡老农户拦路相迎,向郡王陈情诉告。 庾彦气的面如土色,总算知道吃里扒外的人是谁,原来是这穆宣仑。 穆宣仑是前尚书令何敬容的门人,被贬任到古南不过一岁的时间,庾彦数次使财色拉拢,对方有辞有受,态度始终含糊暧昧。庾彦也未深究,只恨自己未把这小小县令放在眼里。未想,他竟是有反骨的小人。 与他私下交接的人,再没有别人,定是晋宁 王身边的录事参军孙化。 这孙化是古南籍人,此人忘恩负义,全不顾他当日手下留情,留他一命的恩情,与这县令穆宣仑勾结在一起,在晋宁王面前下他的脸,添他的堵。 庾彦心道,自己若被这小小寒门县令谤倒,倒是笑话。 穆宣仑年纪三十许,身形干瘦,脊背微躬,面带菜色,脸颊消瘦,面目粗糙c只一双眼睛甚是有神。头戴皂纱玛瑙官帽,身着圆领直襟细布官袍。 率众乡老,向晋宁王拜礼陈情说:“此岁江北大旱,原指望入梅缓解,谁知这季降雨不均,淮河下游水少,淮南内陆两县及射阳郡几县,俱水源不足,恐有旱情,求使君垂怜古南县农户。” 萧黯命众人免礼,问穆宣仑:“这内陆有分支水流和湖泊,为何不引流灌溉” 穆宣仑不语。 有乡老便言:“水流和湖泊都归西部和北部几县贵家所有,无人敢动。 本地也有几处水源,都被与淮东豪强有关系的大户霸占,不让民户引渠。 每岁入梅前,常有干旱,有熬不住的农户便家破人亡。 只盼梅雨季下来,老天垂怜,多下些雨,赏口饭吃。偏偏这岁雨水少,在这月雨季尚勉强能活,下月梅雨季一过,蔬菜稻苗干涸,寻常农户家家无活路啊。” 萧黯愤然道:“大梁律法,土地可私人契约买卖,山川湖泊却归天子所有。大胆乡里恶霸,竟敢私自圈占。 请县令与诸位乡老放心,若此事属实,本君定要下令打开山川水泽。” 庾彦在旁默然伫立。 穆宣仑迎刺史一行暂住县衙,众州官商量引渠之事,庾彦向晋宁王劝谏道:“此岁干旱,淮河下游存水量低,支流更是水量少。临安几县大部分土地属南平王府和几姓高门所有,不可尽引流向南灌溉。灌溉也有损耗,到时诸县农田恐都荒废。” 萧黯道:“大姓田产歉收,不过利益受损,古南等几县乡歉收,千户进绝境。” “还有佃户c农奴也要过活。” 萧黯不语,说今日疲累,明日去周边寻访探查后再议。 次日清晨,萧黯与徐子瞻等人骑马前往古南近乡巡视。庾彦不会骑马,只能乘车在后边跟行。 这日又是朗朗晴日,众人看万亩水田,只寥廖一二条涓涓细流蜿蜒而过,禾苗蔫疏。 萧黯对穆宣仑道:“本君初任出巡,就是奔着古南而来,为的就是解决淮南干旱。孙化对本王说起家乡每岁初都有干旱,入梅后有所缓解,但仍不足以灌溉水田。每岁农户都是挣扎求活。卿若有话,但说无妨。” 穆玄仑道:“下官不瞒使君。淮南干旱,官爵豪强圈占水源,长此以往,生民至死境,民产全没为豪门私产了。 权贵圈占山川,渔猎有大收益,水源灌溉私田外,还广设碾硙建农坊,酿酒制油,脱粒产精米。断不会轻易打开私占,让利于民。 就是刺史令打开山川私泽,恐也无法实施。那些田庄各有家兵,另还有上边各衙署官兵护卫。乡里农户并不敢去推行,即使有一乡一地组织起来去声讨开源,只怕情势更糟,械斗厮杀不可避免。每岁春季,淮南各地都有争水源的惨剧。乡里是争不过豪强的。” 萧黯蹙眉:“如此说来,难道竟无法整治” 穆宣仑面露踌躇,似一肚子话说不出来。 徐子瞻在旁道:“穆先生若有法,尽快说来,使君自有判断。” 穆宣仑不再顾虑艰险,和盘托出。 晚间归县衙,州府众人再聚堂上商议时,庾彦仍推诿反对,并说此事最好回广陵与州府众同僚商议办法。 徐子瞻道:“回州府恐也难解,我倒有一计,可解此局。” 萧黯请他讲。 徐子瞻道:“淮安西的西海县广有荒泽,并无农田,淮水涨潮时,漫漫如沧海,淮水退潮时候,也尽是湖泽。在西海建大塘,淮东开大渠,引淮水南下。这样可一劳永逸,既解决淮水泛滥肆虐,还可解决旱年南部几县灌溉,或还能开出西海县新田。” 萧黯赞和,“此计甚好” 庾彦瞠目结舌:“这沧海变桑田之事,何年月能成” 徐子瞻道:“臣愿领办此事,此岁夏c秋两季小成,可灌溉临淮数县,明年大渠可至射阳。” 庾彦忙道:“此事牵扯过大,未免疏漏,请殿下回广陵与州官士绅商议后再定。” 徐子瞻也道:“此岁施工紧迫,请殿下向台城请旨,征调淮安c射阳c盱眙三郡民夫,开渠建塘。” 庾彦气急败坏:“徐六郎在殿下前怎可如此言辞轻率,不顾民生此是稻长之时,如何能调丁男服徭役。” 徐子瞻道:“庾太守明日可问问古南乡里,愿不愿意出男丁开渠。寻常夏季也常征调徭役修城修路,如何不能开渠射 阳c盱眙两地我自去联络。地处临淮,还请庾太守支持,调民夫c给粮食。” 庾彦惊恐,这大渠一开,很多事便难以掌控,开渠威势之下,山川私泽必然要打开,良田变平田,诸产业都受影响。只是他孤身身陷此地,如何能阻止此事。 再看萧黯在上安之若素,左右众人气定神闲。 突然明白他们早已议定,这便是他们首巡选在临淮的目的,只自己浑然不觉。 暗恨自己与柳景礼等都低估了这几个年轻人。 萧黯将奏疏盖印,命急递台城。 孙化在郡王身侧感叹:“当日我义兄赵胜,与豪强姻亲争水源,导致家破人亡。我又因杀与恶霸勾结的小吏流亡江湖。因我等机缘,结识主君,使今日淮南父老有一线生机。义兄死而无憾,我孙化也此生无憾。” 萧黯听他感叹,却心生悲凉。 以他郡王身份,堂堂刺史,竟也要辅臣几人细细筹划,才得以做一二事。 想南朝五十三州,土地山川竟既不属于天子,也不属于庶民,而是中间这群贪婪无度的贵爵与官僚。 不日,台城有旨回传。 准南兖州征调三郡民夫建塘开渠。 萧黯返回广陵,徐子瞻坐镇淮安,往返淮东诸地调度建塘开渠事。 萧黯圣旨进京,京中c广陵便有书信至广陵c淮安,询问各自田产之事。 庾彦见圣旨已下,其势难回,又有各大族质问,颇感压力。 与柳景礼数次互通消息,商定了一条毒计。 第76章 横也思来竖也思 且说晋宁王萧黯前往南兖州赴任,晋宁王妃夏侯笼华留在家中侍奉嫡母及宫中亲长,打理内外事务,督建王府翻修。 萧黯临行前,笼华心中十分不舍,但见萧黯比她还依依不舍,百般放心不下,放着上任的百十件事在旁,终日唠叨叮嘱她在王府中的诸事。 为免他后顾之忧,笼华只得忍下依恋,故作洒脱,反倒宽慰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好像真的不再在意离别。 结果他的船驾刚离京,她忽然就觉得心空了。 回到内室支走侍女,一个人哭了一场,越想他那些唠叨叮嘱,泪水越像决堤一般止不住。 晚上,叫来顾盼在小塌上陪她,问顾盼萧黯幼年时的事。 顾盼细声细语的讲述。 笼华听说到萧黯幼年时的孤苦,忽然又悲从中来,虽然顾盼在旁,也克制不住泪水,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宿。 次日晨起,看到满窗的日光,觉得自己前一晚的多愁善感着实好笑。 笼华自小就极少掉泪,倒是长大懂事些了,才哭的多些,流的那些眼泪却是情势使然,装腔作势比较多。 连母亲都说她是个心硬的。 谁知嫁了萧黯后,倒软弱起来,竟似个泪人,着实可笑。 梳好高髻,画好浓妆,穿好袍服,又是一个气派王妃。 忙碌一天,到晚间回内室歇息,一眼瞧见萧黯的寝鞋紧挨着她的寝鞋放着,忽然莫名其妙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晚上又睡不着,胡思乱想若萧黯在南兖州收了爱妾,自己该怎么办呢大闹一场,逼着他弃了爱妾吗他若用了真心只不同意怎么办呢,裂绝婚姻此生不再相见吗 笼华想来想去,觉得更现实的可能是,自己余生带着恨妒委曲求全的过下去。 笼华凭空想象的这些事,倒好似真的已发生一般,好生伤心,哭的止不住,恨不得立即就收拾行装赶去广陵寻他。 第二日晨起,看到阳光满室,却懒得梳妆,魂不守舍,不再觉得可笑,方知相思之重。 笼华想自己当日大言不惭,劝说嫂嫂曲阳郡主说,兄长赴任的京口距建康不过一日路程,何必牵挂不舍。如今,萧黯赴任的广陵距建康也是一日路程,笼华却觉得他在天涯海角。 笼华强打精神,梳洗打扮,去到蔡妃处奉安,再回王府外堂理事。 忽然,非雾兴冲冲的赶来报说,家主遣信使回来了。 笼华听说忙召进堂来细问。 信使一一说了郡王行程和安顿诸事。 又呈上来一只木匣,说是郡王给王妃的家信。 笼华忙启开来看,先见有一朵硕大的嫣红色干花,底下压着一只双鲤封函,外面用丝线系着。 笼华解开丝线,打开封函,里面是张平整的素笺。 笼华拿在手中细看,上面是萧黯端正的行书笔迹。 爱妻笼华如晤: 夫已至广陵,旅途顺坦,饮食起居安顿,其余万事皆安。 江北雨少,夏花娇艳。 广陵遍开芍药,亲手采撷一朵遥寄你同赏。 你体弱,每餐饮食需调理,待你我夫妇团聚时,养肥最好。 知夫莫若妻,你知我不善情诗,心中忽然有感,写来供你一笑。 再看最后,萧黯果然写了一首宫体情诗: 轻舟已渡淮水去, 嶂翠府阔身影只。 明月不知心内事, 唯有尺素寄相思。 落款是,夫萧黯。 笼华看罢,忍不住的乐,笑着笑着又眼泪汪汪起来。 午前,王府内外属官来请示回话,另有金华宫那边的内官来说话问事。 到午餐时,又去蔡妃跟前侍奉。 用餐毕,回王府午歇。 在内书房,拿出红豆箋,提笔给萧黯回信: 夫君七郎如晤: 妻在府万事顺意,饮食俱安,似还肥了些许。 望君莫挂怀家室,自顾身体康健,切记,养肥最好。 愿君在治地,如雄鹰展翅,龙入沧海,万事顺遂。 夫情诗,令我发笑,又令我泣下,妻虽不才,心中有感,勉为相和: 铜壶更漏烛影深, 腕系丹丝锁宫篱。 凭栏北望青鸾去, 不问功名问归期。 写毕落名:妻夏侯笼华。 放入封 函中,系好丝线,再放入木匣中。 想了想,又将自己素日里用的一方半旧丝帕也放入匣中。 封存好,让仙卉送出去交给信使,带回广陵。 到晚间歇息时,卧在塌上,又拿出萧黯的书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依旧夹在函中,放在他平日里卧的那端枕下。 笼华终于不那么想哭了,弯着嘴角安然睡去。 建康与广陵甚近,萧黯信物一两日,最多不过日就会到,只是人忙于政事不得回京。笼华也渐渐的忍下了思念。 八月盛夏,王府已翻新出大概样子。 笼华得空的时候,去巡视一圈,见已有七分新气象。除了建筑院落有需微调处,内外园林造景也有几处不十分满意,说了自己的意思,命属官着匠人重新绘图,再调整改造。 另有属官拿出单子,列着需置办的各色家具c帘帐地毡c金铜器皿c古董玩器c陶瓷用器等。 笼华增删一些,交代金铜器皿c古董玩器内官采购,其余外官置办。家具c帘帐画好图样,量准尺寸,定好材质,再去定制。陶瓷优选宫窑等。 众内外官各领使命而去。 天气入暑后,越来越热。 笼华在堂上打着凉扇,守着冰炉,审看内官呈上来的制办单子,忽然看到铜制品价单奇怪。 这一年来,有德在南郊打理的几家制坊能做出很好的铜器皿,便是银器和金器,也做得出几样精品,在边淮列肆的商馆里卖的也好。怎么自家用器倒不是自家坊里制的看这价单上的价格也着实更低。 笼华叫来有德细问。 有德回说:“王府这番采购大小铜器总有千件,不紧要的都在外处买,价更低。要紧的自己制坊里精做。” 笼华奇怪道:“府里的制坊都是雍州自家矿里直运过来的铜坯,别家哪里还有更低成本,他们倒不赚钱吗” 有德道:“正是这事奇怪,铜矿大体是荆c雍两州产。想来,除了湘东王府c岳阳王府这两处外,谁家还能有咱们家拿到的铜坯价更低 为了这事,我安排了细作去了会稽那几家制坊里探查,发现他们的铜坯源源不绝,似是废铜回炼,只知好像来自南徐方向,具体就不知从何处而来了。 他们倒也不偷工减料,是去杂后精炼,再制出的铜器皿。虽然在边淮列肆商馆中价格不见低,但私底下的大宗都是低价。 咱们家制坊一直出不了大宗,就是这个缘故。 我查了一番,这几处制坊竟不是湘东王或岳阳王两府的,似乎也大有来头,也像是京中的某宫府,只不知是哪一家,这样薄利经营。” 笼华冷笑:“我倒不信天下有不求利益的买卖” 交代有德,先采买两百件验验货,陆续再买,只和他们好好结交。 再寻两了信得过的机灵工匠,进去做细作,定要查出什么缘故,谁家的买卖。 有德领命而去。 到了九月,王府建筑园林大体修葺完毕,只剩装饰类还未置办齐整。 笼华检验一遍后,趁某日秋高气爽,请蔡妃巡游审看。 蔡妃终日闷在府里也无事,见天气甚是晴朗,便也出去走一走。 两府只隔着一条小纵街,婆媳二妃乘坐纱帐坐舆,率内外属官前往晋宁王府。 行进仪门处,便是门厅。 蔡妃下坐舆,笼华搀扶,左右执事擎伞,属官内官等随行左右身后。 走过门厅,便是依仗庭院,见遍植松柏,并无奇花异草,气韵正直雄伟,当中一条汉白玉阔路,直往正殿。 只见正殿辉煌浩荡c端正祥和,焕然一新。左右陪殿也整肃严谨。 到了正殿后身,见整齐树木簇拥中间一处芳草开阔地,当中一座峻峻太湖赏石,虎形龙姿,苍然欲起。 庭园左右东阁西殿,优美端正,虽已新修,仍保有古朴之风。 再向前是浩长的花篱宫墙,分开外府与内府。 经正门,过花篱,上栈桥,过翠嶂独峰,眼前出现一长厅,此是内府正堂。 正堂左右另有陪厅。 过了正堂,眼前忽然开朗,但见一方碧波莲池,活水淙淙,由东至西蜿蜒而过,湖岸上设有旱舫c凉亭。 经过廊道,便到正院,虽无金玉奢华,也整齐高阔。 正院后身一条花廊引向一座清清朗朗的堂屋坐落在萧萧竹林中,此地是内书房。 竹林后身便是花园,种着各类观赏花木,处处有景,各有玄机,宴乐厅c望月楼c骑射楼等建筑星布其中。 花园左右,另有陪院数座,俱干净齐整,花木欣欣向荣。 后身另有家乐苑,和家医等歇脚处,其他亭台井舍也各有排布。 蔡妃 看各处修葺齐整,井井有条,并未见过于奢华碍眼处,却内外焕然一新,另有一番大气象。 想自己无心打理这些,将这府中诸事都交由她去办,她小小年纪打理的倒清楚妥帖。 心中满意,命赏王府上下内外属官c管事c家奴等。 笼华及伴驾在侧的属官内官等俱向蔡妃行礼谢恩。 笼华笑道:“各处都未命名,匾额对联空放着,儿媳想着等夫君回来再拟定,到时,再邀名士题写。不知母妃觉得可好” 蔡妃微笑道好。 笼华见蔡妃满意,心中也得意。 论功赏赐各督办属官c内官管事,又命属官代为设宴谢度支部官员。 转眼重阳节将至,也是萧黯生辰。 萧黯没有返京,只遣信使回来向蔡妃行礼道安。 南兖距京师近,有些风吹草动,宫廷都知道。蔡妃和笼华也知萧黯在广陵大刀阔斧,建塘开渠,诸事忙碌,不得回家。 笼华遥寄去生辰礼,是一只香囊。 这香囊只有手掌大小,可费了大劲。 笼华自小就不善针线,拿针必刺手。 绣废了好多只,最后选了红缎子,绣最简易的并蒂莲。虽然极俗气花俏,可也是她一针一线,扎了无数次手绣出来的,也是她凭生第一件绣品。 香囊送走后,心中还思量,不知他喜不喜欢。又想,自己费了这样大的心思给他制的,他要是不喜欢哼,以后再也不送他东西了。 忽然又想起,他说过九月后他们要生子的。如今分隔两地,想生也是生不成了。 第77章 菊苑秋阁东 每岁重阳,皇太子都会在东宫设敬老宴,为皇帝和各宫嫔妃祈寿。 这岁值宣贵妃丧事,万事简省,便不似往年般大宴朝野官爵耄老。只在东宫菊苑秋阁宴请皇亲国戚,为宫内亲长祈福。 国丧期间,京中各宫府都不敢宴乐,好不容易有这场大筵席,便都兴致冲冲赴宴。 秋阁开敞,因俱是皇亲国戚,彼此亲眷,男女宾客并未分两地设宴。 皇太子率各皇亲子侄在阁内西厅宴饮。 皇太子妃率女宾亲眷在阁内东厅宴饮。 中间并无帘帐相隔。 筵中未设舞乐,命宫女手捧名品国菊,从中门鱼贯而入,请两侧男女宾客欣赏。 国色名花与国色美人倒也能娱宾客。 有宗室郎君提议,名花若看过便忘,也是唐突了国色。 不如,今日宴中便选个花魁出来。 评选办法也不难,就是看中了哪盆,便为哪盆作宫体诗。最后,得男女贵客作诗最多的那盆,便是花魁。 众人都道好。 又有皇侄提议,不但要选出花魁,也要在投花魁众诗中选个诗魁出来。 众人哄然道妙。 皇太子见众人有兴,便也主从客便,助兴道:“诗魁若选出,无论男女哪位宗亲,本宫都将花魁及捧花宫女相赠以贺。” 众人一听,兴致更高。 宫女摇身一变成为花使,挨次进入阁中。 左右两个宫奴抬着花架,中间展示着国色秋菊,花使丽装伴在花侧,清音婉转说出花名。 众宾客若有看中此花者,便现场为此花作诗,男宾交由太子c女宾交由太子妃。太子c太子妃交左右品评。 但见各色名花轮番登场,姹紫嫣红,羞金惭玉。 计有金泥c绿水,引霜c卧雪,雏鸾c幼凤等纯色名菊,另有朱砂凤尾c紫金蝶翼c胭脂金珠c幽兰墨露等交色名菊,还有瑶台玄女c寒宫嫦娥c凌风飞燕c塞北明妃等形美名菊。 笼华对名花美人都没什么兴趣,更没兴趣做什么咏菊宫体诗,不过是脸上维持着微笑,坐在那里滥竽充数。 闲极无聊,打量席中众女眷姿态。 皇孙辈第一尊贵命妇便是皇太孙妃殷宝萝。 殷宝萝也写了一首宫体诗凑趣。 笼华知道,殷宝萝并不爱宫体艳诗,她更愿意写道理文章。她写诗不过是做个表率,捧太子妃场。 殷宝萝,出身陈郡殷氏望族,礼部尚书殷不嗔之女。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高挑洁白,一张饱满丰润的鹅蛋脸,额头浑圆,鼻骨低而宽厚,嘴唇红润饱满,下巴广而有肉。气度文雅沉稳,让人见之敬重,不敢亵渎。 殷宝萝与萧器议婚时,萧器已是太子嗣子。 太子嗣子婚姻朝野内外俱关注。太子c太子妃更是要选出可堪为贤后世妇的女子。 说殷宝萝是从各高门贵主中万中选一的,此话一点不假。 当日太孙大婚轰动京城,东宫和殷氏公府豪掷万金,婚礼盛况数年为人所津津乐道。 瑞冬和笼华那时候俱是垂髫之年的小丫头,已知艳羡。 笼华年幼无知,还对李夫人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嫁太孙,婚礼更要盛大,让母亲也面有荣光,惹的李氏发笑。 随着笼华渐长,殷宝萝成了她的梦魇。 不止是笼华,殷宝萝是所有南朝高门贵主的梦魇。 殷宝萝在闺中十三岁时就写成一部书,叫闺训。 高门长辈间传抄阅读,赞赏不已。殷宝萝被选中做太孙妃,或也有此书功劳。 闺训是训导闺中少女如何自修成淑女贤妇的道理文章。总计有六章,为柔言c慎行c卑礼c谦德c精艺c完容。 长辈们常拿闺训六章来衡量自家贵主言行。 但凡有言辞轻率,礼仪疏忽,使性撒娇,不善缝纫,衣饰有瑕,都会被长辈和教养嬷嬷引闺训说教。 笼华也曾翻看过闺训,只无法细看,细看就头昏透不过气来。实在想不通为何有女诫c闺训这类自虐著作。 南朝女子固然也有邪恶强悍者,但毕竟少数,明明是男子邪恶强悍者更多。 女子邪恶,礼法c人情俱可惩戒,夺其名誉,财产c活路尽然可以。 男子邪恶,除了名声不好,竟也不伤其根本。 女子禁锢内院,本已诸多约束,何必多一闺训。 笼华想自己十三岁之前,循规 蹈矩都是人前装装样子,实际上小傻子一般终日做梦。 不知殷宝萝的十三年是怎么长大的,竟能写出一部教导闺中少女谦卑c温驯c克板的著作。 总之,要是对着闺训,南朝高门内院的贵主们个个一身的毛病,只她殷宝萝无可挑剔。 让人无奈的是,殷宝萝确实无可挑剔。 她成为皇太孙妃后,侍奉长辈无时无刻不恭恭敬敬。无外人时,太子妃都让她且放松些,她仍恭谨执礼,毫无懈怠。 对夫君皇太孙萧器更是贤良淑德,执礼谦卑,辅佐内外。 唯一遗憾的是,殷宝萝只生一女,并未生育嗣子。 她自请为萧器选侧室,又亲自为他挑选良妾。 如今皇太孙的庶子总生有十来个,她个个上心抚育,堪称慈母。 这心胸气度,笼华着实自叹不如。 笼华觉得自己做不了贤妇,也不想要什么贤良美名,她只想要萧黯对她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笼华对殷宝萝唯有敬而远之。 笼华看萧妙契在席上倒玩乐的高兴,她出嫁后,憋闷的厉害,难得如闺时般恣意欢笑。 笼华与妙契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不同时辰。 因这个缘故,两个女孩年幼时初见如故,携手长大,现在彼此都成了妇人。 若说笼华她们这一代的女孩羡慕萧器和殷宝萝的婚礼,那么更小的女孩应该会羡慕常山公主萧妙契和贞阳公柳榷的婚礼。 常山公主的婚礼与临城公的婚礼只隔十天,但是常山公主的婚礼却更为盛大奢华。 当日,萧联与柳静妍断绝订婚,柳静妍被迫离开京城。 皇帝对柳府有补偿之心,特下旨赐婚常山公主萧妙契与贞阳侯柳榷。 各公府中,柳榷是罕见的已袭爵的少年郎君,姿容甚美,又有学识,并无恶名。又与东宫交好,常有往来,也算如意郎君了。 可是妙契却不大乐意,不是柳榷不好,是柳榷没有十分的好,但是,谁又十分好,妙契也不知道。 太子c太子妃对柳榷也无不满意,唯一微有顾虑的是,贞阳忠武公嫡脉子嗣稀薄,柳榷身骨单薄,弱不禁风,但想来,公府高门众医师呵护调养应也无妨。 太子妃对爱女有补偿之心,嫁妆丰厚,礼仪隆重。柳氏公府为示对公主的珍重,更是尽倾财力,给予无上礼遇。 笼华与萧妙契婚后走动往来,就笼华所见,妙契并不快活。 柳榷倒没有姬妾成群,只是长日里与人坐禅论道。妙契担心他的身体,不让他与人夜谈,他并不十分听,又不信医师,只嗜吃各类丹药。 还有就是,柳榷门客杂多,他授人财物又向来慷慨至极,进项却一概不知,府内事物一概不管。 从前有柳静妍管家,柳静妍一走,再加上一场婚礼,竟乱的不成样子。 妙契在东宫娇生惯养,不擅俗务,到柳府面对一团乱账和一群刁奴,颇为头疼。 笼华与妙契见面,竟大多谈的是管家理帐往来人情这些家务事。 两个不知愁滋味,不识筹戳的少女,竟都成了计较经济的妇人。 萧妙契席位挨着的就是临城公萧联的妻子阮瑶光。 阮瑶光只有十六岁,比萧联小了三岁。 说来真是奇妙,被京中众多高门贵主倾慕的萧联,竟直到十九岁才成婚。这许多年,倒好似在等阮氏小贵主长大一般。 阮瑶光娇小美丽,神情总是恬和温柔,让人一看就心生喜欢。 莫说男人喜欢柔顺的女人,就是女人,也喜欢这样的人呢。 笼华心想,或许殷宝萝写闺训的善意,是让所有闺中少女都修成惹人喜爱的小女人吧。 临城公婚后,虽然在东府城东扬州府衙附近也置了府邸,但太子妃舍不得他们去,于是他们夫妇一直还住在萧联从前的鹤鸣殿,并未搬离东宫。 上有亲长呵护,阮瑶光与世无争,娇养在深宫,倒也无忧无虑。 笼华c妙契和阮瑶光当日侍疾昭阳殿,也算共过甘苦,结下了友谊,彼此常有走动往来。 笼华忽然见一位女官走过去附在阮瑶光耳边说了什么,阮瑶光倏忽变色,只片刻,就起身离席,神色间好似六神无主,竟都没有对左右亲眷告知一声。 妙契坐在她身边,竟毫未留意,只和邻座的当阳公夫人大说大笑。 笼华担心阮瑶光遇到难事,目视妙契关切,妙契这才注意到,便起身离席去寻。 笼华想了想,向旁边的岳阳王妃告知两句,也离席去寻她们。 妙契与笼华出秋阁,见阮瑶光只主仆二人,朝东侧的水榭廊桥那边走去了。 这漆黑的夜,她们竟未提灯,何事如此慌张。 妙契与笼华各带一位女官,打着宫灯,去追她的脚步。 相隔已没几步远,正要开口去唤,忽然见阮瑶光主仆驻足在一处花厅前。 这花厅小小巧巧,是个临水赏菊的歇脚处。 看有昏暗灯光透窗而出,似里面无人,只点了长明灯。 笼华和妙契已走近,见瑶光驻足,正不知何故,突然听见从紧闭的窗里传出男女说话的声音,不十分清楚,但已知狎昵。 妙契变色,急步走了过去。 阮瑶光看到妙契走过来,一张小脸都是惊恐和羞愤,双目也含着泪光。 笼华进退维谷,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妙契拉着阮瑶光,脚不沾地的走了。 笼华忙随他们离开,离开时,听厅内男女似已发现外面有人。 走远些后,笼华故作无知,问妙契和瑶光刚刚怎么了,两个人都不说话。 阮瑶光说身体不适,要回寝殿,请妙契代为向太子妃告假。 妙契说,我送嫂嫂回去,请阿笼代为告知母妃。笼华点头。 妙契和瑶光出菊苑,笼华回秋阁。 笼华向太子妃禀明后,坐回席上,心中惶恐不安。 刚才在花厅里的是萧联吗那么,他和谁在里面,听谈吐不似宫女,看瑶光的反应,也定不是宫女。 笼华扫了一圈看谁不在座,来赴宴的女眷都是皇亲国戚的命妇,不在座的女眷个个身份贵重。 笼华心中更为惶恐,萧联竟敢和皇亲女眷通奸吗这大违礼常之事,要传出去,名誉扫地。 两人在宴中都敢逃席,自然不是贸然一见就勾搭成奸,想来这通奸由来已久。 笼华看离席女眷陆续有回座,竟也未见有异样者,忽然见回席的庐陵王妃步摇微倾。难道是她 听说庐陵嗣王在郢州任上姬妾成群,数年不归,只遗王妃孤身在京。 庐陵王与萧联是血亲堂兄弟,不比寻常宗室,萧联竟敢如此吗 笼华见萧联也回到席上,他神色如常,面带浅笑,仍是那个翩翩儒雅c芝兰玉树的皇室郎君。落座后与左右谈笑风生,毫无惭愧之色。 他是从何时起成了无廉耻的色欲之徒。 不知妙契能不能劝他回头,不知瑶光会不会因伤心大闹一场,不知她们会不会和太子妃说这事。不知庐陵王知道,会不会告到御前。 皇帝若知道,可能会免萧联东扬刺史之职,申饬一番了事。但庐陵王妃,恐怕很难再留在京中了,或者被迫出家,或者被逼自尽。 忽然想,如果王奚霭知道此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王奚霭已伴驾岳阳王去雍州了。她与萧联天涯海角,再无瓜葛了。 笼华忽然感到伤心,或许是为阮瑶光吧。 宴至尾声,公选出花魁,也推选出了诗魁,便是衡山侯萧静。 虽宗室已除孝服,萧静仍着素装,头戴白玉冠,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这高洁颜色趁着他雪白的肤色,显得整个人俊秀出尘。 他向皇太子请辞宫女,只领受花魁。 众宾客都赞叹萧静高洁,不染尘埃。 皇太子喜悦,另赐他羊脂玉鱼儿一对,太子妃也赐螺钿银镜一面。 这一日,笼华在蔡妃跟前侍奉早餐。 忽然,金华宫和晋宁王府属官接连惊慌来报,说的都是同一事。 晋宁王主持修建的临淮大渠决口,淹毁了不少农田房舍,还淹死了不少人。 南兖州各郡士绅联名上书诉苦。御史台参劾晋宁王施政不利,劳民苦役,草菅人命数项大罪,奏请皇帝免其刺史职。 婆媳二人闻言惊骇。 第78章 四尽太守 王府司马徐子瞻带着新任户曹使等州府属官,率首批征夫在淮东以东,西海以西一段修堤围堰,排水清淤。射阳c盱眙两郡征夫陆续到达抢修,入秋时,主渠首段开始排水。 淮水奔流南下,淮南两县万顷农户水田得以灌溉。 民夫开始抢修第二段大渠。 徐子瞻作风强悍,工期紧迫,便以严刑峻法督建之,诸郡县推诿不售粮食,便在临淮士绅豪强手中强借。徐子瞻率府兵所到之处,以摧枯拉朽之势打开圈占山川私泽。此威势下,南部有强悍县乡已开始自行引支流灌溉。 眼见入冬前支渠延至古南周边两县有望。 这一日,又到排水进新渠之时,徐子瞻如往日般亲临大渠堰口督建,晚间就歇在水渠东南一临时歇脚处。 这晚漆黑无月,有北风。 围堰突然决口,河水一泄汪洋,瞬间吞没了近处征夫篷房c邻近的农田,以及部分农舍。徐子瞻驻地也被吞没。 幸而堤坝甚是牢固,巡防警醒,发现及时,迅速补救,破口未演变成决口垮塌。然而,仍有万亩农田被淹,数十人丧命。 此事,迅速被巡查御史报到京城。 因征调民夫,强借粮草,打开私占,南兖各地都有怨言。趁此事发,临淮c射阳c盱眙三郡士绅联名上书诉苦,经曾任南兖刺史的老光禄勋王增儒手呈报到御前。 当年从龙起兵的老勋爵已所剩无几,其所递呈上来的民意,皇帝自然重视。再加上御史台的参劾奏章,俱堆积到皇帝面前。 老皇帝心中明白,萧黯初出茅庐,想要一鸣惊人,一展抱负。然而,到底年轻,用人欠妥,做事操切。皇帝有心包容,又担心激起南兖官民之怨,犹豫不决。 于是顾问门下近臣意见。 前任南兖州刺史侍中柳淦奏说:“此岁淮南有旱情,晋宁王有为民解困之心,只是建塘修渠非一日之功,需得数年缓图。” 这番话说中了皇帝的心思。 黄门侍郎衡山侯萧静随皇太子侍奉御前,皇帝听说他去过南兖临淮,便也听听他的想法。 萧静说:“陛下垂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据臣所知,临淮广泽,未必有旱情,若有旱情,恐是南部的射阳。自淮水引大渠至射阳入海,此是大工程,最快也需三年能成。若急于求成,堤坝渠道粗糙,恐有隐患,也让民夫不堪苦役。” 皇帝纳左右之谏,命中书令拟旨,命南兖州暂缓建塘开渠工程,加固现有堤坝后遣归征夫。 另对南兖刺史晋宁王萧黯也有数句告诫之语。 圣旨到广陵,州府上下已知这新使君上任后办的首件大事半途而废。下面各郡县豪强闻风而动,再度圈禁河流,不允许农户引流。 萧黯与岑询之商议应对之策。 萧黯直接对岑询之说出自己的底牌:“这圣旨南兖不能执行。我想上书直陈南兖权贵圈占山川河流之弊,或也将决堤真相一并上报。” 岑询之知道,征夫若奉旨遣回,再难征调,在冬季前将西海塘建起来,将大渠修到古南,明年春季干旱才可缓解,还可得十万亩新田以安失业农户。而更为关键的是,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各地权贵豪强不再明目张胆圈占水源。然而 岑询之捻须不语,良久,才开口道:“官爵圈占土地事乃国之大弊,非主君一人之力可翻盘,时机未到,贸然行之,皇帝不信,反惹祸上身。 决堤之事是个良机,可深究元凶。事涉要员,难免与京中广陵各势力一番缠斗。到年底前应可达成。新岁后,可刷新南兖五郡吏治,到时主君收回治权,重得圣心,此后再行任何事,阻力甚小。” 萧黯明白了岑询之的意思,劝他遵从圣旨,从长计议。 萧黯是重生之人,此生发誓要换个活法,他应该趋利避害。然而,萧黯发现,重来一次,有些选择,他竟然要和前世一样。 很多个选择构成了最终的命运,有些选择为了结果,有些选择为了我还是我。 “我只求建塘开渠,今秋稻成,明春苗长,生民活命。治权我不会放,那些人我终要整治,可从长计议。” 岑询之听的明白,哪个在眼前,哪个以后解决,萧黯已有判断。 岑询之心绪复杂,他不想听到萧黯这个答案,又希望听到萧黯这个答案。 假仁假义,真心真意,利字上见真章。 岑询之微笑道:“既然主君心意已决,臣有一计。” “请先生道来。” 萧黯在州府宣召宴请众僚,别驾裴玄c广陵太守柳景礼c淮安太守庾 彦c盱眙太守钟濛等人俱在座。 众人列位,迟迟未见开筵。 柳景礼发问,萧黯说等最后一人。 话音刚落,徐子瞻阔步走进堂来。 他布衣笼冠,外罩粗布披风,面目粗糙,不掩丰神俊朗。 柳景礼c庾彦倏忽变色。 他们听心腹报说,大渠决口时,徐子瞻驻地也被冲垮,他下落不明,已难逃生。 再看广陵晋宁王府那时应对慌乱,也传言徐子瞻遇难。柳庾二人并未计划杀徐子瞻,只想借平民之命弹劾萧黯,阻挠诸事。既然意外除一悍敌,也无不可。 谁知今日又见他又神气活现的出现,不知这些时日他隐藏行踪在临淮做了什么,心中颇有不安。 徐子瞻上首落座后,萧黯命开筵。 徐子瞻绝口不提决堤事,在席间大说大笑,与各州官太守豪饮。柳景礼也如常说笑对饮,庾彦神色异样,不似往日般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萧黯对众道:“圣上下旨,责本王扰民,本王惶愧。但此岁冬季之前,必须要完成建塘开渠两件大事,若半途而废明年春耕又是无着。如何再度上表陈情,请各位贤卿前辈帮小王出出主意。” 萧黯话音落下,并无人接话。 萧黯不急不缓,点名问盱眙太守钟濛。 钟濛一派文士风度,缓缓道:“圣旨已下,征夫加固大堤后,必然要归。殿下如何能抗旨不尊呢” 萧黯又问临淮太守庾彦。 庾彦端坐道:“恕下官直言,圣旨在上,民意在下,殿下宏愿今岁恐难推行了。” 岑询之道:“庾太守提到的民意,可是指三郡士绅的上书三郡往来联络,统一上书,也是不辞辛苦啊。本官这里也有一份民意,请诸同僚一观。” 岑询之示意属官。 两位属官展开竹简,足有十数尺长,上端是请愿陈情,之后寥寥数十签名,其余都是密集的朱红指印。 岑询之念了几个名字,问射阳太守,这几人他可听说过。他只好说,其中似有射阳官吏。 岑询之又念了两个名字,其中一个是穆宣仑,问临淮太守庾彦可听过。 庾彦只得答说,其中一人是古南县令。 岑询之对众道:“这是淮南六县部分县乡官吏和乡民画押的开渠请愿。士绅意愿,乡民意愿,孰轻孰重,在座同僚该心中有数。” 庾彦耷拉着眼皮,阴阳怪气道:“竟不知岑治中展示这卷,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黯在上道:“这是本王的意思,本王便直说,今日叫众贤卿来,是要请众卿与本王联名上表,奏请继续建塘修渠。” 几位太守各有异色,都看向柳景礼,柳景礼却面无表情的望着梁上。 庾彦道:“非下官驳使君,大渠决口,淹毁良田,吞没人命。此等扰民害民之事,本官万万不敢再做。” 徐子瞻在座中发出数声冷笑,庾彦面露不悦,“徐司马有话说话,何故哂笑” 徐子瞻环视众官僚,“我忽然想起个笑话,当日柳太守设宴为郡王及我等接风洗尘。宴中诸公说起庾太守有四善太守美名,善清谈c善丹青c善作诗c善布施。 不过,我在淮南又听民间提起一位四尽太守。说其人为太守,田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请教诸公,这四尽太守是你们哪一位啊” 庾彦勃然变色,怒道:“竖子放肆” 徐子瞻怪道:“庾太守为何发怒总不能四尽太守也是阁下吧。” 柳景礼道:“郡王在上,尔等不可无礼所谓四尽太守是乡野流氓闲汉造谣诽谤高官之言,如何能登大雅之堂” 平日里,柳景礼说话一言九鼎,无人敢不重视。 徐子瞻初生牛犊不畏虎,冷笑道,“我这里正有一能登堂入室之人。” 来人” 徐子瞻一声喝令,两位府兵拖着一个人走进堂来。 庾彦一看那人,顿时心惊肉跳。 此人是随徐子瞻办事的临淮郡户曹掾,正是他伙同淮东县官私掘了大渠。 庾彦目光顿变阴鸷,目光如刀刃般盯着那人。 徐子瞻目视庾彦c柳景礼道:“诸公都知大渠决口之事,说来好笑,我当夜就在决口处,险些被淹死。幸而菩萨保佑c祖宗显灵,逃出一命来。 我后来查知,决堤竟和此贼有关。” 说着豁然起身,顺手从案上拿出割肉短刃,走向那曹掾,命左右府兵将他嘴掰开。那曹掾惊恐,口中含糊不清的喊救命。 柳景礼皱眉对萧黯道:“殿下在上,这六郎言行甚是轻率,怎” 萧黯却抬手打断柳景礼,“无妨庾太守刚也说,临淮大渠决口,淹毁良田,吞没人命,何等 干系重大,当堂审一审未尝不可。” 徐子瞻拉出那曹掾舌头,众人露出嫌恶惊恐的神情来。 徐子瞻掂着利刃,在那人嘴边比划,口中自语自语道:“这厮今日若不说,我便割了他的舌头,让他永远也别说。这厮若说了,我也割了他的舌头,让他再说一遍。” 众人听他这番话,道理不通,一头雾水。 柳景礼忽然起身,躬身道:“殿下刚刚所言联名上表之事,下官等无不遵从,柳景礼第一个签名。”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 柳景礼目视庾彦,庾彦只好起身行礼道:“下官也愿联名上表,另粮草之事,必尽心尽力。”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纷纷附和。 岑询之已备好笔墨,让小吏上前,众官挨次签名。 徐子瞻冷笑盯着庾彦最后一个签字完毕。 手起刀落,利落交割,只听一声渗人脆响。那曹掾一声惨嚎,舌头已断,满口污血涌出。从此那龌龊秘密便只能烂在他肚子里了。 徐子瞻提起那段血淋淋的舌头,掷在庾彦前方的地上,庾彦登时不顾仪态,当众呕吐起来。 皇帝收到南兖州刺史c州官c太守联名上表,以及淮南六县官民陈情上书后,下旨同意恢复建塘开渠事,只命减盱眙征夫。 圣旨到达广陵,徐子瞻立即返回临淮,临淮c射阳两郡无不殷勤配合。 然而,少了盱眙一郡征夫,且耽搁了些时日,恐未必能在入冬前完工。 萧黯决定以领军之权,调南兖军户南下协助。 岑询之道:“军户不比州府军,私调充徭役,大违国法,恐被参劾。” 萧黯道:“我等要在南兖州做的事,哪一项不被诽谤弹劾,我若怕事,便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第79章 编钟为谁而鸣 京城朝堂和南兖州府这一番你来我往,朝野关注。金华宫c晋宁王府两宫府也日夜悬心。 晋宁王妃夏侯笼华命属官往返王太傅散骑常侍贺琛府邸打探消息。 贺琛自然维护晋宁王。 然而,南朝有回避之制,事涉郡王,王太尉c王太傅等未召不奏。 贺琛身为门下高官,虽消息灵通,却不能亲自为之辩说。 最后,皇帝还是下旨叫停了南兖建塘开渠事,并训诫了刺史萧黯。 笼华心内不平。 萧黯在南兖州所行建塘开渠事利国利民,只不十分利权贵私产。 笼华出身勋贵之家,又自幼参与管家事,知道田庄私产的利害。深知萧黯在南兖举措会得罪很多人,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为私利竟花大心思举告到御前。恨不得治萧黯个弥天大罪,让他就此失去圣心,无法翻身,免职了事。 后来,南兖官民联名上书请求继续建塘开渠,皇帝答允,也应知从前加诸萧黯身上的所谓罪名c所谓民意骂名,所谓忠直之言,有多少荒诞不实。 然而,仍未听说有何人因此前事被训诫。 王老勋爵德高望重,自然不能说。御史台本就有监督治政c纠查高官的职责,国法免责。但是,在圣驾面前信口雌黄,颠倒是非的衡山侯萧静,也无人指责。 据笼华所知,南平王府在南兖州有大量田产,身为南平王世子的萧静,立场可想而知。 笼华想,衡山侯萧静得皇帝c皇太子宠爱,又是门下侍从,常得面圣,若他屡屡谗言,对晋宁王府来说,很是麻烦。 笼华召王府家令陈绍世进正堂。 陈绍世人生得意,已全然不是当日运蹇的寒门少年。 他头戴玉冠,身着黄罗绣团花锦衣,腰系金钩带,佩玲珑银香囊c羊脂玉佩。脚踏皂色金丝云样靴。长身玉立,面目俊朗,猛一瞧,倒像个高爵世家的郎君。 只是寡淡眉毛下一双吊梢长目,精明外露。 善识人者只消看这双眼睛,便可知这青年并非高门内的安逸郎君c散淡君子。 陈绍世奉王妃召而来。 听王妃命他安排人盯死南平王府,尤其是衡山侯门下,无论属官c家奴,只要有犯事,无论大小,立即回禀。 陈绍世心中暗喜,忙忙领命,又问缘故。 王妃道:“衡山侯当日为难你,便是不把晋宁王府放在眼里。他看金华宫诸王俱不在京,欺负我等妇孺下官,是何道理我定要给他教训” 陈绍世闻言正中心事,他与萧静本有龃龉。他身为王府家令,常伴王妃左右进出宫廷。看那衡山侯时刻傲慢的像是马上要登天成仙似的,偶然一眼瞧见了他,那嘴脸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一般。 陈绍世心道,你看我恶心,我看你那副造作样子也十分恶心呢。 陈绍世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人家是皇亲国戚,高高在上,这口恶气只能咽下。 今日听王妃要替他出气,自然欣喜。 便道:“听说衡山侯御下甚严,我倒想领教绕他是金身菩萨c大罗仙人,我也能寻出错来” 王妃道:“你只管去办只不要被察觉。若是为抓大过错,被发现也无妨。都是郡王府,谁还怕谁不成” 陈绍世欣然领命而去。 此后,陈绍世网罗江湖能人,收买安插眼线,对南平王府和衡山侯庄园严加监视。 然而,收效却不乐观。 南平王府地处永福省,不好监视,也毫无破绽可寻。 衡山侯在朱雀桁附近的庄园,陈绍世收买了农户,常日监视着。然而,那庄园甚是整肃严谨,进出者,无论家眷c宾客,乃至门人c家奴,俱坐障车,不露行踪。 除了一两件细枝末节的小事,竟无所得。 眼见一月光阴倏忽而过,这日,王妃再次召他问询。 陈绍世只好苦恼的承认办事不力。 王妃未责他,对他道:“咱们查的是他不能见光的事,自然难。但凡事,只要做过,就会留痕。你办的就是见微知著的差。” 陈绍世思索道:“若说蹊跷小事,还真有一件。” 王妃让他说来听听。 “前几日,有三辆运货牛车进了衡山侯南郊庄园。我让人跟了那牛车,辗转打听出,那日运的是好几件轿厢般大小的木箱。 稍有蹊跷的是,这几只箱子走的水路进京,船却不是侯府的。到达的码头也不是青溪诸,而是大埠码头。其余便不知了。那箱子十分巨大,倒像 是定制的家具,那又何必遮遮掩掩” 又不无讥诮道:“总至于是铠甲兵器吧。” 王妃也觉蹊跷,只是不明所以,命陈绍世去码头查停泊记录,查这船从何处而来,谁家所有。 陈绍世领命而去。 转眼已入冬,这日稍无事,笼华在外堂守着暖炉读皇帝著老子讲疏。 说来,自封王以来,笼华竟已很久没有空闲看书了。便是看书,也不是闲书,而是皇帝所著诸多经典中的最接近闲书的书。 这不是打发时间,竟是揣摩圣意。 揣摩圣意是笼华从萧黯被参之事,总结出来的郡王府生存之道。 笼华不能如往日般在内室放松阅读。而是服饰妆容严谨,端坐在外堂,防止有什么突然的事找来。 不过看了二卷,就有人来回事,是有德。 笼华只得放下老子,拿起账本。 有德来报作坊和商肆的进项。 笼华问他那几家金器制坊的底细查的如何了。 有德愁眉苦脸的说:“还未查明,不过,有些眉目了。 笼华等了一会,见他倒瘪着嘴不说话了。 于是竖眉叱道:“只痛快的说打什么埋伏说书呢” 有德妹妹仙卉在旁掩口笑。 有德这才笑道:“这眉目原有些寡淡,不敢和王妃唠叨。是这么回事。会稽那边总有五六间大坊,有个大坊一直闭着,倒不是停工,而是专门制着大件铜器,里面的工户都是技艺最好的。 大坊四周有人看着,管的甚是森严,不相干的人靠不得前。 据说,已经关闭着制了近一年,这十来日,忽然不见了,那大坊也敞开了。 咱们的人后来进去左右查看,蛛丝马迹看着竟是很多口钟,大小都有,那用料和模具都是顶好的。 我捉摸他们这不惜成本,郑重其事的劲头,八成不是客户定制的。 笼华道:“不是客户,就是家主喽” “我也是这个心思,可是,除了寺庙,谁家订这么多钟干什么。难道这几处作坊,竟是京中寺庙的,以京中这几处大寺的财力,想必也是可能。只是寺庙从何处拿来这铜坯,让人捉摸不透。我想着再细细查看,看运去了哪里,查明白了,再来回王妃。” 笼华忍着他自说自话唠叨了半日,骂道:“你自小就爱自作聪明,闷头胡琢磨你若早来报我,我早为你指个方向了” 有德忙瞪眼看向主母,等待指出路。 笼华道:“如我未猜错,那几家制坊背后的本家是南平王府,或者干脆就是衡山侯,你回去让人朝着这个方向查,定要查出他们的铜源” 有德忙领命。 笼华振奋,她终于抓住了萧静的把柄。 如果她没猜错,他在自己作坊定制了一套编钟。 编钟是乐器,也是礼器,寻常权贵有财力也不能制。 南朝如今只有两部,一部在皇宫,一部在东宫。 萧静爱音律,命自家制坊铸造编钟,因其王爵世子身份,若提前请示过皇太子,或也无事。 可这岁偏偏赶上宣贵妃薨逝。 国丧期间,显然萧静并没有让制坊停工,一旦完工,便绕水路运进府中。 他若陈放在箱子里,待贵妃一年孝期过了再启,也无妨。但是,他若有这耐心,便也不必大费周章,隐藏行踪,定要送到府中了。 笼华知道物欲难忍,正如她爱犬马驰骋,有人爱珠宝奇货,还有人爱刀剑甲胄。不在手里,抓心挠肝,得在手里,爱不释手。 萧静如何忍得爱物在眼前,却不开启。 只是,她还得想法验证,只要验证他将编钟摆出来就好。 萧静为人洁癖至极,能进萧静私邸之人寥寥无几,贞阳嗣公柳榷算一个,但是不好将妙契牵扯进来。堂兄夏侯昕也算一个,不过堂兄心思重,需想个不着痕迹的法子。 笼华琢磨了一日,有了主意,梳妆打扮好,回夏侯府探亲。 冬十月,御史上书参黄门侍郎兼佐郎将衡山侯萧静,国丧期间,违礼法,抗圣旨,私制编钟,私设娱乐。 皇帝最重孝道礼仪,立即命礼部和宗正寺核查。 御史台得民间匿名举报,其中细节极全,包括几月几日在哪里定制,什么时候,经何途径运抵京中,又是如何运到衡山侯府,摆在哪个位置,一一有理有据。 礼部尚书与宗正寺卿据实核查毕,报结案至御前。 皇帝大为不满。 皇帝本以为萧静是皇孙辈宗室郎君中道德最高洁之人,结果暗地里竟做出这等忤逆之事。 皇帝立时传谕申饬,很快,又传旨免衡山侯萧静黄门侍郎,佐郎将军职,爵奉减半,去 同泰寺反省一月。 国孝大事,皇太子也无法说话,只好命心腹告诫萧静,不要争眼前高低,好自反省。 经此事,萧静大受打击,只能等皇帝气消,再图东山再起。 命家奴去同泰寺收拾装饰出一座极干净院落,搬进去吃斋念佛去了。 第80章 海晏河清 不觉间,南都建康到了冬季。 西市内柴炭生意繁荣起来。街上再见不到贵人,暖车多了起来。 富商豪奴早早穿上了羔裘冬袍,走街串巷的货郎也穿上了冬衣。 忽然北风乍起,一夜之间,台城宫柳空枝摇曳,乌衣巷内梧桐叶落,覆舟山上松柏凝霜。 笼华晨起推开窗,见庭前合欢树落尽了叶子,竹林冷冷疏疏,心中怅然。 萧黯离京时还是初夏,如今已入冬季,这半岁来,他竟一次也没回来过。 连信物也有四五日没到了。 难怪亲眷们说男人去了外任,就成了野马,果然,他心里早没这个家了。 灵芝走进室来,看到笼华临窗伫立,忙道:“我的娘娘穿的这样单薄就靠窗站着” 忙为她穿上一件无袖对襟羔裘寝袍。转头又骂小婢女不精心照料。 笼华没精打采的说:“不必说她们,她们本劝阻了,是我不听。” 笼华懒懒的坐在铜镜前,任由侍女梳理头发。 忽然听外面有内侍进堂来报说郡王回来了。 笼华闻听,霎时心花好似绽放。 不顾衣妆不整,忙走出内室去问什么时候能到家。 其实内侍说话时,萧黯已进主院了。 萧黯身着夹绵布袍外罩披风,风尘仆仆,他是连夜从广陵赶回京中的。 萧黯疾步进堂来,正见笼华从内室走出。 她应刚起,穿着羔裘寝袍,梳着半睡髻,清丽面孔上那双明眸一看到他,登时露出无限惊喜的神色。 萧黯旅途的疲惫以及即将面圣的惶恐,一扫而空。 笼华一看到萧黯,素日的教养礼仪都忘到了脑后,一心只想奔着他去。 或许萧黯也抢了两步,不知怎么地,笼华就飞扑进他怀里,被他凭空抱起,转了半圈才放下。 笼华高兴的头脑有些发昏。 看眼前的萧黯,好像胖了,脸颊丰厚不少,额头发亮,鼻子丰隆端正,敦厚的嘴唇。晕乎乎的想,他长这样吗 再看盛满笑意的双眼和下垂的眼角,心想,他应该就长这样。 萧黯忙忙道:“我奉旨连夜进京,需得立即进宫。” 笼华一呆,呃 “特意折回来是告诉你和母亲,不管听到什么事,不要慌乱,不要担心。” 呃 说完,萧黯转身便欲走出,可是笼华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呢,不由自主向前跟了一步,谁知萧黯突然又回身,笼华莫名又撞进他怀里。 萧黯抱住她,忽然低下头来,笼华随即感到嘴唇被啄了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萧黯已像一阵风般走远了。 留下笼华在堂内呆若木鸡,他刚刚是亲她了吗,为什么不好好亲,什么事这么急嘛。 萧黯奉旨进宫,是因他又被弹劾了,而且,这一次,罪名更为严重。 起先是北兖州刺史柳仲礼上表参南兖州刺史擅调北部屯军南下内陆,使北疆空虚,若北敌来犯,恐有隐患。 紧接着御史大夫庾弘弹劾萧黯未得授权,擅调驻防屯军;滥用领军军权,私用军户充徭役。 滥用军权尚可,但擅调驻防屯军,此事有大干系。 两年前,皇帝就已授皇太子督中外诸军事之权,地方领军刺史凡有军事调配,需报皇太子。 无皇帝诏命c虎符,无皇太子令,地方将领擅调屯军兴兵,以谋反罪处。 御史台弹劾奏章上,未提议定何罪,凡御史弹劾奏章未有提议定罪者,即说明是大罪,需圣裁。 萧黯调了部分驻屯军建塘,此事未报皇太子,是因为知道违反祖制国法的事,皇太子定不会同意。若太子驳令下,他仍执意要做,罪过更大。 所以,萧黯将此事报知了太尉羊侃。太尉国之三公,有监管军事之权。再经羊侃报知了皇帝。 皇帝一心向佛,心不在焉,听羊侃报了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默许了。 如今,北兖州刺史和御史台接连上表,将事挑开,倒不能开此衅,若各州仿效,将有大隐患。又考虑到要维护皇太子督率各州领军刺史的权威,于是,下旨宣召萧黯立刻进京。 本意是做个姿态,维护国法和皇太子权威,训诫萧黯一番,再明发诏书严禁各州私调军户,也便了事。 皇帝在乾和殿召见萧黯,其下席有皇太子,左右在座有太尉羊侃c侍中柳淦c中书令朱异c御史大夫庾弘。 皇帝命萧黯向皇太子告不请之罪,几位重臣都明白,皇帝这是要息事宁人,大事化小。 萧黯拜礼认错,皇太子向来宽仁,也不过示意性的训诫了几句。 皇帝最后训诫道:“为了南兖建塘修渠事,你数次行为失当,该当反省。回广陵后,命军户退回原驻地,征夫各归其家,修养一年,明年秋后再征。” 萧黯知道皇帝慈爱庇护,然而,他若领命答应了,百般筹谋,付之流水。 萧黯启奏道:“臣军政事执行不当,甘愿领罚。 但西海塘已初具规模,如今军户赶工,封冻前可排水进塘,明春淮水涨潮再无泛滥,或能得十万亩新田,以安失业生民。 臣请陛下,今岁允南兖建完西海塘,明年允南兖修完大渠。” 皇帝一时未表态 侍中柳淦起身向皇帝奏道:“晋宁王想建功立业,初衷固然好。但此岁南兖徭役苦重,当与民休息。军户另有屯田,终年不休,也不该充苦役。先贤道,唯劝农业,无夺其时,唯薄赋敛,无尽民财。如此,方能富国安家。” 萧黯听柳淦说他想建功立业,又听他满口大义之言,心中火起,心中所想冲口而出:“南兖使民苦役,驱军户南下,俱是出于一个原因,那就是民夫劳力不足 柳淦稍有意外,他德高望重,连皇太子见之,也要行礼称为先生,他与皇帝接连施压,这后生晚辈竟似仍要一意孤行。 于是拦住他话头,瞪着一双三角眼问道:“郡王是何意国有法制,民十三至六十服徭役,家有丁男,三分遣一,民役已是极重。前朝有女役,圣上慈悲,本朝废了女役。怎能再征” 柳淦不着痕迹的打断他的话,又不着痕迹的将他的话曲解成置喙皇帝慈悲圣意。 萧黯抬起头来,无惧直视云杜侯柳淦,这苍首国贼,倒有一副仙风道骨的好相貌,任他再鹤发童颜,紫袍蟒带,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仍显露出他蠹虫本质。 萧黯语气不善,“女役当该废否则儿童失母,民失妻女,家不能称之为家 我说的是,民夫不足,迫不得以苦劳。而士族c官爵之家,及其门下内外官c佃户c家奴,男丁却都免徭役。 南兖建塘修渠,惠及淮南两郡十一县,这两郡十一县田地,十之六七在士族官爵名下,十之三四在民户。若不建塘开渠,这十之三四田地也养不活其上生民。必然要建塘开渠,那么不该全由民役苦劳,士族c官爵之家俱应出男丁” 殿内高官高爵俱侧目。连向来温和的皇太子也皱了眉头。 自古以来,士族免徭役。 南朝正统传承,士族辅佐天子,共治天下,他年不过弱冠的少年郎君,在天子c前辈重臣面前,如此狂言置喙祖制国法,着实大胆。 皇帝竹冠布衣,发须如雪,双目微闭,如世外仙人端坐在金座上,看似已进入半寐状态,其实耳朵倒也能听清楚几句。 柳淦国之重臣,本不愿与皇室晚辈口角相争,但萧黯是接他的话而发,也只能他来驳回。 柳淦道:“徭役祖制,汉晋传下,由来已久。在御前褒贬祖制国法,尤为轻率不当。只能说晋宁王年轻气盛,或还可恕。” 虽然柳淦是祖父辈的勋爵高官。然而,他在南兖州放纵子侄做下那些贪酷之事,萧黯已忍无可忍。 萧黯回呛道:“祖制如何不能改本朝已废除前朝女役c数项酷烈极刑。时移世易,如何不能更新换代 柳侍中说萧黯想要建功立业,此言谬矣萧黯不要个人功名,只要南兖沧海桑田,要这世道海晏河清” 众人闻言倒抽一口冷气,殿内一时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端坐在金座上的皇帝开了口: “放肆难道朕的天下污浊吗” 这一声喝骂,猛然惊醒了萧黯。 想他前世就热衷满口大义,逞口舌之快,结果饱受抨击厌弃,到底一事无成。 自己经历两世,如何竟还天真天下哪里有一双奸佞的耳朵是被忠直的口说服的。忠直之言有何用我辈中人不必说,非我族类,说了无用。不如学学那些人,满口孝敬,但行悖逆。 萧黯忙惶恐拜地:“臣孙不敢皇祖父睿哲神武,治下锦绣盛世,百姓乐业,乃万年不朽之基业。臣孙只想效皇祖父万一,为南兖生民谋一方福祉。” 然而为时已晚,老皇帝向来自认为是千古第一明君,菩萨完人,受不得一丝一毫诋毁。 皇帝疾言厉色训斥道:“你不过读了几年圣贤书,就自以为无所不知,自以为是为民请命,却不知是你自己浅薄无识,器小易盈 在君上长辈面前如此大放厥词,对祖制国法毫无敬畏之心,若不回头,终酿大祸 萧黯被骂得头昏脑涨,除了唯唯称喏,再无他话。 去无碍殿反省去吧皇帝 最后驱逐他出殿。 萧黯这才战战兢兢起身,退了出去。 第81章 愿朕孙儿愚且鲁 金华宫c晋宁王府两宫府打探出消息,说萧黯在御前失言,皇帝生了大气,命他在无碍殿反省。 眼见晚间也没放出宫来,猜测是生了大气,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厉害话惹出这祸来。 直到次日才知道,竟是因擅自调军户充徭役被御史台参劾了。 蔡妃知道私自调军的罪过不小,心中焦急。 听说皇太子当时也在御前,便收拾一番,去东宫求见太子妃。请太子妃陪同她前去面见太子。一是打听情况,二是视情况请太子向皇帝说情宽宥。 太子向来敬重皇嫂,听内官报说太子妃陪蔡妃前来,立即接见。 太子听蔡妃所问之事,并无推诿,坦言相告:私调军户事,萧黯在御前已向他告罪赔礼,他已恕他罪过,皇帝也打算免他罪。谁知,他在御前忽然抨击起祖制国法来,这才惹得皇帝生了大气,命他在无碍殿反省。 太子最后宽慰蔡妃道:“七郎到底年少轻率,言辞不经深思,颇有不敬,且等两日圣上气消,他再诚心认错,本宫也适时出言劝解,自然就无事了。” 蔡妃这才放心回宫。 笼华听了嫡母转述的话,心中也稍稍放心了些。 结果傍晚就有属官来报恶信。 不是关于晋宁王萧黯,而是关于岳阳王萧察。 说岳阳王在雍州没民籍充军户,民户联名上告,竟诉告至荆州巡查御史处。 巡查御史携弹劾奏章及万民血书诉状,下午到京,御史大夫立即陪同面圣。 皇帝龙颜大怒,立即下旨派特使前往雍州彻查。 此时,特使已奉旨出京。 蔡妃闻言,昏然倒地,众人慌乱。 笼华忙命将蔡妃扶进别室,立召医师进堂看视。 笼华心中也甚是惶恐,嫡母如此情态,想必是因心中有数,猜测这件事不是诬陷。 想岳阳王素日风格,似也真能做出这事。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萧黯刚因私调屯军被参,岳阳王没民籍扩充军户就事发。 萧黯之事,单独看,或可宽宥,但若联起来看,前太子宫中两王都未请皇太子令,私行军令,意欲何为 笼华这段时日,初试弄权操纵前朝,整治了衡山侯萧静。由已及彼,心有所悟,原来这京中一直波谲云诡,任何一件偶然的事,似乎都并非偶然而发,竟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 笼华忧心如焚,皇帝已派人去雍州核查,往返总要一月。这期间,萧黯自要代兄受过,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被牵怒。 又想,如果调查属实,皇帝必然会召岳阳王回京,岳阳王风格骄横任性,万一拒不奉旨,到时后果不堪想象。 岳阳王妃小王氏也听到王府属官报信,匆忙赶来金华宫商量对策。 然而,这等干系重大的事,连王府高官都束手无策,婆媳妯娌这些妇人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对坐默默垂泪。 连着三日,毫无消息。 萧黯被扣留在宫中。 皇帝不见宗室c不见金华宫两王府相关重臣。 蔡妃病倒了,水米难进。 晋宁王妃和岳阳王妃撑着内外事,命属官往返打探消息。 笼华心中暗恼,这岳阳王怎么如此糊涂,荆州巡查御史带万民血书都已经进京了,他竟一点未得到风声 如今过了三日,连个辩解奏疏都不上。堂堂刺史,怎么竟像个睁眼瞎一般,手底下那些人都是白给的吗 你昏庸不明c野心勃勃不要紧,可连累死我夫君了。 笼华正有怨气,突然见岳阳王府内官慌张来报岳阳王妃,说岳阳王的信使到府了。 岳阳王妃忙问信使是谁,听说是王府内官,立命传至金华宫内殿。 岳阳王妃在堂上问话,笼华和蔡妃在内室也听得清楚。 原来岳阳王送回了家书信函,请蔡妃进宫呈给皇帝。 笼华才算松了口气,岳阳王还不算糊涂,送家书比公文上书辩解还棋高一着。 蔡妃病恹恹在塌上听着。 堂上说完,岳阳王妃走进寝室来向嫡母出示信函。 蔡妃挣扎着起身,命侍女为她着大装,打算立即进宫送书信。 笼华坐在蔡妃身侧已思量了几个来回,此时便阻拦蔡妃道:“母妃,儿媳心中有个思量,请您听听是否可行” 蔡妃命她说来。 笼华将心中思虑一五一十说与嫡母c王嫂。 蔡妃听完 ,依她的建议而行。 十一月初十这日,众宗室皇亲照例在太极殿下向北方皇座朝拜,以全孝敬之礼。 豫章安王妃携年仅九岁的豫章嗣王萧栋也在列中行拜。 礼毕,豫章安王妃请求面圣。 外殿传话内侍监官说,菩萨圣上有旨,近日诵经,不见宗亲。 豫章王府属官行贿以黄金,内侍监官推脱不收。 豫章安王妃道:“豫章嗣王思念圣上,想为圣上背诵圣著三慧。劳动内官只报说这句话。圣上若不见,本妃母子等即刻出宫,不会让内官为难。” 那内侍监官听如此说,想了想,也便袖下金饼,让他们等在门厅,自去大内通报去了。 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终见那内侍监出来了,说圣上召见豫章嗣王。 王府属官道谢不迭,再奉谢礼。 豫章安王妃携豫章嗣王,在内侍监引导下,前往皇帝礼佛的无碍殿。 皇帝在无碍殿东阁召见豫章王母子。 九岁的豫章嗣王萧栋,在民间仍是总角儿童,而他已着郡王冠冕服制,虽制式小巧,但看起来已有大人模样。 他长得又甚是漂亮,粉雕玉琢,浓眉俊眼,容貌颇似其父豫章安王萧欢,气质温文尔雅,又似其祖父邵明太子萧统。 他在御前规规矩矩行礼,郎朗背诵皇帝所著三慧。 一卷后,皇帝命止,颔首对豫章王妃道,此子聪颖,需请王太傅c少傅好生教导。 豫章安王妃领命。 又从袖中拿出信函,呈皇帝道;“岳阳王书信至金华宫,请金华宫娘娘代呈圣上,但母妃忽染疾病,不敢到圣驾前,请臣孙媳代呈。” 皇帝没说话,也没命内侍监接过。 萧栋在旁启奏道:“岳阳王叔父家信,曾孙臣自请读给皇祖父听。” 皇帝答允,命豫章王母子免礼。 内侍监开启信函封记,将夹在其中的信笺交由豫章嗣王萧栋稚嫩的手上。 萧栋郎朗童音,念读岳阳王写予祖父的家书。 书信先有问安,后报平安; 又说雍州治政政绩二三; 再说西魏在北部边境虎视眈眈,不断袭扰,边境线漫长,雍州军户不足,勉强守住,尚未吃亏。 然而,军户都在前线,导致军制坊无匠人,军屯田无人耕种。 以内地粮草器械供应边境,实难维持,于是,才想出迁百工户支援军工,迁失业农户开肯耕种军屯田。 因刚刚开始试行,不敢贸然上报台城请旨。原本想等明年取得成效后,再请旨大范围推行。 施行中,某郡贪酷太守指使县官强买民地,却将民户按失业民上报,发往北方开肯军屯田。又误传信息,使民误认为入籍军户,险酿民变,幸而州府及时发现,并予纠正。 此太守,欺上瞒下,其罪当诛。近日将会将案情上报台城,请治其罪。 岳阳王信中剖白,似所思所谋所行,俱出于拳拳孝心,耿耿忠心。 萧栋童音朗朗,念到最后岳阳王对祖父的思念与牵挂,更声泪俱下: 孙总角之年,祖父抚孙项背叹,愿朕孙儿愚且鲁平平安安过一世。 今孙已过弱冠,仅知愚鲁,不求平安,不做闲贵,但求有为。 孙深负亲恩,忠孝难全,未报祖父养育之恩,未有寸功于社稷。 孙在北疆天涯,心念京中至亲,唯向东南叩首大哭。 皇帝大为伤感,想萧察幼年丧父,被抱来宫中养育。他自幼聪颖绝伦,顽皮异常,又善甜言蜜语,他在身侧的那几年,安慰了皇帝丧子之痛,带来不少欢声笑语。 他若不长大多好,他若生在寻常富贵之家多好。 年迈的老皇帝动了情肠,老内官红着眼眶递上帕子,老皇帝悄悄拭泪。 萧栋读罢家书,跪拜在地,哭泣道:“曾孙长大了哪里也不去,就留在京中,侍奉曾祖父膝下。” 皇帝看眼前曾孙还是稚龄儿童,想再过十年,他长成少年,自己或已作古,到时候,谁还能庇护着他们这一门平安。 想着想着,不禁更加伤感。 强打精神,赏赐萧栋一对如意,一柄宝剑,并几部书。 命他们母子退去了。 这晚,笼华和岳阳王妃仍留宿在金华宫,在蔡妃跟前侍疾。 将至歇息时,忽然晋宁王府内侍监喜气洋洋来报说,晋宁王回来了。 婆媳妯娌听闻,松了一口气,俱不胜欣喜。 不一会,果然萧黯进到内殿,在室外报平安,问嫡母疾。 蔡妃见萧黯好端端回家了,心中喜悦,精神也稍好了些,便命笼华随夫君回府。 笼华微笑道:“夫君回来就好,家里自有内侍女官服侍。我只侍奉在母妃身边,陪伴王嫂。” 蔡妃见她执意不去,也便罢了。 萧黯自回王府歇息。 第82章 一场山雪做神仙 萧黯虽然回府,但还不能返回广陵任上,皇帝命过完元日节再回。 金华宫明白,这也是等特使从雍州核查岳阳王案返回之意。 广陵至建康甚近,王府州府属官乘舟船往返传递信息,倒也不致误事。 晋宁王府虽修葺完毕,本来是计划等萧黯回府,再定搬迁,好不容易等他回京,又遇上这许多事,于是商定明春再搬。 晋宁王府依然暂寄在金华宫一隅旧址。 萧黯在王府处理南兖军政事,笼华在金华宫侍蔡妃疾。夫妇两个虽然同在一宫府,却也没多少相聚时刻。 到了十二月,在岳阳王妃和晋宁王妃精心照料下,蔡妃病体终愈。 蔡妃因两儿媳辛苦侍奉近一月,命她们各自回府休息几日,不必再来请安侍奉。 笼华终得回王府内院,偏那晚,萧黯又被召进宫伴驾诵经,留宿宫中外殿了。 次日午后回来,向蔡妃告了假,夫妇两个启程去钟山庄园小住。 二人同车去了庄园。 依旧歇在澄明精舍。 晚间同卧一塌,终于行了合卺礼。 次日清晨,笼华醒来,身侧萧黯已不在塌上。 笼华召唤侍女。 灵芝c仙卉进来服侍她洗漱梳妆。 笼华问,郡王呢。 仙卉笑道:“娘娘不知道,外面下雪了,郡王在雪中舞剑呢。” 笼华觉新奇,他从前的习惯是晨起练一套养生拳法健身,怎么去了广陵,就变成舞剑了。 雪中舞剑,什么景致 笼华忙催促理装,随便绾个发髻,换件家常宽袖衣,外面罩上轻裘袍。 轻盈步伐,穿过堂,走出门。 走出房舍,眼前豁然一亮,人忽然置身雪雾仙境。清洌的空气同时灌入鼻腔,心肺如洗。 但见半山银装素裹,霰雪仍撒盐一般在天地间缤纷风舞。 满园草木凝挂冰霜。桃樱结出银花,松柏绽放霜菊,如琼霄玉树,在晨雾中晶莹闪烁。 在这天华奇景中间,身着窄袖布衣的青年在挥舞长剑,其剑上红缨如赤虹,绕身如龙。 他身姿舒展飘逸,行云流水,招式大开大合,纵横于天地间。 笼华嘴角含笑,这是谁家的郎君,英武非凡。 萧黯专注舞剑健身,一回身间,才注意到房舍前,笼华身披白裘亭亭玉立,婢女擎着孔雀蓝的遮雪伞立在身侧。 主仆二人俱含笑看着他。 萧黯收势微笑向前。 笼华看他额上已出汗珠,忙催促他进堂内擦汗。 萧黯将剑交给河鼓收鞘,随笼华进堂。 用早餐后,夫妇二人携手去瓦舍草堂书房。 萧黯处理州府诸事,笼华处理王府家事。偶尔彼此商量c说笑几句。乏了就敞开门窗,温酒对饮赏雪。 上午时光疏忽而过,下午撒盐变成了飘絮,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午餐后,金华宫和晋宁王府各有属官过来说话,忙碌完已错过了午歇时。 萧黯知道这一月来笼华侍奉蔡妃辛苦,缺少睡眠。 两人身在庄园,年长女官c内侍官都不在,也不必再拘着规矩。于是,吩咐属官,再有请示说话者,不是大事,不必来报。 命婢女关闭了澄舍,让笼华安心睡眠。 萧黯也在塌上陪着寐了一会,便起身去堂上批复书信公文。 到了该起的时辰,有侍女欲进内室,萧黯不让叫醒,由着笼华饱睡。 这月来,笼华侍蔡妃疾,随着宫奴的作息,还常有熬夜,身体确有疲乏,这日午歇又晚了些,一觉酣甜,深沉至极。 再睁开眼,夜幕已降临。 笼华看室内黑憧憧,恍惚间忽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鼻端再度闻到河水和铁锈味,心中极度恐惧,尖声呼叫来人。 萧黯在堂内正书写,听她在内室呼叫,猛然想起她怕黑。 忙扔掉笔,疾步走进内室。 此时夜幕尚未深沉,月光和雪光透窗照进来,能看见些室内轮廓。 萧黯疾步走到塌上,将她紧紧揽进怀里,不住的安抚道歉。 萧黯心中万分自责。 刚刚灵芝走进堂来,还未及说话,就被他赶了出去,想来她应该就是要进内室点灯的。 他一心想着让她好睡,却粗心大意,忘了她怕黑。 笼华在他怀里, 却早没了惊惧,只有满腔的柔情。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感到他肌肤的温热。心口贴着他的胸膛,也渐渐滚烫起来。连他身上的味道,都好闻极了,让她心神安宁。 从前,她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夫妻同心同体,恩爱情深,现在才知道,原来从前是一知半解,如今才是真的知道了。 原来,我的愿望与天下任何一个女子并无不同。 夫君,七郎,唯愿你我夫妻恩爱到白头。 他们在钟山曦园的三日,每日形影不离。 白天,处理内外事,彼此有商有量,说说笑笑。 晚间,室外冬雪严寒,室内罗衾暖塌,恩爱缠绵,相拥入眠。 彼此都觉得若每天如此渡过,果然神仙般的日子。然而,这尘世哪里能有过不完的神仙日子。 不过住了三日,王府属官急急忙忙来报说,去雍州的特使即将进京。 夫妇二人听闻,忙收拾行装返回金华宫。 且说,特使星夜兼程,自雍州赶回京城。 自青溪渚码头泊岸后,一刻未敢耽搁,立即进宫面圣奏报。 皇帝身侧只有中书令主异。 特使及两位副使,携了两箱在雍州核查卷宗,另有万字结案奏折。 皇帝已年迈,除了经书,其他长篇大论俱听不进去。于是命中书令朱异,摘要呈报。 中书令拿起结案奏折一目十行看毕,再择要卷调阅。最后奏报皇帝。 总而言之,特使调查下来,雍州强迫农户离原籍,开肯耕种军屯田属实;驱赶百工户北上充军工也属实;个别县乡低价强买农户土地,强迫农户北迁也属实。 但是,若说刺史令没民籍充军户,并不属实。 皇帝此前已收到雍州递送进京的惩治贪酷官员的奏书,皇帝命尚书省押着未准,只等特使调查回来陈报再定。 今听闻特使所查,与萧察家信中申辩,基本吻合,这才放下心里。 皇帝想,萧察自幼在自己身边长大,骄纵任性,心无城府,未考虑周全,贸然行事也是有的。 私增军户是天大的罪,近乎谋反。 他虽并未为民改籍,但强迫北迁,耕军田,作军工,已有倾向。 便是北疆军户不足,想寻别的法子弥补试行,也该先报有督上游江北几州军政权的荆州刺史处,再报太子知。 如今,他惹下祸事来,还得自己为他善后。 皇帝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仙去后,子孙骨肉间有嫌隙纷争。 便这萧察不知谨言慎行奉臣子之道,皇帝必然要教训告诫他,同时向天下示意皇太子威重。 皇帝招皇太子及几位重臣至乾和殿,特使奏报结案。皇帝问左右大臣意见,除皇太子c朱异外,其他臣等俱有严惩岳阳王c以儆效尤之意。 皇帝命免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领军之权,食邑减半,另严惩雍州贪酷官吏。 御史大夫庾弘等人认为量罪过轻,罚不抵罪,劝谏皇帝再虑。 皇帝置之不理,乾纲独断,命中书省拟旨。 门下省正复核时,忽然朝堂众臣闹了起来。 尤其是几位极具威望的荣官公卿,光禄勋c开府仪同三司等,以及广有贤名的卫道者,纷纷上表,称岳阳王c晋宁王扰乱朝纲,滥用军权,必须予以严惩。更有危言耸听者,说此衅一开,若不严惩,恐国无宁日。 门下省不得不奏请皇帝三思。 老皇帝看朝堂上下众官爵同声同气,忽然起了疑心。 朕还没死呢这群人就开始万众一心奉皇太子这新君了 皇帝罕见的召开了朝会,当众申饬了带头的几位老臣,终于压下去了舆论。 皇帝又召皇太子进明光堂,问皇太子意见。 皇太子仍如从前般,主张宽容晚辈过失。 皇帝又问,如他为天子,发生今日这案,他当如何处置。 皇太子冷汗涔涔。 身为天子当维护国法,一味宽仁似虚伪,若依法严办又不讲骨肉亲情。 皇太子道,召之回京,免官留爵,改之再用,不改则任其闲贵以终老。 皇帝对皇太子的回答表示满意。 很快,对岳阳王的惩治圣旨发放雍州。 另也下旨申饬晋宁王,罚其明岁食邑减半。 皇帝另下诏书发往五十三州刺史c领军: 凡中外诸军事安排,不请太子令不得行;凡调兵兴兵,必有诏令c虎符。无令擅行,当以谋反罪论处。 萧黯见岳阳王事尘埃落定,立即上表陈报临淮太守庾彦指使官吏私掘官渠事。 当日庾彦授意挖掘大渠,萧黯为继续推行开渠建塘 大事,权宜搁置。如今,开渠建塘已告小成,便到算账之时。 当日,徐子瞻当堂割断主要证人临淮郡户曹掾的舌头,殊不知,此前,他已拿到此人的供词画押。 这人被隔断舌头后交由庾彦带走。 然而,这户曹掾不方便也不敢告诉庾彦自己已招供之事。 担心早晚事发,没有好下场,于是,寻个间隙,抛家舍业,孤身一人逃命去了。 徐子瞻早派人盯着他,于是再次抓捕带走。 入冬后,岑c徐等人见诸事项已有小成,开始接二连三的收口抓捕。 庾彦与州府晋宁王派高官,你来发往,各自出杀招,然而终未占上风。 已直觉不详,连日忧心忡忡,然而柳景礼却信心十足,宽慰他要沉住气,京中那边已在运作,年底前,定让晋宁王落马。 庾彦从庾府父兄处得到的消息也是岳阳王c晋宁王这次犯的罪过不小,必将被严惩。庾彦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结果,等来的却是刺史令。庾彦被免职下狱,押解回京。 第83章 能臣难御 冬十二月,南兖州临淮郡官渠决口案,经都官部c大理寺c南兖州府联合审查,报呈结案。 临淮郡前太守庾彦指使郡县官吏,私掘官渠,淹毁农田,草菅人命,当判死刑。皇帝念其功勋之后,免死刑,贬为庶人,永不续用,流放岭南。 另有同案主从罪犯,各判极刑c死刑c脊杖等,家属没籍发为雍州军户苦役。 元日节前,官差押解罪犯庾彦出京,乘官船前往岭南。过了江州豫章郡后,弃水路走陆路,不再顾忌国法。 庾府家奴开始服侍左右,车驾渐渐豪华,官差成了混吃混喝的跟班。 庾彦在家奴左右服侍下,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好不容易行至江州腹地时,又有二三十辆装满财物的牲车赶了上来。汇做一路,浩浩荡荡前往岭南。 沿途百姓官吏见之避道,竟不知是流放罪犯,倒以为是光禄大夫荣退归故里。 中途行至某山碍口,突然有数十着奇装异服强人自山上冲下,如狼群入羊圈,不论身份好歹,见拿兵器的就杀。这些强人兵器锋利,身手了得,庾府护行部曲难以招架,不消多少工夫,家奴部曲与押解的官差俱四散逃命。 庾彦惊惧得心胆欲裂,在一二心腹家丁部曲的拼死护卫下,好不容易挣出命去。在山里狼狈躲避了一晚,苦兮兮挨到次日天明走出来,却也不敢去告官,心中放不下财物,又悄悄遣回原地去看。 只见数十辆空车和部分呆傻的牲口,除了些尸首,连个活人影也没有,细软财物都不见了,只剩下些笨重的木头家具。 庾彦跌坐不起,欲哭无泪,心如死灰,数十年宦海生涯,积攒的财宝竟一日之间被劫个一干二净。 眼见除了投案,别无他路,逃亡如何吃得苦,流放南疆,等太子登基遇到大赦还能回京。 家丁扶着庾彦坐在骡子背上,投前方官驿去了。 到了官驿,驿丞索要身份文鉴,庾彦只好说明流放犯身份。 驿丞告知当地衙署,衙署派人来将之收了监,再向上报信,等待京中官差来领人。 因庾府部曲家丁上下打点,庾彦虽说坐在牢里,也还不至于穷途末路。 他越想越恨,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借了纸笔写了封家信,让家丁送回京中告状。 庾府得到信后,投告至江州刺史当阳公萧沁处。 萧沁听说自己治下竟有这等悍匪,大为惊异,命司马庾伋率州军前去清缴。 然而书信来往,兵马赶到,一个月已过去,只抓了几撮不相干的匪盗,那伙真正的悍匪倒消匿的无影无踪,竟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往何处去。 过了元月,萧黯返回广陵。 回到州府,就听徐子瞻神秘兮兮报说,最近发了一笔横财。 萧黯听完原委,气道:“竟敢在江州杀人劫财若被抓现行如何是好” 徐子瞻瞪眼道:“抓住了就大家撕破脸,我倒要问问哪国的流放犯这样谱大还有这泼天的财富从何而来看到时候谁怕谁” 萧黯更气:“你为何不提前告知我自作主张,万一事发,我如何应对周全” 徐子瞻见萧黯真急了,这才告罪,称此事机密,担心书信往来万一走漏消息,惹出祸患。 又道:“下次,再有此事,我当亲自前去请主君示下。” 还有下次萧黯仍是气。 又问他财物去向。 徐子瞻说金银铜器都分类熔了,充进内府库;珠宝玩器贩去了上游诸州;锦缎绢帛贩去了北地。 萧黯警觉,“从北兖彭城过境的” 那里是柳淦长子,柳景礼兄长,柳仲礼的地盘。 徐子瞻答,“从郁州过境。” 萧黯放下心来,无奈道:“真有你的,处理得还真利落。” 徐子瞻粲然一笑:“多承主君夸赞。” 两人丢开此事,另商别事。 且说京中晋宁王府,在元日节后搬离了金华宫,搬迁至与京华宫一街之隔的新址。 王府前后殿院重重,亭台楼阁,甚是宽阔。夫妇两个在其中居住还不觉什么,萧黯离家去广陵任上,笼华便觉得甚是空旷冷清了。 然而,日子总是得过且过的。。 白日里,去金华宫问安奉餐,回到王府前殿处理内外事,夜晚回内院休息。偶有来往宫廷孝敬应酬,另也常有亲眷间人情走动。总之,每日里,倒总有那么十来件大小事。 忽然一日,金华宫内侍监来到王府传蔡妃娘娘令,命晋宁王 妃即刻过去。 笼华忙乘暖轿前往。 到了金华宫,蔡妃身着家常软布袍在堂上端坐,颈子上挂着一串陈年的沉香佛珠,面色如罩寒霜。 两个管事内官站在左右,也绷着脸,毫无笑意。 笼华察言观色,这情势,好似不是外面有了什么事,倒似是对她有些不满。 蔡妃开口问笼华:“听说王府庭院有方奇石,名逐日,是不是” 笼华心下疑惑,当日嫡母去王府巡查,还赞了一句好奇石,不知今日忽然提问这话什么意思。 于是恭敬答:“回母妃,正殿后身确有一方太湖石,郡王回来后,请名士提笔命名为逐日。” 蔡妃冷淡的问:“这石头怎么得来的” 笼华回忆当日修葺王府,她初次核查时,庭中本是另外一方。她好奇石,寻常平庸资质难入眼,命属官更换。 属官过后又报上来几个样子,她都未看中。 后来,王府家令陈绍世亲自跑了一趟会稽,选中两方,画了图样送回京中。 笼华根据图样选了其中更有气象的一方,准他运回,便是如今的逐日。 今日蔡妃忽然问起这小事来,不知什么缘故。 笼华心里快速的盘算了一遍,已有了一个猜测。 这陈绍世向来乖滑,定是低买高报,在其中贪了些银钱。 王府修葺之事,海量的银钱进出,蔡妃全权委托给晋宁王府自行去办,金华宫几个管事颇有眼红,想必不知何处听了这宗事,寻隙在蔡妃面前挑拨是非。 笼华慢条斯理,大概说了前后缘故,说原先定了一方,她不满意,命属官去会稽寻得了这方来。 “他如何买来你不知道吗” 笼华听这话头,心中忽然一沉,陈绍世如何买来,她确实不知道。 蔡妃气道:“原以为你做事精细妥帖,才将这诸多事都委之于你。谁知你竟糊涂,纵容属官巧取豪夺” 笼华听闻,忙大礼拜地。 蔡妃训斥道:“这石头原是士绅人家院子里的,王府家令竟带府兵破门闯入,不由分说的搬运走,只留下寥寥银钱做买资。那户老家主为此事惊惧受气,病了两月,竟一命死了。 阿弥陀佛为了一方区区赏石就连累人命,何等造孽哪里没有太湖石,怎么不能寻出一方好的来,何必夺人所爱 这王府家令贪财作恶,胆大妄为,马上逐出府去 你身为尊上,御下不严,昏暗不察,该自反省” 蔡妃向来慈眉善目,自笼华嫁来,一直和颜悦色,连句重话都未说过,忽然这一番疾言厉色训斥,可知确实是生了大气。 笼华理亏,惶愧至极,含泪领命。 笼华回到王府,越想越气。 这陈绍世,破门而入,夺人财物,何等大胆,倒瞒的她滴水不漏。 不知背后里这样的事,还有多少 此人如此无法无天,不知还会为王府惹出什么祸来,再难留他了。 笼华在清晖堂召见陈绍世。 笼华问他原委,起先他还抵赖,说是正经制坊买来的。 笼华更加发怒,将前后事俱说破。 陈绍世见事已败露,这才请罪,口中仍狡辩说,那家儿子是个败家子,自愿将家中藏石卖与他,也收了订金,后来又反悔,却不退钱,他这才带人去夺。 又称所剩四十万余钱并未擅动,愿立即退回王府。 笼华叱骂道:“你以为上人之怒是因为你贪墨的这数十万钱是因为你私闯民宅,掠夺民财,逼死人命” 陈绍世愣住了。 笼华叱道:“我之怒,是因为你欺我女主,不请不告,自作主张 会稽京辅之地,其内士绅豪强与京中大族俱有牵连。你不知妄为一件寻常小事会惹来什么祸端。国法在上,家法在下,奉金华宫娘娘令,免你官职,你自去吧” 陈绍世方知惶恐,忙拜地,不住请求恕罪。 笼华打断道:“陈绍世你不必求我,越求我你越恨我,来日相见的路越窄。上有国法下有家规,我这遭徇私,此后难服众。那几十万钱,不必退回,你若知该当如何处置,或还有悔过之心。主从一场,你好自为之” 陈绍世知道再说什么已无用,起身拂衣退出。 笼华在西殿召集京中王府属官等,通告王府家令事,告诫众官,当引以为戒,忠诚奉上,洁身自好,爱惜王府及自家声名。 众属官领命。 时光易抛,转眼到了春三月。 忽然京中高门听闻,临城公萧联不知何故被皇帝申饬了一番,命其暂停东扬军政事,留宫中诵经反省。 忽一日,又突然听闻庐陵王妃因病没了 。 各公府女眷惊讶,庐陵王妃不过二十许岁,竟芳年早逝,让人惋惜伤感。 含章殿阮贵嫔向皇帝请旨,允许留京高爵命妇陆续前往夫君任上探亲,除旅途时间外,准假一月。 皇帝恩准。 各宫府得到贵嫔懿旨后,各自欢天喜地。 第84章 烟锁育孤园 晋宁王妃请含章殿阮贵嫔懿旨,出京前往广陵探亲。 王府主从大小船驾十余座,宝帆张扬,桅杆林立,顺江而下,平稳航行。 笼华四五岁时,曾随父母去过外祖家探亲,只是那时她还不十分记事。此番去广陵,竟似首度远游般新鲜。心中既有与萧黯见面的喜悦,又有将到广阔天地的兴奋。 在船舱中半悬纱帘,但见江水悠悠,两岸春日景色美不胜收,心中不胜欣喜,无数咏叹在胸怀。 船在京口停泊了一夜,次日清晨起锚,转入泗水后,江面有大雾,船头船尾点起引路灯。 船队陆续靠岸,停泊在泗水畔广陵码头。 驻广陵的王府属官早已迎候在码头泊位。 笼华走出船舱,见周遭晨雾浓重,泗水畔烟柳婆娑,船只如在云端。 笼华在众人拥簇下踏上陆地,多行几步,方知这处广场十分开阔。 其上种植了很多琼花树,形如大伞,满树细碎的洁白琼花正开的热烈。 一株株琼花树在晨雾中如团团云朵,香气沁人。 在琼花掩映中,可见酒馆列肆,店旗酒幌招摇,各地旅人往来鼎沸。街边还有商贩和卖艺人吆喝揽客之声,若仔细聆听,还夹杂着伶人的琵琶胡琴,软语吟唱。 好一处如诗如画,繁花似锦的江北大城。 笼华心中陶醉,正欲蹬车,忽听身后传来叫骂声。 小杂种 站住 冲撞了贵人看打死你 笼华回首就见浓雾中冲出一个孩子,蓬头垢面,发了疯一样奔逃,又冲出四五个粗壮汉子婆娘,来抓那孩子。 王府武士恐惊扰王妃,上前防护。 笼华猜想,应是某府仆役,追自家不驯的童奴。看那孩子身量也就十一二岁,不知如何挣命逃到这码头,想必是想逃离这座城。他有些身手,又桀骜不驯,被抓回去,定要吃苦头。 笼华命武士拦下那一干人等。 笼华眼见武士去抓那孩子却扑了个空,那孩子灵活一躲,凌空一个跟头翻进了浓雾里,倒像只猴儿。 王府武士很快带了那孩子回来,连抓人的汉子婆娘都带到了王妃面前。 笼华示意身侧内官发问缘故。 有个领头的汉子答说,自己是广陵城南郊圣慈育孤园的管事,这孩子是新进育孤园的故儿,不懂规矩,被管事骂了几句,就跑了出来。 他们只好追出来,把他带回去。 本朝圣上慈悲,敕命各地兴建育孤园c扶老园,以助养失亲民童c鳏寡孤独民老。 只是,这孩子为何拼命要逃。 笼华看那孩子穿着肮脏不堪的粗布短衫衣裤,头发蓬乱,满面黑泥,只一双眼睛明亮,在武士手里,仍是不老实,左右挣扎。 笼华目视女官非雾。 非雾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清脆答:“我叫吴钩” 笼华心想,是兵器的那个吴钩吗这孩子出身军户不成 非雾又问吴钩:“你为何要逃,你可愿意和他们回去” 吴钩跺脚发狠:“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几个壮汉婆娘怒目瞪视吴钩。 一个长着一双灵活三角眼的婆娘却陪笑说:“你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外面的艰难,你且和我们回去,你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都依着你。” 非雾问吴钩:“他们让你做什么你不想做的事” 叫吴钩的孩子还未回答,那三角眼婆娘忽然跪地叫起屈来:“贵人在上民妇在育孤园半辈子,经我手养育的孩子总有千百个,我不求都叫我一声干娘,只求菩萨圣人知道我们这份心。” 这时候,有广陵衙署的巡街官差挤进来,向州府官解释道:“这处圣慈育孤园是圣寿节后奉旨兴建的,柳太守私人布施的钱款,管事都是从别的育孤园调好的。这些小事,不必扰动贵人,由他们自行处理就是。” 这时,王妃道:“我看这孩子倒投缘,随我去府里做个小客,等两日就送回,不知育孤园各位管事可同意” 育孤园的孩子都是民籍,又不是谁家的家奴,那几个管事自然没有理由拦着。 眼睁睁看着贵人车队带着孩子消失在浓雾里,交头接耳,互相指责埋怨。 有说不该收留这野性孩子,早晚惹祸。 有说不收这个,到哪里去寻别个 有抱怨说,这一两年送出去的太多,早没人了。 三角眼的管事婆娘露出阴狠的神色:“这个要不得了需得去买,只要有,多高的价都出少一个数,我等的买卖和老命就到头了” 王妃车驾进了衙署后身的刺史宅邸,也即行王府。 郡王仍在州府衙署理事,派内侍监河鼓来迎王妃入府。 笼华未乘步辇坐舆,只缓缓步行,打量这刺史宅邸甚是宽阔,似比京中王府还要大些,只是花木粗糙c布置草率,想是疏于打理的缘故。 一问河鼓,果然说,家主平日里都在外面院落住着,不回内院。只因王妃来探亲,才临时让人收拾出来。 笼华命河鼓带路,前往郡王平日歇息的外院。刚走进一处院落,恰遇萧黯与辅臣及左右侍从也走了进来。 夫妇二人分别月余,乍然相见自然欢喜,然而身处外院,不得不彼此客客气气见礼问安。 萧黯身侧是个身量极高的郎君,铜冠布袍,不修边幅,剑眉星目,方面阔嘴,举止草率。 萧黯向笼华介绍,此是王府司马徐子瞻。 徐子瞻行礼:“臣徐子瞻拜见王妃。” “徐司马免礼。” 笼华认真打量几眼,此人竟与想象中完全不同,明明世家郎君,却如此粗糙,果然萧黯朋友。 “常听家王赞六郎,今日一见,果然好神采” 徐子瞻规规矩矩躬身作答:“多承郡王c王妃谬赞。” 萧黯在旁笑道:“王妃善琴,子瞻懂琴,或可成知音。” 呃 笼华c徐子瞻闻言,都觉不太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笼华行礼道:“郡王与司马且行公务,臣妾请告退。” 笼华回到内院,安顿完毕,歇到午后,萧黯还是没回来。闲来无事,便召那个叫吴钩的孩子前来说话。 等了一会,忽见非雾领了一位极美貌的小姑娘进来。 他洗干净头脸竟是个女孩 吴钩到前来也不行礼,也不说话。 笼华让坐,她就大剌剌盘腿坐下。 非雾正要说话,笼华拦住了,想自己幼时因礼仪疏忽,没少受长辈责骂,硬生生学了许多礼仪规矩,这女孩天然纯粹,何必拘束她。 笼华柔声问女孩:“你叫吴钩哪个钩字你可知道” 女孩抬起手来,做个挥斩的动作。 果然是兵器中的弯钩,这倒奇特,寻常人家谁给女孩子起兵器名。 “你是哪里人”女孩摇头,表示不知道。 “有身籍吗”女孩点头,又摇头。 “你怎么到这里的” 女孩不再回答,用漆黑漂亮的眼珠盯着着笼华看。 笼华觉得自己好像在和庄园中的犀犬对话,渐渐失去耐心,于是对她道:“你想留在这里吗” 女孩又点头,又摇头。 “告诉我你家在哪里,你父母是做什么的,你为何到了这里,你想去哪里。若说的清楚明白,我帮助你达成心愿。” 女孩盯着笼华看,还是不说话。 笼华也不催她,顺手拾起一卷书看着,看了有百十个字,女孩终于开口了。 笼华放下书卷,认真听着。 在她断断续续的孩子话中,笼华理出了个大概头绪。 这女孩过了元日虚岁是十二岁,父母是跑江湖卖艺的,居无定所,有时候在江南,有时候在江北。 去岁,父亲染疾病死,母女二人受恶人欺辱。一场事故后,母女分散。 她被恶人掳至广陵,不知怎么的进了育孤园。 育孤园内有女教习,终日教习礼仪以及各类技艺,有歌舞c有乐器,让她练习的是木剑舞。 另还有男童,也是学习这些事。 园内孩童,凡有不乖顺者,常被针刺和水浸。因她不驯,常受苦罚。她一心想出去寻找母亲,却逃不出去。 近日,忽然听闻要将他们送去贵人府邸,她很是害怕,偷偷换了男童衣服逃了出去。 这两日,只在市井中偷食藏身,好不容易找到码头,原本要乘船,却被逮个正着。 笼华越听越心惊,育孤园是敕命兴建,州府供养,竟收买女童,训练以声色技艺,再贩卖给贵人府邸为奴吗这不是欺君c无天良之事吗 笼华看眼前女孩桀骜不驯,美貌可爱,一派天真,似乎认为只要上了船,向西到一处江南大城,就能找到母亲。却不知,她孤身女童,在这世道寸步难行。 笼华柔声道:“这两日,我让人带你出去走走看看,让你看看别人是怎么出门在外的。两日后,如果你仍要去寻母亲,我给你盘缠,让你去寻。好不好” 吴钩圆圆亮亮的眼睛看着笼华,点点头。 笼华叫 来长信,让他带着吴钩去大街小巷c旅馆集肆c车驿码头去转转,教她些生存之道。 长信领命。 吴钩跟着长信出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能不能给我一把弯刀” 笼华奇怪:“从前你父母让你用刀了” 嗯她双手比划出儿童手臂长度,有这么长 笼华想了想道:“两天后,你若愿意长留在我这里,我就送你一把好刀。” 女孩露出失望神色,垂头跟着长信出去了。 萧黯晚餐回内院与笼华共进餐。 笼华看案上餐点甚丰盛。除了她素日爱吃的,还有广陵当地的特色菜肴。 萧黯故态复萌,不住的给笼华搛菜。餐后也不在去前殿,只在内院陪笼华,耳鬓厮磨,诉说彼此别后诸事。 笼华提起育孤园事,说她疑心育孤园管事收买教养民籍女童,再贩卖给权贵为声色女奴来牟利。 萧黯闻言震惊义愤,立即要彻查。 笼华劝道,这些人做这些事恐不止一两年,必有保护伞。事涉女奴内宅,官府去查一时间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便是把这些育孤园都关闭了也无用,此处关了,还有别处。他总不能做一世南兖刺史,管着这些事。 再说就算整治了南兖育孤园,若是上面的买家不断,有大利可图,自然有别处的卖家。 需得寻根究底,找出是哪府的权贵这样大胆,敢亵渎敕建育孤园,买民籍幼童充奴。 到时,治其重罪,做个案例,威慑余犯。 笼华请萧黯将此事交由她去办,待察出实证再请州府定罪清理。 萧黯想以她才能,再有属官辅佐左右应也无虞,也便同意。 第85章 迷雾重重 广陵南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大门上有方崭新的匾额,写着圣慈育孤园几个大字。园内房舍崭新,井井有条。在三四月的春日里,也有些桃红柳绿的景致。 这天,有个老婆子带着个瘦瘦的清秀女童来投奔。 园内管事一看女童双目放光,忙接这老婆子到堂上。 老婆子说这娃娃是乡下的远亲,父母早亡,只跟着祖母过,谁知祖母去岁也死了,她舅父便托老婆子在城里找个好人家嫁了,没什么嫁妆,也不求好聘礼,只求不打不骂,给口好饭吃。 老婆子自己也不认识什么好人家,听说育孤园专门收养民籍孤儿,还有官媒撮合婚姻,于是前来打听。 管事婆子拉着女孩的手,挽起袖子细看,又掰开嘴看牙齿,问几岁了。 女孩子只不敢躲,一双眼睛求助的看着老婆子。 老婆子也露出不忍的神色,仍答说新岁十一了。 又问行经了没有。 老婆子嗐的一声怪叫,哪有十一岁就行经的女娃娃。 管事婆子掀开女孩子的裤腿看腿脚,叨叨道,也保不齐。 又问是不是民籍,称育孤园一不收来历不明的,二不收贱籍的。 老婆子忙道,清清白白的民户娃娃。 管事婆子又要拉女孩去里间小室去验身,说是不清白的姑娘,育孤园是不敢要的。 老婆子不高兴的说,这大点的娃娃,哪里会不清白。 管事婆子立着眼睛说,进育孤园都这规矩,先得验身,防着有什么了不得的疾病传给其他孩子。 老婆子听说,拉着女孩的手便要走。 管事婆子忙拦住,一张脸再无傲气,忽然变成出老菊般的一张笑脸,“这原是我们这的规矩,老妈妈且别恼。说来,近日还真有一处财主为儿子娶良妾。 无论出身,只要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先聘回去学几年规矩,待大些了就给少主做妾。 聘礼比小户人家娶妻的还要丰厚,虽说老妈妈不图找个,但也是对孩子的尊重。 就是地方远了些,在淮安城里。不知老妈妈愿不愿意。” 老婆子听说,便站住了脚,说远些不要紧,只是这聘礼大约的数是多少,问明白了,才能和孩子的舅父商量。 “起先是有二十万钱,后面纳征币也有二十万钱,前后零零碎碎总有五十万钱。” 老婆子说,“敢问是五十万足铢钱呢,还是轻钱呢” 管事婆子听她如此问,知道有下文,诶呦一声笑道:“哪分什么五铢四铢轻钱重钱的,反正都是朝廷官制的钱。” “那可不是这话,大娘莫诓我这老婆子。从前二三十万的聘礼都是寻常,如今的轻钱,两个有原来的一个重。四五十万的聘礼也没什么。外面买来个奴籍的丫头也要一二十万的。” 老婆子说完这些话,仍是要走。 那管事婆子忙拦道,“老妈妈莫急呀,我们是居中的,总要两家周全,你只说个数,我们探讨探讨。” 老婆子说一百万钱,之后便不松口了。 管事婆子心中大恨这老婆子贪婪,就是绝色秧子卖到妓馆里,也不过就三四十万顶天了。 然而,眼见要命的日子就到了,还差一个缺,这处的贵人,向来是要求整齐的,少一个不行,滥竽充数也不行。 现今,女孩子一年比一年少,连妓管中十一二岁的使唤丫头都看不见了,到处都是青黄不接,管事急的恨不得去街上抢。 如果能以一百万钱,防着贵人怒,躲过这场祸,也是值当的。 于是,便道:“这个数,莫说广陵,就是京城也是少见的了。幸而那家主是出了名的善人,我只去说合,想必也能同意。只是你这边得做准了。需得这两日把人和身籍都送来,晚一两日,兴许就聘了别人家。” 老婆子千答应万答应的去了。 次日,老婆子又回来了,这回没带女孩子,说是人家舅父又不大愿意嫁了。说邻居家有个使唤丫头要卖,问管事婆子,奴籍的姑娘收不收。 管事婆子给了老婆子几个白眼,说若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就领来看看,不敢保准收。 老婆子说,丫头模样好,干干净净,就是十三了。管事婆子又翻了一个白眼,说十三的不要。说完就驱赶老婆子走,又说还是把上回的女孩子带来最好,男方家不但答应聘礼数,还说专备谢礼谢老婆子。 老婆子答应着去了。 老婆子出园就赶去寄名养子家,其养子正是州府一录书小吏。 小吏携着干娘去上司州官处回话。 笼华在堂内听完州府小吏干娘的回话,心中又惊又怒,这敕命兴建c衙署供养的育孤园竟真敢做出这等欺君大罪。 他们只收孩童,想是要送去贵人府里教化几年再使唤的意思。各大城哪里都有买卖奴隶的地方,奴籍已十分悲惨,任由买卖,为何还要掳掠荼毒平民女孩,何其可恨。 园内买进的价钱着实高,另还要居中谋利,那么,这背后的买主竟是什么样的富豪。 为什么放着大把的奴籍不买,宁愿高价买民籍 笼华命属官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派州府功曹官吏和广陵郡户曹掾去查,只是主管郡官信不得了,需得另外找个信得过且过目不忘的能人随着。 查两件事:第一,已离园嫁出的女孩子记住四五个去处,回来派人去查看是不是果然嫁了。 第二c他园内必有些未造册登记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籍,这个应是查不出来的。但是,这一两年间,报了病死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籍全记住了。回来派人出去,挨个去原籍查访。看有没有好人家的落魄女。 属官领命而去。 笼华和女童吴钩约定的两日期满,长信带吴钩进堂来见家主。 吴钩仍是决意要去寻娘。 笼华让非雾拿出已备好的男童衣服和一包银铜五铢钱给吴钩。 最后拿出一把短刃来。 吴钩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接过来,拔出刃,双目放光,爱不释手。 笼华告诫:“刀刃是凶器,拿出来,要么要杀人,要么被人杀,你要小心。” 吴钩点头。 吴钩跟着婢女走出去几步,忽然回身跑过来报了抱笼华,众人阻拦不及,都露出惊色。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吴钩已经羞红了脸,迅速的跑了出去。 笼华被女孩小小的手臂拥抱了一下,心中忽然升腾起异样的感情。 笼华交代长信,跟随吴钩暗中保护,小难不必管,大难再出手,要让她真正知道外面的险恶。 长信领命而去。 笼华连日觉得抑郁,如置身雾里,知道前方有恶人,却看不到方位。 萧黯连日里州府事忙,回到内院时甚晚,眉头间也有抑郁之色。 彼此问询对方,笼华只说在查育孤园事还未明了,萧黯也只简略说州府在清理轻钱之弊。彼此都不想让对方负重担心,都轻描淡写而过。 临睡前,笼华在萧黯怀里喃喃低语:“如果我今年还只生不出孩子,你会不会怪我” 萧黯闭着双目已快入睡,仍轻声回应她,“怎么会我倒希望等两年你把身骨且调养的壮些再说吧。” 又问:“为什么好端端的说这话” 笼华良久才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好像一时间生不出来 希望我们的孩子出生在一个澄明清澈的世界” 笼华断断续续c并无章法的说,萧黯却懂了。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在她额发间叹息:“唯尽我所能,把这世道洗干净。” 笼华也轻轻的说,“唯尽我所能” 没几日,长信和吴钩回来了,都一身一脸的伤。 长信跟着吴钩到了京口,随后就遇到了歹人,两个都险些遭了毒手。 医师来给两个看了伤,开了洗的和敷的药。 小婢女给吴钩擦洗伤口,吴钩只躲,不让任何人碰她的衣服和身子。 笼华让婢女们出去,把她的衣服卷起来,用药水给她擦了药,再敷上膏药。又告诉她,衣服盖住的地方也这样涂药。 吴钩躲进小室自己涂了。 出来又问长信的伤。 笼华欣慰,这孩子不知礼,但知好歹,知道长信是为救她受的伤。 笼华说长信无事。 拉着她坐下,说想留下她身边,问她愿意不愿意。 吴钩问,她要是留在府里,以后还能不能再寻娘去。 笼华让她这几年跟着武三师傅好好学习武艺,等她长到十六岁,就让她做刀尉。到时,她是堂堂正正的武官,走遍天下都不必怕了。 吴钩的眼睛霎时亮了,好像闪亮的星辰。 笼华问她,育孤园里还有一些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她们想留在那里吗。 吴钩低着头说:“她们心地很坏,帮着管事的监视我。管事打我,她们会高兴。” 笼华问,所有女孩都坏吗 “不,不是的,有一个很好,就像你一样好。你能让她也做武官吗”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翠儿。” “翠儿很好,别的女孩也并不那么 坏,她们只是害怕,害怕那些欺压你们的恶人。 我想救她们出来,但是如果我让人去索要,他们定不会给,还会把女孩们送到远方去,从此就再见不到她们了。 你敢不敢回去,装作听他们的话,看看他们把女孩们送去哪里,待知道最后的地方,我就让人救你们出来。” 吴钩目光中流露出一点担心:“我回去了,你还会找我吗” “我一定会接你回来。我会让长信去保护你,或者你看不到他,但是,他能看到你。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会救你。” “我敢” “他们可能会把你和女孩们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乘船,可能乘车,或许要赶几天的路,或者十天半个月。你会不会怕” “长信跟着我,我就不怕。”女孩坚定的说。 笼华握住她小小的手,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抽回去,到底没有。 笼华双目酸涩,好孩子,你这信任,我定不辜负。 笼华出此下策,就是定要查出这些孩童到底供给哪些恶魔。 我要找出身份最高的那个,我要让他们身败名裂,让南兖c天下各处育孤园干干净净。 非雾将吴钩领了去,和长信两个细细教她做路记的法子,回去的说辞,以及自保和防身的法子。 第86章 恶魔在人间 王妃船驾离开广陵,郡王微服送至码头,彼此依依不舍,各告珍重。 船队到了京口水域,江面起了大雾,前后左右随船俱看不清楚,船头船尾俱以灯示,缓慢前行。 这一日,另有两只大船从广陵出发,转入长江后,一只船在京口码头泊岸;另外一只大船继续向西,在大雾中孤舟逐浪,不知前往何处。 雨季黄昏,西州城某隅。 酒幌在细雨中招摇,酒肆门窗大开,醉汉在里面流着涎水划拳叫骂。 妓馆红灯高挂,纱帘随风摇曳,若隐若见席上男女猥亵狎笑。 赌坊门窗紧闭,门丁见熟客才给开门。有掷卢的,劣质灯油下,昏天暗地,赌徒赤红的眼睛牢牢的盯着木盆,开盆后,看那五木牌像,有惊喜,有惊怒,状若疯狂;有斗狗的,恶犬在围栏中互相撕咬至血肉糢糊,赌客们声嘶力竭吼叫助威,只嫌不够凶残。 忽然一处门面中,有人仓皇窜出,身后数名赌场豪客不紧不慢追击。 如猎犬逐鹿,将之驱赶至高墙窄巷。 奔逃者如丧家之犬,滚在泥水里,被围着殴打。即使口中不断求饶,不断说着明日还钱,立即还钱,这几个豪客置若罔闻,只沉默的拳脚相加,好似并不求财,只是要命。 雨幕中可见巷子口停了两辆车,几位骑士护在前后,黑压压,森森然,沉默伫立。 被打之人渐渐说不出话来,开始口吐鲜血。 忽然巷子那头急速奔来几人,高叫住手。 那几赌徒看有人来,互相使个眼色,朝着反方向跑开了。 有人扶起雨中的人,有人去追击逃遁的几人。 巷口的车子也开始行了。 车队行至明亮处,方见主车轿甚是豪华,皂色油布大盖,四壁黑铜雕花,黑檀车门。由四匹黑色高头大马驾驭。随行骑士俱黑色锦衣,阴森如幽冥车队。 走到一处巷口,突然斜刺里出来一个车队,也是众武士护着主从两辆车。两厢冲撞在一起,一时都动弹不得。 那边的主车油青大盖,宝饰四壁,量车主也非富即贵。 只听护行武士叫嚷:“晋宁王妃车驾,闲杂人等还不退去” 黑铜车驾悄无声息,车马悄然避让。 晋宁王妃车队向前,路却堵的更厉害了,黑铜车驾唯有后退。 忽听晋宁王妃在轿厢中说了一句什么,雨中只听不清,王妃近侍武士代王妃宣: “王妃训王府众府兵武士:尔等不得无礼惊扰路人需赔礼致歉” 各武士听令下马,向黑铜大车大拜。 黑色锦衣骑士头领者在马上道:“家主道免礼,不敢承王府官兵大拜,请王府车驾先行。” 王府武士仍跪地不起,朗声道:“唯车内贵人亲口说免礼,才敢起身。” 黑铜大厢内静谧无声,只听落雨砸在车盖之声。 这时,王府武士左右扶那被打之人上前。 他面目肿胀,前襟血污,不搀扶已难行走。 众人都静待黑铜车驾中贵人说话。 眼见僵持不下。 黑铜车轿中传出一细声:“众免礼,请先行。” 王妃在车厢中问:“车内可是衡山侯” 陈绍世双耳蜂鸣,双目视物模糊不清,耳边听到这一句,猛然惊醒,无边恨意从心头起。 这一段时日,他与父亲大吵决裂,斗鸡赌狗,沉溺赌博,却总是遇恶人,运气大败,原来竟是有人设局。 想这雨夜,他就是死在巷子里,隔日被发现尸首,也不过是死于和外地赌徒纠纷。 王府武士转王妃问话,黑铜大车却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才有回应:“本侯经过此处,雨大风急,请王妃恕本侯礼仪疏忽。” 王妃不答,也不让路。 忽然有几人踏水而来,原来是王府武士抓住了一个行凶的赌徒。 武士将此人带到陈绍世眼前。 武官问赌徒:“他欠了你们多少钱” 赌徒直着脖子嚷:“总有一百万数。” 王妃命人从后车抬下来一箱钱扔在地上,武士让他按了手指,做了收据。 武官又道:“他欠了你们的钱已还,你们打的他这样怎么说” 那赌徒嚷:“不是我一人打的” “你只需还你的部分,不过需得苦主说当还多少。” 陈绍世气若游丝,沙哑着嗓子说:“我要砍下他 一只手。” 那人急了,叫骂不休,衡山侯府武士在马上冷眼旁观。 王府武官说:“你若想保住这只手,也不是无可能,你今日幸运,得遇衡山侯,若衡山侯为你求情,自然免你罪。” 那人慌忙向铜车顿首,雨势渐大,其情状甚是狼狈。 萧静终于开口:“王妃金尊玉贵,得饶人处且饶人。” 王妃道:“衡山侯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陈绍世,你可听到了” 陈绍世咬牙,牙齿间挤出了一句:“微末下流之人听不懂高洁之言。” 王妃命车驾前行。 武士搀扶陈绍世蹬后车,王妃随行女官为之让出座位。 另有武士拔出刀来斩断赌客一手,在他凄厉的嚎叫声中,扬长而去。 衡山侯府车队也离开了。弃那断手的赌客和一箱钱泡在泥水里。 车行至王府,武士将陈绍世抬至府内医师处。 次日,王妃在内官陪同下来看视。 陈绍世面目肿胀,多处包扎,仍是不能动。 见王妃亲自前来下院,心中感念。 王妃问:“你可知他为何要除你” “因他发现是我让人监视他府邸,发现编钟之事。” “不止如此吧。你离开王府后,他让属官拉拢你入他幕府,你为何不识抬举” 陈绍世冷笑,“我怎么敢入他的府里为幕僚,在他的眼神里,我已看到了前途,说猎犬都高了,当是一条狗。” 王妃峨眉微蹙:“所以,你的好前途在赌坊里” “我记着王妃说的话,来日相见的路无论宽窄,总是还有。” “如何一百万的账都还不起,你的钱呢” “一半给了卖石头那家,一半给了一个相好的。” “哼你倒坦率。” “再不敢瞒王妃。” 王妃最后道:“卿若信我,我不负卿。向你父亲认个错,好好修养,养好了回王府办事。” 陈绍世嘴角露出微笑,“下官遵命。” 王妃回到清晖堂,听女官报说,长信回来了。 王妃忙命召来。 长信进堂内,先拜倒在地,口中请罪。 育孤园的船分了两只驶离广陵,一船是男童,一船是女童。男童船到了京口,他留下几人盯着,谁知在码头就跟丢了,后来查访,只知似到了焦山一带。那边都是权贵庄园,只不知进了哪一家。 女童船到了建康,在大埠码头上岸,转成皂布大车。因有吴钩留下了胭脂记号,一路跟进了西州城,谁知黄昏时下了雨,记号被冲掉,四辆车似凭空消失了般,再难寻觅。 王妃听闻发了急,命加派人手,从西洲城开始排查,定要找出车轿踪迹。 长信领命而去。 下午有南兖属官乘船至建康,将调查各项事报王妃。 先是去外地查访的结果。 五位育孤园已嫁女,四个查无此人,只有一人好端端过日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此妇虽年轻,但相貌十分丑陋。 据她所说,育孤园容貌清秀的男童c女童,十一二岁就会被各府挑走,为奴为婢去了。她还提到,容貌最好的男童c女童,却藏起来,并不让人挑,是专门送给京中贵人的。 每年四月中c十月中,各送船出去,每批是十个男童,十个女童。尤其是女童,容貌要顶好,皮肤要洁白无瑕,而且要未行经。 另外,查访去岁报病死的女童三人,其中有一人姓石名青。 其曾祖父是本朝初年的古南县令,在地方志上甚有清廉之名。可惜家族人丁不旺,到了这一代,贫寒至及,叔父一家难以过活,不得已将侄女送到淮安育孤园。不知为何却病死在刚刚兴建不久的广陵育孤园。 王妃问,是几月病死的,可是四月或十月属官说,正是十月。 属官报完事退去。 王妃心内大觉不祥,她从前是想错了,她以为权贵收女童是想先教养几年,竟似并不是,心中阵阵发冷,若吴钩遭难,她良心难安。 王妃豁然起身,高叫来人。 又是一夜风雨。 沐浴完毕的衡山侯萧静,披散着半湿不干的头发,惨白的脸,身着白衫,在落地铜镜前顾影自赏,烛影摇晃中,镜中身影被拉长变形,似鬼魅游魂。 大师说他这两年犯阴人,果然不假,屡屡败在小人和妇人手里。 也无妨,不必争眼前高地,再等几个月,有算账的时候。 身后阉人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新进的女孩子安在塌上,干干净净,请家主品用。 萧静伸着脖子,缓缓凑近铜镜,忽然呲牙,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他检 视口腔洁净无垢后,飘然走进卧室。 这夜江左各地降雨。 京口焦山一处庄园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孩子在软塌中瑟瑟发抖,所有的告诫都忘的干干净净,只有恐惧好像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他。 他在室内昏暗的烛光中看到丝织屏风外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身形被蜡影拉的细长,几乎看不出人形,隐约能分辨出他尖细的脑袋下有半长的胡须。 他缓缓行过屏风,探出头,恶魔进来了。 第87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笼华在清晖堂内坐立不安。 家奴来报说找到地方了,原来是在西州城转了车,换成几只油布小车,出了朱雀杭,一路进了衡山侯府南郊别院。 笼华心中惊跳,竟是他 京中高门都说衡山侯高洁,身侧没有艳婢,只有内侍和女童。便是女孩子,年纪稍长一些,也会遣往田庄上婚配。 原来如此,所谓高洁,是寻常女奴不收纳,成年女子不收纳,定要荼毒清清白白的民籍女童,好个人面兽心的高洁郎君 笼华想石青只十三岁,或者还没有被他遣送走。南朝律法,奸淫官爵家仕女是大罪,平民极刑,官爵死刑,宗室流刑。 就算找不到石青,他新收了十名民籍女童,掠民为奴,奸淫民女,也是事实,罪不容辩。 他自作的好死 需得立即抓现行,否则夜长梦多,万一走漏了消息,他遣散了众女童,毁灭证据,再难抓住罪证。何况吴钩等女孩还在他手里,需得立即想法解救出来。 然而,不管什么罪名,王府部曲是绝不能私闯侯府庄园的。 报萧黯请旨派兵也断来不及。 东扬州府c丹阳衙署都是东宫属官,与衡山侯府向来稔熟。不但不会去抓捕,或还会暗中报信。 哪里能调兵哪里能调兵 笼华在堂内来回踱步,突然脑中灵光乍现,永安侯萧确 当日萧静因国孝期间娱乐被免门下侍从c佐郎将军职后,身为黄门侍郎的永安侯萧确被任命为华林苑屯兵营佐郎将。 华林苑屯兵营有拘押犯罪宗室之权,或可闯侯府。 笼华忙召来陪嫁家奴,让他迅速回夏侯东府请世子夏侯云重来王府。 夏侯云重到后,笼华将前后事和盘托出,拜请兄长帮忙游说永安侯萧确出兵。 雨夜深沉,夏侯云重前往邵陵王府拜访永安侯萧确。 不久,萧确亲率一支禁卫旅队,雨夜急行至南郊,直奔衡山侯私邸。 萧确命禁军将侯府庄园进出几门俱封住,再到正门,命人上前叩门。 禁军将门敲的山响,侯府终于来人应门。 门刚开启一条缝隙,禁军不由分说,推门闯入。 禁军将所有女童侍者都拘在堂上。 有武官问她们,谁本名叫石青,没人答话。 萧确自带兵直奔侯府内宅主院。 到了内堂,见萧静端坐蒲团上,头戴青白玉冠,身着家常宽衫,手持白玉念珠,正在打坐。 萧静肤色清白,嘴唇浅紫,身骨清丽,猛一瞧,倒有几分出尘脱俗。 他见萧确来势汹汹,从容发问:“从兄,雨夜带兵闯我别院,所为何来可有皇太子令” 萧确身着佐郎将甲胄,横眉冷对:“晋宁王府举报你强买民籍女童为奴。事涉宗室,本侯请示右军将军之后,调动一旅队前来盘查。” 右军将军散骑常侍王褒辖管台城东戍卫屯兵,有事从权宜,调一旅队之权。 萧静变色,一双乌青秀目迸发出愤怒之色:“晋宁王府信口污蔑本侯,你无太子令私自率兵闯爵府,明日我必诉告御前” 萧确不理会,挥手示意禁军内外搜查。 很快内院中女童也被尽数带到堂上,萧确问她们,谁本名叫石青。 连问了三遍,方有个细细瘦瘦的苍白女孩走出来,说自己本姓石,乳名青儿。 萧确问她曾祖父名讳,她说了出来,与消息正对。 萧确蔑视萧静:“走吧,衡山侯,我们此时便去御前讲讲道理。” 皇帝听闻萧确奏报,大发雷霆,立命将萧静关押在演武场。 传命大理寺c宗正寺c都官部彻查此案。皇太子居中主审,散骑常侍王褒为副审。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桩丑闻,振动朝野,很快街知巷闻,家家都有儿童,听闻者无不义愤。 有司官员前往南兖各地彻查育孤园案。 在广陵c临淮c盱眙等地育孤园均发现大量买卖民籍儿童罪证,包括假卖身契约c假婚书c交易账目等。其中临淮郡尤其严重,有郡官直接参与买卖。 查出的买家有南兖本地富绅c以及建康c京口两地富绅。 皇太子令,买家不论权贵,尽皆抓捕。 另还有一些是凭空消失的童籍,并没有找到买卖罪证。 从各育孤园管事口中得到的证词是,这些孩子被广 陵育孤园来人带走了。 对广陵两处育孤园管事审讯得知,各地拔尖的孩童汇到广陵两处育孤园。教习礼仪规矩后,定期送到京口c建康几处固定地点。 育孤园只送人至码头,然后由庄园的人借走,育孤园的人也不知具体送到何处。只知这并不是买卖,而是献贡。献的好,买卖才能长做,献的不好,便要失去营生。 现知一处是衡山侯私邸,据说另外还有两处,一处在京口,一处在建康,却只查不出来。 罪证进京,有司会审衡山侯萧静。 萧静一口咬定是被管事内监欺骗,只命其买女奴,并不知是民女。 关键证人石青儿证词也数次反复,有时说衡山侯知其仕女身份,有时候说不知道。 此时,朝中三省六部九寺寒官各有上表,抨击衡山侯,称其荼毒贤官之后,若不严惩,将寒天下清官寒士之心。京辅几州名士贤达也各有上书。 皇帝看到此案相关奏书就烦恼不已,催促皇太子结案。 皇太子最终率有司呈报结案: 衡山侯萧静收民女为奴婢,无聘奸淫仕女,当判免爵。其府邸涉事家奴发放军中苦役。 广陵太守柳景礼虽并无买卖民女之事,但在其治下纵容敕建育孤园被奸人经营荼毒,买卖民籍儿童成风,失察失职,当免其官职。 前临淮太守庾彦指使郡吏家奴数次掳掠临淮郡敕建育孤园民童,制作假买卖契约,私改民籍为奴籍。其罪大逆,因其流放,数罪并罚,当判死刑。 另有,盱眙太守钟濛等州郡高官,事涉其中,各判免官c流刑。 相关涉案育孤园管事各自重判。 皇帝简略听报,立即准奏发旨。 然而,圣旨判下,朝野仍有不满,朝野寒官寒士再度上书,请判荼毒仕女的萧静重罪。 皇帝本就对萧静大为恼怒,再加官民怨恨,于是再度下旨。 将萧静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命所有涉事罪犯家产清缴充公,捐为育孤园c扶老园营建费用。 包括衡山侯私邸,盱眙太守私邸,及另几位因购买民女免官的权贵宅邸,全部被清缴,财产充至当地州府衙署。 皇帝又特下诏书发往各州。命各州刺史清理育孤园c扶老园,凡有买卖c虐待c贪墨等罪,一并清查严判。若再有此类事发,刺史c郡守追失职之罪。 此案反反复复,耗时两个月才终算告结。 女童吴钩穿着窄袖夏衣,神清气爽的走进清晖堂。 笼华正闲画夏竹,吴钩走上前来在旁边观看,笼华问她道:“武三师傅教的好不好” 吴钩清脆答:“好得不能再好武三师傅的刀法比我爹娘的还好” “武三师傅的剑术和轻功也厉害呢,你好好跟着他学本事。等你长到十六岁,可以做刀尉。到时你身为王府武官,可以堂堂正正走遍天下。” “真的吗”吴钩双目放光。 笼华微笑,“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吴钩眉开眼笑,一张美丽的小脸好似玫瑰初放。 陈绍世来到堂上,他已养好了伤,身轻骨健,神采奕奕。他向王妃告十五日假。 王妃问他去哪里。陈绍世说去西边。 王妃道:“落水狗何必打,自有天收拾。” 陈绍世道:“天从不管恶人,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妃准他假。 不久,京中听闻,衡山侯萧静流放岭南途中,误入污泥潭,竟一命呜呼。 南平王上表请安葬,皇帝怜悯,准以士子礼安葬。 衡山侯事发后,会稽郡金铜制坊关闭了几日。 关于其低价铜源之事,有德已查出些头绪,来报家主。 会稽那几处金铜制坊,幕后的老板是京中云杜侯府管事钱槐,大股本是柳府,南平王府有股本,另南徐州府高官也有股本。 而且,不止会稽这几处制坊,另在晋陵c晋安c南琅琊都似有制坊。 会稽制坊的铜源来自南兖海陵,以大船摆渡至对岸南徐晋陵,从晋陵转牲车,运制会稽制坊。 笼华听闻铜源来自南兖,忽然想到夫君萧黯说的轻钱之弊,立即派出信使将此事报往广陵晋宁王处。 第88章 轻钱之重 广陵东城文灵寺以东,大小商肆食店云集,官卖盐铁,私贩粮油茶酒c各类布匹c陶瓷竹木器皿,乃至大小牲口等应有尽有,自长江泗水而来的贩夫走卒汇聚。 这日,虽已过了午餐正时,一处小门脸的汤饼小店里仍坐满了人。 角落里木案两侧对坐两人吃拌面。 青年头戴皂纱夏冠,身着窄袖细布夏衫。对坐中年汉子粗布衣裳,腰带跨刀,手拿一把蒲扇不住的摇着扇凉,口中没耽搁,两大海碗面已进肚。 这二人正是南兖刺史萧黯与州府参军孙化,二人微服巡查民情,到了午餐时,来此小店就餐。 这是一处夫妻店,老板娘裹着头发在里面烹制汤饼c拌面,有个老妇人帮着打下手。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瘦男人,在外面招待客人,另还有两个小儿女堂里堂外跑来跑去。 孙化呼噜呼噜一气吃完,和那老板扯闲话。 孙化问老板一天能卖多少碗面。 老板说,生意好的时候卖一百五十碗上下,不好的时候也近一百碗。 孙化给他算账,一碗十钱,一天总有一千钱收入,扣除面粉盐油柴火成本,每日里也有六七百钱的进账。 老板苦笑:“若说从前有六七百钱的进账是不假,如今呐,看着是六七百钱,实际上不过是值四五百官制铜铢的数。” 孙化问老板,面钱为何不涨价。 老板道:“来这里吃面的要么是老客了,不好涨价,要么是外地来做小买卖的人,衣袋里装的那几个钱,不论什么足铢钱还是轻钱,只听说涨价,就去别处吃了。 如今夏税又将到了,要缴纳币税,看着还是去岁的进项,缴纳的也仍是十取一的税币,但官府收的钱,可不是轻钱,是足额五铢,这里外算上缴纳完夏税,手里就净空了。到了秋税缴纳大头时,老小要点卖家当筹钱了。” 那边萧黯已吃完了面,听着老板诉苦。 又有食客进来寻座。 萧黯和孙化起身让座。 孙化拿出二十枚新制铜铢交给老板结账。 老板放在手里掂量,口中叹道:“客官这钱簇新,足有四铢重,也是厚道钱了。” 孙化立即粗声大嗓道:“胡说我这是新岁的官制五铢,怎么只有四铢。” 萧黯向老板道了声歉,立即扯着孙化离开了。 路上告诉他,这岁发来的官制铜铢,已不是五铢重,只有四铢。 孙化瞠目,怎么朝廷带头造假币。 萧黯颇为无奈,此岁发行新币,皇帝身边左右重臣谏言,为防外州奸人取铜谋利,官制五铢降为四铢钱。 皇帝纳谏,发行了新制铜铢,官制仅重四铢。 然而,假币泛滥何曾是因官制五铢过重有渔利空间,而是因法制废弛,国有蠹虫。 天下铜矿稀有,铜器皿高价。 官制五铢,下发到各州,便有人砸下一到两成铜来流通至制坊,制作器皿谋取暴利,其余制成假币轻钱,流通至民间。 百姓拿到轻钱,彼此交易尚可,但若置换官卖盐铁等,却不能用,只能去钱庄,按实重兑换成官制钱,有时候是五换四,有时候是四换三,若收到个别劣钱,二换一也有。 天下百姓饱受轻钱鱼肉。 皇帝也曾痛加整治,皇六子邵陵王萧纶就是因私造钱币,曾被免官圈禁,另有几大州刺史被免官下狱,然而仍屡禁不止。 如今,皇帝年迈,被左右人误导,出此下策,官制五铢减重,短期内可减少国家货币成本,减低奸人渔利。 然而,官制铜铢只有四铢重,送至各州,却仍可砸下一到两成铜,其余制作成更单薄的轻钱流通。只会让市面上更加乱,因所谓官制五铢,也做不得数了。如此下去两三年,只怕各类轻钱泛滥,再难止住。 国币下发到各州,先入州府库,再分散发往各郡,由郡至县。 能调动巨额国币出库,私制假币的,只有刺史级高官,偶有太守。 南兖有假币制坊,中心就在海陵。 北兖也有制坊,中心就在晋宁。 萧黯以封君身份,派王府内史以打理夏税为名去晋宁郡清查,北兖州刺史柳仲礼提前将晋宁郡清理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查出来。 如果派人去海陵查,相信也是一样结果,因广州州府内有通风报信者。 南北兖州,竟是上游诸州假币流出之地。 罪魁祸首必然是前南兖州刺史如今的国之重臣门下省首脑云杜侯柳淦。其次就是北兖州刺史柳仲 礼。 南兖州府要员已大部分更新,然而政令推行仍然涩滞,因州府及各郡都有无形的影子衙署存在。 柳景礼因育孤园事被免职,仍赋闲在广陵,代父操纵南兖朝堂 柳淦c柳景礼父子就是这影子衙署魁首,联合京中c南徐c南北兖州权贵,指使众州郡府各级官僚,各地豪强士绅,庙宇钱庄,暗自影响南兖民生,操纵京辅经济,掠夺民财国帑。 南朝六月起开征田税和商税。 南朝两税,夏季六月起至七月终,田商征全年三分之一。种麦农户以麦缴税,市民商税以币缴。秋税九月起十月终,田税c丁税c商税c契税等全额缴纳,到时田税以稻米缴,丁税以布匹缴,不足以币补,其余杂项皆是币税。 官府征币税,历来只认历代官制五铢,手持轻钱者需至钱庄兑换,所以,每到两季税时,尤其秋税时,民商便要被盘剥至敲骨吸髓。 萧黯和众辅臣已决心在秋税前革除轻钱之弊,彻底铲除柳氏在南兖势力。 萧黯在州府召集众州郡要员会商废止轻钱事。 座中有别驾裴玄c治中岑询之c新任广陵太守徐子瞻,海陵太守韦清泉c新任临淮太守穆宣仑,新任盱眙太守刘释等。 治中岑询之主张,拟定时限,彻底废除轻钱。 别驾裴玄提出,在彻底废除前,许民众按实重兑换手中轻钱。 海陵太守韦清泉主张二比一兑换。 盱眙太守刘释反对二比一或按实重兑换,称此举是公然掠夺民财。 众人各有主张,倒没有一个公然反对废止轻钱的。 州府在这厢议事,柳景礼在那厢了如指掌。 每任刺史上任初始,励精图治,似乎都要从废除轻钱入手,废来废去,便知此路难通。本州废止,外州也要流进来,吃亏的还是本地商民。有头脑灵活的州君,便从善如流,与其让别人取利,不如自家来取。 但是,柳景礼与这晋宁王萧黯数次交道,步步吃亏,颇有忌惮,不敢擅作主张,特意回京,去请示父亲柳淦。 云杜侯柳淦端坐在联屏斑竹玉簟床上,身侧两只砗磲大贝盛放着累累冰块,散发着森森凉气,使室内暑气顿消。 柳淦年近古稀,满头白发夹杂着寥寥数根黑发,以玉簪绾起,他面部红润,双眉浓密乌黑,眼角布满皱纹,眼袋沉重,但目光仍锐利有神,犹如壮年。 柳淦手持象牙梳细细梳理垂胸的胡须,慢腾腾道:“轻钱之事,南北朝俱有,非一朝一夕,一州一郡可废止。既然这晋宁王想点燃这把火,那你便助他引火烧身。” 柳景礼道:“父亲的意思是,任由他废止轻钱,待南兖经济大乱时” 柳淦向儿子投来责备的目光:“你啊,肠子里只能转三个弯。这萧黯,却是个下大棋的对手。这盘棋你若下得好,他便彻底输了,从此让出南兖;你若下得不好,大赚这最后一笔,体体面面离开南兖州,到别处谋生去。” 柳景礼听这似是怎样都不赔本的买卖,忙俯首听父亲示下。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忽然小童来报说,世子回来了。 原来北兖州刺史柳仲礼回京探亲,刚进宫面圣回府。换了衣裳来见父亲。 柳氏父子都身材高大,想比之下,柳景礼更像父亲柳淦一些,须发张扬,都有些粗豪之气。 而柳仲礼气质迥然不同,他四十上下,皮肤洁白,容貌柔和,唇红齿白,与皇太子等都属温文尔雅的文士风格。 皇太子还是晋安王时,柳仲礼是晋安王府司马,可谓皇太子心腹,皇帝是其也甚为宠爱。 柳仲礼听弟弟说了一遍南兖诸事,笑道:“这晋宁王等人,志气不小,竟想废轻钱。货币之事,无底之祸,他初出茅庐岂能托的起。不过为别家做嫁衣裳。” 柳淦对自己世子投来赞许目光。 柳景礼得了父兄授意,返回广陵,运筹帷幄,指挥众官僚士绅,操纵南兖风云。 六月中旬,南兖州府开始清查制坊,凡铜制坊均州府登记,铜源管控。 几乎同时,广陵c泰州c淮安各大城市井间间开始传言,州府将废轻钱,夏税时按一比一兑换,八月后轻钱废止。 有士绅开始按实重收购轻钱,商民百姓闻风而动,出手一些轻钱后,忽然明白过来,若是轻钱留在手中,届时可按一比一兑换,卖出去倒赔了。 有商民也开始收存轻钱,轻钱价格越炒越高,钱庄内囤积的轻钱也被投机者借贷一空。 萧黯听辅臣来报有人恶意炒高轻钱,知道他们出手了。 萧黯只放出风声要废止轻钱,却有意不透露具体施行方案,暗示可能会官派以低于实重比率兑换。 原意是让大量持有假币的钱庄士绅恐慌抛出,州府乘机回收。待七月初一,开始 收缴夏季币税,以一比一结算,亏空州府补齐。夏税后废止轻钱。 然而,对手狡猾,不但没有抛出轻钱,反而将轻钱价值炒高。 州府本是为商民考虑,一比一认缴,若被士绅钻了空子,利用商民投机心理,使轻钱升值,低价收麦c布c足额铜铢,商民最后手中持大量轻钱来缴税,到时州府也难填补亏空。 最后只能仍旧按实额结算,商民百姓承担最后损失,士绅大赚一笔。 萧黯立即下令清查钱庄当铺,凡大额轻钱,只进不出。 同时调动州府库新钱,在广陵c海陵c临淮几地,大量采购新麦布匹,托高市价。 第89章 民财国帑 南兖州府动用新币,大量收购粮食布匹,待市价平稳,轻钱有所回落,立即向南兖五郡发布刺史令:本岁夏税,田税全以麦米缴,商税以本岁国币为标重,一比一认缴结算。 南兖州各郡县至七月中清缴完毕夏税。盘点下来,州府没有大贴,商民没有大赔,官绅想捞一笔愿望落空。 待税币运往京城,夏麦入大仓后。 广陵c泰州c淮安等几大城集市上,忽然有人开始以巨额轻钱收购大宗粮食c布匹等,粮布价格渐长涨,然而不管何价,收购者照买不误,大量轻钱流往市面。 广陵太守兼王府司马徐子瞻匆匆赶来州府见刺史萧黯,将广陵郡几处大集市动向报之。治中岑询之在旁共听。 徐子瞻不长于货币之事,颇为困惑:“他们是要抛出手中轻钱为什么这个时节抛出在夏收和秋收两季,粮食粜卖之际抛出,不是更有利 岑询之对萧黯c徐子瞻道:“他们此举不是为抛出轻钱,而是恶意炒低轻钱。夏季币税以四铢国币一比一认缴,他们预料到秋税也极大可能按此结算。 主君与我等商定,秋税以新国币一比一认缴币税,待商民手中轻钱消耗无几,秋后强令废止轻钱。 他们已猜到我等意图,趁着夏麦已缴,秋稻未下,青黄不接时,恶意收购粮米布匹,炒低轻钱。目的是让民众跟风恐慌抛售。待大量轻钱流入市场,粮米高价至顶点,他们再开始抛售粮米,回收轻钱。到时,无论是以币算,还是以铜价算,都是大赚。 苦的是盲目跟从的百姓。到秋税时,币税无着,只能卖出口粮来补,而那时市场上已到处都是士绅抛售的粮米,粮米大贱,必将有无数商民破产。 他们不过是抢秋收前这两个月的时间。 我们只要在这两个月稳定民心市场就可。” 岑询之最后建议萧黯:“臣以为可发布刺史令,提前公告四方秋税征收办法。 百姓知轻钱可值四铢货币价值,必然不会跟风抛售。” 徐子瞻忙道,这个主意好。 萧黯沉吟不语,良久道:“官绅及其所操纵的寺庙钱庄囤积大量金钱,还有四方豪强手中也有大量钱货。如果就此公布,他们的轻钱会想法钻营兑换国制四铢,也可熔铜,或者只是囤积下去。 他们把这许多年搜刮偷盗的民财国帑,坦然留存私库。只要我等调出南兖,他们再度拿出来流通,一切照旧。 请岑先生筹谋,能否将计就计,利用这两个月,将他们手中存留金钱全部套出,让他们血本无归。” 徐子瞻随风倒,忙道,这个更好。 岑询之抚须沉吟。 良久道:“不是不可。只是我担心他们此番动作不是寻常炒卖,若背后的高人调动京辅,甚至京城,金钱砸入小小南兖五郡,需得大量粮米货物托市,我南兖州府库存托不住。” 萧黯道:“我可借粮。” 岑询之道:“主君此言极是,南兖河道通畅,大利运粮。所需粮米恐非小数,能供给的唯有江州c湘州这两个产量大州。” 萧黯道:“我去借。” 岑询之胸中已有了计划,对萧黯c徐子瞻微笑道,此事需步步为营,引他入彀。 很快,南兖市井中有流言,说州府夏税清缴完毕后,立即就要废止轻钱,届时轻钱只有制坊以生铜价回收。 手中持有轻钱的小商民开始恐慌。 各大钱庄也忽然不再收轻钱,偶尔收购者,与黑市价同,轻钱兑换达到二比一,甚至有三比一数。 然而,官办的盐c铁商肆仍是以官制铜铢结算,商民钱币凭空贬值,怨声载道。有人向郡衙署c州府诉苦。 然而,官卖货物,就是刺史也不能下令强制收兑轻钱,若被巡查御史查知,刺史有庇假币之嫌。 眼见轻钱愈贱,商户市民为减少损失,也开始跟风抛出轻钱置换实物,一时间物价飞涨。 广陵c临淮c盱眙三郡调府库,率先打开府库官仓,抛售粮食c布匹,紧接着,射阳c海陵两地衙署调库粮倾销市场。 然而,南兖各大城集市好似有个无底洞一般,无论抛售多少,都被瞬间吃进。 萧黯派出信使向青冀二州刺史借粮食布匹,粮食借来立即倾销市场,物价稍有回落。然而仍是有人不停收购。 萧黯派徐子瞻前方江州刺史当阳公萧沁处借粮。自己亲往六皇叔南徐州刺史邵陵王萧纶处借粮。 两处都以库存余量不足为由婉拒。 萧黯一筹莫展,与别驾裴玄相商,是否可调军仓粮 食。 裴玄劝谏道,此事需请示皇太子,私自调配恐怕不可。 萧黯皱眉愁叹,看来只有回京去运作,看能否借调军粮或打开国仓调粮食。 裴玄沉默已对。 萧黯返回建康。 先去见永安侯萧确。 客套几句,直奔主题,请堂兄萧确帮忙从南徐州借粮。 萧确皱着浓眉,瞪着大眼,惊奇道:“若说别的事,我还能帮忙一二,这事我可做不了。家父王向来说一不二,别说是我,就是我长兄,也不敢劝半句。” 萧黯不疾不徐道:“堂兄,此事六皇叔帮不了我,唯有你能帮我。” “怪哉我手中又没有粮食,能帮你什么忙” “堂兄能征用京口码头吗” “这个倒不难。” “那就成了。” “嗯这话怎么说” 萧确满头雾水,听萧黯缓缓道来。 萧黯与萧确商议定,又去拜访东扬刺史萧联。 萧联并未多思,一口答应借粮,又拉着萧黯赏歌舞,萧黯略坐坐便告辞。 次日派属官去东扬州府联络,萧联又反悔了,托词仍是州官仓库存不足。 萧黯心中明白,萧联身边多有掣肘,很多事,他做不得主。 萧黯本来也没指望,只要说服萧确相助,此次回京目的已达成。 即将返回广陵,妻子笼华为他收拾书卷行装。 夫妻二人说起借粮之事。 笼华听闻自己夫君被萧联消遣,不高兴,“临城公堂堂刺史,怎么言而无信建康大埠,四方粮食汇聚,怎么没有存粮你且回去,我想法子让他借粮。” 萧黯对笼华弄权之事向来纵容,然而,也担心她凡事顺遂,渐渐妄自尊大,若遇挫折,徒惹烦恼。于是,让她不必管这事。 让萧黯感到奇妙的是,前世笼华极固执,平生只信自己,他的话她向来听不进去。今生的笼华,虽也常盲目自信,自有主意,旁人的话也不大听得进去,但对他的话却是听的。 萧黯想,她对他这份信赖来之不易,不可辜负。 萧黯与笼华闲话感叹,“京城虽有粮市大集,然而建康大城,市民不事生产,粮油布匹供给全赖外部。便是有些存粮,该备不时之需,不要调动为好。 京城虽繁华,然而若有灾乱,几乎是座徒有金钱的空城。” 萧黯这番话,实是有感而发。 想曾经,建康被乱兵围困,京畿京辅被匪兵劫掠。一块金子换不来同等大小面饼,后来,一座庄园换不来一块面饼。京辅富户身着锦衣,却饿的鸟面枯骨。 笼华何曾知道天有不测,世事还有另一路途,在那里天真发笑,嗔怪道:“哪里有什么灾祸能荼毒京辅。” 萧黯露出一丝苦笑,没有经历乱世的人总会认为河山永固,繁华不可摧毁。 然而,兴业千难万难,废乱却只在旦夕间。 他也不必说出耸人听闻的话来吓唬她,何况空口白话说出来也吓唬不住。 时值盛夏,夫妇两个歇在内书房旁的竹林凉舍。 次日将行,二人依依难舍。 笼华抱着他,只不松手。 她平日里惧热不怕冷,这会倒不嫌热。 两人说这话间不觉夜深。 萧黯问她怎么还不想睡。 她说舍不得睡去。 又是孩子话,萧黯一笑。 想前一世,总是他依恋她多些,她的朋友,她的侍从,都有着共患难的情谊,每个都那么重要,她随时随地想着离开他去远游。 萧黯一度觉得在她的生命中自己总是占次要的位置。越是觉得她不属于他,他越是想要抓住。 而这一世,笼华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妻子,他也曾惯性使然,患得患失。然而,渐渐的,他终于确定她不会离开他,也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的夺去她。 心中渐渐安定,心思渐渐投在政事上了。 他却更加清楚的感到她对他的依赖。 萧黯此刻才有些明白,从前并非是笼华不依赖他,而是不敢依赖他,因为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阿笼,从前我说,凡我所有,都可给你,可我一无所有,你也什么都不敢要。 今生,凡你要的,我都为你取来。 萧黯正想到这里,笼华就在他怀里提了个要求,“我若是能陪你去广陵就好了。” 萧黯庆幸刚刚是在心里夸下海口,否则这个愿望如何帮她实现呢 想了想,也有个法子:“我们这岁生一子也好,将他留在京中,你我便能同去广陵。” 笼华在他怀里笑:“怪话难道生了儿 子是拿来做人质的。” 萧黯听到人质二字,心内一颤,前世悚然记忆袭来。 他收紧了臂弯,将她抱在怀里,叹息道:“若终有一人为人质,我愿舍子,不能舍你。” 呃笼华在他怀里发出闷闷疑问。 萧黯返回广陵州府,裴玄立即来打听,是否能开国仓,是否能调军粮。 萧黯摇头,说幸好在别处借到了粮。这几日间应该就能到。 裴玄纳闷,这么快就能运到的粮米,只能是京辅调来。 京辅哪里能借呢 没几日,有了答案。 原来是从南徐州借到八十船粮食,从京口运抵广陵c泰州c淮安三地。 其中大部分存放在泰州官仓,州府直管。 这些粮食一旦倾销市场,物价会瞬间回落,轻钱便瞬间升值。 众官绅们跟随柳氏孤注一掷,将海陵郡官库的国币挪空,全部制成轻钱,全部投了出去,以及各大寺庙c钱庄c大商肆全部跟从运作。 计划是将轻钱砸低至生铜价,趁秋收前倾销存粮和布匹,大量回收低廉轻钱。 到时重新熔炼成足值,填平官库后,其余扣掉本钱,仍有暴利。 到时,州府不管是一对一,还是彻底废止,都和他们无关。 若激起民变,便趁机弹劾刺史。 然而,两厢角力,官绅拼命砸钱,州府拼命托市。物价如命线,牵动无数人肝肠。 柳景礼此前问过父亲,父亲言之凿凿南徐不会借粮,结果,还是凭空运来数十船。 柳景礼大急,也不再请示父亲,直接授意海陵刺史韦清泉,定要不择手段阻止粮米入市。 第90章 巨柳拔起 八月流火,夏蝉疯叫,海陵郡治泰州西官仓突然浓烟滚滚。 守库官兵并不急于救火,先将纵火犯当场擒拿。 官兵与纵火者共观西官仓化为灰烬。 纵火者当夜即招供是海陵太守韦清泉主使。 韦清泉下狱。 柳淦睡在象牙编席凉塌上,猛然惊醒。 四名小童分布左右正缓缓拉动巨大凉扇,也猛然受惊,夜半的困意全消,俱露出惊惧的神色。 柳淦缓缓坐起来,看向室外,不过片刻间,就听家奴说话声。 柳淦发问,家奴走进来报说,广陵家主连夜回来了。 柳淦起身,命立即带至堂上。 柳淦听柳景礼报说,韦清泉指使人放火烧了泰州西官仓,结果那却是个只存了些许陈年蛀米的空仓。 柳淦一听就知道定是柳景礼逼迫韦清泉干的,他怒骂柳景礼愚蠢无能,被人当猴子般戏耍,还搭进去韦清泉。 他已数次告诉他,南徐邵陵王不会借粮,那都是萧黯等人布的迷魂阵,他就是沉不住气,自作主张。 柳景礼懊悔不已。 韦清泉身上担着盗郡库国币的干系,以及历年来各项秘事,若以死刑压迫,他一旦招认,后果难料。 柳淦称他会设法将他调回京中都官部审理,让柳景礼速返回广陵,粮仓反正烧了,平民哪里知什么真仓假仓,只知道粮食又少了,趁此乱破坏他们的布局,尽快收口抛售物资。 柳景礼领命而出。 然而,他返回广陵后,集市上仍是有大量所谓南徐州粮食倾销,并且好似源源不绝。一时间,粮米布绵大贱。 柳景礼想不明白,市集上的粮食到底哪里来的,除了南徐州那几十条船,并没有听说还有大船运粮食到啊。 忽然灵光一现,裴玄说萧黯曾欲调军粮,难道他们穷途末路,最终果然用了此招吗。 皇帝去岁刚因私调军户事叱责了他们兄弟,下诏重申军户管制,擅调者以谋反罪处。他今岁就敢私调军粮,不是找死吗 柳淦收到柳景礼信报,狐疑不定,命柳景礼和裴玄务必谨慎查证,查出实据再动。 柳淦心中也犯疑惑。 此次趁新岁国币减重,人心混乱,调动几州财力,将金钱全部砸向南兖几座城市,本以为小小南兖必然难以支撑,粮米暴涨,钱贱如铁,商民至绝境。 到时再开始高价出粮米,回收贱钱,大赚大捞。秋税时,再煽动民怨,趁势驱逐萧黯。南兖再回自家手中。 结果,南兖州府不知从何处调来海量粮食入市,生生将粮市托起。 轻钱莫说低于铜坯价,甚至没有低于货币实重折算价。 柳淦已和南徐刺史邵陵王萧纶通气,知南徐州从未借粮,所谓百船粮食,是萧黯和萧确联手做的假局。为此事,邵陵王将萧确骂个狗血喷头。 想来萧黯从京辅和江州不可能借到粮食,唯一可能之地是湘州。 然而湘州在上游,大量运输粮食焉能不知。除非,他们在夏税之时就算计出有人要砸低轻钱,就开始布局从湘州以商民大船零散运输粮食至南兖。 柳淦不相信萧黯他年纪轻轻,能深谋远虑至此。倒是他们这群皇子皇孙,一贯持宠而骄,视国法圣旨如无物,似干得出无授权调军粮之事。 柳淦左思右想,也有些相信,萧黯调用了军粮。 南兖州有三座屯兵营,两座在淮北,东西两翼支持北部边疆戍镇。一座在南部,拱卫江南京畿防御。 柳景礼和裴玄探查,南部和西部屯兵营无异动。东部靠近冀州屯兵营却异常调动。有一只屯骑率军户驱赶牲口运输物资南下。 柳景礼派部曲扮做商人,狭路相逢刺探,知运送的果然是麦子。 柳景礼听到报信时,已将运进淮南转运仓。 若进了转运仓,屯骑回驻地,粮食通过泗水散运开来,如泥牛入海,再查就难了。 需得在转运仓拦截粮食,同时在东部军仓抓住空仓。到时,饶是萧黯舌灿莲花,也无可辩驳。 柳景礼向父亲发去急信,言之凿凿,称已查明,淮北东部屯兵营军粮被屯骑军户运至淮南转运仓。推测已是第二批,以此批运量推算,军仓存粮应所剩无几。 柳淦进宫,欲向皇帝请旨,派出特使前往南兖查军仓。 偏皇帝那几日闭关诵经,朱异和贺琛在身侧伴驾,柳淦已是极少数能面圣之人,但皇帝不议政事,全权交由皇太子决。 柳淦不想将皇 太子牵扯进来,只好等皇帝出关再请旨。 柳景礼收到了父亲的回信后,苦等了几日,仍不见特使携旨到。 唯恐错失了证据,便自作主张,逼着裴玄以军府别驾职权,率州兵沿泗水北上,前往东屯兵营盘查军仓。 自己则说动巡查御史,指使军府参军陪同御史,前往转运仓查库。 转运仓司正及守卫官兵只认刺史令,拒不开仓。 巡查御史只得挑明,怀疑军粮挪用,强自开库查验。 结果大出人意料, 原来屯骑军户所运粮食是临淮郡淮北三县的夏季麦税。至于,三县麦税为何是军户运输,且有二百车之多,那就要问刺史萧黯了。 柳景礼已随巡查御史北上,只是无名无份,没有亲赴转运仓。听部曲来报,跌坐在座,知道中计。 如今尚存一根救命稻草,就是萧黯未请皇太子令,就算擅动屯兵运夏税,仍是大罪。 裴玄率州兵到达东部屯兵营,号称军府接到密报,屯兵营有人盗卖军粮,特来查军仓。 屯兵校尉自然不开仓,定要看领军将军令。 裴玄更加认定对方心虚,以南兖军府别驾之威,定要开仓查验。 正僵持间,忽然晋宁王府也即领军将军府司马徐子瞻突然现身。 徐子瞻神气活现,问道:“裴别驾如何也在这里领军将军派别驾也来淮北屯兵营办差” 裴玄看徐子瞻出现在这里,更加确定他是奉刺史命来借调军粮。更加要求验看军仓。 徐子瞻向屯兵校尉说情道,既然裴别驾执意要验仓,劳烦将军打开给他看看,如领军将军问责,我与裴别驾担着。 屯兵校尉听闻,便命守仓官兵开仓。 打开粮仓,裴玄一看,稷麦满满,稻米累累,方知不妙。 仍不甘心,命州兵对整包稻米抽样检验,又将几个仓库都看验一遍,才终死心。 心内大叹,柳景礼莽夫,你害死我了。 柳景礼那边日子也正苦。 柳淦让家奴日夜兼程送来消息。 原来,萧黯向皇帝请旨,称夏季泗水c淮水忽然涨潮,运淮北三县夏税船运不便,请调用屯兵营走陆路运输至转运仓。皇帝通过五兵尚书授权准许。 柳景礼跌坐在地,知错已铸成,大势难挽。 屯兵校尉随后上书领军将军,状告别驾裴玄擅涉屯兵营军务。 军府别驾裴玄未请领军刺史令,擅调州府军,以及未授权擅闯军仓,南兖刺史兼领军将军萧黯将之免职查办。报至台城,都官部c五兵部无异议。 一场较量,南兖柳氏派系高官要员系数落马。 关键是柳氏调借了建康和京辅几州官绅大量金钱入市,却被南兖州府回收。官绅空留手中大量存粮。眼见秋收将至,届时,稻米大贱,官绅将血本无归。 偏州府已将铜源c钱源c运粮道全部控制。想运往外地销售,成本惊人。 忍到八月底,有扛不住的官绅寺庙开始在市集出售粮食和布绵。 无人接手,价格一再走低。 眼见,九月秋收,价格将更低廉。 终于开始巨量低价抛售粮米布绵。 州府开始以国币低价收粮。 柳氏官绅卖空货物后,得不偿失。 这时,南兖州府发布刺史令: 秋币税以新岁国币为标重一比一兑换,十月起南兖全境废除轻钱。剩余轻钱及外地轻钱流入,按生铜价计量算价。 轻钱果然按四铢国币通兑,然而,官绅手中已无多少轻钱。 唯一回本机会是,利用手中的足额国币,故伎重演,现制轻钱,利用秋税时机,前往州府通兑,或可回部分本钱。 然而,如今制坊管制森严,制假币要冒极大风险。 柳景礼早已萌生退意,决意再制这最后一笔,就此退出南兖州。 不想,萧黯等人就在等他这最后一次铤而走险。 州府兵立即查抄出全部制点,拘捕案犯,立即审讯,由一牵二,渐渐攀咬出柳景礼。 广陵c海陵等几郡挪用府库国币旧案都被翻扯出来。 前海陵太守韦清泉在狱中顶不住压力,率先开口,交代了在前刺史柳淦指使下历年挪用郡府库官币,私制轻钱平账等事。 韦清泉招供后,裴玄也不再抗,也吐了口,州府库盗国帑私造假币之事也暴露出来。 萧黯回京面圣,向皇帝呈上参劾侍中柳淦等一干国贼的上书。 另有痛陈轻钱之弊,立主币制改革的国财论疏一同呈上。 皇帝听罢呈报,立即下旨将柳淦免职查办。 另召开朝会,商议国财论疏 。 从前立主发行四铢国币的侍中柳淦已下狱,再贪婪的蠹虫也该看出,轻钱废止已是大势。 皇帝很快下诏全国:回收新制四铢,重发标重五铢,南朝五十三州新岁元日起废止轻钱。 经两个月深查,柳淦盗用国帑,私制钱币等多项大罪,罪不容赦。最终免职夺爵,贬为庶人,流放凉州。柳景礼等人各有刑罪。 但是,北兖州刺史柳仲礼查无实据,只有纵容假币泛滥渎职小罪,仅是被免了职。然而,皇帝随即就下恩旨,命其袭云杜侯爵。 柳仲礼赋闲在京,伴皇太子左右谈经论道,恩宠不减当年。 第91章 再遇湘东王妃 盛秋时节,正逢阮贵嫔大寿。 阮贵嫔不想奢华靡费,特请旨免大庆,皇帝允,准以家庆。 湘东王夫妇自江陵返京,为母亲庆寿。 其他在京辅之地皇亲国戚,尤其是素日得含章殿宠爱者,也纷纷回京为阮贵嫔庆寿。 阮贵嫔向来风趣随和,家宴也设的有趣,并不拘束刻板。 将寿宴命名为双福寿宴,专门下帖给一对对皇室夫妇,命他们双双出席。 其余因事不能回京者,或者不能夫妇团聚出席者,也不扰动,另下了懿旨赐回礼抚慰。 到了寿宴正日,秋高气爽,天蓝如碧。 晨起,阮贵嫔在同泰寺礼佛祈福,众皇亲国戚陪同。 拜佛毕,各归宫府。到了傍晚,在漫天的霞光中,各宫府一对对夫妇,各乘宝车,缓缓行入紫阳宫。 含章殿内外装饰一新。 正殿铜灯如林,金纱绕柱,左右锦席玉案列列,居中歌舞场彩毡崭新。 数座博山炉孜孜燃烧,异香袅袅中宫娥往来若仙。 众夫妇到了含章殿,都汇于东花阁阮贵嫔膝下。 不一会,就自然分成了两处。 女眷们围着阮贵嫔说笑。 亲男们围着皇太子c湘东王交谈。 萧黯和夏侯笼华夫妇到达含章殿后,也各自分开。一个和女眷们说话,一个去寻男宾。 笼华看满眼的珠光宝饰,锦衣霞帔,粉面朱唇,面孔都很是熟悉,只有一位贵妇好生特别。 湘东王妃徐氏,身量高挑,高鬓凤颈,面庞消瘦,眼皮凹陷,眼下松弛,嘴角含纹。 笼华四年前在东宫见过她,如今再看她,仪度不减,但浓重脂粉下仍可看出容颜衰老之态。 笼华在东宫见她时,还没有听过那些关于她的流言,心中还暗暗羡慕她的仪态风姿。如今,再看她,仍很难相信那些放浪传闻。 又想起太子妃说徐妃少女时甚是出挑清丽,说笼华有三分徐妃当年风姿。 笼华看到此时徐妃,心有戚戚,若干年后,姿容衰老尚可接受,若与萧黯反目成仇,该如何承受。 笼华见徐妃说完一句话,旁边永康公主立即抢白了两句,徐妃并不计较,面色如常,宠辱无畏的样子。 阮贵嫔亲生了一子一女,永康公主萧玉环为长,皇七子湘东王萧绎为幼。 永康公主今日打扮的甚是华贵,丰腴白皙,珠圆玉润,看着似比徐妃还要年轻些。 永康公主是笼华堂姐瑞冬的婆母。 笼华听瑞冬抱怨过,永康公主对两个亲生儿子非常溺爱。尤其是对幼子庾伋娇惯的厉害。凡有索取,无不给予,凡有主张,无不依从。嬷嬷婢女也如众星捧月一般。只家翁庾弘能管教几句。 瑞冬若偶有小性和不驯,庾伋不说什么,公主第一个不高兴,立即训之以妇道。 永康公主的夫婿庾弘刚刚调任门下省散骑常侍,同时兼领左军将军。夫妇二人正得皇宠,可谓春风得意。 她与太子妃左右陪着贵嫔,徐妃倒退了一步。 太子妃身后坐着常山公主萧妙契。 妙契已有身孕,宽松的锦衣已掩饰不住身形。她是今天的娇客,老贵嫔特意在身畔安置了软座,只让她安坐着。 笼华看妙契一张满月脸更加饱满,整个人好像稳重恬静了许多,有异样光辉,或许这就是母性吧。 笼华心中不无羡慕。不知是羡慕她即将有自己的骨肉,还是羡慕她的荣耀与光辉。 笼华和阮瑶光两个不那么得意受宠的年轻媳妇,站在人群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她躲是非,是非找上来。 皇太孙妃殷宝萝仪态端庄的走过来,对笼华柔声道:“晋宁王妃,午前从同泰寺回永福省,可是与晋宁王同车而行” 皇太孙妃有辅佐皇太子妃督管内外命妇言行之责。 笼华心中觉得不妙。 早晨同泰寺上香毕,各自散去。萧黯携笼华去拜了他出家时的依止师。出来时,笼华车辐有损,二人以为皇亲国戚已去,便同车而回。 南朝遵古礼,官爵人家夫妇不同车。 尤其是正式礼仪场合,更是要遵循礼仪秩序。在礼仪严谨人家,夫妇间此生唯一同乘一车之时,便是昏礼时共乘婚车了。 笼华当时也觉不妥,然而一时欢喜,便把礼仪规矩都任性丢开了。 今日听责问,也不知是太孙夫妇看见了 ,还是别人看见了去嚼了舌根。 眼前只好低眉顺眼答:“昨日我的车辐有损坏,一时失了礼仪规矩,和夫君同车而行。” 殷宝萝训责道:“宁可让家奴送车来,也不好与夫君同车。” 没等笼华答话,阮瑶光在旁忽然道:“不过乘车而已,嫂嫂何必说教” 殷宝萝愣了一下,想必没想到,竟有人公然反驳她的道理。 殷宝萝正色道:“你我等都属命妇,当做天下贤妇表率,当谨言慎行,相夫教子,不可懈怠。” 阮瑶光直视殷宝萝,一张甜润小脸充满和煦微笑:“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既然晋宁王并不计较,我们何必管人家夫妇间的事呢” 殷宝萝更加严肃:“皇族无私事,身为命妇,当全礼法,上不表率,如何御下” 笼华左右看着她们两个妯娌你来我往斗嘴。 心道,你们还记得我在这里吗 她没看多久热闹,战火就再度烧回她身上。 南平王妃在那边道:“小妯娌几个什么话说的热闹,说出来,也让长辈们听听。” 皇太子妃等女眷长辈们闻言都看向她们。 殷宝萝只好说了原委。 南平王妃啧啧称奇,“常听人说,小户人家出入只有一辆车不得不夫妇同车,怎么晋宁王府简省到不论礼仪尊卑吗。” 阮贵嫔c皇太子妃等长辈倒没觉得是什么大事,笑吟吟的当作晚辈小夫妇趣事来看。 永康公主含笑问殷宝萝:“似乎晋宁王妃刚刚另有道理,不如太孙妃先说说你的道理,我们两边都听一听。” 笼华纳闷,公主是哪只耳朵听到我另有道理了另有道理的明明是公主你内表侄女临城公夫人瑶光嘛。 殷宝萝道:“妾尝闻,成帝游园,欲与班婕妤同乘辇。班婕妤说,贤君皆有名臣在侧,不明之君才与妇女同辇。 妾认为,君子之德,不以女色在侧,贤妇之德,不妄尊以伤夫名。 妾等命妇,当引以为戒,谦恭执礼,以辅夫君贤明。” 永康公主点头,对太子妃笑赞,皇嫂好福气,得宝萝贤媳。 皇太子妃报以得体微笑。 永康公主又对笼华道:“晋宁王妃也说说你的道理吧。” 笼华心道,你激我出言不逊,我偏要卖乖。 笼华低眉顺眼:“太孙妃所言极是,妾心悦诚服,不敢再犯。” 永康公主闻言也不再说什么。 其他长辈笑笑也不再理会。 南平王妃身着素色锦袍,饰以银珠,神情也散发着冷意,道:“知理便不要违理,知错便不要再犯。” 这句话又提醒了永康公主,她打量两眼笼华,“你既明白道理,为何当时糊涂皇长嫂慈善,倒宽纵了晚辈。” 笼华一听,将嫡母蔡妃也瓜葛上了,自己要是当众默认了,倒似是金华宫家教不严似的。 好吧。既然你们定要我说说道理,那我就编个道理给你们听听。 笼华对众亲长慢条斯理道:“母妃常教育妾,有善莫名,有恶莫辞。今日承太孙妃教训,不敢辞辩。然而,又恐不辩,让长辈疑家风,故而道白。 妾深知,妇德之首莫过敬顺之道。今日妾车驾轮辐损坏,夫君邀妾同车,妾敬顺夫君言行,不敢违逆,故而同行。” 南平王妃道:“照你的道理,贤妇班婕妤辞辇,也是对夫君不恭了” “照妾的微末见识来看,正是不恭且不智。 夫君邀请同辇,正是敬重亲近之意。她若自认是贤妇,当让夫君亲近贤妇,远离奸小。可她却辞退,将夫君让度于赵氏奸妃。这何曾是女德呢。” 众人闻言惊讶,尤其是殷宝萝等有贤良名声的正妻们各有难堪。徐妃嘴角显现出一抹微笑,露出赞赏神色。 皇太子妃看笼华口齿伶俐,搅动人心,只好出言以正视听。 温和训诫道:“小小年纪,不许信口开河,身为正妻,自然要执妇礼,不可懈怠。” 徐妃此时微笑道:“我听她说的倒有些道理。” 距离女眷较近的几位孙男们也注意到女眷们的争执。萧黯要上前去解释。 萧联等在旁笑着劝阻,“女人们的口角,男人不要掺合的好。” 萧黯不听劝,仍是去了。 萧确摇头好笑,这萧黯,他真是搞不懂他的路数。 萧黯走入亲眷中,对贵嫔祖母行礼道:“昨日同车,本是臣邀请臣妇,臣妇推辞不过。有违礼处,是我一人之过,请祖母责罚。” 阮贵嫔在上笑道:“你的耳目倒警醒,不大的事,我们娘们不过说笑几句就了了,你偏偏跑来护着媳妇。难道是怕我们闷了,专为让这些婶婶姑姑嫂嫂们取 笑来的” 老贵嫔说完,众女眷哄堂大笑,萧黯的脸顿时红了。 阮贵嫔又笑道:“平日里护着媳妇有什么用,与你媳妇生个一儿半女才中用。” 众女眷再度大笑。 萧黯从耳朵到脖颈俱红透了,笼华在旁也羞红了脸。 这时,内侍监上来提醒贵嫔,吉时到了,该开筵了。 阮贵嫔起身,示意萧黯和笼华上前来。 夫妇两个一左一右扶着老贵嫔往正殿入席。 第92章 眇一目的湘东王 含章殿寿宴大开。 阮贵嫔在上,亲男女眷分席左右,夫妇遥遥对座。 三轮祝寿酒后,太子c太子妃自左右席上同出,以夫妇名义共贺贵嫔寿诞,敬献寿礼。 之后是湘东王夫妇贺寿献礼。 其余众子c女c孙c女按次序,夫妇共离席献礼。 献礼毕,殿外奏乐起。 所奏并无黄钟大吕大合乐,只听管弦丝竹悦耳,正是本朝宫廷名曲东飞伯劳歌。 歌姬发出婉转齐唱,悠扬飘入殿中。 另有数十盛装舞伎鱼贯进入殿中献舞,但见纤腰广袖,舞姿翩迁。 笼华坐在这端,隔着舞女身姿,忽然一眼与对面座中萧黯对视上,彼此微笑。 笼华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只要一看到萧黯的眼神就想笑,忍也忍不住,忙挪开视线。 皇孙辈众王不在京,妃未单独受邀。 笼华与殷宝萝的席位挨着,若被殷宝萝发现她与夫君当众眉目传情,又有一堆妇德妇仪道理要讲。 对面萧黯的左右是皇太孙萧器和临城公萧联,一个妻妾成群,一个偷香窃玉。 笼华心道,你们且离我夫君远些,不要把他熏染坏了。 笼华欣赏舞乐中忽然敏锐知觉有人在看她,她本能侧首望过去。 赫然见男宾上首座中,一位玉冠男子不怒自威,右眼黑纱罩住,以一只独目注视笼华。目光并无狎邪,似带审视,意味不明。 笼华忙挪开目光。 他是长辈湘东王萧绎。 他的独目,海内皆知。 笼华身为侄媳,此次是初见湘东王。 但是,好生奇怪,笼华却有种熟悉感,心内感到隐隐不安,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右手食指突然传来刺痛,笼华诧异,自从萧黯将红丝绳系在她的手腕上,她的手指就再也没痛过。今天因出席宴会,她想着亲眷妇人间携手说话,若注意到会好奇发问,惹出口舌,就摘掉了。结果手指就痛了。 一根红丝绳这么神奇吗,她并不大信,她戴着红丝绳本是为着萧黯的一片心意。 笼华很快丢开,又琢磨起湘东王。 去岁因岳阳王军户案事发在荆州巡查御史手中,金华宫对湘东王颇为忌惮。 湘东王出镇荆州十数载,督包括雍州在内的上游七州军政事,谓之拥南朝半壁江山,并非夸大其词。 皇帝c皇太子视为肱骨,甚为倚重。 湘东王博学多识,性情持重,不苟言笑,人人敬重,虽眇一目,无损威严。 笼华听闻,湘东王幼年时,皇帝十分疼爱。他右眼患了眼疾一直不好,皇帝焦急,贬斥了数位太医,最后自己配方制药,亲自治疗。结果,他的右眼仍是瞎了。 皇帝十分自责,从此对湘东王更加宠爱。 笼华心道,可见被长辈宠爱太过也没什么好处。萧黯自幼没人管没人问,好端端长大,倒比那些皇子皇孙们更身心健康。 想着想着,心中又得了意,皇室萧家最好的郎君被我选为夫婿,我真是好眼光。 笼华没得意多久。 寿宴罢时,阮贵嫔赐回礼。 竟是每宫府赏赐两位妙龄美貌宫女。 宫中长辈常将年长宫女赏赐各府邸为侍妾,这是对宫奴的慈悲,也是对晚辈的恩宠。 但是,笼华不想要啊。 连带对向来敬爱的阮贵嫔也有了怨念。 好好的过寿,做一尊被顶礼爱戴的老菩萨不好吗,送什么宫女讨嫌的很。 再说,宫中如何存了这么多妙龄宫女,既然使唤不了,就不要收进宫嘛。 人家好端端的女儿,让人家断绝人伦,进宫为奴为婢。既然年长,就放出去让人家自主婚配嘛。怎好不论情由意愿,一气批发出去,给各府添堵。 眼看其他女眷都低眉顺眼谢恩,笼华哪敢作色废话,乖乖随众行礼。 笼华闷闷的独坐空车回府。 萧黯的车就在前面。但是,两驾车亦或两个人之间,却隔着历朝历代的礼法和千万卫道士。 他们身后跟着的从车里,还端坐着菩萨派来的两位玉女,该怎么供这两位娇客。 笼华心中大苦,贵嫔祖母所赐宫女,断不能当女官婢女使唤,必然要给予侍妾名份。 从此,她到底还是要和南朝众高门妇人一样,与他人共享夫君了。 笼华忽然对萧黯也恼了。 我在这里气的冒烟,他或者还美呢 哼今晚就赶他去别院做新郎 他若真去,我就我就 笼华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她能怎么办呢。 他又能怎么办呢,长辈所赐侍妾,不纳才是不恭呢。 笼华回到内院,也不理萧黯,自己更衣卸妆,沐浴去了。 沐浴毕,回到内堂室,瞧了一圈,没看到萧黯。 心中发慌,难道他真的立即就去做新郎了 笼华忙问侍女,听说在内书房,这才放心。 正要去书房寻他,却见他正从内廊上回来。 笼华反倒一扭身回了内室。 进了内室,四处看,要立即寻个事做,只不要理他。 耳中听他似已进了内堂,忙胡乱拿起一物,竟是一只银香匙。 萧黯进了内室。 笼华忙装作一心为香炉填香的样子。 让仙卉捧香筥,自己用香匙取香丸,添到香炉里爇烧。 萧黯走过来瞧,笼华更加不住的添香,手上带了气,越添越快,香炉开始浓烟滚滚。 仙卉欲言又止,一双小眼睛,看看笼华,又看看萧黯,察言观色,觉得闭上嘴比较好。 萧黯接过香筥,示意仙卉先出去。 仙卉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的走了出去。 笼华仍旧不看萧黯,萧黯说话也不接茬,只是不住手的添香。 萧黯从她手里把香匙拿了去,连同香筥都放在香架上。 回身取笑,“你是添香还是添炭,这满屋的烟,一会怎么住” 他这时还说这话 笼华大为气恼,“这里不好,你去别的地方住去” 萧黯过来拉她的手,笼华甩开手。 萧黯索性来拥抱她,她只推开。 萧黯低下头亲吻她。 笼华平常最爱和他亲吻,此刻没心情,觉得他可恶的很,只亲了一下,仍旧推开。 萧黯并不放手,又将她牢牢抱回怀里。 笼华在他怀里觉得无边委屈袭来,好想大哭一场。 忽听萧黯在耳畔说:“我明天进宫面圣,向皇祖父请求你陪我去广陵,顺道把那两个宫女辞了。” 笼华的眼泪瞬间憋了回去。 闷闷问:“这样可行吗” “可行。”萧黯笃定的说。 笼华抬头看他,遇到他的眼神,其中也有点委屈,还有点无辜,又忍不住想笑,还想亲吻。 次日,萧黯进宫面圣。 向皇帝奏报完南兖秋税正事后,字斟句酌奏请道:“臣启皇祖父陛下,臣在南兖事务繁重,常觉头痛神倦。去岁臣妇夏侯氏前往广陵探亲,为臣诵读佛经,臣头痛方解。 臣这月头痛又犯,请陛下开恩,准臣妇伴臣在广陵一月。” 皇帝撩起眼皮,打量几眼萧黯。 心道,想媳妇就是想媳妇,还编瞎话唬朕,老头子也是年轻过的,不知欺君是大罪吗。 不过,他们年轻小夫妇,长日里分居,为子嗣考虑,也是不好。 于是道:“准你们夫妇同去广陵,也不必只留一月,年底将至,元日节再回京吧。” 萧黯忙谢恩。 皇帝又缓缓道:“头痛就找太医,听佛经能不能治愈,要看个人的缘法啊。” 萧黯恭敬答应,又开口辞回寿宴赏赐的宫女,道出理由:“臣立志要效法皇祖父,清心寡欲,三十岁前不纳姬妾,五十岁后不近女色,只为社稷建功立业。” 皇帝回想往事,自己也佩服自己。 想这些子子孙孙,论自律,皇子辈唯第七子萧绎像他几分,若在生于绮罗丛中的皇孙辈中找出一个稍像他之人,也唯有眼前这个萧黯。 不过,回想自己当初,与先皇后一夫一妇厮守多年,导致登基为帝时尚无嗣子,最后闹出百般事端。 于是告诫萧黯:“贵嫔好意赐宫女,你为子嗣计,不当推辞。” 萧黯恭敬答:“臣感念贵嫔赐爱,但臣想,先与臣妇生一二嫡长子后,再考虑庶子。以正嫡庶长幼伦常秩序。” 皇帝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他当日也曾这么想过,于是道:“将宫女送去金华宫侍奉你母亲吧。” 萧黯忙领命谢恩。 夫妇二人收拾好行装,辞别了嫡母,登船前往广陵去了。 在一处小码头临停后,夫妇二人悄悄汇做同一楼船。同起同坐,说说笑笑,相拥看江景。 笼华靠在萧黯怀里,看舱外秋水碧绿,长天湛蓝,江山如画。满心欢喜,无忧无虑。 忽听萧黯说:“我说过要带你去很多地方,还 记得吗” 笼华轻快的说:“去广陵我就很高兴了,你还要带我去淮安呀。” “皇祖父给了我们两个月的假,我们去东魏走走。” 笼华立即挣扎坐起,双目放光看着萧黯,“东魏我们要去邺城吗” “呃邺城去不了。” 笼华双目仍满含热切期待,“去哪里” “晋阳还有博陵” 笼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去这两个地方,不过,光听这两个地名都让人激动。 欢呼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嘴里甜言蜜语,“和七郎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欢喜。” 萧黯心中涌起得意和快活,也忍不住笑。 第93章 出国度蜜月 冀州东海郡与郁州两郡历来是南北朝相争之地,在本朝也数次南北易手。 如今,东海郡归南朝冀州治下已有二十年,其田地大多是军屯田,籍民大多是军户,然而,二十年无战事,农耕安逸,军民不分。 东海郡边境口岸北关镇,平静得不像边镇。 南北往来,水路自彭城过境,陆路常走北关。 水路都为大商人,虽通行频繁,但并不会深入东魏内陆太远,一般在定陶倾销即返。 陆路一般都是小商人,小本买卖,为求利润,常深入东魏内陆贩卖。 南朝商人贩去北方的货物,最多的是丝绸,另还有漆器c木器c金银铜錾刻花雕镂刻器皿,茶叶c香料,珍珠c珊瑚等也有。 这一日,在众多自北关过境的商队中,有一支不起眼的队伍。 肥壮走马拉着两辆主从暖车。长行大青骡拉着三辆货车,装的是材质中下的绸缎和少量绵絮。另还有一辆杂物车。数名家丁骑马前后跟行。 若说这支商队有什么特别,或许是队伍中有两匹高头大马坐骑。一匹枣红,一只青骢,两匹马毛皮闪耀,膘肥体壮,四肢筋骨有力,双目明亮,一望可知是两匹相当难得的良马。 家主手持淮南庶民赵氏身籍和行商文牒通关。 过关后,萧黯与笼华夫妇二人踏上东魏济州琅琊郡的地界。 他们轻装简从,萧黯只带武三等数位武士,笼华只带了隐露和长信夫妇。 如寻常南朝商队一样,只走官路,遇官障捐钱,见官爵避道。 一应答问往来都是武三和长信两个出头,无论官民询问,都说是前往黄河边的齐州历城贩卖货物的。 东魏官民对南朝人并无恶感,偶有盘查,似也是警惕防备西魏人混入。 暖盖主车内,夫妇并肩而坐。 萧黯头戴平上帻,上穿绛红粗布短衫,下穿皂色束腿夹绵裤。如北地男人一样,并未穿下裳。衫裤外直接穿交领窄袖两片式夹绵粗布袍。脚穿牛皮高靴。 这打扮类似南朝的骑猎冬装,在北地,不过是寻常殷实家主的打扮。 笼华头梳平髻,插木笄,戴绢花,配粗布暖额。 她上穿绛色粗布衫c下穿皂色绔裤,外罩窄袖过膝短襟夹棉粗布袄,露出半截下裳厚布褶裙。脚踏牛皮小靴。 这打扮也是寻常北方殷实人家主妇的打扮。 然而,即使两个人打扮的再像北方平民,一口的江南官话仍会暴露出籍贯。 细嫩的双手,干净的肤色,也能看出他们并不是寻常人家的操持者。 萧黯看笼华双眉修长,明眸清澈,唇红齿白,天然可爱。 虽然她身量甚高,风骨利落,又打扮成北人模样,可是莹白纤细,眉清目秀,一看就是江南女子,并看不出半点北地人血统。 可见,造就人的不全由血统,更赖经历和见识。 想笼华前世,在东西两魏漂泊游历,嗓音毁坏,皮肤被日头风沙磋磨的粗糙,举止如男子,经历了许多风霜苦楚。数年后,他们再度见面时,她的目光沉静沧桑,气质冷漠坚硬,性情锋利固执,与少女时判若两人。 在她最艰辛的那几年,他没有在她身边。 在她的心中,那些伴着她飘泊各地的朋友和侍从,都很重要,在某些时刻,甚至超过了他。他嫉妒,也自恨。 这一世,萧黯不想错过什么,他会陪着她去拜祭她生身父母,共同游历南北朝,共同经历一切。 笼华并不知萧黯的心事,只一派天真兴奋,进到一县城,不顾冷风渗入,只撩起车窗,不住的看向窗外人行。 原来,北地的妇女,不论身份,行走不避,还能看到身着暖裘的贵妇率众骑马而行。 妇人们莫说与丈夫同车,就是与丈夫并肩步行,并肩骑行的也常见。 笼华想,这胡人不讲究礼法,果然活得更爽快。 萧黯偶尔也看向窗外,心中想的是,这琅琊郡的城池c建筑c风土与淮北并无大不同,但人的装扮却迥然,汉人衣冠大改,胡风大盛。 琅琊郡本是南朝第一门阀王氏的祖籍,南朝曾多次试图夺回。 然而,山东乃士族之本,此地也是北朝门阀公卿的祖籍,且是东魏心腹之地,对方自然也誓死捍卫。 说来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士族的根就断了,便是在南朝安置了无数侨州c侨郡c侨县,何曾是故土。 便是自家萧氏的祖籍,也在东魏山东兰陵郡,所谓的南兰陵的祖籍不过是安慰自 心罢了。 乱世之下,士族庶族经历的是同样的离丧。 数代人的血泪之下,天下三分。 如今,富饶的南朝,无论公卿庶民,好像都已忘了自己曾经是无家可归的北怆。 直到,乱世再度来临,又是无数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幸存者待收拾了残破河山,两三代人之后,又再度忘了旧事,重新安逸起来。 萧黯想,自己拼尽全力,或者可以避免了这十年的丧乱,那么下个十年,二十年呢,江南能偏安几时。 笼华这时兴奋的嚷着要出去骑行。 这次,萧黯从建康带来了他的赤旗和她的绿额,本就是为着有机会并肩骑行的,不过,此时还不合适。 萧黯温和阻拦道:“待到大城再骑。” 实际的原因,萧黯说不出口,其实是因为她的姿容过于出挑,容易被恶人觊觎。 如今身在外国,恐有万一不能保护她周全,所以暂不见人最好。 忽听笼华在那边幽幽感叹:“生的过于好看,也是麻烦呢” 萧黯好笑看她。 笼华投以狡黠目光与他对视,“妻丑夫祸少,我明日扮得再丑些,你可不许嫌我。” 萧黯从前常常觉得她好像有什么未卜先知c看破人心的本事,如今明白了,她就是想得多,心思快,不知道脑子里装了多少念头。 忍不住问:“你怎么懂这些” “我当然懂了,我看北地胡女公然在街上行走,也担心有娇悍富家女,忽然看你模样俊俏,人材出众,定要招你为夫婿。再看我定觉十分碍眼,兴许要算计死我。呜呼哀哉,异国他乡,谁来救我。” 萧黯: 她果然想的多。 笼华仍旧说:“你只不要瞧人家女人,更千万不要对人家笑,莫惹桃花劫。看见和善过份的老头子也躲着些,兴许是看中你要为自家女儿招女婿。” 萧黯: 赶了数日路途,眼见即将到达济州第一座大城开阳城。 笼华改了面貌,仍是民妇打扮,但以黑粉涂面,眉毛尽都剃了去,萧黯劝不住。她为了尽情骑马,对自己下手还真狠。想到她前世对自己下手更狠,萧黯好说歹说,让她到剃了眉毛为止了。 她装扮完,萧黯猛一瞧,几乎貌丑,再细瞧,还是觉得可爱,就这么着吧。 两个人戴好狼皮胡帽,穿好半旧羔裘,弃车骑马。并肩打马进入开阳城。 迎面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人很眼熟,狼皮胡帽,胡乱染色的狼皮袍子,手臂腿脚甚长,阔面大脸,神采奕奕。 徐子瞻 他只带了一位侍从,一路追赶而来,倒比他们先到了开阳城,在南城门内等了两日,总算等到了。 徐子瞻看了一眼笼华,露出诧异的神色,这丑妇是谁 马上认出原来是王妃,立即露出好笑的神色,想到对方到底是主君之妻,不好取笑,硬是把到嘴边的俏皮话给咽了下去。 萧黯笑问,你怎么来了。 徐子瞻张口打哈哈,喷出一串白雾,“在家里闷了,出来走走,既然这么巧遇到,便得同行,你们无论去哪,我等二人都跟着。” 萧黯无奈一笑。 他们在城内赁了一处独立院落,安顿好人马牲口。 让随从置办了酒菜,萧黯与徐子瞻两人对饮交谈。 徐子瞻说:“临行前,岑先生让我给你带句话,不管君此行目的哪里,速速去,速速归。” 萧黯明白岑询之顾虑。怕他身陷敌国,诸般事业毁于一旦。 掌权东魏的高氏父子,是半个胡人,并不顾忌仁义礼法,一旦他身份暴露,或能干得出扣留他为人质的事。 但是,如今时机,东西两魏正鏖战并州玉璧。东魏倾举国之力,志在必得。高氏父子深知,若敢擅扣南朝皇孙,南梁为报仇若与西魏联手,东魏必有亡国之患。 他们如此判断,是出于帝王权臣思路,却不知道南朝皇帝的佛教徒和祖父思路。 以萧黯所了解的皇帝,更大可能是,宁愿答应东魏,合攻西魏,只为保住孙子的命,让他平安得返。 前世的萧黯置身皇帝之位也会如此选择。如今才明白,这个选择是下下之选,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国力丧失,却仍是接不回人质。 高氏父子,或是任何一位帝王权臣,都不会想到,堂堂南朝皇帝,会被亲情左右,做出下下之选。 故而,他们不会冒险结仇,采取什么动作。 尽管如此,萧黯北行,仍是冒着极大风险。 他必须要走这一遭。因为他要除掉两个人。 一个是山阳侯崔懋,他举着一把刀,一直悬在他的头上。 一个是河南王侯景,他也举着一把刀,一直悬在南朝万万生民头上。 人常言,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他到这狼窝虎穴走这一遭,凭借自己对东魏掌权者命运的预知,试影响和操纵东魏国运和那一二人等的命运。 第94章 夜话山之东 萧黯一行在山东境内一路北上,气候越来越寒冷。 沿途所见,官吏驱赶民役,武官驱赶军户,都是往西边去的。 途经大小城市,但见平民男丁稀少,老弱妇孺面带菜色。只富绅,无论男女,身着暖裘,豪奴拥簇,仍过着安逸日子。 此时,东魏与西魏正在西部并州残酷血战。 东魏从山东大量征调军户c徭役和粮草物资。 平民家庭,男役二出一,女役三出一,往山西运送粮草物资。 实值隆冬,民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苦不堪言。 盛世,最后受益的是平民,乱世,最先遭殃的还是平民。 盛世苦,乱世更苦,南朝苦,北朝更苦。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一统,真正的太平盛世能来临啊。 半月的旅途,终于到了黄河南岸第一大城,历城。 北方天高地阔,寒风凛凛,但见大河平原,一座巨石垒就的孤城耸立,别样雄浑。 一行车马进入历城。 北方大城与南方大城不同之处甚多。 北方人口少,南方人口密集。 北方街道宽阔但脏乱无序,南方街巷狭窄,却大多干净,井井有条。 北方房屋高大,建筑多时砖石土砌,粗糙破旧。南方房屋茅草木制较多,不甚高大,但整齐精致。 一路所见,历城已属人口最多,商业最为繁荣的城市。 萧黯与徐子瞻打马先行,笼华在青骢背上四处瞧着新鲜。 忽然听身后有人脆声高叫:马上可是夏家女郎 笼华循声回眸,见一处商肆屋檐下有位年轻商人。 居中的郎君胡帽羔裘,中等身量,面皮微黑,面孔俊俏,鼻头冻得通红,仍自咧开嘴微笑,一双黑亮的杏眼,正以热切的目光望向笼华。 何玉暇 笼华惊喜,飞身下马,蹒跚奔过去,对方已迎了过来。 两个人当街搂抱在一起,欢喜无限。 徐子瞻眼看着王妃和一个俊俏后生当街热烈拥抱,目瞪口呆,这就算在胡地也过份了吧 再看萧黯也满脸诧异的神色。 徐子瞻身子探过去说,“我把那小郎君一顿鞭子抽开” 萧黯已恢复常色,笑着说不必。 徐子瞻断不信男人能大度到这个程度,于是自作聪明,“是君内弟” 萧黯微笑,“算是内女弟。” 女弟徐子瞻大为惊异,再看那两个又哭又笑,仍在热烈交谈。 那小郎君眼泪汪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好像貌似果然是个女郎 笼华拉着玉暇共乘车,两个人在车里仍旧唧唧呱呱说个不停。 自小的密友多年不见,又是在异国他乡偶遇,自然是无限的惊喜,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女孩,原本玉暇容貌圆润,性情活泼,笼华容貌有棱角,性情冷淡谨慎,然而,数年的人生际遇不同,玉暇历经沧桑,沉稳了许多,笼华却容颜丰润,爱说爱笑了许多。 笼华问玉暇此行目的,她说漫无目的,带的一车货物已贩卖一空,原打算游赏完黄河之景就要返程的。 笼华说自家也是漫无目的游历,打算过黄河去北边,便邀玉暇同行游历。 玉暇笑说:“一时舍不得与你分开,可同行一段。” 笼华听她答应,更加高兴。 两个又说笑起北地风俗。 笼华娇嗔说游历样样都好,只是不方便沐浴,如今已有七日没得洗浴,真是苦恼死了。 小何笑她变娇气了,说自己这一路来有一月没洗浴了,不是还好端端的活着。 笼华大惊,抽动着鼻翼嗅她,奇异的说,竟然未发臭,亏得是冬季。 两个人对视又是一番大笑。 他们照旧是赁了一处独院民宅居住。 笼华让侍从买来几只木桶,烧了几锅热汤,她与小何,还有自己的侍从隐露c小何的女侍南英,几个女人都痛快的洗了热水澡。 洗浴后,在室内边晾发边说笑,快到歇息时,笼华与玉暇两个还是分不开,要睡在一塌。 萧黯只好去寻徐子瞻,两人仍旧连塌夜谈。 徐子瞻沿途见山东空虚,心内一直琢磨事,说与萧黯:趁东西两魏玉璧大战,大梁可否出兵夺回山东。 “你出来前,可有问过岑先生”萧黯问他。 “也设想过几句,老 岑话里含糊,说国无良将,便是广有钱粮也无用。 我推主君谋镇北将军之职,自为帅,我等辅佐,举北五州军户伐之。 老岑又说,时机未到,怕主君未败于东魏,倒败于后方自家内奸之手。 我当日未及深思,心中也含糊不定。 然而,这一路所见,东魏为夺并州,已是倾尽国力,山东已空,征伐大有胜算。” 你以为如何徐子瞻问萧黯。 此事,萧黯心中也琢磨了几个来回。 “我南朝伐山东,侯景必伐豫州。”萧黯说。 “侯景那个胡人河南王” “正是。北魏胡氏太后当政时,六镇起兵反魏。他与高欢同在怀朔起兵,又同追随枭雄尔朱荣。后来,高氏取代尔朱氏掌权东魏,侯景仍是高欢心腹重臣。 寻常称倚重者,不过称是肱骨c臂膀c手足,高欢却称侯景为半个身体,可见其人对东魏之重。 以侯景之强悍,恐南朝豫州难挡。豫州若有失,京城西北门户大开。” 萧黯心中泣血,想前一世,侯景就是如此突破了江线,攻陷了南朝帝京建康,屠戮京辅。从此,南朝陷入崩乱。 萧黯语调沉重,“子瞻,实不相瞒,我此次东魏行就是为除侯景。” 徐子瞻惊异,如何除 萧黯简略说了心中计划,需先至晋阳,想法私见到高欢心腹重臣东魏阳平公尚书令司马子如,然后再以说辞游说之。 徐子瞻大惊,摇头不同意。 “此次征伐并州,高欢亲自为帅前线督战,把东魏文武重臣都带去了晋阳,包括其世子高澄也在晋阳。万一其中有人发现君身份,又有某胡将胡臣一时鲁莽扣留,后果不堪设想。 此举太过冒险。万万不能为。” 萧黯心中却已打定主意。侯景犹如野兽,如今脖颈上还有缰绳,高欢还能约束之。 然而,萧黯知道,高欢死期将至。随后侯景就会反叛北朝,归降南朝,又再反叛南朝,终掀起大祸。 萧黯要在高欢死前布局,将侯景盯死在北朝。 徐子瞻看萧黯不听劝,便急了,“我出来前,岑先生还说了一句话,你若是想去晋阳或邺城,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去” 萧黯慢吞吞说,“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徐子瞻断然说,“别的事,听你的,这个事,听他的” 笼华和玉暇卧在被子里悄悄说着私密话。 北方的夜晚,室内甚是寒冷,炭盆也不中用。 笼华素日算是不惧冷的,在北方的夜里,也是要裹紧被子,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仍然觉得脸颊冻得发凉。 笼华本来怕黑,但旅途中,诸事不便,不能常点长明灯,大多时候只赖炭盆的火光照亮。 有时候,笼华半夜醒来,炭盆已熄,心中有些害怕,躲进萧黯的怀里也便安心了。 渐渐的,也不十分怕黑了。 这晚,萧黯不在身侧,便在窗口和门口各点两只炭盆,借些光亮。 笼华身侧紧挨着玉暇温热的身子,耳中听着玉暇的声音,心中觉得踏实。 玉暇说她这几年,以郎君打扮在上游各地游历做买卖,去了许多地方,湘州临湘c荆州江陵,雍州襄阳还去过两回西魏,此次是首次来东魏。 笼华艳羡,玉暇所去的地方,她只在书籍上看过。她此次北行,已知路途艰辛,也可想而知,玉暇这些年经历多少艰辛苦楚,心中敬佩。 玉暇的见识,也是她与妙契两个宫府宅院内的女人所不能比的了。 笼华说起妙契,她现在已有身孕,行止坐卧,都小心翼翼至极。 玉暇笑说,“以妙契爱玩闹的性子,不是饱受拘束吗。” “南朝女子哪个不是饱受约束,有几个人能像玉暇般自在。”笼华又不无忧虑地说:“你年纪已不小,总不能一直逍遥自在。” 玉暇并无自伤,仍旧语调轻快的说,“我立志要做谢康乐,去游历天下先贤故地,也打算写出一部游记。到了三四十岁,就去奉道,此生也不算白过。” 笼华不认同,觉得她正值妙龄,不该说出灰心的话。 玉暇说,“倒不是灰心,只是觉得婚姻无趣。女人,为何定要做个伟大的母亲,为什么不能像男人一样,做个伟大的自己呢” 笼华闻言一呆,心有感触。 伟大的自己,多让人神往。 她也想做个青史留名的伟大的自己。 可是如果为此,就要放弃做萧黯的妻子,做他儿女的母亲笼华舍不得。 笼华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一世,已选择守着丈夫和儿女,做个平庸的女人了。 幸而自己的丈夫是萧黯, 值得如此。不知道其他女人又是为什么心甘情愿,或者他们的男人也有些外人不知道的好吧。 婚姻对女人来说就像命运的迷雾森林,你不走进去,就不知道里面是有奇葩c怪物c还是神仙。 笼华喃喃说,“婚姻也不是尽然无趣,男人也不是尽然无情,另有一番好处。” 玉暇不以为然,还能有什么好处。 笼华忍不住微笑,“好处多着呢,比如说晚上可以暖脚。” 玉暇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笼华也在被子里笑。 第95章 拜谒河之北 次日晨起,玉暇不再着男装,打扮成商家民女的模样。身着紫英布衫,下穿深紫绔裤,外罩秋香色粗布过膝短襟绵袍,露出一截褐色褶裙。虽说冬装臃肿,仍可看出身姿轻盈。 头发梳成利落圆髻,粗布包头,只别一只木簪固发,全然露出一张光洁小脸。但见额头浑圆,杏眼俊俏,鼻子挺翘,双唇丰润,嘴角一颗小小黑痣。说话间朱唇贝齿,神采飞扬。 笼华和玉暇携手走出,笼华依旧黑面皮,秃眉毛,显得玉暇面似芙蓉,眉如柳叶,目如圆杏。气度更与寻常江南女子迥异,并无娇矜女儿态,另有一番英气妩媚。 萧黯谨遵妻子教诲,并不大细看别家女人,只看自家丑妇心安。 徐子瞻眼前一亮,心道,南北闺秀也看过不少,这一个很是特别。 一行车马出历城,寻渡口过黄河。 徐子瞻曾在豫州过境,游历北地山西,在山西观过黄河。一路喋喋不休介绍黄河大异于长江之处。 长江水清,黄河水浊。 长江平直,一路东至灌入东海。 黄河九曲蜿蜒,最终注入渤海。 长江水域稳定,两岸水土丰美,黄河常常改道,两岸旱涝不停,但仍赖之灌溉。 长江四季不冻,摆渡必然要赖船只,黄河冬季冰封,车马可踏冰过河。 徐子瞻平日里也爱说话,今日尤其话多。 萧黯只觉眼前天地,平生见所未见,倒似梦中曾有。 极目望去,无遮无拦,天高云阔,平原苍茫。 偶有苍鹰在高空翱翔飞过,发出尖啸。 冬阳日暖,却化不开清雾寒霜c莽原冰雪。 冰河如巨龙卧于原野,似能望尽千里蜿蜒河道。 两岸芦草干枯,树木光秃,凌冰雪,踏地线而立,另有一番风骨。 如此奇伟雄浑的天地,竟也曾属汉家。 他们从此岸向北方彼岸望去,河面足有数里,宽阔不下于长江。 河面层层叠叠,还保有流水形状,但已冻的结实。 上面有行人赶着牲车缓缓往来通行,在高天大河间,渺小如虫蚁。 他们也开始渡河。 冰面湿滑,众人不便骑马坐车,都以步行。 女人们彼此搀扶,虽走的缓慢,倒也不骄气。 到了对岸,已是黄昏之时,在县城找了歇脚的地方。 烹了汤饼,胡乱吃了,歇了一晚,明日继续向北赶路。 到了河北,胡人更多,民风似越来越彪悍,无论男女,常见配刀剑行走者。 到了冀州信都大城,人口比南岸山东大城,人口多了许多。 无论男女,粗声大嗓,对外地人莫名好奇热情,只是口音浓重,需仔细分辨,方能明白。 他们未租赁到院落,只好居住在客栈。 客栈老板娘是个美貌爱说笑的胡女,对徐子瞻别样热情。 徐子瞻满口瞎话,和人家聊的竟也亲热。 萧黯叫他,他才丢开,回自己房里。 次日,仍旧启程向北行。 这晚,没有赶上城镇,只能借宿农家。 徐子瞻又逗人家农家女,聊的又是亲热。 萧黯知道他只是爱和女人聊天,实际上,并无风流浪荡事。 徐子瞻这一路,也常和小何氏聊天,起先也是聊的亲热。小何氏本是有见识的,两个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海聊,颇为投机。 或是过于投机,徐子瞻渐渐不把人家当女人,只当做朋友。有时候小何氏穿男装,徐子瞻还称人家为何贤弟。真是乱了。 某日,笼华与小何坐在车里,萧黯与徐子瞻在前方并肩骑行。 萧黯便说:“你是不是说过我若做汉王,你当做樊哙” 徐子瞻感到不妙,他说的大话太多,一般别人以“你是不是说过”开篇,都是来讨帐的。 见萧黯盯着问,他只好承认,说过一嘴。 “你是不是说若我有妻妹,你当求娶” 徐子瞻: “小何氏与拙妻情同姐妹,小何氏与你都曾是我们的婚使,彼此又有渊源,我们夫妇为你们做个媒如何” 徐子瞻: 萧黯看徐子瞻不搭茬,便直接说破:“此次北上,行程涉秘,关乎生死。邂逅小何氏实是意外,她既随行,你便只能娶她。别人娶了去,若知此行程,我不放心。” 萧黯想徐子瞻前世直到追随 他去了岭南才娶了粤女为妻,后来贤妻美妾,儿女双全,也算家庭合睦。 想此生他们若不犯大罪,估计也难去岭南了。 萧黯便诸多打算汇做一处,和笼华商量撮合他与小何氏。只是不知他自己是怎么个打算。 徐子瞻沉默片刻,才说出心里话:“小何氏,有见识,有志向,是个可敬的知音。只是,她太有主见,桀骜不驯,我未必降服得住哇。” 萧黯拍拍徐子瞻的肩膀:“我相信你,比她再强悍十倍的女人你也降的住。” “呃谢谢嗷。”徐子瞻只好说。 萧黯收缰停步,等后方女眷马车。 徐子瞻看着前路,忽然有了心事。 近一月旅途,他们终于到达此行目的地,定州博陵郡。 到蠡吾县后,萧黯与笼华两人,布帻荆钗,布衣羔裘,一辆轻车,武三几人护卫,前往博陵崔氏陵寝。 笼华听萧黯说,此地安葬的两位先人,曾偶然指点过他们的姻缘,因此来拜。 笼华从未听说过家中祖系或外祖系有亲友在西魏,更不知如何能指点她与萧黯的姻缘。不过,想当日萧黯对她莫名情有独钟,也应是有缘故。 崔氏是当地望族,有大幅陵园土地,其内设有家祠专供后人拜谒。 有老家奴守陵看园,查问来访者。 萧黯自称是姓赵的寒士,来拜长辈先生。 报告出先人名讳后,老家奴便将二人带至家祠牌位前。 夫妇献祭奠,行三拜九叩大礼。 礼拜毕,又请扫墓祭拜。 老家奴将二人带至崔氏夫妇墓前。 但见白石墓埕当中两座四尺高的黑石墓碑并立。后方覆斗形墓穴,盝顶长方墓志盖,左右立有土阙和镇墓兽。 笼华看那碑文,知是夫妇合葬墓,从生卒年推算,夫妇二人故去时都不超过二十岁。不知何故,竟相隔一年先后去逝。 看那男先人去世那年,他们都未出生,女先人去世那年,正是她与萧黯的生年。 竟不知彼此能有什么渊源。 萧黯和笼华执帚扫去前后枯草落叶。 整理完毕,再度恭恭敬敬行三拜九叩大礼。 笼华听萧黯在那边告先人: 晚辈萧黯携妇笼华叩拜先人。 晚辈此生立志爱护妻子笼华。 顺境敬爱,逆境扶持,白首永偕。 生同衾,死同椁。 无论世事,不改初心。 特告祭先人英灵。 萧黯说得缓慢,郑重,最后声音已有哽咽。 想自己与笼华从来都是同命相怜,他们都是遗腹子,都是生母早逝。本来天涯海角的两个孤儿,不知因何命运牵绊,竟有两世姻缘。 笼华本来懵懂,并无感恸,忽听萧黯说,生同衾,死同穴。 突然就被触动情肠,痛入心扉。 眼前崔氏夫妇,虽英年早逝,在那黑暗黄土之下,至少彼此陪伴,并不孤单。 人活百年,终有一死。不知她与萧黯能携手走到几时。不知死的时候,他们能否恩爱如初。 她怕黑,她希望在那永不见天日的墓地之下,他仍然在她身旁。 两个人一起化为白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笼华听萧黯声音哽咽,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于是,再也止不住。 哭着哭着,竟已不再是为自己和萧黯终有一死,而是,忽然觉得,这坟墓之下,埋葬着两个重要的人。 她在哭泣中渐渐忘记了萧黯在身侧。 好像自己长途跋涉,就是为拜祭他们而来。 自己飘零人世,就是为在他们墓前一哭。 孤独c疲惫c屈辱,都在他们墓前得到安慰。 笼华哭的止不住,觉得伤心欲绝,好像南北三国再没有一处是家,她已被所有人抛弃。 天地之大,唯有这里可以容留她的血肉,唯有这里是她的归宿。 萧黯过来拥抱住了她。 笼华泪眼朦胧中抬起头,忽然有些恍惚,辨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他也在流泪,他也伤心吗 “阿笼,我在这里,这一世,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说。 笼华恢复了神智,他是她的夫君萧黯啊。 她缘何为两位陌生先人这样伤心。 笼华在回程的车里仍止不住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萧黯抱着她,强忍着泪。 他心疼前世的爱人笼华。 因为与他订婚的缘故,她的身世被揭穿,从此失去了夏侯府的庇护,不容 于南朝。只能忍辱避往西魏外祖家。 西魏又何曾是她的家,她又漂泊至东魏,寻访生籍,能找到的却只有生身父母的冰冷坟墓。 她孤苦无依,一个人拜祭亡逝父母,不知是怎样的伤心与绝望。 她父母若在天有灵,看女儿孤苦,又不知怎样的心痛。 笼华历经坎坷,却从不愿在他面前示弱,而他却年幼无知,自私狭隘,不能体察她的脆弱与伤痛,看不明白她的自我保护,反倒常指责她的冷硬和锋利。 萧黯万般遗憾和痛悔,却已难抚慰逝者。 唯有呵护眼前的笼华,以慰自心。 他们回到暂住处,院子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去哪里了,问留守的长信夫妇,也不知道徐子瞻他们去了哪里。 到了昏时,徐何二人才回来。 两个人都面色不善,好像都气呼呼的。 萧黯惊异,他认识徐子瞻前后加起来近二十年,没见过他和女人生气。 于是好奇打听,徐子瞻愤愤道:“君与夫人好意做媒,恐某要辜负了。何氏做朋友尚可,做妻子恐怕不睦。” 萧黯更加好奇,“你不是定要寻个知音为妻吗,既她是知音,为妻为何不睦” “话不投机。” “呃什么话不投机”萧黯决心做个参谋。 徐子瞻挠头苦恼,“我也不十分晓得。” 萧黯: “本来好端端的巡访孝崇皇后陵寝,我一时有感而发,说女子当母以子贵,妻以夫荣,大丈夫在世,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她就突然不高兴了。” 萧黯听来觉得这些话没毛病啊。 他还可以想象,徐子瞻说这话时可能还带着得意炫耀,有讨她倾慕之意。怎么就惹生气了。女人真让人费解啊。 “那么,她说了什么” “她说不求未来夫君紫袍蟒带,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 萧黯觉得,小何氏的话好像也没毛病啊。 徐子瞻说:“你没听到她的语气,绝对是赌气,好像是我为功名就要丧失了人性似的。” 萧黯莫名其妙,这误解从何而来。 “她还说,他的夫君,不管是布衣草民还是出将入相,只不能妻妾成群。” 萧黯无奈,原来这句才是关键。 徐子瞻虽然并不风流放荡,但也有两个体己的婢女,以后恐怕也难断了姬妾。 笼华这边也问何玉暇缘故。 何玉暇气鼓鼓的说:“原以为徐六郎是个胸襟开阔的大丈夫,未想竟也是狭隘庸俗之徒。今日巡访孝崇皇后陵寝,他竟说,女子一世,若妻以夫荣,母以子贵,则生而无憾;丈夫一世,若得赫赫功勋,贤妻美眷,此生无憾。” 笼华心道,男人都这么想,只是这徐六郎怎好直接说出来。 于是也义愤:“妻子还没娶,就说要美眷,岂有此理” 何玉暇说:“他自去建功立业,贤妻美眷,我自去游山玩水,参禅奉道。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要往一处凑。” 笼华一听这话,忙开始为徐子瞻说好话,但玉暇已听不进去。 第96章 东魏太原公 回程到了信都,仍旧短暂休息一晚。 晚餐时,何玉暇提出告辞,要往西去邺城游历。 笼华不同意分手,邀玉暇同回建康。 萧黯说,自家也可去邺城,仍可同路一段。 徐子瞻说,他不同意去邺城,原路返回最好。 萧黯与笼华夫妇侧目。 徐子瞻意识到问题,忙找补:“何贤弟可同回建康。” 萧黯与笼华夫妇再度侧目,人家玉暇今天明明着女装。 何玉暇晚餐没吃好,草草吃了几口,就告辞回房了。 笼华也匆匆吃完,回房去寻玉暇。 萧黯与徐子瞻两个沉默用餐毕,商量路途。 因徐子瞻强烈反对,萧黯已放弃进晋阳,然而邺城必然要去,否则此行将空手而归。 高欢将重臣及世子高澄都带去了晋阳,原驻守晋阳的次子高洋返回邺城,挟东魏傀儡皇帝坐镇理政。 高洋此时还是父兄之下庸懦荒诞之人,但萧黯知道,在未来两三年间,他会成为东魏的实际掌权者。 如果,萧黯不能前往晋阳去见司马子如,那么前往邺城见一见高洋,或也可达成目的。 徐子瞻本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如果是他自己,定会亲探邺城,便是龙盘虎踞的晋阳,也敢去走一遭。但是,萧黯身份特殊,且岑询之危言耸听,百般告诫叮咛。 徐子瞻只不同意犯险。 萧黯最后妥协道:“去不去邺城,我来定,什么时候离开邺城,听你的。只要你说走,我没有二话,立即走。这样总行” 徐子瞻那颗本就蠢蠢欲动的心,终于从了。 一行再度启程后,开始向西南行进。 东魏各地到国都邺城,车马较多,官路通达,沿途颇为清平。 不过七八日路程,便抵达邺城。 车马过邺城而不入,先过漳水,再行百里到达一村镇后,武三等武士留守护卫王妃。 萧黯与徐子瞻两人乔装打扮去探邺城。 东都邺城,巍峨庞大,跨立漳水两岸。其城墙高大,城池开阔,道路四通八达,各地官吏商民往来繁忙。 邺城,自曹魏时代即定为国都,近三百年间,一直是黄河北岸最大城市。 如今,大丞相高欢率世子及文臣武将,前往晋阳,与西魏对垒。 邺城中,东魏皇帝元善见虽有天子之名,南面而坐,实际上,却是高氏手中傀儡。 高欢次子太原公高洋,任职东魏皇帝侍中,坐镇邺城,代父兄行军政大权。 邺城人都知,大丞相诸子个个英杰,唯独次子太原公人物猥琐,荒诞不经。 大丞相夫人娄氏最不喜此子,高氏诸位兄弟向来对其歧视,大丞相左右也颇为轻视。 大丞相高欢对此子也常有忽视,然而毕竟是除世子外最年长儿子,后方不得不留人镇守时,只能用之。 心中仍不放心,另留了几人左右辅佐,力保邺城一城无虞,军国大事仍是自己及世子决断于晋阳。 留守的第一个辅臣便是鲜卑胡人姑臧侯段韶,开府仪同三司,高欢心腹重臣。 第二个便是山阳侯崔懋,汉人士族,高澄心腹重臣。 高洋遵从父命,将军事尽委于姑臧侯段韶,政事委之于山阳侯崔懋,自己乐得终日纵酒。 高洋所居之地名金虎台。 天下皆知,邺城内有三座齐城墙而起的高台宫殿群。 北城有两座,北部冰井台,中部铜雀台。 南城漳水南岸坐落一座,是为金虎台。 金虎台高十数丈,上有宫室百间,俯瞰漳水。 又有数根铁锁横漳水之上,连以栈桥通达北岸铜雀台。 大丞相高欢在邺城时,常居北方最高处的冰井台,魏帝皇宫就在脚下,邺城尽收眼底,还可俯瞰广阔河北平原。 太原公高洋回镇邺城后,便居南城金虎台,可俯瞰漳水两岸南北城池。 这日,高洋披头撒发,在金虎台高阁饮酒沉酣,蹒跚走上露天观景台,俯瞰江景。 此时黄昏,夕阳如巨轮将沉,金紫光芒投射在漳水冰河之上,冰面粼粼如赤金巨龙, 高洋忽然注意到,河心冰上有两人长袍大袖,仰望北方。 高洋灌进一口酒,心道,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是这行当的祖宗。 不再理睬,仍旧饮酒。 又命舞姬在天台上起舞。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舞姬身着五彩薄纱,在凛冽寒风中翩翩起舞,如伶仃雁群,别样凄美。 夜晚时,崔懋在北城秘书省听从官来报,说漳水上有两位道士伫立两个时辰,似是为引金虎台上的太原公注意。 崔懋不以为然,各地能人为投丞相诸子门下,常有奇招,不过攀龙附凤。两个道士能有什么能耐,何况攀附的还是个假龙草蛇。 于是命照旧监视动向即可,不必大惊小怪。 夜幕降临,高洋醉意薰薰,抱着酒壶,蹒跚行走在天台上。 忽然注意到那黑茫茫的河心上,竟隐约可见七盏灯火。 高洋谙阴阳善卜筮,立即警惕,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邺城摆七星借命阵 高洋定睛一看,七星阵中左右还有两人伫立,看身形似仍在向北方眺望。 高洋也不由看向北方天际,只见苍穹如盖,繁星似海,并无异常。 高洋瞳仁突然收缩,紫薇星旁有一颗巨星异动。高洋直觉不详,一闪念见,突然那将星陨落,如天矢刺破夜空。 高洋发出嘶哑惊叫,舞姬乐师惊恐失色,侍从们忙跑到天台。 高洋举止若狂,指着河心大喊:“把那两人给我带来带来带来” 侍从立即领命,忙忙跑下高台。 高洋又疾声召唤宫奴为他梳理头发,戴金冠,换锦袍。 高洋端坐金虎台高阁金座,俯视阶下两个道士。 他的头发已梳起,露出整个脸面。 皮肤黑粗,面上尤其粗糙不平。 额骨凸起,额头凹陷,双眉压眼,双目狭长,目光时而漂浮,时而锐利。山根塌陷,鼻头却高隆似畸形。鼻下是一张阔嘴和醒目的方下颌。 这副模样,无论在南朝北国,汉人胡人,都属丑陋不堪。 他此时衣饰已尽量严谨,金冠锦袍,猛一瞧,倒也凑合,仔细一看,仍觉不堪。 高洋见惯了以貌取人者惊讶c惧怕c轻视或怜悯的目光。 眼前这两道士的目光里却只有坦然以及重视。 这两道士模样却甚是体面。 前方站着的人青衣道袍,后方站着的人蓝衣道袍。 两人都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且细皮嫩肉,不是胡人,是汉人,南朝汉人。 “两位真人从何处而来”高洋问。 “江南而来。”身量稍矮些的青袍道士答。 “所为何来”高洋又问。 仍是青袍道士答:“贫道姓赵,与师弟云游四方,夜观天象,知北方有异变。 北方有变,则天下大乱,万民受苦,故而来邺城。” 高洋突然拍案而起,用嘶哑尖利着嗓子高叫:“大胆妖人敢来邺城妖言惑众信不信我砍了你们” 左右侍从武官闻言立即跑上阁内。 高洋举止癫狂,目光却锐利观察二人反应,但见蓝袍道士露出紧张神色,青袍道士仍旧从容。 他缓缓道:“贫道等暂居邺城灵清观,两日内,太原公若收恶信,请不必惊慌,让人来观内找江南来的道士赵嬴。 到时,太原公若想砍贫道的头,贫道等引颈就戮。” 武官们看高洋脸色示下。 高洋忽然毫无征兆的大笑,声震殿宇,露出紫黑的牙龈和参差的牙齿,容貌更显狰狞。 他手指青袍道士,大笑道:“你这人有趣十分有趣” 甩袖挥手示意武官放他们离开。 高洋这夜仍旧歇息在金虎台寝殿。 半夜时,内外忽然喧哗起来,高洋被吵醒,正要发作,侍从惊慌报说,姑臧侯来了,好似出大事了。 高洋立即跃起,穿着单薄寝衣,光着脚跑去外殿。侍从们慌忙取貂裘,在后面追赶,却只追赶不上。 高洋一气跑向外殿,段韶一看见他,立即拜地大哭,高洋嘶声高喊,“哭什么谁死了” 段韶哭着说:“晋阳来报,说大丞相在前线中箭,凶多吉少。” 高洋怪叫一声,立即直挺挺厥倒在地。 段韶等人大惊,忙呼唤太医。 高洋昏厥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幽幽转醒,猛地坐起来,环视众人,忽然高叫:“将那两道士带来不请来请来” 段韶不懂,高洋心腹侍从立即明白,忙忙跑出殿外。 侍从们连夜过漳水冰河,以太原公府令牌敲开北城门,再敲开灵清观,将江南来的两位道人立即带往南城金虎台。 萧黯目视徐子瞻,意思是,时机到了。 徐子瞻心中诧异,如何竟能算的这么准,觉得眼前熟悉的萧黯神秘起来。 再见高洋,仍旧在金虎台高阁,他披头散发,围着黑 色貂裘,状如野兽。 他此年正二十岁整,比萧黯时年长一岁。 次时仍是活在父兄阴影之下的荒唐角色,可说是装疯卖傻,韬光养晦,也可说是压抑本性,兽性未露。 高洋赐座。 萧黯与徐子瞻坦然而坐。 高洋的双目在明灭的烛光下幽幽似有色之瞳,“将星陨落,本公接到恶信不必惊慌。你爹死了,你不惊慌吗” 萧黯宁静道:“将星陨落,大丞相有此劫,但劫后有余生。” 高洋以手指点萧黯,“你,你这妖道,不要告诉我,是你在河心,摆那个七星借命阵救的。” “阵是我摆的,命不是我救的,是邺城百姓救的。” “哦此话怎讲” “七星借命阵摆下,需有人愿以命换命。邺城有一人愿减自己一日性命,大丞相就会增一日性命。此为不自觉布施寿命,方能灵验。” “屁话” 萧黯不受影响,继续道:“不过一两日,必有信息来报,大丞相伤情无碍,从前殒命为误传。” “你为何做这事总不是南朝老皇帝派你来的” “贫道为天下大道而来,大丞相在,东魏稳定,大丞相不在,战祸再起,生灵涂炭。大丞相如是,西魏大将军如是,南朝皇帝也如是。天下当三分,万民各有活路。” “你今年几岁”高洋突然问。 “太原公看我几岁,我就几岁。” “狡猾你们两个,住在金虎台,两日内,如有信息,我赏赐百金,如无信息,砍你们的脑袋” 萧黯与徐子瞻困在金虎台。 徐子瞻心内焦躁,然而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萧黯故作坦然,以安徐子瞻心。 实际上,他进邺城前,已交代武三和长信,如果他五日不返,必须要带王妃返回建康,捆着也要返回建康。 高洋在未来喜怒无常,残虐好杀,但此时,他故作庸常荒诞,萧黯推测他不敢随意树敌,更怕惹长兄忌惮。 第97章 金虎台 不过一日,晋阳就有信报到邺城,说所谓大丞相中箭之事,是西魏上柱国韦孝宽趁大丞相短暂离营,使的奸计,为的是动摇东魏军心。 大丞相已回营,身强无恙,当日即在大帐中大宴众将,宴中还率众高唱敕勒歌。 高洋听父亲无恙,大喜过望。 在金虎台高阁上设酒宴款待两位江南道士,公府心腹属官几人作陪。 高洋海量豪饮,醉态熏熏,披发跌足,亲自执锤擂鼓,乐师以胡琴笙磬伴奏,其音铿锵嘈杂,乱人心魄。 擂到高兴处,高洋扔掉鼓锤,开始高唱北地民歌敕勒歌,属官c乐师与他共唱。 但听嘶哑嚎唱震动殿宇: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知何情何感,高洋唱的撕心裂肺,泪流满面,鼻涕长流。 徐子瞻目瞪口呆,无法直视。 萧黯也无法直视。 他走出高阁,踏上高台。 此时又是近黄昏之时。 萧黯在高台上凭栏远眺,见铁锁长桥,直延伸到对岸铜雀台。 铜雀台与冰井台之间,魏廷宫阙端正居中,那是魏帝元善见的皇宫,也是他的牢笼。 高洋拎着金酒壶走了出来,眼泪鼻涕已擦干,已无刚刚的纵情姿态,浑然是另一副阴森嘴脸。 他步子蹒跚,缓缓逼近,伸出一只手臂来,拍上萧黯的肩膀,突然眉开眼笑问,“真人在台上看什么”说话间一股浑浊酒气直扑过来。 此人无常无形,萧黯难以常理应对,已决定见怪不怪。 于是面无表情,肃然道:“我观北城四门失序,似有高人布局。” “哦”高洋狐疑打量四门。 “请太原公细观北城四门,可有看出门道” 高洋瞪眼睛看了一会,不耐烦起来,“有屁快放” 萧黯缓缓道出:“东门比其他三门低了一寸,都城城门形成此势,是为风水大阵。将使东魏国运低于周边列国。在东西魏交战之际,足以使东魏失利于战局。” 高洋眯起眼睛打量萧黯,颇似野兽窥伺猎物,“你不希望西魏赢” “不希望西魏赢,也不希望东魏赢。”萧黯说。 高洋做出个意味不明的丑陋鬼脸。 萧黯不理会,只继续道:“贫道观此门为翻修,太原公当深查此门为何翻修,何人主责。 若太原公让他重建此门,他立即推倒重建,那么此人无辜,或是被旁人利用。 若他不听太原公之令,此人便留不得。 太原公需当立即着人重修此门。越早修完越好。 若在元月结束前,不能修复此门,不但影响战局,恐还会妨邺城之主,即大丞相。” 高洋看眼前道人容貌英俊,如精似怪,心中狐疑不定。 想来蹊跷,父亲率大军前往晋阳后,长兄也奉命前往晋阳。长兄刚刚离京,东阊阖门就发生了火灾。 父亲听闻后即传命山阳侯崔懋主理修葺。 崔懋也甚是能干,两月间就重筑基座,重建了威武的新城门。 崔懋是长兄高澄的心腹干将,也常与外国沟通交道。 若果然是他有心布阵,是与西魏媾连,坑害东魏。还是与谁媾连,坑害父亲高欢。 还是这道士受谁命前来挑拨离间。 高洋心有疑惑,却从不让人察觉真意,他拍萧黯肩膀亲热道:“真人留在我幕府中任职如何” 萧黯不卑不亢,“贫道闲云野鹤,恐不能为贵人侍从。” 高洋立即拉下脸来,伸出手指,无礼的指着萧黯鼻子,虎视眈眈,“你在害怕” 萧黯心中一跳,强自神色如常对之。 “你怕在我身边小命不保” 萧黯平静对视,仍未答话。 高洋看没唬住,突然又毫无征兆的露齿发笑。将手中金壶一丢,金壶掉在石板上发出叮当一声响。 双手开始解自己的貂裘袍,脱下来后,亲手披在萧黯的身上。 口中叨叨:“人若真心奉我为主君,我必待人如心腹。” 他穿着单薄宽衫,挥舞手臂,拍着自己的肚皮,发出嘭嘭闷响。 心腹啊他大声强调。 萧黯拿下貂裘,双手奉还,躬身道:“ 太原公解衣同袍之情,贫道此生不忘。 贫道虽不能奉太原公为主君,但奉太原公为明君。 前二十年,北朝太平赖大丞相,后二十年,北朝太平赖太原公。” 此话在北朝,闻所未闻,无人敢说,也无人敢听。 高洋变色。 却并没有如往常般喊打喊杀。 高洋再没有一点癫狂荒诞之色,他默然转头眺望北方宫阙,夕阳的光线照着他的脸,镀上一层金光。 高洋轻叹道:“你说出这话,我便是有心放你,也不能了。” 萧黯也看向同一方向,“这个世界微妙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原公若不放我离去,元日前就会有人以妖言乱政罪名杀我,阊阖门便改建不成,很多世事便会更改。 太原公放我离去,阊阖门可能建成,也可能仍是建不成,但太原公路途不改。” 高洋侧首,乱眉下一双瞳孔阴晴不定,牢牢盯着萧黯。 如果这道士留邺城,他就不敢动崔懋,哪怕抓住崔懋里通外国的实据,也有可能被人利用这道士彻底推翻。到时他轻则是轻信术士的蠢货,重则是构陷长兄心腹,在后方谋权夺嫡者。父兄如何能轻饶他。 只是,这其中微妙之处,魏廷近臣都不能察,这南方道士如何能预知。 高洋看这道士的瞳仁在夕阳光线下剔透如琉璃,仿佛能看穿前世今生。 高洋平静道:“说你想说的话。” 萧黯吐出早存在心中的说辞: “太原公功业能否得成,赖河南腹地。 河南稳,则公基业稳;河南乱,则北朝生灵涂炭。 河南王,既为大丞相身体,也能为太原公羽翼。 招抚为上,杀之为下,杀而不死为下下,北朝乱矣。 只是他有毒牙,毒牙不除,除大丞相无人能驭。 毒牙拔出,明君收服,趋之如鹰犬。” “何为毒牙。”高洋问。 “其帐下行台郎王伟。”萧黯简短答。 萧黯此行就为除王伟而来。 想前世,侯景被高澄忌惮,百般诱杀。都赖王伟献计献策,次次躲过。 此后侯景投靠南朝c反叛南朝c乃至用兵如鬼c哄骗萧正德等南朝内奸,都是王伟在旁唆使谋划。 若除侯景,必先除此人。此人一死,侯景如断爪牙。 “说完了”高洋问。 “说完了。”萧黯答。 高洋从萧黯手里拿走了貂裘,呼的一声展开,披上肩,转身走入高阁。 萧黯微一思量,也跟随走进阁中。 高洋在金座上坐定。 命左右抬上来一座高三尺的宽颈大腹汉式青铜钫。 高洋双目放射出狂热之光,手指萧黯和徐子瞻,“两位真人若是能把这钫酒饮尽,还能行走如常,本公就认你们是好汉仙人,随你们去” 高洋左右有人瞠目吐舌,这巨钫让人望而生畏,莫说两人饮尽,就是在座者分爵一饮而尽也难。 左右也有胡人嗜酒者,闻高洋之言愈加兴奋,发出叫嚣激将。 萧黯正琢磨如何化解,忽见徐子瞻已站起来,忙目视制止。 徐子瞻面不改色,仰头大笑道:“此酒不消与师兄分饮,贫道一人即可。” 萧黯需得端持,不能变色,否则光环打破,高洋生疑,再难走脱。 只得端坐不动,眼睁睁看徐子瞻走上殿中,双腿稳扎,扔了酒盖,用臂力生抱起青铜酒钫。 咕咚咕咚,但见浊酒如溪水灌入喉咙,酒气流溢殿内。 萧黯如坐针毡,感同身受,只觉得颅腔蜂鸣,喉咙刺痛,肚腹胀痛,却只能生生挨着。 萧黯额头冷汗涔涔,徐子瞻那边却热汗蒸腾。 北方殿堂内寒冷,众人肉眼可见他头脸淌汗,热气腾腾。 徐子瞻将青铜钫越举越高,最后几乎垂直高举在脸上,把最后一股酒也灌入喉咙后,才将空钫放在地上,铜钫发出空洞的一声震响。 众人瞠目赞叹。 高洋拍案大笑。 “好汉神仙赐百金” 徐子瞻高叫:“贫道不要百金要两匹马” “赏赏赏”高洋一叠声的喊。 萧黯立即起身请辞。 高洋笑容消失,脸色突然阴云密布,一双兽瞳死盯着萧黯。 萧黯心内狂跳,强自坦然对之。 高阁殿堂忽然静谧无声,有毛骨悚然之感。 嗝 徐子瞻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高洋闻声突然又大笑,牙龈俱露,跺 脚拍腿,笑声震动屋脊。 他大笑挥手:滚滚滚 萧黯c徐子瞻忙退出,刚走至长廊,忽听背后高阁内又传来嘶叫:站住你们站住 萧黯与徐子瞻惊悚对视,徐子瞻双目赤红,目露凶光。 徐子瞻上臂捆扎着一只短刃,如置身困境,他们商定的最后脱身办法是挟持高洋出城。 然而此法凶险,不到绝境不能用。 萧黯双唇紧闭,目视制止,随后大步走入殿中。 高洋看到他,立即又露出笑容,指着一位侍从:“去带两位真人选马” 萧黯与徐子瞻两人下金虎台,徐子瞻聚精会神,脚步尚稳。 两人选了两匹马,此时夜幕未降临,城门尚开,他们立即打马出南城。 向南一气狂奔出数里。 徐子瞻再压制不住酒力,撑不住,开始狂吐。萧黯要收缰停步,徐子瞻摆手,仍要奔行。直在马上连呕出数升酒汁。 两人奔行到约定汇合的村镇,两匹马立即不支倒地。 众人话不多说,连夜打理车马,立刻启程。 徐子瞻再骑不了马,挣扎爬到车上,睡的昏死过去。 再醒来已是三天后。 只见眼前有位美丽女郎,正用软布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 她见他睁眼醒来,一双秀美杏眼立即蒙上一层雾水,神情宜喜宜嗔。 徐子瞻百感交集,他在马上醉的昏天黑地时,想的最多的就是这张脸。 他睡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这回要是没醉死 徐子瞻攥住何玉暇的手,“贤弟,我要娶你。” 第98章 冰原追杀 某日晴朗,在炎炎日头下,高洋让崔懋陪同巡视北城。 走至阊阖门下时,高洋眯眼打量片刻,称此门矮了一寸。 崔懋失色,立即言之凿凿说绝不可能。 高洋更加确定的说矮了一寸,命他推倒重建。 崔懋面露难色,他为重建阊阖门花了大心思,设计了精妙机关,选来顶好的材质,就为大丞相和世子回朝时能赞叹。 如何能因一句荒谬戏言,就推倒重建。 崔懋和高洋各持己见,你来我往几句后,不欢而散。 高洋心中主意已定,不管什么城门矮是不矮,他定要除这崔懋 此人唯长兄命是从,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邺城的任何动向,他每日都派人报往晋阳长兄处。 有此人在,他在邺城,不过是和元善见差不多的傀儡。 高洋派使者前往晋阳密报大丞相,崔懋私通西魏,火烧阊阖门,修建新门以魇镇国运和国主,请命处死。 使者出邺城后,高洋忽然醒悟过来,他何必放走那个道士,只要在晋阳来人前,让他消失就是。 他死了,比放走他,岂不是闭嘴的更彻底。 此时,他们离开邺城已五日。 高洋立即命心腹部将率部曲铁骑南下追杀之。 东魏百骑日夜兼程,踏碎冰雪,以奔雷之势滚滚南下。 大部分往彭城方向追赶,少部分往南朝豫州方向追赶,另有小部往南朝冀州方向追赶。 此时,萧黯一行也是日夜兼程赶路,然而毕竟拖家带口,车速很难过快。 幸而一路上断后的武士并未探查有人追来。 眼见距离彭城口岸还剩几日行程,渐渐放松了警惕。 他们已至泗水畔,这段泗水冰冻,舟船已停,但沿途已见越来越多的南朝商队。 连日里奔波,女眷们着实辛苦,于是稍放缓了步子。 这日,在某小镇歇了一晚。 次日天未亮,在后方探查的武士急奔回来报告有数十胡人铁骑自北方奔来,沿途不停,恐来者不善。 萧黯和徐子瞻听闻便知不好。 众人立即启程,疾行了半日,后方报说,铁骑距此不过一日路程。 他们立即放弃了马车,都改为骑行。 四位女人,笼华骑术精湛,小何的侍从南英骑术也不弱,何玉暇与隐露的骑术稍弱,但也能骑行。 众人在冰原上打马狂奔。 然而终是弱于善于长途奔袭的胡人铁骑。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半日路程,五十里,十里,五里 在众骑遥遥可见彭城关隘城门时,后方铁骑已隆隆压地而来。 以鹰群逐孤雁之势,合围过来。 前头十数骑已只一里之遥,胡人善马上骑射,已进射程。 武三回首见对方已拿弓弩在手,知其势不是活捉,而是奔着悉数剿杀而来。 他示意徐子瞻护卫郡王等奔逃,自己取长枪在手,率四位武士回马迎击,以阻先头铁骑。 对方以弓弩射击,不中后,执长枪马槊冲杀过来。双方交手,武三等五骑瞬间被十数团团围住。 其余铁骑仍旧以扇阵围困而来。 进入射程后,他们张开弓弩,利箭呼啸射杀而来。 笼华侍女隐露身中两箭,翻身落马,血染冰原。长信勒马救助不及,眼睁睁看着妻子落马,瞬间被马蹄碾碎。长信嘶吼急怒,手持长剑,打马迎敌。 笼华惊恐回首,萧黯挡在笼华身后,对她喊:“阿笼走” 笼华不敢迟滞,唯恐萧黯分心,只得咬牙拼命打马,绿额惊惧,狂奔如风。 远方,彭城城门突然大开,数十南朝骑兵冲出关,应是来接应。 然而,东魏铁骑只在身后咫尺之遥,时有箭簇擦身而过。 何玉暇的坐骑被东魏铁骑冲击摔倒,她惨叫一声滚落下马,侍女南英立即回马去救。 两女子瞬间被东魏铁骑淹没。 徐子瞻已看到,但此时已有数骑持长刃围杀萧黯夫妇,萧黯座骑赤旗身中数箭,不支薨然倒地,萧黯也滚落在地。 徐子瞻拼命打马上前,挡在萧黯与东魏铁骑之间,持重剑将当头两骑挥斩马下。 笼华回身,拉萧黯上马,绿额载着二人,左突右转,终于冲开一条路,然而四位东魏铁骑仍紧追不舍。 南朝甲骑拼命打马来迎,十数东魏铁旗紧跟追杀。 而徐子瞻等人各自被围困生死未卜。 数枝利箭呼啸而过,竟不知几枝射中,眼见将被再次合围,绿额终于冲进南朝迎接阵中。 萧黯立即高喊:“救徐司马” 南朝甲骑与北朝铁骑冲杀在一起。 另有十数甲士将萧黯夫妇护住,请他们尽快进关。笼华在马上眼泪滚珠而落,萧黯不再停留,立即打马进关。 进关后立即在城楼观战。 南朝甲骑踏上外国国土,只求救回众人。速战速决。 萧黯在城楼上见心惊肉跳,终见南朝甲骑回关,待奔到近处,看清徐子瞻还在马上,小何氏与他共乘,两人似都未受重伤。长信和小何氏侍女也被救到马上,似都受了重伤。 众武士只有武三被带回,浑身浴血,不知生死。 众骑打马入关。 未等萧黯去查看属下伤势,已有皇使上前宣旨。 萧黯忙接旨。 圣旨申饬萧黯欺君罔上,不请擅行,停其南兖刺史兼领军将军职权,即刻戴罪回京。 另免徐子瞻广陵太守c王府司马之职,同戴罪回京。 不由分辨,立命蹬车南返。 四五官船不日到达建康青溪诸。 禁军已在码头森严戒备,直接将萧黯夫妇带去台城。徐子瞻被都官部官差押往监牢。 进台城后,萧黯夫妇立即被带去寿安殿。 萧黯见寿安殿内挤满了人。嫡母c皇太子太子妃等长辈俱在,兄长河东王c岳阳王竟也在,还有几位重臣也在。 众人看到他,都露出责备的目光。 萧黯心内一沉,他离京这段时间,皇祖父身体不好了 萧黯忙忙进寝殿,果然见皇帝已病倒在塌。 原来皇帝听闻萧黯夫妇私自去了北朝后,气得几乎晕厥。 他私服北上,不能派人大张旗鼓去东魏寻找,倒更容易被东魏盯住。 只能在南朝备战准备应对最坏局面。 皇帝立即调江北军户增援南豫州边境,命刺史萧渊明枕戈备战。 急派右军将军王褒出任北兖州刺史,前往彭城备战。 又传旨荆州刺史湘东王上游增兵北疆,戒备军事。 随后接连数道圣旨将河东王和岳阳王都召回京城。 皇帝在建康日夜诵经,祈求神佛庇护孙子安全得返,同时准备一接到孙子被扣留信息,立即就大兵压境,逼迫东魏放人。 已八十许的老人心里交瘁,身体到底支撑不住,病倒了。 萧黯夫妇见众亲围在皇帝病榻前,惊恐万分,立即拜地痛哭。 皇帝召萧黯进前来。 萧黯哭着上前。 皇帝气息衰弱,命他抬起头来,萧黯泪流满面,痛哭不已。 老皇帝凝神聚气,睁开眼睛费力上下打量他几眼,突然抄起枕边玉如意,用力朝他扔了去。 如意打在萧黯身上,又跌落在地板上,一声脆响,崩裂开来。 皇帝数十年修心养性,未尝如此动怒。皇太子等皇亲众臣俱惊恐无着,忙跪拜了一地。 萧黯伏在地上哭的气噎。 “大逆不孝滚”皇帝在榻上气息不足的骂,胡子气的直抖。 谢举在旁道:“晋宁王还不速速退下。” 萧黯忙退了出去。 夫妇两个默默跪在无碍殿。 到深夜时,内侍监官来传皇帝谕: 晋宁王夫妇圈禁府邸,无赦永不准出。 夫妇二人恐慌,这似是终身圈禁的意思。 两人回到府邸数日,并未见正式圣旨补来,但晋宁王府已被禁军封禁。 萧黯挂念皇帝身体,终日郁郁寡欢。 笼华思念侍从隐露,也怏怏不乐。 隐露与非雾一般大的年纪,也是自小和笼华一起长大。虽在非云非雾之下,但也是笼华贴心的体已人。 当日出嫁时,笼华原本打算是非雾嫁长信,非云嫁有德,两家陪嫁,不得不割爱隐露留在夏侯府。 谁知非云另有心事,阴差阳错下,隐露嫁了长信,随她出嫁了。 灵芝和仙卉两个大婢女年纪还小,内府事多,多亏隐露上下周全管理。 笼华记得她本姓叶,原籍南豫州。 她幼年孤苦,卖身至南豫州的夏侯府庄园,因聪明美貌,被拔擢到京中夏侯府,到了笼华身边。 长信本姓李,祖籍是东魏陇南。 叶隐露与李长信本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因为笼华而结为连理,又因为笼华而生死两分。 笼华出不了府,只能交代有德非雾夫妇协助长信料理后事 。 两夫妇被圈禁在府中,各自心事重重,元月也过的不安。 直到听岳阳王府悄悄送来消息,说皇帝身体大愈了,夫妇两个心才安些。 又听属官送来消息,说徐子瞻从监牢里放出来,已回家过节去了,更加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又听说徐府派官媒使者前往湘州何府提议婚姻去了。 萧黯与笼华对饮遥祝徐c何两姓的好姻缘。 两人渐渐开始享受难得的安逸日子。 然而,没过几天,忽一日,有数十名禁军打上门来,不由分说将萧黯带了去。 第99章 圈禁废园 萧黯被都官部控以欺君罔上和私通东魏两项大罪。 前临贺王萧正德从官有仍在死牢未处决之人,近日突然举告,说前临贺王所献舍利并非得之于胡僧,而是东魏国使崔懋所赠。 他声称崔懋赠舍利之前,出示给晋宁王看过,晋宁王仿制了赝品。 他被晋宁王府管事武三收买,暗中以假换真。 督官部向皇帝请旨,抓捕王府校尉武三。 皇帝缠绵病榻近一月,坚信神佛庇护,以顽强的生命力挺了过来,只是人消瘦得厉害,看起来更加仙风道骨。 老皇帝听尚书左仆射奏报后,竟然也没有大气,他累了,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和这个无法无天的孙子掷气。 只是心中生了疑,萧黯与东魏国使私下里会有什么媾连,他此次东魏行毫发无伤的返回是偶然吗 然而老皇帝不打算授权都官部提审晋宁王府属官,担心万一审出什么了不得的罪名,朝野尽知,无法收场。 此次萧黯私自出国,让老皇帝恐慌,这才意识到原来在自己心里,这个孩子一直很重要。 他自幼被预言命格不详,皇帝不得不将之弃之在外,固然是怕他命蹇妨国,也是怕他自戕终了。 皇帝已决定庇护,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力教育他循规蹈矩,自己离世前再留下一道遗旨,圈禁他一生以保他终年。 于是,皇帝命人将萧黯带进宫质询。 萧黯向皇帝承认是自己换了舍利。 但并无收买临贺王府属官,而是其家奴赵旭为报父仇自愿相助。 萧黯自陈探知了崔懋与萧正德交易,崔懋为萧正德做的是,赠舍利助他得圣心,以及暗中买通朝中高官为他谋南兖州刺史职,萧正德给予的回报是,割郁州两郡给东魏。 萧黯便以假换真,更换了舍利,在萧正德失势后,引崔懋寻找新的合作者,自代之。 结交中,萧黯发现,崔懋此人,实际上与西魏私通,他谋划割郁州,志不在郁州,而在促使南朝与东魏因郁州反目。 萧黯此次北行,就是为揭穿崔懋真面目。 近期北方或会有崔懋事败信息传来。 至于,萧正德属官为什么突然站出来污蔑他,于他个人自然是为了缓行活命,但是这说辞,并不是他在牢中就能自悟编造出来,应是有人授意。 崔懋密谋之事极度机密,除了事涉其中之人。崔懋在朝中有同谋者,此人不知是被崔懋收买,还是被西魏收买。 此人当日帮崔懋为萧正德谋职,今日又掀开东魏谋南朝国土之事,扰乱国政,居心叵测。 老皇帝听他辩解,初听合理,也愿意相信其合理,但他年纪轻轻,就敢自作主张,调换圣物,算计长辈王爵,暗中操纵南北朝政,何等胆大包天。 若不加以教训,他背着皇子c皇太子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皇帝问出他最在意的问题:“你有没有诬陷陷害萧正德” “臣有阻止他谋职之心,没有害他性命之心。他所作所为,咎由自取。” 皇帝道:“你说的话,且不说朕信不信,你先问问自己信不信。” 皇帝说完即传命,将萧黯圈禁于演武场废园,并特意强调,要关押在当日拘押萧正德之室。 “你若坦荡,当无惧。你若心有畏惧,也算迷途知返。”皇帝最后道。 萧黯行辞别礼:“臣无惧。” 老皇帝看着萧黯倔头倔脑的退了出去,又有点气恼,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子,到底像谁。 萧黯到了废园冷室中,才知凄凉。 他当日曾来此地探视萧正德,如今灰尘还是那些灰尘,蛛网还是那些蛛网,寝具破布烂絮依旧,囚徒却已换成了他。 不久,有守卫武官送来碳火,不知是堂兄萧确让人送来的,还是认他的旧属送来的。 萧黯在冷室中,无任何事,唯有琢磨事。 他最大的疑惑是,朝中那个与崔懋同道之人到底是谁,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思来有能力影响国政和大州刺史任命的人就那么几个: 第一个人就是皇帝心腹重臣,中书令朱异。 朱异贪权求财。 前世侯景被迫反叛北朝,被高澄逼的走投无路,不得不来投南朝。他在谋士王伟的建议下,派出使者以巨金贿赂朱异,朱异劝说皇帝纳降,最终引来大祸。 以萧黯对朱异两世作为判断,他很可能收受东魏钱财做顺水人情,但其人对皇帝尚忠心,未必愿意为东西两魏出卖南朝利益。 至于为何对萧黯下死手,也唯有见皇帝高龄,为保权力,生出投靠太子之心,但此理由也甚是牵强。 第二个人是前门下侍中如今尚书令谢举。谢举固然可影响皇帝,左右大州刺史任命,但其人极爱惜家族声誉和个人名节,从不涉前后两宫太子党争。但皇太子却对其甚为敬重,心朝也必会委以高官荣职。他并无理由做构陷之事。 第三个人是前御史大夫,如今散骑常侍,驸马都尉,武康侯庾弘。其人精明,对台城及各州人事了如指掌,皇帝常顾问其国政和用人。 庾弘初任昭明太子时代东宫舍人,累迁太子詹事。昭明太子薨逝,晋安王入主东宫,东宫属官大换,但皇帝仍指派庾弘为新东宫太子詹事。 他数次请辞,皇太子数次挽留,直到两年后才离职东宫,在三省累任要职。 庾弘有忠直之名,又是皇亲国戚,两任太子都甚为倚重,皇帝也甚为看中。 他没有道理与东魏暗通。也无理由害昔日主君之之。 还有一人,便是前散骑常侍如今的侍中,北兖州刺史王褒。 门阀出身,勋贵庶子,少年名士,数十年皇帝左右侍从。 他通晓内外事,才敏过人,常得皇帝顾问外交军政事,又常辅佐皇太子打理内外事。 职权之便,王褒与东西两魏交接甚为方便。 但是,萧黯摸不透王褒的立场和动机。 王氏又是南朝第一显贵门阀,他没有道理为财为权,投靠东西两魏。 而且,他的姿态似是不涉党争,唯皇帝命是从。 但实际上,他曾任东宫太子少傅。 前世,他逃出沦陷的京城后,去投奔了湘东王,又成为江陵重臣。 萧黯突然想起临贺王那句话:鲍渺最后见的一人是王褒 萧黯直觉自己遗失了某个关键信息,却不知道是什么。 萧黯在肮脏寒冷的陋室中住了几日,这日黄昏时,忽然院外有了动静,似有人来探监。 萧黯如今和当日萧正德惨状也差不多少。 室内虽有碳火,但四壁透风,萧黯只能长日里披着绵絮烂褥御寒。 他从破窗向外看,探监者身着黑狐大氅,戴着帽兜,看不清面目。身侧的跟着一位侍从,似是个武士,他并不认识。 来人孤身一人走进室内,萧黯回身等着他进入室内,只自觉此人甚是熟悉。 他走进室来,摘掉帽兜,竟是笼华。 她怎么来这里 萧黯发急,正要开口责备。 她却飞扑进他怀里,萧黯只好抱住。 她温热的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脖子上,这温热让他战栗,心中忽然涨满了柔情,一句指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同时开口: 我没事的 我有办法 两个人都没太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却听院外想起嘈杂声,他们从窗口望去,见有数人走进废院,随即走进堂内。 散骑常侍兼左军将军武康侯庾弘带左右武官走进室内。 他们见笼华在室内都露出诧异神色。 庾弘肃然道:“晋宁王妃怎么在这里王妃出圈禁之地可有圣上旨意探禁地可有圣上旨意” 笼华答:“并无旨意,但有情由。烦劳大人报请圣上,妾求见圣上。” 萧黯忙行晚辈礼,躬身道:“请武康侯报请圣上,臣求见圣上。” 庾弘是奉皇帝命来宣召萧黯,未想竟碰到王妃私闯禁地,于是便他们夫妇二人都带至皇帝面前。 皇帝对萧黯颇感无奈,本以为他这几日吃足苦头,必会悔过求饶,结果他竟悄无声息,似真打算在废院长住下去。 他这固执不知像谁。 但他不甘平庸,不甘富贵,有革新立世之心,这般年轻,这般善谋,这般勇武,还这般自律,不与任何一位皇子皇孙相同,活脱脱像自己年轻之时。 只是自己年轻时,没有背负厄运,所到之处都是赞美和热爱。他甚至要自作污名来避免遭齐朝皇帝嫉妒和忌惮。 皇帝少年与青年时代一片坦途,父母慈爱,兄弟都推他为领袖,连皇室那些从兄弟们也敬爱他。 他理解不了萧黯的孤独和困境。 他所能做的,是庇护他一段路途。 近日,北方有信息传来,崔懋以通敌之罪被萧欢处死,可算佐证。 但淮北那边也有信息传来,说萧黯任南兖刺史期间,曾私服巡视郁州边镇。并有随行军府武官作证说,萧黯曾放言,谋得督北五州军事之权后,将重任戍边将领。 萧黯身为南兖一州刺史,却越权干涉别州边镇之事,此是越 权。擅谋军权,更是大忌。 皇帝心道,他年轻轻率,行为冒失,几惹大祸,又言辞轻率,不知天高地厚。 必须要给他教训,将他关押在拘萧正德旧地,本意是让他反省几日,知道畏惧生死。 老皇帝知道废园凄凉,特意让人悄悄送去炭火,强忍着狠下心来,不过几日,也该放出来了。 谁知他们夫妇不知悔改,竟违旨私会,再不惩戒,不知还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第100章 天伦之乐 无碍殿佛像林立,佛香缭绕。 老皇帝竹冠鹤发,白须垂胸,端坐其中。 不妨中一瞧,几乎以假乱真,以为又是一尊菩萨偶像。 只是,这尊菩萨满腹慈悲的儿女情肠。 老皇帝手持佛珠,端起威仪,问萧黯c笼华夫妇:“知道抗旨不遵是什么罪吗” 晋宁王妃夏侯笼华乌黑发髻,只以木簪固发,素净的面孔,身着宽松的冬袍。 她不待萧黯开口,抢先答道:“臣孙媳知罪,臣孙媳请求陛下,将妾与夫君关在一处。” 老皇帝打量眼前的孙媳,他还记得,萧黯当日向他请旨求娶此女,他当时的理由是说此女朴素端方,贫贱不移。 如今看来,萧黯此言倒也还不虚。 皇帝问:“你想与他一同被圈禁在废园” “妾今日见那院落破败不堪,到处都是灰尘,四壁透风 萧黯在旁低声斥道:“住口不要再说” 笼华不听,仍旧说话,声音颤抖,已有哽咽:“寝具肮脏破败,难以御寒。食物粗劣,难以果腹。 妾虽愚笨,尚可执帚扫尘,让夫君周遭净澈。在他饥饿时,为他烹一碗热羹,在他寒冷时,为他补絮缝衣。请陛下垂怜恩准。” 皇帝问道:“你认为你夫君罪当圈禁吗” “以臣孙媳妇人见识,臣夫妇擅自北行,让亲长忧心牵挂,实属不孝。更不知生死干系重大,罪过难赎。” 老皇帝心道,这孙媳比孙子懂事,更懂长辈的心啊。 “你果真愿意和他同在废园,他此番罪重,或需关押数年。” 萧黯在旁急切道:“北行一切主张都在臣,臣妇无辜,臣请皇祖父开恩,准臣妇留在府中。” 皇帝打量萧黯满面急切忧心,他被控大逆之罪,也没见他如此变色,果然是年轻啊,不知畏惧国法圣意,倒知在意妇人。 他蓬头垢面,衣饰脏乱,看得出他在废园过的糟糕至极,故而不希望妻子与他同受苦楚。 笼华在旁哽咽坚持:“妾誓要追随夫君,无论我们在哪里,都可享天伦之乐。” “何为天伦之乐”皇帝耷拉着眼睛问。 “父母子女天伦。臣孙媳已有两月身孕,臣孙媳希望孩儿降生时,父子夫妇团聚。” 萧黯在旁呆住了。 皇帝怒目萧黯。 “你媳妇已有身孕,你还带她北行涉险这岂是为夫为父的道理你如今也要做父亲了,当切身体会长辈的怜子苦心回府好自反省” 萧黯呆呆喏喏领命。 皇帝又训诫笼华道:“你一小小妇人,不要一味顺从包庇夫君。夫有不当,直言劝谏,才是贤妻。回府中,好自保养身体,养下好子女,方补过失。” 笼华忙谢恩领命。 夫妇二人刚回王府,太医随后奉旨跟来。 为笼华诊脉后,开出养胎之方,叮嘱王府医师熬制之法,以及各项孕期禁忌。 太医自称受皇命专侍晋宁王妃此胎,会每日前来,告诫王府医师尽心服侍。待王妃产下皇裔,宫里自会论功赏赐。 王府医师领命。 萧黯回府彻底沐浴一番,才敢靠近笼华。 仍是不敢碰触她,围着她束手呆看。 笼华自己投怀送抱,萧黯这才小心翼翼轻轻捧着她,好像捧着个易碎的琉璃瓶。 笼华心中甜蜜得意。 她这一月来自己有所知觉,自疑是怀孕了,但在圈禁中,不便召医师看视。 直到萧黯被带走拘押,笼华才决心验证,想的是,若果然有孕了,就凭此让皇帝顾念亲情心软。 私自招来医师诊断,果然怀孕了,医师推算已有两个月孕期。 笼华欣喜至极。 回想来,定是萧黯进邺城前夜,他们好似生离死别般 笼华在萧黯怀里美滋滋靠着,忽然发现萧黯静悄悄的,连抱都抱的不认真。 他自知道她怀孕后,一直就呆呆的。 笼华以为他高兴的傻了,如今看,傻仍旧傻,只未看出高兴。 笼华嗔怪:“我怀了我们的孩儿,你怎么不十分高兴 笼华忽然猜想到萧黯怏怏不乐,或是因为仍被圈禁,身背大罪。 于是体贴安慰,“我们虽然被圈禁,到底回了府里,而且也没有定罪。我瞧着,圣上没有真生气,想必过一段时日,就会放我们出去。” 萧黯一个字没听进 去,他很害怕。 萧黯前世没有子女,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女人怀孕后就会发生意外。 笼华在前世,也曾怀孕,但正逢战乱,她在逃亡中失去了胎儿,人也险些死去。 而且,笼华的生母也死于产厄。 在萧黯的认知中,女人怀孕生子,如同男人上阵搏杀,生死难料,实在是件恐怖的事。 再想他们南归这一路,疾行赶路,笼华还曾骑马狂奔,真是后怕。 若她有个好歹,他该怎么办。 笼华听他还是不答话,抬起头看他脸色。 萧黯只好摸摸她的脸,挤出个难看的笑容说,我高兴。 皇室妊娠饮食起居有一套礼仪规矩。 他们虽在圈禁,礼仪规矩却一项未免。 先是,太常寺太祝送来龟卜易筮文贴。 萧黯与笼华两个都是不信神佛卜筮的人,却不约而同去看那卦象文辞,看其上显示此胎平安顺遂,心中都觉安慰。 紫阳宫派来一位督管生育的女官老嬷嬷进到王府,指挥的女官c内侍监官团团转。 他们在竹林西侧专门收拾出来一座备产院,让王妃单独居住。 按照定式,备产院里面陈设摆放都需端正,便是院中花木,有长歪的,一概拔出。 侍从也需模样行止极端正的才能近前服侍。 自从换到备产院居住,笼华就开始呕吐,吃什么吐什么,饮水也吐,饮食俱废。 生养嬷嬷见怪不怪,只拉着长脸,逼着笼华进饮食。 妊娠之苦,笼华还能挨,被人监视的囚徒之苦,着实难挨。 萧黯不允许进入备产院,平日里,只能笼华去外面看他。 忽一日,在萧黯面前,笼华也忍不住呕吐,大吐特吐起来。 萧黯大惊小怪,一脸担忧。 笼华心道,这下好了,一次北行,一次怀孕,各样狼狈不堪像都被他瞧见了。 南朝女人妊娠向来回避男人,萧黯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不知道是所有孕妇都如此呕吐,还是只笼华如此,看她身骨愈加消瘦,心中着实担心。 他先问了医师,医师的意思是,大多数孕妇都如此,只是轻重不同。 萧黯又去问教育嬷嬷,结果被嬷嬷好通教训,大意是这些妇人的小事,不是他一个郡王该问的。 随即,又教训了王妃,说她不该在郡王面前失态呕吐,如觉不自控,当回避郡王。 夫妇二人乖乖听训。 熬了近月,笼华终于不再吐的厉害了。 忽一夜之间,王府各门的禁卫也撤了。 也没人留个说法,府内上下人等在门口张望,只不敢出去。 外面的属官有胆大的,率先进来了,也并没有人管。 一来二去,进出渐渐自如了。 晋宁王府莫名其妙被封禁,又莫名其妙的解了封。 萧黯已被停职,也没人和他说复职,他也不好自己厚颜返回广陵,也不敢擅自请示。只好莫名其妙的留在京城,南兖的军政事照样打理着。 他终于可以收到外面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就是,元月间,魏尹山阳侯崔懋因私通西魏,被大丞相高欢杀了,另有近二十人涉案,同被杀。 萧黯心绪复杂,胡人好杀,无论士庶贵贱,夺人性命如探囊取命一般。 魏尹是京畿重臣高官,十来日间,说杀便立即杀了。 第二个消息就是,东魏大丞相高欢重病,甚至有传言,高欢已在弥留之间。 萧黯心中却清楚,此时已是二月底,高欢实际上,已经薨逝,是高澄秘不发丧。 高澄秘不发丧,并不是忌惮邺城生变,而是担心宿敌西魏趁机攻伐,第二个担心就是盘踞河南的侯景听闻高欢薨逝,起兵自立。 当日西魏谣传高欢中箭而死,实际上确实射中高欢,只是不是要害部位。 高欢支撑着表现如常,就是为粉碎谣言,振奋军心。回到晋阳就病倒了。 萧黯筹谋的就是趁着高欢病重,再听到高洋说崔懋魇镇国运和性命,定会触其逆鳞,急怒中立命处死。 , 崔懋事涉魇镇高欢性命,高澄就是有心救,也不敢救。或者还要唯恐受牵连。 如今,西魏和南朝,都还不知高欢已死。 但东魏世事已大改。 萧黯已派出密探北上河南,打听河南王府动向。 唯今,他只能寄希望,高洋在高欢去逝之前,将王伟调出河南。 那么,侯景身边没有了王伟出谋划策,高澄在高欢去逝后,对侯景张开的大网,或者能把侯景困住。 萧黯有 时候常有恍惚,此时,北朝正经历生死大考,风云变幻,前途难测;而南朝却一片膏粱盛世,歌舞升平。 谁能想象的到,南北两朝的命运竟是如此紧密相连。 不过一两间,南北天翻地覆。 萧黯从来都不那么相信自己,他连一个女人都担心保护不好,何谈保护南朝万万生民,他连一二奸佞都斗不过,何谈只手改变南北朝国运。 然而,不信自己又能信谁呢。 神佛吗皇帝c皇太子吗边境各大州刺史吗 从前的一世证明,他们统统都靠不住,萧黯唯有信自己。 笼华现在尽量回避萧黯,倒不是因为生养嬷嬷的教训,而是因为萧黯很讨嫌。 笼华希望萧黯还如从前一般对她柔情款款,卿卿我我,抚慰她的不适和紧张。 结果,他现在比她还紧张,见到她就远远避开,就是偶有靠近,也极小心翼翼。 她只要稍有皱眉,他就大惊小怪,问东问西,一脸忧郁。 笼华不但在他那里得不到抚慰,还得打起精神宽慰他,好生烦闷。 要不是他还在停职,笼华真想赶他去广陵,眼不见心不烦。 等他回来,拿出孩儿给他看就是。 第101章 河东王侧妃 忽然一日,蔡妃传命笼华陪同进宫,说阮贵嫔宣见。 笼华欣喜,这意味着他们夫妇彻底解除圈禁,可以重新在宫廷行走了。 到了含章殿内堂,上下都是笑呵呵的。 含章殿知她孕妇不耐香料,已熄了所有香炉。笼华近期嗅觉极敏锐,她能闻出堂内龙涎香残余的味道,又有了欲呕感。 阮贵嫔慈眉善目坐在胡床上,让笼华进前来。 笼华发髻并无金饰,只贴玉花饰片,身着湖蓝绣水纹宽松夹绵锦袍,身形几乎看不出变化。一张小脸洗尽铅华,更见清瘦。 阮贵嫔笑眯眯打量笼华,对蔡妃笑说:“起先都是有些清减的,多加进补保养,过一两个月渐渐就丰腴了。” 蔡妃笑说:“娘娘说的是,宫里来的扈嬷嬷尽职尽责,照顾的甚是好。” 贵嫔赐笼华软座,祖孙三代婆媳说笑家常。 宫中规矩孕妇不能久坐,贵嫔看差不多时辰,便传命赐礼。 赏赐的都是些孕期家常用的,有进上的阿胶c土肉c人参c灵芝等进补药品,还有各色御制的轻丝软绸细布等。 蔡妃婆媳二人谢恩,正要辞行。 忽听含章殿女官来报说,常山公主与河东王侧妃来了,阮贵嫔命召。 笼华心内欣喜,她已有数月未见妙契,算来再有一两个月妙契就当临盆了。 两位高髻贵妇前后进堂来。 妙契也是遍身无华饰,发髻仅饰以玉花贴片,颈上戴着一串温润白玉珠。 一袭绯红色宽身锦袍,腹部高高隆起。 妙契一双凤目看到笼华,立即露出欣喜的神色。 笼华与妙契喜悦对视。 妙契本就饱满的面颊更见丰润,体态十分臃肿。笼华心中羡慕,她终于要熬出孕期了。 忽然一眼扫到妙契身后之人,立即呆住了。 此贵妇修长双眉,斜飞美目,高颧高鼻,窄颊薄唇,好生眼熟。 柳静妍 她什么时候回京的,她现在是妙契的小姑 等等,刚刚女官报说河东王侧妃她是河东王侧妃 柳静妍嫁了萧黯的兄长河东王 左右女官扶着妙契向阮贵嫔行礼,阮贵嫔忙命免。 柳静妍向阮贵嫔行礼毕,又向蔡妃行礼。 柳静妍向蔡妃行的不是晚辈常礼,而是晚辈侧室见亲长的拜礼。 笼华心里乱糟糟,南河东郡在湘州,湘州主君是河东王,河东王的食邑在河东郡 笼华怏怏不乐的回府,立即就跑去找萧黯抱怨。 萧黯哪里知道兄长内院的事,闻言也是意外。 节前,因为他擅自去北地之事,两位兄长都被召回京。 元月后,岳阳王兄就返回了雍州,河东王兄本来也请回湘州,皇帝未允。 难道,是因他私娶了柳静妍的缘故 当初,因柳静妍擅自为皇太孙相面,犯了大忌,皇帝亲自下旨拆散了柳静妍和萧联的婚姻。 京中高门都知皇帝不满意柳静妍做孙媳,王兄却私聘为侧室,也算违逆圣意了。 侧室并非寻常妾室,算半主,萧黯夫妇见之,若论情份,应该称其为嫂。她又是萧黯的表妹,有过议婚之事,彼此颇多龃龉尴尬。 萧黯叮嘱笼华,孕期尽量避免与柳静妍见面。日后,再想法化解。 笼华不大高兴,明明她有理,反倒要似理亏,倒要避着她。 再想,柳静妍被驱逐出京城,有她的原因,以柳静妍的心胸,应会记仇。 京中柳淦败落,是萧黯的原因,这本属男人间国法政见之争。妙契作为柳氏掌家妇,虽稍有避嫌,并未就此与笼华生分。但难说柳静妍会不会记仇。 笼华抚着刚微微凸起的腹部,心道,为了我的孩儿,我只躲着你就是。 笼华孕期过了三月,萧黯出面向生养嬷嬷告假,陪同笼华回了娘家夏侯府。 笼华回京后,要么被圈禁,要么被礼仪规矩束缚,一直没得空拜见娘家亲长,只指使家奴往返问安。 到了夏侯府,夫妇两个先去拜了谢太夫人。 几个月未见,笼华瞧着谢太夫人白发多了些,皱纹深了些,精神倒还矍铄。 总教训别人的人精神就是好。 因萧黯在侧,谢太夫人并没有摆什么尊长的架子,只慈眉善目的嘱咐了几句。 笼华乖乖答应。 夏侯谊派 人来请萧黯去正堂说话,萧黯去了西府前院。 笼华自己去往东府内院。 李氏早就等在院外,见着笼华,立即就抱在怀里,哭了起来。 笼华自己也红了眼圈,忙忍住泪,掏出手帕为母亲试泪,笑着劝母亲不要在室外哭,让人看了笑话。 李氏拉着笼华的手,母女二人走进内室。 室内软床暖塌都已备好,众星捧月般将笼华安在塌上。 又送上手炉,笼华只不用,娇嗔说,“这时节了,哪里还冷” 李氏左右端详笼华,只看不够,又后怕的问起她在北地旅途。 笼华按萧黯的叮嘱,只说到了邺城附近几处大城古迹,更不敢说出惊险处,只说奴仆侍奉,暖车软娇,游山玩水。 李氏又百般嘱咐她南北民间孕期保养和禁忌事,说了半日,叹道:“这些事,王府上下那些人想必也是想着的,我不过是白嘱咐。 只有一件,你万万要听娘的话。孕期里,只不要忧虑,天大的事,等生产完再说。 有想不过去的,读读佛经,想想前世的因果,解一解,万勿思虑过重。” 笼华纳闷,母亲向来不信什么因果,也不爱读佛经,怎么好端端倒劝她去读,再说,她有什么可忧虑的。 笼华笑道:“母亲不必担心,女儿孕期,心情愉快,身骨健壮,并无忧心不适。以后便是有些烦恼事,我记着母亲的话就是。” 李氏听她答应,才稍放心。 又拿出来一件红绸连身小衣,说是自己闲时做的,问她喜不喜欢。 笼华拿起来看那小小衣裤着实可爱,笑说:“极喜爱,只是这些针线,母亲不要亲手去做,熬损眼睛。” 笼华想起非云每岁都会做好多件婴儿衣衫,王府内已存了不少。 再看一屋子的侍妇侍女,只不见非云,于是问:“非雨怎么没到前来” 笼华话音一落,室内有霎那间静谧,笼华敏锐的察觉到有人面色有变。 李氏在旁笑道:“非雨已经给你兄长了,随你兄长去了庄园。” 笼华有点疑惑,“郡主也在庄园吗” 李氏一时语塞。 李氏的侍妇檀娘在旁笑道:“郡主前两日回了娘家,邵陵王妃让人来说,要留着住几日。” 笼华狐疑,郡主竟容兄长收侍妾了 笼华回府后,又召非雾来问。 非雾说,近日里才听闻这事。 似是元日前将非云给了世子,如今都过了两月,未听说郡主大闹,想是已认下了。 又劝笼华不要操心,非云好歹有夫人和世子看顾,出不了什么大事。 笼华自己在孕期,行动不自由,也只好放下。 忽然一个早晨,笼华去主院寻萧黯同去餐厅,萧黯已穿戴整齐,正在堂上看文卷。 夫妇两个说了几句话,忽简顾盼从内室走出,向笼华款款行了礼,方走出去。 笼华吃醋,问萧黯,这些日子内室里都是顾盼服侍吗。 萧黯知她吃醋,还觉好笑,说都是河鼓。 笼华又嗔问他的衣冠都是谁穿戴的。 萧黯露出委屈的神色,说都是河鼓。 笼华又问那她进来做什么。 萧黯说不知道。 笼华叫来河鼓问,河鼓说是来送几件新制的寝衣。 笼华不再说话了。 她又给萧黯做了贴身的寝衣,又自作主张的送了来。同为女人,她这心思,笼华难道能不明白吗。 笼华寻了空,将顾盼叫到跟前,摆出一副平和亲切的脸孔,要求自己定要和颜悦色,让人如沐春风。 “你这些年兢兢业业服侍家王,我与家王心里都感念的。一直想着为你谋个好婚姻好前途。 你本是奴籍,我们却从未拿你当家奴待。家王可以功劳之名向上申报你脱奴籍。此后,你便可以联姻平民,做个堂堂正正的掌家正妻。” 笼华又说出自己为顾盼选的几位青年,有武官有文士,都是府中的属官。 让她莫要害羞,只大方说出自己中意哪个,或者都不中意,便说出自己想寻个什么人家,定成全她。 笼华已决心无论如何要为顾盼选个如意郎君,此时看她脸色,心内颇为紧张,就怕顾盼死活不去,结果,顾盼果然死活不去。 顾盼泣拜请求笼华不要逐她出府。 她说:“奴家什么人也不嫁,只求守着王妃一世。” 笼华哭笑不得。心道,你哪里是想守着我一世,你明明是想守着他过一世,气我一世。 笼华劝道:“为奴为婢再有体面,也终是下人。若是年纪渐长,见他人夫妻恩爱,子女孝顺,自会 后悔。如今,家主为你做主,你当好好想想,谋个如意郎君,有尊严,有人伦,为自己好好过一世。” 顾盼单薄瘦弱,细眉细眼,肌肤好似吹弹可破,就这么个弱女子,却极有主意。 她哭泣坚持:“奴家不出去,宁愿在王府做一世的浣衣奴,求王妃垂怜。” 笼华在一瞬间,怒火万丈,恨不得一时赶她出去。好不容易按捺下性子,维持和颜悦色,让她退了出去。 晚间不由自主的再度琢磨如何逐出顾盼时,突然联想到非云。想来,在曲阳郡主眼里,非云当比顾盼更可恶。 而萧灿萦的性子可比自己烈多了,也更容不得人,如何竟容下了非云 笼华对顾盼起了怜悯,不再和她计较。 开始张罗去钟山曦园。 萧黯去告假,生养嬷嬷不许。 笼华任性,执意要去。 萧黯怕她动气,只好去求嫡母蔡妃,称笼华胸闷,庄园开阔清澈,想去小住几日散心。 蔡妃也不放心,只好随他们夫妇同去。 最后,生养嬷嬷等一群侍从都随去了钟山庄园。 钟山房舍较少,只好分散居住。 笼华乘坐坐舆上半山,住在澄舍;萧黯住在山脚下瓦舍;蔡妃住在另一侧半山的清舍。 生养嬷嬷住在澄舍侧后的陪房里。 时值初春,钟山上樱花未开,梅花未落尽,深红浅红,重紫轻紫,星星点点,如云似雾。 笼华在半山上遥望夏侯府庄园,不知非云是否伴兄长住在山下。 第102章 非云 萧黯笼华夫妇二人请示蔡妃,去邻近的夏侯府庄园探亲。 蔡妃担心山路崎岖,不让他们去。 夫妇两个说带足内官,一应上下进出都乘坐舆,只稳稳当当。 蔡妃向来温和,叮嘱了内官几句,也便由他们了。 夫妇两个到了夏侯府庄园,夏侯云重已在外仪门迎接。 萧黯和笼华下了坐舆,彼此见礼问安。 庄园内都是平坦的青石板路,笼华便弃了坐舆,只缓缓步行。 说了几句闲话,笼华便问起非云。 夏侯云重说:“她染了时疾,正在内院里静养,你如今不比平常,暂不要见的好。” 笼华心中疑惑,又询问夏侯云重得非云的经过。 因有萧黯在旁,夏侯云重不好细说内院事,只简略说是在元日前调到他院中服侍的。 笼华问:“是兄长向母亲求的,还是母亲赏兄长的。” 如此个简单问题,夏侯云重竟答不出。 笼华心觉不详,只逼问他。 萧黯在旁劝道:“这等兄长家中私事,不要打听的好。” 笼华不认为他是顾虑隐私不好说出口,猜测他别有隐情,只瞒着她。 笼华要去看非云。 说自己戴上面障,便是有些时疾,也无妨。 夏侯云重劝阻不住,求助的望向萧黯,好像萧黯劝得住似的。 最后好说歹说,笼华终于答应只在窗外大略看一眼便罢。 夏侯云重吩咐管事去准备,摒退家医等闲杂人。让管事婆娘陪笼华去内院,自己则留在外院陪着萧黯。 笼华见左右管事还都是熟面孔,尤其是领头的管事婆娘正是仙卉的老娘,自然还认笼华这旧主。 笼华带着薄纱面障,坐在软舆上,问仙卉娘非雨的情形。 仙卉娘说,非雨这月住进了庄园,一直在病榻上,从未出过院子。 笼华再细问病情,仙卉娘支支吾吾的只说不清楚。 笼华更加心疑,到了内院,下了坐舆。站在庭院里,从窗纱外向内室里瞧,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出有个女人卧在塌上。 笼华不耐烦,命将窗户打开。 众人拗不过,只好开了窗。 笼华怀孕后,对味道异常敏感,一开窗鼻端便闻到药膏味道,还有一丝腐臭的味道。 笼华再度起了呕吐之意,按捺下去,又向里望。 只见塌上还挡着白绡帐,朦胧中,能看出帐里卧着女人,乌青的头发垂在枕上,被子严严实实的盖到脖颈。 隔着帐子,女人面目模糊,似是非云,又不似非云。 笼华在窗外问了一声,“非雨,我来看你了,你可好” 非云悄无声息,并不回答。 有管事媳妇大声叫:“非雨咱们家贵主来了” 帐子里的女人仍是毫无反应。 管事媳妇非雨非云连着乱叫了数声。 笼华不让她再鬼叫。命身边认识非云的陪嫁小婢女进房内看。 小婢女也戴了面障,进去用木簪撩起帐子看了几眼,出来报说,“是非雨姐姐,正睡着,看着气色十分不好。” 笼华不放心,仍要进去看一眼。 仙卉娘等管事妇人大为惊恐,忙拜了一地,只死活不让她进去。 笼华面罩寒霜:“我知道,必是母亲和兄长交代你们,只要瞒着我。 你们只消对我说实话,非雨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尽知道了,心中便有了底,再不纠缠,立即便出了这院子,回去寻好医师来。 你们若是不说,我只有亲自去内室看。到时候,染了病,自然是因你们蓄意欺骗我的缘故。” 众侍妇婢女都不敢说话,只觑着瞧仙卉娘。 仙卉娘只好说了前后缘故: “非雨不是病了,是八九日前意外受伤了。受了伤后,便送来庄园医治,只还未治好。” 笼华问是什么伤。 仙卉娘说是手伤了。 笼华不相信,手上的伤,如何能严重到话都说不出来。 她仍要进房去看,仙卉娘和几个媳妇挡住门死活不让进,有人跑去报世子。 夏侯云重与萧黯赶来内院。 笼华满面怒色,看见夏侯云重,立即红了眼圈,叱道:“你把我的非云怎么了你既治不好,我便带回府里治哪里有治不好的伤” 夏侯云 重面容憔悴,这一段时日,过的也不好。 母亲百般告诫要瞒着笼华,可是看眼前情势,不告诉她实情,她必不依不饶,更耗她心神。 于是道:“你随我去外堂,我将原委都告诉你。” 笼华只不走,要他立即说。 萧黯劝道:“先听兄长说说来龙去脉,无论怎样,我们今日就将她接去王府,明日去请太医,为她医治。” 笼华这才同意。 到了外堂,夏侯云重让她端坐。 “你要稳定心神,只不要被吓到。”夏侯云重先说了这一句,然后才道:“说来这事是我的罪过。 元日前,非云为我做了一身衣裳,我没有告知郡主,直接穿上了身。 她知道是非云做的后,就去求母亲将非云给我做侍妾。 母亲与我都以为郡主见非云乖驯灵巧,忽然转了性。 谁知,她将非云赚进房里,却百般虐待。 当时,母亲挂念你被圈禁之事,我又忙着外面,都未曾留意。 直到,八九日前,我才发现些端倪,于是,与郡主有了口角争执。 原是我的错,我不该和她硬碰硬,谁曾想她竟那样狠毒。 她趁我不在内院时,竟然竟然让仆妇将非云的两只手砍了下来” 笼华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是受不住,扶额欲倒,萧黯忙近前去扶。 夏侯云重慌忙召侍女进前来侍候。 笼华再度搜肠刮肚开始呕吐,吐出来各种汁水,眼泪鼻涕横流。 夏侯云重惊恐退避,萧黯已习以为常,只是一脸担忧的在旁抚她背。 笼华洗漱毕,立即要去看非云。 夏侯云重阻拦说,家里和外面的医师都看过,都说不中用了,不过挨些时日。 笼华只不听,吩咐女官立即去安排车马运走非云,自己仍执意要去看视。 萧黯说陪她前去。 夏侯云重只好答应。 夏侯云重与萧黯在堂上等着,笼华自去内室。 帐子拉开,笼华见非云的小脸埋在被子里,血色全无,白纸一般。 笼华稳坐在塌前,命侍妇掀开被子。 她要看非云手伤。 侍妇只好掀开。 笼华看她衣袖已截断,露出一截白嫩光洁的手臂,手腕处猝然折断,光秃秃的,缠着厚厚的细布,散发出药膏和恶臭的味道。 笼华心痛至极,非云的双手,灵巧美丽,什么样的狠心竟能硬生生砍断。 笼华忍着眼泪,只仔细看两边断口,并未见大片的变色腐烂,或还有救。 笼华轻轻唤非云的名字。 良久,非云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笼华欣喜,忙道:“非云,你听着,我要将你带回家中医治,你定要撑住这口气” 非云似都未听进去,只喃喃的说:“贵主怎么在我房里订婚礼事多贵主不必理会我。” 说完就再次合上了眼睛。 笼华心痛的想,她心思糊涂了,竟以为我刚刚订婚,想来,那竟是她最后伴在我身边的日子。 笼华哽咽道:“非云,你得坚强些,等你伤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我养着你一世。” 非云再度睁开眼睛,目光却混沌无神,只呆呆看向塌顶,口中说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贵主原谅我不能陪你出嫁我要留在少主身边少主我想每天看到他” 笼华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非云疲惫的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弱,仔细听方能分辨出来她的呓语: “娘,我好疼啊娘,抱抱我,我好疼啊” 笼华感到心碎,伏下身子去抱非云。 有侍妇横过来挡住笼华,灵芝几个忙扶起笼华,劝说:“娘娘且让医师们先将非云挪到藤架上,到咱们府里再说话。” 笼华见医师和抬着藤架的仆妇们都涌进来,只好退到堂上。 只见医师和侍妇们进去很久,却不见抬人出来,笼华正要去问,两个医师走了出来,告罪说人未留住,已咽气去了。 夏侯云重忙走进室内。 笼华的腿却似灌铅了一般,动弹不得,头脑也涩滞混沌起来。 她感到萧黯握住了她的手,侧首看了他一眼,触到他的目光,忽然泪水就决堤了一般落了下来。 好像此刻才明白,她贴心贴肺的非云死了。 笼华收拾好泪痕,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返回曦园澄舍。 萧黯放心不下。 到了深夜,悄悄让河鼓上去看看。 河鼓回来报说,生养嬷嬷已回下房了,王妃还没歇。 萧黯悄悄的回了澄舍。 笼华正伤心的睡不着,脑海中止不住的回忆非云在她身边那几年间发生的大大小小事,越想越伤心。 见萧黯回来,靠在他怀里,又哭了一会,心里才渐渐平静。 萧黯握着笼华的手,看她终于睡去。 心中喟叹,原来从前自己对笼华并不了解。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现实强硬的人,看淡人世的离别,冷对不可挽回的死亡。 其实,她一直是个柔软的人,害怕生离死别。只是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和磨难后,学会了不伤心,学会了趋利避害。 第二日日出前,趁着生养嬷嬷没上来,萧黯又悄悄下了山去。 在山庄过了两日偷偷摸摸幽会的日子,不得不返回京城。 回王府后开始守着规矩,笼华仍旧伤感。 宫中规矩,孕妇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乱色,耳不听乱声。 凡娱乐基本都废止。 萧黯想法子哄她开心。 忽然想到武三的伤已养的大好,只是还未十分复原。他本是闲不住的性子,养伤期间憋闷的厉害。于是,萧黯给他派了差事,让他教吴钩等几个孩子舞花剑。 没几日,排练的整整齐齐,便在花园里舞给笼华看。 笼华果然开怀。 几个孩子退出后,笼华还未过足眼瘾,偏要看萧黯舞剑。 萧黯见她有兴致,如何不依,别说舞剑,舞扇也不是不可。 萧黯的剑术本就是花架子,对敌无用,好看还是好看的,笼华果然看的高兴。 萧黯每日里基本上午在外殿打理南兖军政事,下午回内院陪伴妻子。 这一日,岑询之有信使至,萧黯阅毕,命人去请徐子瞻前来。 前些日,夫妇二人回夏侯府探亲时,笼华伯父夏侯谊向萧黯提起,他有意让夏侯昕去南兖州府任职。 夏侯昕是公爵世子,又曾领东宫皇太孙伴随文职,本该留任京中,太子c太孙登基后,必然是台城重臣。 夏侯昕本不必谋外任,夏侯谊如此安排,想是有意培养夏侯昕来日成为封疆刺史。 只是,为何不去当阳公萧沁的州府,倒想来他的州府,皇太子和皇太孙竟也同意,倒让人含糊。 夏侯谊是姻亲伯父,萧黯不好立即拒绝。 回府后,传信给岑询之,岑询之回信竟主张答应,并建议许其要职。 萧黯召徐子瞻前来商议。 徐子瞻在王府和州府的职务都已被免,正趁此空闲筹备与何氏订婚礼诸事。 两个人商量后,萧黯决定给予夏侯昕王府司马和军府参军之职。 第103章 至亲至疏 常山公主临盆在即,太子妃为爱女在灵宝观设道场,打求子平安醮。 也邀请了几宫府,或待产c或求子的亲眷同往。 太子妃去含章殿向阮贵嫔问安时顺口提了一句。阮贵嫔向来爱凑热闹,听说后也极有兴趣同去,又热心召来太常寺卿卜算吉时。 太常寺卿卜算后报说,本日倒是这月最佳醮仪日,只要午前行仪,大利产妇。 太子妃原定的吉日是第二日,本已提前斋戒。忽听太常寺卿说此日大利产妇,太子妃爱女心切,又有贵嫔美意在前,便立即派人去灵宝观准备,又向各宫府邀人。 晋宁王夫妇忽然接到邀请,左右无事,便赴约而行。 夫妇二人两辆步撵,遮以布障,缓缓前往南郊。 到了灵宝观,常山公主萧妙契与贞阳公柳榷夫妇已率先到了。随后,阮贵嫔与太子妃仪仗也到了,萧器殷宝萝夫妇伴凤驾之后而来。 因临时提前了一日,原定要来的另两宫府有事便不来了。 临城公夫妇本也说好同来求子,今日未找到临城公,只临城公夫人陪同前来。 灵宝观规模庞大,殿宇重重,直达山巅。 因是为孕妇设醮仪,道场便设在山脚下的长春殿。 拜神完毕,阮贵嫔提议赏山花。 此时正是春季盛景,山中桃花盛开,正是赏心悦目之时。 太子妃问知客道人可有低矮些的赏亭。 在旁的清玑道人说,正是有一处倾心亭。 于是,命几位道士先带着宫奴去收拾设障。 清玑女道在前导引着众贵人缓缓来到一处高亭前。 果然见上去的道路平坦,孕妇行动也无虞,四面的视野倒也开阔。 亭上方也无山石压迫,缓坡石阶上去,能看到一处开阔地,还隐约可见一处院落隐在桃林中。 那高亭上有题匾,上书倾心亭三个大字,风舞蝶飞,妙不可言,落款正是琅琊王褒。 这亭修的也妙,半倚山石,有摇摇欲坠之态,实则稳固,另有一番奇巧。 这倾心亭上下俱是浑然一体的木透雕,座椅虽不多,亲眷们彼此就座也不觉拥挤。 宫奴们早已布置好软座,灵宝观清玑等几位女道引众贵人到亭上就座。 在亭上赏看桃花,以山泉烹茶,倒也惬意。 忽然见上方院落中走出两人,就阶而下。 宫中女官眼神好,便笑道:“那是临城公不是” 众人看过去,百十步的缓坡阶上,果然见是萧联带着一位侍从走下来。 萧联白玉道冠,云灰色锦衣道袍,面庞如玉。 他看到众亲眷,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片刻愣神后,便微笑走过来见礼。 太子妃奇怪道:“早晨让人去公府中寻你,倒说你州府有公事,如何自己来了这里” 萧联露出一点困窘,含糊的说:“许是下人小子没有说清楚话,着实该打。” 柳榷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萧联微笑道:“总是来论道,还能做什么。原是应该叫上你这道友,倒是我疏忽了。” 众人发笑。 这说笑间,忽然见上方又有几位女眷走出院来。 众人愣住了。 太子妃问下首陪座的清玑女道:“那是一处坤道院吗” 清玑一直神色复杂,此时只好回说:“是清璇道长带着几位女弟子住的院落。” 太子妃正要问责萧联,忽然见清璇道长正送行的女信徒,不是别人,正是河东王妃谢氏。 众人皆变色。 晋宁王妃笼华心内大为疑惑,以她所了解的河东王妃,清高自诩,腹有诗书,善于谈玄论道,与河东王感情和睦,断不会与萧联有什么牵扯不清。但是,萧联在皇室高门中,声名狼藉,与他同处一院,说也说不清了。 这场事故,是谁人设计还是纯然巧合 河东王妃在院落前看不到众亲眷,下山路上才能看到,也是面露惊讶,仍慢慢下山来,上前拜礼。 太子妃问河东王妃是来做什么。 谢氏平和道:“妾来访清璇道长清谈道法,竟不知各位亲长今日来打醮。” 太子妃不再说什么。 忽然听一声娇音:“堂嫂去找清璇道长清谈,不知夫君去做什么” 是阮瑶光发问。 众人尴尬,阮贵嫔在上,太子妃c太孙妃都不好 出言说什么。 河东王妃谢氏听出来不妥,于是也问:“怎么临城公刚刚也在坤道院吗我竟不知。” 萧联见妻子当众质问,未露不悦,仍保持风度,先向河东王妃赔礼道:“我也不知堂嫂在堂内,未前去拜礼,多有唐突。” 又对众道:“说来好笑,我原是听说,那院中有一株梓树,求子最是灵验,故而提前一日来求树神,想着明日再拜众神,想必更为灵验。” 阮瑶光露出惭愧的神色。 她与萧联结婚已两年余,仍未养育一子半女,也未松口同意娶侧室c纳姬妾,有太孙妃珠玉在前比对着,也渐渐自认是失职的妻子。 阮瑶光勉强应道:“既如此,妾当随夫君同拜。” 河东王妃谢氏道:“原来那院里还有一尊树神,说来我只为家王生育了两女,倒也该拜一拜。” 河东王妃向来清高,平日断不会当着男女亲眷说生养事,但其人聪明,已知此时非比寻常,再不辩解,恐有污名。 又支使身侧侍女:“去请清璇道人前来,与我们说一说如何拜这树神最好。” 清璇道人被带至前来,看到满亭子的贵人,也甚是惊讶。 萧联面色如常,并无尴尬,坦坦然然的说了今日来拜梓树求子的缘故。 清璇道人立即笑说:“是有这么一尊树神,已有一千岁了,求姻缘子嗣,多有应验。 今日晨起,贫道一直陪河东王妃在堂内对饮茶汤清谈。竟并不知道临城公也曾来访院中。 未曾礼迎,容贫道告罪。 贫道刚刚送王妃出门,见梓树上有一围崭新红绸,想必就是临城公的供奉了。” 萧联微笑行了一个道家居士礼应下。 众人听闻也不再说什么,闲话两句,各自散去。 萧黯与笼华先护送王嫂返回河东王府,才回晋宁王府。 过了几日,笼华去拜蔡妃。 蔡妃有烦恼之色,命笼华将那日在灵宝观打醮的前后事再细说一遍。 萧黯和笼华那日回来后,即向蔡妃请安,报说了几句当日的事,只是并未提河东王妃与萧联同处一院的事。 笼华今日听蔡妃又问,知道不是平白无故闲话,想必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于是,照实说了,只是有意无意的为河东王妃辩解了一番。 蔡妃听后,沉吟片刻说:“你王兄和王嫂这两日闹不痛快,你若闲时,去你王嫂那里劝解劝解,只和好了便罢。若是说不通,你只原话来回我。” 笼华领命。 回府琢磨嫡母话里的意思,似乎兄嫂吵闹的厉害,已不容易劝解。 难道就是为灵宝观之事吗 笼华想自己在府里待产,什么交际都停了,外面的消息更是一无所知。 于是,派出几个仆妇以送玛瑙春瓶的名义,去妙契c瑶光c夏侯府几处探听消息。 几位女官仆妇陆续返回,果然在几府近侍那里听到些传闻,说的十分不好听。 笼华本就觉得那日的事蹊跷,原本订好的清醮日子,说改就改了,偏还就碰到河东王妃和临城公同处一院。如今又有这等龌龊谣言。可见是一条藤的谋划。 萧联的名声本来已扫地,这事是奔着河东王妃来的。 笼华对这造谣生事的手段不陌生,正是柳静妍擅长。 想河东王妃名声被污,或者引发更严重的后果,头一个受益的自然是侧妃柳静妍。 她恶习不改,又来故伎重施 第二日晨起,笼华先命内官去河东王府向王妃递拜帖。 内官携回邀请。 笼华重理了发鬓,装饰以玉花片,换了一身绿芽色宽腰锦袍,再无多余装饰。 清清雅雅带女官侍从出了花篱门。 已有王府内官在外接应。 众人左右拥簇王妃登步撵c出王府。 行了有数条横纵街道就到了河东王府。 河东王府在永福省算不得什么豪华府邸,只是十分雅致。 据说,在湘州的河东王府也是如此。 河东王萧誉与王妃谢氏,本是两个不饰奢华,琴瑟和鸣,诗书传家的神仙眷侣。 可惜,神仙也免不了人间的烟火。 河东王妃已不住在主院,只暂住在王府内一处供奉菩萨的院落里。 笼华见这院落石阶都是汉白玉石的水磨砖,几栋飞檐画壁的小殿香阁,几间玲珑的白壁房屋,几杆修竹,几丛幽兰,别样雅致。 河东王妃并没有收拾出待客的装扮,绾着家常髻,穿着一身半旧洗白的浅蓝袍子。 面白唇薄,鼻子尖削,清清冷冷,倒似一只出水的芙蓉。 笼华说自己听说了王兄王嫂间有些不愉快,若兄嫂间有误解,她和夫君可为兄嫂往来解释说合。 河东王妃露出一丝苦笑说:“该说的,七弟此前已尽说过了,还有什么可说。” 笼华知道萧黯早向河东王解释过那日事,当时河东王并无在意,想必是后来又听了些新的风言风语,又惹了气。 笼华字斟句酌:“王嫂心地光明,自然认为清者自清。王兄珍视王嫂,自然也会上心。王兄王嫂若因这些不相干的小事,生了不愉快,反倒称了那些挑唆者的心。” 河东王妃忽然露出凄楚之色。 “我不在乎旁人的心思,我只为着我自己的这颗心。 至亲至疏夫妻。 本该最信你的是他,偏偏最疑你的也是他。 至亲至爱的人,忽然一日,冷酷起来,竟比旁人还要陌生。 贴心贴肺c怕你哭怕你痛的那个人,忽然一日,狠起心来,你哭你痛都是嫌恶,你就是死了,只是给他填了麻烦。 原来,那个温情脉脉的知己,恩恩爱爱的夫君,一朝之间,就成了别人的知己夫君。” 笼华万没想到河东王妃竟说出这般灰心丧气的话,想来他们的裂痕由来以久,只是这一次吵开了。 物伤其类,笼华也心酸起来,勉强劝道: “人的心思是会变的,恼的时候,口不择言,看对方怎么都是不好。 我与夫君吵的时候也是这样。 过了火头,静下心来,又想起彼此的好来。 王兄想来也是这样。 王嫂自然也是,该当想想王兄从前的好处,谅解他的恶处。 若他果然可恶,倒更不必伤心,为自己和子女前途计,也当想法子让他回心转意。” 谢氏眼里并无泪意,只有凄冷。 “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可我已没了心气。他已不是那个人,我的夫君他已经走了。” 谢氏轻轻闭上了双目,好似槁木死灰的信女,又像看破红尘的菩萨。 她叹息般的说:“恩爱深情,本是梦幻泡影,偏我认了真” 笼华大为伤感,由人推己,若有一日,萧黯忽然变心,自己该当如何应对。 笼华心不在焉的往外走,行在到一处花廊上,见几位鲜衣丽饰的侍妇拥簇着一位绯红色彩绣锦袍的美貌贵妇迎面走来。 是河东王侧妃柳静妍。 第104章 私生子(6月24日更新)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笼华与柳静妍狭路相逢,彼此都未见礼,凝眉冷然相对,竟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应酬了。 笼华记得萧黯的叮嘱,能避便避,于是让出一些路,以让彼此擦肩通行。 柳静妍却并不见好就收,她反倒迎面逼近前来。 灵芝知道当日昭阳殿的过节,便挡在笼华前面。 柳静妍对笼华露齿而笑,两条薄薄的唇线包着洁白贝齿:“多年未见,你何故胆子倒小了” 笼华气不过:“我光明磊落之人,一不惧鬼神,二不惧奸佞,还有何惧” “既是明人,也不必说什么暗话,打什么禅机。索性你我今日便说开。” 柳静妍一双美目锋芒一闪,命侍从尽退去。 笼华也命侍从退去,只留灵芝在身侧。 柳静妍道:“从前我们的恩怨到此便罢了。 此后都是金华宫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但凡有些理智,自当收起你的偏执成见,助着各自的夫君谋个此世安稳。” 笼华道:“从前的恩怨可了,可你敢担保此后不再造冤孽” 柳静妍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王嫂的传闻,是不是你传的” 柳静妍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高看我啊,拜你所赐,我现在哪里还有操纵高门谣言的本事。” 笼华已认定是她做的。 斥道:“王嫂清高,不屑俗务,正能容你。 正室倒了,也是要续弦,来的就不知是什么性情的新主,断没有提拔侧室的法礼。 你别打错了主意。” 柳静妍立即恼羞成怒,她本是何等高傲的金枝玉叶,谁知至亲接连离世,家族失势。以致不得不委身做他人侧室,今日却还要被人无端羞辱。 柳静妍翻脸道:“你有何脸面与我说这番话 你是王妃,我是侧妃,不假。 可我夫为嫡,你夫是庶。 我为长,你为幼。 你有夫君敬爱,我夫君也自爱重我。 你娘家赫赫,我娘家也不是尽无人了。 我哪里低于你 夏侯笼华,我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 你若认我为友,便当敬我,我自也敬你。 我们各自做好本份,保金华宫这一门平安无事。 你若认我为敌,我奉陪到底。 别人我整治不了,却可确保萧黯兄弟反目,下场凄凉。 到时,我倒要看看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儿如何全身而退。” 笼华被柳静妍的锋利言辞气的噎住,双目闪动,恨不得动手。 然而,笼华不得不承认,她的威胁起效了。 她在河东王身侧,完全有本事谗言离间,暗箭伤人,挑拨萧黯兄弟阋墙。 笼华与柳静妍互相瞪视。 笼华在柳静妍斜飞美目中看到狠心和不在乎,而笼华在乎的太多。 到底笼华先输了一口气。 笼华气鼓鼓的妥协:“做友”语气却似做敌。 柳静妍冷冰冰的赞许:“聪明”语气却似骂蠢货。 笼华立即便走。 柳静妍这回避让一侧。彼此擦肩而过。 忽听柳静妍在身后道:“既然他约会的人不是这一个她,定有另一个她。你既和阮瑶光要好,让她去查呀。” 笼华心道,哼她这操纵人心c搬弄是非的毛病此生大约是治不好了。 笼华懒得再理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径直去了。 笼华回府琢磨了两日,竟也没有别的办法让河东王妃洗去污名。最后,还是去见了瑶光,提醒她去查那间坤道院。 没几日,就听说东宫闹开了。 原来萧联和清璇道士的养女有私情,更惊人的是那养女已有了身孕。萧联被皇帝叫去痛加责骂,连皇太子也挨了两句教训。 阮瑶光闹开此事,又不同意接纳为妾,被太子妃c太孙妃好通责备。最后闹到阮贵嫔那里,阮贵嫔也留她在宫里训诫了两日。 再回东宫,阮瑶光终于转了心思,同意接纳了那道观养女为侍妾。 第105章 鲥鱼筒粽及树皮 四月间,徐子瞻与何玉暇行昏礼,晋宁王夫妇前往庆贺。 次日一早,新郎徐子瞻就跑来王府,说他岳父何敬容让他给晋宁王捎句话: 大同九年,七月十五夜,鲍渺染怪疾,口不能言,七月十七暴病而亡。 萧黯恍然大悟,拨开迷雾。 数年来,萧黯一直在查鲍渺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日萧正德临死前告知萧黯,王褒是鲍渺见的最后一人。 萧黯将信将疑,暗自查证。 据都官部官吏所述,以及卷宗上显示,鲍渺是七月十七日染急症,当夜暴亡。 萧黯认为,探访的人如果意在取其性命,必会是当日,最多是前一日探监下手。否则鲍渺若有反复,攀咬出他来,反倒坏事。 皇帝及其近侍可证,从七月十四至七月十七,王褒等几位近臣一直随侍在皇帝左右,在同泰寺和紫阳宫做法事。 王褒在十六c十七伴驾,晚间歇在紫阳宫外殿,并无机会外出。 萧黯渐渐也认为可能是萧正德信口开河,挑拨离间之语。 徐子瞻带来的何敬容所说信息,是都官部官吏说辞和卷宗中都未提及的。 如果鲍渺在盂兰盆节当夜被药哑,那么下手的人便是在十四或十五日动手。 王褒在那前后几日,只在盂兰盆供当日出过宫,因为皇帝特意敕命近臣在节中回府履行敬亲孝道。 王褒有时间在当夜去见鲍渺,不知如何药哑了鲍渺,又不知用了什么说辞说服了鲍渺在两日后自尽。 人皆贪生,鲍渺不识字,又已哑,自知活命无望,也就不再反复,顺从赴死了。 那么都官部的卷宗上为什么没有提及鲍渺被药哑的事,是鲍渺有意隐瞒,骗过了所有监官还是都官部有意隐瞒,至少何敬容是知情者。 都官部为什么要刻意隐瞒鲍渺死前的症状,何敬容又为什么要讳莫如深。 王褒就算是皇帝近臣,事涉谋杀郡王大案,尚书省断不会包庇王褒,甚至不会包庇湘东王。 能让尚书省噤若寒蝉,不敢深究的,唯有皇太子。 萧黯此时才终于确定,王褒是皇太子的人。 那么,最后的疑问的是,王褒是不是那个与东魏私通的人。 萧黯此次回京,被诉以叛国大罪。 萧黯在为自己辩解之时揭开东魏曾助临贺王萧正德谋南兖刺史之职。 皇帝上了心,开始深查。 不久,吏部尚书卢元康就因贪腐昏聩,被免职问罪,判以秋决。 贪腐向来是贪腐的,一朝被判极刑,却是因为他在错误的时间收了一笔错误的钱财。 在他举荐萧正德为南兖刺史的前后,收到了来历不明的巨额金银。 在皇帝眼里,卢元康已不仅仅是贪墨,而是叛国欺君,不可宽宥。 只是碍于南朝的体统颜面,未将叛国罪名公之于众。 卢元康下了死牢,侍郎高璞代任吏部尚书。 萧黯从始至终都不认为卢元康是那个大人物,他对刺史级的高官任命本无权置喙,一二建议足以使皇帝疑心朝臣与藩王有私交。 而据萧黯所了解,东魏对操纵刺史高官的任命极其有信心,那个合作者的价值远高于卢元康。 而且,卢元康作为混迹台城多年的老官僚,不会仅为钱财犯下大忌,除非有人提前告知他,皇帝已有意任命萧正德,那么,他收受钱财后,在皇帝询问下,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倒合情合理。 那么,东魏结交的那个大人物是王褒吗,卢元康与王褒暗地里有过交通吗 王褒身为太子近臣,与东魏交易,目的又是什么 萧黯仍想不明白。 如今东魏国内,已是局势大变。 三月间,高澄派使者至建康,正式通告高欢薨逝的消息。当时,新任大丞相高澄已稳定住东魏朝局,基本掌控住了东魏军政事。 晋宁王府北上探报得到的消息是,河南王行台郎王伟在元日间被调回邺城,被太原公任命为邺城令,兼领太原公府谘议参军。 萧黯听闻倒也不算意外。 王伟此人,文采极出众,奸诈多谋,又有三寸不烂之舌,被有意笼络人材的高洋收之门下,是常情。 高洋固然如虎添翼,侯景却斩断了臂膀。 直到四月,侯景既没有如期举旗反高澄,也没有被高澄诓骗回晋阳。新君悍臣间仍是各藏祸心,彼此僵持角力。这其中或也有高洋的运作。 四月末时,东魏新任大丞相高澄正式派出国使出使建康,两国互通消息,维持旧好。 东魏国使初到建康,皇帝即下旨宣召。 皇帝已有数年未如此重待外国使节。 南朝一直以来有意平衡东西两魏关系。 使东西两魏始终处于势均力敌,剑拔弩张之势,对南朝最为有利。 如今东魏丧失高欢强主,新主年轻,正值弱势之时。南朝皇帝故意示好支持,以威慑西魏,防西魏趁势吞并东魏,打破天下大势平衡。 东魏国使名杨愔,出身北方望族弘农杨氏,其人肥胖洁白,腰带十围,姿态伟岸,颇有南朝士族风采。 杨愔自津阳门进入台城。 他像所有初次来到建康的外国使节一样,在广阳楼下仰望神龙仁虎两座壮丽神阙,赞叹不已。 杨愔从容进入台城,经松柏大道,到达端门,自端门走进紫阳宫,朝拜南朝天子。 杨愔见南朝天子鹤发长须,天日之表,果然如菩萨在世。 于是,诚服伏地大拜,朗声称颂。 杨愔转呈高澄拜南朝皇帝书信,转达大丞相对南朝皇帝的敬仰,对南北和平的希翼。 皇帝对东魏大丞相齐献武王高欢的猝然离世表达悼念,对新任大丞相渤海王高澄表达了长辈对晚辈的赞扬和期许。 皇帝问齐王丧仪诸事,杨愔对答如流;皇帝又问东魏新政,杨愔支吾不能言。 皇帝赐杨愔在建康过端午,端午后再回国。 杨愔拜谢,退出。 东魏国使一行下塌台城南侧的橘台使馆。 橘台使馆一时间,被京城瞩目。 明面上有东宫,礼部c鸿胪寺,东扬州衙署,往来不休。 暗地里,各种势力也牢牢盯着东魏使团动向。 西魏在建康的密探试图打探消息c东魏留在建康的暗桩试图交接。 东魏国使想要联络一些人,一些人想要联络东魏国使。 另还有一些人,紧盯着东魏国使,看到底与他联络之人是谁。 萧黯听岑询之自江北报信说,东魏使团自彭城入境,未敢在江北各地停留,除沿途地方官吏正常往来供应外,未见接洽可疑人物。 王褒自然不敢主动交接杨愔,杨愔初来乍到,自然也不敢贸然联络王褒。 但是,杨愔此行,终要联络那个合作者。 萧黯有意滞留在建康,一为查王褒,二为查东魏杨愔。 萧黯另外一件大事,就是照顾怀孕的妻子笼华。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任性,他若离开建康,担心没人为她出头,她会被蔡妃与管事嬷嬷们约束住,过的不适意。 这一段时日,或是为补前一段食不下咽,忽然食欲变得极好。 偏她口味稀奇古怪,且还心急,想吃什么立即就要吃到口。 有时候想吃小店糯糕,有时候想吃宫廷蒸酥,有时候想吃江南青梅,有时候想吃北地乳酪 南朝宫廷规矩,孕妇割不正不食,邪食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 生养嬷嬷等管事内官自然是管束着不让乱吃。 只要不是太古怪的,或有妨身体的,萧黯私下里都会淘弄烹制给她。 比如,忽一晚,她想吃广陵的琼花豆腐。 而广陵琼花已过了花季,萧黯便命人连夜赶回广陵,专找山阴晚开的琼花,采摘回来炮制。 忽一日,她又想吃糟鲥鱼 四月的时节,正是吃鲥鱼的季节。各宫府餐桌上常有,萧黯也爱吃,可笼华偏要吃糟的鲥鱼。 这就难办了,糟鲥鱼本是盛夏的食物,前后要封坛腌制两个月,眼前,哪家也没有糟好的。 笼华听说要等两个月才能吃到口,立即不高兴。 萧黯苦恼,原来口腹之欲,若放开来,也是难以满足的人之大欲啊。 费了不少脑力,最后想了一法子,亲自进宫要出一坛糟鳆鱼出来。 开坛取出几只,喷香扑鼻,再配上蒸制的带鳞肥膏鲥鱼,晶莹浓香。 搭在一起,权且充作糟鲥鱼,给她解馋。 笼华吃了几箸,口味不见十分满意,对这份心思,倒表示十分满意。 立即就高高兴兴了。 忽一晚,立即要吃筒粽。 本来也端午将近,府中料都是新鲜齐备的,当时就蒸制了。 她也不睡,眼巴巴等着出了锅,吃了有大半个枣粽,才安然睡下。 萧黯次日听说,既好笑又无奈。 此事,还没完,她将枣粽c栗粽c肉粽都吃了一遍,又要吃苦味角粽。 这可难 坏了厨下,没听说有苦味粽,难道是杏仁馅的,孕妇自然不能吃杏仁。 折腾了两日,做了不少失败的尝试,俱不是她想要吃的味道。 忽然一日,福至心灵,终于知道,原来她想吃的是益智粽。 益智粽并不好吃,很少有人家做。 笼华是七八岁时,吃过一次,如今莫名又回忆起那个味道。 蒸制来,她又不爱吃了,只是十分爱闻那个味道。 后来,餐餐都要蒸来闻味道。 萧黯也被迫跟着闻味,那微苦的草叶味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鼻端。 萧黯再次不知道是所有的孕妇都如此,还单是笼华如此。 不管怎样,总是要纵着的。 直到,有一日雨后,他们在花园中散步,她忽然停部在一株树前,说那树皮味道闻来十分美味。 萧黯下了一跳,抬头看那一株树,枝繁叶茂,好似是一株樟树。 树皮自然是不能吃的。 谁知笼华偏觉得能吃,在那树下只不走,定要尝尝。 萧黯只好招来懂草木的内官,问是什么树。 内官说是肉桂树。 萧黯意外,这树皮是香料,还真能吃,但是有单独吃的吗。 只好命人用厨下收藏的肉桂烹制汤来。 笼华尝了尝,皱着鼻子说不是这个味,让蒸来。 蒸完,嗅了嗅,嫌恶的说,更不是这个味道。 让萧黯偷偷叫人剥下雨后的生树皮给她。 这如何使得 萧黯不再纵着她,说教了几句,她立即眼泪汪汪,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气鼓鼓的走开了。 萧黯颇为无奈。 次日晨起,萧黯自己也跑去肉桂树下,嗅了嗅,一股甜腐的味道直冲鼻腔。 萧黯一震,这味道好生熟悉,他咽了咽口水,像某种水果的味道,可是,是什么呢 他一上午不专心,总回想那个味道,忽然一瞬,电光火石间,恍然大悟。 那味道是他前世闻过的味道,岭南的荔枝 笼华前世酷爱吃岭南荔枝,可是今生她从未尝过,想必听都未听说过。 她竟是想吃荔枝吗 这个时节,岭南正是头批荔枝红了的时候 萧黯高声叫内官,立着人快骑前往岭南,取荔枝来。 第106章 龙舟竞渡 转眼到了端午,汉晋传承,南北朝三国都过端午。 南朝曾是楚国故地,更为隆重。 北怆士族在此日祭拜风骨忠烈的三闾大夫,吴越原住民在此日祭江神。 皇帝为使士庶同心,每年都会在江面设大型祭祀活动。 先拜江神山神,再拜先烈。 皇帝早年间曾亲自设祭,后来交由皇太子或诸皇子代祭。 本岁,皇帝敕命皇太子领祭,众皇亲高爵百官陪祭。因东魏国使在国中,也赐其陪祭。又召下游南北豫州c南徐北兖等几州刺史回京陪祭。 历年来,祭拜后还会有祭神乐舞,以及声势浩大的龙舟竞渡。 此是每年一度的盛事,建康城万民空巷,争往江岸围观。 到了初五这日,晋宁王府内外焕然一新。 艾草扎成的草兵草将护卫在内外各门,大束带着露水的菖蒲插在各色贡瓶里,摆在各房堂内。 萧黯提前斋戒三日,到了正日,天蒙蒙亮即起床,先去洗艾叶浴。 沐浴毕,按王爵仪制戴王冠穿礼服。 刚刚穿戴好,见笼华笑吟吟进到堂来。 她身后婢女仙卉抱着一只白釉贡瓶,里面插着刚采下的菡萏组花。 笼华让将花摆放在堂内案上。 那花景布的颇有巧思,高低错落,疏落有致,已有夏景气象。 笼华穿着一袭荷叶绿底色绣菡萏图样的丝袍,花团锦簇。梳着高髻,戴着两朵娇嫩的嫣红榴花,面如芙蓉,红润饱满,双眸清亮。 左右臂上系着五彩长命缕,整个人喜气洋洋。 她拉过他的手臂,挽起他的袖子,在他手腕系上长命缕。 南朝端午习俗,少男少女幼童会在臂上系由青赤白黑黄无色丝线编织的长命缕,是使邪祟远离,求建康长命的意头。 萧黯自幼不爱装饰,也无人看管,从未戴过。 婚后,笼华这嘴上不信鬼神的人偏每年端午都逼着他佩戴长命缕。 萧黯拗不过,只好同意戴在手腕,藏在袖子里,防止被兄弟辅臣们看见取笑。 笼华为他戴完长命缕,顺势依偎进他怀里。萧黯轻轻抱着,感觉她的腰又粗了。 笼华柔声道:“往年端午,我希望七郎与我长命平安,这一岁端午,希望七郎与我c还有我们孩儿长命平安。” 萧黯心中涌起柔情。 他父母早逝,又身负厄运预言,自幼无人珍视。从前一世,他常常觉得自己是这世上多余的人,他的生命毫无价值,若有,也是妨碍。 没有人珍视他,更没有得到过偏爱。 皇祖父对他固然慈爱,然而并不比对任何一位子孙多,因他特殊的命运,反而要少一些,甚至有意疏远。 笼华对他的爱,他从前并不十分确信。他常常觉得她更爱她自己,也爱她身边的许多旁的人。他给予笼华的又何尝是十足的爱。 从前他不属于笼华,他的心更多的给了神佛c祖父c社稷,辅臣,还有他身边其他的女人。 笼华也不属于他。 他们彼此渴望,彼此猜忌,彼此伤害,最终天各一方。 这一世,他已决心让自己完全属于笼华,换来,笼华也完全属于他。 萧黯的心能感受到,她爱恋他,别人再不能替代他在她心中的位置。 这本是妻子对丈夫的爱,却让萧黯觉得,他所缺失的母亲的爱也得到了弥补。 他想,我萧黯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有人珍视我的命。 萧黯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命珍贵,当自爱。 他缺失父母之爱,希望自己始终康健,能给予妻子儿女长久之爱,也算完满了余生。 萧黯嘱咐笼华几句离开王府,乘车前往北郊江岸。 礼部c太常寺官员已在江岸搭建好祭坛。 钟鼓礼乐已就位,乐师整齐肃穆,仪态端庄。 五色神旗飞扬,青缎神幄招展,神牌高大神圣立于神座,神牌前有长蛇祭案,祭案左右各有数十青铜香炉,蔚为壮观。 皇太子率王爵公侯c三公九卿摆放祭品。 玉c帛c牲礼c春麦春果c筒粽角黍,累累摆满长案。 到吉时,礼乐启,燃香。 太子领祭,太常寺卿为主祭司,宗室c众爵c百官在后,另有士绅参祭者,也在后方列阵。 江畔乌压压的祭祀者,却恭敬整肃,并无喧哗。 礼乐毕,太常寺卿高声唱诵迎神祝文。 迎江神c山神至神牌位。 皇太子领献奠礼 献玉帛,奠少牢,献各类奠礼。 献奠礼毕。 皇太子率众向正位c配位c从位行三拜九叩大礼。 拜神毕,拜楚大夫。 太常寺卿再念祝文。 招三闾大夫英灵归神位。 皇太子领献奠礼,行拜礼。 拜礼毕,礼乐再起。 在钟鸣鼓震,戛玉敲金声中,有舞师率百名舞士,戴面具,穿彩衣,整齐舞蹈,祭祀江神c山神。 渐渐,江岸上,民众也开始跳起祭神舞蹈。 青年男女身着彩衣,头系彩缯,臂缠彩缕,跳各类祭神舞,有迎风舞c雨顺舞c春江舞c青山舞,另还有舞龙的龙腾舞c舞狮的彩狮舞,精彩纷呈。 萧黯祭祀后归府换了身常服,进了些简餐,向笼华说了几句江畔盛况,再度乘车去观礼龙舟竞渡。 每岁端午的重头娱乐就是长江上的龙舟竞渡,其精彩闻名天下。 参赛船只众多,船只精美华丽。每轮当先者,不但有巨额奖金,还有皇太子赐礼,这对参赛的青年子弟来说,是无上荣誉。 建康百姓空巷围观,还有京辅各州郡士绅与青年子弟不惜舟马劳顿,特赶来参赛或观看。 本岁首轮龙舟竞渡,仍是京辅几州的官方龙舟。船身富丽堂皇,船头龙首威武,勇士健美。 首排河道自然是东扬龙舟,四条船,船头插以赤旗。东扬州为东道,现场为之鼓舞助威的百姓甚多。 依次是南徐龙舟,四条船,船头插以橙旗。南徐船只最为豪华,装饰以金玉。 南豫龙舟,三条船,船头插以黄旗。 北豫龙舟,两条船,船头插以绿旗。 南兖龙舟,两条船,船头插以青旗。 北兖龙舟,一条船,船头插以蓝旗。 江州龙舟,两条船,船头插以紫旗。 几州刺史在京者也在皇太子左右观礼,东魏国使杨愔也在座观礼。 皇太子问杨愔:“黄河可有龙舟竞渡” 杨愔微笑答:“端午时节,黄河沿岸各地自发而起。” 皇太子饶有兴致:“明岁端午,杨国使率一支龙舟队伍来建康竞渡,可好” 杨愔微笑,目光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左右,其左右有一文一武两位从官。 起身告罪道:“蒙皇太子殿下邀约,荣幸之至。本使不敢专断,待请示我国大丞相后,再答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随和,命免礼,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这段时日来,皇太子与东魏国使杨愔多有交道,有公事往来,也有宴会招待。 心中品评此人较前国使崔懋颇有差距。 他虽出身望族,也通经史,但诗乐平平,自然流于庸俗。 更为重要的是,为人缺乏国使重臣气度,谨慎过度,没有主见。 连普通娱乐之事,都不敢担当推动,岂能寄希望于他推动两国其他联合。 由臣推君,鲜卑小儿高澄,附庸风雅,自己就不是真正风雅之人,如何能选用高士。 其为人轻浮戏谑,焉能得君子名士尊崇;又狡猾专断,如何能得贤能之臣辅佐。 东魏新君新臣不过了了。 萧黯也在观察品评东魏使臣,只能说,出于他意料。 萧黯的座席在堂叔北豫州刺史萧渊明之下。 北兖州刺史王褒因兼领侍中,且曾为皇太子少傅,虽无爵位,席位却在众皇族刺史之前。 各官爵另有左右陪席属官。观礼台上台下有座有立挤满了人。 江岸上,南自秦淮码头,西至终点白下码头,乌泱泱挤满了观赛的民众。 皇太子起身点睛龙令旗,令官持龙旗前往。 过了一会,听到秦淮方向鼓声大躁。 龙旗到,各州龙舟争发。 观礼台这一段,百官引颈向南侧观望江面。 但见头船争渡而来,立即擂鼓大震。 各州龙舟争相恐后竞渡到观礼台下,各州属官开始欢呼助威。 萧黯见王褒从容端坐在观礼台上,如拈花入定的僧人,似并不关心本州龙舟是否夺冠。 王褒时年六十岁,身量中等,体格清瘦,尖削长面,精神矍铄,儒雅有风度。 其老父尚在世,故而未留长须,更似盛年。 其人自幼有神童之名,聪颖绝伦,百家经典过目不忘。少年时代初次面圣,与都官尚书对话梁律九卷,应答如流,一鸣惊人。 数十年伴皇帝左右,宠信始终如一。时人称之为三绝大夫:书法一绝c经学一绝c论法一绝。 门下侍从高官,向来文韬武略。 王褒数年执掌京畿几部戍卫屯兵,可谓皇帝心腹,国之肱骨。 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里通外国 萧黯打量王褒时,王褒恰巧侧首,也看到了萧黯。 王褒一双细长的眼睛并无衰老浑浊,平静如温水,看不出情绪。 萧黯致礼,王褒微微回礼。 皇太子在上对王褒笑道:“少傅的北兖龙舟,势头甚猛啊。” 此时江面上,竞渡正酣,北兖仅有的一条蓝旗龙舟排众而出,直逼东扬的赤旗头船。 王褒道:“泗水水流湍急,北兖龙舟善于逐浪疾行,不善于长行,下半程恐会落下。” 武康侯庾弘道:“南兖龙舟虽缓,但整齐划一,节奏均匀,或有后来居上之意。” 萧黯见自家两艘青旗龙舟,一艘在中段位置,一艘已落至尾端。 中段位置的头船正在赶超江州的紫旗头船。 身后新任王府录事陈绍世发出呼啸助威声,引江州属官侧目,他浑然不觉,只自顾大呼小叫。 江州属官庾伋命侍从下去擂鼓,为江州龙船助威。 陈绍世见状,自己跳下观礼台,挤开鼓乐师,夺过鼓槌,亲自擂鼓助威。 庾伋等属官也按捺不住,纷纷起身靠向栏杆处呐喊助威。 萧黯与江洲刺史当阳公萧沁对视一眼,都觉好笑,彼此互敬对饮了一杯菖蒲酒。 首轮龙舟已过观礼台,南码头第二批各郡龙舟已发。 过了好一会,白下那边有令官来报,东扬龙舟为冠,南徐次之。 皇太子大悦,命赏礼勇士。 南徐州刺史邵陵王萧纶c东扬州刺史临城公萧联也各自赏赐龙舟勇士。 赐礼毕,各郡龙舟已至观礼台下,鼓噪声再起,上下再度喧哗走动起来。 萧黯一错神间,发现王褒的座席已空荡荡。 再看东魏国使杨愔正离席,其副使武官也随他起身,只文官仍拘禁的坐在席位上。 萧黯环视前后都是乌泱泱的人,除往来官吏外,大多是各官爵的属官c侍从c以及家奴。 杨愔排众而出,下了观礼台往后方去了。 后方远处,有各样大小彩帐,有官帐,也有各宫府的私家彩帐。其中有预备茶酒餐点的,有供休憩更衣的,也有净室。 其间往来的人甚多,熙熙攘攘,挨肩擦背,挤过去颇为不易。杨愔那样身形惹眼的人也片刻间就已淹没在人群中。 萧黯起身,告知左右,要去净室。 第107章 真假国使 江畔又掀起一轮龙舟竟渡高峰,这轮是民间船只,但见百船齐发,百舸争流。 江面沸腾起来,江岸民众也沸腾起来,鼓噪之声大振。 萧黯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带着武三往彩棚方向走。 萧黯c王褒c东魏国使不约而同的选择在这一日交接,平日有太多双眼睛盯着,端午这日人太多,盯着的眼睛不够用,正适合乱中私会。 萧黯此时不关心王褒哪里,只要王褒关注他就好,只要他的推测正确就好。 武三在前引导方向。 萧黯终于看到杨愔高大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他果然孤身一人 萧黯排众上前,追随杨愔的脚步。 在萧黯身后,有个布衣汉子牢牢的盯着萧黯的身影,也在追随他的脚步。 萧黯见杨愔消失在两处彩棚中间。 他赶上前,但见左右都是售卖茶水的商肆彩棚,挤着买茶水的人不少,当然杨愔没有挤在其中。 萧黯在几处彩帐间缓步寻觅。 忽然一处布帐中伸出一只肥胖的手臂,将萧黯拉了进去。 武三立即跟了进去,看了一眼,又退了出去,只在帐外看守。 萧黯打量帐内,这是一处供休憩和更衣的私帐,不大,也无人,应是东魏的暗探提前预设的。 萧黯的人没有发现他们是如何交接上的,显然他们另有办法。 杨愔方面大耳,一双明亮的圆眼睛,如果他不是胖子,应该是个很漂亮的人物。 他翕动着红润肥圆的嘴唇说:“晋宁王是在寻本使” 萧黯说:“公不就是奉命吸引本王来寻吗你的胡人武官呢想必你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吧。” 杨愔警惕,“晋宁王是寻我,还是寻他” “我不寻国使,寻你。”萧黯说。 杨愔装糊涂,做出困惑的表情。 萧黯索性说白:“真的国使是胡人武官贺赖舍乐格,你是他的傀儡。 大丞相认为南朝皇室喜欢汉人士族,可他更信任胡人心腹。于是派公来做表面文章,让那胡人背后指挥决断。” “晋宁王真是会想象啊。”杨愔干笑打哈哈。 萧黯神情严肃,继续道:“大丞相高澄视你为弄臣,戏称你为“软脓羊”。他认为你和大多数汉族士人一样,都是只知卖弄风雅,贪生怕死,软弱如面团的孬种。” 萧黯试图激怒杨愔,而杨愔方面大脸上的每一片肥肉都很平静。 杨愔心道,侮辱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萧黯继续正色道:“高澄与其心腹认为你俯身为谐臣,是因贪生怕死,是为攀附权贵。 然而,我却知道,君不在意个人荣辱,君只想攀上高位;攀上高位,也不是为求富贵。 君的理想是明道德,治乱世,济天下。 为此甘愿做一个弄臣,甘愿做被人戏辱的羔羊,也甘愿做傀儡。 可惜啊,可惜。” 萧黯感叹。 杨愔变色,好像自己一直埋藏在最深处的宝物,突然大白于天下。 他感到不安,直觉宝物暴露会被人忌惮,会被人毁灭。 杨愔希望将这心事一直掩藏,直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实现。 我不在意做世人眼中一只羊,一只狗。 这世道,多少人活的猪狗不如。 我没有能力终结这分裂的乱世,唯尽我所能,在乱世中建立一个秩序,让一方天地清平。 然而,在士族精神,乃至所有神圣都似虚伪,都可拿来玩笑的北朝,他不能,也不必诉之于口,他只去做就是。 只是,不知如何,竟被这南朝的年轻郡王看穿。 杨愔盯着萧黯:“有何可惜” “高澄,不是你的明主。你在他身边,一世出不了头。”萧黯说。 杨愔心里忽然一沉,好像自己隐隐的直觉,终于被证实了一般。 “君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因为我认定公是东魏后二十年和平的缔造者,我想与公长长久久的合作。 眼前,第一次合作。 我助你得到高澄倚重,你助我除去贺赖舍乐格。” 杨愔整张大脸都庄严起来。 “既然君认为他不是明主,为何还要助我得他信赖” “你若不在他身边举足轻重,如何能辅佐新主” “谁是我新主” “邺城太原公。” 杨愔神情一凛,“我如何能信你” “你现在不必信我,待我告知你的方法奏效后,你再信我。你也不必信太原公,你只去观察。” “君为何要除贺赖舍乐格” “因我曾答应崔懋出让我国郁州,换他支持我除掉临贺王。现在临贺王已除,贺赖代他来讨帐。我不能支付郁州,贵国也没能力收。 无非是两国边疆又一场灾祸而已,反可能给西魏以可乘之机。 公助我除贺赖,我将此事彻底了结。 你我之间开始彼此互利的全新合作。” 杨愔终于应下:“请君说来。” “大丞相如今第一忧心之事是河南王侯景的肘腋之患。 公当向大丞相进言:第一c莫残虐侯景留在晋阳c邺城子孙;第二c伪造齐王遗书,授其世袭王爵,齐王后世子孙不可夺。 并派其幼子送往,感招其回晋阳。 关键是,遗书齐王印左下要有一芝麻墨点。 这是齐王与侯景的密约,见此墨点必是齐王真正书信。 若此计有效,侯景终回晋阳,公是第一功臣。 公取信大丞相,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如公信我,我们再谈。” 萧黯话语玄妙,杨愔云里雾里。 且说武三守在账外,自饮酒囊里的菖蒲酒。 忽然见武康侯庾弘与太子詹士徐陵率左右侍从路过此地。 徐陵从官认出武三,便问他何故在此地。 武三说,遇到了同乡,同乡进到帐子里更衣,他便等在此处。 武康侯庾弘示意身侧武官。 武官上前逼问武三帐子里到底是谁。 武三仍只说是同乡。 武官试图掀开帐子查看,武三当然不允许对方看。 争执间,两厢开始你来我往的交手。 庾弘与徐陵身为主官并未阻止。 其他二武官见状便一拥而上,三人将武三围住,上下缠斗,大展拳脚,附近民众逃开几十步,远远瞧着热闹。只一会,就围上来几圈人。 武三本是大伤刚愈,又要护着帐子,无法凌空腾挪,很快落了下风。 一人钳制住武三,另两武官冲进帐子。 只听里面传来女人们的尖叫。 两个武官狼狈退出,几个民妇从帐子里冲出来,抓脸扯发,口中乱嚷: 好淫贼 哪里的孙子来瞧你奶奶 怎么不去瞧你娘 抓淫贼啊 围观的民众也开始嚷着助威喝骂。 两个武官不好当众对妇人动手,只狼狈避让。妇人们不依不饶,还有个拿起扫帚的,照着一人头颅拍了两拍,对方一时没躲过,立即灰头土脸。 钳制武三的那个武官早就松了手,庆幸的退到一角看热闹。 庾弘试图喝止,妇人们只不听。 庾弘等人想要一走了之,又疑惑帐子还未彻底搜查。正踌躇间,忽听身后有人问:“武三,你怎么在这里何故吵闹” 庾弘与徐陵回首,见是晋宁王萧黯与徐子瞻各带一位侍从上前来。 武三听到主君问,便挤过来告状:“臣出来偶遇同乡族姐,她命臣守在账口,她与几位妯娌在里面更衣。谁知这几位武官十分无礼,将我打了一顿,硬闯进帐,吓坏了几位姐姐嫂嫂。” 萧黯看向庾弘和徐陵,庾弘黑着一张脸,徐陵面有窘色。 几位武官只好向武三和民妇赔礼。 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萧黯心道,果然是东宫来抓奸。 徐子瞻刚刚已报知萧黯,王褒与那贺赖舍乐格在私帐中有过短暂交接。 王褒布的好局,以杨愔吸引萧黯的主意,又通知东宫来抓他与东魏国使私通,又引皇帝侍从庾弘来做见证。 而他自己却趁乱去汇那真正的国使高澄的心腹胡人贺赖舍乐格。 他到底露出了行迹 萧黯得到何敬容的报信后,立即去天牢见举报他栽赃萧正德的前临贺王府属官,对方有动摇,再施压必吐口,然而萧黯刚离开半日,那人就暴毙而亡。倒似是萧黯报复出手一般。 萧黯恼恨,此时才算确定,都官部有高官与王褒早有默契,或者就是听命于东宫。 萧黯不敢再擅动,他需保住前吏部尚书卢元康的命。 萧黯要揪出王褒,却不是抓这偶尔一次交接,他要让他泥足深陷,不能自辩,不能回头,直到所有秘密大白于天下。 到哺时,龙舟竞渡进尾声。 皇太子銮驾回东宫,之后众 官爵陆续离开。 萧黯乘车回府。 到了王府,武三上前来报说,有人在江边塞了张纸条给他。 萧黯展开来看,是个邀约。 正在今晚,地点是西州城某处酒肆。 萧黯心道,贺赖舍乐格见王褒在前,见他在后,可见王褒的干系大于他。 还有什么是比郁州两郡更大的利益 萧黯一身商人打扮,只带武三前去赴约。 乘小车到西州城一处三教九流混杂的商街。 正值节下,各处旅店酒肆爆满。 萧黯主仆被带至酒肆二层,与一层人声鼎沸不同,这里只有门窗紧闭的两个安静房间。 萧黯走进其中一间。 里面有一人已端坐其中。 其人魁梧高大,浓密虬髯,暴突环眼,似悍将武士,又似护院屠夫。 贺赖舍乐格开口道:“某奉家主之命问君,郁州二郡之事何时了结” 萧黯微笑:“大丞相内有肘腋之患河南王,外有西魏强敌在侧,内忧外患不够,还要再招惹南朝吗” “讨不讨在某,想不想还在君。” “那么,我也想问国使一个问题,既然中间人崔懋已不在了,谁人能证明债务 听说,贵朝认为崔懋是西魏奸细。焉知郁州不是西魏挑拨东魏与南朝的诱饵” 贺赖舍乐格咧嘴冷笑:“崔懋是不是叛国,家主自有判断。 君妻子是我国人,君官职是我国为之谋来,君的仇人临贺王是我国助君谋杀。 若君毁约,我国自有办法,让南朝皇帝知晓君里通外国。” 萧黯松了一口气,这胡人果然不再认为他妻子血统是个重要把柄。 萧黯更加从容:“实不相瞒,拙妻已有孕。皇帝最重骨肉亲情,自然不会再干预我夫妇事。 至于刺史之职,或是贵国谋划,但是,贵国可敢将举荐我之人牵扯出来 至于谋害临贺王,本王更不知此话何从谈起。 贺赖国使想必不了解建康宫廷,我的身份,莫说告我里通外国,就是告我谋反,皇帝也不会信。” 贺赖舍乐格愠怒:“晋宁王是想翻脸毁约” “非也你今日约我,我来赴约,共出于同一目的:修旧好,续新约。 贺赖国使不是想收账,而是希望我认账。那么,彼此仍可合作。 然否” 贺赖舍乐格一双暴突眼狂眨几下,和聪明人打交道有一点很不好,那就是显得自己蠢。 他决定反将一军:“君只说认不认账” “郁州两郡恐是不能了,但是,我可许君北兖下邳。” 贺赖舍乐格立即双目圆瞪。 下邳之于东魏,以及贺赖舍乐格个人,重要程度远大于郁州。 下邳郡原属东魏徐州。 二十年前,南朝攻伐彭城期间,东魏下邳太守杀了边防胡将,举郡城投降南朝。 下邳郡关隘南北水陆要道,彭城侧翼。 因失此地,十数年间,东魏陆续失守了东线包括郁州两郡在内的大片土地。 下邳郡的战略价值和人口,非偏远的郁州两郡可比。 而且,当日被叛臣杀的东魏胡将,正是贺赖舍乐格的父亲。 拿回父亲曾镇守的下邳,对于贺赖舍乐格是巨大的诱惑。 贺赖舍乐格对诱惑向来心怀警惕。 他狡猾道:“君已失信郁州在前,我如何能信许下邳。” “我未失信,只是交换,以郁州两郡换下邳。” “为何交换你要什么” “因为,我要让北兖刺史王褒背这战败的锅” 贺赖舍乐格变色:“王褒” 萧黯道:“王褒与我竞争督五州军事的镇北将军之职。 他领门下侍中,是中领军都可做得的人,何况区区镇北将军。我如何竞争得过。” 萧黯盯着贺赖舍乐格,这胡人心内正定在盘算王褒和下邳郡价值孰轻孰重。 “王褒调回京,就不会挡君的路。” 难为他胡人的脑子,竟想出个双全的法子。 萧黯意味不明的微笑:“他走了,谁来背下邳郡的锅,总不成,我谋了镇北将军,就为送大丞相一个大礼,然后就下岗吧。 国使为何保王褒,难道他也是你我同道” 贺赖舍乐格再度以问题应对问题:“君又为何定要杀王褒” “王褒早年还有另一职务,东宫太子少傅。 我不除王褒,就无法摆脱东宫钳制。” 贺赖舍乐格立即断然道:“割下邳在先, 杀王褒在后 “王褒因失下邳犯失职死罪。自然是贵国先得下邳,我后见王褒下死牢。” 贺赖舍乐格满意露齿而笑,“南朝诸皇子皇孙,只晋宁王当世英雄” 萧黯再次意味不明的微笑。 第108章 太清元年 六月,皇帝降旨,恢复晋宁王萧黯南兖刺史,兼领军职权,但仍未授督五州军事之权。 上游江北五州,南北兖州最为强盛;青冀州向来并治,由一位刺史镇守;郁州荒僻,自几年前收回,一直未设刺史,也归青冀刺史治下。 晋宁王萧黯向皇帝谏言,将郁州从冀州分置出来,单独镇守。 又举荐前王府司马c广陵太守徐子瞻出任郁州刺史。 皇帝允,命持节,兼领军。 同时,调原冀州刺史任司州刺史,任柳仲礼为翼州刺史,兼领青冀二州军政事。 萧黯离京前,岭南的荔枝运到了。 岭南至建康路途遥远,且多是崇山峻岭,道路崎岖,一路运来不易,先是连枝带果运,后又蜡封果蒂。 萧黯开箱时,蜡封宛然,荔枝颜色如新,但气味已似不新鲜。 萧黯尝了一个,还有鲜味,不算腐坏。 笼华闻讯赶来,只闻到味道就已如痴如醉,立即就要尝尝。 萧黯只好选了枚看似新鲜的,剥给笼华。 笼华立即入口,赞不绝口,立即就要吃第二个,吃完了还要。 萧黯只拦着,不让她再吃。 结果,还是吃坏了。 午后就不舒服,反酸欲呕,晚餐都没吃,坐卧都不适。 萧黯忙召来医师看诊,医师说的严重,恐是吃了有腐毒的食物,毒蕴脏腑,需得立即饮催吐的药剂,否则犯及血脉,恐伤根本。 萧黯吓一跳,立命煎来。 笼华服下两碗药剂,搜肠刮肚尽然呕吐出去,才安然躺下。 萧黯自己只吃了一枚,也喝了一碗药剂催吐,既没吐出来,也没什么中毒迹象。 蔡妃听说,将萧黯叫去责备了一番,萧黯也自后悔。 次日晨起,笼华恢复了精神,太医来请脉,也没发现异常。 萧黯才算放心。 再提起荔枝,笼华摇头皱眉,只再不嘴谗了。 萧黯心内感叹,可见人生有所得,有所失。若无千里驹,此生恐怕再也吃不到美味的岭南荔枝了。 萧黯即将离京,笼华依依不舍,总想与他近亲,还要求他陪睡。萧黯正修身养性,哪里敢招惹她,避之不及。 然而,到底是避不开c拗不过,避开嬷嬷们的眼睛,偷偷去她的别院陪睡了两回。 萧黯离京前往广陵任上,心中仍是牵挂笼华,不过六七日,就会返京探亲一次。 萧黯离京不久,皇帝舆驾再次巡幸同泰寺,并再设四部无遮大法会。 同泰寺再次成为朝拜圣地,贵贱僧俗男女无遮,共论佛法,广结善缘。 四部无遮大会后,皇帝再次舍身出家为僧。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 皇太子和谢举c朱异等人率百官数次拜请皇帝回宫,最后凑了十亿铢才赎回。 皇帝还俗后,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太清。 萧黯不在家,笼华终日被内官约束着守规矩,如笼中鸟儿一般,只盼着有人递来邀贴,让她出去逛一逛。 忽然一日,堂姐瑞冬请她去庾府赏荷花。 请示了蔡妃,蔡妃允她去散心。 笼华欢欣,认真收拾了一番。 梳起凌霄花髻,发顶饰一颗圆润宝珠,发贴凤凰形海棠纹玉花片。 笼华内着两层白丝衣裳,上穿青白衫,下穿艾绿曳地罗裙,系松花榴花纹护腰帛。外罩金丝绣凤尾纹碧霞纱帔。颈子戴上一串圆润无暇的碧玉珠。 面上薄施胭脂,额描花黄,唇点粉脂,揽镜自照,只不看身形,自欺自认妍丽无双,仍如神妃仙子。 神清气爽,高高兴兴的出门去了。 到了庾府,瑞冬率侍妇侍女等在仪门,彼此行了闺礼,携手问安好。 瑞冬已是孩子母亲,打扮的珠光宝气,一身绯红色锦绣曳地长裙,倒是公府媳妇的气派。 只是人更清瘦了,下巴尖削,杏眼好像也没有做女孩时圆了,变成了细长形状,鼻子倒似更饱满了些。 瑞冬的行止仪态温柔娴雅,仍是无可挑剔。 她打量笼华的肚子,笑说,自己在她这个月份,终日懒得动,蓬头垢面的,没有笼华的好精神。 笼华说自己也是一阵一阵的,精神一日,懒怠一日。 笼华先去内院看瑞冬的儿子仲明。 笼华向来觉得婴儿不可理喻,能避就避,许是怀孕的缘故,多 了许多温柔母性。 仲明刚两周岁,小家伙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模样俊俏,神态机灵慧黠,颇为可爱。 笼华带来好些新奇玩具,瑞冬让他道谢,他清脆的说:不 瑞冬无奈,笼华莞尔,这么小的人儿,倒有主意。 他检视一遍玩具,又好奇的盯着笼华凸起的肚子看。 瑞冬笑道:“姨母肚子里有个宝宝,就像仲明也曾在母亲的肚子里一样。” 仲明瞪着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眨呀眨,好像在努力理解。 他蹒跚的凑到笼华的身边,又伸出手来。 瑞冬忙拉住他的小手,柔声说:“宝宝还小,怕生的。” 笼华笑眯眯说:“姨母让你轻轻摸一下。” 瑞冬小心翼翼扶着仲明的手触摸笼华的肚子。 笼华感到肚子里的宝宝又在动,他最近常常乱动。 瑞冬拿开仲明的手,问仲明:“姨母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仲明肯定的说,是弟弟。 这小巫师竟如此肯定。 瑞冬与笼华都觉有趣。 瑞冬邀笼华去内堂说话,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听仲明用童稚的声音大声说:“谢谢姨母” 瑞冬和笼华相视一笑。 这两岁的小娃倒大有心思呢。 两姐妹在内堂说家常话。 瑞冬说起兄长夏侯昕去广陵赴任的事。 谢太夫人本是不同意夏侯昕去外任的,谁知夏侯谊执意要将儿子派出去历练。谢太夫人没拦住,如今还生着气呢。 这事笼华也纳闷,伯父平日里凡事都会先请示太夫人,如何这事定要自作主张。 在晋宁王府任职与在东宫任职,哪个更有前途,不言而喻。 难道,真如萧黯所说,皇太子与伯父,是要培养堂兄做刺史。这提前十年就去地方上历练,会不会早了些,也难怪祖母会生气。 两姐妹又说起夏侯云重与萧灿萦这对怨侣。 自元月起两个人就结了仇怨,吵得不可开交。 夏侯云重再不进内院,平日里都歇在外书房,只一心要谋外任。 夏侯府家长担心他一走了之,对邵陵王府不好交代,故而都不同意。 然而,两个人仍是水火不容,无论是长辈,还是永安侯,谁劝和都无用。 端午节间邵陵王奉旨回京过节,王妃向邵陵王说了小夫妇的事。 于是,邵陵王亲自出面,将夏侯云重召进王府,好一番严厉训斥。 又亲自出面为他在东宫谋了个录事郎之职,彻底断了他出京的心思。 夏侯云重迫于岳父压力,只好回了内院,这几日,夫妇两个才算是表面上和好了。 瑞冬感叹,这事,本就各说各有礼,郡主固然悍妒,但是为人夫君的,为婢女姬妾,与妻子反目,说出去也是没理。 笼华忽然又想起了非云,心内再度伤感起来。 正说话间,瑞冬的婢女来报说,河东王侧妃到了。 笼华不解,“你邀了柳静妍” 瑞冬露出刻薄的神色,“她留在京里,左右无事,她递来拜帖,我便请她来。她当日那样捉弄我们姐妹,我如今也要捉弄捉弄她。” 笼华忙劝阻。 瑞冬露出专横任性的神情说:左右和你不相干 笼华无奈。 猜想瑞冬定是先决定了与柳静妍的约,后才邀了她。目的是邀她这个观众,看她出一口早年受愚弄的气。 笼华觉得泄愤是最无聊的事,对他人无实际损害,对自己无实际益处,最后往往连出一口气的目的也达不到,多惹些气倒可能。 这瑞冬还是如从前一样喜欢玩弄这些没必要的小心计。 侍妇引柳静妍进来,瑞冬和笼华迎出院门,彼此客客气气见礼,和颜悦色问好。 柳静妍打扮颇为素净,头戴珠饰,身穿素纹紫纱曳地裙,想是有意不抢瑞冬这东道主妇的风头。 三位贵妇徐徐向庾府花园荷花池行走。 瑞冬沿途说些掌家主妇的难处,总归是管束不晓事的妻妾,照顾幼童等。 说是难处,实是炫耀给柳静妍听。 提醒柳静妍,她是被遗弃在京中的侧室,无子无女,无依无靠。 笼华没搭腔,心道,早知出来要看这一出尴尬的妇人戏,还不如闷在王府里好,王府又不是没有荷花。 柳静妍并无任何不快,有时候还会附和瑞冬几句。 笼华也是不解,她跑来受这气是何必。 柳氏公府虽说不如从前般赫赫扬扬,但也不致落魄。虽说柳淦死在了雍州,但柳 仲礼已官复刺史,柳景礼也遇大赦免罪,这一门再度显赫也不是不可能。 柳静妍此次回京,低声下气哄得妙契也说了她的好。妙契是她娘家嫂子,太子妃爱女,巴结讨好还有必要,巴结瑞冬是为什么。 笼华才不信她是忽然转了性,做事不求目的,只求讨人喜欢。 庾府的荷花池比晋宁王府的宽阔很多,引的是青溪的活水,蓄的小湖一般,碧波荡漾,莲荷摇曳。 有一座木栏栈桥通往湖心赏亭。 侍女们扶着三位年轻贵妇过了桥,直到湖心亭,那里已布置好了软座。 侍女们扶着笼华先入座。 柳静妍柔声提醒,笼华座位在上风口,她如今身子娇贵恐受不住风。 扶笼华换了位置,笼华对她突如其来的体贴颇不适应,笼华屁股坐稳在新的位置,心里暗搓搓的想:哼少来这套我可不是那个耳根子软心也软的萧妙契。 瑞冬也不忿,落座在笼华的位置说,哪里有风 柳静妍缓缓落座,并不辩解。 在湖心亭中安然四顾,目光所及,满湖的荷花丽色。 但见蜻蜓立菡萏,蝴蝶舞清莲,鸳鸯游曳,天鹅对影。 忽一阵,夏风袭来,吹皱一池湖水,吹动荷茎微摆,荷叶微晃。 夏风夹杂着荷香和水气,佛面而来,撩动衣裙,只说不出的惬意。 瑞冬再度感叹,丈夫们外任,留下妇人守着家业,侍奉双亲,照顾儿女,看似清闲,却有说不出的苦楚。 又道,还是柳静妍这样的好,没那么多操心的事,伶伶俐俐,无事一身轻。 日头炽烈,笼华在暖风的吹拂下,竟有了微微困意。 柳静妍向远处望了望,忽然嘴角含笑道:“瑞冬是公府次子的少妇,哪里知道独支王府的苦楚。” 瑞冬变色。 笼华忽然困意全消。 怎么柳静妍竟反唇相讥了她果然还是沉不住气。 柳静妍微笑道:“王妃随家王去了临湘,家王便将京中王府内外大小事,都委之我管理。宫里府里,属官内官,每日里大小总也有几十件事。 瑞冬娇生惯养,庾府一两座内院子里的事都觉苦了。 幸而瑞冬嫁了九郎这如意郎君,不必再受打理王府的苦了。” 笼华皱眉。这女人不是被迫反击,倒似是打上门来挑衅的,她想干什么 瑞冬已被柳静妍戳到痛处,她立即想到了擦肩而过的与萧黯的姻缘。 瑞冬疾言厉色道:“在我府内,还出言讥讽我,这便是王府侧室的教养” 柳静妍忙起身大礼拜地赔罪。 笼华继续皱眉,她怀孕后脑子越来越迟钝,竟看不懂她的路数了。 瑞冬并不命免礼,仍旧发作道:“你当日求我偷取笼华画作,我视你为友,即使是违礼,仍为你取来,你可视我为友 你便是在王府理事,也不过是因丈夫宠爱暂时授权,怎能与正妻想比” 柳静妍抬首温和问道:“正妻又怎样” “南朝礼法,夫妻平起平坐,无需夫君授权,自然有管家之权,也自然有惩处姬妾之权。正如王妃可罚你,你敢质疑王妃权威” 说到这里,瑞冬突然住了嘴,忽然起身恭敬而立。 笼华木然不解,回首望去,才后知后觉发现有数位贵妇已自栈桥登上亭来。 笼华的座位正背对着栈桥入口,瑞冬侧对着,只柳静妍的位置本是瑞冬的主位,倒全然看着众贵妇走近。 永康公主萧氏携长媳王氏,陪着邵陵王妃和曲阳郡主母女也来赏荷,真好瞧见了这一出戏。 笼华气恼,瑞冬这傻子,定是柳静妍送来拜贴主动选的今日,瑞冬也不分辨,顺势就答应,连婆母今日另有贵客也不知。 这下好了,当着长辈主宾的面,出言不逊,折辱郡王侧妃。 你欺负人家柳静妍落魄了,可永康公主可是她亲姨母,邵陵王妃是她嫡亲的舅母,曲阳郡主是她自幼的好友。 为着自己的颜面,也不能眼看着柳静妍被折辱。 笼华瞟了一眼还拜在地上的柳静妍,心道,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 你故意做出这被折辱的姿态,原来是为获得永康公主和邵陵王妃的同情,进而巴结亲近。 尤其是永康公主,如今国中第一炙手可热的命妇。在宫廷中,有时说话比太子妃还管用。 你好算计只是又利用了瑞冬这傻子又牵连上我 笼华此时也只能脑子里跑马灯般的马后炮。 眼看永康公主的脸色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骤雨不可避免。 更多请收藏【bzx s】! 第109章 永康公主 永康公主萧玉环与散骑常侍庾弘生有两子,长子庾,族中排行第二,任职东宫咨议郎,随皇太孙理事。 庾娶妻王氏,是北兖州刺史王褒的庶出小女。 萧氏与王氏婆媳两个,容貌极相似,都是团团脸,窄额头,丰面颊,大眼睛,圆鼻头,肥下巴。 只是萧氏是丰腴富态的中年贵妇,王氏是美貌丰润的妙龄少妇,两婆媳倒更似一对母女。 长辈总是偏心幼子,永康公主对幼子庾伋溺爱,对小儿媳妇却看不惯。 相比于娇气任性,常常侍宠而娇,辖制夫君的夏侯氏,她更喜爱懂事明理,辅佐夫君,可堪为她左膀右臂的长媳王氏。 而且,最重要的是,长媳极有分寸,知晓内外,不像小儿媳,丁点小事就说与娘家夏侯府。 永康公主在栈桥上看到柳静妍赔礼,又正好听到夏侯瑞冬言语傲慢,不依不饶,却并没有听到柳静妍的挑衅之语。 在永康公主和邵陵王妃看来,夏侯府两姐妹端坐在上,柳静妍拜礼在下,竟是她们同气连枝欺负长城公主的孤女,这如何忍得 永康公主命柳静妍免礼。 永康公主训斥瑞冬道:“宾客赔礼,主家不受,这不是瘐府的礼仪。主家以言语欺客,传出去,再没宾客上庾府的门了。 我儿妇错在前,今日我若护短,他日被夏侯府太夫人知晓了,想必也要怨我管教不严,倒连累了夏侯府的教养名声。” 从永康公主走进亭来,瑞冬就躬身屏息。 再听她训斥,更加面红耳赤。 笼华旁听永康公主的训话,心中气恼。 你教训你儿媳瑞冬,谁也拦不得。怎好含沙射影说夏侯府教养不好你庾府那两个宝贝儿子年纪轻轻骄奢淫逸,教养就好 永康公主责完不够,又命瑞冬向柳静妍赔礼。 瑞冬只好拜柳静妍,柳静妍忙道免礼。 永康公主不依:“静妍不必不忍,也不必求情。 瑞冬让你拜了多久,也当还拜多久,这才是瘐府的规矩。” 瑞冬满面惭悔,恨不得钻进地缝。 邵陵王妃母女只在旁看着,并未出言干涉。 夏侯云重与曲阳郡主因侍妾反目,两府间也多有龃龉。邵陵王妃母女对夏侯氏姐妹也没什么好感。这些时日两府关系虽稍有改善,也未立即就亲热如初。 何况她们是客,主家在立家规,不好说话。 笼华扶着侍女的手缓缓朝永康公主行晚辈拜礼,为瑞冬求情。 笼华身子沉重,行拜礼甚是不便。 永康公主打量了笼华两眼,才命她们姐妹免礼。 仍拿出长辈姿态教训笼华瑞冬姐妹道:“晋宁王妃有孕在身,又是宾客,我这做姑母的自然不舍让你行这大礼。 但是,本宫身为你姐妹长辈,不能有错不罚,宽纵护短。 跪拜不必,只在这亭中站立反思两刻才罢” 永康公主命侍妇留下监督,自己引邵陵王妃往岸上去了,萧灿萦与柳静妍也自携手去了。 瑞冬和笼华在永康公主侍妇的虎视眈眈下沉默而立。 荷花还是那些荷花,小风还是暖暖的小风,却再不觉得惬意,只觉时间难熬。 笼华见伴她出门的内官在两个庾府侍女的引导下,正往湖心亭来。 内官上前报说,蔡妃娘娘立召王妃回府。 侍妇自然不敢阻拦,笼华只好扔下瑞冬辞行。 到了庾府停车院,竟外见柳静妍的车子拔轴停在那里。 柳静妍上前来说自己要去向蔡妃娘娘问安,偏巧车子坏了,问笼华能否搭乘她的车同往。 笼华不知道她又搞什么诡计,但讲和的旧话在前,总不好一点颜面不讲,只好同意。 两人沉默的并肩坐在车里。 到底是柳静妍先开了口,说她担心笼华不能久站,告知王府内官假传了蔡妃娘娘之命。 笼华心不甘情不愿的道谢。 柳静妍又坦诚自己是来结交永康公主,为的是通过永康公主攀附含章殿贵嫔娘娘。只是没想到瑞冬会出言讥讽,更不知笼华也在。 笼华信她不知道自己来,不信她没打算利用瑞冬。 柳静妍缓缓道:“如今国中第一主母是含章殿贵嫔娘娘。 贵嫔娘娘刚过六十岁,正值盛年。 南朝最重孝道,估计十几年间,贵嫔娘娘都会是太子妃之上最有权势的命妇。 你我辅佐夫君,在贵嫔跟前有脸面,能说上话才好。” 笼华不想承认她有道理。 柳静妍道:“说来做柳氏夏侯氏十几年的女儿,与做萧氏数十年主妇,孰轻孰重,你我心中都应有数。便是大罪株连,娘家与女儿彼此不相干,媳妇是必然要沦为奴隶,生死不由人的。” 大罪株连笼华莫名其妙,很受不了她。 不耐烦开口道:“你如何在这里说教我” 柳静妍温和道:“共勉而已。晋宁王在广陵,你堂兄做他掌军司马要职,需当谨慎。” 笼华应道:“你堂叔在淮北做冀州刺史,也当谨慎” 柳静妍严肃道,“晋宁王府不要去招惹他” 笼华又莫名其妙,招惹谁 柳静妍仍旧严肃道:“有一桩秘事,我今日告诉你。你需答应我,只可告诉萧黯一人。” 笼华听她直呼萧黯名讳,语气郑重,忍不住侧目,不知她又在搞什么鬼。 “什么秘事关于柳仲礼” “是,你先答应。” 笼华翻了个白眼,和这心机深沉的女人打交道,步步是坑,还不得不往前跳,真让人气闷。 笼华闷声闷气的应下来。 随后就听柳静妍说,柳仲礼是皇帝的私生子。 笼华大惊,顿时感觉耳边炸了个雷。 笼华从蔡妃娘娘处回府,将随行内官叫到西殿,大发了一通脾气。 今日柳静妍不过拿她安危吓唬了几句,就引得他们立即说谎奉行,来日要拿着别的更吓人由头,她岂不是可以任意号令晋宁王府了 无论什么缘由,外人,尤其是她柳静妍,只别想把手伸进晋宁王府来 几日后,萧黯从广陵回来探亲,笼华将柳静妍告诉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萧黯。 萧黯闷头一琢磨前后事,本来想不通的事竟全然通了,原来如此。 进了八月,笼华临盆将近,身体更加不适,情绪也不稳定,时而焦躁,时而恐慌。 萧黯常常回京陪伴。 这一晚,避着麽麽,萧黯又跑去别院陪她入睡。 两夫妇偷情一般,彼此抱着温存一会。 隔着薄薄的夏季寝衣,萧黯突然感到她肚子里宝宝在动。 萧黯惊恐,立即弹开,笼华笑他大惊小怪。 笼华逼着他贴近,萧黯用手掌小心翼翼碰触她的肚皮,紧绷绷,有弹性。 再轻轻抚摸几下,忽然又感到了宝宝的跃动。 萧黯的手掌挪动,他好似有感知一样,也相应运动,笼华的衣衫上都能微微显出他运动的形状。 萧黯感到生命的奇妙,心中涌起新鲜的类似父爱的情感。 萧黯将笼华和她的肚子都揽进怀里,再度感到婴儿活泼的跃动,心中忽然伤感起来。 婴儿在母腹中无忧无虑,出生后,却要面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残酷。 萧黯希望,他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清平盛世,永远天真,永远无畏。可是,或者他自己,宁愿直面这个世界的真相,追寻自己的荣光和成就呢。 谁能决定他的命运呢,谁能知道他的命运呢。 萧黯想到自己曾被操纵的一生。 这个生命,不应属于父母家族,抑或国家,他只属于他自己。 萧黯常往返于广陵和建康,这几月来江北无事,但北方却频繁有消息传来。 其中最重要的是,河南王侯景返回了晋阳,高澄授其大将军之职,位在三公之上。 萧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侯景回晋阳,如猛虎入笼,杀之还是留用,只在高澄一念之间。 接下来,西魏和东魏针对河南土地,将会有一番争夺厮杀,南朝且可隔岸观火几月, 萧黯猜的不错,却也未尽然料中。 且说,侯景前脚出河南,西魏后脚就派荆州刺史王思政攻占鲁阳关,进军颍川阳翟。 侯景请求回镇,高澄当然不许,另派出侯景同辈名将慕容绍宗率五万山西府兵前往。 慕容绍总带着五万人去夺王思政率万余人据守的鲁阳关,却异常艰难。 出征前,高澄给慕容绍宗交的底是,只有这五万人马,再无后续援兵。鲁阳关唯有速战速决。 高澄与慕容绍宗都明白情势之危难。 西魏在战略试探,如果东魏河南是铁板一块,西魏会知难而退;如果河南有隙可乘,西魏后援大军就会赶到,倾力拉开战线,分割河南。 而更为危险的是,侯景治下的河南七州十二镇中,各路悍将也在观望。 如果东魏软弱,侯景又被扣留,他们中很可能有人举地投降西魏。东魏若夺回鲁阳关,他们心有忌惮,暂不 敢投西魏。那么就给了高澄腾挪分解的时间。 在巨大压力下,慕容绍宗最终已战损过半的代价夺回了鲁阳关。 王思政带残兵回撤修整,然而仍驻扎边镇,似再伺机反扑。 双方在鲁阳关僵持。 高澄本该增兵支援慕容绍宗,他也想增,无奈却两手空空,既无兵源,又无钱粮。 高欢高澄父子凭着虚张声势的本事,掩盖住了国内空虚的事实,不但骗过了西魏和南朝,甚至也骗过了国中的重臣悍将。 东魏在玉璧大伤元气,整个山东的军户粮草消耗殆尽。 山西府兵是高氏的起家亲兵,最后的精锐调给了慕容绍宗镇守鲁阳关。 河北军户要防北方柔然c突厥c契丹各国穷形极恶的骑兵。 唯有河南有数量尚庞大的军户,然而,一是其心各异,不敢重用;二是河南腹地,西要驻防西魏边境,南要驻防南梁边境。 高澄认为自己唯一缺的是时间。 只要彻底解决西魏边境,他就可以放手整顿国内军政事。 西魏在高澄眼里是虎狼,是杀父仇人,而南梁在高澄眼里是羊,一只锦衣玉食,温文尔雅,有着山一样巨大身躯的,羔羊。 让高澄恼恨的是,偏北方的士族认为南朝才是正朔,总是暗暗倾心。他终有一日要让内外看看,吴儿皇朝是如何软弱不堪一击,就像汉晋旧国一样早晚灰飞烟灭。 高澄认为自己唯一需要的是时间。 第110章 督五州军事 秋九月,笼华即将临盆,萧黯留在建康陪伴。 某日,突然收到广陵送来的急报:东魏从河南调两万军户,由贺赖舍乐格率领,向淮北边境而来。 萧黯惊讶,高澄竟如此快的腾出手来。 萧黯立即进宫报信,未想,在乾和殿竟碰到了另外一人,北兖州刺史王褒。 萧黯晚了半日,北兖刺史王褒已抢先向皇帝汇报了动向。 就王褒所报,东魏两万军户在先,另有一支约三万规模的军户也自河南迁往山东。 王褒分析,东魏此番调动,一为分解侯景旧部;二为填补山东边镇空虚。 鲜卑小儿高澄,初掌权柄,轻率自负,野心勃勃,来日稳定西部后,必会试图收回东魏原徐州领土。 王褒认为东魏当前的威胁仍在西部,暂不敢进犯南朝淮北边境。 但南朝仍需增兵边镇以应对,尤其护住彭城和下邳两处战略要地。 如果东魏真敢狂妄来犯,倒也更好。 南朝既占道义又可打破平衡,在东部,以下游江北五州军力合而歼灭东魏山东屯兵,在中原,联合西魏,分割其河南领土。 皇帝问皇太子意见,皇太子同意在下游江北备战以防东魏来犯,但对在中原联合西魏攻伐东魏持保守态度。 皇帝顾问中书令兼中领军朱异,朱异早对乱中分割东魏河南跃跃欲试,此番大为认可王褒。 皇帝表示满意。 待萧黯赶到,看到皇太子c朱异c王褒都安然在座,知道他们已有定论,自己再无说话的机会。 果然,皇帝告知萧黯他的决定,任北兖州刺史王褒暂督东部江北五州诸军事。 告诫萧黯,当听从督军号令,保边镇安宁。 萧黯俯首听告的时候,王褒端坐在下首席上,右手轻轻转动左手上的碧玉戒指,神情若有所思。 萧黯领命退出。 萧黯在小内侍监的引导下,往宫外行走,转过一处殿院墙角时,忽然听后方有人道:“晋宁王留步。” 萧黯驻足,回首见王褒也刚刚转出,朝着他走来。 萧黯忽然意识到王褒其实在皇帝宠臣中一直是个异类。 皇帝向来注重容止,喜欢高大英俊c仪表堂堂c举止有风度的人物,出身门下省的高官大多是如此风格。 而王褒身量不高,身形干瘦,发稀面长,五官平庸,至多算是儒雅有风度。 他以平凡相貌在皇帝身侧数十载,宠信不绝,必有过人之处。 萧黯恭敬等王褒走近。 忽听他道:“晋宁王去岁回国时,有东魏骑兵追杀,险些命丧关外,多亏彭城守将及时救回。经此一事,想必晋宁王已看透,东魏异族狼子,心怀叵测,与之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其外貌不算悦目,其声音却颇悦耳,不低不高,吐字清晰,抑扬顿挫。 他说出的话,想必皇帝听来颇受用,萧黯听他这番话却十分不受用。 萧黯不知他这番话是何意,来要日彭城救助的人情当时皇帝亲自下令,皇使督军在侧,他作为领军刺史敢不救人 听王褒话里话外好像还暗示他与东魏有什么媾连,说的大义凛然,仿佛长辈高人,谆谆告诫晚辈莫入歧途。 萧黯不知他这番虚伪功夫,目的何在。 两个引路小内官不远不近的站着,装聋作哑。 萧黯恭敬应答道:“小王未曾有过任何谋划,更不知前辈使君何意” 王褒不应对,不解释,仿佛是看透晚辈狡辩的宽厚长者。 仍以告诫口吻道:“此番东魏率河南骄兵悍将进驻山东,恐来者不善。徐州要地,不容有失。北五州需同心合力,对内,放下成见;对外,与东魏相持对抗。” 萧黯听这话埋刺,抬首与王褒对视。 王褒削长脸上有一双蛇样的眼睛,眼裂细长,浅色瞳仁,静静盯着萧黯,让人难以揣测其用意。 萧黯直言道:“不知前辈使君误听了什么传言,竟有如此误解。小王与东魏并无沟通,也并未对何人有成见。” 王褒仿佛充耳不闻,仍以长者口吻道:“柳淦是柳淦,冀州使君柳仲礼是柳仲礼。皇孙年轻,很多时候意气用事,倒看不全大局。” 萧黯忍无可忍道:“我与柳刺史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前辈今日这番无端指责,让萧黯十分费解” 王褒突然变色,猛然提高音量道:“怎么晋宁王听不得老夫教训老夫在台城四十载,莫说是你,就是你的叔父们 ,也要称我一声先生。我如何不能教训你” 萧黯愣怔住了,实在不明白王褒这番表演,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除了在场的两个小内侍监,还另有观众 萧黯刚有这个念头,就见皇太子和朱异相伴自墙角走出,想必已有几句听进耳朵里。 皇帝在殿中刚告诫完萧黯要听督军调令,皇太子和朱异出来就看见这番情景,赫然是皇孙王爵出于嫉妒和傲慢,不把前辈上司放在眼里。 果然,皇太子见王褒被气的变色,立即出言责备萧黯,“身为晚辈下官,怎可对前辈上司无礼” 萧黯强自压着气,断不能顺着王褒的意图,扮演任性骄横的强王,只好低声下气向王褒道歉。 王褒又恢复了和颜悦色,做出宽厚长者的样子,说了好一番大义凛然完全正确的屁话。 萧黯气的七窍生烟,又只能唯唯诺诺。 回王府路上越想越气。 王褒在紫阳宫的一番表演,经皇太子和朱异之口告到御前,皇帝必然先生成见,此后他与王褒再有纷争,恐会想当然认为他桀骜不驯,以下犯上,必然会站在王褒那边了。 萧黯懊悔自己应对不当,让王褒老谋深算,占了先机。 回到王府,笼华见他有忧愤之色,让他平躺在塌上宁神静气。 笼华倚着软枕陪在他身侧,温柔的用手轻轻抚他额发。 萧黯闭着双目,感觉自己在她的抚摸下,变成了一只无忧无虑的绵羊。 他想永远在她身边做一只幸福的绵羊,等待他们的小羊羔诞生。 然而江北有豺狼。 萧黯睁开了眼睛,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阿笼,江北将有战事” “你去嘛。” “我怕你生孩子的时候,我赶不及回来。” “你赶回来能替我生呀。” “你怕不怕” “我怕个鬼呀女人都生孩子的。” “我有点怕。” “你怕个鬼呀你快走开只离开我眼里” 她又生气了。 萧黯轻轻碰她:“我保证在江北打个漂亮仗,你也保证顺利生下孩子。” 笼华撅嘴使性子一叠声的说:保证保证 说完瞟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自己又忍不住乐了。 萧黯算是想明白了,女人啊,你不必去了解,也了解不清楚,只去爱她吧。 且说东魏胡人悍将贺赖舍乐格率两万河南军户驻扎在郯城边镇,距南朝北兖下邳郡城数十里,距彭城百里。 贺赖舍乐格到达郯城的同时,晋阳派出的信使也抵达南都建康。 高澄信中通告和解释此番调动,河南地少人多,山东地多人少,于是陆续迁河南军户进山东,耕种荒废的军屯田。 皇帝及左右重臣自然不尽信其言。 皇帝将信通过皇太子,抄送给了北兖州刺史王褒和南兖州刺史萧黯。 就南朝探报,东魏仍有三万军户押后而来,目的似也是奔南朝北兖州方向而来。 高澄只在分裂侯景在河南势力,后续仍会有河南军户调出,只不知有多少会奔南朝边镇而来。 常理来看,眼前贺赖舍乐格的两万军户,和将到三万军户,老弱妇孺甚少,大多是壮年军户,总能集结出两三万甲士。作为前军,攻占一二要地,绰绰有余。 北兖刺史督军王褒向皇太子请令后,自率北兖两万精锐屯兵驻守彭城,另调南兖淮西屯兵两万北上协防下邳,另命青冀c郁州增兵边境,紧盯北方动向。 萧黯接到军令,命南兖屯兵北上,本有意拖延。 然而想是皇帝听了皇太子和朱异汇报王褒与萧黯在紫阳宫中的冲突,担心萧黯会自持皇孙王爵身份不听调令,于是特意下旨至广陵,严命他立即配合调命,将南兖一部屯兵北调,交由北兖督军统一指挥。 萧黯只好命淮西屯兵校尉章坚为前军,领南兖州一万甲士先行。临淮太守穆宣仑押送粮草紧随其后。另派郑宏生在淮东c淮南再凑一万甲士后行。 南兖州屯兵北上后,萧黯心中更加没底。 高澄在未彻底解决河南危局,就出兵压南朝边境,不合情理,他果然无知狂妄到,敢在东西同开两条战线吗 贺赖舍乐格此番看似是依照与他的约定,奔下邳而来;但王褒抢夺先着,先谋得了督军之权,倒让萧黯怀疑贺赖与王褒另有约定。 贺赖逐利,萧黯与王褒谁给的利益更大,他便与谁真正合作。 萧黯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下邳郡利益更大。王褒难道敢把彭城送给东魏除非他疯了,想彻底叛逃东魏。 王褒到底许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 萧黯想派出使者联络杨愔打听底细,岑询之拦下。 岑询之道:“杨愔此人至关重要,不到关键不能用。东魏只要有实质异动,王褒必然应对,到时,动机自然暴露。” 萧黯听从岑询之谏言。 为更及时收到战报,萧黯率治中岑询之c王府司马兼军府参军夏侯昕c广陵太守兼军府参军刘释等要员前往临淮郡城淮安。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将驻留淮安。 第111章 江北乱局 临淮郡城淮安,本是从小码头发展起来的城市。 两百年间曾数度遭逢战乱,直到本朝近二三十年,陆续收回北方徐州等大片土地,淮安从边镇变成了内陆,才稍稳定,人口也渐渐多了起来,直到变成淮东第一大城。 但淮安城市仍是狭小,水网纵横,三教九流杂居,各色新旧民居商肆馆舍拥挤而建。 萧黯率州府要员入驻淮安,临淮郡尉在郡军府收拾出几间院落做行军府。 淮安建筑局促,军官民混杂比邻。 在行军府中,白天能听见水畔船家的摇橹声,商船馆肆的买卖声,夜深静谧时,在床榻上似能听见淮河涛声。 九月将过,月底这几日,萧黯寝食难安,夜夜噩梦,梦见笼华死了,各种死法。 萧黯想回家。 然而北方边境剑拔弩张,此时回京,有临阵逃脱之嫌。 忍着吧。 仍是噩梦。 萧黯迫切想回家,正要对岑询之开口,收到了京中王府送来的喜报。 喜报信函以红绸系就,在南朝代表生贵女。 然而,萧黯根本没想到,他颤动的双手展开信笺,看了两遍上面的字,脑子才算明白过来。 喜报,王妃在九月二十九日凌晨顺利产下健康女婴,母女平安。 萧黯湿润了眼眶,他非但没有失去妻子,还多了一个女儿,他做父亲了。 他想抱住岑询之大哭一场,到底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克制住了。 岑询之不知自己躲过尴尬的一劫,却也看出主君的激动,他并未说破,只微笑道喜。 萧黯大喜,前所未有的豪爽起来,赏州府随官c临淮郡官,上下人等布帛礼。 过了几日,又有家信至,报了洗三朝礼仪事。说蔡妃娘娘为长贵主取了乳名叫观音保。 萧黯莞尔。嫡母笃信,故而取了这个吉利名字,笼华却未必十分中意。 家信中,请萧黯为长女取正名,以录入王府玉牒。 如果是长子,萧黯或要上表请皇帝赐名,长女可萧黯自己来命名。 在家时,笼华曾对萧黯说过她的想法,无论是儿是女,都按齿序命名。 萧黯自然要让她如愿。 他决定为女儿命名为元捷。 她来到这个世界,是父母最大的喜报。 萧黯安定下来,开始一心谋断江北军事。 南朝北兖与东魏济州各自陈兵数万,却彼此秋毫不犯,维持着诡异的和平。 东魏郯城军户进进出出,五千数万的队伍,调动频繁,乱乱糟糟,让人看不出虚实。只能大概猜测始终有二三万的驻军。 彭城在九月最风声鹤唳之时,曾短暂封闭关口,导致南方商船大量滞留彭城,最后不得已在彭城低价甩卖货物。 后来东魏派信使通告善意,又见郯城并无出兵迹象,北兖州又打开了边境口岸。 南方商船再度蜂拥汇聚彭城,趁着冰冻之前往北方做买卖。 南兖一万甲士已奉督军令到达下邳协防,在下邳城外东侧安营扎寨,粮草物资供给都是南兖自行运送。 后续的一万甲士,一直未凑齐。 进了十月,泰州江北屯兵营方调出两曲,约三千人,由旅帅带领缓缓北上,与淮西屯兵营汇兵后,再往北兖。 督军王褒命冀州一万屯兵西进,暂驻扎在下邳东五里阳坡镇。 十月下旬,王褒回京向皇帝c皇太子汇报江北形势。途径淮安暂泊,邀请萧黯至其船舱一聚。 萧黯正中下怀,他正愁没机会探查其意图。 萧黯带军府参军夏侯昕c刘释同往。 王褒并未问责萧黯后续一万屯兵之事,而是一本正经征询萧黯应对东魏郯城屯兵之计。 前车之鉴,萧黯自然不敢轻言,落人口实。 王褒即将返京,他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他巧言转述。 萧黯只说未思虑成熟。 王褒倒和盘托出了自家想法。 王褒根据这段时间以来探报信息,判断东魏屯重兵于郯城,绝不是为所谓的调度军户耕种军屯田,而是奔下邳而来。 东魏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粮草兵员不足,还待补充调配。 王褒认为此时正是南朝战机。 江北五州当集调优势军力主动出兵,攻其不备,粉碎其夺回徐州旧地的图谋。 王褒称自己此番回京,就是要向皇帝c 皇太子请直陈请命。 萧黯谨慎开口,问王褒:“高澄刚刚掌权,国内未稳,西线西魏强敌在侧,为何突然要树南朝强敌” 王褒反问:“那么,晋宁王以为东魏郯城屯兵意欲何为” 萧黯语塞。 王褒又问,若伐东魏,十日内,南兖最多可派多少兵力。 萧黯说至多两万。 王褒立即道:“望殿下言而有信。” 王褒只在淮安码头停泊一个时辰,似乎专为一会萧黯,即疾行南下。 回军府后,萧黯向岑询之说出与王褒会面的前后事。 岑询之沉吟不语,问夏侯昕关于王褒战略的看法。 夏侯昕文邹邹道:“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南朝主动攻敌营寨,大有胜算;兵法又云,以逸待劳攻疲劳之之师,大有胜算;兵法又云,十而围着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若北五州集兵六万,可主动攻其营寨,大有胜算。” 夏侯昕云来云去,似是认同王褒战略之意。 夏侯昕青年文士,本善于诗书画乐,让他做司马参军,也属难为他。 但是,作为太孙伴随,来日太孙登大位,夏侯昕若在京任职,自然要做门下省领兵高官;出京任职,自然也是领兵刺史。 夏侯谊或也是深谋远虑,又知子文弱,才有让他历练军事之意。 说来夏侯府襄公本随皇帝起兵的一方豪帅,本有家学渊源,只是南朝向来重文轻武,高门宗室从不屑于学兵法。 近二三十年,南朝掌兵权将帅,清一色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宗室和高门大夫。 寒族武官升至校尉已是凤毛麟角。 而真正在前线的军户,地位却几乎等于奴隶。北朝军户也是地位低下,但武官悍将可出头,军户出身为将为帅,甚至以军功授爵也有。 南朝晋升之路却被琐死,作为数百人的屯长已是极限。 而如夏侯昕这样高门勋贵子弟,弱不禁风,略读过几卷兵书,年纪轻轻做到军府参军常有,而立之年入门下省成领屯兵郎将,盛年成为领军刺史c将军边帅。 也是寻常升迁之路。 且说王褒离开彭城南下后,贺赖舍乐格即率三万兵力逼近下邳。 萧黯收到战报心中疑惑。 王褒刚离开彭城,贺赖舍乐格就进逼下邳。 难道是王褒是故意躲避,让出下邳东魏果然有夺占下邳之心 王褒躲出,是将丢下邳之罪归于守城之将和在城外协防的南兖驻军 萧黯想不明白,召岑询之商议对策。 萧黯不能将下邳真的让给东魏,眼前,唯有命南兖屯兵进下邳守城。 然而,一旦如此安排,必然撕毁了与贺赖的虚假协议。贺赖也必将全然倒向王褒,那么,萧黯将同时应对内外明暗的强敌。 而且,贺赖选的进攻时机尤其可恨。 萧黯若派南兖兵进下邳守城,需请督军或太子令。从淮安到建康,日夜不停往返需五六日,再两三日快骑才能到下邳前线。 到时战机延误,南兖屯兵生死未卜不说,恐怕下邳有失,再夺回就难了。 然而,若擅自主张用兵,在此敏感时局,恐有大罪加身,其他好说,若被夺了兵权,大局毁矣。 岑询之将传令官召来细问前后事,又对着沙盘沉思。 萧黯焦急,催问他意见。 岑询之才终道:“臣以为贺赖舍乐格不会攻城。” 萧黯不解:“围而不攻,是为什么” “据臣的判断,他们知道南朝边镇虚实,在诱使我们主动攻击他们,他们占据道义的同时,设伏取胜。 而之所以选在这个时机,是向建康示意:东魏忌惮王褒,他在,边境安静;他走,边境起战事。” 萧黯忽然想通:“先生的意思是,他们在帮王褒谋镇北将军,长久掌控江北五州军事。” “臣的推测。他们的默契就是推王褒掌江北军事。东魏与南朝在山东签订牢固和平契约,以便高澄整肃河南,与西魏大战。” 萧黯心中仍有顾虑:“万一,他真的趁机夺取下邳怎么办” “东魏没有能力同时与两国交战。何况我方在中部豫州陈重兵,威慑其河南。” “我朝豫州帅弱兵散,一触即溃。” “东魏不知。” 萧黯犹豫不决。 岑询之道:“东魏山东粮草不足,不足以贺赖舍乐格长久围城。 臣猜测,王褒与贺赖都希望主君驱南兖军与之交战,南兖区区一万兵力,必败。 然后王褒回彭城,率北兖屯军驱逐东魏大军,立即就会成为打败北方强敌的名将。 只要主君沉住气,不与东魏接触,哪怕贺赖示意性攻城,南兖屯军没有王褒将令务必不动。 就算有王褒将令,也要佯动。 务必不要成为王褒功名的垫脚石。” 萧黯下了决心,立即宣令官传命校尉章坚。 岑询之又建议让夏侯昕携刺史令北上做前督军。 萧黯心有顾虑,他不确定夏侯昕的身后是不是东宫。 岑询之说,此时正好一试。 于是,明面派夏侯昕携令沿水陆北上,另派使者走陆路先到。 再问章坚,夏侯昕如何传令。 萧黯依岑询之计而行。 水陆c陆路两条路疾驰北上几日间,战局变幻莫测。 督军王褒奉太子令,自江南传来军令,命北兖两万c南兖一万,豫州一万甲士,进攻东魏来犯兵团。 王褒同时自建康疾速返回。 然而中途即收到消息。 三州合并攻打东魏前军,南兖屯兵交战即溃,望风而逃。 导致翼州一万甲士被数万东魏士兵围困,大部分被俘。 北兖军在西翼难撑,不得已退回下邳。 东魏趁胜势,进入南朝边境,下邳城下,掠夺了南兖粮草。 待北兖军队出城反击,东魏已回撤。 王褒到达彭城后,立即组织兵力反击,东魏败退,回撤郯城。 王褒整理战损,发现损失严重。 南兖州一州作战不力,导致冀州兵员损失,北兖败退,南兖粮草被劫。 而且据王府司马夏侯昕所言,是刺史命南兖屯兵按兵不动。 王褒上书弹劾南兖刺史萧不听将令,玩忽职守等数项大罪。 皇帝将萧黯召回建康申饬。 萧黯进宫,向皇帝分析江北战局,直陈北方虚张声势,不敢攻城,以逸待劳,自败而归。 而皇帝已听不进去,甚至怀疑萧黯故意败兵,试图将下邳让给东魏。 萧黯知自己已被困进王褒局中。 却一时不知道如何破局。 第112章 郁州招远 多亏被召回京挨骂,要不然萧黯还不能这么快的见到女儿。 她比萧黯想象的还要小。 小小的身子窝在蜜粉色的襁褓里,露出一张极小的脸孔。 她不像是个人,好像是个玉雕的人偶小玩意。 可是,她小小的鼻翼在微微翕动着,人家在呼吸平稳的安睡呢。 “丑吧现在还漂亮许多呢。”笼华在旁边用混杂着嫌弃和得意的奇怪语气说。 萧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胡说,哪里丑她多漂亮啊。” 说完这句话后,再去看,越看越觉得漂亮。 她有稀疏的头发,圆滚滚的额头,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缝,鼓鼓的小肉鼻,和一张凹凸有型的小嘴,浑圆的小下巴,以及相对于她自己的脑袋绝不算小的小耳朵。 她简直是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漂亮啊。 她的嘴忽然嘟囔了两下。 萧黯大为惊喜,眉开眼笑。 他觉得,他的女儿是他两辈子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儿。 萧黯本来打算在家只待两日就返回江北的,结果滞留了三日。 大部份时间守在女儿观音保的小床前傻笑。 笼华催他回江北。 因满月礼将至,他若还在京中,免不了要应对宫里府里各项繁文缛节。 萧黯恋恋不舍,十分想把女儿揣进怀里带走。 当然他没有机会实施这个疯狂的念头。 萧黯心里空落落的返回江北,心中充满了对东魏,乃至整个乱世的痛恨。 萧黯从离开家的那一天,就开始想家直到,看到了岑询之的脸。 岑询之有一张面黄肌瘦的脸,永远像没吃饱饭的饥民。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前世的他,最耿耿于怀的,就是他的儿女情长。 他总是会被各种感情和情绪左右,忘记自己的初衷和使命,最后选择最差的路途。 萧黯猛然警醒。 如果乱世来临,他的女儿,与死在建康的皇室高门贵女,和江陵那些被被掳为奴隶的宗室高官仕女的命运没什么不同。 萧黯开始收心。 岑询之告诉萧黯,到了联络杨愔的时机。 萧黯回京这几日,岑询之如同坐禅般参悟贺赖的动机。 他的结论是,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只绝不是攻打下邳。东魏以攻打下邳掩盖他们真正的意图。 岑询之建议,联络杨愔,让杨愔在高澄面前进言,贺赖舍乐格为报父仇,真的在攻打下邳。 萧黯思量,高澄刚刚掌权,最忌惮控制不住边将,如果他果然疑心了贺赖不顾大局报私仇,那么无论是调回贺赖,或是逼迫贺赖更快的达成真正的意图,都是利于南朝的。 萧黯让武三北上晋阳秘访杨愔。 他已助杨愔召回侯景,要求杨愔为他做一件事,是公平交易。 但是,杨愔此人外圆内方,外邪内正,他走了一次捷径,未必愿意继续投机取巧,与外国势力合作。 于是,萧黯告诉武三,他转达完诉求后,定要还说一句话,明年春季,西魏将反攻鲁阳关,东魏会有将星陨落。如他想救那人,先告倒贺赖。 武三领命而去。 十一月间,王褒再以督军身份,督促南兖补充兵员北上。 萧黯这回开始派兵,淮东屯兵营派出三千,淮西屯兵营陆续派出一万余甲士北上。 淮东军过境北兖腹地,很快到达下邳郡,与原驻军汇合。 而淮西军缓缓过境冀州东海郡,看似仍是向北方边镇行军,然而行军线路却越来越偏向东方。 冀州刺史柳仲礼,也收到了督军调令,命其再调一万州军屯兵在北兖与冀州之间军镇,以随时策应北兖战线。 柳仲礼在北兖吃过一次亏,只以军户不足,一时调配不及的托词拖延。 忽然这日,有侯府属官来报说,有人自称君侯子侄,递贴来拜。 柳仲礼纳闷,打开递贴,竟见是晋宁王萧黯之名。 萧黯竟自称是他子侄 柳仲礼传命请来。 萧黯一身寻常寒士打扮,只带一位侍从武官,走进冀州边帅府。 柳仲礼虽然见了萧黯,却不假辞色。 萧黯可以理解。毕竟是他将柳仲礼名义上的父亲柳淦送进了大牢,又间接导致他死在了流放之地。 柳仲礼父丧后,便蓄起了胡须。观 察其样貌,长身玉立,面色洁白,五官俊美,确实与皇太子颇为相似。 萧黯也不客套,直陈来意。 据他的信报,东魏下一步动作,是攻打郁州招远。 萧黯告知柳仲礼:“东魏郯城驻兵的目的就是郁州,所谓攻打下邳是其兵员不足之时布的疑兵,待将淮北屯兵吸引到南兖彭城和下邳一线,就会集中兵力攻打郁州。郁州荒凉,只有一二边城可守,唯一一座大城是州治招远。招远城攻破,东魏将占领郁州。” 柳仲礼轻蔑道:“东魏边镇有多少兵力,攻下招远,如何守住” 萧黯道:“东魏没想守住。他们攻下招远,目的是招远的边城人口。 招远有戍边军户五千户。 但是,在五年前,郁州收回后,我朝曾大量迁失业民户迁边垦荒。招远及周边几镇,总有一万户。另有苦役罪犯五千员。 东魏五万重兵攻打五千守军的招远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却得到近两万户,约五万人口为奴,填充兵员军役,另还有粮草物资无数。 东魏此次屯兵边镇,目的就是为人口。 包括此前假意进攻下邳,目的就是为我等分兵攻打,围而俘之。” 柳仲礼惊疑,“你为何不告知王褒” 萧黯沉默,直接道:“近期,东魏前帅贺赖佘乐格仍会佯攻下邳,王督军会让我等尽全力调兵协防,甚至可能会要求军户稀少的郁州调兵。到时,东部边镇彻底空虚,贺赖就会攻占郁州。 贺赖攻下郁州,王督军会来收复失地,驱逐或大败北敌。 柳仲礼已明白萧黯的意思,却很难相信,曾数年任门下省高官,京畿戍卫将领王褒会出卖南朝利益,让东魏牟利。 “你想要怎么做”柳仲礼最后问。 且说,贺赖舍乐格已胸有成竹,他通过泗水水路,已陆续得南朝奴隶近万,又得军户一万,至明春三月前,再得军户三万。 就可达成五万军户,填补河南空虚。 突然大丞相高澄使者降至郯城大营。 大丞相命,元日前解决军户兵员,填补河南。 贺赖听大丞相命令严苛,知无商量余地。 贺赖是高澄心腹之人,也是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之人,知道如今东魏国力之空虚,人口之缩减,已成危局。 南朝江北平常一郡,至少也有两万户,江南大郡更是十万户以上。而北朝山东一郡,只有四五千户,腹地空虚到极点。有限壮丁也都投至边镇。 为分解河南势力,必不断将军户调出,而这些人调出,就需粮草养活,也必然要补员。而东魏也无兵可补。 贺赖出使男朝,盯着南朝硕大的粮仓和熙熙攘攘的白胖行人,双目冒火,心中妒恨到极点,恨不得立即率十万胡人铁骑踏平江南,抢走他们的粮食,将男女吴儿用长链捆去北方为奴。 这个念头,即使只是想想,都让人心潮澎湃。 然而,现实不是梦想,眼前,他先要五万兵员。 贺赖舍乐格决定先去见他其中一个盟友。 王褒心中沉重,他多年筹划,终于得下游江北军权。他只要在镇北将军任上三年,布局门生旧属,将上游与东魏攥在手心。 就可回台城门下省,到时,无论是进是退,是文是武,皆可图。 王褒数十年心血,不能因东魏区区三万军户要价而功败垂成。 唯今之计,只有先予后取。 王府司马夏侯昕在下邳屯兵营督军。 忽然一日,收到督军令,说东魏向东调兵,恐犯冀州边镇,命南兖州军向东支援。 夏侯昕忙派信官向晋宁王报信,然而往返需要时日,督军不断派令官催促,甚至搬出皇太子名头施压。 夏侯昕扛不住压力,逼章坚调兵。 王褒命南兖军东调,冀州军原地驻防,在冀州边城构筑防线。 东魏两支大军却日夜兼程疾行,绕过冀州,直奔郁州招远。 为迷惑冀州守军,贺赖先派副将率两万大军先行,自己轻率三万大军押后,志在必得。 就贺赖所知,招远城内有五千戍边军户,且城墙破旧,城池狭窄。边帅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南朝门阀子弟。 贺赖以五万甲士伐五千取之轻而易举。 然而前军刚过冀州,就被南朝军队伏击。 南朝不知何时,竟暗中集结五万军队,利用山川地势,设伏拦腰斩断前军,分而歼灭。 待贺赖赶到,南朝军队已退回,空余满山谷东魏兵卒尸体。 副将阵亡,两万前军被全歼。 贺赖大怒,他被王褒这个南朝老小子给耍弄了。 他承诺调空郁州,却暗中调军设伏 。 前方距郁州招远镇不到百里,贺赖却不敢再进。 只能窝着火迅速返回郯城。 到了郯城,面对大丞相使者督军的问责,贺赖告之,如今南朝集重兵守郁州,下邳必定空虚。 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是攻下邳。 下邳人口与招远不相上下,而粮草更为充足。 督军允,贺赖立即集合全部兵力攻下邳,真正的攻城战开始了。 其攻势之迅猛,似不为取利,更似为复仇。 王褒向南兖c冀州发督军令,命他们派兵,然而两边却都毫无反应,连在冀州屯兵的夏侯昕都置之不理。 军情如火,王褒派人去向京城求助,往返需要时日,皇太子令下,南兖与冀州奉命调兵也需要时间。 王褒知道下邳被攻打,才收到郁州边境南朝设伏歼灭东魏前军之事。 心知东魏已认为是他故意设陷阱,实际上,却是他成了被人陷阱中的猎物。 然而眼前,王褒断不能坐视下邳失于自己手,那么他将再无缘镇北将军。 王褒自好派出使者北上求和。 王褒与贺赖舍乐格签订城下之盟:他在十日内,给予对方三万壮丁,以换对方撤兵。 王褒将北兖州无人关注的贱籍奴隶c罪犯及军中苦役,凑了万人,发往北方。 贺赖立即改头换面,押送调出。 还有一万五千兵员。 王褒派人前往冀州,接洽南兖督军司马夏侯昕,以皇太子名义,压迫夏侯昕,命他调回南兖州军。 夏侯昕要求见皇太子手令。 第113章 国贼是谁 冬十二月,江南百姓正忙着过元日节。 江北边镇却有一支万人队伍正被东魏肢解。 他们本是南兖军户,遵循军制轮换屯兵。大部份时间里,与同普通民户一样耕田劳作。 这岁,因北方边镇被北朝威胁,临时被征调派往淮北。 他们临行前,想的还是能不能在元日前赶回家过节。有不那么乐观的,想的也是春耕前赶回家种地。 虽然,他们是世世代代的军户,仍然是有家庭,有父母儿女,有土地的人。 这些人被驱使至北兖州下邳城下,又被驱使至冀州边镇,最后又受将官之命返回北兖。 在北兖州某边镇,督军与校尉被召走。 随后督军持督军令返回,命旅帅率各曲军户分批次疾行前往下邳。 为轻装速行,他们放弃了重甲和重兵器。 然后,他们被数倍于已的敌人包围。 前无领军,后无援兵,只能束手就擒。 他们被收缴了武器,像奴隶一样被铁链锁住手臂,押往东魏郯城。 不出意外的话,到了郯城后,他们将改换衣裳,被押往更北方,从此,与南朝的家人天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 意外发生了。 最大一支被俘队伍进入北朝郯城郡地界后,忽然遭遇一支骑军。 这骑军大约五千人马,冲击东魏军阵,东魏慌乱应对。 战俘们开始响应反抗。 东魏军溃败奔逃。 骑兵留下少部护送他们南返,大部队继续寻找押俘虏的东魏军队。 贺赖在郯城大营听到报告,派出接收俘虏的两万人马,四支队伍,都遭到了南朝骑兵团的重创,战俘逃散。 忽然又报,南朝五万人马朝郯城而来。 然而郯城守军杂役勉强只有两万数。 贺赖忙护督军狼狈后撤。 留断后的三千骑兵被南朝前军全歼。 随后,南兖州刺史萧黯上书弹劾北兖州刺史督军王褒咨敌通敌,欺君卖国大罪,另还有擅杀边将,擅卖人口等数项大罪。 很快皇使携旨前来,王褒被免职下狱,其他涉案人等一并免职下狱。 王褒在狱中否认一切指控。 王褒下狱后,光禄勋王增儒率王氏子侄及门生故旧在台城内外活动,皇帝耳中开始听到杂音。 有人说,咨敌通敌之人实际上是晋宁王。 在十月,东魏第一次兵临下邳城下时,王褒命各州军出兵围攻,是南兖州军故意溃败,导致首战失利。 在十二月,东魏第二次攻打下邳时,王褒数道军令发给晋宁王,命南兖驻扎冀州和驻郁州军队救援,晋宁王却坐视下邳危局,见死不救。 王褒未请太子令,擅杀南兖屯兵校尉章坚,是因发现章坚将南朝军事调动告知了东魏。 而晋宁王取得的三次胜利,第一次,郁州大捷,是皇太子直接授命冀州刺史柳仲礼主导;第二次解救南兖俘虏,是因为章坚败露,不得已出兵自保;第三次郯城大捷,统帅是冀州刺史柳仲礼,主力仍是冀州军。 一时间谣言纷纷,晋宁王府南兖军府与王氏门阀北兖军府,各持一词,各有证人,彼此结仇。 王氏门阀闹的厉害,最后,皇帝不得不将萧黯停职。 命太尉羊侃为主审,尚书令谢举为副审,彻查此案。 萧黯被停职,将返回建康配合审查。 临行前,岑询之道:“王褒之事极为蹊跷。第一个疑惑是,柳仲礼为什么出兵” 这段时日来,萧黯饱受攻击,满身污名。 而知道萧黯积极对抗东魏的柳仲礼,在尚书省问询下,却默认了是他自己在皇太子授命下,调动三州军马,指挥了郁州大捷。也是他主动汇兵进攻郯城,彻底解决了边境之患。 萧黯回忆,当日,他前往冀州府游说柳仲礼出兵,汇同南兖军c郁州军,共同设伏合击贺赖舍乐格前军。 萧黯的本意是,以家国利益说动柳仲礼当场答应愿意私自出兵。然而,柳仲礼却并未当即答应,推脱说让他考虑几日。 萧黯离开冀州府后,心中其实已经放弃了。 因为,柳仲礼没有立即答应,很可能是要请示东宫。而请示东宫,就意味着皇太子要么不同意,要么通知王褒。 王褒若知,所有设伏战略功亏一篑。 萧黯与岑询之c徐子瞻最后商定的办法是将招远及周边几镇居民内迁。 以南兖及郁州军守空城与贺赖相持。 贺赖虽占兵力优势,但本是为取利,不会血拼。 若一月攻打不下,必然心生退意,就算不退,身为五州督军的王褒碍于表面职责,也必然要出兵来救。 如此,郁州固然无虞,但重创东魏却也不能了。 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几日后,柳仲礼同意出兵了。 萧黯当时甚至一度揣测是东宫与王褒合谋,下了新陷阱给他。 然而,彭城和下邳那边的信报显示王褒似乎并不知情。王褒仍照常故布疑阵,将东魏的进攻目标引向冀州。他命令南兖驻下邳军队向东往冀州方向移动。 章坚送来消息后,萧黯让他依王褒命而行,随后章坚装作顺从夏侯昕所持督军令向东进军。 而后,柳仲礼调动冀州主力两万,汇同南兖军c郁州军围歼东魏两万前军,重创了贺赖舍乐格。 这过程,王褒始终被蒙在鼓里。 岑询之发问,是不解,皇太子为什么同意柳仲礼不告之王褒,私自用兵。 如今这情势,王褒入狱后,各项大罪假以时日必将浮出水面。 皇太子忍痛断腕,保柳仲礼接替王褒接管北五州情有可原。 但是,当日皇太子为什么在王褒在北五州威望正隆的时候瞒着他,授命柳仲礼私自用兵。实际上,也正是从郁州大捷,王褒的处境开始急转直下。 岑询之的另一个疑问是:“夏侯昕到南兖州到底来做什么” 晋宁王府司马夏侯昕涉嫌同谋擅杀边将校尉章坚,也被下狱查办 夏侯昕在狱中咬定所行所有军事均是受督军命和刺史令,对谋杀章坚事一无所知。 萧黯也一直在困惑这件事,在最开始,他认为夏侯昕是东宫派来呼应王褒之人。 夏侯昕作为前线督军,确实听从王褒军令颇为积极,然而也并非未曾请示萧黯。 即使在最后那次自冀州调南兖军回下邳之事,也是夏侯昕派出令官告之萧黯。才有萧黯急令五千骑兵奔袭拦截。 然而,仍是晚了一步。 屯兵校尉章坚被害,另有两曲没有救回,被东魏斩杀掳掠。 如果说,夏侯昕到南兖州,是受命于东宫,配合王褒。 那么他做的实在糟糕,不但没有帮到王褒,还将自己赔了进去。 夏侯昕到底在干什么,东宫又在干什么 岑询之道:“这些蹊跷背后的真相,王褒在牢里不见棺材前不会说;柳仲礼身份尊贵,正谋接替王褒上位,自不必说;当前,唯一可以突破的是夏侯昕。 请主君回京后,一不要让夏侯昕被保出狱,二是从他口中问出实情。” 萧黯答应。 萧黯回京时,元月已过半。 看见笼华心生愧疚。 想她生产的时候他不在,新岁的大节她也不在,她却并无怨言。他还将她堂兄下了狱,她也并未埋怨。 萧黯知道笼华一个人承担了来自夏侯府的压力,心怀感念。 笼华装作无事人一般,其实这段时日,确实保受压力,节也没过好。 堂兄下狱,夏侯府惊翻了天。 尤其是太夫人,想到孙子自小娇生惯养,竟要去那最凶恶腌臜之地受挫磨,病了一场,折腾着阖府家主都各想门路救人。 萧黯是夏侯昕的直接上司,他若出面说情,必会使夏侯昕更快脱罪。 于是,笼华饱受骚扰,伯母萧氏,甚至连母亲也都登门来说情。 谢太夫人还两次将笼华叫回夏侯府。 第一次,苦口婆心对笼华一通诉苦。 谢太夫人病怏怏道:你如今做了母亲,当知父母对子女推干居湿,咽苦吐甘,爱重如山似海。 待做了祖辈,自己行将就木,食不知味,个人胜败荣辱都成了灰,唯有为子孙谋计深远。 祖母希望,夏侯东西两府,始终是你们姐妹在别姓府里的后盾,不管你们以后遇到什么难处,背后都有人为你们撑腰。 这一门的子孙能和和睦睦,彼此支撑,老身死后,见到你祖父,也能交代了。 笼华装聋作哑,唯唯诺诺。 第二次,疾言厉色教训笼华莫忘本。 谢太夫人道:女人年纪轻轻时,都以为夫妇感情牢不可破,觉得夫妻恩深胜过父母子女骨肉亲情。 到了中年,人老色衰之时,你便知道,你与那丈夫亲情还不如族亲。 他可能为了年轻宠妾c得宠的庶子,防备你c算计你,甚至仇恨你。 到时,你才知道娘家有个好父兄子侄为你撑腰,如何重要。 至少保你被敬重,保你坐稳主母之位,保 你子嗣地位。 你若糊涂心思,分不清里外,看看各宫府里,那些被弃在建康,无依无靠的下堂妇,就是你的来日。” 笼华刚刚生完女儿,身心颇脆弱,被骂的眼泪汪汪。 心中也有了一番想法。 然而,等萧黯回京,彼此相见,仍是觉得亲爱无间。 笼华想,或许这个世界,还有比他更爱我的母亲;可是,这个世界,再没有人比他更爱我的女儿。 萧黯公事向来不瞒着笼华,和她说了江北发生的诸多事。 笼华要求自己,不论亲疏只论道理。 她仍是认为萧黯的所作所为是无可质疑的。 他在江北与那些人周旋,若走错一步,轻则代人受过,失去军权,被逐出南兖州,重则要承担战争失利,里通外国的大罪。 他好不容易应对下来,将国贼王褒下狱,又保住了南朝军民,何错之有 笼华心里敬爱他,也决定信任他。 既然堂兄是个关键证人,她就要想法子让他说出真话。 他若尽然说出实话为萧黯正名,她也要保他无事让家中长辈安心。 第114章 破局 建康城内一些高人私下里议论,太清不是一个好年号。 改元后,盛夏的天气,江左突然下了两日冰雹,南徐c东扬两地大片的夏麦被毁。 然后,就是江北边境忽然打起了仗。 而且上来就吃了败仗,万人的军队被东魏围困歼灭。 南朝好些年没吃过这样大亏,江南父老青年在家中愤然,有脾气不好的,直接在家中街上c酒肆茶馆中开骂。 后面好不容易将那些胡人赶跑了,却忽然又抓起家贼来了。 台城高官接连下马,先是礼部尚书卢元康,然后是北兖州刺史王褒,元月还未出,忽然听闻都官部尚书因旧日一桩冤案被翻出,也被免职下狱了。 尤其是前散骑常侍右军将军,如今的领侍中五州督军王褒被查,骇人听闻。 寻常地方官和士子,听到尚书省,虽有仰望,但仍可指望登入此门;而若听到门下省,便只能艳羡敬畏,觉高不可攀了。 皇帝的侍从高官,京畿戍卫将领,竟因叛国通敌罪被下狱,闻者无不惊悚咂舌。 据传言,皇帝对王褒里通外国c欺君罔上极为震怒,立命太尉羊侃和尚书令谢举彻查。 敕命,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其他涉案牵连在内的北兖c南兖高官所属的家族府邸,各自恐慌。 夏侯府山下,直至大家主谢太夫人,无不忧心忡忡。 这日,萧c李二位夫人在谢太夫人跟前侍奉,婆媳对坐忧虑。 忽然听家奴来报说,咱家贵主晋宁王妃回来了。 谢太夫人忙命去接进来。 众侍彼女众星捧月一般将她迎进来。 还没等谢太夫人问,她先哭开了。 晋宁王妃拜倒在谢太夫人面前,哭泣道:“孙女无能,向祖母请罪。” 众人焦急问她缘故,她说:“为了救堂兄,我与夫君争执了两回,到底他前去太尉府说情了。谁知,却听说听说” 她哀哀的哭个不停,谢太夫人和萧夫人,心已经纠紧成一团。 谢太夫人不耐烦怒道:“不要哭了你只痛快说” 她泣道:“我怕祖母听了,身子受不住。” 萧夫人听如此说,立即就摇摇欲倒,李夫人忙扶住。 谢太夫人苍老的双目忽然显露出极坚定的目光:”你只说我孙子不出来,老太婆就死不了” 晋宁王妃这才道:”羊太尉说,堂兄同谋杀边将之事有了铁证,恐不能洗脱,晋宁王说话也无用了。” 那边,萧夫人悄无声息的昏了过去。 谢太夫人却仍威严的端坐。 待晚间,所有人退去,谢太夫人将夏侯谊叫到跟前。 再不端持,老泪纵横,逼夏侯谊立即去求皇太子出面。 夏侯谊一时并未遵从,奈何谢太夫人天天闹,天天骂。夏侯谊一是怕气坏了母亲,二是也担心儿子,最后到底是去了东宫。 皇太子只说了一句话:”卿只放心,不至于此。到了该说话的时候,我自然要说话。” 夏侯谊将这原话学给谢太夫人,谢太夫人又将他骂了一顿:“你们不在那死牢里坐着,当然不着急。你去那牢里换出我孙儿,你们什么时候说话,老身管不得” 这骂的十分不好听,几乎连皇太子刮葛上了。 家长们忧虑争吵的时候,夏侯昕坐在牢里,正感觉生不如死。 最开始下狱,虽然有些惊恐,还强自安慰自己,这是难得远离凡尘俗欲的时机,正可用这段时间来修身养性,面壁参禅。 想的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牢房里肮脏龌龊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起了一身的痒疥,痒痛不可当,食不下咽,无法安睡。 后来,又被押回了建康。 本以为,回了建康,东宫和夏侯府都会安排妥当,结果直接进了暗无天日的大牢。 建康城内有两座诏狱,一座南狱,一座北狱,北狱关押犯罪官爵,南狱关押犯罪庶民。 本朝皇帝慈悲,监狱禁止使用酷烈刑罚,前朝诸多骇人听闻刑讯手段已废。 北狱因是关押犯罪官爵之地,监狱内环境并不算十分糟糕。 然而对于夏侯昕,仍是希望落空,从一个地狱跌入另外一个地狱。 他痒疥没好,又填了新的毛病,食不下咽,失眠不寐。 有司高官来提审,他哭闹失态,只不正经答话。 狱 中官差给他叫了官医来看,开了些药。又给他改善了伙食,甚至还换了干净的被褥。 只无用,他仍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夏侯昕觉得自己受尽了人间的苦痛折磨,感觉已命不久矣。 夏侯云重乔装来看他的时候,他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躺在粗糙的床上默默的流泪。 夏侯昕看到夏侯云重大喜过望,忙挣扎的坐起来,颤抖着双腿靠近铁栏,双目放光的问他:“是我父亲让你来的” 夏侯云重说是自己自作主张来的。 夏侯昕失望了,坐在地上,双目流泪说:“咱们兄弟一场,你来看看我,也当送我了。你告诉父亲,再等些时日,恐怕见不到我了。” 夏侯昕心里暗暗期盼的是,夏侯云重能宽慰他几句,说些类似让他不要灰心,只稍等几日,必然会运作出去的话。 结果夏侯云重也一副要哭的样子,却什么也没说,从怀里拿出了几包东西。 夏侯云重在夏侯昕平日里爱致吃食中选了四样好携带的,糟鸭舌c糟鳆鱼c桂花枣泥饼c海棠绿豆糕。 当然没有精致器皿,只俱用油纸包裹着,从铁栏中间递给夏侯昕。 夏侯昕受不了监牢里进食出恭都在一室,整日挥之不去的骚臭味,让人什么都吃不下。 然而,饿的实在太久,又忽然闻到了家中美食的味道,再也顾不得什么。 他慌忙打开来纸包,将一只肥厚的糟鳆鱼添进口中,未待嚼烂,又填进去一只桂花饼,嚼了几下,直着脖子咽下去,仍被噎住,开始打嗝。 口中倒不闲着,对夏侯云重说:“嗝下次不要带鸭舌嗝带肥鸡腿嗝” 夏侯云重这回真哭了。 夏侯昕愣住了,自小夏侯云重就是个顽劣好动的,磕磕碰碰,血没少流,就是从来没哭过。 他这浑人都哭了,可见自己这回事大了。 夏侯云重压低声音哽咽的说:“堂兄不知,伯父这段时日,东奔西走,到处去求人,头发都见白了,只无用。 那人的督军使认了罪,说是你将那姓章的骗出来,他才指使人动手杀的。” 夏侯昕瞪着眼睛,惊恐的问:“父亲去没去那宫里” 夏侯云重向右指了指,意思是东宫,愁眉苦脸的答道:“这处去几回,连祖母都亲去过一次,仍是无用。说是万一定了罪,再想法子讨个特赦。” 夏侯昕傻眼了。 夏侯云重又道:“妹妹夫妇两个这些时日也跑了些门路,都只无用。妹妹甚是愧疚,对我说,若是这回救不了堂兄。堂兄之子阿服,她们夫妇当做亲子对待,以后将长女嫁他。” 夏侯昕一听这话,几乎要判秋决的意思,这才事情已严重到这种程度。寻常审问的官员吓唬,他都不当回事,此时亲族如此说,夏侯昕终于信了。 夏侯昕崩溃哭泣,对夏侯云重嚷嚷:“我冤枉啊” 夏侯云重立即变色制止他道:“堂兄,隔墙有耳兄弟自然信堂兄是冤枉的,可是堂兄向我喊冤有何用,向这廷尉狱差官喊也无用,当向羊太尉和谢令公喊冤才行。” 夏侯昕虽然已濒临崩溃,但也听懂了些暗示。似乎云重的意思是,这北狱和大理寺官员,并不可信,能让他脱罪的是羊侃和谢举。 夏侯云重去后,夏侯昕便要见太尉府参与审理的属官。 没一日,太尉府官差突然派人到夏侯府带走了一个曾跟随夏侯昕去江北的小家奴。 夏侯府上下人等都不知是何缘故,更不知是福是祸。夏侯谊竟也不知就里,只匆忙前往东宫去了。 随后,柳仲礼进宫面圣,向皇帝报南兖刺史萧黯军功,直陈郁州大捷c郯城大捷,都是其筹划促成。 皇太子也在皇帝面前佐证,奏请让萧黯官复原职,并力荐其督北五州军事。 皇帝也有意答应,但顾虑王氏门阀情面,只好暂拖延。 而就在这几日间,羊侃那边案情审理获得了突破。 夏侯昕的家奴身上,藏了一件重要物证,是王褒写给夏侯昕的亲笔信。 当日,王褒调南兖驻冀州军回防北兖。 夏侯昕定要见太子令,最后妥协是至少要见王督军亲笔调令。王褒无法,只好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 信中,一是命他率南兖军分部曲回撤下邳;二是声称章坚通敌国,命他配合铲除。 夏侯昕阅完信后,本在王褒督军使面前就灯烧毁了信,然而夜深灯昏,一时不查,竟被他偷梁换柱,留了一手。 太尉府官员至夏侯府找到夏侯昕家奴,得到了那封信。 这封信解脱了夏侯昕的罪名,最为关键的是,信中写的是分部曲撤回下邳。 这个动作完全没有必要,唯一的意义是,有意分解部队 ,利于东魏合围。 凭此信,可基本确定王褒是那个出卖南朝军队给东魏的人,而不是晋宁王。 夏侯昕如此重要的脱罪物证,直到二月间才拿出,夏侯昕的解释是,担心过早拿出,王褒会想法毁掉证据或狡辩。 夏侯昕之后,又有多名北兖军府高官招供。 随后吏部尚书卢元康也招认,受了王褒收买利用,推荐前临贺王萧正德出任南兖刺史,又在南北兖州c南北豫州,安排多位王褒门生出任要职。 王褒通敌之罪铁证如山,其在中原c江北之谋划布局,其居心让人生畏。 只不知,王氏门阀赫赫,历朝历代受皇恩礼遇,王褒更是倍受荣宠,他为何要如此。 第115章 皇太子 贺赖舍乐格狼狈逃回晋阳,让新任大丞相高澄极为恼怒。 高澄没了颜面,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没了颜面。 他把侯景的五万河南军户交给心腹贺赖佘乐格,本期望他能再赚个五万户,结果却赔了个精光。 充分证明他倚重的心腹是个草包,更加证明他是个只懂得用草包的草包。 西魏隔岸观火,笑掉了大牙,对东魏再次产生了轻视,恐怕会再次出兵抢夺河南。 司马子如c侯景c慕容朝宗这些朝中元老,也会对他的能力产生了怀疑,进而生出轻视。 还有那些向来以南朝为正朔,暗暗心生向往的大姓士族,更不知揣着什么心思。 而对南朝,既失了道义,又没讨到便宜,几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了颜面又折兵。 高澄对贺赖舍乐格的恼怒达到了顶点,只是因这些年他始终伴在左右,也算忠心耿耿,一时下不了狠心,只命关在监狱里。 忽然一日,南朝传来消息,北兖州刺史王褒因里通外国c欺君罔上之罪被判处了秋决。 高澄大为窝火。 父亲和他经营数年,才在南朝谋得王褒这样的牢固盟友,贺赖回晋阳却言之凿凿说王褒可恨,数次出卖耍弄他,搞得高澄也怀疑起来。 结果,现在看来,王褒本就是他们的盟友,却因贺赖暴露身份才被处死。 明明是他贺赖舍乐格为报杀父之仇,不顾他的战略,觊觎南朝下邳,才导致满盘皆输,着实可恨。 不过几日,南边又有消息传来,晋宁王萧黯被南朝皇帝授予了督江北五州军事之权。 高澄突然恍然大悟,那个萧黯耍了他 高澄更加恨贺赖舍乐格这个蠢货误导了他。 要不是他言之凿凿说晋宁王萧黯始终守信,他应该更早发现这点。 就贺赖舍乐格所说,萧黯在他第一次攻打下邳之时,曾佯败溃退。 而最关键的是,贺赖舍乐格在最后一次真正攻打下邳的同时,派使者前往联络晋宁王萧黯,对方承诺守信,绝不出兵,由他去取。最后,也确实始终没有出兵。 贺赖因这两次表现,力证萧黯是信守诺言的盟友,也迷惑了高澄。 直到此时,高澄才忽然想明白,萧黯让出下邳有个屁用啊,他本来就没想要下邳,他要来也守不住。他的目的,从来都是通过攻打下邳,得到南朝的人口。 萧黯难道就不能看透这一点吗 或者他从一开始就看透这一点。 第一次,他佯败,导致东魏首次设伏围歼之战没有取得预期战绩。第二次,他坐视不管,导致贺赖逼迫王褒凑足人口,最终使王褒暴露。 而东魏最后在郁州c郯城吃的两次大亏,却都有萧黯的南兖州军参与。 从最后的结果看,东魏的两个重要同盟,萧正德和王褒,都是通过萧黯之手被除掉,他却从未出让任何利益给东魏。 高澄大怒,魏天子他都玩弄于鼓掌之上,不想竟被一个江南小儿给耍了,这口气如何能忍。 高澄迅速盘算出了一个计划。 他要借贺赖的脑袋一用,反正他那颗脑子也没别的用处了。 高澄要将贺赖问死罪,身边几位近臣苦劝。 尤其是杨愔,力保其忠心,谏言将贺赖舍乐格派往战事正焦灼的鲁阳关去戴罪立功。 高澄一意孤行,仍是砍了贺赖佘乐格的脑袋。 随后他又私下招来杨愔,对杨愔推心置腹,说出了心里话。 如今情势,本国与西魏在鲁阳关厮杀,两国势同水火,又有多年宿仇,再难修复。 但与南朝并无夙怨,且南朝皇帝老儿甚是好哄,当前需尽快修复关系,否则易被西魏利用。若他们两国结了同盟,情况大糟。 杀了贺赖舍乐格,对内,是要让所有人看看,只要办事不利,便是他心腹之人也得掉脑袋;对南朝,借此将私自对下邳用兵的事全推到贺赖身上,只说是他为报私仇擅自用兵,也算是个交代。 高澄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派杨愔再次出使南朝。 又坦诚道,这次不比上回,上回他去建康,得到俱是礼遇。这回几乎等于出使敌国,明枪暗箭,侮辱讥讽,都可能有之。 而他此次出使建康,要达成两个目的:第一是修复两国关系,澄清误会,重建和平;第二是离间皇帝与萧黯祖孙之间的关系,将萧黯置于死地最好。 高澄告诉杨愔他可以利用的两个信息:第一c南朝权相中 书令朱异是个爱财如命之人;第二c晋宁王萧黯的王妃是东魏博陵崔氏生人。 杨愔领命而去。 且说建康城中,萧黯忽然被授予了督北五州军事之权,敕命他长驻广陵,无招不得回京。 边帅无招不得回京是祖制,萧黯心中烦恼。 虽然王褒案已结,王褒已被判秋决,但仍有许多不解之处,萧黯想常回京中,在秋决前探查出王褒的全部秘密。 萧黯与嫡母蔡妃商量后,向皇帝请求,能常回京奉嫡母疾。皇太子正在皇帝身侧,也代为求情,皇帝终于答应。 这段时日来,萧黯对皇太子言行捉摸不透,感情颇为复杂。 萧黯认为,皇太子不知道王褒的里通外国。 南朝权柄本就是属于皇太子,他没有必要为了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力,出卖早晚属于自己的社稷利益。 若说皇太子之前不知道王褒通敌,那么在郁州之战前,他从柳仲礼口中应得知了此事,他也防备了王褒实施了围歼东魏的战略,为什么没有将王褒调回深查。 后来夏侯昕明明手中握有置王褒于死地的证据,夏侯谊为什么迟迟不让他拿出来自救 皇太子难道顾虑王褒事发连累自己的声名顾虑与王褒的短暂的师生之情 皇太子固然有仁孝美名,但是堂堂储君,何至于因此私情,是非不明,废国法大义。 想王褒从事发c定罪c到最后结案判死罪,皇太子声名始终未受任何影响,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将王褒案与皇太子联系起来。萧黯也是如此,他甚至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误解了皇太子。 或者皇太子最后的有意无意的包庇,仅仅是出于师生之情,想保住王褒一命。 皇太子向皇帝保举萧黯为五州督军,又向皇帝求情允许他常常回京,言行几乎坦荡无私。 萧黯又回想皇太子对他,乃至金华宫一门,一直都多有庇护。哪怕岳阳王兄常有无礼不逊,他也宽容待之,实也算是厚德长辈。 萧黯对皇太子生了愧疚之心。 王褒,此人真是又可恨,又让人困惑。 他既然不是为皇太子图谋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杀鲍渺 萧黯不能让王褒带着这些秘密死去,而以萧黯对前世王褒的了解,他并不会甘心死去。 五月间,萧黯再一次回京探亲之时,东宫内侍监官来传命说太子太子妃请他们夫妇进东宫说话。 萧黯被带去秘阁书院见皇太子,笼华被带去内殿见太子妃。 太子c太子妃两个人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皇太子c太子妃做媒,想将大理寺卿褚猷的女儿褚氏说给萧黯做侧室。 萧黯闻听皇太子之言,心内一惊。 忽然回想,在前世,他在皇族玉牒上的妻子就是褚氏。 应该是在他十九岁,刚任广州刺史那年,蔡妃在京中为他选聘了十二岁的褚氏贵主。 然而,婚书下完后,褚氏贵主却忽然染疾死去了。 虽然她是萧黯前世名义上的妻子,他却从未见过她。 如今算来,她应该是十四岁,还好端端的活着。 她的父亲褚猷是大理寺卿,位高权重,便是王褒如今也是关押在大理寺的诏狱里待处决。 褚猷与皇太子向来亲密,皇太子出面撮合这桩姻缘,也是将萧黯当作亲近子侄,拉拢亲近之意。 似乎娶褚氏贵主为侧室,从任何方面对萧黯都是无害处,尤其利于查王褒。 然而,萧黯霎那间的动摇很快消失。 褚氏贵主在前世与他订婚后早夭,焉知此生不会重蹈覆辙。 他与笼华之间若有了第三人,他们的感情就有了嫌隙,命运也将早晚走向分裂。 萧黯知道,有时候看似往错误的方向只迈出一小步,甚至以为自己可以随时收回脚步回去,但实际上,再也不会有回头路。 往歧路上的一小步,若干年后就是彼此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前世前车之鉴,他怎么敢去走,即使巨大的利益诱惑在前,他也必须拉着笼华的手随她去同样的方向。 萧黯拒绝了皇太子的好意,皇太子只笑笑,让他回府想两三日,若还是不改主意,此事便罢了。 夫妇两个回府。 回到内堂,萧黯惊闻笼华竟有答应之意,再三确认她不是试探他心意后,萧黯忽然生了气。 她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可见在她心里,彼此并不是专心专意的爱人,而是礼法利益上的夫妻。 她从来都是如此,对他的感情总是让位于功利。 萧黯不想再理她,径自去看女儿去了。 小贵主观音保正坐在塌上摆弄着一只五彩缤纷大头长腰的 小布虎。 她现在已能认出人来,有了自己的喜好,她最喜爱的人是乳娘,然后是母亲,萧黯作为不常在她身边的人,竟也能排到第三位,也是奇迹。 比如此时,她看见父亲忽然出现在视线里,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爸爸妈妈的乱叫,显示出极高兴的样子。 因过于兴奋,导致坐立不稳,就要歪倒一边,萧黯忙两步过去扶住,顺势抱了起来。 他现在抱女儿已经相当顺手。 不像早几个月,碰都不敢碰一下,父女两个唯一的互动只有大眼瞪小眼,常常互看半个时辰也不腻。 萧黯抱着小小的肉墩墩的女儿,什么气都消了。 第116章 反目成仇还是情深不寿 东宫想将褚氏贵主说给萧黯做侧室这件事,笼华比萧黯提早两日知道。 是临城公夫人阮瑶光来晋宁王府做客时说的。 她告诉笼华,这事,太子妃对蔡妃娘娘提过了,蔡妃娘娘已同意,让笼华提前有个主意。 笼华闻言立即就呆住了,脑子里乱糟糟涌来许多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小褚氏的父亲褚猷是大理寺卿,如果与褚氏联姻,更加方便查清王褒案。从此晋宁王府也算多了一门好姻亲。 第二个念头是,难得东宫竟愿意牵这线。皇太子将近臣褚猷与萧黯撮合在一起,这是将萧黯当做亲近子侄看待了吗 晋宁王府接二连三的把与东宫亲厚的萧静c柳淦c王褒都整治了,东宫真的心怀坦荡,毫无芥蒂吗 后面的念头才是,现在有个比她年轻c家世也不弱的少女,要做萧黯的半妻了。 阮瑶光看笼华呆呆的,发出同情的叹息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是自那时候过来的,只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笼华看瑶光,她这一两年来,大有变化,虽然大体还是个俏丽模样,神情却不那么恬静爱笑了,常常露出精明厉害的样子。 笼华问她如何想通了。 阮瑶光说:“南朝有哪个士族男人不娶侧室c不纳姬妾的。便是年轻的时候,相守那么几年,也没什么意思。 最后,要么是长辈为子嗣计选进人来,来的人仗着自己是长辈选的还要多几分高傲;要么是夫君自己选的心爱之人,那些人更是恃宠而骄。 到时,再立主母的规矩就难了,在长辈面前落不到好,夫妇间也没了尊重。” 阮瑶光说话间露出了疲倦凄凉的神色。 “我现在才知道殷宝萝的聪明,人家最初就不是奔着情情爱爱来的,图的就是太孙正妻的权威。 太孙的侧室都是她亲选的,出身良好,知书达理,知道尊卑,听她号令;姬妾更是个个美貌,各有才艺,却出身低贱,一无倚靠二无拖累,老实谦卑,乖驯的很。 这些女人,侧室是她的臂膀,姬妾帮着她笼络着太孙的心,哪个敢忤逆她。 便是有那么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她那样声名在外的贤良,尊长和太孙自然站在她这边,认为别人无理。 我们也该学学人家的韬略心胸。” 笼华听瑶光字字肺腑,心念摇动。 阮瑶光又悄悄对笼华道:“咱们素日里要好,若是别人,有的话我断不会说。 既然早晚要收侧室姬妾,不若自己来选人。 先博个贤良名,堵住夫君的口,或者还能得他感激敬重。以后便是有了纷争,尊长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这褚氏贵主来东宫走动过,我见过两回。 只十四岁,还是个孩子样,老老实实的。 而且 阮瑶光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她崇拜殷宝萝。 殷宝萝的弟子,可不是顶好的奴妾坯子嘛。 我不瞒你,我也对她动过心思,想要来给临城公做侧室。 只是我不了解底细,以为人家怎么也是妙龄高门权宦女,虽说是庶出,也未必甘心给人做侧室,就没敢提。 后来,听说殷宝萝竟和太子妃提了,要给皇太孙做侧室。 太子妃推说那孩子年纪还小,没有答应。 谁知忽然要给你家晋宁王,这倒是你的福气了。” 笼华听到这里,心里又生了疑,难道瑶光竟不是给她通风报信的,而是太子妃派来做说客的。 从前没看出来,她倒是个做媒的好材料,说得她都动了心思。 可笼华自幼就逆反心重,最不喜被人操纵,立即生了警惕之心。 笼华向来善于伪装,瑶光自然未觉查笼华心思,仍继续苦口婆心道:“侧室怎么说也是半主,娘家又是高门,如今虽老实,难保以后不生出一二挑衅之心。 你还得有臂膀才好,有些你的身份不好说的话,不好做的事,让宠妾去做就是。 我看你身边的顾盼就很好,做女官的,晓得人情世故,定能帮上你;长得模样好,年纪却又不小了,既能帮你留住夫君的心,又不至于太分宠爱。” 笼华忽然又觉得她不像说客媒婆了,倒像她娘。 李夫人说过类似的话,也是劝笼华收用了顾盼。 笼华对瑶光心生了愧疚之心,她拿着自己走的弯路掏心掏肺的劝告她,她怎好疑心她。 笼华再度有些动摇了。 第二日,蔡妃将笼华叫了去,也是暗示了这件事,劝说笼华以夫君仕途和子嗣计,接纳褚氏为侧室。 蔡妃娘娘身边也有几位昭明太子留下的侧室夫人和侍妾,蔡妃待她们甚实际宽厚慷慨。有时候还感叹,有她们在,彼此偶尔说笑几句,也是慰藉余生的陪伴。 蔡妃以身作则来教育笼华做正妃的气度,笼华还能说什么,只有乖乖答应。 萧黯这日午后便回了京,笼华几次想把这事告诉他,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自己心内乱纷纷,本就没想好,说给他听,目的是什么呢,又期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夜晚塌上,她有了心事,难得萧黯比她先入睡了。 笼华看他睡颜,心中涌满柔情。 她怎么舍得推他去亲近其他女人,怎么能忍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他。 想想都让人发疯。 可是他们做南朝一夫一妇的异类,又能到几时。 前人做例子。 要么人到中年,反目成仇;要么情深不寿,一个早夭。 敬重总比爱情要长久。 如果让笼华选择,她不要短短几年的专情恩爱,那还不如和光同尘,做普普通通,相敬如宾,长长久久的夫妇。 既然在这京城,这南朝,必然要如此,那么,她就要亲手选择最符合彼此利益的人。 笼华靠近他的肩,心中酸楚。 萧黯迷迷糊糊的感到她靠过来,本能的翻身抱住她,嘴唇在她脸上胡乱的蹭一下,贴着她的额头继续酣然睡去了。 夫妇两个从东宫回来,听萧黯果然拒绝了皇太子的好意,心中涌起甜蜜。 然而,笼华确定萧黯对她的爱意,也更加坚定为他娶侧室了。 她装作大度贤良的样子,将自己的道理都说与萧黯。无非是联姻褚氏c亲近东宫利于萧黯的前途,褚氏女德才出众,可为贤妇。 萧黯全程皱着眉听她说完,拂袖而去。 笼华被晾在那里好生无趣。 心里琢磨,不知道他是怪她虚伪不坦诚,还是怪她没提前和他商量,或者就是生气她把他推给别人。 笼华琢磨不明白,只好又去女儿住的雏凤阁寻他。 萧黯只当没看见她,只一心逗女儿玩。 笼华被晾在一旁讪讪然,乳母婢女们在旁,也都替她不好意思似的。 笼华恼羞成怒,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些夫妇会因为在下人面前的脸面而吵架了。 明明是她忍着自己委屈,为他打算,他倒似受了委屈似的,倒给她脸色看。 有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吗 她又图什么 可恶 笼华扭身拉着脸去了。 萧黯追了出来,也不说话,只跟在她身后。 这回换笼华不给他好脸了,当没看见他,只自顾踏上廊桥,走进书院竹林中。 萧黯拉她衣袖,她只收回袖子,仍是不理他。 忽听他在身后说:“你若想好了,我便娶她,你可别后悔” 笼华的心一沉,好似突然沉入冰湖里。 然而,断不能让他看出异样。 笼华昂首挺胸向左拐进内书房去了,萧黯也不停步径直走右侧小径往外殿去了。 第117章 一心一意 笼华昂首挺胸走进内书房,四下无人,暗暗泄了气。 怎么他倒得了理似的,倒来将她一军。 好像娶侧室是她的需求,难为他来成全她。 尤其是最后一句,他打算娶那褚家贵主,还让她以后不要后悔,尤其可恨。 他甩出来这句,她以后若是后悔吃醋,或者不许他再纳妾,他都会拿这话来堵她的口。 这个有心机的,谋算得长远 笼华不明白,本来她占尽道理的大好局面,怎么突然间,情势逆转,她就落了下风。 心念转了两转,想来别的宫府里,都是男人想纳妾,看着娇妻的脸色恳求,一旦她答应,自然生出感激感动;自己家里这个,作出无欲则刚的样子,自然也就不领她的情。 笼华涌上来类似懊悔的情绪。 午餐时,夫妇两个去金华宫陪侍蔡妃娘娘进餐。 两个人在嫡母面前,仍如往日般彬彬有礼c规规矩矩。 蔡妃命笼华午歇后陪她进宫向贵嫔娘娘请安。 笼华领命。 两人回到王府中,仍是互不理睬。 笼华去雏凤阁陪女儿午歇,萧黯也不好意思往前凑,自己闷闷歇在主院。 午起后,笼华梳妆打扮一番,随蔡妃进宫。 到了含章殿,阮瑶光也在,祖孙几人说笑一会,阮贵嫔便让她们两个小辈先退去,留下蔡妃说别的事。 笼华与瑶光慢慢踱步出内宫。 经过廊道时,迎面走过来几位贵妇。 打头的是永康公主,左右跟随着其长媳王氏c外甥女柳静妍。 笼华与阮瑶光停步让路一旁,行晚辈礼。 彼此问两句安好,交错而过。 笼华心道,王褒那样悖逆大罪,在前朝够族诛的了,在本朝竟既不损王氏一门显赫,也不影响儿女前途。王氏女儿仍照常登堂入室,出入宫廷。 阮瑶光邀请笼华同车,说有几句体己话与她说,笼华便随她。 瑶光先送笼华回永福省。 两人并肩坐在香车里,瑶光感叹道:“柳家静妍虽是侧室,却打着河东王妃的名号出入宫廷,可见若有心,便是身为侧室,也能出头。” 又问笼华,褚氏的事可有想好怎么应对。 笼华说没有十分想好。 瑶光又问晋宁王是什么态度。 笼华说他看似无所谓的样子。 瑶光沉默片刻,轻声说:“既如此,你倒不必做成了。 你们同心同意,长辈就是拿着礼法道理压你们,总是两个人撑着。 不像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撑着,着实疲累,这才改了心思,另做一番打算。” 笼华轻轻的握住她的手,用嗔怪的语气安慰她道:“前两日,还说得那样笃定,我都依你的韬略而行了,怎么今日又来泄我的气” 阮瑶光苦笑:“我那日,只当你的处境同我一样。 今日才忽然想明白,你家晋宁王是苦行僧般自律的人,你家尊长又是菩萨似的蔡妃娘娘,你哪里还需要像我一般做这些无奈的打算。” 阮瑶光侧首,用手亲昵的掐了掐笼华的脸,用一种奇怪语气道:“阿弥陀佛,你前世做了什么修得这样的好运气。便是遇到一两个坎,也不用你做什么,自然有贵人来帮你绕过去。” 笼华不解的问谁是贵人 阮瑶光笑靥如花,是我呀。 笼华报之以微笑。 笼华不想瑶光再想着自家事,便将话题引向王褒之女王氏。 瑶光说起王氏当年也是皇太孙妃的候选人。 她感叹道:“现在看来,幸而未选上,免受其父连累。 太孙妃的父亲要犯这样的大罪过,只怕正妻的地位不保,夫妇间要生离死别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若选上,或许其父考虑自己是未来国丈,倒不会里通外国了。 这命运的事,因果玄妙,谁知道呢。” 笼华惊奇,她竟不知还有这故事。 想来王氏门阀在历朝历代出过不少的皇后。 太子妃出身王氏门阀,豫章安王妃和岳阳王妃也是出身王氏。 王氏高门中身份最贵重的是太子妃父兄一系的嫡脉。 王褒的父亲的王增儒本属于旁支,是靠从龙起兵的功勋才在本朝显贵,爵位也是御赐的开国侯。 王褒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旁系庶出,也 无爵可袭,单论身份,本是次一等的。 听说他发妻早丧,终身无续弦,膝下只有两子一女,俱是庶出,最小的是这女儿。 想来王氏单论身份教养,并不够做皇家嗣妇c未来皇后。竟不知是谁做的主,竟能推她联姻太孙。 笼华回到府里,立即想见萧黯,却未寻着。 招来属官一问,答说郡王出门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到了晚餐时,他也没回来。 笼华自己一个人在王府里闷闷的胡乱吃了。 晚间哄睡了女儿,回到正堂,见他也刚从前面走进来。 彼此倒殊途同归。 笼华问他去了哪里,萧黯说去北狱了。 “他说了什么没有”笼华问。 萧黯答:“还是什么都不说。” “会不会是,他在北狱有些话不敢说,不方便说。”笼华猜测。 萧黯沉默。 良久,开口问她:“你就为了进出诏狱如平地,就把我卖了” 笼华羞怒:“你怎么说的这么难听我何曾卖你谁给我钱来我不过想着多拉个帮手。” 萧黯故意上下打量她几眼说:“我竟看错了你,没想到你竟是个没志气的。难道凭你我二人之力,竟斗不过谁不成” 萧黯这招激将用的非常灵,笼华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又气又悔,恼怒道:“我哪里没志气了我又怕过谁就是与东宫斗一斗,我也不是不能应” 萧黯忙低声喝止:“别胡说让人听见还得了。” 萧黯败下阵来,很是拿她没办法。 不再赌气,改成循循善诱的语气:“你本就不是大度的人,何必学人家做贤妻。便是此时大度了,没多久就会后悔,折腾我不要紧,害了人家姑娘。” 笼华被他噎住,一时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高兴好,生气没道理,高兴没面子。 最后赌气说:“你不要就罢了,以后你别后悔” 笼华仍耿耿于怀这句话,又丢还给他。 萧黯再度摆出委屈的脸色,“我后悔什么,这一世,我整个人只是你的,你的心思倒不知都装些什么。” 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笼华绷不住露出笑容,心中万分懊悔。 她忍着羞愧,脸颊红彤彤的,缓缓上前抱住萧黯。 柔声说:“这件事,原是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对我一心一意,也不该不信自己,值得你对我一心一意。” “你这是道歉还是自夸” “总之是我错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只属于我,就像元捷一样,全然是我的。” “元捷是我们两个的,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嗯分的这么清楚吗 笼华抬头好笑的看着萧黯,萧黯笃定中带点狡黠看着笼华。 笼华突然想到瑶光说他是苦行僧似的人物,忍不住扑哧一乐。 萧黯又露出委屈及无奈的神情。 笼华明眸闪亮说,你抱抱我。 不正抱着吗萧黯刚才顺势揽着她的腰,这会还没放开。 不是这样,像从前那样,抱我转圈。 呃什么时候 还没等萧黯回想起来,她已经跳到他身上。 萧黯忙接住,肢体先回忆起来了,噢,抱过,那时候她还是小姑娘呢,她现在重很多啊。 萧黯抱着她不轻松的转了一圈,她裙裾飞扬起来,发出笑声,笑声倒和小姑娘的时候差不多。 萧黯也快活起来。 外面轰隆隆打雷,不一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点打在窗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两人头靠着头仰卧在塌上将进入睡眠,两只手还十指交握着。 笼华听到外面雨声渐大,轻轻说:下雨了,你明天是不是可以不走了。 萧黯闭着双目,轻声说:只要不是太大,都是要走的。北方国使快入境了,需得会一会。” “哦” “总归十来日就回来了。” “嗯” 笼华又喃喃道:“再过十几年,我年老色衰了,你还会对我一心一意吗 萧黯轻轻说:“那时我也老了。” “你正当盛年,仍会有妙龄女子爱慕你。” “你风韵犹存,也会有少年郎仰慕你。” “难道我们要各自快活” “不要” “那你独自去快活吧” “我只守着你” 第118章 见自己 萧黯到北狱死牢探视王褒,大理寺卿褚猷知道,皇太子也知道。 他们一未举告,二未阻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萧黯方便。 这是一种坦然无畏的姿态。代表皇太子与王褒无关。 萧黯开始往另外一个方向思考,只是,从王褒那里毫无佐证。 王褒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萧黯盯着死牢里的王褒,昏暗的油灯下,他头发凌乱,脸颊更显削长。 他双脚戴着死囚的镣铐,靠着肮脏的墙壁屈膝而坐。 一副闭目苦思的姿态,似苦修的信徒,又似受难的圣贤。 萧黯若不知他前世,倒可能真被他唬住了,至少生出对从容赴死的前辈的尊重。 然而,就是眼前这个人。 在江左战乱时逃往江陵,得皇七子湘东王信赖倚重。 后来湘东王登基为帝,委任他为侍中,兼太子太傅,可说是当朝重臣。 当时,有人密报西魏要攻打江陵,他们君臣不信不察,直到西魏大军兵临城下,才开始慌乱。 在起初危局中,本有机会与西魏议和,拖延至援兵到来,可王褒却大义凛然主战。 结果,号称南朝绝壁的江陵大城,竟只守了十六天。 王褒在其所据守的西城还未被突破时,便弃守逃进皇城。 皇城险要,有将领主张组织丁男,拼死抵抗,等待援军。王褒以其人居心叵测为由反对。 又有将领建议护卫皇帝乔装突围,王褒又以皇帝龙体不容有失为由反对。 而他提出的主张是议和。 亲身经历的残酷攻城战,让王褒从大义凛然的主战派变成了满口仁义的主和派。 此时议和已是城下之盟。 西魏大开口,提出各种讹诈,并要求当朝皇太子萧方炬为人质。 所有人愤慨,主张拼死一搏,唯有王褒主张顺从。 最后也是他亲自送皇太子至敌营。 王褒在敌营中卑躬屈膝,自称对方主帅的家奴。 对方扣留皇太子,再度提出要求,要皇帝率皇城官爵反绑双手出城祈和。 又是王褒进城游说皇帝,皇帝火烧皇宫后,出城投降。 从西魏兵临城下到皇帝投降,是十七日。 江陵守了十六日,皇城姑且算守了一日。 皇帝投降时,从广州赶来的援军只剩两日路途,从郢州赶来的援军只剩一日路途。 最后,皇帝c皇太子惨死于西魏之手。 王褒苟活,被掳往北地,可能如愿以偿的做了西魏主帅的家奴。 说来可笑,若此时说他是贪生怕死之辈,恐怕他自己都不信。 人啊,不到生死之境,不知道真正的自己。 萧黯决定让他见识一下真正的王褒。 萧黯满心轻蔑,低沉道:“ 我朝慈悲,秋决审时常有缓刑,再等一两年或还有大赦。 不过,你只死心吧。 你既不说,我只当你认。 杀兄之仇,我岂会不报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是谁看管着你。 你且小心饮每日的水,吃每日的饭。 二三十日后,我会来看你是什么样子,二三个月后,我再来看你是什么样子。 能不能挺到秋决,我看你的造化。” 王褒仍紧闭双目,然而喉结滚动,眼下肌肉也不受控制的抖动。 萧黯走出牢房。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他不会再来打扰王褒。由他去细品饮下的每一口水,吃下的每一口饭菜。 他若无畏,自然无疑无信,心无挂碍。 他若惜命那么,在疑神疑鬼中,他自会认识真正的自己。 那个怕死的王褒,就是萧黯最终要见的人。 萧黯在潇潇细雨中返回了江北。 几日后,东魏国使杨愔的官船沿泗水到达广陵。 他大张旗鼓的在广陵码头停泊,又大张旗鼓的到南兖州刺史府拜会。 而在两三日前,萧黯微服北上,等在小码头,要求会面,杨愔并没有给他面子。 杨愔要做什么,或者说高澄要做什么,萧黯了然。 萧黯拿出湘东王在江陵对待西魏国使的气派,敞开大门相迎。 彼此说着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 萧黯照例设筵席招待 ,只是规模已不似早年两国交好时,只命州府主管功曹从事及王府祭酒陪席。 杨愔去净室,萧黯装醉离席,命人将杨愔请来。 杨愔身型未见瘦,也未见更胖。他有意身着汉人衣冠,宽袍大袖c风度翩翩,若不开口,全然是南朝士大夫的样子。 白胖大脸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中,早年流露出的是郁郁不得志,如今是成竹在胸的笃定。 萧黯道:“国使带来的礼物都是锦缎帛纱c珠宝玉饰之类的妇人之物。贵国是讽刺我如妇人” 杨愔忙低下肥胖的身躯:“不敢,此乃赠送王妃之礼。鄙国以母国之心献礼王妃,请郡王夫妇代为周全两国重修旧好之事。” 萧黯面色如常,沉默片刻,冷笑道:“听说国使先已派三艘巨轮南下去建康,看船身载重,装载的若不是石块便是黄金。 怎么国使送我等夫妇以衣帛首饰,却送别人以黄金,是轻视我夫妇吗” 杨愔一愣,那三艘船乔做商船,分三批南下,不想竟被他察觉。 若彼此撕破脸,被他盯牢搅局,恐东魏讨不到便宜,自己也将无功而返。 后悔不该拿其妻子身份要挟他,何况这信息哪有什么威胁力量。 乱世时,南北三国多有联姻,东西两魏宿仇,宫廷重臣间都有联姻。 何况其妻子本就养于南朝高门,哪里还算是东魏人。 杨愔忙正色致歉,再次强调自己是为求和而来,肯请晋宁王相助。 萧黯气定神闲:“我不助东魏,更不助高澄,我只助你杨愔。我们当日的合作,是否还有效” 杨愔退无可退,承认有效。 承认后,索性不再回避,直言道:“若郡王还认我,请坦诚相告,君为什么要除贺赖舍乐格” “贺赖舍乐格不死,高澄就会更晚些死。” 杨愔大惊变色,“什么意思” “高澄如今重用公,公便不忍放弃他了 他从来都不是公的明君,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他最迟在明岁死去。” 杨愔几乎跳起来,若不是屁股太沉的话。 他脸上的肉不受控制的抽搐,感觉眼前人半仙半鬼。 这人说今年春季,西魏会再度攻打鲁阳关,东魏将星陨落。 杨愔半信半疑。 理智思来,慕容绍宗以两万兵力守鲁阳关着实吃力。 杨愔没有遵守承诺推动高澄杀贺赖舍乐格,而是,极力促成将贺赖舍乐格调往西线支援慕容绍宗。 可惜,高澄不听。 结果,他在南下的路上收到消息,西魏攻占了鲁阳关,慕容绍宗战死。 据说,大丞相打算亲征河南。 这晋宁王对东西两魏战局c东魏朝堂秘事数次言中,如今又预言了高澄之死。 杨愔搞不清楚他果然是有些道行,还是在背后操纵三国风云,眼中不由浮现出忌惮。 萧黯与他平静对视道:“不是我要杀他,是他结仇太多,有人要杀他。 公救不了他,便是救他一时,也救不了一世。 唯一能救他一救的人,是贺赖舍乐格,现在,他死了。 公当早做打算,投靠太原公。 否则大丞相去后,太原公顺利成章接管,他身边便再无公立身之地。” “谁杀了大丞相。”杨愔突然问。 萧黯立即明白他别有所指,“并不是太原公。” “君指点我这些,需要我做什么” “公若想被太原公倚重,需先除他身边一个谋士,名叫王伟。 太原公若想稳妥接过父兄权柄,公若想得到稳定的国内局面,需除掉侯景。 除掉王伟和侯景,就是我想要的。” “我为君除掉王伟和侯景 萧黯打断,“为公自己” 杨愔继续道:“君所做的只是给我信息,这并不公平,我需要君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干扰我此行使命” “包括你要整我” “对。我不整治你,回去大丞相就会整治我。” “你可以整治我,但得按我的方法。” “什么意思搞些表面文章是瞒不过大丞相的。” “不做表面文章。” 杨愔看着眼前人,奇怪,此人明明是敌国敌人,却常常让杨愔错觉此人是友。 听他又道:“我仍要再强调那句话,我的合作者不是东魏,也不是高澄c高洋,只是你杨愔。 我萧黯从始至终只与你杨愔合作。 请公记住这一 点。 日后,在太原公高洋门下时,也记住这一点。 是你杨愔与南朝萧黯合作。 第119章 被拉下水者 夏侯瑞冬尽量避免到堂妹夏侯笼华府上做客,以避免自己的嫉恨和挫败感。 礼节上,不得不来走动时,也需时刻提醒自己,不该嫉恨她,而且,自己过的并不比她差。 瑞冬不得不承认,笼华她现在过的很好,好像连姿容都较做女儿时更出众了。 直到看到笼华的女儿萧元捷,瑞冬才生出些许优越感。元捷是个小女娃,而自己的仲明却是嗣子。 她的名字好像长子,瑞冬猜测这定是笼华的主张,以安慰未得嗣子的心。 她生出这痴心妄想又何必,若她命里只有一子,恐怕元捷会凭这名字占了去。 瑞冬心中暗叹,笼华的地位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牢固。 想来笼华的母亲,因平生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向来不得上下喜爱尊重。只是因叔父婶母的婚姻是祖父当年特意向皇帝上表请求的,牢不可破,这才勉强保住当家主母的地位。 笼华如果也没有嗣子,那么假以时日,或许会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笼华再那边鼓励元捷发音称呼姨母。 元捷尝试了几次,不算成功,于是,发了怒,将手中的布偶丢出去很远。 作为小女娃,她的脾气和力气都很大。 瑞冬看笼华毫无办法的无奈样子,心内好笑。她幼年乖张,没少气长辈,现在好了,风水轮流转了。 姐妹两个再王府清晖堂闲话。 她们说起夏侯府近日一桩大事,即兄长夏侯昕从牢中释放出来了。 他大罪得免,但被免了官名和学名,恐怕近几年都不能举仕了。 家人哪里还在意他的功名,见他瘦弱的不成样子,都极为后怕。 祖母太夫人更是心疼的不行,命家医家奴捧凤凰似的围着,一力要调养好他的身体。 瑞冬想起来一事,笑对笼华道:“怎么我听嫂夫人说,你要将观音保嫁给他家阿服” 笼华露出尴尬的微笑:“那是前些日子最艰难之时,我为让兄嫂宽心撑下去才说的安慰话。你不要也帮着乱传。” 瑞冬笑着说:“我当时就打趣嫂夫人,说没行三书六礼,都算不得数。若论年纪,我家仲明才更适合做王府女婿嘛。” 笼华再度露出尴尬的礼节性微笑。 笼华提起上月去含章殿,见到永康公主带着王氏去拜见贵嫔。感叹王氏父亲大罪,她地位竟半分不受影响,也是难得。 瑞冬带着几许不易觉察的幸灾乐祸道,“也不尽然,十来日前还闹了一回。” 笼华好奇发问。 瑞冬将从侍妇婢女那里听来的闲话告诉了笼华,说王氏惹怒了家翁庾弘,导致庾弘大发了脾气。 按说,南朝礼法家规,家翁与媳妇,父亲与女儿,向来不怎么交道,彼此保持着恰当的威严c慈祥和孝顺。 笼华便问缘故。 瑞冬从侍妇的只言片语中听闻,似乎是王氏请家公庾弘救其父,言语间似有些不恭敬,这才惹怒了庾弘,连永康公主也劝不住,立即就将王氏逐回了娘家。 笼华吃惊,武康侯庾弘刚刚升任了门下侍中,领左军将军。如此位高权重,王氏身为晚辈,罪臣之女,如何竟敢出言不恭。 瑞冬又说,为了这事,家婆永康公主与家翁庾弘后来还争吵了两回。 到底,前两日,永康公主让庾又将王氏接回来了。 笼华叹道:“公主这样的婆母也算难得了。” 瑞冬不无醋意的说:“正是呢,也不知是什么缘法。” 几日后,萧黯奉召从广陵返回。 夏侯云重来访,夫妇两个招待以家宴。 宴毕,夏侯云重又与萧黯在东阁密谈。 夏侯云重自从任职东宫属官后,不得不与永安侯萧确各行其事,倒与晋宁王府走的越来越近。 夏侯云重告诉萧黯一件蹊跷事。 前两日东宫夜宴,中途皇太子离席,据说是去见了侍中庾弘,他们似有密谈。 据夏侯云重所知,谈的似乎并不顺利,至少对庾弘来说是如此, 萧黯结合前后事,心中有了猜测,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 庾弘以王褒发疯胡言乱语之由,向皇帝请求将之关押在自己管辖的演武场废园,以待秋决。 皇帝同意了。 萧黯没想到,王褒第一个拉下水的人,竟是庾弘。 王褒因为怕死,开始疑心北狱饮食有毒,后来演变为大闹大嚷,大理寺卿褚猷不以为然 ,置之不理。 萧黯猜测,王褒迫切想自救,于是,急不可待的要挟曾经的同谋者救他出去。 他的同盟者,竟是庾弘。 庾弘被王褒之女要挟,自然暴怒,然而最后仍不得不跳出来将他从北狱救出。 或者,他先去请皇太子出面救王褒,皇太子拒绝了,他只有亲自上阵。 萧黯很难想象出庾弘到底有什么把柄在王褒手里。 庾弘执掌御史台多年,纠察监督百官,可谓清如水,明如镜,直如弦。 如何会有把柄是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庾弘早年间是萧黯父亲昭明太子的心腹属官,是前东宫的太子詹事。昭明太子薨逝后,受皇帝指派,继续在皇三子的新东宫任太子詹事两年。 然而,此后,他却与前后两东宫刻意疏远。 成为御史台首脑后,更是一副孤臣做派。 萧黯忽然浮现出一个奇怪想法,当年,父亲突然离世c重立东宫,这些当时海内震动的大事中,庾弘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萧黯感到不寒而栗。 突然想,庾弘与皇太子秘会,提出的要求,或许不是请皇太子救王褒,而是杀王褒。 然而,从结果看,皇太子既没有同意救,也没有同意杀。 萧黯对这位嫡亲的三叔,再度看不透了。 三十日之期将到,萧黯决定去演武场废园再会王褒。 华林园屯兵营固然是左军将军庾弘的管辖地,可也是佐郎将永安侯萧确的直管地。 萧确正是敢不顾庾弘禁令的唯一一人。 王褒躲在演武场废园,终于安心进了几日饮食,忽然又看到了萧黯,他再也无法伪装成平和,几近崩溃。 关押王褒的内室,门窗都装上了厚厚的铁栏。 萧黯站在内堂,看不见铁门里的王褒。他躲在内室的角落里,避开萧黯的视线。 只能听到他发狂一般,用嘶哑刺耳的声音驱逐萧黯:“你走你走开我要告诉圣上你要毒死我” 萧黯觉得王褒新换的这地方甚是好,更方便说话。 他说:“圣上已经知道了,庾弘替你转达的。” 王褒在里面突然没了动静。 “庾弘先向皇太子请求杀了你,皇太子不同意;庾弘又向皇帝奏报你疯了,口出大逆之言,同样请求杀了你,皇帝也不同意。 你倒解一解我的疑惑,为何庾弘定要杀你,为何皇帝和皇太子都保你。” 王褒安静下来。 “我说过,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谁看管你,我都会来看你 二三十日后,我会再来看你。 你且小心饮食,争取活到死。” 萧黯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身对他道:“或许你更愿意死在庾弘之手,好歹是个全尸。” 王褒跌跌撞撞扑向铁门,铁门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等等你等等” 萧黯心中狂跳,度步走过去。 他看到王褒披头散发,干瘦的手指牢牢抓住铁栏,好似救命稻草一般。他的神情已无半分月前的从容,双目圆睁,瞳孔收缩,满面的惊恐和偏执。 萧黯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如果他不上那个秘折,豫章王就不会被猜忌,我就不会奉命而行。都是他都是他” 王褒咬牙切齿,双手用力摇晃着铁门。 “谁上了秘折奉谁的命” 王褒并不回答,只执着的摇晃着铁门,口中控诉那个他,好似心中有大冤屈似的。 “到底是谁上了秘折庾弘吗”萧黯上前逼问他,王褒突然又退回了角落。 无论萧黯再说什么,他都不再发一言。 僵持不下,萧黯只好带着满腹的疑惑离开了。 萧黯私探演武场废园,庾弘将此事奏报给皇帝,再度拿出做御史大夫时公正无私c维护国法的忠直之态,要求皇帝严惩晋宁王萧黯与永安侯萧确。 便皇帝那几日也正对萧黯不满。 东魏国使杨愔再度出使建康,皇帝将他冷落一旁。除了皇太子礼节性的接见了一回,其余事项都是鸿胪寺官员应酬往来。 杨愔姿态很低,摆出祈和的诚意。 私下里对鸿胪寺官员却称,大丞相高澄最忌惮的南朝将领,不是冀州刺史柳仲礼,也不是豫州刺史萧渊明,更不是湘东王或皇太子,而是南兖州刺史萧黯 这些话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引起了皇帝警觉。 老皇帝怀疑东魏在施诡计,故意引他重用年轻的萧黯。 皇帝认为萧黯在江北对东魏取得了两场小胜,是因皇太子在背后暗中支持的缘故,其中大有侥幸之处。 东魏想必也是看他年轻无知,外强中干,将他留在江北任边帅对其大有益处,故而让杨愔来造声势,故作迷阵。 皇帝动了调萧黯进内陆的心,顾问朱异。 朱异说,他在江北的门生在广陵听说。 东魏国使与晋宁王私下已议和,东魏承诺只要晋宁王在江北,就不再骚扰南朝;晋宁王承诺,只要他在江北,无论中原战况如何,晋宁王都不袭山东。 黄帝暗怒。 如今,皇帝身边有两股势力,一股势力以皇太子为首,主张对东西两魏不偏不倚,看他们两败俱伤后,再坐收渔翁之利;一股势力以中书令朱异为首,主张与西魏合作,共同出兵分割河南。 黄帝并未最后下决心,因此,也对擅自先行决定与东魏媾和的萧黯非常不满。 第120章 圆满难求 东魏国使杨愔再度出使建康,与从前所受的礼遇天差地别,皇帝和皇太子将他冷落一旁,只鸿胪寺官员往来接待。 杨愔姿态很低,显示出祈和的诚意。 最后,终于得皇太子礼节性的接见了一回。 杨愔私下里对相熟的鸿胪寺官员称,大丞相高澄最忌惮的南朝将领,不是冀州刺史柳仲礼,也不是豫州刺史萧渊明,更不是湘东王或皇太子,而是南兖州刺史萧黯。 这些话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引起了皇帝警觉。 老皇帝怀疑东魏在施诡计,故意引他重用年轻的萧黯。 皇帝认为萧黯在江北对东魏取得的两场小胜,主要是因皇太子在背后支持,大有侥幸之处。 东魏想必也是看他年轻无知,外强中干,将他留在江北任边帅对其国大有益处,故而让杨愔来造声势,故作迷阵。 皇帝动了调萧黯进内陆的心,顾问朱异。 朱异报说,他在广陵的门生听说东魏国使与晋宁王私下已议和,东魏承诺只要晋宁王在江北,就不再扰袭南朝;晋宁王承诺,只要他在江北,无论中原战况如何,都不袭山东。 皇帝暗怒。 如今,皇帝身边有两股势力,一股势力以皇太子为首,主张对东西两魏不偏不倚,坐看他们对耗;另一股势力以中书令朱异为首,主张与西魏合作,共同出兵分割东魏河南。 皇帝并未最后下决心,因此,对擅自先行决定与东魏媾和的萧黯大为不满。 就在这时,庾弘举告萧黯私探王褒。 没两日,上游传来消息,说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与西魏暗中交通,贩卖南朝奴隶往北方。 皇帝早年曾下诏严禁南朝各州与北方两国交易人口,违者死罪。 萧察身为皇帝之孙,一方藩王,竟以贩卖人口牟暴利,实难容忍。 萧察与萧黯两兄弟,一个在上游和西魏交易,一个在下游和东魏媾和。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皇帝终于开始反思,或许对子孙太宽纵了。 如此下去,未来,皇太子如何驾驭这群骄悍的下臣,他们惹君上忌惮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痛定思痛,下了严旨。 岳阳王萧察停刺史领军职,回京待罪,雍州军政事由湘东王兼管; 晋宁王萧黯停刺史职,免领军职,除督军权,暂由冀州刺史柳仲礼暂领督五州军权; 另,永安侯萧确停佐郎将军职。 金华宫上下惶恐,从前萧黯各项大罪加身,皇帝也只是示意性的停职,此次只因私探死囚,却直接被夺军权。萧察也被停职,召回京待罪。 金华宫不免担心皇帝是否龙体有恙,也惧怕湘州再有坏消息传来。 萧黯宽慰嫡母妻子自己并无大事,等兄长岳阳王回京,再商量化解。 萧黯对连累萧确被免军职颇为内疚。 萧确倒不甚在乎,他的佐郎将一直做的不痛快。 南朝认为带兵是贱职,将帅者不该涉入,只当谋略决断发令便罢。 平日里,萧确哪怕是只调一旅队操练,也要报告请示一群上司,十个里有九个不大同意。 另还有御史台盯着,随时准备参他不务正业,还有朝野舆论也常嘲笑他。 他背负着这些,若是能建些功业也无所谓,偏也不过是领着台城戍卫中的一支小小的华林园屯兵营闹着玩。 萧确宁愿去江北边镇做一个领兵校尉。 萧黯如今也被免军职,自然也不能圆他夙愿了。 萧黯难得清闲,这几年来,母子夫妇分居两地,终可团聚相守。 月间,岳阳王萧察自襄阳返回建康。 皇帝将他宣进宫里,好一番申饬盘问。 萧察铁嘴钢牙,一应指责,全盘否认。在他自辩中,他简直就是古今第一忠臣孝子。 在调查使者未返回前,皇帝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萧察仍如往日般大摇大摆出入台城,横行京城。众高门看他派头,哪里像免职待罪之人,倒似奉召回来加官进爵的。 他如此行事,倒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再没人认为金华宫要失宠失势了。 且说王妃笼华难得可与夫君日日厮守,不论前途,倒觉心满意足。 忽然一日,常山公主萧妙契在东郊燕雀湖畔的柳府庄园做东道,请几位亲眷密友消夏。 夏侯笼华c何玉暇c阮瑶光c柳静妍应邀前往。 萧妙契备下一艘凤首楠木楼船,上下三层,厅堂c卧室c净室俱全。 众主宾仆从全部登船,仍觉宽敞。 宝船一层高阔开敞,船舱竹帘卷起,以观赏湖光山色。 两侧布竹席软座,中间置长案,案上用瓷盘陈以冰块,另摆放各色夏令鲜果和各色精致茶点。 另有三位丽装女乐坐于船首,一位拨瑶琴,一位弄琴萧,当中一位歌姬怀抱琵琶,轻展歌喉: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宝船轻盈而行,但见燕雀湖水碧波潋滟,远处钟山青翠。船舱内冰块袅袅散发凉气,暑气消减,不胜惬意。 萧妙契对阮瑶光尤其亲厚,总是对她说笑话,语气中不乏奉承讨好。柳静妍在旁微笑附和,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 玉暇目视笼华,颇为不解。 笼华知道几分缘故,此时也不好告知玉暇。 岳阳王侧妃王奚霭也随岳阳王回京了。 王奚霭随其母亲进东宫拜姑母太子妃,萧联不顾礼仪,闯进去会见。 表兄妹间自幼一起长大,多年不见,自然流露出些许感情。 岳阳王听闻大为不满,还去皇帝那里告了一状。皇太子将萧联好一通责骂。 瑶光因此事心内不痛快。 妙契因兄长的一系列荒诞行径,对嫂嫂瑶光一直心怀同情和愧疚。 今日游湖消夏,本也是为哄着瑶光出来散心,笼华等三人都算是陪席者。 笼华去楼船三层的净室,出来时,遇到柳静妍。 两人维持面上的交道,不咸不淡的说两句家常客气话。 就梯下到二层时,见临窗廊道上,笼华的女官顾盼与阮瑶光的女官正说着话。 柳静妍什么都没说,只是别有深意的看了笼华一眼。 笼华懒得理她,她心术不正,看别人的交往,也便觉心术不正。 与笼华交好的柳府萧妙契c徐府何玉暇c东宫阮瑶光c庾府瑞冬,以及河东王妃c岳阳王妃,这几处宫府的侍女侍妇与笼华的侍女侍妇也多交好。 笼华防备着柳静妍,彼此侍从们也无交道。 各自回府时,笼华邀玉暇同车。 笼华问玉暇,徐子瞻有多久没回家了。 玉暇说,总有两个月没回来了。 如今,徐子瞻身为郁州刺史,也是属于边帅,无招不得回京,又要遵制,留妻子在京。 笼华是过来人,知道他们的难处。 笼华善解人意说,让萧黯寻个机会,在皇帝或皇太子那里为徐子瞻请个假。 玉暇倒笑说不必。身为丈夫,自有责任。何况现在晋宁王离开广陵,江北局势微妙,总是要留人应对的。 笼华道他们辛苦。 玉暇不以为然,说徐子瞻身边有侍女服侍着,她自己在这边编制着书籍,彼此各自忙碌,各得自在。 玉暇编制的书籍是给边镇的农户和军户发蒙识字用的,都是极浅显的文字和数字。 笼华也帮着筹钱安排誊写制办。 笼华好奇她如何这样心无杂念。 玉暇释然一笑道:“你知道我从前也是有各样好强心思的。 遇见六郎之前,我打定主意,绝不许丈夫纳姬妾,无论身份,只要夫妇专一偕老。若寻到便结婚,若寻不到,宁愿奉道也不妥协。 遇见六郎后,我仍有求全之心,生出美中不足之叹。 然而,他不曾瞒我,不曾欺我,告知我他的底线,承诺此后不越我的底线。 我嫁他,是我考虑之后的决定,他的全部,也便都认下。 他的两个侍妾,自幼陪在他身边,他若为我这新妇,一朝舍弃,也是对她们不住,也算无情无义。 他只从此后,不再更有新欢便罢。 一场婚姻,我并不是为寻怨侣,不必折磨他,也不必折磨自己。” 笼华对玉暇刮目相看,不禁赞叹。 玉暇道:“我走遍南北朝,最大的感叹,便是民妇生存不易。 重回南都这浮华的权贵圈,常有恍惚感,想不明白为何人与人的命运境遇云泥之别。有时候,甚至也觉的佛家说的前世今生有些道理。 我很幸运,不必为一饭一衣而挣扎。 又何其幸运,我的丈夫不是浮浪庸俗子弟,他有一颗想改变世事的心。我就算不做他的妻子,也愿做能助他的朋友。 我敬他,爱他,也知他也敬我,爱我。 这一世,我总是不能求全了。 或者,圆满才是最误人的执念。 若求圆满,便是圆满的奴隶,再不得自在。” 笼华自惭形秽,本来一肚子劝她为子嗣打算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已沦落为庸俗妇人多时。 笼华回府反省自己之俗,几日里刻意清高,不沾铜臭,不家长里短,读几卷诗,画几笔竹,自我感觉找回些清新脱俗之感。 这一日,在雏凤阁哄女儿午睡,她只贪玩,好不容易哄睡了她,笼华自己倒睡不着了。 于是,回主院寻萧黯,走进内堂,忽间顾盼衣衫不整的内室走出。 笼华心中大疑,立即叫住她询问,她满面羞惭之色,只垂着头不说话。 笼华大怒,再不顾什么脱俗不脱俗,立即便要发作。 萧黯此时从内室走出来,命顾盼先退去。 笼华见萧黯也是仅着寝衣,衣衫不整,还护着顾盼。 她的恼恨立即从顾盼转移到萧黯。 笼华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忽然万念俱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萧黯忙道:“没怎么着,你瞧瞧你。” 笼华感到眼泪立即要掉出来了,转身便走,萧黯忙从身后抱住,急急的说:“我没碰她你可千万别想错了” 笼华挣脱他,指指他的衣裳,又指指顾盼离去的方向,急的满面通红,却说不出口什么。 都是这段时间脱俗闹的,她一时说不出犀利的话语,也拿不出撒泼的姿态。 萧黯开始结巴:“她,她,确实,有,有自荐枕席的意思,我没有接纳。” “那你还护着她”笼华激动。 萧黯上前拉着她的袖子走进内室。 笼华进了内室更加激动:“她竟然爬上我们的塌来勾引你她是疯了吗” 萧黯忙拉着她坐在胡床上,自己坐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笼华试图甩没甩开。 “她也是人啊,正青春的年纪 笼华怒目他。 萧黯不惧威慑,仍继续道:“王府内院看来看去就我一个男人,何况又相伴这么多年,对我有情是人之常情。 她从前从未这样,我知道你生气,原也该生气,也确实不能再留她了。 只是,不要将这事嚷开,毁了她的名声。 她这么多年陪在我们身侧,我们原也该为她安排个好出路。” “何曾没有为她想,她只死活不去。” “或者,从今日开始,她对我会死心了。你等两日,心平气和,推心置腹与她谈谈,如果仍是说不通,我出面将她送回金华宫,让母亲为她做主。” 笼华撅着嘴,心里仍是不大舒服。 萧黯把她揽在怀里,叹道:“这世道,女人活着不易,女奴更是艰难。阿笼,我知道你善良,请以一颗慈悲之心宽容她c怜悯她吧。” 笼华听进去了萧黯的话,也想起了玉暇的话。 于是道:“你既守身如玉,坐怀不乱,我当然也要宽容大度c慈悲为怀。” 调转过头,将顾盼叫到跟前盘问:“你从前从来未做过这样的事,是谁给出的主意” 顾盼满面羞惭,泫然欲泣,说是自己年纪渐长,想有个郡王的孩子,守着度过余生,一时糊涂了心思。 笼华仍旧逼问她,“你若是受了别人的蛊惑,原原本本告诉我实话,我定不怪你,此后咱们再从长计议你的前途;你若果然是自己的主张,竟不是家王与我熟悉的那个贴心知礼的顾盼了,我们便不敢留你了。” 顾盼沉默,仍说是自己糊涂,请求笼华将她调去下房做针线杂役。 笼华也不再说什么。 第121章 夜探净居殿 太清元年,皇帝敕命在重华殿北华林园南修建两座高楼,一座名朝日,一座名夕月。 到本岁中秋前,终于修建完毕。 皇帝乘小舆登上高楼,见同泰寺浮屠塔仿佛咫尺之遥;极目眺望,北方玄武湖与滚滚长江宛然在眼前。 皇帝在高楼之上,沐日精月华,腾云驾雾,餐风饮露,近神仙境界。 皇帝大悦,犒赏皇太子c少府卿c度支尚书等督建者。 中秋节,敕命在朝日楼与夕月楼下设家宴,大宴皇室宗亲。 到了节日,金华宫按传统率门下各王府女眷拜月祈福。 午餐设团圆宴,豫章王府c河东王府c岳阳王府c晋宁王府共餐,分食团圆饼。 餐毕各归府邸,准备晚间进宫赴家宴。 到了差不多时,晋宁王夫妇开始着装。 内侍监河鼓为萧黯着装。 萧黯只戴家常青玉冠,并无明珠装饰,身着圆领墨蓝底色绣鹰翅暗纹锦袍,腰系牛皮带墨玉钩,饰以团龙玉佩,脚踏皂色软底青云履。 萧黯由河鼓一个人服侍,很快穿戴好。 笼华那边四五个侍女围着,只刚梳好了高髻,画好了靥妆,外衣还没穿。 顾盼找出一条夹绵绔裤,说中秋晚间风凉,让笼华穿上。 萧黯目视笼华,笼华乖乖穿上,面色如常。 灵芝得了时疾,送出府养病去了。 伴他们夫妇出入宫廷的有职女官只剩下顾盼和仙卉。 他们夫妇已商定,等过完大节,就去求蔡妃娘娘,给顾盼寻个好男子出嫁。 笼华穿戴完毕,发髻上也没有装饰明珠,只簪花,左右戴两支步摇。身着秋香底色绣大红榴花团纹交领锦袍,肩臂饰帔帛,腰饰垂髾。 面敷茉莉粉,左右眼尾各扫两点大红胭脂,口脂也涂的艳丽。 笼华甚少穿这样鲜艳颜色,偶然一试,让人耳目一新。 萧黯对她发出欣赏的微笑。 她没有接收到,只一心让仙卉打理着风领,最后越整理越不满意,只好脱掉外衣,重新穿戴。 将水红色的软丝风领规规整整的戴在绢衫外,再穿上锦袍,系好腰帛,披好帔帛,戴好垂髾,玉佩,并无携香。 两人终于收拾完毕,一个身姿挺拔,一个姿容秀美,体体面面。 忽然又放心不下女儿,又拐去雏凤阁看了几眼,这才前呼后拥的出门。 到了金华宫,豫章安王妃c河东王侧妃都已到了,岳阳王府单独成行。 到了台城,遇到许多前来赴宴的皇室亲眷,众人纷纷换乘坐舆,沿着外廊道到华林园南门,再步行自北门进入紫阳宫。 远远就见“朝日”与“夕月”两座高楼耸立,壮丽无双。 两座楼首层厅堂敞开,庭院布置了锦帷彩毡。 朝日楼下设男宾席,夕月楼下设女宾席,中间设舞乐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各色华灯点亮,照的夕月楼内外光怪陆离,如光土异界。 遗憾的是,今晚不甚晴朗,乌云蔽月。 皇帝身着薄裘端坐于朝日楼中,皇太子及在京诸王公子孙左右陪席,其余宗室坐于殿外。 阮贵嫔率各宫妃嫔端坐于夕月楼中,内外命妇列席于殿外。 两面桌案上照例是全素宴,主食是一张团圆饼,供众宗亲分食。另有石榴c榅勃c红枣c葡萄c鲜橘等时令鲜果及各色宫制点心等。 酒过三巡,皇帝年迈退席,乘坐小舆往朝日楼上卧室休息,听楼下子孙们说笑,心内安详,又遥闻笙竽之声,宛若置身云端。 萧黯与萧确对视。 萧确今日也穿了一身墨蓝色圆领锦袍,只是头上戴的是金冠。 驸马武康侯庾弘一直盯着晋宁王萧黯,见他离席,立即示意侍从跟上去。 不一会,侍从返回报说,晋宁王去了北面廊桥,往华林园去了,已吩咐那边禁军盯着。 庾弘传命说,他若是去演武场,只让开路,只要他进去废园,立即来报。 侍从领命而去。 皇太子在席上正与南平王以中秋为题作诗答和,庾弘跑来煞风景。 庾弘报说:“臣接到下属华林园屯兵营武官报,晋宁王此时正探访死囚王褒,并未持抓圣上圣旨或太子手令。臣请问太子殿下,可有授晋宁王口谕。” 皇太子惊讶说,并不知此事,也未授口谕。 南平王在旁道:“中秋阖家团 圆之日,晋宁王跑去探死囚倒不忌讳吗或者是误报了,武康侯且不要嚷,小心圣上听见生气。” 庾弘道:“晋宁王若无令,再次擅闯死牢,属于明知再犯,当有判罚。臣请皇太子令,允臣前往缉拿。” 皇太子身侧有几位王爵已听见此事,都表达关注。 皇太子为难,大节日里,若授命缉拿侄子,似不念亲情;然而不久前刚因他私探死牢被皇帝免了他军职,他再次忤逆圣意,罔顾国法,又不能置之不理宽纵。 只好道:“正好本宫坐的乏了,便随卿去华林园走走,若果然见晋宁王,正好亲自问问他缘故。” 皇太子起身,近处陪侍的几王也起身,皇太子命众免,只请邵陵王c南平王与安成王随行,出朝日楼,正好碰见岳阳王自外面回席,便也让他同去。 岳阳王萧察不知何事,出言询问,众人都未答他。 皇太子喜怒不形于色,邵陵王打哈哈,南平王对金华宫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安成王一团和气却也三缄其口。萧察不知就里的跟随。 众人乘坐舆穿过华林园,很快到达演武场废园。 朝日楼与演武场,中间只隔了一座华林园,却天差地别的两个地方。 一处灯火璀璨如昼,欢声笑语;一处黑漆漆静悄悄,阴寒渗人。 众宫奴侍卫都打着灯火,直接到了关押囚犯的废园。 萧察此时已猜到了几分。 上月里,萧黯因私探王褒被免了军职,今日中秋夜宴之地,与演武场甚是近,他想必提前打点了,趁着离席的空档,再次私探演武场。 结果被有心盯着金华宫的皇太子给抓了正着。 萧察心内快速盘算着应对之策,然而,事起仓促,他一时也没有办法。 这萧黯胆子也是越来越大,未计较明白就鲁莽而行,如今被抓现行,还能怎么着,只有诉苦让皇帝心软宽宥。 萧察心道,这一向诉苦有点多,不知道皇帝听到了是不是还能往心里去。 到了 到了关押王褒的院落,萧察故意迟滞脚步,对皇太子嚷道:“好端端的大节下,三皇叔带侄儿来这关死人的地方做什么” 不等皇太子答,庾弘先道:“事涉国家法度,望岳阳王不徇私情,秉公处置。” “武康侯这话,本王倒听不明白了。本王又没什么亲眷犯法,徇什么私本王又不领京畿戍卫,有什么权处置” 萧察故意胡搅蛮缠,拖延时间,只望萧黯能机警一点,提前跑了。 庾弘也猜到他的用意,只不理会他,命随从武士推开院门,引皇太子等进去。 见院中一股浓烈酒味。 关押王褒的房屋门窗紧闭,一片漆黑。 看守的房内有灯光,看守的侍卫都在饮酒,此时都慌张的走了出来。 庾弘看他们军容不整的样子,很是不满,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便命打开牢门。 武官打开后,庾弘带侍从打着火把进去,又把内侍的锁也打开,王褒受惊,在里面发出惊恐的惨叫声,好像有人要杀他似的。 皇太子在庭院中露出不忍之色。其他几王也心有戚戚焉。 忽听身后有人出来告罪,口中称太子殿下,父王。 众人惊讶回头,见是萧确从守卫房内走出,一身酒气,跪拜在院中,向皇太子和邵陵王告罪。 邵陵王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确道:“儿臣虽被免了军职,但舍不得旧部下,这大节日里,我们能一家子团聚,他们却要守在这凄凉之处。儿臣于是携了几坛酒,带了几样好菜肴,与他们同饮几碗。不知如何惊动了太子殿下和各位亲长。” 庾弘这时面色不佳的房内走出,正要报告说,萧黯已逃遁,忽然见萧确拜在庭院中。 再看他衣着打扮,以及身形与萧黯都甚是相像,只是他戴了一只明晃晃的金冠。 心道一声糟糕,中计了,这兄弟两个是故意谋划,以报复他当日举报之仇。 再看皇太子和邵陵王都不悦的看向他,岳阳王更不顾忌,歪着嘴角,带着嘲弄看着他。 皇宫之中,殿宇重重,道路幽深,各处都点着长明灯火。 一个身影躲避着侍卫宫人,在灯下阴影中潜行。 他身姿轻盈的躲进一处殿宇,是皇帝常住的净居殿。 皇帝的贴身内侍监都伴驾前往朝日楼,殿院内外,只有几个当值的小内监。 萧黯身着绛衣头戴纱帽,一副内侍监打扮,走进皇帝起居室。 起居室旁有一间耳房,萧黯走进去,一整面墙书架上都摆放着皇帝素日看的佛经, 左右两只巨大的檀木柜子,上面俱锁着。 萧黯从袖子里拿出钥 匙,打开了其中一只柜子,里面满满的陈列着奏折。 萧黯就着长明灯的光线,看格子上索引,开始翻找大同六年到大同七年的密折。 两边柜子俱打开,翻找了有几十本,却并不见有关长兄萧欢的奏报。 萧黯心内有点急了,萧确那边或可拖延一阵,他们回席若见他还不在,恐怕就会警惕。 私闯皇帝寝殿的罪过,可远大于私闯死牢,等同于谋逆。恐怕上上下下还要牵连很多人。 萧黯几乎要放弃了,忽听外面有了说话声。 萧黯一颗心提了起来,若是皇帝这时候回了寝殿,就糟了。 萧黯左右看看,都是书架竟无栖身之处。 冷汗冒出,后悔自己不该如此鲁莽。 殿外说话声音渐近。 “估摸再有半个时辰,圣驾就当返回,寝具熨烫好,檀香点好,热汤备好。” 听来似是皇帝身边内侍监官俞诚的声音。 只听一个年轻的小内侍监官应答着:“爷爷只放心,孙儿们都记着呢,汤已滚开,圣驾回来的时候,正好用;寝具已烫了一遍,正晾着;只差香未燃呢。” 几位内侍监越走越近,好像正朝着耳房而来。 偏走到近处时,众内侍监都不说话了,萧黯心如擂鼓,直觉他们已能听。 萧黯屏息以待,室内偏雅雀无闻。 忽然听见俞诚在外面说:“里面的人出来吧。” 萧黯大惧,到底是被发现了。然而,已无路可退,萧黯只好硬着头皮走出。 却见室内只有俞诚一人。原来其他小内侍监已被俞诚支使出去了。 俞诚面无惊色,好似平常偶遇一般,问:“晋宁王在找什么” 俞诚是数十年伴驾的老监管,可说是看着父亲长大的老人。 萧黯索性不隐瞒,便道:“长兄豫章安王死前,有人上密折污蔑他大罪。我想知道是什么密折,是谁上的密折” 俞诚问,“殿下找到了吗” 萧黯摇头。 “那便是没有,殿下怎可轻信擅闯寝殿,是死罪的。” “求阿公告诉萧黯,是否有此密折。” 俞诚道:“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若有,皇帝不信也便是没有。是谁上折又有什么关系对方若处于公心,自然坦然;若处于私心,自然露于行迹。 殿下是聪明人,何必执着一物,使自己涉险,惹圣上生气。 殿下不必再问,老奴给你挪出一条僻静路,尽快去吧。” 萧黯道谢。 俞诚出去安排一番,萧黯躬身逃出殿外,向北返回朝日楼。 第122章 桂花林深处 这夜中秋,皇帝大有兴致,夜深仍未歇去,只在朝日楼上高卧。 中秋家宴,家长不命宴止,众晚辈自然不敢主张散去。 皇太子等习惯夜宴,通宵达旦习以为常。 朝日楼下男宾们斗诗饮酒正酣,夕月楼下女宾们却意兴阑珊。 笼华坐在席上,心内惦记着家中女儿,又觉疲乏困倦,也无法早退,只能耐着性子应酬。 一阵凉风袭来,只觉肌骨疏凉,神清气冷。 笼华围紧了帔帛,这段时日,她的身子不比以往,颇惧风寒。 然而单薄的丝帛并不足以御寒取暖。 顾盼去后面重华殿院的小室取披风,只还未回来。 瑶光离席走过来邀她同去小室歇一歇,笼华正好要走动走动,醒醒精神。 两个小内侍监在前提灯引路,瑶光和笼华手挽着手,左右各有一位贴身女官陪着,往重华殿去。 她们沿着石板小径,走到夕月楼后身的桂花林,林中摆了许多琉璃风灯,照的如金花银叶c琼林玉树。 更有香气馥郁,闻之欲醉。 不知何故,笼华这岁闻不得桂花香味,坐在夕月楼下,有锦帷挡着,淡淡的闻一些还好,置身林中,这浓烈的气息,就觉头昏欲呕。 笼华拉着瑶光的手,只想走的快些。 瑶光却突然停了步,看向桂花林那一端。 那边是朝日楼的后身,男宾们也是要穿过桂花林,去重明殿的小室。 感恩站在这端,能影影绰绰的看见那边也有内侍监在前提灯引路,后面有贵人辐射侍从的肩膀蹒跚而行。 或许是某位亲族男宾酒醉,退往西侧的重明殿小室休息。 瑶光突然道:“那是临城公。” 笼华看那背影,黑憧憧的,并辨认不出是谁。 想来如果是自家丈夫,举止姿态自然熟悉,或可能一眼认出。 瑶光背着小内侍监的耳朵,对笼华悄悄道:“刚刚见岳阳王侧妃也离席了,他便也离席,哪有这样巧的事。” 说着便要取径跟去。 笼华忙劝阻:“那边是男宾歇息的殿院,恐怕不便。皇宫大内,临城公哪里敢私会呢。” 瑶光道:“你不知奸盗之人最胆大包天,也最能见机行事。平日又哪里有机会见呢” 瑶光努力压抑着声音,也压抑着激愤。 笼华仍不同意去追。 瑶光央求道:“我自己一个人去那殿院被人看见自然不妥,若是我们两个人,只说我们走迷了路,自然无人敢说什么。” 笼华想到,万一真有丑事,事涉两宫府,不好收场,仍是不同意。 瑶光泫然欲泣:“我今日去看一眼,死也是明白鬼。你既不陪我,我不勉强,我拼着自己名声,也要让他们没脸。” 笼华被桂花浓郁的气味熏的头脑昏昏,好似立即要呕吐出来,又担心她叫嚷开不好收场。 笼华心想,宫中家宴,再大胆也不至于私会。 于是答应下来,又叮嘱道,只跟过去看一眼,无事便回。 瑶光答应,让女官去塞给两位小内侍监每人一块金子,只让他带路。 众主仆取小径往西边桂花林去了。 河东王侧妃柳静妍刚从重华殿小室出来,进入桂花林中行了数步,就远远见几位女眷驻足而立。 就着桂花林中的琉璃灯,柳静妍辨认出是夏侯笼华与阮瑶光,她们窃窃私语,然后携手朝西侧去了。 刘静妍说自己要在林中赏桂花,命引路小内侍监去小室取佛尘来驱虫。 支使走小内侍,便带着女官追着她们的脚步去了。 笼华与瑶光携手在深宫院墙中行走,这一处庞大的建筑群都属于重明殿。 这岁新修葺过,房屋院落颇多,人却甚是少,走在廊道高墙中,颇为瘆人。 前方临城公转进一处殿院,后方又有男宾经过,她们忙躲避。 走出来再去萧联所歇殿院门已关,并未见异常。 她们已走入重明殿深处,不能再寻究竟,笼华再不理会,强自拉着阮瑶光回程。 忽然听到里面一声女子的叫声,似乎是“救命”二字。 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深宫里尤其刺耳。 笼华却呆住了,这声音竟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忽然又听到一声:“岳阳王殿下赎罪” 旁边仙卉忽然抓紧了 她的手臂,笼华一惊,心内狂跳起来。 是顾盼 顾盼随引路内侍监到到陈物的小室给她取披风去了,怎么竟走到男宾歇息的重明殿。 他们跟行的那个人不是临城公,是岳阳王。 笼华听萧黯说过,岳阳王曾经看上过顾盼,向萧黯索要,萧黯没有给。 岳阳王向来任性,横行无忌,怕要出丑事了。 突然远远的又听到一声救命,然后就再无声息,似已被拉进房间内。 笼华心惊胆颤。 阮瑶光知道跟错了人,也听明白了里面的情形,这回换她拉着笼华往回走。 笼华的脸发烧,身子也在黑暗中发起抖来。 笼华被瑶光拉得身不由己,声音灌进耳内:“顾盼不过是个女奴,回头送与岳阳王就是。只我们的身份万不能牵涉进去。” 笼华的头内嗡嗡作响,又想呕吐,顾盼的那声救命挥之不去。 顾盼看似柔弱,却性烈,若受辱,后果难料。 若闹嚷开,金华宫内兄弟两府间出了这丑事,以后如何在京城立足。 岳阳王本就身背大罪嫌疑,再出这事,龙颜震怒,前途尽毁。 笼华挣脱瑶光,回身去救。 笼华带着仙卉和内侍监上前叩门。 门竟没有闩住,笼华命小内侍推门。 门吱吖一声大开,在静谧的夜里,尤其的渗人。 笼华立即走进院中,命内侍监立即关门。 留在庭院里的岳阳王两位内侍官见宫门未闩,有人闯入,也是面如土色。 再看竟是自家的女眷晋宁王妃,更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拦道:“家王喝多了,请王妃快回避” 笼华怒道:“好奴才要将家主推入险恶之地吗快去请岳阳王出来。” 两个内侍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 笼华向室内高声道:“本妃女官顾盼误入此院,恐扰王兄,请王兄将她寻出驱逐。” 内侍监这才走进房内。 笼华在庭院中,听到岳阳王在里面怒骂内侍监,然后又开始骂笼华,让他们都滚出去。 笼华忍着惧意,仍旧道:“顾盼你速应一声,快快出来大内之地,不要扰了郡王,失了分寸” 然后就听顾盼在里面哭腔应道:“王妃救我” 忽听室内一声脆响,顾盼发出一声惊泣,似是挨了打。 笼华大怒。 这岳阳王,在长辈深宫强奸弟媳女官,上门来索要都不放人,毫不顾忌前途礼法,孝道人伦,还是人吗 笼华正要出言直斥岳阳王。 忽听身后门打开了。 笼华回首惊见岳阳王妃王氏和河东王侧妃柳静妍带着各自的女官和内侍监官闯了进来。 她们好像是一路奔来,都气喘吁吁,大失仪态。 笼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岳阳王妃两步并作一步走进室内。 柳静妍忙对笼华道:“婉延殿娘娘带几位命妇正赶来。你只不要答话,让岳阳王妃应对” 笼华一呆,葛妃来了 “娘娘来做什么瑶光呢”笼华问。 柳静妍眼中露出讥讽的神色,并未答话。 笼华看到她的目光,突然心一沉。 顾盼走出来,面带惶愧,双眼通红,一侧脸颊发肿,发鬓凌乱,手中还死死的抱着笼华的披风。 仙卉忙上去帮她打理发鬓,刚整理完,门就被人推开了,葛妃率领永康公主c南平王妃等几位命妇已到了门外。 阮瑶光跟在最后,向笼华投来复杂的一瞥。 她们走进院中,看到柳静妍等,面露惊讶。 葛妃对众道:“有宫人报说,有人在此地幽会行奸,你们两位王妃来重明殿做什么” 笼华恍然大悟,原来今晚这局是奔着她来的。 顾盼是引子,真正是要将她拖进污秽中。 靠一桩丑闻,同时毁了岳阳王和晋宁王两府,好一招杀人于无形。 谁是谋略者谁是施行者 笼华看瑶光,瑶光垂着头,并看不清她的神色;笼华又看顾盼,顾盼也垂着头,努力平复情绪,怀中仍紧紧抱着笼华的披风。 笼华心中有了数。 柳静妍恭敬答道:“回娘娘,臣妾等并未见有奸邪之人。” 永康公主在旁道:“娘娘是问你们为什么出现在这男宾殿院” 这时,岳阳王妃从房内走出,对众亲长款款行礼道:“是臣妾带晋宁王妃c河东王侧妃来此地的。 妾等三人本欲去小室歇息,见桂花林甚是美妙,便在林中游赏。 谁知 碰见家王酒醉迷路,于是妾便引侍从安顿在此处。知重明殿是男宾歇处,晋宁王妃与河东王侧妃担心我孤身出入不便,故而随行等在院中。 竟不知惊扰了亲长,原是我夫妇之过。待家王酒醒回席,我夫妇当拜于夕月楼阶下 第123章 重明殿危局 葛妃命为笼华引路的小内侍上前来,审问其缘故。 那小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葛妃面前体如筛糠,从袖中拿出一块黄金,呈上辩白道:“回娘娘,小奴什么也不知。 晋宁王妃给了小奴一块金子,让小奴在前引路,跟着岳阳王到这一处殿院。” 笼华震惊,立即看向阮瑶光,阮瑶光却并未说话,仍然垂着头。 岳阳王妃王氏和柳静妍面露紧张,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笼华有求自己必须镇定下来,她问那小内侍监:“本妃与临城公夫人同时离席,携手而行,到底是谁亲手给你的金子,你且指认出来。” 葛妃也命他指认。 那小内侍监抬首环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了仙卉身上。 然后极肯定的禀告葛妃,就是她。 仙卉气极,立即否认。 笼华道:“明明是临城公夫人邀请本妃夜游桂花林,她女官赠你金子引路,你为何说谎” 葛妃问阮瑶光,可有此事。 阮瑶光仍不做声。 这时,阮瑶光女官站出来说:“临城公夫人与晋宁王妃同时离席,中途时,晋宁王妃忽然说要游桂花林,请引路小内监带路独自去了。” 柳静妍再度向笼华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笼华俨然明白了来龙去脉。 今日这局十分阴毒。 先是引顾盼来会岳阳王,岳阳王不知就里,见美人投来,便要收纳。 然后再引笼华前来此地,如果笼华不救顾盼,也会有其他人过来捉奸。 到时,笼华曾出现在重明殿,她的女官和披风也在岳阳王的寝殿中,已是有口难辨。 笼华若救顾盼,倒更是走入陷阱,若不是岳阳王妃和柳静妍前来,她便被围困在岳阳王寝殿。 到时唯一能算作数的证人,便是这提前已安排好的小内侍监。 笼华将百口莫辩,身败名裂。 同受荼毒的当然是岳阳王,乃至金华宫。 笼华看顾盼,她始终拿着她的披风,并未有意留在岳阳王寝殿。 她不是出卖她的人,她是被利用。 布局的人,需要知道岳阳王曾经看上过顾盼,也要能调动她去重明殿。 唯有阮瑶光 笼华要求自己必须忽略掉情感上的愤怒与伤心,只疾速思考,还有谁是她的同谋。 葛妃未必是,南平王妃或许是,永康公主是吗 岳阳王妃王氏道:“臣妾遇到晋宁王妃时,她与河东王侧妃正在桂花林中交谈,并未见临城公夫人。” 柳静妍也柔声道:“说来也巧,妾的引路内侍监回去取拂尘,妾主仆二人在桂花林中游走,竟也迷了路。 直到远远见到男宾出入,才知到了西侧桂花林中。正要回避,恰看见晋宁王妃与临城公夫人分手,临城公夫人向南面去了,晋宁王妃回东边。 妾正与晋宁王妃迎面遇上,于是相伴往回走,才碰见岳阳王妃。” 柳静妍的话,佐证了笼华说辞,即,笼华与阮瑶光是同游桂花林,并且到了西侧。而阮瑶光才是去南面重明殿方向的人。” 柳静妍说的话,阮瑶光女官不敢反驳。 阮瑶光不得不亲自开口辩解,否则她就成了私自去重明殿的人。 “妾与晋宁王妃本来是在桂花林中,确实中途分了手。只是分手时,晋宁王妃的顾女官并不在,如何竟也出现在这里” 阮瑶光一双水汪汪的秀目滴溜溜的转到顾盼身上。 众人也都瞩目顾盼。 顾盼仍紧紧抱着披风,神色紧张至极,整个身体可见的在瑟瑟发抖。 葛妃命她上前来回话。 顾盼战栗的拜倒在地。 葛妃问:“你是随着王妃到这殿院里的” 顾盼牙齿打颤,已说不出话来。 岳阳王妃面色紧张的盯着她。 突然殿内的门被推开,岳阳王萧察醉薰薰的走出来。 他一身酒气,衣冠不整,双目通红,满面不耐烦,张开乌紫嘴唇叱骂道:“什么人吵得本王不得清歇” 岳阳王妃王氏忙道:“婉延殿娘娘在,郡王请见礼。” 萧察醉眼惺忪,皱着眉毛打量一周,这才露出认出长辈亲眷的模样,忙上前向葛妃行礼。 又困惑不解问:“娘娘降临臣孙歇息之处,所为何事” 葛妃仍是说, 有宫人报有男女在此殿院中幽会。 萧察听说此话,立即立眉大怒道:“哪个奴崽子敢污蔑本王将他叫到前来” 葛妃忙道:“并未说你,或许是别人出入过此处。” 萧察立即跳脚:“这是我歇息之处,除了我还有谁将那奴崽子叫到跟前来,我只问他” 萧察不依不饶,声音压过了许多人,倒像他才似那个得理的人。 葛妃管不住。 永康公主这时站出,以姑母的身份弹压道:“娘娘在上,不可无理宫奴也是职责所在,你若没有在此处见过别人便罢了。” 萧察憋了一肚子气,不敢对祖母辈妃嫔无礼,见永康公主说了话,这回可找到出气对象。 立即道:“姑母是审问我我在此处能见着谁自然是众位在院中的亲眷。 那奴崽子红口白牙毁我的名声,我不招来问问,难道要认下这污名吗” 萧察出言不逊,永康公主露出恼怒的神情。 正乱着,忽然有皇帝身边的内侍监找来此处殿院。 报说皇帝已传命宴罢,听说了此地之事,命娘娘等返回朝日楼面圣。 众人遵圣命返回朝日楼,见筵席已收,众皇亲已退席。 只朝日楼厅堂仍门窗大开,灯火通明,侍从林立,驸马庾弘c晋宁王萧黯c临城公萧联,南平王等都在座等自家亲眷回席。 众人被宣进朝日楼二楼。 皇帝端坐在上,阮贵嫔在侧,另有蔡妃娘娘在下。 众女眷被带至御前,葛妃不偏不倚,息事宁人的说了几句,大抵是一场误会的意思。 皇帝面露不悦,命将告发的小内侍监带前来。 笼华见正是阮瑶光的引路小内侍监。 他收了阮瑶光女官一块金子,引着他们去追所谓的临城公,直到达岳阳王的殿院外。 他自然也看到笼华回身去了岳阳王的殿院。 他在圣驾面前战战兢兢,却终于说出了许多人不敢明说的指控。 他说:“小奴亲眼见晋宁王妃带一位女官一位内侍进了岳阳王歇息的殿院。” 蔡妃娘娘闻言摇摇欲倒。 笼华面无惊色,只如罩寒霜。 萧察立即破口大骂:“好杀才谁教你说这的这话” 皇帝大怒,立即斥他道:“畜生住口” 萧察也怕将老皇帝气得立即归西,只好愤愤闭嘴。 岳阳王妃王氏和柳静妍先后站出来,说她们和晋宁王妃一同由桂花林走入重明殿,不知这指控从何而来。 笼华庆幸萧察闭嘴,不再火上浇油。 于是慢条斯理质问那内侍监:“宫中内侍监各司其职,你的职责是为女宾引路,如何竟到了男宾歇息的重明殿难道是专门跟踪本妃的 若本妃未记错,你是临城公夫人的引路内侍。为何不随着临城公夫人去重华殿或回席,难道你也引着临城公夫人去重明殿了” 小内监不敢答。 众人看临城公夫人阮瑶光,阮瑶光说:“妾与晋宁王妃在桂花林中分手后就回席去了,不知这内侍监去了哪里。” 永康公主这时候,发问小内侍:“你说亲眼见晋宁王妃带一位内侍和一位女官进入岳阳王歇息之处的殿院。 可是,娘娘与本宫等进入殿院中时,殿中明明有两位晋宁王妃女官。” 小内侍说不知。 永康公主便又召开笼华的引路内侍监询问。 笼华的引路内侍监说:“小奴不知缘故,小奴随王妃走进殿院,就见有位女官迎了出来,她说” 引路内侍监吞吞吐吐。 永康公主催问说什么 小内侍监这才声若蚊蚋的说:“那女官对王妃说郡王已在殿中。” 众人变色,这证词几乎坐实通奸之事。 蔡妃露出震惊及痛苦的神色。 笼华心内大悔,她带着这陌生小内侍进入岳阳王殿院,原也是为防着意外,让他公证自己清白的意思。原想若人不知鬼不觉的解救出顾盼,再重赏他封口。 不想这人竟早已被收买,她自投罗网而不知,何其蠢 萧察指着小内侍监咬牙启齿,小内侍监更加做出惧怕的样子。 顾盼抢出来颤抖着说:“菩萨陛下奴家没有说过他在污蔑王妃。” 然而顾盼神色惶恐慌乱,这申辩毫无说服力,倒更像是做贼心虚。 永康公主已要开口审问顾盼,笼华心内大惧。 若顾盼说出岳阳王试图她的实话,不但岳阳王的名声就此完了,笼华的名声也难洗刷。 笼华抢先开口道:“启陛下,臣孙媳有话,可自证清白。” 皇帝面露不耐烦道:“你且说来。” 笼华语气清朗,掷地有声道:“今日,是临城公夫人走过来邀请妾离席,席上众人可证。若是妾有奸约,必该是妾主动离席。此其一。 妾的引路内侍监说妾以金块行贿他引路往重明殿。此等要人命之事,妾如何敢随便委于不知底细的小内侍,还把带入殿院中,难道不怕他告发吗此其二。 这内侍监与临城公夫人女官都说是妾主张去西侧男宾行走的桂花林,这不是实情。事实是临城公夫人央求妾随她往那侧桂花林。” 阮瑶光满面委屈,泪光盈盈道:“妾不曾要求,是晋宁王妃说想游赏桂花林。” 笼华与阮瑶光撕破脸互指,让众人意外,既然如此必然有一人在说谎。 笼华眉目泠冽,口齿清晰道:“妾不但不会想赏桂花林,还闻不得桂花味,甚至席上所有掺桂花食物也未动。 侍候我席位的宫女,以及左右邻席的亲眷可证明。 晋宁王也可证明。” 永康公主道:“或者赏桂花不过是托辞。” 皇帝与阮贵嫔侧目向永康公主,她今日表现着实异常。 葛妃身为上人,不得不督宫规;南平王妃全程未发一言;临城公夫人事涉其中不得不发声;永康公主这样出头,是为什么 笼华仍称自己本欲快速离开桂花林,是被阮瑶光拉住,邀请滞留桂花林。并再次说萧黯可证明,她受不住桂花香味。 皇帝命将楼下厅堂中的萧黯宣来。 萧黯上楼来,不知就里,见众亲眷都拜地,也便同拜。 听问桂花的缘故,困惑答道:“臣妇这一月来,不但闻不得桂花,凡所有气味浓烈之物都闻不得。家医诊断臣妇已有两月余妊娠,因正赶上筹备大节,未来得及请太医,向亲长报喜。” 笼华与萧黯两人商量,为免守着宫中规矩,打算缓段时间再报喜,谁知竟遇到这龌龊阴谋。 皇帝面色云开雾散,立即命召随侍太医进前诊脉。 阮贵嫔忙命宫女扶笼华起身,安置在软座上。 太医奉召进前来,为笼华诊脉后,向皇帝道喜,说晋宁王妃是喜脉。 皇帝c阮贵嫔c蔡妃俱面露喜色。 葛妃面露讪讪,向永康公主等人投去责备目光。 皇帝想到孙妇身怀有孕,却还要受这污蔑,立即带了气,问责葛妃c永康公主等人。 葛妃不敢说话,唯有认错。 永康公主向来持宠横行,从来没吃过这等大亏,知道若是错过这时机,再难抓住把柄,金华宫恐也会报复,索性豁了出去。 第124章 许他人来生 因得皇帝c贵嫔宠爱,永康公主行走宫廷寻常命妇不敢与之争锋,连太子妃c蔡妃对其也多有礼让。 永康公主与驸马庾弘,一个在宫廷内院中横行,一个在朝堂呼风唤雨,可谓权势熏天,无人敢惹。 偏有个人惹上了庾弘。 王褒手中握着庾弘旧日的一桩秘事,而这桩秘事,庾弘对谁也不敢说,包括妻子永康公主。 庾弘对王褒动了杀心,然而,皇太子第一个不答应,妻子永康公主也不同意。 庾弘不明白王褒为什么就这么动不得,却清楚知道他若把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自己必不得好死。 既然动不了王褒,索性解决祸患源头,金华宫。 庾弘打量萧黯,他与萧确更换冠冕,耍弄了他一番,此时却无事人般,甚至看到他仍如从前一般平和有礼。 他也是如此泰然自若的将王褒等人拉下高位吗 想来昭明太子四个儿子中,萧欢与萧誉最像其父,只是萧欢失于谨慎,萧誉又过于谨小慎微;萧察最不像其父,皇帝溺纵得他任性骄横,倒更像是邵陵王的儿子。 阅人无数的庾弘偏对这个萧黯琢磨不透。 他有时候极像其父,有时候却迥然不同;就像他有时候极像其祖父皇帝,有时候又全然不像。 庾弘让人盯着晋宁王府已久,今晚演武场事本是守株待兔,并不知兔子会不会撞上来,故而没有告知妻子永康公主。 他也并不知道,永康公主竟因他与王褒事,决心出手整治金华宫。 他与萧黯共同等在楼下待女眷们返回,已觉情势微妙,只不知吉凶,忽然又见萧黯也被召到楼上面圣,心内更加不安。 他这晚中了萧黯诡计,轻率而行,皇帝听闻或已有不满。幸而他素日公正无私的声名在外,皇帝自会不疑不责。但是,若永康公主那边横生枝节,怕要不好。 永康公主萧玉环也并不知夫婿庾弘已演了一出抓错贼,她只一心要让金华宫失宠,短时间没有能力再反击。 萧玉环向皇帝诉告:“晋宁王妃无辜,但她身侧顾姓女官形迹可疑。 临城公夫人等都未见她跟随晋宁王妃,她如何突然出现在岳阳王殿院” 向来一团和气的阮贵嫔此刻也拉下脸,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满,语带责备道:“自是她寻着岳阳王妃和晋宁王妃的脚步赶去的,此话不必再提。” 永康公主对母亲的隐怒视而不见,见皇帝并未出言,自认为有了倚仗,自行其是的逼问顾盼:“你为何脸上带伤又如何到了岳阳王歇息的殿院” 萧黯在旁,听永康公主的话十分不好,不禁皱起了眉头。 笼华自己嫌疑已解,仍在思索眼前局势。 永康公主等最开始打定主意要将她和岳阳王一起拉进泥沼,说了那许多谎话,此时已无法改换口径指证。 唯有逼顾盼露出破绽,然后其余人等佐证,以定罪岳阳王。 笼华目不转睛的盯着顾盼。 她的说辞尤为关键。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汇聚在她的身上。 顾盼此时已恢复镇定,右侧脸上仍可见掌击的痕迹,若仔细观察,还可看出她嘴角有伤。 她身躯似弱柳,匍匐拜地,细声应答道:“奴家自重华殿取了王妃的披风返回夕月楼,穿行桂花林时候,遇见临城公夫人的引路内侍监,他说晋宁王妃往西边去了,让奴家去寻。 奴家的引路内侍监脚步十分的快,引路灯也越来越远。糊里糊涂间,奴家撞上了一人。 奴家当时并未认出是岳阳王,岳阳王侍从也未看清是奴家,于是打了奴家一掌。 奴家这才知道是冲撞了岳阳王,忙忙告罪。 这时候,岳阳王妃c晋宁王妃c河东王侧妃从远处走了过来。” 顾盼慢条斯理的说完,阮瑶光面如土色。 萧察身侧的伴随内侍监在旁告罪道:“正是杂家没看清是女官,才敢打了脸,实在罪过。” 萧察也在旁道:“我只恍惚记得被人撞了,不想竟是自家女官。” 永康公主愣住了,未想这顾盼含羞忍辱,饱受苛待,竟还护主,说得如此滴水不漏。 再看阮瑶光已避开她的目光,知她不会再站出来指证了。 这时,岳阳王妃王氏向皇帝拜奏道:“臣孙媳请求陛下彻查此事,还我夫君清白。 晋宁王妃c临城公夫人c并晋宁王妃女官的引路内侍监栽赃贵胄,实胆大包天,不查不得以正宫规国法。” 萧察在那边突然哭开了。 他毫不顾忌身份脸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今晚,在席上,好端端被姑父武康侯拉去演武场,说是抓住了萧黯做贼,结果却是萧确探旧部下。 回席上,姑母又带人来重明殿,抓我与晋宁王妃的奸,结果却是我与妻子在殿内。 我竟不知,我们兄弟在何处得罪了姑父c姑母惹出这些祸事来 只求姑母告诉我,让我死也死的明白” 永康公主气的面如土色,她并不知道庾弘与萧黯事,夫君庾弘向来以公正无私闻名,被萧察一番胡搅蛮缠,却统统说成了私人恩怨。 永康公主不知庾弘到底有什么把柄在王褒手里,只知和金华宫有关。庾弘寝食难安,就怕事发被金华宫报复。 自家丈夫庾弘执掌御史台多年,见过穷途末路的大奸大恶,咄咄逼人的元勋贵胄,也未曾如此战战兢兢。 他们夫妇有皇帝和贵嫔宠爱,又有皇太子倚重信赖,未想竟被已失去权势的金华宫欺压的喘不过气来。 永康公主气不过,决心除这强敌。 本以为这番内宫中的谋划万无一失,萧察本就待罪,自此定会彻底失宠,或还可拉下晋宁王府。谁知竟出了各样意外纰漏,后悔不该未和庾弘商议,擅自布局。 皇帝在萧察的哭诉下已有愠怒,永康公主直觉这怒意不是针对撒泼的萧察,而是对他们夫妇。 事涉女儿永康公主,阮贵嫔在旁也十分为难,含着泪喃喃道:“大节日里,你们这些不孝子孙,真是让亲长不省心。” 萧察仍在那里不管不顾的悲愤叫冤:“可笑我兄弟几人还当自己是天之骄子,原来竟是人为鼎镬,我为麋鹿,人人皆可辱之” 皇帝终于开口:“传朕旨,命宗正寺卿主审,尚书左仆射亲查此案。” 萧察立即收泪,心内又忐忑起来。 他原以为一番哭闹,可激得皇帝立即下旨贬罚庾弘和永康公主,谁知皇帝竟不避家丑,交由有司彻查。如此一来,他在长辈皇宫内弟媳女官事有可能败露。 萧察懊恼酒后误事,看来需得另想法应对。 众人出宫,各乘坐舆去往停车院。 萧黯扶笼华与他同车。 笼华受了风寒,又受了惊吓闷气,身体已是极不适,只强自支撑。 进车厢里就已不支,倒在萧黯怀里。 中途撑不住,就盂呕吐起来。 萧黯忙命王府属官去太医院请当值太医来。 他们车乘回到王府,不一会,太医也赶到了。 因笼华是孕妇,太医并不敢用重药,只开些疏散驱寒的药剂命煎服。 笼华支撑着饮下药剂,昏昏沉沉的睡去。 萧黯一直没有睡踏实,留意着她的状况。 夜半时,发现她发了高热,忙唤家医前来。 因笼华是受了风邪,寒毒入体,需发汗散邪,寒气外达。家医也不敢用药,只让婢女用滚的生姜水热热的浸细布,擦额头和手脚。 侍女煮好滚汤,萧黯亲手给她擦身。 笼华神智始终不清醒,紧蹙双眉,露出痛苦神色。 擦了几回,她的身子依旧滚烫,未见发汗,却止不住的战栗,好似身处寒冷之中。 萧黯让侍女拿出冬日里的厚被给她盖上。 自己侧卧守在她身旁,心内自责不已。 他竟未察庾弘夫妇会对笼华下手,让她耗了心神,受了委屈。 忽然又想起内侍监俞诚的话:他若心怀歹意,必然会主动找上来。 庾弘到底做过什么事,以致对他们兄弟如此忌惮,宁愿冒巨大风险,也要除之后快。 萧黯恨道,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这一次,笼华若有个好歹,他绝不放过他们夫妇,也不会放过他们夫妇身后的人。 忽然听笼华喃喃道:好痛好痛 萧黯忙问她哪里痛,双眉紧锁,双目紧闭,口中发出微弱呓语:手好痛 萧黯心惊,掀开被子看她卷缩着身体,双手紧握握着拳,满面痛苦,神情如身处梦魇。 萧黯唤她,她不应,也不醒。 仍在呓语:母亲我要死了这里暗无天日 她气息微弱,含糊其词,萧黯听不清楚。 突然听她说:萧郎我要死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萧黯满面震惊,她叫他萧郎 她牙关紧咬,发出刺耳的磨牙声,忽然又发出叹息:我真不甘心啊 萧郎你说你说来生不想再认识我我也不想遇到你了 生生世世我们不要再相识了不要再相识了 萧黯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他哽咽的问: “阿笼 ,是你吗 你还记得吗我是萧郎,我是萧黯。 你还记得从前吗” 她仍旧双眉紧锁,双目紧闭,双拳紧握着,只不回应。 萧黯泪流满面,去唤她,去晃动她,她毫无反应。 萧黯在痛彻心扉中心思也恍惚起来,只觉她已成了一具尸体,再也唤不醒了。 他将来生许给了别人,她竟然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现在,她说生生世世都不要再遇见他了。 萧黯肝肠寸断,原来笼华临终前是带着这样的绝望。 萧黯痛哭流涕,呜咽道:“阿笼,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忽然听到一声轻唤:“七郎,不要哭” 萧黯忙胡乱的抹干眼上的泪,看到笼华已睁开双目,正充满担忧的看着他。 萧黯急切的问:“阿笼,你记得我是谁吗” 笼华露出困惑的神情,气息虚弱的说:“你是我的夫君啊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我只是受了风寒,明早就好了。” 萧黯心内失落,仍不甘心的问:“你还记得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你叫我萧郎,你说到来生。” 笼华再度露出困惑的神情,未及思索,又露出痛苦的神色,委屈道:“七郎,我好冷,你抱抱我。” 萧黯愣了愣,神智清醒过来。 笼华在发热症呢,他是在做什么。 萧黯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将被子里的笼华揽进怀里。 笼华不满意,语带撒娇的虚弱的说:“脱衣服进被子里抱。” 萧黯立即脱了衣裳,钻进被子。 她又娇嗔:“我的衣服也脱掉。” 萧黯将她抱在怀里,感到她仍在漱漱发抖。 他怀里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 她与前世的笼华是不是一个人,已不重要 前世不可追忆,今生他不能再有遗憾。 第125章 侍妾顾盼 次日晨起,笼华热症稍退。 仍昏昏沉沉没精神,懒怠饮食。 众人劝着,才勉强吃了半碗羹。 进了饮食,有了一点精神,望着窗外露出向往的神色。 萧黯知道她想女儿了,让侍女传命教养娘抱贵主来在庭院中玩一会。 笼华挽着睡髻穿着睡袍,隔着窗看女儿观音保在萧黯怀里兴趣盎然的东瞧西望。 她穿着桃红绫袄碧绿夹绵小裤,戴着秋香色小帽兜,露出圆滚滚的脑门和肉乎乎的小脸。 一张小嘴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两颗新发的门牙尤其醒目。萧黯似能听懂似的,慢条斯利解答她各种问题。 父女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一本正经的对话,让庭院里的教养娘和婢女忍俊不禁,笼华在室内也莞尔发笑。 观音保在父亲的怀里很不安静,对什么都好奇。 忽然一眼瞧到合欢树上累累垂挂的豆荚,大有兴趣,伸出小手用力向上够。以她的脾气若过一会仍是够不到就要急了。 笼华看她仰着头,担心树上有细屑落下来迷她眼睛,正要开口让人去阻止。 萧黯已将她交还给了教养娘,观音保的注意力立即又转移到婢女手里的小玩意上了。 天凉了,观音保不能在户外玩耍太久。 笼华看着教养娘抱着女儿离开了庭院,心中怅然若失。 她养疾总需几日,不知女儿会不会想她。 笼华希望女儿想着她,又不愿女儿太想她。 小观音保在眼前,笼华好像忘了身体不适,她一离开,立即又觉头昏欲呕,疲乏无力。 仙卉扶着她回塌上休息。 萧黯这日没出去,只在内院陪妻子。 无人时,萧黯问笼华:“你记不记得昨晚做了什么梦” 笼华回忆,说:“只恍惚记得好像做了许多梦,只记不得梦到什么了。” 萧黯沉默片刻后,轻声道:“不记得也好。” “我倒记得,你哭的厉害,那不是梦吧。” 呃萧黯语塞。 “你很怕我死呀。” “当然怕了,生死大事,你不要轻言。” “早晨醒来,想起你昨晚哭成那样,我好感动。” 呃萧黯无言以对。 宫里和金华宫都打发人来,除了看笼华的安好,主要是来立孕期的规矩。 萧黯给挡了回去,只说养好疾再安排。 笼华修养了几日才渐渐恢复元气。 忽然一日,顾盼走进内室,对笼华说,她愿意进岳阳王府。 笼华闻言心绪复杂。 岳阳王妃向蔡妃娘娘提了纳顾盼为侍妾的意思,因笼华病着,便拖了几日。 笼华曾经也气恼过顾盼,恨不得立即将她驱出府去,然而,这几日总会想起她面目肿胀,仍紧紧抱住她披风的样子。 是啊,顾盼她也是血肉之躯啊。 她难道没有权利去爱一个人,去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吗 台城宫奴大多由各州选来供奉京城。顾盼是数万宫奴中的一个,自幼学习各样侍奉主上的技能和规矩。是非对错,喜怒哀乐,都是围着主上。倒似生来就为侍奉他人,何曾为自己活过。 她与萧黯少年相识,一心一意待之,有所希翼又有什么错。 然而,世事难如人愿。 笼华想为她谋个好前途,让她安稳余生,并不愿意将她给岳阳王。 岳阳王妃自然没话说,岳阳王实在算不上好家主c好夫君。 顾盼去了岳阳王府,除了衣食无忧,还能有什么呢。 可笼华将她留在晋宁王府,又能给她什么呢 顾盼似心意已决,她柔声细气说:“王妃那日救命之恩,奴家没齿不忘。顾盼如今还活着,还可清清白白c堂堂正正嫁入王府,已是别无所求。” 笼华心内伤感,晚间说与萧黯,萧黯也露出伤感之色。 如今情势,宗正寺卿正在查重明殿案。 那两个引路内侍监有一个说出实话,就可能暴出岳阳王试图顾盼之事。 近日,雍州那边传来消息说,这回派去的特使心志坚韧,查出来不少对岳阳王不利的事,月间就会返京奏报。若这时岳阳王再有宫闱丑闻爆出,恐皇帝会龙颜大怒。 岳阳王府将顾盼收进府里,更易应对指控。 顾盼深知其中干系,于是委曲求全,答应入岳阳王 府。 萧黯心中伤感挫败,他前世未曾护住顾盼,今生明明知道顾盼去岳阳王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却仍是保不住。 只要内侍监招供,顾盼和岳阳王随从内侍就会被提审。 到时,必然要查蛛丝马迹,逼问真相。 事涉宫廷,尚书省不敢用刑,宗正寺和门下内廷司对宫奴却一向不手软。 因庾弘是门下省主官,皇帝特意避开,将此事交由尚书省和宗正寺查办。但门下内廷司仍会参与协办,难说不下狠手。 如今,只能将顾盼嫁到岳阳王府,一是有王府侍妾的名头,内廷司不敢冒然用刑;二是就算事发,顾盼已嫁岳阳王,丑闻可大事化小。 顾盼调回金华宫任蔡妃娘娘女官,临行前,笼华放心不下,有几句处事自保的话想嘱咐她。 走到她门前,忽听里面有说话声。 是萧黯的声音,他说:“盼儿阿姐,是我对不住你” 笼华心有感触,不再打扰,转身离开了。 岳阳王府以纳良妾礼聘顾盼。 萧黯笼华夫妇以蔡妃名义送了丰厚嫁妆。 到了吉日,岳阳王府侍妇来迎。 她们为顾盼梳洗打扮完,但见珠翠满髻,脂粉浓腻,锦衣华服,恍然如绝色。 细看方能看出她肌肤如雪,五官纤细,浓妆却似污其颜色,身骨消瘦,弱不胜艳丽华服。 她安安静静拜辞家主,出了门。 一乘锦盖小车等在停车下院。 顾盼蹬车前回望一眼,却只见金华宫高大的宫墙。 岳阳王府豪奴前后围着几辆主从小车,往岳阳王府去了。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心怀美梦憧憬的女子,多了一个麻木生存的妇人。 顾盼进府后,萧察更无顾虑,暗中筹划安排。 萧黯劝谏兄长,务必不要干扰审查。 萧察本来不听,萧黯反复唠叨叮嘱,萧察终于听进去几句。 不再理会宗正寺那边事。 事情全然败露又怎地最多算郎情妾意,调戏不成。萧联与庐陵王妃通奸不也无事 那些人构陷晋宁王妃才是大罪。 宫闱事不再干涉,其他事仍然我行我素。 重明殿案并无结报,也不再追究,但也不算不了了之。 先是永康公主因擅言朝政,皇帝剥夺其食邑封地,只保留虚爵,并命半年不许进入宫廷。 临城公夫妇被皇帝叫进宫申饬,命二人修德养性,半年不得进入宫廷。 武康侯庾弘未受永康公主牵连,仍伴随皇帝左右。 岳阳王萧察竟也无事,仍大摇大摆出入宫廷。 忽然,郢州那边传来消息,从雍州返回的特使船队遇到大风,停泊郢州某处小码头避风,不知何故忽然起了火,火势迅猛,接二连三,主从几只大船被烧毁,船架沉入江底。 信报世故有多人遇难,包括正副使及随行属官c随特使返京的人证,当然卷宗也成为灰烬,沉入了江底。 朝中哗然,并不大相信是天意冥冥,有意庇护岳阳王。 御史台上书要求彻查火灾事故。 然而,忽然一日,听闻特使返京了。 事故中副使等多人遇难。 但恰前几日,众人商定,正使率数名武士,带两箱最要紧的卷宗,弃船改道,走陆路回京城。 未想,果遇到劫难,而这未雨绸缪,也让正使逃过一劫。 皇帝听了奏报,岳阳王萧察任雍州刺史期间,所行贩卖奴隶c私造钱币c排除异己c草菅人命等等,无一项不是大罪。 虽然只有证词,并无证人,不算铁证,但皇帝已信。 皇帝突然失去了愤怒的力气,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无力感。 皇帝不再深究,立即下旨定论,免萧察雍州刺史职,夺其食邑,一年内禁止出入宫廷。 皇帝留有余地,担心罚的太狠,朝臣见风使舵,对金华宫落井下石。 然而,朝野抨击之声不止,尤其要求彻查火烧皇使官船之事。 皇帝为平官民之愤,命郢州刺史庐陵王调查官船失火案。 另命湘东王萧绎,查岳阳王府c雍州州府属官罪行。 皇帝没有派朝臣去查,而是派自家子孙藩王去查,就是要结果可控,不要被高门朝堂左右局面。 岳阳王已获罪,雍州边境要地,不可一日无主。 京中开始传言雍州刺史的人选,传闻最多的皇帝意欲调东扬州刺史萧联持节雍州,皇帝年迈,为皇太子考虑,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 另还有传言,皇帝为安慰金华宫,有心调晋宁王去雍州。晋宁王曾任边境大州 刺史,从履历看,似乎也合情理。 而事实上,萧联和萧黯都属于带罪之身,萧联被逐出宫廷,萧黯正被停职。 两个人各有不痛快事,忽然一日,不约而同,都跑去玄武湖游湖散心。 第126章 岭南舞姬 贩夫走卒常觉得有了钱就会无忧无虑,商人觉得做了官便再无难事,做官的想谋个爵位子孙世袭,门阀勋爵艳羡那些怎么折腾都无事的皇室子孙。 而两位天潢贵胄c皇孙王公,东宫萧联和金华宫萧黯,却各有各的不痛快事,不约而同的跑去玄武湖散心。 萧黯在二三属官陪同下,做寻常子弟打扮,乘坐楼船游湖,宝船从南岸启程。 萧黯在船舱中可望见湖心一处紧闭的半岛庄园,那是皇家禁地,皇帝的“思子园”,是父亲昭明太子最后故去之地。 这日,秋高气爽,天空湛蓝,秋风微凉。 湖面上虽然残荷凋零,而水下的藕和菱角正是肥美之时。 南湖空旷寂静,萧黯命驶往北湖。 游到北湖,一下子热闹起来。 岸上店招酒幌林立,行人如织;湖中各色船只穿梭游曳。 游船缓缓向西行驶。 东侧画舫花船渐渐多了起来,这多属于玄武湖畔的倡家乐户。 建康城有两处风月场所,一处集中在盐市以西的秦淮河畔,一处便在玄武西北岸一带。 因俱是临水楼馆,时人称之为河房,其中卖笑卖艺女都称之为河房女。 其中秦淮河畔的倡家多为色妓,也有乐伎,往来恩客大都为商人; 玄武湖畔却多乐户,以技艺见长,善歌舞c且有通文墨善戏谑,伶牙俐齿者,周旋于士绅官宦之间。其中不乏名动京师者,伴席身价可值百万钱。 但见东湖上画舫花船半悬珠帘,莺歌燕舞,管弦丝竹,玉软香温,无限旖旎风光。 另见众多豪华船只汇于小蓬莱,萧黯询问缘故。 王府录事陈绍世惯于混迹风月之地,便卖弄见识道,今日有花魁赛。 每岁春秋两季,秦淮河和玄武湖两地各伎馆倡家,举办竞选女魁之赛。 春季是在秦淮河选色绝和乐绝,秋季在玄武湖选舞绝和诗绝。 评选的办法也简单,各处伎馆倡家推出自家参与竞选的河房女,报上花名,表演技艺。若有恩客中意,便为之捐金。得捐金最多的女子便为魁首,而捐金最多的恩主可得亲芳泽。 今岁秋季女魁赛的舞榭歌台便设在了小蓬莱,各河房的花船和捧场的常客也便汇聚于此。 陈绍世笑道:“评选女魁历来是好买卖。海量的银钱吸进去,或还能捧出几个名扬天下的名伎。” 萧黯要上岛看看去,命游船靠过去。 王府祭酒高远隐侧目,自己主君竟去凑这热闹,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游船好不容易找了个泊位,还有小厮拦住路不让登岸,说要缴钱,才许上岛。 陈绍世砸了三万钱过去,才被放行。 岛上人来人往着实不少。只见男人锦衣华服,并无君子;女人艳妆丽饰,不是良家。 萧黯边行边看,忽听有人叫了一声:七郎 萧黯东张西望,才发现一处楼阁之上,探出半个身子,一张英俊的笑脸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萧联笑吟吟望着萧黯,未想在此处竟见他这和尚。心道,世上男人谁不爱河房女,除非他从未见过河房女。 南朝高门常蓄养家伎,但千人一面,技艺同出一门,尤其只知顺从讨好,实在乏味;而河房女风情万种,知情知趣,讨好的不着痕迹,打趣的点到为止。最为关键是,她们唯利是图,朝三暮四,自由自在,真情真性,尤其让人欲罢不能。 “七郎上楼来”萧联对萧黯发出邀请。 萧黯进到楼中,由小厮引导至楼阁之上。 萧联也是做寻常富家子弟打扮,左右只二三心腹陪行。 彼此见礼落座,萧黯发现萧联此处的位置极妙,不远不近,正对着舞榭歌台。 众人说笑几句,那边诗绝魁首已开始竞选。 参加竞选魁首的女子都是各河房拔尖的人,楼馆将这些女子当作摇钱树一般娇生惯养。 个个盛装华服,左右有老妈妈陪着,小婢女服侍着,还有假兄弟护卫着,派头倒似富人家的女儿。 楼阁下鼓乐阵阵,长声唱名短声报艺。 但见二三十丽人,簇簇莺花队,迢迢粉黛围。 有轻薄文士和浮浪子弟开始出题,各河房诗伎各展其才,就景应题答对。 吵吵嚷嚷几个回合后,只剩十位丽人,其中不乏一二绝色佳人。 再做秋荷诗歌。 小蓬莱上司仪最后一次唱名,丽人一一在歌台上 或弹琵琶或弄琴,吟唱自家所做秋荷,其中不乏动人之作。 萧联示意侍从捐金,寻常出手即是十万钱。 萧黯便也被同一诗作所感,也命侍从捐十万钱。 各河房只收钱物和抵票,有小蓬莱的账房几人记录,竟也有条不紊。 萧联见萧黯首次踏入风月场,又对那诗伎感兴趣,便相让,不再捐金竞价。 萧黯见堂兄相让,也便不再跟进,两人添了二三十万钱进去不过一笑了之,所追捧的的河房女也没成为诗绝魁首。 萧联和左右不住点评,乐在其中;萧黯看的眼花缭乱,吵得头晕耳鸣,却似脚下生根,仍端坐席上。 高远隐自来是做世家风度的,觉得此地甚粗俗,若不是为陪主君早就拂袖而去。 临城公属官与高远隐相熟,与他搭话嘲弄风月,高远隐不过以礼节性微笑应对之。 陈绍世倒熟稔风月场之事,可萧联属官都是高门士子,又瞧他不起,懒得与他说话。 舞榭歌台上舞绝竞选已开场,乐器声更加灌盈于耳,舞姬奇装异服,各展妍丽。 最后仍是选出十名舞姬做最后竞选。 萧联属官忽然惊喜道,此中竟有绝色,八郎请看左三白衣舞女。 萧联属官私服中,都称萧联为八郎;萧黯属官私服中,却称呼他为家主。也可见,萧联视属官为朋友,萧黯视属官为下人。 萧联起身,凭栏而看,用叹息般的语调说:“果然佳人,怎沦落风尘啊” 陈绍世好奇起身去看,回身也感叹绝色。 萧黯遥望一眼,也附和赞叹佳人。 萧联忽然支使家奴回府去取钱来,数目竟是百万钱,另取百金。 高远隐咂舌。 萧黯与陈绍世对视一眼。 忽然听舞榭唱花名: 揾泪楼,舞姬祖霜儿,十七岁,岭南乐籍。 众人发出赞叹。 萧黯心内一震,岭南籍,姓祖 萧黯不由站起身来,也去凭栏而望。 舞榭中央立一位身穿雪白缀雀羽舞裙的女子。她削肩细腰,飞鬓流光,肤色胜雪,面似桃心,五官脆弱,神情凄寂。 萧黯感到恍惚。 祖霜儿她明明是阿妩。 阿妩她不是什么绝色艺伎,只是一个有着敏锐和丰沛感情的寻常女子。 萧黯方寸大乱,失魂落魄的坐回座位。 祖霜儿已开始起舞,惊叹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萧联目不转睛的观赏。 献舞毕,捐金竞价声此起彼伏。 萧联已捐百万钱,仍不是头筹恩主。 陈绍世在旁道:“家主不想试试” 萧黯如梦方醒,忙道:“出资百万钱。” 高远隐惊讶,萧联属官瞩目。 萧联侧首,萧黯投以歉意目光。 萧联一笑:“价高者得之。” 第127章 除袍断义 小蓬莱岛曾又名闭门岛,意思是若无权贵引荐,便是富豪上门也要吃闭门羹的。然而,随着其幕后老板倒台,此地已被大胆逐利的商人买下,从此只认钱财不认人,迎八方来客,经营的风生水起。 南北各地手中余钱最多的时候,便是秋收之时。 小蓬莱在这岁秋收时,借出场地,招揽各河房倡家竞选女魁,他们一来在捐金抽成,二来让天下豪客都认小蓬莱商馆,一举多得。 小蓬莱敞开大门,重豪客趋之若鹜,竟也吸引若干贵胄高爵微服前来,与民同乐。 临城公萧联看上了岭南舞姬祖霜儿,可谓一见倾心。 萧联对两种女人最不能抗拒,一是有轻浮风流之态的高门贵女;第二就是有脱俗有仙姿的风尘女子。 这两类女人都能让他有无法预期c不能掌控之感,不可捉摸c患得患失才能让他觉得有意趣。 萧联已观察祖霜儿很久。 寻常风尘女子再故作高傲姿态也会浮于讨好和卖弄,但这女子毫无取悦他人之态,别样的孤高。 美貌多情,多愁善感,又不取悦于他,这正是萧联所喜爱的那类女子。 萧黯也来凑这热闹,倒让萧联有些意外。 竞选诗绝女魁之时,萧联已让了他一次。 最近谣言纷纷,说他们在争雍州刺史。 萧联自己心胸开阔,毫无功利之心,也便觉得别人也无野心。何况在萧联印象中,萧黯自幼敦厚寡欲,对他又向来礼敬有加,不会与他争锋。 于是,对于萧黯与他竞价,萧联既不介意,也不退让。只想着出大价钱捧这祖霜儿做舞绝女魁,让天下男人艳羡而不可得,岂不是更有趣。 祖霜儿与另外一位舞伎,身价彼此攀比而涨,渐渐超出众女。 为岭南舞姬祖霜儿捐金者,有三人,萧联c萧黯,以及另一侧馆舍里的贵人。 忽然楼下小厮上来报说,有贵客在楼下请见。 萧联没兴趣在这风月场上交朋友,让属官下去答对。 属官下去又折返,报说,楼下请见的是宗室曲江侯。 萧联一时想不起来谁是曲江侯。 兰陵萧氏两朝皇族,枝繁叶茂,宗室子孙无数,有爵者成百上千,散居各地为主官。莫说不识远亲,近亲都不认识不全。 属官又提醒说是交州刺史。 萧联才有些印象。 交州刺史曲江侯萧勃,本是皇帝堂兄之孙,彼此远亲,算是从兄弟。 萧联命请。 片刻后,属官引导一中等身材,肤色黝黑,富绅打扮的青年走上阁楼来。 萧联c萧黯c萧勃彼此见礼,互称从兄弟。 萧勃多年出任岭南大州使君,容貌举止也似乎有了几分岭南人特征。五官虽平庸,但说笑间露出雪白牙齿,倒蛮讨喜。 萧勃笑道:“我这岁回京探亲,忽听说建康有这盛会,便来凑凑热闹。忽然见岭南女子流落此地,心生怜惜。若早知她能自此结识贵人,倒是她的造化,我又何必从中作梗。” 于是传命侍从不必再追加金钱。 萧联笑道:“我只当岭南蛮荒之地,不想却有如此绝色舞姬,可见交广人杰地灵,倒是我误久矣。” 萧联与萧勃彼此谈笑。 萧黯在旁保持沉默。 他熟识萧勃,萧勃却是初见他,并且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一心只在萧联。 他与曲江侯萧勃是前世的老对手,两人先后竞争过广州刺史c岭南九州督军督政c镇南将军。 岭南九州中,最强大的是交c广两州,其中又推广州为首。 萧黯已推想出来龙去脉,此岁,广州刺史因罪被免,交州刺史萧勃以探亲为由,回京运作,意图谋任广州。 阿妩幼年师从祖氏女习舞,其师傅故去后沦为广州豪强杜氏的家伎。因其色艺出众,被视为奇货。 前世,杜氏将她献给广州刺史萧黯,今生,貌似将她献给了交州刺史萧勃。 萧勃将她带入京城,作为攀附东宫嫡子临城公萧联的工具。 萧勃若是贸然赠送乐伎,萧联不会收。便是收纳了也不过一两日新鲜,过后便扔进东宫不再理会。 萧勃将她侨做河房女引萧联来捧,倒确实是条邀宠攀附的好通路。 萧黯未想今日会遇到萧勃,更是无论如何未想到会在建康再遇阿妩,一时心乱如麻。 再看萧联似乎志在必得,萧勃谄媚的谈笑风生,心中做了 决定。 萧黯命家奴再捐一百金铢。 萧勃惊讶,萧联侧首,一笑置之。 高远隐从没见过主君如此轻浮,只是众人面前,不好开口劝谏。 陈绍世在旁直言道:“所携现钱与抵票已尽投进去,不当再捐,妓女而已,家主何必执着” 萧联与萧勃在侧,萧黯面上挂不住,作色道:“主上的事,何时许你来多嘴你身上不是还携有黄金抵票吗” 陈绍世在旁悄声道:“家主知这金铢本别有用途,用在此处,恐怕王妃知晓会不高兴。” 萧黯立即面带怒色道:“放肆你怕她不高兴,倒不怕我不高兴究竟是谁把你从行伍子弟提拔这位置的” 陈绍世忙起身,躬立告罪,面上涨红。 高远隐惊讶,他说了解的主君萧黯并不是疾言厉色之人,这番态度已是对陈绍世极为不满之意。 高远隐也听闻一些关于陈绍世的风评,不过是贪财好色c仗势弄权之类,想来主君对他已有不满,只是未想竟已到在外人面前发作的地步。 高远隐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劝解。 萧勃与左右不知情况,只置身事外。 萧联属官面露轻蔑。 只萧联露出同情的目光,不是同情受辱的陈绍世,而是同情萧黯。 萧联自认为已猜出在这风月之地看见萧黯的缘故了。 原来他们两夫妇也吵架了。 前些时日,中秋家宴事,萧联无缘无故被妇人连累,挨了一顿大骂,还被逐出了宫廷,好生灰头土脸。 萧联自家未娶到贤妇,萧黯之妇夏侯氏却比自家阮氏更为不贤。 不许萧黯纳姬妾不说,据说还弄权使性,在王府说一不二,连蔡妃都管不了。 萧联想自己当初还曾与夏侯氏议婚过,不禁后怕。夏侯氏少女时端庄娴雅,循规蹈矩,未想嫁为人妇竟是这样妒悍。 又想自家阮氏少女时也是温柔乖顺,成了妇人后也是泼辣痴缠。 怎么花朵一般的可爱少女,一旦做了妇人,都成了凶悍母兽呢,真让人大叹。 萧联自认为脾气算好,对女人能让就让,能哄就哄,实在不行也是避而远之。 但也自认比不得萧黯的好脾气。 可凡丈夫,哪里能尽是忍让,总有忍不了c气不过的时候。 萧联对萧黯饱含感同身受的同情,同时也悲观的判断,他这轮和妻子的对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于是在旁劝了一句:“他也是好意,正事要紧。” 萧联的言下之意是,你不如从善如流,趁势退出,免得回家不好交代。 萧黯却对萧联道:“堂兄宽厚,不知这些小人的心计。谁能给他们权势金钱,他们便依附谁。说来烦恼,我久不在京,府中失序久矣,正当整顿。” 萧黯这番话不算高声,只是说与萧联。但坐在近处的高远隐和陈绍世却听的清清楚楚,颇有无地自容之感。 萧黯仍命家奴捐资。 家奴面露难色。 萧黯命令陈绍世捐出手中的黄金抵票。 或许是尊严受辱,陈绍世突然固执起来,他垂丧着寡淡眉,耷拉着眼睑道:“请家主恕属下不能从命。这烟花之地,属下常来常往,知道其中的门道。消遣尚可,若认真起来,莫说百万钱,就是万金也填不平这销金窟。” 陈绍世的语音颇高,萧勃听到不禁露出惊讶之色。未想京中嫡亲皇孙,竟连小小下臣也驾驭不住。更未想有如此傲骨的下官,竟不知此人是出身王谢哪家豪门。 萧黯也觉权威受损,立即勃然大怒,叱道:“你这厮敢出言不逊汝守门贱人之子,受我拔擢,才有登堂入室之机谁给你的胆量,竟敢小觑我” 听主君如此盛怒,寻常臣下必然拜地,而陈绍世却依然躬身而立。 事起突然,高远隐面带焦急,忙开口相劝。 陈绍世因父亲受辱骂,脸红脖粗,忍耐不住道:“家主对下属固然有知遇之恩,但也不该辱及家父。” 萧勃更加惊异,这人竟似是寒族武官之后,能进王府为职已是万幸,竟敢公然对抗主君,何其悖逆大胆。 萧黯脸上已无怒意,只阴沉道:“你眼里有父,可还有君想来是我这门庭太小,已容不下你这能人你自谋出路去吧” 陈绍世知道主君动了真气,这才尽交出金抵票,拜地告罪。 高远隐也拜地求情,然而,萧黯驱逐他的心意已决。 萧黯不再理会陈绍世,让家奴再捐出一百金铢。 只听小蓬莱司仪在舞榭唱价: “风节馆恩主捐揾泪楼祖霜儿百金铢 祖霜儿暂领魁首” 楼下众客向楼 阁张望,试图窥探是什么金主豪掷黄金捧河房女。 另一边馆舍,有人也为另一舞姬捐出百金铢。 萧联微笑示意家奴,也捐百金珠捧祖霜儿。 萧黯收回视线,又看到陈绍世,面带厌恶道:“你怎么还不去” 陈绍世知势难挽回,再拜下去,徒自取其辱。口中谢恩辞别,起身欲告退。 萧黯忽然拦道:“站住你既无官身,便不得再戴玉冠,着锦衣,除了再去” 高远隐大惊失色。 这光天化日之下,让陈绍世披发脱衣而去,几乎是将之处以唾市之刑。 士可杀不可辱,传扬出去,不但陈绍世再难立身于京城,萧黯也会落个刻薄寡恩的罪名,被士子唾骂。 高远隐拜地苦劝。 萧联也觉得免职逐出便罢,何必羞辱他,断了他的前途,正要开口劝。 忽听萧黯怒对高远隐道:“再劝者,去冠除服,随他同去。” 萧联听这话不好再开口。 高远隐则满面羞惭,为在这样任性主君的手下做事而羞惭。当然,他堂堂大姓子孙,自不敢辱及祖宗,披头散发,身着内衣,狼狈而去。 陈绍世眼中有了泪意,只咬牙强忍, 萧黯道:“你也不必觉得冤枉,你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我只是宽忍,并非不知。 古云割袍断义,今日我让你去冠除袍,彼此恩义也便了断。天高海阔,你自去高就” 陈绍世闻听此话已是决绝至极,也不再废话,立即摘掉玉冠,脱掉锦袍,披发中衣,凄惶而去。 高远隐心有戚戚然,他可想而知陈绍世此去处境。 他将如犯人游街般被人辱骂,从此名声扫地,前途尽毁。 高远隐第一次对主君萧黯产生了不满。 萧黯余怒未消,仍道:“我倒要看看,京城谁还会用他” 萧联在旁听闻,心想,原来他羞辱属官是怕别人用了去,知道他的底细。 这七郎,什么时候有如此工于心计了。 幸而自己刚刚未开口求情,若是让他以为他为邀买人心,意图收为己用。 在这所谓竞争雍州的敏感时期,伤了彼此兄弟之情倒不好了。 萧联没兴趣为个小下官伤彼此感情,说实话,他也没什么兴趣争那个偏远的雍州,他更爱繁华迤逦的京城。 官职前途,自然不如兄弟感情重要;不过,对于眼前的舞姬祖霜儿,兄弟感情且放一放。 第128章 似是故人来 舞绝女魁名号已归属祖霜儿,然而萧联与萧黯仍在投金竞价,为争做祖霜儿成为女魁后的首位恩主。 萧联萧黯两人还不觉怎样,曲江侯萧勃却如坐针毡。 他本意是通过祖霜儿结交临城公萧联,进而攀附皇太孙c皇太子,谁知遇到晋宁王横插一杠。 萧勃虽然远离京城久矣,但也知暗献美色,挑拨两宫皇孙相争罪过不小。 寻着间隙,立即进言劝阻道:“愚兄忽然有一主意,说与两位从弟一听。 既然这祖霜儿已是舞绝女魁,不如招她前来,问她倾慕于谁,那么,谁便是她首位知遇恩客。 郎情妾意,大家各无怨言。如何” 萧联闻言立即赞叹有趣,萧黯知拼财力他是拼不过萧联的,也只好答应。 萧勃一块石头落了地。 祖霜儿自然是听他指派,况且萧联与萧黯两个人并坐,显然是萧联姿容俊俏c举止华贵,更得女人喜爱。 只是由贱籍女子来挑选皇孙,着实荒唐。 两位皇孙倒不绝荒唐,一个兴趣盎然,一个满面认真。 河房老妈妈引祖霜儿走上楼阁。 祖霜儿见众人并未露羞怯之态,落落大方向主位三人盈盈行拜礼。 萧联心内大为赞叹,果然绝色佳人,近处一见更胜远观。 她身材纤长,冰肌玉骨。 一张小小桃心面上五官却极饱满,两弯纤细长眉下一双含愁带露湖水眼,凝脂高鼻下两瓣红润饱满的丰唇。 小小下巴,纤长颈子,单薄香肩,弱柳腰肢,小巧双足,无一处不美。 难得的是,她身为风尘女子,却有孤傲贞静之态。 真是矛盾又迷人啊。 祖霜儿轻启丰唇,贝齿若隐若现,“乐女祖霜儿拜谢恩主。” 她的声音温柔悦耳,口音是清晰的建康官话,另带有一丝岭南口音,平添一番娇嗲风情。 萧勃道:“我是半个岭南人,捧你是为着同乡之情,但这两位郎君却是为得你青睐。 你也不必为难害羞,只直言说中意哪位郎君做你入幕之宾。 郎情妾意,我等自愿成全。” 祖霜儿闻言,便抬起头瞩目说话的萧勃。 萧勃斜睨目视她选萧联。 祖霜儿一双剪水双瞳脉脉看向萧联。 四目相对,萧联心内悸动,忍不住对她微笑。 祖霜儿又看向萧黯。 萧黯只看了一眼,就将视线挪开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无法面对彼此前世的感情和辜负,也无法面对此时恩客与风尘女的身份。 萧黯感到她仍在注视他,忍不住凝目去看。 这一看,便愣住了 她双目泛着泪光,目光不似看恩主,竟似看故人。 她是觉得他熟悉吗 萧黯再度调开目光,这次是为克制泪意。 萧勃和萧联都已注意到这祖霜儿似乎是对萧黯有意。 萧联心内有点失望。 萧勃大为着急,忙调笑道:“霜儿姑娘若选我,想必这两位君子,也不会介意。” 祖霜儿闻声望向萧勃,萧勃再度目视其选萧联。 祖霜儿看萧黯目视别处,萧联笑意盈盈,而萧勃目光已露隐怒。 于是,她向萧黯拜礼致歉,又向萧勃行拜礼,最后拜谢萧联。 萧黯心乱如麻。 萧联心满意足,立命宫奴先回南岸备车。 众人共下楼阁。 楼下竞选已毕,众客有携河房女登船而去的,也有留在岛上饮酒作乐的。 他们往码头去寻自家船只离岛。 萧联身侧有本岁舞绝女魁祖霜儿相伴,惹来不少艳羡嫉妒的目光。 萧黯感到针芒在背,她的目光如丝缠绕着他,他若去就,便会遇到她困惑又伤感的目光。 萧黯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前世的自己,瞻前顾后,懦弱无能,满心颓丧,自厌自恨。 他曾经看着她走上绝路,香消玉殒,现在仍是看着她走上歧路,前途渺茫。 前世已不能补救,今生我又如何救你 萧黯想让萧联相让,然而众目睽睽,如何启齿。 码头已至,萧联的宝船正煌煌停在泊位。 萧黯鼓起勇气,刚要开口。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晋宁王c临 城公竟然出现在这小蓬莱,何等稀奇啊” 萧黯回身,见中书令朱异之子朱凛正走过来,打趣说笑。 朱凛身侧还有一位浓眉细眼的青年,是武康侯庾弘的世子庾。 朱凛和庾两人都各携丽姬,也是来寻船离岛。 庾与萧联相熟,表兄弟间彼此调笑。 这个说那个不惧乃父古板,那个回嘴说这个竟不惧乃父高华。 除了萧黯,另三个,包括已是中年的朱凛,可不都是背着严父出来寻欢作乐的。 庾对祖霜儿笑道:“你这小女子好造化你可知捧你的恩主是谁他可是建康城各宫府贵主都倾慕的临城公啊。” 萧联也不惧身份暴露,看了一眼庾所携舞姬,笑道:“我当谁与我竞捧女魁,原来是你。” 庾道:“可不是,若不是遭遇八郎这这对手,定是我捧的人成为今岁女魁。” 萧联邀请庾登自家宝船,携美同游玄武湖。 庾欣然答应,又邀朱凛,朱凛自然答应。 萧联又客套邀请萧黯c萧勃。 两人知不便打扰他们同道之人的雅兴,便都婉辞。 萧黯眼睁睁看着阿妩随萧联登船。 她登上船板后,微微回身,秋水双瞳再度看向岸上的萧黯。 那目光柔软又锋利,让萧黯心底痛楚。 萧联游玩至夜幕降临才返回东府城公府,却听闻萧黯正等在府中。 萧联听家奴报说他已等了几个时辰,算来竟是在小蓬莱分开,便来公府等他。 竟是有急事 萧联未及更衣,急忙去见他。 萧黯露出窘迫之态,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萧联好半天才搞明白,原来他是来索要祖霜儿。 萧联大奇,舞女而已,虽是绝色,也不至于初见就让他神魂颠倒吧。 萧联问萧黯,他与那祖霜儿可是旧相好。 萧黯否认,只承认是一见如故。 萧联一番打哈哈,结论是,不给。 看萧黯失望而去,萧联心中升起夹杂些许愧疚的快感。 萧联当夜召祖霜儿进卧室。 她鬓发如云,以一只银簪挽着睡髻,身着胭脂色的寝袍,与唇色相应。 神情坦然,并无羞怯。 萧联没有立即让她侍寝,而是召她对坐,问她家乡籍贯,亲族父母,人生经历。 萧联的经验是,当你关心一个女人的过去,她会想把未来给你。当你为她解开心结,也就得到了她的心。 萧联不在乎未来,只在乎得到一颗心,尤其享受俘获一颗心的过程。 祖霜儿诉说着自己的身世。 河房女的身世大同小异,无非是父母早丧,颠沛流离,没有一个不凄惨的。 萧联瞧着她的面色,打算在她最自伤之时,给予同情和抚慰。 祖霜儿含泪倾诉,却始终未见自怜自伤,未想这小女子倒不肯示弱,这倒有点难办。 萧联听她说离开旧主,被贩往京城,便不无调戏的问:“那旧日家门的少主是否就是你初恋的情郎” 这各河房推出来竞选女魁者都是初登欢唱的女子,总是要扮些良家女儿的娇羞。 萧联原以为会看到她含羞否认,未想她竟点头承认了。 她柔声细语所:“旧日少主俊俏柔情,是奴家梦中之人。只是奴家命薄如浮萍,不能长随在他身侧。 恩主英俊如仙人,定也是深闺梦中人。 只不知恩主是否曾有梦中之人” 这句话把萧联问住了。 那些不能被人知的伤心事要翻涌起来,他忙压制住。 故意轻佻一笑:“且别说我,你今日看那七郎,好似有情。你对我说实话,我不怪你,也不吃醋。” 祖霜儿的眼睛又蒙上一层水雾,她轻启朱唇,带着轻愁道:“看那贵人,不知为何,让奴家想起失散已久的亲哥哥。 只是奴家的哥哥是个吹笛的乐人,是让人践踏的泥土,那贵人是云端的神仙。” 萧联看祖霜儿动情,爱怜的轻抚她下巴,语带柔情问:“他像你的亲哥哥,我像谁呢” 祖霜儿没有躲避萧联的爱抚,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含上些许笑意,樱唇微启:“恩主像我爹爹。” 嗯萧联意外。 他好好一个绮年玉貌仙郎,从没哪个相好说他像爹的,一时不知这祖霜儿是敬他还是讥他。 祖霜儿微笑注视萧联。 她一整日都冷若冰霜的,在船舱中众男女说说笑笑,她冷淡陪席,好像局外人一般。 未想在内室中,竟也露出春花雪霁般的笑容。 想到这欢颜是为他展露,萧联又觉动情。 祖霜儿微笑道:“霜儿常为爹娘跳一支舞,叫彩翼,请献恩主。” 没等萧联点头,她开始脱寝鞋,除布袜。 萧联目瞪口呆看她坦然露出一双无暇玉足,又坦然脱去外寝衣。 她只着紧身白绫衣裤,在寝室内飞舞起来。 萧联看过不少宫廷民间的大小舞阵,也看过不少名家舞姬在眼前跳舞,只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舞蹈。 她手臂双腿极纤长,动作极舒展,身姿极轻盈柔软,作出各样匪夷所思的展翅c跳跃,盘旋忽然银簪掉落,睡髻散开,青丝如瀑她浑然不觉,只专注起舞,如惊鸿踏雪,如鱼游江海,如白驹过隙,如凤凰展翅。 萧联心惊肉跳,又挪不开眼睛。 直觉她不是献舞取悦于他,她在取悦自己。 萧联感觉到她的专注和快活,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祖霜儿跳舞的时候,像个无拘无束的鸟类精灵。 萧联迷上了祖霜儿,买断了她的身籍,收为家伎。 心中打算,等她全然爱恋上他,他便纳她为侍妾。 萧联连续几日和祖霜儿厮守在宫府内院,东宫不回,州府事不理。 她敏感多情,能觉察着他细微的情绪; 她又聪明灵秀,虽不通文墨丹青,却能领悟诗歌绘画的意境;萧联所出口的无论诗歌c佛经c典故,她听闻一遍可记忆,若讲解一遍,她便可成诵。 萧联不免感叹,明明金玉质却落入污泥中。 在某个秋雨连绵的午后,萧联向祖霜儿吐露了心声,关于他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爱。 这份隐秘的爱,他能对谁说呢,又敢对谁说呢。 现在他有了一个倾听者。 她为他的遗憾而遗憾,为他的感伤而流泪。 他在年少时,不知自己拥有是什么,也不知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那之后的很多年,他都在心里向神佛兜售着自己的所有以期换取一个愿望。如果可以与表妹奚蔼厮守,他愿意放弃所有的女人,以及官职c爵位可是,神佛从来不和他讨价还价。 祖霜儿将他抱在怀里,为他流着泪。 萧联开始亲吻祖霜儿,她没有躲避,也没有回应。 她的嘴唇丰润,但冰凉,并不像她的拥抱那样温暖。 萧联注视她,她含泪微笑,说:“我为郎君跳一支舞吧。” 她想亲近他时,就自称我,称他为郎君;她想疏远他时,就自称奴家,称他为恩主。 祖霜儿仍是不待萧联表态,她就开始脱外衣。 萧联目不转睛看她脱的只剩下单薄内衣,她眉目含情,身姿美妙绝伦。 萧联猛然起身,将她揽腰抱起,他不想看什么舞蹈。 萧联将她放在塌上,扑上去亲吻她,却吻到她的泪。 萧联惊讶。 祖霜儿泪落如雨,哽咽致歉:“奴家不知何故,只是觉得伤心不知何故,只是伤心奴家愿意服侍恩主” 说完这句更是呜咽的说不出话来。 萧联看她哭的花容失色,忽然悲从中来。 他放弃了,轻叹一声:“或许你还放不下梦中的情郎吧” 在萧联在温柔乡中患得患失,牵肠挂肚之时,京城已沸沸扬扬传开艳闻。 金华宫晋宁王与东宫临城公豪掷千金争本岁舞绝女魁,几乎反目。 市井最爱这些猎奇艳闻,将之演绎的绘声绘色。 终于传到了晋宁王妃夏侯笼华和临城公夫人阮瑶光耳内。 阮瑶光亲赴公府,将舞姬祖霜儿接回东宫,萧联只好也跟着回了东宫。 夏侯笼华正在孕期,与萧黯依礼分居,偶尔同处一室,也觉察到萧黯的郁郁寡欢。后来听到几句闲话,也只当是讹传,并未放在心上。 第129章 偷香窃玉 十月,西魏国使浮阳公独孤信出使建康。 此时,东西两魏的鲁阳关之战刚刚结束。 东魏大丞相高澄亲征鲁阳关,不但收回了旧地,还俘虏了西魏主帅柱国王思政,报了己方主帅慕容绍宗阵亡之仇。 西魏受挫,不得不退守。东魏也见好就收。 两国就此休战。 南朝与东魏在江北的一场战争,令两国关系降到冰点。东魏国使杨愔来到建康运作,也只是表面修复旧好,勉强使彼此不再为敌。 东魏在鲁阳关之战的胜利,更让向来扶弱势一方的南朝更靠向了西魏。 正如东魏国使在建康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西魏国使独孤信却得到了异常隆重的礼遇。 皇帝亲自接见了独孤信,还带他登临朝日楼。 眺望远处的皇家猎场覆舟山,独孤信提到,大将军宇文泰酷爱狩猎,每年春秋冬三季都会率众围猎。 皇帝回想起,自己年轻时,也常带子孙朝臣在覆舟山上狩猎。后来笃信佛教,渐渐不愿杀生,也便废止了此习。 南朝也越来越重文轻武。 东西两魏数年战争,彼此忌惮,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轻视南朝武力。 北人,包括大部分南朝人,或许已忘了,南朝天子盛年之时,麾下名将云集,曾数次北伐,让当时北魏朝闻风丧胆,才有如今南朝江北的大片国土。 说来西魏国使浮阳公独孤信也曾是南朝俘虏啊。 皇帝望覆舟山,忽生豪气。 此值秋末之时,万物丰盈,走兽遍地,正当行秋狝之礼,以彰南朝之威,天子之愷。 皇帝下旨,命皇太子代皇帝行秋狝礼,众宗室官爵能骑射者同往,也命浮阳公独孤信同往。 皇太子接到圣命,自然依从。 皇太子青年时代,也曾喜骑马游猎,也曾督率名将北伐,建立功勋。 然而进建康为储君后,文臣贵戚终日环绕,二十年间未曾再披甲执剑,也未曾骑过一次马。 皇太子不得以开始练习骑射。 伴驾皇太子左右随猎的宗室勋贵c文臣名士,也不得不开始练习骑射。 一时建康城中马匹价格大涨。 秋狝前,皇太子在东宫秋阁宴请随行者,皇太子妃在隐湖东阁宴请女眷。 萧黯c萧确这几个宗室中善骑射之人,皇太子亲点陪同。 晋宁王府走到东宫宴会邀请后,萧黯让笼华孕期不便为由辞邀,不要去进东宫是非之地。 笼华孕期终日被拘束在王府中,好不容易收到宫中邀约,又知萧妙契c何玉暇两个也去,哪里还听进去劝,只欣然愿往。 到了宴日,夫妇二人各着华服,乘车前往东宫。 临行前,萧黯拉住笼华,心事重重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当心平气和,相信我。” 笼华挑眉不解,“你要做什么” 萧黯满面认真,目光中带着恳求:“你且答应我。” 笼华嗔道:“我答应就是。” 萧黯报以微笑。 两人乘车到了东宫,换乘坐舆向宫内而行。 坐舆到东宫花篱宫门长廊处。 萧黯与笼华几乎同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绍世。 他披挂甲胄,带着一伍卫士正在戍卫宫门。 他留在了京城,在他父亲东宫直阁将军手下做了一名卫戍武官。 他到底还是走了姓氏所注定要走的寒族武官之路。 陈绍世向坐舆张望了几眼。 这晚贵人坐舆颇多,都从此处宫门出入。 遇到不少旧日熟人,从前为王府文官时,常遇到轻视或敌意的目光,现在,贵人们是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一条守门犬的。 坐舆上有遮帐,他看不到坐舆中贵人,但已认出左右是晋宁王府的随行侍从。 陈绍世神情复杂遥望旧主,却并不知,舆中旧主也在注目他。 进了花篱宫门,萧黯与笼华各自取道,一个前往菊苑秋阁,一个前往隐湖东阁。 笼华进了东阁,见里面鬓影衣香,欢声笑语。 萧妙契,何玉暇看到笼华走进来,忙迎上来,左右拉着她的手亲热说话。 笼华看到了阮瑶光,阮瑶光也看到了她。 彼此遥遥点头致意,阮瑶光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显然没有成功。笼华本也没打算对她笑。 笼华并没有向阮瑶光 追问重明殿之事。 追问会耗费心神,会伤心,在笼华心里,阮瑶光已不值得她耗费心神或伤心了。 或许,未来有朝一日,笼华地位在阮瑶光之下,她不得不趋附她之时,再拿出此事来,作些伤心之态,讨些人情罢。 只是如今,两人都知,平平淡淡的疏远,才是真的疏远了。 妙契悄悄告诉笼华c玉暇,说自己已有三月妊娠。 笼华c玉暇惊喜,打量她身形,竟并看不出。 妙契娇气道:“这一两月好苦呀,只望这回生了嫡子,再不要再生了。” 笼华与玉暇好笑,哪能任你所愿。 妙契又对玉暇道:“过两日,你随我进宫,求贵嫔娘娘懿旨,去郁州探亲。” 玉暇笑道:“我想着十二月再请旨,与六郎在北方过元日节。” 妙契道:“这也好。” 笼华问妙契:“贞阳公也去秋狝吗” 妙契诶呦一声道:“快别提此话,家中为这事闹了好几日。太夫人为此哭了几场,死也不让他去。” 笼华与玉暇莞尔发笑。 笼华道:“不过是围猎,并没什么危险的。” 妙契道:“我本未在意,可这些日子听了不少话,有说覆舟山北麓山高水深的,有说马性难驯的,又说刀剑箭簇无眼,猛兽无情。我听着也怕了,不去便罢了。” 又悄悄道:“母妃也不愿让兄长去的,四兄长听话懒得去凑热闹,可太孙执意要去的,母妃也没办法。” 柳静妍在那边和殷宝萝说着话,曲阳郡主在旁边略听了几句,或是话不投机,转而去寻相熟的宗室女眷说话去了。 柳静妍夫君河东王不在京城,更加不可能参加秋狝,她竟也能混迹东宫宴会。而且她这离经叛道之人竟和卫道士殷宝萝相谈甚欢。 柳静妍重明殿出手相助,使笼华声名无损,笼华也不得不念几分情。 想来柳静妍这样的人做盟友总好过做敌人。 东阁中,年轻辈女眷多围在皇太孙妃c临城公夫人c和常山公主三个周围。 长一辈中,多以太子妃和永康公主为中心。如今,永康公主已在宫廷中消失,便唯太子妃独尊,邵陵王妃c南平王妃等女眷们围绕奉承。 京城社交圈就是如此热闹。 有人登场,有人离开,有人去而复返,有人或者再也不见。 菊苑秋阁中,男宾吟诗斗酒正盛。 这晚唱酬答和的主题都和狩猎有关。 宴乐也别样铿锵,舞蹈中竟有女子剑舞,颇让人耳目一新。 庾等起哄萧联,让祖霜儿出来献舞,以娱宾客。 萧联自来慷慨,立即让宫奴传话,命祖霜儿率众舞伎献舞桃花仙。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祖霜儿率十位舞姬登场,她面画彩妆,身着鹊羽红衣,领舞桃花仙。 宴中宾客各自谈笑,有心赏舞蹈者不多,多是萧联左右之人,无不大赞美妙。 萧联始终微笑欣赏,不知不觉中,已眉目含情。 另有一人也全程认真看着祖霜儿的舞蹈。 祖霜儿没有注意到任何人看她,或者不看她。 她在跳舞的时候,眼中便再无任何人,也无万物。 只有她自己,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起舞。 祖霜儿一舞献毕,率众舞伎退出。 萧黯身侧的内侍监也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回席对萧黯耳语。 萧黯起身离席。 他走出菊苑。 避着东宫巡查卫士,穿过了宫墙,来到一处殿院。 祖霜儿在下院卸妆更衣毕,仍做东宫寻常侍妾的打扮,在小宫女的引导下缓步回鹤鸣殿。 一个小内侍提着宫灯从那边走出来,语带焦急的说自己随家主来秋阁参加宴会,被打发去隐湖说句话,回来便寻不着路途。 他几乎带着哭腔说:“求贵人姐姐指一指路” 主仆二人正是从菊苑出来,前方岔路确实难走,祖霜儿心软,便命小宫女提灯去引一引路,自己立在长明灯光处等她。 宫女刚引小内侍而去,眼前就出现一人。 祖霜儿惊诧,忽听他说:“阿妩,你随我来。” 祖霜儿大惊,他如何知道她的乳名。 再仔细看这人,竟是小蓬莱岛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七郎。 他忽然拉起了她的手。 祖霜儿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脚步走进一处殿院。 这殿院小小巧巧,安安静静,并无宫人,也无灯火,只有夜空中一盏完满无缺的圆月照着亮。 祖霜儿问:“郎君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他没有答,却发问:“你记得我吗” 祖霜儿在月光下仔细辨认他的脸,越看越陌生。然而,看到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不知怎么的,祖霜儿仍是觉得心酸,就像初见他那日一样。 祖霜儿的双目立即浮上一层泪花。 不知是不是冬日的月光过于清亮,祖霜儿似乎在对方的眼中也看到了泪光。 祖霜儿自知自己善感,于是也用应对萧联的说辞答:“郎君像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对方沉默,道:“你并没有亲哥哥,你幼年就被师傅买了身籍,并不知父母是谁。” 祖霜儿身子一震,几乎立即问:“郎君认识我吗郎君去过岭南吗” “你把我当做一位故友吧或是,亲哥哥。 我是来问你,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帮助你。你想去哪里,我便送你去哪里 我可以让你衣食无忧,专心跳舞,和授徒,像你师傅一样。” 她又瞬间的失神,然后含泪道:“郎君,我为你献一支舞吧。” 不待萧黯点头,她便开始作势起舞,萧黯忙拉住她的手。 “杜家那边,还有曲江侯那边,你都不要担心,我会去解决。” 祖霜儿呆住了,喃喃问:“你到底是谁” 萧黯说:“我是愿意帮助你的人。” “郎君想要我陪伴你吗” 萧黯沉默,摇头道:“不是你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祖霜儿双瞳含泪,微笑道:“郎君,阿妩为你献一支舞吧。” 这一次,萧黯没有阻止。 祖霜儿在月下翩翩起舞。 她跳的正是前世初见时为他跳的霜娥。 萧黯不再像从前一样,担心她腰肢折断,或是乘风而去。 她是逐月的霜娥,不胜广寒的孤高,碧海青天,夜夜痴心,与情郎相望。 东宫殿前旅帅陈绍世,看见了萧黯的贴身内侍与宫女在角落里说话,也看见了萧黯拉着一位盛装妇人走进内宫殿院。 他没有报之父亲兼上司陈谈先,而是悄悄报知了皇太孙萧器。 并无隐瞒,也无夸张,只据实说,临城公舞伎回鹤鸣殿途中,被晋宁王萧黯留住交谈。 他身为下官,不好阻拦,来请太孙示下。 萧器已听说,萧联和萧黯,为争这舞女不可开交,未想竟还有这些后续之事。 于是命属官庾与四弟萧联去看看,叮嘱兄弟间,不必为女人纷争。 萧联听闻心内有些复杂,他认为偷人是快乐的,没想过自己的人也有被偷的这天, 他第一个念头竟是,不如把那祖霜儿给他吧,第二个念头是,不给。 萧器看陈绍世引庾与萧联离去,想了想,又命宫奴去东阁告知皇太孙妃,请太孙妃也不必惊动旁人,只请临城公夫人与晋宁王妃进去内殿院,有事妇人们劝解一番,只不要惊动尊长。 第130章 王府娇客 太孙妃殷宝萝突然邀请笼华进内殿,笼华觉得很不妙。 谁又给我挖了什么坑 又听殷宝萝说是萧黯在那边遇到些事,需要商量,笼华觉得更不妙。 谁又给我们挖了什么坑 笼华看殷宝萝半胁迫式邀请,再看阮瑶光在旁阴晴难辨,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肚子。 自从有了女儿,肚子里又添了一个,笼华自认怯懦了许多,既怕前面有坑,又担心萧黯被人算计。 妙契在旁道:“我与玉暇陪你去走走。” 萧妙契是太子妃爱女,殷宝萝向来不与之争锋,于是温和劝阻道:“你的身子不便,因是家事,小何夫人也不便前去。” 妙契嗔道:“笼华身子比我还不便呢,既是家事,我更当要去。” 殷宝萝对谁都可教训,只对常山公主萧妙契束手无策。 最后,到底是几位年轻妇人悄悄出了东阁,乘坐舆前往内殿。 行到内殿院某处,宫殿前旅帅陈绍世带着卫士迎下,请众贵妇下舆。 笼华被人搀扶着下了坐舆,昏暗灯光下,看到了陈绍世,陈绍世避开笼华的目光。 笼华看几步外还站着几个人,仔细一看竟是临城公萧联和东宫属官庾带着侍从好似正是在等待她们,其中并未见萧黯。 萧联和庾对殷宝萝恭敬行礼。 庾命陈绍世在前引路。 众人沉默跟随,行了有数十步,来到一处殿院门前。 在庾示意下,陈绍世推开门。 院中一团漆黑,并无灯火。 笼华越过殷宝萝的肩膀,看到院中有两个人。 在月光之下,笼华一眼就认出了萧黯。 另外一个是女人,她似在跳舞。 众人突然闯入,她受到惊吓停了舞步。 众人走进院中,火光渐亮,众人也便都看清了庭院中情形,萧黯和东宫一位美貌舞姬在内院幽会。 萧妙契露出惊讶神色,立即关切的去看笼华反应,何玉暇只沉默的观察院中情形。 萧黯先是看到男人们闯入,立即将那女子护在身后,随后才看到还有女眷在后面。 笼华这会竟还有心思去打量那个被萧黯护在身后的女子,果然绝色佳人,也算值两位皇孙一掷千金去争夺。 笼华后去看向萧黯,萧黯也看了笼华一眼,那目光空洞无物,好似全无心肝。 众目睽睽,又有密友妙契和玉暇在,笼华忽然想起自家颜面和其他,心内大气。 又马上安慰自己:不气,我不气,他们拉我来,不就是让我大气一场吗,我偏不让他人如愿。 然而,她仍是很生气。 殷宝萝率先发难,针对偷期女子,疾言厉色道:“祖氏,你身为东宫舞伎,私会外男,你可知罪吗” 萧黯忙对萧联道:“堂兄,是我以祖氏家乡信息哄骗她来。她为谢我,才为我献舞。 她本无辜,我也另有隐衷,请堂兄容我私告。” 庾在旁故意叹道:“未想晋宁王如此多情。 当日祖氏自选钟爱临城公,郡王自该当认输,怎能做出这等淫乱宫闱之事” 萧联忙阻拦道:“不当如此说七郎,他不是这样的人。” 庾道:“原是我口误了。幸而陈旅帅发现及时,告知太孙,大错尚未铸成。” 陈绍世面色阴沉道:“这是末将职责,任何人私探内宫,末将都将报主上。” 萧黯厉声斥道:“陈绍世,你不知士不侍二君,也当知犬不认二主” 庾斜视陈绍世,看他反应。 陈绍世并未应答一言,只是看向萧黯的目光中已有不加掩饰的仇恨。 殷宝萝命身侧内侍监将祖氏带回鹤鸣殿,关押起来。 萧黯忙向萧联求情:“祖氏无辜,请堂兄相救。” 萧联看祖霜儿始终平静如水,姿态冷傲,并没有惭愧惊惧之色。只偶然投给他的眼波中,带着委屈和求助。 萧联心软。 她生于风尘,不知礼仪,并非存心让他难堪;她单纯,热爱舞蹈,私会时献舞给萧黯,不代表就是色授魂与。 于是,向殷宝萝请求道:“王嫂恕罪,请将祖氏交由鹤鸣殿管教吧。” 殷宝萝权威凛然不可犯,正色道:“礼法宫规不容私情。” 笼华旁观了有一会,已不耐烦再看下去。 这时对殷宝萝道:“太孙妃恕妾唐 突,妾信任夫君德行,今日必是误会,妾请告退。” 阮瑶光也在旁走出道:“请王嫂将祖氏交由妾带回鹤鸣殿,妾自会教训。” 殷宝萝这才罢手。 众女眷及祖霜儿尽退出,随后,庾等人也退出殿院。 只萧联c萧黯兄弟在院中私谈。 萧黯再次请求萧联将祖霜儿让给他,萧联问他缘故,萧黯没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与祖霜儿只能是在京城萍水相逢,只能是他见色起意。 萧黯说自己在河房见过祖霜儿,有心收为家伎,打听过她的身世。 后来得知,她本是曲江侯萧勃的家伎,把她从岭南带出入京,暂寄在河房,为的是推她竞选女魁,得萧联青睐。 萧联听闻也不意外。 他派人去买断祖霜儿身籍时,萧勃从中帮忙做成,他便猜出祖霜儿是萧勃的人。 既然萧勃肯割爱,祖霜儿又不曾为萧勃图谋什么,萧联也便不在意。 正如萧联也不大在意萧黯与她私会一样。 萧联不但不在意,还理解萧黯。 那种爱而不得,抓心挠肝,以及偷香窃玉,惊心动魄的感受,他十分了解。 不在意,也充分理解。 然而,不给,还是不给。 一场风波,哑然收场。 萧黯与笼华灰头土脸回府。 回到王府内,萧黯小心翼翼跟在笼华身侧,欲言又止,不知从何处下口解释。 笼华也数次欲言又止,眼见他已送到笼华待产的别院,终于忍不住道:“有必要这样吗” 萧黯张口结舌,一言难尽。 笼华自问自答:“我看没必要” 然后气嘟嘟走了进去。 萧黯停步在庭院外,心乱如麻。 次日,皇太子不知如何知晓了内殿院之事。 召萧联前来,命他将舞伎让给萧黯。 萧联当然不愿意,然而君父在上软硬兼施,最后也只得妥协。 皇太子又命萧联练习骑射,月底随他去覆舟山秋狝,萧联也只得答应。 萧联回到鹤鸣殿有万念俱灰之感。 他一直都是身不由己,从前留不住表妹奚霭,如今连一个低贱的舞伎也留不住。 他堂堂东宫嫡子,竟是始终都争不过金华宫那几个堂兄弟。 萧联召来祖霜儿,告知她,要将她送给七郎。 祖霜儿起初不信,后见萧联伤感,才知是真,也流露出不舍。 萧联问:“你此去或成为王府侍妾,我若想念你时,你还愿不愿意与我相见” 祖霜儿垂下眼眸,如乌云闭月,轻声说:“奴家觉得七郎郡王并不想纳我为妾,或者他会送奴家回岭南。 萧联苦笑:“妇人天真,男人的话怎么能信他不过是为哄你入怀说的漂亮话。” 祖霜儿忽然脱衣。 萧联无奈:“又要向我献舞” 祖霜儿却上前依偎到他怀里,轻柔的说:“此后,奴家若留在京城,恐怕也不能与郎君私会;若离开京城,天各一方,也再不能与郎君相见。 这段时日,承郎君怜惜错爱,奴家无以为报,唯有将自己献予郎君。” 萧联抬起她下巴看她,她双目点点泪光轻愁,有不舍,却无伤心。 她没有言不由衷,她对他献身,是报恩,而非眷恋。 萧联轻叹,认下挫败。 不管他得到过多少女人的爱慕,眼前的这个,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心,也终要失去她的人。 萧黯在东阁看南兖送来的文卷。 突然听到属官来报说,临城公遣人送来了一位舞伎。连人带籍,都送了来。 萧黯吓了一跳。 萧联此举打乱了他的安排,萧黯只好让人先接进来,安置在花园东南角的别院。 自己忙去找笼华解释。 笼华听完来龙去脉,又气又奇,讥讽他道:“她是岭南人怎么又是岭南,你上辈子莫不是个岭南人 萧黯无言以对。 笼华又抱怨,“好好安排正事就是,偏招惹这些绯闻做什么尽快将她送走便罢。” 萧黯硬着头皮解释,“我从前做出姿态争她,既得到了,不好立即就送走,会惹人怀疑。总需等到秋狝结束再安排。 不过留她在别院中暂住半月,你只不要理会就是。” 笼华想想,好像也只能如此。 萧黯见笼华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心生愧疚。 这段时日,他说了许多的谎话,一直在欺骗她。 笼华,此生的笼华,她是全然无 辜的。 自始至终,自己才是辜负阿妩的人,自己才是背信之人。 第131章 王奚蔼之死 传言已久的雍州刺史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皇帝敕命临城公萧联除东扬州刺史,出任雍州刺史,兼领军,元月后离京赴任。 萧黯听闻后,立即去岳阳王府。 岳阳王萧察正要召他前来,见他自己找上门来,立即臭骂一顿。 萧黯也怪不得兄长大发雷霆。 他在这竞争职位的关键时期,觊觎萧联女伎,可说是胸无大志c眼无礼法,心无手足之情。 尤其是竟敢在东宫幽会偷情,于公于私c于情于理,都是大忌。 反而是东宫萧联,以德报怨,虚怀若谷,更重兄弟间情义,宁愿割爱让出美妾。 这些事,怎愁没人告知皇帝。 萧联和萧黯两人高下立见,皇帝心中又怎会没有判断。 萧黯老老实实的等兄长骂完,只是,被骂不是他此来目的。 萧黯见萧察气消些,才出言道:“暂丢了雍州也无大碍。在元月前,请兄长务必循规蹈矩,做出反省之态” 萧察不耐烦道:“你知道什么萧联去了雍州,头一件事,自然就是翻查我的老账” 萧黯苦口婆心:“兄长且听我的劝。堂兄元月后才会启程西进,在这之前,兄长万莫再生事端。” 萧察很是心烦,含糊答应了一声,便赶他出去。 出门前,萧察又嚷了一声:“萧联惯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那舞伎定已是他的探子,你只尽快逐她出去” 萧黯含糊答应。 萧察与萧黯两兄弟彼此最大的默契是,都指望对方听自己的话,都没怎么听进去对方的话。 岳阳王侧妃王氏族突然殁了,据说是得了急症。 京中各宫府听闻无不震惊。 不认识王氏之人,也听说过她的声名。她是被预言有极贵之命的女人,竟会屈身侧室身份,青年早逝。不由得,自家对卜筮符谶的信念也有动摇了几分。 认识王奚蔼的人,想到她向来娴雅无争,与人为善,无不伤心,亲眷们更是痛彻心肝。 王氏门阀主母,亲自向贵嫔请旨,要求为女儿亲执属纩礼。 贵嫔感念其慈母之心,念及王奚霭身为侧室,又无所出,王氏以女儿待之,不算大违礼法。 于是,下懿旨答允。 王氏主母率女眷侍妇浩浩荡荡赶至岳阳王府。 金华宫蔡妃娘娘骤闻此事,震惊伤心之下,便病倒了,已难理事。 岳阳王府内外都是岳阳王妃打理。 岳阳王妃也是王氏女儿,自然要遵从娘家长辈意愿。 王氏主母亲眷,亲自为王奚蔼行属纩礼,礼仪有除亵衣,洗浴c熏香c着新服等。 王氏主母在女儿遗体上发现了她真正的死因:自缢而亡。 再问得知,王奚蔼身侧数位贴身婢女内侍已被岳阳王下令处死殉葬。 王氏亲眷在岳阳王府大闹。 萧察以子婿礼拜王氏岳母,哭得肝肠寸断,对任何质问都缄口不答。 岳阳王妃王氏也陪拜一旁,陪着掉泪,也不肯说话。 王氏不肯善罢甘休,哀怒之下,诉告至御前。 皇帝立即派内侍监官去质问萧察。 再皇使逼问之下,萧察哭诉了真相。 原来是王奚霭与萧联在光宅寺私会,被萧察撞破。他羞恼之下,辱骂了王奚蔼几句。谁知她竟如此性烈,当晚便悬梁自尽了。 他悔不当初,伊人已逝,他本不想说出此事,以使逝者担污名。 皇帝又派内侍监官去质问萧联。 萧联自闻听王奚霭暴亡,便病倒在塌。 皇使到达鹤鸣殿后,左右内侍搀扶着萧联艰难走出,接受质问。 萧联气息虚弱,承认在王奚霭去逝前一日,他们在光宅寺见了面。 然而彼此只刚问了几句安好,岳阳王就赶到。他出言辱及王奚蔼,萧联气不过,与他争执了几句。 没想到,王奚霭竟因此事竟被岳阳王逼死。 萧联不承认他与王奚蔼是私会,只说是自己送供奉时正偶遇她去上香。 皇使去后,皇太子也亲至鹤鸣殿。 皇太子问萧联,他为何无缘无故的去幽会王氏。 萧联唯有痛哭以对。 他万分自责懊悔,只觉是因自己素日声名狼藉,才导致表兄妹间偶然相会,也使岳阳王在意,才连累奚蔼含辱死去。 亲长们的问话 ,萧联也不自辩,恨不得随奚蔼而去。 皇太子又问萧联,那日王奚蔼看见他,是什么态度,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或是惊讶 萧联这才停止痛哭,努力回想当时情境。 起先是,王奚蔼命身边一位内侍监送来一把旧扇,那扇子是旧日里,萧联亲自绘画制作,送予奚蔼的礼物。 那内侍监还带来一句她的口信,约他同去光宅寺上香。 当日,他先赶到光宅寺,在车中远远的见到王奚蔼果然轻车简从来上香,也并未见岳阳王同行,他才进寺去会。 王奚霭一见着他,好像是高兴的,但也是惊讶的。 彼此刚问了几句安好,萧察就突然到了。 萧联断断续续说了实话。 皇太子不再细问, 命鹤鸣殿宫奴看守住萧联,只不让他出鹤鸣殿一步。 皇太子去后,萧联忽然觉醒,前后事似有不合情理之处。 萧联立即命侍从去岳阳王府打听消息。 侍从回来报说,岳阳王侧妃的几个贴身的侍女内侍被岳阳王赐死殉葬了。 萧联思前想后,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与奚霭都落入别人的圈套了。 萧联想不到,会有人这样狠心。 萧察为整倒他,竟然不惜奚霭的声名,和性命。 萧察当日好话说尽,海誓山盟求娶王奚蔼,不但骗了王氏高门,也骗了萧联。 萧联将自己珍爱之人,让给了他,原以为他也会珍视,可他却拿她当作博前途的棋子。 他求娶她,一开始就是谎言 奚蔼的极贵后妃命,君子避之,小人倒趋之。 做君子有何用只是成全了小人 可恨可恨可杀可杀 萧联打起精神命宫奴更衣,又逼侍从送他去岳阳王府。 萧联平日温和,宫奴都不大怕他,然而自幼养成的奴隶自保本能让他们意识到,今日的主上不可违逆。 萧联车驾到达岳阳王府。 萧察亲自迎到仪门,称他为八堂弟,好似全然遗忘从前的龃龉。 萧联看他装出的那副哀哀欲绝的样子,真是恶心。 萧联上奠,三拜奚霭。 奠礼后,萧察回礼。 萧联忽然毫无征兆的拔出剑来,直刺萧察。 事起突然,也完全出人意料,所有人未及反应。 萧联不会剑术,剑舞都不会,他只知利刃能伤人。 也果然伤了人。 萧察没躲开,被萧联的摇晃的利刃挑破了肋上的一点皮肉。 萧察立即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 萧联感到剑穿透萧察衣物后,便再拿不住。 萧联的世界,突然凝固c空旷c无声,只剩下颜色。 血色,钻出素白锦衣,在他身上四处爬行,慢慢吞没整个世界 萧联无声无息的栽倒在地。 萧联没死,萧察那点皮肉伤,远不致死。 但老皇帝吓得魂飞魄散,他的两个孙子,一个竟敢杀人,一个竟然差点被杀,这不就是他日夜担心的骨肉相残吗 老皇帝气的老泪纵横。 擦干眼泪,下了重手。 皇帝敕命,圈禁临城公萧联,无赦永不得出鹤鸣殿。 此道圣旨让东宫恐慌,这是终身圈禁之意。 这道圣旨也让金华宫恐慌,行刺堂兄这样大罪,既未夺爵也未免职,仅是圈禁。来日圣意转圜,自可赦免。 而两宫若就此公然生嫌隙,朝臣自然是要倒向来日主君东宫的,那么金华宫则更为艰难了。 第132章 你欠她什么 秋十月,因各项事端层出不穷。 皇帝命秋狝延期至十一月末,改为冬猎。 上上下下接圣命后,都送了一口气。 南朝有数十年没有大规模校猎,各筹备事项繁杂,已是忙乱不堪。 覆舟山猎场已成为皇家苑囿,已不能行猎,最后选了北郊白下猎场。 白下靠近江线,多有险峻滩涂,需大修整。包括设置围栏,清理场地,填补险洼,修剪妨碍移骑行的树木。 另还要圈出猎物,河麂c肥鹿c野兔c野鸡等,驱逐捕杀雄鹿c野猪c狼等大型难驯动物。 又因白下属于远郊,皇太子及众随猎需驻扎一晚。 白下有几处前朝旧宫,已年久不用,从正殿到内殿院,都需修葺方能使用,另还需填补装饰和应用之物。 门下省c尚书省c东宫上上下下忙碌不停。 因时间延后,一些原本不参与的亲贵也请随行。各自也携属官c部曲c家奴,随猎队伍越来越冗员。 最后,皇太子不得不下令,各参与校猎官爵皆不允许带属官和部曲,只许按品级带两到六人侍奴。 狩猎戍卫由左军将军庾弘麾下北城屯兵营及皇太孙萧器领太子卫率负责。 各宫府紧张,有数人因此退出。余下的也纷纷谴人前往白下踏勘行宫和猎场,又提出了许多整改意见。 铠甲装备十月间已赶置好,送往各宫府后,都说不好。有说大小不合身的,有说沉重,压的胳膊疼腿疼腰胯疼的,还有直接说过于丑陋的。很多人向皇太子请命,自己改一改。 皇太子保守其扰,最后只好同意,于是,各宫府开始攀比精制装备。 各自不惜重金,把戎装铠甲精改的面目全非。力求要彰显骑士的俊美风姿,同时也要严密防犯不管哪个方向来的不长眼的流矢。 为确保整体的美感,相应马铠也精制大改。 另弓箭c长枪也开始贴金镀银,錾上爵号官号,号称是为以防混淆错认战果。 萧黯也不打算用发下来的铠甲。 他自己原有一领轻铠,是初任南兖领军时制的,当时有意简素,俱用的是精铁和赤铜,已有陈旧之色。还有一领大铠,是初任江北五州督军的时候制的。因是战时规制的具装铠,比较厚重。 萧黯本来觉得不过是去打个野鸡野兔,却披挂具装铠,未免小题大做。 笼华认为很有必要,主要是防着那些不知怎么开弓,更不知箭往哪个方向去的同行者。 萧黯想想深以为然,决定用自己本来的轻铠。 结果,笼华从柳氏公府做客回来后,执意要重新定制。 原来,贞阳公柳榷最终也决定随猎,常山公主萧妙契为他改制了一领好光彩的银甲。 立挂在内堂上,好不耀眼。 柳府婢女又在旁得意扬扬说,家主穿上犹如天将。 笼华起了艳羡之心,回来立即让制坊赶制,定也要打扮得萧黯也如天将下凡。 萧黯只好由着她摆弄。 就萧黯所知,随猎者中大部分是为趋从皇太子驾,无论去做什么,那么去放羊也不肯落后;有部分是凑热闹,奔着行宫两场大宴去的,完全是当作郊外行乐;还有部分人是因戎装俊美,想着比美去的。 可笑的是,唯一是为武功成就而去的,或许只有那寥寥阴谋者。 制坊改制出一领赤铜白银甲,原有的官制铠的样子已基本看不出,只觉光耀灿烂,纹饰华丽。 婢女们夸耀萧黯英武如天神。 笼华笑眯眯为他正狻猊兜鍪,神情却掩饰不住的得意。 萧黯看兜鍪顶部高有三尺的雕翎,前后摆动,只觉头颅昏沉。 于是笑道:“这个缨饰夸张了。” 笼华笑:“别人的缨饰比这还要高,咱们也需得高,怎能平白矮人一头。” “高了有何用,拿来做靶子,骑行还易刮蹭,换个寻常的雀翎便罢。” 笼华笑着答应,再上下左右看看再无不妥。 打趣道:“夫君,敢猎獐鹿乎” 萧黯自嘲笑:“敢屠龙,不敢杀鸡。” 说起来,这些随猎亲贵,大部分连马都骑不稳,少部分能骑稳的,可能连家禽都不敢杀,更别说猎野鸡了。 而萧黯也不大敢,也不大愿意猎杀弱小。 然而他杀过人,在前世的战乱中。 萧黯的心再度沉重起来。 时光疏忽而过,转眼就 到月底狩猎之时。 笼华因孕期不便,不能协助岳阳王妃治丧事,只偶尔前去帮些闲事。 这日,笼华在岳阳王府忙碌了一日,返回晋宁王府时,已至歇时。 知萧黯晚睡,边去寻他说两句话,结果问了一圈,既不在外殿,也不在内府主院c书房。 笼华乘坐舆进内府,只觉内府格外静谧空旷。 笼华命坐舆取径往花园行。 刚至东北角,就见个小内侍飞也似的跑进月桂林中。 笼华立即让身侧内侍将他追回来。 叫到眼前问,小内侍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话。 笼华也不再问,行至一处院落前下舆。 笼华示意灵芝推开门。 赫然见庭院中,数盏琉璃灯照的雪亮。 庭院中,萧黯与那个叫祖霜儿的舞姬,在拥抱。 祖霜儿先看到了笼华,她离开了萧黯的怀抱。 萧黯回身,看到了笼华,目光中露出慌乱,却下意识的又看了一眼祖霜儿。 就这一眼,让笼华心内一沉。 萧黯的目光有情,他在关心祖霜儿惊惧。 祖霜儿并不似在东宫被众人围住那晚坦然,她也望下萧黯,神情竟也是担忧。 笼华心内大怒,这两个人深夜幽会拥抱,又不约而同的做出关心对方的样子。 这私情俨然是由来已久,只瞒得自己像个傻子。 笼华已将对方当作敌对,也便克制本性,拿出伪装的本事,面色平静走进院中。 笼华看祖霜儿身着单薄羽衣,而萧黯穿着厚披风。 想来应是祖霜儿在内堂中为他献了一支舞,他辞行而出,她不及穿外衣,仓促出房相送。 应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他欲拒还迎。 祖霜儿一身月白羽衣,笼华因从岳阳王府回来,也是一身素白锦袍。 同是素色,祖霜儿鬓发如云,目如秋水,因寒冷,瑟瑟发抖,别样凄美。 反观笼华发饰荆钗,面无妆饰,身姿臃肿,自然觉得她凶恶逼人。 萧黯迎上来,带着恳求说:“我们出去说话。” 他挡住了笼华望向祖霜儿的视线,这让笼华想起东宫那晚,他将这女子挡在身后的动作。 笼华是侵犯者,他是保护者,祖霜儿是受害者。 笼华绕过他,走向祖霜儿。 她拜地行礼。 笼华命免礼,和颜悦色问她名字。 她柔声答:“奴家姓祖,贱名霜儿。” “你可愿意留在王府” “奴家去留,全凭郡王c王妃做主。” “临城公夫人也问过你同样的话吧,你也是这么答的” “夫人当时问奴家的是,想做舞伎还是侍妾。奴家答说,愿意做舞伎。” “你喜欢跳舞难道不求知音观赏吗 就像今晚,你独自在院内起舞,和郡王观赏你起舞,哪个更好” “奴家愿意自娱自乐,更愿意为恩主献舞。 郡王收留奴家,欣赏奴家舞蹈,奴家感恩。” “知恩就好。” 笼华走出院中。 萧黯追她脚步走出。 笼华不理他,径自上舆而去。 第133章 白下行宫夜话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子告祭太庙,亲贵重臣陪祭。 十一月二十六日,皇太子率参众随猎亲贵朝臣属官,往同泰寺上香。 十一月二十七日晨,皇太子率狩猎队伍自玄武门而出。 江南数十年未见如此庞大的戎装队伍,百姓夹道观望。 先是见前锋军甲胄耀目,缨饰鲜艳,硬弓利箭,枪戟雪亮,马壮兵强,扬威开路。 京畿戍卫五千骑军护卫前后,太子卫率一千甲骑护卫中央。 中央属车轇轕,名马腾骧,是皇太子宝驾领数百随行车辆。 每辆车驾各有放置物品的从车一二,另有不等数跟行豪奴,豪奴着冬袍皮甲各有坐骑。 车乘旁都随行有一二贵人坐骑,毛皮闪亮,精神抖擞,名马云集,披挂崭新光亮的马铠,可让人神往,车内贵人骑在马上的英姿。 旌旗猎猎,队伍煌煌,草木震荡,烟尘蔽云。连绵十数里不绝,前锋军已进白下镇,尾队刚离开玄武门。 皇太子及随猎亲贵驾乘陆续到达白下行宫。 各入住殿院,因居室不足,另有入驻大帐者。 贵人们各自午歇。 随行属官兵士宫奴开始忙碌筹备当晚的启猎宴。 贵人们歇到昏时,陆续起,进些简餐,着装熏香毕,前往正殿,参加启猎宴。 众亲贵在京中常日里赶各类大小宴会,各类主题层出不穷,已难再有新意,唯独在这白下猎苑的两场宴会,启猎宴和庆功宴,让人备感新鲜,生出向往。 白下旧宫大殿已整修一新,新漆油亮,陈设崭新,一扫破败陈旧。 随行乐师数十,奏以铿锵乐曲,间以鼓乐。无人以为喧闹,俱赞应景。 皇太子数次致酒辞,礼乐停,众人静听,山呼千岁。其余时侯,大殿乐声不停,人声鼎沸。 皇太子兴致高昂,拿出千枚金铢,堆积于案上,奖文魁c武魁,为启猎宴助兴。 大多亲贵朝臣都围绕皇太子身旁斗文。 先后以“侍皇太子校猎”“为题拟诗作赋,后又有“冬猎”c“冬江”c“武神”为题,后又衍生有“塞外”c“点兵”为题。各有诗魁得金。 众门阀郎君,年轻属官,大多围绕皇太孙萧器周围斗武。 所谓斗武是殿中设置的各项游戏。 拉得弓的射木虎,拉不得弓的做投壶。平日里这类游戏难登大雅之堂,不得娱乐。这些时日,更家都练习了骑射,真上猎场未必敢杀动物,做做游戏展现些技艺正好。 往年,萧确最爱在这类游戏中出风头,在兄弟间争强好胜。这晚,他甚至都没有靠前。 他从前的密友,如今的东宫录事郎夏侯云重因技艺出色,在皇太孙身边出了不小的风头。 萧确整晚都意兴阑珊的,游戏斗武没兴趣,作文斗文也没参与。 从前,萧确豪情万丈,也甚爱作边塞曲。现在,想这些大多终身未离开江南的人做边塞曲,只觉虚情假意,甚是可笑。 萧确从前爱做豪放诗歌,爱舞刀弄剑,放鹰驱犬,驰骋游猎。 游戏场和猎苑,就是他的战场。 他认为自己只是缺少领军的机会,只要给他机会,他就可以成为常胜将军,锻炼出一支不败之军。 他日思夜想要做将军,做不成,他就在游戏场和猎场扮作将军,一样有乐趣。 直到,他成了佐郎将军。 他不算什么好将军,和京城任何一个领军文臣没什么区别。 于是,领军c狩猎c游戏一切乐趣消失了,没意思透了。 他看着那些兴趣盎然游戏的贵胄郎君,有点羡慕,有点怜悯。 也有点怀念那个无知又自大的少年的自己。 萧确让侍从告知皇太孙,自己先告退了。 萧黯回到寝院没一会,萧黯回来了。 他们歇在同一殿院,萧黯郡王爵居中,萧确和另一位宗室侯爵分住左右堂室。 萧确打算看两卷兵法就歇了,萧黯却带着酒来访。 “知道你没尽情,来陪你再饮几杯。”他说。 京中宗室兄弟中,萧确只和萧黯还能聊几句。 两人对饮,说着南北三国军政之势,萧确渐渐兴起,提议道:“明日咱们选个猎物,比比看,先射中者赢。” 萧黯一笑:“难得你还有好胜心。” 萧确道:“我只有胜你之心你可不许谦让。” “哦, 你不但要胜我,还得让我拼尽全力后,再胜我” “对,最好你差点赢我,我再险胜。” “你未必如愿。” “这态度才对嘛赌一柄金刀,敢应吗” “好” 萧黯又问萧确未来打算。 萧确仍称想去边镇做校尉。 萧黯说自己心内有番打算,早想与他相商。 萧确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表情。让他痛快说来。 萧黯说:“你想助你谋任边帅” 萧确投过来一个“你在诓我我还没醉。”的眼神。 萧确这样非世子的皇孙,京城总也有百人,宗室侯爵更是数不胜数。他二十许岁,不过任过台城虚职,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来做刺使边帅。 萧黯继续道:“有一个地方可图,广州。” “那个流放之地谢谢啊,堂弟。” “广州我熟知,并非蛮荒之地。 其土地广博,大城颇有人口,财货充实。最重要的是,总有反叛,有仗可打,有兵可练。” 萧确蠢蠢欲动,仍觉不现实,道:“广州刺史倒有缺,我听说十有八九给交州刺史萧勃啊。” “那还有十之一二的意外,咱们就谋这十之一二。” 萧确忽然想到,如今南朝最年轻的边帅,郁州刺史徐子瞻就是出自他的门下。 萧确与萧黯相知颇多,他行事风格向来另类,或者果然能运作。 萧确部管大州小州,穷州富州,只要能做一州领军刺史,何等天空海阔。 萧确有了兴趣。 萧黯又道:“我为堂兄谋广州刺史是有私心。 头一件,自然是希望来日,堂兄与我一条心,保社稷安危。 另外,还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堂兄到广州后,不可避免与交州刺史萧勃争权。 堂兄关注一个人,他原是交州军府参军,如今的西江督护陈霸先。 你联合巡查御史,寻他个过错,将他免职,逐回原籍。” “怎么他是个奸人” “我不瞒堂兄,是我要收用他。 “这不难,我成全你就是。” “他是萧勃身边第一干将,只有调走他,来日才能压制萧勃。 另外,此人是个胸有沟壑的将官,你若和他相谈投契,不可生贪才之心,要记得你今日的承诺啊。” “你这人就没劲大丈夫立世,当言而有信。你什么时候见我出尔反尔过” 萧黯认真回想他与萧确的两世交道,确实没有。 萧黯又对萧确道:“另外一件,是眼前的要紧事 第134章 白下阴谋 冬狩一时盛事,轰动京城。 狩猎队伍出城,如同远征,各宫府亲眷盛装相送。 早年间南朝送征传统,母亲妻子或姐妹,会在武士兵器上或系红绸或结红绳,以祈平安归来。 不知是谁带了头,各宫府忽然风行此礼。 萧黯出城时,蔡妃病中,忽视了此事。笼华在孕中,生育嬷嬷不许她见利器。萧黯也不让她去,若是从前她定会执意去的,可这两日,两人正怄气,笼华不想献殷勤似的送他。 待萧黯车驾离府,她又想别家郎君都有亲眷在车中殷殷相望,只他孤零零的,心中又后悔。 立命备车出府,然而永福省往北,包括潮沟,往玄武门一带,都是各府来往的车辆,堵的水泄不通。若想赶上萧黯的车,只好插翅飞过去。 笼华折腾一番,人也没见着,只好闷闷回府。 她自我排解,不过就去行宫两三日就回了,何必如此隆重以待。 京中郎君娇生惯养,觉得骑马围猎就是天大的危险了,亲长才百般放心不下。 萧黯在江北已数次亲临真正的战争,几个月都未回家,自己也没怎样。 何必今日定要盲从众人。 虽然道理上说服了自己,感情上,仍然怅然若失。 午起后,笼华在女儿房里,逗她说话玩耍,忽然灵芝过来说。 说外府有人求见王妃。 笼华看灵芝面色,似是大事。便交代教养娘几句,走出雏凤阁。 灵芝说:“是高祭酒带来的人,说是从前的录事陈绍世派来的信使,信里面有要紧的话。 这信使,午间先求见了高祭酒,高祭酒不敢耽误,立即带来见王妃。” 笼华乘坐舆到了东阁,先召高远隐问了几句原委。 高远隐大略说了,最后欲言又止,笼华看他腹中有话,便让他尽管说来。 高远隐才道:“陈绍世当日劝谏郡王,匡正主君过失,实不算错。此人固然有各样不堪毛病,但臣认为他尚有大节良知。 请王妃与郡王,再听其言,观其行,容其瑕衅,考量收其再用。” 笼华思量片刻,开口道:“我知十五郎与他素来风格相左,几无私交。 这番话,是全然出于为王府招揽人才之心。我何尝没有惜才之心,只是,他为趋附东宫,竟设陷阱抓郡王大错,实难宽宥。 今日,如何知不是又一陷阱。” 高远隐不再说话。 笼华即命人垂下珠帘,放下纱幔,召那信使进前来。 片刻后,一位布衣短袍的年轻人走进堂内。 王府内官李长信立于纱帐外,打量来人中等身高,体格精瘦,虽有意低眉顺眼,难掩目中精光。此人是行伍之人。 李长信代王妃发问:“信使是陈绍世怎么人” “小人名张雄,是陈府家奴,少主的听随。” “你自幼跟着陈绍世吗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小人原是侍候直阁将军马上马下之人。这一岁,老将军将我给了少主。” 李长信又问:“陈绍世什么时候给你的信,让你什么时候送到” “少主已在马上,临行前,忽然交给小人一封信函,悄命小人求王府祭酒十五郎带小人来晋宁王府。” “陈绍世让你送的是什么信” “小人不知。少主说是要紧信息,命小人眼见着呈给王妃,说王妃认得他的书法。”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 长信回首,请王妃示下。 笼华未命接,低声对长信说了几句。 坐在近处的高远隐听得清楚,是命逐出府去。 果然长信听完家主命令,立即变脸驱逐。 高远隐心觉不妥,他刚刚旁听,并未听出什么问题,况且打开信函看一看,再判断忠奸也不迟。 几名豪奴上来拉那人出去,那人急道:“少主说,事关郡王,请王妃一阅” 高远隐听说事关郡王,立即便要站起说情,忽听王妃开口道:“大胆刁奴,刚你还说不知信函内容,现在就说事关郡王。你家主诬告郡王之事,晋宁王府可还记得 你可知,无事骚扰王府,该当何罪 打二十仗逐出府去” 那人被拖去时,仍在嚷:“打小人不要紧,请王妃拆阅信函” 高远隐终于开口劝谏。 笼华不咸不淡道:“此事我会命人报与郡王。 陈绍世若是伙同他人设陷阱,拆开信函便是入他彀中。 我知十五郎惦念他说“事关郡王”之语。 十五郎是晋宁王府属官,一言一行都代表晋宁王府,不可亲自与他交接。 他口口声声说信函必须要送呈本妃。 十五郎若不甘心,可派家奴试试索要,若他给你,便更见是局。” 高远隐出晋宁王府,命停车在路旁。看着那信使一瘸一拐的走出王府,往南面去了。 高远隐没有去追问,只是心中隐隐不安。 初冬之夜,白下旧宫,阴寒袭人,阴风凛冽。 东宫殿前旅帅陈绍世身作暗光甲胄夜巡各殿,听心腹部属报说,永安侯萧确回到殿院后,晋宁王也返回。 两人在永安侯堂下榻的偏殿闭门说了一个时辰的话。 正殿启猎宴正在鼎沸时,退席者不过少数。 陈绍世巡夜一圈,回到自己帐中,换了一身暗色夹绵布袍。 避人耳目,潜入一处殿院,庭院中有一家奴似已久侯,将他接入堂中。 一位头戴玉冠,身着绛红锦袍,外披无袖对襟墨狐皮薄甲的青年郎君正等在堂内。 陈绍世见他行下官礼。 庾命免礼,赐座。 陈绍世道:“我已按君之命行事,晋宁王府不但未收信,还将我家奴打出。君该当不疑。” 庾喜怒不形于色,只温和道:“二郎在我家车里亲笔写约见信,又是当即派人送去,对方连信都未看,自然也就没赴约。 那府已视二郎为仇敌,我如何还能不信。 只是,明日事天大,我不再三确认二郎心志,不敢行。望二郎体谅。” “当日我在东宫举告那人,若不是太孙仁义,他已身败名裂。他自然恨我入骨。 那人当众辱我父亲祖宗,逼我至绝路。我不破局不能谋生。我已心志如铁。” 庾细长双目迸发精光,“好绍世有大丈夫气只叹那庸主不识英雄。” “庾郎过誉,我此行不为泄愤,只为前途。” 庾立即了然道:“当然,明日目的达成,七七后,东宫录事郎非你某属。” 陈绍世未露欣喜之色,只道:“非我不信庾郎,是负我之人太多。 当日我除掉衡山侯时,他还曾许我领军司马之职,如今又怎样 始终,我只与庾郎相交,从未问庾郎之上是谁。 待事成之后,庾郎不承认,我又能奈何。 世人谁会不信门阀世子,反而信寒门武官之子呢” 庾不动声色道:“怎么你还需我发个誓” 陈绍世吊梢眼挑了一挑,“庾郎是在打趣我 我兢兢业业,忠心侍上,匡正直谏,结果却走到这山穷水尽之处,我还信什么神明誓愿。 请庾郎赐我一安心之物” 陈绍世拜地。 庾打量拜服在地的陈绍世片刻后,终道:“此事既是从我口中说出,也便当由我成全你。” 庾回身就案中笔墨纸张,草草写了几行字。 事成七七四十九日后,为陈绍世谋东宫录事郎之职。 内容含糊,也无落款。 交由陈绍世,解释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为取信你,留下这字据,却不能惹祸上身。 此为君子之约,旁人看不懂,却你知,我知。” 陈绍世也不纠缠,吹干墨迹,小心翼翼收在怀里,微行一礼而去。 庾看着他走出房内,温和亲切的脸孔倏忽而变,轻蔑阴戾之态毕露。 挥手招来内室中藏身的黑袍之人。 “明日,仍按计划而行。让他先动手,之后无论结果,与那人一并铲除。。 黑袍人领命。 庾又道:“别忘将他怀中书信取回。” 黑袍人恭敬领命。 第135章 围猎 黎明,皇太子起,着戎装,披挂甲胄。率左右卫士,至猎苑南校场,点随猎人马。 然而,校场上穿好戎装待发者,不过十之六七。 另有前夜宿醉未醒,难以上马者;有因行宫夜寒无炭,着凉生病者;还有托病托醉,实际是或困或累或怕,不愿去者。 这些临阵不前的亲贵,各各衣衫不整,作出虚弱不堪的样子,胡乱穿着薄裘,由家奴搀来告假。 皇太子本就宽仁,另外原本敕命随秋狝的西魏国使独孤信已回国,既然无外国使臣在,各家缺席也就不算有碍观瞻。 于是,既不追究,也不强求,由他们自在。 皇太子清点人马毕,号令进发。 众骑手渐次按辔而行,徐徐开进猎苑。 冬季的白下,莽莽白石山,漠漠长江滩,霜凄淹野,烟蔽灵沼。 走进猎苑,但见林木萧萧,落叶纷纷,马蹄声乱,踏碎一地枯黄。猿猴远啸,鸷鸟惊飞,清野涤原,只留待宰鸟兽。 皇太子率行猎者至中央猎场,众卫士由四野收拢合围,驱赶猎物至中央。 众行猎亲贵清一色的银甲宝胄,面戴金银纹饰障帘,只露出一目。除了左右及素日相熟者,几乎辨认不清谁是谁。 皇太子身着贴金龙纹甲胄,面戴赤金云龙纹饰障帘,坐在高头银铠白马之上,光辉如神祇。 皇太子一声令下,旌旗蔽日,角号齐鸣,雷鼓震天,惊骇四野。 连最不尚武的文士见此盛势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围网周合至中央,骋兽塞野,飞禽困跃。 皇太子一马当先,左右卫士驱马随行。 士兵驱赶十数只獐鹿左突右闯,皇太子拉满弓弦,正中一头肥獐腹部,皇太子第二支箭追来,它终于应声倒地。 众人赞叹,鼓乐大振,齐鸣欢贺。 众随猎者受到鼓舞,跃跃欲试。 皇太子为表率,大猎四方,鹿奔兔走,四散惊骇逃逸。 皇太子示意性猎获,鼓舞下臣后辈,扬威彰勇。后便退往高处大帐赏台,与左右清谈,闲赏子侄游猎。 亲贵们成群,开始各自散开游猎。 萧黯与萧确都未戴面部障帘,并肩纵马,追逐一只漏网误入猎苑的高壮雄麋鹿。 雄麋鹿仓皇逃窜进森林,失了踪迹。 两人收缰绳,命身侧马上家奴噤声,缓缓寻找雄鹿踪迹。 萧黯看到了它。 它在一株老松后,惊恐万状的打量四周,提着一只前蹄准备随时狂奔。 萧黯悄悄张开弓,将箭锋对准它肥厚的腹部,然后,又移到它的头颅。 它的头颅上长着白色枯枝样的巨角,华丽漂亮,像是它的冠冕。 它的眼睛黝黑发亮,目光透露着惊恐,困惑。它或许很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群人把他驱逐出森林,他返回后为什么会被四方围堵猎杀。 萧黯的双臂保持着弓弦的张力,只未放出。 突然一声尖啸,紧跟着嘭的一声闷响,一支箭矢穿刺入它的腹部。 他激烈的跳跃几步,再中一箭后,不支倒地。 萧黯放下弓,看见不远处萧确的笑脸。 萧确对萧黯得意笑道:“七郎失于谨慎,到底让我拔得头筹。记得输我一柄金刀” 顺利猎得雄鹿后,萧确找回了狩猎的乐趣,兴奋嚷道:“堂弟,你我再见时,再点斩获” 说着率数位家奴,擎苍鹰,牵犀犬,呼啸着追逐山羊去了。 萧黯望萧确兴奋而去,哑然失笑。 他既非谨慎,也非有意相让。 而是,仍改不掉从前的毛病,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前世,他为了证明自己的笃信,而茹素,不杀生;今生,他没必要为证明自己不信,逆自己本心,大开杀戒。 重活一世,他不想再证明什么。 他做不了心无挂碍的萧确,他只能做他自己。 不愿,抑或不敢动手的,不止萧黯一个。 南朝的佛教徒们,不擅长,也不愿意杀生。唯恐自家要担因果,影响来世的富贵。 平日里的肉食虽花样繁多,但必是净肉,自己坦然享受美味,报应在别人身上。 前来狩猎,不但自己不动手,还瞧不上起劲的,比如萧确等。 夏侯云重如今是东宫的录事郎,伴随皇太孙左右,亦步亦趋,不敢擅动。 皇太孙一行看 见远方萧确带着豪奴c鹰犬呼啸而过。 左右郎君有人嘲笑:“永安侯又疯了。” 夏侯云重默然,只是看着萧确去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向往。 萧器面罩银底鎏金螭纹障帘,一双俊秀双目温和闪光,笑道:“尔等也当各逞英豪,有所猎获才好啊。” 又对众道:“本王倒想亲手捕两只活兔,奈何本王与众卿等俱不擅于此,需得云重出马方能得。” 夏侯云重在旁道:“云重愿代殿下猎得 萧器笑道:“那就有劳云重了。” 夏侯云重领命而去。 萧器率左右伴随郎君往森林深处游弋去了。 萧黯在森林中缓缓骑行,左右两家奴骑在马上警惕张望。 偶尔林中有身影倏忽掠过,不过是受惊的锦鸡和野兔。 远远听到欢呼声又起,看来又有人有所猎获。 萧黯的坐骑谨慎跨过虬劲的老树根,不疾不徐,正如马上的骑手,不急不躁好似悠闲的看着风景。 他们信步游走,直到人马声渐渐不闻,森林越来越静谧,若主仆三人勒缰静立,或能听到枯叶落地的声音。 他们似已来到猎苑的边缘。 左右家奴建议家王回返,萧黯未及答。 突然,一支利箭破风而来。 直奔萧黯面门,擦耳缨而过。 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没入树干。 主仆三人惊讶,这力道不似流矢。 再看那箭簇通体粗壮黝黑,不似猎箭的规制,倒似是对战用的破甲箭 正在这时,第二支箭呼啸而来,仍是奔着萧黯。 “家王快走”左右急道。 萧黯打马狂奔,身后有马蹄追踪的声音。 王府家奴在马上连声高喊:“有刺客” 无巡逻卫士响应,只有空旷的森林发出回声。 萧黯驭马一气奔出森林,眼前忽然一亮,先见一排围栏。 围栏那边一射之程似是断崖,鼻端闻到江水腥味,耳畔传来江水拍岸之声。 他已奔到猎苑北部边缘,这里本该有卫士,然而空荡静谧。 第三支箭从森林中穿出,射穿萧黯坐骑马铠,正中马腹。 坐骑吃痛受惊,萧黯跌落马下,坐骑狂奔进森林。 紧接着,接连两只破甲箭奔王府家奴而来。 家奴滚落下马,护卫萧黯后退,边开口呼救边向林中还击。 无卫士来救,也看不清林中的偷袭者。 围栏外靠近断崖处有一座巨石,可为壁垒。家奴破木栏,护萧黯后退。 萧黯后退,双目却盯着密林处。 那里,凶手渐渐显身。 他骑在马上,身着官制甲胄,带着面帘,辨认不出是谁,倒像是一员卫士。 他拉满了弓,三棱箭锋直对萧黯无遮无挡的面门。 萧黯主仆三人都不敢再动。 他们只有数十尺的距离,只要他放出破甲箭,什么铠甲也挡不住,怎样都躲不过。 嘭他射出利箭 家奴抢步挡在萧黯身前,萧黯一动未动,那箭簇擦着兜鍪顶上的雀翎,穿越围栏,疾速向北,直到掉入断崖。 凶手摘掉面帘,陈绍世的脸露出来。 他似有话说,正要开口,却突然变色, 他目露凶光,做了一个奇怪动作,用下巴向北方萧黯方向一扬。 几乎同时,数支破甲箭从森林中穿出,目标直指围栏内外的四人,包括陈绍世。 陈绍世立即灵活闪避下马,以重铠马为盾还击。 萧黯身侧家奴中箭倒地,另外家奴护着他退至巨石。 家奴举弓欲反击,刚探出头,就被利箭穿颅而过。 萧黯心痛惊怒,挺身而出,拉满弓弦,放出利箭,正中一人面帘,他应声倒地不起。 陈绍世已抵不住对方合围攻势,滚过木栏,也向巨石处后退。 十数名包裹严实的甲士出现在森林边缘,他们是冷酷的猎手,铁塔一般沉默的射击。 陈绍世右侧上臂被一箭贯穿,再难还击。 萧黯以巨石为掩体,不断还击,命中寥寥。 他的箭壶中总共有二十支羽箭,以萧黯的臂力,这些普通箭簇不可能穿破铁甲。 他唯有朝对方面门射击,或还有些杀伤力。 萧黯拼力还击下,在最后一支羽箭耗尽前,陈绍世逃至巨石后。 陈绍世左手抓着弓,他的箭壶里还剩有两支破甲箭。 萧黯要换弓箭,陈绍世摇头阻止。 就在他们回 身躲避的空档,对方的箭簇已密布。两人稍有冒头,便可能头颅不保。 众甲士逼近木栏,剿杀石后两人如同围猎困兽。 胜局已定,森林有两骑显身走出。 两骑一主一从。 为仆从者像其他随侍家奴一样皮甲铁胄,可见内里穿着的黑布袍。 为主君者身着光辉银甲,面戴饕餮纹银底鎏金障帘。 可见面帘后一双细长双目露出兴奋与恐惧交杂的光。 陈绍世突然在巨石后破口大骂:“庾小人,王八蛋,龟儿子,言而无信” 污言秽语传到这侧,马上主仆变色。 庾眼中兴奋之光消失,代之以愤恨。 骂自身尚可忍,辱及家中亲长,实难容忍。 庾咬牙切齿:“此僚该五马分尸” 主君不好对骂,黑袍家奴高声回应道:“陈绍世,甘为他人鹰犬,贱如泥土,死到临头,还辱骂尊上,算什么志气” 陈绍世无处可退,也无力还击,唯有嘶声叫骂:“你是谁家之犬在这里狺狺狂吠” 黑袍人还口:“你才是犬无脊之犬” 陈绍世毫不相让:“你是摇尾犬你是龟孙庾身边的摇尾犬” 黑袍人也不是伶牙俐齿之人,一时难以压制,庾气的七窍生烟。 萧黯在那边也高声喊:“庾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杀我” 庾自持身份贵重,不肯与陈绍世对话,听萧黯开口指名道姓,也便不再隐藏身份,不无得意道:“萧黯,当日你在小蓬莱一番做作,便是给我看吧我不管你们主从什么阴谋诡计,我不过将计就计,引你们速来送死而已” “庾,放你娘的屁”陈绍世又破口大骂。 陈绍世在大骂中,举剑砍断贯穿右臂的箭柄,一气拔掉,血淌了下来。 庾闻听污言秽语,愤怒至极,他自幼饱学圣人君子之道,哪里会骂脏话,再说和他这样的人对骂何等失身份。 庾只能忍下气,高声对众甲士怒叫:“戕之灭之疾速” 甲士数人穿过围栏,持长枪逼近。 另有数人持弓继续放箭。 萧黯与陈绍世和对方叫骂了这么久,仍无人听到来救。 看来他们已将戍卫此处的卫士远远调开,周围两里或已无人。 只有虎视眈眈的猎手和无路可退的猎物。 箭簇仍呼啸从巨石上掠过,持长枪甲士已渐渐逼近,。 陈绍世与萧黯无法交谈,只能目视。 持枪甲士已接近巨石,突然听闻陈绍世道:“晋宁王你我与其命丧小人之手,不如同归于尽” 随即就见陈绍世拉扯裹挟着晋宁王萧黯,几步跃出,跌落断崖。 同时,数枝箭簇追落而下。 随机只听有落水声,持枪甲士忙奔赴至断崖处,看下方冬雾冥冥,江水滔滔。 庾也忙忙赶上来,俯瞰下方断崖不过数丈高,但是江水湍急,人穿重铠跌落下去,哪里还能看见踪影。 庾仍不放心,吩咐身侧黑袍家奴,带两个识水性的悄悄下去寻找,见到尸体才罢。 黑袍人领命而去。 这边开始收拾战场,伪造陈绍世刺杀萧黯的现场。 庾心道,未想这陈绍世果然恨萧黯入骨。 他射击萧黯那最后一箭或许果真是意外失手。毕竟在马上射击,除了胡人,谁又能做到箭无虚发。 后悔自己本该更沉住气,待他们两败俱伤后再动手。 又想,陈绍世此人狠戾,若收为已用,也是一员干将。 转念又想到他刚刚辱骂他的下作话,登时又觉得这样龌龊小人该当千刀万剐,让他跌落江中淹死太便宜他了。 第136章 下落不明 冬狩队伍赫赫扬扬出城的时候,所有建康人都与有荣焉,没有人怀疑这是必然胜利的征途。 然而,皇太子回京城的时候,却是向皇帝痛哭请罪。 先是,有数位行猎亲贵受伤,全部是因意外跌落下马。 其中最严重的是贞阳公柳榷,他掉落马背时,不知撞到了哪处要害,竟周身麻木,动弹不得。随猎医师不能医治,当即送回京中。太医行针用药后仍未见好转。 而最让皇太子惶愧无地,痛不可当的是,侄子萧黯下落不明。 因贞阳公意外受伤,皇太子提前鸣金收猎。 清点人马时,发现少了萧黯。 这时,有戍卫武官惊恐来报,撤防戍卫军之时,发现戍防北崖一带的守军被旅帅陈绍世调开。而崖顶发现两具府奴尸首,俱是身中破甲箭横死。旅帅陈绍世却不知所踪。 皇太子命人查证那两具尸首是萧黯亲随后,心中大惧,立即下令戍卫军搜寻萧黯,同时搜捕陈绍世。 戍卫军将方圆数里的白下猎苑,山上山下筛子式的搜查了几遍,连断崖底下的江底也派识水性的卫士搜查了两遍,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众人都觉凶多吉少,江水湍急,若是抛下去,冲到江心及下游,还哪里能寻到。 皇太子不死心,命戍卫军彻夜寻找,自己在行帐中坐镇督率。 最后,在次日凌晨,在距离断崖五里开外,猎苑之外的一处乱石滩上,发现一具身着戍卫武官铠甲的尸首。 尸首的头盔面帘已丢失,脸孔被乱石划得面目全非,有相熟的戍卫武官辨认猜测此人应是陈绍世。 他身上无箭伤,应是跌落江中溺死,又被冲上下游滩涂。 直阁将军陈谈先领太子命立即快马从京城赶来,一番辨认后,认领是自家次子陈绍世。 陈绍世属下举告,他一直在监视晋宁王,似有所图谋。又在陈绍世帐中,搜出一支遗落的破甲箭,与晋宁王家奴所中箭簇全然相同。 皇太孙等人道出陈绍世与晋宁王的旧日恩怨,猜测陈绍世蓄谋已久,寻隙报复晋宁王。 皇太子懊悔失察,竟在自己所率的冬狩中,发生这罪大恶极之事,于情于理,难辞其咎。 于是,先将陈谈先免职收监,另命戍卫军继续寻找萧黯。 自己则回京向皇帝省罪。 皇太子从白下启程回京之时,恰太尉羊侃率台城戍卫禁军自京城出发,前往白下。 皇帝已知晓了此事,对眼前告罪的皇太子,未责备一言,只道:“萧黯生死未卜,尚未到追究责任之时。你这两日忧心疲乏,回东宫歇一歇吧。白下那边,让羊侃去寻。” 皇太子惶恐,萧联刺伤萧察事未平,突然萧黯又在太子卫率护卫之下失踪,甚至很可能是被东宫武官之子刺杀。而皇帝的言外之意已说的明白,萧黯若找到,此事便罢,若找不到,此事必难收场。 皇太子回到东宫,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恨不得立即就收到信报说萧黯找到了。 然而,随着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流逝,皇太子也知道,希望越来越渺茫。 金华宫中,岳阳王萧察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萧黯留在白下行宫的家奴,听说家王失踪,王随侍遇害,如遇天崩,立即快马回京,向岳阳王府报信。 萧察听闻大惊失色,这才意识到,白下冬狩护卫军全部是太子和庾弘的人,萧黯置身其中,如羊置狼群,任人宰割。 萧察大恨,他已知皇太子狠毒,却你想他竟全然不顾自身声名,竟敢在奉旨冬狩的时候动手。 如此可知,皇太子已恨他们兄弟到何种程度,而且,他已全然不不把年迈的皇帝放在眼里了。 萧察甚至猜测,皇太子会将萧黯死去的消息骤然告知皇帝,皇帝已年迈,猝然听闻骨肉惨死,恐会撑不住。 萧察想去见皇帝,但是他已被驱逐出宫廷,无权叩宫求见。萧察只能去求朱异,在京中,除了金华宫以外,最怕皇帝崩逝的就是朱异。 萧察求见中书令朱异,请之代为禀明皇帝。朱异知皇帝最护子孙,事涉皇孙性命,不敢耽搁,立即到御前,缓缓的说了萧黯失踪的事。 皇帝闻听果然着急,立即召萧察到跟前询问,随即同意他率部曲前往白下搜寻。 萧察领命而去后,皇帝又担心萧察莽撞,关心则切,与皇太子有冲突。 又立即下旨,授命太尉羊侃率台城禁军前往白下,接管猎苑诸军事,寻找萧黯。 岳阳王临行前严命金华宫几府,此事 ,暂不告知嫡母蔡妃和晋宁王妃。 然而,有部分亲贵当天回京,次日另一部分亲贵随皇太子回京,晋宁王在猎苑遇袭失踪这样天大的消息,自然也就不胫而走。 蔡妃娘娘在病中,上上下下齐心合力,瞒的密不通风。 晋宁王妃笼华在孕期,也受不得惊吓伤心,府内府外,也都一心瞒着。 笼华听说行猎队伍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也听说了贞阳公受了重伤的事,不免惦记自家夫君。 后来皇太子c太孙都回京了,萧黯却仍没回来。随去白下行宫的家奴回来报说,晋宁王计划与永安侯在白下猎苑再游猎几日。 笼华敏锐,觉察出家奴异样,盘问半日,却未问出什么。 笼华也敏感觉察出其他人的异样,头一个就是高远隐,他应答不似往日般从容得体,难掩消沉颓丧。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很奇怪,像同情,也像怨恨。 笼华的贴身内侍似乎也有异样,他们对她小心翼翼,讨好又迁就,有时甚至有强颜欢笑之感。 笼华不想在疑神疑鬼中胡思乱想,自乱阵脚,她必须要求证。 笼华迂回打听出兄长夏侯云重回京了,便命家奴去请来。 几次三番,夏侯云重推脱不过,只好前去。 笼华在王府清晖堂见兄长,与他闲话几句家常,又问他在猎苑收获。 夏侯云重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对答,大失往日率性。 笼华更觉不详,按捺不安,为伪装冷静几乎到了冷酷的地步,她问:“家王此去白下,应拜托过兄长一事,兄长可有施行” 夏侯云重闻言一愣,随即想到他们夫妇诸事相商,笼华忽然提起此事也不算奇怪。 萧黯遇难之事,夏侯云重不敢相信,难以接受。 此时忽然听她发问,心中忽然升腾起希望,或许此事别有内情。 夏侯云重虽有猜测,却不敢向笼华求证,怕自己猜错了,倒说破了萧黯失踪之事,惊吓到笼华。 于是小心翼翼答:“确有交代,他让我在猎苑中尽量与庾同游,观察他及他的随行家奴,是否有异常走动。” “那么,庾可有异常”她追问。 “我未见庾及其随侍家奴有异常。不过,午后,皇太孙命我去活捉野兔,我走开了约一个多时辰。” “兄长可有将这些话告知家王她继续严肃问。 夏侯云重愣住了,忽然想到,难道,就是那个时辰里萧黯出了事。 难道是庾伋 他竟敢在皇家猎苑层层护卫下刺杀皇孙郡王吗 夏侯云重的心顿时被愧疚惶恐占据。 “猎场中是否有人死了”笼华又问。 夏侯云重色变,立即矢口否认。 “太子卫率武官失踪或死亡,必报皇太孙,兄长在皇太孙身旁,没有听说吗” 夏侯云重这才明白,她说的失踪或死亡,指是东宫殿前旅帅陈绍世。 “你怎么知道这事” “兄长刚刚为什么否认” 夏侯云重看笼华剔透清亮的双眸紧紧盯着自己,夏侯云重觉得自己在她的盯视下无法遁形。 只好硬着头皮道:“你如今不该听这些生生死死的事。” 笼华沉默的盯着他,夏侯云重觉得无法面对,她自幼聪慧,想要瞒住她什么事并不容易。 她开口道:“凡事,我知道真相,自然会想法子应对。将我瞒的像傻子一样,不是护着我。 我与夫君,彼此已有商定,只是,我忽然收不到白下的消息了。 这世上,我最信兄长,兄长也信我有能力应对一切。求兄长告诉我白下发生了什么。” 夏侯云重心中矛盾,心内有些动摇。 他本想留在白下继续寻找萧黯,但太尉羊侃至白下后,亲自率兵排查,又有岳阳王在旁协助,凡东宫属官和原戍卫武官都靠不得前。 皇太孙便命夏侯云重同行返京。 萧黯失踪之事十分蹊跷,夏侯云重心中很多困惑,想和笼华相商。只是顾虑她的状况。 于是试探道:“关心则切,有些事,是怕你骤然听闻,承受不住。” “兄长想想,有什么事,能瞒一世的。便是一年也是不能够。兄长若不告诉我,我便去庾府,去问瑞冬,去问庾。” 笼华有意控制着语调,她已周身如临大敌,只期望得到消息后,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平静。 夏侯云重终于下了决心,于是缓缓道:“在江滩上,确实发现了一具尸首,直阁将军陈谈先已辨认出是陈绍世。 可是,萧黯他却失去了踪迹。” 笼华热泪盈眶,捂着胸口,却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失踪 不是最糟的状况。 夏侯云重看到笼华反应,也露出希望:“你们夫妇果然另有计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笼华平复心绪,梳理来龙去脉。 萧黯在小蓬莱驱逐陈绍世,陈绍世着披发中衣受辱而出,岛上无人不知,而实际上,这是专给当日也在小蓬莱的武康侯世子庾看的一场戏。 庾弘与永康公主不惜名声地位,亲自出手整治他们夫妇,已是仇敌之态。 他们却连对方真正动机是什么都不知。 最后,商定的下策,就是让陈绍世通过接触武康侯世子庾,来查庾弘夫妇,以及庾府与东宫关系。 庾从临城公萧联口中,知道萧黯逐陈绍世始末后,果然起了收用之心。 庾虽已交接陈绍世,但仍有疑心,直到,陈绍世举告萧黯在东宫幽会通奸事发。 此事后,萧黯大恨陈绍世,欲除之而后快。 陈绍世虽任职东宫,但皇太孙自然是不会为一个小小武官而得罪堂弟晋宁王。 陈绍世唯有投靠庾,就在这时,庾言语之间引导暗示陈绍世,既然对方想除他,他与其东躲西藏,到处找靠山,不如彻底解决仇家。 陈绍世素日胆大,也便附和庾的思路,露出刺杀萧黯的意图。 几次密谈后,庾已全然说出谋划,即,在白下猎苑动手,庾会将陈绍世旅队安排在西北角围栏。到时,陈绍世会将戍卫旅队调往一里外滩涂修补一处有意漏掉的围栏。然后他再将萧黯逼迫在断崖上射杀,尸体扔进江中。 起初,庾全然是助陈绍世除仇敌之态,最后在陈绍世以退出相激下,他终于承认他也要除掉萧黯。 庾顺势许诺为陈绍世谋得东宫录事郎之职。 得此职位,从此陈绍世跻身东宫文臣之列,自然平步青云。 庾相信这前途诱惑,足以使陈绍世铤而走险。 陈绍世将这些信息全然告知萧黯,萧黯想不到庾竟是要杀他,也终于确定,庾府早就将他视为死敌。 萧黯决定,撼动庾府,就从庾开始。 他们推测,庾指示陈绍世刺杀萧黯后,定会杀人灭口,再除掉陈绍世。 最后萧黯和商定,陈绍世想法拿到庾的信物罪证,交给萧黯,然后做成被灭口死去的假象。 萧黯拿着物证抓庾,庾以为陈绍世已死,必然编造谎言狡辩,到时,陈绍世再突然出现做人证,指证庾收买他行刺萧黯,他因尚有良知,并未执行,结果被庾门人追杀。他跳入江中才得以逃生。 到时无论是调军c行刺郡王c追杀武官,哪一项都是大罪,不但庾脱不了身,他背后的左军将军武康侯庾弘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众多筹划,却并没有萧黯失踪的这项安排。 笼华问夏侯云重,寻到的尸首是不是面部已毁。 夏侯云重当时特意上前查看,面部确实被江石损毁严重。 笼华知道陈绍世假死之计,却不知萧黯为什么失踪,也推测不出当时到底遇到了什么变故。 笼华又问夏侯云重,萧黯身侧的随侍家奴如何被害。 夏侯云重说,离开白下之时,东宫卫率得出的判断是陈绍世。 笼华沉默,陈绍世没有必要如此做。除非他真的背叛了晋宁王府。 这一点,笼华并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原定陈绍世假死之期是五日。 笼华要求自己必须坚信,定是在猎场发生了某个变故,迫使萧黯不得不隐藏行踪。 不过再等两日,他会好端端的回家来。 第137章 生离死别 太尉羊侃率禁军,在行宫和猎苑日以继夜的搜寻,只在河滩找到了一顶狻猊兜鍪。经晋宁王府随猎家奴辨认,此是晋宁王的兜鍪。 晋宁王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断崖是最可能的遇害地点,羊侃率禁军掘地三尺的寻找蛛丝马迹。 他们在森林南端发现草皮异常,深挖下去数尺深,三具尸体暴露天日。 尸体身着布衣,通过检验伤口腐败程度推断出俱是行猎日死亡。 其中一具尸体眼眶至颅内被贯穿致死,看创口是狩猎羽箭所致。 第二具尸首,死于颈部贯穿伤,创口看却是破甲箭导致。 另外一具尸首,死于土下窒息,但是他的腹部已受重创,同样是破甲箭所致,却没有贯穿。这具尸体生前应披挂了甲胄。 三具尸体手上俱有重弓茧,寻常武士大多枪棒刀剑之茧更重,只有两类人手上有重弓茧,猎户,和军士。 羊侃命以埋尸地为中心,再辐射深挖,果然,距埋尸地半里之处,发掘出了三副甲胄。 甲胄规制属太子卫率。 羊侃不敢耽搁,立即回京奏报。 此时,距离晋宁王萧黯失踪已过了七日。 羊侃向皇帝奏报发现: 其中一具尸首上的羽箭伤应不是来自谋杀者,更大可能是晋南王的反击。 那么另两具尸首上破甲箭伤来自何处。 陈绍世的帐中发现破甲箭,到底是刺杀郡王所用,还是杀行刺者所用,或也存疑。 最后,羊侃向皇帝请求,清察北城屯兵营五千甲士和太子卫率千人甲士,找出这三具尸体身份,并查明是否还有其他受伤或失踪甲士。 皇帝听完羊侃奏报,沉默良久。 老皇帝在每一天的等待中,渐渐做好了接受孙子已死亡的准备。 皇帝这几日一直想起旧年的那几句预言:萧黯他会自戕在一个叫白头滩的地方,他会引起亡国之乱。 白下的白石山,白石山下的江滩,难道另有名字叫白头滩吗。 萧黯死了,却仍然有能力掀起亡国之祸。 如果,因为调查他的死亡,使太子染上污名,最终收不了场,那么国本就会动摇。 南朝若因储位内乱,东西两魏便会南下瓜分庸州c豫州c兖州亡国之乱便不远了。 萧黯竟然能让人家忌惮到动手杀之的程度,那么,他便是该死。 逝者已去,皇帝将埋藏伤心,他需保存还活着的人。 皇帝问:“这三具尸体事,岳阳王可知” 羊侃自然知道挖出太子卫率甲胄,干系重大,怎敢轻言。 “岳阳王只知挖掘出不明身份的尸体,并不知后来挖出的甲胄。” “那就不必告诉他了。朕会传命让他回京。其余事你料理吧。既然凶手是旧日晋宁王府门人,因私怨行凶,也就结案吧。” 羊侃沉默,也不再坚持,领旨而去。 笼华等了四天,痛苦煎熬每日剧增的。支撑她挨下去的,是希望。 她等来的消息是找到了萧黯兜鍪。 笼华无法再伪装下去,贴身的侄女内侍监已发现端倪,可不敢说破。 他们互相欺骗着。 笼华整夜的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悔恨。 后悔自己最后赌气时说的狠话,她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后悔不该不打开陈绍世让家奴送来的信函,她后来知道了那是个约见,然而已晚了。 悔恨掩盖着恐惧,支撑着她。 笼华觉得自己再装作无事的样子,会发疯。 那就撕开这些假面吧 笼华忽然执意要去同泰寺上香 这不早不晚,前无因后无果,且她的身子又不能登山,蔡妃等上下众人当然不允。 笼华向蔡妃说自己只在山脚大殿上几柱香,拜一拜四方的菩萨,只求心到佛知。 蔡妃缠绵病榻,又是笃信之人,也便答应了。 笼华梳好高髻,饰玉花贴片。又选了一身浅紫春花纹锦袍,外披白裘。 平平常常的妊娠期的信女贵妇打扮。 笼华乘步辇,众男女侍从车行骑行护卫,一径到了同泰寺。 皇家寺庙同泰寺巍峨依旧。 天下人以为身为皇室,便可无忧无虑,再无所求。 只有同泰寺的金身菩萨知道,皇室也有生老病死之苦,生离死别之痛,以及锦 上添花c得陇望蜀之贪婪。 这日的香客很少。 笼华听夏侯云重的亲随来报说,太子妃和常山公主在同泰寺为贞阳公举行消灾祈福法事。 许多素日与东宫c柳府相熟的亲眷陪同。 寻常官爵人家听闻,自然避让,不敢来扰。 笼华在前殿上香拜佛。 她人生第一次如此虔诚。 她在佛前忏悔,忏悔自己曾经的不敬。 她在佛前祈祷,祈求神佛保佑萧黯平安。 原来,当你对命运束手无策时,唯有诉求神灵。 笼华在山脚下大殿拜佛毕,山上做完祈福法事的东宫亲眷也陆续下山。 笼华随侍看到这些亲贵,如临大敌,不断催促笼华回府。 笼华不为所动,她看见太子妃和妙契下山来,上前见礼。 妙契与笼华,两个孕妇间,竟不知谁应该更同情,更怜悯对方。 只好各自掩饰着伤心,小心翼翼的问几句安好。 可是,哪里还有安,哪里还有好。 笼华说,还要去拜访萧黯的依止师。 妙契便告辞去了。 柳敬妍和其弟柳樨左右搀扶着柳府太夫人缓缓下山。 一月不见,柳府太夫人已有迟暮之态,伤心是如此迅速的摧毁一个人。 柳敬妍投向笼华的目光,不无同情。 她什么都没有说,彼此微微一礼,擦肩而过。 永康公主在长子庾和儿媳王氏的拥簇下,缓缓下山。 永康公主自被逐出宫廷,含羞闭府很久,但难舍权势虚名,既不能再来往含章殿,便只好与东宫走动,谋求恢复皇宠。 她看到笼华,心中想起重明殿的挫败,和如今的失势。 奇怪的是,害人者对受害者的痛恨,往往会超出受害者对害人者的痛恨。 对方忍让,带着蔑视痛恨对方将自己变成了恶毒的人;对方不忍让,便更加痛恨对方让自己变成了恶毒又无能之人。 永康公主听自家丈夫儿子说了萧黯失踪之事,这件事冲淡了她对晋宁王府的恨意。 笼华向永康公主行礼,柔和道:“金华宫侄妇夏侯氏拜见姑母。” 永康公主看她行礼艰难,便命免礼。 心中忍不住轻蔑,这夏侯氏很不识相,彼此既有龃龉,见礼擦肩而过便罢,如何假装客套。 忽然听她又道:“难得竟在皇家寺庙再见姑母,一别数月,姑母安好” 永康公主心内大怒。 她在提醒她已被逐出宫廷数月,便是皇家寺庙也不该来。 永康公主如今可出入的场所有限,即便在皇家寺庙,遇见圣驾或嫔妃,也当需立即回避。 永康公主脸色极其难看,然而,如今情势,她已不好对晚辈发难。 庾在旁听闻已是恼怒,然而如今萧黯案件在查,他并不敢生事端,惹祸上身。 庾正要扶母亲避开,忽听妻子王氏在旁道:“王妃是来为晋宁王祈平安吗” 王氏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支短而锋利的匕首,直插进笼华的心。 王氏目的也是如此。 笼华的手在轻裘中握紧,她盯着王氏,喉咙发紧的问道:“嫂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庾听她这样问,更知王府山下应是瞒着她。 他无意扮演告知噩耗者。 庾对永康公主道:“母亲,已近正午了,我们下山吧。” 笼华对庾道:“本妃与尊夫人未说完话,世子为何轻率打断,如此无礼” 庾听她自称本妃,有以爵压人之态,几乎要作色,生生忍下。 王氏在旁道:“晋宁王妃好生无礼,我不过是平白说了一句闲话,怎抓住不放” “既然是平常闲话,好生应答便是,为何吞吞吐吐,没头没尾,倒做贼心虚似的。” 这话可是实打实的不善语气了。 永康公主黑面。 王氏道:“我本是善意,不想说破,惹你伤心,你怎不知好歹” “你有什么善意,说破什么”笼华高声质问。 各宫府亲眷来来往往,王氏被她公然呵斥,不免下不来台。 终于开口道:“晋宁王失踪,你伤心失态,我不与你计较,你好自为之。” 晋宁王府随侍变色,女官忙在旁急道:“这是没有的事,王妃千万不要当真,伤了身体。” 笼华甩开近侍,她的眼泪终于可以任性流出,她的愤怒终于可以宣泄。 笼华怒骂:“王氏,悖逆罪臣女,谁给你的胆子诅咒郡王” 王氏听她提及父亲,心 中羞愤。 庾看他们已吸引了众多围观,心中烦躁恼怒,再闹下去不成样子,反正他们说的是事实。 于是道:“听说只找到了晋宁王的兜鍪,并未发现尸首,王妃且节哀。” 笼华感到耳边蜂鸣,脑中只盘旋着庾的那句话:只找到了晋宁王的兜鍪,只找到了兜鍪 笼华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原来这痛楚,竟似剜心割肝 那母子三人见势不妙,已绕开她向下走。 围观的几宫府亲眷,他们都知晋宁王失踪,今日见他们母子婆媳三人出言激未亡人,不免义愤,碍于永康公主和庾府威势,不敢上前干涉。 太子妃听说起了纷争,便派女官上来查问劝解。 女官上来,正巧见永康公主三人扬长而去,晋宁王妃昏倒在女官怀里。 岳阳王萧察,正因皇帝令他回京不再参与萧黯失踪之案而愤懑。 忽然听闻晋宁王妃在同泰寺,被永康公主母子婆媳三人告知夫君失踪之事,动了胎气,也闹得蔡妃娘娘也知道了此事,病体雪上加霜。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再忍不得。 竟然带家奴,堵住庾的车,下狠手打了一通。 庾没有防备,因对方是王府,庾府家奴不敢动刀剑利刃,吃了大亏。 庾衣衫破烂,脸上带彩的回府,虽有意避开永康公主,结果还是被家奴告知了。 永康公主怒极,不顾禁令,立即便要进宫诉告。 庾看劝阻不住母亲,只好和盘托出刺杀萧黯之事。 永康公主听完,如五雷轰顶,刺杀郡王这样大罪,别说她这失宠皇女,就是皇太子也保不住。 然而,为母亲的,为护子,什么事都可能。 庾被打,永康公主虽然没闹起来,皇帝却知道了。 萧察从白下回京,就怨气冲天,早晚得闯下天大的祸事来。 皇帝召萧察进宫,不过训斥了两句,便叫起屈来:“永康公主当日重明殿便要逼死我,今日,他们母子三人又险些逼死晋宁王妃。 武康侯身为左军将军戍卫猎苑,萧黯就算不是他亲手害的,也是因他失职遇害的,他难辞其咎” 萧察索性放开哭嚎:“我身为兄长,没有护好幼弟,让他白白被人算计死,尸首至今还泡在江里。晋宁王妃要是被他们算计得一尸两命,撒手去了,我死了,也无法面对萧黯,无法面对父亲” 皇帝大怒:“你还有脸叫屈你在雍州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罪大恶极你烧官船杀皇使,何等悖逆凶残你陷害堂弟,逼死侧妃,又是何等无情无义 你确实该死,是朕被骨肉亲情蒙住眼睛,始终包庇你 萧黯是代你死的,你若还学不会做循规蹈矩的臣子之道,萧黯也就白死了,金华宫这一门,也便都被你祸害了。” 皇帝泣不成声。 对死去的孙子萧黯的想念,对眼前孙子萧察的恨铁不成钢,都化作老泪流了下来。 萧察大惧,原来自己以为天衣无缝的那些事,皇帝都了如指掌。 萧察后悔不该出言莽撞,气坏了皇帝。 忙收泪噤声,听皇帝稍有平复,才小心翼翼道:“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只求皇祖父不要气坏了身体,不要伤心。 萧黯既代孙儿去了,孙儿就替他活着。 孙儿什么都不追究了,什么都不要了。 只求侍奉皇祖父康健,保金华宫老幼平安。” 皇帝用帕子擦泪:“你要从此悔改,知道自保之道,也便不负朕的苦心了。” 萧察唯唯诺诺,信誓旦旦。 不久,皇帝下旨,免武康侯庾弘左军将军职,仍留侍中职。 不过间隔一日,又下圣旨,以王氏罪属为由,命庾与王氏裂绝婚姻。 各宫府家有罪犯者听闻无不心惊肉跳,数十年未有的犯罪株连,竟从当朝功勋门阀起。 第138章 归去来兮 笼华求问依止师:“我夫君萧黯,他明知我每一天都在伤心,为什么还不回家” “或许,他身不由己。” “他最痛苦的是什么” 老僧答:“命运全不由已。” “他最恐惧的是什么。” “命运全不由己。” “他如何忍受痛苦” “就像忍受活着。” “可是,活着有乐趣。” “乐趣和痛苦一样,都是凭空想象。” “快乐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是的。越投入,越真实。” “我感到痛不欲生,无法缓解。” “希望,是痛苦的良药;遗忘,可以根治痛苦。” “我已失去希望我不想遗忘,也忘不了。” 老僧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希望一直都在。” 冬十二月,元日节将至。 紫阳宫c金华宫c东宫都沉浸在悲伤中,无心过节。 萧黯失踪已近半月,下游两岸沿江广发告示,悬赏铠甲线索,以及尸首。 然而,杳无消息。 羊侃奉皇帝令将白下行宫彻底查封,所有物品封存后,奏报结案。 晋宁王府前录事陈绍世被判定为真凶,他已溺亡,难以追溯行凶过程。东宫直阁将军陈谈先,虽无同谋,但有教子不严之罪,被判脊仗,发配雍州,冲为军中苦役。 岳阳王萧察被皇帝教训一番,对这草率结案,也只能是忍气吞声。 虽然结案,皇帝和金华宫,仍是执意寻找萧黯踪迹,当然,已不报希望他生还,只希望找到他全尸,体面下葬。 笼华不必再伪装,却仍不能宣泄,她怕伤到腹中的孩子。 她不敢去想过往,更怕去想将来,而现在,又痛苦不堪。 她仍执拗的认为萧黯没有死,身边人的目光饱含同情和担忧。 他们认为笼华在自欺欺人。 笼华自知是自欺欺人,她用这个希望欺骗自己。 她还能怎么样 跑去江边呼唤他的名字吗 收敛他的衣冠下葬吗 还是去复仇让庾一命抵一命 她现在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自欺欺人的熬着。 她每天不哭不笑,行尸走肉一般,和寻常哭天抹泪的未亡人大不同,亲友们却更加担心。 亲友的关心,没有分走她的痛苦,却让痛苦倍增。 对于笼华,关心不是良药,是毒药,一点一点腐蚀她伪装坚强的躯壳。 笼华闭门谢客,拒绝亲友的探望。 然而,不是所有人她都能拒之门外。 笼华的母亲李夫人,为她的痛失而伤心欲绝,为她的状况牵肠挂肚,又为她的前路忧心忡忡。 笼华那些不敢流出的泪,好像母亲都替她流了。 李夫人边哭泣边表达着关心和忧虑:“我的儿,你可一定要熬过去。不看去了的人,也要看肚子里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还活什么。” 笼华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想听到我说什么 自小到大,总是要我开解你,让你放心,难道现在我的丈夫死了,我还要宽慰你吗” 李夫人脸上瞬间流露出伤心和委屈,转而又极力掩饰,怕笼华因为刺伤她而愧疚。 笼华用愤怒和冷漠,掩饰着愧疚,和心碎。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言辞尖刻,“你放心告诉夏侯府那些人都放心 我不是离了丈夫就活不起了 我还有两个儿女。若肚子里的不是嗣子,我便去河东王府c岳阳王府抱一个养子来袭爵。 想看晋宁王府垮掉,想看我垮掉的人,省些心思吧 来日方长,三十年后,谁上谁下,还不一定” 李夫人眼含热泪,由衷欣慰:“我女儿果然是有志气的。” 李夫人再度得到宽慰而去。 笼华退回内室,却哭得肝肠寸断,直到感到腹中不适。 她拼命止住哭泣,仍是忍不住抽噎,轻抚着腹部,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不必哭我会撑过去的我们一定会撑过去的。” 笼华传令晋宁王府闭门谢客,所有人,包括夏侯府亲眷,都不再接纳。 她每日强迫自己如常进餐,如常在花园散步,如常的听乐人弹琴,只是再听不得诗歌。 她开始画画,画此前从未画过的梅花。 一心一意,一笔一画。 描绘它铮铮傲骨如铁,皑皑白雪压枝,朵朵红梅如血。 又是一个阳光温暖的正午,笼华在花园中散步,信步走进了那座别院。 那院中竟有一株白梅,开的正盛。 那个叫祖霜儿的舞姬迎出行礼。 她穿着粗漂的黄白杂色的粗布夹绵袍,发饰荆钗,面无脂粉,仍难掩天姿国色。 笼华看她这身打扮,刺目锥心。 笼华转移注意力,问身侧灵芝:“这院子怎么这样冷清没有婢女仆妇当值吗” 灵芝答:“有一大一小两个婢女,还有四个粗使的仆妇。仆妇中有两个因为乱说话,赶出府了,还未及补。” 灵芝因这祖霜儿不顾忌讳执意要穿素袍,很是不满。又怕吵嚷起来,倒被王妃知道,只好容忍,只不许她走出院落。 谁知,笼华忽然来到此处。 王妃忽然来访,祖霜儿也很意外。 于是小心翼翼应答道:“婢女们刚去取餐了,仆妇们去下房领炭去了。她们都十分的好。” 笼华走进堂内。 里面台案陈设俱无,只两面大柜贴墙放着,空出中间诺大的地方。 祖霜儿也发现竟没有待客之地,于是,语带愧疚,轻声道:“奴家让他们将陈设都搬进了别室,空出诺大地方,奴家可以跳舞。 请王妃稍待,奴家这就去拿坐垫。” 不待笼华回答,就一阵风似的奔去内室,不一会,抱出一只羔裘坐垫出来。 左右看看,倒不知放在何处合适。 笼华指着一处背风处,示意她放下。 祖霜儿安置好王妃席位,这才注意到,自己和王妃侍女也需要座位。 又跑去内室,过了一会,捧出两只蒲团来。 灵芝小心翼翼扶着笼华就座。 祖霜儿木讷的呆立一旁,并不知如何帮手。 这时院内传来声音,是婢女拎着食盒回来了。 祖霜儿似乎又要跑出去拦住。 笼华示意灵芝去应,让祖霜儿落座。 笼华看她荆钗素服,面带哀伤,忽然明白了嫡母蔡妃所说,姬妾可陪伴余生的意思。 如果萧黯能平安回来,她愿意纳祖霜儿,或是别的女人,为妾室。 可是,现在,祖霜儿并不是萧黯的侍妾。 笼华轻声道:“你想回家乡吗我可以让人送你回去,再为你置办些产业,足可让你衣食无忧。” 祖霜儿没有谢恩,沉默片刻,忽然莽撞道:“请王妃留下我吧,让我做个舞伎就好。” 笼华缓缓道:“你大好的年华,不必虚度。” 祖霜儿咬着丰润的嘴唇,像是在平复感情,也像是在下定决心。 眼前的女子在克制自己伤心和留恋,仅是这份克制,足以让笼华对她生出些许好感,和敬重。 她终于下了决心,原来却是鼓足勇气倾诉自己的心事。 “王妃若收留我,就是我最后一个恩主。 我在这广大世界,从此就有一个家了。 离开生身父母时,我只有四五岁,只记得一点害怕和伤心。 后来我被师傅收养。 师傅对我十分的好,是我唯一的亲人。 可是十二岁那年,师傅死去了,我们的院子也被人收走了。 我被人买了身籍,送到杜府做舞伎。 杜府也很好。 我可以跳舞,有了一个很好的朋友,还有对我很好的二少主。 我依恋少主。 我以为我会成为他的侍妾,长长久久的留在他身边,为他跳舞。 直到,有一天,曲江侯来到杜府做客。 家主将我作为礼物送给了曲江侯。 离开时,少主让我不要忘记他对我的照顾,不要忘记杜府对我的栽培之恩。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少主不是我的情郎,也不是我的亲人,而是我的恩主。 我到了曲江侯身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依恋上曲江侯。 可是,他对我的一点点好,都会让我生出痴心妄想,若是能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长久容身该多好啊。 后来,他带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京城。 我喜欢京城,这里人和师傅说着一样的话。 曲江侯告诉我,他要将我送给东宫的贵人。 他问我恨不恨他,我本来是应该恨的,可是,我感觉到他对我的不舍,我就不恨了。 或许不是他的错,是我的命运不济。 师傅说,舞女都是柳絮脱生的,注定要随风漂泊的。 我在河房住了一些时日。 我很怕见河房女。 她们有宅院,有妈妈爹爹,兄弟,姐妹,可那都是假的。 她们现在卖笑卖艺,便有个归处,待年老色衰,便会被逐出去,飘零而去。 我就是河房女。 我没有假的亲人,却总是将恩客认做亲人。 我害怕再依恋一个人,依恋一个地方。 可是,我忍不住。 我觉得人世好苦,我想做一只鸟雀,白天,可以在天上任意的飞舞,夜晚,还能有一个巢等着它归。 王妃,就将我当做豢养的鸟儿吧,留着我做个伴儿,逗个趣。 我不想再走了。” 祖霜儿平静的讲述,却让笼华感到痛彻心扉。 她想到女儿元捷。 失去父母庇护的孤女,命运如浮萍,随波逐流,无处靠岸。 笼华咬牙,无论世事如何,我都要好好的活着,我在,女儿就有家。 笼华克制心绪,对祖霜儿平静道:“你若想去,我今日的话永远算数;你若想留,可以永远留在这。” 祖霜儿含泪微笑,忽然轻快道:“我为王妃献一支舞吧。” 不待笼华答,她即脱掉外袍,开始起舞。 她的舞姿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她的神情天真专注,不悲不喜,无忧无虑。 她像一只尽情飞舞c心有归处的幸福鸟儿。 莫名的,笼华也感到身心也得到了某种安慰。 第139章 梦中身 萧黯置身冰冷刺骨的江水中,他肺中的生气耗尽,陈绍世也再无力气拖动他。 救援的船只就在头顶。 冬雾沉沉,船只像悬浮在云端。 他们越是伸手,离它越远。 他们在坠落。 江水涌入他的鼻腔和口腔,侵入他的心肺。 他感到肺腑炸裂般的疼痛。 这一世就这样了吗 阿笼女儿不 萧黯猛然醒来,剧烈的咳嗽,大口的喘气。 陪夜的医师走进来,为他倒了一杯温茶。 萧黯一气喝下去,舒缓了许多。 他让医师自去歇息。 自己披上羔裘袍,推开了南窗。 外面一片漆黑。 江北山中的猎户宅院,夜晚是不会点什么灯的。 山中冷砺的空气,混杂着凛冽的江风,扑面而来。 气流缓解了肺部的不适。 冬夜的苍穹如冰盖,月钩像残缺的冰刃,冷酷高悬。 今天是十二月初十。 对于京城,他已失踪了十二日。 笼华应该已得到了他平安无事的消息,可是,皇祖父c嫡母c兄长却可能认为他已经死了,他们会伤心吧。 他希望能够在元日节前回京,向亲长们赔罪。 他隐藏行踪,返京时,可以说出的理由,一是养伤,二是躲避追杀。 萧黯又发出咳嗽声。 冰凉刺骨的江水损坏了他的肺 他昏迷了四日。 苏醒后,岑询之在眼前。 岑询之建议萧黯隐藏踪迹,做成假死。在暗中查物证人证,观察庾府以及东宫的反应。 陈绍世也是极力主张假死,使庾府不急于毁灭证据,遣走参与谋杀者,他们暗自将执行谋杀的庾府家奴和甲士查出,并抓获。做成人证物证铁证如山,将庾父子定死罪。 萧黯思量。 庾所带的杀手,全部是太子卫率甲士打扮。 冬狩随行人员都有定数,外人很难混入。那些杀手身手也不似豪侠门客,更似是军士。 他们要么果真是太子卫率的甲士,那么太子或太孙,就是知情者,或幕后指使者; 要么是左军将军麾下,城北屯兵营的甲士,扮作太子卫率,那么庾弘就是幕后指使。 可是,十数副铠甲,从何处得,往何处藏,从哪里运 还有两三具尸首,又是如何藏,如何运。 太子全然不知,很难说得通。 四天过去了,出了这样大的事,皇太子既没有逐一搜查随行亲贵,也没有追究和排查戍防武官。反而,默认了陈绍世是凶手。 这些事实,让萧黯不得不怀疑,东宫与庾府是联手做成。 他若现在回京,一切证据都可能已被销毁。 包括,唯一的物证,陈绍世藏起的那封信,也可能被他们掘地三尺的找出销毁。 萧黯理智判断,若想将庾氏定罪,唯有暗处筹谋。 可是,从何处查起。 陈绍世认为,头一个抓捕的紧要证人,是参与谋杀的那个唯一的庾府家奴。庾身侧有两位随行家奴,只有一位黑袍人出现在现场,他应是深度知情者; 他不认为,参与谋杀的甲士,是太子卫率的人。庾在他们有绝对的权威,哪怕是太子直接授权他执行,也不会有这样效果。他认为更可能是左军将军庾弘的亲兵假扮。 无论是太子卫率还是北部屯兵营,山下数千人参与猎苑戍卫,在暗处很难一一排查,只能静等他们自己撑不住气,主动冒出; 最后一件要紧事,是搜寻太子卫率甲胄。 岑询之似乎并没有倾向东宫与庾府联手。他判断,太子卫率甲胄还藏在某处,京中风声正紧,不敢融炼。 太子卫率甲胄出,真凶就出。 萧黯同意暂时隐藏行踪,做成假死。 岑询之留下医师,匆匆启程离去。 已有别有用心者,格外留意晋宁王失踪后广陵的动向,以期从中查出蛛丝马迹。 陈绍世留下调度诸事。 萧黯让陈绍世立即派人去告知高远隐,让高远隐速速转告王妃他的下落。 假死的事,别的人或可隐瞒,只不能瞒笼华。 萧黯只要想到笼华听到他的死讯该有多伤心,就恨不得立即回京。 半月过去了,京中似乎已接受了他已死去的事实。 这个世界,少了谁,都只是短暂的不适。 痛彻心扉的,只有至亲。 祖父有很多孙子。嫡母,还有河东王兄和岳阳王兄。 而对于笼华,和女儿,他是不可替代的。 笼华固然已知他无事,但听到各样的消息,也难免疑心,和牵肠挂肚。 而他的小女儿,幸而还懵懂,不明白失去之痛,她在闲暇时,小小的心里也会想念父亲吧。 萧黯遥望江南,想念妻子和女儿,还有未出世在娃娃。 他们,是他在刺骨的江水中濒临死境时的方舟,是他沉睡在无尽黑暗中呼唤他醒来的明灯。 又是一个山中的清晨到来了。 萧黯的敏锐的听到有访客到了。 他起身披衣,在窗前看到骡车来到院子。 货郎打扮的车夫跳下来,和陈绍世说着话。 这人压着遮耳羊皮帽,穿着粗布袄裤,壮实的身材,说着江北口音,声音十分耳熟。 说话间,他抬起头望向房屋内,半张方脸上环眼方鼻阔嘴黑短髯。 是孙化 萧黯微笑看着他满头大汗,呼噜呼噜吃着汤饼,他已经是校尉级武官,做派还像是个淮南农户。 去岁,他老母亲去世,他不得不返乡丁忧。 按南朝礼制,他需守孝三年。 乡里闭塞,他在三日前才听说萧黯事。 大惊之下,立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广陵。 他大张旗鼓的闯入南兖州府,唯一的知情人岑询之自然不敢贸然告诉他实话。 孙化掏心掏肺的大哭了几场,闹的岑询之撑不住,才告诉他实话,又顺道遣他进山,传递些话。 他惊喜无着,也顾不得追究岑询之浪费他好些眼泪,立即启程进山。 孙化本就是江北人士,又不失农户本色,乔装后,浑然是混迹山村乡野,收山货的货郎 他这一路过来,车里倒也着实收了一些山货。 他带给萧黯一个重要的消息:庾弘被免左军将军职。将军府中武官亲兵将会有调动。岑询之已布局,或近日会有收获。 萧黯听闻欣喜,庾府家奴踪迹已锁定,只待军士有突破,就可抓捕,他返京之期在望。 孙化带来的另外一个消息。 他说,郡王失踪的事本来王府上下瞒着王妃,结果,庾府贸然告知了晋宁王妃,王妃骤然闻噩耗,伤心欲绝。岳阳王在御前告了庾府一状。 萧黯闻听,颅腔轰然,惊惧失色,忙问陈绍世缘故。 他苏醒当日,就命陈绍世派人去王府报信了啊。 陈绍世却奇特的保持了沉默。 萧黯周身仿佛再次坠入刺骨的江水里,心痛如绞。 他没有让人送信 笼华这几日认为他下落不明,甚至命丧江中。 她这几日该如何伤心,煎熬,她和她腹中的孩子要是有什么不测他如何承受。 陈绍世竟敢为彻底隐藏他行踪而阴奉阳违。 何其大胆 萧黯立即质问陈绍世。 陈绍世已知事态严重,忙拜地认错:“臣只当众人能瞒王妃一段时日,未想到竟被庾小人说破。 臣不是不告王妃,是不敢通过旁人告知。 十五郎固然信的过,可高氏相府,交游甚广,稍有不慎,郡王行藏暴露,轻则布局丧失,前功尽弃,重则引来凶手追杀。 臣也想让人接触武三,传递消息,可是他是王府里头一个让人盯紧之人,更不敢靠前。 王妃是臣见过的心志最坚韧的女子,臣揣测,如果她知道这前后缘故,定宁愿自己伤心,也会保郡王安危。” 萧黯再听不下去,厉声暴喝:“住口” 萧黯素日温和,突然暴怒起来,气势颇为慑人,孙化和陈绍世都悚然一惊。 萧黯气的周身发冷,手指发抖指着陈绍世,嘶声怒斥:“你阴奉阳违欺我在先,自作主张置王妃于危局在后,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狡辩 你如此胆大包天,考虑后果了吗 王妃若因惊骇身有不测,你能承担后果吗” 萧黯心肺剧痛,开始剧烈咳嗽。 陈绍世惊恐拜地:“臣知罪,王妃若有不测,臣百死难赎” 萧黯不再和陈绍世纠缠,让孙化召室外的护行武士进来,打算立即派人回京报信。 陈绍世顿首劝谏:“请郡王缓行且待筹谋周全再行事” 萧黯不听,执意要立即送出。 陈绍世声泪俱下道:“此时京中情况不明, 贸然送信,必会打草惊蛇,搜证事将前功尽弃 这次若不能将幕后之人连根拔起,郡王与臣九死一生挣扎出命来,又有何用,等着下一次被人暗算屠戮吗 主君,人人都有老小妻子,谁不愿守着父母妻子,享天伦之乐,可奸臣当道,不除天下不安啊 王府必然要送信,却仍是不能让外人知。 求主君容臣想个万全之法再行。” 萧黯看陈绍世恳求劝谏之态,忽然想起了前世,岑询之等人也曾数度劝阻他舍弃儿女情长,取大义前途,自己却从来都是一意孤行。 结果却是,他所珍视的人没有保住,家国事业也毁于一旦。 陈绍世,他的父亲此时也正承受失子之痛,且被关在诏狱里,受着刑讯折磨。 身为人子,他何尝不心痛如绞。 若此番贸然送信,惊动了庾府和东宫,已进入网中的庾府家奴或会逃亡,刚刚开始盯住的左军将军府也不会再露出马脚,那么一切辛苦布局,都付之流水。 萧黯咳嗽平复,心绪也平复几分。 他道:“且不说其他,若对我再有欺瞒哄骗,定不饶恕” 陈绍世道:“臣再不敢欺君” 萧黯叹息一声,扶陈绍世起身说话。 君臣三人商定后,派人去接触高远隐。 然而,派出的武士隔日回来报说,晋宁王府已由皇帝亲派禁军守卫,晋宁王妃闭门谢客,属官外客难以进府。 高祭酒也终日里闭在高府,不得接近。 萧黯听闻忧心如焚。 需得接触到一个能进入晋宁王府,又不那么容易被盯上,且有信得过的人才行。 萧黯想到一人,徐子瞻之妻,何玉暇。 第140章 生机与死期 武康侯庾弘一直觉得晋宁王萧黯没有死。 他认为,对方应是躲在某处,伺机而动。 庾弘经营御史台数十年,手下能人无数。 自认凡官爵之事,大到朝堂,小到府内,没有他不知。 然而他在建康永福省c乌衣巷,乃至广陵c郁州广布的眼线,却什么都没有查到。 晋宁王府,已被禁军护卫,很难靠前。 但进出晋宁王府的人,已被他的人盯紧,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庾弘断定晋宁王妃夏侯氏是知情人。 萧黯再怎么狠心,也不至于让孕妻冒惊恸之险。 最初,夏侯云重应是他们夫妇的联络人。 他们共同策划,让晋宁王妃乔装不知情,栽赃妻子永康公主和世子庾夫妇。 永康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庾弘自己起初也被蒙在鼓里。 庾年轻自负,自以为是猎手,却不知自己不过是他人陷阱之饵。 庾弘自恨虽能监察百官事,却对自家府内事不察。 在猎苑之时,庾弘发现亲兵部曲的异常,进而才发现庾是刺杀萧黯的元凶。 庾弘逼问庾身边第一得力家奴吴茂,才得知自己儿子已一步一步走进他人陷阱,被他人利用,犯下这错漏百出的罪行。 庾弘能做的唯有善后。 庾自认为做的事滴水不露,对萧黯遇难深信不疑。 庾弘只能让他坦然,以防他一错再错,露出马脚。 结果,他毫无防备的被晋宁王妃讹诈,导致自家军职为免,皇帝也对庾府生了厌恶之心。 幸而,皇帝对他仍有信任,他仍领侍中之职。 然而,若有一天皇帝发现他并不是不偏不倚的忠直之人,那么一切信任就会土崩瓦解。 那么,他曾经说的那些话,也会被翻出来,重新掂量。 庾弘知道,有些话不堪思量。 庾惊慌来报说送回豫州的管事家奴吴茂失踪。 庾弘问他怎么得知。 庾面带惭悔承认自己又派人去了豫州。 庾弘恼怒儿子胸无城府,任性妄为,难成大器。 庾弘将家奴吴茂送走后,庾偏不放心,又私自派人去监视。 庾弘大怒,若萧黯那边有心监视,只怕派过去的人,就会引着对方找到吴茂行踪。 庾弘将庾训斥一番,又将吴茂转移到别处。 庾弘被免左军将军职后,庾再度担心事发,又想将吴茂灭口。 吴茂是自小在庾府长大的家奴,如果出了事就灭口自家门下人,以后还有谁敢为庾府办事。派去灭口的人,又谁去灭口。 庾弘并未同意,又严令庾不许擅自行事。 结果,他仍自作主张,派人去杀吴茂。 结果,却发现吴茂失踪。 庾弘猜测吴茂十有八九是落入对方手里了。 他们得到吴茂也不要紧,南朝法制,家奴告主,先背大罪。吴茂世代为庾府家奴,老小都在庾府,况且还不知庾想杀他之事,必是宁死不会背主的。 庾弘警告庾,如果,他再敢擅自作为,便送他回豫州故里去,这十数年,不要再想回京了。 庾被震慑,唯唯诺诺而退。 庾弘看儿子惊惧,心中也有不忍。 儿子本来大好的前途,若不是他出手保王褒,又怎会惹人忌惮,设了圈套给他。 如今,萧黯在暗处,他在明处,互相盯视着对方。较量的不是看谁做的更对,而是谁不出错。 庾弘已发现对方的一个破绽,徐府。 晋宁王妃夏侯笼华自闭在府中多日。 这日清晨,下起了小雪。 她默默的瞧着窗外的雪雾发呆。 她最近常常发呆,什么都不联想,头脑和心,都空空的,这是她缓解疼痛的方式。 内侍监官河鼓来报说,徐府小何夫人又送来拜访贴。 河鼓是萧黯的贴身内侍监,本来是不用做这些往来说话的事。 但是,这一段时日,他默默的将自己的职责,由侍奉郡王改为侍奉王妃和她腹中的王子。 他不闲下来,总是寻些事情做。 笼华仍是不大想见,见到至亲好友,除了对坐伤心,还能怎么样呢。 笼华仍道自己无事,请她不必牵挂,自去郁州探亲吧。 内侍监官河鼓没有 动。 河鼓本来是计划随侍萧黯至白下猎苑的,结果他练习骑马的时候,不小心跌落下马,挫伤了脚踝,不得不放弃随猎。 他一直非常自责,好像这一切不幸,是他凭一己之力可以避免的。 河鼓看王妃伤心欲绝,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的伤心,心中一直存在一个期望,家主并没有死去。 河鼓对王妃说:“小何夫人遣来的人说,夫人不想去郁州了,她想返回湘州去。” 笼华听闻一呆,这是何缘故 她和徐子瞻吵架了 萧黯遇到这样大事,徐子瞻还有闲心和妻子生是非,可还有心肝吗 笼华叹息,只好打起精神见一见玉暇。 玉暇脱掉披风,穿着一身素色锦袍走进暖阁。 笼华见她面色红润,满面春风,哪里有怨妇神色。 更也不知她这喜气洋洋的劲头从何处而来。 玉暇说有体己话要与笼华说,让侍从们都退了去。 笼华示意河鼓c灵芝等退去。 玉暇双目发光的说:“江北有人让我给你稍来一件东西和一句话。” 笼华愣住了,心中忍不住狂跳。 玉暇从袖中拿出一只布囊,从里面小心翼翼拿出一物,展示给笼华看。 是一根细细的红丝绳。 笼华的眼泪霎时涌出眼眶。 玉暇拉过笼华的袖子,她的手腕上系有一根红绳,已有破旧。 玉暇将这崭新的红绳系在笼华的手腕上,笑着说:“这丝绳是我编的,但是,我是受人之托。 前天晚上,你家七郎,托人来求我,为你编织一根红绳。 还让我给你捎句话,说他在江北一切安好,元日节前返京。” 笼华扑簌簌眼泪掉下来,玉暇双目含泪望着她。 笼华再也忍不住,伏在玉暇肩上大哭起来。 边哭边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死不了” 黄昏时,雪仍未停。 萧黯微笑看着窗前落雪萧萧。 这是萧黯眼中的瑞雪。 他今日得到两个好消息,小何氏已将消息送进王府,笼华知道了他还活着。 另一个消息是,庾府那个叫吴茂的家奴已被抓获,另还抓获了一个庾氏亲兵。 对方很快会惊觉,没关系,自己归期将至。庾氏父子死期也将至。 这晚,他睡了一个好觉。 梦中再没有了冰冷的江水,而是晋宁王府的宫篱和院落。 雪夜,数名黑衣人包围院落。 点燃房屋和柴院,火光冲天。 只要见有人从火中逃出,就举利刃砍杀。 火光冲天中,双方厮杀。 黎明到来时,只见一片灰烬残雪,和一地尸体,再无一个活人。 第141章 太极殿 冬十二月,近元日节,朔风起。 白下行宫忽然燃起大火。 东侧殿院火势连天。 白下镇屯兵营倾力救火,最后仍有数座殿院被烧毁,数十间房屋化为瓦砾,其中包含陈列晋宁王失踪案证物的殿院。 在白下大火的前一日,江北豫州一座山坳里的猎户宅院也着了一场火。没有人认为这两场火有什么关联,除了参与其中者。 往年每逢元日节,都是永康公主最为忙碌的时候,和太子妃同为阮贵嫔左膀右臂,共同打理年关天下内宫府诸事,终日在紫阳宫c东宫c庾府间往来不停。庾府也终日宾客盈门,前来趋奉的各宫府命妇内眷络绎不绝。 这一岁,永康公主被驱逐出宫廷,趋炎附势者也多避嫌,虽未到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地步,却已是大不同往日赫赫扬扬。 永康公主直到幼子庾伋从江州任上回来才打起精神筹备过节。 往日家中节下诸事都是世子庾与世妇王氏打理。如今,王氏被离弃回娘家王府,长子独木难支。 永康公主只好将诸事交由庾伋与夏后氏夫妇。这两夫妇往日惯会倚仗父母兄嫂,各自任性逍遥,这岁知家中有事,忽然也乖驯懂事起来,率管事家仆打理节下诸事,倒也不辞辛苦,让永康公主颇为欣慰。 永康公主看幼子夫妇将元日节诸事筹备的有声有色,自己也拾起好胜之心。 倒运的旧岁将去,新的一岁将来。 自己必将重新行走于宫廷,家主也会重新得领兵之权。长子在名门中再选一位闺秀做继妻。庾氏公府威势依旧,甚至更胜以往。 永康公主的美梦未做多久,就被一个消息惊醒了。 每岁,皇帝都会在十二月末的某一日召开大朝会,考评一岁治政得失,考绩群臣,赏赐年礼。 随着皇帝日益年迈,岁终朝会已淡化考绩实务,更多为天恩礼仪之意。 这一岁,因晋宁王萧黯在白下失踪,众臣以为这岁大朝会会取消,未想竟是仍照开不误。 在隆冬的漆黑黎明中,朝臣们离开暖车,鱼贯走入台城。 他们头戴貂裘暖额帽,身披各色轻裘,踱着威仪的礼步,成群走上太极殿。 殿中烛火通明。 朝臣们交头接耳,大声的聊着公事,小声的聊着私事,耳语聊着不能见人的事。 不知是谁带着破音尖叫了一声:“晋宁王” 众官爵张望,哪位大人得了失心疯,敢在太极殿提这个话题 很快,同样的惊讶之声在大殿此起彼伏。 庾弘已经知道,萧黯昨日回京就进了紫阳宫。 然而听到朝臣一声接一声的接神一般的叫着晋宁王,仍是心神不宁。 望着那边里三层外三层的朝臣围着萧黯问这问那,自己也很想挤到中心瞅一眼,以最终死心确认,他果然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庾弘向来走的路线向来是忠直孤臣路线,贸然去凑热闹,显然有些乍眼。 庾弘正心烦意乱,人群忽然让出一条路,一时躲避不及,猝然与萧黯四目相对。 庾弘打量对方身着郡王服制的玄狐冬袍缓步走出,消瘦,有病态,像是死里逃生之人。 萧黯没有如从前一样与庾弘寒暄。 他那双素日温和的下垂目,此刻毫无善意的的打量庾弘。 那目光不锐利,但阴寒。 庾弘蓦然想到萧黯的父亲前皇太子萧统,萧统的目光也从不锐利,永远温和。 除了最后一次召见他之时,沉郁c阴寒 庾弘决定维持一贯的不苟言笑,端持着当朝从一品高官的威仪。 萧黯有意无意的从他身边走过,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话:“你豢养的死士并非都不畏死。” 庾弘置若罔闻,面如死水。 他非常自信,自己门下死士,无一人惧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活口。 萧黯这稚嫩的诈术,很是可笑,虽然,庾弘笑不出来。 庾弘知道,萧黯从白下死里逃生,自然会慎之又慎,在江北多层设防以保性命。 然而,庾弘已无选择。 他唯有最后一试,将他屠戮于江北,否则等他回京,必将复仇。庾弘的死士无人生还,庾弘唯有寄希望于他们同归于灰烬。 昨日,他的希望破灭了,萧黯回京了。 庾弘后悔自己优柔寡断。自萧黯逼迫王褒,他就应该果断做出选择,要么杀了王褒,要么杀了萧黯。 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做,却拖累了儿子。 如今,只有先保住自家性命,再计较来日。 皇帝心情大好,面上看不出,他已修炼到朝臣看不出悲喜的程度,主要体现在给予朝臣慷慨的评语,以及更慷慨的赏赐上。 老皇帝当然高兴,他最初祈祷孙子平安生还,后来祈祷孙子灵魂安宁。神佛回应了他的愿望,而且是他更强烈的愿望。 这让老皇帝更加坚信要做一名笃诚的三宝奴。 萧黯回来所告诉他的话,也间接解脱了皇太子的罪名,这让皇帝如释重负,更加感激神佛。 朝会后,皇帝留下皇太子c皇太孙c中书令朱异c太尉羊侃c侍中庾弘,御史大夫贺琛c尚书令谢举c邵陵王萧纶c豫州刺史萧渊明c永安侯萧确。 又有内侍监引了两人进来,一个是武康侯世子东宫咨议郎庾,另一个是东宫前殿前旅帅陈绍世。 两个人揣着各自的说辞和不安。 皇帝对左右近臣道:“萧黯回京,朕很高兴,但是听他说了遇袭过程,朕又很气愤。 气愤朕治下,竟有人如此悖逆凶残c胆大包天。 说来,此人也是朕的子孙。 常有人说朕护短。 朕这次不护短,不护左,不护右。 朕让你们说话。 也让你们听一听。” 随后示意朱异发问。 朱异便率先发问萧黯。 萧黯起身启奏:“臣启陛下,十一月二十八,臣随皇太子校猎于白下,在猎苑西北区域,被十数甲士以破甲箭追杀。 甲士俱着太子卫率甲胄,遮以面帘。” 众人听到太子卫率甲胄,不免惊悚。 皇太子只凝神倾听,并未表露情绪。 萧黯继续道:“谋杀者头领与臣有过对话,臣从其声音c甲胄辨出他是武康侯世子庾” 他本人因自信必置臣于死地,已当场承认。” 庾身侧还有一随侍家奴在旁。 众人听说凶手是庾,更是惊异。 庾弘岿然不动,庾虽心内已准备好应对,仍冷汗涔涔。 萧黯道:“臣因得东宫殿前旅帅陈绍世出手相助,得以跳崖逃生。 臣肺部受损,大多时间处于昏迷,常有性命之险。 臣故此一直在江北养伤。 除养伤外,另让臣暂不敢泄露行踪的是,江北一直有不明人士搜寻臣踪迹。 直到前日,忽然有数名武士,闯入臣养伤之地,先是纵火,后大砍大杀。 幸而,臣身侧,明处暗处有护卫武士多人。 对方最后一二人见力战不过,为不俘虏,宁咬舌自尽。” 此事,淮阳侯可证。” 皇侄豫州刺史淮阳侯萧渊明,回京过节时,听江北郡县官吏,报了江北山中猎户院中火灾凶杀事。 因在江北之地,他也立即想到事涉萧黯失踪事,立即上报皇帝。 那时,萧黯已返京进宫,被皇帝秘留在了宫中,直到这日朝会。 萧渊明便道出此事属实,尸首特征显示俱是武士,其中有两具死尸,一重伤,一轻伤是咬舌自尽。 朱异问庾:“晋宁王指控猎苑谋杀,和江北谋杀,世子可认” 庾道:“臣冤枉,臣未做过。臣与晋宁王是表亲兄弟,素来无仇无怨,臣何故对晋宁王下此毒手” 庾道:“敢问淮阳侯,江北死尸,可有确认身份” “部分是晋宁王护卫武士,部分无人认领。” “那便是来历不明,可能是任何身份。” 萧黯道:“谋杀现场,庾身侧有一家奴,臣已抓获此人。” “臣家奴吴茂被臣派会豫州老家筹元日节事,近日却无故失踪。原来是被晋宁王带去。 他可有承认所谓谋杀指控可否带至殿内对质” 萧黯不能答。 羊侃这时道:“臣奉旨调查时,永安后曾说正午时,在西北部林中见过世子只带一名侍从向西北而去。” 萧确道:“臣启陛下,在校猎当日,近正午之时,臣在西北部森林游猎。臣见武康侯世子率一家奴向西北方向骑行。” “永安侯如何确认身份”羊侃问。 “认出其铠甲面帘。” 萧黯问:“敢问羊太尉,永安侯所见庾随行家奴是否是黑袍皮甲铁面帘。” 羊侃道:“当日永安侯描述的正是黑袍黑皮甲。” 庾道:“臣确曾在西北部游猎,留一人伴太孙身侧,以防太孙宣召。 但在那时段在林中游猎的,非我一人,也包括永安侯。” 邵陵王萧纶面色不佳,庾弘是萧纶姐丈,也是内堂兄,萧黯是他侄子。只要自己儿子没有事涉其中,他也只能不偏不倚,作壁上观。 庾道:“若我率十数家兵冒充甲士,这些人如何隐藏破甲箭何在 就算是甲士冒充屯兵营甲士,十数太子卫率甲胄何在 凭空而来,凭空消失,也便可能是凭空捏造。 晋宁王当日在臣面前驱逐陈绍世,陈绍世又来攀附结交臣,现在看来,就是个圈套。 臣父亲告发过晋宁王抗旨,探监死囚王褒。臣母也得罪过岳阳王和晋宁王。 焉知晋宁王不是出于报复,自施苦肉计,栽赃陷害。 臣请其放我家奴,恐会屈打成招。” 庾弘道:“不可胡言 又向上启奏道:“若逆子果然做此大逆之事,臣必不徇私,养不教父之过,臣自请与子同罪。 若犬子未做过,臣请查明真相,还犬子清白” 朱异又命陈绍世道:“晋宁王说是你救助他,你如何救,可有见凶手。” 陈绍世也是冷汗涔涔,心跳如擂鼓,倒比心虚之人更紧张。 “臣在校猎当日,亲眼见到庾主仆二人及十数甲士,以破甲箭谋杀晋宁王。 臣还击,射杀两人。 对方人多势众,不得不跳崖逃生。 臣识水性,救晋宁王至江中,遇到商船获救。” 庾道:“陈绍世曾经是晋宁王门下,他们主从对我栽赃。” “臣曾供职晋宁王府,后被晋宁王驱逐。 庾结交臣,以为臣谋东宫录事郎为诱饵,让臣在白下猎苑谋杀晋宁王。 臣深知此为大逆不义,但臣不敢得罪庾。 故而应下,打算在猎苑告知晋宁王。 故而,是臣引晋宁王去了西北森林。 谁知,庾另埋伏甲士,伏击晋宁王。 臣与晋宁王寡不敌众,不得不跳崖。” 庾道:“一派胡言 臣确实有承诺举荐他为东宫录事郎,那是因他自称举报晋宁王在东宫诱奸临城公舞姬,恐晋宁王报复,祈求我谋东宫文职。” 陈绍世毫不相让道:“庾曾在白下行宫,我写有字据,若是帮我,而非交易,怎会有字据” “那是月初之事,你到我府来拜。 你趁我醉中,以见我书法为由诓我写就。 况当当日我已弃置一旁,你如何能拾去” 陈绍世道:“臣将字据藏于臣所居帐顶木架间。查找便知。” 朱异问羊侃:“羊太尉可知帐在何处” 羊侃道:“前夜白下行宫大火,陈列证物的数座殿院被烧毁。陈绍世的军帐同被毁坏。 不过臣先前调查证物时,已搜得那封字笺。” 庾冷汗涔涔而下。 羊侃道:“因这证据奇异,臣今日本想朝会后,呈陛下c皇太子殿下一观,故而随身携带。” 羊侃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张。 内侍监接过来,皇帝示意他交给皇太子和朱异看。 朱异道:“此字据,虽无落款,但字迹可证书写者。有后果,无前因。可如武康侯世子所说是月初建康所写,也可能如陈绍世所说是在白下所写。也未必算作物证。” 羊侃道:“臣观察过所使用纸张,在烛光下,有粼粼之光。寻常纸张并无此性,后来臣在行宫下榻殿内发现所供纸张,皆有此性。” 皇太子讶异向皇帝启奏道:“白下校猎所造纸张,儿臣让御造坊加了云母,以增其白。” “敢问太子殿下,可在其他处用过此方”朱异问。 “并无。” “敢问武康侯,庾府是否有同类纸张。”朱异问。 “臣并不留心府中纸张,一应物品是公主打理。” “世子所用纸张可是庾府所有” 庾结巴不能答。 皇帝问皇太子意见。 皇太子道:“此案蹊跷,各执一词,儿臣建议彻查。” “由谁主理” “前案由羊太尉主审,仍可交由羊太尉彻查。” 皇帝道:“着太尉羊侃为主审,中书令朱异c尚书令谢举为副审,彻查晋宁王遇刺案。 庾c陈绍世等涉案人等收监受审。 其他人证,无论官爵均可提审召询,不奉者以抗旨论处。 元月前查明报结。” 羊侃c朱异c谢举领旨。 众重臣心思各异离宫。 第142章 劫后余生 萧黯回家了。 还没有看到家人,他就已忍不住热泪盈眶,心也止不住的狂跳。 他失去过,知道失去的苦楚。 望断天涯路,那人却再也不能归。 余生恨长,还有何欢。 前世,笼华死去,他万念成灰。 他的人生本就暗淡,又失去了仅有的光,他再撑不下去余生。 其实,他早就已厌倦生命,笼华死去,只是让他更有理由弃世。 现在,他热爱这个世界,觉得自已的生命对这个世界有益。 他曾经死过一次,幸运的找回了她。 现在他舍不得死去,他不想让她去经历失去。 他们何其幸运,幸运到让人心生畏惧。 人世能有多少失而复得啊。 萧黯回王府,笼华先想率内外官相迎,又怕自己撑不住,当众失态,影响她王妃的威仪。 最后想来想去,只率数个体己内侍女内侍,在内府仪门处迎他。 外府,萧黯与属官相见,君臣自然有一番感慨。 笼华一身暧裘,伫立在宫篱下,望眼欲穿。 心道,这个全无心肝的,不知我这些时日是怎么过来的。回家来,还有心思与属官寒暄。 你倒和他们去过吧 心想,等在内室里,定要狠狠咬他两口,以泄这些时日剖心挖肝,牵肠挂肚之恨。 正又盼又恼,又爱又恨之时。 忽然见几个内侍监拥簇着萧黯进了来。 一眼望去,见他清瘦的厉害,眼窝都陷了下去。 萧黯走过来,自己落着泪,拿出帕子胡乱的为笼华擦泪。 身边的婢女c内侍也止不住啜泣。 萧黯将笼华脸上的泪擦干,她的眼睛又滚出新的来,只好无奈说:“这么冷的天,小心受寒,我们回室内哭吧。” 笼华还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他的唠唠叨叨c婆婆妈妈的话,百感交集,哭得更是止不住。 抽噎着说:“大节下的,我们一家团圆,谁还哭个没完。” 主仆相拥着向里行,直到雏凤阁。 萧黯说换了外面衣裳再去见女儿,笼华哭着说在雏凤阁都预备下了。 萧黯在堂上换衣沐手,用炭烘热了身子,才进去里间看女儿。 小观音保刚午起,睡眼惺忪,有些辨认不出,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萧黯跟着抹泪。 笼华在旁边噙泪对小观音保嗔说:“你平常总嚷着要爹爹,现在爹爹从江北回来了,你却哭什么” 观音保倒真的止住泪,再度用大而圆的眼珠认真看眼前的人,或许也看出几分眼熟。 自己从塌上站了起来,迈着两只小粗腿,蹒跚走到萧黯面前,摸他鼻子,口中童音糯糯:“爹爹,想爹爹” 萧黯慢慢抱起她来,女儿比他记忆中又重了许多。 萧元捷乖乖趴在父亲怀里,嘴里嘟嘟囔囔不停,也不知嚷着什么。 萧黯拍着女儿的背,温柔道:“爹爹也想元捷。爹爹在江北,每一天都想念你和你娘亲” 萧元捷她娘亲在旁含泪微笑,默默放弃了咬人泄愤的打算。 世间,还有比虚惊一场,失而复得更幸福的事吗。 笼华和萧黯久别重逢,督管生育的嬷嬷网开一面,破例允许他们同居一室,叙旧。 两个人诉说彼此别后诸事,絮叨了半晚,才渐渐睡去。 笼华一觉醒来,只见半室烛光,卧榻旁空空,只自己独卧室内。 一时恍惚,以为这几日发生之事都是梦境。 万般欢喜落空,心痛无着。 萧黯披衣回来,见笼华满面是泪,六神无主的坐在榻上,忙上前惊问。 笼华看见他,揉了揉眼睛,两只手上前掐他的胳膊。 萧黯偏没吭声,笼华心急,又向他大腿上下狠力气掐了一下。 萧黯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笼华哇的一声哭出来,怨道:“半夜三更的,你去哪里了嘛” 萧黯莫名愧疚:“去净室了” 笼华泣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 萧黯轻轻抱住笼华,轻声道:“以后我去哪里都告诉你,再不让你忧心。” 他的声音和怀抱如此熟悉和真实,笼华终于安定下来,仍伤感道:“为什么男人的世界那么大,女 人的世界这么小” 萧黯握了握她的手腕,那里有一根红丝绳。 “你手腕上系的红丝绳,牵出一根无形的红丝线,另外一端,系在我的脚腕上。 我就是跑到天边,你也能拉回来啊。” 笼华破涕为笑,“明日就编一根,系你的脚腕上。” 两人收拾一番重新安歇。 因萧黯遇难之事,金华宫及晋宁王府都没准备过节,萧黯突然回京,无异于喜从天降。 金华宫几宫府都有了心情张罗过节。 几家欢喜几家愁。 庾府却再无过节的心思。 庾弘进台城参加朝会后,庾也被召进台城。 永康公主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父子两个进宫,只回来一个。 永康公主如天崩地裂。 儿子庾素日娇生惯养,如何能经受诏狱折磨。 永康公主哭成泪人,抱怨不休。 “哪里有大节下里抓人坐牢的既然无实据就该放人大不了拘在府里,那些人尽管来问就是 萧黯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这些时日,他不顾亲长妻子伤心,只躲着不出来,能揣着怎么好心 圣上怎能偏听偏信,如此偏心” 又埋怨庾弘:“你怎能就舍下他自己回来 你知顾着自己公正无私的声名,把我儿留在火坑里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他可怎么熬” 庾弘也正心焦,忍不住光火道:“他都敢亲手杀人倒不敢坐监牢 平日里,我只要管教他,你就拦着,养的他无法无天。 现在,闯下天大的祸事来,人证物证都在,谁能立刻洗清他的嫌疑” 永康公主被激怒,如同落入陷阱的母兽,开始撞壁式挣扎。 她立即要叩宫面圣。 庾弘忙告诫妻子:“圣意不可忤逆,既已不允你进宫,你必得遵旨。 二郎虽被收监,未有实证,无人敢用刑。 他们抓的人不会开口,那封字据没头没尾。 拖些时日,查无实据,自然会放人。 此时任何轻举妄动,无异于火上浇油。” 永康公主只好偃旗息鼓,却再无宁日。 别家的身败名裂c生离死别都是热闹,只有加在自身的,才是痛楚。 永康公主一心牵挂在监牢中的儿子,每个时辰都似煎熬。 永康公主逼庾弘去东宫,求皇太子出面说情。 庾弘知道所谓太子卫率甲胄已使东宫深涉其中,无论怎样,皇太子都再无法说一句话。 然而,他仍是去走了一趟。 本也不抱希望,皇太子也没有让他更失望。 庾弘从东宫回来,仍是一筹莫展。 永康公主急了,要自去东宫闹,去皇宫去闹。 庾弘知道,永康公主一闹开,事情便再无法善终。可是,有些事不能对妻子说破,他只能咽在腹中。 庾弘告诉妻子,他会让朝臣出来说话。 此时,皇太子说话,皇帝不会听,重臣们说话,皇帝不得不听。 终于安抚下永康公主。 庾弘执掌御史台近二十年,向来以忠直孤臣面目示人,为的是,得到当今皇帝和未来皇帝的倚重信任。 他无朋党,却也无政敌,因无人敢与他为敌。 他铁面无私为皇帝察举百官,也装聋作哑为自己包庇百官。 他知道,他们惧怕他。 他本来打算以君王的信任和朝臣的畏惧,为自己博得两朝重臣的地位。 可如今,遇到此劫,不得不渡。 很快,有世家朝臣以刑不上大夫为名上书,反对没有实证拘押门阀嗣子庾。 衣冠南渡后,江南历朝历代,依赖世家门阀建国立业。皇族向来礼敬世家。 萧黯与庾之争,变成了皇孙和门阀世子之争,皇帝若有所偏向便有护短之嫌。 连带岳阳王逼死门阀贵女,邵陵王c庐陵王欺压高爵名士等旧事都翻扯了出来。 皇帝颇感烦恼,顾问朱异意见。 朱异建议皇帝释放庾。 好不容易捱到元月中,忽然听闻,屯兵营一位军士招供。庾大罪难脱。 永康公主大急,再等不下去。 既然皇宫进不去,东宫求不动,唯有去求亲弟弟湘东王萧绎。 庾弘也别无他法。 但是,他对萧绎是否能救并不乐观。如今,湘东王萧绎督上游七州军政之权。岳阳王萧察回京后,雍州军政事都由他接管。 皇帝授权他调查岳阳王府和雍州 属官罪行,可说是,攥着萧察和金华宫的命门。 但是,萧绎却并未持权彻查,萧察心腹在雍州基本安然无恙。 显然萧绎是有意对侄子岳阳王萧察手下留情c网开一面。 如今,他也未必会愿意为姐姐的儿子,而不顾皇帝和金华宫各侄子的态度。 永康公主为救儿子心急如焚,她另有一番执拗信心,认为弟弟定不会见死不救。 永康公主亲自写信函,又亲自交代门客如何说话。眼看着信使去了,又开始度日如年的盼望回信。 庾府的信使到达荆州江陵后,湘东王萧绎郑重以待。 答应姐姐会派出使者前往建康岳阳王府斡旋。 第143章 谁是主谋 元月中,湘东王侧妃王氏携子萧方储,及其弟湘东王府谘议参军王琳,从江陵返回建康探亲。 王氏姐弟虽并非出身望族琅琊c太原王氏,但为人乖觉聪明,谦和有礼,善与长辈亲眷交道。回京后,在各宫府中行走,一力调解庾府与金华宫的恩怨。然而事涉国法,非人情所能弥消。 元月未出,庾弘自东宫归府,即被下狱查办。 庾弘在狱中承认指使亲兵部曲冒充太子卫率甲士刺杀晋宁王。谋划时,被庾偷听一二。庾以为只是恐吓泄愤,于是私自带亲兵去施行。庾素日只猎过鹿,并不知穿甲箭会致身着铠甲的人死亡。 庾弘招认画押当晚,便以贴身内衣结绳,自缢而亡。 敕命结案,庾及从犯若干被判秋决。 敕命萧黯除南兖州刺史c领军将军职,调任东扬州刺史兼领军,晋宁王府门下属官官职相应调动。 五月初夏,皇帝巡幸南兰陵,堪舆陵寝,众皇子皇孙近臣伴驾随行,皇太子留京监国。 月中,夏侯笼华早产一女,阮贵嫔葛妃等宫中长辈各有赏赐,各宫府也各有贺礼。 萧黯伴驾途中得喜报,为次女取名仲缨。 京中官爵随驾者众多,女眷多留京。正遇葛妃生辰,在婉延殿摆斋宴,各宫府女眷进宫贺寿。 蔡氏进宫赴宴,豫章王太妃c岳阳王妃c湘东王侧妃柳静妍等随行进宫。笼华因在产月中,并未赴宴。 至晚间,蔡妃仪仗回金华宫。 笼华在内室将歇,突然听闻金华宫内侍监慌忙来报蔡妃突患急症,需报请太医诊治。 笼华忙支撑着起来,乘坐舆前往金华宫探视。 到了内殿室,发现蔡妃面色紫涨,口不能言,已昏迷不醒,看情形竟是非同小可的大症状。 笼华大急,此时河东王远在湘州,岳阳王与萧黯伴驾出巡,若蔡妃娘娘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不久,岳阳王妃c豫章王太妃携豫章嗣王先后赶来侍疾,也惊动了紫阳宫与东宫,俱各派女官内侍监前来探视。 两位太医会诊后,断为痰迷气窍,需以重药通窍。太医亲自煎好药,蔡妃贴身侍女丹娥紫蝶二人,并宫中女官等小心翼翼送服,好不容易让蔡妃饮下几分,症状仍不能缓,众人焦急。 笼华身体虚弱,几欲晕厥,被众亲眷劝至偏室休息。 笼华稍歇片刻,命灵芝请来蔡妃贴身女官静茹来问进宫前后事。 静茹进来悄悄哭告说,进宫时娘娘身体康健,并未见有什么不好。 笼华心中思量,宫中膳食断不会有什么不妥,况且同宴中的豫章太妃c岳阳王妃等都好端端的,只蔡妃出了大病症,自然也就不是吃错了饮食。 笼华又问路上娘娘可有什么异常。 静茹说丹娥与娘娘同车,自己与紫蝶坐了随车,又思索回忆说,娘娘蹬车前,曾用手抚喉咙,似有不爽快,结果下了车便不能说话了。 笼华也不懂这是什么症状,又问宴中可有什么异常。 静茹说,宴会将罢时,娘娘离席去了一次净室,回来气色似有些不对。 笼华问什么不对。静茹也说不上来,只是天长日久侍候娘娘起居,感觉到异常。 笼华听出蔡妃离席静茹没有随行,便问是谁随行侍候。 女官说是紫蝶与丹娥两个。 笼华不再开口,紫蝶和丹娥,是阮贵嫔生日宴中所赐晋宁王府的宫娥,后奉皇帝谕赐侍奉蔡妃起居。 笼华不好召来丹娥c紫蝶询问,便仍旧问静茹,蔡妃娘娘回席后,可有进过什么饮食。 静茹回忆说,只饮过一盏金花茶。 笼华让她细细说。 女官说金花茶是案上的,只因凉了,丹娥让宫奴温过才斟给娘娘,紫蝶捧的盏,原也是如此服侍的,并没什么异常。 笼华思量片刻后,对静茹交代几句,便去往蔡妃寝殿。 笼华见太医c宫里的内侍监和女官,还有紫蝶丹娥两个蔡妃亲侍女官围在病床前。豫章王太妃和豫章嗣王c岳阳王妃c东宫女官内侍靠后侍立。 笼华悄悄拉豫章王太妃出来,岳阳王妃出来,商议道:“母妃如今急症,嫂嫂们以为是否当现在急报家王” 此时夜深,城门已闭,开城送信需请皇太子安排官报急送。 见蔡妃如此昏迷不醒,两妃也深感恐惧,主张报请太子开城送信报给岳阳王与萧黯。 笼华又问是否也当快报湘州河东王处。 两妃犹豫,湘州路程 甚远,急递过去,那边不知就里定会恐慌,若因小疾惊动藩王倒不好,稳妥的做法是等明早娘娘病症稍缓再报。但不敢说出的是,万一明日症状更严重了,大不好了,这后果如何承担。 笼华道:“不若请示母妃娘娘示下。” 两妃不解,娘娘已昏迷不醒,如何还能说话。 笼华道:“母妃若心里清楚,或还能点头摇头示意。” 两妃虽说心里疑惑,见笼华坚持,便也答应。 豫章王太妃等告请太医,太医内侍监等都不愿打扰蔡妃,见王妃们坚持,也便妥协。 笼华便跪倒在蔡妃榻前,在蔡妃身侧轻声道:“儿媳等欲报信河东王,母妃若答应,便点头示意儿媳。” 蔡妃的眼皮似动了动。 笼华立即道,母妃点头了。 满室的人又惊又喜。 岳阳王妃与豫章太妃离的最近,却并未看出什么,疑惑对视。 笼华突然又道:“母妃的嘴唇在动,您说什么” 众人惊讶。 笼华握住蔡妃手,又道:“母妃有话,便对儿媳等说。” 说着微微伏下身子作倾听之状。 笼华其实并未看到蔡妃点头,也未看到她的嘴在动。她只是在试探,她已让慧茹和灵芝暗中观察,寝殿内会不会有人因为蔡妃开口而行迹异常。 突然笼华感到手中有一硬物,是蔡妃掌中握有一物,笼华意外,不着痕迹接过,死死攥住。 此时,宫中内侍监官开口道:“请王妃莫再劳动娘娘为好。” 丹娥上前来说:“容奴婢为娘娘口上浸药。” 岳阳王妃扶笼华退后,豫章王太妃忙命豫章王带内官去东宫,请皇太子命开城报急信。 笼华走出寝殿,打开手掌一看,竟是一枚绿猫眼石戒指,却不知是何意。 悄悄招来静茹一问,静茹辨认半日,认出是蔡妃早前手饰,已有几年没戴过了,收在匣子里,并不知何故竟会被蔡妃握在手里。 再问静茹与灵芝刚刚殿中情形,两人都说紫蝶与丹娥二人,神情紧张,举止有异。 笼华也有觉察,丹娥甚至上前打断了她,但是,丹娥一直在侧侍奉蔡妃进药进水,也不能说全然行为失措。 笼华再看掌中的猫眼石戒指,仍是不解。 后半夜时,湘东王侧妃柳静妍赶来侍疾。 事起仓促,金华宫内官忘记通告河东王府,故而她来的迟。太将亮时,太子妃也携东宫几位女眷前来探视。 蔡妃始终没有苏醒,拖至次日晨,竟撒手人寰。 众女眷震惊大恸。 事起突然,治丧礼仪事十分忙乱。 笼华因是新产之妇,不能主事,凡事皆豫章王太妃c岳阳王妃操持,河东王侧妃柳静妍在旁协助。 这日,柳静妍与笼华同处一室,忽然问起笼华,蔡妃娘娘弥留之际是否留下什么话。 这话不止柳静妍问,很多亲眷都来问。因那晚病榻前,笼华乔说蔡妃娘娘有话说,还曾侧耳去听。但是,这不过是笼华故布的迷阵,她也希望自己能听到蔡妃一言半语的遗言,想到蔡妃素日慈爱庇护处,只觉哀伤。笼华如实回答,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柳静妍欲言又止。 笼华疑惑再起,那日晚宴,柳静妍也伴蔡妃娘娘进宫,莫非她知道什么隐情。 笼华便也问柳静妍。 柳静妍道:“那晚,我看见永康公主也进宫了。” 笼华讶异,因受庾弘父子事牵连,永康公主已被皇帝下旨永不许出入台城,她竟敢趁皇帝巡幸外地之时,抗旨进宫,何其大胆。 柳静妍继续道:“永康公主是扮做邵陵王妃女官进宫的,进宫后就潜藏了踪迹。宴会将罢时,贵嫔娘娘以去净室为名离席,应去别殿院会她。巧的是,母妃娘娘也这时离席去净室,正去的是同一方向” 笼华听她话中暗示,似是蔡妃娘娘的急症与撞破阮贵嫔永康公主母女抗旨私会有关,此事着实骇然,又匪夷所思,笼华一时未接话,只仍问她是否确认是永康公主。 柳静妍道:“我随母妃到的早些,远远见邵陵王妃前来,便上前迎了一迎。凡诸宫府中的有职女官我都识得,怎么识不出其中的永康公主。” 笼华默然。 柳静妍一双秀目仿佛看穿笼华心思,她轻声道:“母妃娘娘若只是撞见永康公主抗旨进宫或还尚可,怕只怕,听到了不该听的。那紫蝶和丹娥两个,只怕知道些内情,只不要让她们不明不白的跑了,或是死了。” 笼华悚然一惊,算算路途,萧黯最快也要三日进京,只不能等下去。 当晚,便设计让灵堂起了火灾,把守灵的紫蝶丹娥等亲侍治不敬不察之罪,全部拘押 起来,关在晋宁王府,只说等郡王回来发落。 谁是次日清晨,宫中便有阮贵嫔懿旨下来,以侍候蔡妃失职为由,将亲侍女官内侍十数人,赐死殉葬。 懿旨甚雷厉,传旨内侍监官立看着各内侍女官自缢了断后,方回宫复命。 不日,岳阳王萧察与萧黯,日夜兼程赶回建康,悲痛欲绝,未想再不得见嫡母最后一面。 丧礼诸事忙乱,笼华好不容易得了与萧黯独处一室机会,忙将前后异事告之。拿出蔡妃留下的碧绿猫眼石戒指,萧黯也看不透是何意。 萧黯听闻蔡妃口不能言的症状后,一直心存疑惑,想到内侍监鲍渺临死前症状。萧黯直觉其中大有干系,然而,如今鲍渺已死,丹娥等女官俱已赐死殉葬,还如何查证。 河东王萧誉自临湘返回建康,主持诸丧仪事,直至奉移金棺至石头陪城。 萧黯笼华夫妇,私下仍追查蔡妃突患急症缘由。 笼华问瑞冬南康公主赴宴那晚,回庾府后有何异常。 瑞冬并未打听出那晚异常,却探知永康公主对庾秋决得赦之事似已胸有成竹。 庾弘父子犯事后,瑞冬夫君庾伋袭了武康侯爵位。庾若得赦,固然会被贬为庶人,官爵无望。但是,庾嫡长子在家族地位仍在,又有永康公主在上庇护,自己夫君不能不敬兄长。且皇太子登基后,以皇太孙与庾私交,再起并非全然不可能。自家夫君地位甚是尴尬。 瑞冬这些微妙的不痛快,在庾府自然丝毫不敢表露,在自家妹妹笼华面前,神情中不免任性流露一两分。 笼华听闻谋杀萧黯的庾可能秋决前被赦,也是愤怒不已,但南朝向来极刑难执行,尤其加于世家子弟的极刑更是少之又少,得赦并不意外,竟也无可奈何。 萧黯在王褒那里仍旧是问不出任何信息。 笼华手中唯有那枚猫眼戒指,这日她邀来柳静妍,拿出戒指来,坦诚告之是蔡妃弥留那晚的遗物,请柳静妍辨看。 柳静妍拿在手里,左右也看不出缘故,只道并不是蔡妃娘娘那晚佩戴的首饰。 这话无需柳静妍说,亲眷们都知蔡妃娘娘已多年不佩戴手饰,腕上至多戴一串佛珠。 柳静妍也认为,若是蔡妃娘娘回殿中后,支撑病体,自己从首饰匣中取来握在掌心,定有缘故。 笼华见她也参不透,不免失望,伤感叹道:“人们常说,人将逝时,自己会有所感知。母妃支撑着去取的这枚戒指,或许只是因为此物是有着别样意义的信物。或许来自她的母亲,或许来自仙去的皇父所赠,我们再不能知晓了。” 柳静妍听着笼华的感慨,嘴角微动,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情来。见笼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正盯着她看,似能看穿人的心思,忙整肃神情道:“若母妃的急症另有隐情,倒也不是毫无踪迹可循。 笼华耐心听她下文。 柳静妍道:“有个法子,能让背后的人跳出来,只是你或要冒个风险。” 笼华受不了她这番做作,偏又赖她多智,只得耐下性子听她说下去。 原来柳静妍是让笼华放出话去,说那晚蔡妃留了话,只她听得了。 笼华知道这是她为诱饵,引奸人来除她。笼华早有此意,也并不惧犯险,立即应下来,又趁势说出请柳静妍来的真正意图。 她想请柳静妍探查含章殿女官的首饰匣,看是否有什么异常。 笼华心里想的是,探查其中是否藏了什么使人致哑的毒药,却未敢直接对柳静妍说白。 柳静妍因与其姨母永康公主亲密的缘故,常得出入含章殿拜贵嫔。而且,丁贵妃在时,她常日行走昭阳殿,结交内宫几个颇有权势的内侍监与女官,虽说如今只剩一二还留在要职,到底还中用。 柳静妍抬起眼皮打量笼华几眼,道:“我应下这事,我自己也想解一解这些疑惑。” 这事很需胆量,笼华不禁对她生出几分敬佩。 两人商定后不到一月,忽一日,柳静妍来王府见笼华。 笼华忙问可在含章殿发现什么异常。 柳静妍神色奇异道,并未在含章殿女官处发现什么,却在贵嫔内殿首饰匣中发现了一物,一枚镶嵌碧玉的戒指。 笼华并不明白,有一枚碧玉戒指有什么奇怪,谁家女人的首饰匣里没有。 柳静妍接着又说了一句,是男式的。 笼华讶异,两人再谈细节,那枚碧玉戒指,与蔡妃手中猫眼石戒指,并无什么相似之处。含章殿的碧云男戒,或许是皇帝早年的御用之物,并不能说明什么。 无人时,也将此事说与萧黯。 萧黯心思一动,似乎看谁手上戴过一枚碧玉戒指,南朝男人手上戴白玉碧玉戒指的不在少数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王褒手上曾戴过一枚碧玉戒指。永康公主进宫,是为给阮 贵嫔传送王褒的戒指吗,这是什么道理 转念再想若王褒的背后是阮贵嫔和湘东王,那么许多不解之谜忽然就通了。 萧黯感到已接近真相。 夫妇二人相商,想法偷出戒指,仿制一枚,将赝品送回含章殿,置换出真物。 第144章 摊牌 大结局 萧黯上一次来诏狱是见庾弘,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充满腐烂和死亡的味道。 当日庾弘默认所有的罪名,没有对他说任何一句话。萧黯对庾弘没有办法,他没有找到庾弘的弱点,王褒不一样,他怕死。 大理寺卿褚猷不算苛待王褒,他的牢房很干净,这应算是给予前世家公卿的礼遇,他的手腕脚腕上仍带着重镣,这是叛国者该承受的刑罚。 王褒形容枯骨,眼中有惊惧癫狂之光。怕死的人,每天活在会死去的恐惧中,却仍然守口如瓶,是因为他还有希望。 萧黯是来毁灭他的希望。 萧黯告诉王褒,南康公主请湘东王出面调解庾府事,湘东王派侧妃携王子回京,王府咨议参军王琳同行。 萧黯问王褒:“王琳进诏狱见庾弘畅通无阻,见你,却无门路,你可知为什么现在,庾弘死了,庾待秋决,你却还活着。湘东王一定觉得,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王褒背对着萧黯,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佛经,对萧黯的问话充耳不闻。 萧黯知道,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楚,“我一直疑惑,你身为门阀公卿,门下省高官,为什么要与东魏勾连,为什么要谋江北五州军权。现在,我终于明白,你勾连东魏,是为有朝一日,助力湘东王夺嫡。 可惜,你事败,不但不能助力,反倒拖累湘东王,若不是贵嫔娘娘庇护,湘东王怎会留你至今日。” 王褒猝然听到提起阮贵嫔,身躯一振,口中所念声音忽然增大,似是为掩盖所藏心思。 萧黯继续道:“此次湘东王侧妃回京的使命,并不是解救庾府,而是速结此案。还有,就是让你速死。 这二十年来,你一心为湘东王谋划,结果,他弃你如敝履。 唯一,对你还有保全之心的是贵嫔娘娘,然而近日,湘东王侧妃已说服贵嫔娘娘弃你。 你送进宫的信物,贵嫔娘娘已扔弃,被我得了,送还给你。” 萧黯,将那枚碧玉戒指扔还给王褒。王褒终于停止了口中的念诵,他伸出脏污的双手,拿起那枚戒指,突然信念崩塌。 他这二十年来,在皇帝身侧阴奉阳违战战兢兢,殚精竭虑为湘东王筹划,谁知一朝落难,仍只拼命保全那母子。结果,现在,他们希望他死。 萧黯继续告诉王褒,王琳已因私探诏狱被拘押,含章殿女官也因南康公主私闯入宫事被内廷司拘押。 萧黯慢慢道:“因小事而入狱,最终审问出来的,必然不是小事。 尤其是王琳,他被收监,必然不会善终,江陵交结朝臣,与西魏勾连交易之事,还有鲍渺等恶事,必将水落石出。 不但我等兄弟不会让此事善终,另有贵人不会让此事善终。 他比我更早知道你是湘东王的人,应是从你探监鲍渺开始。所以,你在北兖州事事不成,所以你才能苟活至今,因为他想让你活着说话。 你若想明白,便当说出原委,自然会有活路。” 王褒将那戒指握在拳中,缩着双肩,额面汗出如浆,良久,终开口,答应说出实情。 萧黯立即命人去请大理寺卿褚猷。 王褒招供次日,被收监的王琳突然上报湘东王已查证岳阳王暗交西魏等数项大罪,并称部分案卷已随他进京,另有使官后续进京,算路途,就在四五日间进京。 三日后,果然湘东王府属官携卷宗证据进京,举告岳阳王萧察数项大罪。 事情变得愈加复杂。 皇帝敕命立即收监岳阳王萧察,下旨召湘东王萧绎回京,几案合并,皇帝亲审。 萧黯听闻变故,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忽然一日,听闻内廷司收监的含章殿女官与内侍监俱死了,并未招供,从此含章殿之事,再无法查证。 随后又猝然下旨,贬岳阳王萧察为庶人,圈禁演武场废院,无赦不得出。几乎同时下旨赐死王褒。 如此接连变故,尤其是赐死王褒,使萧黯大受打击,终日闭府不出。 岑询之已从广陵解职回到建康,他请见萧黯,听前后事后分析道:“含章殿与湘东王涉嫌大罪,有罚是小事,有奖才是大事。圣上如此行事,是安抚湘东王,诱湘东王回京,湘东王危矣。” 萧黯恍然大悟,湘东王萧绎控制上游七州重地,若与西魏勾连,生出反心,拒不回京,情势难料。 萧黯心中稍定,又听闻含章殿也送出书信,命湘东王回京。 等了二十来日,终听闻湘东王回京了。 萧黯心中松了一口气 。 湘东王进京后,即被软禁在永福省湘东王府。 萧誉萧黯兄弟相商,此次定要翻查出父亲昭明太子c兄长豫章安王萧欢死亡真相。 这日,萧黯从河东王府返回王府,却见笼华不在府中。问近侍方知是陪同常山公主去灵宝观为儿女祈福去了。萧黯心中隐隐不安,派武三带一队府兵去接。 不久随去武官急返,慌张报说,常山公主处称,王妃一个时辰前就已先行回府。 萧黯恐慌,一边命府兵立即去找,一边急命王府长史传东扬刺史令,调州军,封城查找。很快在南郊密林中找到王妃护行和侍女尸首,并未见王妃踪迹。 萧黯如置深渊,断定笼华已被奸恶掳走为人质。他立即进宫请求面圣,皇帝未见,命他诸事请见皇太子。萧黯报知皇太子后,立即调屯兵营沿路设障追查。 萧黯命往江陵方向,沿着江线和陆路,追踪拦截快舟与快马。 夜幕降临,建康令陈绍世带人手擎火把在城内搜寻,凡见有不明身份的强人,尽皆搜捕拷问,城内一时沸然。 萧黯越等越心焦,心绪渐渐失控,他闯进湘东王府要求见萧绎。 皇帝早有严命,任何人不得进出湘东王府。萧黯不顾禁令,强行闯入,质问湘东王将妻子掳往何处。 湘东王萧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突然被问及此事,也不免露出惊讶神情。他只道,并不知晋宁王妃去向,更不知萧黯口中胡言乱语是何意。 皇太子听闻萧黯闯湘东王府,忙命萧誉前去将萧黯带出。 萧黯此后再无心关注案件,只一心寻找笼华下落。 京城屯兵营c东扬州军c晋宁王府部曲,以及夏侯府家奴到处搜寻,夏侯笼华却似羽化了一般,再无踪迹。 萧黯渐渐绝望。 他再次求见湘东王,肯求他告知妻子下落。承诺只要得妻子返回,自己不再干涉朝中案。湘东王不置可否,只道自己如今身在京城,有心无力,只能待自己返回江陵时,为他寻找妻子下落。 萧黯大恨,此意是将笼华为人质,只有等他回江陵,才能换回。 萧黯回府见两个小女儿天真懵懂,再想笼华下落不明,突然万念俱灰,未想百般筹谋竟仍重蹈前世覆辙。 岑询之见萧黯四处搜寻,只无头绪,举止失措,如此下去,恐万事废弃。于是自己静下心来,冥思苦想,将前后事细细梳理后,来见萧黯。 他为萧黯分析来龙去脉:“王妃失踪是在一个时辰内,这期间,强人还要与护卫打斗搏命,至多不过半个时辰送出王妃。一个时辰内,陆路走不了数里,各线路早已严查,并无遗漏。水路用快舟会走的远些,但也由轻舟追踪拦截,沿途大小船只排查下来,应不会有漏网。臣推测,王妃并未出京,有人故布疑兵,让殿下以为王妃被送往外地,其实恰恰藏匿京中。” 萧黯并不抱希望,京城京郊已搜遍,高门大宅c民房c商肆,包括官署c寺庙道观都搜遍了。建康令陈绍世因大肆搜寺庙道观,已被朝中高官信徒参告至御前,京中哪里还有藏身之地。 岑询之道:“有些地方搜是搜过了,官兵顾虑禁忌,或许未必细致搜查。” 萧黯连日失眠,神智恍惚,岑询之的话,似未听懂般。。 岑询之耐心道:“寺庙中的禁忌之地,供奉神佛正殿的密室c大德所居殿院,供奉佛宝的佛塔,是关键。南朝官兵也是信众,又有皇权在上庇护,未必会无所顾忌彻底搜查。” 这回萧黯听懂了,他的双目有了光亮,麻木的头脑开始转动。人都道湘东王萧绎是虔诚信徒c笃诚君子,只有萧黯知道,他是个虚伪狠毒,并无信念之人。他命人将笼华掳为人质,藏身寺庙供神佛之处,大有可能。 萧黯立即要亲去搜查。 岑询之忙拦道:“圣上笃信,殿下带兵私查供神佛正殿,恐怕会惹得龙颜大怒,需请旨再成行。” 萧黯知道皇帝断不会为孙媳去开罪神佛,请旨的结果必然是下严旨不许他亵渎扰动供神佛圣地。 萧黯唯有尽快去搜查,皇帝如今甚少见人,等皇帝知晓下旨,或已搜查完毕。 萧黯不再耽搁,立即开始一座一座寺庙细细搜查。京中大大小小寺庵数百所,非几个日夜能尽搜完。京城人向来笃信,听闻郡王扰动荼毒圣地,官爵民怨沸然。 且说笼华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一片黑暗,只觉喉咙痒痛,一侧肩颈剧痛难忍。又渐渐回想起自家车驾在南郊遇袭,灵芝和侍女内侍等俱被贼人杀戮,自己也被人击昏。 悲愤袭来,笼华平复许久,才思索缘由,这些人是专为掳她而来,将她关押在此处,或是为要挟萧黯。 笼华素来惧怕黑暗,然而此时身处绝境,孤立无援,只能强打精神寻求自救。她慢慢以手触摸四壁,只觉有三面粗糙石壁和一侧铁栏,仍不 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晨昏。 过了许久,渐渐有亮光,有人掌灯而来,来人黑衣黑帽黑布遮面,身形举止似是男人,问话不答,只将饮食自铁栏中放入,便转身离开,周遭再度暗下来。 笼华闻到粗劣食物的味道,她一分都不想食用,可是她想活下去,活着再见到两个女儿,见到萧黯。此时在笼华的心中,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只麦饼,慢慢的嚼碎,咽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笼华忽然听到一些声音,仔细辨认,似是钟声,悠长沉闷,似从远处传来。她猜测自己关在寺庙附近,似乎并没有离京城太远,这让她安心了几分。 钟声之后,再度静谧的漫长的黑暗,笼华直觉是黑夜降临了。 黑夜,无边的黑夜,包裹着笼华,她瑟瑟发抖,却无法摆脱。 她闻到了铁锈的味道,还有水的腥臭味,越加浓烈,挥之不去 她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哗哗,低沉阴郁 笼华感到右手传来痛楚,灼热剧烈,无法停止 这间寺庙叫涅槃寺,也不知是搜查第几百间寺庙,萧黯还抱着几乎不算希望的希望。 突然,府兵跑进来报说,在塔下暗室中发现王妃。萧黯愣住了,一时恍惚,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他就这样带着恍惚与惶恐,走到塔下,他看见了笼华。 笼华披着府兵的青衣斗篷,蓬头垢面,正遥望北方林立的浮屠塔。 萧黯眨了眨眼睛,他终于相信,劫后余生的笼华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他开始期待笼华朝他笑,期待她扑进他的怀里,然而她仍静静的站在那里,打量着北方的天地,好像那里有什么更吸引她注意的事物。 阿笼萧黯轻轻叫她。 笼华转过头来看萧黯,萧黯愣住了,她的双目中似有泪水凝成的冰。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笼华说。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萧黯说。 太清三年十一月,皇帝赐岳阳王萧察自尽,十二月,赐湘东王萧绎自尽。 太清四年元月,任临城公萧临为雍州刺史兼领军,命立即持节赴任。任安陆公萧钧为南兖州刺史兼领军,命立即持节赴任。任永安候萧确为广州刺史兼领军,立即持节赴任。 同月,赐湘东王萧誉留京为母守丧三年。 二月,免晋宁王萧黯一切职务,褫夺爵位,贬为庶人,圈禁石头陪城永鸣寺,无赦终身不出。 三月,皇帝萧衍薨逝,皇太子萧纲继皇帝位。 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