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扶青山》 《醉扶青山》正文 1.尸骨酒香 四更天的夜穹,浮云透出几许月的清霜,朦胧中的月华撕成丝絮飘散。 苍穹下广袤的原野泛着幽幽的灰蓝,野草丛里窸窸窣窣的穿行声惊动了枝头的夜枭。凄凉的呜咽如怨如泣,久久回荡,渗的人儿心里慌。 不多久,半人高的野草里猫腰钻出一人,穿着陈旧的葛布短褐,打着绑腿,灰头土脸。 他鬼鬼祟祟地奔向眼前七八座新旧不一的土包,择了一座坟匆匆拜了拜,立刻拿起长锹麻溜儿地掘起坟土。 他只选了新坟,看来之前的旧坟早光顾得干干净净。 结果刨开的第一个土包,连棺材都没有,只见裹着尸体的草席露出一角。 风吹过大汗淋漓的后背,他寒森森地打了个哆嗦,心骤然凉了大半,骂骂咧咧又去挖第二座坟。 将将迈步,他的脚踝蓦地一紧,吓得他紧绷身子低头去看,裹尸的草席里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正死死抓着他! “啊!” 惊恐的一声惨叫,裹席的尸体也扯着嗓子闷叫,盗墓贼脸色一白咚的一声倒地不起。 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又缓缓推开脸上的草席,露出咬牙切齿又干瘪肮脏的脸,风趁势钻进他的脖子,冷得他抖得像筛糠。 “该死的星桥和星野,回头看我怎么让你俩混蛋曝尸荒野!” “尸体”在心里反复咒骂了千百遍,试着动了动麻木的四肢,整个人像被灌了铁水似的动弹不得,好在手指还能时不时颤动,尚有知觉。 他松了口气,问题却接踵而来——他半截身子还实实埋在土里! 东方浮白,吓昏一整夜的盗墓贼还没醒。 小王八犊子还真能睡! 再这样下去,估摸他自个儿就算死里逃生也得大病一场。 他侧着头,耳朵紧贴泥土,留神附近的脚步,偏等了许久才终于捕捉到草丛里有窸窸窣窣声。 他满心欢喜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没想到又是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竟是个娇娘子。 “喂,别怕,搭把手拉我出去!” “……你……你……是人是鬼?”娇娘子的声音哆哆嗦嗦,又尖又细。 “娘子,我若是鬼,早把昏倒的那人吃了。” 他没好气地说。 娇娘子想了想,话倒是在理儿,竟也大着胆子凑过来,一低头正对上他脏兮兮的脸上一对笑弯如月牙的眼睛。 她利索地拾起铁锹挖开坟土,搀扶他坐起来,麻利地掸了掸他身上的土。 别看她一介女流柔柔弱弱,手上的力道可不轻,也不知是哪家农户的闺女。 言语间,她介绍自己在家中排行十三,亲朋都唤一声香十三娘,“郎君住城里何处?” “城东旧宜城楼附近有家百草堂药铺,我是药铺的郎中,顾青山。” “既如此,儿送郎君回去。” 香十三娘话音落地,竟已握着顾青山的手腕往她肩上一搭,半蹲的身子倏尔站起,还用力过猛险些栽倒,最后轻而易举将他背了起来。 顾青山恐她体力不行,原想让她先回城唤药铺的人来接自己,未曾料她竟步伐稳健地背着他直往进城的方向去,还笑说顾青山轻得像棉花。 “郎君缘何在坟里?” 顾青山认真地想了想,估摸自己在坟里待了不到小半炷香,可不吃不喝倒也有两三日。 那日他尝了自己新酿的药酒七日梦,许是喝得急了,素来酒量极好的他竟也浑浑噩噩醉得不省人事,但也未曾如寻常人那般当真醉梦七日。 想来星桥和星野两兄弟见他数日未醒,这酒又弱了脉搏,昨夜才将将埋了自己。 幸好如此,否则他真该在坟里成鬼了。 想至此,顾青山又开始琢磨如何连皮带核吃了那两兄弟,霍霍的磨牙声吓得香十三娘脚下愈发加快,唯恐他会突然露出獠牙啃了她的骨头。 不知觉,她倒真是不喘粗气地送顾青山到了药铺,一座三进的小院落。 前院东侧有一口井,屋中便是问诊抓药的铺面。 不过三丈长两丈宽的屋子,南面一整面墙都立着药柜,一格一格全是带铜环的小抽屉,各四角贴着四张红底黑字的药名。 药柜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扇垂帘的小门通向后院,此时药柜前并没有抓药的小厮,东面四张木椅间的几上各有一盆白月丹,却不见一个客人,西面切脉的书案后也不见人。 “药铺开门做生意,倒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香十三娘伸长脖子打量四下,忽的听见后院传来鸡飞蛋打的吵闹声,急急忙忙搀扶顾青山打起帘子穿廊而去。 后院更为宽敞,庭中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万年青,树冠亭亭如盖,满地浓荫翠墨。 两侧厢房前各自架有爬满藤蔓的葡萄架,架下阴凉处设有石墩石几,甚是惬意之景。 奈何眼下满院子荡着飞沙尘埃,堂屋前几盆果实累累的柑橘全被打翻,石砖面和石墩石几也被踩烂的果浆染得黄一块儿青一块儿,堂屋和厢房的门窗大开,整座院子倒像被人打了劫。 “不行!星野,听话,这东西不能玩!” 万年青树后蓦地传来一位郎君爽落干脆的声音。 紧接着便见一个人影倏地从树后窜出来,一身青黄相间窄腰窄袖的短褐,肩头却系着白色长纱,黑发高束脑后自然垂落,不伦不类地装束,一举一动又像猴子似的灵活。 他笑呵呵地高举着一枚梅花玉平安扣,逗弄身后追着他的人,“二哥,来啊,来追我啊!” “星野,这是大哥的宝贝,要是你摔碎了,小心大哥做鬼也要回来找你!” 这人一袭宽袖广身的白布袍,几分儒雅的书生气,笨手笨脚地紧追不舍,好几次险些被衣角绊倒,真看不出竟和眼前的小猴子是亲兄弟。 “咦!大哥!”星野看见顾青山,突然停下脚步,害得星桥一头撞他背上,“大哥好久没回来啦!” “你胡说什么呢?”星桥捂着额头走出来,指着顾青山说道,“你看清楚,这人不是……不是吧!大哥的魂真回来了?” “大哥!星野好想大哥啊!” 星桥目瞪口呆看着星野扑向顾青山,费劲儿地揉着眼睛,恨不得揉碎眼珠子似的,突然一声哀嚎跪在顾青山面前,喊道: “大哥!大哥我知道错了,星野只是贪玩……大哥,求您安息吧,我马上就把平安扣埋在您身边,大哥……还有你,星野,赶紧向大哥道歉!谁准你拿大哥的平安扣来玩!” “我……我没有啊……” 星野嘟着嘴,朝后一扬手就把平安扣扔了。 他有武功底子,偏又控制不住手里的力道,这一扔还得了? 星桥吓得脸色煞白,一个纵身扑上去—— 咚! 平安扣正好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眉心,星桥悬在空中只觉两颗眼珠子都要撞一起了,结果硬生生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香十三娘捂着嘴忍俊不禁,顾青山只看好戏似的挑着眉。 星野回头看了一眼,挠着脑勺,懵懂无知地问:“二哥,你怎么了?” “星野,扛着你二哥,朝后门外的河里一扔他就醒了,你只不理他,追着他在岸上跑便是,切记不准停,也不准捞他上来!” 顾青山的语气听着很温柔宠溺,眼里却狡黠地笑着。 “好啊好啊,星野最喜欢玩了,走,二哥……” 星野当真一把抓起星桥的衣襟往肩头一甩,脚下凌波微步已钻向侧门,徒留一阵清风拂面。 “他……不会真的……” 香十三娘斟酌着不知该怎么说,那人分明看着已近弱冠,怎还如此幼稚? 顾青山拾起地上的梅花玉平安扣,踉踉跄跄回到前院,拉开抽屉难得大方取了一串钱,向香十三娘道谢,言外之意,是你该走了。 “顾郎君眼下身子正虚,也乏了饿了吧?” 香十三娘倒是个机灵的,没有接钱,却搀扶颤颤巍巍的顾青山在木椅落座,再去灶房寻大碗盛了凉水。 顾青山看着她远远走来,琢磨着既是个机灵的小娘子,怎的会听不出逐客令的意味? 且此时他方才细细看清,香十三娘原并非农家女。 她衣裳虽非华丽却也精致又一尘不染,碧蓝的裙裳顺着她婀娜的身姿迤逦倾泻如掠影浮光,有几分“青山隐隐水迢迢”的瘦西湖之美。 低头时,青螺黛眉好似云掩远岫渐次淡开,双眸清灵透彻,肌肤虽常年日晒,却也细腻多娇,身姿又挺拔有力。 寻常农户断不会教养出这般人物。 更何况,她一路背着自己回来,气息不乱,脚下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 “郎君,请。” 顾青山看了眼碗里清凉的水,思忖的眼里交织着浓浓的疑惑。 香十三娘见顾青山迟迟未曾回应,突然咚的一声,当他面双膝跪地。 顾青山心里大呼一声“不好”,恨不得跳开躲过她这一礼,奈何他沉得似铁的身子令他此刻僵硬得还真有几分像尊菩萨,眼睁睁看着香十三娘掩面拭了拭眼角,哽咽地大吐苦水: “儿今日去乱葬岗本是……一心寻死,追寻亡父,谁料天可怜见的,让儿遇上顾郎君。 “既然是缘分,儿有追随郎君之意,不知……郎君放心,儿家中世代为种花师,学得一门好手艺,倘或郎君不爱花草,儿还可烧菜煮饭、浆洗衣物……定不会白吃白住。” 白吃白住还真真说进顾青山心里了,百草堂药铺这等小生意,岂可还能多养一人? 并且这番话有几句可信?会习武的种花师,偏又隐瞒自己会武功这茬,不多心才怪。 “歇息足了,我也该去泡个澡啦。”顾青山无视她的眼泪,扶着几角晃晃悠悠站起身。 “郎君回来可要吃烧饼?儿做的烧饼,虽比不得美味佳肴,却也与众不同。” “也好。” 顾青山顿下步子,浅笑回眸,香十三娘满是欣喜,他却说: “你吃饱了,才好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女汤泡澡 香十三娘不知所措,只得扶着药铺门望眼欲穿。 街坊都知顾青山已入土为安,冷不丁瞅着他光天化日走在街上,竟吓得东躲西藏,好一阵骚乱。 顾青山只哼着小曲儿旁若无人,艰难地挪着步子去了巷子尾的混堂。 混堂是公共大澡堂,浴池是石砖砌成的。 专人负责在大锅炉里烧水,烧好的热水再由辘轳送至浴池,与池水混合为香汤。 顾青山早是熟客,只这位熟客说出来,都没人信他是常来混堂的。 因他总能走错。 一两个时辰后,顾青山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却听浴池帘外有人高喊:“二位郎君不能进去!那边是……” “大哥!大哥!” 星桥如落汤狗似的冲到顾青山面前,身上哗啦啦地淌着水,瞪大的眼珠子都快蹦跶在地上。 “再瞪,眼珠子都快成蹴鞠了。” “蹴鞠?大哥,这里有蹴鞠玩吗?刚刚星野和二哥玩了好久,星野好开心啊!” 满头大汗的星野仿佛永不知疲倦的小怪兽,歪着头呼哧呼哧地大笑。 顾青山勾唇抿笑道:“当然有,去把你二哥的眼珠子摘下来!” “别闹,星野!”星桥扒拉开星野抓来的手,眼巴巴盯着顾青山,还是一脸难以置信,“大哥当真还活着?”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见过泡澡的鬼吗?我觉得星野比你们任何人都要聪明!” 星桥一吸鼻子,眼泪刹那哗哗落个不止,好像那湿透的衣裳都是他眼泪泡出来的,哭嚎地喊天喊地。惊得本都泡睡着的三位娘子突然捂着胸口大叫,不明所以的星桥又被泼了一身水,反正他也不能再湿透哪去了。 星野不怕死地凑过去,淋了满头的洗澡水,欢呼雀跃,“哈哈,好玩好玩!” 他一个纵身跳进浴池里手舞足蹈地扬起水花,嚷嚷道:“一起玩啊,嗳,你们别走啊……” “大哥!”星桥一面拽着星野,一面捂着眼睛大喊,“你泡澡为何总来娘子这里啊!” “嗯。”顾青山早趁乱不慌不忙地系好里衣,“我一不小心走错了。” “大哥你几时也该一不小心走对一次啊!” 星桥急急道歉,拎着星野的后领像拎一只可怜的小奶猫,追着顾青山手忙脚乱出了混堂。 好在顾青山在混堂常备着衣裳,待他再走出混堂大门时,一身干净宽松的梅青直裰,腰垂白玉,不染纤尘,衬得他愈发修长清瘦。 绞干的墨黑缎发束在逍遥巾里,额前几缕碎发缥缈又洒脱。 手摇一柄坠着红梅香木的折扇立在屋檐外的云翳中,微风拂面,衣袂翩跹,颇有几分魏晋的仙风道骨、逍遥自在。 倒是跟在身旁的星桥和星野狼狈不堪。 星桥无奈地摇着头,“大哥怎能每次都混进女汤?长此以往只怕所有人都当大哥是流氓啊!” 顾青山慵懒地打着哈欠,正好跨进药铺的门槛,“城里的人不都知道我是流氓了吗?” “顾郎君好模样,清秀空灵,若不明言的确像是位娘子。” 吟吟的笑声飘来,香十三娘端着食案已款款迎来。 星野一闻到好吃的,哪里还顾自己正被星桥抓着,一个翻身直扑香十三娘,抢过食案旋身在木椅上坐下,呵呵地笑着一手抓着烧饼,一手端着米粥,呼噜呼噜大口往嘴里灌。 星桥急得跺脚,只得向香十三娘拱手行礼道歉,又去徒劳地呵斥星野几句。 顾青山挑眉在西面的书案后坐下,轻摇折扇,说道:“十三娘原来还没走。” “哦,大哥……”星桥解释,“我做主留她下来了。” 顾青山暗暗皱眉,这只白眼狼,百草堂真由他做主还得了? 如此一想,顾青山又冷眼质问:“星桥,你埋我也好歹给口棺材啊,裹张席子算什么?” 星桥眼巴巴地瞅着顾青山,殷切地端来一碗米粥搁案上,忙赔笑。 “我……我这不是谨记大哥的教诲么……大哥一直说,做人和做生意是一样的,不能亏本,你瞧,倘或我买了棺材,大哥今儿一早回来,那棺材钱岂不亏了?我这是想着大哥一定能再回来,特意地……我还梦到了神仙呢……”星桥越说越起劲,突然一拍脑门儿喊道,“那神仙长得和大哥一模一样啊!我还纳闷大哥竟是神仙下凡呢!” 噗—— 香十三娘没忍住,站在星桥身后捂嘴笑出了声。 星桥偷偷瞄了她一眼,耳朵刷拉一下红到了脖子。 星野突然跑过来,笑道:“大哥,二哥,好好吃的烧饼!有花香味……” “当真?我尝尝。”星桥咬了一口,当即赞不绝口。 香十三娘欢喜,捧来烧饼递给顾青山,“郎君尝尝,若爱吃,儿日后顿顿做给郎君吃。” “再好吃的东西,日日吃,也会腻的。”顾青山以扇面挡住香十三娘的手,放缓声音道,“偏偏人心,日日见,看得更清明。” 敌人,养在身边危险,却也最安全。 香十三娘眸中的笑意未减,反多了几分沉稳。 自此,她在金城有了栖身之所。 金城是个两不管地界,城郭不大。 西北面是景国边境,东南面是大元国边境,金城正好卡在两国的边境之间。 于是从城里坐马车朝东出发,可见波澜壮阔的大海,朝西又可攀登连绵群山。 虽每每景国和大元国开战时,金城总免不了池鱼之殃,但平日里却也是南来北往最为热闹之地。 此地独立管辖,百年来倒也自成规矩。 只不坏了这规矩,无论来者何国何人,金城都一视同仁。 而百草堂药铺,只不过是城里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一日清晨,炊烟袅袅。 街头巷尾开门买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着邻里的犬吠,朴实又热闹。 顾青山已早早地赶到胡府。 昨日胡府管家来百草堂请顾青山出诊,说是胡家阿郎病入膏肓,请来的郎中皆束手无策。 这不顾青山刚刚落轿,已有主事管家候得如热油锅上的蚂蚁,顾不得寒暄半句已催促让进府中。 未几,一行人正步入胡家阿郎所住的主院,忽的有个小厮急急跑来险些撞上管家。 小厮一惊,哆哆嗦嗦侧身候在垂花门外,身后的丫鬟手里还端着半盆血水,忙解释刚刚阿郎又犯了病,他正去府中的药库看看新熬的药怎还未送来。 管家闻言来不及责备小厮的莽撞,忙打起帘子引荐顾青山入内室。 内室垂夹棉缎帘,雕窗紧闭,闷了满屋子的恶气与血腥味,混着窒闷的熏香。 一妻一妾各坐床前的绣墩上掩面而泣,令顾青山也觉胸闷气短、时日不多,何况病榻上神色恹恹的胡家阿郎? 妻妾自起身与顾青山见过,请他坐于病榻前看诊。 顾青山一壁把脉,一壁看向胡家阿郎的病容。 他已年过半百,脸色惨白,嘴唇无色,眉头疼得拧成沟壑,却又乏力地睁开眼瞟向顾青山,眸中竟是烦躁厌恶之意。 胡夫人急问:“顾郎中,阿郎已服用各家方子皆不见效,不知用玉清乌可有疗效?” “玉清乌虽是可遇不可求的旷世奇药,但阿郎已吐血至阳气衰疲,玉清乌助寒邪入体只适得其反。”顾青山坐于案前写下两副药方递给管家,“阿郎病情拖延至今,当是被误诊为胃中积热,未究其根本。” 管家捧过药方细细斟酌,想来是个略懂药理的,点头后,胡夫人立即吩咐小厮送去药库。 顾青山打开药箱,取出针灸之物,聚精会神替胡家阿郎施针合谷、内关与足三里等穴。 又一刻钟,病者本来紧皱的眉头竟已渐渐舒展。 管家惊讶之余这才对顾青山另眼相看,他请顾青山来也无非是病急乱投医,未曾想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还真有几分本事,可这些年来为何从未在金城听过此人大名呢? 顾青山再拔掉银针时,胡家阿郎早已安安稳稳睡去。 妻妾并管家皆大松一口气,忙按顾青山的嘱咐掀起门帘稍稍透气。 胡夫人一一用心记下相关照料事宜,方才派管家送顾青山,不曾料一个小厮急急跑来回禀:“府外有人来寻顾郎中,说是药铺出了要紧事!有人……有人要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今忌出行 顾青山面不改色,脚下的步子却越迈越大。 “哎呀呀!顾郎中……” 他前脚刚出胡府,报信人已一头扑来。 顾青山认得出,这人是药铺对面包子铺的大婶。 “路上慢慢说,先回药铺救人。” 他止住大婶滔滔不绝的话头,她嗳嗳地答应着,随顾青山一道钻入胡府管家安排好的马车。 车夫抽了三大鞭,马车突然一阵摇晃如离弦之箭似的,颠簸得仿佛要飞起来。 “顾郎中,你说这事儿……哎,好好的,岂不平白出两条人命吗?” 大婶坐立难安地搓着手,反倒比顾青山还着急难耐。 “您且再细说说。”顾青山声音低沉,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感情,却莫名令人安下心来。 大婶急道:“我本在招呼生意,正忙着,也不知什么东西——黑黑的一大坨——突然从后面的巷子口冒出来倒在我招牌下!我赶紧拨开人群凑上去,才认出那不是星桥和你们药铺里新来的美娘子吗?” 顾青山微蹙眉头,“香十三娘?” “对对对,就是她……两人的脸又青又紫,嘴唇都是乌的,全身浮肿,明明看他们抖得厉害,却又满头都是汗,也不知伤口在哪里!星桥还有几分意识,一直念着顾郎中,最后也和十三娘一样彻底昏死过去。 “我本喊星野来的,他脚程快啊,哪晓得见着他二哥那模样,他硬是又哭又闹说什么都不离开……你瞧瞧,我……哎!也不知眼下啥情况,其他医馆的郎中看过又直摇头,说中毒太深没得救!” 顾青山粗粗判断星桥和香十三娘中了风火蛇毒。 只是城外山中才有这等毒蛇,他们莫非上了山? “顾郎中,马上就到了!”车夫吆喝着又抽了一马鞭。 顾青山姑且压下疑惑,说道:“去药铺后院侧门。” 大婶微怔,急忙说:“他们还在包子铺里,我不敢挪他们呢。” “我知道,烦请您先去,准备热水、绢帕、木桶,我立刻便来。” 顾青山一番话虽说得和婉,却又透着不可拒绝的强硬。 大婶忙不停地点着头,打起帘子先下了马车。 马车在巷子口朝右去,嗒嗒嗒的蹄声很快响彻在河堤边的石板路上。 倏尔一声长啸,马车悠悠停下。 “顾郎中,你们侧门口好像还倒了一个人啊!” 顾青山跳下马车,看着倒在自家药田里那团黑黢黢的人影,快步走上去。 今儿什么日子?这些人出门都没看黄历么? 顾青山完全无视那人或那尸体的存在,踢开他挡住自己的那只腿,手脚麻利地开了侧门。 就着侧门的墙根底下,顾青山蹲下去,顺手用石头刨土,很快见他从土里挖出紫色的小坛。 车夫还伸长脖子琢磨门口那人是死是活,顾青山已捧着紫坛匆匆返回。 “顾郎中不瞅瞅那人是否还有得救?” “有两条人命眼下更棘手。” 车夫闻言不敢再问,挥着马鞭不停歇地送顾青山到了包子铺。 此时包子铺前依旧围了许多人,听见身后有马车声,全都好奇地回过头来打望。 顾青山迎着他们的眼光,神情肃冷又目不斜视,直直寻着星野的哭喊声走去。 “大哥!大哥你终于来了!快看看二哥……快看看二哥!” 星野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浮肿得面目全非的星桥,眼泪湿了两人衣襟,又是悲痛又是欢喜地催着顾青山。 “顾郎中,你要我准备的,都在后院里。” 顾青山谢过大婶,又吩咐星野把人架起来。 “哦哦,好……二哥,走,我们去后院……” 顾青山则打横抱起香十三娘,进了厢房后将她安置在床榻上,星桥则勉强躺在藤椅里。 他迅速喂二人吃了紫坛里的两枚药丸,又口述药方嘱咐星野去熬药浴的药水。 星野知道事情紧急,也不哭不闹,抹掉眼泪跃得不见人影。 “大婶,我与十三娘男女有别,清理伤口唯有麻烦您了。” 顾青山说得客气,大婶心里十分受用,手脚麻利地挽起香十三娘的衣袖与裙裳,她的右手肿得尤其严重,顾青山判断毒液必是从此处伤口侵入心脉。 再观察星桥则是头部尤其唇部浮肿,想来是为香十三娘吸出毒液所致。 于是顾青山割开香十三娘的伤口挤出毒血,又指导大婶为她清理伤口、涂抹外伤药。 最后再等星野倒满两浴桶的药水后,星桥和香十三娘便隔着屏风被褪去衣裳,各自没入浴桶。 顾青山麻利地扎了两人满头的银针,吩咐星野和大婶替那二人以按揉来排出毒素。 他则负责待药水色泽深沉后,倒掉再换新熬的药。 来来回回几番折腾,三人都汗流浃背,直到星桥浑浑噩噩醒来,早已是日落西山。 “感觉如何?” “二哥!二哥你醒醒,你吓死星野了!星野保证以后乖乖的,不会再闯祸了!” 星桥半眯着眼,乏力地冲他笑了笑,又循声扭头看向顾青山,问:“她……” “无碍。” 星桥方才安心点点头。 “眼下还有何感觉?” 星桥闭上眼缓了缓,倏尔耳根微红,嗓子喑哑地说:“想……想如厕……” 顾青山支起身子示意星野拿来星桥换洗的衣裳,说道:“既有通二便之意,便会大好。” “大、哥……” “有话明日再说。” 此后,顾青山又检查了香十三娘的情况,这才抱起案上的紫坛回到百草堂药铺后院,复又埋回墙根下。这时他倏尔听见侧门外有动静,方又开门一看,只见药田外围了许多人。 “哎呀,顾郎中,来得正好,赶紧救救这人啊!” “是啊,怪可怜的,我看他倒这大半日了。” 众人凄然地议论纷纷,顾青山只淡淡回了一句:“不救。” “你是郎中便该出手相救啊!” 他只微扬着下颌冷笑道:“既然你如此热忱,他在这昏倒大半日为何不送他去寻医?” “我……我没钱啊!” “我便理所应当做没钱的事儿?我可以救,你们说了这么多,又如此关心他,试问谁给诊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掏钱,索性全都嘀嘀咕咕地散了。 顾青山站在门口,淡漠地望着所有人都走远后,才蹲下来探了探此人的脉,不由得大皱眉心。 “不是我不救,实在你这身怪病是打娘胎里带的,这些年又未曾好好调理,活着饱受病发的折磨,是生不如死,寻得仙草灵药只怕也救不了你,何况仙草灵药难寻? “自问我半路出家的医术平平又无医德,不过是一门求生存的手艺罢了,世道艰难,我无心无力去做圣人,你若能在此活到明日,些许我会帮你一把减轻痛苦,权当……敬佩你的求生之力。” 顾青山望向对岸一层淡淡的金红晚霞,眸光随着夕阳隐过山头也渐渐沉入落寞。 半晌,他才撑着膝头站起身。 等到夜间,顾青山和星野安顿星桥和香十三娘回到各自房间后,后院的侧门又从里面徐徐打开。 此时,月凉如水,河面星星点点,仿佛飘荡着闪烁的金粉。 极美的夜色对奄奄一息的人而言,只有黑暗与寒冷。 昏倒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倒在药田里,顾青山搁下水碗和切成丁的烧饼,又把了把他微弱紊乱的脉,摇了摇头。 再为他披了件氅衣后,顾青山也随意地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幽幽地望向远处月光照耀的河面,呢喃道:“又要一年了……我差点以为,是他倒在我的门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山雨满楼 五更天,风里还是夜晚的味道。 城里的僧人却早早地敲打着木鱼上街报晓化缘,百草堂邻里的几家铺面也忙着张罗早市的生意。四方城门一开,在城外候了一夜的各类商人小贩都迫不及待地进城,热闹的生活气息唤醒了金城的每个角落。 偏偏,唯有百草堂大门紧闭,静悄悄地。 顾青山躺在屋顶眺望远方,眼里有翻江倒海的思绪却又在一瞬后骤然消散,他警惕地斜眸看向回廊,皱眉言道:“你毒素还未清,不该下床。” 香十三娘披了件绣着绿叶黄花坠红色小果的山茱萸外衫,斜斜地扶着走廊而坐,“知晓郎君必在此处,我是来……咳咳,亲自谢郎君的救命之恩。” “为何进山?” 他突兀地发问,面无表情,却叫香十三娘的心为之一怔。 她听出顾青山声音中的冷冽,与往日嬉笑谩骂时的无赖、全神贯注诊病时的肃然截然不同。 他在质问,在兴师问罪,如同山雨欲来,必是风满楼一样。 香十三娘急切地不答反问:“星桥好些了吗?” 顾青山也答非所问地说道:“你于乱坟岗救我一次,我替你解毒只当两不互欠……” “大哥!是我……是我连累了十三娘……” 星桥急急拖着步子赶来,搀扶他的星野还连连打着哈欠。 香十三娘满眼急迫地站起身,却感到顾青山的目光沉沉地压在自己身上,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我进山,是为了这株……赤唇、石豆……”星桥颤颤巍巍伸来一只手,手里捏着一株连根拔起的黄瓣紫纹的花,“十三娘近日发觉大哥夜夜难眠又日日无胃口进食,颇为担心,说起赤唇石豆可凝神静气助大哥消心头愁怨,我才冒险进山……大哥,此事与十三娘毫无关系!” 香十三娘眼波微有动容,却是欢喜又惊讶、舒心又困惑的复杂神情。 顾青山一眼便能看出星桥在撒谎,但他没有戳破,只纵身从屋檐跃下,快步走到星桥面前夺过他手里的赤唇石豆,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郎君……” 香十三娘急急追了两步,奈何身子乏力险些摔倒,星桥不顾自己大步上前搀扶她坐下,正要宽慰几句,星野的肚子却极不耐烦地咕咕大叫,惹得星桥只能冲他发脾气,“星野!除了吃你还能干什么?” 星野瞧见星桥的脸色很不好,急忙说:“星野也很厉害啊!大哥吩咐的药,星野都熬好了!还自己去挖埋在土里的紫坛……” “等等!”星桥大急,“紫坛里的药全是大哥的保命药啊!说了不可以乱动!” 星野挠了挠头,不解地说:“是大哥啊,大哥让我去的。” “大哥?大哥用紫坛里的药救了我们?” “对啊,星野哭得稀里哗啦,大哥就抱着紫坛出现啦。晚上又该吃药的时候,大哥叫我自己去挖,然后药都用光啦……大哥的药很厉害吧?你们中毒那样深,二哥都变成猪头啦,大哥一夜就能让二哥变回以前的二哥!” 星桥旋即笑着看向香十三娘,安慰道:“知道了吧?那只是大哥的气话,倘或不当十三娘是自家人,又怎会用自己的救命药来救我们?大哥,他……只是面冷心软。” “可赤唇石豆,是我自己要去,平白害了你。” 星桥挠了挠后脑勺,呵呵地笑道:“幸好我去了。” 香十三娘微怔。 自从她来后,星桥待她最热情,除了忙着替闯祸的星野擦屁股、整理药草,便是陪她聊天。 聊着聊着,二人已亲近许多,只是她未想过,星桥待她远不只是热情,还有赤诚与重视。 此时,东方初露的熹光洒落香十三娘转悲为喜的眸中,静美得叫星桥再难移目。 晨晖灿烂,悠悠河面萦绕在寥寥的薄雾里。 两岸枯瘦的柳枝低垂,荡漾开铺满落叶的水波。 顾青山站在后院侧门口,药田里昏倒的男子已不见了踪影。 碗里的水和烧饼始终未曾动过,只剩下被压倒的药苗,在晨曦里为生命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而它们都不知,秋日是收割生命的,而非生命的萌发。 “看来,我们没什么机缘。” 顾青山端起水碗随手把水倒进药田,烧饼块依旧留在门口。 会有麻雀来吃也好,会有流浪汉来吃都成,对他而言无何差别。 回到后院,正巧望见星野火急火燎捧了满怀的包子往屋里窜。 顾青山皱了皱眉,“这小子,吃这么多包子又想噎死自己吗?” 顾青山没搭理他,只回到灶房把碗丢在木盆里泡着,又去寻了花盆来种赤唇石豆。 虽然他不认为这小小的一株兰花能有多大改变,却也依旧放在床头的花几上。 日脚斜斜地漫步在兰花细长的叶尖,仿佛静谧的时光也被染成了幽香的嫩绿。 收拾妥当,他自又背着竹筐往前院去,在百草堂的大门外贴了张歇业三日的告示,又往早市挑草药去了。 等他再回来,竹筐依旧是空的,可他手里却多了一袋沉甸甸的钱,从城外小贩手里低收高卖的药草赚得他是实实在在的心满意足啊!却在见到候在万年青树下的星桥时,他强行压下了嘴角的笑意。 “大哥,我……” 顾青山没理他,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星桥毒素未清,身子软绵绵的,哪里能追上去? 第二日,顾青山一开门就看见星桥笑呵呵地站在门外。 “大哥,我想……” 嘭—— 星桥的舌头差点和他的话头一样,被顾青山猛关上的门夹断。 接连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星桥顿顿都被赏了闭门羹,他却乐此不疲。 后来,因着他身子大好了,跟屁虫似的粘着顾青山,甩也甩不掉。 于是打第七日起,顾青山吩咐什么他做什么,满院子都能瞧见星桥跑上跑下的背影。 而此时,香十三娘也已同往常一般在后院烹饪洒扫,变着花样做了许多别致的下酒菜,正合顾青山的心意。 顾青山只得嘴上数落着不爽,一口一口酒喝得还挺诚实。 接着享受了两三日这般的小日子后,顾青山真觉得日子从未过得这般爽快过。 有时想想,整日里板着脸又没人戏弄,怪无趣儿的,于是心里早没和星桥再怄气。 三杯酒下肚,星桥正剥着干果子给香十三娘吃,肩头猛地一沉,顾青山的脸突然凑过来吓了他一跳,“知道大哥为何生你的气吗?” 星桥一听,纳闷地摇着头。 顾青山叹了口气,又坐回去靠着身后的树干,“瞧瞧你笨的,总有一天被人卖了都不知。” 星桥笑着又继续剥干果子,“我不是还有大哥吗?” “好!”顾青山一拍大腿倏尔站起身,指着走廊喊道,“冲你这句话,大哥高兴!虽说大哥我也没钱,但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大哥还是可以的。” 说到亲事,星桥脸一红,赶忙起身说:“我……我只想陪着大哥!” “不要。”顾青山嫌弃地避开他,“我还要去青楼找娘子睡觉呢,要你陪着做什么?” “我……” 吱呀—— 星桥正急得舌头打结,星野恰好从屋里出来急急奔向他们,却没看他们一眼,就扫走案上所有干果子和肉脯,忙不停地又埋头钻回自己的屋子关上门。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像根本没人在里面。 顾青山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靠着星桥,低语道:“喂,你觉不觉得这几日星野很不对劲儿?平时活蹦乱跳的野猴子居然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算算也有八、九日了,他还从没这么安静过一日。” “我也觉得。”星桥也双手抱肩,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顾青山瞥了他一眼,一掌拍他头上,“你也觉得为何不早去问问怎么回事?” “我……大哥,这几日我不是都牵挂着你么?” 香十三娘笑道:“估计是他又找着什么新鲜好玩的了。” 顾青山和星桥相视一眼后,两人立即冲到星野屋子外,挤来挤去地偷听。 夜色静寂,倒能清清楚楚听见星野的说话声: “你吃吧,十三娘的手艺可好了,你为什么不吃呢?啊,你不喜欢吃这个,那这个呢?还是要这个?都不要啊……那星野剥干果子给你吃,这是星野最喜欢吃的,你一定喜欢!” 屋外的星桥惊目乍舌,拉着顾青山支支吾吾好半天,“他……他刚说剥果子给人吃?” “这几年来,我还从不知道星野肯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让给别人,而且居然还不是你和我?” 顾青山很怀疑自己捡了两只白眼狼。 “不得了!不得了!”星桥突然急躁地来回踱着步,“一定是的,他一定是藏了女子在屋中!”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星桥,麻烦用你不大灵光的脑子想想,星野怎么会……” “对!一定是这样!人家小娘子害怕……或者是害羞才不肯说话!” 顾青山无比佩服星桥说风就是雨的想象力,以及快如闪电的行动力,他还来不及说一个字,星桥已经一脚踹开星野的房门,怒斥道:“星野!你在藏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疑心暗鬼 “没有啊……二哥你在说什么啊?” 星野展开双臂挡在床前,一脸无辜地看着怒气冲冲走来的星桥。 “还敢说自己没藏?让开!” “二哥……” “二哥重要,还是你藏起来的那人重要?” 星野困惑地挠着后脑勺,绞尽脑汁地在心里衡量。 他却趁机窜到星野身后,刚伸手揭起纱帐,不料星野突然抓住他的肩头以内力一拉一提,星桥顿时被扔到房门口,跌跌倒倒用前脚卡住门槛才险险停下,气急败坏地吼道:“星野!你连二哥也敢打!” “好了好了。”依靠在门口看好戏的顾青山这才悠悠开口,“你和他较真做什么?” “可是……大哥,他居然为一娘子和我动手!” “星桥,要是星野都能对女子产生兴趣,而你还无动于衷,你肯定是这方面有问题。”顾青山信步走向星野,忽然大笑道,“呀!你不会喜欢男子吧?难怪你刚才说要陪我!” 星桥又气又羞,听到香十三娘走来的脚步声,赶忙解释:“不是啊,大哥。” 顾青山勾住星野的肩膀,冲星桥挤眉弄眼笑道:“不是的话,就跟我去喝花酒,敢不敢?” “喝花酒?”星野忽然兴奋地看着顾青山,“那是什么?很好玩吗?大哥新酿的酒吗?” “好玩,大哥给你说啊……” “大哥!星野只是孩子,你别教坏他了。” “教坏也比教成你这根木头有用。” 顾青山刻意挡住星野的视线,当真滔滔不绝讲起青楼来,星桥还想打断,衣袖却被人扯了扯。 他低眉看去,香十三娘正朝星野身后的床榻努着嘴。 他这才恍然大悟,趁机上前掀开纱帐看清床上那人后,惊愕地喊道:“大哥,是个男人!” 香十三娘捂嘴偷笑,“看来,兄弟二人都只对男子有意啊。” 星桥的脸一红,用只有香十三娘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真没有。” 星野这才又护在床前高喊:“你们不准扔了他!他是我捡回来的,就是我的!” “你从药田救了他?”顾青山甫认出夜色下这张憔悴的脸,立即想起了那晚。 “对啊,我还给他吃了药。” “药?” 顾青山神色大变,旋即从被窝里握住那人的手腕把脉。 他这身怪病与许多药草都相克,倘或星野胡乱喂他吃药只怕这会儿人早已经…… 星桥急得训斥:“药是随便给人吃的吗?” 香十三娘拽了拽星桥,低语道:“还是先给屋子掌灯吧,顾郎君才好诊病啊。” “你好好给我等着!” 星桥狠狠指着星野,掏出火折子匆匆点亮屋里的灯,众人这才看清榻上那人的模样—— 瘦削凹陷的面颊肮脏得完全是个营养不良的乞丐,杂乱的长发打结成一块一块地堆在枕上,像糊成坨的面条。 顾青山再掀开被子看他全身,衣裳破破烂烂仿佛乱七八糟的布条胡乱绑在一起,透出身上一条条被抽打过的累累伤痕。就着破洞口,顾青山呲啦一声撕开衣裳,连星桥都忍不住吸了口寒气,那人身上的肉竟没一处完好的! 鞭打的伤、针扎的伤、拳头揍出来的伤……数不胜数。 唯有脸上脏是脏,但不见任何伤痕,看来用刑的人刻意避开伤害他的脸。 “这一定是张很好看的脸。”香十三娘说。 顾青山点了点头,“也不知遭了哪家青楼的毒手。” “青楼?”星桥匪夷所思,“青楼折磨一个男人做什么?” 香十三娘笑了,“如今许多青楼暗地里养了不少美男子,专为某些好男色的……” “我……我可不好这口!”星桥突然退开几步,远远地站在香十三娘身后,唯恐被人觉察他对这男子关心是不怀好意的,却也按捺不住地问,“大哥,那他情况怎么样?星野有没有……” “星野做得很好。” 顾青山和星桥都如释重负。 “可为何他一直不醒呢?”香十三娘琢磨着问道,“瞧他这样子,也不像外伤引起的。” “不错,他的外伤只是雪上加霜,实则他的身子骨很虚,有种怪病缠着他也有二十来年了。”顾青山解释,“这病乃是邪火入体,我怀疑是他娘亲怀孕时中过火热的毒,才会导致他如此饱受毒火摧残,每年热气最甚之时,也是他最难熬的日子,倒不如死了得好。” “啊?不行不行!”星野拼命地摇头,“大哥,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是我捡回来的,是我的,大哥……你救救他吧!” 星桥和香十三娘都沉默地看向顾青山,一屋子的人却安静得呼吸声都扰人心烦。 顾青山想起那晚自己曾许下的话,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好。” 星野欢喜地手舞足蹈,扑向昏迷的那人喊道:“你听见了吗?大哥同意救你啦!” 星桥却先一惊又困惑,忽的反应过来急忙去灶房端药水,先替这人清理外伤。 香十三娘却不解地走向顾青山,压低声音问:“郎君可有把握?” “彻底令他痊愈吗?”顾青山摇头失笑,“根本不可能,我只有先解燃眉之急罢了。” “郎君之意,此人乃不治之症?” 顾青山淡漠的一笑,笑意里显得高深莫测。 “刚刚你也看得出他病重并非只因外伤,自然你心里也清楚,这般稀奇的火毒绝非寻常人可得,自然中毒之人也非平民百姓,他必定身份显贵。想来你是在好奇我几时善心泛滥要无偿救人了,单单只因星野么?或是我早早地已认识这人?” 香十三娘急促地笑道:“我……我没有,郎君怎会有此意?” “啊,因为我十分疑惑。”顾青山凑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颌轻笑,“你似乎对我的事很好奇?” “郎君……” 香十三娘不安地微微侧开身,正巧端着水盆进屋的星桥见了这一幕,只当是顾青山在调戏香十三娘,急急忙忙横在二人之间,险些洒了顾青山一身的药水。 顾青山笑而不语,只随意地挥挥手,打发星桥替那人清理伤口后再洗一洗他的头发,自己则悠哉悠哉回了屋子。 “大哥不先救这人吗?” “不急不急,寻常药物救不了他,他一时半刻也死不了,我得想想。” 香十三娘见顾青山回了房,才转身接过星桥手里的软布,说:“这等细致的活儿,让我来吧。” “那……我陪你。” 星桥喜滋滋地贴在香十三娘身后乐呵着,星野刚刚凑来说“我也来”却被星桥一掌拎着后领丢开,没好气地说:“去去去,把树下的案几收拾收拾,快去啊!” “哦……”星野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床榻上的人,这才蹦蹦跳跳地小跑去了。 屋中,香十三娘用软布蘸了药水细细擦拭那人几乎没有肉、只有松垮垮一层皮的胳膊。 星桥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看着看着,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 香十三娘聚精会神,也不甚在意,可挨不住时间久了,心里也怦怦乱跳,不由得瞪着星桥娇嗔:“老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星桥通红着脸,猛地站起抢过满是污泥脏血的木盆,“我去换一盆干净的来。” 香十三娘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偷笑,须臾,等星桥回来时,香十三娘却早伏案睡着了。 他赶紧放轻脚步,见她睡得香甜,星桥也没叫醒她,反傻笑地看了她许久,才心满意足地拧了软布继续清理那人的伤口。 “你得赶紧……好起来,这么重的酷刑都能熬过来,将来也不会……不会比这更糟糕了……” 星桥喃喃低语,小片刻间已连打了三四个哈欠,身子一软靠在床上像被人抽走骨头似的往下滑,惊得他手脚一颤险些打翻木盆。 惊醒后,星桥忙看向香十三娘,自己又打了个哈欠突然一头栽倒在床,刹那间睡熟过去。 一炷香后,院墙外传来更夫打四更的铜锣声,渐行渐近。 百草堂后院也隐隐响起门窗被推开的吱吱响。 顾青山站在自己的屋子里,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沉沉的眼眸透过门虚开的细缝,直直盯着星野的房间。他看得很清楚,一炷香前星野已中了迷香昏倒在屋前一动不动。 看来,顾青山担心得没有错。 而此刻,从房里走出的那人踢了踢门口的星野,这才从容地大步跨过,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顾青山不动神色地也合上门缝,顺势躺回床上,闭上眼。 不多时,他果然听见有人推开他的房门走来,风里是淡雅的花香,和女子的脂粉香味。 “郎君?”香十三娘柔柔地低语轻唤,见顾青山睡得沉稳,方才抬眸看向床头花几上的赤唇石豆,得意地笑道,“我并未欺骗星桥,这盆兰花里我加了药,的确能让你入眠,不是吗?” 香十三娘的声音渐渐淡去,顾青山听她关上了门,却并未立即睁眼。 “还怕你嗅出花里的迷药在装睡,原来,你也没我想象中厉害。” 香十三娘铃铃而笑,这才真真地离开。 直到屋中的脂粉香味不似刚才那股浓烈,顾青山才猛地惊坐而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梦君非梦 此时,苍穹如墨,晓月当帘。 一缕月华穿透雕花窗,落下斑斑森寒的银辉,不闻人声。 顾青山身披白光惊坐而起,却并未着急追赶香十三娘。 他知她必已走远,盲目地穷追不舍浪费精力,倒不如趁机去她屋中一探究竟。 打定主意,顾青山掀开被褥正要下床,动作却猛的一僵,像嗅到危险来临浑身警觉的野兽。 屋外还有人! 不是香十三娘,竟还有别人? 顾青山蜷回被窝,抽出枕头下碧光凌凌的匕首,微眯着眼盯着窗外萦绕不散的夜雾。 来人几不可闻的脚步如悬浮半空,顾青山只能感受到一股如汹汹怒涛席卷天地的嗜血杀气。 杀手! 三年来顾青山小心提防,掩盖了自己沿路的痕迹和气息,故而即便杀他的人很多,可真能找上他的却没几个。此次莫非,是香十三娘的同伙? 顾青山紧抿双唇正寻思如何脱困,一抹沉沉的黑影早已如泰山压顶将他吞噬笼罩。 他立刻攥紧匕首,敛气屏声,眼里沉沉的目光如匕刃森森迫人,只那印在窗纱上的人影却始终未破门而入。 “你差点令我很失望。” 那人低沉又浑厚的嗓音骤然穿透窗扉,突如利箭直击顾青山的心锁。 只见顾青山脸色煞白之状,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竟比被杀手围剿还具杀伤力! “你……” 顾青山握紧的匕首啪嗒一声落在床板,嗓子里堵着千言万语却好似被人摁住咽喉,窒息地说不出一句话,心里豁然一片敞亮却又狠狠被人拧了一把的疼,眉眼间也刹那恢复了她女儿身的神态,眼里忽而欢喜,忽而紧张,又忽而激动,忽而畏惧。反反复复的心绪浪头激荡地拍打着心岸,无休无止。 “倘或你当真如此轻易被迷晕,我还敢对你有何期待?” 窗外人的话里满是讥讽,叫顾青山将将柔软的一颗心又僵硬地绷着。 她死死地捏着床褥忍住眸中的点点泪光,轻笑道:“你何曾对我有过期待?” 他沉默了,更令顾青山心烦意乱。 “东扶。” 她不安地轻唤,唤得那样小心翼翼。 这个在夜晚的屋檐上于心里默默呢喃的名字,是那样熟悉,可当她从嘴里唤出时,又那样陌生。 她悬着心,掩藏着真情,却又暴露着真意,急迫地伸长脖子问:“你还活着,对不对?” 冷冽的夜风里,许久才传来一声轻如羽毛的“不,我三年前已经死了”。 顾青山皱紧眉头大喊:“那你此刻算什么?鬼吗?” 东扶寡淡的声音里毫无活人的气息与情感,语调平平如死水回道:“这是你的一场梦。” “不!这不是梦,我很清楚。”顾青山情绪激动地恨不得掀了屋顶,她快步冲到窗前,脚上还拖着被褥险些摔一跤,磕磕碰碰地,却还连珠带炮地辩驳,反倒更像说服自己,而不是眼前隔着门窗的东扶,“香十三娘在乱坟岗送我回百草堂的路上,我已察觉她武功底子不弱,步履沉稳、呼吸匀畅,我一直对她很警惕,自然我眼下才会如此清醒!我……” 顾青山忽觉自己在他面前争执这些毫无意义,忙止了话头垂下眼帘,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再开口时已放缓语气,呢喃道:“东扶,我……自从得知琉光楼灭门之战中你遇害后,我从未像今夜这般清醒……从未……” “穆、珂。” 东扶一字一顿地喊出她的名字,冷清如旧,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顾青山心头刚刚燃起的火。 她的心,骤然凉了大半截。 有多久了,再无人如此唤她。 “你确定眼下你是清醒的吗?”东扶嘲笑道,“躲在边境小城,忘记自己姓名,抛弃自己背负的仇恨、恩义与使命……哼,若这便是你的清醒,我只一句,我不稀罕你的等待,穆珂,你活得太窝囊!” 顾青山目瞪口呆,看着窗纱上的人影渐渐飘远,她突然丧失理智般的追出去,一遍遍地大喊着“东扶”、“东扶”……可满院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只有她疲惫的喘息和急躁的脚步,仿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一场她朝思暮想,可到头来却是噩梦的梦。 三年前。 如若知此后东扶葬身琉光楼火海,他是否还会说—— “顾青山,我琉光楼容不下你这等人,即日起,逐出楼岛,你再非我楼中之人!” 如若知此景此情会成为自己的魔障,她是否还会顶嘴—— “好啊,东扶我告诉你,这是你逼我走的……从此我与你再无瓜葛!” …… 再无瓜葛。 多可笑啊,他死了,他彻底与自己再无瓜葛,可顾青山为何如此痛苦? 她忽然放声大笑,大笑之后又是大哭,彻头彻尾像个疯子。 “你逐我离开,直到琉光楼灭门,我也非琉光楼的鬼,东扶,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她哽咽着跌坐在地上,仰头大喊:“你这个王八蛋!” 咻—— 雾中不知何处弹来的一枚石子击中顾青山的穴道,她顿时眼前一黑,挂着满脸的泪痕向身侧倒去。千钧一发之际,一抹深沉的黑色人影如寥寥黑烟,急如闪电地穿过白雾飘来,稳稳当当揽住顾青山的肩头,一个旋身拥她入怀。 男子一袭长发半束脑后,如墨如云,与玄黑长袍融为一色,恰如黑夜的幻身。 他的面容遮掩在黑纱之下,月笼轻纱,却也照亮了他颔首凝视着怀中女子时微微勾起的唇角,隐忍的笑意里流露出如春风拂面的温暖。 她一如当年削肩瘦腰,搂在怀却疼在心。 “笨蛋,不逐你离去,如何舍得你与琉光楼皆付之一炬?” 东扶情不自禁地抬手轻抚她的侧颜,黛眉不描自翠,红唇不染已娇嫩欲滴,面颊绯红如烈火似的烫着他的指尖,一阵酥麻径直钻进他的心里。 东扶深吸一口气,只得强咬着牙扼住内心渴望又不可得的绮念,匆匆别开脸,只打横抱起顾青山快步回到她的房间,复又撒下迷药彻底令她昏睡。 夜色空凉,白雾弥漫,许久还若有若无地回荡着他最后那一句—— “再给我一点时间,阿珂,我会真正回到你的身边。” 东方既白,顾青山还沉睡在自己的梦里。 直到一束亮光落在他眼皮上,他方才努力眯开眼,结果冷不丁在一片白光里看见一张奇形怪状的黑脸,在自己鼻尖前忽大忽小,吓得顾青山飞起一脚踹中那人小腹。 “啊!大哥……是……是我啊……”星桥被踢得猝不及防,捂着肚子连连后退。 顾青山拥被坐起,满眼困惑地瞪着他,“你在我房间做什么?” “我……这不担心大哥是不是生病了。” “好好地,诅咒我?” 星桥连忙挥手,又是解释又是好笑地说:“实在没见过大哥睡觉,有点奇怪。” 顾青山猛地低眉四处看,他的的确确坐在被窝里,也的的确确睡了一觉? 他纳闷地掀开被子下床,零零星星地回忆昨夜,奈何只留下七零八落的片段。 似有香十三娘和染了迷药的赤唇石豆,还有东扶…… 东扶,顾青山念及他,心口倏尔一阵揪得难受。 顾青山叹了口气,颓败地跌坐进木椅,看来他真不能睡觉,否则只会梦到那个混蛋! 顾青山这才突然想起追问:“你和星野,可觉昨晚奇怪?” “奇怪?哪儿都不奇怪啊……大哥这话才问得奇怪。” “等等,你这样说我觉得更奇怪了。”顾青山转身看着他,“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星桥微愣,旋即呵呵笑道:“还真是……不能偷懒啊,大哥怎知道的?” 顾青山皱眉,他眼下怀疑香十三娘的迷香是不是弄坏星桥的脑子了,这该索赔多少银子? “我昨晚太累就在星野的房间睡了,一大早才赶紧完成大哥昨夜交代的事。” “星野呢?你没看见他倒在门口?你不觉得奇怪?” 星桥瞪大眼睛看着顾青山,一拍巴掌笑道:“大哥,你真神啊!这事儿你怎知道?昨晚大哥睡得早,今儿起得迟,按理说是看不见星野贪玩睡在门口的啊,我还打算瞒着大哥呢……大哥,要说奇怪啊,大哥这双眼睛最奇怪!” “行了!”顾青山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香十三娘呢?” “不知道,一大早就没见着人,约莫去赶早市了。” 顾青山暗暗嘀咕道:“出去一夜未回来?” 星桥不知他在自言自语什么,想起昨晚顾青山调戏香十三娘的画面,只得不乐意地问道:“大哥找十三娘有事?” “郎君找我么?”香十三娘的笑声自廊下随风吹来,顾青山和星桥循声看去时,她已翩翩然地跨入屋内,“昨儿和包子铺的大婶约好今日赶早市,专为了一位西域来的商人,他卖的胭脂水粉色彩艳丽又香味幽雅,我买了许多,郎君不如挑挑看,可有喜欢的?” 顾青山眸色骤然一沉。 星桥打趣地笑道:“娘子们用的东西,叫我大哥挑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再回胡府 香十三娘搁下臂间挽着的菜篮子,又连忙解下腰间一枚束口藕粉荷包,一一挑出两三样袖珍的异域脂粉匣,甜甜笑道:“挑合适的,自是好送给郎君的红颜知己啊,昨儿不是还说要去青楼吗?” “难为十三娘处处为我的事留心。”顾青山揉了揉额角,难得睡了一觉,头反而胀痛得厉害,话里却不咸不淡,“我便只有借佛的花献给佛了,谁叫十三娘正是我心中最独一无二的红颜知己呢?定要叫我相赠,也唯有十三娘可受之。” “大……大哥!” 星桥脸色乍变,忽白忽红,惊慌失措地看着顾青山,却看不出他眼里的笑意到底是真是假。 香十三娘莞尔浅笑,那柔软如春波的眸光里似有千回百转的深意。 “哎呀,瞧我差点忘了正经事儿。”她忽而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双手捧给顾青山,“我在街上偶然遇上了胡府管家,他急匆匆地往各家府邸送拜帖,正好托我将此帖转交郎君,听管家话里意思,是那胡家阿郎身体大好,今儿又是寿辰,故而邀请郎君一聚。” 顾青山看着帖子上胡府的印记,倏尔笑道:“正好。” “大哥要去赴宴?”星桥感到不可思议的讶异。 “我本就打算借他的玉清乌一用,有这帖子,倒省了我翻墙的功夫。”顾青山合上拜帖随意放在案上,自提起茶壶斟了杯过夜的冷茶润了润唇,仿佛他们正讨论午间吃什么菜色似的轻松。 香十三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玉清乌乃旷世奇药,可协调阴阳,正能缓解那人的火毒之症。” “可……既是奇药,必是宝贝,胡家阿郎会借给咱们吗?”星桥担忧地看向顾青山,声音不安地弱了些,他还想问,吃进肚子里的药还如何还回去? 晨曦的金光洒在顾青山如玉的面上,晶莹剔透,黑眸红唇皆蕴着活泼又无所谓的笑容,他耸了耸肩,说道:“肯定不会啊,所以我打算用偷的。” “偷?!”星桥尖叫出声,张大的嘴巴都能吞下自己的拳头,“大哥你疯了,胡阿郎可是金城首富,他白手起家挣得如此家业是得之不易,故而也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多少家丁守卫日夜巡逻保护他的家财啊!大哥又不会功夫,去偷他的宝贝还不羊入虎口?不行不行……我不同意,就算为了救人,我也不能看着大哥有危险,除非——大哥带着星野。” “星野玩心重,只怕去了会坏事。”香十三娘思忖片刻,带着柔柔的笑意说,“不如,我随郎君一同去。” “什么?”星桥倏地大吼起来,拼命地摇头,“更不行了!你一介弱女子……” “好啊。” 顾青山指尖轻抚着茶盏杯口,淡淡地打断星桥的话,完全无视他瞪圆的眼眸里颤抖的惊愕。 香十三娘的双眸笑得明艳照人,说不尽的温婉,仿佛有隐隐的思绪流动。 她只微微屈膝行礼,应道:“是,郎君。”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香十三娘尚且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眼下顾青山也不宜与她撕破脸,还得顺藤摸瓜细细探查她的来历和背景。 只不知,她这般殷切主动,又有何目的? 昨夜她又到底做了什么? 顾青山抬头望向香十三娘,似有似无一笑。 那胶着的笑容里却仿佛藏着冰渣子,如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星桥又急又不解地看着二人,无论如何也插不进话去。 他只觉眼前这两人说的话全不在字面上,可分明又听不出字面外的意思。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三人未再多聊,香十三娘自去打点家务和饮食,顾青山复又检查了一遍昨夜那人的外伤。 星桥已为那人换了衣裳,肮脏的长发如今顺滑地在床榻上如薄绸铺展,顾青山伸手在那人的头顶细细摩挲一阵,好在头部未有伤口,于是他嘱咐星野取来药膏每半时辰为那人换一次药,之后又同星桥去了前院的铺面,照常做生意。 只未料到今日问诊之人比往日都要多。 顾青山细细打听才得知,他们都是今日在早市见胡家管家向香十三娘送帖子时,提及顾青山以良药救得奄奄一息的胡家阿郎之事。这胡阿郎重病遍寻名医不可治,早已传遍金城街头巷尾,不曾料竟叫平日里无名的百草堂小郎中医好了。 而且,他们又在百草堂附近的街巷听闻,顾青山解了旁的郎中都认定毒入心脉不可挽救的蛇毒。于是一上午间,百草堂的顾青山已是声名大噪,这些人自是闻名而来。 顾青山喜出望外,当即唤案旁的星桥,谁料星桥始终心不在焉,手里磨着砚竟磨出满满的黑墨染了手指还不可知。顾青山蹙眉,握住案上折扇状似无意碰到星桥的胳膊,星桥空洞的眼里才骤然闪过惊疑之色,对上顾青山的笑眸又旋即遮掩地背转身去,歉然赔笑后,匆匆回到后院净手去了。 顾青山不甚在意,一人忙至午后,待得药铺里许久不见一个病人,他才无聊地伏案望向窗外明晃晃的白日光。 这里的时间仿佛也比别处慢些。当外来的商人捎来紫晶晶的葡萄时,药铺侧门外岸边的柳枝仿佛刚抽芽,以至于顾青山总觉得这里的时间是一只慵懒的肥喵,懒得挪一步。 于是他也挨着这只肥喵在缓慢的时间里麻木、遗忘……自欺欺人。 直到昨夜他梦见了东扶。 “哎!” 顾青山拍案而起,一身沉重又伤感地哀叹。 他实在不想让自己闲得慌胡思乱想,于是回到星野房间,摆弄床榻上昏睡的那人去了。 一壁诊脉,一壁差使星野搬来许许多多医书查阅,一壁自又去研磨药草替那人配了许多方子来试药打发时间。 香十三娘偶尔端来新煮的茶汤和刚剥好的水果,星桥却自始至终都没进屋子,只在葡萄藤架下直直盯着屋里有说有笑的香十三娘与顾青山发呆,脸色忽好忽坏。 若是香十三娘得空与他并肩坐下闲聊时,星桥又局促羞涩得全然不是这幅模样。 顾青山满心思都在钻研那人的怪病,无暇分心,倒是头一回觉得那只叫时间的肥喵减了肥,忽的一下子跑得好快。 眼见傍晚时分,天色骤然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低低压在人的头顶,分明已入秋,这天却还像夏日般阴晴不定,路上行人不由得匆匆归家,唯恐落雨。 顾青山和香十三娘也各换了身衣裳,上了门外早早叫好的马车。 马车落下帘子,车夫一声吆喝,马儿自徐徐地往胡府去了,星桥不放心地立在门口,眉头深锁,久久地凝望着不曾离去。 “郎君可有计划?”马车里,香十三娘的柔声细语如羽毛挠得人耳根子痒痒。 顾青山随意歪倒一侧,蜷曲的膝盖支着手臂,嘴里还嚼着荷包里的零嘴果脯,竟看不出丝毫他将要去偷盗灵药的样子。 “计划么?嗯,就是……随机应变。” 即便是香十三娘也不得不为顾青山这句话而震惊,如此悬殊又没有把握却必须得赢的一场仗,怎可轻轻松松说出一句“随机应变”? 她细细盯着顾青山深沉的眉眼,那眼里平静得没有丝毫涟漪,她想要看透他眼波遮掩下的那颗玲珑心,却只看见自己面上的困顿迷惑。 二人沉默间,马车已缓缓停在胡府外。 香十三娘替顾青山打起车帘,映入眼里便是乌云黑天下的灯火璀璨,明晃晃的灯光和珠光宝气倒像是星河荡漾在胡府。四下又人马络绎不绝,许多赴宴之人携姬牵童,同恭迎在府门外的胡府管家言笑晏晏。 顾青山还未进府也已闻绮席歌筵飘来管弦之乐,笑啼相杂,声光相乱,好不热闹。此处大宅林立,皆是金城中的大门大户,此刻竟全被胡府给比了下去。 顾青山也不得不感慨胡阿郎的大手笔,沿路赏着大红灯笼映衬下的蜿蜒游廊、掩映在花木扶疏深处的亭台楼阁,连静谧湖面的粼粼波光也不甘沉于黑暗,倒映着锦绣华裳而五颜六色地与美景争妒,奈何也胜不过随处可闻的妙龄女子爽朗的铃铃笑声,赏心悦目又悦耳。 他不禁琢磨自己几时才能挣得如此家业时,人已到宴厅同胡阿郎见过,并亲手奉上药铺里最贵重的老灵芝为贺礼。 为这贺礼顾青山甚是纠结了许久,上等老灵芝还是他上回在早市里好不容易从一个不识货的商人手里连哄带骗买来的,真真是舍不得白送人,偏星桥二话不说就夺走老灵芝装进礼盒,还说什么十根老灵芝也换不得玉清乌,只能勉强消一消罪恶,当即满口佛经念诵起来。 顾青山挨不住他的啰里啰嗦和神圣良心的指责,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眼下见胡阿郎伸手来收礼,顾青山真是一万个不愿意松手啊! “顾郎君,这是……”胡阿郎的手已摸到礼盒,却怎么都扯不动。 顾青山回过神勉强笑道:“抱歉得很啊,在下只是有意想要瞧瞧阿郎恢复了几成,按理说这等大病须得将养三年五载才能下床,未曾想阿郎身体如此硬朗,不过数日手中已如此有力,可见在下的医术算不得什么,乃是阿郎身强体壮,连病魔都奈何不得啊!阿郎果真威风凛凛,当是我们金城的翘楚啊!” 胡阿郎旋即得意地大笑,收了贺礼递给身后的小厮,连连自我夸赞起他平日里如何强身健体。 本来,胡阿郎不乐意邀请顾青山赴宴,此番大病他对郎中只深恶痛绝,奈何也要博一个知恩图报的美名,故而并不待见顾青山,偏顾青山这一番马屁拍得正合他心意,当下同顾青山觥筹交错仿佛相识甚晚,只目光不住往香十三娘身上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8.弹剑作歌 熏香的暖风轻撩珠帘红纱、摇曳荧煌灯烛,闪耀着开过光、高高悬挂的红底金粉浓墨“寿”字。 这字行云流水,笔力遒劲,恍若气吞山河的浩瀚星辰,甚是气派。 胡阿郎与正室夫人端坐宴厅主位,他已喝得上了脸,拉着夫人的手不顾旁人,黏糊着耳鬓厮磨。小妾只得立在一旁的灯影里,垂目敛眉地伺候。 赴宴宾客皆坐两侧,各自面前有食案分餐而食。 歌姬舞娘正好于三面环绕下,摇摆柳枝、眉目传情。 顾青山则遥遥坐得较远,香十三娘挨着他,规规矩矩地布菜斟酒,一如寻常宾客。 他倒也难得与香十三娘如此亲昵,时常俯身与她耳畔低语,甚至为此还总“无意”打翻酒盏引来旁人侧目,就连胡阿郎也频频看来。 这胡阿郎居高临下,只需抬眸,便可正对香十三娘芙蓉不及的美人妆。 他第一眼见她已觉惊艳,此刻看得久了,心里却更急得慌。 见她那执筷之手,如凝霜雪,哪怕她手中是白水也可美如佳酿,真叫胡阿郎想摸一把。又观她微醺的媚眼狭长如丝,巧笑盼兮,恁是满园百花齐放,也不如她这一枝关在别人院墙下的繁花。 胡阿郎看得如痴如醉,立马撒了夫人的手,只觉眼前翩翩起舞的舞娘们也乏善可陈,怪腻味的,于是派婢女请了顾青山与香十三娘近身前来饮酒作欢。 顾青山再三谢过又敬一杯,胡阿郎却笑呵呵地眯着眼说:“十三娘可饮酒否?我府中珍藏美酒,可在别处喝不到。” 言外之意,谁要和你一个汉子喝酒,他想要的是香十三娘。 顾青山只有搁下酒盏,连带胡夫人与那恭顺的小妾都如临大敌地瞪着她。 香十三娘莞尔笑道:“儿最多可饮一杯,还望阿郎见谅。” “好好好!”胡阿郎心花怒放地看着香十三娘喝罢一杯酒,却又亲自为她斟了满满一盏,改口道,“今夜是我寿宴,寿星亲自斟酒,十三娘岂可不敬啊?” 香十三娘无从拒绝,只得强饮第二杯。 顾青山冷笑。 他知这只老狐狸的意图,但并未阻止,他也想借此机会让香十三娘醉倒。 至少不会在他行动时背后捅刀子,谁知她眼巴巴跟着自己来胡府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胡阿郎这德行,顾青山也是不得遂了他的意,定要叫他今夜无福消受才行。 “在下这杯酒再敬阿郎,恭祝阿郎早日得子,承天继业。” 甫话落地,果见胡阿郎捏着酒盏一紧,洒了满手,小妾连忙掏出绢子满是惊恐地擦拭,胡夫人也惧怕得花容刹那失色! 香十三娘不解,可顾青山心里明了。 这番话可真真戳中胡阿郎的痛楚,他虽家业庞大偏许多年来无所出。 休了许多小妾再娶,再娶再休,还是不得动静。 城里的人纷纷猜测必是胡阿郎身有隐疾,或是经商曾害人性命、谋人钱财,于是为天谴不得有后。此事早已是胡府禁忌,旁人在胡阿郎跟前可轻易不敢言一个“子”的音。 顾青山见他已气得面色紫红,才挤眉弄眼地笑道:“在下有秘方,稍后可赠于阿郎。” 胡阿郎闻言瞳孔一缩,立即敛了怒气,迫不及待地探身凑近顾青山,宽肥的袖子一挥竟不知觉扫落面前的筷箸,急急询问:“可有效?” 顾青山狡黠地眨着眼,故弄玄虚地左右各看一眼后,朝胡阿郎勾了勾食指,挡唇低语:“此方百试百灵,若非是阿郎,在下可不得这般轻易出手。” 此话只他二人听见,于是胡夫人震惊地看着自家夫君,他竟盛怒之下又开怀大笑,还未曾为难顾青山,反倒由着顾青山往他空空的酒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酒。 谁也没注意顾青山几时下了药。 当即二人一口饮罢后,胡阿郎的笑声更洪亮雄厚。 “……呃,请、请恕在下此刻不得不……” 顾青山忽而捂着肚子又捂着嘴,显得十分难受,竟连话都说不完,一声干呕哪还顾得上礼仪,突然狼狈地跑出宴厅。 香十三娘着急要跟去,胡阿郎偏叫住她,反派自己的婢女前去伺候,还留香十三娘坐他身侧。 胡夫人见这不成规矩,又不得违背家主,只得牵着香十三娘坐她身旁,方才圆了场。 出了宴厅,一阵狂风急急迎面刮来,吹醒了顾青山的几分酒意。 他立刻甩掉追来的两名婢女,见四下无人,才一路迷糊装醉地混到后院,避开了两支巡逻小队,轻车熟路地直往药库去。 “我记得……当时那个小厮撞到管家后,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顾青山顺着小径转过一个弯,努力将脑海中的记忆同眼前的回廊幽径对上号。 他虽不知眼下身在何处,但此处距离宴厅甚远,连丝竹声也穿透不了层层白壁。 四下无灯,夜幕低垂又浑浊,只一线模糊朦胧的白光氤氲在浮云深处,暗影绰绰,几乎辨不清脚下的前路。 顾青山心里打着鼓,匆匆环顾四下。 突然间,假山后传来铮铮铁甲的铿锵声,渐行渐近,顾青山抬眸时,果见一点灯笼火自黑暗中稳稳飘来,隐约照亮引路队长那身粼粼银甲。 正是胡府巡逻的卫兵。 顾青山紧抿双唇一个闪身,顺势冲进身旁最近的屋子。 真是麻烦,胡阿郎到底有几座金山银山,如此大费周章的布防? 顾青山抱怨着合上门,提着的一颗心还未落地,忽觉一阵凉风自身后袭来,裹着瘆人的凌厉肃杀之气! 他猛地握紧袖中匕首却已来不及躲闪,锐利的剑锋已贴着他娇嫩的皮肤擦过,轻而易举地割开一道口子,渗出一排红艳艳的血帘。 顾青山的心咯噔一跳,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昨夜的“梦”,情不自禁唤道:“东扶?” 身后的人不曾说话,也没想要杀人灭口的意思。 他只握着满是森寒冷冽杀气的白刃,稳稳架在顾青山脖前。 屋内死寂得诡异,顾青山拿不准那人到底何意,而他的判断似乎也并不理智。 他从不知东扶的真实面貌,就算身后的人是他或不是他,自己又如何得知? 这个王八蛋。 自己被逐出琉光楼时,怎的就没想到摘下他的黑纱瞅瞅? 顾青山撇着嘴,心如擂鼓狂奏,只差点脱口而出“要杀就杀、不杀就滚”,这啥都不说,岂不折磨人吗?他翻着白眼,却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来。 顾青山皱了皱眉,自己流的血也不至于有如此强烈的腥味。 于是他眸色微亮,十分肯定地言道:“你受伤了。” “闭嘴!” 身后那人急促地喘着粗气,声音透着虚弱无力,可贯穿剑身的内力已足以迫使顾青山不敢乱动。 “我是郎中,些许能帮你。”顾青山镇定得没有丝毫慌乱,不了解他“医德”的人,怕只当他说出这番话是菩萨心肠呢,实则不过眼下形势所迫的缓兵之计罢了。 “闭、嘴!” 那人加重语气,似乎只想如此与顾青山僵持。 屋外的灯笼渐渐照亮顾青山肃然的脸,又渐渐牵着夜色覆盖住他的眉眼。 巡逻小队没有任何察觉地踏着步子,沿长廊铿锵有力地走远了。 顾青山抿了抿惨白的双唇,虽未再开口却徐徐地往腰包里掏着什么。 那人的剑一横,警觉地低吼:“你想死?” “我还不想死,也不劳您大驾!”顾青山心口烦闷,再同这人僵持不下,他真怕明日天亮还没能找到玉清乌,“我有药,可帮你先止血。” 顾青山不敢回头,只举起手心的一枚碧色小瓷瓶,让那人看清后扬手朝后抛去。 风里流动的气息刹那改变,即便顾青山不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那人已接过药瓶。 他的唇角,刹那得意地微微上扬,心里默默从十倒数,嘴里却问:“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那人沉默地掂量着小药瓶,又拢着眉头凝视着顾青山的背影,一语未言。 “嗯,看得出你不爱说话,可眼下你想说也说不出了吧?”顾青山啧啧啧地吧唧着嘴,叹息道,“不过大多死亡都很仓促,你无需感到遗憾,有多少人活着也同死了一般,只当这是我对你的成全吧。” “闭嘴。” “……” 这一次顾青山差点闪了舌头,心里的倒数分明早已结束,可为何此人还好好地活着? “你的毒,太幼稚。”他嘲讽地冷笑着,随手将药瓶扔到顾青山的脚边。 那光溜溜泛着幽绿碧芒的瓷瓶,在冰凉的砖面打着转,忽来忽去地滚动,晃得顾青山心里左右为难,已是汗流浃背。 居然会被他识破?这家伙,到底是谁? 顾青山咬着嘴唇,倏尔赔笑道:“哎呀,拿错了,不是这瓶药呢。” “你身上有多少毒药,尽可一次全试。”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自那人嘴里说出却是盛气凌人的狂妄,冷峻生硬得令人如窒息般绝望。 顾青山后背的冷汗被风吹得刺骨的森寒,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儿,忽然觉得自己若毒不死他,岂非令他失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9.映雪湖光 顾青山权衡再三,只得以退为进,冷声问他:“你潜入胡府自有目的,我们又何必耽误彼此时间?倒不如我把话说清挑明,屋外的侍卫已走远,我也非胡府中人,你意欲何为都与我无关,我也只当从未进过这间屋子。” “哦。” 那人微微扬高又拖长的慵懒尾音像鱼钩似的,让顾青山莫名觉得自己是他已上钩的猎物,他又冷冷地说道:“听你之意,你进胡府又为何?” “去药库寻味药。”顾青山知道想要打消他的防备,谎言是最脆弱的,于是据实已告,反正也不是杀人放火。 “巧了。”那人冷傲地说着,却已嗖嗖两声收了架在顾青山脖间的长剑,“我也是。” 顾青山双眸一睁,心中质疑这家伙该不会也为玉清乌来的吧? “你知药库所在?” 顾青山听他已逼近,心中一凛,也不敢回身,忙不停地点头,“知道,知道知道!” “甚好。”那人大步流星上前,揪着顾青山的后领一脚踹开门,将他扔了出去,“带路!” 顾青山黑着一张脸摔在硬邦邦的石砖面上,整整左侧一面的身子都疼得支不起来。 他怀疑自己的骨头要碎了,这家伙受了重伤怎还有这么强的力量? 顾青山不甘心地咬着唇,掌心颤颤巍巍地撑地欲起身,却发觉双手绵绵弱弱,竟使不上力?! 他刹那震惊地盯着自己的手,借着惨白惨白的夜色,方才看清此刻乌肿如藕的手掌,又粗又短,像溺死在河里泡腐烂胀气的尸体。 他居然中毒了! “此乃我独门剧毒,毒发时每人症状不同,还能活多久也不可一概而论。” 那人轻蔑地笑着,笑容里的嘲讽和鄙夷,仿佛只是单纯对顾青山笨拙下毒手法的戏弄。 顾青山气得鼓着一张脸,真是救人救了三年,倒是把跟东扶学的杀人本事给忘了。 不过,他着实想不通自己如此小心提防,几时着了道? 会是割破脖子的那一剑吗? 还是他抓着自己后领的那只手? 亦或是,他扔回来的小瓷瓶? 顾青山发现自己第一次这般毫无头绪,不由得脑门直冒汗。 但他心里也清楚,眼下这家伙不至于令自己立刻毒发身亡,所以他敢目光沉冷地回头狠狠瞪着他。 就算毒不死他,也要瞪得他心里发毛! 然而…… 当顾青山回眸后,大脑霎时一片空白,竟又在不知觉间流露出女儿家眷念思慕的神态。 廊外的幽湖白光斜斜地照亮那人黑袍黑靴的半截身形,看不清他的容貌,可这通身的气派,岂不正是—— “东扶?” 顾青山充满困惑和期待地望着他,莹莹的秋波流转。 那人的眉色不由得微动,冷峻地迎风走来。 风适时扬起湖面浅浅的涟漪,落在他身上朦朦的波光刹那层层荡开。 他恰似自映雪湖光中来,满袖盈风,蜂腰细窄又结实,一点一点露出宽厚的胸膛、魁梧的双肩和棱角分明的下颌……待男子站在她身旁,翩跹的衣袂随风拂过她的脚踝,竟叫顾青山身形微颤。 她震惊地望着他,那一袭垂在身后几乎曳地的银色长发,丝丝缕缕飘飞在黑暗中,恍若银河瀑布一泻千万里,素净得叫顾青山的眼眸里只有这刺眼的白。 而他面色沉郁,漫不经心地昂起下颌,寡淡的细长眉尾飞入鬓角,低垂的眼帘斜睨着顾青山,目光里泛着苍白的寒光,隐隐有股脱离尘世的疏离在他眉宇间凝聚,愈发的清冷。 偏那抹微翘的嘴角,又透着俾睨天下的冷酷与孤傲。 顾青山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会总感觉他是东扶。 他们太像了。 通身流露出对世事的漠然,那种居高临下遗世独立、却又隐隐与世俗有着割不断的牵绊,是矛盾的、是不可冲破的宿命枷锁。 可眼前这人,真的会是他吗? “你……真的……”顾青山抿了抿结皮的干唇,大脑抽筋似的只想问,“是人吗?” 银发男子蔑视的一声鼻哼,倏尔抓住顾青山的衣襟将她拽在自己跟前。 沉沉的四目相缠,一个眸如死水,一个目光炯炯,良久他才皱眉扬声道:“带路,之后你想做鬼我也乐意成全。” 顾青山一阵哆嗦回过神,忽觉心里很不爽。 自己脖子上的伤、身体里的毒、心里的怒火,就被一张俊俏的面容轻而易举地……过了? 这……她怎会这么怂? 顾青山越想越气,却又无处发力,只撇着嘴抬起自己比猪蹄还肥肿的手朝左指了指路,又嫌弃地赶紧把手藏在身后,拼命哼哼唧唧地努着嘴。 “希望你知道要聪明。”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厉,当即押着顾青山脚下无声地穿廊而去。 顾青山自然没瞎指路,反正目的一致,她正好利用这武功高强的人开路。 就算遇到胡府的人,也自有他解决。 而眼下她心里盘算的,是到了药库之后的事。 他为刀俎,她为鱼肉,玉清乌和解药这两样东西,她又该如何得手呢? 功夫不是对手,下毒也不是对手,还能怎么着? 顾青山绞尽脑汁地琢磨,不惊觉间,一滴雨打在她的眉心,她昂着头看去,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刹那为夜色笼罩了一层迷离的水雾。 穿过一处月洞门,风雨里隐隐似已能嗅到药草香,顾青山旋即回神盯着眼前的院子。 一开始她凭记忆找到后院,之后却是凭借自己对药味的敏感嗅觉寻来。眼下这院子松涛簌簌,静谧森森,却不闻松针清香,反倒药草的苦涩味更浓,且又被关在一处上了锁的黑门里,估摸药库便在此处了。 “这里?”银发男子低沉逼问。 顾青山刚要点头,身旁人突然散发出汹汹的杀气,冷漠地提起她的后领纵身跃过墙头,一道银光瞬时落入院里,他将将站稳,顾青山的心还在七上八下,门外已响起银甲整齐划一的哐哐声。 正是胡府守卫的巡逻队。 枝如游龙的虬松下,顾青山二人敛气屏声。 飒飒的雨敲打着满地张牙舞爪的枝影,涳涳濛濛,伴着夜风呼啸,仿佛要将二人拖入地狱一般。 顾青山本已湿透的后背,被风雨撩了两下更冷得像掉进冰窖,一股寒气自悬空微晃的脚底钻入心里,冻得她毛骨悚然,缩着身子。 待院外的脚步声远去,顾青山才终于憋不住吐出一口大气。 银发男子淡漠地扫了她一眼,依旧面无表情地提着她的后领,仿佛在拎一只可怜兮兮、落了水的萌宠。 顾青山注意到他如寒冰傲霜的目光,脑袋缩得更紧了,没好气地说:“没见过我这般……风流潇洒的么?”她差点脱口而出“貌美如花”四字,幸好及时拦下了自己的舌头。 他敛回目光,慵懒地自喉咙逸出一句“风流我不知,但的确很……傻”。 他手一松,迈步走向堂屋,只听身后一声叫了一半的尖叫,尔后克制成了呜呜的闷哼。 顾青山一屁股跌坐在泥泞的地上,脚落地时踩着雨水一滑崴了脚,此刻只能像个撒泼耍赖的野童,一壁咬牙忍着痛,一壁恼羞成怒地瞪着他的银发背影,勉强用“肥猪蹄”揉着被雨水湿透的屁股站起来,嘀嘀咕咕:“一张冰块脸没事就别讲笑话!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撞上你……” 顾青山骂骂咧咧地扳着腿朝药库挪去,好不容易进了屋,胡乱抖了抖衣裳上的雨,抬眸间的黑暗里只见他一束耀眼的银发,像被人打翻坛子倾泻而出的白月光,只这白光里还有一点红飘来飘去,看得仔细才知是他手中的火折子。 见他已在药柜前翻来覆去地找,拨弄瓶瓶罐罐撞在一起乒乒地响,顾青山反倒不急不躁,扶着案想在木椅坐一坐。 偏忘了屁股正疼着,刚挨着木椅就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来来回回试了好几次,才终于侧着身子用仅剩的一块不觉痛楚的屁股肉贴着椅面坐下。 “喂。”顾青山僵硬地转着脖子问,“你找什么药?我看你没受外伤,莫非受了内伤吐血?” 若真是如此,那他必定不是为了玉清乌,顾青山暗暗松了口气。 银发男子自顾自地翻找,压根儿充耳不闻。 “嘁。”顾青山扁着嘴,微眯着眼暗暗咬牙道,“最好别来求我!” 忽的一阵肃飒狂风卷入屋内,夹杂着湿润的寒气扑面袭来,顾青山冷得打了个寒颤,这才望向屋外接天连地的密密雨帘。 松涛怒啸,滂沱大雨驰骋黑夜,仿佛要吞没了连绵宅院里这一处漆黑的角落。 而胡府前院的绘楼幔阁里,依旧歌舞升平,廊檐下挂满的红灯笼恍如白昼。 “十三娘不必担心顾郎君。”胡阿郎不顾坐在二人中间脸色铁青的夫人,探着身子凑近香十三娘,谄媚地笑道,“想来他迟迟不归,必是寻得佳人,不知正在某处……寻欢作乐呢。” “阿郎盛情宴请,郎君实不敢如此荒唐。”香十三娘面露忧色,咬唇犹豫片刻方央求道,“儿恳请阿郎派人前去寻寻,顾郎君素来痴迷药草,我只担心他醉酒迷路,若嗅到药香,必是误打误撞私闯了阿郎后宅,如此有失礼仪。” “不打紧,美人既如此说了,我便如此安排。” 胡阿郎连眼珠子都快黏在香十三娘脸上了,一刻都不曾移开,只不耐烦地招手,候在不远处的灰衫小厮缩了缩脖子,赶紧躬身上前领命,偷偷抬眼望着胡阿郎对着香十三娘快笑烂的嘴脸,又徐徐退出传令。 “十三娘必要多喝几杯,才能还我恩情啊!” 香十三娘的美眸噙着淡淡笑意,轻蔑地扫过胡阿郎为她斟酒的笑脸,“儿谢过阿郎。” 她捧起面前已盛满的酒盏,以轻盈的衣袖遮面,微抿小口又执酒盏搁回案上。 胡夫人和小妾暗地里妒恨的眼色,她也毫不在乎,只优雅地抽出丝绢轻轻按压沾了酒水的红唇,娇艳的唇角得意地微微一勾,面上敷衍着胡阿郎,心里却暗暗等着……一场好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0.冷面狐狸 夹着雨气的风渗透回纹格心窗,卷灭了药库里唯一的星火,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顾青山算着时辰渐渐挨不住了,可身后那人却还一无所获。 她无奈地托腮翻着白眼,嘲笑道:“你既能炼制毒药,眼下找什么灵丹妙药还要这么久?” “无需你多管闲事。”他沙哑清冷的嗓音像是刺猬竖起的刺。 “……好啊!”顾青山生硬地从嘴缝里又挤又磨地吐出一句话,“谁帮你谁是小狗!” 话音落地不过三息,顾青山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若非此时骤雨倾盆,怕早引来胡府的侍卫。 她已坐不住撑起身子,见那家伙几乎拆屋子的架势,顾青山只觉得头疼。 “喂!你到底为找药还为杀人放火啊?再不抓紧,我们谁都离不开!”她忧心忡忡地望向大雨覆盖下的庭院,她离开寿宴越久越易发生意外,断不能再在此处消耗时间,于是着急地脱口而出,“我帮你找!” 他突然松了拉开抽屉的手,戒备地紧绷着面颊两侧的腮帮子盯着窗外。 顾青山一懵,惊慌失措地看向院门,雨声太大,寻常人的耳朵已听不出院外是否有追来的脚声,只能窘迫地往他身边躲,“怎么?胡府的人来了?” 他敛了目光看着她,沉着的声音有了隐隐的急躁,催促道:“过来。” 顾青山踉踉跄跄走到他身旁,还不住地回头唯恐胡府侍卫破门而入,面色愈发冷凝。 “我要元髓散。”他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顾青山冷不丁脚下一个踉跄撞上书案,胳膊肘撞翻了几本堆积的医书,只昂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不可一世的脸。 “你当一只狗比做人合适,找东西更适合你。”他盛气凌人地已为顾青山定下了结论。 她满头黑线,脸上顿时烧得厉害,这家伙分明自己找不到,还变着法儿戏弄她! 又骂她是狗鼻子,又提醒她这是她在打自己的脸,甚至还在强调自己在他眼里不过如此。 就这几口气,顾青山一巴掌呼过去都不解气。 “还不快说怎么找?” 他依旧沉着脸,眸色里渐渐凝聚着不耐烦。 顾青山扁着嘴,总觉得哪里不对。 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分明上了这小子的当! 他故意拖延时间,翻箱倒柜、拆屋子,就为引起她的厌烦,好让她主动出声相助。 顾青山一声唏嘘,果然是只装腔作势的冷面狐狸,要求人相助,明说就会掉一块儿肉么? 她咂巴了几下嘴,星眸里闪烁着精明的亮光,倏尔转身朝来的方向挪去。 那人似从未料到会有人违背他的命令,皱眉道:“狗都不听话了?” “会救人的狗,世间罕有啊。” 既然有求于她,不应好好拿出诚意吗? 顾青山悠悠然地负手而去,像大清晨在河边遛鸟的大爷。 “拿去。” 顾青山顿下脚步回眸,正见他从袖袋中摸出一袋纸包的药粉,旋即笑道:“你倒是个又聪明又干脆的人,和你说话一点儿都不累。” 她高举起猪蹄一样的手,表示无法自己服用,要他看着办。 那人微皱眉头,没见过中毒的人还如此骄傲得意,却也只得大步绕过书案走来,一撩袖袍抓住顾青山肥肿的手腕,扬手在她掌心撒下药粉,尔后嫌弃地丢开她的“蹄子”,闷闷地说:“一炷香后便会消肿。” “好。”顾青山眯着眼打量自己双手,笑道,“一炷香后我再帮你。” 银发男子面无表情的背转身去,懒得看她一眼。 一炷香未到,顾青山见自己的手的确好了些许,确定是解药后,倒也心满意足地释然笑道:“我们时间也不多,也无须等那么久,你去屋外的两尊门海里捞一捞,定会有所发现。” 门海便是吉祥缸,可蓄水、镇宅辟邪,有钱人的家里都有。 进屋前,顾青山留意到石阶两侧设有一对高大的青铜缸,几乎与她齐胸,缸里蓄满了水,水面被雨滴打得清脆的响,溅起一颗颗透凉的水珠。她早已猜想玉清乌或在吉祥缸底部,奈何她一双猪蹄手什么都做不了,本就盘算利用这家伙。 顾青山瞧着他站在门海前的侧影,眯着笑眼看得赏心悦目。 汹涌的暴雨溅起白白水花勾勒出他刀雕刻般的完美体形,挺拔魁梧,岿然不动,如危峰兀立,透着生人勿进的威势与危险,愈发衬得他孤冷清傲。 他扫了眼顾青山的笑脸,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是无声在说:“骗我的人,没有好下场。” 顾青山挥了挥手,一副“我骗你是小狗”的模样哄骗他。 反正已打脸一次当了小狗,再当一回又何妨? 他有所迟疑,却依旧纵身跃进硕大的水缸里,霎时自身侧溅开一圈飞落的水花。 顾青山惬意地欣赏着,这水缸分明看着大得惊人,可当他器宇轩昂、高大俊美地站在缸里,这水缸竟显得好小,哪还能见镇宅的气势? 他伸手向缸底捞起一物什再飞身跃出时,水自他肩头唰唰流淌如瀑,仿佛是黏在背后的银发化成了水。那紧贴湿衣的宽肩窄腰在雨里摆动时更是魅惑妖娆,叫她蹭的一下眼里发亮。 “为何将药藏水里?” 他大步进屋,银发垂顺,滴滴答答淌了满地的水,手里正举着湿哒哒的密封药匣。 可顾青山压根儿没注意他的话,只津津有味地盯着他这一身如刚刚沐浴而来的模样。 水珠摇摇欲坠地挂在他饱满的额角,或流过紧蹙郁色的眉心、高挺的鼻梁,或被他紧抿的唇瓣含入口中,或沿着他有棱有角的下颌、强壮的胸口、结实的手臂和腰臀滚落,刚柔并济,满满都是力量,再打量修长笔直的腿啊……完全匀称到无可挑剔的身材当如是。 顾青山笑眯眯的眼睛已比月牙还弯,任旁人见了这一幕,只觉她才是狐狸。 而且是一只耍流氓的狐狸。 他注意到顾青山目光里的色彩,虽不解其味,苍白的脸颊却也浮出恼怒的绯红,周身杀气已起。 顾青山半握拳低唇干咳两声,笑道:“此药药性至寒至凉,最畏炎热干燥,喜阴冷潮湿才得保存。” “……此药并非元髓散!” 咔嚓一声,顾青山听他连特殊材质的药匣都捏碎了,唯恐伤了其中药丸,赶忙神色肃然地解释:“此玉清乌所需药材之一乃极北之地、雪海深处的玉莲,若有百名经验丰富的采药老手前去寻此莲,必有五十人中途放弃,另五十人死于暴雪。倘或一人寻得卖之足以令他祖孙三代衣食无忧,何其珍贵?如此周折制成的玉清乌,近年来已举世难寻了。” “与我何关?”他轻挑眉梢,声音比方才更冷,“我要的呢?” “你当真为寻元髓散而来?” 顾青山之所以这样问,是她只当他在捉弄自己,可此时见他眼里的严肃认真又并非虚言,也只得言明:“胡阿郎若有这等护心脉的奇药,早在遍寻名医无果时已服用救命,且我在替他把脉时他体内毫无服用元髓散的疗效。我不妨说得再明白,胡府不会有元髓散,普天下也绝对没有元髓散,甚至知晓此药的人也少之又少。此药药方传说乃神农氏秘传,早已遗失百年!” 顾青山见他始终淡漠的眼波里此时终有了一丝神情,只可惜那是震惊、诧异与绝望交织的凄凉。 许是他与东扶太像了,他眉宇间苍白的落寞,令她再度想起三年前决定与琉光楼同存亡的东扶,她的心口兀的也是一阵抽疼。 她知元髓散的来历,自然知晓元髓散所治的病症,倘或此人是为他自己寻此药,那他必是重伤波及心脉,而他却还能一路撑到此刻实属不易。 或是他以真气强行镇压又用了旁的药物,可即便如此,再遇险岔了护住心脉的内力而气血翻腾逆行吐血,只怕坚持不过几日也会气血两空,回天乏术。 顾青山想起之前浓烈的血腥味,知他必已是大吐血过一次。 就像刚才,他的功力大可一掌推翻蓄满水的门海,但他并没有。 可见他还能撑多久,实在难言。 “我为何信你?” 他不甘心地瞪着一双怒红的眼。 他自大元国千里赶来,可不是为痴人说梦的空想! 他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是现在。 “你可以不信,城中有许多郎中,你挨家挨户总能找到一家上了岁数的老郎中知晓元髓散。” 换言之,那群人连元髓散的名儿都没听过,还能了解得比她顾青山还详细吗? 她面不改色,言语间沉稳又平淡,甚至还有几分挑明事实真相的算计,“若我是你,眼下却该仔细回忆,当初是从何处听说,定要来胡府寻一味早已绝世不存在的药?那人必是知晓你重伤,倘或……” 倘或那人有意扔下诱饵,伺机埋伏,再趁他重伤偷袭,他还有几条命活? 这样直白的话,顾青山没说出口,但见他忽而阴沉的面色便知他已想到了这层。 “眼下总可以把玉清乌给我了吧?胡府的人很快会四处寻我,此地不宜久留。” 他的余光刹那如箭射向屋外,沉闷地说:“来不及了。” 顾青山的心一紧,歪着身子正欲查探,屋外一阵嗖嗖嗖的破风声裹挟着嗜血杀气骤然冲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1.燕过影空 九枚扁平锐三角箭矢刺破雨雾飞射而来,惊得顾青山从头皮到后颈都颤栗发麻! 她迅速拔出匕首步步后退,正欲蓄势出手,突然眼前闪来一抹银色光影搂住她的腰旋身腾空而起,尖锐的箭头窣窣刺破他玄色衣袍,几乎贴着他身体擦过。 顾青山认得出这是名曰一枪三剑箭的连发弩,上箭速度快、穿透力强。 果然他们这厢落地还未站稳,又九枚飞箭已飞至半途。 他紧紧护住顾青山在胸前,一声怒吼,强势的内力骤然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无形屏障,狂舞的银发如漫天雪幕笼罩下的荒原,竟挡下连发弩毫无间断射来的十八支羽箭。 奈何啪嗒一声。 一滴炙热的鲜血突然落在他的衣襟,顾青山抓紧他的胳膊抬眸望去,一张煞白如死灰、泛着铁青的俊脸上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就像他嘴角溢出的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屋外的三名杀手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迅速变化箭阵,又是嗖嗖嗖的连连箭响。 他迅速搂住顾青山一个转身右掌击出,刹那震得飞射而来的箭雨悬在空中咔嚓、咔嚓碎裂,再以凝聚的内力推出一掌,浮在半空的碎片悉数如山石炸裂迸向院中三人。 那三人敏捷地纵身翻跃相躲,箭雨的残片落地竟如火药炸开一片尘埃碎石。 顾青山趁机扶住身边的人,奈何他体力消耗殆尽,沉重的身子猛的一压连带她一起往下坠。 噗…… 一口浓烈的鲜血冲破他紧咬的牙关涌出,滑落身前的缕缕银发刹那染了血,说不出的诡异妖媚。 “走,这是我私人恩怨!” 他一掌推开顾青山,跪在地上的单膝失去支力不住地发颤,却依旧戒备地瞪着院子。 对方似被他刚才击出的一掌震慑,不曾料他还能坚持这么久,一瞬间,未曾轻举妄动。 他只漫不经心地随手抹掉嘴角的血,夜色映亮的那双沉沉黑眸里噙着一抹对死亡的嘲讽。 顾青山的心一颤,东扶心甘情愿赴死之时,是否和他一样? 咻咻咻—— 新一轮的飞箭更急更锐更猛,前后连续射来的四排三十六枚羽箭骤然割断雨帘,密密麻麻直击他身体各处要害。 他刚一提真气,气血立刻翻涌逆流又呕出一口鲜血,此时的他完全无招架之力! 就在他认定必冤死在此时,一道碧影如光电霎时掠到他面前,如翩翩惊鸿穿梭在急急如梭的箭雨里,衣袂猎猎,白刃翻飞,无人看得清顾青山疾如风、敏如燕的身手,她仿佛是一个人拥有无数影子,实实虚虚,眼花缭乱到根本分不清。 三十六支势如破竹的利箭,不过瞬息功夫,竟被她手中短短的匕首全部斩断! 她骤然回旋长身玉立,半空中的残箭这才哗啦啦悉数落在她脚旁,可当这漫天的断箭落下时,她的身影又早一步如利剑飞刺而出。 庭院里的杀手压根儿不曾料到她会武功,当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且她近身的招式迅猛之中又相当诡异,看似一掌击左,待人侧身相躲竟又不知何时已中她一刀;另两人背后袭击,两柄长剑挥舞得不给她丝毫空隙,可她身形微动不躲反迎,以手中短小的匕首接住长剑的攻击竟也毫不逊色! 常言道兵器一寸短一寸险,可在顾青山身上似乎任何常理都行不通。 渐渐地,三个杀手很快处于弱势。 他们一来不曾料到目标人物身边还有人,二来见她处处被护自然认定是不习武之人,三来则是顾青山几乎豁出命去的步步紧逼,在这种情形下,不要命的人总比怕死的人更强势凶猛。 相比起来,这三个杀手加在一起的杀气都不如顾青山一人目中的冷光。 只见她手腕一翻,一道流光击中一人的心口,竟是她的匕首快准狠地刺穿他的心脏。 干脆利落的手法没有丝毫鲜血溅出,没有偏差,更没有丁点儿的心软犹豫。 杀人,于她似乎是吃一顿家常便饭。 顾青山一记狠厉的回眸,额前湿透的散发飞射一弧的雨滴,另两人重伤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屋中负伤的人怔忪地看着雨中的她,一袭湿润的碧影破雨而来,手中沾血的寒刃冷冷闪光,通身冷冽凶残的气息恍若饥饿的猛兽。 即便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却也能感受到一双如飞雪般淡漠疏离的眼,像极了自己。 这双眼,只有看惯了谋杀和刺杀的死亡,才会这样如一汪绝境的潭,死气沉沉。 他的直觉和经验都敏锐地告诉他,眼前这人根本不是郎中,而是一个杀手,一个训练有素的顶尖杀手! 顾青山自院中击退三大杀手后,一双冰冷的眼自始至终没从他身上挪开。 她紧抿着惨白的唇,刚迈过门槛竟咚的一声单膝跪地,涌入口中的血再也咽不下,“哇”的一声喷口而出,嗓子眼里火辣辣地在烧,可她染血的嘴角却斜斜勾起,冷笑道:“亏我出手救你,你居然根本没给我解药。” “亏我还出手护你,原来你只是假装不会武功。”他的语气不似刚才的冰冷,却反复咽着喉咙里的血,干哑地说,“竟连我也不曾怀疑你。” 其实,所谓武功之事的真相,只有顾青山最清楚。 她的内力在三年前悉数被废,差点惨死,所幸被百草堂的老郎中捡回一命。 如今她的功夫只剩下空招式罢了,自然不会被人察觉出她乃习武之人。 只是她打会走路便习武,认字也是跟着百家功夫谱来认的,又自十一岁起经非常人可受的地狱般的磨练,自然即便无内力相助,她闭眼也能杀人,这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只今夜再与那三人纠缠,她将很快暴露自己的弱点,自然必得速战速决。她愈是拼命进攻,愈是叫对手探不清她的功夫底子,被唬住罢了,说到底只是先声夺人的障眼法。 她随性地抹掉嘴角的血站起身走来,笑道:“当一个人真心想换一种生活的时候,她可以连她自己都骗过去。” 顾青山站在他面前,半蹲下去,与他冷冷的目光平视,摊着手,“给我解药。” 他微微眯开无力耸拉的眼角,勾唇轻笑,妖媚如狐似的蛊惑人心,声音却愈发软弱无力,“是药三分毒,它的确是解药,只不过……同时也是一种毒药。” 顾青山垂下手,讥讽道:“你既然时刻都防着人,怎么连自己中了陷阱都不知?” 他沉默须臾,眼里的笑意卸去后,是那样疲惫,又是那样坚毅。 “……他是我兄弟。” 顾青山手中的匕首映亮了他眼里的淡漠,却也映亮了他嘴角溢出的一缕血,仿佛三年前被人废掉内力后的自己。 “你眼下都快被他害死了,他依旧还是你兄弟?而我出手相救,你却不肯给我解药?” 他挑了挑眉,侧昂着下颌倏尔问道:“既然知晓元髓散的人少之又少,你又如何知?” 琉光楼以秘密交易闻名江湖,她是琉光楼的人,普天之下什么不知? 她皱了皱眉,却答非所问:“你何意?” 他捂着心口一阵急咳后,勉强开口:“元髓散的方子,你也知道?” 顾青山当然知道。 她不仅知道,更在这三年里动手做成三枚元髓散,装在紫坛里埋在百草堂侧门的墙根下封存,可眼下那也只是空坛子罢了。 元髓散配制不易,即便着手再配,这家伙未必还能活那么久。 “放心,我自有法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完全窥穿她的心思。 顾青山很不乐意这种被窥探的滋味,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早已恢复如初的手,冷笑道:“可我未必能活那么久。” “我会定期给你一定分量的解药。”他干脆地抛出交换条件,“你救我,我救你,如何?” “好。”顾青山答得斩钉截铁,却又问:“既然交易达成,我想问,你真的不是东扶?” 暴雨如注,冲刷着庭院里的鲜血蜿蜒流淌,也撼动着她心里的渴望与期待。 他骤然敛了笑意,冷哼地扶着木椅颤颤巍巍要站起身,一壁淡然地说道:“我不知为何你总对我念着这个名字,但此刻起,你最好记住另一个名字,一个会随时令你毒发身亡的名字——燕空!” 顾青山扁着嘴,“真是奇怪的名字。” 燕空的眸色一沉,冷冷地质问:“你口里的东扶难道不是个奇怪名字?” 顾青山没理他,只蹲着身子探向他背后,拾起打斗中掉落的药匣。 此时燕空尚且半跪在地上,顾青山的侧脸正微妙地擦过他的胳膊,即便隔着湿透的布料,他依旧能感觉到她嘴里呼出的热气霎时烙印在他冰凉的肩头,忽而叫燕空的大脑霎时空白,拢起眉头一掌推开她。 “干吗?”顾青山没好气地瞪着他,手里却拔掉药瓶的瓶塞嗅了嗅,果然是玉清乌。 正巧这时,风雨声中忽然传来有人呼唤:“顾郎君。” 顾青山的身子一僵,大惊不好,是胡阿郎的人找来了! 这满院子的狼藉,还有一具尸体,如何解释? 燕空霎时也警惕起来,周身的杀气随时准备再战一场。 顾青山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摇头。 身后的院门已传来开锁声,来不及了! 燕空看着她没来及开口,顾青山已突然扑来强行压在他身上。 燕空身子无力,经不起她这一压,顿时向后倒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2.随机应变 松院药库外的门檐簌簌地垂着雨,檐角挂着两只高丽纸糊的灯笼,随风摇摇晃晃地拉扯着一灰衫小厮的背影,忽长忽短,忽左忽右。他从管家手里捧过钥匙,正在开锁,后背的衣裳早被雨淋得一片斑斓。 雨中另有一小厮替管家撑着油纸伞,当下抱怨道:“这锁都没开,顾郎中怎的会在里面?” “既是阿郎的吩咐,少不得我定要进去检查一番。” 管家手里拎着羊角灯笼,朦胧的昏黄照亮他为准备寿宴忙碌好几日而熬出的眼底青晕。 雨水顺着油纸伞流进撑伞人的后领里,冷得那小厮直打颤,于是更没好气地说:“哪是阿郎的吩咐,全是顾郎中带来的狐狸精的意思,害得咱们管家有好肉吃不了、好酒喝不了,偏跑这来吹风受冻的。” “少乱嚼舌根!”管家冷瞥了他一眼,小厮赶忙缩着脖子低头认错,雨伞的水刹那一阵哗哗地向前倾,“自己想回去赌钱吃酒,就早早把差事办妥!还有你,开个门还要多久?” 开锁的小厮急忙抽下缠绕的铁链,吱呀一声推开院门,恭敬地候在里侧。 羊角灯的微茫终于幽幽地照进漆黑一片的院内,影影绰绰间,地上深深的裂纹、乱七八糟的石砖碎片和泥土渐渐映入眼帘,管家还只当是今日在药库当值的小厮偷懒耍滑,正要责骂,随后灯笼却又照亮庭院正中密密麻麻好几个拳头大的窟窿眼! 惊得管家三人脚下微晃,险些没被地上的碎石磕绊摔倒。 就在灯笼的亮光随着管家的趔趄而晃过那棵苍劲的青松时,刚开锁的那名小厮倏地鬼哭狼嚎地喊起来:“啊……啊……死人!那还有个死人!” 管家大惊失色,回头正看着他哆哆嗦嗦地指着松树,旋即也眯着眼看去。 奈何他毕竟上了年纪,雨水又密又集交织成网,看得不真切,只觉灯笼照亮的松树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松针间落下的豆大雨珠砸在那黑影上,那黑影也一动不动。 管家索性高举灯笼在眼前,左手掀起长袍,急促地迈着大步溅了小腿满满的淤泥,这才晃着灯笼俯身看清——那尸体早已青白冰冷的脸! 震惊之下管家一把抢过身后的伞,对原本执伞的小厮下令道:“通知侍卫!快去!” 小厮吓得毛骨悚然,巴不得先离开这鬼地方。 “回来!”管家突然又喝住他,再三叮嘱道,“宴厅宾客甚多,务必不可惊动阿郎。” 小厮躬着身子应下,脚下溜得比泥鳅还快。 管家复又拎着羊角灯笼在四下匆匆走了一遭,风雨晦暝,烛火也只勉强照得亮鼻尖前的一方地,忽的一阵雨顺风扑面而来,竟唬得他身子一缩,真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当路过堂屋时,一束亮光扫过门槛好似又照亮一团黑影。 管家蓦地顿下脚步,在门槛外伸长脖子眯着眼,顺着灯笼的光逐渐看上去,见一双交错的黑靴和白履,碧色的衣衫覆盖住它身下的黑色长袍,一人侧着身子压着另一人的胸口便这般倒在地上。 身后紧跟着的小厮还只当又是两具尸体,早已吓得不敢睁眼,嘴里振振有词地不知念诵着什么,直到管家大步冲进去,微微晃晃的灯笼照亮顾青山的脸,惊讶地大喊道:“顾……顾郎中?” 小厮急忙睁开眼跟来,眼前的画面一目了然,竟是这等的——令人面红耳赤。 顾青山倒在黑袍男子的怀里似乎只是睡着了,偏双手还抓着身下那人的手腕压在地上,那男子的衣襟被扯得松松垮垮,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半截凹凸有致的锁骨,甚是撩人。 这情形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顾青山垂涎他的美色强扑上去,钳制了这名面貌俊朗的男子。 管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疾风骤雨,还是院中尸体之故,他忽觉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小厮不由得凑过来低语道:“管家,您说这顾郎中也是堂堂男儿,怎的偏对这美男子霸王硬上弓啊?” 管家一个眼刀子刮来,当即使唤小厮去看看顾青山活着还是死了。 小厮再害怕也不得不从,远远地蹲着想迅速探一探他鼻息就好,颤颤巍巍的手刚伸到顾青山的鼻尖前,顾青山兀的打了个喷嚏,吓得小厮顿时向后跌倒,管家倒抽一口寒气,见顾青山坐起身来,这才稳住哆嗦不停的灯笼。 晃晃悠悠的烛火照着顾青山的眼睛,他只觉头昏眼花,迷迷糊糊抬手在眼前挡了挡。 “顾郎中,您没事真太好了。”管家勉强挤出僵硬的微笑,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顾青山坐起身看了他们一眼,微微蹙了蹙眉,身下一摸还挺柔软,这才惊觉自己压着一人,诧异地看向凤眸紧合的燕空,眼中一丝未清醒的迷蒙旋即消散,恢复了他本来的清明,冲管家歉意的一笑道:“真抱歉,我……我喝醉了,看着有个美人儿,倒忘记回去了。” 他一壁说着,一壁手里还不老实地来回摸着燕空的胸口,笑得眉飞色舞。 管家只有尴尬地呵呵陪笑。 龙阳之好自古有之,但如此明目张胆还不脸红的人,怕顾青山乃第一人了。 实则顾青山此时的后脊早已一阵暴汗。 即便眼下燕空闭眼装睡,可他紧绷僵硬的身体分明在表示对他如此亲昵的极度抗议! 顾青山只唯恐他一个按捺不住,跳起来拧断自己的脖子…… 管家也算是见过不少风月场面的,相比而言,眼下院中的尸体更令他惴惴不安,于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青山口中的“美人儿”,唯有向顾青山打听:“不知这位郎君……” “咦?他不是你们宴请的宾客吗?怎倒是反问我起来?” 管家暗暗思索,却并不记得有这一号人物,又问:“顾郎中可还记得发生何事?” 顾青山疑惑地眨巴着眼睛,纯澈得看不出一丝慌张,“管家为何如此问?” 管家将要开口,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和铁甲声由远及近地踏碎风雨而来,盏盏明亮的灯笼霎时如火龙冲散庭院的阴暗,连堂屋里四人暗暗沉沉的脸庞也有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顾青山好奇地扶着案几起身望去,只见院中齐刷刷地排列着七八排高大壮硕的侍卫,个个左手握剑、腰间革带双侧各系三枚拳头大的灯盏,竟比寻常灯笼都亮,为寒森森的银甲镀上了一层金黄;他们并未撑伞,雨打在他们的盔甲上哐哐的急响,愈发显得坚不可摧。 “这……可是出了大事?” 顾青山见他们不似自己在府中所遇的巡逻队,便知眼前这批侍卫当为胡府精英。 队列中此时走来一威猛男子向管家抱拳施礼,顾青山故作惊慌胆怯之色地躲在管家身后,只听管家微微颔首道:“有劳杨队正了。” 这杨队正倒也是干脆利索的人,未再多言已大步流星走向尸体,检查周围环境后又蹲下检查尸体。 顾青山这才猛倒吸一口气,抓着管家的胳膊大惊道:“怎……怎会有人死在这里?” 管家敛回目光看向顾青山,神色肃然道:“这也正是我想请教顾郎中的。” 顾青山揉了揉额角,来回踱着步急急说道:“我……我也不知怎的回事,我喝醉酒出来透气,不慎迷了路,见着前方有人,于是便追上去想问问路……再后来那人不见了,我又遇见了这位美人儿,叫他陪我去喝酒,他反抗得厉害,我只一心在他身上也不知谁忽然打晕了我们……最后,就是我刚刚醒来了,不过我记得自己没来过这座院子,我为何会在此呢?” 顾青山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却也等于说了很多。 四两拨千斤,足以搅乱管家的怀疑与判断往另一个方向去。 这时杨队正又目光森寒地走来,斩钉截铁地说:“一刀毙命,直穿心脏,看不出功夫门路,但手段狠辣老练定为江湖中人,只可惜现场雨太大,没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管家闻言,余光带着质疑扫了眼顾青山,随后摇摇头,又盯着地上的燕空。 顾青山忽然捧腹大笑道:“管家,您不会怀疑他吧?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郎中都能制服他,他还能是江湖中人?别被他一头银发给骗了,我把过他的脉,那是他有病!” 管家想了想,此话听着倒也不假,又问杨队正:“可知死者是谁?” “据我经验判断,该是职业江湖杀手。” “职业杀手?”管家骇然,再一联想顾青山刚才的话,额头已是汗如雨下,大惊道,“莫非是来加害阿郎的?” 众人大惊,顾青山却暗暗勾起唇角。 管家旋即追问:“顾郎中可还记得约莫多久被人打昏?” 顾青山思忖片刻道:“离开宴席后……一盏茶的功夫左右。” “如此算算时间……不好!”管家脸色煞白,急得跳脚,“必是今夜有人暗算阿郎!” 杨队正神情一凛,刻不容缓地率领侍卫追风逐电而去。 管家欲跟去却又碍于顾青山还在此,无论如何,也是胡府下拜帖请来的客人呢。 顾青山急忙拱手言道:“事关重大,管家当以阿郎为重。” “如此不周之处,还望顾郎中海涵。” 管家微微颔首,当即提起长袍风风火火冲进雨中。 一个小厮撑伞,一个小厮急急在身后猛追。 顾青山见他们出了院门,方又嬉笑着蹲在燕空身边,刚伸手还想揩一把油的,却突然被燕空死死抓住手腕。 “适可而止。” 燕空睁开冰冷幽暗的眼,强忍着被他调戏的恼怒之火,觉得有病的人分明是顾青山! 他坐起身合拢自己衣襟,讥讽道:“你不当郎中倒可去勾栏瓦舍登台表演。” “你爱看戏吗?”顾青山促狭地笑道,“因为我的戏,还没演完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3.金蝉脱壳 燕空黑曜的眼眸里,顾青山正站在书案后执笔蘸墨,借着朦胧的雨光不知草草写着什么。 顾青山未言,燕空未问。 后者只盘膝坐于地上调整内息,脑海里却依旧挥之不去对顾青山的好奇与困惑。 此人进可嬉皮笑脸,退可冷静自持,一双手可救人,亦可暗算杀人。 他究竟有多少副截然不同的面具,掩饰着怎样的一颗内心,燕空一无所知。 但燕空很清楚,除此刻互相利用外,与这种反复无常的多面孔小子,还是越远越好。 只是,他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以毒要挟,是否真能完全控制顾青山? “调息还敢胡思乱想,也不怕走火入魔。” 燕空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刚一睁眼,便见顾青山双手抱臂地倚门而立,一道幽紫冷光刹那自他掌中抛出,燕空眼疾手快地牢牢握住,翻手一看,是一只紫色小药瓶,药瓶的瓷身上还残留着顾青山温热的体温。 “暂时能治你内伤的药。”顾青山站直身子,努了努嘴,“该走了。” “门外有暗梢。”燕空服了药,声音低沉又戒备地低语,“管家如此轻易信你,必有后招。” “你若愿躲在此处,我也无意见。” 顾青山满不在乎地一笑,宽大的衣袖一抛,人已洒脱地迈进雨里。 碧色轻盈的衣袂兜满风呼呼地响,身前的衣角逆着风紧裹着他大步前行的身子,逍遥巾与后裳猎猎翻滚,愈发显得他罩在宽大衣袍里的身子骨单薄瘦弱。可便是这样一抹弱不禁风的背影,在风雨交加的漆黑深夜里,竟也镇定自若地走出万事俱在他掌控之中的笃定与自信。 二人前后走进院子,松树下的尸体依旧孤零零地丢在雨里,无人问津。 顾青山站在松树下抽出袖中白巾,盖住早已僵硬青灰的那张陌生脸。 亘古不变的世道,人活着便要为了活着,无论做什么都为生存,这是一场血腥的角逐战,自然顾青山为活着,想要他死的人便就得死,无可厚非的规则,他从不因此饱受内心的折磨,只是这般的规则在死后荡然无存,只余活着的人心里对生存的敬畏。 “他是一个该死的人。”燕空站在顾青山身后,冷漠幽暗的眼里不见丝毫波澜。 顾青山转身继续朝院门走去,平平地说:“没有该死的人,只有没能力再活下去的人。” 燕空微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良久。 “顾郎中。”院门屋檐下缩着身子久候的小厮见他们来了,赶忙躬身撑开一柄伞,“事从权宜,多有不便,还望顾郎中见谅。” “有劳了。” 顾青山接过雨伞,回眸看了眼燕空,旋即又色眯眯地笑道:“可要同行?” 燕空幽深的黑眸一沉,没见过翻脸如此之快的人,尤其是两男子之间被他说成那般关系,他也不知害臊,生硬地拒绝:“不用!” 顾青山也不多请,自顾自地撑伞随执灯引路的小厮而去。 沿碎石甬路,穿九曲游廊,过粉墙黛瓦的月洞门,不多时已绕过池塘峥嵘险峻的假山。 燕空走他身后,神色凛然地环顾着身周的黑暗,快步走近顾青山,低语道:“还有人。” 顾青山并不意外地笑道:“当然,这小厮不过是为暗卫做掩饰的,倘或我们真不懂武功,自然不会察觉。所以你最好自然一点,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他们也不会加害我们。” 燕空这厢刚沉默,三人顺着点灯长廊已到红绿互衬的垂花门前,忽的见两抹少女沾了泥水的绣鞋在嫩黄裙裳下翩翩踏进垂花门,簇拥着中间那抹蓝底绣雌雄双孔雀锦裙的妇人立在门厅,一侍婢转身合上油纸伞,一侍婢双手提着灯笼为雍容华贵的胡夫人照路,这才留意到廊中的三人。 “宴席已结束了吗?胡夫人。”顾青山拱手行礼道。 胡夫人颔首抿笑,笑容里却极为淡漠,“宴席尚且热闹,我略喝多了几盅酒,来透透气。” 顾青山笑而不语,他心里明了胡阿郎对香十三娘的意思,定是叫这位面容姣好的胡夫人在席间受了不少闷气。可即便如此,这位胡夫人举手投足间依旧透着世家门阀贵族女子的端庄沉稳,哪怕嫁于商贾之家的必是庶女,胡夫人的气度仪态也非寻常人家女子可比。 虽眼波里泄露了她的怒气,但她也绝非是为泄私愤而出手为难顾青山和香十三娘的人。 “府中有人闯入,夫人实不宜此时离开宴厅。”顾青山好言相劝。 胡夫人叹了口气,“此事管家与杨队正已来于我禀报,我只吩咐他们在宴厅外保护,不可惊动阿郎与宾客。若此时断了阿郎的寿宴,只怕会冲了往后这几年的霉头。” “夫人言之有理,若是又牵扯子嗣之事,怕阿郎更会怪责夫人。”顾青山笑呵呵地上前言道,“在下有一事还想与夫人私下聊聊,不知可否?” 胡夫人淡淡点着头,小厮和侍婢们自已毕恭毕敬地后退数步,只余燕空故意不动不让地立在那里。顾青山瞪了他一眼,倒也不介意他在场,只压低声音同胡夫人说:“在下见胡夫人这一身绣花甚是精美,且寓意为夫贵妻荣、恩爱白首,夫人必是对阿郎情深义重。如今,在下的主意正好助夫人……心想事成。” “胡府如今只求子嗣。”胡夫人看向顾青山面色清淡,“莫非顾郎中此番是为香十三娘?” 顾青山浅笑,他知胡夫人定以为他是在央求纳香十三娘为妾,若香十三娘嫁入胡府博得恩宠,顾青山的百草堂自然在金城,乃至胡家在景国、大元国的整个生意链上或多或少都有好处可拿,这些年里往胡府送妾送婢的人不在少数,胡夫人这想法倒也并非针对鄙夷,只她不了解顾青山,他的心志并不想被困在后宅是非中徒增烦恼。 于是他只从怀中摸出一张方子,正是他刚才在药库所写,双手递于胡夫人。 胡夫人细细看罢,她虽不懂药理,但常年来寻医开方,这求子嗣的方子她也能认出一二,旋即大喜,不待她开口询问,顾青山已解释道:“今夜便令阿郎喝一碗药再歇息,这等事自是一刻也不易耽搁。只是药库如今……只怕这方子还得去外间抓药了。” 他有意提及药库,自是认定管家既是向胡夫人禀报,对他们的监视也该告诉了胡夫人。 胡夫人自然知晓眼下状况,若她当真聪明,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是相当清楚。 “这是自然。”胡夫人收下方子,唤了其中一位侍婢前来吩咐,待侍婢接下药方退下后,胡夫人当即颇有魄力地言道,“适才听管家言及药库之事,我还担心顾郎中与好友有所损伤,刚还训斥他怎可留你二位在危险之地,既是在胡府令二位平白受了牵连,我自当妥善送二位平安到贵府……还有香十三娘,她必是累了,正好与顾郎中一并回家歇息。” 胡夫人一来二去,还了顾青山恩情,打发了情敌,日后生下一儿半女,自是圆满。 当即胡夫人召唤暗卫,一直隐在黑暗中监视顾青山和燕空的一支小队凭空现身,演戏做全套的顾青山当即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燕空只冷漠地垂眸瞥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顾青山,像是无声地在说:“你小子不是一般地挺能演!” 胡夫人当即命令暗卫队长于后门备马车,其余暗卫全都退回宴厅保护胡阿郎。 顾青山连忙作揖谢过胡夫人,二人寒暄话别后,顾青山与燕空便随小厮折返往后门去。 “你给胡夫人的什么方子?” 燕空回想在药库时顾青山写方子的表情,若说那方子没鬼,他一个字儿都不信。 顾青山狡黠地眨着眼睛,其实那的的确确是再寻常不过的药方,若非如此,届时胡阿郎吃药出了事,不立刻怀疑他? 早在宴厅往胡阿郎酒盏里下毒时,顾青山已想好了这一步,中了毒再喝这一味药,两两相生相克之下,正好叫胡阿郎十天半月下不了床。反正今夜也闹出杀手之事,胡阿郎中毒也正好令人怀疑是有人雇佣杀手所为。 他将自己摘除得干干净净。 不过既然燕空问了,他也想炫耀炫耀自己下毒的手法还是挺高明的,索性故意卖着关子,想要燕空心里憋得痒痒了,再来求自己,于是顾青山只故弄玄虚地笑道:“秘——密!” 燕空忽的顿下脚步,见顾青山打起帘子钻进车里,自己却并未跟随其后。 顾青山纳闷地挑起车帘,喊道:“怎么?不和你说,你还不打算上来了?” 燕空压根儿没理他,拂一袖风雨,萧萧肃肃,渐渐行远。 “喂,你不想知道啦?我想告诉你啊!” 风雨滔滔,燕空头也没回。 顾青山扁着嘴有气无处发,结果反倒被自己憋成内伤。 他久久凝望着燕空的背影出神,耳边似还有风拂过药库那棵青青虬松的沙沙索索声,高远清逸又徐徐悠长,眼前人当如是。 恰似东扶的气韵…… 一声叹息后,顾青山落下车帘努力稳下心绪。 眼下虽得了玉清乌,也成功出了胡府,但另有一件要紧事,须得快刀斩乱麻,不能再拖。 既然香十三娘在赤唇石豆与今夜胡府之事中,并未趁机下毒手加害,可看出她并非来杀自己的人,但她总归动机不纯,一味暗中思量倒不如主动出击,反而会有所进展。 顾青山权衡之后,心中已微微一动,有了谋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4.香十三娘 顾青山靠着车壁来回搓着胳膊,坐久了真的冷啊,风里潮湿的寒气跟针似的见缝就钻。 他胡乱拎起水壶想要抿口水好歹润润唇,奈何水壶刚拎起就轻飘飘地来回摇晃,顾青山没辙,只能又搁回几上不耐烦地点着脚。 未及,他又掀起帘子看了眼马车外。 穿蓑衣戴斗笠的车夫也冻得缩着脖子弓着背,那马儿呼出的白气飘飘散散,都冷得够呛。 实在等不下去,还不如自己先回药铺,由她一个人爱来不来呢。 顾青山吸了一溜儿鼻子,正要叫车夫先走,却冷不丁听见雨里有急急踏过水坑的脚声。 他落下帘子,双手举在唇前呵了呵气,便见香十三娘一手握着淌着雨水的伞,打起了车帘。 “郎君。” 她神色如常,唇畔含笑,只眼里是她还未及时掩饰的清冷与失望。 虽只一瞬打眼底闪过,却已叫顾青山看得真真切切。 她所失望的,是自己此刻的安然无恙吗? 顾青山未言明,屈指敲了两下车壁。 车夫得令驭着马儿呼哧一声,车厢微微一晃,顾青山便闭眼假寐。 唯有车棚顶的雨声,静寂得说不出的窒闷,像酷暑盛夏天里那一场将下未下的雨来临前的闷热。 香十三娘隐隐感到他不同往日,即便看着依旧气定神闲、散漫不羁,却偏又若有若无地透着骇人的怒气,叫她掌心竟已不自觉捏了汗,赶忙解释:“胡夫人为安排我暗中离开,也不知在胡阿郎耳边低语了什么,胡阿郎虽纠结,但也放我先行离去。我实在好奇地回头看了眼,便瞧着胡阿郎忙不停抢过胡夫人手里的药喝。我心下明了必是郎君助我,虽我急急赶来,湿了鞋袜,却还是叫郎君候了这么久……我实在……” “管家来药库寻我,是你之意?” 顾青山打断她的话,开门见山地质问,却未睁眼,只随着马车而悠悠闲闲地晃动。 香十三娘又解释:“我见郎君去了太久,实在担心郎君会有意外。” “哦?”顾青山霍地张开眼,眸色幽暗深沉判若两人,“你如何早知会有意外?” 香十三娘心一凛,赶忙言道:“当真出了意外么?郎君可有拿到药?” “我最讨厌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暗斗上,所以……”顾青山的脸色陡然严肃森然,刹那便叫香十三娘的后脊渗透一阵寒意,“最好摘下你拙劣的面具,老实坦白,如若不然,就此下车。” 香十三娘的心咯噔一跳,眼里似有矛盾的释然与不甘在纠结。 顾青山盯着她良久,须臾闭上眼,又道:“我今夜不会加害你,但我想要一个人死,会先让他生不如死!或者,你最明智的做法,是此时动手杀了我……” 车厢内的气氛骤然紧绷,像是前线对阵的千军万马,剑拔弩张。 哪怕谁的气息急喘一些,都会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香十三娘皱眉瞪着顾青山,一滴香汗沿着她细长微挑的眉尾滑落,两鬓不知几时已湿透,手里握着淬了毒的暗器又紧了紧,杀气已在她眼里肆无忌惮地翻滚—— “顾青山,我并不想这样做,但这都是你逼我的!” 话音落地,一股无形的强大冲力突然爆发,震得车厢刹那四分五裂,车夫猝不及防地被殃及震飞倒在街边的雨里,当即磕破额头不省人事。受了惊的马儿非但没停下还发疯似的四处逃窜,如一道闪电刺破疾风暴雨奔向无尽黑暗的更深处。 轰隆—— 闷闷的一声滚雷驰骋过百草堂的屋顶,吓得星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扎头躲在星桥的怀里紧紧捂着耳朵。星桥只漫不经心地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慰,眼里却惴惴不安地望向前院大门外黑沉沉的雷雨。 “二哥,大哥何时才回来啊?” 星野偏着头,忽的又是一道闪电撕裂夜穹,他又赶忙闭上眼躲回去。 星桥抬手围着摇曳不定的灯芯,稍稍挡了挡劲风,“雷雨的夜里,路上慢点也好。你若困了,先去二哥房里歇息吧。” 星野摇着头,抱紧了星桥,“星野陪二哥一块儿等!” 星桥勉强笑着掖了掖了裹在星野身上的薄被,心里却琢磨这雷雨许是今夜不吉的征兆啊。 咔嚓——嘭! 一束闪电忽的照亮对面街道,惊雷下的雨粗暴地冲刷着淌成溪的路面。 匆匆地闪烁间,若隐若现地映出一道耸拉着双肩、打雨中歪歪倒倒走来的人。 漏尽更阑,又下着滂沱大雨,怎的还会有人? 星桥眯眼看去,黑暗中似什么都没有,闪电照亮夜空时却又发觉那人影骤然逼近,却又忽的隐在黑暗里。再等星桥想要辨认来者时,轰隆一声雷劈下,电光刺破夜幕,那冒雨徐徐而来的人竟已突然立在药铺门口,齐膝的长发湿哒哒地垂在身前,冷不丁吓得星桥还以为见着了鬼! “大哥!大哥回来了!” 星桥兴奋地推着星野站起来,一句“大哥别再装神弄鬼了”还在舌尖未言出,却刹那被眼前顾青山的模样惊得面如死灰,险些被自己口水噎住。 “水……” 顾青山疲惫地垂着手跨进门槛,拖着步子像一只奇异的蜗牛,所经之处都是一路的水渍。 星野欢喜地又蹦又跳,歪着头问:“大哥玩水去了吗?” “嗯。”顾青山无力地招了招手,“把你身上的被子给我……我……我冷得够呛……” 阿啾!顾青山话还没说完,接连已打了三四个喷嚏,浑身瑟瑟发抖。 星桥这才回过神,忙不停地冲到书案前。 因着光线太暗他又太急,一脚撞上书案不说,还拎着水壶洒了满满一方砚的水,紧赶慢赶捧着一盏茶摇摇晃晃沿路都在洒,递到顾青山唇边时怕是只剩小半杯了,顾青山就着他的手勉强抿了一口,聊胜于无。 “星野,去煮碗姜汤……阿啾……再烧一炉炭……” 顾青山缩着脖子躲在被里,由着星桥搀扶坐下,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似的瘫着,点儿力气都没有。 星野“哦哦”地应答着,人早已一阵风似的穿过帘子跑去了后院。 “大哥怎的淋雨走回来?马车呢?还有……还有十三娘呢?为何只大哥一人回来?寿宴出事了?”星桥翻飞着唾沫星子连珠带炮地问个不停,忽的瞧见顾青山露在薄被外的衣裳破了,下巴和脖子还有几处深浅不一的擦伤,又赶忙问,“大哥还受了伤?这受了伤怎能淋雨?大哥也不担心发烧?” “都被你问得头痛了。”顾青山抿了抿干枯的双唇,望着星桥一双清澈如泓的眼,话已到嘴边却有所犹豫,但还是只有叹息道,“香十三娘死了。” 刹那一道惊天霹雳,惨亮的白光好似撕破星桥苍白的脸。 这……这怎么可能? 他眸仁微闪,强镇定自若,手里却无意识地抠着茶盏,追问:“……大、大哥这是何意?” 顾青山稍稍坐起身子,淡漠又肃然地言道:“因着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回来了。你若能当她死了,些许心里更好受。” “大哥……”星桥情绪不稳的一个踉跄,手里的茶盏无力地落地摔成两瓣,连呼吸都骤然变得急促,目光闪烁不定地质问:“你……赶她走了?” 顾青山瞥了他一眼,勾唇冷笑,“若我说,大哥这身狼狈,都拜她所赐呢?” “不!不可能!” 星桥当即神色肃然地反驳,呵出的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光影频频变幻下他涨得血气上涌烧红了脸,恼怒得整个人仿佛都在扭曲变形。 顾青山挑眉,“莫非我骗你?” 药铺外的风裹挟着雨气肆无忌惮地涌入屋中,徘徊在两人间的气氛清冷又萧索。 “不……”星桥摇头。 他既不信十三娘会伤害大哥,也不信大哥会陷害十三娘。 他垂着一双郁郁的眼思索着,眼神里的困惑、担忧都渐渐被另一种坚持与信任所替代。 只听星桥猛地喊道,“一定有误会!我去找她,我一定让她和大哥好好解释!” 话音落地,星桥连伞都没拿,转身迫不及待地冲进雨里。 顾青山没有阻拦,也并不意外,只平静地望着那抹融于雨夜的背影,皱眉裹紧被子,猛地又是一阵急促的喷嚏,赶忙扯着嗓子哆哆嗦嗦地喊:“星野,你摸鱼喃?” 夜漏更深,阑风长雨。 谁也没留意药铺的墙角根儿竟有一黑袍男子,完美地与夜融为一色。 “真是心狠的丫头。” 一张灿灿的笑脸自黑暗中绽放,他敛了气息朝顾青山走近几步,又唯恐被发现只得忍着又不敢靠得太近。远远望着顾青山,他一壁喝着姜汤,一壁扭过脸去吐着舌头,尔后一捏鼻子索性仰头一口灌了,喝完之后还不住干呕。 哪有女儿家娴静的模样,却叫东扶隐在黑纱后的眸里盈着神采飞扬的亮光。 东扶心里很清楚,顾青山身上的伤是与三大杀手厮杀时所伤,她压根儿没和香十三娘交手。 只她这狼狈样,也的确是因香十三娘弄坏马车,害她不得不一路淋着狂风暴雨从城东走到城西,走得全身骨头都酸了,这才说是香十三娘所赐,此话也没说错。 但顾青山也有意未曾言明,东扶看穿她便是要星桥误会,便是要激怒星桥去寻香十三娘。 当时香十三娘杀意已起,却陡然收手离去,若说香十三娘尚有余地可谈,那与之相谈的人必得星桥。此番的思量,又不可对星桥明说,只得伤他一颗单纯炙热的心,真也是心狠……却也令东扶不失所望。 他暗暗欢喜,却一掀身后黑沉的披风,风未落,人已远。 须臾,顾青山踱步来到门前,裹紧被褥,茫然地望向适才东扶所站的角落,细细地寻视着,眼里的期待终究渐渐落空。 她的感觉,又错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5.红酥玉指 一碗姜汤灌下肚,再大口干了祛风寒的药,顾青山才打发星野去准备浴房沐浴。 他则等自己身子烤暖了些,方一路哆哆嗦嗦地顺着长廊跑向星野的房间。 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萧寒的风雨气息霎时裹着他涌进室内,纷纷扬扬。 顾青山忙合上门,拂了拂衣袖上的寒气,缓了息的功夫才踱步走向床榻,唯恐令那人染了风寒加重病情。走近一瞧,榻上人的面色苍白仿佛一层冰。顾青山探过他的脉细,虽像熟睡中的婴孩看不出丝毫的痛楚,却已是命悬一线。 他忙从袖袋摸出药瓶拔掉瓶塞,往自己掌心倒出两三枚小如绿豆的白色药丸,悉数泡在案上盛有清水的黑釉茶盏里。 “大哥!大哥……浴房已经烧好水啦!” 星野远远地喊着,顾青山方才应声来到廊下。 星野一个箭步冲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大笑,像撒着脚丫子跑来的小狗,顽皮地歪着头,问:“大哥拿到什么乌了吗?” 顾青山掸了掸他发间的雨水,点头道:“案上有杯水,待药丸融化水面呈澈蓝,便用勺喂他。” 星野点头如捣蒜似的,小眼睛分明得认真,旋即蹿回屋里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双手抱臂地枕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茶盏。 星野的脑子倒好似只能装一件事,连星桥的去向都未曾过问一句。 顾青山莞尔,徐徐合上房门。 廊外的风夹杂着潇潇微雨拂过他的后脊,凉意侵入肌骨,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顾青山回眸望向雨雾缭绕的庭院,满眼都是雨水打落的绿叶,或贴着长廊玉阑干,或浸在积水雨坑里,尽是萧条轻寒。 他神色微凝地伫立片刻后,雨已渐小,夜穹的几缕浮光自云后若隐若现。 明日看来必是雨过天晴,可有谁知,星桥是否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顾青山思量着,缓缓沿着长廊朝浴房走去,正儿八经走了没几步,他突然扭捏着身子跺着脚,身子一歪索性抱住廊柱无力地挠着柱子,大喊:“天啊!还有燕空的毒和元髓散,我光是想想都觉得脑仁子疼啊!” 风吹拂着廊檐下挂着的几盏灯笼,任凭他怎么挠柱子,也挠不出一条生路。 此时,雨停了,星桥一路气喘吁吁将将跑到胡府。 他双手撑膝地缓了几口气,抬眸只见络绎不绝的人自胡府出来。 交领宽袖的郎君们酩酊大醉的由灰衫小厮们搀扶着,锦绣罗裙的娘子们小心地在旁叮嘱,有的招手唤来府门前的车轿,各自忙碌得未曾留意到星桥已窜到了胡府小厮里,抓着一人的胳膊追问:“寿宴……寿宴散了?” “可不是?”小厮上下打量他,猜度定是哪家的仆从,眼下正忙得脚不沾地,于是也不待见他。 偏星桥拉着他不松,又问:“和百草堂顾郎中一道来的娘子呢?” 香十三娘虽在席间与胡夫人平起平坐,可这等伺候在外的小厮又如何知晓? “不知道不知道,你上别处打听去。”小厮挣脱手,忙不停地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星桥急躁地环顾四下,趁乱入正门混进胡府显然也逃不过左右两侧的侍卫。 他一咬牙,竟跑向正门旁一条幽深的小巷,此处正是胡府的角门。 星桥原打算从这里撬门也好,翻墙也好,总之得混进去,哪料到刚转进巷子便见有俩胡府小厮在角门偷懒,他的身形一闪,旋即躲在拐角后偷听。 “……别胡乱说!小心在寿辰日冲了阿郎霉头!” “嘁,我管他呢,反正我听豆子说的,他今儿当值守夜,跟着管家去了药库,啧啧啧,也活该他倒霉,撞见死人……这是他亲眼见的,还能有错?我……哎哎哎……你、你谁啊?放手!” 这小厮的话刚说一半,不知从哪儿冷不丁冒出一小子揪住他的衣襟,蛮横地摁着他往墙上压,只听那人气得声音都在发颤地质问:“你刚说的死人,是……男的还是……还是女的?” 星桥瞪圆了眼,他不相信十三娘当真死了,却又想到顾青山那时犹豫吞吐的表情,他忽然质疑,会不会十三娘真的已经……而顾青山只是顾及他的感受,最后才话锋一转说出那样的话? “说啊!” 小厮被他震住,战战兢兢回道:“我……我也不知道,豆子也没看清啊……” 星桥的心一紧,正惴惴不安之际,后脑兀的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他一声闷叫刹那松了手,脑袋嗡嗡乱响得都快炸裂了,当即胡乱地往自己后脑一抹,触手竟是黏糊糊的鲜血,和扎手的木渣碎片。 从他手里逃走的小厮当即在角门后也操起一根木棍,二话不说抡起来就打,脚下一壁下狠劲儿地踹着他的小腹和肋骨,星桥因着一棒早已头晕眼花完全无招架之力,此刻倒在地上只能抱头硬生生挨着,手臂的骨头痛得像断了似的。 “爷儿几个不动手,你还不知厉害!我看你就是凶手,打死你也不足惜!” “我去通知管家和杨队正!”一开始动手的小厮本是为了救友,如今见自己的朋友发了疯似的揍人,心里怕出事,生了胆怯,想能有多远躲多远。 偏那人追来在角门拉住他低吼:“通知什么?两三下搞定这家伙,我们还能领赏!你傻啊?” “可……可是……你这一追来拦我,他已经跑了呀!” 那人望着星桥跌跌倒倒扶着墙已跑到巷子口的背影,气得吐了口唾沫,“……可恶,这死小子!回头老子再撞见你定要叫你磕头……叫……爷、爷……” 他本骂得中气十足,到头来却倏地痛苦得面容扭曲,话未说完人已倒地,面容一片乌紫。 刹那又是一阵破风声,吓得另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回头。 只看清巷尾扑来浓浓的白雾,一刹那他也痛得肝肠寸断,眉头一拧,竟一口气提不上来,张着暗紫的双唇倒地不起。 一只黑鸟呜咽着飞过,自浓雾里走来的女子未曾多看他们一眼,径直翩翩然地走向巷口,身侧的纤纤素手里还把玩着两枚幽紫的毒蒺藜,愈发衬得这双秀美的红酥手娇艳得如鬼如魅,如她此刻凝在眼里的肃冷眸色,令人望而生畏。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 此刻的香十三娘,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星桥不曾回过头,只满心思像没头苍蝇似的往胡府里钻。 他头上还有伤,满脸鲜血,这模样谁家府院的侍卫由得他进啊,未曾开口便又被人给打出来。 香十三娘真是又气又急,可她又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又在急什么。 她只得跟着星桥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听他一遍遍唤着自己的名字,香十三娘才知他是专门来寻自己的!一时,她心里既是欢喜,又是紧张,却始终不敢现身。 走了小半炷香,星桥脚下越发浮力,只得撑着晕晕乎乎的头跌坐在街边。 茫然幽深的长街啊,泛着冷蓝的夜光,倏尔一阵冷风卷起尘埃,寒侵入骨,连鬼影都见不着。 星桥无奈地大喊:“十三娘,你到底在哪儿?” 话音未落地,只听楼上咯吱一声,星桥还以为是香十三娘,刹那顾不得头晕站起身眼巴巴地望着,直到一大婶凶狠恶煞地叱骂自敞开的窗扉传来:“喊什么喊啊?大半夜的不睡觉也别跑老娘这来瞎吼!” 星桥脖子一缩,赶紧挺胸收腹地像个纸片人贴着窗下的灰墙,恨不得融进墙里去似的。 窗口探出大婶圆鼓鼓的脑袋,左右张望怎么都看不清,骂骂咧咧地嘀咕一句后,愤然关上窗。 香十三娘叹了口气,“真是傻小子。”眼里却闪烁着盈盈笑意。 一夜无眠。 翌日破晓,碧空如洗。 宿雨初晴后的远山青翠胜玉,几缕白白浮浮的烟霭犹如羽化登仙。 各家的烟囱里都飘出香气诱人的徐徐炊烟,而百草堂的灶房里—— 晨曦的微茫穿透格子窗纱,朦朦胧胧勾勒出顾青山一副雄赳赳、气昂昂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双手叉腰,左手拿瓦罐,右手握汤勺,气势逼人,紧咬双唇地站在锅炉前。 “大哥……”蹲在灶房门槛外的星野,耸拉着头,已饿得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可怜巴巴地说,“我去外面吃吧?” “不行。”顾青山一口拒绝。 以前星桥负责煮饭,只偶尔在外吃吃,开销倒也不大。 但眼下香十三娘和星桥都不在,谁知道星桥何时回来?总不能顿顿外食吧? 顾青山已在心里打了一顿早膳的算盘,十分不划算,可是眼下他连煮碗粥都不会呀! 哎,真是平白又添一桩头疼的事。 算计星桥和香十三娘的时候,他怎没想到这一茬? 顾青山痛苦地晃了晃头,算了,与其浪费时间做饭,还不如早点做生意多挣点钱呢。 “星野,去包子铺叫大婶做给你吃。”顾青山无奈地摸出铜钱拍在桌上。 星野欢喜地一把揣在手心里,欢呼雀跃地边跑边喊:“太好了!大哥做的东西太难吃了……” 顾青山刹那黑了一脸,扔了瓦罐和汤勺。 他唯一一次下厨,还是刚捡他们回来,两兄弟饿得虚脱只有吃药粥来补。 那药的苦味自不必说,结果单纯的糊粥连侧门药田外的几只野狗都不吃,从此他再没心思下厨。 “大哥!大哥!”星野突然急急忙忙跑回来,嚷嚷道,“好吓人啊,外面有人……有人很生气、很生气……比大哥生气的时候还要生气……在砸门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6.楼台得月 顾青山随着星野出了灶房,隔着前院都能听见药铺外叫嚣砸门的嘈杂。 “大哥大哥,会不会是来踢馆的啊?” 星野忽而神采奕奕,就像猫发现眼皮底下有耗子。 顾青山附和地笑道:“还记得二哥教你的?” 星野拍着胸脯喊道:“二哥说,上门踢馆的人,星野可以随便教训,只要不打死就好。” 顾青山点头算是应允了,只叮嘱道:“若他们定要见我,便说我自寿宴回来受了惊吓,卧榻不起,恕不见人。” 星野一听有得玩了,黑眸刹那亮如浩瀚星辰,只一道白影忽闪,眼前人已跑得不见踪影。 顾青山仿佛只是看好戏的茶客,无所谓地笑道:“这胡府的人怕是经不起两三下折腾呢。” 金城虽说药店医铺几十来号,势必存在登不了台面的拙劣竞争,但百草堂始终相安无事。 一来百草堂生意平平,不足为惧;二来以前也有几家蛮横的,登门扮病患闹场子,反被顾青山的毒折磨得要死不活;三来有人暗地里潜入过百草堂,被星野抓了个正着还以为是偷盗的贼,打得他们骨折大半年都下不了床。 自然眼下百草堂因着胡府而生意红火,也轻易不见有人敢来惹是生非。 此时一大清晨火急火燎拍门的人,不用细想也知是城东胡府来的人。 顾青山昨夜已估算过,胡阿郎豪饮加速体内毒发,入睡时分必已昏昏沉沉,奈何与醉酒之态神似也无人怀疑,待得清晨胡阿郎必是毒已入髓,此时婢女见呼唤不醒方惊动胡夫人。 只是顾青山又发现自己失误一处,心酸地望着满园雨后狼藉,抱怨:“得了,今日生意也做不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风卷起满地落叶,凄凉地打顾青山心里卷去。 他没心情打扫庭院,只回头检查存放的草药可有受潮去了。 此时,相比百草堂后院的萧萧瑟瑟,前院外的街上完全是笑语喧哗的热闹。 星野在围观的人群里上蹿下跳,不住地大喊:“别走啊!陪我玩……我还没玩够……” 胡府小厮们哪里敢陪他“玩”,早被打得灰头土脸,见个洞就恨不得往里钻。 管家都躲进马车里了,还被星野追着给拽了出来。 车夫也不敢逗留,丢了马鞭撒手就跑。 最后星野一脚飞踹,正好踹中管家的屁股,管家被踢得嗷嗷惨叫扑向路人,大伙儿赶忙作鸟兽四散,砰地一声,管家一身老骨头实实地摔在地上,吃了满嘴的沙土。小厮们忙上前搀扶,管家只觉得门牙有点松动,但也不敢多做停留,哎哟哎哟地闷哼着逃都来不及。 星野还要追,奈何肚子咕咕一声惨叫,饥饿霎时掌控他的大脑,令他一个转身冲进包子铺,差点砸了人家的铺面却还嬉皮笑脸地说:“我要吃包子。” 大婶抡起鸡毛掸子追着他边打边吼:“你小子得教多少次才记得,别跟贼猴子似的……过来!” 刚还是“猫”的星野刹那抱头鼠窜,还扮鬼脸、抢包子来寻大婶乐子,引得路人差点笑抽过去。 欢笑之中,谁都没留意,此时人群末里走出一位翩翩公子。 他徐徐推开百草堂前门,身形微动,转瞬已不见人。 后院里的顾青山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墩上,面前搁着一张大如圆桌的竹编簸箕,他慢条斯理地把簸箕里的几味药草铺开,然后搁在一旁三层高的木架子上晒太阳。 结果搬动时腰间一不小心沾了簸箕的药草灰,他低头一壁拍着衣裳,一壁转身,当即“咚”的一声沉闷响,顾青山的额头竟不知撞上何物,硬邦邦、冷飕飕的。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明明艳阳高照,怎会突然间这么冷? 顾青山怔忪地盯着自己脚下,一抹沉沉的人影和一双抵着自己鞋尖的玄黑缎鞋。 谁啊? 他纳闷地徐徐抬头,满眼的黛紫神秘又幽沉,可见不是星桥星野两兄弟。 又待目光齐平处,男子厚实健硕的胸膛刹那占据顾青山的视野,惊得他目瞪口呆,迎面的冷冽肃杀之气刹那包裹顾青山的鼻息。 他咽了咽吼中硬物,心里早已猜到此人身份。 果然,当他故作神色淡漠地抬起头时,才发现原来燕空竟比昨夜看起来还要高大俊美。 肤白如脂晶莹,面骨如刀刻棱角,剑眉星目含着冷傲孤清,高鼻红唇又抿着盛气凌人,额头系着与他领袖口的黛蓝暗花相得益彰的黛蓝绸带,绸带绕至脑后系成一个结,垂落的丝穗随着墨发随风轻扬,隐隐散发出淡雅的冷香。 顾青山看着他几乎曳地的如瀑长发,泛着黑珍珠的光泽,忍不住踮起脚伸手向他的鬓发。 燕空眉头微蹙,瞬时抓住他的手腕,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质问:“想做什么?” 他醇厚低沉的磁性嗓音,如沙粒摩擦在喉咙处,挠在人的心里。 “我……”顾青山嬉笑着掩饰,“想确定是不是你而已。” 燕空面不改色地松了手,信步悠然地朝石墩走去,轻笑,“所以你刚趁机在袖中撒了毒,想看我抓住你手腕时,是否知晓?” 顾青山喜得一双眼笑如月牙,实则因他又看穿了自己,牙关早已咯咯咯地磨的响,赶忙赔笑道:“我哪有啊?我只是好奇……常言道,一夜愁白头,莫非还能又欢喜得黑了发?” “只症发时伤及心脉,我才容貌忽变。”燕空落座,好整以暇地环顾着百草堂的院子。 顾青山纳闷地走来,“症发?你并非受的内伤?” 燕空敛回目光,随手拈了枝石桌上的草药,看都未看顾青山一眼,“你无需再费脑筋。” 他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搁外人耳朵里怕是还得真费脑筋去想想他的意思。 顾青山的唇角却已绽开了笑意,这笑意里依旧掩饰着“我恨不得吃了你”的怒火。 他的一点儿小心思当真都瞒不过这家伙。 昨晚沐浴后,顾青山在屋中尝试自己配制解药,琢磨了许久还是毫无头绪。最后思索一夜,想着下次见面便利用燕空身体的弱点来下毒,以此要挟来互换解药,省得他最后辛苦做出元髓散,偏还得不到燕空真正的解药。 他总不能栽同一个跟头啊。 所以他才想多了解燕空内伤的程度,顾青山扁着嘴,正常人不都会先以为这是在关心他吗? 燕空倏尔起身,踱步到庭院中央的万年青树下,环顾四周。 百草堂的小院倒是比别处得宽敞些,但仍可一眼望到底。自前院进,东西两侧的外廊通青瓦灰墙的厢房,与正房外的抄手游廊相接,正可避雨。环境勉勉强强,还能住。 顾青山凑到他跟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惴惴不安地问:“你突然跑来,不是为给我解药?” “昨夜那份,足以保你数日。” “那你为何来找我?” 燕空指着正房,尔后理直气壮地说:“我要住这里。” 顾青山一时怔愣,却见燕空已大步朝正房走去。 他要住?他要住……这是什么意思啊?为何他偏偏要住这里啊? 百草堂的正房里可做寝房的只有一间,是顾青山的卧室,虽他平日里都在屋顶醉酒度日,但那好歹也是他的房间啊,若是让燕空住进来岂不是……要同处一室? 顾青山虽打七岁起一直假装男孩,但还真没和男子同在一个屋檐住过啊。 他急躁地啃着手指,脚下来来回回,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赶燕空走的法子。 正要豁出去先阻拦再说,偏前院的廊下又传来星野边跑来边喊的声音:“大哥!星野回来啦,大婶的肉包子越来越好吃了,星野还买了一份米粥回来,你看,星野是不是很聪明?” 星野的话正好提醒顾青山,燕空这身装扮怎么瞧都是有钱人,不正好收取一点租金? “你最聪明了!”顾青山狂喜地揉着星野的头,旋即大喊着燕空追去。 星野虽顶着一头鸡窝,却蹦蹦跳跳地捧着盛有米粥的瓦罐回屋去了。 燕空冷然地看着顾青山急促地跑来,淡漠地说:“我不接受任何拒绝。” “我也没说要拒绝啊?” 燕空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旋即想起昨夜顾青山揉搓他胸口的画面,当即脸色又黑又沉地质问:“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顾青山喜滋滋地笑着,弯弯如月的眼里仿佛满满都是金元宝,“我想了想,我们住得近了,彼此都有照料。你便安心住下,至于租金……”他摊开手心,眨巴眨巴地扑闪着浓密的睫毛,“我要的低了,是辱没了燕郎君的身份地位,我要的高了,又倒是我在逼燕郎君离开似的,所以这……要不,燕郎君看着怎么办?” 这番话若是寻常人,寄人篱下,于情于理都得老老实实掏一笔钱出来,作为生活开销。 偏燕空幽暗的眸光刹那冷如千年冰雪,一袭高贵的紫影早已迈过正房的门槛,潇洒至极,仿佛回自己家中,只抛下一句:“便以此抵消,你适才在手腕撒毒以谋害我之事。” “……你!你……可我又没真谋害到你啊!” 下毒玩不过,又绝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内力尽失之事,一时半会还真送不走这尊大佛。 顾青山憋了一股子闷气,暗暗将摊开的掌心握成拳,龇牙咧嘴地琢磨怎么让他吃点苦头。 要不然,还当他是软柿子好捏呢! 顾青山愤愤然回到葡萄藤架下的石桌,突然灵机一动,元髓散! 燕空不知元髓散的配方,自己在里面添一些、减一些,他也无从得知。 “天才!顾青山啊,你真是天才!” 燕空恰好走来,满脸鄙视地看着葡萄藤架下手足乱舞的顾青山,当即冷漠着脸扬长而去。 顾青山目送他的背影,热情地挥着手喊道:“早去早回啊!” 燕空的余光瞥了他一眼,讥讽着喃喃自语:“非奸即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7.郎君本色 顾青山兴致勃勃地琢磨了一整日如何对付燕空,反倒比晒药草还打发时间。 不知觉已是月上梢头,金城的喧嚣与忙碌都渐渐沉睡在静谧的夜空下。 他依旧慵懒地坐在屋顶,望着隐在浮云后的昏月,紧紧抱着怀里的酒坛。 喝一口酒,他忽而想到胡府还是知趣的,未再派人前来;再喝一口酒,又想到星桥和香十三娘,若说星桥是清澈不染杂质的清水,那香十三娘则是山间浑浊的泥塘,清水可变淤泥,淤泥也可开出清荷,这一场博弈,布局已开,顾青山却并未有十足把握。 他心事重重地仰头喝了一大口,唇齿生香,菊花暗香的清幽与酒液的辣口,别有风味。 “……自己酿的?”漆黑的长廊里倏尔传来低沉醇厚的嗓音。 顾青山依旧望着月,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要喝。”明显虚弱的语气里仍是睥睨天下的傲慢。 顾青山恼了,平平的声音里听得出他的怒火,“你要住便住,要喝便喝?” “……恐怕……眼下,我要你收尸,你便要收尸。” 咚的一声闷响,惊得顾青山的心里也落了块山石似的,旋即抓紧酒坛循声觅去。 因着今夜月色极好,顾青山未曾在廊下点灯,故而在一片朦胧似梦的月华里,他一眼瞥见那束耀眼清冷的银光,霎时纵身自屋顶翩跹落地。青衫宽袍飘逸,轻盈如落花悄然绽开在燕空面前。 他疾步上前扶住燕空的肩头,那如水冰冷的银发瞬时滑落拂过顾青山的手背,痒痒的。 银发遮掩下的俊脸毫无血色,紧抿的双唇间兀的又溢出一股腥甜的鲜血。 顾青山不禁惊呼道:“见着来杀你的人,躲着走成吗?” “可以。”燕空借着顾青山的扶持勉强站起身,缓了几口气才又讥讽道,“你在他们脸上都刻一行字——‘我是来杀燕空的人’,日后,我定然见着便躲着走……咳咳咳……” 顾青山扁着嘴翻了个白眼,念在他还有价值才忍住趁机灭了他的想法,“他们没跟踪你?” “我的手里……不会放过一个活口。” 沙哑虚弱的声音里咬着沉沉的杀意,顾青山的心一缩,却只感到他话里无尽的疲惫与枷锁。 这一刻,他抬眸望着燕空斜飞入鬓的雪白羽眉,恍若看见了隐在黑纱下东扶的那双眼,刹那叫顾青山恍恍惚惚的目眩神迷。 月白风清。 影影绰绰的长廊里,一袭紫衣与青衫相融,那抹单薄的青衫人儿仿佛完全被身材高大修长的燕空所淹没,碧色的逍遥巾丝带与如舞的银发交织纠缠。 直到回了正房,顾青山搀扶燕空在木椅入座,尔后背转身去点燃条案上的白烛,刚一回身便见燕空已摘下腰带,扯开松垮垮的衣襟,露出满是殷红的中衣。 顾青山当即皱眉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见你好到哪儿去!” 燕空咬着牙撕开黏在伤口血肉处的中衣,泠然笑道:“用你的话,我还有能力活下去。” 顾青山隐在暗处的眼眸微闪,旋即恢复平静。 他搁下烛台,匆匆去灶房的水缸里打了盆水回来,燕空已褪去中衣,露出上半身健硕匀称的肌肉,满满鲜血淋漓的伤口随着他呼吸的起伏一阵一阵地撕裂,疼得燕空的双鬓早已渗透密密的细汗。 顾青山大步上前,用软布沾了水,塞给燕空,没好气地说:“自己先清理伤口。” 燕空胡乱擦了擦胸腹淌着的血水,顾青山已快步返回,手里拎着他刚在屋顶喝的菊花酿。 “给我喝的?” “想得美!” 顾青山一把夺回沾血的软布丢在木盆里,刹那晕染开一层血红。 他又迅速用干净的软布沾了酒,擦拭燕空的伤口。伤口本已疼得燕空麻木,再经酒这一浸,刹那一阵清凉的刺疼,还有些酥麻。 燕空本想嘲讽顾青山几句,却见他此刻眉头微蹙、眸光肃然,燕空反倒说不出话来,只久久凝视着他的眉眼。 顾青山虽不似大元国的男子多雄健威武之姿,但离得如此之近,他的肌肤竟比王孙贵胄家的公子还要细腻白皙,眉如翠羽,目如琉璃,倒是如山涧溪水,透着纯澈轻柔之美。 与大元国最美的女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燕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沿着顾青山的耳廓,看向他纤长娇嫩的脖颈,一片的丰润如雪。 竟叫他还想再往顾青山的衣领下看去…… 刹那间,燕空眉头紧皱。 他突然质疑自己好好地怎将顾青山与女子相比? 又忽地想起在药库时,他也曾有这般感觉。当顾青山的侧脸擦过他的胳膊,他的心底竟本能生出一股难言的热流。 就像此刻,他为自己清洗伤口却叫燕空说不出的不自在,与旁的郎中便无这般异样。 大家都是堂堂男儿,他怎会有这般龌龊的念头? “你还有哪里有伤?”顾青山忽然问道,“身上怎么越来越烫?还有你的脸,越来越红。” 燕空尴尬地别过脸,干咳一声作为掩饰,声音更显喑哑。 顾青山旋即探手向他的额头,皱眉道:“你发烧了?” 燕空打开他的手,生硬地嘲讽道:“你一个郎中,在风口让人脱了上衣清理伤口?” “……” 顾青山无语地瞪着他怒红的脸,分明是他自己脱的,眼下倒说的像顾青山非礼他似的。 “我自己会上药,你无须管我。” 燕空垂下眼眸,故作镇定地拿起自己放在长袍袖袋里的金疮药,再不看顾青山一眼。 顾青山咬着牙扔了手里的软布,正求之不得落个轻松,要不是看在解药的份上,他才没这么好的菩萨心肠呢! “莫名其妙。” 顾青山嘀咕着回到里间,心里自是不知燕空的心思,本还想找一件衣裳换了他的血衣,但眼下顾青山也没这么好心情,只推窗而立,望着洒落庭院斑斑点点的碎玉月光,时不时还能听见身后燕空自己包扎的窸窸窣窣声。 过了好一会儿,见外间没什么动静,顾青山才关上窗转身,冷不丁地正好见燕空扶着床在榻上坐下,“今晚我睡这里。”他霸道的语气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顾青山本来也不在床上睡,也懒得和他争,正欲出去回他屋顶继续喝几口酒,没想到燕空又突然唤住他,说:“你不好奇,我为何知晓你在百草堂?” “你无非是听到胡夫人唤我顾郎中,今日又稍稍打听一番罢了,很难猜吗?” 顾青山压根儿没将这事当作一个问题在脑海里思索,刚一迈步却又被燕空叫住,“你也不好奇,我为何来找你?” 顾青山摁了摁眉心,无奈回道:“我们虽为利用,但目前我是世上最没可能害你的人。” “你……” “你到底有完没完?”顾青山不等燕空再开口,已恼怒地打断他的话,“要睡就赶紧睡!” 说完,顾青山打起帘子便要走,燕空却又闲散地徐徐说道:“今日早上,胡府角门外,又发现两具小厮的尸体。” 顾青山脚步猛顿,今日晨起发现,那必是昨夜已死,会与星桥、香十三娘有关么? 他思忖着,于是猛地回头问:“可还是来杀你的人?” “我原以为是,故而找到他二人的尸体,想一探究竟,但……” 燕空话锋一落,屋内甚是静谧,静得顾青山被吊足胃口,快步回到他身边追问:“如何?” 燕空一双冷光幽幽的眼望着他,忽而说:“我要喝水。” 顾青山微怔,忙不停地拎起桌上水壶为他倒了杯水,皱眉道:“可查到什么?” “昨夜胡府寿宴散场时,曾有小厮被人拦住追问关于百草堂顾郎中和一女子之事,尔后又有侍婢无意瞥见那人往角门去了。而今日却又在角门外发现两具尸体,你认为,胡府的人该如何想?” 顾青山闻言便已猜到那人定是星桥,但那两具尸体绝非星桥所为。 可即便如此,胡府的人也会立即将角门外的尸体与顾青山扯上关系,毕竟那人前脚还刚来打探,就算不是顾青山的人,也是与顾青山有关的人。 而顺藤摸瓜,胡府也必会认为药库尸体、胡阿郎卧榻不起皆与顾青山有关,更何况他彼时的确在现场。 并且,这也的确与他有关,但目的却是不同的,而胡府的人却只会认定这一系列之事皆冲胡阿郎而来,再往偏一点想,甚至一口咬定顾青山先救胡阿郎是为接近胡府,最后潜入药库意图不轨,却发生内讧杀人灭口,顾青山也无从辩驳。 这是他当初自己挖的坑,如今反要埋了他自己。 顾青山想明白后,反倒松了口气,“你既打听得如此清楚,看来你口中所说的小厮与侍婢,都已被你掌控。” “如何见的我定要多管闲事?”燕空嘴里说着疑惑,眼里却熠熠生辉。 “否则你会认为我百草堂会是安宁之地,来此藏身吗?” 燕空倏尔露出一抹欣慰的浅笑,道:“看来与你合作,十分明智。” 顾青山却笑不出来,他原本打算在元髓散里动手脚,可眼下看来他敢动半分这般的心思,燕空必将手里的证人送到胡府。 虽说得罪胡府也非要紧事,但如这般一夜之间闹出三条人命,又对胡阿郎下药,怕已不仅仅只是“得罪”如此轻松了。 “我说过,你最好少动你的歪脑筋。” 燕空想起他白日里欢呼雀跃的模样,又瞧着此刻他黯然失落的神色,心里舒爽地一口喝了杯中水,还没忘记把杯子塞回顾青山手里,如此方才躺回床上,再不理他。 顾青山怔忪片刻地盯着手里茶盏,倏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被牵着鼻子走了? 燕空听着他在外间收拾狼藉,哐哐砰砰的响,看来是很不甘心地在发泄,眼里霎时浮现一抹笑意。 月光正好落在他右手的掌心,指尖似还有与顾青山手掌擦过的嫩滑细腻之感,忽的叫他敛了笑,冷峻的神情更如千年覆雪的冰原,连月光都不及他的清冷,如此竟也隔着窗看了一夜屋顶上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8.何不一叙 一夜两厢无话后,天色蒙亮。 因着星桥和香十三娘都不在,顾青山只有先去叫星野起床,在灶房的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催促他赶紧洗漱。 再打灶房出来,见昨日偷懒没打扫的满院狼藉,顾青山真是拿扫帚的力气都没有,呼啦啦随意挥了两下,反正扫干净还会落叶、还会下雨,何必那么认真? 这道理,他用在所有家务事上,所以星桥在时,他完全是个甩手掌柜。 而眼下他居然做了这么多事,顾青山已经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两三下丢了扫帚净了手,他又赶到星野的房间探了探昏迷那人的脉细,面露欣喜之色。玉清乌果然名不虚传,再服用几日,这人也能很快苏醒。 顾青山替他掖好被角,推门而出时,正好听见正房传来吱呀一声的开门响。 他霎时寻声望去,辽阔的蓝天白云下,一袭幽紫的华衫泛着晨曦的温暖。 燕空扶门而立,身如玉树修竹,一泻如瀑的乌发泛着墨玉的光泽,狭长的黑眸深邃邪魅,愈发透着高贵神秘。 只眉心蹙着的那一点孤傲疏离,减了几分他的风流韵致,多了卓尔不群的高傲。 燕空感到右侧目光灼灼,斜睨了毫无感情的一眼,却能令人在他注视下心生卑微之感。 顾青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借关门来避开他的注视。 燕空却眼力极好地瞥见屋里榻上有人,问:“他是谁?” “不知道。”顾青山背对着燕空,走向相反的方向,“随手救的一个人。” 燕空踏下正房外的石阶,冷笑,“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郎中,还会随手救人?” “杀人救人,都只求个温饱,有何区别?” “救人,应该更新鲜。” 顾青山回眸看着他,忽觉好笑。 平日里外人都说他是没良心的郎中,若被那帮人听见他们此刻轻描淡写地闲聊杀人之事,怕是要惊得眼珠子掉一地了。 更何况,燕空居然当救人不过是杀人杀腻之后的新鲜玩法,境界着实比顾青山还要高一层。 顾青山救人首先图一个“钱”字,如此相比而言,顾青山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挺有良心的。 燕空冷冽地扫了他一眼,“你笑起来很傻。” “可能是小时候在渔村长大,被大海淹过几回,脑子里进水了。” 顾青山自嘲地哈哈大笑,却笑得燕空一脸茫然困惑,“这个玩笑很无趣。” “是吗?”顾青山倏尔敛了笑意,走向院中的万年青,呢喃道,“可我说的是事实,我七岁时父母双亡,我是被渔村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长大,如果不是我十一岁那年,渔村因为无法上缴明珠而被官府焚烧殆尽,我想我肯定已经在渔村……娶妻生子,然后再看着自己的孩子娶妻生子……” 平平凡凡过这一生,却是顾青山这辈子最奢侈的事。 从他决定去大海寻琉光楼的那一刻起,他已回不了头。 星野正好洗漱完来找顾青山,燕空看着他俩背影,却还在为顾青山刚才的话感到意外。 失去父母,又失去唯一可依靠的养父母,想来彼时年幼的顾青山流落街头只会更加凄惨,可他从顾青山狡黠、洒脱又机智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出痛苦。 但须臾,燕空很快释然。 愈是经历过磨难的人,才会懂在世求生唯有如此—— 狡黠地防范、机智地面对、洒脱地生活。 “你要吃早膳,自己去买。”顾青山打断他的思绪,搭着星野的肩膀回头冲燕空挤眉弄眼,“你也可以给星野钱,让他帮你买,不过你得另给两倍的跑腿费,如何?” 燕空眸色一沉,顾青山只觉心里发寒,反催着星野赶紧离开。 星野却不走,展开双臂护住顾青山还狠狠瞪着燕空,喊道:“不准欺负我大哥!” 顾青山心里害怕星野惹恼燕空,紧抿的双唇却突然“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果然叫燕空的脸色更黑了,刹那迸出冷冽肃杀之气。 “瞧瞧,连我们家老幺都看得出你比我厉害,不过燕郎君定也不会真的欺凌弱小,对吧?” 顾青山的一句话既夸了燕空有本事,却也提醒他,在外人眼里顾青山只是一介郎中,手无缚鸡之力,而星野再懂武功始终心智不全,若燕空当真与他二人动手,传出去还不知得一个怎样的臭名。 其实燕空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眼下他却绝对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倘或他真对星野动手,以顾青山此时眼中流露出对星野的重视来说,势必也不会放过自己,而他也见过顾青山诡异的身手,眼下也绝非得罪他的时机,更何况仅仅因顽童的一句话,得不偿失。 顾青山不知燕空心里的思量,却也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杀气已渐渐散开,这才松了口气,又安抚星野催他赶紧去吃早膳,可星野无论如何都不去,始终横在燕空与顾青山之间。 燕空无心思在此浪费时间,一挥衣袖骤然转身向侧门去了。 顾青山一惊,从星野身后走来问:“你去哪里?” “与你无关。” “侧门外胡府的人是来监视我的,怎与我无关?” 燕空顿下脚步回眸,“你既知道,还能悠闲地谈天说地?” “哎呀,胡府这等小事,何须燕郎君亲自出手?”顾青山奉承地笑道,“何况,我本也打算跟他们走一趟,我见了死人受惊卧榻不起也正常,但一直避而不见可就有问题了,倒不如早去解决了这事儿。” 而且还能早点开门做生意挣钱啊!谁叫他这尊大佛的手指缝里都不落一两颗金子的。 顾青山浅笑着隐忍了最后这句真心话。 燕空没再开口,身影一闪,模糊的紫影霎时跃到屋顶又匆匆消逝。 顾青山见侧门外没有动静,悬着的心才落地。 待得午后,星野吃得心满意足回来,顾青山叮嘱他好好看家,才拎起自己药箱堂而皇之自前门出。 他料定胡府的人会盯着他,果然一见他现身,街头巷尾忽地冲来许多银甲侍卫。许是上次见识了星野的顽劣,这次胡府倒也不敢随随便便派几个小厮来,连管家也不敢再登门拜访。 只这银光闪闪比日头还耀眼的阵仗,倒也出乎顾青山的意料。 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甚至惊慌失措地险些被自己衣裳所绊,笨手笨脚地扶住门框躲在里面不敢出来,实实在在证实了他胆子小可真被药库里的那具尸体吓坏了啊。 率队之人方才上前行礼表明身份,他们也委实搞不懂,请个郎中至于如此大阵仗? “我听说胡阿郎病重,饶是我技艺不精,也得抱病一去……咳咳咳!”顾青山缓缓迈出门槛,又背转身去缓了几口气,再恭恭敬敬向面前的胡府侍卫拱手行礼,道,“如此,辛苦诸位了。” 顾青山这话可是整条街上的人都听见了,打胡府侍卫冲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见顾青山霎时被包围,少不得胡思乱想将顾青山与胡府命案联系起来。 眼下顾青山的话一来解释了原因,二来还竖了口碑,最后若胡府的人不放他回来,只怕坊间也会非议,胡府虽未必在意,但也是顾青山留给自己的后路。 如此,顾青山才坐进胡府侍卫事前已备好的马车。 他毫不怀疑,若自己今日未主动现身,这帮家伙肯定会趁夜绑走自己。 “哎,谁叫我实在太优秀了?” 顾青山得意地拎起几上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心里乐滋滋的,又抓了一把水晶盘里的紫葡萄,光是看却不吃。 入秋的季节还能有如此饱满圆润的葡萄,可见是从西域而来,没想到胡夫人竟命人在马车里为他备下,愈发叫顾青山乐得合不拢嘴。 月中天。 燕空立在窗前,新换的绀蓝长袍披了皎洁的银辉,淡漠地望着染了清霜的屋顶兀自出神。 倏尔,廊下远远飘来有人哼的小曲儿。 “看来他们并未查到你。” 燕空话音未落,眼前清冷的月光里已飞过一道碧影,他眼前本是凄凉的屋顶此时已歪着身子多了一位眉目清秀的郎君,正对月举杯,得意地笑道:“他们还一路小心翼翼护送我回来,喏,酒也是他们马车里的。” “你岂非得好好谢谢我?”燕空讥笑。 “所以我特意帮你打听了一番儿,可胡府的人也并未从那具杀手的尸体上有所发现。” 燕空并不失望,身为江湖杀手,又岂会在身上留下线索在死后出卖幕后之人呢? “既如此,你又如何打算谢我?” 顾青山扁着嘴回头瞪了他一眼,“小气!那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不管他要什么,回头给你下一百种毒在里面,顾青山心花怒放地琢磨着。 燕空看着他眼里灼灼的神采,片刻才收回目光,问:“你在渔村被灭后,又如何活下来?” 顾青山的心一缩,未曾料到他会突然这样问,只仓促地转回头继续望着浮月,静默片刻方才说:“渔村出事时,我因私自出海,想为阿姐出嫁打捞一颗上等明珠而逃过一劫。等我回到渔村,官府的人正在放火毁尸灭迹,我虽只有十一岁,但气愤之下只想杀了他们……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杀人。” “你如何杀得了他们?”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端着酒杯的手微抖,“有个人,他……帮了我,并给我指了一条生路。” 燕空暗想此人必是引顾青山入的杀手之路,又问:“江湖门派众多,你的身手我却看不出……危险!” 燕空脱口而出之时已来不及阻拦,飞箭直刺屋顶,顾青山猛地抬手,铛的一声,羽箭箭头直穿他抛出的云青色酒盏。 窗下蓝影晃动,燕空已追出百草堂。 顾青山却拾起这枚箭,箭头与箭尾倒无稀奇之处,但这箭身却骤然令他热血翻涌! 箭身上凹凹凸凸刻着一行暗文,虽肉眼无从辨清,但指尖触摸而过时,顾青山立刻认出此乃琉光楼密语,上写—— 旧人重逢,何不一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19.故人重逢 微凉的夜风吹散密密沉沉的浮云,顾青山霎时挥袖跃下屋顶。碧影翩跹,恍若自月光中倾泻而下。 他满目喜悦地欲从侧门出,将将迈步,却又猛地回眸一看,风不定,人初静,庭院寂寂如常,唯有一袭沉沉的蓝影立在翠叶扶疏深处,不知已有多久。 “没追上?”顾青山的双手看似无意地负在身后,却是为不让燕空发现端倪。 “你希望我追不上?” 燕空自树下走来,眸色冷冽,将顾青山眼里微不可察的情绪都收入眼中。 顾青山抿了抿唇,轻笑,“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来人轻功虽不及我,却擅长抹掉自己的气息与痕迹。”燕空神色凛然地步步逼近,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的目光叫顾青山心里发毛,“你知道是谁。”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饶是顾青山再会装神弄鬼,此刻在他的注视下竟不敢露出狐狸尾巴。 “我……并不知。” 顾青山说的是实话,琉光楼被灭,虽也有不少在外的门人幸免于难,但他不知会有何人以此方式联系他,又是如何找上他的。 那些门人本是东扶所养的死士,常年乔装混迹宫廷侯府、商贾江湖之中,身份都极为隐秘,互不来往,如此细想一番,顾青山愈发觉得箭身的暗文蹊跷。 燕空信了他的话,又道:“可你要去见他。” “不错。”顾青山没再隐瞒,举起手中的羽箭递给他,语气骤然肃冽地威胁,“你不要跟着我。” 燕空接过这支箭细细打量,箭身乃特殊材质打造,暗文刻痕极为轻浅,若非目睹顾青山在屋顶摸索箭身,怕是燕空也极易忽略这一排细细小小的纹路。 他自是不懂暗文的真意,但他却知这对顾青山而言极为重要,居然明知是陷阱也要奋不顾身一探究竟。 燕空抬眸看着沉寂的庭院,花弄影,月如水,人已远,他却无心而眠。 顾青山出门直往最近的客栈,偷偷摸摸潜入马厩随手选了匹棕马朝东驰骋而去。 他内力被废自是无法以轻功飞檐走壁,路上少不得耽搁时间。更何况此时城门已关,顾青山唯有弃马以飞爪索勾住城垛翻墙而出,又在城外树林里过夜的商贩手里另弄了一匹马,一番折腾赶到海边,城中已打过四更。 皎洁的月光下,辽阔的海面洒满粼粼银光。 顾青山勒住缰绳纵身下马,恻恻海风尖利如刀,砭人肌肤。他逆风而行,兜满风的衣裳却使劲儿往后拽着,噗噗的响,仿佛在阻拦他、警告他。 可顾青山没有丝毫犹豫,步下坚定地走向那已等候在礁岩上的人影。 “原来你还记得这个地方,昔年通往大海仙岛琉光楼的唯一入口。” 礁岩上的人转身看着顾青山,风吹乱她的长发张牙舞爪,却吹不散她眸中轻蔑的讥讽。 顾青山在她面前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看着她裙裳乱舞自岿然不动的倩影,心里喜忧参半。 在来的路上,他曾思虑过,也曾往她身上怀疑过,但仍有许多说不通的疑点,哪怕此刻她真真切切站在顾青山面前,还是没能解了他心里所有的疑惑。 “这便是你的坦白吗?香十三娘。” “是。” “为了星桥?”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香十三娘敛了目光,俯瞰拍打着礁岩的海面,怅惘的眼里如海浪泛着汹涌的思绪,呢喃道,“我从出生便是孤儿,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一片空白,我不知自己为何生、为何活,我只是不停执行任务的一件利器,一旦我的锋刃钝了、锈了,我便是毫无价值的废铁,这就是我的生命。” 顾青山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海风的怒啸仿佛也是一种悲悯,“今夜死、明夜死,对你来说毫无差别。直到你目睹星桥不畏狂风暴雨也来寻你的赤诚之心,你终于有了一种被视为人,而不是利器的存在感,自然你也不想伤害他。” 香十三娘瞪着他,冷笑,“别说的你好像很懂我!” “我的确不懂你。”顾青山侧眸看着她,眼波淡漠,心里却因想起东扶而思绪不定,故作镇定地说道,“我所说的,只是我曾经也经历过的。” 琉光楼里的人大都如此,他们本该都是在这世上消失的人,是东扶给了他们新的活路。 香十三娘没有追问,静默间,她又忽然说道:“我本名,香罗袖。” 顾青山寻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香罗袖?你是赤虹君的左右手?” 传说中的琉光楼是海中的一座仙岛,实则是环绕又彼此孤立的三座岛。 主岛,为东扶所掌管的机关重地,其中多为朝廷和江湖的机密要事;东岛,为玉人罗负责磨练新入门弟子,及联系接待在外各路门人之所在;西岛,由赤虹君掌管,负责每月十五开门迎有缘人,以同等价值的秘密互换,让琉光楼在短短一年间跃居江湖之首。 故而外人从不知琉光楼尚有主岛与东岛,认为西岛朝云阁的赤虹君便为琉光楼楼主。 顾青山十一岁那年入琉光楼,便是以一介杂役在西岛听差。 “我曾在朝云阁见过你许多次。”香罗袖侧身直面顾青山目光灼灼的注视,“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已被罚跪在烈日下整整两日,也是这样的一双眼…… “不,是更狠厉、更戒备的眼睛,像拼命要在敌人手中护住自己父母遗骸的稚童,可你的眼睛却充满狠辣的兽性,丝毫没有青涩的胆颤畏惧。 “我只约莫长你一两岁,却被那样枯瘦弱小的你所震慑,所以当我在金城外的乱坟岗看见你嬉笑散漫的眼睛时,我一刹那以为自己寻错了人。” 顾青山忽而很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 他同样记得在朝云阁被罚跪的那几日,因为正是那次闯了祸,他才第二次遇上东扶。 顾青山敛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思绪,问道:“你专门来寻我?” “不错。” “可你却并未表明身份,还下药迷倒我们所有人。” 香罗袖笑道:“我寻你寻了三年,却发现你和记忆中的人判若两人,我多几分试探也不为过吧?” 她在顾青山纳闷的目光中又敛了笑意,“更何况我还在生气,气你三年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气你明知琉光楼出了事,可你无所作为,甘心困在此处做一个小郎中,顾青山,我一度认为自己看错了人。” “我不报仇,是因为我从不相信东扶已死。”顾青山望着海面的月,眸色里满是如月的柔和,“我甘心困在金城,因为这里是距离琉光楼最近的地方,我不想离开。也许有朝一日,他……还会回来,在这里登船。” “既如此,若我说,我是遵东扶遗命所来呢?” 轰隆一声,惊涛拍岸,绽开白白的浪花,霎时震得顾青山大脑一片空白,“遗命?” 香罗袖神色肃然地说:“三年前,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琉光楼,却已是琉光楼大战后的第二日,海面依旧火光映天,我自朝云阁暗道潜入,赶到崖边打算以空中铁索飞到主岛,却不想在穿过树林的破庙时,发现了已奄奄一息的东扶。” “什么?”顾青山震惊失色。 “东扶只来得及交代遗言,并交给我一样东西,命我务必找到你。”香罗袖自怀中掏出一枚梅花玉平安扣,和顾青山一直视如珍宝的平安扣一模一样。 他一把夺入手中爱抚摩挲,难以置信的眼里早已弥漫开深深的水雾。 “他让我告诉你,你父母灭门惨案与飞歌门有关。”香罗袖无奈地摇头苦笑,“琉光楼被灭,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还惦记着你!顾青山,我始终怀疑东扶逐你离岛,便是为保你,而这三年里我调查过飞歌门,琉光楼被灭的幕后便是他们!如此一来,飞歌门盯上琉光楼,是否正是盯上你?奈何我查不出你的背景……” 香罗袖一口气将她这三年里的事说个不停,可顾青山捧着手里的平安扣,神思早已飘远。 “最后呢?”顾青山冷不丁打断香罗袖的话,“最后他……” 香罗袖长叹一口气,“是我亲手埋葬了他。” 轰隆的闷响,巨浪滔滔,顾青山身子一个趔趄,双手无力地垂落,像有人挖走了他的心。 “所以,顾青山,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东扶……已经死了。你的等待,是浪费时间。” 顾青山怔忪地呆立,千言万语梗在咽喉却什么都说不出,脚下的岩石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涛冲刷下,仿佛摇摇欲坠,就像他心里固守的信念一般,在土崩瓦解…… 寂寥的夜色里,伫立的两人如狂草凌乱的一幅画。 直到一袭碧影摇摇晃晃地沿着礁岩远去,只留一抹婀娜多姿的倩影在风中兀自思量。 “主上,她受的打击不小。”香罗袖转身,忽而恭敬地双手抱拳行礼。 黑暗中,一抹幽暗的黑影不知几时已立在月光下,黑纱遮面,清辉阴冷,神秘得诡异。 “不如此,如何令她离开。如今朝局动荡,只待她冲着这盘棋局挥出致命一击。” 东扶意味深长地望着黑夜中那一抹碧色的小点,暗暗咬牙呢喃道:“快了,阿珂,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0.酒逢知己 顾青山发了疯似的快马加鞭,如离弦之箭刺破夜雾。风兜起他碧色的宽袍呼呼翻飞,吹刮在脸颊比鞭子抽打还疼,他却催促着马儿风驰电掣,越来越快,恨不得叫风刀将他切割成块! 嘶—— 狂奔中的马突然仰天一声长啸,前蹄飞悬半空,整个马背都笔直地竖了起来。 顾青山不知眼前已是悬崖,马儿受了惊吓开始狂躁地往回乱跑,颠着顾青山愈发抓不住缰绳,脚下勾着的马磴子怎么都踩不上。 风吹得他眼睛好涩,根本睁不开眼只胡乱扯着一绺马毛,偏马儿惊慌失措间正好踩上一块松动的石子,一滑一空,连人带马都被甩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刻,一抹蓝影霎时自黑暗中飞掠而出,身轻如燕,如光如电,拦腰搂住顾青山一个旋身如绽放在岸边的水花,抱着他稳稳落地。 顾青山在马上颠簸得失了常,眼下忽地站在岸边,还只觉双腿乏力地飘飘忽忽。 “你若寻死,元髓散我找谁要去?”燕空冷冽的嗓音如一盆冰水自顾青山头顶淋下。 他在燕空的怀里徐徐抬起头,一双秋波盈盈的凤眸叫燕空有刹那的失神。 顾青山却依旧这样温柔多情地望着他的眼,望着,望着,眼波里的水光闪烁,闪烁。 直到顾青山缓缓抬手伸向他的眉眼,燕空才蹙了蹙眉,僵硬着身子刹那怔住,但这一次他没有阻止。 顾青山的手,娇小的手,轻轻自眉心抚摸过燕空浓黑的剑眉,冰凉又细腻的触感叫燕空骤然心跳加速,面颊愈发滚烫,却也暖不了顾青山的手。 他的手就像玉似的柔滑,不知间又沿着眉尾滑过燕空的眼角,冰凉的掌心紧紧贴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拇指软绵绵的指腹留恋地轻轻来回抚摸,搅乱燕空的心思一片空白,只有酥酥麻麻。 四目相缠,一个痴痴凝望,一个茫然惊愕。 顾青山的指尖又微微一动,燕空立刻握住他的手。 他的心已如擂鼓,顾青山的手若再乱来,燕空的心真保不准会炸裂,便是元髓散也救不了他。 燕空却并未松开他的手,反倒更用力地握了握,醇厚低哑的嗓音带着蛊惑的磁性,皱眉低语:“你知道我是谁吗?” 燕空没有忘,顾青山一度多次将他误作旁人。 “你是东扶吗?” 燕空骤然恼怒,当即扔开顾青山的手,大步与他拉开距离,耻笑道:“你刚便是为了他寻死?” 风里,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恰似泠泠冰泉,自燕空心尖儿流过,刹那惊得他猛地回首看去,顾青山已踱步走向海边。 一轮半月,一弧白浪,一点青,一抹蓝,余下便是辽阔到虚空的黑暗。 “你若要寻死,找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燕空紧随在顾青山身后,可没哪个地方是他看不见的。 “你不是想喝酒吗?”顾青山倏尔回过头,“走吧,我请你。” “等等。”燕空快步走到他面前,指了指自己的脸,“你不应该给个解释吗?” 顾青山知道自己刚才失了态,他只希望燕空就是东扶,哪怕燕空不承认,他只需要东扶还活着,只要活着便好。 “顾青山!” “哎呀,别这么大声,你吓我一跳。”顾青山仿佛又恢复如初,踮着脚也敢跟燕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笑道,“大家都是男儿,摸一摸脸又怎么了?若是你觉得心里不舒坦,只要你不介意我是男儿身,我一定愿意为你负责到底!” 燕空咬牙切齿地一掌推开顾青山,他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才被一个男子调戏。 可问题是,他似乎也没有一开始那样……反感? 顾青山看着他倒也不恼怒,余光瞥见远处的海边有烛火,当即拍掌笑道:“有船家!” “有船家必有酒,今夜我请你,下次用你酿的酒再请我。” 话音落地,燕空已捞过顾青山的纤腰,纵身跃起,碧衣蓝影交融着飞入流泻的银光之中。 海风迎面,比纵马疾驰时温和了许多,顾青山忍不住迎风长啸,享受着恣意飞翔的自由。 “你为何知我不会轻功?” 顾青山昂起头望着燕空冷峻的侧脸,风里翻飞的墨发如海浪起起伏伏。 “看你如此着急也只从侧门出,便知你无力飞檐翻墙。” “嘁。”顾青山冷哼一声,看着眼前被明亮的烛火照亮了半截的船身,笑道,“你不好奇?” “或许你多喝几盅,会解我心中更多的困惑。” “好啊,有本事你灌醉我。” 话音甫落,燕空微点树冠借力,一道蓝光已轻盈落在船家的甲板上。 船家本在甲板木桌前的交椅上小憩,忽觉风中异样,却也只懒洋洋地睁看眼,神色如常地打量一眼燕空和顾青山,说:“天亮才出船,二位来得早了。” 昔年此处每到月中旬,必是密密麻麻满岸的船只,专为渡那些有意去琉光楼做交易的人。 因着琉光楼在虚无缥缈间,四周海域多迷幻之术,若非有几分能耐的船家轻易发现不了,就算找准了方向,手里若是不老道,没几十年的练功底子,那海里的种种怪象足以令船家有去无回。 故而上得了琉光楼的客人,才有有缘人之说。 而顾青山见眼前这位船家虽已花白了头,却丝毫不惧燕空通身肃杀冷冽之气,便心知绝非寻常船家,定是当年来往于琉光楼之间的渡船人。 只三年前琉光楼被灭,如今这样的船家已少之又少,顾青山忽而涌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真情实意来,刹那叫船家看得傻了眼。 “罢了罢了,我老头子也寂寞得发了霉,今夜权当无聊消遣走一遭,二位去何处?” 顾青山抢白道:“船家只需随便去,离烦恼之地越远越好。” 燕空淡漠地低眸看着他的眉眼,船家亦是微愣却旋即大笑道:“好好好,世间种种烦恼,不如快意恩仇……不如快意恩仇啊!” 船家笑声朗朗地进了船舱,不多时,已为顾青山和燕空拎来好几坛子酒。 “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呼作散仙应有以,曾看东海变桑田。” 船家一人吟诗而来,又一人吟诗而去,料是顾青山和燕空在此也未曾惊扰他的惬意。 “这位船家倒是知我心思,还如此有趣儿,一看便是有故事的。” 顾青山当即抱起大酒坛子,撕开酒封,哗啦啦倒了两大碗,却溅了满桌的酒。 此时海天一色,月华如镜,滟滟随波千万里,照耀着幽暗幽暗的海面波光粼粼如珠如玉,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划破静寂的夜海,咯吱咯吱地响彻夜霄,打岸边晃晃悠悠地驶向海与月的交融之处。 燕空坐一交椅上,接过一碗酒,勾唇冷笑道:“今夜有酒有月,看你还能守住多少故事。” “好啊!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今夜且看谁招供的多!” 顾青山说罢仰头便喝干一大碗,当即又替二人满上,惬意地伸长腿交叠着搁在桌沿,刚已喝罢四五碗,还未爽口已问起燕空来自何处,得知他是大元国人,顾青山反倒缠着他讲大元国的风土人情。 燕空倒也毫不吝啬赞美之词,说起大元国内的海,气势磅礴可吞天入地,如蛟龙翻腾与天兵天将大战不休;风平浪静时可碧蓝如洗,如邻家少女在浣纱时偶遇心仪郎君,偷偷临水而照,娴静柔美。 说起大元国的男子,便是轩昂伟岸、昂藏七尺的好男儿;说起大元国的女子,便是文可相夫教子、武可冲锋陷阵的铁娘子。哪怕是蹒跚学步的稚童,也爱武刀弄棒。 大街小巷处处张贴何处又新开擂台、何家娘子又比武招亲、何人又为寻一敌手在某客栈久候等事。便是连勾栏瓦舍、茶楼酒肆之地,也时时刻刻不离一个“武”字。 虽说是举国朝野以尚武为尊,但秩序井然,从未因武力之事而引起纠纷祸害,反倒因尚武而推崇武之精神,人人恪守法规,但凡有心思歹毒者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大元国一巴掌拍下去都是会武之人,于是近年来与景国对峙之中,大元国已屡屡占上风,也不足为奇了。 顾青山好一番向往,却又是好一番憋屈,当即连喝三大碗不喘气。 燕空见他眸中郁色更浓,这才打住话头,话锋一偏言道:“若有机会,你我都活着,我定带你去大元国都城最好的酒楼,随你喝个痛快。” “好啊!不过若我说,因我父亲,你们大元国未必会欢迎我,你又该如何是好?” 顾青山高举着酒碗,微眯着眼看着浮在酒面的月光,忽而一口饮罢,仿佛是连月光都吞进肚子里了,爽快地摸了摸嘴角的酒渍,又大笑道,“反正无所谓,他们都被人害死了,而且……你知道吗?我刚刚才知道他们的死与飞歌门有关……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从来没有,一刻都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 顾青山微醺的黑眸闪烁着盈盈的水泽,唇角却笑得如弯弯的月勾,“你信吗?” 燕空微微蹙眉,心里还猜测着他父亲可能的身份,一回眸却被他眼里的那抹泪光揪得心里一阵窒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1.匕首青蜺 燕空仓促间垂下目光又端起酒碗,却半晌未喝,只问:“既是杀父母之仇,为何不报?” “你知道我平时为何不爱吃东西吗?”顾青山忽而又没头没脑地反问。 燕空的黑眸里多了几分认真,摇头。 顾青山扁了扁嘴,似乎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因为小时候经常饿肚子啊,若是吃饱了,当你饿得受不了,就会不断回忆吃饱肚子的美好,想着以前吃过的东西是何种滋味,何种口感,反而会觉当下更凄凉无助,倒不如从未吃饱过,索性饿的时候也不会难捱了。” “歪理。”燕空鼻子哼哧一声,手指摩挲着酒碗碗口,却眸色凝重地看着他。 “那是因你不曾差点饿死。”顾青山仰头又喝一碗酒,问,“你再猜,我最爱吃什么?” 燕空皱眉道:“你既不爱吃东西,又有最爱吃的?” “很矛盾吗?”顾青山的眼里忽而笑容灿灿,双手张开虎口在身前犹犹豫豫地比划了一个圈,忽大忽小,空灵纯澈的眼便透过这个圈看着燕空,笑道,“我娘亲包的包子有这么大,是我最爱吃的菹菜馅。而且菹菜也是娘亲亲手腌制,每到秋末我便和娘亲一起把大缸洗出来,等大缸和收拾好的白菘都散发了水分,寒月初就可入缸腌制……” 拂过海浪的风浸染了凉凉的微腥,微不可察地吹凉了顾青山眼眸里的温暖。 燕空见他倏尔沉默,正欲开口,顾青山却又长叹一口气,闷闷说道:“我七岁生辰的前一日,我和娘亲约好了第二日一早就要吃菹菜包,可结果,当我满心欢喜醒来,居然一个人睡在陌生的林间木屋里。 “我哭天喊地地叫着爹娘,叫着兄长和二姐,从天亮叫到天黑,从天黑睁眼到天亮,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敢下床,不敢出门,我害怕他们回来会找不到我…… “晚上还能听见狼的嚎叫,我害怕它们来抢我的包子,我只能紧紧抱着怀里一包袱的包子…… “后来我就病了,当我饿得奄奄一息被路过的人救了后,我发誓再也不回家了。” 燕空喉咙微干,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有替他倒满一碗酒。 “你说,他们不要我了,是不是也该给我塞一笔钱啊!结果光是包子……” 顾青山嘟着嘴一把抢过燕空手里的酒碗,眉头微蹙已喝得一滴不剩。 “他们,一定是为保护你,才出此下策。” 顾青山胡乱抹了把嘴角,当即拍案而起,皱眉道:“是啊,当我十一岁,我才知道七岁那年我家出了变故。可……可我更想不通啊,既然他们能保全我,为何大家不能一起逃呢?为何……为何他们还要死守在那里,为何明知是死,明明可以逃,也要等着人来杀?” “这便是你一直未报仇的原因?” “不!”顾青山眸色清寒肃杀地盯着远处一望无际的黑暗,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他!” 景惠十二年春,海边的一把火烧毁了小青山生活了四年的渔村。 她十一岁,肌肤黝黑又泛着金灿灿的麦黄,瘦羸的身子像根藤,任谁也不会当她是女孩。 尤其当她龇牙咧嘴地抓起一截木棍,嘶吼地冲向放火的三名差役时,完全是凶残的幼兽。 她身手矫捷奈何终究人太小又寡不敌众,差役的一剑霎时刺穿她的右肩,鲜血直涌。 小青山捂住伤口旋身而躲,却又被人一招击中后颈,疼得她大脑嗡嗡乱响,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乏力地单膝跪倒在地,血沿着她垂立的右臂一滴一滴在黄沙弥漫的土地凝结,脖子上立刻架起两把锋利的剑,可她如野兽般犀利凶狠的眼里,没有任何妥协的意味。 千钧一发之际,两片绿叶锋利如刀地击断了她肩上的双剑,众人诧异之时,一抹幽暗从纤尘不染的林间徐徐而下。 翩翩然的身影,胸脯横阔,风姿奇秀,轻盈地落在一只弯曲的树枝上,树叶儿微微轻颤。 这是小青山第一次见到东扶,却只觉自己见到了天上的王,那隐在黑纱后的眼,明明看不清,却好似能感觉到如潺潺雪水的清冽,叫她后脊不寒而栗。 可她又感到安心,因为她以为,东扶是来救自己的,直到他低哑的嗓音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刹那间将她打入绝望的深渊。 他说:“穆珂,你还没死。” 东扶甚至未看她一眼,已对三名差役说出小青山的真实身份——她的父亲,是景国最骁勇善战、最令敌人闻风丧胆、与大元国连续七战七胜的上将军穆光。 而此时忠肝义胆的上将军,早已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尸骨无存,连同穆家三族上百口人,除了她穆珂,无人幸免,故而穆珂一直是朝廷通缉的罪臣之女。 言至此,三名差役当即双眼发光,自认为捡了肥肉。 而这也是小青山第一次知道,七岁那年自己被遗弃的真相! 东扶趁她尚在震惊中,立即唆使那三名差役押她回官府,并同时又扔下一把匕首,匕首的顶端镶嵌着幽绿晶透的菱形宝玉,光芒刺得小青山眼睛生疼,眼泪落个不止。 “鲁莽行事,只会随时暴露你的身份。”东扶立在树叶尖像一缕不经意吹过的风,冷傲又淡漠,“如今他们已知晓你致命的秘密,你又该如何?” 小青山早已在脑海里算计了许多法子,但匕首寒刃的白光闪烁在她眼里告诉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最终,她握住这把匕首,步步逼近那三名早已骇然大惊的差役,口中呢喃:“你们杀我全村,本已不该活,如今又知我身世,我岂能再让你们活?” 只见她匕首一横,寒光凌冽,刹那间,一道血线飞天,差役苦苦求饶的话哽在被切断的喉咙,化成一滩血沿着匕首的锋刃滴落。 三人当场死亡。 东扶心满意足,点着树枝随风徐徐落在她身后。 小青山刹那眸色微沉,愈发握紧手中唯一的利器。 “小小年纪,杀人倒是干脆利落。”东扶沉郁的嗓音一如其人,令人捉摸不透,“那么,你是否也要杀我灭口?” 风拂过树林沙沙低啸,小青山握紧匕首的手却如树叶儿颤抖。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可他捏着自己的软肋,她也绝对不能轻易放他走! 思量再三,小青山突然转身单膝跪下,双手高高捧起匕首,眉眼低垂,面色沉着冷静地说:“多谢郎君出手相救。” 东扶扬眉,竟有几分意料之外,“我几时救过你?” “郎君既知我身份,仍愿以匕首相赠,可知郎君有救我之心,并不怕淌我这趟浑水。我虽无重金相报,但愿从此跟随。”她意味深长地微顿,一对森寒迫人的眼微微抬起,稚嫩的嗓音超越年龄的铿锵有力,“且郎君接近我,定是还有不愿告知的目的。” 东扶若有所思地微眯双眸,竟未曾想到如此娇小瘦弱的女孩会蓄有千斤般的力量。 “秘密,能让人成为最锋利的武器,也能让人成为最懦弱无能的傀儡。”他负手而立,轻盈的玄黑长衫如墨浪在风中翩跹,虽不知他神色如何,语气却生冷轻蔑,“你无非是怕我加害于你,谄媚献主,保得一命。” “既能保命,有何不可?” 小青山早已打定主意,只要她能多活一天,这人想要她的命只会比此刻更难! 东扶凝视着她那张清瘦黝黑的小脸,小胳膊小腿只要一用内劲霎时便能折断,可她炯炯的目光竟如炬如刃,恍若摇曳着照亮黄泉路的幽幽寒光,摄人心魄。 须臾,风云变幻。 铅云堆积,天地无光,如千军万马奔涌闯来,森森劲风如鞭子抽打枝头的嫩叶簌簌旋落。 四下弥漫着不合时节的凉意,二人百转千回的算计心思悄无声息地溶进激荡的风中。 “你都不知我是谁,不怕我卖了你?”东扶双眸漆黑如墨,铮铮地直逼女孩目光。 “无论郎君准备如何利用我,结果与我,有何差别?”她沉着清冷的面色不曾动摇。 东扶拂袖走向小青山,却并未接过她手中匕首,眼神只微微一瞟,“青蜺你既使着顺手,留下便可。三日后午时,自行前往东海琉光楼。若你有本事,便可在楼中查明你父亲遇害之事。” 如此,在琉光楼的一年里,顾青山当真查明,穆家满门被灭,乃是因她父亲穆珂功高震主,又蔑视圣上急诏,一意孤行率领军队抗旨追击叛军,导致边境失守,城池被夺,圣上震怒当即下旨灭穆家三族。 顾青山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一是同燕空所说那般,二是她不懂父亲为何抗旨不尊,若非他如此冥顽不宁,她的娘亲、兄长和二姐,如何会死?她又如何会成孤女,如何沦落到朝不保夕、生死由天? 所以她恨他,她未曾有一日感受过父爱,在她父亲心目中只有将领与战士,从未有过他们的家庭。顾青山恨自己的父亲,恨他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可适才香罗袖却说此事与飞歌门有关,为何? 顾青山心烦意乱,索性直接抱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喝,浑身狼狈地像是淋了一场酒雨。 他却无意摸到袖中的匕首,一股寒气直逼心头,他顺势抽出青蜺一刀戳穿木桌。 燕空意味深长地看着匕首顶端闪着幽绿微茫的宝石,又瞟了眼此刻静静看着匕首出神的顾青山,他心里疑云顿起,顾青山的秘密似没他想象中的简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2.清梦星河 “想听我的故事吗?” 顾青山一个疑惑的眼神抛过去,微醺地指着燕空笑道:“原来你喝了酒,也会变得话多。” “听听别人凄惨的过往,你会发现所有人都很痛苦。” “哦……原来,你是……在安慰我?” 顾青山黑白分明的眼睛比月牙还亮,竟叫燕空一刹那间不敢直视,只站起身反手扣住酒坛,学着他的样子爽快地大口喝酒,胡乱抹过嘴角叹息道:“我虽父母兄长皆在,但形同虚设。从未有人真正在乎我,就像没人在乎台阶前不起眼的青苔,人人都避而绕之,稍有不慎摔了人,青苔也只有被铲除的命。然而即便如此,我的一言一行,还得以世家族名为重。” “所以,你离家出走了?” “不,我只想去景国闯荡一番,好叫他们对我另眼相看罢了。” 顾青山不解地摁了摁眉心,“可为何要去景国?你不是大元人吗?” 燕空狡黠地勾起唇角,将桌上的空酒碗滑到顾青山面前,“等我再醉一点,你再套我的话吧。” “好啊。”顾青山抱起酒坛哗哗哗给他倒满了酒。 船已孤零零地飘荡在左右不见海岸的远方,只一轮头顶半圆的孤月硕大地挂在眼前。 燕空复又坐在交椅里,手里多了一碟船家将将炒好的小菜,兀地问道:“东扶是谁?” 顾青山的手肘靠在木桌上,左手托腮,右手举着酒碗,面颊泛着浅浅的酒晕回眸笑道:“我还没醉呢,你也问得太心急了。” “你的情人?”燕空微起身将小菜搁在桌上,又面无表情地拔起青蜺,影影绰绰间,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是似笑非笑地打趣似的,“此物是他赠与你的定情信物?” 顾青山心里咯噔一跳,端着酒碗的手不自觉地微颤,他索性一口喝罢。 燕空见他不答,只又默默地坐回去,望着青蜺蹙眉。 东扶此名一听便是男子,燕空有意旁敲侧击地追问,可顾青山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不得不怀疑,顾青山当真是有龙阳之好了。 “我们……都想向别人证明我们自己……”顾青山忽而靠着椅背坐直身子,望着满眼的明月,感慨道,“却又把自己的心锁得死死的,从未想过,究竟我们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也未曾想过,心都锁死了,旁人又如何知晓我们的模样?” 燕空的心霎时一颤,刚一偏头,顾青山已沉沉地靠在他肩上,茸茸的碎发细细密密地扫过他的侧脸,痒进他的心里去。 沉默了许久,顾青山的气息连绵匀长,燕空也只静静地低眉凝视。 因着喝了好些酒,顾青山长发披散,毫无瑕疵的面颊甚是粉妆玉琢,恍若桃花含露,绛唇微润闪着酒光恰似一枝红艳露凝香,惹的人多想变成一朵花落在这娇艳欲滴的唇畔,为素日里顾青山苍白清冷的面容点了几分艳色。 只他两颊过于瘦削,眉宇间凝着始终不散的清愁,哪怕是此刻也平添弱不禁风之姿。 燕空仓促地收回目光眺望向静寂的海面,不愿再想此刻顾青山的模样,只顺着他的话想到自己曾为娘亲做的一切,也曾坦诚地充满期待,可到头呢…… 他一声叹息道:“敞开心扉,除了失望受伤还能有什么?” “那是你还未遇到,哪怕受伤也心甘情愿为他的人。”顾青山忽而冷不丁地开口。 燕空皱眉扫了他一眼,肩头一抖,颠得顾青山脑袋一滑,霎时睁开眼笔直地坐正。 “你遇到了?”燕空讥笑,“那个叫东扶的家伙?” 顾青山迷迷糊糊地看了眼眼前的海面,忽而又沉沉地倒在燕空肩膀上。 “我是真醉了才同你说这么多,不过第二天我都会忘的。” 燕空皱眉道:“真能说忘就忘?” “当然。”顾青山闭眼咂巴着双唇,“只要你尝过刻骨铭心的痛,你便能学会连自己都忘了。故而明日的我,只会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你也别时时刻刻警惕我,让我靠一会儿就好,明日……明日我什么都可以忘……都会忘……” 燕空紧抿着双唇,突然伸手夹住顾青山的脸捧在自己眼前。 顾青山也就这样由他双掌捧着自己的面颊,无精打采地连眼皮子都不睁。 燕空却兀的一惊,指尖分明感到一行泪水的清冷,他无奈地叹息一声,索性托住顾青山晃晃悠悠的头靠着自己,又坐得正了些,好让他靠得更舒服。 这一次,燕空知道顾青山不会再醒了,他的的确确是醉了,只是有几分酒醉,又有几分心醉呢?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燕空一人对月独饮,甚是风雅惬意,更多却是落寞惆怅。 “心甘情愿地敞开心扉么?” 燕空倏尔喃喃自语,又歪着头看向顾青山的眉眼,古诗有云,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若非沧桑过后的释然,如何说得出这般话来? 倘或顾青山不与他为敌,他亦很乐意与之为友。 燕空又展目望向海上升起的皎皎明月,仿佛触手可及。 一人独酌,一人浅眠,未几两人皆醉。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东方浮白。 顾青山舒舒服服地抱着被角翻了个身,梦见自己腌制了许多菹菜,可能真是腌得太多了,那酸爽的味道熏得他总、总……总想打、打喷嚏——阿啾! 顾青山实在忍不住,一声喷嚏打得他忽而直直地坐了起来,还不停地揉着鼻翼,好痒。 “哈哈,大哥是头懒猪,睡到现在才醒,打屁股,打屁股。” 顾青山纳闷地循声看去,这才看清星野趴在床头得意地摇晃着一根野草,难怪他总觉得自己鼻子痒呢。 顾青山掀开被子,却又猛地想起昨晚,那点酒倒也不至于令顾青山喝断片,只隐隐有些头疼,不禁问道:“我如何回来的?” “我们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星桥的声音这时自帘外传来,顾青山皱眉看去,却见星桥打起帘子侧着身,先让他身后端着水盆的香罗袖进了屋。 她见着顾青山醒了,忙笑道:“我们还担心郎君是否身体不适,直到闻见郎君一身的酒味,才知原是郎君掉进酒坛子了。我一大早已烧好了水,只待郎君醒了,且好沐浴更衣。” 顾青山没说话,只怔忪地半坐在床上看着香罗袖,眼神里看不出几丝意思。 星桥急了,唯恐顾青山一发怒又把人赶走,忙上前压低声音同顾青山说:“其中当真有误会,十三娘是特意回来向大哥解释的。” “可见到燕空?” 星桥猝不及防的一脸困惑,顾青山这番话自然问的是星野。 “灭有,心也……灭见阔。” 他把野草横在上嘴唇与鼻间夹着玩,回答的声音又怪又尖,叫星桥更是满肚子的疑问。 顾青山胡乱趿拉着鞋起身,他真是失算,昨晚明明是想要试探燕空身份的真假,到头来他怎么睡了?不过看星桥和香罗袖的神色他便知,燕空在他们回来前已离开了百草堂。 为何?单单只是巧合,还是刻意回避? “大哥?” 顾青山满心思都在燕空身上,压根儿没留意星桥,径直大步走过他身边。 香罗袖见顾青山心事重重走来倒也不让,只端着水盆上前挡住他,盈盈浅笑道:“郎君着急去何处?好歹也要洗了脸才能出门呀。” 顾青山的目光顺着面前的水盆落在香罗袖的脸上,莫非是因为她,燕空才走的? 是害怕香罗袖认出燕空的身份吗?燕空……他到底,是不是东扶? 顾青山若有所思地看着香罗袖,两人的沉默,叫屋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星桥急得手足无措,正要上前化解,窗外忽而轰轰一阵响,像是什么东西接二连三砸在地上,远远听着倒像是猫打翻了一屋子的东西。星野当即一个箭步冲出去,听这响动还不小,星桥不放心想要跟出去看看,偏偏眼前又…… “啊!大哥……二哥……你们快来啊!” 整个走廊都回荡着星野扯着嗓子的大叫声。 香罗袖看向星桥笑道:“你还不赶紧去看看?省得星野又闯祸,我还有话同郎君说。” 星桥闻言又放心不下地看了眼顾青山,顾青山淡漠地点点头,星桥这才追着星野离开。 香罗袖端着水盆走到顾青山身后的架子上搁下,忽而转身单膝跪在顾青山面前,双手抱拳,郑重其事地言道:“从今后,我香罗袖甘愿跟随顾郎君!” “这也是你当年应允东扶的话?” 晨光穿透雕花的格子窗,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光影。 顾青山没有回头,烟眉微蹙,一袭修长如竹的身形透着朦胧金灿的微茫,也掩不去他的清冷。 “是。” “东扶他当真已经……”顾青山猛地回头,可话到嘴边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 香罗袖面不改色,低垂的眉眼只看着自己的拳头,斩钉截铁地应道:“是!” 顾青山急急快步上前,问出他心里一直以来的困惑和希冀:“会不会……有没有可能,他摘下面纱,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活着?” 香罗袖无奈道:“若是如此,你认为他会不来找你吗?既来找你,又怎会不与你相认?” 顾青山喉咙一涩,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身体在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只要郎君收我留下,我愿约法三章。”香罗袖神色凛然地竖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绝不伤害出卖主人;绝不危害主人身边的人;绝不违抗主人下达的任何指令!” 两厢沉默许久。 “你出去吧……” 顾青山无力地跌坐在床榻上,香罗袖旋即抱拳谢恩。 他说的“你出去”,而非“你走”,香罗袖便知他留下了自己,当即恭恭敬敬退出。 顾青山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僵硬地坐在床边,笔挺着后脊,像一尊冰冷的墓碑。 窗外秋日明媚,金波粼粼,而顾青山的眼里,却是寒冬腊月,落了场止不住的风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3.受伤之约 吱呀一声,香罗袖合上正房的门,转身便穿过抄手走廊一路到星野的房间。 见房门敞开,里面还有两兄弟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便拎裙而入到了里间。 “呀,怎的弄成这样?” 只见床尾搁水盆的木架,和稍远处的镂空木墩,都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香罗袖赶忙扶正,又小心避开地上零散的碎片。这原本是为照顾病人方便,搁在床头长案上的水壶、茶盏和药瓶,眼下全碎了。 她又走了几步,就见星野正拖着一人的腋下往床上拉,星桥则合力抬起那人的腿。 香罗袖帮忙打起纱帐,匆忙间踩了耷拉在踏脚板的被褥一脚,软枕也被星野的脚踩得满是鞋印,但她都顾不上这些,草草收拾后只问:“人可醒了?” 这话倒也用不着星桥回答了,榻上那人一双满是歉意的黑眸里,已映出香罗袖唇畔的浅笑,她倏尔松了口气,“这便好了,能醒来也不枉费咱们郎君冒险一救。” “还有我!还有我!”星野争着邀功,拍着胸口笑,“是我先捡你回来的。” 榻上的人还欲坐起身来,却被星桥抬手阻拦,道:“咱们都是乡下人,你也别讲礼。” “承音……谢、谢过诸位救命之恩……”他的声音喑哑,一字一顿说得很是费力。 星桥忙让星野去端热汤,好在香罗袖一大早为顾青山煮了汤醒神,他正好也能润润嗓。 “我去叫大哥过来看看。”星桥说着已急急走向房门。 “嗳,等等。”香罗袖上前唤住星桥,“再过一会儿吧,我见他也无大碍,再给郎君一点时间。” 星桥皱眉看向正房,压低声音问:“大哥可明白其中误会了?可不再赶你走了?” 香罗袖抿嘴而笑,“嗯,郎君如此深明大义,你倒是小人之心了。” “我……”星桥呵呵傻笑着挠了挠头,嘀咕了一句,“我只是关心则乱。” 香罗袖看着他耳根子泛起的疑红,只笑着迈步出了房门,“我去熬粥,你且陪着他问问情况。” 星桥忙点着头应下,伸长脖子地目送香罗袖。 正好星野从灶房出来,蹦蹦跳跳地险些撞上,星桥这才收回目光,训了几句星野走路跟猴子似的乱窜。 床榻上的人,眼里始终蕴着一抹暖笑。 午后,晴空一碧如洗。 满地碎碎的白斑,静寂的庭院只闻飒飒秋风。 顾青山徐徐推门而出,波澜不惊的眼眸一如往常。 “郎君。”一声轻唤,嫩黄长衫的倩影霎时自叠叠重重的树影下走来。 星桥也随着香罗袖歪着头看去,正要起身,偏星野的头枕在他大腿上睡得正惬意。 “大哥来了,你醒醒。” “不要……”星野吧唧着嘴,搂住星桥的脖子猛地一拉,紧紧抱在臂弯里,憋得星桥差点喘不过气,只不停地拍打着星野,偏星野觉得好玩,也不睡了,哼哼唧唧就是不撒手。 顾青山见状只有问香罗袖:“星野房间里的人醒了?” “是,郎君。”香罗袖恭敬地垂眸道,“听星桥说,那人自称陆承音,是景国蒙山村人。他欲往景国都城昭京寻本家,不曾料刚出蒙山村便遇上歹人绑了他,又卖给边境的青楼,最后倒是有个好心的青楼婢女偷偷放了他,这才一路逃到百草堂。” “想来他一定十分好看,连青楼的婢女都不忍见他受刑。” 话音刚落,右侧厢房的门缓缓打开,一股窒闷的风刹那涌了出来。 顾青山侧眸看去,一袭月白长袍的男子扶着门,愈发显得他清秀如画的面容无一血色,苍白如纸。偏那细长的乌眉、光泽流转的双眸、笔挺的鼻梁和微微上翘含笑的薄唇,神情开朗,却是病容也遮掩不去的霞光。 他墨发高束地立在门口,无需言行,颀长清瘦的身形便已散发着儒雅的风姿,濯濯如春月柳,不由得令人感慨真乃似珠玉落在瓦石间。 就连星桥两兄弟都忘了打闹,两人就这样滚在地上,手还悬在空中准备互掐,眼睛却都滴溜溜地盯着陆承音。 陆承音早已见过香罗袖与星桥两兄弟,便知青衫郎君定是救了自己的郎中,正欲上前言谢,顾青山却已平平言道:“我只暂时缓解了你的毒发,算不得久病初愈,不过你再休养一段时间便可继续上路。” 不待陆承音开口,顾青山又看向香罗袖,道:“帮我准备祭祀用的物事。” 星桥微愣,刚忙拍着灰从地上站起来,“大哥要祭拜老郎中吗?” “不是。”顾青山微垂眼眸,眸色清冽中透着凄恻,“一位好友。” “既如此,在下……想、想与顾郎君一同……前往,可否?” 众人皆回首望向陆承音,他虽虚弱乏力,但笑容妍妍,唇红齿白,恍若朗朗春日光芒万丈,叫那茫茫冰原的积雪都刹那融化,竟令人忘却他的病容,反被他温和又清秀的笑颜所感染,料是此刻满脸愁容凄婉的顾青山,也情不自禁为之动容。 一盏茶的功夫,香罗袖和星桥备好了纸钱香烛和祭品,顾青山这才领着陆承音登上马车,缓缓朝城东驶去。 因着要在海边祭拜,海风肆虐刺骨,顾青山还特意嘱咐为陆承音备了黑貉子毛大氅。此时一人前一人后地下了车,陆承音大半张脸都隐在黑貉子毛里,愈发白如凝脂,清隽秀美,而顾青山大步逆风而上,翩跹的青衫几乎化作一阵青风逝去。 待陆承音走走停停地跟上顾青山步伐时,礁岩上的香炉里已铺了一层薄薄的香灰,而随风忽明忽灭的纸钱幽火也映红了那对白烛的烛泪。 陆承音跪下去,同顾青山一样徐徐地往火舌里放进一张又一张的纸钱,看着海风卷起烧黑的灰烬渐渐飘远。 许久,顾青山才回眸纳闷地看着他,“你为何下跪?” “顾郎君乃在下、在下救命恩人,自然顾郎君的好友,也是在下的……好友。” 顾青山看着陆承音眉心的认真,一时间想说“莫非日后我的妻也是你的妻”,却也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低头望着火焰说:“你倒是个实诚的人,那你打算给我多少诊金?” 陆承音旋即皱眉思索起来。 顾青山心里叹了口气,正要笑话陆承音两句,没想那人突然抬起比火还要灼灼的眼眸,斩钉截铁地说:“在下身、身无分文,家中也只以……采茶度日,若郎君不、不嫌弃,在下愿与郎君结拜兄弟,日后……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等等。” 顾青山听前半句之意时,原以为他是哭穷就此别过,可听到后半句时,又怎么变了味? 倒像是,陆承音要以身相许了? “顾郎君可是嫌弃在下唐突?” 顾青山无奈地叹息道:“今儿什么日子?为何这么多人要跟着我?” 陆承音笑道:“顾郎君妙手仁心,自是、自是众人跟随的楷模。” 也不知是被他明晃晃的笑靥迷住,还是这番话实在是顾青山头一回听,觉得新鲜,忽然觉得自己还能重塑形象,没事在他面前显摆显摆,当即还真笑呵呵地同陆承音勾肩搭背,好一番热络的模样。 陆承音也觉此时的顾青山更平易随和了,遂大着胆子问:“不知顾兄在此所拜何人?” 顾青山倏尔敛了笑,片刻才说:“那日,你倒在门外的药田里,我还以为……”顾青山微顿,望着眼前的火,唇角微笑道,“我曾小小的期待过,会不会是我等了三年的一位故人……” 景惠十二年夏,小青山到琉光楼西岛当杂役已三月有余。 她没忘记东扶予她的承诺,可在琉光楼里打探父亲之死的真相,难如登天。 她趁白日当值偷偷摸摸搜查西岛各处宅子,又在夜深人静时分设法潜入琉光楼主岛的机关要地。 奈何琉光楼三岛上机关重重,暗道错综复杂,小青山总是遍体鳞伤,第二日还装作无事发生,唯恐被人发现。但纸包不住火,西岛被触发的机关越来越多,赤虹君亲自设下埋伏,小青山觉察时已被重伤,所幸她逃得一命,躲进树林后,失血过多昏倒在一处破庙前。 “堂堂上将军的女儿,只有这点本事。” 小青山闻见烤肉的香味,刚刚醒转,头顶一道冰冷彻骨的声音刹那惊得她如坠寒潭。 “东扶!” 黑袍黑纱的男子笑了,笑声如万年寒冰,“看来你三个月也只查到我的名字罢了。” 许是熊熊的火堆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也许是架子上肥美的烤肉太诱人,小青山大着胆子坐起身,扯得腹部的伤口撕裂一般的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已被人妥善包扎好了。 虽她一直以来都是假小子,但被男子掀开衣裳这还是头一次啊! 小青山当即涨红脸,下意识地捂着衣襟,闪闪烁烁地望着东扶,故作镇定地问:“你为何在此?” “拜某人的智商所赐。”黑纱后冷冽幽暗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小青山的面上,“惊动整座西岛,还怕赤虹君不惊动我么?” 小青山艰涩地吞咽着吼中硬物,却逞强地昂着脖子说:“明明是你答应的!” “行动固然重要,但未收集到足够的情报前,试错的行动无疑自寻死路。人这一生看似有许多机会,但实则我们只有一次,一次的判断与抉择,足以决定你的生死。” 东扶一贯冷漠的声音里,此时竟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在波动。 一字一句,如烈火烙印进小青山的心里。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忽地发亮,这才恍然大悟,东扶原是在教她。 “吃吧。”黑袍下,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串着烤肉的树枝递到她面前。 “……”小青山未曾见过他如此温柔的模样,竟木讷地不知如何是好。 东扶眉头一拧,语气骤然冰冷,“不想吃?” 小青山见他要收回,赶忙抢过来咬了一大口,当即烫得她呼呼大叫,不停地用手扇着,还含含糊糊地说:“你、你救了我,又请我吃、吃肉,那你下回受伤,也倒、倒……我门口,我救你,再请你喝……酒!” 海风吹灭了顾青山眼眸里明灭不定的火苗。 记忆里的火堆,眼前的纸钱火烛,都灭成了灰烬。 顾青山徐徐地转身走下礁岩,呢喃道:“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们的约定。” 陆承音回眸望着擦身而过的顾青山,一刹间,似要唤住他,却并未开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4.我愿她喜 “顾兄很依赖他?” 回过神来的陆承音拢了拢氅衣的毛领,翩翩然地随顾青山下了礁岩。 “些许只因他是头一个教会我到底该如何活下去的人。” “顾兄眼下已学会了?” 顾青山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摇头,“我以为我如今还活着,便是会了。” “可结果顾兄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顾青山纳闷地抬眸望着身边人,笑道:“你倒颇有感悟。” 陆承音乍然一笑,明艳得不可方物,“不过是切身经验,就像在下离开蒙山村前往昭京一样,或许顾兄也是时候准备离开了。” 顾青山怔了一下,望着陆承音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而觉得他竟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于是愈发欢喜地追上陆承音同他大大咧咧地勾肩搭背,边聊边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待得车夫替他们打起帘子时,顾青山已十分痛快地认了陆承音做小弟。 反正星桥两兄弟他也这般认起来的,更何况陆承音儒雅文秀,心思虽不及燕空那般灵活但好歹心地善良,脑子也比迟钝单纯的星桥善解人意,说不定闲时还能吟诗作曲、品茗对弈,自己也附庸风雅一回。 顾青山扶着身子虚的陆承音先上马车,尔后又嘱咐了车夫几句,这才钻进车厢里落下帘子。 车厢微晃,陆承音看了眼窗外,知道马车并未往回走,倏尔问道:“顾兄还要去何处?” “前面不远处有一艘船,昨儿在船上喝了些酒,今儿想看看船家还在不在。” “看来那位船家的酒必定好喝,才令顾兄这般流连忘返。” 顾青山笑容微绽,酒好不好喝,向来都是看一块儿喝酒的人是谁。 昨夜燕空送自己回百草堂后,也不知他是否还会回到船上。 杀手连续两次杀他不成,怕是会穷凶恶极使出奇招,燕空在外暴露得越久,越不安全。 顾青山在心里琢磨,他的命和燕空连在一起,实在太危险。 马车缓缓停下,陆承音撩起帘子的一角,怅惘地回头看着顾青山,“看来船家出海了。” 顾青山也望去,茫茫一片的无垠大海上,只有几只海鸟盘旋,不见一船一人。 仿佛昨夜的海上明月、举杯共饮,当真是一场镜花水月。 “是了,船家说天亮便出海的。”顾青山倏尔兴致乏乏地坐回去。 陆承音见他眸色倏尔黯淡,遂放下帘子,问:“可回百草堂?” “嗯。”顾青山淡漠地轻哼一声,便寂寂地沉默了一路。 马车自东城门入时已近黄昏,直直穿城往城西百草堂去,待得二人下车,街上已掌灯如昼。 香罗袖早已备好了晚膳摆在庭院的万年青树下,因着今日是她和星桥归来的日子,陆承音也恢复了意识,当是值得庆贺的。 故而她和星桥两人忙了一下午,竟折腾了满满一大桌的菜,放眼望去便是三脆羹、百味羹、紫苏鱼、莲花鸭签、酒炙杜胘、葱泼兔、洗手蟹、决明兜子……末了还有佐酒的旋炒银杏、肉牙枣、绵枨金橘大杂烩的干果盘子,琳琳琅琅,倒像是买了酒楼的饭菜送来似的,比过年还丰盛。 “做这么多,我又不吃,他也只能吃流食,你们三人吃得完?” 顾青山入座后,众人方才随他坐下,绕了木桌一圈。 香罗袖边为他斟酒边笑道:“都是星桥掏钱请客,我只出了些劳力罢了。” “哇。”顾青山刹那双眼发亮地盯着星桥,“看不出你小子藏了这么多私房钱!” 星桥急得扭捏,“我……我哪有啊,十三娘只是腼腆,大半银子都是十三娘给的。” “得得得,甭管谁给的,反正你们都吃个尽兴,我只管喝个饱。” 言语间,星野早已吃得乐不可支,星桥则忙替香罗袖夹着较远的几样菜,而顾青山早已面不改色地三大碗下肚,陆承音看得瞠目大赞:“顾兄当真豪情,好酒量!” “你便用你的粥陪我喝几碗吧。”顾青山眯着眼用酒碗碰了碰他的粥碗。 陆承音抿唇浅笑,用勺子尝了一口,当即赞不绝口地看向香罗袖,“娘子真是好手艺!” “承蒙陆郎君错爱。”香罗袖微微颔首笑道,“这粥,是今儿下午包子铺大婶特意送来的。” “哦?”顾青山抹了把嘴角的酒,问,“为何?” 星桥叹息道:“大婶说明儿起她便不在金城做生意了,打算回老家走走亲戚。” 金城的人都是无根的浮萍,便是家中还有人的,也绝了关系,如今这话听着便是借口。 顾青山无奈地摇着头,也并未追问,这也是金城的规矩。 反正来来去去,人生路上走一遭,大家都是过客,好聚好散罢了。 “大婶和我同时在这落脚,三年来多她照拂扶持,明日你们陪我去送送。” “大哥说的是,下午我们也把回礼给备好了。” 顾青山又喝了几口酒,后仰着身子靠在树干上,望着头顶的郁郁葱葱,忽而说:“我也该走了。” 话音一落,时间仿佛凝固了。 星桥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星野塞了满嘴的饭鼓着腮帮子,四周静默中唯有香罗袖提着酒壶正为顾青山斟酒的汩汩声,奈何满满的酒溢了出来,香罗袖也没回过神。 只有陆承音温和地笑着,抽出一方白绢悄无声息地擦拭了桌上的狼藉,又接过香罗袖手里的酒壶。星桥的手一松,筷子正夹着的一块兔肉啪的一声掉在桌上,静止般的画面倏尔才活了过来。 “大哥这话何意?” “郎君想去何处?” 星桥和香罗袖惊讶地同时开口,前者未想过顾青山会离开,后者不曾想如此快便要离开。 顾青山一把勾住陆承音的肩头,贼笑道:“你的身子约莫中秋后可动身,我与你同行,护送你平安到蒙山村。免得你出了我百草堂又遇到歹人,像我这种善良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算你运气好。” “顾兄当真是菩萨心肠,小弟以粥代酒,谢过顾兄大恩!” “哈哈,客气客气……” 星桥和香罗袖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眼前这两人,去了一趟海边怎的关系变得如此好? 还有,顾青山菩萨心肠?星桥真想剖开陆承音的大脑看看,是不是脑子进海水了? 星野赶忙咽下嘴里的饭,差点梗在胸口,拼命地扯着脖子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星桥回过神,猛地拍案而起,“大哥若不带我们,也休想离开!” “我说了不带你们吗?”顾青山摁着眉心,“瞧你们凶神恶煞的样儿,我能不带你们?” 顾青山倏尔坐直身子肃穆庄严地说:“只一点,出门在外,无论我说什么,你们必须照做。哪怕是生死攸关的当头,我让你们逃,你们必须逃,若违抗,便是兄弟也做不成,懂吗?” 星桥神色一凛,当即指天发誓,实则他并不懂顾青山心里的顾虑,但他知道离了顾青山,他们两兄弟这条命活着也毫无价值。 而顾青山在马车里也曾细想过,留星桥两兄弟在金城看店,日后他们还有一条出路,只要老老实实,成家立业倒也不难,倘或这辈子一直跟着自己,那便是亡命天涯的命。 更何况,三年前他一个人尚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废了内功,如今四人上路,怕是凶多吉少。 奈何他也了解星桥兄弟,留他们在金城,也难保日后偷偷追来,倒不如一开始便带在身边安全。 酒过三巡,星桥和陆承音聊起近年来景国的变化,滔滔不绝。 陆承音毕竟大病初醒,体力不济,早早地回房睡了。 星野想着中秋后能出远门外,当即兴奋地和星桥喝了许多酒,眼下两兄弟已醉得不省人事。 香罗袖收拾着残羹冷炙,时不时抬眸望一眼屋顶上的青衫碧影,却是欲言又止,直到树下的狼藉已打整干净,她才净了手来到屋檐下,昂着头问:“郎君离开金城,有何打算?” 顾青山斜睨了她一眼,“不如你先回答我,你既是赤虹君的左膀右臂,你便应该知晓如今朝野中有多少人是东扶安插的死士,为何你不去号召他们助你复仇,偏要来找我?” “郎君是在开我玩笑吗?且不说我并不知道朝野中哪些人是琉光楼的眼线,这种机密只有三岛岛主知晓,甚至赤虹君和玉人罗都只知冰山一角;二来我何来的力量振臂一呼,便要那些效忠东扶的死士听命于我?郎君手握信物青蜺已是众人皆知之事,当年东扶更是因你而惩罚东西两岛诸人,若说何人可号召他们为东扶报仇雪恨,此人必当是你,顾青山。” ——“这小子怎会有琉光楼镇岛之宝青蜺?定是他偷来的,快叫师兄弟们好好训训他!” ——“瞧瞧,我还以为他多大本事,眼下已被打得站不起来了,哈哈哈!” ——“是主上!主上来了……弟子参见主上……此人偷了青蜺,弟子们正……” ——“青蜺,乃我所赠,他一介杂役如何偷得了?” ——“可……可主上,青蜺此物,又如何能赠于一杂役?” 矗立在海中的悬崖峭壁上,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那峭壁如一柄鬼斧神工的鲨齿大刀刺进汪洋大海的心脏,怪石嶙峋的崖头直刺苍穹。 惊涛拍岸,白浪飞溅没过立于崖顶最高处的那人。 他一袭玄黑宽袖大袍负手而立,狂风卷雨,墨发张扬,雄姿英发地自人群里朝蜷缩在地上的小青山走去,温柔地蹲身抱她而起,低沉的嗓音清冽如冰,却是雷霆震怒—— “只要我愿,有何不可?只要她喜,与你何关?” 呼——嘭! 巨浪在崖石上碎成泡沫,拂过面颊犹如冰渣刺进肉里。 顾青山紧拢眉头拉回思绪,匆匆拭去手背上绽开的几滴酒,“将飞歌门你知晓的一切告诉我。” “是。”香罗袖喜上眉梢,当即纵身跃上屋顶,娓娓道来。 顾青山只饮酒不言,倘或琉光楼当真因东扶护他而灭,他定要叫飞歌门血债血偿。 神来挡他他杀神,佛来阻他他杀佛,为一魂,屠了这天下,也是这天下的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5.同生共死 一夜无眠后,日子又恢复如常。 包子铺大婶离开时,星野抱着她哭得厉害,不得不拖延到午后,在百草堂用过膳才离去。 这三年里,包子铺的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当真正离开时也不过背上的一个蓝底碎花包袱,孤身孑影,酸的人眼里都不是滋味。 百草堂继续开门问诊,生意照样络绎不绝。 星桥两兄弟忙前忙后,香罗袖则在灶房里或是煎药或是摘菜,秋风飒爽的庭院里时不时飘荡着淡淡的药香,叫倚窗而坐的陆承音也起了兴致,找顾青山借了几本医书打发晨光。 顾青山则没这么悠闲了,白日里忙完又赶着去胡府诊治,不过是空令胡阿郎看起来有痊愈之色,敷衍了事罢了,不过每每都没忘向胡夫人打听寿宴三具尸体之事,可始终未有进展,胡府里里外外一时间皆是人心惶惶。 到了夜间众人熟睡后,顾青山便开始摆弄瓶瓶罐罐配制元髓散,只是到后半夜他必定要偷懒跃到屋顶上自斟自饮,谁叫燕空迟迟不现身,顾青山也没兴致。 日日如此,却难得一日午后有清闲,却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落着秋雨。 香罗袖帮星桥在西耳房里整理药草,星野则舒舒服服蒙头大睡,院子静谧得唯有雨声。 顾青山坐正房外的廊檐下跷着二郎腿,清泉般的眼迷迷蒙蒙地望着细细的雨帘。 雨不大,却随风萦绕着如烟似雾的雨气。 风送满长川,青砖灰瓦、碧叶金果全都多了分小桥流水人家的温婉娴静。 顾青山举杯独饮,飘洒正潇然间,忽闻风雨中有琴音似有似无飘来。 勾挑抹剔下自是悠扬婉转的音韵,忽而铿锵急促如思妇追赶夫君远去的船舶,忽而轻缓如明月映照下那一声声泪洒斑竹的哽咽,又忽而留白予人无限思量。 古朴醇厚的音色,徘徊在秋雨里更空灵清远。 七弦泠泠,好似悲风调,又若寒松吟。 一曲终了,叫顾青山一声叹息。 “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琴?”他回眸望向厢房,一扇大开的窗前,正是抚琴的陆承音。 他刹那笑得明媚,回道:“平日里无聊,遂拜托星野借来的,只不知是哪家的。” 借?顾青山捂额,“你且少弹些,怕是那户人听见百草堂这群粗人里竟有琴声,少不得麻烦。” 陆承音温和地点头而笑,“顾兄可知此曲?”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顾青山倒是脱口唱出了这最后一句词。 “顾兄近日心事重重。” 顾青山挑眉道:“哦?” “一曲的时间,顾兄只摩挲着酒杯迟迟未饮,可是胸闷难以抒怀?” 顾青山未曾解释,只说:“你且再抚一曲。” “好。” 陆承音白衣素手端坐,一指挑,一指吟揉,大音希声,已是云深不知处。 而顾青山心下思量的,却是昨夜香罗袖的那番话—— “飞歌门本是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派,我辗转多方打听,皆无人知晓飞歌门是何人自何时创立,直到三年前与琉光楼大战中一举成名,当即成为江湖暗杀组织的翘首。 “听说他们接生意,从不收钱,而是以委托者的身份、地位来衡量这笔买卖,提出或是要高官、或是要权力的条件交换,故而这三年间他们的势力已深入朝廷、商贾和江湖的各个角落。” 既是三年前突然冒出来的帮派,和他七岁时穆家灭门惨案又能有何关系? 其中还有多少弯弯绕绕,日后又该从何处着手查证,当真叫顾青山痛苦得毫无头绪。 曲毕,雨未停,顾青山手中的酒早已喝空,连陆承音几时来到自己身旁都不知。 “顾兄可是在想心上人?” 顾青山抬眸对上陆承音促狭的目光,勾唇笑道:“倒是看不出你还如此爱嚼舌根。” 陆承音接过他手里的空酒壶搁在一旁,挨着他坐下,“只是好奇,四五日前与顾兄在船上饮酒赏月之人,可乃顾兄心上人?” “哟。”顾青山坐直身子,蜷着腿踩在栏杆上,双手交叉地搭在膝头,玩笑地捉弄道,“你当真以身相许,吃醋了?” 陆承音明亮的眼眸里笑得祥和又温柔,一本正经地说:“不可吗?” 顾青山微怔,眼神闪烁地别过头去望着潇潇秋雨,“开玩笑,大家都是男儿,我可没这癖好。” “是吗?” 陆承音忽而压低身子凑到顾青山面前,距离太近,近得气息纠缠,叫顾青山浑身不自在。 “若你是一位娘子,便会接受我吗?” 顾青山目瞪口呆,他话里可未有此意,这是什么神奇的脑回路啊? 他仓促地推开陆承音,猛地站起来,“可惜我这辈子都变不成娘子!” “哎,看来你也觉得不能和我在一起,十分惋惜。” “……我……” “我知道,倘或你不介意,两位郎君也是可以白头偕老的,不是吗?” 顾青山的面颊当即浮现一抹红晕,急匆匆地躲进正房里,和陆承音真是越说越说不通。 扑哧一声。 陆承音大笑起来,笑声朗朗清脆,悦耳又悦心,“顾兄眼下恼羞成怒的扭捏样,还真有几分娇娘子的媚态。不过小弟也是随口一说,见顾兄眉头紧皱,郁郁寡欢,无非是想逗得顾兄抒怀。” 他倏尔起身拱手作揖,诚恳道:“若有冒犯得罪之处,还请顾兄莫介意。” 顾青山立在窗后,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这才突然歪着头从门后探出半截身子,开怀大笑道:“我知道,你以为我当真儿了吗?我不过是配合你,别让你下不了台啊!可眼下看来,是我赢了,再罚你弹一曲给我听。” “好,顾兄之言,小弟自当遵从。” 陆承音不疑有他地回了房,不多久,雅致的琴音潺潺入耳,顾青山方长松一口气倚门而立。 只是手里抠着门扉的指甲不由得又紧了紧,望着涳濛的雨雾,眼波辗转难安。 燕空已失踪整整五日未归,也不知是生是死。 日薄西山,顾青山照例去了趟胡府,夜深人静时分才回到百草堂。 此时月夜森森,星桥两兄弟和陆承音早已入眠。 唯有香罗袖的房间还点着灯,她夜夜必要等顾青山回来方歇下。 今日她推门迎了出来,顾青山也只随意挥挥手,耸拉着头无力拖着药箱说:“睡吧。” “今夜有人在郎君的房间候了已久。”香罗袖急急地开口,却叫顾青山挑眉一顿。 他猜道:“是你约我见面那夜,曾追你而出的人?” “是,郎君。” “我知道了,他并不危险,你也无须守着。” 顾青山提起长衫加快步伐回了屋,漆黑的屋子里一股浓烈的腥味瞬时扑鼻而来。 “你又受了伤?”他打起里间的帘子,果然见燕空如瀑的银发倾泻了满室的月光。 顾青山搁下药箱急急上前,想握住燕空的手把一把脉,却未料燕空更快一步抓住自己,反被硬生生拽着扑进燕空的怀里。 冷冽的肃杀之气和刺鼻的腥味混在一起,搅乱了顾青山的气息,霎时一抹蓝影裹着清浅的碧影已飞窗而出。 立于廊下的香罗袖当即追上去,几个起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空和顾青山消失在茫茫夜色。 燕空顺着河水掠到下游的岸边,才堪堪落脚尚未站稳,顾青山旋身一掌打在他的肩头,逼得燕空脚下趔趄地后退数步,泠然地抬眸瞪着顾青山。 顾青山的掌力虽不重,但燕空毕竟受了伤,又提气抱着他飞了几条街,气息不稳且无防备,如今幽深漆黑的眸子里更是翻腾着莫名的烦躁。 顾青山收回掌,却只觉眼下该生气的人是自己才对! “怎么?那人醒转,你不乐意我了?”燕空抹过嘴角溢出的血,傲然地大步逼近顾青山。 “我几时不乐意你了?” “那是你十分乐意我。” 顾青山微怔,索性席地坐在岸边看着波光粼粼的夜河,嘟嘟嚷嚷地自言自语:“……我怎么今天老是被你们把话套进去?” “还有谁?”燕空面无表情地坐他身边,顾青山情不自禁地挪远一些,唯恐被他冰冻。 “你的伤不碍事?”顾青山巧妙地转移话题。 “在你回来前,已经稳住。” 顾青山扁了扁嘴,“明知到处都是杀你的人,你这几日还跑哪儿去了?” 燕空睨了他一眼,“你几时也会如此关心我?” “我体内的毒一日未解,我就十分关心你!”顾青山从咬紧的牙缝里好不容易挤出这话。 燕空却破天荒地看着顾青山的眼睛浅笑,他笑起来极美,也极为柔情,像暖日里融化的冰水汇成小溪,淌过青山红尘。 顾青山看得一时傻了眼,陆承音笑时如红日在怀,令人忘忧,而燕空的笑则如白月静美,飘飘然似遗世而独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我,滋味还不错,看来我是不能给你解药了。” 顾青山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别过头去说:“没办法,反正我若死了,也还有你陪葬。” “如此说来。”燕空又往顾青山身边靠了靠,适才被顾青山拉远的距离这忽而反又贴得更近了,沉厚磁性的嗓音幽幽地回荡在朦胧的月色里,烧得顾青山的耳根子烫,只听燕空意味深长地问,“你已愿与我同生共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6.二皇殿下 顾青山状似波澜不惊地盯着河面上灿灿的月光,手里却连根拔起好几株野草。 燕空等着他的回答,却没想顾青山忽地一扬手,扔了他满脸的草。 顾青山连头也没回,眼睛也没眨,直直地盯着眼前悠悠的长河,仿佛不知发生何事,只余光偷偷地瞥了眼,见几根草搭在燕空头顶,又几根草遮在他脸上,狼狈中又不失可爱。 顾青山强忍住没笑出声,却总觉得夜风好像冻成了冰渣,寒彻入骨,可后脊偏又一阵暴汗,风吹过更是冷得哆哆嗦嗦。 “咳咳。”顾青山以拳抵唇干咳两声,颤声道,“我以为……你这几日去景国了。” 燕空不答,只一把抓掉脸上的草抡起胳膊作势要揍回去,拳风逼近,唬得顾青山急忙双手捂脸,低垂着头,像只受惊的小鹿兀自把头躲进树洞里,燕空心下微微一动,这一拳反在顾青山的耳旁忽而散了劲道。 风拂过顾青山头顶茸茸的碎发,又令燕空想起海上共酒那夜他靠在自己肩头的模样,当真叫燕空的心刹那柔软。 他又细细打量着顾青山露在双掌外的鼻尖,圆润乖巧像一颗晶莹的白玉珠,燕空情不自禁伸出手,忽而很想捏一捏。 顾青山闭眼等了许久,见燕空那一拳迟迟未落下,这才歪着头从手指缝隙里偷窥。 燕空见他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刹那收回手背转身去,不自在地咳个不停,仓促间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顾青山本也没看清他在干嘛,这下心里却不得不嘀咕。 燕空见他拍掉肩头那几根细细长长的野草,赶忙捡起话头,语速飞快地说:“我只是那夜发现有人跟踪,才又折返回去引开他们,故意将计就计正好捅了他们的窝。” 顾青山微愣,这才想起原是他在回答自己之前问的问题,却也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只因他实在捉摸不透,素来冷冽威严的燕空,为何眼下又如此……窘迫? 像是个偷偷摸摸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顽童,真是搞不懂。 燕空见他神色漠然,一时间也不该如何开口,他本也不是能说会道之人。 自然两下各怀心事,沉默许久。 “你……”顾青山实在受不了这座冰山的沉默,只有问,“我看你生龙活虎的,只要不动用全力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你干嘛还赖着我不走啊?你不是还要去景国一闯天下吗?” “我若走了,如何找你要元髓散?” “可以找车行或是货行的人送给你啊。” “我未必会有稳定的住所。”燕空皱眉看着他,“你到底想要我留下,还是要我走?” 顾青山神色微凛,胡乱扯了根草玩在手中,“不管你留下或离开,我只想要你活着。” 燕空眉头舒展,低眸凝视着他的眉眼,像是要将顾青山看穿,叫他很不自在。 “你一直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顾青山没好气地问。 燕空毫无预兆地突然脱口而问:“东扶是谁?” 顾青山急得又把手中草扔向燕空,只这次草还在半空便落了,“我今儿又没醉,少套话。而且,你如此好奇做什么?” “因我好奇,为何你总以为我会是他?”燕空的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却又格外认真。 这般的认真落在顾青山的心上,却是凝重的,只有回答:“你们……很像。” 皎皎的冷月下,燕空那袭银发披落草地,仿若一泓清泉自山麓流淌。发梢如白色的藤蔓若有若无缠绕着顾青山撑在身后的指尖,那一抹银便悄无声息地染进顾青山的心里,晕染开一片雪色的银湖。 他却郑重地凝视着顾青山的眼,双眸幽深地不放过他眼底微弱的情绪起伏,微微勾起的唇角噙着浅浅的笑,面不改色地俯身倾来。 那一袭银发,轻笼上顾青山的肩膀,叫他心里一颤猛然回头,鼻尖堪堪与燕空的鼻尖一擦而过。 顾青山倒抽一口凉气,身子本能地后仰,谁知燕空长臂一伸已揽住他盈盈一握的纤腰,当即加重力道一捏,惊得顾青山红唇微启一声惊呼。 燕空便凝神看着他的唇,喃喃低问:“你很喜欢他?那是否,也很喜欢我?” 一片静寂中,燕空沙哑低沉的嗓音烧得顾青山的耳朵又红又烫,素来能言善辩的他竟也语塞不知所措。而燕空也不急,颇有耐心地定格在搂着他的画面,仿佛顾青山若不回答,他便也不会松手。 月中天,墨色浓稠,头顶的一轮月儿照耀着顾青山忽白忽红的小脸。 他看似悠哉地躺在屋顶枕着胳膊,实则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百草堂的。他只记得自己不知如何回答,紧张之下便不住地打嗝,打个不停,硬生生看着燕空整张脸都黑了。 而眼下,顾青山满脑子都是燕空那双深邃黑曜的眼…… 他忽而皱眉甩了甩头,抱着酒坛又喝了好几口,强迫自己莫要再想。 可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也按捺不住在心里追问,他和燕空的关系几时变得如此微妙? 初始大家互相利用,顾青山甚至还中了燕空的毒,两人本该一见面便互相算计的,可时至今日怎倒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不不不,说是情愫尚早,燕空明明也没暗示什么,在河边最后的那句话,顶多是调谑打趣罢了。但却叫顾青山不得不扪心自问,他是否真把燕空当作了东扶?真把自己对东扶的情感都转移到了燕空身上,为了寻求安慰? 顾青山摩挲着手里的梅花玉平安扣,越想脑子越是跟浆糊似的乱糟糟、黏糊糊。 隔着一扇朦胧的窗,皎皎的月华映照出屋顶那人碎碎的身影落在窗纱上,影影绰绰,倒像是虚幻的窗花。伫立在窗下的人紧抿薄唇,沉着清霜的黑眸,脸色好不到哪里去。 燕空那般问,也是为了摸清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五日他并非凭空消失,而是有意避开顾青山,想着些许还能回到以前未曾遇到他的日子。 只是燕空后知后觉,失去某样东西后,原来是无法回到拥有它之前的日子。 就像顾青山所说,既然要挨饿,还是不要尝到饱食的滋味,燕空明白了这个滋味,却还是没明白,为何自己每每受伤,偏对顾青山卸下防备,甚至偶尔想起也有安心踏实之感,早已远远超过二人互为利用的关系? 咕——咕—— 远处似有似无传来夜枭的叫声,燕空刹那眸色微变,闪身自后窗飞跃而出。 星桥正从茅房出来,冷不丁见眼前有抹白影一闪而逝,他揉了揉眼,左右环顾唯有在屋顶上的青衫碧影罢了。星桥只当自己睡意未醒,看花了眼,趿鞋沿着长廊回房,正好见香罗袖皱眉站在耳房门口,望着漆黑的夜空。 星桥也昂着头看,明月交辉,低语道:“入了秋的月是越来越亮了。” 香罗袖诧异地敛回目光,这才明白原是星桥误会自己在赏月了,索性也未解释。 顾青山虽说燕空并不危险,但香罗袖放心不下,始终在耳房里监视着,忽的见他夺窗而去,香罗袖本有意要追,却又转念一想以自己的轻功哪里追得上?并且燕空也的确未曾伤害顾青山,他突然摸黑去做什么,又与她何关呢? “十三娘啊,你说,大哥这是怎么了?”星桥托腮打量着顾青山,“总觉得,怪怪的。” 香罗袖收回神,她不知燕空和顾青山的关系,但隐隐也能感觉顾青山的烦恼,只莞尔一笑道:“约莫,郎君是忽而觉得,自己的心里住了个羞嗒嗒的美娘子呢。” “啊?”星桥刚要大叫又赶忙捂住嘴,闷闷地说,“你说大哥有心上人了?” 香罗袖笑而不语。 星桥像个丈二和尚,却见她眉眼染笑的模样,也忍不住呵呵地跟着笑,哪里知晓他是误会了香罗袖的意思。 她想说的,是顾青山无论扮作郎君已几载春秋,无论多么铁石心肠,说到底,顾青山依旧是会憧憬、会梦幻的娘子,是女人的心。 重重叠叠的树林深处,月华朦胧,婆娑的树影张牙舞爪,沙沙的树响更添寂寥阴森。 咔嚓一声踩断枯树枝的声音,都惊的人像是耳边爆炸了似的,一群乌压压的人旋即拔刀而立,警惕地望着黑暗中走来的那一抹幽蓝的人影。 虽四下漆黑,但他们素来训练的眼力极好,早已认出来人,旋即抱拳躬身,齐声道:“属下见过二皇子。” 一张冷峻傲慢的脸自一缕月光中走来,银发曳地,龙章凤姿,甚是器宇轩昂。 燕空眉头微皱,低沉的嗓音里压着沉沉的怒气,说道:“何事?” “公主的凤驾入景国边境已有数日,却迟迟不肯动身,景惠帝派来迎接的使臣已上书回朝,属下怕景惠帝警觉,劝说公主不宜再逗留,然公主只说定要等二皇子同行。” 队正悬着一颗心说出这番话,唯恐燕空误会自己在催他离开金城,小心翼翼的措辞,可却还是紧张地捏了满手心的汗。 早前燕空护送公主凤驾过金城时,忽然大病必得留在金城调理,早已下令公主先行,可如今公主执意不行,他们夹在中间两头为难,燕空不会惩罚自己的妹妹,只会折磨他们呀! 队正愈发想得心惊胆战,燕空偏又始终沉默不语,愈发急得他只能偷偷拿眼去看,还没来及看清燕空的一缕发丝,已听头顶冷幽幽地传来一声:“两国若因此开战,叫她自刎于城墙,我自会替她收尸!” 寒彻入骨的声音惊得队正浑身哆嗦,他哪里敢如此传话,也只有唯唯诺诺地应允。 大元国的暗卫霎时撤退得无影无踪,树影招摇间,只余燕空一人神色凝重。 此番正好提醒他已不可再在金城久待,在景国布网多年已到收网之时,绝不能因小失大。 可是,眼下他又如何潇洒地说走就走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7.打翻醋坛 日上三竿,病人走了一波,此时百草堂的铺子里冷清得门可罗雀。 星野瘫在木椅里,呼呼大睡。 顾青山则在书案后随手握着一册书,忽而连着翻上两三页也不知看进去几个字,忽而又老半天盯着一页不动,也不知哪句话如此费解。 星桥连着进来换了三壶茶,都还见顾青山保持一个姿势像尊泥塑,忍不住出声询问,顾青山敷衍着又跑到药架子前走来走去,看似在找什么药的样子,却搞得星桥更糊涂了。 他纳闷地打起帘子往后院去,眼前光线忽暗,差点和香罗袖撞了个满怀。 香罗袖只笑道:“想啥呢?心不在焉的。” “喏。”星桥努了努嘴,“大哥可是闭着眼都能找到药匣子里是何种药草的人,怎么今儿反成了睁眼瞎?我觉得大哥自昨晚便不对劲儿……十三娘,大哥当真有心上人了?哪家的娘子啊?” 香罗袖笑而不答,只走向顾青山,轻唤道:“郎君,燕郎君刚打侧门回来了。” 顾青山立马扔了手里的药杵走出柜台,还踢了脚熟睡的星野,嘱咐道:“去把药碾了。” “哦……”星野迷迷糊糊地揉着眼,连顾青山的背影都没看清,人已不见了。 星桥纳闷地看着香罗袖,“燕郎君?咱们后院不是只有个陆郎君吗?我去看看……” “回来。”香罗袖拦下他,“星野又睡了,你去把药碾了吧。” “那我们一块儿。” 香罗袖笑着点了点头,星桥当即乐得不可开支。 星野却忽而半眯开眼说:“二哥……星野帮你……” “不用!”星桥大步冲上去一掌合上星野的眼,“你睡你的,睡多久都成。” “啊……二哥……星野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星野倏尔像搁浅的鱼似的挣扎起来,可星桥就是不松手,一面盖着星野的眼,一面又若无其事地冲香罗袖傻笑,瞧他的架势只怕星野现在全无睡意。 香罗袖无奈地抿唇浅笑,有时候她真的很不解,为何同样是无父无母、受过苦难的孩子,星桥两兄弟便能如此快乐?甚至,也能令身边的人感到快乐。 香罗袖绕到药架子前,刚刚捧起药杵,却忽而听见顾青山的争执声自后院传来。 星桥也是一愣,也顾不上和星野打闹,急忙打起帘子,三人都往后院去了。 “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杀你吗?你又受着伤跑哪儿去了?” “我无需向任何人上报我的行踪。”燕空冷着脸,迈着笔直修长的腿对顾青山视若无睹。 他惊愕地望着燕空的背影,气得叉腰,“你好端端的,臭着一张脸给谁看啊?若非怕我给你陪葬,谁关心你一夜未归是死是活啊?” 燕空猛地顿下步子,一记狠戾的眼刀子刮来,震慑得顾青山的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顾青山纳闷了,这人真是中邪了,昨晚在河边不是还相处得挺融洽的么? 连那远远在树下围观的三人也倒抽一口寒气,星野嘟哝道:“又是这个坏家伙!” 星桥眉头一皱,低语问:“你认识?” “他可凶了,要欺负大哥和星野呢!” “什么?” 星桥怒上心头,操起袖子就要上前讨要公道,香罗袖赶忙拦住他。 “你凑什么热闹?那人一看就不好惹,还是先静观其变的好。” 星桥想了想,院子里一共五个人,还怕他一个家伙不成?索性也暂时按下了怒火。 眼见着庭院里僵持的气氛如紧绷的弓弦,三人都无能为力,厢房里倏尔飘来婉转舒缓的琴音,恰似拂过夏夜镜湖的徐徐晚风,清凉中透着不染纤尘的清新,又像雨后青草的泥土芬芳,令人心旷神怡,不知觉间顾青山的怒火已烟消云散,只瞪了眼燕空,转身拂袖而去。 “抚琴之人何不显身一见?” 顾青山刚走了没两步,就听琴音戛然而止,不由得纳闷地看向燕空。 院中静寂,屋内无人言语,却已有人缓缓推门而出,吱呀一声,一袭月白宽袍的陆承音已柔柔弱弱地在廊下站定,墨发纶巾,俊颜清秀,一道明媚的金光刹那照亮陆承音微翘的红唇,竟一扫众人眉心的阴霾。 唯独燕空,那双幽深黑暗的眼眸如鹰眼似的锐利,盯着陆承音像是在瞄准箭靶一样。 陆承音面容含笑,眼神温和柔软,偏又丝毫不逊色于燕空的魄力。 两人四目相对,无人躲避无人退让。 一个刚猛有力,一个柔中带刚,看得旁人额头渗汗,却不知他们为何对峙。 “在下陆承音,景国蒙山村人,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陆兄温文儒雅,某竟不知荒野村落也这般卧虎藏龙。” “兄台谬赞,在下本是村中私塾先生,会几句圣人之言,又是缠绵病榻之躯,难与兄台这般威武相提并论。倘或兄台不弃,可进屋品茗闲聊,如何?” 言语间,陆承音已侧身相让,宽袖微拂,如风吹白浪。 燕空倏尔微微昂头,微眯着眼看向顾青山,看得顾青山一脸茫然。 陆承音又道:“顾兄可愿否?” “好啊!” “这位兄台……” “不必!”燕空拒绝地干脆,径直朝正房走去。 顾青山冷哼一声,翻过走廊栏杆站在陆承音身旁催促:“赶紧地,好茶拿出来,好琴弹起来!” “只懂醉酒的酒鬼懂什么茶?再好的茶给狗也比给这人强。” 顾青山咬牙切齿地回击:“就是给我这人,也不给你!” 话音落地,顾青山推着陆承音回了厢房,砰的一声关上门,燕空拳头一捏,自回屋也难得理睬。 院中霎时安静,连草丛里的虫鸣都听得一清二楚,星野不关心闹别扭的两人,立刻纵身扑出去抓虫玩去了,唯有星桥迷茫地看着香罗袖,问:“你看懂了吗?” 香罗袖摇摇头,似懂非懂,“走吧,碾药去。” 星桥撇了撇嘴,又回头望了眼,将要迈步,倏尔却有醇厚圆润之音自正房飘出。 厢房内的顾青山坐于窗下,忽闻幽幽扬扬之声不禁望向窗外。 只听此曲曲调幽深悲戚,却又低沉苍劲,如脚下大地般厚沉凝重,恍若有人独自逆风立于华山之巅,俯瞰云海寥寥、苍生茫茫。曲调忽而一转,肃穆庄严又不掩神秘忧思,恰似与月对饮、一醉解千愁,声悲而幽幽然。 “有如此古朴之音,配一盏清茗,只差悟禅了。”陆承音笑言间已为顾青山捧来一杯热茶,又道,“埙乃沉思怀古之器,立秋之声,那位兄台傲然志满,竟也能深得埙乐之精髓。” 顾青山皱眉,托腮淡淡地说:“你倒是他的知音啊,我这种粗人,哪里听得懂。” 陆承音浅笑着坐在他对面,只眼睛比平素里还要亮堂,笑问:“那日海边祭拜后,顾兄所寻之人,可是这位?” “不是。”顾青山随意看向窗外,端起茶盏递到唇边喝得津津有味。 陆承音却轻声低笑道:“杯里没水了。” 顾青山微愣,窘迫地搁下茶盏,逞强地红了脸,“我知道。” 陆承音未拆穿他的掩饰,只用火钳拨弄着小炉里的火,壶里的水沸腾地咕咕响,“你同他说了要离开之事吗?” “没有。”顾青山这才想起这茬,昨晚见着燕空就被他搅得脑子里一团乱,哪还记得? “他与顾兄是好友?” “……不知道。”顾青山是真不知如何回答。 说是呢,他们不过互相利用;说不是呢,他们又似乎多多少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静默须臾,埙曲尾声淡去。 廊下正房的方向倏尔传来开门声,顾青山别过头去,只后脑勺冲着窗外。 陆承音又递给顾青山一盏茶,缭绕的烟气里他一双修长匀称的手,美得如脂如玉,朦朦胧胧的俊颜好似隐在半透的薄纱后,轻扬笑唇,道:“待会儿,可有空闲随小弟一去?” “好啊。”顾青山随意摩挲着茶盏的杯口,慵懒地打着哈欠,“反正今日是秋社,各家各户都去有钱人家串门子吃社饭、领社糕社酒去了,药铺里清闲得发霉。” “顾兄不好奇小弟去何处?” 顾青山知晓燕空在廊下,故意扬高声音说给他听,“去哪都比跟一座冰山待在同个屋檐下强!” “元髓散还没配出来的家伙,有资格说清闲得发霉?” 燕空低沉浑厚的嗓音透着刀子的凌厉,叫刚刚从耳房里出来的香罗袖也不禁背脊发寒。 顾青山撇着嘴也不理他,只站起身对陆承音说:“我安排好下午的事,便随你去。” “好,不急。” 陆承音温文尔雅地目送顾青山出了屋子,随后又起身走到窗前向燕空颔首微笑,但燕空只冷冽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径直走来的顾青山身上,只是他刚嗫嚅唇角还未开口,顾青山已目不斜视地走过,对香罗袖说:“去铺子里,我有事和你们安排。” 香罗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怒气冲冲的燕空,抿唇浅笑地点了点头。 顾青山将将要走,手腕却猛地被人一拉,他正欲发难,不料燕空没头没脑问了句:“好听吗?” “……什么?”顾青山闷闷地反问。 燕空眸色一凛,眼里的光芒四散退去,刹那松开顾青山扬长而去,“没什么。” 顾青山怔忪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耳边却响起香罗袖笑声,“燕郎君该是在问你,他吹的埙和陆郎君抚的琴相比,好不好听。” “嘁,他不是说我是粗人么?这种高雅的东西问我做什么。” 香罗袖微愣,旋即才明白原来顾青山是故意装傻充愣,她倒多此一举了。 药铺里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安排,顾青山只叮嘱些琐事,害怕星野一听见去玩也缠着要去,他便趁星野在捉虫子,拉着陆承音悄悄地从侧门走了。 燕空半眯着眼盯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扬手朝星野丢了块石子,星野微怔,气呼呼地瞪着燕空,“干嘛?” “你大哥有好玩的好吃的,没带你,怎么办?” 燕空难得眉眼含笑,温柔的声音也让星野放下了戒备,当即听他嚷嚷:“大哥?大哥?” 燕空指了指侧门,提议:“现在追出去,还来得及。” “大哥!” 星野毫不迟疑地追出去,闻言赶来的星桥,只看见一座空寂寂的庭院。 连燕空也不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8.碧山暮院 出了百草堂,顾青山便随陆承音沿河岸顺流走去,却不知要往何处。 陆承音近日面色虽红润了些,但也不宜过度劳累,顾青山只有说:“若很远的话,前有车行可雇马车。” “倒也不远,只是顾兄可先带小弟去书斋?” 顾青山虽搞不懂陆承音到底要做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带他去了街上的不止书斋。 平日里顾青山若要寻医书也会来此处,算得上老主顾了,但医书这种秘而不传的书籍大多都不会流落在书斋贩卖,故而顾青山总是只能买些菜谱和志怪小说给星桥兄弟罢了。 书斋老板一见陆承音来了,顿时显得比往日里还要殷切,热情熟络地推销着他手里新到的货,又怕陆承音渴了还急急奉茶,又怕他累了还催着歇一歇,亲自抱着书跑上跑下。 顾青山无奈地摇着头,自己何曾有过这般待遇? 他少不得向老板抱怨打趣,二人是熟识的街坊邻里了,老板倒不计较,还笑说:“瞧着陆郎君便知是儒雅书生,再瞧瞧你……不是我说你啊,顾郎中你活脱脱一街头小痞子,哪像是读书人?” “街头小痞子有我这般玉树临风?” “是是是,风一吹就倒的玉树……啊,陆郎君已选好了?可还要文房四宝啊?” 顾青山瞥了眼抱着沉甸甸一沓书走来的陆承音,微愣,“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稍后顾兄便知。”陆承音果然又叫蔡老板准备了好几套文房四宝,才摘下腰间的白玉结账,“在下如今身无分文,唯有此玉尚可值几个钱,蔡老板……” “什么钱不钱、玉不玉的。”顾青山一把夺过陆承音手中的玉佩,又冲笑得眉飞色舞正擦着手要接玉的蔡老板说,“算我账上,你回头去百草堂找星桥要去。” 蔡老板还没回神呢,顾青山拉着陆承音就走,眼见到手的煮熟鸭子偏又飞了,唉。 顾青山一手拎着包袱甩在肩头,只把玉揣进自己怀里,大大咧咧地说:“这等好玉买下他整个书斋都绰绰有余,你何必给他?倒不如给我,日后送你回了家,你再把今日的钱还上,我就把玉给你,记得算上利钱!” 陆承音抱着怀里沉甸甸的包袱,郑重其事地点着头,“好。” 顾青山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和星野一样呆了?” “小弟说过,日后鞍前马后,唯顾兄马首是瞻。” 顾青山瞧着陆承音一脸的认真,鬓间还滚着汗珠子,索性一把拎起他怀里的包袱。 陆承音怀里一松,始料未及,身子不由得前倾一晃。 “车行就在前面第三家店,你到底要去哪啊?” 陆承音笑容轻柔地说道:“城南蒙馆。” 金城里的蒙馆说多不多,顾青山只知晓约莫有四座,恰好在城池的四方,但他从未去过。 马车颠簸地穿过竹林,顾青山端起几角的茶盏微抿了一口已冷掉的水,皱着眉头嫌弃地搁在一旁,好奇地问:“你初来便昏迷数日,又怎会认识城南蒙馆的人?” 陆承音双手捧过顾青山刚刚搁下的茶盏,有意无意地合着掌心捂着,“顾兄说小弟可适当在院子里活动,故而小弟偶尔会站在侧门外看看过往的人,后有一日小弟听见有个稚童哭哭啼啼的,一问才知是跟先生出来走丢了,小弟也无事便送他回了城南蒙馆。” 顾青山歪着身子靠在几上,一番了然,“原是那日,大半天找不着你,见你回来还满头汗。” 陆承音搓了搓茶盏,扬眉笑道:“是了,怕顾兄教训,小弟唯有撒了个谎。” “我有那么凶吗?”顾青山倏尔坐直身子,哼哧哼哧地斜着眼,“你居然还怕我?” “不,是怕顾兄因小弟动怒而伤了心情。”顾青山心头微颤,陆承音清泉般纯澈的眼里已盈着粲然的笑,捧着茶盏递给他,示意道,“尝尝,该暖一些了。” 顾青山疑惑地接过茶盏尝了一口,冰凉的水果然已有温温的热度。 他先是一惊,倏尔却恍然大悟。陆承音体内的火毒世上罕见,平素里虽未曾发作,却也使他经脉血流与常人不同,故而身体温度也高于常态,稍有不慎火气攻心,便会毒发。 顾青山不免忧心,偏又沉迷在陆承音此时温暖如春的笑容里不可自拔,心里想着什么竟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你为何笑起来如此好看?” 若非此时顾青山一脸认真肃然,陆承音看得出乃真心而非调戏,否则他怕是要烧红脸了,“小弟还头一番听别人如此称赞。” 顾青山一挥手又歪着身子笑道:“那定是小娘子们脸皮薄,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急急燥燥地来偷偷看你。” “顾兄,说得这般清楚,可是过来人?” 顾青山微眯着眼笑而不语,只仰头喝尽杯中陆承音捂暖的水,忽而想起了东扶。 那次因青蜺匕首暴露而遭琉光楼弟子围攻之后,东扶抱她回了主岛的碧山暮院。 此院乃东扶休憩之处,更乃琉光楼三岛最高亦是最险一处,怪石嶙峋,幽谷深邃,可闻松涛云瀑之喧闹,伫立在碧山暮院便可俯瞰日暮残阳下的邈邈云汉。 因平时只东扶一人居住,偌大的碧山暮院掩映在峥嵘草木深处,古朴幽静,却也难免落得凄清萧索。 顾青山还记得,她彼时只想喝一杯水,东扶拎起几上的水壶,可水早已凉了,他却将内力灌入双掌,捂着茶盏暖热了才喂她饮下。 此后,她在碧山暮院伺候了些时日。 日间,陪东扶于山风林语间,听他抚琴,琴声悠悠,再眺望滚滚云海,当真是“茫茫河海兮征南,邈邈云山兮向北”,畅快淋漓,大抒胸臆。 夜间,她跽坐木廊之下,手奉江离、白芷与泽兰,待沐浴后一袭白纱丝袍的东扶归来,随他进屋插花铺席,鼻尖萦绕不散的全是东扶身上香草芳木的馥郁,撩得她总爱想入非非。 过来人么? 顾青山细数那段在碧山暮院的时日,眼里刹那聚集了如浩瀚星辰般的点点亮光,嘴角笑得贼兮兮。 她的确是过来人,每每东扶沐浴后爱在窗下看书,而顾青山也爱偷窥他。 起先是好奇隔着脸上的白纱可看得清字,渐渐地,却是好奇隐在白纱后的俊颜风姿。 到后来,她甚至起了贼心敢偷看东扶沐浴。 要么是备好浴汤后,偷偷躲在浴房里;要么是趴在窗外捅破窗户纸偷窥,可每每都能被东扶逮个现行,罚她抄了许多医书、经书。 眼下再回想起来,经书太枯燥了什么也记不得,倒是医书记了不少,顾青山如今的医术底子怕是就从那时起的。 “顾兄想什么笑得如此喜不自胜?” 顾青山在陆承音的声音里回过神,才发觉马车已停稳了,“到了?” 陆承音喜笑盈腮地点点头,顾青山赶紧手脚利索地打起车帘,扶着他下了马车,才又钻进去挎了两胳膊的包袱,下车时还大方地赏了车夫几文钱好让车夫候着,稍后再送他们回去。 天边晚霞绵延千里,堆积蓬松的浮云都染了层柔和的橙红,像朵朵红灿灿的棉花。 顾青山脚步轻快地跟着陆承音,往眼前一处阔两三丈的房舍走去。 舍前载着的柳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迎风招摇,轻扫过树下的两方积了灰的石几;而舍后圈着的木栏里整整齐齐栽着各色果树,树冠比屋檐还要高,可见有年头了,而如今枝头都挂着半青半红的果子,约莫再过上几日全都可熟透。 “这个时辰,蒙馆先生和孩子都回家了吧?” 顾青山看着黑漆漆的蒙馆,忽而担心陆承音空跑一趟,却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一个躲在墙根底下刨土玩的垂髫稚童,突然喊道:“陆先生来了!陆先生来了!” 话音未落地,他飞快地从木栏缝隙间钻了出来,像泥鳅似的,不多时身后还跟了一串孩子,惊得顾青山一愣一愣。 小孩子们都扑向陆承音,大孩子们稍懂事的向顾青山行了礼,这才接过两大包袱。 “陆先生,快来……咱们在后院子里正吃社糕咧,先生还请了瓦舍伶歌来……” 顾青山和陆承音完全是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进了蒙馆后院,这才见着灯火阑珊处,一位宽袍大袖的老者蹒跚迎来,举止儒雅彬彬,言语间之乎者也,当是蒙馆的先生无疑了。 听闻陆承音还买了好些的书与文房四宝,老先生更是感激涕零,频频让座奉茶。 顾青山和陆承音皆以尊老为先,搀扶老人落座后方才坐下。 此时台上的伶歌唱着,台下的孩童笑着、闹着。 一旁有小男孩去揪小女孩的头发,惹得小女孩气呼呼地嘟着脸,挥着小粉拳追个不停;一旁又有小女孩和小男孩们蹲在一起玩泥巴,年纪稍长几岁的男孩与女孩则更矜持些,只是那偷偷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的小眼神,不知泄露了多少心里的秘密。 就连邻近的几家农舍里的大姑娘也呼朋唤友地赶来凑热闹,大大咧咧地打量着陆承音与顾青山,嘻嘻哈哈地交头接耳,被顾青山瞪了几眼也不脸红,索性由着她们看,还时不时揶揄陆承音,“她们都是来看你的。” 陆承音未曾顺着顾青山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只凝视着他的眉眼,笑问:“心情好些了?” “啊?”顾青山还纳闷自己几时心情不好了,这才想到燕空那张冰块脸,恍然明白陆承音带自己来的好心,于是也甜甜地笑道,“谢谢你的美意,我心情可好了!” 这厢话音刚落定,木栏篱笆外忽地响起大姑娘们急急地尖叫:“啊!流氓!干嘛掀人家的裙子……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29.一点朱砂 木栏外一片混乱,大姑娘们脚下生风,一哄而散,只远远地成团与左右叽叽喳喳。 木栏里的孩子们却全都呼啦啦地涌上去,正好挡住顾青山的视线。 他急急站起身,也和伶歌、吹奏的乐师们一般好奇地伸长脖子。 “老先生莫急,学生随顾兄前去一看。” 陆承音安抚住此时已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身的蒙馆老先生,正转身打算和顾青山说什么,哪料到刚刚还站这的人儿,此刻已窜到人群最前面不说,还恼怒地低吼道:“你小子怎在这?” 陆承音疑惑地走上前。 人群里又忽的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和孩童们拍手称快地叫嚣,连大姑娘们这时又全都活泼地凑了来,嘻嘻哈哈的,哪还有适才的惊惶?愈发叫陆承音不知为何。 直到孩童们蹦蹦跳跳地四下奔散,陆承音这才看清顾青山正拧着星野的耳朵,没好气地走来。 瞧着星野满脸绯红,委屈得像只受惊的兔宝宝,被横眉竖眼的顾青山逼得一个劲儿地向姑娘们道歉,陆承音当即爽朗的大笑。 笑声朗朗清越地漫溢心间,叫那群大姑娘们都扭扭捏捏地拿眼瞅来,便是那年纪稍长的女学生也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的,都想靠近偏又都不好意思,惹得一旁的男孩子只有妒羡的份儿。 顾青山感慨了一句“光是笑声都这般天妒人怨”,抬眸间,也不禁为之心颤。 只见胭脂云霞笼罩的花木扶疏深处,红彤彤、圆润润的石榴果子坠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随风轻轻摇曳,像荡着秋千的嫁娘扬起艳红的裙裳,映得树下那抹白衣翩翩的郎君如美玉莹光,俊颜秀美艳丽,灿若烟霞。 他眼里荡漾的笑意,反倒似一把火,绚烂之极,烧红了安石榴树,烧红了天边的晚霞。 “陆承音,别笑了。”顾青山压低声音,拎着星野匆匆走来。 陆承音强忍住笑,只当顾青山是为星野羞愧,哪知顾青山此刻心里的想法却是——“陆承音,你的笑颜实在美得令人想对你有不轨之举啊!罪过,罪过!” 顾青山撇着嘴不再看向陆承音,只松了星野。 见他左耳被拧得又红又白,顾青山想着他心智不全,并非存心,这一路的训斥也叫他知道错了,当即也心下不忍,抬手想要替星野捂一捂耳朵,哪料星野见他又伸手来,本能地窜到陆承音身后蜷缩着脖子,只一个大屁股还撅在外面哆哆嗦嗦。 刹那逗得孩子们哄堂大笑。 顾青山无奈地扶额长叹,只当看不见,只当看不见吧。 陆承音转身扶住星野的肩头,问:“你可是嗅到这里有好吃的跟来了?” 星野见他神色柔和亲善,这才眼里发光地扫视四下,咋咋呼呼地大喊:“好吃的,在哪啊?” “原来这有好吃的。”木栏篱笆外倏尔传来男子不紧不慢地笑声。 顾青山抬眸望去,才见一辆挂着羊角灯笼的马车悠悠然地驶来,灯笼上是车行的标志,看不出马车里那人的身份,只能隐约看见一柄檀香木做扇骨的白扇挑起半截帘子。 马车外还紧跟两劲装疾服的小子,一人佩刀一人挂剑,腰板笔挺,目不斜视,一看就不好招惹。 “吁。” 车夫将将勒住缰绳,佩刀挂剑的两人已立刻上前听差,顾青山只看得清马车车帘里匆匆露出一抹红影,那群好奇的大姑娘们又刹那围拢了上去,围得水泄不通,顾青山勉强看着车顶微晃,知晓必是马车里的人下了车。 顾青山原想大姑娘们又该叽叽喳喳了,因着光听声音也知此人非同寻常。 可这回,她们竟鸦雀无声,脚下乱而有序地让出一条路,连裙裳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入耳。 顾青山对来人毫不感兴趣,正要带星野回去,却见星野笑呵呵的目光直接掠过自己。 顾青山纳闷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眼,只见一人气宇轩昂地走来,生而颀长,丰姿潇洒,连左右两侧广额阔面的侍从也只有他齐眉高,更别提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连他的肩膀都不及。 待走得近了,来人一身品红的直领对襟大袖氅衣,领缘与袖口缀着墨绿鹤纹。衣袂翩跹间,还可隐隐瞥见里层鹅黄叠月白的广袖宽袍,看得顾青山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男子爱穿这般浓艳之色,竟叫周围如花的裙裳都失了颜色。 他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这人,面如冠玉,桃花眼里情波荡漾,柔和清丽的眉眼间竟有一点如红豆般的朱砂,与他这一袭艳丽的华裳正好衬出他如琼林玉树,飘飘有出尘之表的仙妖之气,亦狂亦侠,亦萧疏清泠,更有妖艳灿耀的魅惑。 原来姑娘们的沉默并非因他不美,而是妖美得叫人大脑霎时空白。 再见此时已回过神却失了心的大姑娘们,恰如几分潘安出门,掷果盈车的场面了。 顾青山大吃一惊,连身旁的星野几时跑到那人面前都不知。 “谢谢大哥哥送我过来,我大哥就在这里,我不会再迷路啦!” 星野憨憨地笑个不停,手舞足蹈地指着此时惊得嘴巴都能吞下自己拳头的顾青山。 陆承音不解地看着他,又疑惑地看向此刻已走来的红衣郎君。 顾青山赶忙敛了神思,抓住此时正“大哥大哥”叫个不停的星野,着急地说:“我们回去了。” 说罢,他一手又抓住陆承音往回走,恨不得甩开身后正笑靥如花的红衣郎君。 “顾郎君且留步,你的钱袋掉了。” “什么?”顾青山松了两人着急地回眸看着地上,却只见斑驳的树影罢了。 “抱歉,许是在下看错了。” 顾青山微皱眉头瞪着他,心里直打鼓,竟不知何时红衣郎君已站在自己面前,慵懒且轻佻地勾唇浅笑,笑容里可瞧不出一丝歉意。这下子好了,想要避开,也避不开了。 “在下姓金,单名凌,初来贵地,听闻此处赏落日极佳,竟有幸结识诸位,实乃缘分。” 陆承音拱手作揖,礼尚往来地替自己和顾青山都做了介绍。 金凌笑道:“在路上已听小兄弟提起顾郎君,果然风度翩翩,颇有魏晋之风。” “我我。”星野得意地拍着胸脯,唯恐旁人不知他便是“小兄弟”似的。 顾青山却剜了他一眼,看都没看金凌,只背着身子对陆承音挤眉弄眼地催促:“走啦!” 金凌忽而又道:“在下备有昭京的社酒,诸位不如同行共饮?” “不去!”顾青山一口拒绝。 陆承音诧异地挑眉,就连星野也觉得顾青山怪怪的。 “一个酒鬼,何时有酒不去了?” 低沉醇厚的嗓音自另一头的篱笆外传来,不远处的大姑娘们霎时又是一阵尖叫。 顾青山甚至不用回头,便知站在他身后的人是冰块脸燕空。 金凌对上燕空毫无情绪的目光,浅笑一礼,谦逊间又透着轻世傲物的疏离,毫不逊色燕空如王者般的气场,而燕空却不屑这等表面功夫,对金凌视而不见,周身兀地浮起警惕的肃杀之气,俨然是生人勿进、进则死无全尸的凶神恶煞。 他一把揽过顾青山的肩头,冷笑道:“莫非,你也会和别人客气?” “你又来做什么?” 顾青山肩膀一抖想要甩开燕空的手,偏他搂得死死的,怎么都不肯松开。 金凌只笑而不语地看着他们,微微摇着手中的檀香扇,淡雅的幽香沁人心脾。 “路过。” 燕空半晌才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字,天知道他心里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自以为对顾青山态度坏一点,自己离开也能走得干脆潇洒,哪料到如今见着顾青山心情不好,他反倒更想寸步不离地跟着,却又怕惹他生气不敢跟得太紧,搅得他更是心烦意乱。 “金郎君盛情邀请,我等本不该辞,奈何……” “虽是萍水相逢,但也是缘分,相请不如偶遇,怎可辜负今夜良宵?” 金凌笑靥如花地打断了陆承音的婉拒,也叫人实在寻不出还能拒绝的理由。 “良辰美景自是不能辜负。”燕空不容顾青山开口已快速应下。 金凌依旧眉眼带笑,啪的一声合上折扇,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燕空当即揽着顾青山大步走去,任由顾青山捶他掐他,他都不松手。 顾青山急了,一脚踩向燕空,结果燕空早已迈腿躲开,顾青山又去踩,燕空又再躲,两人走出一条弯弯扭扭的路来,顾青山却次次踩空。 陆承音拉着星野跟在他们后面,心知肚明顾青山是恼了,可一旁的大姑娘们和蒙馆的孩子都只当是顾青山与燕空嬉闹呢,嘻嘻哈哈地追着他们也要玩。 “顾郎君。”金凌快走几步,倏尔冲着顾青山的背影喊道,“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话音落地,顾青山心里大呼“糟糕”,刚踩下一脚猛地一崴,猝不及防地跌进燕空的怀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0.油嘴滑舌 “顾兄!” “二哥!” 陆承音和星野急地围住顾青山,燕空揽着他肩头的手也紧张地一捏,问:“还好?” 顾青山望着燕空冷峻的脸,咬着嘴唇忽红忽白,闷闷地从喉咙里逸出一句:“痛……” 燕空连忙打横抱起顾青山正欲离开,金凌半真半假的笑声忽而自他身后传来,揶揄道:“顾郎君不是郎中么?” 顾青山怔了一下,金凌已招手唤来佩刀的侍从,又道:“在下忘了,医者不自医,好在这位治疗跌打损伤的小伤小痛,还拿得出手,且让他看看,免得伤骨落下病根儿。” “不……不用了!”眼见佩刀侍从已气势汹汹地抱拳而来,顾青山赶忙从袖袋掏出一瓶药,手指骨节用力地泛着青白,笑得嘴角都在抽搐,“我备的有……有药。” “顾郎中不愧是金城最厉害的郎中,还真是有备无患啊!” 顾青山气得咬牙切齿,他听得出金凌话中有话的讥讽,却始终因着被拆穿的窘迫,和本想远离他的心思而不敢看他,只扯了扯燕空的衣襟示意他去一旁。 燕空脸色不好地扫了眼顾青山,但依旧稳稳地将他放在石凳上,伸手夺过他手里的药瓶,蹲身抬起顾青山的小腿脱掉白靴,又将他的脚支在自己腿上,旁若无人地拔掉药瓶的瓶塞替顾青山上药。 星野担心地蹲在顾青山面前,噘着嘴呼呼地往他的脚踝吹着气,配合着燕空掌心揉搓温热的药油,当真是忽暖忽凉地钻进顾青山心里。 “你到底玩什么花样?”燕空沉闷的声音低如蚊蝇,却叫顾青山额角冒汗。 “……我……哪有什么、什么花样?” 燕空的目光掠过他的脸,一副“最好如此”的神色,又淡淡垂下眼眸,在眼底洒下柔和的睫影。 可即便如此,顾青山还觉浑身不自在,直到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那袭红影,他心头才恍然一震。 晚霞残褪,夜色当空。 朦胧中看不清人的脸庞,但那如业火红莲的红,触目惊心,像冥界黄泉陌路两岸的引魂花,赤红如血,妖娆地在黑暗绽放,没有芬芳,只有冷酷的死亡气息。 顾青山兀自别开头不看他,沉沉怒火燎原的眸里,却透着一股不相合的萧寒冷意。 围观的孩童们耐不住性子早散开玩闹去了,伶歌咿咿呀呀地唱着小调,花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喧闹,四下热烈地透着秋社的欢愉,唯有这一方小小的角落,暗藏汹涌,又死寂沉沉。 蒙馆老先生蹒跚地拄着拐杖来关怀了几句,陆承音谢过,扶着老先生坐下后,抬眸间,陆承音正好看见顾青山悄悄瞥向金凌的目光里有凝然之色,于是踱步挡在了顾青山与金陵的视野之间。 “金郎君既是来游山玩水,可也会在此过中秋之夜?” 陆承音胡乱找着话题岔开金凌的目光,红衣郎君果真颇有兴趣地笑道:“自然,不知诸位中秋日可有安排?在下想……” “燕空,中秋夜我们去喝酒!” 顾青山突兀地大喊,声音嘹亮激亢,好像燕空和他隔着滔滔江水似的。 “我又不是聋子。”燕空站起身瞪了他一眼,唇角却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金凌大喜地笑道:“既如此,不如一起……” “适才不是说有昭京来的上好社酒吗?”顾青山一手搭着星野,蹦蹦跳跳地站起来,容不得金凌把话说完,已是十分明显的拒绝之意,“那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酒在哪喝?” “顾郎中爽快,在下在前方的瓦舍里定了包厢。”金凌笑如皎皎明月,“既然顾郎中腿脚不便,可与在下同坐马车前往。” 顾青山眉梢一挑,露出雪白的贝齿,狡黠地笑道:“好啊,赶紧的呀!” 燕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刚刚分明还故意拖延,眼下又再搞什么鬼? 一行人向蒙馆老先生别过,才前后走向木栏外那辆挂着羊角灯笼的马车。 星野扶着顾青山先上车,车身微晃,顾青山钻进车帘里,忽而又探出一颗头笑呵呵道:“我小弟大病初醒,不易劳累,反正你的马车这么宽敞,不介意多一个人吧?” 刚刚掀开衣袍欲凳车的金凌微微一笑,侧身邀请身后的陆承音上车。 “还有这位……”顾青山指着燕空,黛眉紧蹙,凄凄婉婉地叹息道,“你别看他生龙活虎的,实则活不了多久,如此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岂不惋惜么?” 燕空紧抿的薄唇抽搐着扯出一丝弧度,手里捏紧的拳头咯吱咯吱地响。 金凌乖顺地退让一侧,恭敬地请燕空上车。 虽说燕空此刻恨不得拿顾青山磨牙,但实在摸不准这小子的葫芦里是何药,唯有先上车再说。 “星野,你坐外面。” 顾青山指了指车夫身旁的位置,星野雀跃地“哦”了一声,手掌撑着车板一个借力,人已端端正正地挨着车夫坐着,悬空的双腿一前一后好玩地摇晃,对金凌大大咧咧地笑道:“可是,大哥哥不上来么?” “金郎君可坐我来时的那辆马车,喏,就在那……”顾青山指着另一辆小许多、寒碜许多的马车,歪着头笑道,“若非我们三人挤不下那辆小小马车,也无须金郎君委屈了,金郎君总不能叫我们分开呀?相请不如偶遇,这也是我们的缘分,金郎君断不会生气的吧?” 马车里的陆承音绷着嘴角的笑,实在忍不住以拳抵唇干咳了两声,笑声满满溢了出来。 怕是金凌自己也想不到,这番话又会如此还回他身上。 “自然。”金凌面色如常地笑道,“在下诚心结交,如何谈得上委屈?” “既如此,瓦舍见咯。” 顾青山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车夫当即一声吆喝,马车已缓缓行进在乡陌小道上。 他笑逐颜开地冲金凌挥了挥手,眯成月牙的眼里却只有冷冽的寒意。 顾青山缩回脖子,脚下后退着却被什么一绊,当即趔趄栽去,幸得陆承音扶住他,这才没往燕空身上摔,却一屁股跌坐在他二人的双膝上。 随着马车的颠簸,顾青山弓着的头还时不时撞在车顶,撞得他一脸气呼呼的。 “嘁,看着挺好的车,怎么还挤啊?” 顾青山艰难地钻到后面的空位上落座,扶着两侧的角几,这才觉左右宽敞了许多。 虽说这马车也够大,可陆承音和燕空两人早已塞满大半的车厢。 他二人面对面而坐,膝碰膝,也颇显得拥挤。 顾青山坐他二人之间,愈发显得清臞玉秀,如修长的碧竹夹在一巍峨、一清隽的两山间。 他忽而扬声喊道:“车夫,咱们不去瓦舍,直接去城西的百草堂!” 车夫应了一声,燕空的眼刀子毫不留情地落在顾青山的脸上,凌厉地逼问:“你认识那人?” 顾青山抿了抿唇,说:“不认识。” “你又当我眼瞎了么?” 顾青山瞪了眼燕空,冷哼道:“你既没耳聋,也没眼瞎,就是脑子与众不同。” “你……” “你们不觉得,这位金郎君非善类?”陆承音兀地打断他二人说是风就是雨的掐怼。 顾青山眸色微沉,他也并非没这般感觉。 金凌通身的气派非富即贵,有着高人一等的清傲与王者的压迫。 虽同是瘆人的威严气场,但他比燕空多了一分玩世不恭。而这看似的“玩世不恭”里,又藏着高深莫测的城府。虽也有和煦明朗的笑靥,却比陆承音少了分纯澈儒雅,多了左右逢源的八面玲珑。 燕空始终盯着顾青山沉思的脸色,又追问:“你当真不识?” “其实,我只好奇一点。” 顾青山悠悠然地抬头,眼神迷离又空洞,陆承音十分好奇地探着身子,燕空只翻了个白眼,忽听顾青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他眉心的一点朱砂,是画的,还是天生的啊?” 陆承音微怔,本是做好聆听指点迷津般的圣言,哪料到顾青山却是在八卦。 心下愈发感慨顾青山脑子里装的东西,当真非常人可超越。 “你们都不好奇么?一个堂堂男儿,打扮得妖里妖气,咿呀,浑身的鸡皮疙瘩。” 燕空瞥了他一眼,只想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个堂堂男儿,还喜欢男子。 燕空索性双手抱肩,闭上眼靠着车壁,悠悠晃晃地,不再理睬顾青山。 陆承音笑而不语,只慵懒地打起帘子望了眼车外的田地。 顾青山这时才敛了嘴角打趣的讥笑,其实只有他心里清楚,金凌眉心的那点红,是随手用笔点的,还是打娘胎里带的,这个问题十分严峻。 严峻到,顾青山足以判断金凌的来历。 金凌,名是不成问题,可这个姓……当真是他的本姓么? 顾青山若有所思地质疑,殊不知他眼里所有的思绪,都被装作毫不关心的燕空尽收眼底。 蒙馆外的小径上,金凌悠哉悠哉地摇着檀香扇,桃花眼里如春风的暖笑说不尽的风流。 “你们说,顾郎中是不是很讨厌我?” 两人不知该如何回答,面面相觑后,佩刀的嵩义忽而皱眉道:“爷当真安心放他们先走?属下见那穿青衫的小子油嘴滑舌,三句话里没一句可信的,只怕此时他们早已往城里的方向去了。” 挂剑的吕风冷哼道:“你都能看穿的,爷还会不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金凌敛了神思,走向顾青山留下的小马车。 唇边始终噙着淡漠却优雅的笑,眼里却刹那闪着利刃的寒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1.中秋夜月 回到百草堂时,星桥正和香罗袖在树下闲话家常,无人再提及金凌,自是一夜相安无事。 顾青山躺在屋顶,月华照耀下的脸白皙如玉。 燕空坐他身后,散着垂顺如瀑的墨发飞舞,发丝隐约间还透着那身幽蓝的魅惑微茫。 两人只默默地喝着菊花酿,静谧中透着无需言语的美好。 顾青山惬意地闭上眼,沉浸在夜风的爱抚里,不知几时感到眼皮暖暖的,缓缓睁开眼,东方的浮云早已荡开层层鱼鳞般的橙红鳞光,风清新怡人,叫他欢喜地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又是晴好的日子。” 顾青山回眸看向身后,晨曦下的屋顶,只有几只鸟被他惊得扑棱棱飞起。 “嘁,这家伙又走了。” 这厢话音刚落地,院外的街道上忽然噼噼啪啪地炸响,惊得顾青山大皱眉头。 空气里还有刺鼻的焦味,也不知是谁一大清早地放鞭炮? 顾青山托腮沉吟片刻,着实想不起周围还有谁家要嫁女儿的。 他纵身从屋顶跃下,一壁理着青衫一壁喊着星桥兄弟和香罗袖,连陆承音都无人应声。 “怪了,个个都跑哪儿去了?” 顾青山嘟嘟囔囔地进灶房揭开水缸的盖子,随手往铜盆里舀了三四瓢清水。 又端着铜盆搁在灶房的门槛外,就势蹲在地上一头把脸扎进水里。 他的屁股撅得老高老高,脸侧的青丝也一柄顺着滑进水里。 星桥曾经调侃,谁要给顾青山的屁股来一脚,管叫顾青山摔成落汤狗。 “顾郎中……这是在洗脸么?” 顾青山猛地仰头,湿哒哒的松散长发刹那甩了眼前人一身的水。 他目瞪口呆地昂着头,脸上滴滴答答地还在淌水,显得顾青山狼狈不堪,脸色煞白如纸。 “大哥!” 星桥急急从眼前这人的身后赶来,想要扶顾青山起身,却又见着那人一身华裳上深一色浅一色的水渍,犹豫间竟不知所措,赶忙捡了些好话替顾青山道歉。 顾青山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端着铜盘站起身,真是好巧不巧脚下一个打滑,“啊”了一声,他竟连人带盆地朝前一摔,将盆里的洗脸水从头到脚泼了那人一身! 星桥下意识地闪身躲开,只听铜盘哐当一声落地,陆承音和香罗袖正好进后院瞧着这一幕,大吃一惊地匆匆赶来。 “哎呀!哎呀呀……金郎君,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我怎如此笨手笨脚呢?” 顾青山一个箭步上前,抽走香罗袖从袖中摸出的绢帕,胡乱往金凌满是水的脸上抹去。 他来来回回刻意揉搓金凌眉心的朱砂红,连皮都给人搓红了。 若说顾青山第一次是意外,那第二次泼他一身水可是灵机一动,故意的了。 “无碍无碍,在下惊扰顾郎中在先。” 金凌勉强笑着后退两步,掸了掸身前衣裳,又甩了甩头发上的水。 顾青山东歪歪头,西歪歪头看得格外认真,连金凌用袖口擦拭眉心的动作都没放过,可那一点朱砂红半分都不曾晕染,饱满红艳的色泽水灵灵的,像洗过的樱桃。 顾青山脚下微晃,香罗袖赶忙扶住他。 “我,实在失礼……”顾青山的嗓音忽而喑哑得无力,“快去找件衣裳替金郎君更衣。” “无需如此麻烦,在下便在街对面的酒铺里落脚,回去换一件便好。” 金凌客气委婉地笑着看向陆承音和星桥,诚恳地表示他并未上心。 顾青山却纳闷地看向香罗袖,“街对面有酒铺?” “有啊。”星桥快一步答道,“刚开张的,就以前的包子铺,现在是金郎君的酒铺。今儿有活动,许多街坊都去凑热闹了,连星野眼下也是拉不回来的了。” “啊?”顾青山始料未及,又拿眼瞪着金凌,这只是巧合吗? 普天下有多少人天生眉心有一点朱砂红,偏偏这人还来自己对面开酒铺? 金凌见他脸色不好,不由得问:“顾郎中可是昨儿崴伤了脚,不舒服?” 星桥和香罗袖都诧异地看着顾青山,他们并不知还有这茬儿。 “你为何要来这里开酒铺?” 陆承音正要帮顾青山圆场,没想到顾青山突然没头没脑地一问,倒是问得旁人都不解,为何不能来此开酒铺? 金凌反倒一壁擦着脸上的水,一壁认真地回道:“在下幼时有位好友,她打会认字便看武功秘籍,打会翻墙就偷偷去后山喝酒,老是拉着在下替她掩护,只可惜后来她七岁那年家逢惨事,与她再无音讯……在下一直记得幼时曾应允为她开一家酒铺,由着她想喝多少,喝多少。” “金郎君,原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啊!” 星桥听得心头微动,转身刚开口叫大哥,却兀地发现顾青山不在了。 “郎君身体不大爽落,刚回了房。”香罗袖赶忙顺着刚才金凌的话,替顾青山圆了场。 陆承音方上前道:“在下陪金郎君先回酒铺。” “都是小事,有劳陆郎君。” 二人一番礼让,金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打翻在地的铜盆,又摁了摁眉心的朱砂红,这才随陆承音出了药铺。 自此后,金凌再没见过顾青山。 哪怕前眼还见他在铺子里问诊,等金凌后一眼来寻时,那书案后刹那没了人,还丢了满屋子神色匪夷所思的病患。 哪怕,金凌日日站在酒铺外迎来送往,从未见顾青山打路上露过脸。 一开始他还以为顾青山天天闷在后院里,怕闷坏了,于是拎着酒去看他。 可他们却说顾青山不在,早打侧门走了,尚未回。 中秋节一大早,将将破晓。 金凌想着顾青山说过约燕空喝酒,于是也顾不上自己的酒铺生意,自己拎着四坛子酒跑到百草堂的侧门外守株待兔。 月尚未落,烟青色的天倒映着烟青色的河面,飘着缭绕淡薄的晨雾。 风自江面来,还有刺骨的凉意,金凌时不时望一眼紧闭的侧门,那一身红来来回回在药田外踱步,煞是惹眼。 渐渐地,暖阳下河岸畔的行人多起来,相互问候佳节团圆,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所幸金凌的酒铺是应景儿开的张,门前彩楼装饰皆是绚烂簇新,他只嘱咐手下在门口立了雕有花头的画竿,悬着“醉仙”二字的锦幡。 无需刻意经营,一大早已是市人争先恐后而来。 到了午未时分,各家酒铺里的新酒皆卖得一滴不剩。 待得华灯初上,两岸高高悬挂的大灯笼似要与月争辉,或画着玉兔捣药,或绘有嫦娥起舞,各色式样精致又讨巧。 灯下不知觉间已人声沸腾,脂粉香袭衣裾,钗环清脆如玉鸣,连孩童们也没了约束肆无忌惮地奔跑在街头,嬉笑打闹。 金凌却在侧门外的台阶上呆坐得像尊石雕,眼前的流光溢彩仿佛是另外的天地。 直到他忽的听见门里有脚声传来,当即欢喜地一跃而起。 黑漆小门缓缓拉开,顾青山正要跨过门槛,却冷不丁见着一双妖艳含笑的桃花眼,辛亏他反应及时才没一拳狠揍上去,却也惊惶未定地问:“金郎君……你?” “今夜不是约好喝酒么?在下特意备了自酿的黄酒,还望金郎君品尝。” 顾青山接过他手里的酒塞给身后神色凝重的燕空,笑呵呵地一壁言谢一壁走过金凌身旁。 “那二位打算去何处喝酒赏月呢?” “去……哪儿自然都是不能带金郎君的。”顾青山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如今金郎君可是咱们这几条街上的大红人呢,街头巷尾都传女子都想嫁你为妻,男子也想与你为友,我可不想让他们知晓我带你进出青楼,这不得罪街坊么?” 金凌还欲开口,侧门里的香罗袖忽而唤住他,“金郎君?来得正巧,我和星桥、星野、陆郎君打算去酒楼赏月,金郎君可同行?” 金凌一个恍神,再回眸时,燕空以轻功带顾青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哪还有迹可循? 金凌婉拒了香罗袖的好意,独自步下台阶,背在身后的手恼怒地捏成了拳。 嵩义旋即自灯下走来,抱拳行礼道:“爷可安心,白风已追去。” “燕空的轻功远在白风之上,他如何追?” 金凌立在灯笼下望了眼头顶的月,惝恍地呢喃道,“顾青山倒是比我想象中还难接近。” 嵩义抬眸本想宽慰几句,却见自家爷的唇角微微上扬。 明明是郁郁寡欢的语气,可金凌妖娆的桃花眼里却满是愉悦,嵩义纳闷地垂眸不再言语。 直到金凌静静地一笑道:“我交待你的事,今晚行动。” 嵩义抱拳应下,拂过江面的风骤然又冷冽了许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2.诀别之夜 城外高山绝顶,层叠的山峦斗耸相乱,恰似交错的猎犬獠牙。 一袭蓝影踏月而来,又恍若乘风而上,竟抱着顾青山立于孤峰之巅。 此峰与左右两山隔丈许宽的悬空,顾青山好奇地探出脖子俯瞰山峰之下,刹那便觉头昏眼花,双膝发软,当即缩回脖子,拉着燕空在一旁的几棵老树下歪着身子坐下。 “快让我尝尝这酒如何。” 顾青山迫不及待地抢过酒坛,燕空皱眉道:“你既躲着他,倒对这酒毫无防备。” 顾青山痛快地抹了把嘴角,不答反问地岔开话题:“你查清是何人在背后加害你了?” 燕空幽深的眸子刹那寒如雪,盯得顾青山不寒而栗。 “我可没跟踪你。”顾青山扁着嘴说道,“是你自己行踪可疑,除了这事,我猜不出别的。” “是我亲娘。”燕空刻意咬重“亲娘”二字,声音微颤。 顾青山正要喝酒却一顿,抬眸间,只见一轮满月如盘地悬在燕空身后,当真是手可摘月,奈何只洒下一层黑影笼罩燕空的肩头。 “为何?” 良久的沉默。 燕空并未解释,落在膝头的双手却掐紧拳头,骨节太用力而泛着青白,倏尔灼灼地望着顾青山,道:“明日,我便动身去景国。” 顾青山这会儿才想起,自己也还未告诉燕空要送陆承音回家之事,正欲开口邀请同行,燕空却又斩钉截铁道:“交易之事我会交由属下处理,你我就此——分道扬镳!” 风吹散了几缕浮云,月华濯濯如银河泻九天。 穿透枝丫漏下的斑驳银辉,疏疏如残雪落满燕空的肩头,也好似在他心里下了场雪。 顾青山怔忪地看着他,却在他平静淡漠的眼里什么情绪都看不出。 沉默如月色蔓延。 其实顾青山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只是以药易药的交易,燕空说的没错。 他无奈地抿唇咽下一口酒,可明知如此,为何心里还是不舒坦? 他,是还对燕空抱有东扶的幻想吗? 可若燕空真是东扶,说得出这番话? 顾青山扣着酒坛坛口突然砸在山石上,看着汩汩流淌的液体淌过酒坛的碎片,不耐烦地抱怨道:“一点儿都不好喝!” “过了今夜,再相见,我也只当不认识你。” 燕空神色如常地望着顾青山,毫不在意他刚刚的发怒,只若无其事地往他心里又扎一刀。 顾青山冷笑道:“原因呢?” 燕空掏出袖袋里的埙在掌心捏紧。 他无法泄露自己在景国的阴谋布局,无法警告顾青山和自己搅在一起只会随时被追杀,更无法解释他的母后为拥护长子为储君而一路追杀自己,甚至燕空查清自己在大元国内走火入魔伤了心脉,都拜他母后所赐。 他是危险的,同时也只会予人危险。 燕空什么都不能说,却只能握紧埙,说一句:“闯荡景国的这条路上,我不想有人……阻碍。” 话到嘴边时明明是“我不想有人令我分心”、“我不想有人令我牵挂”,可最后在舌尖一个打滑儿,再张口时味道已变。 “好!”顾青山突然站起身开了另一坛酒,豪气干云地说,“今夜只当是诀别夜,我敬你。” 燕空惆怅地望着他昂头大喝的模样,心里却在嘲讽,中秋团圆夜的诀别么? 真是讽刺。 他低眸看了眼手中的埙,指腹柔软地抚摸过埙孔旁一个龙飞凤舞的“青”字。 这是他自己烧制时刻在胚上的,想要临别送给顾青山,可眼下这气氛…… 明明是那样不舍的分别,为何到头来他却说出这样的话? 燕空自我恼怒地咬紧牙,正要拿出手里的埙,却又听顾青山忽而说:“金凌酿的酒根本吞不下去嘛,他还开什么酒铺啊?” 顾青山又砸了手里的酒坛,走到燕空身边冷冷地指着他笑道,“我顾青山这辈子最恨有人不告而别,你倒是还知会了我一声,很好……你放心,以后你燕郎君甭管在哪儿,只要我看见你,我绕道儿走!你乖乖给我解药,我保证以最快速度给你元髓散,从此……彻底两不相关!” 燕空的心里揪得痛,一时语塞,顾青山反倒已洒脱地聊起金凌,一如往常。 燕空酸涩地将手里的埙塞回袖袋,他自以为先说告别的人,走时才不痛苦,可他错了。 哪怕他再孤独、再被人无视,也是锦衣玉食的大元国二皇子,而顾青山从七岁起在死亡的崖边摸爬滚打,过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相比而言,顾青山才是真正的一匹狼。 一匹饱尝寂寞与人情冷暖、心中自有山川五岳的狼。 燕空无奈地摇摇头,他竟妄自以为自己能比这样的人更潇洒吗? 他望着披了身月纱的顾青山,那人儿如野鹤当空,天质自然,叫燕空情不自禁神游而笑。 “我怎没早想到这一点?”顾青山突然神色凛然,一声惊呼猛地拉回燕空的思绪。 “眉心的朱砂可作假不溶于色,往事的回忆也可派人搜集调查,做不得准。”顾青山没听见燕空的询问,喃喃自语地来回踱着步,脚下踩着酒坛的碎片还浑然不知,“可为何?若金凌是冒充货,那真的凌崽子是不是在他手中被刑讯逼供?” 燕空听不清顾青山的自言自语,却看得出他的脸色很不好,苍白里透着青灰,像个死人。 “顾青山?顾青山!” 燕空加重语气,大步冲上去抓住顾青山的肩头,硬生生逼得他与自己目光直视。 而此时顾青山也豁然开朗得出了唯一的答案——金凌是飞歌门的人!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顾青山稳下心绪,再无心饮酒赏月,当即抓着燕空的袖子一本正经道:“马上回药铺!” 午夜,曲倦灯残,闹市街头只剩明晃晃的灯笼随风招摇。 燕空与顾青山在屋檐几个起落,寂静的闾巷里只闻瓦片哒哒之声。 百草堂已近在眼前,立于屋顶之上正好能看见后院里郁郁葱葱的万年青,四下寂静。 顾青山却突然说道:“不好,先躲起来!” 燕空没有任何迟疑,一个旋身躲在巷口的黑暗里,皱眉道:“有杀气。” 顾青山也感觉到了,看似平静如常的百草堂药铺,空气却凝滞无风,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从刚刚开始你就不对劲,你知道要出事?” “不,只是忽然间想到什么。” 顾青山暗暗咬牙琢磨,虽说香罗袖他们晚上出门喝酒赏月,但此时只怕也早已回了药铺。 而药铺的后院里分明有人埋伏,可见香罗袖他们并不在此处,是已经被抓了,还是侥幸逃过? 以香罗袖的能耐,被抓也非易事,除非—— 飞歌门! “你在这,我先去探路。” “等等……” 顾青山刚拦下燕空还未详说,只听街头忽然传来马蹄急促声。 二人相视一眼后迅速往巷子里躲了躲,须臾间,一匹棕马长吁一声急急停在百草堂门前。 马上的人刚翻身下马,药铺的前门忽地从里面开了,一身银甲的人铿锵迎来。 虽不知他们在低语什么,但顾青山的瞳孔却猛地一缩,这是胡府的人! 他还记得,是在药库里见过的杨队正。 “胡阿郎怀疑到你了?”燕空低眉看着眼前娇小的顾青山,心头同样疑惑不解。 “胡阿郎一直没疑心过我,怎会突然查到百草堂?”顾青山若有所思地望着燕空,他本不想质疑,但不得不质疑,“你手上的那个小厮和婢女呢?” 燕空的心咯噔一跳,当即矢口否认:“不是我!” 这厢话音落地,忽听杨队正惊讶地拔高声音道:“可当真?” 骑马匆匆赶来的人言道:“有一小厮和婢女可作证,当夜的确有人来寻过顾郎中。” “看来今夜收到的信函竟是真的,顾青山就是谋害阿郎的罪魁祸首!” “夫人命小的传令……” 燕空闻言当即眸色忽变,却也只转瞬恢复如常,不容顾青山再问,他已诡异地冷冽道:“看来,这次瞒不了你了。” 顾青山警惕地瞪着他,月色下燕空的双眼深陷在黑暗中,整个人仿佛都要被黑暗吞噬。 二人势均力敌地对峙不下,毫不在意百草堂里胡府侍卫们的埋伏,狭窄的巷子里刹那暗潮汹涌。 “你打算下毒报复我,还是用你袖中的匕首?”燕空声音平平,听不出半点起伏。 “你一直有我把柄在手,也知你的命在我手里,却偏偏挑今夜出卖我,为何?” “若我说,想带你一起走,你信吗?” 顾青山皱眉沉吟,挑起胡府与百草堂的争斗,顾青山的确只有离开金城。 但若燕空说的是实话,适才在崖顶,缘何又说出分道扬镳之言?岂非自相矛盾? 倘或此事不是他所为,又何必承认? 顾青山淡漠地开口道:“今夜既是诀别夜,你走吧。” 燕空微怔,却也很快释然。 顾青山别过身去未再看他,百草堂外已没了人。 身后的风微晃,他知道燕空已离开,这才迈步坚定地走向百草堂。 宽袖盈风,长发飞扬,一对冷冷的眼眸里,却弥漫着了无生机的沉沉死气! 刹那间,他周身的戾气如寒光利芒,席卷整条街道,竟连头顶那冰冷的寒月都显得黯淡无光,不及此时顾青山眼里半分的清明与寒意。 可突然间一抹红影闪现,顾青山一掌击出,来人未躲,幸好他看见那眉心的一点朱砂,才急急收了掌风。不等他开口,金凌一把拉住顾青山的手腕,皱眉道:“跟我来。” 街道空寂无人,燕空却绕到后院侧门,兀地纵身飞跃,一道幽蓝流光落入院中。 埋伏在黑暗里的银甲侍卫顿时一拥而上,铿铿锵锵的银甲刀剑之声如浪头铺天盖地。 燕空的怒火杀气骤然炸裂,无情地燃烧黑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3.醉仙酒铺 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中,百草堂霎时一片腥风血雨。 燕空一双嗜血之瞳怒不可遏,瞬间已如疾风猎豹冲进刀光剑影。 两侍卫挥剑刺向燕空面门,他不躲不闪扬起双袖缠绕剑刃一拉一扯,长剑当即贴身擦过他两肋,正好挡住左右两侧刺来的剑刃。 燕空趁机抓着两侍卫的手腕一个旋身,借力凌空飞踹踹得一排人口吐鲜血。 他却已瞬间转移般逼到两侍卫眼前,修长的双手掐住两人的脖子一捏一抛,左右近不得身的一群银甲侍卫反被扔来的尸体砸得倒地不起,轰隆一片倒了数人。 杨队正额头渗汗,挥剑偷袭,燕空不曾回头只侧身微闪,剑刃擦过他的肩头割断他一缕长发。 杨队正又乘势横剑以扫,瞬息之间,燕空敏捷一躲,再以灌满内力的剑指挡住挥来的第三剑。 铛的一声,杨队正的虎口震得发颤,整条胳膊都乏力地握不住剑,步步疾退。 白光划过黑夜,他的左手扶住垂下的右臂才稍稍稳住,一行鲜血却自虎口沿着剑身盘旋滴落。 一时间,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杨队正咽下嘴里的腥甜,皱眉道:“阁下非我等目标,大可离去,我等绝不追究。” “大言不惭。”燕空冷漠又孤傲地斜睨了他一眼,“该你们跪地磕头饶命才是!” 杨队正匆匆抹掉嘴角源源不断溢出的鲜血,沉吟片刻又问:“不知我等如何得罪了阁下?” “百草堂里的人呢?” “我等在此埋伏,就为生擒百草堂一干人等!” 燕空挑眉,转念一想,倘或有星桥兄弟在手,胡府的人也不会出此下策,而是以人质要挟才对。 “走吧。”燕空狭长的眼里射来一道寒光,“趁我还没反悔。”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向杨队正。 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哪怕是胡府精英的银甲侍卫,在混迹江湖的江湖人面前,也只是普通家丁,燕空想要他们的命易如反掌。 更何况,燕空也非他们此行目的,哪怕拼了半条命拿下燕空,他们又何来的精力再捉拿顾青山? 一番权衡,杨队正下令撤退,却也并未完全撤离,而是在街道上将百草堂包围了一圈。 空寂的院落刹那只剩燕空一人,明晃晃的月光洒下一片惨白的寒芒,毫无生气。 他踱步走向万年青,踩了蜿蜿蜒蜒一道的血脚印,却只眼色凝重地望着正房,倏尔又望向顾青山夜夜所躺的屋顶。 仿佛眼前的月光里还残留那一抹飘渺的青影,鼻尖似乎还能嗅到清幽的菊花酿。 黑夜中倏尔跃来一道暗影,纵身跃下屋檐立在燕空身后,见满地触目惊心的血,刹那眼神一凛,急忙上前唤道:“二皇子?” “都准备好了?” “是,暗卫都在西城外的树林里。” 燕空垂下眼眸徐徐转身,扫了眼院中狼藉,皱眉道:“你留在金城,调查一个人。” “请二皇子下令。” 燕空微眯双眼,冷哼道:“醉仙酒铺,金凌。” “是。”黑影一如他来时那般,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空大步流星地走去,只觉眼睛酸涩刺疼,些许是因吹了风吧? 可心里呢?心里窒闷的苦涩,又酸又痛,又是因为什么? 暗涌潮动的黑夜,风浸染了血的味道,腥腥的,令夜色下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免紧张谨慎。 顾青山跟着金凌朝城门的方向去,两人一路上却并未言语。 他稍稍落后金凌大半步,望着眼前赤红的背影,心里暗暗提防,却琢磨不出几个意思,索性开口问道:“我们要去何处?” “你害怕么?”金凌微微回眸,冷冷的嗓音与他眉眼里冷冽的笑意煞是合衬。 顾青山皱眉顿下步子,垂在身侧的右手在袖中已暗暗握紧青蜺,“若无要事,我还要去救人。” “去救百草堂里的人?” 金凌在城门前丈许外的街口凝了步子,回眸间月色照亮他清浅的笑,和炯炯有神的目光。 顾青山决定要试探他,于是也不含糊地回道:“不错。” “既如此,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可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青山望着他笑盈盈的眼,又情不自禁地打量着他眉心的朱砂红,只说:“未知的赌博很危险,我甚至不知你口中的秘密,为何值得我下这么大的赌注?” 金凌颇为赞赏地点着头,“若我说,我知道百草堂的人此时不在药铺呢?” 顾青山眸色微沉,“你知他们在何处?” “知道。”金凌颇为骄傲地昂着头。 “这便是你要与我交易的秘密?” “你也可以拒绝。” “好,我答应你。” 顾青山干脆地回答倒是令金凌有点意外,却又旋即笑道:“你似乎不信我,却又答应我?” “你可以理解,这是我给你机会得到我的信任。”顾青山面不改色,可语气却不怒自威。 金凌大笑道:“这还是我的荣幸了。” 顾青山微微挑眉,大步向前,“你的理解很正确。” “你不问问我到底要你做什么?”金凌好奇地跟上顾青山,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还需要我问吗?” 顾青山瞪了他一眼,他要什么,自会开口,这样的问题根本无须顾青山消耗时间考虑。 至于他开口了,顾青山要不要做,如何做,顾青山自然有自己的法子。 未来的赌注虽说很危险,但毕竟也是未来的事,远不及眼前的事迫在眉睫。 金凌爽朗地大笑,沉沉的黑夜里,本是寂静无声,他这一笑愈发显得一袭红衣的他妖娆如鬼魅。 他疾步上前与顾青山并肩而行,道:“到时我想好,再告诉你。眼下,你只需跟我出城便好。” 话音落地,金凌已大方地冲街头什么人挥着手,迎了去。 顾青山只不近不远地跟在金凌身后,其实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金凌的条件,无非也是试探。 还以为金凌会有过分的要求,以此自会暴露金凌的身份与目的。 只是令顾青山意外的,却是金凌似乎只想要他的一个空口承诺。 是为以后再来钳制自己吗?这是顾青山所得出的最有力的质疑。 “快来。” 金凌倏尔拉起他的手从城墙的小门出了城,顾青山这才明白原来金凌刚是在同守城人打招呼。 可他不是才短短来了几日么?竟和守城人都混熟到这般地步? 金凌看穿他的疑惑,笑道:“熟不熟是一回事,使点银子还有何事解决不了?”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抽回自己的手,此时已可远远看见树林里有两辆马车,马车前悬着的灯笼朦朦胧胧照亮几个人的身影。 顾青山大惊,纳闷地回头望着金凌,“你早安排好了?” “我说了,我是诚心结交。” “……诚心结交还骗我的承诺?” 金凌笑道:“是自愿也好,欺骗也好,都是你的承诺,结果是一样的。” 顾青山挑眉冷笑不语,的确是一样,他都不会乖乖受制于人! 二人赶到树林,香罗袖和星桥兄弟见顾青山安然无恙,都长松一口气迎了上来。 马车里的陆承音听见说话声,也忙挑起车帘,“顾兄终于来了。” 顾青山勾唇笑道:“眼下,你也终于可回家了。” “这回,怕是胡阿郎掘地三尺也拿我们没辙了。”星桥激动地拍着胸脯。 顾青山却回头看着浅笑不语的金凌,“你如何赶在胡府动手前知晓此事?” 金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笑道:“想知道,总会知道。” 顾青山正琢磨着他的言外之意,香罗袖已上前向金凌屈膝行礼言谢,也提醒顾青山此地不宜久留,唯恐胡府的人发觉百草堂已人去楼空趁夜追来。 顾青山点点头,当即安排所有人上了金凌备好的两辆马车。 星野已困得不行,因着担心顾青山才强撑着,此时一进马车当即睡得不省人事,星桥只有与他同辆马车方便照顾。 而香罗袖和陆承音则随顾青山坐另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朝景国边境而去。 顾青山打起帘子,回眸望了眼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脑海里不断地想着被大火吞噬的琉光楼,想着惨遭灭门的爹娘兄姊,他的心里刹那有股说不出的窒闷和忐忑。 对于未来他可以很潇洒,再糟糕也不过如此。 可对于复仇和真相,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慌不安。 “后会有期!”金凌地喊声忽然打断顾青山的思绪。 他望着眼前一点一点变小的金凌,看不清容貌后,脑海里反浮现出小时候常来将军府的小男孩。 眼前的红衣蹁跹,与记忆似在重叠。 重叠的人影最后小到如黑夜中的一点火星,莫名叫顾青山回忆起许多熟悉又美好的画面,多了点心安。 马车穿过树林,灯笼火好似凭空悬浮似的,渐渐地,也消失在金凌的眼眸里。 嵩义和白风适时从暗处走来,顺着金凌的目光望去,嵩义笑道:“这回顾青山一定猜不到,向胡府报信的人、放了胡府小厮和婢女的人,便是后来救了他们的人。” “轻敌可是最大的忌讳。”白风皱眉道,“顾青山狡猾多端,未必不会怀疑。” “多一份怀疑也会多一份信任。”金凌笑道,“至少会让他动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4.重回蒙山 蒙山村在景国西南,一路天高云淡,茫茫四野,崎岖的阡陌甚少有人来往。 道旁枯树残叶飒飒落,满眼的碧绿间黄一片、红一片,绽放出南方初秋的绚烂多姿。 星桥两兄弟兴奋地伸长脖子连连赞叹,陆承音也因离家越来越近,话里也常提及蒙山村的事。 顾青山则无暇欣赏,时不时替自己把脉研究体内的毒,又揣着满满的心事琢磨了一路。 飞歌门、琉光楼和将军府像三座山压在他心上,许多被压抑的往事回忆刹那汹涌而来。 香罗袖见他脸色不好,一路很是悉心照料。 好在星野每每都能抓到几只野兔子或是几条鱼,秋天正是丰收的季节,肉也是格外肥美香甜。 如此小半月在郊外露宿,小半月在乡镇农家留宿。 道路两旁的庄稼地也渐渐多起来,晨风里有牧笛,晚霞下有炊烟,都被飘渺的风吹得似有似无。 不知不觉,也到了蒙山村。 陆承音微微打起帘子的一角,为车夫指路,不多时两辆马车风尘仆仆地一前一后进了村。 农户都雇不起马车,连请城里的郎中也只得用牛板车去接。 于是不多时,许多村民都好奇地站在各家门前指指点点。 几个农妇带着稚童,甚至一路凑热闹地跟在马车后。 马车一直到村子里最偏远的土庙前才停下,星野早迫不及待地冲下车,冲到围观的农妇面前吓得人一惊一乍,星桥忙跟上去拉着他赔礼道歉。 陆承音则已推开眼前的篱笆小门进了院子,顾青山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院子角落里正好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不高,大半的树枝都断了,不见一片叶子,扭曲的枝条隐隐有些诡谲。树下就着一株被砍断的树墩做桌几,两块现成的大石头做矮凳,颇有几分野趣。 槐树后圈了一方地,长了一片绿油油的叶子菜,鸡笼里喂了一只鸡,另一头是一口井。 一条苍苔斑斑的石板路通向一间外墙破烂的土屋,窗户纸被风吹破了许多洞。 顾青山刚进屋,东侧的里间霎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只看了眼垂落的棕色门帘,见门帘里人影晃动,却未进去。 陆承音在路上曾说过,家里还住着一位视他如己出的姨娘,想来必是这位桃姨娘的哭声了。 顾青山只在外间落座,香罗袖扫了眼四下,问:“郎君可要喝茶?咱们马车里还有。” 顾青山点点头,香罗袖自提起裙裾跨过门槛,却见篱笆外围拢的村民愈来愈多。 “郎君瞧瞧,这么些人,也不知有几个是真心盼望陆郎君回来的。” 陆承音在路上头一次讲起往事,顾青山也才知,他原是昭京茶商大族绾家之后。 虽然也隐隐猜到他有来历,只未想到,他是绾家长房绾泽道与青楼女子陆清心的私生子。 故而,绾家宗族从不承认他乃绾家子嗣,才随母姓了陆。 当年,陆清心拖着产后未调理的身子以死相逼,才令当时绾家族长动容,命绾泽道收留陆承音作外姓养子,在绾家排行第五。 以此为条件,陆清心发誓与孩子再无瓜葛。 可此后月余,陆清心病逝。 绾泽道的夫人余氏容不下这孩子,使了手段打发桃姨娘和陆承音来了蒙山村。 这一来便是二十来年,不闻不顾。 顾青山觉得,当真不闻不顾也好。 只蒙山村乃绾家在蒙山脚下的庄子,为种植蒙山茶,村民自然都是绾家雇农。 余氏便命令他们,百般刁难桃姨娘和陆承音。 所幸桃姨娘本是吃苦人,不怕日子艰辛,否则她孤身一人还拖着襁褓婴儿,也熬不过这些年。 顾青山当时听完,愈发认定陆承音体内的火毒,与绾家息息相关,尤其是余氏。 “郎君,请用茶。” 香罗袖已从马车里端来几上的茶壶与茶盏,将将话音落地,只听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顾青山眉头紧皱,与香罗袖急急赶到门口。 只见一个清瘦如柴的小子,抡着斧头追着星桥和星野。 关在笼子里的鸡都扯着脖子嘶叫,更别提围观的村民们了,早抱团缩成了熊样。 星野觉得好玩,毫不顾忌吓得脸色煞白的星桥,一个劲儿地逗弄那人,“来啊!追我啊……” 顾青山扫了那人一眼,虽有斧头在手,但他没功夫,手上也没劲儿,伤不到星野。 “你小子有本事别跑!以为是主院来的人,我就怕你了吗?看我不砍死你!” 这人见院门口停着的马车,误以为是绾家派来的人。 顾青山递了个眼色,香罗袖微微颔首,趁乱在门口捡了块石子弹出,击中那人的后膝窝。 那人右腿一软,直直单膝跪地,手里没握紧的斧头“啪”的一声扎进土里,正好砸在那人脚旁几寸远,吓得他“哇”的一声大哭。 里间的人这时方打起帘子走来,顾青山回眸看去,桃姨娘年纪不过三十,却已满脸皱纹,面颊瘦黄,耸拉着一层皮。她已拭了泪,红肿的眼底却遮掩不了,愈发显得她一双灼灼杏眼水润润的,又坚定有力。 顾青山看得出,如今桃姨娘的憔悴容颜,是因陆承音失踪而忧急郁结于心。 若单是余氏的打压,只怕也不会令这等女子染一丝白霜。 桃姨娘注意到眼前这位青衫翩跹的郎君,含笑的嗓音如莺啼般清越灵动,“这位郎君,便是五郎口中的救命恩人,顾郎中吧?” “姨娘,主院来的人欺负我……” 顾青山刚要作揖答话,灰大袍的小子突然哭哭啼啼跑来。 他跑得急了,还一脚绊在门槛,“啊”的一声硬邦邦摔在地上。 院子里的星桥见状,站在树下叫星野赶紧下来。 星野为好玩,竟爬上树逗他,这时纵身跃下,窜到门口捧腹大笑道:“摔断门牙!摔断门牙!” “你……”灰袍小子懊恼地抬起头,却也当真怕摔断门牙而小心地捂着嘴,摸了摸。 桃姨娘笑着招了招手,温和的语气比适才更热络许多,“快起来,别在客人面前丢了脸。” 一听是客人,灰袍小子黑漆漆的大眼灵灵一眨,赶忙站起身,“不是主院来的人?” 顾青山还没来及看清他的模样,只听他又一阵尖叫差点掀了房顶,乱糟糟的头发一扬,人已扑进陆承音的怀里,连珠带炮地一口气说了许多,像只毛茸茸的野兔子。 “芸豆子,五哥还有朋友在呢。” 陆承音宠溺地咧开嘴浅笑,目光却已看向顾青山,灰袍小子这才好奇地歪着头看来。 顾青山也方才看清,他原是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巴掌大的圆脸上脏了些,但黑亮的眼睛像葡萄似的水灵。 她大大咧咧走来,向顾青山屈膝行礼。 虽是乡野丫头,可这礼数周全又落落大方,可见是自主院来的桃姨娘亲手调教。 顾青山虚扶芸豆子起身,也为桃姨娘介绍了同行的旁人。 芸豆子一看见冲她做鬼脸的星野,立时不乐意地哼了声,又往陆承音身旁靠了靠。 顾青山吩咐香罗袖打发了门口的马车,而围观的村民却愈来愈多,人头攒动。 竟不知几时连村长都惊动了,一面唤着桃姨娘,一面提着长袍大步穿过篱笆走来。 此人名义上是村长,实则不过是这处庄子的一个看管人。 陆承音匆忙拉着顾青山进了西侧的里间,这便是他的房间,与桃姨娘的寝房隔着堂屋,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柜,已叫满屋子的人无处落脚。 “委屈顾兄片刻,小弟从未在村民面前露过脸,故而也不便见薛村长。”陆承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顾青山的脸色,像做错事的孩子,“之前小弟虽说自己是私塾先生,但其实……”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没出过门么?”香罗袖好奇地问。 陆承音笑道:“我自幼身体不好,连下榻都难,后来稍微好些,却也不愿与这些人为伍。” “尤其是薛村长的儿子,完全是个小霸王,见着模样好的小娘子,光天化日都敢抢人!”芸豆子忽而扬声,愤愤然地抱怨道,“有次也不知他躲在咱家的墙根底下干什么,冷不丁被他撞见了五哥的容貌,从此后隔三差五就上咱们家滋事,说要……说要五哥……” 芸豆子刹那红了脸,圆圆的小脸还真像颗红红的芸豆。 余下的话自然不必多说,顾青山等人也心里明了。 陆承音笑时唇红齿白,暖暖的,男生女相,心术不正的人难免会有歪心思。 偏星野还戳了戳芸豆子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追问。 芸豆子急地踩他的脚,疼得星野嗷嗷大叫。 本就拥挤狭窄的屋子,两个人一闹起来,剩下的人只有遭殃。 星桥扯着星野的耳朵训他,星野一躲反撞上顾青山,顾青山没站稳又正好倒向陆承音。 顾青山赶忙回头,正好对上陆承音笑靥妍妍,听他低声凑到耳边道:“这样真好。” “真好?”顾青山昂起头,额前碎碎的绒发擦过陆承音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点点头,“以前这里死气沉沉,弥漫着汤药的苦味,连芸豆子见着我也不敢说笑,害怕多吹一口气我便碎了。而眼下,终于有了朝气。” 顾青山知道他所谓的朝气,不仅是眼前,也不仅是屋子里的活气,而是他,他人生的朝气。 “所以,我很开心遇见你,顾兄。” 陆承音咧嘴大笑,红润的唇,雪白的贝齿,像最甜的糖果甜进顾青山的心里。 芸豆子倏尔趴在窗框上眯着眼,透过窗纸的破洞瞅了瞅,冷笑道:“瞧薛村长屁颠屁颠的样儿,定是又给主院报信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5.夜半偷人 陆承音打起帘子,桃姨娘见他走来,心里骤然五味杂陈,鼻头一酸又涌出两行泪。 她疾步走来拉着芸豆子,向顾青山郑重地行了稽首大礼,久久言谢不起,竟比刚才还要隆重。 顾青山忙扶起桃姨娘,“举手之劳,实不足挂齿。” 桃姨娘哽咽道:“五郎幸得上天眷顾才遇到顾郎君……乡下之地,无力盛情款待,我这便去准备膳食,诸位可稍作歇息。” “桃姨娘客气,下厨叫十三娘便可,想来桃姨娘也有许多话,要同陆郎君说的。” 香罗袖这话足足说进桃姨娘心里,她不好再客气,委实也怕耽搁了时辰,便吩咐芸豆子去下厨。 芸豆子应下,圆圆的丸子头一晃一晃煞是可爱,星野忍不住跟上去揉了揉。 她顿时恼怒地一掌打开,星野还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型儿,一面缠着又一面躲着,去了灶房。 很快,香罗袖和芸豆子炒了四五样小菜端上桌,并一瓦罐的稀粥。 “不怕顾郎君笑话,家里没什么肉和米,这……” 桃姨娘心里愧疚,她想好生款待,竟也这般拿不出手。 顾青山随意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儿若非拦着,只怕院里唯一的鸡如今都熬成汤了。但实不需如此,儿也粗茶淡饭惯了,且也是五郎好友,桃姨娘无须见外。” 陆承音笑而不语地看着顾青山,为他夹着菜,仿佛在说:“反正你本来也不吃什么东西。” 顾青山瞪了他一眼,不好拂了桃姨娘的面子,呼啦啦喝了碗粥。 他没什么吃相,却也正好令桃姨娘相信他不曾客套,心里舒坦了些,不停地为陆承音夹菜。 虽案上不见荤腥,但却是桃姨娘与芸豆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 一来是因着陆承音终于回来了,心也踏实了;二来是香罗袖的手艺的确出众,于是愈吃愈美味。 饭后,众人又聚在堂屋里,吃着水果喝着茶,说笑之声不绝于耳,满屋子都是重逢的喜悦。 桃姨娘与顾青山一行人也熟络起来,很有眼力地未对顾青山刨根问底,只听陆承音提起在金城的生活日常,斜斜交错的光影里,辰光是久违的闲适又绵长。 到了夜里,桃姨娘请香罗袖与自己同床,但香罗袖执意睡地铺。 桃姨娘恐她睡地上染了寒气伤身,又抽了好几层被褥予她垫着。 芸豆子则如往常一样,还是和桃姨娘同睡。 而星桥和星野在堂屋打地铺便随意多了,不等星桥铺好,星野早坐在椅子里呼呼大睡了。 不多时,东侧的寝房也已吹了灯,唯有西侧的床前还染着一豆微光,摇晃着映亮顾青山的眼。 “到了蒙山村,顾兄还有何打算?”陆承音走来与他并肩站在窗前。 啪啪响的窗纸上,霎时映出一高一矮的两抹人影。 “去昭京。” 顾青山打算从将军府着手调查,倘或此事的确与飞歌门有关,必定能顺藤摸瓜查出飞歌门的蛛丝马迹,总比在江湖里捞一根无形的针强。 陆承音笑问:“是去昭京开药铺么?可缺伙计?” 顾青山看了他一眼,斜着身子靠着灰墙,抱肩笑道:“莫非你还要跟我去昭京不成?” 陆承音沉默不语,可在沉默中又似有千言万语在他眸中荡漾。 “你为何一直想回昭京?”顾青山问,“在乡下他们还不忘折磨你,更何况你回去后?” 陆承音幽幽抬起深沉的黑眸,恹恹的模样,却是顾青山从未见过的,就像乌云遮挡了红日。 未及,只听陆承音呢喃道:“我娘亲去世时,曾留下封信,让我不要心怀怨恨,努力成为一个能让绾家承认的子嗣,所以……” “所以你想回去,成为真正的绾家人?” 陆承音点头。 顾青山颇有些意外,“你甚至不好奇自己为何中毒?又是何人所为?” 陆承音笑道:“娘亲说了,切莫心怀怨恨,这种事反而不知道的好。” 顾青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着陆承音坦坦荡荡的双眸,的确对火毒之事一无所知。 他显然是被蒙在鼓里,可桃姨娘又知道几分呢? “顾兄在想什么?” 顾青山敛回思绪,看着陆承音眼里浅浅的笑意,也着实不愿破坏他这份美好,遂也没能说出口,反倒聊起桃姨娘和芸豆子,无非是想用这份情提醒陆承音,切莫再做出私自前往昭京之事。 “若是与顾兄同行呢?” 陆承音小心地试探,尾音几乎淹没在风里,可顾青山早料他会有此一问。 即便告诉他火毒的真相,只怕他也不会放弃回昭京的念头。 顾青山思索间,突然隐隐听见篱笆外有徘徊地脚步声。 弱弱的,缓缓的,但绝不会听错,并且来的不止一人。 他立刻抓紧陆承音的手腕往身后一带,吹灭油灯,黑夜霎时如浪潮涌来。 顾青山如刺猬似的,炸开了身上的利刃。 陆承音见顾青山如此戒备,似也隐隐听见动静,当下握紧他的手,反站在他身前。 顾青山微怔地望着陆承音的背影,却听他肃然地低语道:“他们是冲我来的。” “院外少说有五六人,你知道是谁?” 陆承音未答,实在是因这样的话不好说出口。 总不能说以前也时常发生这样逾矩之事,还不知顾青山如何看待他? 好在顾青山此时已回想起芸豆子的话,立马想通,“来人是薛村长的儿子,那个小霸王?” “嗯。”陆承音暗暗咬牙,握着顾青山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 若真是他们,顾青山反倒无所畏惧。 东侧房里有香罗袖,堂屋里有星野,已然绰绰有余。 只是他倏尔灵机一动,肃然地问道:“你当真想回昭京?” “是!”陆承音认真道,“哪怕一死,我也要秉承娘亲的遗音,完成遗愿。” 顾青山无奈地笑着,是在笑他,也在笑自己。 他们都是同样的人,认定这一生活着,就该有活着的意义。 然而,这是一条十分艰难的路啊! “好。”顾青山爽利地一口应下,“你若都按我说的做,我便帮你回去。” 陆承音刚答应,顾青山顿时一掌推着他的胸口,双腿跨在陆承音的腿上,压着他倒上床。 陆承音闷哼一声,目瞪口呆得浑身僵硬,身下的床板也不安地咯吱咯吱乱响。 “顾……顾兄……” “嘘!” 顾青山扯过被子盖住陆承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承音像个被非礼的小娘子,抓着被角紧紧捂着,只露出眨巴的眼睛,懵懂地点了点头。 “不许……露出……脸来……” 顾青山只做了口型,然后拼命把已呆滞的陆承音塞进被子里。 此时,窗外的脚步声已逼近,窸窸窣窣之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醒耳。 哪怕不是习武之人也会被惊醒,还偷偷摸摸个鬼啊?顾青山不禁翻了个白眼。 不多时,一把窄扁的匕首从两扇窗页的缝隙里探了进来,一点一点挑开窗闩。 顾青山敛了气息,配合着窗外人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捏着窗闩抽开,帮着他们开了窗。 窗扉开了,那群家伙也没疑心,反兴奋地压低声音窃喜的偷笑。 一双黑靴踩在窗框上看了眼床榻,轻手轻脚地翻进屋,压根儿没注意身后墙角的顾青山。 进来了三个人,还有两个在外把风。 顾青山微勾唇角,心里暗暗讥笑,就陪你们好好玩一把吧! 于是瞬息间,他似一阵风从三人身后跃过,啪啪啪,三掌打在他们头上像在拍西瓜。 “你打我做什么?” “……谁打谁呀?” “你们打我!这笔账出去了再算,现在都给我小声点!犯什么浑儿?” “我什么时候……” “闭嘴!” 三人扁着嘴又摸黑朝床榻走去,倏地又是道凉风,呜呜咽咽间,不寒而栗。 他们正心里发虚,突如其来的一颗头披头散发地倒挂在他们面前,还冲他们呵呵地笑! 不过一眨眼,那颗人头倏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呜!” 当即吓得一个人想要叫,赶忙堵住自己的嘴,又去捂另一个同伴刚发出声的嘴。 一个捂一个,个个瞠目结舌。 床前的三人面面相觑,三对惊惧的眼珠子瞪得比鬼还要吓人! 带头的薛小霸王不甘心,他松了手,壮着胆子向床榻伸手探去。 两同伴都紧张得夹着嗓子,只眼睁睁瞪着,心里咚咚咚地狂跳,好像吸一口气都会中邪似的。 空气是紧绷的,窒闷的。 然后突然间——“啊!” 顾青山毫无征兆的尖叫打破死寂,就像在他们耳边炸了炸药,吓得那三人也扯着嗓子“啊啊啊”地鬼哭狼嚎。 他们立时变得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急着要翻窗逃出去,却连方向都找不着。 东侧的桃姨娘等人已惊醒,匆匆点了灯。 窗外把风的两人见状要逃,结果刚转身就见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子嘻嘻哈哈在呆笑,冷不丁地还没出手,就被星野赏了一人一个黑眼圈。 而此时的西屋里,顾青山一把扯散薛小霸王的腰带,衣裳当即刷地敞开。 他吓得面如死灰,本能地捂着衣裳要逃。 顾青山却打了个响指,唰唰唰,他紧紧捂着的衣裳竟刹那被割成了破烂布条。 薛小霸王赶紧哆嗦地挡住身上唯一的亵袴,都不知顾青山的手里几时多了把碧光幽寒的匕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6.采花贼匪 只见另两人抱头鼠窜,窗外却突然簌簌飞来被星野卷成团的两坨人,砰砰两声,正好砸在他们身上,痛得四人嗷嗷惨叫,互相被压在地上根本起不来。 星野紧随其后从砸烂的窗框跳进来,得意地拍着手。 这时星桥执灯推门而入,正好见地上扭来扭去的四人,和躲在墙角想逃、又被顾青山一个眼神吓回去的薛小霸王。 陆承音掀开被子探出头,见状先是一惊,又是一笑,笑得挨打的五人无地自容。 香罗袖护着匆匆换好衣裳的桃姨娘赶来时,夜半做贼的五人已被扒掉衣裳,绑成了大粽子。 芸豆子在香罗袖身后探出头,刹那一声尖叫,又羞又惊得捂脸背转身去。 “这……”桃姨娘惊愕得语塞,茫然地看着他们。 只见顾青山坐榻上,和陆承音、星桥各握一支笔,在薛小霸王敞露的胸口鬼画符地写了三个字——采花贼。 “给我给我!” 星野抢过顾青山的笔,只差没直接把墨往人脸上泼,比谁都玩得起劲。 芸豆子见状也不羞了,要来玩,桃姨娘不许,她便在一旁指挥着星野乱涂乱画。 桃姨娘叹息道:“你们啊……这是在玩火呢!” 陆承音笑道:“姨娘别怕,顾兄自然有法子。” 顾青山的耳朵一竖,猛地回头瞪着陆承音,这口黑锅也不知自己是为谁背的? 陆承音对上他的目光,旋即笑得灿烂明艳,红唇白齿。 顾青山无奈地一声叹息,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可见这不可方物的美丽,真令人难以抵挡啊…… 第二日,天蒙蒙亮,鸡犬之声嘈杂相闻,家家户户都在晨雾中苏醒。 不多时,村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左邻右舍好一番慌乱后,却是一片死寂。 顾青山悠哉地躺在屋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只听不远处的农舍前兀地爆发哈哈大笑。 “我去看看!” 芸豆子吱呀一声推开门,满脸兴奋。 她昨晚一夜激动得睡不着,等得就是天亮。 “我也去!二哥,我也要去!”星野挣脱星桥,像撒欢的野猴子似的追着芸豆子跑了。 星桥追出来,哪还有人影,只能望了眼屋顶上的顾青山,“看来大哥的好戏这是开场了。” 顾青山听见桃姨娘自东侧里间走来的脚步声,旋即跃下屋顶,老老实实地站在院子里,满不在乎地笑道:“别说得像与你无关似的,也不知是谁往人脸上画的王八?” “我觉得还是我在他腿上画的美人出浴图有趣儿。” 顾青山看了眼此时从堂屋走来的陆承音,啧啧地失笑道:“不止书斋的蔡老板还说你是儒雅书生,我看咱们都被你骗了,没想到你还有这嗜好。” “你们呀,就像长不大的孩子。”桃姨娘面有愠怒之色走来,身后跟着浅笑不语的香罗袖,“这样捉弄人不说,还摸黑把那五人绑在别家门口,瞧瞧这一大早闹的,得罪薛村长又得罪邻里,怎可叫我安心?” 陆承音安慰道:“姨娘放心,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他总不能招摇得人尽皆知。” 顾青山上前走来,“五郎管我叫兄长,我自是护着他,不会令他有危险。” “话虽如此,但也并非长久之计。” 桃姨娘有她的担忧,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顾青山他们总有离开的一日。 “姨娘,我想随顾兄一同去昭京。” 陆承音神色认真,桃姨娘却听得心惊,脸色大变。 “绾家那是吃人肉的地方啊!我绝不同意!” 桃姨娘柳眉一竖,又恼又气地回了里屋,不理任何人。 直到早膳端上桌,桃姨娘才阴沉着脸勉强出来。 而芸豆子和星野跟长了狗鼻子似的,也正好回来。 芸豆子欢呼雀跃地讲着,薛小霸王被村妇用各种不入耳的粗话羞辱嘲笑,叫那五人尴尬得脸都快垂到胸口里了。最后还是薛村长紧赶慢赶来了,热闹才散场,不过他这张老脸算是丢得干干净净。 “薛小霸王平日里只知道横行霸道,这回是彻底栽了跟头啦!”芸豆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却见大伙儿都死气沉沉地坐着,不动筷子也不说话,看得她也不知所措,只大着胆子问道,“姨娘,您怎么都不吃一口啊?” 桃姨娘往日里都和蔼可亲的,哪里这般黑过脸? “我身子不适,诸位慢用。”桃姨娘垂着眼睑,一人独独回到里间。 芸豆子一听她身体不舒服,赶忙跟上去照料。 陆承音嗫嚅着嘴角,望着桃姨娘的背影却是欲言又止。 顾青山看着他说道:“可愿与我出去走走?” “好。”陆承音心里不甚舒坦,却还是一口毫不犹豫地应下。 剩下的星桥和香罗袖都没胃口,只有星野一人,风残云卷,一顿早膳倒也没浪费。 陆承音和顾青山并肩朝后山的路走去,两人沉默着没说一句话,反倒是一旁抱着木盆去河边洗衣裳的俩村妇,凑在耳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各自猜测谁才是被主院丢到庄子上来的私生子。 恰好一辆马车此时哒哒地经过,马车的檐下挂着一盏未点燃的羊角灯笼,灯笼上贴着“绾”字,但猛地从里面打起车帘的人,却是一张狠戾狰狞的脸,正是备受屈辱的薛小霸王。 “可恶的家伙!” 薛村长重重地咳了一声,训斥道:“你小子丢了脸,还不安分?” “爹,我是被陷害的啊!”薛小霸王厚脸无耻地低语道,“这仇不报,咱们薛家如何在蒙山村立足?这蒙山村可是主院安排给咱们的,有人胆敢诬陷我,那可就是冲着咱们薛家,冲着主院去的,就算这口气我们忍了,日后主院得知这事儿,岂非是损了主院的脸?” 薛村长闻言也很不悦,“到底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爹,你且细想,咱们村上有谁对主院有如此大的怨愤,居然拿我开刀?” 薛村长顺着自家儿子的话一想,自是不言而喻,这不明摆着是陆承音在捣鬼么? 薛村长一咬牙,闷闷的一拳砸在几上,“这姓陆的小子还真当自己姓绾了吗?” “爹,您放心,这事儿,我自会办得……妥妥当当!” 薛小霸王有意咬重尾音,细长的眼里迅速闪过一道志骄意满的狡猾与毒辣。 马车回了薛家没多久,薛小霸王立即领着十来人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又往陆舍去。 这群家丁本是主院留在庄子上的护院,个个说不上是高手,也是魁梧蛮狠有拳脚功夫的。 本是为保护庄子的安全,眼下倒沦落成了薛家的打手。 他薛小霸王还不信了,这么多人还打不赢昨夜戏耍他的混蛋! 未及,薛小霸王横冲直撞闯进陆舍,一个手势,十来人四下散开。 踹翻鸡笼、踩烂地里的菜,弄得院子乌烟瘴气。 受惊的母鸡扑着翅膀到处乱跳,羽毛和鸡屎落得人肩上、头上都是,咯咯地叫个不停。 他们又将路上兜了满怀、恶心巴拉的狗屎、牛粪,全倒进院中的井里,一番肆无忌惮地糟蹋。 “你们!” 星桥和星野一个箭步冲来,扭打得难解难分,奈何寡不敌众。 他们闯进屋子见东西就砸,桌翻椅倒,墙上挂的画全践踏在这群街头恶霸脚下。 到处是噼里啪啦、轰轰烈烈的乱响,几乎拆了整座屋子! 香罗袖护着早已脸色大白的桃姨娘和芸豆子,嘱咐她们千万不可出来,尔后刚打起帘子,一对白底长颈花瓶忽地咻咻飞来,正好“啪啪”两声砸在香罗袖身旁的墙上,碎得稀巴烂。 香罗袖满眼戾气,眼见星野被六七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缠得分身乏术,星桥也被堵在墙角。 她当即大怒上前,眼里凝着冷冽的杀意,毒蒺藜在手中翻飞已幽幽闪着死亡的光芒。 可非万不得已,她又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手! “十三娘!” 香罗袖还未想出应对之策,星桥忽然全力扑来抱住她,箍着她的双臂反让她无力出招。 “星桥……” 香罗袖眼睁睁看着他们抡起拳头追来,星桥不躲,只压着她紧贴墙上,用后背护着她,拳打脚踢全落在星桥的后背和后腰,他却还贴着她耳廓,咬牙安抚道:“不怕!有、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伤……唔!” 星桥后背一紧,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的重量好似都支撑不住全压在香罗袖肩上,越抱越紧,越抱越暖,兀的叫香罗袖的大脑一片空白! “住、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院子里的薛小霸王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屋里的骚乱这才打住。 众人回眸看向被村民围拢的庭院,只见薛小霸王僵硬地杵着,身后站了一袭月白长袍的美郎君,连发怒的神色也是极美的;还另有一位面色淡漠到冷酷绝情的青衫郎君,手里握着一柄翠绿的匕首,正架在薛小霸王的脖子上! 突然的静默,东侧寝房里的桃姨娘实在按捺不住,打起帘子和芸豆子急急赶来,冷不丁被眼前之景唬得脚下踉跄。她抬眸寻着陆承音,见他安好这才松了口气。 “这位大侠,您……高抬贵手……” “薛王八。”顾青山一横匕首,冷笑道,“砸坏这么多东西,不用赔么?” 薛小霸王哪里敢说不赔,匆匆忙忙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若还不够,可叫我爹再送钱来。” 顾青山掂了掂钱袋子丢给陆承音,又勾着唇角用匕首拍了拍薛小霸王的脸,一句话没说,倒是爽快地放了他。 薛小霸王唯恐又被他扒了衣裳,满脸惊惧地撒腿就跑。 满屋子的家丁见状,都小心地警惕着顾青山,侧着身子一溜烟跟着跑了。 围观的村民却还在凑热闹,嘀嘀咕咕地猜测着薛小霸王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顾青山却只阴郁地瞥了他们一眼,手里的匕首指着他们,空气里的温度霎时跌破冰点。 他再冷冷的一句“谁还想来试试刀利不利索?”,周围顿时连个鬼影都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7.朝廷罪犯 桃姨娘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地收拾着,也不要顾青山一行人帮忙,连陆承音也被冷落一侧。 满屋子里的人站得笔直,仿佛不存在似的。 只芸豆子忙进忙出,偷偷瞥一眼脸色不佳的陆承音,又叹息地看向桃姨娘,无奈摇摇头。 日暮时分,凌乱的屋子才堪堪收拾妥当。 此时,淡淡的夕阳斜斜地洒下一方橘红,落在桃姨娘染了泥的麻裙裙摆上。 芸豆子扶着她坐下歇息,端来茶盏递到桃姨娘唇边,却又被一双枯瘦的手徐徐推开。 陆承音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走到桃姨娘面前,咚的一声,双膝下跪。 桃姨娘淡淡地看了眼他颔首垂目的面容,须臾,才半怒半心疼地问道:“知错了?” 沉默的陆承音昂起头,像冥顽不灵的顽石,执着地摇着头。 桃姨娘刹那怒红了脸,颤抖的手直指房门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事到如今,你是嫌咱们娘俩的日子太平静了吗?这些年里,咱们挨打挨骂挨欺负,吃了上顿没下顿,病了伤了没银子请郎中,你还添乱?还得罪人?” 陆承音面不改色道:“姨娘,我们忍让多年,从未得罪邻里,他们可曾罢手?姨娘心里也很清楚,我们的处境并非因我们做过什么,单纯只因我们的身份!他们妒恨也好,鄙视也罢,但凡我是绾家私生子,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依你之意,可是日后长长久久要在这里和人斗下去?”桃姨娘揪着衣襟,气急败坏。 “桃姨娘此言差矣。”顾青山笑眯眯地走来替陆承音说话,随性地坐在椅子里,却一本正经地说,“主院打发你们来庄子上,又非囚禁,哪怕是命令,你们也随时可离开。即便薛村长上报主院你们潜逃,他们也不会派人来追,毕竟……你们在他们心中没任何价值。” 桃姨娘倏尔瞪圆了眼,心头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留下,被他们折磨到郁郁而终;离开,你们尚有一线生机,能在这不是人活的地方都能活下去,走到哪儿还不能咬咬牙重新开始?而他们,却只会自满地认定你们已饿死街头。” 顾青山微眯着眼,冷厉的语气没有丝毫耸人听闻之意,只平静地阐述事实。 可越是平静,越是不加危言的事实,越是令人不寒而栗。 桃姨娘暗暗咽了咽吼中的硬物,看着顾青山百思不解。 眼前的少年郎明明放浪不羁,通身竟透着不容侵犯的冷冽威仪,凛若冰霜,又字字切中要害。 昔年她也在后宅争斗中摸爬滚打,何等人和手段没见过,却因此时顾青山眸中的寒气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不同于任何人的奸诈阴冷,而是几乎了无波澜的冷静,冷静到无情,像个——杀手。 桃姨娘深吸一口气,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够呛。 再看向顾青山时,他大大咧咧地笑着,没规矩地歪着身子,十足长不大的孩子。 她不禁失笑,自己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桃姨娘叹了口气,疼惜地瞧着陆承音,“我所做的,都是为五郎好。” “桃姨娘可知如何才是真正为一个人好?”顾青山倏尔起身走向陆承音,“尊重并给予他选择的自由,只保护他在自己羽翼下长大,日后他又如何承受失去羽翼的风雨?” 桃姨娘霎时被点醒,在陆承音失踪的日子里,她也曾懊恼过自己的过度保护,让陆承音根本不知世间阴险之处,更不懂如何自保,才会更惴惴不安。 可眼下陆承音回来,她又舍不得再让他受苦,心里矛盾间,面色已不自觉地缓和,道:“我且再想想。” 陆承音大喜,赶忙起身搀扶桃姨娘,连一旁的香罗袖和星桥兄弟都松了口气。 目送桃姨娘和芸豆子回了里间,陆承音旋即眉开眼笑地走向顾青山,还未开口,顾青山已挤眉弄眼地笑道:“我说了会帮你。只不过,桃姨娘哪怕同意离开,也未必会去昭京。” “这也很好了。”陆承音喜不自胜,“余下之事,我自会安排。” 顾青山搭过他的肩头,压低声音道:“今夜你便可收拾行李。” 陆承音微怔,“顾兄如此有把握?” 顾青山得意地点着头,故弄玄虚道:“我自然,还有后招。” 陆承音不懂顾青山的意思,也猜不到他还做了什么。 入夜,香罗袖拿来药膏给星野,好给他两兄弟上药。 白日里一番折腾,两兄弟都有皮外伤,用晚膳时,香罗袖已看出星桥疼得不行。 陆承音本要来帮忙,却见星桥看香罗袖的目光温婉多情,心里知趣地没有掺和。 反倒两三下收捡包袱,包袱里只日常的两件旧衣和几本翻破的书,很快打点妥当后,他将房间留给香罗袖和星桥,自己到院子里的槐树下,听屋顶上的顾青山抱怨没酒喝。 陆承音灿烂地笑道:“日后,小弟保证管够顾兄的酒。” “你先挣钱还了你的书钱再说,别忘了你的玉还在我这咧。” 顾青山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本是打趣,却见陆承音双颊微红的笑脸,竟移不开视线。 郎朗皎月,飒飒秋风,二人言笑晏晏,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二日一大早,大家围坐在桌前用早膳。 桃姨娘显然还在为此苦恼,但言语间也和顾青山、陆承音说了许多心里话。 突然,院外一声怒吼打断屋内其乐融融的美好,星桥搁下碗快赶忙出去一看,霎时惊得大喊道:“是薛村长!又带昨日那帮家伙来闹事了!” 陆承音纳闷地看着顾青山,后者正面不改色地打着哈欠,似乎早料到此事。 桃姨娘忙到院子里相迎,却见薛村长一脚踹翻院外的篱笆,怒火中烧的脸色很不好,眼里盘着红血丝,眼底染着青,高挽的发冠歪歪扭扭不说,头顶几撮松散的发丝还像杂草似的乱七八杂。 身后的家丁昨日还赤手空拳,今日却个个都拿着家伙,十足的地痞流氓。 周围的村民这回是真不敢来凑热闹了,远远地在自家门前踮着脚、伸长脖子。 桃姨娘寒暄了几句,薛村长却只冷冷地望着她身后的人,质问:“何人是陆五郎?” 陆承音皱了皱眉,正欲上前,却被顾青山狠狠地一扯长袖,他当即纳闷地低眉看去。 薛村长立马错认了人,恶狠狠地瞪着顾青山冷笑道:“原是你!不男不女,果然是祸害!” “薛村长,这话儿,我们可听不懂了。”顾青山拦住陆承音,自己反倒大步向前。 薛村长未料到一个病秧子还如此大胆,愈发怒上心头,吼道:“听不懂?你们都是杀人犯!我已经告了官,衙役很快便会来!你们……你们一个个,都去为我儿陪葬!” “薛郎君?” 桃姨娘等人皆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眸光,唯有顾青山的眼里噙着鄙夷的冷笑。 “我儿……我儿昨日自打来你们这后……”薛村长忽的泪如雨下,浑身簌簌颤抖,狰狞地瞪圆一双绝望的眼,一壁淌着泪,一壁流露出惊惧惶恐之色,怒吼道,“是你们毒死了他!” 桃姨娘脚下浮力,腿一软,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吓得芸豆子和陆承音急急前来搀扶。 星桥惊愕的目瞪口呆,星野却只觉得无趣,靠着门框大口大口喝着碗里的粥。 香罗袖和陆承音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顾青山,两人竟不知他几时下的毒。 昨日顾青山与薛小霸王的唯一接触,便只是用刀威胁,甚至都不曾见血,如何下毒? 陆承音细细思忖,脑海中忽的一闪而过,彼时顾青山用匕首拍打薛小霸王的脸…… 他恍然大惊,薛小霸王的死,便是顾青山口中的后招? 薛小霸王乃薛家三代单传,如此薛家断子绝孙,他们算是彻底结了仇,再待在蒙山村只有死路一条!陆承音不安地看向桃姨娘,虽说这的确能逼她下定决心,可桃姨娘是否已看穿顾青山之计? 陆承音不敢细想,甚至不知眼前危机又能如何化解? 薛村长报了官,衙役捕快介入,哪怕逃了,也是朝廷罪犯! 陆承音的红唇紧抿成线,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青山,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桃姨娘忙又赶来说了好些话,也无济于事。 顾青山却毫不在乎地笑道:“一,昨日是薛郎君无故上门惹是生非,周围邻里皆可作证;二,薛郎君的为人作风,众人有目共睹;三,薛村长无凭无据一口咬定我们下毒,信口雌黄,一派胡言,也不知官府的人来了,是否真能如薛村长所望,无端嫁祸陷害我们!” “你……你……” “当然。”顾青山随意地抱肩凑到薛村长眼前,“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在想用钱解决吧?” 薛村长震愕地满脸血红,不可思议地瞪着顾青山,“你……你当真是陆承音?” 顾青山狡黠地眨眨眼,云淡风轻地笑道:“是与不是,我都奉陪到底,你却拿我没辙。” 薛村长怔忪地盯着他,鬓角的汗珠滑落,悬在下巴摇摇欲坠,痒在心里越来越慌,却也不敢抬手去擦。想往日一提到官府桃姨娘可是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按理说此时他们都该磕头求饶才是啊! 倘或,眼前这厮真是陆承音,有这等胆识气魄如何忍得了被欺负二十多年? 莫非,失踪的这几日里,陆承音性情大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8.主院来人 薛村长一咬牙,眼里闪过狠辣的戾气,管他是人是鬼,不过四个字——死无对证! 饶是眼前这家伙再巧言令色,死后,官府面前如何说还不他薛村长一人拿捏? “陆承音,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你便去给我儿陪葬吧!” 薛村长恶狠狠地瞪着顾青山,粗圆的短手一挥,呈包抄之势的家丁如豺狼虎豹一涌而上。 陆承音恼怒地展开双臂护住吓坏了的桃姨娘和芸豆子,香罗袖见苗头不对,毒蒺藜已在手中蓄势待发,星桥打落星野手里的碗一个箭步冲到顾青山面前。 双方皆是一副“你敢动手就剁了你的手、你敢动脚就砍了你的脚”。 唯有顾青山散漫地搭着星桥两兄弟的肩膀,勾了勾手指,狡猾地笑道:“薛村长,你也甭瞎折腾了,若我是你,眼下怕是急着找郎中去了,些许还能解了你体内的毒。” “什么……”薛村长错愕的瞳孔微缩,当即挥手阻止身后人的行动。 “陪葬如此亲昵,该由父亲陪儿子,不是吗?” “……你……你……” 薛村长难以置信,浑身哆嗦得像筛糠。 他努力地回想,根本不觉得顾青山几时向他下毒。 他想赌一把,又贪生怕死地堵不起,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令:“撤!” 远远围观的村民不知内情,只见薛村长耀武扬威地来,灰头土脸地走,刹那炸开了锅。 顾青山靠一张嘴,四两拨千斤,令桃姨娘和芸豆子都目瞪口呆。 院子里陡然寂静无声,除顾青山外,竟无人回过味。 这一次桃姨娘吓得不轻,脸色煞白,走路偏偏倒倒,芸豆子和陆承音着急地在里间照顾。 顾青山替她把了把脉,并无大碍,只吩咐星野去熬安神茶。 他在山脚见过不少白菊花,正好可舒缓桃姨娘的胸闷头痛。 香罗袖和星桥则收拾被踩翻的篱笆,却不曾想陆承音和芸豆子竟被桃姨娘打发了出来。 陆承音迎上星桥疑惑的目光,皱眉道:“姨娘似有话,与顾兄私下讲。” 里间,桃姨娘半靠床上,精明的眼直直盯着顾青山,意味深长地说:“你倒很有心思。” 顾青山坐在床前的绣墩上,自知桃姨娘这话说得和婉了,“便说我毒辣也无妨。” “薛小霸王的确因你而死?” “不,我的确下了药,只是迷幻药,看起来只会显得疯癫,但绝不致死。” 桃姨娘暗暗皱眉,“如此说来,薛家另有隐情。” 顾青山点了点头,“具体如何不得而知,约莫是有人趁虚而入下了毒手。” “既如此,薛村长当真中了毒?” 顾青山笑了,“不过几句虚言罢了。” 桃姨娘方才松了口气,却又听顾青山说道:“他请几个郎中便知此事,自会很快再来寻麻烦,当然他会多一分计较,我这一次是否又真会下毒。也不过都是权宜之计,拖延时间,桃姨娘,却还未打定主意?” “若我猜得没错,你故意令我们陷入混乱,逼我同意和五郎离开此地。” 顾青山笑道:“我并未打算欺瞒,在桃姨娘面前也不过是卖弄了。” 桃姨娘又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顾青山,心里竟不知陆承音结交这等人是好还是坏。 “事到如今……”桃姨娘欲言又止道,“即便离开蒙山村,薛村长一口咬定,官府之事你如何撇清?” “桃姨娘大可放心,我不会牵连你们任何一人。” 桃姨娘还未来及开口,帘子外传来芸豆子怯怯弱弱地声音,“姨娘,主、主院来人了。” 桃姨娘大惊,顾青山刚搀扶她起身,帘子已被人粗鲁掀起,芸豆子拦也拦不住。 来人方脸魁梧,四十余岁,笑声爽朗又浑厚道:“小的姜堂,特来接姨娘与五郎回府。” “还以为,主院的人与这穷乡僻壤之地的乡野村夫不同,原来都不知礼数。” 姜堂这时才看向说话的青衫郎君,见他一对英气逼人的剑眉星目,霜冷孤清,死气沉沉中又透着宁死不屈的坚毅与果决,倒是与这身瘦弱娇小的身躯格格不入,也一点儿都看不出缠绵病榻的憔悴。 心里震惊之余,面上却浮起一朵虚伪的笑,“五郎君生得好面貌。” 顾青山心下了然,主院的人也不知陆承音的模样,只见他在里间伺候桃姨娘,便先入为主了。如此也好,主院的人显然是来者不善,还不知暗地里如何对付陆承音,误作他人,也不失良机与之周旋。 “既是主院来人,且先在堂屋稍候,姨娘当更衣相迎,方显对主院夫君及夫人的尊重。” 顾青山的这番话,实则在提醒他,桃姨娘再被冷落也是姨娘,也是绾泽道的女人,如此擅闯内室惊扰,失了礼数倒是小事,传出什么难听龌龊的话来,可是要姜堂陪葬的。 姜堂犯不着如此,急急冲进来不过是为堵“陆承音”见一眼。 薛村长每每上报主院的信里都说陆承音避而不见人,倘或非他此时擅闯,谁知几时才能见着“陆承音”?既然已见了人,候一候自是无妨,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顾青山叮嘱芸豆子煮茶待客后,扶着早已僵硬的桃姨娘坐在床榻之上。 “我……我莫非听错了?”桃姨娘茫然地望着顾青山,闪烁的眸子是希冀又是恐慌。 自打姜堂说完第一句话后,顾青山已感觉到桃姨娘失了神,这才急急打发了人,眼下肃然地提醒道:“主院二十多年来不闻不问,又怎会突然派人前来?姨娘待会还需细细盘查此人身份,再探明他的目的和主院用意。” 桃姨娘恍惚片刻,点点头,眼里终于又聚回了往日的光彩。 顾青山唤了香罗袖进来伺候桃姨娘更衣,趁机问:“陆承音现在何处?” “陆郎君去山脚下帮星野了。” “如此,他并不知主院来人,主院的人也确定没见到他?”顾青山需要再三确认。 香罗袖的肯定回答令他松了口气,当下和桃姨娘套好了话,由他暂时冒充陆承音之名。 其中缘由无须顾青山明言,桃姨娘也能琢磨出此乃他的好意。 倘或主院的人来毒害“陆承音”,对顾青山下手的确更难,如此才是万全。 桃姨娘紧紧攥着顾青山的手,心有愧疚,只这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顾青山淡淡一笑,已走向香罗袖低语道:“我去后山,你留下,若有事……叫星桥来找我。还有,刚刚我和姨娘所说之事,你务必通知星桥和星野。” “是,郎君。” 顾青山打起帘子,姜堂正好瞥见香罗袖恭敬地屈膝行礼,心下更是认定了顾青山的身份。 只是姜堂没想到,“陆承音”这个病秧子倒是在乡下过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那薛村长往主院送信提及陆承音过得如何凄凉,岂非是薛村长仗着天高皇帝远,只手遮天? 姜堂端起茶盏,吹了吹滚烫的茶汤,心里琢磨着回头也要好好会会这位薛村长。 顾青山胡乱诌了个借口离开,扫了眼候在姜堂身后的两名婢女,径直走向后山山脚。 他同陆承音昨日来后山时,正好见连绵一片的白菊花,恰似青山覆了层薄薄的雪。 而今日顾青山再沿路走来,却见一袭白月长袍的郎君,长身玉立在迎风招摇的白菊花丛中。 若非身后深郁的青山,陆承音几乎要融入无垠的雪白里。 “大哥!” 星野兜着满怀的菊花跑来,迫不及待地给顾青山看他的收获。 顾青山摸摸他的头,表扬了一番,催他赶紧回去找星桥。 星野点着头,刹那蹦蹦跳跳地下山去。 这时顾青山才走向陆承音,见他脸色不好,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你介意我杀了人?” 呼啸的风里,陆承音淡漠地垂下眼眸,“不是,我……只是没想到最后他会因我而死,当然小弟知道,顾兄是为小弟好,才出此下策。” 陆承音说到后半句时,黝黑的眸子亮晶晶地盯着顾青山。 出此下策么?顾青山只觉得好笑,他觉得这反而是惩奸除恶的上策。 但他并未告诉陆承音真相,他听得出陆承音话里在闹别扭。 只是,很可惜…… “我就是这样的人。” 风吹散了顾青山的尾音,散落在茫茫天地的各个角落,散落在陆承音心里,只剩下沉默。 “小弟只知,顾兄乃小弟救命之人。” 顾青山撇着嘴望向天穹,叹息道:“其实,我发现你后,只把你丢在药田里自生自灭。是你的求生意志强烈,是你自己拼尽全力想活下去,才救了你自己。以后,别再说我是你救命恩人。” 话音微顿,顾青山扭头直视陆承音的眼,“你总会发现,我并非好人。” 陆承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顾青山的眼睛,却一句话都没说。 顾青山只有先将姜堂之事告诉他,又同他讲了自己和桃姨娘的谋划,但陆承音始终默不作声。顾青山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扁着嘴又说:“反正你能避则避,不要先回去。” 说完,顾青山转身下山,没再多看陆承音一眼。 而立在风中的陆承音却垂下眼眸,眸色黯淡无光。 顾青山急匆匆走出百来步开外,才缓了步子长吐一口气,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一声轻笑,“扮不成圣人君子,是不是很挫败?” 顾青山脚步猛地顿下,皱眉回头。 参天古木间,紫衣墨发的男子挺拔卓立,落了满肩的斑驳碎阳,像珍珠宝石镶嵌,熠熠生辉,冰冷的闪耀间愈发衬托出他高冷立挺的五官,比宝石更有棱角,更凌厉冰冷。 “燕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39.相思枫叶 “看见我,如此惊讶?” 顾青山双手抱肩,“谁知道你是来害我,还是来害我?” 顾青山可还没忘在金城的事儿。 虽说他觉得燕空的话里很矛盾,不像是燕空出卖他,但顾青山还是不爽燕空待他的态度,忽冷忽热,莫名其妙,说变脸就变脸,一点头绪都没有。 而顾青山最讨厌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难免在心里猜度,却又始终猜不出。 “嗯。”燕空沉沉的一声,神色凛然,“既如此,若是给你压制毒发的解药,岂非令你失望了?” 解药? 顾青山挑眉冷哼,“你不是说,以后这事交由你的属下,你我分道扬镳吗?” 燕空暗暗咬牙,敷衍道:“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哦。”顾青山忍住没笑,“比你性命还重要?” “是比你性命更重要!” 燕空装模作样地转身朝山上走去,心里明明是怕顾青山因百草堂之事而记恨他,才专门寻个理由快马加鞭地绕道追来。 不过如今看他还和自己说话,一定是没生气的。 燕空偷偷地扬起唇角。 顾青山赶忙大步紧追不舍,赔笑道:“燕郎君大人有大量,怎会与我这等小人计较?我这不是眼光狭隘,小肚鸡肠,误会燕郎君的一番美意……我这是狗眼看人低……” “狗的眼睛都比你好。” “……”顾青山咬牙忍了,笑得面部抽搐。 燕空倏尔停下,趾高气昂地睨了他一眼,“若非眼瞎,你的性子怎会如此多管闲事?” “你是指陆承音回昭京之事?”顾青山未料到他知道这些。 燕空转身看着他,“说吧,你图什么?钱?” 顾青山嘿嘿地笑了两声,敷衍道:“我图……他长得俊俏!” 燕空的脸顿时一黑,阴冷地大步流星走去,根本不理顾青山。 顾青山追着他身后“嗳嗳”地喊着,燕空反而越走越快,气得顾青山嘟着嘴哼了一声“腿长了不起啊”,脚下只有小跑才能追上燕空。 “燕郎君、燕大侠……我好话都说尽啦!” 顾青山追上来想揽过他的肩头,手都伸到半空中才意识到燕空太高了,肩膀又宽,他这胳膊搭上去怕是脚都不沾地了,于是手在半途一个转弯,挽住燕空的胳膊,凄楚地望着他,“快给我解药吧,燕哥哥!” 燕空脚下一凝,猛地低眉看着左侧吊着自己胳膊的顾青山。 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粉粉嫩嫩,当真是难以拒绝,尤其是嘟着的小嘴,看得他体内一股烈火乱窜! 还有,他适才那声“燕哥哥”,娇滴滴的,萌萌糯糯。一个男子,竟能发出这般柔弱之声? 竟然叫燕空浑身一阵酥麻,手脚都乏力了。 燕空艰难地咽了咽干燥的喉咙,稳住心神,长叹一口气道:“你……能正常点么?” 顾青山微怔,脸色忽变,猛地扔开燕空的胳膊,粗着嗓子嫌弃道:“你当我喜欢啊?” 他撩开宽袖,不耐烦地掌心朝上招着手,催促,“解药,给我!” 一个黑色的药瓶重重拍在顾青山的掌中,燕空仓皇而逃地朝半山腰走去。 顾青山嗅了嗅药丸的成分,想琢磨出配方来,暗暗记下几味药后才吞进肚子,得意地笑道:“对你温柔一点还不行,原来你喜欢来强的啊……啧啧啧,看你长得如此魁梧高大,没想到竟是好这一口的,真替你日后的美娇娘捏一口气啊!”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 燕空红着脸瞪着他,也不知是懊恼自己面子薄而恼羞成怒,还是为顾青山的调谑而气急败坏,此刻他涨得满脸通红,削减了几分冷冽的寒气。 “没说什么。”顾青山浅笑着指了指来时的路,“若没事,我先回了。” 再跟着燕空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谁知道最后会不会下冰雹呢? 顾青山脚底抹油刚要跑,燕空却一个大步迈过来抓住他的手,质问:“元髓散呢?” 顾青山死死地咬着嘴唇,猛地回头绽放出明媚的笑颜,“还……还没……啊!” 话没说完,燕空拉着他又继续朝山上走。 顾青山无奈地望了眼身后来时的路,心里默默哀叹,竟未察觉燕空牵着他是十指紧扣。 燕空的心几乎堵在嗓子眼,呼吸都紧紧提着气,余光始终瞥着顾青山,见他似乎并不抵触自己这样牵他,良久才缓缓松了口气,牵着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又紧了紧。 须臾,路转峰回,一片瑰艳的红刹那映入顾青山眼里。 他不禁加快步子走得比燕空还快,站在高起的山坡顶,举目望去,夕日红霞,白云寒山,掩映的石径,寥寥的炊烟,一山如子规啼血的枫叶远远与残阳相望,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旖旎如画。 “你如何知道此处有大片的枫林啊?真神啦!” 燕空凝视着他眼里的红,心里也像烧着火似的,满心欢喜。 顾青山快步朝山坡下茵茵的草地走去,这时才忽而觉得身后拖着什么,回眸一看,才看见自己牵着燕空的手,而后者正愣愣的出神才没跟上他的步子。 顾青山心情不错,索性拉着燕空在山坡上坐着,松了手,展开双臂,畅快地吐纳了几口气,“果然啊……我们看过大海,也在悬崖峭壁赏过月……看风景还是要看与何人一起啊!” 燕空跟了他许多日,知道昨日他和陆承音在山下赏过白菊花丛,眼下听顾青山这般说,也愉悦地浅笑道:“还在为陆承音的话伤心?” “不伤心。”顾青山拔了根野草叼在嘴里,“我本就是这种人,杀人和被人杀。” “我说过,只要我们活着,我带你去大元。” “放心吧。”顾青山随手拍了拍燕空的胸口,手感不错,又趁机摸了两把揩油,笑眯了眼,“我会努力活着的。” 燕空扁着嘴,抓着他肆无忌惮揉搓自己胸口的手丢开。 顾青山却又突然伸来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一枚白色的药瓶,“元髓散一时半会还做不好,不过我平时倒琢磨着新配了一些药,能帮你平日调理心脉,你且试试疗效,回头和我说说效果。” 燕空一听是专门为他做的,喜不自胜,贴着心口暖暖地揣进怦怦乱跳的胸怀里。 “百草堂的事,查过了吗?” 燕空轻笑,“你怎知我会查?” 顾青山惬意地向后微仰着身子,“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燕空眼里盈满了欢喜,笑道:“还在调查,有结果我会告诉你。” “嗯。”顾青山淡淡地应了一声,沉默地聆听着风语,“我哼首曲子给你听,以前我娘最爱哼这首歌哄我睡觉,是首相思的曲子……” 顾青山闭眼轻哼旋律,燕空从未听过,只专注地凝视着他柔和温婉的面容。 在缠绵情思的曲调里,顾青山美的无暇如玉。 风拂过,曲调潺潺如溪流进燕空的心里,却冷却不了他体内的燥热。 倏尔,一片红叶飘落,打着旋儿落在顾青山的头上。 燕空看得心里痒痒,想伸手替他摘下来,却又迟疑了好半天,才徐徐抬手。 修长的手指穿过夕阳的余晖,虚拢了一片金红的霓光,却在顾青山的侧脸前又犹豫了小片刻。 本是伸向顾青山头顶的手,却悄悄落向他的眉眼。 柔软的指腹好似蜻蜓点水地掠过顾青山的眉尾,一闪即过,似有似无的感觉,却叫燕空的指尖如火烧似的滚烫。 顾青山不知道燕空在干嘛,只觉得眉尾痒痒的,好似有小虫子在爬,胡乱扬手扇了扇,却正好打在燕空的手上。顾青山猛地睁开眼,燕空迅速转移尴尬的目光,闪烁地望向远处的层林尽染,叠翠流金。 “咳咳,这首曲子很好听,看来你娘很爱你爹。” 燕空仓促地说着,只怕此刻突然的安静。 顾青山却突然问:“你有心上人么?” 燕空的心咯噔一跳,以拳抵唇地轻咳了好几声,才回道:“没……没有。” “难怪了。”顾青山拍拍屁股倏尔站了起来,“都说我不男不女,瞧你刚才看我的眼神肯定有毛病……你……咳咳,虽然不能太刺激心脉,偶尔还是可以去青楼解决一下问题的……不过青楼始终不干净,在里面能寻个良人赎身,也挺好。” 燕空拉长一张脸瞪着他,“我为何在青楼寻良人?” 顾青山耸耸肩,笑怼道:“你也只配青楼里的女子了。” 燕空深吸一口气,突然一个眼刀子刮来,抓着顾青山的肩头挥来就是一拳。 顾青山始料未及只想躲,却脚下一滑,拉着燕空两人同时滑落山坡。 山坡下是成片的枫树林,并不危险,所以眼前这两人边滚边不安分地动手掐打起来。 没用内力,没有任何招式可言,就像两个闹脾气的顽童,滚在草地里打闹。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顾青山只觉得浑身都痛,偏还被燕空压着。 虽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燕空的手肘撑地,可依旧压得顾青山喘不过气,只能使劲挥拳砸着燕空的肩头。 燕空一动不动,低垂的头埋进顾青山的脖颈,呼出的热气钻进他的衣领里,酥酥痒痒。 顾青山不由得心头微颤,露在衣领外的颈项似有温热又柔软的触感,是燕空的…… 顾青山当即羞红了脸,比枫林还要红,屈膝狠狠撞向燕空的小腹。 燕空吃了痛,闷哼一声侧翻过去躺在顾青山身旁。 两人的胸口都剧烈地起伏,谁也没说话。 只是浑身发热地望着头顶的天,望着头顶的枫林。 听着风吹树响,听着彼此的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 良久的沉默后才相视一眼,皆情不自禁地爽朗大笑。 燕空看着他,顾青山都笑出了眼泪。 而这也是燕空,第一次笑得无忧无虑,笑得畅快淋漓。 只是,他笑得有多开心,心里便有多沉重。 他一直想要努力证明自己尊贵显赫的身份地位,可这一次,他忽然觉得,这个身份是他这生最沉重的累赘…… 并且,他只有继续负重前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0.五郎婚约 陆承音的房间里,淡淡的夕阳穿过破洞的窗纸,在木桌上留下碎碎的光斑。 香罗袖站在桌前,挽着长袖,芊芊素手蘸了药膏,轻柔地涂抹在星桥的背上,柔声轻问:“还疼吗?” 星桥脱了上衣坐着,弓着背,双手交叉搁在大腿上,从手臂到后背满满淤青,却回头笑得灿烂,“不疼,真的。” 香罗袖示意他已经上好药了,这才侧身擦了擦手,合上药膏,看着星桥背对自己穿衣,抬起的胳膊迟钝又僵硬。 还说不疼? 香罗袖叹了口气,绕到他面前竟替他理着衣裳。 星桥一怔,趔趄两步撞在身后的桌角,闷闷的一声。 “别乱动。” 星桥咽了咽嗓子,急忙别开脸,点着头。 香罗袖看着他红透的脸,一壁替他系着中衣,一壁笑道:“昨夜替你上药时,我看你精神不好,所以没问……薛小霸王来闹事,为何要护着我?” “……我……”星桥偷偷瞥了她一眼,又迅速转移视线,“我只知道,我想保护你!” 香罗袖的手微顿,指尖悬在空中,一双低垂的深眸里渐渐浮现出暖暖的笑意。 她想起星桥曾替她吮吸蛇毒,想起星桥曾在狂风暴雨里发疯似的寻她,心里不由得动容。 原来,被人在乎和重视,竟如此美好。 “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会!我心甘情愿保护你一辈子!” 星桥说得铿锵有力,却逗得香罗袖扑哧一声笑开。 星桥挠了挠头,腼腆地红着脸,忍俊不禁。 “可我并不想看你受伤。”香罗袖忽而又道,“所以,保护我的前提,是你要保护好自己。” 星桥郑重其事地点着头,拍着胸脯大喊道:“你放心……咳咳咳……” “才说了你,胸口明明还有伤,你呀,真不长记性。” 夕阳下,香罗袖清脆的笑声如暖风拂过星桥的心田,刹那开满漫山遍野的鲜花。 “陆承音还在……” 顾青山的声音突然从帘外传来,人已打起帘子。 眼前的香罗袖正伸手拢着星桥的腰,帮他系着腰带,可怎么看都像投怀送抱。 看得顾青山一句话噎在嗓子眼,目瞪口呆。 香罗袖赶忙迎向顾青山,星桥则手忙脚乱,慌乱间却扯得浑身酸痛。 “你们……”顾青山看着香罗袖挤眉弄眼地笑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星桥脸一红,香罗袖已敛了笑,一本正经道:“郎君还说我们,郎君自己呢?” “我?我怎了?” 香罗袖从顾青山的头上摘下一片枫叶,笑道:“郎君又与何人赏景去了?” 顾青山微怔,赶忙从香罗袖手里抢过来,岔开了话题:“姜堂呢?” “姜堂和桃姨娘私下商议后,带着人去了薛村长家里,眼下桃姨娘正和陆郎君在说话。” “大哥。”星桥草草系好腰带走来,“我担心薛村长会在姜堂面前搬弄是非。” 顾青山走到桌前坐下,指尖搓着枫叶的梗来回转动,抿唇笑道:“他掀不起多大风浪,姜堂是主院的人,并非他薛家的人。他乱嚼舌根,只会惹人怀疑。” “郎君吩咐的,我也留神听了,主院急急要陆郎君回昭京,是为陆郎君说了门亲事。” 香罗袖拎起桌上的水壶,为顾青山倒了杯水,递到他手边。 顾青山微微呷了一口,又道:“说的定是坑人的亲事吧?” “是。”香罗袖细细道来,“这亲事,说的是司农少卿杜大人的庶女,杜七娘。 “司农寺乃九寺之一,接收地方税银、经管京畿屯田。 “而杜少卿从四品,是司农寺有头有脸的二把手,虽说司农寺平日里看着无足轻重,颇有闲置之风,但税银和田产却是国运命脉根基,其中与百官多少有弯弯绕绕见不得人的关系,只怕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星桥纳闷了,“既如此,这门亲事怎会说给陆郎君?” “姜堂的意思,这亲事本是说给绾二郎的。 “绾二郎是绾家二房绾泽元的长子,说起来绾泽元实则才是长房嫡子。 “因着当年绾家长房膝下无子,过继了二房的绾泽道,尔后才生了绾泽元。 “眼下绾家却是绾泽道当家,所以绾泽元常年心怀怨愤,暗地与兄嫂不和。 “而杜七娘与绾二郎的婚事,是当家夫人余氏近日搭上的线,可外人皆知,七娘前些年里不慎落入河中,至今昏迷未醒。 “要绾二郎娶一个活死人当媳妇,二房夫人张氏绝不同意,自然又牵扯出大房与二房陈年旧事,认定此事乃余氏有意为之。” 星桥恍然大悟道:“于是最后这亲事踢给了陆郎君。” 香罗袖点头道:“绾家虽说当年也是世族大家,但这些年里早已没落,全靠经营茶商才未至于落得大厦倾塌。 “而绾泽道已入商籍,绾泽元又多年在都水监碌碌无为,哪怕经商能获得暴利,实则难被世家门阀瞧得上眼。 “如今能与司农少卿攀上姻亲,已是大喜事,绾家是万万不会退了这门亲。” “这不摆明欺负陆郎君么?”星桥愤慨不已,“大哥,你有啥法子?” 顾青山看着手里的枫叶,呢喃道:“得先问问陆承音的意思。” 星桥点了点头,倏尔看向香罗袖,“不过,十三娘,你咋知道绾家这么多关系?” 顾青山好笑地看了眼香罗袖,后者已掩饰地笑道:“我都听桃姨娘说的。” 星桥不疑有他。 顾青山看着枫叶笑得温柔,倏尔起身走向香罗袖,“帮我夹在书里,我去找陆承音。” 香罗袖微怔,捧着红彤彤的枫叶,若有所思。 顾青山刚打起帘子,正好见陆承音从桃姨娘的屋子走来。 “商量好了吗?” 陆承音看着他许久,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顾青山走上去问他:“同意这门婚事回绾家?” “……”陆承音咬唇沉默,片刻才沉沉的“嗯”了一声,又说道,“我不会放弃。” 顾青山丝毫不觉得意外,陆承音柔中刚毅,对一件事的倔强执着,他并非第一次知晓。 “你打算如何说服桃姨娘?” 陆承音皱眉看了眼身后的棕色帘子,又看向顾青山,“我可自己同姜堂回去,姨娘……可拜托顾兄?” “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顾青山走到陆承音身后,看着棕色门帘缝隙后微微一晃而过的阴影,知晓桃姨娘便站在帘后,冷峻地低语道,“由我冒充你回到绾家,无论绾家想对你做什么,都冲我来,而我也会设法退了这门亲,并查清你娘亲毒发身亡的真相。” “什么?” 陆承音愕然大惊,帘后啪的一声脆响。 桃姨娘惊慌失措间,撞翻了几上的花瓶。 顾青山没有丝毫的隐瞒,告知了陆承音火毒之事,他不相信,打起帘子冲到桃姨娘面前。 那一双纯澈的眼里泛着一圈红,紧抿成线的唇微启,却艰难地发不出声音。 桃姨娘见他面色苍白,如何忍心承认? 可倘或再不告知他此事,日后回到绾家,陆承音又该如何防范他人? 如此一想,桃姨娘唯有别开头,狠狠地点了两下。 “来龙去脉我也不知,只当年送你来绾家的婆子说漏了嘴,提及你娘亲死状恐怖,浑身皮肤全都皲裂脱皮,没一处完好,哪怕碰一碰都烫得灼烧,连……连敛尸的小工也不敢靠近……” 陆承音刹那一晃,双眼空洞地滚着泪,忽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瞪着泪眼,形容骇人。 桃姨娘扶着墙,手里攥紧绢帕揪着胸口,肩头抖得厉害,伤心欲绝地泪如雨下。 芸豆子正好从灶房出来,听见哭声赶到堂屋。 却见星桥和香罗袖面色阴郁地站在西侧的寝房外,顾青山则依靠在东侧的房门口。 芸豆子想进去看看,却被顾青山的一个眼神阻拦,只能在帘外抻长脖子地来回踱着。 残阳肃杀,院中那棵枯萎的老槐树仿佛淋了一身的血,触目惊心,又哀戚悲凉。 许久,久到令人忘了时辰。 香罗袖点了油灯,早前为桃姨娘熬好的安神茶,这会儿都凉透了。 星野倒在堂屋的椅子里刚睡醒,打了个哈欠,陆承音才打起帘子,脚下浮力地走来。 芸豆子忙扶住他,看着他一双柔和的眼又红又肿,想安慰几句却又根本不知他为何伤心。 桃姨娘也拭着眼泪走来,顾青山扶着她坐下,满屋子的人,却静穆得落针可闻。 “顾郎君一番好意,我与五郎,又怎可把你往火坑里推?” 桃姨娘开门见山,是拒绝了顾青山之前提议与陆承音互换身份的事。 “其一,这并非我好意。”顾青山也未隐瞒,说得坦诚,“我可利用绾家的身份地位,替我掩护,查清关于我全家灭门惨案。其二,绾家对我而言,算不得火坑,我是刀山油锅都去过——还活着的人。” 桃姨娘惊愕,却又旋即明白。 若非遭遇变故,顾青山怕也并非如此性情。 他是开在悬崖峭壁、饱经风霜的野花,只怕越是冒险,这花儿越是开得雄美。 她私心认为互换身份是极好的主意,她只想护着陆承音,无论用何种方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1.李代桃僵 “此乃小弟家事,怎可令顾兄涉险?”陆承音稳下心绪,皱眉道,“无论顾兄是否乐意,顾兄毕竟是小弟的救命恩人……” “是呀。”顾青山凑到他跟前,摸了摸鼻子笑道,“莫非你独自回到绾家,我还能跟着去救你不成?若你一命呜呼,如何查清你娘亲之死?我知你无意报仇,可连自己娘亲如何死的,你都不知,可为孝道?” 陆承音错愕。 “你毫无自保之力,如何成为能让绾家承认的子嗣?” “我……” “陆承音!”顾青山一掌撑着陆承音的椅背,居高临下地微眯鹰眼,无形的压迫感几乎令满屋的人都喘不过气,他压低声音说道,“你以为我关心你吗?不,我实话告诉你,我是朝廷钦犯,我需要你的身份混入昭京!” 陆承音扑闪着吃惊的眼眸,怔忪地望着顾青山。 顾青山却略微直起身子,声音不再压低,却更有力地说:“借我你的身份,还你我——公道。” 次日一大早,三辆挂有“绾”字灯笼的精致马车,在众人的目送下驶出蒙山村。 “我听姜堂说,咱们要走一月有余,得赶北方转冷前到益州城改走水路,怕河面结冰呢。” 芸豆子披着氅衣坐在第二辆马车的车板上,打起帘子看着马车里的三人。 桃姨娘垂眸不语,陆承音阴郁着脸,顾青山闭眼假寐,沉默的气氛莫名叫芸豆子捏了把汗。 她又努力地活跃着气氛笑道:“还有,薛村长不知怎的被姜堂革了职,说要送去官府,也不知这姜堂在主院里是何来头,至少也帮咱们出了口恶气!” “我答应顾兄提议,是有条件的。” 陆承音忽而开口,压根儿不知芸豆子在说话似的。 芸豆子不乐意地撇着嘴,重重地哼了一声,没人理她,她知趣地放下帘子。 顾青山悠然地睁开眼,叹气道:“我知道,你自昨晚起,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无非是不准我随意下毒害人,我记得清楚。” 陆承音神色缓和,本想再问问关于顾青山所说的灭门之仇,但碍于马车里外还有旁人,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而顾青山眉眼浅笑,看淡尘世的模样,令陆承音不止一次怀疑,所谓报仇是否只是借口,但昨晚他言及此事压抑的怒火犹在陆承音耳畔,仿佛又并不假。 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好好坏坏,顾青山总能给人这般摸不透的感觉。 可有一点陆承音看得很清楚,顾青山面冷心热,看似自私却心有信仰,只有时令人心疼。 陆承音柔和的眼眸里渐渐汇聚了一份力量,郑重其事道:“还有……我不会永远躲在顾兄身后!有些事,该我承担,我不会退缩。” 顾青山笑着,倏尔没正经地歪着身子坐,“最好如此,我也不想一辈子当个世家弃少。” 桃姨娘见他二人已达成共识,紧憋的一口气也渐渐舒缓,方才对顾青山言道:“正好趁路上时间,我与你细细讲讲这些年在蒙山村的日子,还有绾家的情况,一来免得绾家人怀疑,二来顾郎君心里有底,也好有应对之策。” “好。”顾青山又坐正身子,听得认真。 如此,正好打发了在马车里颠簸的十来日。 终于在益州城码头登船时,所有人早被颠得散架。 连性子最不收敛的星野,也像霜打的茄子,更别提旁人了。 饶是混迹江湖的顾青山和香罗袖稍微好些,可还是闷闷得难受。 唯有常年舟车劳顿、奔波在外的姜堂还甚有精神,只脸色略微憔悴,“咱们在城里住一夜,明日一早的船。” 马车停在码头的一间客栈前,姜堂唤了小工来帮忙搬行李。 日头还很亮,他提议顾青山等人可去益州城里逛逛,可一行人只想在客栈歇息。 姜堂看着顾青山脚步虚浮,还由人搀扶往后院客房去,讥笑道:“果然是病秧子,不过如此。” 客栈的后院又分了好几座院子,隔着垂花的月洞门和曲曲折折的小径,各自院里又有两排房,每排房也能做成好几间房间。 顾青山一行人正好住在一个院子里,而他则和陆承音一间房,房里各有两张由屏风分开的床,还有张小榻在门口,是为夜间伺候的侍从备下的,正好香罗袖可宿在此处。 “郎君不是嚷嚷着累了么?怎不坐下休息会儿?” 香罗袖在院子里煮了茶汤送来,正见顾青山一人开窗而立,陆承音不在屋中。 “别叫我坐了,再坐我的腿和屁股都废了。” 虽说顾青山还未到走不动路的地步,那都是装给姜堂看的,实则也厌恶再坐马车了。 香罗袖递给他一盏茶,笑道:“郎君的腿是坐废的,而有人的怕是……追废的。” 顾青山微怔,喝了热茶,“你倒学会打趣我了?” “属下不敢。”香罗袖微微垂眸,知道顾青山并未生气,又笑道,“燕郎君跟了一路,依我看,怕是对郎君有意呢!” “咳咳咳咳……”顾青山一口呛得嗓子眼火辣辣的,险些没喷出来,刹那面红耳赤,“你……咳咳,胡说八道什么呢?燕空又不知我女扮男装,怎会有这念头?再说,他也要去昭京,顺路罢了。” “嗯。”香罗袖点着头走向屋中央的圆桌,搁下茶盏,“顺路在这客栈外歇息,顺路也要走水路?该不会还顺路的,和郎君同一艘船吧?” 顾青山面色酡红地走来,还未开口,香罗袖却倏尔沉闷地质问:“你忘了东扶吗?” 顾青山的步子微顿,心头刹那被人捅了一刀得疼。 香罗袖回过头瞪着他,训斥道:“东扶的仇未报,郎君却醉心情爱?” “谁说这必须是完全矛盾的两回事?”顾青山只觉好笑,见香罗袖还想反驳,于是直接打断她的话,“更何况,燕空对我绝无男女之念。” “如此最好!” 陆承音进屋时正好听见香罗袖的话,只觉这并不像香罗袖平日里的语气,微微一愣,“哟,十三娘今儿火气有点大,看来晚间的饭菜定是辣子味的了。” “陆郎君学着咱们郎君,也会调侃人了。”香罗袖低眉颔首,匆匆出了屋。 “你惹十三娘生气了?” 顾青山摩挲着佩在腰间的梅花玉平安扣,咕哝了一句,也不管陆承音听没听清,自己反倒躺床上,哼哧哼哧地蹬腿舒展筋骨。 一夜慵懒。 天未亮,一艘木船咯吱地刺破天刚破晓的晨雾,在熹微的晨曦下摇摇晃晃,徐徐驶向昭京。 两岸的崇山峻岭渐渐融化了似的,成了辽阔的平原沃地,总能见聚集在江边的村镇农舍。 农舍前,有插着花钗的短襦长裙农妇领着孩童玩耍,几只土狗在不远处的树下狂吠打闹。 宽敞的田地里,农户束着折上巾,将缺胯衫子衣角扎在腰间,戴着襻膊儿束起衣袖劳作,田埂上遥遥还有人牵着黄牛同田里的人吆喝打招呼。 顾青山刚开始还看得起劲儿,可在水上摇摇晃晃又十来日后,晃得人想吐不说,又无趣乏味得很。 终日里闷在船上,看霜寒冻僵了两岸的绿,看粼粼江面的晴朗却吹着寒冷刺骨的风,苍白的天地已有了北方初冬的荒凉。 再晃晃荡荡下去,顾青山怀疑自己也要冻成咸鱼了,完全看不到此行的尽头。 “这埙吹得真好,隔着江面,更有韵味。” 顾青山躺在船板的小榻上,身上摊着一本书,瞥了眼罩着氅衣,笼着袖炉的陆承音。 氅衣的黑毛随风拂过他晶亮的素颜,愈发衬托出陆承音脸庞的白皙如玉,真真令人嫉妒。 “他日日吹,你倒听不腻?” 陆承音笑道:“曲中自有真意。” 顾青山纳闷地蹙了蹙眉,在小榻上侧了侧身,寻着燕空的埙声听去,片刻叹息道:“我只能听见自己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 陆承音笑了,“我再去找姜堂要些晕船的药。” 顾青山拉住陆承音的袖子,摇头道:“再吃我就成药坛子了。” 陆承音掖了掖他盖着的被衾,安慰道:“听听曲子,正好分神,会好些。” “你好像不晕船呢?” “你忘了昨晚我还晕来吐过?” 顾青山扶额,“看来我晕来快失忆了。” “咦,这首曲子莫非是他新作,我竟未听过。” “嗯……”顾青山懒洋洋地半眯着眼,耳朵一竖,忽然听出了熟悉的旋律。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竟是在蒙山村的枫树林里,顾青山哼的曲子。 他微微勾起唇角,将怀里那本书里的枫叶拈在指尖,苍白的面颊像是也染了红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2.绾宅森森 申时,船到了梁阳城码头,一行人终可弃舟登岸。 在江面上飘荡了这么久,甫下船,众人都觉得双腿在打飘。 风吹刮着萧萧瑟瑟的冰雨,像结冰的渣子砸在脸上,叫人勒紧衣裳恨不得裹成粽子。 姜堂趁小工搬行李,撑伞向桃姨娘道:“梁阳县距离昭京外城的万胜门不远,抓紧时间也能在戌时初进城,城里车行的车夫对路极为熟悉,估摸戌时末前能进内城到西榆林巷,只舟车劳顿,不知桃姨娘可耐得住?” “不是说今晚尚有家宴?能赶得上,辛苦一趟又何妨?”桃姨娘看了眼各自撑伞无精打采的众人,无奈又道,“只如今这已过了晌午,可待孩子们用膳后再上路?也容我们梳洗梳洗,孩子们衣裳单薄,又风尘仆仆一路,未免见人失了礼。” 姜堂也想趁机偷个懒,自是同意,就近择了处酒楼。 顾青山勉强喝了碗粥暖暖身子,又不敢当着姜堂的面要酒喝,只拿眼打量着酒楼外的街道,果然在巷口寻到一抹润了雨的紫影。 他立时搁下碗筷,拿起竖在桌旁的油纸伞,匆忙说了句“我去买糕点”,不等桃姨娘和姜堂开口,雨雾卷起顾青山的衣裾,像一抹烟煴的青晕吹散在朦胧中。 燕空穿过巷子,好似知道顾青山追来似的,在一户人家凸出的门檐前站定,好似在躲雨。 顾青山远远地望着他的侧颜,烟雨缥缈,灰瓦白墙,惨淡的天地因他一袭的紫刹那有了颜色。 燕空斜眸,与他四目相对,看着雨里晕染开的青影步步走来,油纸伞渐渐抬起露出他尖俏的下巴、红润的双唇,和嘴角绽放开的绚烂笑容,霎时如阳光直击燕空的心房。 “我现在该称呼你,陆承音,还是顾青山?”燕空声音冷漠得瘆人。 顾青山打了个激灵,收起伞与他并肩站在屋檐下,颤颤巍巍地绷着笑,“你在昭京可有住的地方?” 燕空挑眉,眸色清冽,“莫非,你还要请我去绾宅?” “嘿嘿。”顾青山谄媚地笑眯了眼,嘟着嘴娇滴滴地问,“我可否求你件事?” 燕空未答,顾青山见他脸倒也没臭,索性一口气说道:“星桥、星野和芸豆子不能跟我们去绾宅,言多必失,他们只能在城里寻个地儿安顿。可此事我无法假手他人,只能问你。” “你倒是挺信任我。”燕空的语气依旧不冷不热,眼里却已多了几分光彩。 顾青山一掌拍在燕空胸口,大笑道:“别人是过命的交情,你我是性命的交易。” 燕空的面色骤然阴沉,打开顾青山落在自己胸口的手,皱眉道:“内城有条界身巷,去绮罗阁找苏言,他是我六弟,自会安排。绮罗阁做布帛成衣的买卖,多世家名流光顾,在昭京颇有名气,即便你初到昭京得知这家店,频频遣人来往,也不足令人怀疑。” 顾青山细细记下,又摊着手道:“不给个信物?” 燕空啪的一声打在他手板心上,冷笑道,“给你信物,还不如给当铺还能换几分钱。” “你怎知我不还你?”顾青山揉搓着被打红的掌心,又笑道,“你似乎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只知道你和我一样,拥有太多秘密。” 顾青山没有否认,反问:“你在昭京,也会住在绮罗阁?” “进城后我还有事,不一定。” “那你会经常去吗?” 燕空瞥了他一眼,冷厉道:“若怕遇见我,你大可放心。” 说罢,燕空提步走入雨中。 顾青山怔忪地望着他的背影,潇潇风雨,深沉高贵的绛紫也浸染了苍白的冰冷。 他搞不懂燕空为何总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明明在枫林里有说有笑,还一路同行,以陶埙相伴,怎眼下见了面又冷冰冰得像块冰? “分明你的秘密比我多!” 顾青山哼哧一声,撑伞往来时的路回去,忽而才反应过来,燕空的弟弟也是大元国人,怎在景国都城里做生意? 两国虽自签订盟约后鲜有战事,但当地人始终对外有排挤仇视心态,他们家的人倒是一股脑都往景国的都城钻,莫非是家风?定要来景国闯出作为,才叫成功? 可燕空神出鬼没,诡谲阴冷,身手修为极高,他所谓来景国闯荡,又闯荡什么? 顾青山暗暗皱了皱眉,心里思量着,却忽然回头望去,身后静寂无人,是错觉吗? 他不曾多想,随意在街头的糕点铺买了几样,匆匆回了酒楼。 此时,不远处的转角,雨霏霏,雾蒙蒙。 一袭紫影静伫而立,深沉的眸色追随着顾青山的背影,波澜缠绵。 酒楼里,姜堂不在,顾青山正好同星桥兄弟和芸豆子说了自己的安排。 他们自是不乐意,好在桃姨娘一番谆谆善诱,星桥和芸豆子这才同意。 星野懵懵懂懂,反正跟着二哥,又有芸豆子一起玩,去哪儿自然都欢呼雀跃。 至此安排妥当,众人略略梳洗更衣,复才上路。 修整后的再次上路,从梁阳城往昭京去的路皆是宽敞的官道,平平稳稳,舒服多了。 众人一扫疲惫,满心都是对昭京繁荣的憧憬,戌时初不到,眼前已可见巍峨高大的城墙。 顾青山也打起帘子凑热闹,只见眼前画角谯门逼近,密置的城垛,厚实的三层瓮城,马面战棚更添肃穆庄严,反衬着人小如蝼蚁,比金城的城墙不知高大了多少。 还未进都城,当真已被外城墙之气势震慑。 须臾,马车轱辘地自护龙河上方驶进西城墙的万胜门。 护龙河阔十余丈,两岸种植的杨柳已凋零,光秃秃得荒凉,愈发衬托出城墙的森寒严穆。 桃姨娘同顾青山和陆承音细细讲着城里的布局,还真真如故地重游般惬意。 昭京分皇城、内城和外城三大城,如今他们尚在外城转悠,为赶时辰车夫不敢穿内城,只一路在外城里绕着内城城墙到城东。 自旧曹门入内城,堪堪避开内城最热闹的东南角,却正好一路直行过十字街到西榆林巷。 “这里和竹竿市、鬼市子都近,日后你们闷了也可去打发时间。”桃姨娘见马车缓缓驶进了巷子,方打下车帘,嘱咐道,“只这巷北还有几家娼妓馆,可记清了,别浑走,省得落人口实。” 陆承音儒雅地颔首应下,顾青山却滴溜溜地转着大眼睛,对娼妓馆有浓厚的兴趣。 戌时末,马车果然缓缓停下。 顾青山打起帘子先下了车,候在马车外搀扶着桃姨娘,这才看了眼四周挂着灯笼的狭窄街巷,暗影绰绰,想来此处只是绾宅的角门而已。 姜堂先嘱咐人悄悄搬着行李,才走来请桃姨娘。 门房眼尖儿地瞅着,赶忙扬声朝门里吆喝:“桃姨娘和五郎君归家!” 陆承音身形微晃,桃姨娘刚迈过门槛的步子也是一顿。 于陆承音而言,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心心念念的家门,一分的欢喜,却是九分的惶惶不安。 于桃姨娘而言,此处终究只是洒满离人泪、流尽情人血之地,如何谈得上一个“家”? 顾青山用力扶稳她,随她身后,步步随姜堂穿过月洞门。 一扇一扇的门好似没有尽头,拘束着天也忽大忽小。 深宅门里的日子便是如此,头上的天、脚下的地,都这四四方方的飞檐屋角框出来的。 连带住这的人,人生的天、人生的地,和框得小小的心,也逃不脱这层层的碧瓦红墙。 陆承音突然抓紧顾青山的手腕,一旦真走进这座宅子的腹地,顾青山便不再有退路。 他抬眉望向陆承音,一人的眼眸冷静,一人的眼眸灼热。 顾青山笑了,知晓陆承音之意,伸手也握紧他的手腕。 仿佛,只有彼此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走完这条回家路。 而顾青山的路,更遥遥无际。 倏尔,前院宴厅热闹的欢声笑语遮掩了偌大宅院的清冷。 姜堂示意顾青山等人候在廊下,自己则快步自宴厅的侧门而入。 片刻有侍从来请,顾青山方随桃姨娘踏入宴厅正门,陆承音等人依旧候在廊下。 此时,已酒过三巡,宴厅内红烛高照,照得众人的脸颊都泛着红晕。 婢女敬默地穿梭在宾客的食案间,收拾狼藉,可在顾青山进来后,都知趣地静立在一侧。 一时间,宴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顾青山的身上。 饶是他们第一眼都被走在前的桃姨娘所吸引,可下一眼都会落向顾青山。 一旦意识到眼前这位郎君,便是流放在外的陆五郎时,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再难移开。 尤其,是顾青山的一双眼。 比起桃姨娘敛眉颔首的拘束,他举目直视的模样愈发显得胆大狂妄,毫无礼数。 可即便如此,他眼里的冷而锐,静而毅,实在出乎众人意料。 原以为弃子的懦弱和畏惧,在他身上竟半点儿看不出。 虽说目光无礼,却也是坦坦荡荡、落落大方,竟不像是乡下之地的毛头小子。 而在顾青山的眼里,此时高坐在上的绾泽道与余氏,也不过如此。 那身绫罗绸缎勒着肥胖身躯的中年男子,眼小而长,又一目三白,睛欠神还游移不定,像死鱼眼,看谁都好似在看仇家,真难相信,此人正是如今绾家当家的绾泽道。 顾青山纳闷地蹙了蹙眉,真是在陆承音的身上丝毫看不出绾泽道的影子,他是那样清俊秀美,纯澈晶莹,一笑足以明媚四方,可见其母陆清心当是何等美貌! “妾桃氏,请阿郎与夫人安好。” 桃姨娘敛衽行礼,柔柔的嗓音回荡在大厅如鸟语清亮。 “桃姨娘几时如此苍老了,竟险些没认出。” 端坐绾泽道身旁的美妇微启红唇,清高漠然的眼神盯着顾青山,好似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粗鲁无礼到何等地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3.无赖脸皮 桃姨娘客套说了几句恭维话,顾青山却直勾勾地看着余氏。 他很好奇,能迫害陆承音至此的余氏到底何等模样。 只见是一对双燕眉、丹凤眼,冷厉中自成风流,紧抿的嘴角旁有一点芝麻小痣,妩媚冷艳,奈何她面圆鼻低,减了几分姿色。 顾青山微扬唇角,只这一眼,二人无形中已认定对方十分碍眼。 他这才淡淡地作揖道:“儿五郎,见过父亲、大娘。” “哟,这声父亲,还叫得又顺畅又响亮啊!” 顾青山循声看去,右侧有一窄额长脸的妇人笑得眉飞色舞,这话听着也不知是在挖苦谁。 他略略一想,便知此人是绾家二房绾泽元的夫人张氏。 见着余氏似有开口之意,顾青山遂又回道:“大婶娘,儿是家爷在世时,令父亲允下的外姓养子,虽说因小身体不好,只能在山清水秀的庄子上养病,未曾与父亲亲密,可这些年来,儿日思夜盼,只为得见父颜,以谢恩情。” 余氏果然立时皱了眉。 “瞧瞧这孩子多懂事啊,大哥当是了却一桩心事啊!如今五郎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桃姨娘和五郎都快快免礼!” 赞许欢呼的中年男子,与绾泽道的模样只有三四分相似。 这人眉骨高凸,蜂目钩鼻,脸无横肉,体形健壮,可见平日里严以律己,也是相当精明之人。 与绾泽道相比看去,愈发显得绾泽道愚蠢呆漠了。 绾泽道大袖一挥,疏离地笑道,“空手回,可见说谢恩也是虚言!” 桃姨娘站直身,颔首道:“乡下日子贫寒,实在……” “贫寒?”绾泽道怒而打断桃姨娘的话,“你这是指我们克扣、折磨你们吗?” 桃姨娘的心咯噔一跳,自知失言。 顾青山却大大咧咧地笑道:“父亲别气,姨娘并非此意。只是临出发前,看着姜管事按照大娘的清单备下了许多节品,儿想着庄子上的东西哪样儿不是父亲的?哪怕儿再准备,那东西本来也是父亲的,岂不多此一举?儿转念一想,日后听话孝顺,对父亲而言是更好的见面礼才是。” “节品?”绾泽道诧异地看向余氏。 “是送给朝中几位官员的夫人……”余氏忙耳语着解释,眼角的尾光却责怪地瞥向姜堂。 姜堂忙低眉垂首,哪里敢言语,心里暗暗纳闷,这顾青山到底知道什么? 其实顾青山什么都不知道,无非是见姜堂最后搬运这些行李时,鬼鬼祟祟,稍加一想,便知此事或许是余氏瞒着绾泽道,中饱私囊。若是自己猜错了,那番话也不过正好圆场。 绾泽道因想着顾青山那句“哪样儿不是父亲的”,愈发觉得余氏是擅自挪用自己的财物,只是用来疏通周转人脉关系,又无可厚非,只略略说了几句不再提及。 顾青山看在眼里,算是看清了绾泽道的无能。 而余氏却愈发对眼前的顾青山感到匪夷所思,素来像木头一板一眼的桃姨娘,竟教得出此等玲珑心思和伶牙俐齿的小子? “五郎,今儿是家宴,在座都是一家人,你也别拘束,待会二叔再一一为你引见。”绾泽元和暖地笑道,“大哥,也该给五郎和桃姨娘备席了。” 绾泽道这才想起似的,吩咐身后的婢女再备两席。 顾青山正好趁此机会,半装着动容、半真心谄媚地谢了绾泽道兄弟,顺势添油加醋地提及自己如何思家念家,私自跑出蒙山村欲回昭京却被绑之事,说得凄凉又惊险。 当说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正候在廊下,绾泽元倒是比绾泽道更上心,忙命人去请。 夜风徐徐,陆承音白袍翩翩,自如水月华中款款走来,恰似盛放在夜色下的雪白昙花。 他立于厅中,谦逊文雅地向绾泽道行了一礼,如尊贵高雅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席间的娘子,都忍不住拿眼偷瞧着他的白面红唇。 绾泽元当即热络地替顾青山谢着陆承音,陆承音难掩紧张。 虽说余氏第一眼便震惊于陆承音的风华气韵,实则并未多想。 时隔二十多年,她早记不清陆清心的模样,而陆承音实在与绾泽道长得大相径庭。 更何况这举手投足间的书生气,乡下食不果腹的日子怎可教出这般纯澈灵动的人物? 相比而言,自始至终放浪形骸、张狂无礼的顾青山,倒十足像乡下野小子。 于是,并未有人质疑顾青山与陆承音身份有假。 随在陆承音身后的星桥兄弟和芸豆子,并不显眼,只向众人行了一礼,安排在席间最末。 顾青山瞎编的故事里,是芸豆子发现倒在路边的他,唤来自家两兄弟帮忙,幸得陆承音出了诊金才得到医治。 此次同行也是因着他们本有意来昭京,故而顾青山带他们来绾宅表示感谢后,星桥兄弟和芸豆子自要去寻在昭京的亲戚,而陆承音与他志同道合有意留下住几日。 一篇瞎话说得是坦坦荡荡、面不改色。 众人见星桥兄弟和芸豆子举止粗俗,尤其还有个说话疯疯癫癫,不似陆承音般文雅,也正好在顾青山的故事里说得通了。 如此,听完故事的绾泽道一声短叹,对顾青山的态度和缓许多,真觉得这是个向着自己可随意摆布的孝顺儿子,于是频频请他和桃姨娘入席。 顾青山看了眼望着绾泽道紧抿红唇的陆承音,有意请他与自己同坐,绾泽道算是默许。 待他二人在食案后坐下,席间更是热闹,诸人都向绾泽道举杯祝贺。 陆承音却局促地握拳抓皱白衣,手足无措。 顾青山递给他一杯酒,笑道:“恭喜。” 陆承音颤颤抖抖地捧着酒碗,一口喝尽,竟呛得一阵干咳。 “别紧张,你表现得很好。到时真相挑明,怕是他们会更喜欢你。” 陆承音眸色微亮,旋即又斟满一杯酒回敬顾青山,“谢谢顾兄。” “谢我什么?” “在廊下,我也听得清,他们刁难姨娘,想给你难堪,若换做我,反不知如何辩驳。” 顾青山嬉笑着搭过陆承音的肩头,“做兄长的,肯定要护着小弟呀!” 主座上的余氏看着他俩勾肩搭背,刹那惊得目瞪口呆,“成何体统!” 立在余氏身后荆钗布裙的妇人,假借替余氏布菜,却压低声音笑得尖酸刻薄,“乡下来的,上不得堂,又目无尊长,日后少不得还需夫人……调教调教。” 此人是余氏自娘家带来的乳母,绾宅人都尊称一声棠姨,本可颐养天年,却依旧尽心尽力地贴身伺候余氏。 这话里刻意咬重的“调教”二字,正好提醒了余氏。 “早前,你说洛眉特意为那小子备了份礼?” 棠姨笑得诡异,“可不是?一份大礼。” 余氏笑道:“既如此,吩咐洛眉,客人到了,礼怎可还未到?” “是。”棠姨搁下银筷,云云退下。 此时,另有两风华万千的美妇翩跹而来,桃姨娘一见,茫茫起身相迎。 “五郎,快来见见你冯姨娘和赵姨娘。” “哦。”顾青山胡乱抹了把嘴角的酒站起身。 走在后的妇人一看他如此散漫肮脏,当即抿唇皱眉,愈发显得她凸出的颧骨高如双峰。 “五郎生得好样貌,只太瘦了,回头我替你好好补补。” 说话的人是走在前的赵姨娘,言语关切慈善,与桃姨娘双手紧紧相握,可见关系十分要好。 只是眼角与嘴角天生长得耸拉微垂,此时与姐妹阔别重逢,眸中含泪,看着更是苦情。 “赵姨娘可是藏了多少体己,如此大言不惭了。”冯姨娘托着发髻冷笑道,“往日里姐妹过生辰也好,娘子、郎君们玩耍也罢,可没瞧着赵姨娘如此大方!” 顾青山最烦妇人间的小心眼,索性咧嘴笑道:“原是这样,那就冯姨娘替我补身子吧!赵姨娘这么小气,冯姨娘都瞧不上,可见冯姨娘数日里大方慷慨,这事儿也该是冯姨娘来,才不辜负冯姨娘的美名呀!什么千年人参、冰山雪莲,我都挺喜欢的。嘿嘿。” 冯姨娘愣得嘴角抽搐,桃姨娘却抿嘴浅笑,赵姨娘先是一怔后而恍然明白。 当真是狡猾的害怕遇上无赖的,冯姨娘推脱可就自己打脸了,可应了又舍不得破费。 后宅的妇人,谁不看重脸面和地位? 冯姨娘尴尬地骑虎难下,正好一粉裙婢女立在身后轻唤了一声:“五郎君。” 冯姨娘如释重负,忙侧身笑道:“是洛眉呀,可是大夫人赏了好东西?” 洛眉提着精致的三层黑漆红花食盒走来,屈膝道:“是小的们为恭迎五郎君备下的心意。” 说罢,洛眉提着食盒搁在顾青山的案上,颔首笑道:“五郎君莫嫌弃便亲自打开吧。” 顾青山瞥了眼这暗沉沉的食盒,只觉得好笑,毫不客气随手揭开第一层的盖子,刹那一阵浓香扑鼻,三个小碟子里却盛着炒熟的蚯蚓、湖蝇和蚂蚁,黑漆漆的密密麻麻,恶心得令人头皮发麻。 冯姨娘当即后退数步,赵姨娘别开头不容直视,桃姨娘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陆承音见状,忙抓紧顾青山的胳膊。 可他面无表情地又揭开第二层、第三层,满满都是熟了的蜘蛛、蟑螂、老鼠等物。 冯姨娘看得直想吐,捂着嘴急急回到自己的位置。 顾青山却认认真真地看着每一样虫子,还深嗅一口气,刚伸手就被陆承音拦下。 他抬头望去,陆承音脸色煞白地摇着头,顾青山笑道:“这是我的,可不给你吃。” 然后顾青山直接用手抓了只蟑螂丢进嘴里,咬得脆蹦脆蹦响,边吃还边对洛眉笑道:“谢谢你们如此用心,北方入冬的时节还能抓到这么多,可见不宜,吃不完浪费了,大家一块儿吃吧!” 洛眉看着他咀嚼的嘴里是咬碎的蟑螂,一阵反酸,转身呕了一声干吐起来。 席间的旁人这才被惊动,都好奇地看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4.暗波涌动 顾青山忙端起一盘蜘蛛给众人看,“我从不吃独食,大家一块儿吃才最热闹啊!” 众人一看清盘子里是死蜘蛛,顿时毛骨悚然地躲开。 星野嘴里塞满了肉,忽地伸长脖子凑热闹,“什么呀?星野也要吃……” “快吃吧!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可是,二哥……” “吃鸡腿!” 芸豆子忙给星野的嘴里塞了只鸡腿,扯着他坐下来,星野扭头冲她憨憨地笑着。 星桥和芸豆子却神色忧郁地望着顾青山,手里都紧紧捏着一股汗。 “这……这是怎么回事?”绾泽元愕然大惊,训斥道,“管事的何在?今日的厨子是谁?” 顾青山佯装纳闷地问:“二叔这是何意?虫膳乃是洛眉等人的心意呢,吃了可大补。” “洛眉?”绾泽元皱眉,绾宅谁人不知洛眉是余氏心腹婢女,一时间反不好再声张。 余氏着实没料到顾青山如此临危不乱,当即拍案而起,怒斥:“不知好歹的婢子!你胆敢戏弄五郎君,岂不在族人面前丢你主子的脸?既如此,我留你何用?” 洛眉早已吓得腿软,跪在地上频频磕头求饶。 顾青山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戏,适时绕到洛眉身后,为之求情,满口都是“吃了虫子补身”的话。 他说的真心,可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嘲笑他蠢。 “你一介贱婢以下犯上,跟我多年也未学会规矩,真是叫亲戚们看了笑话,实该撵了出去!阿郎在此,凡事自有阿郎定断。” 余氏看向绾泽道,很聪明的将评判之事推给了他。 绾泽道挥挥手,敷衍道:“既是跟随多年,罚她半个月的利钱,小惩大诫。” 洛眉忙磕头领罪,又向顾青山谢恩。 顾青山笑而不语。 这半个月的利钱,不知多少是陆承音的份量,多少是他绾泽道的脸面?都如此不值一提。 如此,宴席风波在余氏与顾青山的互相试探间,悄然归于表面的平静。 绾泽元做主让顾青山等人住后院西南角的芦馆,那里甚为偏僻,绾泽道自然同意。 宴席后,便有婢女为顾青山引路。 余氏高傲地立在宴厅外的台阶上,踩着身后辉煌的灯火,微眯着眼注视着顾青山融入黑夜的羸弱背影。 “棠姨,你觉得陆五郎,是装傻充愣,还是……真是个草包?” “老奴自认为阅人无数,这陆五郎心思机灵通透、牙尖嘴利,可是个厉害角色!” 余氏哼笑,“原以为桃姨娘教出来的人,也像她的性子柔弱,竟没想到接回来的还是个烫手货!” “这货很快也踢给杜少卿了,夫人无须寻此烦恼。” 棠姨搀扶着余氏步下台阶,却听余氏惆怅道:“也不知利用这样不易掌控的人去攀上杜少卿,日后对我们是好是坏。” “夫人,人都有弱点,但凡捏住这致命的弱点,还有何人不被控制?” 余氏眸色微寒,笑道:“你是说……桃姨娘?” 棠姨颔首道:“老奴不及夫人聪颖,此乃夫人妙计。” “洛眉若有你这聪明劲儿,我更省事了,瞧瞧她今儿擅自做主闯的祸!我当她有多能耐!” 棠姨淡淡地笑着,一路劝慰着余氏回了柔芙阁。 夜色沉凉。 铺满惨白月光的芦馆,冷清荒凉得像是落了及膝的雪。 婢女提着灯笼微微欠身道:“芦馆荒置已久,奴婢明日再领人来打扫。” 桃姨娘谢过,与顾青山等人走进院子,婢女已回身复命去了。 陆承音见顾青山一路面色不好,不由得问道:“顾兄可是不舒服?” “我……呕!” 顾青山来不及把话说清,突然趴在走廊栏杆,哇哇地大吐。 众人惊慌间,只听陆承音吩咐道:“烦请星桥兄去烧热水,芸豆子去为顾兄收拾间屋子。” “好好好。” 星桥慌张地看着四下,显然不知路,桃姨娘忙指了个方向,香罗袖陪他一块儿去了。 芸豆子和星野也忙去正屋里点灯,桃姨娘对屋子熟悉也去张罗。 只留下陆承音,在廊下的月辉中,陪着顾青山。 “可好些了?”陆承音坐在他身边,拍了拍顾青山的背,抽出袖中白布递给他。 顾青山倒在栏杆上,擦了擦嘴角,苦笑道:“我只是想起,以前吃虫的生活。” 陆承音刹那皱眉,“吃虫的生活?” “一个七岁小孩想要在山里独自活下去,莫非还去打野兽吗?”顾青山颤颤巍巍地撑着栏杆站起身,索性也坐在一旁靠着身后的柱子,笑道,“所以今晚算不得什么,什么蛇虫鼠蚁没吃过,今晚还算吃得有滋有味……毕竟乡野间的虫子,可没有酱料呀,只能煮在一锅水里……嗯,这也是我学会生火之后才吃上熟的。” 陆承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顾青山凑过来笑道:“被吓坏了?” 陆承音沉沉地凝视着他的眼,肃然得仿佛是另一个人。 顾青山微愣,旋即拍了拍他的头,笑道:“放心,兄长是不会让小弟……” “为何不让别人来保护你?”陆承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很用力,“为何总要自己扛?” 顾青山闪烁的眸色渐渐染上了月的清霜,他收回手,后仰着身子,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脑海里,倏尔回响着东扶曾说过的话。 那是在琉光楼,她因青蜺被弟子欺负,东扶抱她回碧山暮院,曾说过的话:“这个世上不会有人会永远保护你,想要活着,想要保护别人,就要有保护自己的本事。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护你,穆珂。” 是了,在渔村的树林里、在西岛中了赤虹君的埋伏,每次都是他护着她。 甚至琉光楼被灭,香罗袖也始终怀疑东扶逐她离岛,是为保顾青山。 所以东扶食言了,他一直都在保护她,其中还有多少是顾青山不知道的? 他心口一阵钝痛窒闷,难受地大口呼吸,吓得陆承音忙扶住他,“还有哪里不舒服?” 顾青山忍着痛,摇了摇头。 “顾兄,小弟说过为顾兄马首是瞻,鞍前马后,所以,顾兄不再是一个人。” 顾青山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承音,有人说着不再护她却时时刻刻护着她,甚至牺牲了性命。 她也很想能有个依靠,见惯生死、孤独与黑暗的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个怀抱和依赖。 可是,她的父母兄姊、她的东扶……她果真是个克星。 顾青山垂下眼眸别开头,忽然又昂头笑得明媚,拍着陆承音的胳膊爽快道:“我知道,放心吧。” 陆承音看着他脸上灿烂的笑,只觉得顾青山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 “进屋吧。”顾青山抱肩搓了搓胳膊,“这里,好冷。” 关于顾青山的身世,陆承音一直都没问出口。 眼下正要开口,顾青山好似知道一般,不耐烦地揉了揉他一丝不乱的发髻,故意揉得乱糟糟,然后哈哈大笑。 陆承音乖顺得像只小绵羊,收了话头。 有些事,对方不想说,自己怎么问都没用。 陆承音浅浅地笑着,陪顾青山朝亮灯的屋子走去。 五更天,顾青山尚在床上发呆,忽听窗外有轰鸣悠扬的钟声,他霎时一惊坐起身。 只见窗外天色黑沉,可钟声一波接一波,催促着昭京城中的百姓早起。 顾青山试着从被窝里伸出脚,却被一阵冷风惊得立时缩回,裹紧被子索性坐床上听晨钟。 直到香罗袖走来敲门询问:“郎君可在?” “嗯。” 话音落地,香罗袖旋即推门而入,刹那一股肆虐的寒风涌来,顾青山忍不住打了一喷嚏。 香罗袖搁下铜盆忙关上门,“郎君不适应北方的初冬,还得穿暖和些。” “正好去绮罗阁,给大家伙都买几套衣服……哈啾……过冬。”顾青山吸了吸鼻子。 香罗袖端着铜盆递给顾青山洗脸,淡淡地问:“今日便要送星桥他们离开?” 顾青山捧着铜盆,一脸扎进水里,咕噜咕噜好一阵子,再抬头大口喘着气道:“舍不得?” 香罗袖又送来一方干净的帕子,“没有,等郎君用完早膳回来,便出发吧,事不宜迟。” 顾青山拭了拭脸上的水痕,纳闷道:“我还要吃早膳?” “桃姨娘昨晚便说了,按规矩,今日一早郎君要去前厅向绾泽道与余氏请安,至于往后的日子倒不需要了。” “门阀世家真是规矩多。” 顾青山嘟哝地抱怨着,却忍不住想,以前住在将军府里是不是也有这么多规矩? 顾青山畏寒,好一番折腾才同桃姨娘出了芦馆。 他本来生得瘦弱,三年前又重伤被人废了内力,身体自是无法与常人相比,初冬已冷得不行。罩着厚实的氅衣,双手笼在袖里,耸着肩、弓着背,下巴又往领口里塞,一路畏畏缩缩地到了前厅。 “哟,这人是我五弟?怎么瞧着像个穷酸秀才?” 前厅里的绾泽道和余氏都还未开口,倒是一娇滴滴的小娘子先嘲笑开了。 顾青山瞥了她一眼,和余氏都长着圆脸低鼻,可见是绾家嫡长女绾二娘,闺名玉茜。 按桃姨娘说法,这也是个老姑娘,挑来挑去想要攀龙附凤,反倒耽误到二十三还未出嫁。 坐绾玉茜对面的男子却笑道:“二妹这眼神啊,这人一瞧就不是个读书人!” 顾青山挑眉,说话这人几乎和绾泽道一个模子,必是如今绾家长房嫡子绾大郎绾思锋了。 如今绾家大半的产业都经他的手,也难怪年纪轻轻便是满脸横肉。 顾青山暗暗打量一番,这才同桃姨娘一道,向绾泽道和余氏请安。 “不必见外。”余氏疏离又客气地笑道,“快坐吧,免得粥凉了。” 顾青山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在玉茜旁边,围着圆桌,呼哧呼哧地大口喝粥,惹得旁人一脸嫌弃。 绾玉茜索性甩了筷子,没胃口吃了。 顾青山才不在乎呢,吃完粥后不等婢女来服侍,已挥着袖子拭了嘴,“我吃好了,父亲和大娘慢用,我先送我朋友去亲戚家。” “也好。”余氏未阻拦,只笑盈盈地瞅着桃姨娘,“我与妹妹二十年未见,今日正好叙旧。” 桃姨娘的肩头微颤,怯怯地应了声:“是,夫人。” 顾青山眸色一沉,抬眸看向此刻笑逐颜开的余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5.绮罗锦绣 余氏含笑看向绾泽道,“瞧瞧五郎的模样,真是和桃姨娘母子情深呀,竟放心不下似的。” “都是自家人,又在家里,还有何放心不下?”绾泽道不屑地哼哧一声。 余氏顺着绾泽道的话笑得阴冷,又看向顾青山,“可不是,莫非五郎是在害怕我么?” “大娘这话,儿不懂了。”顾青山讥笑道,“大娘做了何事,要儿害怕呢?” 余氏笑道:“看来五郎心里也清楚,既如此……” “更何况,大娘也不笨。”顾青山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走向桃姨娘揽着她的肩头捏了捏,一番话却是安抚桃姨娘的,“倘或姨娘遇险,大娘自脱不了干系。” 桃姨娘点点头,拍了拍顾青山的手背。 余氏却铁青了一张脸,顾青山这不明褒暗贬么? 绾玉茜也急了,猛地拍案而起,“真是乡下的野小子,怎可打断当家主母的话!” “二姊倒是甚有淑女典范。”顾青山恭敬地作了一揖,“难怪至今未嫁,寻常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二姊?” 绾玉茜得意地昂着下颌笑道:“那是自然!” 顾青山微勾唇角,又向满脸阴沉的余氏和漠不关心的绾泽道告辞。 绾玉茜瞪着顾青山畏寒哆嗦的背影,冷哼一声方敛了视线坐下,却被桌下余氏的手狠狠一掐,疼得绾玉茜一声惊呼:“娘!您……您做什么啊?” “我怎生得出你这般的脑子?” 余氏狠狠戳着绾玉茜的额角,真是恨铁不成钢。 “哎呀!娘!很疼啊!”绾玉茜扭捏着躲开,却困惑地瞪圆眼,“我怎么了?” 绾思锋举着筷子笑道:“真是傻妹妹,五郎那是在嘲讽你,你还应?” 绾玉茜微愣,旋即大悟,看着桃姨娘偷笑的神色,愈发气得涨红脸直跺脚,“那个野种!” 啪的一声,绾泽道恼怒地拍下银筷,呵斥道:“我瞧五郎说得对,这可是世家贵女该说的话?” “夫君莫急,这都是我不好。”余氏眉眼暖笑,关切地替绾泽道布菜。 绾泽道叹息道:“便是被你宠坏的!玉茜拖至今日还未出嫁,哎……” “是,夫君,我会更用心于此。” 余氏柔和地垂下眼眸,笼在袖中的手紧了紧,长长的红甲早已深深地掐进肉里。 绾玉茜抿紧嘴角,悻悻然地低眉绞着衣襟,余光像蹙着火似的瞪着桃姨娘。 绾思锋看在眼里,坏笑满溢嘴角。 他对自己的亲妹妹很了解,这可是要有好戏看了。 芦馆,晨曦铺院,是初冬没有温度的金光。 香罗袖陪着星桥在屋里话别,她自是从容淡定,可星桥却总欲言又止。 芸豆子则懒懒地托腮坐在台阶上,星野捏着她团成肉包子似的发髻揉啊揉,芸豆子都不理他,只静静地望着立在院中的陆承音,眼眶还有一圈红。 “顾兄!”陆承音疾步迎上去,却又倏尔黯然,“姨娘呢?” 顾青山打了个哆嗦看着他,却伸手拢了拢他身上微微松开的氅衣,“大冷天的,跑出来干嘛?余氏留桃姨娘话旧,不过你别担心,我会让十三娘去盯着柔芙阁,若有差池自会来芦馆通知你。” 芸豆子也急急赶来,哽咽道:“五哥哥……不送送我们去绮罗阁么?” 话音落地,本已止了泪的芸豆子眼里刹那也聚了雾气,眼泪也决堤似的扑簌簌往下落。 陆承音回眸浅浅一笑,安慰了几句,芸豆子刹那破涕为笑。 顾青山看得怔忪,竟想不到文质彬彬的陆承音哄起女孩来,他都自愧不如。 这时香罗袖和星桥走来,大家依依不舍的一番话别,顾青山只像旁观者似的看着他们。 陆承音却始终凝视着他的眉眼,倏尔走来低语道:“没事的。” “什么?”顾青山压根儿听不懂。 陆承音又道:“我会一直都在。” 顾青山皱眉,“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送走他们,日后也会渐渐疏离他们,让他们开始新的生活,对吗?” 顾青山惊讶地挑眉,“你怎知道?” “你的眼神告诉我,世间的离别都要远离,而最好的方法是从一开始便不要接近。” “这倒不像是你说的话。” “也不该是顾兄眼里该有的心声。” 顾青山眨巴着眼,尔后别开头去,苦涩地笑道:“生命的路途就是不停地告别,走到最后只会一个人都不剩。” “小弟绝对不会离开顾兄!”陆承音绕到顾青山眼前,郑重地指天发誓,“我陆承音若违此誓,断指三根,今生难圆娘亲遗音,亦永不欢喜!” 顾青山错愕地摁下陆承音发誓的右手,急急地低语道:“好端端地,发毒誓做什么?” “因为,顾兄还是笑起来好看。” 陆承音灿烂的一笑,露出整齐的白齿。 “谁说你是正人君子了?哄起人来,简直油嘴滑舌!” 陆承音愈发笑得爽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是和顾兄待得久了。” 顾青山沉迷在他的笑容里,好笑地摇着头,忽然大步走向星桥,呜呜咽咽地展开双臂和星桥兄弟来了个三人大拥抱。 抱得星桥满头雾水,只是还未来及开口,顾青山又一本正经地催促上路,他早已在出柔芙阁时,命婢女传话备好了马车。 一番不舍后,一行人打角门出,马车早已静候多时。 出了西榆林巷右拐进赵十万街,唯有坐马车车板上的星野欢呼雀跃,东张西望。 顾青山为缓和离别的气氛,也打起帘子和星桥、芸豆子说着繁华的街景。 芸豆子毕竟年轻,耐不住好奇的性子,很快也凑过来挤着看。 城里街道笔直宽敞,簇着榆柳,杂着桃李杏花,虽初冬时节甚是荒凉,但可想年年开春必绿树成荫、锦绣繁花。 更何况城里鳞次栉比的民舍宅邸、招摇显眼的锦幡招牌、川流不息的市井百姓,耳边尽是买卖吆喝声,浓郁的市井气息里哪还有初冬的微寒? 待得马车过了两个口子又右拐后,便进了界身巷。此处更为繁华热闹,看得人应接不暇。 顾青山却眼前一亮,已遥遥可见高高挂起的绮罗阁招牌,金光耀眼。 店铺更是富丽堂皇,上下两层楼,比街上最大的店面还要足足大两三倍。 店内雕梁画栋,雅致华丽,三面墙环顾看去尽是琳琅华美的锦绣裙裳。墙下还设有一排排首尾相连的高足木案,堆叠着整整齐齐的绫罗绸缎。 更别提此时店里脂粉香气萦绕,成群的美娘子簇拥着挑选新衣,染了蔻丹的葱指轻轻抚摸过柔滑的布料,竟叫这浓郁的料子又艳了几分。 说不出究竟是屋子艳丽,还是华服精致了。 顾青山很难想象,冷冰冰的燕空会喜欢这种浮夸高调之风,只怕他定也不会常来了。 “日后,我们便要住在这里?” 芸豆子又是憧憬又是自卑,悄悄躲在星野身后探着脖子,害怕被人耻笑穷酸土气,又实在按不住爱美的心性。 顾青山笑着点点头,方才在店里搜寻着,伙计们都忙着满脸笑容地迎来送往,实在顾不过来。 于是,他择了位正介绍自家霓裳罗裙的少年郎,围了上去。 少年郎打量他们一眼,笑容客套地敷衍道:“四位客人请稍候……” “你是苏言。” 顾青山十分肯定地脱口而出,倒是毫不犹豫。 少年郎露出商人不冷不热的笑脸,正要开口,顾青山又说道:“全店只有你长得俊俏。” 少年郎怔忪片刻,他还从未遇到过这般客人,夸人长得俊便能插队? “这位郎君,哪怕您说我貌比潘安,也得稍等片刻……” “貌比潘安?” 顾青山纳闷地挑眉,不知此人何来的自信,“你和燕空比还差了三四五六七八截,不过只因你是燕空的弟弟,再怎么歪瓜裂枣,也该相貌出众,毕竟是燕空的弟弟。” 少年郎哭笑不得,说来说去,这不分明是在说燕空俊美得绝世? 等等……等等……燕空?! 他再无心招呼客人,脱口而出,“你认识我哥?燕空?” 顾青山看着那小娘子很不愉快地走了,才笑道:“你不笑时更像他一点,但他笑起来,却和你不像。” “什么?”苏言惊愕的一声尖叫,惊得许多人侧目看来,“你……你……看我哥笑过?” 顾青山纳闷了,燕空再是冰块脸,也不至于从未在自己弟弟面前笑过吧? “你……和燕空是同父异母吧?”顾青山想到燕空被追杀是燕空娘亲所为,不由得试探。 苏言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总不能和一母同胞的弟弟亲近呀,毕竟他娘在追杀他,不是吗?” 苏言刹那变了色,愈发震惊,上下打量顾青山实在猜不透,压低声音道:“他连这也告诉你了?” 顾青山十分欣慰燕空未骗自己,于是浅笑着点点头。 苏言却懵了,愕然大惊地神色怕是要抓狂了,“你到底是何人?和我哥什么关系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6.幼稚把戏 “燕空说,我朋友可住此处。” 苏言顺着顾青山手指的方向看去,“三个都是?” 顾青山挑眉,“不行?” 苏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室内分明熏着暖炉,偏自打顾青山进店后,他便觉得冷得厉害,连忙唤人替星桥三人引路去后院。 苏言默默跟在顾青山身后,暗暗思量。 他自早早接到飞鸽传书,知晓二哥要随公主和亲使团入京,只是没想不到素来不与人接触的二哥,竟会结识这么些……怪人。 疯疯癫癫的傻小子自当不提,剩下的人里的确唯有这青衫郎君看着与众不同,莫非是他二哥想要收入麾下的才俊? 苏言伫立在廊下,看着顾青山和他们话别,又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一看跟流氓小混混似的,哪是才俊?” 羸弱纤细的模样,也非将领之才。 这不是那不是,苏言真是一个头儿两个大。 燕空怎会反常的与他这等人为伍? 甚至还不惜安排他们住在此处,难道燕空不怕这里的秘密曝光? 苏言眉头紧锁,看着迎面走来的顾青山,他立即敛了神思笑道:“不知我二哥可还有交待?” “没有。”顾青山错身而过,忽而又道,“挑几套冬装成衣,男女都要,送到西榆林巷的绾宅,就说陆五郎定的,自会有人给钱。” 说罢,顾青山提步就走。 偏走了才两步,苏言又急急追来拦下。 顾青山皱眉道:“你觉得我骗你?” “不不不!当然不,我想问,我二哥现在何处?” “他是你哥,又不是我哥,我怎会知道?” 苏言汗颜,顾青山分明比他这个弟弟知道得多啊! “那陆郎君到底和我哥是……是什么关系啊?” 顾青山瞥了他一眼,燕空高冷不可方物,偏这个弟弟怎如此八卦? “我和你哥……怎么说,啊!我啊……”顾青山故弄玄虚地眨巴着眼,“是你哥的命!” 苏言大惊失色,望着初冬荒凉的风里,那一抹翩跹轻盈的青影,如此不合时宜。 他心下只有一个念头—— 难怪二哥多年不近女色,竟是……竟是好这口啊! 顾青山出了绮罗阁,绾宅的马车依旧候在街边。 车夫见他走来,热络地问道:“五郎君可是回家?” 顾青山稍稍思虑后,笑道:“我初来昭京,还想各处看看。” “好嘞,五郎君请上车吧,小的带您去角楼和潘楼街走一圈,那是昭京最繁华地段。” 顾青山笑而不语,打起帘子钻进车里,马车微晃便缓缓上了路。 从纱行到东华门街、晨晖门、旧酸枣门,各色门面广阔的商铺看得人眼花缭乱。 饶是此时昭京初冬的景致一片萧条,珠宝香料、古玩玉器等物也恍若是姹紫嫣红开遍地,还有叫卖鹑兔鸠歌野味的酒楼、兜售密煎雕花和香糖果子的小贩,不知不觉便可在街巷间耗掉一整日。 难得车夫颇有耐心,随顾青山逛。 顾青山吃了许多也买了许多,还招待了车夫,只是全都要店家去绾宅收钱。 于是他白吃白喝更是乐在其中,眼看时至傍晚,不多久便又会开夜市,顾青山还在酒楼喝酒。 他喝得全是上好的酒,还替此时早已醉红了脸的车夫,又斟了满满一碗的桂酒。 车夫摇头晃脑地摆着手,“不能……不能再喝了,小的还要送五郎君……呃……” 话未说完,倒是连打两个酒嗝。 顾青山神志清明地笑道:“送我回绾宅后,你还要向余氏复命,对不对?” “呃……不能说……不能说……” 顾青山又劝着他喝了一大碗酒,“是余氏派你盯着我,然后回复她关于我今日的行程。” 车夫点着头,险些没把额头磕在酒桌上。 顾青山笑着又继续斟酒,“你打算如何复命呢?” 车夫挤了挤眼,口齿不清地说道:“五郎君……吃、喝、买……就是乡下土包子进京啦!” “可我还没玩够,你再接着带我去玩吧!” 顾青山话音落地,拉着车夫冲店小二招了招手,喊了句“去绾宅要钱,就说陆五郎赊欠的”,然后已拖着脚下无力的车夫往东去。 绾宅的马车停在店门口的西面,可车夫早已记不清了,只跟着顾青山走,口里还骂骂咧咧地说着自己昨儿还输了多少钱。 顾青山时不时应和几声,却是径直去了桑家瓦子,尔后又去了娼妓馆,闹到亥时初方回。 候在绾宅侧门的门房见他二人浑身酒气,霎时遣了人去通知棠姨。 “搭把手!”顾青山把喝醉的车夫推给门房,“这人交给你了,累死我了。” 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压来,门房都懵了,只觉肩头沉得险些站不起。 顾青山却打着哈欠,哼着小曲儿,悠哉悠哉地沿走廊回芦馆去了。 此时的芦馆,寂静无声,唯有正屋里亮着灯。 桃姨娘坐主位,手撑着额头,闭眼小憩。 陆承音走上去替她拢了拢微微松开的氅衣,桃姨娘刚睁开眼,正好见香罗袖走来,“我已在郎君和姨娘的屋中烧好了炭盆,也不知郎君几时回,姨娘还是先回房歇息吧。” “也罢。”桃姨娘扶着桌角起身,陆承音忙搀扶一把,“他回来后,定要来通知我。” 香罗袖应下,方才目送陆承音扶着桃姨娘回房。 这厢刚散去,廊下却偏偏倒倒走来一人,香罗袖疾步迎上去,闻到浑身的酒味煞是不悦,“郎君在外逍遥快活到这时才回,也不怕我们担心的?陆承音将将送桃姨娘回房,今日余氏倒未曾为难。” 顾青山就着香罗袖的搀扶在廊下坐定,“我在内城溜达了大半圈。” “我原本以为今日郎君会去……” “调查自家灭门惨案?”顾青山轻笑,“在余氏眼皮底下我还没这么蠢。” 香罗袖正犹豫是否要追问顾青山的背景,却忽听庭院中传来人声,“哎呀!大半夜的你们坐这里可不吓人吗?” 顾青山和香罗袖循声看去,只见一点灯笼的微茫幽然飘来。 佩环叮咚,香气袭人,顾青山记得她的声音——绾家长房嫡女绾玉茜。 “大半夜我们也没料到有人不请自来。” 顾青山懒得站起身,只慵散地瞥了她一眼。 绾玉茜的小脸忽红忽白,却硬生生地挤出一抹笑来,“我听棠姨说五郎刚刚回来,正好,咱们为你备了接风宴,就在月牙亭,大郎、二郎和三郎都在,你快随我来吧!” 香罗袖低眉看向顾青山,都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更何况来人偏是在白日里被顾青山奚落的绾玉茜? 这位娇滴滴的世家千金身边还不带侍婢,且这接风宴的时辰也太晚了不说,明知人不在宅子里,还备宴相待,怎么看都有猫腻。 顾青山不傻,半只眼都足够看穿眼前这小娘子的如意算盘。 “好吧,你带路。” 顾青山拂了拂长衫起身,香罗袖正要出声却被他制止。 “这一日迟早都会来,倒不如早打发早解决。我也懒得在小屁孩身上花功夫。” 即便他们都比顾青山年长,始终都是在世家呵护下盛放的鲜花,内心远不及顾青山成熟。 顾青山示意香罗袖不用跟来,打着哈欠跟着绾玉茜去了,“菜色不好,我便回来睡觉!” 绾玉茜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你就这点出息”,嘴上却笑道:“我们绾家什么东西不好?” 顾青山心里冷笑,哪怕什么都好、拥有得再好,一颗心不好也是白搭。 月牙亭不远,小半盏茶的时间,眼前已可见飞檐垂铃的石亭。 石亭里点着八架落地灯笼,一侧围着雕花木屏,风拂过,隐隐还有池水沁凉的腥味。 顾青山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随着绾玉茜登上石阶,围坐在石桌旁的三人立时起身相迎。 “这是我大哥,你已见过。”绾玉茜又指向绾思锋身后的两人,“这位着黑袍的乃是绾二郎,绾思清,是二叔的长子;这位着酱袍的乃是绾三郎,绾思陵,是冯姨娘之子。今日这顿接风宴,便是我们四人筹钱备的,你看可合心意?” 顾青山伸长脖子随意扫了眼满桌的美酒佳肴,心思却落在原本该是绾家嫡子的绾二郎身上。 这人尖嘴猴腮,和张氏可说是一个模样印的,不苟言笑,眼神比另三人都要深沉。 绾玉茜催促赶紧入席,却又突然一惊一乍地扯着顾青山的袖子叫道:“呀!你们快看,池塘……池塘里有怪物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7.大郎中毒 “嘿!当真有东西呢……钻进水里了!”绾思陵欢闹地跑向池塘。 绾思锋摇摇头,“池塘里的荷花早枯了,还能有什么?许是锦鲤探出头罢了。” “不是啊!我看见它……它在动啊!那东西在动呢!” 绾玉茜为证明自己没看错,拉着绾思锋出了石亭,脚下一时着急踩着苔藓一滑,幸好抓着绾思锋,还没站稳又嫌池塘四周错落有致的山石挡了视线,绾玉茜又噔噔噔地跑上石桥张望。 绾思清则拎起灯笼笑道:“黑灯瞎火的,你们能看什么?” 一群人都围在池塘边,装模作样的,好像真有什么似的。 顾青山的鼻腔里哼哧一声轻笑,随手抓了干果在手里剥壳,全然不在乎。 “咦?五郎,你不来看看?”绾玉茜站在桥上,高高地冲石亭里的顾青山挥着手。 顾青山只慵懒地抬了抬眼皮,随性在石墩上坐着笑道:“你们看了再告诉我也成。” “你都不好奇吗?”绾玉茜纳闷地皱眉。 顾青山剥好了干果一把塞嘴里,咕哝道:“不好奇。” 绾玉茜急得跺脚,语气不耐烦起来,“我要你来看,你还不来?” “不来。我喝多了,走不动。” 绾玉茜见顾青山趴在桌上,显然是不乐意搭理自己。 她气得只朝绾家三兄弟挤眉弄眼,绾思锋和绾思陵也只能轮番唤着顾青山来看。 殊不知正是如此,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唯有绾思清笑道:“也罢,我也觉得没什么。” 顾青山微微抬眸看着他朝自己走来,绾思清搁下灯笼,为他斟了杯酒,“五郎这些年受苦了,为兄三人也未曾出力,心中多有愧疚,今夜以此酒谢罪,唯盼往后你我兄弟齐心,再无嫌隙。” 说罢,绾思清干脆利落地一头饮尽杯中酒。 顾青山低眉看了眼杯中映着烛火莹莹的酒液,笑道:“我不会喝酒。” “你刚还说喝多了!”绾玉茜气急败坏地走来。 绾思锋也讥笑道:“五郎这浑身的酒气,可当我们都闻不到吗?” 绾思清掀开长摆落座,倒也不觉尴尬和扫了面子,只细细地问着蒙山村的生活。 顾青山无非是故意如此一说,试探他们的性子,一般逞口舌之快的人难有多高明的心思。 “光说这么多,五郎觉得菜色可好啊?” 绾玉茜找着话头打断他二人,倒不等顾青山回答,她忽然抱头大叫:“啊!蛇!有蛇!” 绾家三兄弟都顺着绾玉茜指的方向看去,刹那瞠目结舌,连绾思清都容颜失色地跳起来。 顾青山权当他们在做戏,漫不经心地刚要回眸,却突然听见耳朵根子后有嘶嘶之声,是蛇在吐信子,顾青山的后脊一僵,霎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北方初冬也颇为寒冷刺骨,怎的这季节还堂而皇之有蛇? 顾青山心里疑惑地看向面前四人,他们虽大惊却不急,未曾唤侍从侍婢,愈发叫他皱眉。 看来他们想要折磨陆承音之心,竟如此强烈,不惜一计套一计。 只可惜了,大费周章布下的局,在顾青山眼里都是小孩在扮家家酒。 他宽大的青袖一挥,黄粉自袖口落入手中的酒杯,再微微一晃酒杯立刻泼向身后。 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绾玉茜等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未看清,蛇已不见踪影。 绾思陵顿时急了,“蛇呢?蛇怎不见了?我的……” 绾思锋一掌扣住他的肩头,笑道:“原来五郎随身带有雄黄粉?” “病得怕了,身上没银子,倒有许多药。”顾青山呵呵地笑着起身,“话也说了许多,天色实在暗了,日后再聊吧!” 也不等人答话,顾青山哼着小曲儿就走了。 这次绾玉茜倒是没拦他,怔忪的模样还未回过神。 绾思陵却急得打开绾思锋的手,低吼道:“我花了好些银子才弄来的蛇啊!” “小声点!”绾思锋急急捂他的嘴,瞪着顾青山的背影,“你怕听不见啊?” 顾青山脚下一顿,微微侧眸,好笑地哼哧一声。 如此一来二去,他也算摸透这几兄妹的关系和性子了。 绾思锋仗着身份自视甚高,绾玉茜恃宠而骄。 绾思清心思阴沉,待其他兄姊看似谦逊友善,绾思陵则是小跟屁虫,是棵人人都可摘的墙头草,左右摇摆不定,而且还贪图蝇头小利。 顾青山加快步子走回芦馆,这场幼稚的“鸿门宴”以失败告终,怕还没完没了呢。 果然,见他走远,绾玉茜已回过神,冷哼道:“这事儿可不能这样算了!” “你这些手段算不得什么,陆承音可是狡猾得很!” 绾思清破天荒地赞许了绾思锋。 绾思陵皱眉道:“二哥点子最多,可还有主意?” “他点子多?”绾思锋不以为然,“他有点子,刚才还会热脸贴别人冷屁股?” 绾思清不急不怒地笑道:“思陵,咱们……不是还有条蛇吗?” 众人面面相觑,很是费解。 顾青山再次回到芦馆,黑漆漆的庭院里,廊下连盏灯笼也没有。 他摸黑前行,脚下忽地踩了一枚松动的小石子,身体一个摇晃,正好跌进一个柔软的怀里。 顾青山吃惊地抬眸,那双纯澈灵动的黑眸灼灼如火闪耀,竟比他手中的灯笼还要明亮。 “你还未睡?”顾青山一扫阴霾地咧嘴笑道。 陆承音扶着他站直身子,握着他胳膊的手却未松开,只紧了又紧,低眉道:“十三娘说你和他们走了,我担心……他们会……他们有没有对你……” 顾青山突然打断陆承音,两排明晃晃的火把霎时从月洞门入,蜿蜒如龙。 陆承音认出了姜堂,立时护在顾青山身前,问道:“深夜如此兴师动众,姜管事的,有何事?” “大夫人的命令,要五郎君立即到柔芙阁问话!” 姜堂面色阴郁地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却又好像在展示身后两排笔挺肃穆的家丁。 静寂的夜色下,一时间只有火把噼里啪啦的声响。 陆承音不安地回眸看着顾青山,他打了个哈欠笑道:“看来绾宅的人也不爱睡觉。” “我陪你去!”陆承音坚定的语气没有丝毫退让的意味。 余氏并未吩咐顾青山一人前往,自然姜堂也未阻拦,带着家丁押送他们到了柔芙阁。 柔芙阁里灯火通明,满院子垂首候立的侍婢仆从,却安静得能听见内室里传来的哀痛哭喊之声。 顾青山纳闷地和陆承音候在廊下,姜堂传话给棠姨,直到屋内传来声音,他们才进屋。 甫进屋,便见眼前乌压压挤了好些人,连二房绾泽元及张氏也被惊动。 顾青山和陆承音相视一眼,只见余氏扑在床上嚎啕大哭,床边还有郎中直摇头。 绾泽道不停追问:“李郎中,您师从张御医啊!犬子……这毒,当真解不了吗?” “非老夫不救,实在束手无策,这蛇毒奇得很啊!大郎,怕是……哎!” 李郎中唉声叹气地捋着下巴那一撮山羊胡,越说越令绾泽道和余氏的脸色发黑。 一直陪着余氏的绾玉茜,本是佯装抽泣哽咽,忽的一听,赶忙惊愕地瞪向绾思清。 不是说,只是假装中毒吗?怎么会真的把绾思锋的命搭进去? 绾思陵意味深长地看向绾思清,忽而指着顾青山嚷嚷道:“是五郎害得大郎中毒不醒!” 顾青山挑眉,原来鸿门宴后,还有这一处陷阱等着他。 只是比起月牙亭里捉弄人的把戏,此时一石二鸟直打命门,当非绾玉茜想得出。 顾青山的余光瞥向绾思清,四目相对,绾思清不躲不闪。 “五郎,可有此事?” 绾泽道怒目叱问,斩钉截铁的语气早已断定此事与顾青山有关,堆叠的下巴都气得颤抖。 “不是他还能是何人?此事他必不得应!” 余氏一个箭步扑向顾青山,抓着他的手滑滑腻腻的,愈发令顾青山心烦。 她还哭个不停,倏尔强硬的语气杂了几分悲哀,楚楚可怜,“我自认这些年,未亏待你们母子,倘或下人办事疏漏,你只管与我说,何必为难我儿!” “我不曾下毒。”顾青山面不改色,淡漠得没有丝毫悲悯和慌张。 原以为余氏还要步步紧逼,她却刹那松了手,又转而冲着李郎中咚的一声双膝下跪。 绾玉茜见状,忙也跪在余氏身后,哭哭啼啼。 李郎中欲虚扶一把,却又忙着急急躲开余氏和绾玉茜这一礼,仓促间反倒不知所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8.眉飞“蛇”舞 “嫂子!您这是……” 张氏再不待见余氏,表面的功夫也做得十足,眼都哭肿了,急急掏出绢子反替余氏拭泪,扶着要她起来,反被余氏用力推开。 “李郎中,我膝下只这一对儿女,若我儿不幸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余氏抽了口气,仿佛被自己的言语吓着了,泣不成声,又转而看向绾泽道,泪如雨下,“若这般,我便随我儿去了!夫君好自珍重……” 绾泽道目光愈发锐利,皱眉瞪着余氏,喝道:“胡闹!你这成何体统!” “夫君,我儿性命难保,还要这体统做甚?倒不如要了我的命啊!要我的命去啊……” 余氏哭倒在女儿怀里,有气无力地捶着自己胸口,紧紧揪着衣领嚎啕痛哭。 陆承音嗫嚅唇角刚开口,顾青山立马拦下他。 陆承音不解,但顾青山很清楚,余氏字字不提惩罚顾青山之事,只说要与绾思锋同死,岂不愈发加深绾泽道对顾青山的恨意? 绾泽道拂袖看向满脸尴尬的李郎中,烦躁地追问:“当真无药可救?” “老夫……已无力回天。” 李郎中垂头丧气地摇头,连连叹息。 话音落地,床榻上昏迷的绾思锋忽然浑身抽搐,四肢和后背扭曲得畸形诡异,嘴角还溢出白沫! “大郎!大郎!” 余氏眼大瞪,挣扎着扑去,刚站起却又眼前一花昏厥,惊的张氏和绾玉茜大声呼叫。 一屋子倒了两人,场面顿时更混乱不堪。 李郎中忙上前施针镇压绾思锋的毒发,又叫人赶紧去掐余氏人中,张氏手忙脚乱,绾玉茜吓得傻了,绾泽元赶忙给余氏倒了杯水,绾泽道则只催促李郎中赶紧救绾思锋。 绾思清看了眼绾思陵,绾思陵心领神会,当即指着顾青山怒吼:“你便是为报复我们才回来的!你毒害大郎,接下来便是我们!你想要我们绾家无后,你自是绾家家业的继承人!” 顾青山心下觉得,这倒是个省事省心的好主意。 绾泽元却一怔,“这话不可乱说!” 绾思道的心咯噔一跳,正欲发难,绾思锋突然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叫得绾思道揪心,当即他将怒气全撒在顾青山身上,生平从未骂出口下三流的脏话,全都用来咒骂顾青山。 顾青山自不在乎,但真正的陆承音却愕然大惊,脸色煞白得毫无血色。 绾思道的一句话落在他心里是十倍的杀伤力,嗓子眼里骤然涌出一口腥甜被他硬生生压下,唯恐被顾青山察觉。 “骂完了吗?” 顾青山面无表情地从绾泽道面前走过,淡定从容又冷冽不屑的模样,反叫绾思道有刹那的震惊,险些咬了舌头。 “李郎中,都说久病成医,儿在蒙山村终日以学医为乐,略懂一二。可否,换我一试?” 李郎中已急的满头大汗,摁不住挣扎扭曲的绾思锋,哪有闲工夫理会顾青山? 绾玉茜哼哧道:“李郎中可是宫廷御医之后,在昭京数一数二,他都不可救,你还能救?” “二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许五郎有偏方良药?” 绾思清上前,竟帮着顾青山向绾泽道说了几句好话,死马当作活马医,大不了救不好再责罚便是。 顾青山冷笑,这家伙分明是落井下石。 救不了,是他顾青山的问题;救的了,怕还要追责他下毒之事。而无论如何,绾思清都是一石二鸟的赢家。 绾泽元见绾泽道皱眉不语,索性应允,给了顾青山一个眼神。顾青山点点头,搭了搭绾思锋的脉,霎时眉头紧拧。 “顾兄!”顾青山学着陆承音平日喊自己的口气,叫他近身前来,压低声音嘱咐了几句。 旁人听不见,却见陆承音脸色不好冲出了柔芙阁。 “你同他说了什么?”绾玉茜好奇地追问。 顾青山却充耳不闻,碧色宽袖一扬,纤长的指尖不知几时已多了根发丝般细长的银针,毫不迟疑地扎进绾思锋已发黑的胸口。 绾玉茜气恼他对自己的爱搭不理,又一心牵挂自己亲哥哥的性命,余氏也将将醒转,她一时间也顾不上发火,忙又喂余氏喝了口热水。 李郎中见顾青山扎针,本很担心,却见顾青山下针又准又快,相当稳,这才改为惊叹和欣赏。 须臾,顾青山扎满绾思锋一身的银针,有些穴位连李郎中也看不明白,却惊奇地发现—— 绾思锋身上的银针,居然一根一根变了色! 张氏讶然道:“哎呀!真神啦!” 绾泽道喜上眉梢,哪还记得自己适才大骂顾青山的话,反满脸笑意地追问绾思锋几时痊愈,顾青山只咕哝了句:“一盏茶后李郎中还需扎针,直到银针不再变色,他方才能醒。” 绾泽元按捺不住激动,搓拳笑道:“大郎有救了!五郎果然厉害!” 李郎中也不停地啧啧称奇,“老夫行医半辈子,竟未见过这般医术,后生可畏啊!” “看来五郎说略懂一二,是谦虚了。” 绾思清咬着牙,笑得不痛不痒。 绾思陵也闷闷不乐,好在此时无人留意他二人。 顾青山施完最后一根银针,鬓角已有细细密密的热汗。所幸绾思锋所中蛇毒不及风火蛇毒,尚可用此法解毒,否则当真是回天乏术。 余氏突然冲来推开他,抓着绾思锋的肩头喊道:“儿啊!我的儿啊,你倒是快醒醒啊!儿啊……你!定是你又在捣鬼!” 顾青山垂眸拂了拂衣袖,懒懒道:“李郎中尚在此处,他把脉便知。” “不错,李郎中,你赶紧瞧瞧,大郎可有大碍?” 顾青山未等李郎中把脉,已提步出了内室。 刚打起帘子,他正好听见身后李郎中如释重负的一句“大郎性命无忧!五郎君当真是高人啊!”,帘子落下,内室里有惊无险的破涕为笑也被留在身后。 顾青山顺阶而下,院子的廊下依旧立着等待召唤的侍从,寂静无声,初冬的夜色又平添了几分沉寂。 幽幽地出了柔芙阁后,他索性立在檐下望着夜空。 “五郎在看什么?” 绾思清含笑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有几分真情实意。 “赏夜色。” 绾思清也昂头笑道:“今夜无月,有何可赏?” 顾青山垂下眼眸,斜睨了他一眼,“我想着,或许会有人随我赏夜,有话要说?” “五郎好心思,好手段,还有好医术,可见乡下的日子过得舒坦。” 顾青山见他有意岔开话题糊弄,旋即逼近绾思清。 绾思清不知顾青山有何用意,却也依旧笔挺着身子,盯着他的眼。 顾青山的眼里没半分温度,却翻腾着汹涌的杀气,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淡漠地挤出话来,“你对付谁,与我无关,但你若敢牵扯芦馆的人,我定有无数法子叫你求死无门!” 绾思清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顾青山只这一句话,已叫他脚底升起一股寒气钻入心里,仿佛被他掐着脖子高高举在悬崖边,只要顾青山一个松手,他便会粉身碎骨! 这样的人物,竟会是当年被抛弃的青楼私生子? 绾思清难以相信,只等他回过神时,眼前茫茫黑夜,哪还有顾青山半点踪迹? 对顾青山而言,若非应允陆承音不滥杀在前,只怕绾思清今夜已缺胳膊少腿了。 他实该庆幸。 回到芦馆,堂屋点着蜡。 桃姨娘和陆承音见顾青山回来,都急急迎去。 “顾兄,当真如你所说……” 陆承音指了指一旁的香罗袖,只见她手中拎着盖着盖子的竹篓,散发着刺鼻的雄黄味。 “绾思清果然将咬伤绾思锋的毒蛇,藏在你被窝里,好来个人赃并获。” 顾青山毫不意外,这便是他适才在柔芙阁对陆承音耳语的内容,绾思清当真是起了杀心。 “郎君,这蛇按您的要求,并未杀死。”香罗袖走来,“可要我做什么?” 顾青山笑道:“我想做什么,你早已猜到,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 香罗袖颔首,拎着竹篓出了陆承音和桃姨娘的视线后,旋即以轻功跃起,消失在黑夜。 “放心吧。”顾青山对上陆承音的目光,旋即拍了拍他肩头,“我答应过你不会杀人。” “不。”陆承音的语气甚至疲惫虚弱,“我是想说,这些……本来都是冲我来的……那条蛇本来该咬的是我,还有、还有他那样训斥的话……” 渐渐淡去的尾音里,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失望。 桃姨娘也叹息道:“我……总归还是自私了,顾郎君……” “客气话我没有,只一句,倘或你们心里不舒坦,明日正好让五郎陪我去走一遭。这件事,非你莫属。” “好!” 陆承音甚至不多问一句何事,应得是干脆利落。 顾青山心里琢磨,倘或陆承音知晓明日之事,怕也不会应得如此利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49.不轨之事 绾宅一夜不宁后,芦馆第二日便收到绾泽道下的禁足令—— 在绾思锋康复前,芦馆中人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这定是昨夜余氏嚼的舌根!郎君可有……” 香罗袖言语间回头,见顾青山正一件一件挑着绮罗阁一大早送来的冬装。 满桌椅都是碧色的衣裳,香罗袖霎时一头黑线,“郎君的禁足令,恐怕是昨夜花销太大吧?” 顾青山挑了件最合心意的锦袍,笑道:“今夜我们不回来,姨娘莫要等。” “一整夜不归?”桃姨娘一怔,拿眼看向陆承音,甚是不解,“可这禁足令……” 陆承音浅笑道:“我想顾兄昨夜大手笔开销,便是为今日的禁足令吧?” “哟。”顾青山得意地拍拍陆承音的肩头,“我的小弟很聪明呀!” 桃姨娘不解追问:“为何如此?” “违抗命令,才会惹他们更生气,不是吗?” 顾青山笑得狡黠,幸灾乐祸的模样,看不出他到底何意。 顾青山回内室换了更暖和的锦袍,复又出屋,只见廊下的陆承音依旧只罩着薄薄的月白氅衣,领口杂着的浅灰绒毛上凝着萧索的毛毛冬雨,衬得陆承音嘴角的笑愈发温暖人心。 顾青山皱眉,“虽说你体内有火毒之热气,但吹风着凉也会寒气入侵,冷热交织反加重毒发。” “无碍,自从用了顾兄开的日常调理药,我已好了许多。”陆承音走来握住顾青山的手,笑道,“你瞧,是不是比顾兄暖和多了?” 顾青山转身沿长廊走去,“也只有在来时的船上,你还肯听话用袖炉暖手。” “那是见顾兄晕船得厉害,我若不听话,岂非会令顾兄怄气?” “眼下便不怕我怄气了?”顾青山调侃。 陆承音沉吟片刻后,笑得暖如春风,“眼下顾兄怄气的模样着实可爱。” 砰—— 顾青山脚步猛顿,一地的杯盏碎片霎时绽开在她脚旁。 端着食案愣住的婢女忙侧身相让,颔首躬身的频频认错。 顾青山轻扫她一眼,一句话没说径直走过。 婢女还在琢磨那“可爱”怎的听上去如此暧昧?刚一松气,未曾想眼前一抹碧影飘来,顾青山竟不知几时冷不丁地又站在她面前! 婢女惊地大叫,幸好顾青山早料到,伸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婢女看着他的眼神甚是害怕,只有唯命是从,引路绕过柴房朝角门去。 未及,顾青山突然叫住她。 婢女哆嗦地转过身来还未开口,顾青山已上前撕扯她的裙裳,衣襟微开,发髻凌乱,羞辱得婢女刹那惊恐万分地颤抖,像风雨中的花枝。 “万不可以!”陆承音疾步上前摁住顾青山的手。 “你倒怜香惜玉啊!”顾青山本来也不想、也不可能做什么,顺势松了手,低声说道,“不许哭!去告诉门房,你在走廊遇到五郎君,他打了你,还强迫你到柴房,最后是顾郎君救了你,你偷偷地看了一眼,看见他们在……” 顾青山略微一顿,凑到婢女耳旁意味深长地吐出五个字:“行不轨之事!” 婢女大脑顿时一懵,被顾青山推进雨中,哪里还记得顾青山羞辱她之事,有如晴天霹雳。 不多时,便见门房里的两人都随婢女急忙出来,往柴房的方向去了。 “快走!” 顾青山紧了紧衣领,冒雨跑向角门挑开门闩,回眸却看廊下愣住的陆承音。 “喂!傻子,还不赶紧?” 顾青山抓起脚旁的石子砸过去,陆承音这才回神,抬臂遮着额前的细雨,跑出了绾宅。 只他心绪不宁,跟着顾青山也不知是往何处,也不知顾青山在同自己说什么,他满脑子都只有顾青山那一句—— 行不轨之事! 陆承音内心好似堆满了流沙,在急速崩溃。 莫非只因他说了一句顾青山怄气很可爱,顾青山不爱听,便反将他一军? 也是啊,男子谁爱听别人说自己可爱? 陆承音快步拦下他,想要解释却又欲言又止。 顾青山正大步朝前,冷不丁见眼前白影一闪,急急收步,险些一头撞进陆承音的怀里,“干嘛啊?” “我……” 陆承音红着脸,轻咳一声,才觉原来已到大街上。 两旁都是热闹的街头小贩,于是他急中生智指着一个卖捏泥人的小摊,小摊前有个高出人头的大木桩子,上面插着许多泥人,说,“你看,他捏得那青衣郎君,真像顾兄。” 顾青山纳闷地看去,点点头,“嗯,是很像。” “……你……你觉得可爱吗?” “很可爱啊。” “对呀,可爱……可爱也能……能……” “你很喜欢泥人么?”顾青山显然误解了陆承音支支吾吾的话,“大男人喜欢泥人有何不可?何须如此扭捏。既然你喜欢,大哥的给你买,你要哪个啊?” 言语间,顾青山已挤到捏泥人的小摊前。 陆承音怔忪的不知所措,倏尔已见顾青山高举着右手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喏,拿去。” 陆承音自然而然地接过顾青山送他的泥人,正是他刚才所说的青衫郎君。 “虽然寒酸,也好歹是我头一回送你礼,别嫌弃啊。” “……你……你没有生我的气?” 顾青山挑眉反问:“我为何生你气?” 陆承音更懵了,“可你……方才为何那样、这样、又那样的说……” 顾青山眨巴着眼睛,被他莫名其妙的话绕的头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顾青山自己当是不介意,他这辈子女扮男装也好,沦为朝廷钦犯和杀手也好,都注定与姻缘无关,可陆承音不同。 “傻瓜啊。”顾青山屈指给了他额头一记脆响,“我是为帮你,推掉杜少卿家的婚事。” 陆承音微怔,竟忘了这茬。 是啊,杜少卿一家怎可要一龙阳之好的女婿? 更何况他家女儿昏迷不醒,择婿也是为他二老百年后能有人照拂杜娘子,若是四处沾花惹草、还喜好男色之人如何能入门? 只怕二老归天后,指不定将杜家闹得乌烟瘴气呢! 绾宅自是不愿退这门婚,只能从杜家着手。 陆承音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是如此。” “你竟还笑得出?” “为何不笑?” “从此后,你陆承音,绾家五郎,可是好男色之徒了。” 陆承音微微垂下眼眸,看了眼手中青衫郎君的小泥人,笑道:“顾兄不也担的此名声了?” “彼此彼此啦。” “我有顾兄作伴,一生一世为兄弟,有何惧?” 顾青山一愣,摸了摸鼻尖,霎时哈哈大笑,伸手勾住陆承音的肩膀,大大咧咧地指着眼前一座高高的石碑,爽朗地笑道:“大哥先请你听戏去,再请你吃饭,晚上我们去找花姑娘!” 路过的旁人都匪夷所思地扭头看来,只见陆承音绯红的脸把弄着手中的泥人,他本生得秀美,唇红齿白,男生女相,如今颔首低眉浅笑,更有几分娇娘子的媚羞之态。 而顾青山活脱脱像个山寨大王,颐气指使,傲慢跋扈,得意洋洋地大步进了瓦市。 虽说还是早上,瓦市里已有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开场,花花绿绿的招子到处都是。 顾青山找了处欢呼声最热闹的,和陆承音穿过入口绢质金子的帐额,果见里面早已无位可坐,“待会儿,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依我便可。” “你想在此闹事?” “瞧见没,金交椅两边的青龙头和白虎头的位置上坐着的人。”顾青山努了努嘴,“能坐这等好位,必非富即贵,我以宠你之名头来找他们的麻烦,这勾栏里看戏的人鱼龙混杂,都会帮我们传出去。” 顾青山抬眸望着陆承音,“若此时反悔,你还来得及。” “我都收了顾兄的定情之物,焉会反悔?” 莺歌燕舞,乱花迷眼,顾青山和陆承音二人眼中,只有彼此那一身素净的白和飘忽的碧。 台上的笛声清脆响起,人群里已不见顾青山和陆承音。 待得戏子一抛长袖,坐青龙白虎二位的客人果然已被顾青山激怒,当即扬手召唤身后的护卫。 “哎呀,我的五郎呀,你莫要伤了腰啊!” “……” 顾青山本已被群攻围住,没想到陆承音学着戏子的嗓音,娘娘的一声娇呼,猝不及防吓得顾青山还真差点闪了腰。 幸好他顺势一个侧腰躲开砸来的大拳头,脚下轻盈如风穿梭戏弄,叫那群只有蛮力的护卫如何捉得住? 只这陆承音,平日里端着文质儒雅,没想到此时竟演得如此逼真。 台上的戏于是也唱不下去了,看戏的人也远远地避开对顾青山和陆承音指指点点。 顾青山眼见目的达成,却未料一声如虎啸龙吟的怒吼自二楼传来—— “何人敢惊扰公主听戏?” 顾青山眉头紧皱,忽而旋身腾空后跃,适才所站之地顿时炸开一阵浪浪灰烟。 梁柱倾塌、桌椅粉碎、地面凹陷一个大坑,反应不及的护卫们此时早已倒了一片,不知死活。 陆承音幸而听顾青山动手前的吩咐一直避得远,却也被强大的冲力波及撞在后墙,脚下翻滚着一群乌泱泱没站稳的人。 顾青山趔趄地急急后退数步,眸光里的认真骤然取代了适才的玩闹,胸口恍若天地为倾般的窒闷,却只得硬生生压住,冷冷道:“好强的内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0.安乐公主 顾青山话音刚定,只见二楼厢房的门忽然由内打开,走出一袭桃色华服女子。 她负手而来,约莫十六七岁,高昂着娇俏的下巴,一双盈盈的黑眸微垂着眼皮,轻扫了眼狼藉的楼下,眼里翻涌着骄傲与尊贵,是少女的肆无忌惮。 “好好的戏园子,倒是被你搞砸成这般模样。” 女子铃铃的声音清脆悦耳,余光微微瞥向身侧一劲装黑衣的男子,他立时颔首,双手抱拳道:“属下办事不利!” 顾青山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刀,很是寻常。 这公主只带这一人而来,自然刚才以内力破局之人,便是他了。 内力可自如控制到毁了这勾栏,又保全厢房门窗,一股力当中竟先弱后强,着实不易。 若以前顾青山内力未废,对付这人也不过五招。 倘或眼下惹上这等人…… 顾青山心里衡量,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你……” 顾青山将将躬身迈步,便觉一道尖锐的目光盯得自己如芒刺在背,侧眸看去,只见对面的公主正端端地指着自己。 顾青山强扯出一丝笑来,指了指自己,“我?” “扰了本公主听曲儿的人,便是你吧?” 顾青山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晃晃悠悠站直身子,抱拳笑道:“不才,正是在下。” 公主翻了个白眼,倚栏轻笑,“嘁,都死到临头了,你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公主此言何意?”顾青山无辜地瞪着眼,“莫非只因我们小打小闹一场,公主便要砍了我的头?既如此,在下敢问公主尊号,好叫在下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回阎王一个痛快话,否则喝不了孟婆汤,过不了三生桥,冤有头债有主,这不还得成孤魂野鬼,日日夜夜惊扰公主!” “你……” “公主!” 劲装护卫及时拦住话头,低语道:“此处乃昭京,公主虽日后是景国儿媳,但此时不宜因这等小事在昭京闹大,若报出公主名号传到景惠帝和陛下耳中,只怕又是一场得不偿失。” 顾青山看出这位公主眼神里的戾气微微收敛,反而扬声大笑道:“怪到是了,定是假冒的公主狐假虎威,才不敢报出名号!要我说,这戏班子的班主和这瓦舍的东家,都该要一笔赔偿才是……对了对了,还有受伤的朋友们,是不是也该要一笔汤药费啊?哎哟……” 言语间,顾青山作势扶着腰,嚷嚷着自己腰要断了,脖子也要断了。 陆承音最早回过神,还没忘记配合顾青山演戏,竟是踏着戏子般的小碎步飞扑向顾青山,夹着嗓子又尖又细地哭喊道:“哎哟哟,我的郎君心肝啊,我的背也好痛啊,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五脏六腑怕也被摔成肉酱了……” “……”顾青山绷紧嘴角,强忍住笑意,咕哝道,“我实在受不了你这样……” 陆承音作势扶住他,却压低声,恢复正常的声线笑道:“绾家若因此事逐我离去,我怕也能进戏班子混个角儿,挣钱养活你和姨娘了。” 一旁本来被唬住的看客也都被顾青山和陆承音点醒,纷纷站出来指着楼上的人嚷嚷赔钱。 公主忍不住了,她何曾受过这般气? 从未有人敢质疑她尊贵的身份,更没人敢指着她大声咒骂,霎时气得脸红脖子粗。 护卫急忙又道:“这是激将法,公主万不可……” “够了!”她气急败坏,“你这般冷静沉着,适才我命你出手时,你为何不劝?” “……”护卫汗流浃背,躬身抱拳道,“是,属下思虑不全。” 可他心里清楚,除大元国二皇子,谁能劝得住这位姑奶奶? 顾青山见状,继续煽动众人怒火,大喊:“瞧瞧这不知谁家野蛮的娘子,砸了场子,伤了人,还不赔钱!仗着身边有高手草菅人命?咱们景国自来仁德为先,怎会有这等跋扈公主?快叫官府来评评理,也不知谁如此以下犯上,敢往咱们朝廷脸上摸黑!” “敢冒充公主,十颗头也不够你砍!” “我家里就我挣点钱,如今平白被你所伤,可怎叫我们过日子啊?” 众人怨声载道,可真正受伤的人怕是也没力气喊的,这些人不过是顺势讹钱罢了。 顾青山很了解这群人的心性,三言两语,已叫高高在上的公主心里压着千斤。 但那公主一听要见官府,反倒如释重负地大笑:“好啊!叫官府啊,真金不怕火烧!就给你们这群刁民好好看看……” 话音落地,她迫不及待抽出腰牌高举在前,得意地勾唇笑道:“看清楚,本公主乃大元安乐公主!” 楼下霎时一片静寂,在这块腰牌之下,无人敢言。 公主骄傲地扬唇,她想要看看顾青山此时震惊错愕、磕头求饶的模样,可令她意外的,顾青山只露出狐狸般的冷笑,好像他得逞了什么似的。 公主懵了,她搞不懂,忙回头看着身边的护卫。 护卫紧咬双唇,事到如今才想起问他还有何用? “公主,您这不是承认了您在往景国皇族身上摸黑点吗?” “……我没有……” “还有,您刚才……以大元国公主的身份,称呼景国的百姓为刁民。” “……” 公主愕然地瞥了眼楼下乌压压的人。 那些人一双双狠厉的眼,好似野兽似的,看得公主内心发憷。 原来他们的沉默并非是因臣服自己的身份,反倒是自己这身份引起了公愤。 “咳咳。”安乐公主仓促地收回腰牌,“我是来和亲的,也是景国的公主。” “我们景国才没你这等不讲是非、无理取闹的公主!” “不错!都说大元国以武治国,连公主都如此刁蛮蛮横!” 护卫的心里更凉了,自家公主祸从口出,这群人也好不到哪去,一时间已上升两国邦交。 安乐公主当即怒火中烧,指着这群“刁民”怒喝:“断天崖,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本公主好好教训他们!” 对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断天崖当真动手,只怕两国开战也不远了。 他忙低语道:“公主可是忘了二皇子的嘱咐?” “二哥哥……”安乐公主咬了咬红唇,又指向顾青山,“至少把这浑球……人喃?” 顾青山又不傻,早趁乱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下子,该是那公主傻眼啦。” 大街上,顾青山和陆承音勾肩搭背地走得大摇大摆。 “我看那位断天崖的功力,实在深不可测。” 顾青山拧眉,“也就那样,内力不错。” “大元国以武力治国,连护卫都这般厉害,可不知安乐公主的武功如何?” 顾青山好笑地看着陆承音,“莫非……你看上人家啦?” 陆承音捏着手里的泥人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只是焦虑,倘或两国开战……” “你倒是忧国忧民啊。”顾青山敛了笑,“放心吧,当年穆光将军一举灭了大元国嚣张的气焰,双方签订盟约,如今又以和亲亲上加亲,一时也不会开战。” 陆承音叹息道:“穆将军英明神武,战功显赫,倘或再开战,只怕已无人可敌大元。” 顾青山凝步,陆承音已走远才回头见他一人垂头立在阴影中。 “顾兄?”陆承音走来唤了两声都无人应,心下立时急了,“顾兄可是不舒服?” “我……”顾青山忽而抬头笑道,“渴了,走,咱们喝酒去!” 陆承音愣愣地,却已被顾青山攀着肩头大步朝前,“喝……喝酒?” “对,咱们去昭京城里最热闹的青楼喝花酒!” “……可顾兄……我、我从未去过……” “那就更该去啦!走走走!” 顾青山才不管陆承音是否乐意,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在他们身后,另有一双脚也越来越快,黑衣劲装,正是断天崖。 顾青山的余光微微留意着身后,勾唇冷笑。 到了胭脂楼,顾青山点了最贵的花魁、最贵的美食、最贵的酒,老鸨瞧着他面生,好一番试探,又唯恐真得罪权贵,反倒是顾青山不乐意地吼道:“郎君我是绾宅五郎,绾宅!眼下我付不起钱,你们也只管去绾宅要!” 如此一番话,老鸨才安下心来。 她这迎来送往,昭京城里那一户人家的事不知? 绾家弃子五郎回家,她早知道了。 只未曾想,一个弃子竟如此嚣张。 老鸨也不关心,只要有人给钱就成。 但她始料未及的,却是顾青山来青楼可不是寻花问柳,竟要花魁教他身边那位温文尔雅的书生房事。 且这房事还是龙阳之事,饶是老鸨和花魁都见过不少人和世面,也委实被顾青山这想法震住了。 幸好她们并不知顾青山乃女儿身,倘或一女子随口说出这样的话,只怕她们要当即昏厥。 这一出戏,就连陆承音也不知自己是否该配合了。 入夜,华灯初上。 顾青山又佯装借酒装疯,冲到走廊大喊“绾宅五郎最爱顾青山”,喊了一遍又一遍,谁都拦不住。 其他厢房里的客人都频频探头出来大骂,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吵得青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谁人不知? 一时间,绾宅五郎和顾青山的名字在大家口里转了又转,早转到街头巷尾去了。 陆承音坐在屋中,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泥人,又看一眼走廊上大声嚷嚷的顾青山,耳边是一句又一句的“绾宅五郎最爱顾青山”,他心里刹那也有了一丝异样。 倘或,顾青山是女子…… 陆承音苦笑地摇摇头,罢了,自己一介病躯,药石无救,身无所长,凡事都由他所护。 顾青山若当真是女子,他岂非更无能耐? 陆承音自斟自饮一杯,连喝酒都会被呛,他苦笑道:“当真是废物了。” “喂。” 顾青山不知几时凑了回来,喊的声音都有点嘶哑。 陆承音忙给他斟了杯热水,顾青山一口喝罢,又道:“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安心入睡,我要去办一件事,办完回来。” “我和你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1.喜欢翻墙 “啊?”顾青山颇为纳闷。 陆承音目光灼灼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得留在这里,假装我也在。” 陆承音微微蹙眉,“为何?” “断天崖一直跟踪我们,眼下就在隔壁房中。” 陆承音大惊,“安乐公主心胸狭窄到这般地步?” 顾青山随手抢过他手里的酒杯,仰头喝尽,摇头道:“猜不出她的用意,但我今夜所行之事,不能被人发现,故而……” “去吧。” 陆承音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搁在桌上。 他想,顾青山口中所说之事,怕连他也不能知吧。 顾青山微愣,旋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的小弟真乖。” 说罢,他身形微动,人已从后窗一跃而出。 陆承音站在窗前,望着街头明晃晃串成一条的灯笼,兀自神思。 跃出胭脂楼后的顾青山凌空一个腾身,稳稳落地,却有声。 好在胭脂楼一带本是繁华热闹的销金窟,丝竹管弦嘈杂于耳,断天崖也无法听音辨位。 顾青山略躲了躲,见他的确毫无反应,这才混在人群中朝东去了。 若是有内力以轻功飞檐走壁,哪里需要他跑了一路,差点废了双腿。 可今夜他所去之地,又断不能令人看见,雇不得马车,也不能骑马,过于招摇。 当顾青山拖着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赶到时,他反倒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了。 黑黢黢的眼前,是一座黑漆漆的府邸。 大致看得出屋脊的轮廓,如远山重峦却又近在眼前,近在眼前却又飘忽远去。 辨不清的屋檐瓦当和门匾斗方,只有门口一对白狮子稳如泰山地镇守着黑暗。 这座布满尘埃和蜘蛛网、蒙冤淹没在黑暗中无法长眠的将军府,怕也只有这对石狮子未被吞噬,却披了层清霜暗淡的月华。 顾青山咽了咽吼中涌动的酸涩,离家那年她才七岁,记忆里的家完全是模糊的。 她本可以记得清楚,但她一直压抑,一直拒绝,到头来连回家路都记不得了。 若非那日绾家的车夫带她兜兜绕绕逛内城,顾青山旁敲侧击地打探,怕是也找不到的。 只是没想到,偌大的将军府最终会废弃。 她本以为朝廷整修将军府后会恩赐他人,车夫却告诉她,将军府满门血洗,阴气过重,时常闹鬼,朝廷也派了术士前来,只为安定周围民心说此宅不曾闹鬼,但也无人敢接近此处,慢慢地,朝廷也不过问了。 顾青山心下了然,将军府乃是蒙冤而亡,承认有怨鬼岂非承认当年乃冤案? 朝廷没这么傻,那么她就要血淋淋撕破他们的脸皮! 顾青山心下一狠,确定无人跟踪后方才绕到角门,纵身翻进院中。 府邸里早已废弃,荒草四起,足足有半人来高,映着惨白阴森的月光,瘆的人心里慌。 顾青山摸索着推开几间屋子随处查看,努力和记忆中模糊的将军府布局联系起来,然后找到当年父亲的书房,仔细搜找。 时隔多年,她不认为自己还能找到什么,但总是抱着一线希望,踏着地上被烈火灼烧过的灰烬,一寸一寸不放过任何角落。 月中天,顾青山才走遍整个将军府。 虽一无所获,但遥远的记忆却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她记起院子里,有棵擎天大树,树下系着父亲扎的秋千。 每次兄长都要抢着玩,被阿姊训一顿后,他说等他长大定要扎个五人秋千,全家一起玩。 阿姊被逗得大笑,她跟着笑,廊檐下的娘亲在绣花,父亲在品茗,大家都在笑。 她还记得,那时娘亲绣的,正是一棵大树下嬉笑打闹的三兄妹。 可惜,最后只她一人长大,秋千和那棵老树早已在灭门那日烧得灰烬都不剩。 “说好一家人荡秋千……”顾青山苦涩地昂头向夜穹,“你这个骗子。” 眼泪汹涌在眼眶里,她的鼻腔酸胀的难受,却硬生生咬牙忍着,余光却忽而瞥见一抹微不可察的黑影自屋檐跃去。 顾青山猛地回眸,将军府中还有人? 她当即毫不犹豫地追出去,奈何没有轻功的她只追到一座屋前,便丢了那人的踪迹。 莫非是传言中的鬼怪? 顾青山从不信邪,心有疑惑地环顾四下,未曾感到有杀气,料想那黑影已远去,却蓦地认出这是别院,是父亲专门为娘亲所辟,心思骤然又岔向了别处。 听说别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和娘亲娘家的布局一模一样,乃是父亲为解娘亲思家之苦。 娘亲便日日来此种菜耕地、喂鸡养鸭,无事是闲弄花草,院中常种金银桂花和玉兰,顾青山爱提着小篮子摘花玩闹,此后才知这是寓意金玉满堂。 父亲还常与交心好友来此讨酒喝,明月清影,亲朋相聚,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娘亲或陪同畅饮,或在屋中挑灯绣花,待得夜深客去,方才同父亲收拾杯盘。 其乐融融,仿佛昭京诡谲风云下的世外桃源。 只是不知在将军府灭门后,昔日父亲的好友可曾受到牵连? 顾青山刹那肃然皱眉,她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当日来此院中的人,可知当年内幕? 顾青山又细细扫了眼满目全非的别院,努力回想那好友的模样和名字,竟不知那抹故意引她来此的黑影,正在角落里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侧颜。 你再不来,我可没工夫再在这里耗下去,阿珂。 东扶暗暗在心里思忖,黑纱下的唇角微翘,自有股妖娆的风流韵味。 “啊!怎么一个都想不起来?” 顾青山真要疯了,频频地来回踱着步。 东扶刚刚浮起的笑意微颤,无奈地摇着头,这丫头看来还是不令人省心,亏他守株待兔熬夜等了好些夜晚,真是腰酸背痛,终于等到她来,她倒毫无头绪? 关于那些人的名字,他又该如何给些暗示? 顾青山同样希望上天能给她一个暗示,那时她只顾着玩了,哪还记得这些? 咻—— 破风之声霎时直冲顾青山而来,她骤然一个凌空旋转落地,抬眸间,铿的一声,一枚飞镖扎进她眼前的窗框中,飞镖的尖刃还穿透一块白布。 顾青山诧异地回头环顾四周,分明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和杀气,对方竟可敛气收息到毫不存在? 她站起身后退数步,见无人再出手才猛地拔下窗框上的飞镖,扯下布条一看,上面好似用灰烬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人名字—— “前御史大夫温敬之,定远国公顾启帆。” 顾青山刹那大惊,脑海里骤然涌出这两人和蔼的笑脸来,正是父亲好友中最交心的二位。 如此说来,适才那抹黑影便也是为将军府冤案而来,甚至他本身便知道不少! 顾青山心下立时激动,急急上前喊道:“不知何人在暗中相助?可否相见?” 话音落地,东扶一个旋身跃过墙头,消失在黑夜中。 顾青山见状当即追上去,却等她翻过墙头,寂静的街道何处还有人? 究竟,是谁在帮她?又为何帮她呢? 顾青山捏紧手里的布条,心里愈发七上八下,也许将军府旧案,比她想象中更错综复杂。 离开将军府后,顾青山一人琢磨片刻,径直去了绮罗阁。 此时夜深人静,虽还有夜市和青楼歌舞升平,但绮罗阁已早早关门打烊。 顾青山站在围墙下,叹息道:“真是乖乖,修这么高做什么?今晚不累死我?” 他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力也只能用在翻墙、上屋顶这种小事上了,关键也会累的够呛呀。 他一顿抱怨后,只能蓄足力,一跃而起,只是将将落地,刚一起身只觉得身后撞上什么,猛地回头,正好见燕空一袭黑袍,清冷鄙夷的眼正盯着自己。 “哈哈,原来你……你也在墙根下赏月啊?” 顾青山胡乱找着借口,这可是翻的燕空家墙头还被抓个正着呀! 燕空满脸都是“我信你就中了邪”,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刚见你在外面一个人嘀嘀咕咕。” “你刚也在外面?”顾青山大吃一惊,“干嘛不叫我?” “叫你做什么?” “我们可以一起进来啊!” 燕空负手走去,淡漠道:“我以为你喜欢自己翻墙。” 顾青山想了想,指着他笑道:“哦,原来你回家,也是翻墙的啊?” 燕空轻蔑地白了他一眼,他翻墙还不是因看见顾青山要翻进来,要抓个现行,否则等他堂堂正正从门走进来,顾青山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不过……我看你好像不舒服的样子。”顾青山看了眼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稍稍松了一口气,“我给你的药有在吃么?你看着很累。” 燕空瞥了他一眼,那模样好似在说:“你还好意思问。” “嘿嘿。”顾青山挠挠头笑道,“元髓散的事,我没忘,只是如今寄人篱下,多有不便。” “你可每日都来绮罗阁炼药。” “……啊?” 燕空顿足,趾高气扬地抿着唇角,“不乐意?” “不不不……我不是说了吗?寄人篱下,多有不便,能不能出门也不是我说了算。” “嗯,要不要你的朋友住在这里,却是我说了算。” 顾青山一惊,赶忙拦下燕空,赔笑道:“别别别,咱俩是交易,又不是威胁,我一个月来一次?两次?” 燕空的脸色很不好,命令似的说道:“四次!” 顾青山知道无法反驳,反正最后来不来还不是他说了算,姑且先点头应下,掩饰地笑道:“好吧,不过今夜你为何在此?我记得苏言说,你不住这里的。” “有事。” “巧了,我也有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2.燕空的吻 夜黑风高,真是一个杀人夜。 苏言咽了咽吼中硬物,无法形容此时心境,连大气都不敢哼。 他寻思着这二位千万别打起来,砸坏东西燕空又不赔钱,他也不敢叫顾青山赔。 于是惴惴不安的苏言左右为难,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偷偷看向左侧燕空的脸色。 燕空阴沉着脸,虽如往常般冰冷,但苏言心知肚明,在这股冰冷中,燕空强行镇压着怒气。 这才叫苏言不知所措,他这二哥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着实是本来就无喜无怒,而今夜却因顾青山一句话而发怒了? 苏言难以置信,挑眉又看向右侧滔滔不绝的顾青山,他似乎并未意识到燕空已非常生气。 其实顾青山能从燕空的眼睛里看出来,只他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这尊大神刹那变了脸。 本来两人同行来找苏言时,燕空的眉色还和缓,时不时嘲笑他几句,顾青山也习以为常,结果还没说翻脸就翻脸了。 顾青山扶额,他真想好好修理一下燕空这小肚鸡肠的毛病! 所以,他的滔滔不绝,却为掩饰心虚,是为回避、无视燕空的无名火。 直到,燕空自己再也忍不住顾青山的无视,脱口而出:“为何是陆承音?” “什么?” “你不是喜欢……”燕空咬牙,好半天才挤出一个人名,“东扶”。 顾青山的心咯噔一跳,灵机一动,托腮呵呵笑道:“他都去世三年了,我还不能放下?” 燕空无言以对,反倒愈发急了,“可为何偏是那弱不禁风的小子?” 顾青山不假思索回道:“他笑起来很好看。” “……如此?”燕空懵了,明知道顾青山满嘴胡言乱语,还是忍不住心里如针扎似的。 顾青山点点头,“若你不满意我拜托苏言,散布我和陆承音乃断袖相好,那……换做你和我如何?” “什么?” 这回是苏言大惊了,忙看向燕空。 这可是往风口浪尖推啊! 于是苏言赶忙打圆场,“我看,为陆承音退婚,也用不着这等极端的法子啊……” “好!”燕空打断苏言的话,一双眼火热地盯着顾青山,反倒叫顾青山愣住了。 苏言扯了扯燕空的袖子,心里简直抓狂。 景惠帝和朝中大臣都已在见安乐公主时,见过燕空,他怎么能和顾青山缠上这种事? 传回大元,岂不硬生生自毁前程?辛苦经营十来年的布局,燕空甘愿为这人付诸东流? “咳咳。”顾青山的轻咳声适时打破此时的尴尬,面对燕空的认真笃定,他只能嬉皮笑脸地说,“你若也时常笑,我或许……会考虑考虑。” 燕空皱眉,顾不上顾青山是在羞辱还是打趣自己,一把拉起他径直走远。 走到苏言看不到的走廊角落,燕空抓着他的右手腕举过顾青山头顶,高压在墙上。 顾青山后背一撞,眉头紧拧嘶了一声,手腕疼得要被捏碎,红唇微启,燕空却突然倾身压来,掐住他的面颊,阴冷又强势霸道的气息霎时裹住顾青山,逼得他呼吸一滞,只能瞪着一双惊讶疑惑的黑眸,眼睁睁看着燕空俯身吻来! 这这这……什么啊?! 顾青山的心骤然一紧,喉咙一紧,嘴唇也紧紧一抿,脑袋被人禁锢着死活扭不动,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只能硬邦邦地绷着,比木头还木头,脑子里也是一堆木头渣,眼前只有燕空逼近的浓密睫毛、高挺的鼻尖和微启的朱唇。 “为何?” 两人鼻尖堪堪擦过,燕空的唇瓣倏尔悬在顾青山的红唇前,抬起火热的眼眸盯着他。 顾青山闪烁的眸光仿佛在隐忍一股汹涌的情绪,哭笑不得地质问:“为何?” “不要陆承音。”燕空低沉醇厚的嗓音近在耳畔,蛊惑似的喃喃,“不要……” “你又不是东扶,为何在意?”顾青山赌气。 若他是东扶,那么就不要躲藏,表明身份,顾青山还能伤害他不成? 燕空一怔,瞪着顾青山的眼骤然冷沉,松开他的脸,讥讽道:“只有东扶才能喜欢你吗?” 顾青山不解地眨着眼,因只有东扶知他是女儿身啊! 难道……燕空本来便喜欢男子? 顾青山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却听燕空已冷笑道:“或许,是你根本没放下。” “……” 燕空最后松了顾青山的手,丧气地叹息道:“你只喜欢他。” 不是“你最喜欢他”,而是“你只喜欢他”,除了东扶,顾青山不会喜欢任何人。 二人纠缠火热的气息难解难分,两颗心互相试探地相撞,却终在这一刻结束。 顾青山不傻,只是在男人堆里生活了十多年,早以郎君自居,对男子已无情念,这才对情爱之事稍显迟钝,燕空话至此、行动至此,他不懂也懂了,只是这种事还是需要确定一下呀,“你……你喜欢我?” 燕空咬牙,本想拒绝,却又害怕这一否认日后当真没机会,只能沉默着没有开口。 顾青山又鼓足勇气问:“你本来便喜欢男子?” 燕空凌厉的目光骤然扫向顾青山,斩钉截铁地说:“不!” “可你……可我……” “我不知道。”燕空别开头,“我对其他男女,皆无对你……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很像,身上背负了太多,压抑了许多秘密,想要的也太多,却又总觉得天地间一切都可不在乎,偏又最是在乎,觉得孤独一人也很好,却又最害怕寂寞和世事无常,不是吗?” 顾青山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刚刚悬着的一颗心又重重落地。 这一刻,他知道燕空说的是真话,顾青山也很能确定,燕空不是东扶……不是…… 东扶已经死了,死了三年了,他不该再寄希望于任何人! 东扶…… 顾青山说不出是失望、悲痛还是后悔,只觉心口气血翻腾得厉害,当即“哇”的一声吐出鲜血。 燕空震惊,搀扶住顾青山,握着他的手腕刚搭脉,顾青山已抽回手抹了嘴角的血,慵懒道:“我没事……” “你心脉瘀滞,还说没事?” “老、老毛病了。”顾青山推开燕空,“要不了命,吐个血还能排毒……” “……”燕空轻笑,话语中三分的赌气,七分的醋味,“如此便抗拒我了?也是,谁又曾真正看得起我?” 顾青山抬眸望了他一眼,“若以前我曾有言语令你误会……” “够了!” 燕空横眉一竖,突然大喊苏言,苏言本来就在听墙角,咻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送他回绾宅!” “不……”顾青山借着苏言的力站起身,“今夜不能回去,我还要去胭脂楼找陆承音。” 燕空的脸色更黑了,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随你的遍”! 苏言不敢松懈,扶着顾青山只问:“还能走?” 顾青山点点头,这才和苏言一步一步出了绮罗阁,却没想到门外已有一辆空马车相待了。 “瞧瞧,我这二哥,刀子嘴豆腐心啊,你慢点。” 苏言打起帘子搀扶顾青山进了马车后,才握着马鞭一扬,车轮咕噜咕噜地上了路。 漆黑的夜空下,层层叠叠的屋顶上,一抹黑影孑然傲立,飘扬曳地的黑发如柳波翩跹,静默地随了马车一路。 马车里的顾青山自然不知,可驾车的苏言却看得真真切切,在屋顶间起伏翻飞的人,不正是自家二哥么? 他叹了口气,回眸看向盘膝而坐正调整气息的顾青山,问道:“你当真拒绝我二哥?” “你能开口喊我二嫂么?” 苏言吃了瘪,他着实无法对一郎君如此开口,甚至也无法唤一声“二皇妃”,但他又见不得自己二哥伤心,只能问:“你为何定要选一个笑得好看的?” 顾青山徐徐睁开眼,半真半假地说:“谁还不想日子过得轻松一点呢?我已经够苦的啦,想要另一个人逗我开心,不行?” 这话好像也没问题。 苏言茫然地又问:“你可真心喜欢陆承音?” “不。” “那我二哥可还有机会?” “……”顾青山无奈,本是同根生,为何这家伙又八卦又话痨? 苏言见他沉默,又欢呼雀跃起来,“所以我二哥还是有机会的吧?” “……你到底想成全,还是想不成全。” 苏言皱眉,“我自然知道,但我二哥喜欢,我又……狠不下心。你会给我二哥机会吗?” “喂,你怎么不回答?” 苏言回头看去,马车里的顾青山竟已睡了,他撇撇嘴,只能望着燕空耸耸肩。 夜巷寂静,燕空又内力深厚,想要听清顾青山和苏言的对话易如反掌。 故而苏言才故意这样追问,哪料顾青山竟然睡了。 燕空却知顾青山是假寐,他只不想回答罢了。 黑影一掠而过,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马车不多时已到胭脂楼侧门,顾青山的气息已稳,只脸色煞白的难看。 而此时,胭脂楼敞开的一扇窗前,笔直地站立着双手抱肩的人。 此人正是断天崖。 他冷利的鹰眼看着顾青山步步走来,忽的感应到什么,猛地抬眸却见不远处的屋檐角,昂然立着一人,身姿卓立,器宇轩昂。 断天崖当即纵身而出,身轻如燕,霎时飞向燕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3.母毒食子 “二皇子。”断天崖恭敬地抱拳行礼。 “你为何在此?” “属下奉公主之令,跟踪那青衫郎君和书生。” 燕空很意外,“公主?安乐和他认识?” 断天崖方才将瓦舍之事上报,“……后来众人群起攻之,混乱踩踏拥挤之下,他们伤了不少。属下护着公主离去后,方才……” 话未说完,燕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叫断天崖后背暴汗。 “你呀,死期不远啦。” “六、六皇子……”断天崖猛地回头,只见苏言躺在屋顶晃着退,忙行了一礼。 苏言呵呵地笑道:“我二哥今天心情很不好,你还隐瞒五姊闯了祸,啧啧啧……” 断天崖非刻意隐瞒,只觉此事无关紧要。 而眼下,他跟随燕空多年,自是了解燕空秉性,本已吓得浑身是汗,如今被阴嗖嗖的冷风一吹,当即是寒气直逼心头。 苏言却又意味深长朝顾青山的房间努了努嘴,“你还不知好歹敢跟踪他,哎,看来领罚也救不了你啦……” 断天崖茫然,却听苏言笑得阴阳怪气,“那位青衫郎君可是我未来二嫂!” 断天崖脚下一滑,武功盖世的他竟然砰的一声从屋顶掉在地上。 苏言趴在屋顶看着他,直摇头,“哎,被父王母后知道,还不知是谁会被剁成肉酱?” 一盏茶的功夫前,淡淡的月色落入窗扉。 轻盈的白影霎时落在廊下,恰如从月中幻化而出。 “爷已等了你许久。” 窗内传来人声,屋外的人这才恭敬地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风吹动案头的烛光。 影影绰绰间,他只看清有人托腮在案后执书低眉,歪着身子不急不躁,一袭艳红的长袍愈发显得看书人的皮肤白皙通透,朱唇如胭脂,眉心一点朱砂微微由眉头蹙着,道不尽的妖娆妩媚。 白风抱拳道:“爷吩咐我跟踪安乐公主,今儿她倒是在瓦舍里闹出不大不小的一桩事。” “说说看。”案后的人不曾抬眼,只在白风的汇报中沙沙地翻过一页书。 嵩义听罢,却已双眼发光地笑道:“爷,这事儿可是安乐公主自找的!” “爷可知,她今日招惹的人,正是我们在金城有意接近的顾青山。” 金凌翻书的手微顿,饶有兴趣地抬起眼眸看向白风,倏尔笑道:“的确是他做的出的事。” 嵩义扁着嘴不乐意了,“那油嘴滑舌的小子!” “嵩义。” “属下在!” 一听金凌下令,他当即肃穆地抱拳上前。 金凌合上书握在手中,“命人将此事传到御史大夫耳中,明日早朝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自当将此事闹到两国邦交,接下来我们坐观好戏便可。” “属下领命!”嵩义旋风般的出了屋。 金凌看向白风,又道:“你且不必去安乐公主处,去绾宅盯着顾青山。” “是。” “等等。” 白风刚要退下,又被金凌喊住,他抱拳躬身的候着,却半晌没等到主子的指令。 金凌叹了口气,挥挥手,“无事,退下吧,照例监视安乐公主。” 自家主子素来说一不二,几时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白风不解,还是恭恭敬敬地出了屋,关上了门。 屋内,烛火又被门风带的一阵扑朔不定。 金凌握着书又徐徐翻开,却茫然不知自己看的何处,草草翻了两页索性又搁案上。 他起身立在阁楼的窗前眺望着绾宅方向,视野一览无余,平平的屋檐和招摇的灯笼延展成河,他在河的这头,也不知几时能度过这条河去? 与此同时,胭脂楼里,一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一人满腹心事躺在屋顶喝酒。 月华萧索,竟也不如顾青山眸中一缕的寒气。 她望向远处,城南的方向有一处高大的阁楼,阁楼里只一间屋亮着灯,窗前好似有人影伫立,但实在太远,顾青山又有几分醉意,着实看不清,却又相当好奇那寻常人家的深夜里,为何还有人迟迟不眠? 是和她一样心事重重么? 可是歌姬妻妾太多,平生烦恼? 顾青山苦笑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多情无情皆是苦恼,却又借酒消愁愁更愁。 往日里还有燕空这个知己可陪自己喝酒畅聊,只怕日后…… 顾青山叹了口气,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朦胧的月晕。 无法接受的现实,只有假借于幻想。 奈何东扶的确已逝,燕空只是燕空。 究竟令她失望的,是东扶还是燕空,或许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顾青山浑浑噩噩地喝了一夜的酒,距离喝七日梦被埋,她已经很久没醉过了。 直到次日天明,陆承音唤了马车回绾宅,顾青山还因宿醉而头疼欲裂。 马车停在角门,门房见陆承音扶着浑身都是酒气的顾青山,当即避得远远的。 陆承音纳闷,断袖之事已叫下人开始嫌弃他们? 他兀自思量,并不在乎,扶着顾青山一路回芦馆。脚下刚跨进芦馆的黑漆正门,只见满院站着笔直的绾家护院,连顾青山的酒也醒了几分。 “我瞧着……咱们院子里几时多了这么多木头?” 顾青山指着他们,还故意挤出鬼脸来逗弄他们,那如金刚罗汉般的护卫压根儿不眨眼。 “五郎君看来是喝得醉了,今日不如……” “住嘴!”冯姨娘呵斥道,“大夫人主管一家之事,岂可容得他在外丢人现眼,毁我绾宅声誉?醉了?还不知昨夜他一宿未归如何在外胡作非为,若再不教训,你可能为他承担?来人,要冰水也好,辣椒水也好,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醒酒!” 侍婢领命而去,赵姨娘也被训得抬不起头,垂眸间,顾青山和陆承音也正好走来,满屋子的人都齐刷刷看着他们。 “大娘和姨娘们都在啊!” 顾青山立在正堂中央的桃姨娘,欢呼雀跃地跑来,被门槛绊了一跤十分尴尬,惹得绾玉茜指着他讥笑,被余氏一个眼光瞪得当即沉默,不自在地端着大家闺秀仪态。 “五郎,昨日禁足令,可是不准你踏出芦馆半步,你可知?” 面对余氏冷然的责问,顾青山只嬉皮笑脸道:“我的确不曾踏出半步啊……” 他故意一顿,余氏眉头愈发紧皱,几欲发怒之时,顾青山忽而又笑道:“我踏出了很多步!” “胡闹!”余氏气得一掌拍案,震得茶盏咯哒一声响,棠姨忙上前替她顺气,余氏却推开她的手,又训斥道,“你违令在先,在外惹是生非在后,如今还知错不改!你……” “大娘,错啦。”顾青山眨巴着眼笑道,“我连错在何处都不知。” 余氏一口气憋在胸口,实在被顾青山这吊儿郎当的模样气得说不通,只有转向桃姨娘,“你瞧瞧!这就是你教出的儿子?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陆承音脸色大白,硬生生握拳忍住。 “我的确是有娘生没娘养啊……”顾青山无赖地耸着肩,“姨娘待我就像姐弟之情,咱们亲密无间,从不隐瞒秘密。哪怕是母子,也比不上我们。就好比这次大郎怎的中了蛇毒?又为何中毒?大娘可知?” “我怎么不知?”余氏咬狠了牙,愈发说到此事便来气,气得嘴唇发乌,“是你!” 顾青山叹了口气,“大家不觉得甚有疑点么?” 赵姨娘问:“我今日才知此事,也觉得奇怪,大冬天何来的蛇呢?” “此乃其一。”顾青山摸了摸鼻尖,笑,“其二是,为何大娘和三郎一口咬定是我?是亲眼目睹我放蛇咬大郎,还是在我芦馆里搜出了毒蛇的物证?” 张氏旋即轻笑,“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大夫人,定要好好搜一搜才叫他知罪!” “可不能光搜我这里呀。”顾青山指了圈所有人,“诸位的院子也得搜。” “真是好笑。”张氏当真笑得狰狞,“咱们又非嫌犯,为何还得搜我们院子?” 顾青山笑得眼睛眯成月牙,“权当整理打扫院落啦,什么蛇虫鼠蚁,一网打尽的好,免得再伤人。” 余氏高昂下颌,讥笑,“好,我便让你死个明白,来人!” 余氏当即下令搜查,护院队正领着一小队人马立时拿芦馆开刀。 正堂中人皆焦急地等着,越等越不耐烦,唯有余氏气定神闲。顾青山说搜整座绾宅,余氏也欣然同意,仿佛是迫不及待想要搜查芦馆。 莫非,她知道芦馆里本来有什么? 顾青山暗暗思忖,愈发肯定自己猜得没错,打绾思锋中毒那夜,余氏便知绾思清计谋。 可绾思锋乃她亲生,又是长房嫡子,将来绾宅家主,她如何要帮二房的人? 她当真不惜牺牲自己血脉,来嫁祸顾青山? 顾青山摇摇头,陆承音的存在对她构不成威胁,且还有与杜少卿家的婚事,尚有利用价值,何至于此? 此事处处透着古怪,顾青山还未想通。 “大夫人!搜到了!” 护院队正的大喊,霎时揪住堂内所有人的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4.是非之地 “物证何在?”余氏追问,一脸恨不得早早给顾青山定罪的模样。 队正抱拳道:“回夫人的话,蛇已抓住,唯恐惊扰各位夫人、姨娘和娘子们,属下只命人抓了蛇候在院中,随时为夫人差遣。” 余氏勾唇浅笑,看向顾青山,“如今,你莫非还要亲眼见一见,方可信?” 顾青山打了个哈欠,“只是不知这蛇从何处搜到?” “自是在你院中,还用问?”冯姨娘扶着发髻间插戴的花钗,蔑笑间冷冽地翻了个白眼。 队正却道:“蛇并非出自芦馆,而是在……” “你这人一句话不说完要死吗?”冯姨娘气急败坏,“除了这里还能是哪里?” 队正脸一白,赶忙回道:“在绛紫阁二郎的仆人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木匣……” “什么?”张氏愕然大惊一个后仰,衣袖拂落几上的茶盏,啪的一声,支离破碎。 余氏暗暗咬牙,微眯的眼里对顾青山的琢磨又深沉了几分。 桃姨娘站得久了脚下微晃,陆承音恍然大悟看向顾青山,落在外人眼里倒真像是不知情。 “怎会在那里?”张氏发问,旋即又哀求地看向余氏,“二郎定不会伤害大郎!” “三郎曾说,我有意害死所有人而继承绾宅家业。”顾青山嘟着嘴摇摇头,“一,我没这能耐;二,我名不正言不顺的,族中尚且还有人,如何会指定我继承?不过三郎这话倒是有理,倘或咱们绾宅有人加害大郎,岂非因此故?” 话里明里暗里在提醒余氏,也是顾青山的试探。 若余氏的确和绾思清毫无瓜葛,自然会顺着这条思路下去,比起顾青山,她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可打压二房的机会。若余氏执意要以此事追讨顾青山的责任,便是不打自招了。 “二郎何在?” 张氏见余氏问自己,只有绞着绢子回道:“二郎一大早随阿郎跑生意去了,三郎也去了!” 她急急加了最后一句,否则平日里绾思锋的事儿如今落在绾思清身上,岂非更有嫌疑? 棠姨俯身向余氏请示,有句话她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是,夫人。”棠姨微微屈膝,方又言道,“大郎中毒之事已过一夜,真凶有时间清理证据。若此事与二郎有关,如何还能从二郎的仆人房里搜出这等物来?依老奴所见,怕是有人栽赃陷害,算不得准。” “是呀是呀,夫人明鉴。”张氏忙不停地点着头,泪眼汪汪。 陆承音捏了把汗,栽赃陷害也被人看穿了,接下来岂非更危险? 他惴惴不安,余光瞥向顾青山,这位青衫郎君只醉眼朦胧地上下眼皮打架,好似无所谓。 “五郎可还有何话说?” “大娘啊,我能说的都说了。”顾青山无奈地耸着肩,“既然是栽赃陷害,我又能知多少?反正蛇也不是从我院中搜出,那谁知道蛇之前在哪儿?倒可以去审问审问这条蛇。” “你!”余氏气得拍案而起,却转而对队正说,“此事另做调查,你且退下。” 张氏拭了泪,忙起身言谢。 一阵哒哒的脚步声远去后,余氏倏尔又招手命人押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侍婢上来,众人好奇地拿眼看去,顾青山只连连打着哈欠,险些盖过余氏那一句“还有这事,你也不认?” 陆承音看了眼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婢女,认出此人不正是昨日在门房外威胁的那人? “认,这事儿有啥不可认的?”顾青山大大咧咧地笑道,“我还想找机会好生同父亲和大娘坦白,我与顾兄情投意合,早已私下约定,如今倒也省得我费口舌了。” 众人震惊唏嘘,连桃姨娘明知顾青山的话里大半掺假,也忍不住一个寒颤。 “你……你与杜家早有盟约……” “我被顾兄所救之时已以身相许。”顾青山思忖道,“早在与杜家有婚约之前,再说,杜家娘子昏迷不醒,她又不知我做什么,我大可与她完婚,一起再和顾兄过小日子呀!杜家看在绾宅的面子,又能奈何?” 余氏见过脸皮厚的,从未见过如此厚脸无耻!气得连呼吸都在颤抖,简直无话可说!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左右为难。 若冒然训斥顾青山,怕落一个“绾宅在杜家面前何来的面子”的罪名;若顺着顾青山,岂非正合他意? “夫人。”棠姨搀扶着余氏,在她胳膊上用力一压,拉回余氏的理智,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事乃绾宅与人的信诺,并非脸面之事,如此岂非失信于人?” 顾青山暗自留心了棠姨许久,倏尔笑道:“可我并未退婚呀!” “然而五郎君却已对杜家娘子不忠,乃是大过。” “我若离开顾兄,岂非对顾兄不忠,也是大过?”顾青山有样学样,连语气都学得像。 棠姨知他的伎俩,绝不能被他牵着话头,于是又对余氏耳语:“此事未曾闹开,杜家本不知。” 这话倒是提醒了余氏,此事尚有转机,只要控制好这小子,他又能闹到哪里去? “既如此,顾郎君已不能再留下!” 余氏冷冽地看向陆承音,毫无商量的余地,当即下令送客,并杖罚顾青山二十大棍。 桃姨娘忙求情,字里行间却全都向着陆承音,求余氏不要赶他离开,才又为顾青山求情。 赵姨娘也急急起身哀求,二十棍子打下去,岂不要顾青山这羸弱的身子半条命啊? 棠姨皱眉看了眼陆承音,似有所察觉。 余氏在气头上羞辱桃姨娘,哪里知晓其中玄机,只说看在绾思锋尚需顾青山解毒,已网开一面。 棠姨暗暗收回眼眸,却冷不丁被一道灼灼直视的目光盯得微怔,顺势看去,却是顾青山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棠姨垂眸,不再言语。 陆承音急得拽了拽顾青山的袖子,不知何故,顾青山并不辩驳也不反抗,由着队正唤来两名护院押着他去了院子。 院子里早有人备好的长凳和木棍,抓着顾青山往前一扔,队正亲自接过木棍,抡起胳膊一挥,啪啪数声接连不断,顾青山只伸长脖子痛得嚎叫。 陆承音险些扑上去,幸好被桃姨娘紧紧拦着,陆承音却怒火中烧,转而向余氏高喊:“既然要罚,自当连我一起罚!” “好啊,这可是你自找的,来人!” 余氏正求之不得,陆承音反自己往火堆里跳,院中当即又多了一条凳,和交错的木棍声。 二十棍后,顾青山和陆承音都是被人拖着丢进正堂。 桃姨娘当即哭嚎着又是抱着顾青山,又是抱着陆承音,只见二人都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尤其是陆承音,竟被打得昏死过去,顾青山还能撑地支起身子,露出一抹清冷的讥笑。 “走吧。”余氏高昂着头俯视着顾青山,不屑一顾,“切记不可为芦馆请郎中。” 满屋子的人都应了一声,随着余氏浩浩荡荡地出了芦馆,唯有赵姨娘心疼得欲言又止。 待得人走后,香罗袖才一个箭步冲出来,掏出药瓶迅速为顾青山和陆承音各服下一粒药丸。 桃姨娘见状,才知顾青山早有安排,错愕又恼怒,“你既明知要受罚,何必牵累五郎?” “姨娘……” 香罗袖方要开口解释,却被顾青山摁住了手,只听他说:“按计划,送他去绮罗阁。” “绮罗阁?”桃姨娘的尾音陡然拔高。 顾青山却从怀中摸出一块白布交给香罗袖,“让星桥去调查名单上的人。” 香罗袖领命,桃姨娘却还在问:“为何要送他离开?” 顾青山蹙眉道:“今日事,我确定,大房和二房关系,并非外人传道的那般争锋相对,至少大房有人和绾思清联手,大郎中毒,估计……余氏手里早有解药……而以、以绾思清的性子……对付不了我,势必、势必会拿你们开刀……更何况有大房牵扯其中……观棠姨神色,她已有疑心。” 桃姨娘暗暗沉思,旋即明白此事事关重大。 香罗袖要搀扶顾青山起身,却被他抽回手,指了指陆承音,“我留书一封,你转交于他,他自会明白……这二十大棍,我是牵累了他,但我保证,在此之后,余氏的人动不了他分毫……” 这后半句话,倒是对桃姨娘所说。 桃姨娘自知自己情急之下,偏颇的言语有失,若非顾青山相护,他们娘俩早走不到今日。 “我扶你回房,这伤得好好上药才行……” 她抹去眼角的泪,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倒在香罗袖肩头的陆承音,哎了一声,只有目送他们远去。 顾青山望着眼前母子送别的一幕,忽而鼻头发酸,想起当年护自己离开后赴死的娘亲。 最后一别,明知是死,天人永隔,又该是何等心情? 以前他从未有过这般念头,只记恨怪责他们为何不和自己一起逃? 而眼下,他不也一样无法和陆承音一起逃出是非之地吗? 人生,想起来简单,可走起来,又太多无可奈何。 顾青山倏尔痛得皱眉,却已分不清是身上的痛,还是心上的痛。 一炷香后,顾青山上好药正趴在床上,香罗袖正好回来。 “苏言可说什么?” “他敢说什么?只偷偷摸摸咕哝了一句,他这不是难民所。” 顾青山松了口气,原以为他拒绝了燕空,苏言会发脾气,如此便好。 “郎君可还有交代?” 顾青山淡淡地“嗯”了一声,“日后你便去跟踪监视一个人——棠姨。” “棠姨?”香罗袖也看得出这人是余氏的智囊,但总归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侍婢,“为何不是余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5.渐行渐远 顾青山抓过一旁的枕头垫在胸口,换了个趴着的姿势,呢喃道:“她是余氏心腹,对余氏忠心,平日势必会帮余氏做一些只有她和余氏知道的事。” 香罗袖心下明白,却又想起另一桩事,“白布上的名单,可是与你家灭门惨案有关?” “是啊,怎么?” “……我……” 香罗袖甚少迟疑,咬着红唇竟欲言又止。 顾青山的胳膊肘用力撑起肩头,笑道:“担心星桥陷入危险?” “……”香罗袖未答,却也是默认了。 “放心,此事非他不可。” 香罗袖不解,“为何?” “星桥只是个寻常人,打草惊蛇,蛇只会觉他不足为惧。”顾青山见她这神色,又调侃道,“他可知你为他担心?我想那呆子肯定得喜上眉梢。” “郎君有这八卦功夫,却还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实背景?”香罗袖这话问得一本正经。 顾青山打了个哈欠,随口敷衍,“我要休息会儿,这二十棍子比我想象中还痛。” “莫非郎君还不信我?”香罗袖步步紧逼,“此事是联系飞歌门,查清琉光楼被灭真相的唯一线索!” “不是。” “什么?” “不是唯一线索。” 香罗袖讶然,“郎君查到了什么?” “得空你常去勾栏瓦舍、娼妓青楼和茶楼酒楼,鱼龙混杂处,总有要寻的人。” “寻谁?” 顾青山悠然吐出一口浊气,抱紧了怀里的枕头,斩钉截铁道:“飞歌门的接头人。” 午时,柔芙阁的水榭里,侍婢穿梭如织,托着精致的食案正小心翼翼地上菜。 余氏立在桌前一一过目,倏尔问了句“阿郎几时回?” “约莫还有一盏茶功夫。”棠姨半晌才回道。 余氏点点头,吩咐侍婢最后再上那几样绾泽道平日里爱吃的,才又唤着棠姨。 棠姨好似未听见似的,直到余氏迎面走来,她才猛的回神,低眉颔首。 “你为何心不在焉?” 棠姨踟躇间,未曾直接说出心里疑惑,反问:“夫人,打算如何处理大郎中毒之事?” “此事还需担心?”余氏倒不以为意,“当夜大郎与他们来找我,二郎献出此计,我真不知他何来自信铤而走险,反以为他有几分本事呢,却不过如此,眼下物证从他院中搜出,我倒也不妨顺藤摘瓜,对付不了五郎,反正是二郎自投罗网,与我何关?他要怨恨,也只能怨五郎去。” “夫人顺水推舟,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赢。”棠姨应道,“只这五郎,镇定从容,临危不乱,几分看似漫不经心的慵散中却是拳拳到肉,何曾像醉酒的模样?此人,夫人不可小觑。” 余氏挑眉不悦,“你也是个机灵的,甚少听你如此看重一人,倒像是在恭维他了。” 棠姨谦逊垂眸,“老奴只觉得不可大意,尤其关乎与杜家婚事……” “气死我了!” 绾泽道甫入月洞门,怒吼声已如轰隆如雷霆。 余氏忙提裙迎上去,顾不得棠姨未说完的话,见绾泽道一脚踹翻仆从,当即宽慰:“夫君!冬季干燥易生火气,会伤肝伤心……” “我倒是伤得五脏六腑快炸了!”绾泽道怒不可遏地步入水榭,满桌美食也不入眼。 棠姨奉茶,余氏捧过茶盏搁在绾泽道手边,小声询问出了何事。 绾泽道反迁怒呵斥了余氏一顿,“瞧瞧瞧瞧!这都是你惹得好事!拉了门杜家的婚事,就要有本事强塞给二房,叫他们不得搪塞!眼下倒好,落在那小子身上,你还不知今日外头如何议论咱们家呢!那小子呢?我定要好好叫他吃吃苦头!” “夫君!”余氏忙摁下绾泽道,“夫君是说五郎?我今日已命人杖责他二十……” “打死他都不为过!我怎有这等孽障!”绾泽道怒火中烧,红着一双眼恶狠狠瞪着余氏,“你几时也这般心慈手软了?明知道他在外闯了祸,杜家婚事也吹了,就该给我把他丢回庄子上去!这辈子,他休想再进我们绾家的门!不肖子孙,不肖子孙!” 余氏还不解,棠姨细细一想却已明白,当即偷偷耳语知会余氏,余氏方才愕然大惊。 “五郎……竟将他与男子的这等事,闹得满城都知?” “简直是满城风雨!咱们整个绾宅都在腥风血雨之中!” 余氏悚然,“杜家当真退了婚?” 绾泽道冷笑,“何止退婚?从此恩断义绝,还当众羞辱于我!” “夫君莫急,我立刻去见杜夫人解释。”余氏忙劝慰,“夫君快看,今日我特意准备了夫君爱吃的……” “吃吃吃!我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绾泽道气急败坏,一个拂袖竟将桌上的杯碟碗筷全拂在地上,哗啦一阵摔得支离破碎。他不解气,大步踏过满地碎片出了柔芙阁。 余氏如今回想,她以为自己罚顾青山二十棍子已是赢了他,到头来却还是被他反将一军! 棠姨忙扶住站不稳的余氏,眉头也紧拧成麻。 芦馆里的始作俑者,却还惬意地趴在床上哼着小曲儿,直到觉得身后一阵微风拂落,才意兴阑珊地嗫嚅着嘴角道:“你来做什么?” “看你半死不活的样子。” 燕空冷冽的嗓音里听不出丝毫异样。 顾青山扭着脖子望去,却只能看见他紫衫长袍的一角,索性不再费力,收回目光,笑道:“看来若我死了,到时候还有你替我收尸,不错不错。” 燕空一脚踹着床,床架咯吱响,荡得顾青山难受,“想得美。” 顾青山抓紧身下床褥,忍痛道:“外面传开了?” “何止?我竟没想到,你能闹到如此沸腾。” 顾青山开心地咧着唇角,“看来绾宅的人有段时日不好做生意了。” “你倒是有功夫关心别人,看来这板子打得太少。” 顾青山笑了,“你还关心我呀?我以为……嗯,你以后都不理我了。” 燕空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倏尔背转身去问:“你在瓦舍还与安乐公主起了冲突?” “啊,她是大元国的公主,你们都是大元人。”顾青山顿了顿,“不过,你认识她么?” “你可知,今日沸腾之事,不止你们绾宅。” 顾青山纳闷,“这位公主又闹事了?” “今日早朝,你们的皇帝下旨,责令安乐公主闭门思过,还修书大元国君详说此事。” 顾青山挑眉,“哟,这事儿可比我厉害多了……该不会,你是为公主来教训我的吧?” 燕空斜眸瞥了他一眼,“本来想。” “结果看我挨了大棍,舍不得了?”顾青山依旧无所顾忌地嬉皮笑脸。 燕空却面不改色地说:“是。” 顾青山微愣,却见他步步走近,坐在床沿边上, 燕空强绷着的冷眼里终于融化了一丝柔情,抬手轻轻抚摸过顾青山的头,蛊惑般低沉的嗓音喃喃道:“为了陆承音落得如此,他的事,当真如此重要?” 顾青山一阵哆嗦,摁住燕空的手别开脸,说:“不是他多重要,是我答应他,必须完成。” “你几时如此守诺?” 顾青山不答。 燕空等不到答案,已冷笑起身走向圆桌,掏出药瓶搁在桌上,落寞地叮嘱此药乃大元最好的金疮药,三个时辰上一次药,不足三日便可下床。 顾青山听在耳里,心里却在抽搐,忽而问:“你来昭京,到底为了何事?” 燕空顿下脚步,沉默。 “你说要在景国闯出天地,那么你想要的天地又是什么?” 燕空微微抬眸望向窗外,那深邃的眼里浑浊不清。 他想要的,是大元从景国手里拿回本来属于他们的城池,再吞并景国吃下整个天地。 可现在,面对顾青山的质问,他开不了口。 顾青山冷冽地笑了,“知道了吧?你的秘密,还是你的秘密,是阻隔在我们之间的大山。” 燕空握紧拳,回眸,目光坚定有力,“我很快会让你看到一切。” 看到?顾青山对这个说法很迷惑,但来不及询问,燕空丢下一句“你的麻烦来了”,紫影已夺窗而出,不等顾青山想明白,燕空所说的麻烦果然叽叽喳喳地吵了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6.绾宅女尸 “陆五郎!我看你装死已经装够了吧!” 廊下是少女尖锐的奚落嘲笑,随之砰的一声,有人粗鲁地一脚踹开门。 顾青山微掀眼眸看去,花枝招展的侍婢簇拥着绾玉茜,如一道霓虹涌入,只她满脸怒容,像是遮了一头的乌云,山雨欲来。 “我大哥躺床上才真快死了!你还不赶紧看看!” 绾玉茜说话并无忌讳,口无遮拦,一口一个“死”字,也不知是在诅咒谁。 桃姨娘急急从她身后挤来拦住她,哽咽的嗓音颤颤巍巍道:“今日阿郎尚在宅中,二娘如此行径,竟也不怕阿郎生气怪责?” 绾玉茜怒红的小脸微微一白,身后有侍婢当即刻薄地喝道:“大胆!一介小小姨娘,敢训斥嫡长女?再说,即便阿郎生气,又怎会为难自己的亲生女儿?” 绾玉茜刹那高昂着头哼了一声,刚刚出言训斥的侍婢愈发得寸进尺,伸来双手便要推开桃姨娘,顾青山只慵懒地哼了一句“谁敢”,冷冽的语气里是秋风肃杀的狠厉,吓得侍婢僵硬地顿下手,连绾玉茜也被唬住。 “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绾玉茜恼羞成怒,大步冲到顾青山床前,扬手吩咐,“给我把他拖到大哥的房间去!大哥一日不好,你也不准离开!” “真是奇了怪了。”顾青山微微侧身,竟也没人敢上前碰他,“你不怕我趁此机会,在大郎的药里下毒,或是直接拿刀摸了他的脖子?” 绾玉茜很是不屑,冷笑得天真,“你敢吗?反正我娘说了,若你能治好我大哥,便可留在绾宅,若不能立刻打发你回庄子去!倘或大哥最后死了,你也跟着去陪葬!” 顾青山哑然失笑,幽幽地摸出袖中青蜺,拔开,锋利的刀刃,碧光和寒光交缠,愈发衬着他轻笑的模样疯癫狰狞,好像下一口就会吃人。 绾玉茜始料未及,迟疑着后退数步,抓着侍婢挡在自己面前,谁不怕死,婢女们也躲,可见绾玉茜素日里并不得人心。 “我若要人死,何须放蛇这等弯弯绕绕的功夫?一刀,解决。比如现在……” 顾青山眼一狠,瞪着绾玉茜,刹那压住她嚣张的气焰,惬意地欣赏着她瞠目结舌的恐惧。 “想死的,留下;不想死的——滚!” 他语气波澜不惊,不过轻轻一个挑眉,侍婢已面面相觑,拿眼看着绾玉茜脸色。 绾玉茜恼羞成怒,涨红着脸怒吼:“你等着!我娘自会收拾你!” 顾青山见她跺脚转身,冷冷笑道:“慢走不送,再来不迎。” 绾玉茜愈发走得急匆匆,未曾料刚要出门,迎头一个婢女撞入怀,撞得绾玉茜趔趄,幸好有侍婢搀扶才未摔倒。 她正在火头上无处发泄,当即一个大耳刮子扇得那冒失的婢女红肿了半边脸! 绾玉茜身后的侍婢忙劝说仔细伤了手,她却不甘心在顾青山面前失了威严,大声怒骂:“莽莽撞撞,眼珠子被狗吃了?” 冒失的婢女吓得一脸煞白,根本顾不上求饶,颤颤抖抖指着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什么?”桃姨娘愕然大惊地迎上去,“在哪里?” “就……就在芦馆院子的枯井里……我先看见一只绣花鞋掉在井边,然后一看……” “哎呀!二娘!二娘!” 绾玉茜眼前一黑,将将顾青山才威胁她,转眼芦馆里便死了人,又见那冒失婢女满脸铁青灰白的模样,绾玉茜当真就像看见一具浮尸站在自己眼前,而顾青山还在她身后比划着凌厉的刀子,说不定她就是下一具尸体! 顿时胸口一闷,呼吸凝滞,绾玉茜不省人事,众人霎时叽叽喳喳地乱作一团。 顾青山皱眉,芦馆枯井里有女尸?! 如今余氏要他去救绾思锋,还会如此落井下石? 可除余氏外,还有何人会冲着“陆承音”来? 真正的陆承音睁眼醒来时,眼前忽而模糊,忽而清晰,总能见着眼前有团黑影,好似是地砖,又好似有曲线的轮廓。 陆承音揉了揉眼,半晌终于对上了这双颠倒的陌生浅褐色眼,圆鼓鼓的,直直逼在他眉心。 “你……” 陆承音吓得一动,扯着屁股的伤,全身痛得钻心火烧,嘶了一声,扶住腰抬头望向四周,绚烂多彩的隔风帘幕、聊聊生香的鎏金暖炉,和身下柔软粉嫩的床褥,满眼绣花扑蝶,浓艳香美,不知是哪户人家娘子的闺房。 “你别乱动,我可是用了祖传的上等金疮药才替你止了血呀!” 陆承音循声望去,这才见贵妃榻的榻头前站着一锦衣华服的俏少年,一双浅褐色的眼里是好奇又是困惑,陆承音微怔,原来刚才自己所见的眼睛,便是这人倒着头看自己了。 可他为何在此?在这等陌生的地方? 陆承音想起自己挨了板子,忙掀开被褥起身,急得苏言来拦,“嗳嗳,你这人怎的这般不听话?你乱动伤口会裂开的,好好趴着呀!” “我要去找顾兄!” “喏。”苏言塞给他一封信,“顾青山留给你的。” 陆承音微愣,旋即抽出信纸展开。 苏言默默无语地落座,只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见他脸色越发苍白,越发流露出女子病弱之美,只叹息道:“真真令人看了心动心疼呀,好个娇滴滴的模样,感觉我二哥一根手指头都能捏碎……哎,可惜可惜了……” “苏老板!” 陆承音捏皱信纸突然大喊,反吓得苏言猛地站起身,“怎么?你哪里不舒服?” “不!我要立即回绾宅,还请苏老板帮我。” 苏言忙招手,“这可不行,我可是答应了他要看好你的。” 陆承音急得满头大汗,“他有危险!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你不信顾青山吗?” 屋外倏尔传来男子低沉浑厚之音,苏言回头,只见一道魁梧高大的紫影倾势而来。 燕空面无表情地走来,淡漠地质问:“现在你贸然回去,岂非辜负他良苦用心?而且你既然说有危险,你若不能相助,便是添乱,这个危险更是双倍的威胁!” 陆承音心头颤动,抓紧贵妃榻的手微微一松,释然地笑了。 这一笑,看得苏言懵了,再回头看看冰块脸的燕空,终于理解了顾青山的选择。 然而看懂了苏言目光的燕空,脸色更臭了。 “我知道了,多谢燕郎君!” “……”苏言轻咳一声道,“五郎君,你莫非对我二哥的话有误解?他可是在骂你无能!” 陆承音低眉浅笑,“不,我只听得出他对顾兄的关怀,如此,我们便是一样的。” 燕空敛回目光落在苏言身上,示意他跟自己出来有事要说,苏言点点头,还未开口叮嘱陆承音好生歇息,一个劲装护院忽而在敞开的门外双手抱拳道:“二郎君、六郎君,属下有事汇报。” 苏言快步走上去,护院压低声音只说了句短短的话,顿时苏言脸色大变回到燕空身边耳语道:“顾青山住的院子里发现女尸!” 燕空眉尖一蹙,旋即大步出了屋子,险些撞到赶来照顾陆承音的芸豆子。 苏言见状忙抓着芸豆子说:“照顾好你心心念念的五郎君!” 说罢,苏言追着大步流星的燕空消失在长廊,芸豆子却因那句“心心念念”而绯红脸扑向陆承音,见他受伤这才立在床旁含泪陪伴。 但陆承音却始终心不在焉,隐隐觉得顾青山是又遇到了麻烦…… 而他,真的是无能到帮不上任何忙! 陆承音抓着身下的床褥,紧紧捏成拳。 苏言追出绮罗阁后门,偏僻的背街里早不见了燕空,他抬眸在屋顶搜寻,果然寻到一闪即逝的紫色魅影,苏言一咬牙追上去,足足追到西榆林巷的绾宅前才追上燕空。 两人并肩立在屋檐角,俯瞰街上拥堵在绾宅大门口的人群。人群各自分开两排,候着一辆将将转过街角的四人小轿,轿前有佩刀差役开路,看来命案之事已惊动京中官员。 苏言皱眉道:“别告诉我,别人家事二哥也管。” “我要带他走。” “什么?” 燕空说的面不改色,苏言却差点惊掉大牙,自家二哥几时这般情绪不定? 苏言苦笑,“二哥开玩笑的吧?今日三皇子要见二哥,我们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你莫非要为了这绾宅院落里一个青衫郎君,而要毁了这些年的心血?” “有何不可?” 燕空说罢已要纵身飞进绾宅,被眼疾手快的苏言展开双臂挡下。 “二哥!大元的皇位,可当真是不想要了?” 燕空的脚步微顿,苏言又道:“二哥眼下带走顾青山又有何用?父皇母后不接受,甚至会加害于他,你可舍得?如今二哥当以大局为重,方才有保护他的能耐啊!那心胸狭隘的太子一旦登基,你我都会被他处死!更何况是顾青山?” 燕空眸色微闪,苏言便缓了几分语气,“而且二哥不是才说要相信顾青山可游刃有余地化险为夷吗?” 燕空望了眼近在咫尺的绾宅,良久良久,方一声无奈地叹息,紫影纵身跃下。 苏言这才落下心里的石头,再回眸看向绾宅大门时,四人小轿刚刚落定,有绾宅的小厮急急上前打起轿帘,候在门口的绾泽道兄弟忙殷切地迎上去。 苏言眯了眯眼,也委实好奇躬身从轿子里走来的那人—— “天!”苏言难以置信地呢喃道,“一个陆承音还不够,怎么景国的男人都长得如妖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7.昭京府尹 绾宅前厅,庄严肃穆。 满屋子的人正襟危坐,敛声屏气。 顾青山趴在小榻上,侧脸枕着手,缠缠绵绵地打了个哈欠,慵懒得格格不入。 须臾,姜堂急急沿着回廊跑来,喊道:“大夫人!二夫人!来了!阿郎已往前厅来了!” 余氏闻言忙迎上前问:“可知来的是哪位官员?” “是昭京府尹亲自来了。” 话音落地,众人倒吸一口寒气。 张氏忙携手与余氏在廊下恭敬相候,冯姨娘、赵姨娘和绾玉茜、绾思清、绾思陵也齐齐候在她们身后。 桃姨娘叮嘱顾青山几句后,也急急站在赵姨娘身旁,侍从婢女在廊下更是默默站了长长的一排,仿佛圣驾驾临般肃然。 顾青山不由得问隐在梁上的香罗袖:“大家怎么了?这昭京府尹很厉害?” “你居然不知?”香罗袖无声落地,诧异地挑眉,“也是,你在金城三年,还不知昭京城里之事。” 顾青山洗耳恭听,这才知这昭京府尹乃昭京首府衙门一把手,其府尹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 在一巴掌打下去都是皇亲国戚、权贵富商的昭京城里,多少人的关系暗地里错综复杂,倘或门儿不清,怕是不知要得罪多少权贵,怎么死的都不知。 故而,自景国建国初始,昭京府尹全由皇子担当,且多是太子储君之位者,一来可镇压众人,二来也是继大任者的锻炼之处。 如今景国未立太子,而这位昭京府尹乃圣上的二皇子,早年间因触怒圣颜一直被流放在边境,本来快被人遗忘了,今年圣上却连下九道圣旨催他回宫,二皇子这才领了昭京府尹的差。 一时,朝野内外舆论哗然。 都说二皇子怕是日后的太子,人人都不敢轻慢。 “原来如此。”顾青山喃喃自语。 香罗袖压低声音又道:“坊间传闻,二皇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自从他回宫后,御史大夫那帮谏夫便从未停止弹劾他,但陛下不曾怪责,他也愈发有恃无恐。如今最多的言论,便是陛下有意召他回宫并赐他昭京府尹之位,并非宠爱。” “是为何?” “为与大元来的安乐公主和亲。” 顾青山长长的“哦”了一声,想起那刁蛮的公主后,笑道:“日后有他受得了。” “这和亲之事,陛下断不会送出自己宠爱的皇子。故而他也不可能是未来的太子。” 顾青山扁扁嘴,“看来这位二皇子也挺惨的。不过,哪怕不是太子,哪怕不是天子真心的恩宠,昭京府尹再加和亲使命,也足够他成为百官最不敢得罪的皇子之一。” 顾青山刚刚言罢,廊下已传来余氏等人齐齐行礼之声,香罗袖当即又藏身回梁上。 “……二殿下大驾光临,寒舍是蓬荜生辉啊……” 绾泽道笑声很大,顾青山趴在榻上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这是自家出了命案该说的话么? “今日本官当值前来,非以皇子之尊,阿郎客气。” 顾青山愣了愣,这位昭京府尹的声音,怎么听着十分耳熟? “是是是,大尹里面请……” “哟!这便是自枯井中打捞出的女尸?” “……” 正厅中只有顾青山趴在榻上,他不由得冷幽幽抬眸,嘴角抽搐,这小子说谁是女尸呢? “回大尹的话,这是我儿,家中排行第五。”绾泽道满面堆笑,一个劲儿地往里请。 “原是本官误会了……” 顾青山暗暗咬牙在心里咒骂,这不是误会,是傻! “可为何你要趴着?” 顾青山感觉到身旁有人站定,沉沉的影子挡住自己的视线,这才勉为其难地看去。 只见一袭挺拔的紫影是如此熟悉,顾青山恍惚间想起燕空,一时诧异地顺着这人腰间的革带和金鱼袋往上看,曲领大袖的正一品官服,头戴直脚幞头,帽翅一尺多长,让左右的绾泽道兄弟只能远远地避开,故而未曾看清此时顾青山的目光。 是他?! 顾青山愕然大惊,早忘了回话。 绾泽道忙回道:“大尹龙章凤姿,已震慑小儿,瞧他这样儿当真是登不了大雅之堂!二皇子放心,我定当严加……” 话没说完,二皇子眸色微暗问:“你脸色为何如此不好?” 顾青山心里说是被你吓的、被你吓的,可绾泽元适时出声,替他解释,乃是挨了板子。 “哦。所为何事?” 绾泽道不曾料二皇子会对这等事感兴趣,唯有简单说了个大概,话题又引回枯井女尸案,偏二皇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当即一声喝道:“岂有此理!” “是是是……”绾泽道卑躬屈膝地抹了把额角的汗,“我已吩咐护院封锁了枯井……” “怎可将人打成这样?” 二皇子冷不丁开口,压根儿没听绾泽道说话,还蹲在顾青山面前,轻扬朱唇,笑得妩媚,“五郎可还记得我?” “……啊?” 此话一出,众人愕然。 绾玉茜扯着尖锐的嗓子叫出声,被绾泽道哼哼一瞪,霎时捂住嘴。 余氏面如死灰,绾思清和绾思陵相视一眼,紧皱的眉头都蓄着惴惴不安。 “五郎当真不记得我了?” 二皇子握住顾青山的肩头,妖娆邪魅的桃花眼里有了几分着急和失望,着实令人心醉。 顾青山只盯着他眉心蹙着的那点朱砂,晕晕乎乎地想起,她记忆中常来将军府的小男孩,的确也是皇家子孙,只是她记不得他是几皇子罢了。 今日重逢再见,事隔境迁,再想起金城之事,顾青山心里更是翻江倒海,但这窒闷的心绪却与在绾宅挨打毫无关系,但二皇子显然误解了此意。 “你们,谁打的他?自行也领二十大棍去!” 二皇子恼怒地一声令下,余氏只觉头昏眼花,真想这般昏过去。 绾泽道虽说一脸茫然,却也急急传令,让今日在芦馆里行罚的护院全都打二十板。 刹那间,厅中人面面相觑。 只刚闹出顾青山与陆承音断袖之事,众人再打量他与二皇子,都不由得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既伤的严重,还不让人歇息?请过郎中了?”二皇子责问。 余氏急得鼻头滚汗,抓紧棠姨的手说:“快……快去请郎中……” “不必,来人!去请宫中太医!” 白风旋即领命退下,二皇子又展臂笑道:“来,我抱你回房。” “……” 顾青山迷茫地瞪着他,只觉在金城时,他也不曾对自己这般温柔呀? “傻啦?可还是疼得厉害?” 二皇子不等顾青山答话,早已伸长胳膊揽过他的肩头,稳稳当当将他横抱而起,顾青山这才回了几分意识,忙挣扎着开口连连道:“殿下,此事……使不得!使不得!” “整个江山都是我父皇的,还有什么使不得?” “……” 顾青山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真是满头雾水。 江山是他爹的,又不是他的,他瞎激动啥? 二皇子见他低眉紧抿薄唇,当他累了,便急急唤绾泽道引路去顾青山的院子。 直到再也看不见二皇子的背影,众人还没能回过味来,大眼瞪小眼,可谁也不敢编排二皇子的是非。 余氏无奈又头疼,由着棠姨搀扶自己落座,命她安排剩下事宜。毕竟出了命案,棠姨也不敢放众人离开,为他们安全着想,只能命侍婢煮茶备糕点,再等二皇子回来主持。 没人有意见,都在心里琢磨他们关系。 可这关系显然又明摆着,无需琢磨,只没人愿意相信,昔日被嫌弃的一粒尘埃,如今居然成了皇子手中的宝贝,偏偏还是最有争议的二皇子?! 余氏和绾思清都恨得咬牙切齿。 此时,芦馆静谧,风凉得刺骨。 二皇子一脚踹开门,径直抱着顾青山进了内室。 绾泽道跟来听候差遣,却被一脸冷漠如铁的嵩义挡在屋外,唯有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眼里精明地不知正盘算什么。 “你……真是金凌?” 顾青山趴床上,诧异地看着为自己倒水的二皇子。 他捧着茶盏凑过来蹲在床前,笑道:“金凌只是化名,我本名景凌。” 果然是他。 顾青山叹了口气,却又不知自己所叹何事。 是为了金城,还是为了儿时? “我很令你失望吗?” 二皇子皱眉,那点朱砂更像从心间滴落的一滴血,衬得他愈发委屈巴巴似的。 顾青山扶额,他可没忘记景凌在金城玩的花招,“这次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景凌耸肩,“我几时和你玩过花样?再说这次,我只想感谢你。” 顾青山不解,自从景凌出现,他从未搞懂这家伙。 “安乐公主受罚,我查出是因在瓦舍与你冲突。” 顾青山“噢”了一声,“你不喜欢这个公主?” “当然。” “可你也用不着……对我如此迁就体贴,你可是皇子,我受宠若惊!” 景凌忽而托腮歪着头笑道:“只因我听说,你也爱慕男子,那个书生……” 顾青山的心咯噔一跳,什么叫“也”? 莫非这家伙…… 景凌果然不假思索道:“我也喜爱男子,自第一眼见你,便喜欢你了,青山。” 顾青山难以置信地瞪圆眼,久久凝视着景凌那对笑开桃花的双眸,竟看不出丝毫虚情假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8.皇子私奔 “二皇子言重,在下愧不敢当。” 顾青山低垂的眉眼变换了几番神色,最后还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知景凌在将军府灭门案里持怎样的态度,料想儿时的情谊只怕早已烟消云散,贸然表明身份实在愚蠢。 至少目前,景凌还不值得顾青山冒险。 但二皇子的身份,却能好好利用一番儿。 景凌凝视着他深沉的眼,良久才言道:“你可还记得在金城欠我的承诺?” 顾青山的心一顿,轻咳一声,“君子不强人所难……” “你我皆非君子,又何出此言?” 景凌嬉皮笑脸,看得顾青山脑仁子疼,真是无赖对无赖,只能看谁更无赖到底了! 顾青山叹息道:“倘或二皇子要来强的,一道圣旨,在下岂敢抗旨不尊?” 什么承诺不承诺,有本事让陛下赐婚,反正景凌已与安乐公主有了婚约,更何况天家也绝对不允许皇子名正言顺地迎娶一介男子为妃。 顾青山这番算是抓住景凌的命脉了,果然见他灼灼的目光黯淡了几分。 “要不……咱们私奔如何?” “……” 顾青山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险些呛在嗓子眼里。 景凌忙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接过他手里的茶盏搁在案上,笑道:“你竟如此开心!” 顾青山早已阴沉一脸,真不知他如何看得出自己开心? 这家伙究竟在算计什么?忽而又呆傻得像是很二的蠢兔子,和在金城时判若两人。 顾青山疑惑地看着景凌郎朗俊容,肤白细腻如脂,秀眉飞入双鬓,鼻梁高挺如山,那眉心的一点红便如山头冉冉升起的红日,妖娆多姿,眸黑又清澈,好似高山中的两潭静湖,无所掩饰无所隐藏。 哪怕是多年混迹男人堆的顾青山,也不得不看得赏心悦目。 顾青山赶忙转移话题道:“二皇子今日当值,不是前来查案么?” “自然,等太医看过你的伤势,我安心才可。” “在下便是郎中,又何须太医?” 顾青山婉拒,他伤在屁股,怎能随便给太医看? 余氏不请郎中反而是帮了顾青山,否则他拒绝郎中诊治,只怕心思精明的棠姨又会多想。 所幸景凌也没执意要太医诊断,只说太医来把把脉也好,这才命嵩义请绾泽道进来。 顾青山见着绾泽道谄媚地向自己问好,心下明白这份关怀都是做给景凌看的,面上也不过随意敷衍两句,余光却总注意着景凌。 殊不知此刻景凌坐在床沿边上,与自己显得是如此亲昵又风月,绾泽道心里是又惊又恐,只得小心翼翼伺候。 随景凌同来的推官检查尸体去了,绾泽道则陪着景凌到命案现场的枯井走了一遭,才又回到顾青山屋中。 “死者并非跌落枯井而亡。” 景凌坐内室外,顾青山隔着帘子看不见,却也能听见声音,不由得好奇地竖着耳。 “……本官检查枯井周围并无失足打滑痕迹,嵩义潜入枯井内观察井壁和井底时,也未曾发现苔藓和淤泥有被人抓过之处,可见死者是被人扔进井中,并且当时死者已气绝身亡。” 绾泽道讶然,“如此说来,凶手是男子才有这等气力?” 景凌失笑,“本官自然也会如此想,但既然是荒废多年、无人再用的枯井,井口的石壁忽而出现崭新的摩擦痕迹,岂非怪异?可见是凶手将死者搭在井口,尔后再抓着死者的腿或脚踝,顺势一个起身轻而易举可将死者丢入井中,寻常女子也可办到。” “如此说来,芦馆枯井并非案发现场,只是毁尸灭迹之处?” “本官从枯井沿路搜寻,又并未在地上发现拖拽摩擦的痕迹,可见阿郎的说法只对了一半。”景凌顿了顿,思索道,“还有另一种可能,枯井的确是案发现场,死者正是在枯井边中毒身亡,尔后或因昏迷而跌入井中,或是当场死亡被凶手丢入井中,也或是死者在别处中毒,而凶手用了我们不知的手法,避开行人又未曾留下痕迹,将死者推入井中。” 绾泽道愕然得无话可接。 顾青山也暗暗蹙眉,景凌的分析面面俱到,此时的他仿佛又换了副面具,心思深沉又严谨,又变成在金城时遇见的金凌一样,何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说? 可见众人都被他蒙骗,想要看透这人果然需要费一番工夫,稍有不慎只怕会引起他的警觉,适得其反。 顾青山若有所思间,验尸的推官正好前来复命,果然证实了景凌先前的一番推测。 “……死者口眼大开,脸面青黑,嘴唇黑紫,指甲全乌,且面孔有血水流出,乃是中毒之相。卑职以银钗与糯米之法校验,证实的确是生前中毒,乃是毒发身亡后被推入井中。” 景凌并不意外,只问:“何毒所致?” “卑职……”推官欲言又止,叹息片刻才又道,“卑职惭愧,从业半生,自以为已是无所不知,但这次死者所中何毒,卑职实在……这毒实在奇,通身血红如烈焰焚烧,皮肤皲裂,分明寅时前后已死,如今已申时,尸体竟烫得灼手,不可触碰呀!” “还有此等事?” 景凌震惊,死后体温不冷反烫,天底下怎可有这等怪异之事? 而绾泽道和顾青山的震惊,显然已是心知肚明,死者所中乃是火毒! 与陆承音的娘亲陆清心死后的症状,一模一样。 “死者是谁?” 顾青山冷冽的声音响起,众人不寒而栗的一惊。 景凌回头,正见他扶门而立,毫无情绪与血色的面孔,肃冷得骇人。 绾泽道也不知怎的被震住,忙言道:“是洛眉。” 洛眉?在顾青山刚到绾宅那夜,曾用各种虫子要他吃,好戏弄自己的那个侍婢? 她是余氏的心腹,怎会莫名其妙中了火毒,还不偏不巧地被推入芦馆的枯井? 火毒、芦馆、余氏……似乎能很快串联起来,但似乎又没这般简单。 是何人,又为了何种目的? 顾青山皱眉思索间,全然未知此时景凌凝视她的目光里,闪烁着几分狡黠。 “看来这个洛眉与你颇有渊源?” 顾青山抬眸看向景凌,淡漠地回道:“一面之缘。” 景凌笑而不语,只挥手命绾泽道和推官暂时候在廊下,嵩义心领神会地关上门。 屋内只剩下心事重重的顾青山,他竟不知景凌已站在他面前,凝视了他许久。 “青山。” “……在下与二皇子实在不熟……” 顾青山话未说完,景凌忽的拥他入怀,下颌抵着他的肩头,侧脸埋进他的颈窝里,惊得顾青山未说完的话噎在嗓子眼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抬手要推开景凌,偏这男人越抱越紧,沉沉地呢喃道:“青山……” 顾青山很茫然,还以为他有话要说,可他唤来唤去,只是唤他的名字罢了。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来打赌吧!”景凌突然松开他,敛了思绪,又是一脸笑得不务正业,“看我们谁先找到凶手。”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趁机后退两步,“我为何要和你打赌?” “如此一来,我方才更有动力能最快抓到凶手!” 顾青山眼角微颤,“……只是为了赢我?” “不,为了让凶手无法加害于你。”景凌目光骤然锐利严肃,忽而认真又专注,“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凶手,而你似乎知道很多不愿告诉我的事,既如此,你我分头调查,肯定更有成效。并且我可对外言明你乃我指定调查此案的人员之一,想那凶手也不敢轻易对你下手。” 顾青山挑眉,几分吃惊几分诧异地问:“你不怀疑我便是凶手?” 景凌微愣,旋即大笑,明朗爽快的笑声传到廊下,静候的几人都一脸茫然。 “我又不傻。”景凌点了点顾青山的额头,“你要杀人,何须如此?” 顾青山怔忪,“你似乎很了解我?” “记得我说过吗?你很像我幼时家里遇害的那位玩伴,包括性情。” “不记得。”顾青山别开脸,却又顺势追问,“可你并未去寻你的玩伴,未曾救他?” 景凌的笑意凝固,低眉颔首,几缕凌乱的碎发遮住他黑亮的眼眸,“不,我用尽了我一切的力量,我当年只有十岁,人微言轻,救不了她的一家人,只能事前通风报信让他们按照我的计划离开景国也好,但是……穆将军,是叱咤风云、忠君爱国的英雄,他绝对不会违背他的信仰,最后也只有他最小的女儿幸免于难。” 顾青山愕然大惊,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逃出生天,竟是因为这般! 而景凌因此触怒龙颜,被惩罚流放至今? 顾青山脚下一阵趔趄,景凌忙搀扶他,“白风也该回来了,到时定要乖乖听太医的遗嘱。” 顾青山站不稳,只能紧紧抓着景凌,抓得很紧很紧,鼻腔酸涩得好想哭,却又一滴泪水都流不下来。 景凌脸色大变,扬声喊道:“嵩义!” “属下在。” 廊下的嵩义立即推门而入,绾泽道在廊下探头探脑,正好看见顾青山依偎在景凌的怀里,嘴里闷哼了一句“哎哟”,着急地揣着手迎向此时关门退出的嵩义,问:“大尹几时去前厅问话啊?” “此事大尹已交由我代办,请。” “可……可这里……大尹、大尹和……” “大尹想做什么,莫非还要向你交代?”嵩义狭长的眼微眯,杀气腾腾。 绾泽道哪里敢说话,忙引着嵩义和推官又往前厅里。 而此时屋里,景凌微微俯身抱起顾青山,又款款回了内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59.你喜欢她? “还说自己是郎中,我看医者不自医才是实话。” 景凌又扶着顾青山趴在床上,他喝了几口热水,也算纾解了胸口的酸涩,只是那无形无影的闷气反而越压越沉闷,只旁敲侧击地问:“殿下口中的玩伴,便是穆将军最小的女儿?” “只可惜,当时我被罚禁足又流放,后来辗转也未曾打听到她的下落。”景凌望着窗外,眸色忧愁,倏尔又明媚地看向顾青山,笑道,“她如今定当和你一般的美。” “……”顾青山忍住没翻白眼,心下也已了然,忽而松了口,道,“好吧,我都告诉你。” 景凌微微蹙眉,“告诉我什么?” “其实我……” 顾青山意味深长的一顿,“冒充陆承音回到绾宅,另有目的。” 景凌“哦”了一声,静静地听他娓娓道来。 顾青山口里说着绾宅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陆清心中火毒身亡之事,心里却琢磨,日后方得寻个好时机,向景凌打听将军府。 只在此之前,景凌一面之词尚不足信。 顾青山寻思,这位二皇子的背景,只有让陆承音探查一番了。 这心思打定,他同景凌的交待也说得七七八八,已足够景凌意识到其中问题。 “你怀疑,毒杀洛眉之人,便是当年毒杀陆清心之人?” 顾青山摇头,“这只是其一,亦有可能,是有人借此想要揭开当年陆清心之死的真相。” 景凌托腮思忖,“若是敌,将尸体扔在枯井乃是嫁祸于你;若为友,便是提醒你。” “而是敌是友,此事恐怕都与余氏有关。” 景凌点头,“此事我自会查办,一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你且好生养着,有我在,你无须费神费力,大可安心。” 顾青山的心猛地漏跳一大拍,望着已站起身的景凌,一束束冬日朦胧的白光穿透窗扉落在他肩头,衬着这身一品官服,愈发显得他器宇轩昂。 隐在暗处看得并不真切的一张脸,更是棱角分明,影影绰绰间,通身都是高贵冷傲的王者之气。 不知为何,顾青山会突然想起在琉光楼里,东扶在众目睽睽之下朝自己走来,也是这般高大威武地站在自己面前,而她像只受伤的小鹿蜷缩在地上,只能任由东扶抱着自己稳稳地踏着步子离开。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怀抱的温暖和踏实,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守护的滋味。 一晃眼她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再没人告诉她要安心,也再没人能令她安心。 他们都只看见顾青山的无所谓、看见她的坚强与力量,从未看见她心里的疲惫与渴望,她也想要一个怀抱,想要一个人陪她乘风破浪,曾经这个人便是东扶。 许是太久违了,顾青山嘲讽自己,竟然看着这样一个无赖皇子,也能想到东扶。 他们分明是天差地别,些许燕空说得很对,她从未放下也放不下东扶。 她这一辈子,也只会爱上东扶一人,是仰慕、爱慕、思慕与痴恋,哪怕天人永隔。 “怎么哭了?” 景凌看傻了眼,忙轻轻地用指腹拭去顾青山的泪痕,柔软的声音像在哄孩子。 “风……” “别说风沙迷了眼,实在拙劣。”景凌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话,又点了点他的额头,浅笑道,“是想到伤心事了?还是觉得自己孤独无助,想有一个安宁温暖的依靠,在你累得时候可以有个落脚之处?” 顾青山紧皱眉头却转过脸去,闷闷地说:“为何你总是能看透我想什么?” “我说过,你和她很像,包括性情。” “你……喜欢她?” “不,我喜欢你。” 顾青山的心一紧,“既然我和她很像,你怎知你喜欢的人不是她?” “若你与她本是一人,问这般的问题,岂非多此一举?” 顾青山大惊失色,猛地昂头,景凌却已俯身凑到他耳边呢喃:“我只当你是吃醋了。” “……” 顾青山的脑海霎时一片空白,他很怀疑这位皇子在理解他人情感与表达上有障碍。 “殿下,张太医到了。” 白风的声音自屋外响起,景凌这才起身唤人进来。 等张太医把脉开了药方,景凌又嘱咐几句,才在嵩义的请示下去了前厅。 顾青山伸长脖子看着眼前的帷幔一点一点遮住景凌的背影,他的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 说不出明确的原因,但他心里有一种感觉,景凌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顾青山不相信,景凌的一句话里总是半句真、半句假,也许景凌知道得远比自己能想到的还要多。 但是,若他真的知道,又为何不揭穿自己的身份,甚至从不多问一句? 顾青山从未觉得如此头疼,事情愈发复杂,偏他还毫无头绪。 这时候又遇上景凌,真是说不清是好还是坏。 顾青山抱着枕头连连叹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景凌走后小半炷香的时间,桃姨娘和香罗袖便回了芦馆。 “是二皇子叫姨娘回来照顾你。”香罗袖搀扶桃姨娘落座,方将前厅之事都告知顾青山。 顾青山趴在床上听着,洛眉遇害时,所有人都在睡觉,且有贴身照顾起居的侍婢可作证,但也正是如此,这些侍婢的话也未必可信,若是主子下令,她们也不得不从,故而也无价值。 “你一直盯着棠姨,案发时,她可有异常?” “一切如旧,亥时就寝,寅时已起,随余氏卯时点卯,操持家务,并无有异。” 顾青山点点头,又问桃姨娘,“姨娘可知洛眉素日里为人?家中可还有亲戚?” 桃姨娘摇头,“不过,此事我向赵姨娘稍加打听便知。” “好。”顾青山看了眼屋外,皱眉道,“有人来了,便说我睡了就好。” 桃姨娘也望向廊下,并未见有人来,直到听见冯姨娘盈盈的笑声,她方才迎出去。 “……哎呀,怎的还不让人进啊?我特地来给五郎送药的呀……” “冯姨娘好心,这边请,等五郎醒来我定要他亲自答谢。” “哎呀,一家人甭客气。” 冯姨娘的笑声随之远去,那轻飘飘的一句“切莫让五郎醒来便下床啊,定要好生将息,我那还有许多补药……”,再后面的话,顾青山听着都要倒胃口了。 不过是二皇子来了一遭,这等人立马变了脸色。 不多久,连余氏、张氏都前后脚来慰问顾青山,送了好些的上等药,顾青山全都拒之不见。 如此,在绾宅一片吵闹中,顾青山反倒安安静静趴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想着将军府命案,想着东扶,想着一切可以着手突破的地方,待得次日天未亮,香罗袖进来为顾青山换药时,顾青山双腿尚且无力站立偏要下床,香罗袖赶忙扶住他,“好好地,又要折腾什么?” “去绮罗阁。” 香罗袖微愣,立时又手脚麻利地伺候顾青山更衣,“可是星桥回来了?” “算着日子,便是这两日了。” 香罗袖的眸中匆匆闪过一丝失落,旋即又道:“那今日你要去找……” 顾青山幽幽然地抬起眼眸,窗外的天看着竟是要落雪了。 落雪的季节,当是要喝酒的,喝最烈、最烧的酒。 香罗袖为他罩了件藏蓝色的氅衣,顾青山来了兴致,“路上再买三坛酒吧!” 香罗袖顾忌他身上有伤不能喝酒,但当她带着顾青山以轻功翻出绾宅后,还是叫马车停在酒楼外,买了昭京城中最好喝的三坛女儿红。 顾青山趴在马车里光是闻着酒香都觉得浑身带劲,将将下马车一瘸一拐地进了绮罗阁,他便抓着人问:“燕空在不在?” “大东家和二东家今儿都不在。” 顾青山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道:“那叫陆承音来后院的凉亭找我吧!” 说完,顾青山在香罗袖的搀扶下,趔趄地到了后院,从容地唤了侍婢准备炭盆又搬来屏风,毫不客气的模样倒像是这的老板娘。 偏这些侍婢侍从也格外听话,香罗袖纳闷,再看顾青山,他似乎压根儿没在意绮罗阁的人为何对他毕恭毕敬,香罗袖皱眉,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陆承音听闻顾青山来了,忙不停地赶来,顾不得身后紧紧跟来的芸豆子。 “顾兄!” 顾青山正站在石桌旁用铲子松动着红炉里炭火,闻言抬眸,一袭白衣的陆承音自飘渺的风中而来,青丝微扬,笑容艳艳,恰似绽放在冬日里的傲骨红梅。 顾青山扬唇而笑,也不知是笑得迷人,还是陆承音脚下不稳,他倏尔一个摇晃,身子像失去支撑的稻草人,猛地倒向顾青山。 “郎君!” “五哥哥!” 香罗袖和芸豆子同时叫起来,可已来不及,陆承音扑在顾青山身上,两人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顾青山上好药的屁股这时又痛得烧心,痛得他脸色煞白,陆承音压在他身前赶忙撑起身,牵扯着自己未痊愈的伤口也痛得渗汗。 香罗袖和芸豆子忙上前搀扶他们,刚要伸手,却听一道刺耳冷厉的笑声响起:“真是一对狗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0.回旋圆刀 “在瓦舍里便如此,如今还这般,真不知羞耻!” 香罗袖和芸豆子搀扶他们起身时,安乐公主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走来。 绮罗阁的小厮们拦不住,连断天崖一根手指的威力都不如,早被打趴了一地。 “公主真是好心胸,为当日之事,竟追闹到此?”顾青山轻笑,并未行礼。 “是呀,本公主便是如此,你又能奈我何?” 顾青山挑眉,笑道:“公主比那日沉稳许多,可见公主为今日寻在下之仇,是等了已久。只是不知,违抗圣旨,私自外出,若又传到陛下耳中,公主是否被打道回国?和亲之事,因此告吹?” 安乐公主高昂下颌,不屑地斜睨顾青山一眼,“你无须处处激我,今日本公主绝不上当!” 陆承音倏尔扬袖施了一礼,温文尔雅道:“既如此,不知公主到底想要什么?” “本公主并非来找你们,既然撞见你们在此行不轨之事,少不得教训一二!”安乐公主轻哼一声,陡然指着顾青山大骂:“一对狗男!不要脸!尤其是你,既然已勾搭这个书生,偏还要勾搭别人,你何意?” “我?” 顾青山纳闷地看了眼陆承音,倏尔想到与安乐公主定有婚约的景凌,那小子不会如此快便和安乐公主摊牌吧?他可并未答应啊! “公主,我想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你既然说是误会,便知本公主所指何事,你还敢说误会?” 顾青山耸耸肩,“公主不信,我百口莫辩。” “好!这话是你说的,今日我便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话音落地,安乐公主脚下一蹬,一袭粉裙已掠到顾青山眼前。 他因屁股上还有伤行动不便,但见安乐公主抽出腰间长鞭时,顾青山双臂一挥硬生生推开两侧的陆承音和芸豆子。 香罗袖本要出手相助,却见顾青山一个灵动的旋身已躲过一鞭,大喊道:“星野!” 香罗袖微愣,见不知在何处的星野突然一个纵身跃来,安乐公主始料未及,只觉一只灵敏的猴子突然窜到自己眼前,像一阵风贴着她的鼻尖吹过,还扔了什么暗器在她头上,吓得安乐公主一个分神,腾空旋转后堪堪落在石板上站稳。 断天崖上前被安乐公主挥手推开,她猛地一把抓下头顶的东西,一看竟是香蕉皮,顿时气急败坏地甩在地上,低吼:“你……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的星野是最乖的。” 顾青山心满意足地揉了揉星野的头。 星野嘴里还嚼着香蕉,却给了顾青山一个大大的拥抱,“星野,星野好久没见着大哥了!” “你们……”安乐公主瞪圆了眼,指着星野,又指着陆承音,“你……到底有多少男宠!” “男宠?”顾青山愕然,他从未想到有人会这般形容,不由得大笑,索性勾住星野的肩膀,“我就是有很多男宠,怎么样?羡慕嫉妒还是恨呀他们都心甘情愿做我的男宠,你是否觉得自己毫无女子的魅力?” “你……实在嘴臭!” 安乐公主气得面色涨红,长鞭啪的一声抽打过石板,荡起刺鼻的尘埃,鞭头如蛇头般已急急扫向顾青山。 顾青山不躲不闪,拍了拍星野的肩头勾唇浅笑,这只最爱打架的野猴子霎时已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陆承音急急低问顾青山可有受伤,顾青山含笑摇头,他方才安下心来,再抬眸间,庭院中飞得忽上忽下的安乐公主和星野正打得难分伯仲。 星野底盘功夫扎实,安乐公主虽出手又快又狠,但底盘功夫实在太弱,手里十分的力道最后也只剩五分了。 比起这场打闹,顾青山更在意此刻静默在侧的断天崖。 看他神色,并不担心安乐公主受伤,反倒胸有成竹,令顾青山有所意外。 断天崖是公主护卫,见着公主与人打架却无动于衷,是自信安乐公主绝不会吃亏吗? 顾青山蹙了蹙眉,心下不好,还未来及唤星野住手,只见星野缠住长鞭,左臂一抬一横,稳稳接住安乐公主旋身飞踹的一脚,但不曾想安乐公主趁机一个凌空,竟唰唰唰从袖中飞出一排微不可察的飞针。 顾青山眼疾手快,衣袖轻抚石桌,火炉霎时飞起,他再一掌隔空击出,火炉里的红炭顿时如天外流星悉数射向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唯有闪身以躲,却还是躲之不及,被火炭砸在身上,而那排飞针也被这火炭挡得一针不落,星野安然无恙地窜回顾青山身边。 “大哥,她好阴险啊!” 顾青山拍拍星野的肩,安慰地塞给他一盒糕点,星野才高高兴兴地拉着芸豆子坐下大吃。 安乐公主急忙拂着衣裳,华美的绫罗美裙还是留下斑斑烧焦的小窟窿,还有糊味扑鼻,霎时气得她脸红脖子粗。 断天崖的劝慰显然无能为力,最后安乐公主见星野他们如此惬意,一跺脚,低吼:“断天崖,这口气你必须给本公主讨回来!” “是,公主。” 断天崖当即一道狠厉的目光射来,顾青山薄唇紧抿,终于到他出手了吗? 顾青山尚在思虑如何应对,一柄圆刀打着旋儿,如车轮劈来。 他不假思索地腾空旋身躲开,甫落地,圆刀回旋又从顾青山背心横劈。 当日第一眼见着这把刀,顾青山已看出断天崖定是练得一手回旋刀,早有提防,一个鹞子翻身,足尖轻轻一点刀柄,圆刀立时回旋刺向断天崖。 刀是他的刀,自然伤不了他分毫,断天崖当即握住刀飞扑而来。 顾青山知他内力深厚,自己硬碰硬只会死得惨,当即脚下生风,轻盈柔软如碧波似的回避。 只听“砰”的一声,适才顾青山所站之处已被炸裂深深的窟窿,石板碎裂,一条长长的裂痕直直劈裂凉亭的石桌,震得陆承音等人险些站不稳。 好在有香罗袖护在前,但她并未出手相助顾青山,自她来到顾青山身边,还从未见过他的功夫,心里自是要趁此机会一探究竟。 而在断天崖铆足全力的死招逼迫下,光是以守为主的顾青山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安乐公主见他抱头鼠窜,已被断天崖伤得衣衫破烂,面颊、脖颈和四肢皆是刀伤,渗着血,她甚是欢喜,不停地催促断天崖要顾青山好看。 断天崖也想速战速决,于是趁顾青山还未站稳之际,倏尔自空中掠出一道劲风,猛烈地掀起凌乱的万沙眯眼。 顾青山双袖挥舞挡沙,脚下步步后退,只见眼前白光如水花绽放,着实看不清断天崖的刀究竟从何方而来。 他唯有脚蹬地面,腾空后跃,以耳辨声,忽而抽出袖中青蜺,斜侧而出,铿的一声,青蜺稳稳挡下圆刀,两人手臂皆是一麻。 断天崖用足五成内力灌注刀中,顾青山被逼得双足塌陷,在青石板上狠狠踩下深深的大坑,石板无力承受早碎成石片,犹如千斤大鼎压在他手上,顾青山只觉通身酸麻,快似虚脱,已是再难挪动一步。 香罗袖大惊,顾青山得东扶真传,怎会毫无内力招架? 断天崖自也试探出顾青山不过是空花瓶,高手过招却无内力相抗,胜败早已注定。 他心中大喜,硬生生在僵持的飞刀中再灌注了三成内力,便连身侧走廊碗口粗细的廊柱咔咔两声,骤然断裂了两三根,廊檐轰然坍塌。 当即烟尘弥漫,足足八成深厚的内力,可随意将一尊实心大佛金身碎成块,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顾青山? 陆承音虽不懂武却也看得出顾青山落入下风,正想开口求安乐公主收回成命,却见已被逼如死境的顾青山面不改色,镇定从容的双眸澈亮,如映着日头的溪水,不知为何,陆承音松了口气,嘴角也禁不住浮出一抹浅笑。 “断天崖!你磨磨蹭蹭做什么?” 安乐公主不耐烦地大叫。 断天崖心神微动,忽地见顾青山挑眉轻笑,左掌已带风立时击出——对顾青山而言,等得便是此时! 断天崖看破他这一掌平平无力,当即以掌相接,安乐公主大声呼好,却未料顾青山这一掌为虚,待得断天崖接掌之际,顾青山左掌已如蛇缠住他的左手腕,猛地点下几处穴位,又一拧一扯,断天崖的左手当时酸软无力。 同时顾青山早已身形微晃,低头俯身,青蜺沿着刀身势如破竹地割破断天崖右手腕,忽而反守为攻,手中一柄青蜺使得灵动又劲急,连连刺出四五招,招招如猛虎咬穿断天崖的胸口。 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却也不过只是眨眼的功夫,断天崖手中刀势已散乱无章。 安乐公主和断天涯都是一惊,这怎么可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1.不再宠爱 顾青山已看出他破绽百出,当即乘势追击,要的便是打断天崖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后知后觉中计的断天崖为时已晚,顾青山示弱诱他以内力近身相搏,一旦近身,断天崖的圆刀威力大大削弱,反而是顾青山手中短小的青蜺,配合快急迅猛的进攻招式,占得上风。 断天涯身经百战,与少林方丈切磋也不至于眼前这般无力接招。但他从未见过如此眼花缭乱、诡谲异常,又真假杂糅变幻的武功路数,若再以内功相辅,普天下竟找不出几人可与之匹敌。 香罗袖冷眼旁观,心中了然,顾青山之长,在一个“攻”。 一旦被顾青山咬住进攻的机会,将势不可挡。 果见眼前的顾青山又横匕挡住圆刀,断天崖不再以内力相持,而是趁快回刀连劈,哪知顾青山更快,一道白光好似将将看清,却已是在中招之后了。 青蜺向前一探,剑刃尚且还可在顾青山手中一个倒转,竟是以匕端的宝石击中断天崖穴道,令他动弹不得,败下阵来。 顾青山收青蜺回鞘,漫不经心地抹了把嘴角渗出的血,笑道:“承让。” 话音未落,气急败坏的安乐公主竟又挥鞭缠向顾青山的咽喉,他皱眉挥臂以挡,长鞭缠住他受伤的右臂,顾青山顺势一扯一拽,安乐公主不肯松手,竟连人带鞭跌入顾青山的怀抱。 偏安乐公主不甘心顺势击来一掌,顾青山侧身躲开又扣住她的肩头,安乐公主俯身侧腰飞踹后腿,顾青山拽着她的后领当即凌空跃身,一个不稳,安乐公主倒地,只听嘶啦一声,顾青山撕开了安乐公主的衣领,露出白皙的肩头和深深的锁骨…… 他呆愣地立在不远处,手里捏着的一块碎布还幽幽透着余温和淡香。 顾青山懵了,安乐公主也懵了。 断天崖怒火中烧地大吼:“你个登徒子敢轻薄公主!” “你们出手在先,砸了绮罗阁,害我顾兄遍体鳞伤,我等还未算账,你们倒做贼喊抓贼!”陆承音顾不得行动不便疾步走来,见顾青山一袭青衣已晕染开鲜红,忙掏出金疮药,“此乃苏老板给我的,顾兄赶紧先止血……” “哇!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安乐公主瘫坐在地上,忽的像街头孩子般哇哇大哭,哭得令人耳朵疼,顾青山还未开口已满脸发黑。 绮罗阁的小厮和客人也不知几时涌了来,躲在远处偷看,此时更叫安乐公主丢了脸面,索性破罐子破摔,香罗袖想要搀扶安乐公主起身,她偏死活不起,哭得更是歇斯底里。 “女人哭起来真要命!” 顾青山揉了揉眉心。 香罗袖挑眉瞪了眼顾青山,你不也是个女人吗? 断天崖急得血气上涌红了脸,想要以内力冲开被锁的穴道,哪想到顾青山点穴手法也相当诡异,一番折腾后只能在安乐公主的哭声里怒吼:“有本事解开我的穴道!你个孬种!王八蛋!混蛋!” “闭嘴吃你的蛋吧!” 顾青山随手点了他的哑穴,急得断天涯张口无声地大骂。 “你们欺人太甚!本公主定要你们一个交代!” 安乐公主紧咬双唇,一个甩头,那模样活脱脱的“我不管,你们来哄我”。 陆承音和香罗袖轮番软硬兼施,也毫无成果。 芸豆子着急,偏被星野拉着,也只能先顾这个小祖宗,远远地伸长脖子。 最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本来一开始的打斗声便引来许多好奇之辈,奈何不敢近观唯恐殃及池鱼,如今打斗平息只看好戏,自然围拢的人都毫无顾忌的交头接耳。 断天崖着急自家公主丢了脸可不能再漏了春色呀,于是也反过来想劝说公主,只能一遍遍张着口型无声喊:“公主,好歹先把衣襟拉起来呀!” 顾青山丢了手里的碎布,扶着香罗袖哎哎呀呀地叫唤起来,屁股上的伤真痛啊! 香罗袖低头看了看,叹气道:“能不痛吗?伤口全都裂开了,一片红。” “呀,搞不好还有人会觉得我一男子来葵水呢……” 香罗袖无语,白眼也省得翻了,此时他尚且还能开这等玩笑? 旁人即便看不出,但香罗袖很清楚,新伤加旧伤,顾青山眼下还能站立实属不易。 “耗着吧,我有的是时间,反正被人看的又不是我,尊贵的大元公主。” 顾青山咬重尾音,挤眉弄眼的一笑,安乐公主见他当真不理自己,又不想再输他一次,只能硬撑着坐在地上嗷嗷大哭,喊道:“本公主千里迢迢来和亲,已和你们的二皇子定有婚约,今日平白被人奚落占了便宜,还叫本公主怎么活啊?既然不能让你娶本公主,本公主又杀不了你,如今只能以死证清白……方才对得起二皇子……” “……嗳,等等,你……” 安乐公主当即一掌自拍头顶百会穴,顾青山和香罗袖都已阻止不及,断天崖脸色煞白,千钧一发间,一道掌风忽地擦过顾青山身侧,比断天崖更强数倍的内力,顾青山大惊之间已见安乐公主受不了掌风,身形摇晃倒入一抹魅惑的紫影怀里。 顾青山瞠目结舌,适才还在他身后击出一掌的人,眨眼不过已飞到安乐公主身后紧紧抱她入怀,还温柔地脱下氅衣披在安乐公主微露的香肩之上。 那棱角分明又深邃力挺的侧脸,叫顾青山有刹那的失神。 安乐公主昂着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泪眼婆娑地望着,哇的一声,哭的更凶了,手里却愈发用劲抱住他的脖子,一遍遍地大喊:“你为何才来?为何才来啊?” “没事了。”他抱着她,轻轻摸她的头,又紧紧搂她的肩,醇厚喑哑的嗓音满是温柔。 陆承音和香罗袖都看向顾青山,而他只茫然又困惑地看着紧抱安乐公主的燕空,倏尔想起安乐公主被罚闭门思过那日,燕空曾来找自己“兴师问罪”。 那时顾青山本是调侃,只以为燕空是替自己大元的公主打抱不平,未曾想二人竟也是相熟的关系。 “是他……是他欺负我……” 安乐公主翘着兰花指指向顾青山,燕空顺势抬眸,缤纷如鹅毛的白雪间,顾青山一双惊讶困惑的黑眸如宝石闪耀,那样清澈又冷冽的寒光,直直射进燕空的心里,震得他心颤。 “你……”顾青山抿了抿双唇,“和安乐公主……” “我是他的……” 安乐公主刚做了个“妹”的口型,肩头被燕空紧紧一捏,当即止了话头。 她险些忘了,燕空的身份是不能张扬的。 只是这一番停顿和小动作,落在顾青山眼里可是相当意味深长。 稍一思忖,顾青山才知原来安乐公主是来找燕空的,而安乐公主对自己大发雷霆,也是为了燕空? 顾青山豁然顿悟,倏尔笑道:“误会误会!我绝对没有轻薄你女人的意思……” 我女人?燕空的脸色瞬时比冬雪还要僵冷。 安乐公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诧异地抬眸望,二哥突然间怎么了? 顾青山误以为燕空还在生气,手忙脚乱的解释不停,完全是胡说八道,一会儿说他俩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一会儿又祝他们恩爱白头比翼双飞,说完这话儿又想起安乐公主和景凌的婚约,又忙说:“传闻二皇子并不喜欢这桩婚事,所以你们还是有机会的,要不……私奔?” 燕空见他越说越离谱,松开怀里的安乐公主,眨眼一个掠身冲到顾青山面前,轻而易举捏住他的咽喉,低沉的嗓音贴着顾青山的耳廓淡漠地响起,“你是故意的吗?” 若非此时他言语里的戾气,挨得这般近,唇又贴在自己的耳上,顾青山想清心寡欲都不行。 殊不知燕空此时低垂的眉眼里,荡漾着万般情思,他强行隐忍才控制自己,否则…… 真想直接堵上顾青山这张臭嘴! 安乐公主大惊失色,她从未见过,轻易被人三言两语激怒的燕空。 无论是他在宫里被人欺凌打压也好,还是被太子和皇后穷追不舍地追杀,燕空始终冷漠如冰,无悲无痛。 而眼下只顾青山一通乱七八糟的话,她的二哥居然丢她一个人在雪地,而看向顾青山时那样的神色,那样的语气,分明是心痛如绞,哪里是发怒! 果然,断天涯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二哥……不再宠爱她一个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2.红枫白雪 “……我说错了吗?” 顾青山冷肃的眼里,只有漫天的白,白得刺眼。 莫名叫人眼眶生疼。 燕空眸仁微闪,松了手,紧抿薄唇却欲言又止。 这便是秘密的负担。 顾青山很清楚,既然不能解释,说再多都是废话。 而人生里,大半的话都是废话。 “本来是找你喝酒的,看来……只有下次了……” 顾青山笑得眯着眼,月牙弯弯,也和月般的清冷。 燕空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急迫地上前用力拉住顾青山,正欲开口,廊檐下兀地传来阵阵爽朗的大笑,“哎呀呀!真巧啊!这不是燕郎君吗?顾郎君、陆郎君也在啊,真是有缘!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众人回眸看去,一袭赤红的华裳踏雪而来,眉心的朱砂妖娆如血,衬着景凌眼里的笑意娇艳如波光粼粼的动人。 顾青山纳闷,他已上前摁住燕空的手淡漠一笑,寒暄几句,悄无声息地抽出了顾青山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燕空皱眉,冷笑道:“金郎君总爱红衣,原来为人也如此高调。” “哈哈哈,我啊,就怕别人到处找我却又看不见我,显眼一点岂非能早日寻到所寻之人,对吧?” 景凌垂眸含笑地注视着顾青山的眉眼,他一抬头,正好跌进景凌温暖如春风的笑里。 顾青山微愣,他的话和自己有何关系? “瞧,每次看见我都失神,可见我魅力太大。” 景凌狡黠地眨着眼,顾青山扶额便要走,偏又被景凌牵着,他正要挣脱却没想到景凌更用力握住,紧贴自己跟来,还冲燕空挥手告别,“哎呀,是他拉我走的,我还想和燕郎君叙叙旧……唉,燕郎君今日还是照看自己女人要紧,咱们改日再聚……走吧,青山,咱们去说体己话……” 景凌大笑三声,拉着云里雾里的顾青山大步离去。 他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燕空的脸色却更是黑得沉闷。 一丝寒意遍布他全身,胸口针扎般的痛。 看着翻飞的雪花落在顾青山的发间,像那日红枫林里的枫叶,燕空想要拂走那片冰冷,沉重的双腿却像是被自己的心思重压地抬不起来。 而红枫林里火热的欢笑与热情,渐渐褪去,如今在纷纷扬扬的白雪里,连一丝余温都不剩,苍白得凄凉。 众人见这般散了场,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双唇,各自跺着脚、笼着袖也散了。 只剩下燕空漠然地立在雪中许久,魂不守舍。 安乐公主赶忙道歉,“……我、我听断天崖说二哥对那小子有意,我本来只是来问问二哥,没想到看见他和别的男人……我只是气不过,他凭什么对我二哥……嗳嗳,二哥,你去哪儿啊?” 燕空一声不吭地走了。 安乐公主拢了拢宽大的氅衣,忙迎风追去。 断天崖立在凌乱的风雪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走远,无奈地仰头一声长叹,注定要在绮罗阁的后院里当个雪人了。 厢房里,噼啪地爆着炭火。 香罗袖打发所有人出去,一壁替顾青山上药,一壁听他说了那夜表白之事,方才低问:“你对他动心了?” “没有。” 顾青山趴着,额头贴着枕头,声音很闷。 同是女子,香罗袖知晓顾青山眼下在计较什么。 燕空向他表白在先,顾青山心里不当真是不可能的,只是当真和接受,是两回事。 而如今,顾青山并非懊恼燕空移情别恋,只不曾想他是一脚踏两船。 瞧安乐公主待他的情意,二人并非近日才好,故而与其说是心疼,倒不如是失望。 “安乐公主未认出二皇子,可见他们未曾见面。”香罗秀笑得耐人寻味,低语呢喃,“郎君若想报复,大可利用这位二皇子……” “你也会胡扯?”顾青山摁了摁眉心,“他人呢?” 廊檐下,景凌与陆承音寸步不离候着。 等得时间长了,两人倒索性在廊下站着对弈品茗。 嵩义举着棋盘,二人手中各捧黑白棋盒,一字一字皆落得干脆利落。 陆承音的战术甚是迂回婉转,虽进攻不猛,但常令人捉摸不透,而景凌落子反倒狠劲凶猛不留余地。 一刚一柔,棋逢对手,这一局二人皆是酣畅淋漓。 景凌不由得笑道:“五郎君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大尹谬赞,在下不过在乡下闲来无事,时日长了,瞎琢磨,比不得大尹行军布阵般的大局。” 景凌拈了枚黑子在指尖玩耍,思考着棋局,又道:“不知五郎君可知火毒之事?” 落子,白子处于下风。 陆承音微微抬眸,叹息,“知之甚少。” “此番绾宅命案,死者正死于火毒之毒。” 陆承音瞳孔微缩,竟忘了落子。 “很可惜连宫中最德高望重的太医都不知此毒,翻遍藏书典籍,竟也未寻得有关火毒的只字片语。”景凌落子,微顿,“我知令堂也死于此毒之下,不知五郎君可有曾听谁偶然提及此毒?” 陆承音眉头紧锁,思忖良久,摇头。 “那五郎君可知当年你娘亲出身哪家青楼?” “胭脂楼。” 吱呀一声,顾青山猛地从里拉开门,面不改色道,“我去胭脂楼散布消息时也打听过陆清心,但当时一无所获。今日我却在想,何不设下一饵,引那知情者上钩。” 景凌心领神会,落子大笑,“甚好!正合我意!” 三人一番部署,棋盘早已厮杀惨烈。 最终景凌连胜陆承音三局。 而技不如人的陆承音也被芸豆子拉走,上药去了。 顾青山盯着棋盘跃跃欲试,景凌反倒不和他下。 “为何?”顾青山很不乐意,“你嫌我棋艺不精?” 景凌笑了,“不,是你棋品不佳。” 顾青山双眸微眯,“你我从未对弈,如何得知?” “我自会观面相。” 景凌狡黠地眨着眼,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 顾青山暗暗咬牙,不由得想起东扶。 那时顾青山见东扶总一人下棋,多无趣,便自告奋勇要东扶教自己,结果东扶教了三日,从此再不与顾青山下棋。 只因顾青山每走一步悔棋不说,若见大局已输,要么偷偷调换棋子,要么岔开东扶注意力趁机掀翻棋盘,要么一个不留神倒在棋盘上,总能惹得东扶无语。 如今回想,以东扶的能耐,如何不知他心思,无非是配合顾青山玩闹罢了。 顾青山望着廊外的飞雪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绪,一回眸正对上景凌的笑脸,“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绾宅。” 陆承音甩掉芸豆子将将回来,一听此言忽地不悦。 顾青山向陆承音拥抱告别时,匆匆耳语,“这段时日你暗地打听景凌的为人,尤其这些年他在外流放之事。” 陆承音转瞬欢喜,频频点头应下。 如此说来,顾青山最信的人还是自己。 “你同他说了什么?那二货怎突然如此高兴?” 顾青山同景凌前后脚出了绮罗阁,翻了个白眼。 最二货的人分明是他二皇子,好么? 他懒得同景凌多费唇舌,只打起马车的帘子,忽而觉察后背异样,猛地回头望向层层叠叠的屋檐。 空无一人。 “你的眼里,如今除了我,还想看谁?” 沉沉的红影压来,占据了顾青山眼前的一切。 他昂头,对上景凌的笑。 茶色的油纸伞下光线昏暗,衬着积雪的白光,影影绰绰间,景凌立挺的五官愈发深邃。 顾青山才发现,他还真爱笑。 雪纷纷扬扬,铺了层绒绒的伞面,迷糊了燕空的视野。 他看着伞下的顾青山狠狠踹了景凌一脚,不知为何,燕空竟有几分羡慕。 他痴痴地望着马车在雪里化作一点,第一次觉得顾青山离已越来越远,眼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三皇子的提议,又有何不可呢? 燕空眸色微沉,紫影跃下屋檐,消失无踪。 马车驶在昭京大道,不疾不徐。 顾青山趴在榻上,生了几分睡意。 “你真像头猪。”景凌调侃,见他不理自己,只有轻咳一声,肃然道,“今夜,我便按你所说准备,估计不出五日,便能有结果。” 顾青山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如此最好。” 景凌见他开口了,霎时开心地凑过来笑,“我还有一事好奇。” “说。” “看你身手不错,为何毫无内力?” 顾青山挑眉瞪着景凌一双眉飞色舞的桃花眼,笑道:“想知道?” “嗯嗯,当然。”景凌乖巧地点头如捣蒜。 “我还不想说呢。”顾青山傲娇地别过脸去。 景凌扁扁嘴,没说几句已到了西榆林巷。 顾青山不让他再送,景凌偏打横抱起他,一个纵身跃入绾宅内院墙中。 顾青山满头大汗,这般被绾宅人撞见,还不如堂堂正正从正门进啊! “啊!!” 景凌抱着顾青山刚进芦馆,便听一声凄厉惨叫。 一侍婢哭哭嚷嚷地边跑边喊:“……中毒了!姨娘中毒了!” 姨娘? 桃姨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3.将计就计 “你快放我下来!” 顾青山神情一凛,焦急得面色煞白,说这话时嗓子里像堵了块火烧的石头,干涩嘶哑。 景凌抱着顾青山的双臂却狠狠一紧,反责问:“你走得快,还是我走得快?” “……”顾青山静默不语地垂眸,他再逞强,也知负伤又恶战后的自己虚弱到了极点。 景凌敛了笑意,高声唤了嵩义和白风。 暗处骤然窜来两人,他们是景凌的护卫,哪怕不在明处也总在暗处寸步不离相护。 用不着景凌下达指令,白风已如一阵风消失在顾青山眼前,自往桃姨娘的屋子去了。 嵩义则拦下在走廊里惊呼逃命的侍婢,侍婢被吓得眼前一黑倒地昏厥,嵩义立时扛起她,二话不说快步跟在景凌身后。 景凌脚下健步如飞,见顾青山忽而没了声响,平添了几分烦躁不安,但开口时气息深沉又稳重,一如往常地问:“你觉得会是谁?” “余氏的嫌疑最重,但不排除有人陷害于她。”顾青山贴着景凌厚实的胸口,目光幽暗,声音低缓地说,“张氏素来嫉恨余氏,冯姨娘待余氏也面和心不和,赵姨娘柔弱心慈但备受欺凌多年,她们都能反咬一口、落井下石。甚至都无需她们动手,自有侍婢仆从可供差使,这便是绾宅命案最头疼之处。” “你倒还冷静,不曾一口咬定是余氏所为。” “如此风口浪尖,余氏的侍婢被害,她避嫌尚且来不及,多一次行动只会多一分破绽。” 景凌低眸看了眼怀里小鸟依人的顾青山,嘴角情不自禁笑开,“看来我白担心了。” 顾青山蹙眉抬头,看他白雪落满身,愈发衬托出眼里笑意的温暖,“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冲动之下鲁莽行事。” “……本来我的确很着急……” “后来呢?” 顾青山别开脸不答,耳廓染着不合时宜的红,悉数落进景凌的笑眼里,荡漾地掀起涟漪。 只有顾青山心里清楚,一路听着景凌的心跳、感受着他胸口的温暖和双臂的力量,也不知怎的,反倒不知不觉地凝神静气下来。 这般的感觉又那样熟悉和久违,仿佛是在外多年的游子辗转颠簸回了家。 顾青山说不清,只觉还不赖。 不久,景凌已抱着顾青山大步迈进门槛,正好见白风打起内室的帘子迎来。 “殿下,属下已探过桃姨娘脉息,是□□,所幸中毒不深,用过药丸后眼下已无大碍地睡下。” 景凌点头,低眸迁就地轻问:“可放心了?” 顾青山的余光瞥见白风和嵩义,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都很奇怪,顾青山同样纳闷地点点头。 “嵩义。” “是。” 他扛着侍婢大步上前,白风搭了把手扶着侍婢放在木椅里,而后又掐了掐她人中,侍婢猛地深吸一口气,顿时瞪圆眼惊惧地瞪着嵩义和白风,吓得浑身哆嗦,“你们不要害我!不要害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顾青山打断她惊惧的呼声,侍婢循声看去,这才认出景凌和顾青山,眼里刹那滚着泪花,怯怯弱弱地回道:“奴婢……奴婢清欢,是伺候大郎君的婢女。” “姨娘如何毒发,你且细细道来,任何细节都不可错漏!” 清欢对上顾青山沉寂淡漠的眼,那样的眼好似噙着诅咒的阴冷,吓得她愈发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地哽咽许久,方才叫人听明白她抽噎地啜泣声,“……奴婢……本来是奉大夫人之令,来请五郎君……替大郎君把脉,没想到奴婢刚刚进屋请桃姨娘,便……便见桃姨娘倒在地上……奴婢一时害怕,这才忙去叫人……” 清欢抽了口冷气,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啪嗒啪嗒地滴落,泣不成声。 顾青山皱眉质问:“你只见姨娘倒在地上,如何知晓她是中毒?” 此话一出,清欢当即跪地磕头,声泪俱下地辩驳:“奴婢甫进屋便见姨娘面色青黑,双手十指甲像被煤炭染了似的,奴婢虽不识字但也瞧得出这是中毒症状啊!还请二殿下和五郎君明察!奴婢……奴婢与此事绝无关系!” “我不过见你话里尚有遗漏,随口一问罢了,你如此又为何?”顾青山轻笑。 话里话外皆在暗讽清欢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介侍婢在面对二皇子时,对答从流,虽目中有惊骇恐惧之色,但她看见桃姨娘倒地后,并未上前搀扶,还能甫进屋立即便注意到她双手乌黑? 细细想来,非常人之理,这清欢怕也乃嫌疑人之一。 “奴婢……奴婢害怕被冤枉,是人之常情啊……” “嵩义,押她回府衙,再行审问。” “是,殿下。”嵩义大步上前,抓着清欢的胳膊,任凭她如何哭闹求情都无济于事。 白风上前抱拳道:“殿下,可要通知绾宅的人?” “无需大费周章,他们很快便会知晓。”景凌笑道,“这不正好是送上门的大礼吗?” 他和顾青山的计划本来便差一味药引,如今倒是万事俱备,真真是份及时的大礼。 不过…… 顾青山扯了扯景凌的袖子,指了指他的胳膊,“可放我下来了吗?” 白风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知趣地出了屋子,合上门。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这一家主仆都什么毛病?为何还要关门? 景凌微扬的唇角不由得扯了扯,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顾青山站稳,“你还留在这里,不怕连空气里都有人下毒?” “若真能毒到我再说,我只担心日后不能再留桃姨娘一人……” 顾青山琢磨着,等桃姨娘醒来,方才能知晓她到底如何中了□□的毒。 且中□□之毒,有时立即发作,有时需一整夜方才毒发,莫非桃姨娘是昨夜所中的毒? 倘或是昨夜……昨夜的话…… “二皇子。”顾青山突然一本正经道,“适才在绮罗阁十三娘替我上完药,可还见过她?” “未曾见过,怎么?” “显然,她此刻也不在芦馆。”否则,怎会由得清欢来发现桃姨娘出事? “你在怀疑她?” “不。”顾青山冷冷地掀起眼皮,面如死水道,“我相信所有人,也怀疑所有人。” 桃姨娘直到半夜方才醒来,刚睁眼,只见顾青山和景凌都在。 她忙要起身行礼,景凌已免。 此刻桃姨娘方才知自己中毒之事,目光里扑闪着死里逃生后的几分吃惊和不安,说起清欢来时拎着食盒,乃阿郎赏赐,桃姨娘打开食盒一看全是自己昔年最爱的马蹄糕,便也不疑有他,满心欢喜,只不过吃了两三块马蹄糕后,便觉身子疼痛不适,竟痛得昏厥。 “你如何看待此事?” 景凌抿了口茶,低眉看向趴在小榻上的顾青山,还不忘替他掖了掖被角。 顾青山双手托腮,喃喃道:“清欢显然并非来下毒害人这般简单,若她真要害人,自然不会报出乃余氏指使。更何况这般量的□□毒并不足以致死,如此大费周章,显然毒杀姨娘并非她此行目的。” “也许是她正要谋害姨娘,反听见我们回来的动静,才做贼的喊抓贼?” 顾青山摁了摁眉心,“自然也有可能,但桃姨娘的死对他们毫无用处,不是吗?” 他顿了顿,侧着身子看向景凌,“若是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毒杀桃姨娘,为了什么?杀人灭口?可姨娘又知道什么呢?若我是凶手,倒不如让姨娘活着,哪怕是毒杀也会伪装成自杀,如此才可……” “栽赃陷害!”景凌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将桃姨娘伪装成杀人后的自杀!” “天啊……”桃姨娘猛吸了口寒气,死死地拽着被角捂着心口。 顾青山捂了捂耳朵,叹息道:“所以我想清欢的目的,是将毒药留在芦馆,等她哭哭啼啼地闹得绾宅所有人都知桃姨娘中毒后,不管死活,只要想方设法搜出毒药,落实姨娘自杀谢罪,真凶便可逍遥法外。” “既如此,眼下我们岂非还在真凶的陷阱里?” 桃姨娘不解地看着顾青山和景凌,猜不出此时他们嘴角的笑容到底是何意。 “说这么多,殿下,剩下的事,还不去办吗?” 顾青山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丝毫不觉得自己正在使唤的是堂堂二皇子。 “好!如此一来何须五日,我明日便可给你结果。” 景凌乐得欢快,叮嘱顾青山好生歇息,立时大步出了芦馆。 白风奉命留守在暗处,守着顾青山。 桃姨娘惴惴不安,顾青山安抚她一整夜,自是无眠之夜。 次日天亮,昭京城中已热闹非凡,只是与往日不同,此番最热闹之地非酒楼茶肆、勾栏瓦舍之地,竟是往日里门可罗雀的昭京府衙。 只因今日一早,昭京府尹亲自升堂审案之事已传遍大街小巷。 审理的正是绾宅枯井女尸案,传闻已抓到凶手,当即在城里炸开了锅。 市井百姓们早早地拥堵在府衙,顾不得生意,涌来的人源源不断,闹得满城风雨。 绮罗阁的苏言知晓后,忙跑到后院通知陆承音,连马车都备好了,自己也要去凑热闹。 绾宅一大早也收到景凌的公函,公函上的人皆需出席此处庭审,众人早已忙得底朝天。 唯有顾青山惬意地趴在小榻上翻着书,直到眼前的光线一暗,才懒懒地合上书,掀起眼皮毫无情绪地说道:“还知道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4.升堂断狱 “昨日你何时离开的绮罗阁?” “见郎君观棋颇有兴致,我便先回了绾宅监视棠姨。”香罗袖端着铜盆走来搁在木架上。 顾青山侧身支着头见她绞着帕子,又问:“既如此,余氏去看望绾大郎时,可与棠姨商议到底将火毒藏于芦馆何处?” 香罗袖微顿,皱眉回道:“郎君此话何意?我昨日跟踪棠姨,未曾见她们去看望绾大郎。昨日她们只在屋中商议如何令洛眉之死不会牵扯她们,故而我才知原来洛眉与棠姨素有矛盾。” “哦?” 顾青山接过帕子,垂眸擦拭双手,状似不经意地以余光瞥向身侧的香罗袖。 “洛眉出身低贱却很有野心,不甘屈居人下,可余氏常对她不满,棠姨偏又落井下石,故而洛眉记恨棠姨,认为是她阻拦自己。但我在其他侍婢口中听说,洛眉乃是有心引诱绾泽道,被余氏撞破这才百般刁难于她,只洛眉不知此事罢了。” 顾青山静默不语地叠着手里的帕子,香罗袖反不解地问:“郎君方才所言火毒藏于芦馆之中,莫非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此事稍后自有分晓。”顾青山昂头笑道,“如今绾宅中人可都去了昭京府衙?” “是,我一直跟着棠姨到了府衙,才知侍婢清欢曾向姨娘投毒,于是赶了回来。” 顾青山指了指案上的药瓶,“如今绾宅各院只留侍从婢女,你可知该如何做?” 香罗袖握住药瓶后见瓶身贴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一个字,当即恍然大悟,“我立即去办!” 风里的花香淡去,眼前的香罗袖已掠入屋顶之上。 顾青山淡淡地看着手里的帕子,面无表情地抛进铜盆之中,啪的一声,溅开满地的水。 昭京府衙外,绾思清和绾思陵各骑两匹骏马开路,护着三辆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外门道。 因着马车里多女眷,于是早有府衙的小厮在外相候,拆了门槛引马车入内门道,方才有书吏副官之职的二人上前拱手行礼。寒暄几番后,一同往府衙前院的大堂去。 拥挤在大堂外的百姓们此刻早等得不耐烦,见绾宅的人走来立时叽叽喳喳地炸开了锅。 大堂左右两侧各垂珠帘,余氏与张氏领各房的女眷在珠帘后落座。绾泽道兄弟则领着绾思清、绾思陵坐在珠帘外,不多时有婢女斟茶备糕点,礼仪周到得哪像是传唤庭审,更像会友品茶似的。 众人万般不解,绾泽道反有几分高高在上的自傲。 “大哥,瞧这二皇子仿佛并不像问罪于我们。”绾泽元压低声音耳语。 绾泽道却大笑道:“二弟呀,一路上大哥都在说不用担心,偏你总胡思乱想,如今方才信了大哥的话?放心吧,咱们绾宅都是专司贡茶的御商,这等贱籍贱民的话,又能如何?” “可大哥……” “昭京府尹——到!” 一声吆喝,绾泽道率众人起身行礼相迎。 只见小厮打起垂帘,一双黑靴大步走来,展翅的幞头下是一张硬朗英气的面孔,眉心那点朱砂衬着一品大红官服,恰似耀耀日头般光彩夺目。 人群里尚有未出阁的娘子都忍不住掀起帷帽的垂帘,只为真真赏这一眼俊俏的美貌。 一番礼数后,景凌落座,绾宅等人方才坐下。 三声惊堂木响,绾宅侍婢清欢已被衙役五花大绑押来。 绾泽道等人还未回眸看去,已闻浓烈的腥味刺鼻,只见清欢竟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遍体鳞伤,简直血肉模糊成团,根本无力站立,硬生生被衙役拖着上堂,身后留下一道浓浓的血痕。 余氏等绾宅女眷虽隔着珠帘,也被吓得倒抽一口寒气,连连闭眼捂鼻。 绾玉茜娇贵,当即“哇”的一声,呕出一摊秽物。 余氏脸色煞白已是自顾不暇,唯有棠姨回过神来赶忙用绢子擦拭她的嘴角,又从荷包里掏出果脯玩意儿塞进绾玉茜嘴里,略有好转。 棠姨勉强抹了把额上的汗,忽青忽白的脸色自也好不到哪去。 谁也不曾想,不过一夜功夫,人已被折磨得像一坨肉饼! “大尹……这……”绾泽道忙起身道,“不知府中贱婢……” 景凌给了书吏一个眼色,书吏当即自书案后起身,双手捧着白纸展开,字正腔圆地诵念着昨夜清欢已签字画押的供述,如何向桃姨娘下毒,如何做贼喊抓贼,一点细节都不曾遗漏。 景凌始终默不作声,庄严肃穆的大堂只有书吏平淡无情的声音,反倒愈发令在场的人心惊肉跳。 “真是好大的胆子!” 绾泽道气急败坏地指着清欢大骂,被景凌一道惊堂木震住,绾泽道才喘着粗气落座。 景凌的胳膊肘撑着书案,身子微微前倾,追问:“清欢,你可在堂上指认幕后主使你的人?” 倒在地上的清欢这时才微微昂头,虚弱无力地望了眼景凌,紧咬着满是血痂的双唇颤抖,弱弱地垂下目光。 所有人都敛气屏声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哪怕心里没鬼的人也害怕被她咬一口,世上最毒的毒蛇也不及此刻清欢一道与人四目相对的目光。 空气凝固,呼吸凝滞。 翻着雪的冬风竟闷得人心里烦热,大堂里窒息般的死寂。 绾泽道坐立难安,也不知景凌何意,几次欲开口,都被绾泽元阻拦。 绾思清和绾思陵相视一眼,又看向此时慵懒打着哈欠的景凌,总觉得今日之事和顾青山有关。 他始终耿耿于怀,心思全然不在庭审,便在他分神时,胳膊突然被绾思陵一抓,抓得生疼地皱眉,一抬眸正见清欢已虚弱无力地抬起了颤栗的手,而她所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身后的珠帘。 珠帘里女眷们霎时躁动不安,纷纷顺着清欢手指的方向扭头看去。 是谁? 每人心里都在揣测,都在祈祷,都齐刷刷地看向此时脸色煞白、僵硬麻木的余氏。 棠姨大惊,顾不得礼数低吼:“你个贱婢,血口喷人!” “大嫂……怎会是大嫂?” 绾泽元和张氏一脸匪夷所思,连不舒服的绾玉茜也瞠目结舌地拼命解释,“不是我娘!” “……是、是你……” 清欢有气无力地嗫嚅着唇角,指着余氏的手哆哆嗦嗦地一偏,稳稳地指向余氏身旁的人。 “是你!” 余氏的心刚刚一松却又猛地一紧,苦涩地抿紧薄唇,沉沉的眼眸里是她愕然大惊的神色。 “不是我!”她恼羞成怒地愤然而起,“我根本不认识她,更不知她做过什么!是诽谤!是陷害!大尹,您定要替我做主!怎可让她一介贱婢侮辱我?” “闭嘴!”绾泽道气得跺脚,“大堂之上岂容你大呼小叫?” “阿郎……阿郎也不信我么?我……我是被冤枉的!我好端端的,害桃姨娘做什么?” 冯姨娘揪着心口,歇斯底里地哭嚎不止,一记狠眸恶恶地瞪着清欢。 也不知清欢无力承受的是酷刑,还是她的凶狠之意,双眼一黑,已不省人事。 景凌下令,两个衙役又拖着清欢退堂,地上触目惊心的鲜血,霎时震得冯姨娘满手虚汗。 “冯姨娘,昨晚清欢的认罪书上,已清清楚楚写明此事乃受你指示。”景凌点了点面前案上已画押的罪状,冷笑道,“故而本官今日传你上堂,只因怕打草惊蛇,被你毁了证据,这才命绾宅众人一同前来,你自会抱着侥幸之心,不是吗?” “不……大尹,民妇着实冤枉!民妇未曾下令,何来的证据?” 景凌一手托腮,一手唤来衙役,笑道:“此事只搜查你的院落便可知,按照清欢的口供,你在卧榻之中藏有毒害洛眉的毒药,只要搜到此药,你百口莫辩。但本官也考虑过其中或另有隐情,于是请诸位在此稍后,想来也没人可隔空在绾宅陷害你。你且细想,可算稳妥?” 这番话点醒了冯姨娘。 她们一大早收到官府公函才知此事,没人知晓清欢昨夜被抓,自然没时间在她院中藏毒。 可若是行动前已想好了今日这般的局面呢?一旦失败便嫁祸自己? 冯姨娘很快否定,毒杀桃姨娘的计划本来天衣无缝,谁知会撞见景凌? 倘或有人此时想要加害于她,必得先拖借口离开大堂,岂不还可一番试探? 如是想罢,冯姨娘爽快地应下:“好,民妇但凭大尹定夺。” 话音落地,景凌当堂下令,一队十人衙役上前拱手待令,而后齐刷刷地匆匆领命而去。 “有劳诸位相候,好在本官今日请了聚德楼最好的厨子,可尝尝这糕点如何?” 景凌含笑示意众人可放松相候,却不曾想突然有人言道:“民妇身子不适,可否入后院稍作歇息?” 冯姨娘的眼睛霎时一亮,果然是她想要嫁祸自己! 景凌清浅笑道:“当然可以,府衙尚有郎中可替大夫人诊治。” “有劳大尹。”棠姨搀扶余氏起身,二人微微屈膝行礼,随引路衙役翩翩然而去。 冯姨娘的一双眼,却如刀子似的,一层一层剜着余氏的背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5.反将一军 午后,芦馆荒芜的院落银装素裹,芝麻点的雪像白絮似的,静谧地飘飞在风中。 “郎君!姨娘!” 香罗袖大步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后呼呼作响,夹着一阵风卷雪涌来。 她转身关门时,手里不得不多用几分力道。 顾青山趴在小榻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火炉,幽幽抬眸。 风吹散他额前的碎发,显得他的眉眼愈发慵懒得无精打采,像炭炉里燃烧的黑炭,将将窜起一股耀眼的红,转瞬又黯淡成灰烬,便是那一瞬足以令人心颤。 “府衙可是有消息?” 桃姨娘搁下手中绣花的针线,探着头。 香罗袖喜不自胜走来,随意拂了拂肩头的雪,“衙役果真在冯姨娘的院中搜出火毒!” 顾青山打了个哈欠,余光瞥着做戏做全套的香罗袖,漫不经心却又似有难言的思量。 “这……真真是……怎会是她?” 桃姨娘揪着心口,脸色煞白地深吸一口气。 香罗袖又道:“我刚在外打听得知,冯姨娘已被当堂被捕,任谁求情都无用。” “人证物证,她还有何可狡辩?”顾青山支起身子要下床,香罗袖忙来搀扶。 桃姨娘感慨道:“世人常说这位二皇子纨绔无德无才,今日不过片刻已揪出真凶,可见传言有误啊。” “也不尽然。”顾青山回眸间微微挑眉,笑道,“谁知他是不是滥用私刑、屈打成招呢?” “我看二皇子眉目清秀,不似这等狂暴狠戾之人……”桃姨娘喃喃自语。 顾青山噘着嘴,摇摇头,“他指不定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呢!” 他肯定的语气令桃姨娘微怔、香罗袖皱眉。 也不知是窗扉漏了寒风,还是顾青山的黑眸里刮着刺眼的风雪,竟令人瑟瑟发抖。 昨夜—— “谁?” 景凌破窗而入,一道白光微闪,青影逼近,他赶紧双手投降,顾青山手握青蜺,刀尖已刺到他喉结前,那脸颊两侧微微凌乱的碎发扫过青蜺匕刃,轻而易举地断成两截,无声无息。 “我差点失手杀了你!” 顾青山皱眉收刀回鞘,扶着腰骂骂咧咧地后退两步。 景凌毫不在意地嬉笑道:“我想见你便来啦,可见你也是这般热情地欢迎我!” “……”顾青山扶额,他的情感接收经络定是有了毛病,才会如此自大自狂! 景凌笑呵呵地贴上来,扶着顾青山,兴奋地说:“你在等我,对不对?” “没有!” 顾青山着急地矢口否认,干脆利落得有几分牵强。 “你知我今夜会审问那个侍婢,所以一直在等我,对不对?” “……清欢可招供?”顾青山直白追问。 “她什么都不肯说。”景凌随意地在床榻上歪坐,穿着黑靴蹬着床架,“偏要见识见识我的大刑伺候,要知道这府衙里什么都缺,偏不缺各种稀奇古怪的酷刑,于是……最后我想要她招供什么,她便认什么啦!” 顾青山紧抿薄唇问:“可说将火毒藏在芦馆何处?” “嗯。”景凌勾了勾手指,邪魅地笑道,“你亲我一口,我告诉你!” 顾青山一愣,呵呵冷笑两声,见着景凌得意的模样,他偏不顺着他的话题,反而言道:“不管清欢背后是谁,都一律推给——冯姨娘。” “哦?”景凌侧身支着头,微眯的桃花眼甚是妩媚妖气,“为何不是余氏?” “她们手上,谁又真正干净?推给冯姨娘,也不冤枉。且她最爱虚张声势,利用她,比利用城府阴沉的余氏,更易我们成事。” 景凌心领神会,“只需将芦馆里的火毒连夜藏在冯姨娘院中,再迫使清欢当堂指认冯姨娘,最后人赃并获,冯姨娘难辞其咎。只是……你如何断定冯姨娘入狱后,能为我们所用?又能吐露秘密?” “她胆子最小,安排一个死刑犯,足以让她为保命而说出她知道的一切。” “若万一冯姨娘一无所知呢?” 顾青山站在木桌前随意屈指敲击着桌面,哒哒地响,笑道:“不会。” “如此笃定?” “我在这的时日里,可不是白吃饭的。” “那你知道火毒藏在芦馆的何处吗?” “……” “喏,亲亲我,我便告诉你。” “……” 顾青山黑了一脸,自己居然被景凌反将一军?! 景凌见他无动于衷,无奈地哀叹一口气,“真伤心!你可是当真喜爱男子的?怎会不喜爱我呢?莫非你还心心念念那个小书生?当初是燕空,如今是书生,何时才轮到我呢?” 景凌眼巴巴地凝视着顾青山,看得顾青山心里一怔,苦笑道:“你堂堂二皇子,说出这般话来,也不自降身价?” “若能得你真心一眼,身份地位,又算得了什么?” 景凌敛了神色,不正经的语气骤然肃然庄严,醇厚魅惑的嗓音震击在顾青山心头,刹那失神。 他不解地昂头望着景凌,上一瞬息尚且是流氓无赖,这一瞬息竟莫名……变了个人,变得高高在上不可触碰,偏又孤独低微到尘埃里,令人心疼,为何会有这般的感觉? 顾青山皱眉不解,紧皱的眉心却倏尔被人温暖地轻轻一抚,他大惊,猛地躲开,却被景凌搂腰拦住,听他妖娆地笑道:“得你真心一眼,知我心,方知我情深,青山。” 情深?他们才见几面怎会情深? 莫非,是他认出了自己? 顾青山瞠目结舌,想要看清景凌目光里的深意,自始至终却只能看见自己呆傻的模样。 景凌扑哧一声轻笑,屈指弹了弹顾青山的眉心,道:“捉弄你,甚是好玩。” “……” 顾青山的脸色霎时忽红忽白,当即推开景凌,还未发怒,却见他手里捏着一只药瓶递到自己面前,不用说,顾青山也猜得出这便是藏在芦馆里的火毒,原来这小子果然一开始便在打趣自己! 顾青山心里气恼,一把夺过药瓶,却见瓶身上贴了纸条,只写了一个“冯”字。 他旋即大悟,原来景凌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家伙,当真不学无术吗? “可见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啊!痛!” “少废话!”顾青山一拳揍向景凌,掌势在他唇前顿住,根本不曾揍上去,“你该走了!” 景凌还想胡说八道,被顾青山硬生生打了出去。 合上门,顾青山微微掀开窗,确定景凌的背影在廊下兜了一阵,终于跃过墙头,目光这才落在手心的药瓶上。 这便是传闻中的火毒么? 顾青山拔开瓶塞,倒出其中一颗血红的药丸,偷偷装进自己袖中的药瓶里。 夜深人静,不可知。 昭京府衙的地牢里,烛火摇曳,阵阵阴风里是潮湿的恶臭与刺鼻的血腥味交织冲鼻。 一身形瘦高的年轻狱卒摁着腰间佩刀,支支吾吾地说:“头儿,这是死牢呀!把一娇滴滴的姨娘关在此处,怕是……” “怕什么怕?”花白了鬓发的老狱卒怒喝着一掌打在他后脑勺,哼哧道,“上头交代下来的,你照做就成,少给我来怜香惜玉的一套!这里是地牢,管他姨娘还是盗匪,进来便是一样的犯人!” “可是……头儿,这姨娘还和那怪物关在一起,当真不会……”少年说得吞吞吐吐,又面目狰狞得做了个鬼脸,鬼鬼祟祟低语道,“听说那怪物会吃人的!抓捕他的时候,咱几十个弟兄都被他一招毒掌打死,七窍流血、穿肠肚烂,死相惨不忍睹呀!他身上煞气过重,阴魂不散,连给他送饭的狱卒都莫名其妙病死了好多个,眼下都没人敢靠近他,却……突然丢一个大活人进去,还是个娘子,和他这惨无人道的怪物关起来……只怕……” “不!不要!我不要和怪物关在一起!我不要和这样的怪物在一起!” 刚刚被押来的冯姨娘闻言失声大叫,尖声尖气地回荡在幽冷的地牢里,像女鬼的哭嚎。 “我要见大尹!我要见二皇子!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 “这里进来的每个人都喊冤,喊着喊着,最后也成冤鬼,喊不出来了。”老狱卒上前抓过束缚着冯姨娘双手的铁链,皱着嘴角干巴巴的皱纹冷笑道,“你便老老实实地喊吧,免得……这里太寂寞……” “我不要……我不要啊!” 冯姨娘惊惧得变貌失色,心胆俱裂,奈何手腕缠绕的铁链一紧,她便像狗似的被拉进地牢。 少年狱卒连连哀叹也是徒劳,只能摇头道:“只希望那怪人最后能给你留具全尸。” 这话说得轻,但在死寂的地牢里,哪怕羽毛落地的微响也是刺耳的,更何况是这般绝望之言,落在冯姨娘的心里,立时如行走在翻滚的热油锅里,万般挣扎哭嚎,到最后依旧被老狱卒一掌推进铁笼里。 冯姨娘手脚都束着铁链,冷不丁摔在冰冷的地上,还未回神,一抹黑影霎时压来。 她战战兢兢地抬眸望去,只觉眼前这蓬头垢脸的男子高大威猛如野熊,一双掩在油腻腻长发后的眼闪烁着嗜血的红光! 冯姨娘的呼吸一滞,胸口憋着一口气高高耸着,随着那黑影压下身来逼近,露出满口肮脏黑黄的牙齿,她绝望地瞪圆眼珠子,憋着的鼓鼓胸口也快要炸开了,转眼便目瞠口哆地昏死过去。 “啊!啊!!” 怪人口齿不清地愤怒咆哮,他的四肢被固定在墙壁里的铁链绑着,行动不便,但一张口如雄狮发怒的吼叫声,足以令地牢里所有犯下死刑的囚犯都畏惧于他,连牢门外的老狱卒也当即锁上门,不敢回头地跑了。 傍晚时分,府衙内的雪已堆得有孩童般高了,景凌坐在水榭里,手里闲散地把玩着棋子。 水榭里不曾焚香烧炭,只石桌上一盘残棋,吸引着他看得津津有味。 “殿下。”嵩义快步走来,立在石桌前抱拳行礼道,“大堂里为冯姨娘求情的绾宅人这会儿才被打发走,冯姨娘也已被关押妥当,只是她受惊过度,已不争气地昏死了。” 景凌若有所思地落下一枚黑子,手指尖夹着白子玩耍,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微微翘起,“晚些时候,给冯姨娘找些乐子,可不能闷坏了人家。” 嵩义眸色微沉,心下了然,飒爽利落地领命而去。 果然,冯姨娘醒来后,嵩义先给她时间,被发疯的怪物吓得半死不活,尔后这才下令老狱卒好好地大刑伺候,将那不可控制的怪物都折磨得半死不活、鬼哭狼嚎。 冯姨娘全程目睹,一想自己也会落得这般地步,也会这般大刑伺候,当即吓得浑身哆嗦,死死抓着老狱卒的长袍,哀求道:“我要见二皇子……我知道,我知道真相!我……我什么都可以说……求求你,带我见二皇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6.强势轻薄 “听说,你知道真相?” 景凌抿了口新煮好的蒙顶吉祥蕊,笑容清浅地搁下茶盏。 咯哒一声脆响,案上的烛火被震得轻摇不定,仿佛此刻端坐下方、面色素白的冯姨娘,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她仓促地用绢子胡乱拭了拭额角,颤抖的声音说:“民妇……民妇真的不是凶手!” “人证物证俱在,本官如何信你所言?” “此毒旷世难寻,民妇如何得的到?”冯姨娘急得揪着领口辩解,肩头颤抖不已,“大尹不该仔细调查,此毒如何进的绾宅?经何人之手?千辛万苦得到这等奇毒,却只毒害一个婢女,岂非大材小用?说句大尹不爱听的,后院的女人想要一个小小的婢女死,有多少种方法可不惊动官府?偏偏此次洛眉之死如此明目张胆?” 她略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似乎,故意等着被人发现一样。” 景凌右手撑头,半眯着眼看着冯姨娘,影影绰绰间神色难辨,只听他玩世不恭的语气里似有几分笑意,“此话有趣,不知冯姨娘作何解?” “大尹是否知晓若干年前,胭脂楼里曾有一名女子,也死于此毒?” “哦?”景凌佯装不知,饶有兴趣地坐直身子。 冯姨娘见状,松了紧绷的心弦,颤抖的声音讲起陆清心与绾泽道的陈年旧事。 故事和顾青山告诉景凌的内容并无出入,可见冯姨娘说的实话,只其中细节处比陆承音知道得更多,尤其是其中一人的名字,引起景凌格外的关注,“崔三娘?” “崔三娘正是当年胭脂楼的老鸨。”冯姨娘解释,“民妇知此事,也是当年民妇正陪阿郎在郊外踏春,一辆油壁香车拦住我们去路,崔三娘打起车帘走来劈头盖脸指着阿郎破口大骂,民妇叫来四五个小厮都拉不住她一人,最后她竟摸出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更是谁也不敢靠近她。” 景凌疑惑地皱眉,“崔三娘为何如此?” “当然是为陆清心。”冯姨娘提及此人又是一声鄙夷的轻笑,“此时陆清心已怀孕三月,崔三娘便是为她来找阿郎讨这笔账的。民妇当时不解一介青楼老鸨为何如此,事后听阿郎抱怨辱骂才知,原来这崔三娘与陆清心可是结义金兰的姐妹!” 景凌眸色一沉,冷厉的余光看向嵩义,他当即颔首,已大步流星出屋追查这位崔三娘。 “大尹,这火毒定是与崔三娘有关,她是来为陆清心报仇的!”冯姨娘霍地起身,瞪圆的眼里是五分畏惧被打会地牢,五分畏惧崔三娘当真来索她的命,扶着木椅的手一直都在抖,更是趔趄地疾走两步道,“大尹!我是无辜的,我是受害者!大尹定要保护民妇啊!” 景凌抬手,立时有衙役上前拦住冯姨娘。 “送冯姨娘回地牢。” “大尹!大尹……民妇所言句句属实……” 冯姨娘急了,可她那点微不足道之力的挣扎,根本扭不过两个衙役的胳膊。 “是否属实,本官自会调查,冯姨娘可慢慢再想可还有遗漏之事。” “大尹……大尹……” 冯姨娘绝望微颤的喊声还未远去,屋中烛火一灭,景凌已不见了人影。 寒风萧瑟,透着雪的沁凉。 顾青山站在桌前拨弄着红炉里的炭火温着酒,尔后又回到书案前,清理满桌药草药杵的狼藉。 这时却听木窗咯吱一声响,接着是有人笨拙翻窗而进的响动。 顾青山扁着嘴,都懒得抬头看了。 “你在做什么?”景凌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身上染的雪,笑呵呵地走向顾青山,走过圆桌时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当即扑上去,“哇!你知道我要来,所以特地热好了酒?你真是太贴心了,还说对我没心思……谁信呢?” 景凌索性在桌前落座,拎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先嗅后啜,感慨道:“你酿的酒真香!” 顾青山整理好药瓶微微抬眸,“你怎知我会酿酒?” 景凌随意抹了把嘴角的酒渍,爽朗地笑道:“在金城的时候,你曾说过呀。” “有么?” 顾青山尚在回忆之际,景凌却已凑到他眼跟前指着满桌的药瓶问:“都是什么?” “药。” “毒药?解药?”景凌盯着他手里那瓶紫色的药瓶,双眼霎时一亮,“这个好看!” 顾青山侧转身去将紫色药瓶揣进怀里,绕过书案走向圆桌,景凌追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问个不停:“这个瓶子里是什么药?为何你如此宝贵?是不是用于房中之术的……” “收起你丑陋的想象力。”顾青山没好气地瞪着景凌。 景凌撇撇嘴,嘀咕了句:“小气!” “要你做的事如何了?” “我凭啥告诉你?”景凌惬意地靠着椅背闭上眼,双脚交叠着枕着圆桌,嬉笑道,“发挥你美好的想象力啊!” 话音落地,景凌只觉脖子上一凉,惊愕地睁开眼,只见顾青山满脸杀气地握着青蜺。 “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不能。”顾青山发现对付这家伙的方法,就是少说话,越说越错。 景凌咽了咽吼中硬物,只能双手投降,乖乖交代出崔三娘这号人物。 “胭脂楼老鸨?”顾青山听罢,思绪万千。 景凌小心翼翼地推开青蜺,松了口气,护着自己的脖子远远地说:“过去的老鸨。” “现在胭脂楼里还有人和崔三娘相熟吗?” 景凌耸肩,笑得眉飞色舞,“我的人还在调查,但我迫不及待想要见你。” 顾青山挑眉,好似未曾听见景凌的话,只揭开酒壶的盖子,刹那涌出一股酒香。 “以后你回金城去我酒铺里酿酒吧?”景凌眼巴巴地托腮望着他。 顾青山沉默不语,只搅拌了两下酒壶里的热酒,倏尔又抽出紫色的药瓶,倒出紫色的药粉融进酒里,刹那呼哧两声响,酒液竟顿时猛烈地翻滚,咕咕咕地响。 景凌看得目瞪口呆,鬓角悄无声息地滚下一行热汗,“那个……这酒,我刚刚喝了一口。” “我知道。” “你……在酒里有没有……” 顾青山爽利地抬起头,面无表情道:“我下了药。” “什么?你你你……”景凌急得大跳,捏着嗓子恨不得全抠出来。 顾青山淡漠地垂下眼眸,继续研究自己的酒,“我又没让你喝。” “我……岂非快死了?” “可能吧。”顾青山依旧漫不经心。 “既如此……你就别怪我了!” 景凌的眼眸一沉,神色肃然地扑向顾青山,一抹红霎时如烈焰燃烧的火球。 顾青山正要出手推开他,哪料到被他笔直的大长腿一绊,整个人已被景凌扑倒在床,屁股疼得他闷哼一声,景凌的红唇眨眼间已凑到他唇前! 顾青山大惊猛地转头,景凌的吻恰恰落在他侧脸。 温柔的触感,反像被闪电击中般,顾青山胸口紧憋的一口气卡在鼻腔,所有的血液仿佛都逆流涌进了空白的脑子里,涨得毫无头绪! 这家伙…… 顾青山瞳仁猛地一缩,睫毛微颤,护在自己胸口的手用力推着景凌,反被他抓住手腕高举过头顶,狠狠压在床上。他反抗却浑身酸软无力,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扑扑乱跳,随时都要冲破嗓子眼,四肢百骸烫得像是涂满了烧得滚沸的热油! 这家伙,一杯酒便开始发酒疯? 顾青山扭动身子挣扎,景凌的红唇贴着他的面颊落在他耳前,翘唇笑得邪魅,醇厚低沉的嗓音更是钻进顾青山的心里,酥酥痒痒,“……我似乎忘了警告你……倘或我死了,这便是我临死前要做的事。” 顾青山咬牙切齿道:“轻薄杀害你的人?” “不……是轻薄你!”景凌撑起身子依旧抓着他的手腕,只满眼欢喜地欣赏着顾青山此时烫红恼羞的模样,“反正我都要死了,还不能满足我的愿望?” “我没有下药!你也不会死!”顾青山气急败坏地嘶吼。 景凌得意地挑眉,“我知道,只不过是先练习而已。” “你……这个混蛋!” 顾青山气得抬腿踹他,反被景凌压得更死,而景凌凑到他耳边笑得更开心了。 “郎君,我回……” 咯吱一声,香罗袖推门而入,打起帘子只见眼前这般一幕,惊愕得话都说不出口。 顾青山更是又恼又羞,忙喊着香罗袖,“帮我把他给扔出去!” “二皇子……”香罗袖踟蹰犹豫着,最后反倒急急退出去,“我……我待会再来!” “香罗袖!”顾青山怎么喊也没能喊住她,反倒被景凌抢走了手心里的紫色药瓶,“还给我!” 景凌扁着嘴笑道:“看来你很看重这个,里面是什么?最好老实回答……” 顾青山真是怕他胡来,只有交代,“等那壶酒凝固后,便是元髓散!” 景凌的眸仁微闪,竟是喜不自胜,“想不到你还有这能耐,只是不知这药是给谁的?” “……燕空。”顾青山咬着嘴唇,忽红忽白,就像此时景凌的脸色。 倏尔,顾青山只觉手腕一松,浑身的压力都荡然无存。 他这才转头看来,景凌早已退回桌边。 顾青山赶忙撑着自己坐起,远远地避开景凌,这家伙怎么总是乱来? 本来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占便宜,没想到他居然来真的! 顾青山觉两人此时正尴尬,于是大声喊着香罗袖,香罗袖这才又犹犹豫豫地打起帘子来,“郎君,可有吩咐?” “你设法让余氏或棠姨知晓冯姨娘已招供,招出了胭脂楼,再寸步不离跟着她们。” “是。”香罗袖瞥了眼景凌,这时才恭恭敬敬退下。 一时间,屋子里更显得尴尬,顾青山觉得连呼吸都沉重得要命! 该如何是好? 顾青山扭头看向景凌,分明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这家伙又莫名其妙地呕什么气? 景凌背对着顾青山,久久盯着手里的元髓散,眼里却闪过一道狡黠的冷光—— 元髓散,护心脉之奇药,如此岂非说明燕空……没有元髓散的话,命不久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7.烈火焚天 柔芙阁里,余氏留棠姨商议冯姨娘之事,直到此刻方未歇下。 听着更鼓已过四更天,棠姨遂才吩咐侍婢打水来替余氏梳洗。 正说着,另有侍婢掀起帘子在棠姨耳边仓促地低语几句,霎时见棠姨脸色大变,当即吩咐:“立刻将人带上来,其余人都退下!” 余氏在垂帘后正拨弄着熏炉里的香片,忽闻此话,心头一惊忙抬头,“可是派去刺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话音落地,未及棠姨回话,一风尘仆仆的护院已步履生风地赶来,抱拳行礼道:“属下幸不辱命,已打听到冯姨娘向昭京府尹招供了胭脂楼。” “什么?” 余氏怔了怔,眸仁狂闪,扶着桌角的手却已暗暗攥紧,身形微晃,人已跌坐回去。 棠姨忙上前搀扶,又斟了杯热茶,使了个眼色先令护院退下,方才将茶盏拢进余氏的掌心,低语宽慰道:“夫人无需担心,冯姨娘所知甚少,哪怕说得出胭脂楼来,也不打紧。偌大的胭脂楼,她又能知道多少事?哪怕是那不学无术的二皇子把胭脂楼掀个底朝天,也是徒劳。” “话虽如此,可那贱人竟能知晓胭脂楼,可见在背后还不知怎么盯着我!”余氏气急败坏地砸下茶盏,纤纤红指深深地掐着掌心,咬牙切齿地捶了一拳,“我如何安心?只怕除了胭脂楼,她还知道别的……” 棠姨微微皱眉,俯身凑到余氏耳边,微启红唇,“夫人是指……那件事?” “原以为除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洛眉便可万事大吉,哪料到事态如此一发不可收拾!”余氏狠狠瞪了眼棠姨,“洛眉之事我交由你去办,你借刀杀人不曾牵连于我甚好,但事到如今,你还有何法子?” 棠姨神色泯然,忙后退数步,双膝下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夫人息怒……全是老奴无用,夫人万不可因此怒火攻心,气坏了身子呀!” “怒火?如今我发怒还有何用?”余氏忽地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烛火急促的晃动,拉扯着余氏狰狞的面容频频在光影间闪烁不定,倏尔诡异阴森地冷哼道,“取我的裼衣来!” 棠姨顿了片刻这才微微起身,躬身去了内室,不多时已捧着羔裘和雪白的裼衣前来,伺候余氏更衣。棠姨心有顾虑,更衣时稍显的心不在焉,所幸气恼中的余氏也是心事重重未曾察觉。 但棠姨知晓余氏的脾性,此时阻拦余氏外出已是徒劳,况且余氏能在此时要去见的人,棠姨心知肚明,可愈发如此,她心里愈发觉得此事蹊跷。 “夫人……”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唤出了口,“老奴认为此事……” “此事无需再议!” 余氏拢了拢披在羔裘外的裼衣,一把夺过棠姨递来的灯笼,已脚步匆匆从后门绕出了屋。 棠姨久久伫立在灯火通明的华屋里,空无一人相伴,唯有焦急无奈的叹息随风萦绕不散。 沉寂的夜色,树影婆娑。 一点孤灯照亮一抹行色匆匆的白,脚下踉踉跄跄地穿梭在积了雪的泥泞小道上。 殊不知,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一道魅惑丛生的暗影。 “你若再不走,到时你想走也走不了!” “哦?若我到时也不想走呢?” 顾青山一掌推开死乞白赖的景凌,低眸摆弄自己熬煮的药酒,薄唇微抿地挤出一句话来,“我这屋中带毒的东西很多,你大可为自己挑一种——我保证仵作验尸时,绝对验不出毒物!” “我已经挑了最毒的你,还不好么?” “……” 啪的一声,顾青山随手把酒壶盖打向景凌,被他躲了,砸在对面墙上碎了满地的渣。 “哟,真生气啦?”景凌看着他怒红的脸,反而笑道,“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我保证这定是你见到的最后一眼!”顾青山无奈又烦躁地龇牙咧嘴。 景凌却哈哈大笑,“看来,你已在心里认定,要与我白首偕老!” “……你很喜欢在嘴巴上占别人的便宜?” 顾青山拎起桌上的茶壶,咕隆咕隆斟满一杯茶,轻轻一嗅,勾唇浅笑,尔后递给景凌。 景凌讶然,忙上前捧过这盏茶也是深深地闭眼一嗅,笑道:“彼此彼此。” 他唇瓣贴在茶盏上却并未喝一口,略微一顿后反又搁在桌上,摇头道:“我都说了,我只挑最毒的你,你如今又塞别的毒物给我作何?倘或你嫌我嘴巴不讨喜,想要毒哑我,不如……” 顾青山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只见景凌噘着嘴,嘟嘟嚷嚷说:“亲我一口呀!” “你信不信我立刻割掉你的舌头!” 顾青山拔出青蜺,森寒的白光一闪而过,景凌猛地睁开眼,死皮赖脸地笑道:“能不能……亲一口再割啊……” “你……” “殿下!”嵩义着急地大喊声突兀地响起,但并未破门而入。 景凌敛了嬉笑之色,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后,方镇定自若地命他进屋。 嵩义推门而入时,瞥了眼顾青山。 后者正用勺子刮着酒壶壁,酒液早已浓缩成了药渣,顾青山一勺一勺刮出来搁在小碟里揉成团,黑漆漆的一坨,看着他的神色甚是寻常淡漠。 但嵩义在廊下分明听见顾青山的狠话,这才故意扬高出声。 “不是让你去胭脂楼么?跑这来做什么?” 嵩义这才行礼回道:“属下已封锁包围了胭脂楼,并且也按照殿下的吩咐,故意打草惊蛇,如今胭脂楼的人全都知晓自己或被绾宅命案牵连,早已人心惶惶。属下派人监视她们后,无意截获一只飞鸽,事关重大,这才特地向殿下复命。” 景凌展开信纸看罢,脸色霎时阴沉地低吼:“糟了!千算万算还是失误了!” “殿下……这……” “见着你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跟班突然出现,你就该知道他这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嵩义震惊地循声看去,刚才尚在书案前做药丸的顾青山,竟不知几时已跃到了院中。 “眼下赶去,怕已为时晚矣。”顾青山无奈地摇晃着头,负手而立在夜色中。 景凌立时大步流星追来,神色肃然严峻,言语间是不容置疑的威严,“再晚也得赶去!” 嵩义回过味来,边追边喊:“殿下无须担心,只有属下一人离开,包围胭脂楼的衙役们定能叫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景凌快步赶到院墙下,见顾青山要翻墙,他一把拉住顾青山的手腕,二话不说抱着他一跃而起,稳稳落在院外的大道上。 芦馆在绾宅最为偏僻之地,出入不便,但好在一翻墙便是绾宅外的西榆林巷,这倒是极为方便。 “可否骑马?” 景凌牵过自己系在树下的棕色大马,眉宇间除了着急还有一味担心。 他担心顾青山屁股的伤不易颠簸,倒是顾青山大大咧咧地翻身上马,伸手向景凌。 景凌含笑抬眸,握住顾青山的手借力上马,牵住缰绳一声吆喝,马不停蹄往胭脂楼去。 “冬夜的风刺骨,你可靠近我一些!” 呼啸的风里,顾青山还未听清他在说什么,腰间已多了一只手紧紧搂着他,掌心自有股阳刚的热气蔓延进顾青山的心里。 他不由惊得颤抖,景凌只当他怕冷,便愈发抱得更紧了。 顾青山霎时如小鸟似的,完全陷在景凌宽厚结实的胸膛里。 额顶是他呼哧的炙热气息,耳边又是景凌强势有力的心跳,连带顾青山的心神仿佛也被搅乱。 他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绪,这才发现嵩义并未跟着他们,而景凌也并未纵马驰骋。 “我已命嵩义先去,我们且再慢一些也无碍,你身上还有伤。” 景凌低眉间正好对上顾青山疑惑的仰望,牵着唇角浅浅一笑,笑得顾青山反倒避开他的目光而垂眸。 景凌见他如此,又不动声色地搂得更紧了些,眼里意味不明的暖笑愈发溢进萧瑟冰凉的风里,吹刮在脸上仿佛也是暖暖的。 “殿下!” 怀里的顾青山突然直起身子,指着远方冲天的火光,一张惊慌失措的脸蛋苍白无色。 景凌认出那正是胭脂楼,当即一抖缰绳喝了声“驾”,加快速度躬身穿过低矮的树枝丛,荡起石板路上阵阵的尘埃飞沙,却依旧紧紧护着怀里的顾青山,用手臂的力量抱着他减轻马背的颠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8.尘封灰烬 浓烟遮目的火光照亮夜空一角,胭脂楼完全沉没在火海里,门窗屋檐间涌着烈火贪婪舔舐的舌尖。顾青山和景凌翻身下马,铺天盖地袭来的热浪呛得人不行。 嵩义刚拎着空水桶从烈火冲来,远远地认出自家主子,顾不得自己的衣角还燃着火,大步跑上前扑通一声跪地,“请殿下责罚属下办事不利!属下擅离职守,害胭脂楼走水失火,如今……属下等人只救出些许胭脂楼的人,尚且不知……不知火中还有多少人!属下……” “有这闲工夫还不赶紧救人!”景凌一把揪着嵩义的衣襟直接拎了起来。 嵩义领命,面不改色地抢过身边一个衙役的水桶,又是一箭步扎进火里。 “跟着我!” 景凌拉住顾青山,一壁指挥安排事宜,一壁攥着怎么都不松开。 火光映红顾青山托腮思索的脸,他也懒得在节骨眼上和景凌挣扎。 眼下他只不解,为何有人要纵火烧毁胭脂楼? 是为胭脂楼里的人,还是为胭脂楼里的……物事? 亦或许,另有目的? 顾青山惴惴不安地抬眸望向远处,愤怒的火龙早已不可控制地冲破夜穹。 所有的一切,来得及的与来不及的,皆被烧作灰烬。 昭京内城的南角门,静寂地沉睡在如水的夜华中,未曾被城西的胭脂楼大火惊扰。 一辆马车咯哒咯哒驶来,拐了三个弯,停在不起眼的小巷尽头。 车厢里的人打起帘子,露出月白的裼衣衣角轻轻拂过车板。 她站稳后,抬眸看向眼前挂着两盏黄灯笼的小门,谨慎地左右环顾,待得马车远去方才上前叩门。门响刚落便有人来应门,好似随时都候着她。暗处里的香罗袖此时方才露出身形,目不转睛地盯着门扉后渐渐远去的余氏背影,一个掠身已悄无声息地跃过墙头。 穿过院墙,才知花木扶疏深处的亭台楼阁,倒是喧嚣热闹得紧。 虽夜色深沉,风中的欢笑晏晏之声倒不绝于耳。各自大开的户牗里依稀可听丝竹管弦之乐,朦胧的窗纱前又总能瞥见翩跹如仙的美人儿一闪而过。 香罗袖才知,此地,竟是销魂之所在的妓馆。 她暗暗打量四下,跟着余氏绕过长长的回廊,却愈走愈远,愈走愈偏僻幽静,直到前方引路的小厮恭恭敬敬地顿在廊下,欠身向余氏行礼后云云退去,余氏方才推开眼前这掩映在藤蔓深处的小屋。 屋中不曾亮灯,只有余氏手中那盏灯笼在黑暗里闪烁着萤火之光。 香罗袖躲在窗下,原以为屋中无人,却见余氏手中的烛火微晃,听她一声娇嗔,竟有人吹灭她的灯笼。香罗袖旋即纵身翻上屋顶,轻手轻脚地挪开一方瓦,借着夜色正好看清此时缠绵在垂帘里的两人。 “……我今夜可是有正经事找你,少动手动脚的……” “你倒是没正经事,便不会想到我了……” 男子的声音圆润低沉,显然并不年轻。 香罗袖微眯着眼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却只能见着一团模糊的黑影。 “今儿我可没工夫陪你玩笑……”余氏冷哼,“只怕今夜过后,你我都被人害成鬼了!” “此话何意?”男子敛了笑,骤然肃冷的态度判若两人,令香罗袖都有几分诧异。 “你可知今日冯姨娘已向二殿下招供了胭脂楼?” “……她如何知晓?” 余氏急得跺脚,“你倒是闲得关心这些?且不赶紧想想,胭脂楼一旦被牵扯,当年的事……” “够了!”男子一声怒吼,唬得余氏当即哑口无言,“当年的事早已尘埃落定,平白无故还提它做什么?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姨娘,哪有能耐知道这些?她倘或真知当年内幕,又如何能隐忍你至今?以她的秉性,不去绾泽道面前乱嚼是非,也会处处威胁压制你!” 余氏稍有疑虑,“话虽如此,但我怕就算她不知道,也会被有心人查出来。” “知晓此事的人,如今只剩你我,你还担心什么?” “……我……”余氏默默的一声哀叹,被男子拥入怀里,“自从陆承音回来后,便觉得惴惴不安。那小子处处透着古怪,捉摸不透,像条毒蛇似的总跟着我身后,只怕不知何时冷不丁就会被他咬一口!” “女人总爱胡思乱想。有我在,你还怕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如今他身后还多了个二皇子……” “嗯,二皇子我们不妨正好加以利用一番……唔……” “别乱来,今夜我还得回去……” “回去……也得等我吃过瘾才放你走!” “啊!轻点……” 二人搂搂抱抱地滚进床榻,一抹夜色恰好照亮男子此刻脉脉含情的眉眼。 竟然是他! 香罗袖黛眉微拧,合上瓦片,身影微动已掠过屋檐,径直往绾宅急急赶去。 此事事关紧急,只是她未曾想顾青山早已不在绾宅,在芦馆里找了圈都不见人。 香罗袖只有赶去绮罗阁,也许顾青山又去找燕空或者陆承音了呢? 她这样想着,也这样飞入了绮罗阁后院,轻车熟路地往陆承音的房间去,却冷不丁见着有人坐在走廊的台阶前。 “既然回来了,为何不来找郎君?” 兀自垂首叹息的人猛地抬头,一双清澈透亮的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香罗袖,刹那绽开姹紫嫣红,“……十、十三娘!你……你怎知我回来了?我……我今晚刚到……” 香罗袖见他愁眉不展,语气也情不自禁柔和许多, “为何不托信给郎君?” 星桥颇为踌躇地低下头,叹了口气,“大哥交代的这事定是很重要的,奈何我查来查去,都帮不上大哥!那前御史大夫温敬之早被处死,我寻了许久他的后人都一无所获,定远国公顾启帆虽说只是被外放,但也不知怎的,等我好不容易找上去,哪想到只赶上他的入葬……” 香罗袖并未感到意外,柔声安抚道:“这二人尚在世也年事已高,郎君心中自有此番最坏的打算。你又何须如此自责?只是,我很好奇,郎君为何平白无故要打探这二人?你在此过程中,可有听闻他们有何联系?” 星桥摇摇头,“我只是按大哥吩咐的去查,也没查别的,也没想过这问题。” 香罗袖笑而不语,若非知晓星桥便是这般性子,否则她还该怀疑星桥对自己有所隐瞒了。 只是如今看来,顾青山身世的秘密,是无法从星桥处着手了。 “呀,说了这么多,十三娘今晚来此,可是大哥知道我回来了?” 香罗袖敛了思绪,笑道:“不曾,我也是来寻他的,他可在此处?” “没有。”星桥瞪圆了眼,“我刚从陆五郎的房间来,也没见着他。” “可是在燕郎君屋中?” 星桥抠了抠后脑勺,“这……我不知道了,听芸豆子说,燕郎君不常住此处。” “我还是得去看看。”香罗袖琢磨着余氏的事需尽快告知顾青山,自然也顾不得许多。 星桥见她神色着急,立时指着长廊道:“我送你去!” 不多时,二人候在廊下,被燕空一抹高大魁梧的黑影压得敛气屏声、恭恭敬敬。 “你们的大哥找不到,来我这里做何?”燕空淡漠地扫了眼星桥。 香罗袖忙行礼回道:“因着郎君素日里与燕郎君交好,这才冒昧打扰。” 燕空微微抬起眼眸看了眼她,淡淡地拂手,“他不在。” “是了,近日郎君与二皇子走得颇近,许是去了昭京府衙,是十三娘唐突打扰了燕郎君。” 说罢,香罗袖谦和地屈膝行礼。 “等等。”燕空剑眉紧皱,“二皇子?与安乐公主和亲的二皇子?” “此事说来话长,燕郎君竟不知吗?”香罗袖媚眼一挑,嘴角的笑几分戏弄、几分嘲讽。 燕空眸色骤然暗沉,大有耐心要听香罗袖说完此事来龙去脉的架势。 香罗袖倒也不疾不徐,从绾宅命案娓娓道来,倒像是忘了自己本来是寻顾青山的。 星桥纳闷地看着他二人,捉摸不透,直到香罗袖讲到冯姨娘与胭脂楼,方才行礼与星桥告辞。 星桥终于忍不住暗暗追问:“你和他说这么多做甚?” “你相信我么?” “嗯,我当然信你。” 香罗袖加快步子冷笑道:“便无需多问。” “……哦。” 燕空良久地伫立在廊下盯着香罗袖的星桥的背影,连房间里此时走来的苏言唤了他几声都不曾察觉,“二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觉得香罗袖这丫头挺机灵的,不如……” “胭脂楼你动手了?” 苏言被燕空冷漠如冰的态度一震,木讷地点点头,“不是你说,三皇子要早点动手吗?诶,二哥……二哥你又去哪儿啊?二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69.不速之客 “殿下,火势已经完全扑灭!” 嘈杂声里,也不知是谁最大声地吆喝了一句。 顾青山闻言抬眸,眼前富丽堂皇的胭脂楼,如今只剩下烧黑的木架在淌水,和几缕散着刺鼻味的白烟。 衙役们陆陆续续地搀扶着幸存者往景凌临时新劈的空屋里安置,那不幸的遇难者则整整齐齐地抬放在远处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盖着冰冷的麻布。 顾青山蹲在这群尸体前,一一揭开过目检查,并未发现任何蹊跷,莫非的确是场意外火? “也许纵火之人想要烧毁的是证据。” 顾青山一怔,竟不知景凌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遂起身问道:“可有查到纵火之人?” “更夫曾见过四五个黑衣人,行踪诡秘,追过去时早已不见人,只见胭脂楼一片火海。” 顾青山扁着嘴看着眼前的灰烬废墟,即便本来有什么,一把火也什么都不剩了,再多玲珑心思也不过徒劳。 “不用担心。”景凌倏尔横在他眼前,挡住身后的破壁残垣,“咱们还救了这么多人。” 顾青山敛回眸光看向安置幸存者的临时客栈,客栈灯火通明,衙役、郎中和店小二都忙进忙出,胭脂楼周围好几户人家都被牵连殃及,街头胡乱跌坐了许多人,哭嚎声此起彼伏。 “幸存者里,可有胭脂楼主事的?” “我早已吩咐好,将主事的单独留在一间房,无令不得离开。此刻可要同去?” “好。” 顾青山应下,随景凌刚走进客栈,只听不远处啪的一声脆响,便有人怒骂:“你急着投胎也别害死我啊!” “奴婢……一时心急,未曾留意郎君在此,误撞实属无心,还请郎君恕罪!”被硬生生扇了一耳光的侍婢忙屈膝行礼,低垂眉眼地赔礼道歉,哽咽声里是强忍的颤抖,“奴婢伺候的姑娘烧得重伤,怕……怕是不行了,奴婢这才急匆匆来寻个郎中……” “贱人贱命,还敢来和我们抢郎中?你们多死几个又有何妨?” 婢女闻言更是惊惧得浑身哆嗦,奈何常年受人□□,人命关天竟也不敢声张,唯有连连跪地磕头,殊不知求这等人渣又有何用? 顾青山眸色微沉,便是铁石心肠如他,也见不得这等嚣张跋扈的畜生,只是尚未等他出手,只听“哐当”一声沉闷又急促的破风声,两柄方方正正的大菜刀突然腾空劈来! 咻咻两下干脆利落地贴着畜生男的肩头飞过,刀尖挑起他的衣裳肩领扎进墙里,差个分毫便能扎穿他的肉。 且这两柄菜刀间系着粗壮的铁链,正好锁住这人咽喉,当即唬得他哭天抢地叫救命,颜面尽失。 “楼里的郎中没听见吗?有个姑娘快被烧死了,还不赶紧去看!” 一个胭脂楼的仆从大步走来,生得魁梧彪悍,煞气凛然,言语掷地有声,像铁块似的砸在人心里,震得耳朵嗡嗡回响。 有郎中回过神来,忙拎着药箱随那婢女去了,这仆从方才转身走向被钉在墙上的男子。 “好汉……我、我只是情急之下才……”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男人!天底下何来比你们更贱的畜生?” 这仆从单手叉腰,一只手拽着男子的衣襟狠狠往自己面前拉,铁链咯哒一声,愈发缩紧男子的咽喉,憋得他满脸猪肝似的涨红,青筋暴跳,阵阵干咳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景凌一个眼神,嵩义立时纵身飞上前,那仆从警觉之下竟还出手反击,一掌劈向嵩义命门。嵩义立时拔出佩剑相击,却只听铛的一声,这仆从徒手挡住剑刃,竟还震得嵩义连连后退数步方才站稳。 “男人!蛇鼠一窝!” “别说得自己像个娘们!” 嵩义怒了,稳住发颤的右手虎口,抡起长剑飞刺而去,搅得一团乱,景凌只有连连叹气。 顾青山却看得饶有兴趣,双手抱肩地笑道:“这人……有意思。” “喂,你能不能先想法子啊?这还有多少伤者会被他们伤上加伤啊!”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纤纤素手一翻,一枚银针霎时自他指尖飞射而出,端端击中那仆从的穴道,令他骤然动弹不得。 他这才留意到顾青山和景凌,虽不知何人出手,但依旧破口大骂:“背地里放冷箭,算什么男人?” “比起你这位好汉,我们自然算不得啦。” 顾青山随意挥挥手,嵩义看向景凌,景凌点头首肯之下,这才把人押到后院。 “殿下,你去问问其他管事的人吧,这人……我想单独聊聊。” “你一个人?”景凌立马摇头,“不行!我不放心!” 顾青山笑道:“我不需要你放心,有人担心我的安危,这是好事呀!” “……那你……” “我只需要你相信我。”顾青山骤然敛了笑,肃冷得一本正经,“相信我有这个能耐。” 景凌微怔,目送顾青山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却情不自禁微微上翘。 顾青山候在廊下,客客气气地敲门。 门里的人却怒吼道:“假斯文做什么?我被五花大绑,还能给你开门不成?老子说不准你进来,你还真能乖乖听话去粪坑里待着不成?” 顾青山好笑地推门而入,劈头盖脸就是那人的唾沫星子,“少给我来虚的!老子教训人又没犯错,你再去打听打听,多少姑娘是老子救出来的?哪里像那些混蛋,卑鄙、无耻又冷漠阴狠,只顾自己逃命,别人都是踏脚石!” “你很厌恶男子,对不对?” “呸!要你管?” 顾青山走到他面前,扔下手里那柄系着铁链的双刀,又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和穴道,懒洋洋地歪到在一侧的木椅里,打了个哈欠,说:“你走吧,省得你辛辛苦苦救出来的胭脂楼姑娘们,又因着你再度遇害。” 那人脚下一顿,恶狠狠地瞪了眼顾青山,粗狂的嗓子咆哮:“你啥意思?” “嗳,难道你不知道,有人想要杀你灭口吗?”顾青山掏了掏耳朵,勾唇坏笑地望着眼前这抹高大的黑影,一字一顿道,“崔——三——娘。” 那人震惊得眸仁狂闪,仿佛眼前这抹蜷缩的娇小人影拥有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呆愣得居然不知所措,只睁圆眼睛死死地瞪着顾青山,中气十足的嗓音立时变得阴冷霜寒,“你何意?” 三个字,霎时已杀气骇人。 顾青山只无所谓地耸肩浅笑,“你厌恶男子,是因当年陆清心被负心汉毒害身亡,对吗?” “……” “你这么些年还留在胭脂楼,守得也许是自己的初心和回忆,可更多的,却是对绾宅的报复,对吗?” “……” “此次绾宅命案的毒药——火毒,正是经你唆使安排,借他们之手来暴露真相,对吗?”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顾青山,直到他突然仰头大笑,笑得如疯如狂,“小小年纪,眼光倒是毒辣!不错,老娘正是崔三娘!你小子又是谁?” 顾青山双手拢袖,颔首笑道:“无名小卒,就是边境之城的小郎中。” 崔三娘大笑道:“很好!你很对我的脾气,若我好姐妹当年有你这般洞察力,何须至此?” 话音未落地,崔三娘已神情大变,脸色苍白如纸,顿时流露出她憔悴沧桑的颓败与疲惫。 “当年陆清心遇害之事,你知多少?” 崔三娘想及此事当即眉头紧拧,警惕之意汹涌在眸光中,顾青山倒也不急,只徐徐斟了杯茶,呷了一口道:“你大动干戈引得绾宅重现火毒之事,为的便是能有人查清其中来龙去脉,而我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因绾宅命案之事为难你,但错失机会的人,却是你!” 崔三娘心头大骇,冷然地直直盯着面无表情的顾青山,却是思绪万千。 夜久凉重,清霜的月色拂过胭脂楼满地的灰烬与白布,呜呜咽咽的风,如怨如泣。 此时,景凌见过留在屋中的其余管事人后,简单问了几句,这些人压根儿不知情。 他也懒得浪费时间,留嵩义继续问话,白风执令赶去户部和兵部,自己则独自一人蹲在胭脂楼废墟前勘察现场,能找到纵火人留下的零星半点线索也是好的。 于是天大地大间,景凌一袭红衣立在废楼前,红得触目惊心,像血浸泡。 一缕不经意的风,都透着寂静到沉闷凝固的阴森,景凌却满不在乎。 “哎,真是麻烦……明儿早朝还不知怎么上奏呢……” 他拍着掌心的尘埃站起身,茫然地环顾四下,竟连丝毫声响都听不见。 景凌皱了皱眉,却又揉着鼻尖坦然一笑,“看来,是天可怜我,才特意送我这份大礼啊!” 风拂过两侧的暗影,摇曳着树冠沙沙响。 “本来是找纵火者线索,没想到你们居然还在现场,是特意等我吗?” 景凌昂然立于夜穹之下,轻笑的桃花眼里毫无畏惧,尽管他明知自己已被包围。 “哎,看来不是了,那不介意我叫朋友们一块儿来玩啊!” 话音落地,景凌刚要扬声大喊,霎时漫天花雨的毒镖自他四周破风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0.废材二爷 嘈杂的客栈里,唯有顾青山和崔三娘对峙的客房里静寂无声,连烛火的哔啵声都清脆入耳。 顾青山喝完大半壶的茶水,拎着手里咂巴着嘴晃了晃,崔三娘半坐在阴影里却始终沉默不语。 顾青山搁下手中茶壶,揭开盖子瞅了一眼,崔三娘霍地抬头皱眉道:“我为何信你?你不过一介郎中,又有何能耐可助我复仇?我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和绾宅的妇人攀上关系,我……我凭什么信你一个无名小卒?” “我可与景国二皇子、昭京府尹同进同出。”顾青山微微挑眉冷笑,“你确定,还要问我这般愚蠢的问题?我以为,以你的能耐,憋了这么久,当是已有眉目,看来也不过如此。也难怪,这等小事也值得你拖延至今。” “你!” “说到底,你不信的始终是自己。” “我没有!”崔三娘气急败坏地拍案而起,怒吼,“我隐姓埋名、易容乔装混在胭脂楼里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只为向绾宅复仇!我设想过无数种要绾宅身败名裂的法子,我甚至伺机动手了无数次,但只这一次……只这一次成功了,终于成功了!我靠的是我自己!是我一个人!” 顾青山面不改色地打了个哈欠,摇头道:“绾泽道还活着,绾宅不过死个婢女,如何谈得上成功?更何况如今你已落入二皇子手中,只有死路一条,如此,你如何死得瞑目?如何有脸面,去阴曹地府见你的好姐妹?” “……”崔三娘一个踉跄,身子酸软无力地跌坐。 “更何况这些年里,你可曾找过你好姐妹的儿子,可曾知他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比起报仇,此事莫不更重要?” “我……我只想报仇,我……” “崔三娘。”顾青山倏尔探过身子,黝黑深邃的眼里是明晃晃的烛火,闪得人不敢直视,“你痛恨的,想要报仇的,不是男子,不是负心汉,从头至尾都是你自己。是你,让陆清心认识了绾泽道,你一直活在对男子的仇恨里,只是为了麻痹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和痛恨!” 崔三娘惊愕地瞪圆眼,直直地瞪着顾青山,呆滞木讷的模样像完全被顾青山控制了心神。 良久的沉默,如黑夜似的渗透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崔三娘冷不丁的开口,反震得顾青山心惊,“绾泽道来胭脂楼,并非为了清心。” “此话何意?” 崔三娘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绾泽道来胭脂楼,从未寻花问柳。虽他总给清心许多赏赐,时常与清心同进同出无比恩爱,但绾泽道实则是与一男子私下会面。他们在内室议事,总是屏退所有人,只留清心在外室抚琴高歌,琴歌之声不可断,自然清心也不知他们在商议何事。每每如此,唯独有一次,绾泽道格外高兴,喝得酩酊大醉,这才和清心……” 烛火扑朔,崔三娘欲言又止的脸上,阴阳不定地闪烁着懊恼悔恨。 顾青山心里千回百转,绾泽道遮遮掩掩在青楼与男子会面,若非断袖,便是有机密之事。 可他毕竟对绾宅的生意和人脉并不了解,也不知绾泽道如此神秘行事到底为何,心头虽有好奇,但又觉得此事继续深挖也无意义。 无非越挖越黑、越挖越臭,对付绾宅又非顾青山目的,只要查清陆清心之死,便可给陆承音一个交代,也算完成此次身份互换的交易。 “陆清心被毒杀,可与这人有关?”顾青山立时追问。 崔三娘敛了几分神思,摇头道:“不,若是此人,我何苦只寻仇绾宅?” “如此说来,你知毒害陆清心的罪魁祸首?”顾青山言语间骤然冷冽了几分。 崔三娘高高地挑起眉梢,冷傲地嘲笑道:“就是他——绾泽道!是他亲手在安胎药里下的毒!那一幕,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碗药,是我亲手熬制,亲手送到清心的榻前,当时她孕吐得厉害,我便搁下药嘱咐她稍后再喝,绾泽道这时来了,我只有退出去,没想到……没想到……” 崔三娘气得一拳砸在桌上,咔嚓一声脆响,木桌当即裂开一条纹路。 “在我离去关门之时,正好见绾泽道偷偷在药碗里下药!我大惊失色,刚要出声却被身后人突然点了穴道!我动不了,也说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清心喝下那碗药!这一幕,痛在我心里,犹在昨日!” 崔三娘龇牙咧嘴,牙齿磨得霍霍作响,紧握成拳的手背上满满的青筋暴跳。 “后来,我找过郎中却说无药可解,我也去找过绾泽道,但他压根儿不承认此事!我……我自责又懊恼,我一点法子都没有,眼睁睁看着清心受苦,她……她却还反过来安慰我,明明……她才是最痛苦的人啊……清心,她太善良了!” 话头一时在崔三娘的哽咽声里中止,顾青山心中了然,封锁崔三娘穴道之人,只怕便是暗中与绾泽道谋事之人。 “可他们为何定要陆清心死呢?” 崔三娘眸色一沉,沉默后的她突然发疯地仰头大笑,如痴如狂。 顾青山看着她笑脸狰狞的模样,心里竟莫名寒彻入骨。 半柱香后,顾青山推门而出,良久地站在廊下,望着沉闷的夜空,双手拢袖地出神。 嵩义端着食盒疾步走来,顺着顾青山的目光也昂头看去,纳闷地问:“郎君在看什么?” “看……这世间到底有多少肮脏事,比这黑灯瞎火的夜,还要黑。” 嵩义一知半解地敛回目光,目光擦过顾青山的胳膊,落在此时伏案而哭的崔三娘身上。 “你对他做了什么?”嵩义骤然惊愕失色,远远退了数步,像顾青山会吃了他似的。 顾青山耸耸肩,“我只问了她几句话呀。” “几句话?都能让这头熊……哭得像个娘们?!” “……”顾青山眼皮一垂,额头冷汗直冒,突然大步走向嵩义,唬得人脸色煞白,“你家大尹殿下呢?” “在……在胭脂楼……” “好。” 顾青山拍了拍嵩义的肩膀,硬生生将这五大三粗的方脸硬汉拍得双腿像被抽走了骨头。 他浑然不觉,大摇大摆沿着走廊自往客栈前院去,却不料一只脚刚迈过门槛,身后突然跌跌倒倒撞来一人,顾青山当即被这人撞开贴在门框上。 他翻了个白眼正欲骂人,却倏尔嗅到一股幽香,淡雅到微不可察,却是从那人身上散开来的。 许是哪位姑娘的胭脂香。 顾青山一个恍惚失神,那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是郎君还是娘子,都未曾看清。 他也并未上心,拂了拂衣袖,又寻景凌去了。 因心里兜着崔三娘的事,顾青山脚下走得沉重,忽而琢磨该如何告知陆承音这般真相,毕竟他还一门心思想要成为绾宅子孙,得到父亲认可,倘或知晓害死自己娘亲之人便是他渴望的父亲,又该如何自处? 人活着,总要有个目标,才有方向。 而陆承音的方向自始至终,都是完成娘亲遗愿,成为能令绾宅引以为傲的子孙后代。 如此这般幻灭,陆承音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哎……” 顾青山双手枕在脑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脚步正好转过胭脂楼坍塌的院墙,霎时咻的一声响,顾青山顿时闪身相躲,轻盈如风,堪堪屈膝俯身撑地,眸光一冷,只见一枚八刺镖端端刺中他刚经过的那棵烧焦了大半的老树,镖头还幽幽地泛着蓝光,淬过毒。 这家伙…… 顾青山暗暗一咬牙,一道余光冷冷瞥过坍塌的墙头,淡漠地落在院中乌压压的黑衣人身上。 他一路心不在焉,竟也大意得未曾察觉有杀气! 然而,这群黑衣人却早早察觉到另有生人靠近的气息,于是不等顾青山看清景凌状况,已有三柄圆刀交错铮铮飞来。 顾青山旋身飞躲,可这三柄圆刀像是自有眼睛似的,追着顾青山横砍竖劈,远远飞走又能远远飞来,交错穿梭间像织就一张网网住了顾青山的逃路。 他只得纵身掠进院中,这才在躲闪间看到在废墟里抱头鼠窜的景凌。 “哎呀!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我不会武功呀!” 景凌扯着嗓子大叫,脚下匆忙地在废墟里东躲西藏,借着被烧焦后摇摇欲坠的房梁,狠狠一撞,这才勉强压住几个追来刺杀他的黑衣人。 拖到此刻,他也黔驴技穷。 一把烟灰迷住两三人的眼,一脚踹翻木柱挡住三四人,都是被困住后的拖延时间罢了。 顾青山见状如此,心中甚是惊悚不安,当即拔出青蜺挡住飞刀一挑,这才惊觉原是飞刀上系了丝线才可这般不落地,他立时一脚点中飞刀借力腾空,落地之时白光如华,丝线全断,飞刀应声落地,远远操控丝线的黑衣人这时方纵身扑来,看似柔软的掌风却是内劲十足。 顾青山脚尖微点,擦地后掠,看似要逃,但他心知肚明,这三掌直击周身命门,躲不过。 哪怕侥幸躲过一掌,另两掌也只会更快更急,绝无生还之路。 倘或硬生生接住三掌的内力,顾青山的肉体只会爆裂而亡! 不可躲,不可接,如何自保救人? 顾青山眸色微暗,面无表情,瞬息之间,他手中的青蜺突然翻飞如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1.不学无术 顾青山握着青蜺扎进身旁的枯树,顺势一个腾身窜到树上,借着低矮密丛的树枝掩护躲避。 三掌掌力略有偏差却仍旧齐刷刷击中树干,结实大树立时轰隆一声拦腰而断,荡起满地尘埃和飞叶。 顾青山恰如飞鸟似的一射而出,碧青的袖口在空中翻飞散落密密的一层银粉,饶是内力浑厚的黑衣人也不得不中毒败下阵来,咚咚咚,悉数倒地。 奈何对方人多势众,顾青山这厢刚落地药已用罢,又被乌压压的一群人包围。 不等他们出手,顾青山心系景凌安危,已先下手为强,快步上前,身轻如燕,敏捷如豹,贴身如藤蔓似的出手相击,身法相当诡异,柔软无骨,却又招招夺命。 只见黑暗中刀光如练,已分不清是敌人的圆刀还是顾青山的青蜺。 频频的白光照亮他冷漠的脸,暗沉的血色更添他如死亡般的气息,一路嘶吼地步步紧逼,竟杀出一条血路。 顿时已有人身首异处,有人手足被断,有人耳目被割,刹那间浓烈的血腥味铺天盖地。 景凌此时正被逼得无路可退,眼见对方手起刀落,他哀嚎大叫救命,本能抬起胳膊闭眼蜷缩,只听耳边铿的一声响,震得他耳廓发麻,这才猛地睁眼看清挡在自己身前的顾青山。 一柄匕首,削铁如泥地将横扫而来的圆刀一劈为二! 顾青山硬生生抗住对方内力,却被逼得足险三寸,来不及多喘一口气,对方已发动第二波进攻,像一群扰人清梦的蚊子,嗡嗡嗡地乱叫着如蝗虫之灾的架势席卷而来。 顾青山左臂扶着右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流进他的左眼里生疼只有半眯着右眼瞪着这群黑衣人,被震得撕裂淌血的虎口依旧紧握着青蜺,正抬手摸了摸眼角的汗,肩头却突然被人一搭,顾青山还未回头,只觉一股暖流霎时自肩头涌入,灼热如滚滚岩浆流遍全身。 顾青山心下了然,却大惊失色,“你……你居然骗我不会武功!” “我的确不会。”景凌淡漠地低语,“只是眼下运气好,这股内力我还能驾驭一二。” 顾青山来不及细细追问,眼见飞刀已刺向自己眉眼,他反手一掌推开景凌,蓄足体内游走的真气,当即脚下一扫,荡起满地灰烬木炭如自下往上的垂帘护住他与景凌的周身,霎时一声怒吼,顾青山隔空掌风击出,只见滚石尘埃如浑浊的游龙,咆哮直冲九天,炸裂的碎石木炭顿时有了雷霆之力飞射而出。 景凌被强劲的风沙迷住了眼,还未看清,下一瞬息再眯开眼时,周围竟已是血肉模糊。 余下的黑衣人顿时止住步子,只不远不近地呈包抄之势围住他二人。 看着满地同伴的残肢断骸,互相对碰了视线,一时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景凌也目瞪口呆,大喊:“你……你好厉害!我度给你不足半成的内力,竟在你手中如此强大?一枚脆脆的木炭都能将人的胳膊击穿炸裂,太厉害了!我见过无数高手,也曾得得道高僧传授,能拈花杀人之辈,当真不出三人!” 顾青山沉默地警惕着,他并不对此感到意外,这点威力尚且不足当年他的十分之一。 只是,他也不曾料,自己能将半成的内力发挥至此?! 顾青山意味深长地皱了皱眉,余光瞥向自己的掌心,莫非当年内力尽失或另有蹊跷? 他不敢分心多想,只趁机压低声音对景凌说:“我们需要援兵。” “我……我今天没带报警的引信……” “……我掩护你,你出去搬救兵!” “你还没猜到吗?” 顾青山皱眉,“猜到什么?” “夜色静谧,打斗之声竟至此都未曾惊动客栈的衙役,岂非有问题?” 景凌的话瞬时点明顾青山心头的疑惑,立时倒抽一口冷气,“不好!” 景凌见他脚下踉跄,一个箭步跨出去托住顾青山的手肘,唯恐被黑衣人看出破绽,手里却只觉顾青山突然浑身乏力,不由得耳语道:“怎么了?” “迷香。”顾青山想起自己离开客栈时曾撞见的那人,是那股特制的幽香。 景凌皱眉扫了眼周围的人,看样黑衣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连忙问:“你还能撑多久?” 不等顾青山回答,景凌的手里亦愈发感到沉重,仿佛顾青山整个人的重量都在他掌中。 黑衣人显然已是看出顾青山的异样,个个手执圆刀快速掠来,不过瞬间的功夫已窜到顾青山眼前。他立时要推开景凌,却发觉自己连这般的力气都消散殆尽,而头顶却暖暖的,像有人在揉摸,顾青山纳闷地昂头看向景凌,正对上他含笑的桃花眼。 这家伙,难不成是想要…… “够了够了!别打啦!” 果然。 景凌站在顾青山面前护着他,笑得眉飞色舞,“打了这么久,你们不累,我还累了!” 黑衣人见景凌突然席地而坐,反倒减缓速度,收回武器,翩翩落地但仍旧呈进攻之姿。 “来,我们都好好休息一下。” 景凌牵着顾青山的手,他也委实没力气再强撑,却也依旧看似正常地俯身盘膝而坐。 景凌伸手抚过他的侧脸,往自己的肩头靠,此时的顾青山难得听话,也实在连握紧青蜺的劲儿都没了。景凌低眉看着他粘着碎发的额头,浅浅一笑,这才幽幽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黑衣人,“你们并非要我的命,对吧?适才只有我一人,你们反倒未曾下杀手置我于死地……说吧,你们的目的。” 须臾,黑衣人中走出领头者抱刀拱手道:“请二皇子与我们走一遭。” “说走就走,我还是二皇子吗?”景凌打了个哈欠。 领头者见状,目光一狠,只有冷笑道:“既如此,我等也只有费力相邀了!” 他刻意咬重“费力”二子,无非是再恶战一场,他们人多势众,自然不怕,更何况后来的这位青衫郎君显然已是迷香发作,再难支撑,又如何抵抗? “何必如此费力呢?”景凌呵呵地笑着,顾青山瞥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笑得没心没肺,“不如你说说,是谁要见我,见我做什么,我若觉得有好酒好菜,一时高兴自会答应。” “二皇子去了便知,如今,二皇子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何必浪费唇舌,白拖延时间!” “多呼吸几口夜晚清新的空气都不成?罢了罢了,你们来抓我吧!” 景凌摊开双手,一副与世无争的纯澈模样。 顾青山揪着他的袖子强撑起身子,狠狠地瞪着他,这家伙疯了吗? 顾青山原以为他有缓兵妙计,结果到头来只是白白送羊入虎口? 领头者显然也是捉摸不透,犹豫良久方才下令,立时左右两侧所有的黑衣人都上前,威风凛凛地逼向景凌和顾青山。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唯恐这又是景凌设下的局。 流动的气息骤然凝固,顾青山立时使出浑身之力握紧青蜺,哪怕还有最后一刻的机会,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人抓走! “我还能拖延时间,你……” “顾青山!” 景凌敛了笑,肃然的神色清冷,淡淡地唤出他的名字,却震得顾青山心里发憷。 仿佛,在琉光楼里,每次做错事被东扶罚练桩时,那一声声低沉的责骂。 “我信你的能耐,但你记住,凡事——无须你一个人扛!” “……” “我说过,有我在。” 景凌愈发用力握紧顾青山的手,牵着他站起身,顾青山茫然地望着他,奈何眼前模糊一片,望着乌压压的黑衣人就像看着一支军队似的,到处都是人。 跟着一个空有内力不会武功的二皇子,他们如何逃得出去? 顾青山很难相信景凌的实力,这个纨绔皇子的确另他刮目相看,但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真刀实枪,顾青山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二皇子,不可靠。 “我数三声,就跟我跑。” “……好。” 顾青山淡淡地应了一声。 “一……”景凌谨慎地看着围拢上来的黑衣人。 顾青山抿了抿唇,实则他只打算等到三,便用尽力气推开他,再拼命拖住眼前这帮人。 “二……” 以景凌的判断力好歹也能趁机溜走,至于顾青山能不能等来援兵,则非他眼下能拿的定。 “三!” 话音刚落地,景凌拉着顾青山转身便跑,顾青山顺势借力推开他,哪料到景凌拉着他太紧,顾青山推开他也抽不回手,反倒脚下轻飘飘得扑上前撞在了景凌转身的怀里,两人倒是狼狈得一团乱。 黑衣人见状,看穿景凌要逃,更是纵身扑来,可顾青山和他们都没想到,景凌在转身要逃时,另一只手却咻的一声抛出一团黑物。 顾青山回眸去看,却被景凌强势抱入怀摁在地上,眨眼间整个人都被他压在身下,压得死死。 顾青山脸色大变,还没开口,只听身后嘭的一声巨响,便是人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惨叫,尔后汹涌的一股热浪,浓浓刺鼻的硝烟味涌入风中。 顾青山呛得干咳,奈何景凌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见,但那帮黑衣人也没有追来,所以顾青山猜也猜到了。 这家伙,身上居然有火蒺藜! 顾青山没看见,这群黑衣人被炸得飞上天,身子坠落时早已是开膛破肚的碎肉沫和骨头渣了,摔在地上成了一滩辨不出模样的血肉烂泥! 而如此威力的火蒺藜…… 顾青山眸色一冷,拍了拍始终一动不动的景凌,语气仓促又颤抖,“喂!殿下!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2.安乐飞歌 燕空赶来时,被烈火吞噬后的胭脂楼徒留一片染血的灰烬,在大雨中汇成血河。 景国的二皇子从不习武,而眼前这般,唯有…… 他震愕的僵住,立在冰冷的血泊和残骸间,夜色下顾青山的血腥残杀犹如再现。 恍若见着了,那场雨夜,浴血奋战后自瓢泼大雨中肃冷走来的青衫郎君,冷艳倨傲。 燕空霍地转身,黑发扬起一串晶莹的雨珠,脚下溅起染血的泥泞,大步离去,眼神凝肃。 肆虐的夜雨打在漫山的墨绿树叶上,噼噼啪啪,像豆大的石子穿透浓密的树枝。 “……你最好告诉我,放着京城的援兵不用,巴巴让我来这山头做什么?” 山林里咔嚓一声脆响打断了顾青山满腹抱怨,他架着毫无行动力的景凌勉强在林中前行,时刻都未放松,周围的杀气并未因火蒺藜炸死黑衣人而消失殆尽,反而愈发浓烈,显然他们还留有后招,在火蒺藜爆炸的巨响中,已快速赶来。 顾青山觉察危险,本欲带着景凌先回昭京府衙,哪晓得这小子突然抓紧他的袖口,嘴里只咬着两个字——“进山”。 顾青山不明所以,但也顾不上争辩,浓烈的杀气已近在咫尺,他只有调整内息,瞥着最后一口气强撑着中了迷香的身子,一摔二倒地拖着后背满是鲜血的景凌往山头的方向去。 进山后,山路崎岖,顾青山脚下浮力实在已到了极点,两人频频摔倒,被枝条割得衣衫褴褛,条条血痕滚着血珠子渗漏。顾青山的意识已开始模糊,拼着最后的清明择了处不易发觉的大树角落,搀扶着景凌趴下。 “所幸有这场雨冲刷了我们沿路的痕迹……” 顾青山跌坐在景凌身边,拭了额角的汗,又拍了拍自己脸颊保持清醒,勉强掏出怀中的金疮药,点点揭开景凌黏在后背伤口的衣裳碎片,随手撒了层白色粉末,疼得景凌嘴里嘶嘶地闷哼,只是他已气若游丝,犹如蚊蝇之声罢了。 “但眼下我筋骨松软,等他们追来,我也无力相护。”顾青山后仰着头靠着树干,雨水啪啪地落在他身周,微微垂眸看着眼前扭头看向自己的景凌,眼前却是层层叠叠的重影,看不清景凌的神色,“为何不回昭京府衙?为何不通知京城的护卫?” 景凌望入他深邃的眼里,此刻冷然肃杀的神情判若两人,微启干涸的双唇嗫嚅许久方有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可知,他们身份?” 顾青山仔细回想黑衣人的招式与服饰武器细节,摇头道:“看不出的武功招数,仿佛是融合了江湖各门派之所长,很杂。黑装劲服也相当寻常,衣裳料子也非昂贵之品,唯有他们手中圆刀……” 话及此处略微一顿,他骤然想起,自己为何觉得圆刀如此眼熟了。 “圆刀刀柄刻有一只展翅的翅膀!”顾青山陡然拔高音调,“我曾在一个人手中见过!” “那翅膀,正是……正是飞歌门……” 顾青山刹那清醒十分,瞳仁狂颤,垂在膝头的手霎时紧握成拳,额角阵阵跳动,眼里的震惊渐渐染上了怒火,“飞歌门……原来他们便是飞歌门!原来……他便是飞歌门的人!” 景凌眉头微蹙,“谁?” 顾青山怒极的眼眸里已然汹汹燃着烈火,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断天崖”! 断天崖乃安乐公主贴身护卫,竟是飞歌门的人。 如此说来,这位从大元国千里迢迢到景国和亲的安乐公主,和飞歌门又有何关系? 和亲…… 顾青山微眯着眼瞥向景凌,安乐公主的和亲夫婿,不正是这位二皇子么? 为何还要派飞歌门的人来暗杀……不,是胁迫景凌,莫非和亲的背后另有目的? “看来这回你是猜到了。”景凌调谑的笑声拉回了顾青山的思绪,“我向父皇表明心迹,婉拒了婚事,些许是公主脾气,派人来抓我服软。” 顾青山稍一犹疑,安乐公主的确是这般心性,但…… “只为这等小事?” 景凌拢起眉头,勾唇浅笑,“你不懂女儿家如何看重名声。她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大元国公主,千里迢迢来到景国和亲,在她心里只怕认定已是屈尊下嫁,反被我拒绝,这如何叫她另择夫婿?她定是耿耿于怀。你与她交过手,当知她脾气。” 顾青山对此倒无疑惑,纯粹是因他打小女扮男装,根本不懂女儿家的心高气傲。 景凌这般说,他也觉得有理,如此可见飞歌门当真与安乐公主颇有关联! 顾青山的双眸里骤然落下一场清霜的雪,“可这与昭京府衙有何关系?” 风声呼啸,雨滴砸在地上啪啪地溅起水花,静寂的两人间许久无话。 景凌颤颤巍巍拖着无力地身子,挨着顾青山并肩而坐,只是每每动一下,撕裂着后背的伤口疼得钻心挖骨,他都咬牙忍了,反强行挤出一抹浅笑,“我以为,你会问……安乐公主年轻美貌,我……我如何还要拒绝……哪怕我爱男子,却也迟早要纳女子为妃,娶谁都一样……为何定要拒绝她……” 顾青山玩味着景凌的表情,他压根儿没这些念头,也并未上心。 “这与你进山不搬救兵有何关系?” “……我拒绝安乐公主,一来是我心中早已有人……” 景凌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顾青山,笑得妩媚。 顾青山轻咳一声,立马别开头。 “二来,我知晓她暗中与我三弟景承颇有来往。” 顾青山微怔,目光又落回他身上,此时的景凌却苍茫地望着被雨打弯的枝丫,喃喃自语般地嗫嚅着唇角,“父皇共有八子,因当年穆将军一案牵连,如今尚在宫中唯有三弟与八弟,我也不过因着有价值才被召回……” “将军府灭门之案?” 顾青山从未想过竟会牵连朝中皇子,他当时年幼,对父亲与何人来往甚密全然不知。 “父皇认定穆将军叛逆背后乃前太子有意弑君杀父,遂一并问罪,四弟为人素来正义刚强,直言不讳,也被认定为前太子一党并罚,贬为庶民。 “穆将军死后,边境无得力之人镇压,父皇也质疑派去的武将,于是在此后三年,命当时年幼的六弟、七弟同赴边境,由文臣辅佐、宦官监军,制衡边境武将。 “八弟则因体弱多病而被留在宫中,我因当年拜师于穆将军,事发后当即被罚流放。” “前太子与穆将军谋反?”顾青山愕然大惊,“这……如何可能?” 景凌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陛下……如何轻信小人之言?”顾青山气急败坏,明明只要陛下下令调查,便不会…… “帝王之心,怎会非黑即白?权力制衡,方才为重。一如父皇召我回京,无非是借着和亲的由头,实则是为制衡景承,故而景承想要加害于我,此番并非第一次了。 “而我被流放的这些年里,也一直调查此事,渐渐发觉,景承才是此事的最大赢家。”景凌冷笑道,“前太子被处死,如今太子之位一直悬空,景承这么些年里始终都是代太子,处理太子政务,辅佐国事。之后我也才得知,我与六弟、七弟被外放都因他派人上书,再细细一想,唯有重病到无力下床的八弟,不可能为太子,才侥幸能在宫中休养。” 顾青山细细琢磨一番,心里七上八下,“如此,将军府灭门,罪魁祸首是三皇子?” “目前尚无证据,不过明眼人看去,他最为得利。”景凌无奈地耸着肩,又疼得他嘶了一声。 “你怎知三皇子与安乐公主私下来往?” 景凌得意地勾起唇角,气若游丝,却又目光灼灼,“身为皇子,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岂敢奉诏回京?” 顾青山微眯了眯眼,原以为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皇子不过游手好闲度日,竟忘了,世间人,最擅长伪装与藏匿的,并非江湖杀手,而是这些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从小见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朝野动荡的皇子! 只怕他们学会的第一句话,便是如何掩饰真心。 顾青山不得不对他留了个心眼,早前对他已有怀疑,如此更是坚信这位二皇子绝非凡辈。 “若是这般,可见当年将军府灭门之事,也有大元国参与其中。”顾青山暗暗咬牙,“毕竟,穆将军镇守边境,多次击败大元国,已令大元国将士闻风丧胆,一旦除去此人,与大元国更是百利无一害!” 景凌点了点头,看着顾青山燃烧着恨意的双眸,笑道:“莫非你才想通?” 顾青山恼了。 他恼的是自己,明摆在眼前的事,他竟连这都想不到! 只怪他多年来怨恨父亲,本无心于此,不过数月前才有查清将军府灭门之事的念头。 他只以为此事乃政敌与江湖帮派联手,竟未深想政敌也会是敌国。 更想不到,真正通敌卖国的人,极有可能是景国尊贵的皇子,甚至是未来储君! 如此一想,顾青山才知此事背后盘根错杂。 看来,他需要从三皇子景承和安乐公主下手了。 至于燕空…… 顾青山猝然心乱如麻,燕空乃大元国人,与安乐公主颇为亲密,只怕也…… 他急忙敛了思绪,这怎可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3.我知是你 顾青山紧拢的眉头皱得像座山,茫望四方,雨不知还会下多久,阴沉沉的夜空仿佛永等不到天晴,唯有挨到天亮再做打算了。 他坐正身子,盘膝打坐。 体内尚有景凌度入的小半成内力,顺着顾青山默念的内功心法口诀,悄无声息地游走四肢百骸,似乎并无阻碍。 顾青山心头诧异,当年内力尽失后他也曾试过重新修炼,奈何每每气出丹田便会受到诸多阻碍,已是不得再练内力,为何今日却这般畅通无阻? 顾青山疑惑地看向景凌,浓密睫毛遮住了他光彩流溢的桃花眼,看来已是打盹入眠了。 居然还能睡得着,真是心大。 顾青山暗暗嘀咕,复又打坐调息。 如此一夜,东方破晓,雨后初霁。 荡漾在树林里的风依旧透着雨的寒意,刺人心骨。 顾青山睁开眼,忽觉身上有股暖流沉于丹田,四肢皆暖。 自从当年重伤被废内力,他素来畏寒怕冷,昨晚整整一夜的雨,他都竟未觉霜寒沁凉,此刻难掩欢喜,低眉看向自己手掌,这才发现自己的膝头居然枕着景凌的头。 这家伙,不知道何时竟把自己的腿当枕头睡去了。 顾青山不耐烦地抖了抖腿,“喂,起床啦!” “唔……”景凌哼哼唧唧好一阵,连眼皮都没睁开。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殿下,您的口水把我裤子都弄湿了!” 他原想提醒景凌是睡在自己腿上的,哪料景凌闻言霎时抱住顾青山的膝头,惊得顾青山差点没一巴掌呼过去,“二皇子!” “难怪昨夜睡得那般好……” 顾青山顾不得他身上的伤,忙抽身而起,听身后景凌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他只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气力已恢复大半,虽还不可动武,但继续前进倒也不成问题。 “你这金疮药倒是颇有奇效……”景凌扶着树干晃晃悠悠站起身,脸色依旧煞白无色,憔悴无力地勾出一抹笑,“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金疮药是燕空给的。”顾青山淡漠地抛下这句话,人却走到了景凌面前,“上回在绮罗阁,燕空与安乐公主……” 他略顿了顿,还未开口,倒是景凌抢先道:“你想问,燕空是否也参与此事?” 顾青山不置可否,倘或昨夜飞歌门暗杀之事的确与燕空有关…… “我不喜欢你此刻的表情。” 顾青山微怔,只觉头顶暖暖的,抬眸才见景凌正摸着自己的头,像哄孩子似的。 “燕空……在你心里,便如此重要?” 顾青山转身躲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此事与你无关。既然飞歌门未曾追来,眼下可回昭京府衙了吧?金疮药只是帮你止了血,要等你伤口复原还需郎中……” “你便是郎中。”景凌兀地打断他的话。 “……”顾青山皱眉,这话听着怎么像是今日也不回昭京府衙呢? 景凌望向树林更深处,指了个方向,“此处不远有间破庙,我曾与衙役来此逮捕过犯人。可暂时容我们再将息一日。”景凌回眸看向顾青山,“我如今伤势不可令景承的眼线知晓,故而我们几时能回城,全靠你的医术了。” “……”顾青山一时语塞,竟也无话反驳。 景凌却熟人熟事地伸手搭过顾青山的肩头,差点没压得顾青山一个双膝跪地。 “走吧!” 顾青山狠狠瞪了眼他,要不是念及从他口中探听将军府命案之事,顾青山只想摔他一个狗吃屎! 一盏茶的时间,破庙已在迷离氤氲的晨雾深处露出断壁残垣的院墙。 顾青山架着景凌穿过半人高的野草,绕过破庙前积满雨水的斑驳大鼎,跨过破庙布满青苔的石阶迈进门槛,浓烈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景凌忍不住咳了几声。 破庙的屋顶烂得支离破碎,早已不可避风雨,仿佛随时都能掉下木渣,自然破庙里的物事都被雨浸泡了一夜,眼下连佛像前搭建的木台都腐朽得一脚可踩烂。一只肥硕的老鼠叽叽喳喳地窜过霉烂的枯草,丝毫不受外人的打扰。 顾青山寻了许久才勉强折了处还算干爽的角落,挥手荡开层层蜘蛛网,搀扶景凌坐下,自又去生了火驱湿。 等篝火燃起,他复又趁早去摘了草药,寻了合适的石块在撕下来的衣角上碾压药汁,清冷的目光在景凌的笑脸上转了几圈,方诧异问道:“你所练的内力,阳刚霸道,绝非穆光将军所教,你还师承何处?” “我何曾有别的师傅?”景凌哀怨地叹了口气,“除了穆将军待我如寻常人,严厉苛刻训教以外,旁人……无不忌惮我的身份,唯恐我受伤,难以交代,哪能学的成功夫,便一直荒废至今,反倒最后连穆将军所教的功夫,也全都生疏了。” 顾青山暗夜般深沉的黑瞳里满是质疑,对这番腔调,他自是半信半疑。 “那你内力何解?” “曾在流放之地救过一介高僧,他命不久矣,恐武功绝世,遂度我内力,奈何……我也只空有这身内力罢了,如何驾驭控制都不知,这些年里方才好些,情急之下或能控制一二。” 这股内力阳刚霸气,非狂野之辈难以驾驭,无论如何都不像心慈气和的得道高僧所修炼。 可江湖之中能练得这般张狂内力之人,屈指可数,且必是光头才能令那人假冒高僧,如此层层细数,莫非…… 顾青山眼里霎时闪过一瞬的微光,“那高僧可是失了左眼和右臂?身上尚有烈火焚烧后的重伤?而你救他之时,约莫在三四年前的海边?” 景凌诚恳又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怎可知?” 顾青山如何不知? 想当年,他可是那人手下的杂仆,还被那人设下陷阱捕杀。 此时回想,顾青山尚且能清晰地看见琉光楼西岛赤虹君素日里狂妄不羁的模样来。 景凌见他久久不语,方欠身探来,笑道:“我不懂武,不如将内力悉数传于你,如何?” “……你在讽刺我么?” 顾青山定了手里碾药的动作,自从知晓景凌乃扮猪吃老虎后,处处警惕,自是不信。 “绮罗阁、胭脂楼,我非一次见识你的身手,怎敢讽刺?我只想助你。” 顾青山久久凝视着景凌眼里的认真,忽地垂下头,继续碾压手里的药草,“先治好自己的伤,再说有本事助我的话。” “好!”景凌郑重其事地点着头,仿佛已和顾青山定下了契约一般。 顾青山放下石块,用撕扯下来的衣角包裹住药汁,起身到景凌身后替他一点一点上药。 景凌微微侧眸,余光能瞥见他细白的手指,指尖染着墨绿的药汁,愈发显得顾青山的手纤纤如玉脂白,透亮的粉嫩指尖酥软地轻拂过自己肩头的烧伤,丝滑柔软的沁凉,却如羽毛拂过景凌的心头,心悸间不由得僵硬了后背。 一时间,破庙里只有火堆哔哔啵啵的声响。 天边蔚蓝浮云,屋檐角的积雨落在浓荫地上滴滴答答清脆如歌,荡起垂挂破帘的风仿佛也染了氤氲的墨绿,静谧中,那一袭红衫的郎君妩媚多姿,衬着身后青衣云髻的顾青山愈发清秀纯美,不染尘烟,恍若一对画中人。 “为何?” 上药的顾青山始终心不在焉,若说景凌对他有所保留,是真,可言语间多有坦诚,也是真,这令顾青山实在难以捉摸。 倘或景凌始终虚伪隐瞒,顾青山反倒知晓如何应对,偏偏眼前这人真假难辨,顾青山试探多时无果,只怕陆承音也查不出什么,以景凌这等城府,只怕早已将往事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顾青山着实小瞧他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开门见山,伺机而动。 顾青山忽而开口问,“为何定要助我?” 话音落地,他又一字一顿补充道:“我要听,实话!” 从在金城相遇,景凌助他逃离,再到绾宅命案,景凌处处护他。 虽多有调谑打趣的亲密,但必定有真相隐藏其中。 昨夜打坐间,顾青山从头思今,捋了捋,忽觉在金城相遇并非偶然。 似乎从一开始,景凌待自己便格外亲近——莫名的亲近——丝毫不像,萍水相逢。 景凌静默许久,好似一番深思熟虑,连屋檐角坠得频繁的积水,此刻也都干了,一滴不剩。 而顾青山也终于上完了药,景凌不答,他也未曾相迫,仿佛刚才的话便这般被拂开了,直到景凌忽而开口:“将军府一事,如今尚且都是一国忌讳,哪怕是市井百姓,也不敢议论此事。而你,显然毫不忌讳,甚至……颇有兴趣,每每言及此事,你总双眼发光,可见你十分关心。” 顾青山立在景凌身后,薄薄的阴影覆在他刚上好药的后背。 “我说我曾在将军府习武,旁人都碍于我的身份不敢教习,可你却未曾问为何偏偏穆将军便敢做此事?是因你对穆将军了解,还是早知晓其中内情?无论如何,你都必是穆将军身边亲近之人。 “你也未曾问,我仅仅只因这半师之谊便被牵连流放,而我落于此甚至还处处调查将军府之事,到底有何目的?你未问,却对我所言将军府之事信而不疑,必是知晓我种种往事之人。 “并且,你的身份背景成谜,绝非无目的的与陆承音互换身份。” 景凌眉梢一挑,回眸望着身后隐在黑暗中的顾青山,看不清他的模样,却情不自禁勾唇浅笑,“所以,只能是你,阿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4.宽衣解带 顾青山的影子晃了晃,他低垂着头将手中的衣角捏成团扔进了火中,火苗霎时窜起。 “可见你的伤口已令你头昏脑热,竟胡言乱语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他复又在火堆边坐下,眸中清冷如霜,语气骤然凌厉如刀,“稍作歇息,午后我送你回城。” 景凌的眉眼间噙着不正经的笑意,微微探着身子,从顾青山的身后凑过来,“若你不是阿珂,此时方当问我,阿珂是何人。” “……”顾青山匆忙地握住丢在一旁的树枝,拨了拨火堆,顿时蹦起一股火星。 “日后,你定不要撒谎,简直漏洞百出。” 景凌的笑里有几分得意,顾青山咬紧嘴唇,他真是低估了景凌的能耐,居然这般严谨。 他唯有僵硬地讥笑道:“不见得人人都要这般好奇,阿珂是谁,我并不关心。” “是么?”景凌悄无声息地已挪到顾青山身后半拳不远的地方,喃喃自语道,“阿珂是穆将军的次女,本名穆珂,我第一次去将军府寻穆将军时,便见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在庭院的暴晒下扎马步,那样的毒日头,饶是军营的士兵也挨不住这般苦训,可她却嘟着圆鼓鼓的脸蛋,含着泪花,明明满头大汗还说什么都坚持了下去…… “她在庭中站了多久,我便在廊下看了多久,直到最后她终于站完了时辰,看着她双腿颤颤巍巍地挪着朝梅花桩走去,侍婢前来搀扶也被她拒绝,还嚷嚷喊着我们穆家的人才没这么脆弱。我笑了,看着日头下她的泪光盈盈,当真是一滴眼泪都没落下,我着实又笑不出来。 “我见过许多世家贵女,端庄娴雅的、娇柔妩媚的,却都是凡遇事便哭得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竟还有人兴起仿秦汉之时的啼妆,看得人心生怜爱却也腻味烦闷,我唯独没见过这般倔强的世家贵女,仿佛天底下的事,一咬牙,都能撑过去。” 景凌话语微顿,陷入往事美好的记忆里,忍不住愈发笑得明艳照人。 顾青山拨弄火堆的手,也僵硬得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穆家军的厉害,哪怕只是从一个尚且五六岁的稚童身上。” “哦。”顾青山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如此说来,与我更无关了。” “为何?” “穆珂既然是穆将军次女,又怎会是我这般的郎君?” 顾青山挑眉回眸,却冷不丁深陷景凌此时映着火光的深邃眼眸,浓浓的笑意粘稠得好似容不得他闪避,竟刹那迷失了心智一般,直到景凌眼眸里的笑多了几分玩味的意味,上下打量着自己,尤其是一道火辣辣的目光紧紧落在他胸口,顾青山方不自在地背过身去,皱眉低吼道:“你的想法很歹毒!” “你怎知我想什么?” 景凌肆无忌惮地坏笑着,笑得顾青山心里发麻。 他很认真地想,现在一掌击昏景凌会怎样? 不行,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以现在他对景凌的了解,一旦被这家伙盯上,只怕得不出答案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此刻的窘状……料是顾青山,也无法化解,更何况对方还是死缠烂打的流氓无赖! “二皇子可有证据证明我便是穆珂?”顾青山急中生智,反守为攻地冷笑道,“且不说我乃郎君非娘子,即便……即便我是娘子,你又有何证据?” “你想知道?”景凌的眼里匆匆闪过一丝狡黠。 “我……并不好奇!” 顾青山话到嘴边又赶紧转了口,不知为何,竟感觉自己险些又中他的圈套。 “若你当真不好奇,此时方嘲笑讥讽我,为何会将一位郎君认作娘子。” “……” “若你当真为郎君,又怎会排斥回避我落在你心口的目光呢?” “……” 顾青山气急败坏,却又强咬着牙忍住不流露丝毫神情。 如今已是多说所错,他一开始质问景凌,竟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般境地。 其实他承认又如何?景凌一心向穆将军,自然不会出卖他,说不定更会暗中相助呢? 顾青山心中百转千回,踟蹰地紧抿薄唇,并未察觉景凌此时已贴近他后背。 “眼下该是你拿出证据,驳回我所言吧?” “……嘁。”顾青山轻笑,“莫非你还要我宽衣解带,验明正身不成?” 景凌忽而鼓掌笑道:“如此甚好,正合我意!” “你……无耻!” 顾青山回身扬手,一巴掌还未落下,竟被景凌点了穴,动弹不得,只睁圆了匪夷所思的眼,瞪着一脸欠揍讨打的景凌。见此人笑得眉飞色舞,竟是气得面色绯红,胸口窒闷,彻彻底底被堵得无言可骂——怎么骂都难以泄怒! “打小,最无赖的人,分明是你。”景凌显然已认定了顾青山的身份,双眼明亮如星,“话语间总爱给我设陷阱,我明知是你的套路还次次中招,次数多了我自然也会学得精了。如今,不过还施彼身罢了。” “我说了,我并非你口中所言之人!” “是与不是,立马便能知晓。” 景凌意味深长的一笑,抬手勾起顾青山尖俏的下巴,眼里的深意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你……你想做什么?不准碰我!不准乱来!你是堂堂皇子,怎可做非君子所为之事?!” 景凌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顾青山眸中的惶恐,翘唇幽幽含笑,“谁说皇子定要为君子呢?” “景凌!我警告你,任凭你是皇子,此刻你敢碰我,我日后定要你的命!” “无妨。”景凌毫不畏惧顾青山的威胁,笑盈盈地打横将他一抱而起,深情款款低喃,“我的命,早便是你的,阿珂。” 景凌毫不费力地抱着顾青山出了破庙,脚下沉稳有力,哪有半分受伤虚弱的模样? 顾青山恼羞得怒上加怒,“原道是你一路上都在捉弄我!” “实在冤枉,我伤得不轻,好在有你。” “……” 顾青山只想狠揍这家伙,平白利用自己的关心,到头来反是他掉以轻心,他怎就没想到,赤虹君如此霸道的内力自会护住这家伙的五脏六腑免受重创,火蒺藜的威力因着距离也有所削减,景凌只怕光是皮外伤,自然一路的虚弱都是装出来的,顾青山恍然大悟,愈发气恼自己! 景凌抱着他绕到破庙后,未及,顾青山已可听见不远处潺潺的流水声,叮咚清脆。 “你……” “猜到了吧?我怎会做出强行扒人衣裳这等事来?”景凌呵呵地笑着。 “你此举又与强行扒人衣裳有何分别?”顾青山恼怒地大喊出声,“简直处心积虑!” 景凌抱着顾青山立在树荫遮蔽的河边,依旧笑得面如春风,“是啊,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你大可生我的气,大可在此后动手打我,我绝不辩解,也不还手……只要,只要让我知晓,你还活着……阿珂……我才能安心。” 顾青山的眸仁不由得微颤,心潮骤然剧烈地起伏,微启的红唇却是欲言又止。 他——不,是她——要开口承认吗? 阴云堆叠,沉甸甸的,雨后初霁的晴空竟不知几时又变了天。 燕空蹲在地上勘察林间泥泞小路的痕迹,一夜暴雨后,早没了痕迹。 这并未出乎他的意料,本来一路寻到山脚,他靠的也非顾青山的脚印。 而是追魂香。 在燕空定期给予顾青山的解药里,含有此香。 此香长期服用,自肌肤深处渗透而出,犹似体香,但哪怕江湖绝顶高手也绝对嗅不出此香之味。唯有亲手配制此药的人,方可用追魂蝶追香寻觅。 追魂蝶难养,日日以浸染过追魂香的花粉喂食,奈何寻常蝴蝶难以承受追魂香之药性,能幸存后驯之为所用,往往百里挑一,委实难求。 即便是追魂蝶也畏寒怕冷,稍有不慎便会冻死。如此寒冬之际放出追魂蝶寻顾青山,燕空竟无丝毫心痛之意。若非一夜的雨不宜追魂蝶追寻,他何须耽误至此刻方寻上山来? 兜兜转转,穿过密密的树林,追魂蝶在一棵大树下稍有徘徊。 “他们昨夜在此歇息?” 燕空冷然地自言自语,抬眸环寻四下,他也曾想过,或许一大早顾青山已下山,但追魂蝶显然一路直往山上来,甚至此刻更往深山里去。燕空不解,经过一夜,他们为何不下山? 他复又迈步向前,见追魂蝶不似先才,猝然顿下步子,淡漠如冰地冷哼一声,“出来!” 话音落地,四下顿时窜出十来个黑衣人,个个腰佩圆刀,竟是飞歌门之辈。 燕空面不改色地斜睨一眼,飞歌门的人尚且能在了无痕迹之下寻来此处,且并未跟踪自己,可见都是难缠之人,“我自会善后,无须尔等。” “殿下,我等奉命……” “我自会亲自出手!” 燕空顿时杀意流转,冷漠的眼里透着如鬼魅夺人魂魄的嗜血煞气,言辞间尽是睥睨傲视的桀骜,逼得旁人再不敢言语。 他已亲自出手,便是对飞歌门深深的鄙夷。 飞歌门失手在前,此时自然无力辩驳。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一人抱拳出声:“殿下莫要令人失望才是,我等这便退下。” 话音落地,乌压压的人立时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自始至终便只有燕空一人。 他兀自立于树下,剑眉下黑白分明的寒星目冷若寒冰,握紧双拳骤然大步远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5.青梅往昔 “景凌!你这个混蛋!坏蛋!王八蛋……” 山顶的积雪融化而成的溪水刺骨得凉,顾青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气得她频频咬唇咒骂。 景凌只恣意地蹲在爬满青苔的岸边,手里是破庙里翻找出的破木桶,俯身往水里一舀,霎时晃晃悠悠地盛了大半木桶的水,回头笑得诡异,“你再骂我也没辙,还是老实交代的好,要不然……我一直淋到你说实话为止……不过,到时,即便你不说实话,也没用了……” 顾青山坐在岸边,背靠着石头,体内微不足道的真气根本冲不破被点住的穴道。 她恼羞成怒地顺着景凌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口,她衣裳浸湿,布料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胸口和腰肢的曼妙曲线似已隐约可见。 可恶的家伙! 顾青山紧咬嘴唇,眼睁睁看着景凌拨了拨桶里的水,弹了她一脸。 “这水很冰,对女孩子可不好,你倒不如爽快地承认,我可用内力帮你驱寒。” “……哪怕我是女子,你同样无法证明……我便是穆珂!” 顾青山咬紧这一句,她自知身上并无胎记,又怎可被人认出是穆珂? 她本是胸有成竹,却未想景凌忽而邪魅地勾唇坏笑,笑得顾青山心里七上八下地发颤。 “你……你笑什么?”顾青山逞强地扬高声音,反倒泄露了她心里的不安。 “想起一桩往事,或许……阿珂已然忘了,但我却记忆犹新。” 景凌垂眸点了点桶里的冰水,眸中荡漾着如春水般的柔情,莞尔一笑—— 那一年,小景凌九岁,生性孤傲清冷,时常独来独往,整日里说的话三句都不到。 不曾想却对穆将军府上最小的女儿颇感兴趣,时常故意逗弄惹恼她。 一会儿抓蛇虫鼠蚁来吓她,没想到这个五岁的稚女见着蛇也不过一剑解决,面不改色,反倒是为了抓蛇而吓来吐了数次的小景凌看傻了眼。 一会儿他又潜入将军府的灶房,在她的糕点里塞了许多死虫死老鼠的断肢残臂,喜滋滋地等着她受惊大叫,结果她连眸色都没变,将秽物丢出来,就着手便吃了糕点,侍婢吓得脸色煞白,她反倒说:“你们可知边疆战士每日吃的什么?怎可这般浪费?” 如此庄重严肃的话语出自一五岁幼女之口,说不出的违和,偏她紧皱的眉目又是那样一本正经,竟叫小景凌愕然地无言以对。 小青山彼时见着他躲在屋外,一怒之下握住短剑气势汹汹走去,直指他眉眼训斥:“旁人不懂,你身为皇子竟也不懂?平日里读的书都白读了不成?你一不体恤百姓、战士,二不思粮食、月例得之不易,三不尊重劳动之苦,真不知你厚颜无耻到何般地步?你可知错?” 小景凌被训得乖巧,分明比她还高两个头,此刻竟像是夹着尾巴的小狗,默默点头。 “日后,你定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时时以百姓为先,可知?” “知啦。” “孺子可教。”小青山收剑背在身后,鼓着圆圆的脸甚是稚气,“进来吧,把剩下的糕点,统统吃了。” “啊……” 小景凌惊愕的一声惨叫,不觉已中小青山的圈套,反见她眉头一皱,赶忙乖乖地听话。 正值暮春,园内落英缤纷,花影重重,穆光与夫人范汐立于廊下相视一笑。 “珂儿这装腔作势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穆夫人笑而摇头。 “哪里装腔作势?我女儿这是七窍玲珑,连二皇子都收得服服帖帖,这份心智当是随我夫人。”穆将军笑得憨厚,“我这粗人的性子,只会像二皇子一样傻傻地上当,自食恶果哟。” 这番话,却不经意被小景凌听见。 他正塞了满嘴的糕点,急急躲到廊下,直到此刻方知原来小青山原是故意那般训斥!听着身后那丫头叮铃铃的笑声,他霎时恼羞成怒得面红耳赤,他堂堂皇子何等受过这等羞辱,顾不得礼仪气呼呼地走了。 穆夫人怕他迁怒自己女儿,穆将军却拦下她,只说:“儿女们的事,当要他们自己解决。” 于是,小景凌想出解决之法的那日,利用将军府的婢女哄骗小青山到了后山的河边。 小青山远远见着他,当即瞪了眼侍婢,说好的摘野果子呢? 哪料到婢女却羞嗒嗒地说:“二殿下的命令,奴婢……奴婢无法抗拒……” 真是天大的魅力!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竟连她贴身侍婢都迷得晕头转向。 小青山很不悦,干咳一声负手上前,老气横秋地质问:“找我作甚?” 小景凌认真地看着她,这个孩子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成,哪怕他自己同样也这般。 他邀请小青山登山赏景,不允许任何人跟着,小青山一口应下,只是想看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果然不出她的意外,这家伙沿途准备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吓人玩意儿,爬虫长蛇、毒蝎狼蛛、陷阱圈套…… 他还真是乐此不彼、闲的发慌! 小青山手起剑落,无奈地翻着白眼。 五岁的她,早已练得一手熟练的剑法,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与超乎年龄的判断力。 山涧林木稀疏,穿过枝叶的光束斜斜拉长二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小青山甚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正要质问“赏景”是否已经结束,却冷不丁听见一声狼嚎。小青山立时顿下脚步,狼嚎之声很近,不易前行,但此山从未有狼,怎会有狼嚎? 直到一匹枯瘦的饿狼窜出野草,恶狠狠地龇牙咧嘴地露着獠牙呼着气,小青山这才肯定,只怕又是小景凌事前备好的,想来这头狼也不好抓啊,不过也有可能是从地下斗兽场买的、或是皇宫的猎场里牵出来的也不一定,反正小青山见着面前饥饿的野狼,全无怕字,竟也没留意到身边的小景凌早已被吓得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结果可想而知,刚刚习武的小景凌毫无招架之力,已被吓蒙,全靠五岁的小青山用手中短剑刺中野狼后背拖得时间。 她一人脱险并不难,可要护着小景凌便分身乏术,却也毫无畏惧地挥剑挡在前,自也愈发激怒了这匹饿狼。 只可惜,饶是小青山再会用剑,终究只是五岁孩子的肉躯,行动尚不够敏捷、攻击力度尚有欠缺,很快败下阵来,饿狼猝然一口咬住她的左肩,摇头晃头地摔着她娇小的身躯,刹那鲜血四溅,骨肉传来撕裂的钻心之痛! 小青山却咬牙忍着疼,大汗淋漓,连挥短剑刺了狼腹好几剑,剑剑喷血。 这狼本已饿得无力,又与狼群走散,负伤失血过多,竟也无法一口咬下五岁幼女的胳膊。 眼看女孩与饿狼对峙,小景凌终于奋起反抗,一把抢过小青山的短剑,纵身飞扑骑上狼背,试了好几次终于挑瞎饿狼的眼,逼得狼嚎啕大叫地松了口,东撞西碰想要甩下背上人。 小景凌却死死揪着狼毛,凑准时机狠狠用力一剑抹吼,再纵身跃下狼背,只见狼晃晃悠悠一阵子,轰隆一声倒地,死在血泊之中。 小景凌喘着粗气,忙奔到已倒地不起的小青山身边,扯了衣角暂时包裹她的伤口,双手和声音都颤抖不已,“别怕,我送你回家!很快……你坚持住!” 小景凌背起她,不敢重一份力,怕碰到她遍体的伤口,又不敢轻了,怕她会滑下去,心里急急下山,慌张得满头大汗,小青山的双臂松垮垮地搭在他胸前,有气无力地呢喃道:“你……你……没受伤……便好……” 小景凌心里咯噔一跳,立马眼泪直流,愈发跑得飞快下山。 他们的人都留在山脚,一见自家主子浑身是血,全都吓得大惊失色。 这一夜,将军府里忙翻了天,御医说,只差一点,她的胳膊便废了。 看着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屋,小景凌愈发后怕,自愿在小青山的屋外跪了整整一夜请罪。 …… 河水咚的一声响,荡开涟漪,娓娓道来的景凌随手扔了块石子,却令顾青山心绪潮涌。 她方才想起,在此之后,这家伙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直到康复,再也不逗弄她了,凡是好看好吃好用的新鲜玩意儿悉数都送给她,一度令她十分苦恼,甚至专门辟出一间屋存放他所送之礼,反而越堆越多,塞得进屋的人都无从下脚。 朝野之间不由得也流出传闻,都说穆将军将和皇室攀上姻亲了,景惠帝似也乐见其成。 只是如今回想,当年之事,只怕这位“乐见其成”的帝王已另有打算。 顾青山想得胸口发闷,竟不觉景凌突然凑到她眼前,鼻息相缠,烧得她浑身发烫。 “你又想做什么?” “当时阿珂年纪小,狼咬得极深,即便日后伤口痊愈得很好,但御医曾试过很多法子,无法祛疤……你也别想骗我是被其它动物所咬,狼牙造成的伤痕,还是自有不同之处。”景凌附在她耳边低声揶揄,掩饰不住他愉悦欢快的心情。 顾青山骤然心跳加速,她竟忘了,左肩的这个疤! “所以,我们直接省去泼水吧,若你是男子,自不会介意我看一看你的左肩吧?” “……我……” 顾青山一时语塞,这才明白自己还是被景凌弯弯绕绕带进了沟里! 他装腔作势要泼自己一身的水,好让顾青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压根儿未曾想起左肩的伤疤,而景凌却只有这唯一的目的,好一个声东击西,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心眼? 顾青山气愤地哼哧着热气,她无论怎么戒备,最后总还是小瞧了他! “若你是女子,也别怕,因为我会对你负责的……”景凌狡黠地眨着眼,“你不会知道,我为寻你,付出怎样的代价,阿珂。” “……” 景凌伸手解开顾青山腰间的束带,逼得她骤然呼吸一滞。 “到了吗?” 燕空随着追魂蝶候在破庙外,未曾感觉到气息,方才迈进庙内。 角落里的火堆烧得依旧很旺,他们定是还在此处。 燕空大步绕到破庙后,果见顾青山坐于河岸边,只是身子僵硬,可是被人点穴? 他稍有疑惑,却忽见景凌竟扒开了顾青山的衣襟! 这小子想要做什么! 燕空陡然怒火中烧,紫衣蹁跹间,愤恨又痛乱的一掌,毫不留活口地击向浑然不觉的景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6.情敌何故 燕空身法极快,须臾间,劲风骤袭荡起景凌碎发。 后者眸色刹变,立时腾身以躲,只手中正拽着顾青山的衣襟,稍一用力过猛,衣襟被拉扯开耸拉在臂膀,露出了她白皙纤巧的素肩,晶莹如玉,一枚陈年的咬伤旧疤赫然惊目。 两抹矫健迅捷的身影,一紫一红,翩飞在浓荫深处,恍若如画。 顾青山认出挺拔的紫影,霎时长睫微颤,待要呼唤出声,却见景凌脚下轻盈错动,竟是连连躲过燕空的招式。行动流水般的动作一气呵成,虽迟迟未曾反击,却也毫不费力地拖住燕空。 昨夜光线不明,她自始至终未曾看清景凌的身法,今日一见,他居然在燕空密不透风的攻势下毫发无伤,轻盈利落地躲闪,尚且还有余力试探燕空功夫深浅,且一招一式皆非速成,当是有数十年的苦练。 顾青山恍然大悟,当即冷哼一声,没想到自己甫开始便已上当! 燕空也是一惊,情报中言,景国二皇子不曾习武,何来这般身手? 冷森的黑眸骤然锐利如锋,再出手时势如闪电,杀气激荡,逼得景凌步步后退再无路可退之际,顾青山分明看见景凌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讥笑。 只见他手腕微转,骤然迸发森然的肃杀之气,扣住燕空右掌连挡数招后趁势纵身跃起,昂藏英姿,红衣似血飞溅,一掌趁燕空露出破绽直击背心,但燕空回势迅猛,抬臂一挡,景凌凌空腾身,弃守为攻,招招精准迅猛,逼迫燕空不得不动用真气相抗,纵身跃到水面之上。 又过十余招,二人相撞的内力激起喷溅的水花如柱,掀起破天白浪,犹如两条游龙厮杀,依旧难分伯仲,反倒—— 殃及池鱼。 顾青山僵硬地坐在河岸边,哗啦啦落下的水花如翻飞的雪浪泼了她一身刺骨的冰凉,冷得她嘴唇发颤,忍不住脱口大喊:“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 二人倏尔分神,燕空挡之不及,景凌一掌击中他的肩头,浑厚的内力令燕空后跃落地,脚下频频踉跄后退数步方才在顾青山面前站定,只还未开口,膝下一软,人已捂着心口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燕空!”顾青山着急地瞪圆眼,“赶紧控制内息护住心脉!” 景凌徐徐落在顾青山身后,闻言心头一揪,皱眉看去时,燕空已是满头银发,触目惊心。 “无碍。”燕空随意抹过嘴角的血,漫不经心地抬眸瞪了眼景凌,徐徐站起身,咬牙冷笑,“不曾想,昔日金城醉仙酒铺的老板便是二殿下!竟还有这般身手,难怪……我派去打探你的人,竟消息全无。” “过奖过奖。”景凌拂了拂沾湿的衣袖,笑容依旧,“可见是燕郎君派出的人不过如此。” “日后定还要向二殿下多多讨教。” “岂敢岂敢。” 顾青山茫然地瞪着他二人,依旧还是剑拔弩张的气势,指不定又要打起来,她赶忙开口:“你们嘴上功夫如此漂亮,是否先解我穴道?” 二人同时上前,奈何燕空近在咫尺,微微蹲身抬手解穴之际恰好挡住了景凌,而燕空的余光正瞥见她左肩的伤。 “陈年旧伤,不足挂齿。” 顾青山敷衍地向燕空解释,感到身后有人灼灼的目光如烈火在烧,当即催促燕空先解穴。 哪料燕空竟反倒像被人点了穴似的,抬手悬在半空忽然一动不动。 顾青山自不知何故,忽觉眼前闪过红影,身前竟多了件红色长衫遮身,而景凌已掠至前挡住了燕空,笑道:“虽不知燕郎君何故在此,怎的知晓了我的身份,但如今时日不早,燕郎君亦该下山了吧。” 这话说得委婉,但顾青山心里却咯噔一跳。 是了,燕空怎会莫名出现在此?又怎会突然向景凌出手? 顾青山想到飞歌门,顿时隐隐不安。 燕空自知身份或已暴露,这才敛了神思,尽管眼中尚有匪夷所思地震惊之色,却已起身拱手道:“在下与顾郎君算是故交,适才见二殿下……稍有误会,方才出手,还望二殿下海涵。在下曾在市井一睹昭京府尹大驾,方才无意知晓殿下身份,今日进山乃是为寻药草而来,实不宜耽搁,还望二殿下不记在下莽撞之处。” “燕郎君护友心切,乃是常理,岂会计较?”景凌抱拳回礼。 燕空复又看向顾青山,奈何景凌护得紧,只得出声道:“他日我遣人去绾宅送药。” 顾青山虽看不见燕空神色,但也应了一声,“正好,我也有物予你。” 二人便算约定了。 景凌一动不动地护着顾青山,直到燕空远去,周围再无气息方才卸下警惕,满脸不悦地瞪着顾青山,“你同他打什么哑谜?他为何给你送药?你受伤了,病了?” “……与你无关。”顾青山别过脸去。 景凌看出她正在生气,反倒抿唇浅浅一笑,将她横抱而起,“生米煮成熟饭,我倒要看看,与你有关的事,如何与我无关!” “……你……放我下来!解开我的穴道!混蛋!” “新账旧账一起算,你方才知道我有多……混蛋,阿珂。” “……” 这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二皇子吗?这是沉默寡言被自己戏弄的二皇子吗? 顾青山紧咬双唇,真恨自己看人不透,否则早撕烂这小子的嘴! 不,一定在他九岁的时候就毒哑他! 远处,天际低垂的阴云下浓绿墨影。 枯萎的野草微微轻颤,紫影已立于树冠之上,随绿浪轻荡。 此处距离破庙已远,但以燕空功力尚且能看清河岸边一红一青二人的身影。 他本是不信自己亲眼所见,可当景凌上前宽衣护住顾青山时,他不信也难。 燕空看着眼前渐渐远去的青影,适才的一幕,尚在眼前挥之不去—— 湿透的青衫紧贴她身,像绝美的画笔勾勒出她曼妙婀娜的优美曲线,腰骨纤细,恰如桃花缀枝盈盈一握;身前一团轻柔微微显露,似漂浮远山青黛间两朵氤氲了水雾的浮云,朦胧销魂。 微露的肩头沾了水,更是玉肤柔肌,莹润如脂,那一道旧疤恰在柔美的春色里平添飒爽英气;浸湿的黑发黏在脸颊与颈侧,露出粉嫩的玉颈,纯美无邪得令人如何移目? 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缀着盈盈水珠的睫毛下,透彻清亮的眸仁凝视着自己,不深不浅,不暖不冷,偏探进他的心里再难释然。 他竟……竟从未想过顾青山是女子! 在胡阿郎府中初遇,见她在雨中杀伐果断,知她诡计多端,尔后海上醉酒共诉心事、崖顶对月诀别、红枫林中当歌嬉笑,本是认作可为己并肩所用之人,奈何情思不知何时而起,却步步隐忍质疑,直到得知她与陆承音交好之事,方再难忍受她的潇洒、自己的一己之痛,终于直视内心情爱,愿拼死夺得权位拥她为尊,再无人可阻拦…… 他忙着筹划布局,忙着与人交易算计,可,到头来,他竟从未想过她会是女子! 燕空思及此,唇畔带笑,却目含苦涩讥讽,真真哭笑不得,“遇见你,我也真是傻了。” 他倏尔一笑,转瞬又眸色暗沉,从树冠一跃而下。 倘或顾青山一直在景凌身边,他行事必得诸多阻碍,而飞歌门怕是未必还有耐心,一旦下了格杀勿论的死令,只怕他想要再护顾青山,也非易事。 只是,连他都不知顾青山身份,景凌如何得知? 燕空若有所思地漫步下山,心头疑惑更盛,尤其景凌看向顾青山时的目光,何等柔情蜜意,何等胸有成竹,显然早知顾青山乃女子,是在绾宅命案发生之后?还是之前?亦或许……是在金城? 燕空惴惴不安地加快步子,紫衣银发穿过树荫甚是惹眼。 无论如何,于公于私,此人已不能再留! 破庙里,篝火正盛,暖得顾青山满脸红云,像她身上红衣般鲜红明艳。 景凌坐在火边,哼着小曲儿,他已用内力为顾青山驱了寒,只手里拖着顾青山湿透的外衫烘烤。 “你倒很惬意啊!”顾青山磨着牙,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谁说自己不会武功?” “我!”景凌嬉皮笑脸地回过头,“我真不会武功,只是花拳绣腿,算不上。” “……” 顾青山若非还被点穴,真的想掐死他了。 有赤虹君的内力,负伤尚且能和燕空过了近百招不分胜负,居然……还敢说花拳绣腿?! “昨夜,飞歌门围剿你,你为何不还手?” “为了统一我对外的形象,焉可叫外人知晓?” “……宁可被抓,也不肯动手?” “有火蒺藜在身上,我不过陪他们玩玩。” 顾青山无奈翻了个白眼,“宁可见我受伤?” 景凌纳闷地瞪圆眼,“我看你玩得也很高兴啊!” “……” 若是眼神可杀人,景凌早不知被肢解了多少回。 顾青山不想再和他纠缠,秀目充盈着疑惑,“你几时怀疑我的身份?” “在金城一见便已有故人重逢之感,再到京城相遇,方有此念。” “那你又如何认得出是我?” 景凌翻了翻小臂间搭着的青衫,神秘莫测地笑道:“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阿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7.遗风余烈 景凌幽深的黑眸里跳着热情的火焰,默默与顾青山对望许久,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将军府石门垂藤,清泉荷池,百花妖娆争艳,曲园白墙雕梁画栋,哪怕塞外征人醉卧沙场、金戈铁马吹角连营,却是保家卫国,阖家安在,然今物是人非,身经百战的将军又何处觅功名? 再看眼前的人儿,恍若隔世重逢,反倒更像一场梦,连再相逢的喜悦都是苦闷。 景凌垂眸别开了头,一抹黯然神伤闪过,呢喃道:“我画过许多你长大的模样……” 他顿了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只是你如今比我画中的人美上了十分。” 顾青山不知他这番话有几分真,但这抹笑里的自责、哀怨与庆幸却被她看得真切。 哪怕她再气恼景凌的油嘴滑舌,此刻却也被他目光中流露的真情而动容,反不知作何言。 沉默间,无尽的思量闷在心头。 顾青山只得轻咳一声,忙岔开话题道:“你……失踪一日一夜,只怕嵩义和白风已急不可耐,些许已惊动圣上,你还得尽早回去。还有客栈里的崔三娘,我委实不放心……绾宅,只怕再生事端。” “崔三娘说出了真相?” 景凌敛了神色,一本正经的模样竟又几分肃然,全然不顾顾青山的前半句话。 顾青山心里始终牵挂此事,索性也将昨夜客栈里与崔三娘所言悉数告知。 “与我所料不差。只,她可有交代,绾泽道为何定要陆清心死?” “为了一封信。” 景凌皱眉,“信?” “不错,陆清心生前曾每隔一定时日便收到一封关外来信,崔三娘身为胭脂楼老鸨自然知晓此事,但陆清心在关外并无好友,每每问及何人来信时,陆清心又总不言,崔三娘心中有所怀疑与绾泽道有关。只是她不知,绾泽道与关外人互通信函,又为何以胭脂楼和陆清心之名为掩饰。 “起先崔三娘并未上心,直到有一日,有绾宅的护院冲进陆清心的房间东翻西找,她百般阻拦无果。所幸那日绾泽道与陆清心皆不在楼中,崔三娘只以为是绾宅正房闹事,可当陆清心回来收拾凌乱的屋子,发现藏在木匣中的信函竟少了一封。” “绾宅正房?”景凌翻了翻手中青衫继续烘烤,又道,“那时可已是余氏?” “尚且不知。” 景凌又道:“于是忐忑不安的陆清心将此事告知了绾泽道?” “不错,但绾泽道问过绾宅护院,众人皆说未曾去过胭脂楼,哪怕大刑之后依旧无人承认,于是绾泽道疑心陆清心暗中觉察他们密谋之事,尔后为偷盗信件而故意惹人闹事。” “如是,绾泽道便动了杀心。” “不错,他藏得极好,陆清心泪如雨下解释此事,他反安慰她无需如此,结果却趁她不备……崔三娘当时被迫亲眼目睹绾泽道毒害陆清心之事后,有意揭露他的罪行,反被绾泽道关押。 “而绾泽道日日与陆清心相伴,却夜夜在她安胎药中下毒,为此想要逼迫陆清心招供到底将信函藏在何处,此时陆清心方知自己命不久矣……” 顾青山微顿,她想到陆承音曾提及,他娘亲的遗言。 绾泽道害陆清心至此,顾青山不懂,怎样刚毅的女子在备受折磨后还能说得出这般话? 不要怨恨,努力得到绾宅的承认,陆清心对绾泽道当真毫无恨意? 景凌见她脸色不好,黛眉紧蹙,知她陷入深思未曾打扰,只眸子骤凝,胸口烦闷。 须臾,顾青山又道:“崔三娘后有幸逃出生天,此时方知陆清心已死,她知晓自己一人之力难以对付绾宅,且绾泽道也会杀她灭口,故而隐姓埋名离开胭脂楼,暗中拜访西蜀唐门想以其人之身还施彼身,修得一身毒功,这才使她容貌、身形连带声音也剧烈变化,再回胭脂楼时无人认出,从此便费尽心思与绾宅中人结交。” 景凌心下了然,“此次毒杀洛眉的火毒,便是崔三娘所配?” “嗯。”顾青山叹了口气,望着灼热的火焰却觉四肢冰冷,“倘或崔三娘对陆清心当真有情有义,为何不尽早寻得她的遗孤?” “当人对另一人全身心的好并怀有自责愧疚之罪时,他的眼里,再看不见别人。” 掷地有声的余音绕梁,景凌俊美深邃的眉眼里少了平日里的妖娆,眸如流水,沉淀着一览无遗的硬朗英气,竟与素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判若两人。 顾青山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直到自己耳廓发烫得紧,忙垂下眸光,装作不知。 “所以我反倒很能理解崔三娘。” 景凌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臂弯间的青衫,起身抖展开走向顾青山,倏尔顿下,深情款款的双眼久久凝视着她,“我曾为心里执念,寻遍天涯海角,哪怕被父皇质疑、被兄弟暗算、被流放到瘴气湿热之地,我全都欣然接受,只要知道你在何处,阿珂,我连自己都不在乎。” 顾青山愣了愣,耳朵红到脖颈更是火烧似的,“……那你是否先替我解穴?” “呃。”景凌复又露出嬉皮笑脸的模样,笑道,“先说好,不准打我,不准骂我……” “……好。”顾青山硬生生咬着牙,勉强挤出轻松的浅笑。 景凌不疑有他,立时解了她的穴,谁料顾青山抓起他递来的青衫,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打来,景凌惊恐地一个纵身后跃,顾青山早知他会躲,脚下徐徐生风,早已轻盈地闪身追来,出手一掌击向景凌肩头,吓得他大叫:“说好了不打我的!” “我几时说话算话了?你这个浑球!” “啊……那我让你打,你能不能轻点?” “不行!” 顾青山气得鼓着脸腮,追着景凌在破庙里跑,逼得景凌东多西藏连连求饶。 看得此刻站在破庙门槛外的嵩义和白风满脸僵硬,像两个木头人。 他们寻着景凌留下的暗记,沿路提心吊胆,哪料到自家主子居然被人…… 白风看不下去,正要上前阻止,却被嵩义挥手拦下。 “干嘛?”白风瞪了眼嵩义,满脸怒火,“没看见殿下正被人欺负么?” “殿下几时会被人欺负?” “可眼下顾青山那小子……” “你还看不出来吗?” “什么?” 嵩义努了努嘴,白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家二殿下满脸欢笑地在顾青山身边跑来跑去,明明可躲开却偏故意挨一掌又喊求饶,时不时还撩拨着顾青山的秀发,时不时又扯一扯顾青山手里的青衫,不像被追打,反倒在戏弄顾青山打闹。 尤其是他嘴角的笑深深荡漾在黑眸里,融化成了一潭暖暖春日下的湖水,层层的涟漪里都是幸福的欢笑。 白风看得惊愕,他们打小跟随,自从穆将军家破人亡之后,二殿下彻底性情大变,虽还爱笑,却素来都是冷漠虚伪的笑罢了,再未曾见他如今日这般像孩童似的开怀大笑。 白风松了手里的佩剑,看着乌云散去,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璀璨的金色光玉落满景凌和顾青山的肩头,风拂起他们的青丝在光影间纠缠交错,追逐嬉笑的二人恍然不觉,那一抹红里交织着碧绿,竟有种说不出的圆满之美。 像是一池碧水间荡漾着落英,又像是绿墙深处那盏朱红的灯。 树影婆娑,绿荫深深,缀着满枝头的红萼,谁也不可缺少谁。 小半盏茶后,顾青山香汗淋漓地坐在篝火边,景凌吩咐嵩义煮好了茶送来,她正好解渴,连喝了好几盏,倒也不顾景凌这上等的贡茶如何难得,喝得嵩义和白风都是一阵心疼,景凌却只是噙着笑意看着她,贴心地拭去了顾青山额角的汗。 嵩义和白风相视一眼,知趣地退了出去。 顾青山纳闷地瞪着景凌,哼哧一声,“别以为这样我便会饶了你。” “你最好一辈子都不饶我。” “……油嘴滑舌。”顾青山嘟哝了一句,搁下茶盏。 “随我回府吧。”景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顾青山微怔,景凌又道:“绾宅风波未定,只怕再生事端,你留下会有危险。我自开衙在外,你不喜住在昭京府衙,我另有府邸。” “虽说崔三娘已交代将火毒交于何人,但我们尚且未定那人是否便是毒害洛眉的凶手。我还需回去,同那人好好聊聊,只怕其中隐情更令人瞠目结舌。” “执意如此?” 顾青山微挑眉梢,“你当知我说一不二。” 景凌笑道:“我如何不知你这个在毒日头下傻傻站那么久马步的固执女?”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冷哼道,“你以为如此你便能结案了吗?” “自是不会。”景凌后仰着身子靠着庙柱,翘着二郎腿,恣意慵懒,眸色却十分严肃,“绾泽道毒害陆清心之死绝不简单,与他私下会面的郎君、关外的信函、突然兴师问罪的正房夫人……这些谜团有待解决。” 顾青山皱眉,心里也觉得此事背后蹊跷,但为何景凌也这般感兴趣? 景凌看出她的疑惑,伸手摸了摸顾青山的头,笑呵呵言道:“只要你的事,都是我的事,我绝不会让你独自承受。” 顾青山打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嘟哝了句什么景凌并未听清。 她也未曾见到,他眼里的笑——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8.相见时难 午后的阳光透出层叠的枝丫,破庙陈旧的空气漂浮着刺鼻的尘埃,萦绕在那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周身,迥异间竟平添了几分柔和的神圣沉肃之气,连佛身之下负手而立的一袭红影,俊朗飘逸,英挺潇洒,也在这一刻更蕴令人动心之色。 景凌正同白风商议,远远地,显然有意避开顾青山谈事,但她并未在意。 顾青山只上下将其打量,换过那身被火蒺藜炸毁的衣裳后,景凌再看不出身背负伤之姿,记忆里红衫小孩的模样与他渐渐重叠,依旧这般不真实。 她垂眸晃着手里的茶碗,白白的茶汤荡着涟漪,一圈一圈,像是一层一层解锁的回忆在蔓延。 “在想什么?”景凌的浅笑,倏尔打断顾青山的神思。 她抬眸,望着他灵动狡黠的笑眸,摇了摇头,搁下茶碗起身问:“可要下山?” “我已命白风先行一步。” 顾青山闻言回眸看去,果然独见嵩义听命在外,“为何?” 疑惑声起,她回首之际,呼吸正擦过景凌胸口,他竟又悄无声息上前,她愕然睁圆眼,连景凌垂在胸前的几缕长发都被她的气息搅乱。 “我私心想……陪你回去。” 他故意俯身凑到顾青山耳边,热乎乎的气息伴着火辣辣的话语,她心头大惊,怔忪地顺着他的胸口望去,衣襟因着适才的再度打闹而凌乱的微松,慵懒之雅中无尽风流,簇着眉心朱砂红的一双桃花眼笑得微微轻阖,半是调谑半是和暖,正斜斜地擒住她窘迫的目光。 “要走就走,废话这么多!” 顾青山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脑后高束的长发扫过他的脸,留下淡雅的余香。 景凌得意地勾唇大笑,死缠烂打地追上去。 一红一青,恰似融入金光的两抹明媚。 街头垂灯,昭京内外城皆已入宵禁时分,四下空寂,唯有一辆马车碾过官道哒哒驶来。 嵩义挥鞭驭车,途中曾遇巡逻军阻拦,出示昭京府尹的令牌,这才惊得巡逻军派出一支小队毕恭毕敬地紧随相护。胭脂楼一事后二皇子离奇失踪,早已惊动朝野,此番得遇,景凌索性请巡逻军队正代为通传己身安然无恙,如此之后方才护送顾青山前行。 “你的归来,可叫今夜有人睡不安稳了。”顾青山讥讽地一声轻笑,落下车帘。 景凌凑到她跟前,长眸流转,溢出柔光,“可见我是离不得你了。” “……”顾青山干巴巴地瞪着他,“与我何关?” “离了你,我便会死,害我的人岂非如愿?我当寸步不离你,可好?” 景凌言语轻柔多情,震得顾青山双眸微闪,却只僵硬地别过头,不答不语。 景凌无奈地噙着笑意,“你可是厌烦我?” 顾青山只静静地垂眸,好似对马车中那盏烛灯的光影甚是有意,对景凌的话充耳不闻。 “你可是已有意中人?是燕空还是……陆承音?” “你也知我有意之人甚多,不知你言及何人?” 顾青山忽地反问,抬起浓密的睫毛露出一双精致的美妙丽瞳。 景凌情不自禁被她目光深深吸引,笑意更盛,只尚未开口,他眸色骤然一沉,霎时警惕地扫了眼被风荡起的车帘。车身顿晃,一道道光影如波浪掠过,黑靴踏地铿锵有力,不多时已将马车团团围住,马车内的气息顷刻凝滞。 “殿下!”嵩义打起车帘,目光灼灼,“是绾阿郎领着人来了。” 言及此,绾泽道浑厚谄媚的笑声自车外传来,竟是巡逻队队正派人先知会了绾宅,绾泽道遂忙领着护院亲自来迎。 顾青山松了青蜺,依旧懒洋洋地满不在乎。 景凌同绾泽道客气寒暄片刻,马车复又轱辘前行。 绾泽道骑马相随,到了绾宅外,车内二人方才下车。 “殿下若不嫌弃,可在寒舍留宿一夜,明日进宫面圣也近些。” 顾青山看着卑躬屈膝的绾泽道,正要出言相拒,未料景凌竟一声应下。 她诧异地抬眸望着此刻笑得半真半假的景凌,他恍若不知,自在绾泽道地邀请之下迈过门槛,步入绾宅大院。顾青山扁了扁嘴,只得一路随行,像个不起眼的小厮跟在景凌身后,绾泽道也自始至终未曾关怀她的失踪。 顾青山对此无意,景凌却暗暗在心头计较,再看向绾泽道时,眸色又阴冷暗沉了许多。 众人一路到前厅,早有管家急急跑来耳语,绾泽道闻言笑道:“殿下,竹苑乃是宅中最清幽之所,想来殿下这番颠簸已是疲劳受惊,我已命人收拾妥当也备下了安神茶,殿下可……” “承蒙阿郎好意,但何须如此麻烦?”景凌眉梢一挑,霎时勾住身后顾青山的肩头,笑得粲然,“我与五郎已是知己好友,当住五郎院中秉烛夜谈,何必另住一院?” 绾泽道怔了怔,目光这才落向顾青山,再想起他喜好男色之事,当下又觉莫非传闻属实? 顾青山显然看出绾泽道眼底的思量,胳膊肘撞了撞景凌,景凌反倒越箍越紧,甚是得意,微一扬眸看向呆若木鸡的绾泽道,笑得轻蔑讽刺,“阿郎可是认为我不配与五郎相交为友?才这般迟迟未答?” “殿下,我绝非此意……” “不过我是堂堂二皇子,又岂要你决定应允本殿下住何处?” 景凌倨傲地打断绾泽道,当即搂着顾青山扬长而去,吹着口哨恍若在自家般自在。 绾泽道目瞪口呆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才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忽觉后背已湿透。 管家这才上前低语道:“这二殿下好生纨绔跋扈,当真名不虚传。”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想害死我们全家?”绾泽道一声低吼,管家立时缩紧了脖子,“你可知他如今圣宠优渥,只怕是日后太子!” “可三皇子那边……” “闭嘴!”绾泽道急得跺脚,环顾四下,“你这愚蠢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变得更蠢了?” 管家自知失言,紧紧捂着嘴,当即缩头缩脑地随着绾泽道穿廊而去。 月暗云深,悬挂在重重飞檐角后,小径上窸窸窣窣的裙裳擦地,侍婢们拎着灯笼在前引路,在寂寂的冬夜里她们冻得呼出阵阵白气,转眼即散,皆心照不宣地对身后互掐互怼的二人不闻不看。 步入芦馆,景凌立时命侍婢退下,嵩义合上黑漆院门,掌灯前行。 顾青山这时复又开始挣扎景凌的胳膊,竟被他以内力僵持强行圈了一路,很是别扭。 “为何总对我这般?”景凌低眉浅笑,“我看你在大街上、妓馆里同陆承音这般亲密,却也不甚排斥他,为何……独独是我?啊,可是我于你而言,是别样的存在?” “你少自视甚高了!”顾青山去踩他的脚竟又踩空,忽而想起什么,恼怒地皱眉,冷淡一晒,“你竟派人跟踪我?” “此话差矣,我本与安乐公主同行观戏,怎知唱戏的人正是你和陆承音?” 顾青山一时愕然忘了反抗,竟不知那日这家伙也在。 她疑惑地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清逸灵动,愈发如此,顾青山愈是觉得他此话有诈、半真半假,恍惚间,她似听见有人唤着自己,循声看去,只见屋中赫然走出一道月华般纯澈清凉的白影,上扬的唇角噙着温柔的暖笑,何等明耀生辉。 顾青山只觉眼前骤然一暗,景凌忽地窜到她眼前,挡住她的视野,笑吟吟调侃:“真是见异思迁。早知如此,我也无须命白风接他们前来。” 顾青山想起先走一步的白风,皱眉,“他们指谁?” 景凌勾唇浅笑,微挑的眉梢透着风流优雅的慵懒,未启唇,陆承音已赶来护住顾青山,如一道冰冷的华光倾泻,只神色不动地肃然道:“二殿下深夜相邀,所为何事?” 景凌挠了挠头,故作意味深长地叹息笑道:“我好心做事,你们倒如此待我?” “殿下!郎君!” 屋中的香罗袖搀扶桃姨娘迎来,许是听见争执之声,二人的脸色皆是焦急不安。 顾青山尚未应声,廊下忽地一阵凉风拂面,看似寻常,顾青山与景凌却已隐约有感,抬眸望去,只见长廊曲折,影影绰绰间,白风踏夜而来,身后紧跟一魁梧之人,步下无声,月华黯淡,廊下无灯,旁人未曾看清。 顾青山却已啧了一声,斜睨了一眼景凌。 景凌一览无余地捕捉着她眸光里的深意,刹那笑得眉飞色舞,一副急于邀功的模样。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着,人模狗样! “殿下。”白风上前拱手抱拳,“人已带到。” 他侧身相让,一袭黛色襦裙的妇人微微扬颌,竟是张酷似男人的脸,刚毅方硬得不伦不类,眉弓与颧骨高凸,双眸凹陷,方方正正的大脸看上去凶恶蛮横,偏着身女裙何等怪异诡谲,唬得桃姨娘等人大惊失色,也不知这身衣裳是如何穿得上身。 这人目光逡巡,视线骤然落在陆承音眉眼,竟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半步,大呼一声:“我儿!” 桃姨娘的胸臆蓦然揪紧,匪夷所思看向陆承音,他却早已看直了双眼,脸色煞白。 景凌此时方才言道:“陆清心之死,她乃唯一知情人,昔年也是你娘亲好友。” 陆承音心口一顿,像被塞了一团雪,冰冷刺骨,偏又窒息到痛得犹如针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79.明察秋毫 廊檐外暗沉的夜色下飘荡着空朦的白雾,浅浅淡淡地氤氲出四盏错落的羊角灯笼微茫。 晚风拂过,雾散光影乱,隐约间,垂落的青衫衣袂飘飘如仙。 “这般的夜晚,当饮一杯你亲酿的美酒。” 景凌自正屋迈出,信步悠然,腰间香囊浮动而出的冷香更添冬夜的沁凉。 顾青山不曾回眸,“你倒是无缘,今夜无酒。” “来日方长,我们有缘即可。” 景凌凑到她身后浅浅噙笑,气息低靡诱惑地扫过顾青山白皙如玉的脖颈,惊得她立时捂着脖子回眸怒瞪,却不期然地跌进他那泛着柔情蜜意的狭长眼眸里。 这家伙……真是个无赖! 顾青山别过头去看向不远处掌灯的厢房,紧扣的门扉恰好轻启。景凌随声回望,正见桃姨娘倚门拭泪,迷蒙的清眸里噙着满满的凄恻。 顾青山上前安慰,始终不见陆承音与崔三娘,心里隐隐不安,正几番欲言又止时,忽听一道破风声穿透窗纱,景凌眼疾手快揽住顾青山纤腰一个旋身,桃姨娘顺势也被顾青山拉至角落,惊魂未定间,啪的声闷响,廊外石板骤然砸落硬物滚了两滚。 本候在正屋中的香罗袖和白风、嵩义旋即一跃而出,只听门内噼里啪啦又是一阵碎响,混着一声声粗野悲痛的嚎叫,竟好似要拆了院落。 景凌立时拦住有意冲入屋中的顾青山,反一个箭步跨门而入,红袍翻飞,洒脱飘逸,可入帘却是面目狰狞,煞气凌人的脸,与往日里暖笑如春风般和煦的陆承音判若两人! 景凌英眉怒皱,教人悚然起栗。 “他疯了!他疯了……我的错……我的错啊……” 崔三娘嚎啕大哭,哭声如淬了剧毒的铁钩,钩着屋外众人的五脏六腑恍若翻天覆地似的一顿乱搅。 桃姨娘愈发心慌意乱地抓紧顾青山,这才惊觉素日里镇定自若的顾青山,竟也是满手冷汗! “真是个榆木脑袋的书生!” 景凌拎着昏迷不醒的陆承音愤然而出时,额角渗着细细密密的汗,他只一扬手便扔给白风,蔑然地冷笑着吩咐白风送陆承音回昭京府衙。 崔三娘闻言大惊,忙阻拦,“不可!” “你若想他死在绾宅,大可如此。” 顾青山生硬的语气叫崔三娘的心咯噔一跳。 她并不傻,陆清心死在绾泽道手中,绾泽道怎会善待陆承音? 且不说陆承音卑贱的出身,单是陆清心背地里可有留下信物指证绾泽道,或是遗言唆使陆承音报仇雪恨? 陆承音注定是绾泽道要除去的眼中钉。 眼下顾青山虽说已与陆承音互换身份,单保不准几时便会纸包不住火,若陆承音能得二皇子庇护,自然是最好出路。 崔三娘当即含泪双膝跪地,磕头谢恩,景凌只命白风顺道押她回府衙大牢。即便是被关阴冷潮湿的牢狱里,崔三娘依旧喜极而泣,于她而言,随陆承音同去昭京府衙,也无所谓押送二字,她万分的心甘情愿。 “等等。” 崔三娘刚随白风走了几步,顾青山忽地唤住她。 崔三娘止步回首,目光牢牢地被一双清澈却又深邃的凤眸锁住。 “姑……顾郎君可还有吩咐?” “你在客栈与我所言之事,便已是全部?” “三娘岂敢再有隐瞒?” 顾青山示意香罗袖上前扶住桃姨娘,这才踩着满地清霜款款走向崔三娘,廊檐下的羊角风灯照不亮她的眼,愈发深沉莫辩,迫人的气势好似将活人锁死在了棺材里,胸口烦闷,呼吸凝滞。 崔三娘自认为也是多活了几十年,见识过种种,一手毒功也并非轻而易举学来,见着毒虫毒蛇尚且应付自如,可此刻竟不知为何对眼前这般瘦弱的小娘子,心生畏惧,愈是沉默死寂如此,她隆隆的心跳愈是闷在嗓子眼,哑口无言。 “如此,我便只问你一个问题。” 景凌饶有兴趣地双手抱肩,依柱瞅着顾青山,津津有味。 身后的桃姨娘和香罗袖却同崔三娘一般,紧张得不知所措。 “郎君……还有何疑问?” 顾青山站定,清越的嗓音如冰冷的雪水淌过心尖,透着肃杀的寒气质问:“胭脂楼为何被人纵火?” 崔三娘震愕地僵硬,闪烁的目光霎时泄露她慌乱的心神。 顾青山步步紧逼,瞳眸静若寒潭,竟似天罗地网,网住崔三娘的话头只有如实相告:“害陆清心香消玉殒之人,非绾泽道一人!我多年来苦苦寻觅,只为找到当年与绾泽道一同出入胭脂楼的神秘人,奈何此人犹如蒸发般的销声匿迹,我苦于无路可走,这才兵行险招!只是……” “只是你未曾想,此人竟会一把火烧了胭脂楼。” 崔三娘点头,“不管是信物还是人证,没有一把火解决不了的事。” 顾青山又问:“你以如何由头引得他出手?” “当年他们既认为陆清心偷了信函,想来陆清心虽死,此事当一直令他们耿耿于怀。我不过花了钱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已逼得他们如此,可见当年之事未必简单,事到如今,始终是他们头顶悬着的一把刀!” 顾青山挑眉勾唇轻笑,“我若不问,你便不语。” 崔三娘咬了咬唇,未答,却已然默认。 “我此刻相问,你也未曾和盘托出。” “我……”崔三娘隐瞒得浑身颤抖,努力挺直背脊却也不敢看向顾青山的眼睛,仿佛顾青山的眼里噙着比世间最毒还要毒的嘲讽,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崔三娘反似个稚嫩的幼女,被窥探得一览无余。 顾青山微微垂眸,双手微笼袖中耸着肩,呵出口的白气如霜似雾,可斩钉截铁的语气却是容不得人抗拒的肃冷,冷艳的容貌霎时冷到极致,逼问:“你如何放出消息令那神秘人得知此事?” 景凌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微扬,很是欣赏地凝视着顾青山,满足之意溢于言表,但崔三娘却骤然面如死灰。 “这是我的保命符……”崔三娘咬唇低语,闪烁的眸光忽而死死地转向景凌,却是在含蓄地猜度着景凌的心思,“绾宅的命案因我而起,被胭脂楼火海所吞噬的人命也是我的缘故,我只有死路一条,可我还不想死!为了五郎……” “若你眼下不说,我可立即要了你的命……我想要的,什么得不到?” 景凌笑脸盈盈,坚毅冷峻的黑眸里偏又充盈着夺人魂魄的杀意,衬着寒冬的夜色愈发令人胆战心惊。 显然陆承音并非崔三娘可握在手中的保命符,而这个秘密也无法为她换得一线生机,崔三娘想要的,注定在景凌身上得不到。 顾青山知晓她这般凉薄的念头,不由得愈发冷漠。 唯独桃姨娘心软,有意为崔三娘向景凌求饶,只是红唇微启时,便已被香罗袖点了哑穴,徒留她一双怜悯的双眸流转在众人之间。 崔三娘自然听出了景凌的言外之意,他想要她死,不过使个眼色自会有人动手;他想要知晓如何向那帮人传递消息,也不过是多派几个人出去打听罢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倒不如示好。 崔三娘脸色青白交错,唯有据实以答,“外城东头的三瓦舍,点一盏不浓不淡的白茶、半碟不甜不酸的益阳杏子,自有小厮言明他们只有昨夜儿的糖蒸藕粉山药糕,若有需要自会领去厢房。房中人,便是替我散布消息之人……至于他如何散布而出,我委实不知,还望殿下明鉴!” 景凌扬手命白风率人退下,顾青山此番未再阻拦。 “你可信?”景凌温柔细语地低声相问。 顾青山微微昂头,未答。 景凌勾唇浅笑有意再问,却忽闻刚被解穴的桃姨娘轻唤自己,这才回身望去,只不等桃姨娘再替崔三娘求情,他已出声相问:“姨娘可知,当年陆清心与绾泽道相好之时,绾宅正房夫人可是余氏?” 桃姨娘一愣,稍加思索后摇头道:“当年乃是先夫人,王氏。王氏在五郎出生后不久病逝,又小半年后,这才另有了续弦的余氏。此间,却从未听闻过有余氏此人。” “余氏那时只怕正和另一人缠绵悱恻呢。” 众人不解地看向香罗袖,她此时方才将自己尾随余氏时的所见所闻一一道出,桃姨娘匪夷所思的神色可见是始料未及,不由得急急追问:“你所见与她厮混的男子,到底是何人?” “姨娘对那人并不陌生。”言语间香罗袖自浮起一抹欣然得意的浅笑,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地咬重他的名字,“绾、泽、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80.毒杀之罪 要说绾泽元与余氏暧昧不清,顾青山并未意外。 她隐隐已然有所察觉,只未曾细想,原来这余氏竟是绾泽元处心积虑安插在绾泽道身边的人。 想来那日绾大郎身中蛇毒,绾泽元关怀备至过度,这绾大郎的生父究竟是何人,似乎不言而喻。 绾泽元自己得不到的,倒是让自己的儿子成了长房嫡孙,当真费尽心思,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顾青山也算明白了,为何明明充满矛盾的两兄弟平日里却是兄友弟恭,原来是有人卧薪尝胆,想要釜底抽薪,暂且委曲求全罢了。 只绾泽道是被蒙在鼓里,或早已知晓只装傻充愣? 她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眉心忽然火辣辣的一疼,闷哼地嘶了声,捂着泛红的额头抬眸,正好瞪了眼此时笑呵呵的景凌,景凌愈发笑得灿烂言道:“傻丫头,一叶障目。” “别说得你好像已然知晓全盘大局。” 顾青山打开景凌的手,大步走出桃姨娘的房间。 受惊不小的桃姨娘今夜犯了头痛的毛病,顾青山先施了针,又吩咐香罗袖熬安神茶,此时待得桃姨娘暂时昏睡过去,方同景凌回廊庑之下,嵩义依旧笔挺地候在不远处。 “为何我便不能知晓?”景凌耸耸肩,明媚的桃花眼里荡漾的笑意几欲令顾青山沉沦。 她长眸一闪,加快步子推开走廊角落的一处厢房,风里浸着潮湿的霉味,呛得顾青山鼻子发痒连打几个喷嚏,勉强努了努嘴,“喏,今夜你便睡此处。” “不可与你同……” “找死!” 顾青山陡然拔高音调断了他非分的念头,擦过景凌肩头快步走远,匆忙地连头也不曾回。 风掀起她耳边绒绒的碎发,廊庑灯影掩映下那娇弱的耳廓泛着绯红,恰似一弯小巧的红月牙,着实喜人,等嵩义在他身后立了许久,也不曾见景凌嘴角的笑意淡去。 秉烛天亮,又是一夜未眠。 顾青山坐于屋中细细思量,抬眸见天色破晓,方又急急推门而出,险些与正要叩门而入的香罗袖撞个满怀,还是溅了满地的水,索性两人都无碍。 “时辰尚早,郎君怎也这般急切,可是与二殿下同去何处?”香罗袖讶了一瞬,旋即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反倒愈发令顾青山不解。 “此话何意?景……二殿下已走了?” “不知几时走的,一大早我去时,已见房中无人,床榻也是凉的。”香罗袖微顿,支吾又道,“也不知,昨晚是否在此歇下。” 顾青山本有要事要做,自然是管不了这位二皇子。反正如今朝野内外皆知他已平安无事回京,想来飞歌门的人一时间也不好顶风作案来杀人,更何况嵩义与白风在侧,哪怕景凌自己不显山露水,当也可暂时无虞。 她思虑至此,脚下早迈出芦馆的院子,只吩咐香罗袖照拂桃姨娘。 香罗袖正欲言又止,却见顾青山在廊下兀地顿下步子,又回身走来,一本正经问:“灶房可还有糕点?” 天蒙蒙亮,绾宅叠叠层层的院落簇拥在宁静的晨色中,尚未苏醒。 帘外凉风,吹拂过墙角的芭蕉叶窸窸窣窣,在静谧中好似无数密密麻麻的蚂蚁钻进赵姨娘的心里。 她倚窗而立,风落了她一身珊珊树影,斑斑驳驳,空空荡荡,仿佛神思从每一处斑驳中飞跃而出,转瞬消失在铅云深处,徒留岁月和回忆留下的沧桑爬上她郁郁寡欢的眉眼。 “姨娘……姨娘……” 贴身侍婢唤了数声,赵姨娘方才垂下眼眸,匆匆拭去眼角的泪,“也不知澶州今日是否也是这般阴沉,思安他年纪小,每每下雪的日子总会咳嗽发热,也不知今日他……” “姨娘。” 侍婢急促地低唤,这方才令赵姨娘诧异地回眸看来,“怎的?素日里你未曾这般失态。出了何事?” “回姨娘的话,是……有人来知雨轩探望姨娘了。” 赵姨娘拈着佛珠的玉手微顿,知雨轩素来冷落,何人会来此处? 她忙唤了侍婢更衣梳发,一番折腾往正屋迎去时,顾青山正于厅上用膳,忙要起身却被赵姨娘摁住肩头坐下,笑道:“我的儿,来我这便无须客气,早膳用着可还可口?” 顾青山不过是为了不显得异样才食了几口稀粥,眼下也客客气气地谢过赵姨娘,方才起身揭开自己拎来的黑漆红食盒,浅笑道:“自儿与姨娘回绾宅后,还未正式拜访,姨娘时常感慨失了礼数,白地辜负往日情分,本说今日一同前来,奈何月令寒冷,姨娘的老毛病又犯了,故而今日唯有托儿前来,送上几样姨娘亲手做的时令糕点,还望赵姨娘莫嫌儿的叨扰。” “哎呀,快别说这样生分的话。”赵姨娘招手命侍婢端出食盒里的糕点,盈盈笑道,“瞧糕点精致的,可不正是桃姨娘的手艺吗?难为尚在病中也这般牵挂我,倒是我的不对了,竟不知桃姨娘有这般老毛病,未曾亲自照料,还难为我的儿一大清早走这么一遭……瞧瞧,今儿怕是会落雪,五郎也穿得单薄了……” 话至此,赵姨娘忙唤了侍婢取氅衣。 赵姨娘又夹了块马蹄糕给顾青山,粲然笑道:“那原是我为四郎做的,他多年未归,也用不上,还望五郎莫计较才是。” 顾青山乖巧地颔首应下,絮絮叨叨陪着聊了琐事,仿佛当真是来此叙旧。 “姨娘素日里总闷在院中也不好,为何不去街上走走散散心?” 早膳已撤,顾青山伴着赵姨娘回了里间,里间里早早地轰着暖炉,打起帘子便是暖暖的禅香。一婢女将换好热炭的袖炉捧给赵姨娘,另有人端来食案,搁下两盏茶和糕点才云云退出,留下屋中二人。 赵姨娘啜了口热茶,才摇头回道:“我喜静,闹市过于繁杂。” “如此,想来赵姨娘唯有每每月中去寺里烧香祈福,才会外出了。” “是呀。”赵姨娘吹着热气荡了荡茶汤,笑言道,“五郎可也信佛?不如改日待桃姨娘痊愈,你我结伴,一行三人同去,更为诚意。” “言至此,不知赵姨娘如何看待拜佛诚心之说?”顾青山纯澈的双眸里不含丝毫杂质,仿佛神圣又虔诚的教徒,却又淡漠如冰地步步逼问,“不知在寺庙中与人谋划毒杀之事,可是亵渎侮辱了神灵?” 赵姨娘的胸膛沉沉一坠,刹那好似呛了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火辣辣得难言。 屋中骤然死一般的静谧,案上的香炉里焚着清心宁神的袅袅禅香,偏她却是心烦意乱,端着茶盏不住地颤抖,仓促地搁在案上却又哗啦一声打翻在地。 茶盏支离破碎,白白的茶汤淌出,潺潺流了一地。 赵姨娘惊慌之下忙握住腕上的佛珠,双手合十,闭眸诵念着佛号。 屋外有侍婢低声询问,顾青山打发了她们,在赵姨娘脚边的蹲身拾起碎片。 赵姨娘见她如此,裙摆下的绣花鞋不安地又往里躲了躲。 顾青山只当不知,拾起碎片放在案上,缓缓言道:“洛眉之死,本与我无关。哪怕她死在芦馆,也与我无关。” 她掀起衣袍复又坐下,“偏偏,洛眉所中之毒,正是当年害我娘亲毒发身亡之毒,我如何能不上心?” 赵姨娘赫然瞪圆双眼,佛珠卡在指尖,显然不曾知晓此事。 “赵姨娘,你说,世间之事究竟是佛家所言的缘分,还是报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81.绮罗阁秘 那是一场冗长的梦。 梦里,是他慈眉善目的娘亲,抱着他,微启红唇,无声地说着他听不见的话。 他急得满头大汗,张口却也无声,憋了满腔的急迫与无奈,眼睁睁地看着娘化作一缕轻烟消逝。 天地灰蒙,骤然落下一场急雨。 风一吹,雨打在脸上,冷冷的冰进心里。 从此,茫茫天地,他无亲无故。 绝望与孤独铺天盖地,他窒闷得大口呼吸,却依旧被逼得猛地挺身坐起,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笨拙又惊惶不安的模样像是早已忘记如何呼吸,胸口似乎一直压着沉甸甸的东西。 陆承音疑惑地眨了眨眼,低眉看去,只见一团毛绒绒覆在自己身前,那是一张粉妆玉砌的肉嘟嘟脸蛋,鼓鼓的两腮像是赌气的稚童,两行未干的泪痕仿佛银珠子似的挂在脸上,将他的衣襟都哭得湿透了,甚是婉约可爱,却也更惹人怜惜。 这便是将他从噩梦里唤醒的那场雨吧。 陆承音未唤醒芸豆子,抬眸望向床帘外,入目便是满架子整齐的书册,东窗下置了一张芭蕉琴,透着碧绿的窗纱,漏下斑驳的碧影染了琴身,恍惚间,恰似芭蕉叶落于琴桌,色泽清透,琴身流畅,无须抚动琴弦,陆承音也知此琴世间罕有,此处主人当非富即贵。 可他缘何在此? 陆承音微微一想,霎时眉头紧皱,牵动情思,竟一口闷气不住地剧烈猛咳。 芸豆子大惊,猛地坐直身子,只见陆承音已咳得面色血红,忙起身端来水。 陆承音一把抢过茶盏,大口大口吞咽,又是一阵急咳。 “五哥哥……五哥哥,你慢点喝……啊!五哥哥,你……” 陆承音死死抓着芸豆子,瞪着一双湿润的血红眼,嘶哑问:“这是哪里?我……我为何在此?” “这……这是二皇子府邸……” 芸豆子着急得又快要哭了,“我也不知五哥哥为何在此,今早……今早我还在后院的廊下担心五哥哥一夜未归,绮罗阁的小厮便领着一个人来了,说是顾郎君派来的人,来接我。我想着五哥哥是和顾郎君在一块儿的,于是忙跟着他走了,到了这里,就见着五哥哥躺在床上,后来有个好俊俏的小哥哥来替五哥哥诊了脉,他才告诉我,这里是二皇子府邸,我吓坏了,又担心五哥哥……我……” 芸豆子哽咽地抽着鼻子,瞧着陆承音脸色又煞白得骇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承音听罢也是心绪混乱,满脑子都是崔三娘昨夜告诉自己的话,他却是一句都不信,依旧死死地扣住芸豆子的手腕,目中含怒,狰狞的神情俨然吓坏了芸豆子,“告诉景凌,让他来见我!不……我要见顾兄……我要见顾青山!” 芸豆子被吓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从未见过温煦的陆承音这般陌生的模样,当即惊慌不安地推门而出。 陆承音烦思不安,内心像是烧着焦灼的火,烧遍了全身,他本欲下榻自己去寻顾青山,哪知自己双腿酸乏,竟连挪动之力都无,当即气得挥拳砸床,连带床上一应之物全都挥扫落地。 细软之物,终究难消他心头烦闷之火,只得死死地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却是一口凉气纠结在心,无力从心。 此刻,哭哭啼啼的芸豆子在婢女的引路之下,焦急地候在廊庑,迟迟未等到回音,急得来回踱步,意欲上前却又被侍卫拦住,愈发令她煎熬难耐,恰如此刻骤然暗淡的天光,一场狂风暴雪已迫在眉睫。 屋内,嵩义自侍卫口中得知陆承音苏醒之事,微微颔首,便令侍卫退去。 他复又绕过垂帘,向着首位疾步上前,微微俯身低语。 景凌饮茶如旧,听罢不过眉峰微蹙,并未搭理,搁下茶盏,望向下首之位的眸色里含笑如常,盈盈笑问:“可是甚合口味?” 嵩义寻着景凌的目光看去,端坐下首之位有两人。 其一人正襟危坐,僵硬的模样瞧得出他的万般不自在和谨慎小心,偏另一人着奇装异服不说,更是胡吃海吃,塞得满嘴糕点,毫无礼数,案前堆着层层叠叠的空碟,如此精致可口的点心被这人糟蹋成这般模样,连嵩义都觉得暴殄天物。 “让二皇子见笑了。”星桥扯了扯星野的胳膊,尴尬地露出一脸苦笑。 星野哪里知晓星桥的眼色,手里的空盘子随手一推,咂巴着连点心渣都没擦去的嘴,大大咧咧地喊道:“好好吃!二哥,星野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星野还要吃!星野还要吃!” 星桥急得忙摁下他的手,一面向景凌致歉,一面嘀嘀咕咕劝说星野好一阵,最后星野愈发叫嚷开来,星桥不得不喊出“我定要将此事告知大哥,叫他好好惩罚你!”,此话一出,星野立马乖巧地坐在椅子里,判若两人。 景凌瞧着,静寂中忽而爆出他爽朗的大笑,“我着实好奇,顾青山素日里是如何惩罚,竟可将星野收服得如此乖巧?” 星桥讪讪一笑,微微颔首道:“叫殿下看了笑话。” 景凌扬手,立时有婢女上前撤了空碟,另换了清淡的茶水于星野,如此,景凌方又问:“今晨我遣人匆忙将二位接来,二位若有不习惯之处,大可与我明言。” “殿下,这当真是大哥……”星桥甫开口,便觉自己问得愚蠢,忙住了口。 景凌却笑道:“不错,我知你心中尚有疑惑,其中缘由,你日后便知。” 星桥自知问不出别的,只得又问:“那大哥为何不亲自接我们?眼下大哥可还在绾宅?刚才我听殿下讲了许多绾宅中事,听得心惊肉跳,我担心大哥……” “你大哥的能耐,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她身边,还有我。” 星桥微微一愣,不懂景凌话中之意。 景凌却又言道:“如今,我有一个疑惑,不知你可愿与我解答?” 星桥忙起身抱拳行礼,他本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还如此客气谦逊,委实令星桥折服,只是他未曾想到,景凌心中的疑惑,竟然是—— 绮罗阁?! “如此,只怕我有心无力,令殿下失望了……” 星桥并未隐瞒,将自己在绮罗阁的日常琐事都事无巨细娓娓道来,但他着实未曾发觉绮罗阁有任何异常,也不知为何景凌会这般问。他既然不知何处异常,只得说着自己知晓的事,倘或其中有所异常,他不知,或许景凌也能有所察觉。 “倒都是寻常之事。”景凌浅浅盈笑,“罢了,我瞧着这位小兄弟有了倦意,定是今早未曾睡醒,如今又饱食犯困,我便不再久留二位。” 景凌唤来侍婢,送星桥兄弟回房歇息。 星桥恭恭敬敬谢过,搀扶着眼皮子打架的星野,行礼退去。 门扉刚刚合上,白风立时自侧门闪入,一阵风似的向景凌抱拳行礼。 “查的如何?” 景凌敛了笑,寒意立时袭上嵩义和白风的心头,二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白风立得笔挺回道:“属下能确定,出入三皇子密室的人,正是殿下怀疑的那人。” 嵩义皱眉,“可有证据?” “属下在眼线暗中相助之下,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 嵩义很是不解,深沉的眼眸里噙着讶然,“可为何我们安插在安乐公主行馆处的人,却从未见过他现身?” “依属下之见,这次大元国前来之人,必是知晓此行目的,故而谨言慎行,愈是无消息露出,愈是说明他们做贼心虚。而三皇子素来心高气傲,待下人、侍卫多辱骂责打,想来再严密的布防也有人心不齐的疏漏。” 嵩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再回眸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景凌,却只见自家二皇子眉峰似剑,恰似华山绝壁的皑皑白雪,渗透着逼人心间的阴冷寒气。 嵩义与白风暗暗交换着眼色,均不知景凌为何露出这般肃杀之色。 屋内骤然死寂,明明寒冬腊月,可这一室凝滞的空气却闷得嵩义和白风浑身冷汗,直到景凌兀地拍案而起,一双眼里满是不安和担忧,顾不得嵩义和白风满脸的诧异,景凌一个箭步而去,等嵩义和白风立时追上去时,空荡荡的四下,何处还有人影? 饶是白风的轻功可追风而去,也比不得景凌半分的功力。 如此,嵩义和白风只能面面相觑。 “我从未见过殿下露出这般惶恐的表情,莫非是……出了事?” 嵩义迎上白风询问的眼神,连忙退后半步,“你瞅着我做什么?” “你时刻陪在殿下身边,你会不知?” “……我……我不知……真不知啊!” 白风见他确是未曾撒谎,复又琢磨道:“莫非,是为了……她?” 顾青山离开知雨轩时,风里已卷着纷纷雨雪。 她揣着心事,快步绕过游廊转角,一道紫影忽地现身,出手便是一掌,顾青山始料未及,当掌风击向面门之时,她已本能相躲,但出手之人迅猛之速并未给她留有后路,顾青山眸色一沉,立时还击,却未曾想,来人竟是—— “燕空?” 她稍有迟疑,出手减缓,顿时给了对方可乘之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82.青山被劫 燕空身法极快,顾青山大出意外之时,他势头冷厉,一掌击中她的心口。 顾青山步下踉跄闪退,重撞身后灰墙痛得脊背如断裂般钻心挖骨,一双疑惑惊愕的瞳孔里是那袭紫影的腾空一跃,顾青山霎时眉头紧皱,顿时激起心头无名怒火,咻的一声拔出袖中青蜺,疾风劲走,碧影清光直刺燕空,逼得他掌风一偏击穿廊柱,可见燕空未曾有丝毫留情。 顾青山鬓角渗汗,被燕空密不透风的招式步步紧逼,哪敢掉以轻心? 她已顾不得揣测燕空此举何意,青蜺之势已如骤雨纷纷,幽碧的倩影忽隐忽现,如氤氲了山雨的青风刺穿紫裳长袖,燕空眸色微沉,纵身穿过长廊随手摘了一把草叶,指下灌注内力,草叶立如数把飞刀破风而射。 顾青山见状挥舞青蜺旋身以躲,嗖嗖的风啸贴身而过,青丝散落了几缕垂落脸颊,衣袂残缺摇曳,却丝毫不显狼狈反有清逸风流、闲雅韵致之姿。 只不料她足尖甫落地,眼前光线骤暗,燕空竟趁机移步换影般的立在她身前——近乎咫尺。 她险些一头撞进他的胸膛,立时愕然瞪圆眼。 “你……唔!” 顾青山红唇微启,却触及一片轻柔的温热,竟是燕空捂住她双唇的掌心。 她挥手劈打反被燕空扣住手腕钳制在身后,顾青山挣扎间无力抵抗燕空的劲力,却忽地听见一声惨嚎,余光仓促不安地瞥去,竟是一脸色煞白的侍婢。 燕空冷冽的一记回眸,侍婢顿时骇得魂飞魄散。 两下对望,侍婢脚下一软,早已昏了过去。 顾青山不解又愤愤然地瞪着燕空,嘴里唔唔,难以挣扎。 燕空居高临下,淡漠地扫了她一眼,封住她几处大穴,令顾青山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这才抓着她倏然腾空而起,面不改色地跃过屋顶扬长而去,却不知怎的惊动了绾宅护院。 顾青山被拎着后领,看不清身后,只听得一阵嘈杂的嘶吼和打斗渐远,她早已被抓出了绾宅,且不知被抓向何处。 寒风刺骨,她却心燥如焚。 顾青山余光瞪着燕空,心里却说不出,今日的燕空为何如此怪异? 景凌赶到绾宅时,正逢绾宅大乱,他本想悄无声息翻墙而入,奈何早被绾宅的管家瞅见,忙着人去请绾泽道。绾泽道疾步赶至正厅,行礼后谄媚地小心翼翼相问:“二皇子,今日可是……” “目睹五郎被劫的侍婢,尚在何处?”景凌神色凝重,未理睬,反陡然追问。 绾泽道一惊,扫向候在下侧的管家,管家心中惊悸,恨不得将低垂的头埋进胸口里。 绾泽道知晓已欺瞒不过,只得吩咐人领来那受惊过度的侍婢。 “老实回答二皇子的话,否则……” 绾泽道凶狠的口吻,立马吓得侍婢浑身哆嗦,脸色霎时犹如死灰。 绾泽道见景凌眸色阴沉,方解释自己乃关心则乱,景凌不置可否冷哼轻笑,不急不躁,徐徐啜了口热茶,颇有耐心地等着。待侍婢缓了几口气,方才得知劫走顾青山之人正是燕空。绾宅的人虽不知其身份,但那一袭紫影的身手,景凌想不出会有别人与顾青山纠缠不清。 看来,他终究来晚一步。 景凌搁下茶盏,狭长的桃花眼里噙着的怒火霎时遮掩了素日里的纨绔与轻佻。 绾泽道候在旁,偷瞄他神色,立时被骇得动弹不得,掌心黏糊糊全是冷汗,收敛了谄媚,他颤声道:“还请二皇子宽心,我早已派出护院……” “不知冯姨娘,可在宅中?” 景凌兀地一问,问得绾泽道怔忪,默然点头,竟揣测不出他此话之意。 “请阿郎走一趟,请冯姨娘前来。” 这种事吩咐侍从自有人去,但景凌明明白白点明绾泽道,他也不得不顺从。 管家见景凌眸光含怒,恐殃及池鱼,忙趁机抽身随绾泽道一并退去。主仆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全然不知景凌的葫芦里卖的是何药。 门咯吱一声合上,细细软软的白光洒下满地的斑驳,静谧中漂浮着碎碎的尘埃。 屋中只余景凌一人端坐,他面无表情,像一尊泥塑的佛像,却透着锐利冷厉的光华,蓦地低沉出声道:“出来!” 凝滞的空气里,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一双玲珑小巧的绣花鞋方从帘后款款而来,裙裳拂地,窸窸窣窣,却格外聒噪刺耳。她走得谨慎,敛神静气,恍若行走在半空虚浮之中,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虽说只景凌一人,她却觉身陷千军万马的杀阵之中,心头兀自揪紧。 景凌低垂眼睑若有所思,料是如此,她也瞧得心惊,抱拳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却隐忍着怵意。她知道,她的出现是逾矩了。 “你不该来此。” “是属下思绪不周。”清冷的嗓音一如屋檐下的结冰,夹杂着愧疚与不安,“只事出突然,恐坏了主子大计。” 景凌眉梢微挑,沉沉的眼眸里不见波澜,“说。” “今晨又死了一个侍婢,在芦馆枯井。”她顿了顿,又道,“顾青山一大早出门未曾在意,属下在其走后才发现,如今未曾惊动旁人。这侍婢跌落枯井早已容貌尽毁,身上也无物件辨认,当也是被人移尸,属下唯恐是绾宅再生妖孽之事。” 景凌沉默须臾,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黝黑的茶盏,愈发显得指尖晶莹剔透。 “既如此,便作为大礼,送于……”景凌眸色微亮,勾唇轻笑道,“枕霞轩。” 她黛眉微蹙,旋即舒展,又道:“那顾青山被劫之事?” “此事我另有盘算。” “是。” 沁凉的寒风浮动室内的暖香,待绾泽道带人急急赶来复命时,景凌早不见踪影。冯姨娘以绢拭了拭额角的香汗,喘着粗气,困惑又纳闷地看着空荡荡的四下,忽的有了不祥之感,虽说不出缘故,当下辞别而去,却匆匆往柔芙阁找余氏了。 靡靡雨雪已停,远远地夕阳斜坠山头,苍白灰褐的崖壁早早镀上了淡淡的橙红,那朦胧天穹间一跃而过的紫影,在凋敝的晚阳中甚是艳艳分明。 足尖轻掠,叶尖儿微颤,紫影裹挟着青衫云云落于皑皑白雪间。 山涧潺潺的雪水悬挂,浮动着梅香的冷风里是刺骨的寒峭,燕空忽地喷出一口热血溅红了雪堆,顾青山愕然大惊,眼睁睁看着燕空乌黑的长发霎时染上雪的风霜,恰似那川窄细的瀑布荡起的浪头,白得心惊肉跳。 燕空满不在乎地擦过嘴角的鲜血,回眸时,那血红的唇如一朵盛放的红梅。 顾青山愈发不解,双眸中荡漾的惊异还未寻得答案,眼前的银发一飘,燕空忽地欺身压来,脸沉如铁,扣住顾青山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推进冰冷刺骨的瀑布。 水帘乍乱,倏尔恢复寻常,待那一群飞歌门门徒寻迹追来时,水浪早已冲去燕空和顾青山的痕迹。众人暗自相望,沿着瀑布好一番寻寻觅觅,挥刀乱刺乱砍,终是发现了那染着燕空血的雪堆。 “或许殿下是已得手?” “主子的吩咐,死要见尸,继续追!” 顾青山不知瀑布外究竟发生何事,耳边哗啦啦的水响和燕空急促的心跳占据了她所有的神思。她没想到瀑布后竟是一方可容一人站立的凹穴,水花四溅却也湿不了她一缕发丝,皆因燕空将她护得无微不至,顾青山完全深陷他的怀抱,男人身上滚烫的温度像是火在烧,一并烧遍她的全身。 待得燕空终于解开顾青山的穴道,牵着她掠出水帘时,山里已是夜深的寂静。 “等我。” 燕空沉沉地凝视着顾青山,转身寻来树枝点起篝火。 顾青山看着他,失神良久,直到燕空复又走来提醒,她才惊觉他身上早已湿透,不由得皱眉问道:“为何?” 为何要在绾宅与她动手?为何要强行抓她离开?为何又有人一路跟踪? 太多的为何,太多的蹊跷,燕空都不曾回答,他并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回答。 他垂下眼眸,有意回避,顾青山倏尔又问:“为何受了重伤?” 燕空的心咯噔一跳,暗淡的瞳仁深处刹那亮起火花,她……原来是关心他? “明明知晓自己心脉受损,为何不避着?” 顾青山盯着他满头的银发,像月光似的凄凉沧桑。 也不知燕空何来的好心情,竟噙着笑意不语。 顾青山愈发搞不明白,白日里在绾宅动手时,可没见他有这等心情,莫不是傻了?她扁着嘴,兀自摸出一瓶药递给他,“你的药理比我强,我也无须替你把脉,反正这药我已做好,你且好自收着,五日服用一粒,自会痊愈。元髓散配制不易,你若再伤及心脉,我自是无能为力。所以,你……好自为之!” 燕空低眉看着她葱根般的指尖簇着的碧色药瓶,依旧沉默不语。 顾青山不知他究竟是否在听,摊开他的掌心,立时将元髓散塞给他,甫转身要走,却冷不丁又被燕空抓住手腕,尚未回眸,只听身后男子那声低沉又蛊惑的轻唤:“青儿。” 她顿时僵住身形,双眸充盈着错愕惊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83章 真假试探 呼—— 夜风卷起道旁的碎雪,衬着莹莹幽光,弥漫如星星点点。 顾青山木讷地转身凝望,雾蒙蒙的山头里,燕空灼灼的双眸是唯一的光华。 素雅高冷的银发和神秘莫测的紫裳,在静寂中簌簌扑响,搅得她心里波澜不定。 她觉得自己定是听错了,山里的风呜咽不息,她定是听错了。 “你……刚唤我什么?” “青儿。”燕空眸色清亮,回答得干脆利落,似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两个大男人,这般称呼,亏你唤得出口!” 顾青山尴尬地捂脸,宽大的青袖遮掩下却是她绯红滚烫的脸颊。 燕空嘴角微翘,浅笑出声,轻轻柔柔地拂过顾青山的耳廓,却留恋在她心间。 她不知他为何而笑,悄悄探出一双如小鹿般空灵的大眼,立时陷进燕空朗朗生辉的瞳眸里,叫顾青山心头咯噔一跳,心烦意乱地甩袖大步走过燕空身边,在篝火前盘膝而坐,胡乱抓了把碎石子玩耍在鼓掌间,冷哼道:“你还未说,今日究竟如何受的伤!” 燕空的眸色不可察地骤然黯淡,却也不过转瞬又弥漫开笑意,“饿了没?” “我要吃鱼!”顾青山噘着嘴顺口一应,赌气故意为难他。 “好。” 燕空知她所想,依旧低眉浅笑,揉了揉顾青山松垮垮的发髻,脚下已徐徐生风往结冰的河畔去。 顾青山茫然地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掀起眼皮瞅了眼自己莫名被摸过的额头,胡乱吹了一口气扫过眉前凌乱的碎发,嘴里却在嘀咕:“今日他怎么怪怪的?一瓶元髓散他便傻了?” 她皱眉思忖,隐约间听远处冰湖传来咔嚓咔嚓的脆裂,不多久,燕空修长挺拔的轮廓渐渐从夜色下走来。挽起的衣袖露出手臂结实的曲线,冻得通红。他却走得极轻盈又快,哈着薄薄的白气,得意地晃着手里的鱼,笑道:“很快就好了。” 顾青山托腮咕哝着什么很快被风吹散,撇过头安静地看着,隔着袅袅升起的炊烟,燕空已相当娴熟地将两条鱼处理好了,本是寻常的动作他却做得行云流水,骨节分明的双手翻转间不染一滴红,相当赏心悦目。 未及,空气中已弥漫开烤鱼的香味,不知燕空抹了何种酱料,竟勾得顾青山饥肠辘辘,她咽了咽,强忍着不言一语。两人间便沉默如此,唯有篝火的哔哔啵啵和鱼油滋滋的声响撩拨食欲。 燕空取下烤好的鱼,剥了剥鱼肉,确定熟透后方递给顾青山,她毫不犹豫地接过,未曾道谢。她素日里本不爱吃东西,这会儿倒没忍住,尝了一口便倍觉惊喜,满肚子的疑惑和怒气倒是被燕空手艺折服得半点不剩,只依旧不搭理他。 “生气了?”燕空凑过来,低沉喑哑的嗓音透着诱哄的意味,逗得顾青山耳廓愈发红了,她只侧过身去与他拉开距离,偏燕空又粘上来压着她碧色的衣衫也不让,只笑道,“我只是又遇上……娘亲派来的杀手而已。觉得无甚大碍,才未与你说,不曾想,你倒是如此担心,我……委实开心。” 顾青山后脊一硬,脸色霎时阴暗,这人说话怎的愈发奇怪? 燕空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垂顺的发丝间隐约露出粉嫩的香颈,像刚剥开外壳的荔枝肉,晶泽珠莹,诱惑着人多想咬一口尝尝。他笑而不语,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吃完烤鱼,燕空的眸色却愈发黯淡。 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这般做? 可他护得了她一次,下次、下下次呢? 只要她和景凌走得近,随时都会有危险。 此番他下令飞歌门停止追踪景凌和顾青山,错过刺杀景凌的大好机会,硬生生受罚再伤心脉,好歹算是赢得一线生机,只是顾青山尚且不知,而他也不能如实相告。 可若不告知她真相,她终有一日会因景凌再入危机。 燕空无力改变飞歌门的命令,也只有……如此做了。 “不要和景凌走得太近,他十分危险。” 燕空将另一条鱼递给顾青山,她却无动于衷,燕空便随意插在地上,又沉默着往火堆里添了树枝,皱眉道:“我听说他近日卷入朝野纷争,遭遇伏击暗杀,你与他非亲非故,当可不蹚浑水。” 顾青山回眸,眯起的双眸若有所思盯着燕空的眉眼,忽而问:“你来昭京,究竟所为何事?” 燕空咔嚓一声折断手里的枯枝,却顿了半晌,低眉对上她刺人的目光,斩钉截铁道:“无论我做什么,你只需知晓,任何事……都不及你。但凡有人伤害你,令你陷入危险,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护你。” 劲风卷地,刮起熊熊的火焰骤然旺盛,顾青山的眼里却冰冷如极地荒原。 “为何如此说?”她轻蔑地笑了,“一开始下毒控制我的人,不便是你吗?如今我已交出元髓散,可迟迟未给我解药的人,不同样也是你吗?既然互相利用,何必惺惺作态?” 燕空定住了,心跳和呼吸也兀地停止,身体却经不住颤抖。 她的质问,并非他所料,适才不好言笑晏晏吗? 骤然凝滞的气息,令人窒闷冒汗。 “我……解药,已不在我身上。” 顾青山无所谓地挑眉轻笑,似对他的回答并未觉得意外,反歪着头托腮道:“若要我信你刚才那番话,好歹也得拿出诚意,不是吗?空口白话,我如何知晓真假?” 燕空立时不假思索道:“我欲娶你为妻!” 顾青山愕然大惊,却也不过转瞬,平静的面色再看不出丝毫情绪。 燕空不知她所想,迟迟未见她有所回应,已心急如焚,霍地站起身正要再言,却见顾青山慢条斯理地撑着膝盖起身,掸了掸身后衣裳的泥土。 虽不言一语,却令燕空的心咯噔一声沉入万丈深渊。 “为何要在绾宅对我动手?”顾青山的质问似乎与燕空适才所言并无关系,而她语气极淡,淡漠到连陌路人都不如,“是要做戏给谁看吗?”顾青山咄咄相逼,“你受伤,当真只因此?” 她略顿了顿,望向远处朦胧的夜色,余光却落在他肩头,再度哂笑:“燕空,我最恨人当我是傻子!” 燕空蓦地僵硬如冰,冷汗涔涔,无从回答。 顾青山轻浅哂笑,傲然之姿竟有种难以违抗的威容,“我不会嫁你。” 她言之轻巧,落之沉重,燕空未曾觉得自己竟如此卑微。 “为何?”他明知原因却依旧寄希望于旁的,急急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盈闪避,掌心只滑过一截碧幽的衣袖,似有似无,愈发令他不安,“若是担心我家人……” 顾青山早已转身大步走远,霍然止步,皱眉扬声道:“你是大元人。” 燕空本欲拉住她的手悬在半空,胸口闷了口气难以适从。 她微侧眸,斜睨了他一眼,微启红唇道:“我的血液,不允许我嫁给大元人。” 夜色冷如水,青影已融入纷飞的白雪中无踪无影。 燕空良久伫立,俊颜铁青,暗沉难辨神色。 顾青山自始至终不曾疑惑自己究竟如何知晓她的女儿身,只能说明,她早有所怀疑。 而今夜,不过她一出将计就计的试探! 是谁令她起疑?是景凌? 长眸掠过一丝阴狠,紧咬的牙关磨得霍霍作响,颤抖的双拳难以泄愤,忽地一掌击向篝火,掌风折断烤鱼的树枝,溅起漫天星火,轰鸣声中,燕空跪地呕出一口鲜血,染红身前的银发。 在他掌心紧握的青色药瓶,像是某人讥讽的笑眼,在死寂中吞噬黎明。 顾青山匆忙赶回绾宅,却在无人的官道上陡然顿步。 绾宅人见她被掳,如何此刻平安无事归来? 显然她一时间琢磨不出极佳的借口,此时宵禁,她不宜在外逗留,又该去何处? 顾青山尚在思忖,却已辨听出不远处有宵禁巡逻队的踏步声,她立时躲于暗巷中,兜兜绕绕,不多时,立在巷口已可见街头高悬大红灯笼的府邸。顾青山并未犹豫,轻盈地窜上前去翻墙而入。 甫落地,耳边已响起某人爽朗的笑声:“深夜二度幽会,真是忙得你够呛。” 顾青山警惕地昂首回望,果不其然是一张嬉笑明媚——讨打的脸! “你怎知我会来?” 景凌负手而立,摇头,“我并不知,恰逢散步至此。” “嘁,二殿下真是好兴致。”顾青山挑眉抱肩,“你又怎知我之前见过谁?” “我去过绾宅,碰巧撞见绾宅里里外外忙作一团,竟是丢了个人。” 顾青山无视景凌的挤眉弄眼,大步往庭院去,哂笑道:“怎不见嵩义和白风?” 景凌伴在身侧,眸眼轻轻含笑。他如今行动受限,只得命嵩义和白风追查顾青山下落,早知晓顾青山被燕空带入山中,且被飞歌门追杀有惊无险。嵩义回府复命,白风留守直至刚才方归,言及顾青山已朝此处来,景凌这才久久相候。 “聪明的女人,往往……”景凌故意一顿,凑上来,笑道,“深得我心。” 顾青山穿过高矮错落的密林,沿着石径快步疾走,忽地一个胳膊肘顶在他胸口,不痛不痒,景凌愈发爽朗大笑地追上她,问:“燕空他同你说了什么?” “白风不曾向你回禀?” 景凌笑意顿散,撕破笑脸的面具,猛地拦住顾青山,盛气凌人逼问:“你所说的解药和交易,到底是什么?”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84章 寒情冷夜 顾青山陷入凝思,沉默在刺骨的夜风里弥漫,良久方说:“无甚大碍。” 她的声音夹杂着倦意,脚下已拾步往里走去。 “顾青山!”景凌面色苍白,唯有一双怒极了的黑眸在染着熊熊烈火。 她却未曾止步,连头也不回,充耳不闻。 景凌立时气息凌人地握拳追来,一壁大喝:“穆珂!” 顾青山身影僵硬,脚步一时错乱,身后忽地掠来劲风,她立刻回神闪避,奈何这风强势霸道,犹如漫天铺地将她去路全然堵死,周身事物一应透着窒息的绝杀气息。 顾青山不过避了两瞬,已气息急促招架不住,身形凝滞间已被景凌得手封住穴道,她顿时皱眉发怒道:“你又想做什么?” 景凌未答,上前抓住顾青山的手腕,指尖微压,却是诊脉。 顾青山愈发惊骇失色,只能目光如寒芒似的瞪着他,殊不知她掌心早已满是冷汗。 若说当日见他与燕空动手乃是一惊,今夜却更是惊讶于景凌的深不可测。 他以内力驭风如铜墙铁壁却如此云淡风轻,其造诣不知如今江湖还有何人匹敌? 既如此,为何面对飞歌门的追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忍不出手? 顾青山震惊又迷惑,未曾在意景凌愈发黑沉的脸色。 “你会死的。”景凌勾起的唇角轻颤,俊俏的容颜透着冷淡如冰的讥讽,“你不知?” “谁不会死?”顾青山从容平静,仿佛说着别人的生死。 景凌愈发用力扣住她的手腕,咬牙冷笑道:“你很快……就会死!” “不会。” “你如此相信燕空?”景凌面如寒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若在意,解药呢?” 顾青山沉默地撇开眼,看向廊檐下闪烁不定的烛光,耳边依旧是景凌盛怒的言语:“他那一句娶你,便让你如此死心塌地对他?顾青山,你何时如此愚蠢?他是大元人!又分明与飞歌门有关!在穆家灭门和琉光楼被屠杀的血案中,他不知参与了多少,桩桩件件都是血海深仇,你竟还相信他?” 顾青山猛地收回视线落在景凌的眉眼,因着剧变的惊恐而眼瞳猛地一缩,秀颜失色地迫问:“你如何知晓琉光楼?” “我想知道什么,很难吗?” 顾青山惊讶间又流露出几分谨慎,她最大的两个秘密,竟悉数被查出。 他能查到,难保别人不可以。 这段时日她假充陆承音,余氏暗地里调查不断,只怕也是纸包不住火。 顾青山思忖间未再言语,气氛刹那结冰。 就连暗处候命的嵩义和白风也被冻得瑟瑟发抖。 景凌见状缓了几分颜色,又道:“你只需知道,我再危险也不会伤害你,也绝不令你陷入危险之中。我适才只是不愿看你被燕空钳制……总之,解药我定会想方设法替你寻来。” “承蒙二殿下顾念儿时情谊。”顾青山抬起一双明亮刺目的双眸,冷峻得叫人无法直视,“但眼下钳制我行动的人,不正是二殿下?胭脂楼失火,令我身陷绝境之地却不曾出手的人,不也正是二殿下?” “……” “若说二殿下有苦衷有计划,为何燕空不会有?” 景凌面无表情,可言语间却透着深深的责备与质疑,“穆将军忠心为国,你倒是帮着大元人?穆珂,你可知燕空……”他欲言又止,似有沉闷的声音在他咽喉咕隆一声后,复又开口,“他的计划是什么?他不会害你?不会害了你父亲拼死护下的国家?” “我爹一心为国,最后又得到了什么?”顾青山深沉莫辩的眼里弥漫着不屑与傲然,粉嫩的双唇勾出嘲讽轻鄙的哼笑,“这是我的私事,与二殿下无关。当年我爹已拖累二殿下,二殿下当学会了聪明才是,如何再与我这种人牵扯?” 景凌脸色骤变,长眸一沉,流动的空气霎时凝固。 嵩义气得咬牙切齿地抓紧白风的胳膊,白风焦灼得也顾不上他,直直地瞪着不远处的景凌,只见他长躯压下覆在顾青山身上,竟是毫无预兆地拥她入怀!顾青山张目结舌,厚实的胸膛透出混着男子冷冽气息的连绵熏香,耳边慌乱又强势的心跳搅得她很是意外。 景凌微弓着身子,包裹着她严严实实。手臂拢住顾青山的肩头替她解穴,温暖的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后脑,毛绒绒的青丝似乎也抵挡不了诱惑在融化。但顾青山依旧僵硬得不知所措,垂在身侧的双臂无动于衷。 “阿珂。”景凌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唤,低垂缠绵的眉眼里是满溢而出的心疼与温柔,“若我执意于此呢?” 顾青山侧脸贴着他的胸口,华衣的面料如水般的顺滑,却也如雪水般冰凉。 景凌又用力搂紧她,像是她会突然从他怀里消失似的,抱得是那样小心翼翼。 但顾青山自始至终,未曾给他丝毫回应。 反倒撑不下去的人是景凌了,他开始隐忍着颤抖,迟疑着松开了怀里人。 顾青山微微抬眸,淡漠的眸光一掠而过,景凌已淡淡地笑道:“我知你今夜所来何事,房间已命人替你收拾好了,你大可安心住下,明日我送你回绾宅,只当是我将你救下。” “多谢。”顾青山神色如常,未曾因他适才举动而有丝毫情绪波澜,转身便沿长廊而去。 景凌忽而笑道:“你可知,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顾青山疑惑地回眸,若说今夜留宿是一份情,如何是“又”? “我曾救你,只当扯平。” “今夜你为何生气?”景凌忽地发问,问得人疑惑不解,“是因燕空,还是我?” 顾青山久久凝视,他淡淡的俊颜看不出深意。 她倏尔转身离去,脚步轻快却不匆忙,漠然疏远地撂下一句:“与你无关。” 景凌也不再说,只是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嘴角的笑愈发疏淡又苦涩。 亘古茫茫的夜色,亘古茫茫的人间,本便是如此的万籁俱寂。 顾青山回房后自是一夜未眠。 久久萦绕不散的,却是景凌的最后一问。 她究竟为何生气? 气燕空对自己的隐瞒?可她又何曾对燕空道明真实身份? 还是气景凌对自己的干扰?他总是暗示燕空诡异,那景凌又如何知晓? 景凌的秘密是否又与燕空有关?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燕空燕空,怎么满脑子都是燕空?” 烦躁的她大步走向床榻,耳边又冒出景凌的责备,她是穆将军之女,怎可与大元人私交过密? 穆将军之女、顾青山、假陆承音……她一路走来的身份可真不少,可究竟谁才是真的自己? 顾青山胡思乱想一整夜,辗转反侧,直到破晓时分,她兀地坐起身,干脆利落地推门而去。 候在角落的白风立时向景凌回命,此时景凌正疾笔草写,闻言不过浅笑。 嵩义讶然:“殿下早知她会如此?” “昨夜叮嘱你之事,可立时行动。”景凌搁下笔,嵩义忙敛了神色退去。 白风此时上前双手接过景凌递来的一方纸,这才辨认出乃是药方,且其中药草皆乃奇药,这一张方子足值百金。 “你且按方抓药,制成丸,做足五日药量,至少能延迟毒发。” 白风领命,自知能让二殿下牵挂的人,唯有顾青山了。可倘或顾青山毒发,自家殿下又该如何是好?白风心念微动,不敢耽搁。拣药熬制,他亲自监督,可容不得在此事上出丝毫差错。 在路上兜兜绕绕故意等到早市开,顾青山才回到绾宅。 望着云翳下的角门,顾青山一声叹息,叹不尽的疏冷倦乏。 她绕着墙根往正门去,早已打好腹稿如何得救如何归来,却忽见绾宅大门外围了好些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顾青山混在人群里这才见着宅门前整齐地立着两排带刀衙役,正是昭京府衙的人。 顾青山心底疑云丛生,向一旁的路人打听,这才知晓是景凌派人来抓绾宅毒杀案的凶手。 她想起在被燕空抓走前自己与赵姨娘的谈话,刹那推开人群往前挤去,候在宅门外的小厮远远认出了她,急急忙忙进府通知管家去了,顾青山后脚便跟在他身后进了前院。 前院早已炸开了锅,小厮和侍婢们乱无章法地凑热闹,显然早已顾不上家规和礼数。 混着衙役庄严肃穆的威胁,还有女人的哭嚎求饶、男人的谴责怒骂、旁人的冷言冷语,竟是无人留意顾青山。 香罗袖伴着桃姨娘正好自后院赶来,将将见着顾青山,桃姨娘赶忙激动地迎上去。只顾青山还未来及细细询问,只听一声“我冤枉”的凄厉尖叫,一披头散发的女子猛地被两衙役拉扯而来。 女子脚下踉跄,踩着裙裾正好摔在顾青山脚旁,露出一双眼底泛着青晕的红眼愤恨地瞪着顾青山,忽地指鼻大骂:“是你!是你污蔑我!是你想要我死!我也要你不得好死!” 女子嘶哑地咆哮,推开衙役张牙舞爪地扑向顾青山,像头发了疯的野兽……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85章 终我一生 顾青山轻慢地掀起眼皮,将女子狰狞的面目看得真切。 凌乱的发髻松垮垮地堕在脸侧,垂下的墨发遮掩了她大半张怨毒的脸,却依旧遮不住她高高凸出的颧骨。眼泪便像两行染了脂粉的浅溪淌过颧骨,跌落濡湿了衣襟,碎了满地的花容月貌,甚是狼狈。 谁又能想到,昨日还跟着余氏趾高气扬的冯姨娘,今日便成了倒在余氏面前的一只将死蝼蚁,人人可欺。即便往日里替她撑腰的余氏也嫌弃得远远避开,此刻也只冷漠得看着她连连跌倒在顾青山脚下,陌路人都不如。 世态炎凉,莫过如此。 赶来的衙役蛮横地抓着冯姨娘往后拖扯,她如溺水般死命挣扎,嘴里辱骂地喋喋不休,锦绣丽裙早被磨成布条,四肢布满触目惊心的血痕,看得人也只觉双腿发软。 桃姨娘见着地上拖出一条深深浅浅的血迹,忙不忍地朝香罗袖别开身。 顾青山挑眉看向绾泽道,立时心知肚明,笑得轻蔑。 昔日能对陆清心下手的男子,今朝不过再打一个姨娘,又有何妨? 只要能保全自己,何人不可牺牲? 绾泽道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这才惊觉顾青山看向自己的目光,忙换了笑脸迎来,一时问几时回来的,一时又问如何回来的,一时又训斥满院子的小厮侍婢,前院愈发闹得沸腾,顾青山见状也愈发脑仁子疼。 嵩义摁着腰间佩刀,挥手命衙役打昏冯姨娘,强行拖走,这才大步走来恭恭敬敬向顾青山行了一礼,道:“在下已奉二殿下之令护送五郎君无恙归来,此刻还有要事处理,恕在下失礼之处。” “岂敢岂敢!” 绾泽道忙接过话头,好一番感激涕零,又命人捧上谢礼,均被谢绝。 绾泽道机灵地转身对顾青山说:“且不说你与二殿下相熟,这救命之恩本当涌泉相报!这会二殿下还替咱们家除了祸害,这可是造福百姓啊!你且带着这些薄礼,登门致谢,聊表诚意。” “郎君客气,五郎君若真有心意,自会知晓如何去做。” 嵩义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众人皆是疑惑,连顾青山都不知自己如何没心没肺了? 嵩义又抱拳行了一礼,临走前还恼怒地瞪了眼顾青山,愈发瞪得顾青山摸不着头脑,而顾青山这般茫然的神色更令嵩义意气难消,迈步便走。 绾泽道亲自追着相送,余氏等人也浩浩荡荡跟随,唯有赵姨娘此时敛眸走来,与桃姨娘携手往芦馆去,互道宽慰。顾青山刻意走在后默然思索,香罗袖伴她身侧低声相问昨日被劫之事,顾青山也未有回音,直到赵姨娘忽地唤她,顾青山这才醒神。 “今日我本备了糕点回礼,哪料到出了这事儿,倒是把东西落下了。”赵姨娘慈爱地笑着,只这天生耸拉的眼角令她的笑意也多了几分酸楚,“五郎正好陪我同去,可好?” 顾青山知她话中有意,自是不顾桃姨娘的客套婉拒而应下。 如此,二人路过佛堂时,赵姨娘方开口道:“五郎可愿陪我上一炷香?” 顾青山看向身侧透着袅袅香烟的佛堂,几株缀满红梅的枝丫探出墙头,在如缟素苍白冷寂的天地间透出与世不同的祥和。只这份祥和在阴翳的雾霭下,也美的虚无孤独。 顾青山搀扶赵姨娘拾阶而上,轻扣门扉无人相应方才推开笨重的黑漆大门。 素日里在佛堂洒扫的侍婢今日只怕也都凑热闹去了,竟无一人当值。 曲曲折折的小径也只扫出半截的雪胡乱堆在道旁,树下随意扔着水桶和扫帚都覆了薄雪。几枚落花兀自孤荡在泥泞的水洼里,漂来浮去,像风中飘散的淡淡幽香,是一层一层袭人的涟漪。 赵姨娘走得极慢,这般的慢里仿佛凝聚了她一辈子的辰光。如此耐心又虔诚,甚至充满了敬畏,顾青山看着她诵念佛经的侧脸,也仿佛看透她如寒冬腊月天似的一生。 进了佛室,香烛鼎盛,风却是腐朽潮湿的陈旧之味。赵姨娘恭敬地上了炷香,立在蒲团前静默祈愿。顾青山候在半截光影中,罩着瘦长身形的青衫随风飘逸散漫,在满室缥缈的香烛烟气萦绕下更添几分看淡俗尘的恣意洒脱。 良久,影脚偏斜,两人静立的身姿却依旧未动,也无人打破漫长的沉默。 倏然间,赵姨娘终于抬眸望向庄严肃穆的佛像,叹息着转身,素朴的黛蓝色襦裙微微摇曳间是她掌中佛珠相碰的清脆。顾青山注目于此,却未料到赵姨娘忽地双膝触地下跪,跪在冰冷生硬的地砖上,正当着自己的面。 顾青山未感到惊讶,却十分意外。 “我知今日被抓的人该是我,而非冯姨娘。”赵姨娘怅惘地颔首,微颤的嗓音里夹杂着呜咽,“我知……是你与二殿下暗中相助,故今日我谢老天爷的恩赐,更该跪谢于你。” “此事与我无关。”顾青山并未邀功,“我并不知二殿下为何如此。” “五郎当真不知?”赵姨娘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眼神空濛地望着光影模糊中的顾青山,好似是对她说的,又好似并非对她说的,“年少真好,却也极残忍。你曾问我,我为何毒杀洛眉,那时我撒了谎,为我年少时的遗憾撒了谎。我本该知道,覆水难收,我何必执念于过往? “要怪,只能怪我眼皮子浅薄。我曾有桩指腹为婚的婚约,奈何我与他皆家道中落、父母横祸,他陪我上京寻亲,吃了一路的苦,挨了一路的饿,我却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我寻得了亲戚,他终于松了口气却生了场大病,昏迷不醒。 “我也一度陷入迷惑之中,却是因着我从未见过的昭京城的繁荣,我在纸醉金迷中迷失,早忘了曾有人不畏生死护我周全,早忘了与我有一纸婚约的男子此刻正发热昏迷不起…… “我宁愿嫁到绾宅为妾,便是在我成亲那日,他病死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窖里。 “至少我这样认为了大半辈子,直到……直到前不久我遇见了他!”赵姨娘陡然拔高了音,加快的语速是异常激动兴奋,她紧紧抓着佛珠,眼里熠熠生辉的光彩是顾青山从未见过的,那抹酸楚与苦涩荡然无存,“我一眼认出了他,即便他只是街边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我也能一眼认出他!” “你知道吗?原来他一直都在,他还守护在我身边!他就在这个巷子里乞讨了整整二十五年!”赵姨娘纵声大笑,可她的笑声是顾青山听过的世间最悲苦的哭声,“他那年没有死,只是听闻我那日大婚才决定放手成全……他没有离开,从未离开,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在……只是代价太大,他瞎了右眼,缺了左腿,我也成了被冷落的姨娘…… “没有金山银山,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我憧憬的美满幸福,我什么也未得到,连子女都被剥夺,我心灰意冷,却在这时令我遇着了他!是佛祖恩赐我的缘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追寻的机会,可他不愿意,我知道他怕拖累我,但我不怕!” 赵姨娘的呼吸愈发急促,紧紧拽着佛珠的玉手都泛着青白,“绾宅有钱,他们这么有钱我拿一点又算什么?这本来也是我的!但是洛眉不依,她发现了我,阻止我,还威胁我,我不能让她剥夺我最后的机会!我不能……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所以她必须死!” 啪—— 珠串断裂,窸窸窣窣滚了满地的佛珠,散落在赵姨娘四周。 佛堂骤然的死寂,珠子滚动的声响回荡在佛堂里异常刺耳又诡异。 顾青山不曾开口,只是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冷静得无动于衷,“后来呢?” “就在你昨日被劫走后,二殿下曾登门知雨轩,告诉我,他知道所有真相,并愿意与我交易。”赵姨娘茫然地拾捡佛珠,捡两颗掉一颗,她依旧趴在地上捡个不停,“冯姨娘会以真凶身份论处,而我……”她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也顿了,莞尔笑得明艳,“可以与我的情郎长相厮守。” 顾青山蹙眉,静滞一瞬,景凌大费周章,宁肯放过真凶只为抓走冯姨娘? “你定是好奇吧?”赵姨娘仰头,迷蒙的眼里终于凝聚着光神投落在顾青山的眉眼间,“二殿下是为你才宽恕成全我的,为着不令桃姨娘伤心,不令你伤心……年少真好,年少却又这般残忍……你若是女子,定不会负了二殿下的心。”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佛珠也不捡了,反踩着满地的珠子险些摔倒。 顾青山未上前,也未开口,她知道这并非景凌如此做的缘由,绝不是。 她眸色骤然暗沉,顾不得踉跄的赵姨娘,纵身跃出佛堂,消失在满空苍白。 赵姨娘麻木地咧嘴苦笑,眼里噙着泪,歪歪倒倒依靠着门框望着满园寂寥。 身后香炉里那炷香,刚刚熄灭它最后的一点火星。 而趔趄地拖着身子走在雪地里的赵姨娘,身下也弥漫开一条令人眩晕的赤红血梅,白白红红,一片滚烫霎时冻得冰凉。 她并未告知顾青山,昨日景凌一身红装迈进知雨轩,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他死了。” 没有指名道姓,赵姨娘却瞬间崩溃,心沉沉地跌入万丈深渊。 那一刻,她看着景凌一袭红裳,仿佛看见了自己心上人最后的音容。 他终究不为了拖累自己而选择死亡,成全他这一生最后的守护。 只是他太傻,她早已回不了头,可最傻的人不正是她自己吗? 赵姨娘展臂昂着头望着青天白日,一个旋身,像蝴蝶似的扑落在皑皑白雪间。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86章 所欲何求 一口鲜血喷溅在地牢肮脏污秽的地面上,恰似一朵被肆虐的冬风璀璨的红花。凝滞的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随着衙役鞭鞭击落,浓烈的腥味愈发刺鼻辣嗓。回荡在铜墙铁壁里的鬼哭狼嚎之声,也渐渐虚弱无力。 锦衣玉食的冯姨娘连针扎了指尖也得好一顿痛骂侍婢,如今衣裂血出、皮开肉绽却也只得任人宰割。而执刑的衙役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浸了辣椒水的长鞭狠狠抽打,每一鞭皆打得她蜷缩身子瑟瑟颤抖。 “她可招供?” 审讯的主事兀地大惊,登时命两衙役住手,忙回身行礼道:“殿下!此处腌臜,有卑职效力,殿下当不可来此啊!” “少废话!普天之下,殿下想去何处,还要你管?”嵩义没好气地冷哼,“快说她到底招没招?” “是是是。”主事牵袖抹了把额上的汗,忙笑得谄媚,“都说人贱骨头也贱,这贱骨头到现在也未曾开口,卑职正打算寻口大锅来,将这贱骨头熬上几个时辰,不怕她还不开口!” 景凌递了个眼色,嵩义心下明白命众人退去。 主事虽嘴上说得甜,但这烫手的山芋他巴不得扔开,连番问话自己也早已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只求个解脱,忙带人急急燥燥出去。 一时牢狱里除了半死不活的冯姨娘外,只留下景凌与嵩义、白风三人,死寂得只能听见墙上插着的火把在哔啵地卷着火舌,连带被铁链吊住手腕、耸搭着头的冯姨娘竟好似连呼吸都止了。 嵩义上前用刀鞘挑开她湿漉漉的长发,探了探鼻息,这才回禀:“还醒着。” “没想到他们下手如此之重,冯姨娘还能闭口不言。” 白风随景凌立在长案之后颇有感慨,景凌只淡漠地掀开长袍随意入座,冷漠的眉眼却暗藏锋刃的汹汹杀意,沉寂间已令封闭狭窄的牢狱充斥尊贵超然的压迫与威严,教冯姨娘不得不强咬着牙抬起沉重的眼眸,望着眼前冷锐如锋的红裳男子,不由得哆嗦得更厉害,铁链相撞都是沉闷的哭嚎。 “我知凶手不是你。” 景凌面无表情地微启红唇,秀美的桃花眼里噙着一抹调谑,微微扬起的下颌是满溢而出的挑衅与试探,言语轻巧不屑。 冯姨娘麻木又怅惘地盯着他的眼,许是思索了片刻方才懂得他话里之意,登时怒目圆睁,疯狂地拍打着铁链,嘴里粗哑地嗷嗷狂啸。 “若说你与本案的唯一关系,便是凶手将火毒藏于你院中,幸好被你侍婢发现,于是你灵机一动嫁祸芦馆,如法炮制。”景凌神色从容,寡淡到薄情的言语里蕴着讥讽的冷笑,教人心惊胆战。 “啊嗷吃、道……啊嗷吃、道……”冯姨娘粗哑的嗓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嘶吼,适才被强吞了滚烫的炭火,这烧灼的声音相当难听更教人难辨其音,回荡在忽明忽暗的影绰间平添几分阴森诡异。 “然而,在芦馆枯井中发现的第二具女尸,面目全非却因腰间佩物而辨得出正是你派去芦馆嫁祸于人的侍婢,她畏罪自杀,生前留下自白书藏于布枕之中,行文间力证你乃主谋,顺藤摸瓜,今日一早从你屋内搜出火毒,证据确凿,罪当一死!” “……啊啊……” 冯姨娘徒劳地挣扎,拼命摇头,眼泪混着血水流过肮脏的两颊。 景凌略微前倾着身子,倏尔笑道:“如何?这编纂的故事,可甚和你的心意?”他挑了挑眉,复又坐直身子,高昂着下颌不可一世地笑得轻蔑,“那日在绾宅唤你来厅上一叙,便是为调虎离山,好叫我的人行动便宜。” “只要我愿意让别人相信什么,那便是真相。”景凌顿了顿,伸直双腿交叠在长案上,靠着椅背,甚是散漫不羁,把玩着玉冠垂落的丝绦在指尖玩耍,幽幽然地叹息道:“反正我在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无赖,断错一件小案又何足挂齿?御史台哪怕在冬审时复查此案觉有蹊跷,参奏弹劾,也是你死后之事,又有何益?” 冯姨娘惊愕,却未在哀嚎。 景凌复又挥手,白风立时上前,端着笔墨纸砚的书案搁在冯姨娘面前,尔后又起身解开拷住她双手的铁链。冯姨娘霎时侧倒在地,四肢像被抽走骨头似的无力,但景凌知道她依旧清醒。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姑且留你一命。” 晨时的阴云密布,在午后又浮出白晃晃的冬日。待得顾青山纵马驰骋赶到大理寺时,已是血色落霞漫天,铺满铁蹄下冰凉的官道。 她翻身下马,避开大理寺有人把守的正门,打墙头一跃而入,敛气屏声地穿过一片郁郁苍苍之色,终还是抓了个稚嫩的差役,以青蜺要挟领她往地牢去。差役只当她来劫狱,引至地牢附近游廊后脚下有意启动机关,反被警惕的顾青山一掌劈昏。 她已无须要人引路,躲在暗处衡量了一番地牢门口的守卫,心中有所计较,拾起几枚石子弹出,声东击西,引得一批守卫前去探查,余下之人顾青山则以灵动的身法瞬息而上,迅速点穴,十来人等皆眨眼间无从动弹。 顺利混入地牢,她立时长驱直入,若待得那帮守卫去而复返,她则难免久战。 她不曾料冯姨娘竟被关押在大理寺,一路从昭京府衙赶来,更未料到自己甫入地牢不久,嵩义竟已候在眼前,没好气地冷哼道:“殿下让你在此处听即可,不可再入。” “他早知我会来此?”顾青山蹙眉。 嵩义没解释,转身便走进紧挨着的牢房。 顾青山放缓脚步上前,正听牢房中传来景凌那一句——“我知凶手不是你”。 她暗暗思忖,如今对景凌的旧疑未去,又添阴沉, 顾青山未出声惊扰,依言在外旁听,听至景凌那般编纂的“真相”,饶是她也禁不住手足俱冷。待得景凌微躬身子自低矮的牢门而出时,顾青山才惊觉自己浑身冷汗,连后衣领都濡湿了。 “怎的脸色这般不好?” 景凌关怀地探手向她额头,却被顾青山僵硬地避开。 嵩义和白风相继而出,正好见着这一幕,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恰好这时守卫急急赶来,铿锵的脚步打破二人的僵局。 悬在半空的手尴尬地垂落于身侧握成拳,景凌却似不在意,吩咐了一句“退下”,守卫队正立时率人告退,一如来时般迅速。 “这里腌臜,咱们去外面说。” 景凌含笑浅语,二人自往外去,只顾青山有意走得极慢,想落于他半步之后,奈何景凌始终迁就于她,竟能时时刻刻并肩前行。嵩义几度欲言,都被白风一记狠眸而咽下,直到出了牢狱,景凌方说:“此处距凉亭虽近,却难免寒冷,又唤炭火、屏风终不如在家中自在,不如去厅上如何?” 景凌未曾予她辩驳之机,早已迈步,顾青山唯有紧抿红唇随于其后。 “冬夜总是比往时早些,落了日头,天色便青黑了,今夜倒难得有月。” 景凌沿路言之良辰美景,皎皎月华,皑皑清辉,可顾青山始终垂眸沉默。 景凌倒也不觉美人无趣,愈发兴致勃勃。夜风荡起,他解下氅衣欲披在顾青山肩头却被她挥手挡住,景凌只笑而不语,复又将氅衣搭在臂弯间,若无其事般的却有意靠着她走近。 看她清丽的乌发素颜,看她低垂的明眸秋波,看她微颤的浓密黑睫,不染纤尘的素美便如此刻白玉无瑕的月霜,婉约剔透。微蹙的眉尖荡开愁思,教景凌心生怜爱,忍不住伸手欲扫走她的阴霾,却在抬手的片刻间,无声垂落。 跟在远处的嵩义急得揪着白风衣袖,咬牙道:“咱们殿下有意为她绕这般远路去花厅,她倒还有何不乐意之处?瞧瞧,板着脸,还要咱们殿下去哄她不成!” “殿下不一直都在哄她吗?”白风捧着书案,被嵩义拽着趔趄,险些溅出墨。 嵩义哼了声,“我便见不惯她这模样!多少佳人粘着咱们殿下,殿下怎的……” “殿下身份尊贵,便理应要她俯首帖耳、曲意媚上?” “你到底帮谁啊?” “她可是铁骨铮铮的穆将军之女,倘或与寻常女子一般,如何得殿下青睐?” “可殿下打小便为了她……” “嘘!”白风骤然顿步,谨慎打量四下,压低声音责备道,“休提那事!” 嵩义自知情急之下失言,撇着嘴再不作话,抬眸望去却见顾青山止步园中,景凌低眉浅语,不知所谓何事,尔后便见景凌朝此处看来,嵩义忙推了把白风,白风心领神会,端着书案恭敬上前。 景凌握住书案上的一卷纸递给顾青山,“你适才所问,全在此处。” 顾青山接过铺展开去,的确是冯姨娘在牢里的手书。 她尚记得候在牢房门外时,听景凌抛出质问—— 他问:“绾宅秘事,你所知多少?” 如今看罢冯姨娘之答,顾青山愕然大惊,脚下竟不觉虚浮两步。 “你到底想要什么?” 景凌敛了神思,清冷如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已蛀,当如何?” 一脉冰冷霎时自顾青山足底弥漫,散遍四肢百骸,竟是无言以回。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87章 逆风执炬 月明之夜,世间万物皆披缟素,顾青山孤立芦馆昏暗的廊檐下,听窗纱内凄恻悲凉的哭声却是良久未入。香罗袖熬了安神茶打游廊徐徐走来,远远望见顾青山那抹清瘦孑立的身影,被霜冷的月色染得亦真亦幻。 “郎君。”香罗袖近身屈膝轻唤,“赵姨娘……没了。” 话音未落,裹挟着腊梅寒香的冷风里飘来似有似无的丝竹管弦之乐。 顾青山侧身抬眸,淡淡地问了句:“何处乐声?” 香罗袖抿唇相回:“今日凶案告破,绾泽道大喜,在柔芙阁行家宴庆贺。” “赵姨娘之事,他如何善后?” “本以为又出命案,人人惊慌,余氏知晓郎君曾伴赵姨娘于佛堂,一口咬定此事与郎君有关,幸得赵姨娘贴身侍婢想起赵姨娘生前嘱托,自赵姨娘亲手备下的糕点食盒中发现手书,这才知晓赵姨娘乃是自裁。绾泽道不究其因,只道晦气,午后已命人草草处理,属下暗中跟随,这才赶着宵禁陪桃姨娘在坟头上香后归来。” 顾青山冷笑道:“如此,他倒是高枕无忧了。” 香罗袖抬眸看了眼顾青山煞白的脸色,只觉她似与往常不同,寻思欲问发生何事,顾青山却在叮嘱她照顾桃姨娘后迈步回房去了。 咯吱的闷响划破夜色的静寂,屋内不曾点烛燃炭,清霜的月华穿透窗纱洒落满屋,倾泻一池愁水,衬着忽有忽无的舞乐曲声,更显凄清孤寂。 顾青山脚步虚浮,在桌前落座,宽大的衣袖拂倒案上烛台也未曾在意,只双肘撑在桌上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脑子里却还是冯姨娘的那封自白—— “……我有意与余氏亲近,乃是奉泽元之令监视她举动……泽元不信她,亦不曾信我,我知想要保命需有把柄在手……后我知晓王氏未死……绾泽道亲近三皇子一党,曾以银两资助陷害穆将军通敌叛国之事……” 一念至此,顾青山更觉头痛欲裂,双手压住额畔,呼吸急促烦闷,耳边那断断续续的乐曲犹如夏夜蚊蝇甚是扰人!她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只想冲到柔芙阁杀了绾宅所有人,偏又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拽着她、控制她,天旋地转的脑海里又是景凌那番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已蛀,当如何?” 他是知道的,早在抓走冯姨娘之前他便知道! 他又是何时知晓?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顾青山身子微晃,浑身力气像被抽尽,竟复又软绵绵跌坐。 在金城的重逢也罢,绾宅命案也罢,甚至胭脂楼失火、飞歌门追杀围剿、试探自己身份……他的权衡,他的算计,他的取舍,他的步步为营,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在自己身边布下这么多天罗地网? 她忽而觉得好冷,从后脊凉透心里,未曾觉得夜色是如此荒凉孤独。 景凌藏匿在纨绔无为之下的野心,这一刻她终于懂了。 而她自己,到底在他这盘天下大势的棋局中,扮演着怎样推波助澜的角色? 顾青山耐不住思量,乱麻无绪,拳拳狠砸桌面,砸得骨节震动到麻木无知。 忽地她胸臆窒闷胀痛,哇的一声竟扶案干呕一口鲜血。 白月凉凉,赤血灿灿,顾青山昂首冷笑,面白如纸,眸睁如鬼,俨如亡魂。 夜过四更,皓月当空,万籁俱寂。 一袭紫影涉江渡水,清俊秀逸之姿翩然如鹤,月光照耀的乌发丝丝黑莹如墨。 “大元国尚武,今日一见二殿下英姿,当知所言不虚。” 燕空落于江岸,大步走向已静候多时的那人。 那人孤傲静立于夜色中,笼罩一身清凉的黑影,辨不清模样。只看得出他身形挺拔修长,高束发髻以冠缚之,反剪双手于后,言语间不露情绪,自然流露出睥睨傲视的尊贵威严。 “三皇子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我如何当得起此番谬赞?” 腥风荡过错乱的败草沙沙低咽,隆冬深夜早无虫鸣蛙叫,静闷得反令人生出腻腻的薄汗。燕空止步他身前三步开外,岸边望去只有他二人,但燕空知道在目光辨不清的暗处,尚有景承的手下在搭弓弯箭,亦有跟随自己的死士在敛声屏气。 “我那不成气候的二哥自平安无事回宫后,颇得父皇器重,如今不惜派出禁卫护他府邸安全,真是令我头疼。”景承一声叹息,却笑得阴冷,“许是你已忘了,当初你我联手以和亲之由头逼他急速回宫,沿途你的人屡屡失手之事吧?如今你打草惊蛇,迟迟未有进展,可见的确是我托错于人,谬赞了。” 燕空神色如常,却是冷漠未答。 “呀,瞧我,前几日听说你在飞歌门内还挨了罚?令严当真狠心。我特地命人备了药膏送到府上,今日见你容光焕发,可见颇有疗效,我心甚慰。你今日邀约,想来必是已有计谋?” “我只想要回一物。” 燕空对景承的话置若罔闻,寡淡的语气虽无波澜,却也冷硬得不容人拒绝。 景承阴阳怪气又是一笑,“哎呀,非我不愿,实则这物件并不在我手中。当初入京,你常用药物宝匣乃是令严下令飞歌门收缴,一来以示对你屡次无功之责罚,二来是为警戒你留心于大局,切莫醉心医药。如今你寻我来要,可不是找错了人?” 他话音微顿,再开口时话锋已转,笑声依旧刺耳,“我素来听闻大元二皇子擅毒,这宝匣被缴,的确令你行事不宜。也难怪接二连三失手,想来可是二殿下在闹脾气?若是如此,二殿下岂不太幼稚?但凡你能成一件事,还怕宝匣不予你?届时令严手中的飞歌门只怕也是你囊中之物呀……” “你想要我做什么?” 燕空无暇与他虚与委蛇,知自己所需解药在他身上,若非此药在景国无处可寻那一味独特的香草,他如何处处被景承钳制?说得是大元天子下令收缴他从不离身的药匣,实则燕空心知肚明,正是景承忌惮于此,唯恐自己借机毒杀于他,反给了大元可乘之机,故而这才以合作之名义,逼迫燕空之父拿出诚意罢了。 只如今顾青山已长期未曾服用解药,尚且还可撑得几时?燕空细思极恐,内心登时燥乱。 景承自是瞧出了他的烦躁不安,略略沉吟笑道:“由我出面说清,想来还是有这机会。而我想要的,依旧只那么一桩事。你若办得好了,自然是双赢。只是……你得谨记,我无甚耐心,若是五日后,他尚且还活蹦乱跳的……” “好!” 景承微怔,却也冷冽地笑道:“你莫要再叫我失望!” 燕空纵身而去,一如来时。 凝滞的黑夜霎时流动起来,风吹散浮云,露出几许月的光辉,江水流动,枯败的野草摇曳。暗处迅速掠来一劲衣黑装的佩刀者候在景承身后,悄声问:“可要属下跟上去?” “你们几次三番跟踪无果,还嫌丢脸不够?”景承微挑眉,锐利的眼里映着江影的寒,“你且派人去查,为何他如此着急?” “是,属下领命。”黑衣劲装男子抱拳应下,却迟疑得并未迅速执行。 景承恼怒皱眉,低吼斥道:“还有何事?” “属下……担心,与外邦敌国联手夺位,只怕也会被这毒蛇反咬一口,三殿下……” “毒蛇又何毒?”景承眸色暗沉,却映出白寒冷锐的刀光,口里早已愤恨咬重,“不过是条畜生!任他如何,要熬蛇羹吃蛇肉,不过翻手之间!” 暗卫浑身一阵哆嗦,不敢多言,再次领命退去。 景承长身玉立,忽地朔风掠过,锦袍猎猎,江河月水波澜不定,恍若惨白见骨。 顾青山自回绾宅后一直陪桃姨娘在芦馆,不曾踏出半步。 绾泽道几次派人来请,顾青山均以桃姨娘为赵姨娘伤怀而病重唯有谢绝,次数多了,绾泽道也禁不住亲自携礼前来芦馆。香罗袖见顾青山似刻意避开,偶然间遇见绾泽道也是双目充盈着克制的杀气,这令香罗袖很是不解。 绾泽道来后,随后张氏也携礼代绾泽元前来看望,无非泛泛叮嘱保重身体之类的客套话,以及如今赵姨娘去了、冯姨娘犯了事,宅中只余三妇,当亲如手足云云等语。只余氏自始至终未曾露脸,倒是连这一份虚假的面子也不愿再伪装了。 “……余氏近日正忙着整饬佛堂,为着赵姨娘做出如此逾矩之事……余氏近日安分守己,便是担心冯姨娘这把火会烧着她身上,于是日夜抄写佛经,妄自求个心安。” 一日午后,顾青山服侍桃姨娘用完汤药,香罗袖一壁捧来蜜饯,一壁低声相言。 顾青山闻言“佛堂”二字,却是一惊,香罗袖瞥见她神色不安,心头正疑惑,却忽听有在院子里洒扫的粗使婢女在唤:“十三娘,院门外有人,说是二殿下的侍从来送礼的。” 顾青山听着景凌派人前来,便又想起那夜他格外叮咛的一番话—— “三瓦舍以及王氏之事,你切莫插手,只做不知,我自有法子引蛇出洞。” 她不知景凌要引的是哪一条蛇,蛇出洞后又该如何,但她的确未曾再涉足王氏之事,或说是未曾再涉及绾宅一应大小之事。连星桥这几日连连写信告知他们被软禁在景凌府邸,陆承音何等急于见她一面,顾青山也一概不应。 她唯恐自己一言一行,都正中某人算计,索性不言不行,倒要看他翻云覆雨。 故而接过景凌送来的食盒,揭开一看,竟是热乎乎的苴菜大包,顾青山心念微动却也转手递于香罗袖,吩咐她与桃姨娘食用,自己未曾尝过一口。 而待她回到屋中,西窗霍开,风沙沙地吹响案上一方镇纸压住的便笺。 顾青山上前俯身一看,竟是寥寥数语—— “今日忽见城中新开一家酒楼有卖,乃京中独一无二,记得你爱吃。” 镇纸旁,另有一笼腾腾蒸气的苴菜包。 便笺署名,却是燕空。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88章 瓦舍买凶 “郎君近日这般清闲,可要去探望陆郎君?” 午后,顾青山执笔沉吟,片刻不曾落笔,香罗袖入内时,纸上早已晕染一团墨迹。 她搁下墨笔,胡乱将纸揉成一团掷出窗外,忽又起身忽又落座,倒似如坐针毡,香罗袖瞧出她心烦意乱,焚了一炉安神香,莞尔道:“许是陆郎君有要紧事,毕竟自那夜崔三娘来言及往事种种,陆郎君便卧榻至今,只怕心里也是烦闷和困惑。” “芦馆无事,你去看看星桥也好,顺带也代我问候陆承音。” 顾青山忽又抽出一张纸平铺案上,以镇纸压住,香罗袖见此便上前挽袖研墨。 “郎君……可是不愿见陆郎君?我看近日,郎君都不爱搭理绾宅的人。” 顾青山刚落笔的手忽地一顿,硬生生将笔毛压扁划出一道由深转浅的墨痕。 香罗袖自知失言,忙敛衽行礼,顾青山只淡淡轻叹:“你眼下便去吧。” 话毕,她又道:“这笼苴菜包也送去。” “……是,郎君。”香罗袖拎起案旁食盒,自知这并非景凌遣人送来的那盒,心有疑惑,知顾青山不会言明,这才退至门口,略微一顿又回身道,“郎君曾吩咐我盯梢三瓦舍,始终不见有异,可还要继续?” 顾青山想起景凌那番叮嘱,忽地扔了笔霍然起身,“我自己去。” 话音落地,她早出了芦馆,香罗袖忙紧紧跟随。 二人自角门而出,门房未加阻拦盘问便放了行。如今绾宅一番激荡,仆从们都是眼儿精,瞧得出顾青山已不如初来乍到那时地位卑微,余氏也不如这些年里的高高在上不可撼动,如今何人得罪不起,他们都心知肚明。顾青山要出去,门房还忙殷切地献伞,唯恐晚些时辰天会落雪,远远目送之际仍不忘高喊随时留门之事。 香罗袖在街头与顾青山分道扬镳,自往相反方向的二皇子府邸去了。 顾青山穿街走巷,看似随意闲逛,却是时刻警惕周遭路人。确定无人跟踪,这才一个闪身进了暗巷,加快脚程到了三瓦舍。 这些日子她貌似清闲无事,却是独自一人好好梳理了一番遇见景凌后发生的事。 其中多有往日被忽略之事浮出水面,想他城府算计至此,凡事定有隐瞒。 她可不插手王氏之事,绾泽道迟早也是一死,必死于她手中,如何以王氏诱骗出证据来,非她关心之在,律法本便是他们掌中玩物,何必如此折腾?但三瓦舍直接与飞歌门有关,比起杀一个棋子,飞歌门之事她绝不会如此轻易便宜。故而当她大步流星迈进瓦舍大门之时,见宾客如云,四周妖童胡姬穿梭,立时抓过一婀娜多姿的美婢。 美婢瞧她清秀俊朗自是笑逐颜开地靠来,却又被顾青山挡在身前。 “我要一盏不浓不淡的白茶、半碟不甜不酸的益阳杏子。” 美婢眸色微闪,扁着嘴道:“客官来的不巧,今日店里只有昨夜儿的糖蒸藕粉山药糕。” 顾青山轻笑地抬手勾起美婢的下颌,微眯双眸邪魅扬言道:“我要的便是他!” 美婢依言引着顾青山往后院去,酒美人醉的瓦舍里不曾有人多看她们一眼,恍若寻常。 后远处一如接头闹市般缤彩纷呈,直到穿过一处四壁环抱的狭窄院落,日头照不进来之地,阴暗潮湿,苔藓弥漫,顾青山立于廊下不由得止步,“糖蒸的藕粉山药糕不宜存放,倒是难为你们想出这般所在。” 美婢回首笑道:“客官若是不爱吃了,还可回前院看戏。” “不了。”顾青山迈步走来,伸手捏了捏美婢饱满又圆润的脸颊,笑道,“若是长了毛的糖蒸藕粉山药糕,些许还能更有卖头。” 美婢娇嗔着打开顾青山的手,却毫无恼羞之意,只盈盈一笑指了指门扉:“客官所需便在此间,长了毛的山药糕是否好吃,还请客官品尝。” 言罢,美婢福了福身退去。 顾青山望了望门楣檐角,蜘蛛网随处可见,她以手指在门框上略微一画,指腹便是厚厚的一层黑灰。她不由得蹙了蹙眉尖,不及敲门便是一脚踹开,砰的声响震落漫空积尘。她被呛得掩袖干咳,侧身迈过门槛,入目便是一席一几,几后隔着木板屏风,两侧是垂帘木柱,再无其他。 屋子极小,容得下这般席几后便只容得下两人而已。 顾青山跪坐于席,四下皆可一眼观全,屋内只有她一人气息。 她复又回望身后的门,眼神机警如狐狸,门未关,门外亦未有生人。 她于是又举头巡查头顶房梁,当有数虫在爬,却不知自己相候之人当如何现身? “你要买糖蒸藕粉山药糕?” 屋内忽地传来女子声,竟是从木板屏风之后,顾青山愕然,竟不知几时来的人。 “盛夏已过,如今隆冬,陈年旧藕早已无味如蜡,客官口味倒是别致。” 顾青山笑道:“既有店家在卖,自然是有人买的,想来我也不是头一遭。” “你想要活的,还是死的?” 顾青山有意迟疑片刻,挠了挠鼻子笑道:“我头一回来,不知你这般规矩如何?” “你只需说出你所求,我自会斟酌,定金无误,我会与行动者联系,三日内必有结果。” “如此,我倒想请笔墨纸砚,我所图之事乃机密,怕隔墙有耳。” “客官多虑。” 顾青山耸了耸肩,“我都不知这窄小的屋子里几时从何处冒出一个人来,我怎可断定此处无旁人?虽说你们做这行生意定是不会泄露来人秘密,但一份安心,却也是你们该为我安抚。” 木板屏风后的人沉默良久,顾青山倒也不急,颇有性子的与她耗着。 她素来知晓凡是做这等生意之人多是谨小慎微之辈,多疑多思,自是不得操之过急。 片刻,屏风后忽地掷出一笔一纸,重重落在顾青山面前的几上。 顾青山笑言谢过,执笔以楷书写得极慢极细,心头却在思忖,此屋窄小异常,可见必是能工巧匠精心改良,环壁之后当是暗道密室。且此人来时无踪无影,衣衫毫无摩挲触地之声响,足下轻盈无声,是内力浑厚之人,到可御风踏云之界。 这等人物,仅是飞歌门传话之人,顾青山自是不信。 她暗暗沉吟,笔下未停,屋内沉寂的唯有她衣袖扫过的窸窣声。 凝滞无风,反愈发诡秘得心惊。 “这便是你所求?” “不错。”顾青山将纸揉作一团扔回屏风后,随意把玩手中长笔。 乌木笔身粗硬挺拔如竹,握之掌心留有木香,短锋狼毫开锋尖细,刚而含蓄,皆为上成。 屏风后久久未有回应,顾青山讥笑道:“怎么?可是觉得此事难办,或是嫌我无钱打赏?” 啪的一声闷响,竟是那人狠戾一掌拍案,青白的手掌遮住半页纸,依稀可见顾青山写道:“此番前来只求三日内,驱冬景之寒,盼春凌国都,百废死兴。” 依顾青山首句之暗示取第三字连读,竟是—— 景、凌、死。 轰隆滚滚闷响,竟是震震冬雷。 甫入府邸的景凌兀地顿步,劲风卷沙刮来,一应人等皆牵袖遮面,频频干咳。 “二殿下!” 嵩义和白风异口同声逆风赶来,一人挡于景凌身前,一人忙将氅衣披他肩头。 景凌抬手挡开言道:“无碍。” 风停沙止,院中枯树断枝、沙粒尘埃遍地,满眼皆是昏黄,目之所及可见不过百步开外。 “竟是冬雷!春雷不发冬雷不藏,兵起国伤啊!今年真是天道异常,不祥呀!” “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只怕这……” 景凌刹那眉头紧皱,回眸间那一横而过的冷厉目光如刀子割破众人的面颊。那是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眸,暗不见底,却骇的人自足底窜起一股寒气,胆战心惊间手足皆是冷汗,如坠死亡之深渊。紧跟其身后的两名紫衣文官立时敛气屏声,哪还敢多说一句? “我今日忽感不适,二位且先回吧。” 景凌打发了这二人,他们少不了又一番叮嘱保重云云之语。 “嘁,这两人没少在朝会上反对二殿下,今日不知怎的眼巴巴跑来,假惺惺!”嵩义哼哧不悦道,“我看这冬雷便是来劈他们才对!还胡说八道一通,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他们敢说,咱们还不敢听呢!” 白风神色肃然道:“秋三月冬三月雷鸣,兵起,客利主人不利。” “你怎的也尽说胡话?”嵩义深不以为意。 “这等小事不过一介天象,前人多不解其中之意,何来异端邪说?” 景凌阴沉着脸正走了两步,忽听身后有人疾步跑来,回身看去果然是早前派出埋伏在三瓦舍的暗卫。此人回禀机要之事素来言简意赅,原以为今日内容与每日所上报内容皆为相同,均是“三瓦舍一切寻常,来店之人中无一人说及暗语”,偏今儿他忽地说:“……有一人入店便向美婢以暗语相问!” 景凌皱眉,嵩义迫不及待追问:“快说是何人!” “正是……二殿下常去绾宅寻得那位五郎君……” 白风惊愕追问:“可是素日爱穿青衫的那位?” “是。” “她忽地跑去做什么?殿下不是已有警告……” 嵩义口无遮拦说了一半,只觉身后凉风阵阵,犹如芒刺在背,哪里还敢说? 景凌顿时顾不得回府是有要事,大步流星匆忙原路返回出府。 白风追上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劝慰,景凌反倒越发着急,急得红了眼,白风也住了嘴。 可巧此时又有小厮来报:“二殿下,门房处有人送来拜帖。” 白风忙接过一看,霎时唤住依旧疾步而行的景凌道:“殿下!是燕空!他已候在门外!” 景凌兀地止步,轻勾唇角笑道:“巧了,我要找他,他倒主动送上了门!”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89章 挟青山命 景凌叮嘱白风立时赶去三瓦舍,方才一身朱红公服大步流星往前厅而去。 嵩义急急相随其后,竟发现自己唯有小跑才能勉力跟上景凌步伐,不多时已额角渗汗。 转过中门登上长廊,侍从打起前厅门帘,混着熏香的暖风已扑面吹散了景凌遍体的霜寒。 燕空坐于下首之位,正端茶品茗,闻声未及行礼,景凌已抬手轻止笑道:“元二殿下何必如此虚礼?你我一番礼让又多费唇舌,请坐。” “二皇子今日容色可佳,可是因喜事将近而容光焕发?” 燕空依言落座,低眉端起茶盏微微摇晃乳白的茶汤,挑眉勾唇,炯炯凝视的眼里笑得轻蔑。 “哦?”景凌疑惑道,“不知元二殿下特地登门拜访,是为传何等喜讯?” “观二皇子一袭公服,可是刚从宫中回府?” 景凌笑道:“今日父皇口谕召见,适才来去匆忙,未免仪容不整,还望元二殿下莫怪。” “如此,想必陛下已告知,贵国与安乐公主和亲大喜之日,已择定三日之后。”燕空言语微顿,见景凌眉目间并无怒色,心下暗惊,仍旧笑道,“故你即将成为我的妹夫,一家之亲,我何来见怪之说?” “原道这便是元二殿下口中所言之喜事?”景凌笑得双眸微眯,一对灿烂的桃花眼里闪烁着狐狸般的狡黠,“也对,常闻贵国四季如冬,国境之中皆乃冰封雪原,想来千里迢迢嫁女来我国,享旷远芊绵,水烟凝碧,的确是桩天之幸事,竟烦劳元二殿下亲自过府一叙,似这般等不及黄门内室宣旨,果见是大喜之事!” 燕空品茶微顿,面色煞白骤变。 侍从偏此时奉茶而入,刚一脚踏入室内却只觉比外头还冷。 他禁不止打了个哆嗦,端起茶盏搁在景凌手旁的案上时,一时紧张荡出了茶汤,忙抽了口凉气,战战兢兢瞅了眼景凌,见他并无责怪却又笑得瘆人,忙悄声而退,紧张的掌心全是冷汗。 门帘起落间,冷风灌入,燕空再开口时气氛不由得又冷了几度,“此番和亲,普天之下皆为瞩目,景国与大元国战乱多年,百姓颠沛流离实非我皇所愿,主动议亲乃是为化干戈为玉帛,共享天下盛世,造福百姓,以二皇子这般心高气傲之言论,传至贵国陛下耳中,不知有何感想? “我九妹来京已多日,只有幸与二皇子共赴郊游一次,今日叨扰,一是为传达贵国陛下美意,二是相邀二皇子明日一聚,九妹特意备下美酒佳肴、歌舞乐曲,恭贺两国盛事。此事也早已得贵国陛下首肯,二皇子当无须以男女婚前大防而避之。” 景凌微抿热茶笑道:“三日后大婚,诸事繁重,少不得要我亲力亲为方能彰显我迎娶贵国公主之诚意,明日必是无暇分心,还望元二殿下替我向安乐公主致歉。”他略顿了顿,搁下茶盏,复又笑得妖娆阴柔,“更何况三日后便是盛宴,安乐公主又何须着急?想来公主要准备之事也颇多,我自是不便烦扰。” “二皇子时至今日,也是不愿用情于我兄妹。”燕空冷笑,“我兄妹盛情邀请,二皇子却只当打扰,何不令人伤心?本来我有意在明日送上一份贺礼,聊表心意,想来二皇子也无兴致于此,也罢,我便不宜久留,否则当真是——强人所难。” 燕空甫起身,景凌却也疾步上前,笑道:“元二殿下这便是生气了?岂不是我罪过?说及贺礼,其实我今日本要寻你,求一礼相贺。既然元二殿下已言至此,不知我所愿,是否是元二殿下愿相赠之物?” 候在一侧的嵩义纳闷地皱眉,逡巡的目光徘徊,不知这两位殿下在打何等哑谜。 嵩义听不出,但燕空知道,他知道景凌最迫切想要的,故而他才会来以此威胁。 而他不曾料,景凌当真为顾青山愿开尊口,深思二人关系,燕空反倒不是滋味。 “二皇子将与我九妹成婚,如此挂心于旁人,贵国陛下可知?” 景凌笑道:“元二殿下是为妹妹打抱不平,还是为旁人嫉妒?若元二殿下待旁人的确乃真心实意,又何须以毒物掌控?又何至于今日尚且不给解药?元二殿下这般举止,哪怕情意绵绵、情话柔柔,也终究在旁人心里冻成冰,又有何意?何不交出解药,再问她心思?” 燕空一时怒极扬言:“明日戌时,你敢来,此物我便相赠!” “好!”景凌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肃穆庄严,应得干脆利落,像金戈相撞之声。 嵩义尚且不知刚才还相谈有礼的二人,怎的言语间已拔剑相向,未出声,却听帘外有人来报。嵩义顾念燕空在此,诸事不便,忙请命退出,刚打起的帘子还未落下,嵩义竟面色大变急急走到景凌身旁,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景凌陡然脸色剧变,顾不得燕空尚在身侧,扬起的袍袖带出焦灼的炭火气息,令人胸口窒闷,一声吆喝未落,人早已到了廊下。 燕空见状,立时皱眉,心知必定出事,打起帘子追出,却见景凌与嵩义早已不在。 “元二殿下,小的奉命送……啊!元二殿下!您这是……” “告诉我!”燕空一把揪住侍从的衣襟,轻而易举将他高高拎起,看得两旁候命的侍从竟无人敢出气,“出了何事?” 被他擒住的侍从早已被憋得面色紫红,艰难地皱眉道:“小的……小的不知啊……” “说!”燕空手中多用了一份力,险些没拧断那人的脖子。 他立时知晓燕空绝不虚言,更不怕在景凌府上犯事,忙吓得回应:“小的似乎听见……是绾宅五郎君……出了事……和飞什么门打了起来……小的也没、没听真切……咳咳咳!” 燕空一掌扔开他,摔得这侍从嗷嗷大叫,众人一拥而来时只见他□□早湿透了,一时哄笑,笑得他无地自容,烧得脸红。竟无人留意,燕空早已凭空消失般的,不见踪影。 街头闹市忽地被一阵铿锵铮鸣惊得鸡飞狗跳,因着事出突然,无人清道,数匹骏马兀地驰骋街巷,两道的路人或是避让不及滚成球,或是撞翻了街边的货摊物事,满地狼藉,孩童啼哭,所幸无人受伤,一时间街头巷尾皆是谩骂之声。 景凌素来有着纨绔跋扈的名号,此番倒也不甚在意,勒缰下马,下令随后疾跑而至的衙役将三瓦舍里外皆围得水泄不通。另有景惠帝下令保护景凌的禁卫士兵紧随下马,犹如铜墙铁壁护着景凌大步迈进三瓦舍,甚是气派。 白风见景凌赶至,忙恭敬上前,一番言语后才近身低语道:“卑职率暗卫相助,亲眼见她无恙离去,殿下请宽心。详情可容卑职于事后回禀?” 景凌应允,这才松了口气。 盯梢三瓦舍数日,始终不曾见此露出马脚,此番正好因着顾青山与飞歌门动手,厮杀到了三瓦舍前院,诸多无辜之人连带受伤,桌椅、器物等悉数砸烂,甚有后院起火之祸,惊动守城,如此才得正大光明搜查此处,一时间三瓦舍揪出许多五花大绑的人来,闹得沸沸扬扬。 饶是白风未有言明,景凌也知晓,顾青山是有意在三瓦舍闹大此事,给他行动的由头。 只是这帮从三瓦舍里抓出的三六九等人中,景凌双手负立,一一打量,皆非飞歌门之人。 “殿下,还有这人。”白风招手,顿时有两人抬出一张裹席。 裹席平铺在地,露出一张青白泛紫的脸,僵硬如铁,可见死了有几个时辰了。 “这人被绑在一间小屋的梁柱后。” 景凌挑眉,白风立即引着景凌往后院的小屋去,一席一几一屏风,狭窄封闭的屋子再寻不出其他。但席子早已被割成碎条,矮几也被一刀劈成两段散落,屏风更是四分五裂,鲜血满地,梁柱之上四处可见深浅不一的刀痕,景凌骨节分明的五指轻轻抚过,心头一惊,此乃青蜺! “她当真是无恙离去?未曾受伤?”景凌勃然大怒,横眸刺向白风,目光犀利如刃。 白风忙回:“卑职与暗卫前后相护,暗卫虽有受伤,但肯定她毫发无伤!” 景凌当即缓了脸色,嘱咐赏赐暗卫诸人,请医施药,白风一应早已安排,如此景凌方又吩咐着重搜查此间,必有机关暗室。一干人等领命,迅速散开搜查。 景凌复又命嵩义押来三瓦舍掌柜于前院问话,只盼早早了结此处之事。 此时燕空方自街头沿途寻来,翩跹立于屋檐角之上,俯瞰三瓦舍被包围之势,眉头紧皱。 风荡起他深邃幽暗的紫袍,衬着青天白日,何等意气风发。 把守三瓦舍大门的一衙役抬眸望去,适才晃眼所见的一抹紫影早已融化在郎朗白日之下,何来踪迹可寻?衙役方收回目光继续警惕地看向左右,殊不知紫影一个闪身恰自死角钻入一条小巷,轻扣门扉,三长两短一顿,不多时,紧闭的门扉里便探出一颗头来,一双精明的黑眸警惕地打量四周,确定无人这才催促燕空进屋。 “她在何处?” 甫一进屋,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燕空刹那倍感焦躁不安。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0章 腥风血雨 前来应门的老者手执一盏烛灯,忽明忽暗地照亮此间荒废已久的宅院。 废院冷落在巷子尾,终年难见阳光,素来亦鲜有人来此,只余老者一人看院,对外常言乃是为报家主之恩,且自己也无家可归,甘愿留此养老。街坊邻里偶有来访探望者皆已有岁数,不过午后一盏茶闲聊生平往事,如此数年,此院不曾惹人怀疑。今朝燕空来此,老者不忘大元旧礼,拜了又拜,方以袖拭泪,启动暗处机关,引燕空入了暗室。 甫入暗室,血腥之味更甚。 老者一壁言道:“老朽还正欲通知二殿下……适才老朽正在后院喂鱼,忽地听见铁铃乍响,这才入暗室查探,便已见她遍体鳞伤,气息无力,老朽也猜到她必是在三瓦舍遇上了麻烦,才从瓦舍暗道逃至此。然眼下三瓦舍已被包围,老朽只怕此处不日便会被发现,二殿下当速速携她离去,此院必得舍之了。” 老者说罢,便是一声幽幽怨怨的长叹。 燕空知他所想,郑重道了声谢,不久果见石床上躺一黑裳女子,伤口已简单包扎止血。 她本是听见脚步警惕地握紧手中长剑,待一看清来人,当即松了力,扶着床榻便欲下床行礼,燕空道了句“免礼”,人已落座石凳。 老者颔首退去,黑裳女子忙磕头道:“卑职办事不利,还请二殿下责罚!” 燕空看了眼她身旁的断剑,皱眉道:“你入我暗卫多年,你的本事我知晓。这柄御赐之剑,乃褒奖你当年刺杀有功,父皇特意寻得玄铁请大师锻造,世间罕有,此番如何如此狼狈?” 黑裳女子面露愧疚之色,捂着肩头的伤口皱眉道:“那人实在狡猾!我接到飞鸽传书,知她欲来三瓦舍,我当即自暗道入,杀了三瓦舍里真正负责往江湖传递消息之人,绑在梁柱后,清理了现场,只等她来杀了灭口。也不知她如何看出端倪,竟先下手为强,在纸张洒满毒粉,我后知后觉早已中招,正提气凝力,她已身形极快地闪现在我身后! “她竟还说早知三瓦舍里负责传递消息之人并非飞歌门门徒,仅是江湖百晓生之类,而我却是真正的飞歌门之人,且非泛泛门徒之辈,我震惊于她观察细致入微,也发觉她招式迅猛但无内力相助,我当即认定她不足为惧,谁料她招式诡谲异常,与我连拆近百招,我竟丝毫占不到上风!尤其她手中的匕首,像一条碧青的毒蛇死咬我不放,步步紧逼,御剑这才……” 黑裳女子声音渐弱,猜度着燕空的心绪,见他沉默不语,方又感慨:“那人哪怕有两三成内力,我当时已命丧黄泉。” 燕空在金城见识过顾青山的身手,那一场雨夜厮杀,她自血泊中握刀而来,美得刚毅又张狂。 黑裳女子瞧不出燕空脸色,唯有战战兢兢低语道:“我处处以内力相抗方才有了回旋余地,一路纠缠厮杀到前院,却不知几时突然窜出一群暗卫,对方身份不可察,且个个身手不凡,皆是江湖招式,我一时被困,却见她不知怎的又窜回后院,没多久我便听闻后院失火,知事情闹大我不可久留,这才回暗室逃走。” 燕空听罢,知顾青山无碍,且尚未毒发,方才松口气,起身递给她一瓶药,嘱咐道:“你逃走时必留下血痕,此处亦迟早被发现,已不可久留。如今城中必定严查,城门定是关闭,转移之事我会亲自安排,你与李老无须担忧。” 黑裳女子受宠若惊,自认为任务失败,忙请罪一死。 燕空却道:“今日所来之人若是景国二皇子,你再死也不迟。” 黑裳女子茫然不知所解,总归保住一命,立时磕头谢恩。 燕空心神恍惚,他设下这局,将计就计,本便是为了景凌,却未想到来人竟是顾青山。 究竟顾青山是不知此处危险,还是明知危险也要护得景凌安全? 黑裳女子久久不闻燕空之音,诧异地抬眸望去,却见燕空脸色骤变地拂袖而去,也不知自己说错哪句话,一时也不敢再言,俯身叩首待燕空走远方扶着床榻起身。 三瓦舍的腥风血雨,显然不曾吹刮到绾宅,但这厢柔芙阁却也由不得清净。 棠姨奉茶而入暖阁,打起垂帘,室内袅袅绕绕的熏香暖气袭人,遮掩了几分炭火的气息。 余氏在帐幕后的贵妃榻上歪侧着身子,胳膊肘撑头,闭目而眠,身上披着猩红锦被。只脸颊厚施的脂粉也遮掩不住眼底的青晕与疲惫,紧皱的双眉无声道出额角的胀痛。颊畔两枚明晃晃的雪白花钿,此时更似两滴凝结的泪花,衬着紧抿的薄唇也是灰白的毫无血色。 余氏毕竟已有了岁数,往日里春风无限自是无从察觉,近日却是日渐消瘦憔悴,鬓角被拔掉的华发也多了起来。棠姨默默叹息上前,于榻前的几上搁下茶盏,轻言道:“夫人可是头疼又犯了?奴婢为夫人摁一摁,可好?” 良久,余氏才从鼻音里嗯了一声。 棠姨往掌心里倒了药油,不重不轻地揉着余氏的额角,室内霎时弥漫开似姜又似苦的药味来。 余氏未睁眼,寡淡地问道:“她如何了?” “大理寺的人嘴都封得紧,打听不出旁的,只知冯姨娘这案子已结,刑期却是未定。”棠姨回道,“奴婢思忖着,些许是年前冬审,积压的案子众多,大理寺自是忙得不可开交,过了这年,怕也是得行刑了。夫人且放心,若是她不知好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想来府衙和大理寺两头都会派人再来寻麻烦,如今绾宅一切平静,夫人宽心即可。” 余氏缓缓睁开眼,摸了摸怀里抱着的暖炉,轻笑道:“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 “夫人可是想要买人在牢狱里将冯姨娘……” “她既然被看管得紧,此时动手,也是自投罗网,何必折腾?” 棠姨笑道:“夫人聪慧。” “我若聪慧,又怎不知冯姨娘竟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洛眉可是我的人,只怕她想毒死的人便是我了!”余氏气急,忽地坐直身子打开棠姨的手,冷哼道,“我若聪慧,竟时至今日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我若聪慧,当不可被她连累至地位岌岌可危!” “夫人多虑。”棠姨忙双手奉茶,“奴婢也觉得事有蹊跷,冯姨娘与洛眉素日里无冤无仇,为何定要毒害于她?虽说衙役其后在洛眉房中搜出许多金银首饰,多是冯姨娘之物,怀疑洛眉乃行窃被捉,却也不止于被毒害呀!而且……” 棠姨欲言又止,余氏皱眉道:“有话直说!” “是,夫人,奴婢是觉得毒死洛眉的这毒,似曾相识,夫人可还有印象?许多年前……” 余氏微顿,骤然大惊,“你确定?当真和陆清心之死……” 棠姨点头道:“哪怕不十全十确定,也是九分九。” “可……当年这药,只此一份!”余氏震惊失色,“绾泽元曾与我说过……” “夫人且细想,当年这药,郎君是如何得到?” 余氏沉吟片刻,“是上头那位给他的,因着罕有,只给了他一颗。” “奴婢是在想,既然郎君有一颗,那二郎君呢?” 余氏猛吸一口寒气,“你是说……泽道兄弟二人,各有一颗?” “他们当年同助上头那位成事,灭了穆将军府,为何二郎君便不会有呢?” 余氏扔了手里的暖炉,直呼头痛欲裂,棠姨忙上前揉搓按压,再度被余氏推开。 “你莫不是暗示,洛眉之死、冯姨娘之祸,皆是绾泽元暗地操纵?” 余氏知暖阁里外再无旁人,这才气急败坏地低吼训斥,棠姨心惊,忙俯首磕头道:“奴婢自知此话不可乱说,但奴婢心向夫人呀!既然奴婢已有疑心,不得不为夫人多做考虑!奴婢亲手照料夫人成人,乃是视如己出,日月可鉴我的忠心!若非担心夫人受他人蛊惑利用,尔后抛之弃之,奴婢……奴婢何苦受这份罪!夫人呀,这都是奴婢的苦心啊!” 言毕,棠姨泪流满脸,重重叩首。 余氏深吸一口暖气却被炭火气息呛得不住干咳,棠姨着急地昂首相望,见余氏难受地掩嘴跌坐榻上,她立时跪地膝行至余氏腿旁,忙不迭奉上茶盏。余氏咳出泪花的双眸狠狠瞪了她一眼,猛地扬手,啪啦脆响,茶碗砸地,茶汤四溢,余氏愈发咳得急喘。 棠姨心痛焦灼,忙磕头认罪,嘱咐余氏要多爱惜身子云云,正巧此时暖阁外传来侍婢请示之声,棠姨方才匆忙拭去泪痕,稳下颤抖的伤痛之音问道:“何事?” “昨日棠姨亲自挑出的侍婢,说是日后便在佛堂当值,奴婢适才领她们去了佛堂安置……”暖阁外的侍婢微顿了顿,似在斟酌如何言说,“后来奴婢在清扫佛室时,无意发现佛室之中有一处暗室……因着此事隐蔽,奴婢遣散了旁人,此事只奴婢一人知晓,遂忙回来禀告夫人。” 话音落地,暖阁门扉吱呀一声大开,棠姨厉声追问:“怎会有暗室?” 侍婢忙低垂眼眸,恭敬回道:“奴婢不知,但暗室已有年头,且……里面还住着一人。” “住着何人?你可曾认识?” “奴婢乃绾宅家生丫头,是则年纪幼小之时似见过这人,但记得已不真切,只觉此人眉眼之间……颇似……”侍婢紧了一口气,愈发低垂着头道,“郎君先夫人。” 棠姨霎时脸色大变,僵硬地回首望向余氏。 帐幕轻晃,那一抹跌坐在贵妃榻上的倩影,好似在瑟瑟发抖。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1章 言不信者 佛堂庭院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唯有余氏等人的裙裾拂过林下石径的沙沙响。 侍婢在前引路,棠姨搀扶着余氏步上落满红梅的香阶。 阶上飘雪,如玉石堆砌,足下犹如白露凝霜,行久便已浸湿了罗袜。 那几缕淡雅的梅香也被供奉的香烟压得无踪可觅,余氏一行直直步入暗室,常年陈旧又阴冷的气息霎时扑面,和袅袅香烟也恍若隔世。 余氏以袖掩鼻,环视四下,不过是间狭窄到只容一张床榻的隔层,无灯无炭,犹如地窖,只墙上零星散布有几枚光孔,一束束的暗光洒落在锦被之上。她轻推开棠姨的手,踉跄上前,睁圆了一双惊恐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被褥中这人乌白的脸庞,肩头不自主地瑟瑟颤栗。 良久,寂寂无声。 棠姨着急地双手紧紧交握悬在小腹,伸长脖子,试探着轻唤道:“夫人?” “啊!”余氏猛地抽了口寒气,脚下一阵趔趄正好跌入棠姨怀里,她死死地抓着棠姨的胳膊,紧皱的眉眼间溢出了恐慌的匪夷所思,不住地喊道,“是她!是她!棠姨,真的是她!她不该活着的?她怎能还活着?明明当年她已经……” “夫人!” 棠姨立时喝出声打断余氏不合时宜的呓语,余氏也忽地一愣,哭得像个手足无措的稚童。 棠姨忙向身后的侍婢怒问:“你可听见?” 侍婢闻言当即跪地颔首垂眸,声音哆嗦道:“夫人有何吩咐?奴婢走神失察,请棠姨责罚。” “你且退下,此处之事,你不得告知旁人!” 侍婢领命退去,棠姨听着脚步远去方才着急地搀扶余氏而起。 余氏早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伏在棠姨怀里泪如雨下,此时也乏力得任由摆弄坐在榻上。 “夫人想必是气得糊涂了,怎可在外人面前道出当年之事?” 棠姨瞅了眼被褥中人,见着王氏双眼紧闭,好似气息全无的模样,鼓足勇气伸手进被褥里探了探她的脉息,立时也大惊失色地忙抽回自己的手,一颗心忐忑难安,竟也说不出眼前这人究竟是死了的好,还是如此刻般活着的好。 棠姨缓了缓,见余氏眸色呆滞,忙稳下心绪道:“夫人切莫惊心,还是去问问二郎君的好。当年这事……毕竟是二郎君在善后,些许是哪里出了差错,有人瞒着二郎君……” “泽元……”余氏恍恍惚惚地抬起水盈盈的双眸,暗沉的光束下这双眼似泛着苦涩,“绾宅之中何人可在他眼皮底下玩花样?”她叹息着回眸看向王氏,无奈地扶额摇着头,“当年王氏从陆清心处得到了那封信,早知道绾泽道密谋联手陷害穆将军之事,是泽元亲手解决!他怎会令旁人有机可乘救出王氏?即便有人救出王氏,又岂会在此安置?泽元又怎会从未提及此事?” “夫人……”棠姨有意劝慰,可话到嘴边,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余氏沉默半晌,棠姨敛气屏声,两厢静默,窒闷的空气反愈发紧绷如弦。 良久之后,余氏方缓缓起身,高昂着下颌侧眸俯视,轻扫了王氏一眼,冷笑道:“棠姨,你瞧瞧,她这模样当真像个只是睡着的玉人。”她略拂了拂被褥,闻了闻指尖,“是熏过香的。”她又踱步到石枕边,冰冷的指尖画过,如玉如镜的枕面,“是一尘不染的。” 棠姨不知余氏之意,只见她又顺了顺王氏垂在身前的青丝。 “顺滑如丝,隐有皂荚之味。”余氏回眸哼笑,“如是这般定是有人精心伺候照料,只怕日夜前来服侍,这般也未曾惊动旁人,若无上头之人打点,怎会隐瞒至今?棠姨之前教诲,可见竟是我错了……” 余氏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神色清冷如冰霜,眼中再无泪水充盈,泛红的眼眶下只余两道隐约可见的泪痕,微启的红唇却咬着一抹鄙夷仇恨的冷笑,“绾泽元啊绾泽元,想不到你竟戏弄我到今日!” “夫人。”棠姨担忧道,“事到如今,夫人莫非想与二郎君撕破脸皮?奴婢虽知晓夫人心头所恨所怨,但此举并非为上策呀!” “我如何不知?”余氏沉着道,“只怕我与他闹翻,下场……连王氏和洛眉都不如!冯姨娘之事,只怕也是他于我的警告!此事我自会从长计议,此处你派人留心观察,切莫打草惊蛇!待日后寻得时机……” 余氏咬紧牙根,未在言说,当即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棠姨跟随余氏出了暗室,复又启动机关合上门墙,恍若从未发生。 只佛像前一对红烛烛焰跳了跳,兀地又映出一抹黑影摇曳在爬满缝隙的旧墙上。 风吹乱了火烛扑朔不定,黑影乍然消失无踪,却听机关闷闷声响,黑影竟闪入其中。 王氏依旧昏迷不醒,尚且不知周遭之事,黑影放轻脚步立在榻旁,一番打量,推了推王氏,又试了试鼻息,虽不知缘故,黑影只见王氏的确还活着,便忽地伸出一双手掐住王氏脖颈,正欲用力身后却陡然响起人声:“真是难为你寻得了此处。” 黑影登时收回手,愕然回眸,一双媚丽的妙目因着惊恐和讶然而睁得狰狞,却在看清来人后忙敛了神色,心虚地侧身笑道:“……我瞧着余氏行踪鬼祟,这才跟来发现了王氏。” 暗室入口,一袭飘逸的青衫掩映着玉人盈盈而立,是这般的清瘦修长,香罗袖举目望去,却只觉顾青山锁眉间充盈着睥睨傲视的凌厉之气,仿佛刚从血雨腥风中而来,看似随意的双手抱肩站在暗室的唯一出口,斜歪着身子依靠门框,安静得无须一句话,已如巍峨险峻之高山压在香罗袖心口,喘不过气。 “我似乎……吓着了你?”顾青山斜眸看来,足下未动,却气势逼人。 香罗袖维持着嘴角的笑意道:“不曾,郎君何故这般想?” “哦,你适才在做什么?” “我瞧着王氏脸色不好,探过鼻息很弱,正打算摸一摸她脖颈处的跳动。” 顾青山点点头,莞尔笑道:“我只道是你想要掐死她呢。” 香罗袖惊慌失措道:“郎君!我与王氏无冤无仇,何况我知晓王氏乃能助郎君之人,如何……如何也不敢擅自要她性命呀!郎君可是有误会?” “是了,你的确不敢擅自要她性命,却是背后有人下令指使。” “郎君!”香罗袖急迫地向顾青山走了几步,依旧远远顿住,面色却已涨得通红,“郎君今日遇着了何事?听了何人的糊涂话,才这般质疑?” 顾青山叹息道:“今日所遇之事颇多,我也险些命丧三瓦舍,所幸老天庇佑。是以,你心中才有惊惑,毕竟你未曾想过我尚且还能平安归来。”言罢,顾青山拂了拂青衫,香罗袖方才看清她衣裳染了不少血,正欲开口,顾青山却又忽而笑道:“她还活着,你也无须为同伴着急。” 香罗袖咽了咽吼中硬物,抽搐着嘴角执意不肯承认,“我愈发听不懂了,郎君。” “早些时候,你同我一并外出,自街头分道扬镳,但你未曾按我吩咐去二皇子府邸探望星桥与陆承音,却是在半道折回绾宅,以飞鸽传书通知同伴,布下陷阱只待我去,这是其一;其二,你跟踪尾随余氏到此,发现王氏,知王氏一日醒来或将吐露前尘往事,少不了牵扯你幕后之人的秘密,故而你才想要杀人灭口。” 顾青山所言言之凿凿,香罗袖不由得惊出满手冷汗,反扬声辩驳道:“郎君所言差矣!我如何飞鸽传书?我又如何未曾前去二皇子府邸?又如何意欲杀人灭口?此番言论不过郎君口头之言,不曾有真凭实据,郎君……当不可听信小人之言呀!” “你口口声声所说小人之言,不知你认为何人是这小人呢?”顾青山奇怪地询问。 香罗袖一时语塞,还未开口,又听顾青山道:“我在三瓦舍与飞歌门交手之时,曾有二皇子暗卫相助,你若当真去过三瓦舍盯梢,怎可不察二皇子的暗中部署?且今日你出门有意向我提及三瓦舍之事,又以绾宅诸人相激,哪怕你不知我出于何因,也知我心烦气躁,不愿留在绾宅,正好可去三瓦舍自投罗网。 “也真真好巧不巧,我近日常觉有信鸽飞往绾宅,我忽而想到一如当初尚在金城,自你来后,院中便时常有信鸽咕咕之声。”顾青山清秀的眉间染着怒火,一双清亮透彻的双眸于光斑碎金闪耀下噙着杀气,死死地紧逼香罗袖的眼。 “三瓦舍中负责向江湖传递消息之人,在我来前半盏茶的功夫才气绝身亡,可见你的同伴杀人仓促,这也才引得我的注意。为何要杀此人?为何她偏偏能赶在我之前杀了人呢?为何偏是半盏茶的时间,而不是死了几日,是怕引起旁人留意?若非是有人通风报信,她如何算得准时辰?” 香罗袖轻轻咬了咬牙,冷笑道:“在郎君心中,竟从未信任过我?我百说无用!只不知,郎君何时对我疑心?” 顾青山勾唇浅笑,笑得惨白却也悲痛,手里不知几时已玩弄着青蜺,白刃寒光如雪似霜,“琉光楼隐秘多年,外人想要寻得琉光楼所在比登天还难,但飞歌门却能在一夜之间登楼焚烧,毁了各处密道暗室,未曾惊动守卫,这只能说明在我们琉光楼中早有飞歌门细作!而我在事后藏匿在金城三年,隐姓埋名,你却能寻来,假托东扶之事……” 顾青山微顿,挑眉轻鄙,“香罗袖,你只当问,星桥信你,而我——几时信过你?” ps:书友们,我是写文字的静一,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ahuaiyue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2章 青山难隐 香罗袖闻言呆立,眼中不知是惊愕还是恼怒,如沸汤烈火陡然涌上心头,“郎君……顾青山,我与你有同门之谊,更是寻你三年,再相伴自金城入京,途中共遇之事或大或小亦是有所牵绊,我以为你我早已是友人,却未曾想……” 她顿了顿,眼底一瞬而过自嘲的冷意,“你的确和东扶很像,难怪他唯独看你入眼!” “如此这番话,我原封不动送回于你,只是……”顾青山低眉凝视手中青蜺,笑得粲然,“你比起东扶,尚且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而我,也不及他的本事,若他尚在此,哪像我还会同你说这么多话,无论你承认与否,你早已不知如何而死了。” 香罗袖似想起了往日琉光楼的日子,浑身一阵哆嗦,脸色霎时苍白无力。 “除非,你可证明适才所言非虚。” 顾青山说得云淡风轻,柔荑温柔地抚摸着青蜺,好似在闲聊今日晚膳吃食般的随意。 香罗袖困惑地皱眉问道:“你要我如何证明方才相信?” 顾青山幽幽地掀起眼皮,一双冷漠的眼里纵然荡漾着情绪,却也令香罗袖看不真切,但她却敏锐地嗅到危险,不由得绷紧身子,额角有汗珠垂落,转瞬间脖颈处已密密麻麻爬满了腻歪的闷汗,直到顾青山开口言道“东扶”之名,香罗袖不由得攥紧了袖中的毒蒺藜。 “东扶已死,你明知道!我……如何请他作证?”暗室中凝滞无风,唯有撩人心烦的热气,可香罗袖却兀地犹如在冰雪寒风中独立,冻得颤抖。 顾青山扬起手中的青蜺轻划过门框,似笑非笑,道:“东扶未死,这是我的信念,香罗袖。哪怕你在金城所言云云,哪怕你手握他的信物,我依旧信他尚在人间。至于揭穿你的谎言,我只需往二皇子府邸走一遭,自然知晓你早些时候你是否去过,不是吗?” 香罗袖匪夷所思地瞪圆眼,竟不知自己究竟在畏惧什么。 “你若请得东扶来见我,我便信你。” “……顾青山,你疯了!”香罗袖怒红了脸疾步上前,紧握的手背暴起一根根青筋,“你若不信我,也不至于用这等由头来羞辱于我!唤醒死人作证?!顾青山,我看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我若是细作,你安可活过今日?” 顾青山眸光暗沉,手中青蜺一横,笑得轻蔑,“你已然不想我活过今日了。” “这是你逼我的!顾青山,你疑心太重,终会害死你自己!” 话音落地的瞬间,暗室陡然轰隆巨响,犹如山崩海啸,顾青山足下轻点人已凌空掠起,闪身出了暗室,只脚下尚未站稳,数道魅惑的紫光乍现,如天罗地网般的杀气直逼顾青山而来,她瞬时做鹞子翻身,青衫衣裾长袖翻飞如朵碧色繁花,幽紫寒光擦过她纤细的腰际、穿过飘逸的宽袖,数把毒蒺藜或是插入地砖或是射入梁柱,竟是伤不到顾青山一丝一毫。 香罗袖知她弱点故而招招以内力相攻,以攻为守自是抢夺先机,且强劲之力所过之处,连佛堂两侧所供奉的玉石小佛悉数四分五裂,残片复又被她内力相吸,化作满天飞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顾青山纵身连连掠至庭院之中,矫健迅捷,翻腕以青蜺相挡,青紫二光乍现在刺目的皑皑白雪天地,金戈玉石相击却是死神诅咒的得意狂笑。 渡人慈悲的佛院,霎时成了寒芒激荡的修罗场。 顾青山迅如疾风,香罗袖攻如雷霆,二人于红梅白雪中上下翻飞,青蜺碧影与蒺藜黄裳纵横交错,连树下水桶里的积水也动荡如沸。 不多时,顾青山已拆了香罗袖数十招,纵身飞绕梅林数十圈,身形招式诡谲难测,饶是同出琉光楼的香罗袖也愕然震惊于顾青山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身法。 她仿佛便是一枚落于半空的翠叶,风一吹,叶儿便转了向,飘忽不定,实难琢磨。 可她又似乎更像是那阵吹拂翠叶的风,幽碧的风,无处不在,又无处不往。 香罗袖手中淬毒的蒺藜竟全数落空,待得暗器用尽,她唯有抽出缠腰软剑,立时一鹤冲天飞月,剑气横空、劲风骤起,风卷起满地堆雪,如滚滚白浪汹涌。银光白刃飞刺而来,与顾青山再次数度过招。 一时天昏地暗,二人难解难分,石径下忽地传来一人尖叫之声,“你们……你们!” 香罗袖一时分神中了顾青山一掌,尚未回神,青蜺已刺穿她的肩头,香罗袖皱眉捂住伤口趔趄着后跃至数丈开外,嘴角兀地渗出鲜血,指尖滴落一朵一朵的红血珠,却笑得媚如桃花,那挑眉抬眸间蕴着不服输的挑衅,这般的目光好似在说:“眼下害怕的人,应该是你吧,顾青山!” 顾青山看懂了香罗袖的目光,知她所想,果听她扬声喊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夫人,这人根本不是陆承音!更不是你们绾宅五郎君!他就是个骗子!利用了陆承音来骗你们!哈哈哈!顾青山,你不杀了我,咱们后会有期!” 着黄裳的丽人如落日般于暗沉的天际消失无踪,她适才所站处,只留下转瞬冷却的热血。 棠姨震惊茫然的脸色早已被吓得乌白,闻言后更是白得几近透明,颤颤巍巍地望向沉默不语的顾青山,“你……居然……你……到底……是何人!” 顾青山横扫一眼,风中立时凝聚肃杀之气,棠姨瞠目结舌,挪着僵硬的双腿乏力地逃出佛堂。她不知顾青山是否追来杀她灭口,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在逃,只觉得脚下像是踩着云朵似的绵软无力,又像是深陷沼泽淤泥沉甸甸地往下坠,于是当她忽地迎头撞上一介侍婢时,竟吓得跌倒瘫在地上,高举着胳膊挡在脸前鬼哭狼嚎,吓得侍婢反是惊讶得手足无措。 侍婢无奈,忙搀扶棠姨回了柔芙阁。 柔芙阁内的余氏正愁得头痛欲裂,忽见棠姨这般狼狈落魄地被架回来,神神叨叨地说着疯疯癫癫的言语,余氏更是烦闷。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也听得出与顾青山有关,余氏忙命人去芦馆,结果芦馆中早已无人,顾青山和桃姨娘竟都无影无踪,门房却不曾见她们离开。 余氏愕然大惊,急忙请郎中替棠姨诊治,闹腾了整整一宿,棠姨这才清醒交待了原委。余氏闻之悚然,连夜亲自去佛堂,见打斗痕迹犹在,可暗室之中的王氏早已不见。卧榻之上触手冰凉,余氏气恨得咬牙切齿,狰狞的面目皱起一条条深深的纹路,教人不寒而栗! 余氏隐瞒了王氏之事,只将顾青山冒充陆承音告知绾泽道兄弟,又派人整夜盯梢佛堂,果见绾泽元摸黑进了暗室,见暗室已空,气恼得一拳砸碎了床榻。 这人悉数回禀余氏,余氏对绾泽元的心意更是寒彻入骨,一股脑的新仇旧恨,不分青红皂白全拿顾青山出气,一味催促绾泽道定要将这冒牌货绳之以法。 绾泽道气急败坏,立时派人前去绮罗阁。 他犹记得当初顾青山将一干好友安顿在此处,谁料惊动了绮罗阁的苏言才知这些人早已不在,而苏言也不知他们下落,这愈发火上浇油,绾泽道忙亲自去二皇子府邸拜谒,殊不知苏言一直尾随而来。 “原来这老头儿还比我们清楚,亏得我还四处寻人,没想到竟会在这里。” 苏言蹲身于屋檐之上,揭开一片瓦偷窥室内,见绾泽道大吐苦水,景凌却听得颇有兴致,似乎对顾青山身份之事一无所知,只道二人曾在他乡相遇之事等等,苏言自是不信,却不知绾泽道做何想,闹到后半夜,景凌应允此事定会彻查到底,亲自送绾泽道出府。 苏言见状,一个纵身立时远去。 景凌微微侧眸,递了个眼色,白风颔首,眨眼间人已追着苏言掠出了府邸。 送走了绾泽道,嵩义相伴景凌往后院去,却是一路皱眉不悦,“绾宅之事与我们有何关?都是顾青山闯出的祸,她自己的烂摊子还要二殿下替她收拾不成?摆明了令二殿下难堪呀!” “此事不劳二殿下。”长廊转角,一袭青衫翩然而至,顾青山透彻的眼眸如夜风般寂寥,“二殿下若愿收留桃姨娘和王氏在此,绾宅的事情自有我自己解决……”她略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眺望着夜色,呢喃般道:“我亲手解决!” 昭京的冬夜,本便充斥着阴森肃杀之气。 许多白日里见不得人的勾当,皆在夜色的掩护下蠢蠢欲动。 风里透着的腥味,如冰霜,从人的足底寒进人的心里,直至冻结成冰。 景凌一个人,度过了许多这般的夜色,他很清楚这样的感觉。 嵩义被吩咐退去,景凌才上前牵过顾青山的手,凑到自己唇边呵出两口气。 顾青山怔忪地想要抽回,却被他拉进御寒的篷衣里隔着衣料贴着滚烫的身子,攥得更紧了。 “你打算如何做?”他俯身柔声低问。 顾青山没理睬他,只别过脸去,“陆承音他们呢?” “我已派人去请了。”景凌噙着浅笑,似是安慰,又似是协商,“绾宅之事,我并不会插手,你大可放手去做,我自会善后。至于,香十三娘,我也会帮你追查到她的行踪,只是此人表里不一,她的言语怕也不能全信,我自有法子令她老实交代,你可不必烦忧。” 顾青山沉吟片刻,回眸凝望着景凌沉如水的黑眸,应得干脆:“好!” 景凌微愣,忍不住笑道:“你这般乖巧听话,我还不适应了,原以为你又要反驳。” 顾青山垂眸,“有个问题,我必须听到香罗袖的实话。” “哦?”景凌挑眉,颇有兴致地微眯双眼凑到她脸庞,轻问,“什么问题?” “有个人的死活,我一定要知道。”顾青山复又抬眸,瞳孔里闪烁着明媚的星辰。 “谁?”景凌握紧她的手,不知掌心的细汗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东扶。”顾青山好似自言自语般,又说了遍,“我定要知道他是生是死。” 景凌松了松手中的劲道,淡漠地问:“你很在乎这人?” 顾青山还未作答,却忽听廊下有嵩义疾步赶至的行礼之声,“殿下,适才侍从来报,陆承音与星桥兄弟三人……都……不知怎的,不见了!” 浑浊的夜,霜寒的风,连带顾青山双眸里的星辰微茫也在逐渐消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3章 锦帕孽情 午后又起了大风,千里飞雪,高山峻岭皆融为银河冰川。 一辆貂皮垂帘的马车呼啸着穿过风雪自城门而出,车檐挂着的羊角灯笼上写着赤红的字,摇曳在激荡的狂风里虽难以辨清,却也识得皇家印记。车轮碾压过官道上铺陈开去的积雪,余下两道深深的车痕,一路延伸到西头的巍峨群山。 山脚下零星散布着几座村落,村中颇为热闹,大多是被风雪所阻的商旅,或是出钱住在农户家里,或是拥炉围裘在避风处扎营整顿,唯有这辆急驰的马车未曾停留,在车夫的吆喝声中裹挟着风雪直直奔向山头。 赶到日暮前,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一处庄子前。 车夫纵身一跃而下,打起车帘,呵出阵阵白气道:“殿下,到了。” 银辉莹白的雪光照亮一只探出车帘的手,那是细长匀称的手,深邃魅惑的暗紫长袖绣着黛蓝暗花,几缕飘散的如墨长发缠在腕间,又被风吹去。他跃下马车负手而立,乌发紫衫猎猎作响,睫毛上不多久已缀满雪片,他依旧纹丝不动地昂首望着眼前早被荒废的庄子。 车夫搀扶车内的黑裳女子下车,这才摘了遮住他大半张脸的毡帽,沟壑纵深的脸,正是李老无疑,“殿下,此处荒凉,愈发到眼下的隆冬,更是寒如冰窖,不宜养伤。殿下当真要来此处?” 燕空未答,只笔直地进了庄子。 李老和黑裳女子相视一眼,女子负伤急咳急喘,李老惊心不好,忙搀扶她一应入内。 半晌终于安置妥当,添了炭盆,煮了沸水点了茶,灶房也飘来了药香。 李老一人忙得脚不沾地,来回见燕空都立于前院飘雪之中,亦不知眉眼间的黯然神伤是为何人何事。李老有心关怀,却知晓燕空脾气不敢多问,正踟蹰间,忽听燕空唤他,李老这才恭敬上前为他撑伞遮雪。 “殿下,风凉雪寒,仔细病了。” 燕空苦笑道:“若我病了,你便去通知一人,叫她来瞧瞧我也好。” 李老沉默不语,想起昨晚苏言匆忙来寻燕空,所言一人唤作顾青山,在绾宅出了事,燕空当下便不顾劝阻要去绾宅,只奈何寻遍一夜也未曾寻到顾青山,险些误了今日出城的时辰。李老虽不知顾青山是何人,但也瞧得出自家二殿下此时也是为了这人而忧闷烦思。 “殿下……当以大局为重!” 燕空斜眸轻扫了一眼李老,见他忽地老气横秋要说起教来,院外却偏巧传来敲门声。 李老惊愕,“殿下,此处怎可有外人得知?” 燕空则冷静得波澜不惊,淡漠道:“些许只是风雪迷路人。” 李老不安,仓促地去应门,吱呀一声门开,还未看清阶下之人,便已听女子问道:“我等入山遇了风雪,不知可否叨扰东家,讨一碗热茶喝?若蒙不嫌,能否留宿一夜?” 李老见着一袭黄裙的女子已被冻得面红耳赤,手中攥着一方暗紫绢帕捂在心口,遂又打量了她身后三名男子。一人羸弱消瘦,颇有书生文人气息;一人憨厚淳朴,一人衣着奇怪不寻于常人,偏一双亮如白日的黑眸精明得令人不安。三人看来好似无害却又隐隐透着不祥,李老皱眉不悦,却也侧身相让,请香罗袖一行四人入内。 “我家主人喜静不喜人多,三位可在此恭候。” 李老引至前厅,余下陆承音与星桥兄弟三人,只领着香罗袖往后院去。 星野却是个坐不住的,像猴子似的在前厅上蹿下跳各处打量玩弄,玩得不亦乐乎。 星桥呵斥,星野反招手唤他笑道:“二哥二哥,你来看我画的兔子好不好看?还有这里这里,也是我画的……这个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二哥你快来看!” 星桥被星野拉着逛遍了前厅的各个角落,果见几案之上积灰颇多,指尖随手一抹便是一笔黑白分明。陆承音见状,警惕道:“此处好似多年无人居住,怎会今日偏巧我们来此便有人?而且还偏留我们三人在此,怎独见十三娘一人?” 星桥兀地回眸对上陆承音不安的目光,心头咯噔一跳,寒风刺骨,登时坐立难安。 后院暖阁,熏香袅绕,暖气袭人。 燕空坐于窗下摆弄棋局,却是心思不定,手中握一黑子却在指尖辗转。 李老敲门而入,双手奉上那方适才被香罗袖攥紧的暗紫绢帕。 绢帕上绣有一角暗纹,正是朵绽放在幽紫深处的浅金鸳鸯藤。 “老朽认得此物乃殿下之物,携此物之人,已候在廊下。只她还带了三人前来。” 燕空轻扫一眼,好似已知门外来人是谁,吩咐李老领人入内后退下,自己却未曾抬眸。 屋内立时只剩下二人静默,香罗袖自进屋后便跪在炭盆之前,低眉颔首,虔诚卑微。 良久,燕空方道:“身份暴露了?” “是我办事不利。”香罗袖暗暗咬牙,“竟不知顾青山此人疑心颇重。” 燕空落子的手微顿空中,忆起那晚表露心迹欲娶她为妻,也才知顾青山对自己的疑心。 愈发思及此,他愈发心烦意乱,推窗而立,冷风如刀割在颊,方才觉得胸口窒闷渐消。 只是,心头的寒,又冷了几分。 燕空神思难定,只转口道:“与你同来的三人,是为何?” “我本欲抓了星桥兄弟二人威胁顾青山,但陆承音……我告诉他,他的存在对顾青山在绾宅的身份是极大威胁,故而有意冷落他。我本是挑拨他二人,却不知陆承音作何想,竟要随我离去。我正好也不知顾青山与绾宅有何秘密,想着有陆承音在手,些许还能有转机。” “倒是难为你了。” 香罗袖震惊,面色趋于煞白,忙摇头道:“我从未这般想过!燕……二殿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如此!二殿下莫要再说这般生分的话,我……我待二殿下是一片赤诚之心!” 燕空眸色空洞地望向窗外积雪的院落,反剪双手,寡淡言道:“你若不想留于此,我可吩咐人护送你去大元。景国的纷争,琉光楼的恩怨,自此再与你无关。” “二殿下,如此这般,可当我是弃子不可保了?” 香罗袖扶着右膝徐徐起身,一双朦胧的泪眼里忽而模糊了燕空的背影,又忽而看得真切,看着他孤身孑影立于飘雪的窗下,是霜寒的,又是孤独的,恍若流浪在雪原的一匹孤狼。那方暗紫绢帕孤零零地搁在棋盘上,一蒂二花依偎的鸳鸯藤于黑白的世间里煞是惹眼。 “当年,我为琉光楼执行任务重伤垂死,是二殿下以这方绢帕替我止血。”香罗袖缓缓走近燕空,眼里淌着泪,唇角挂着笑,微微抬起的双手却无处安放,“二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甘愿为了二殿下背叛琉光楼,也愿为了二殿下接近顾青山充当细作……我并不愿意就此放弃。” 一双白皙如玉的手环上燕空的腰,那也是一双如玉般冰冷的手。 香罗袖自燕空身后抱住他,侧脸贴上他结实宽厚的后背,止不住的眼泪如玉珠滚落。 “殿下,不要让我走,也不要放逐我,我的身心都只属于殿下。”她愈发用力抱紧燕空,可无奈她抱得如何用力,怀中人却始终像是纸片人似的,被窗外的风雪一吹便会烟消云散,香罗袖哪怕抱得满怀也消不了心头的空虚与害怕,“当年东扶临终托我寻找顾青山,其中必定有关键,如今顾青山已疑心于我,我便也无须碍手碍脚,正好放手调查,定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静默中,香罗袖久久未候至回音,方抬头望去—— 雪光莹白,勾勒出燕空冷锐清俊的侧面轮廓,俨如刀刻雕冰而成,挺拔的身形依旧未动,斜飞入鬓的英气剑眉却是微蹙,着一抹窗外晚霞余韵的醉红,他轻抿的红唇立时流转着明逸生辉的润泽,何等风流倜傥。 她看得丢了魂,愈发觉得自己怀抱之人这般的不真切,如梦似幻,像是冰晶堆成的人儿。 直到炭盆里埋的栗子忽地一爆,这才惊醒香罗袖忙松了手,趔趄着后退数步屈膝行礼道:“婢子鲁莽,请殿下责罚!” “她的身份和秘密,都不重要。”燕空漠然地转过身来,目光径直掠过香罗袖。 她肩头一颤,低眸抿唇也掩饰不了她的失望,她连最后的价值也没了。 香罗袖双泪垂落,还欲再言却只可见一抹飘过门角的浅浅紫影。 她心头犹如铁球闷声坠落,膝下乏力便瘫坐在地。 窗外寒风呼呼啸啸灌入,好似女子悲号哽咽之声,哀哀戚戚,教人心碎。 陆承音茫然地握紧星桥的肩头,二人立在墙根下,风雪飘来了暖阁西窗下的谈话。 他们听得真切,更是看得真切,真真切切看着香罗袖对燕空亲密又眷恋的神情,像一把把刀子狠狠扎在星桥心里。 “大哥说过,不可信她。” 星桥落寞的声音在颤抖,双拳越握越紧,越握越紧,“大哥说过……可我……” 星桥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猛地奔进风雪之中。 陆承音茫然地看着雪地里那串长长的、孤独的、饱尝背叛的脚印,无奈一声叹息,“顾青山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你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4章 念我一生 窗外无风,雪似团团绒球,寂寂无声地铺满庭院。 仿佛天地四野间,便该是这等的白,这等的静谧。 前厅再无旁人打搅,陆承音便立于窗前看得久了,反倍感眩晕又烦闷,飘飘忽忽的思绪不由得质疑起自己这半生的辰光。倘或未曾遇见顾青山,他如今又是何般模样? “怎只你一人在此?” 香罗袖忽地走来,惊得陆承音心头像被人一揪。 “星野嚷嚷着饿了。”他按下惶惶不安的心绪,笑道,“星桥本欲陪他去灶房,恰逢燕郎君来邀星桥去偏厅一叙,正好吩咐适才应门的老者备下吃食,只怕此时尚在偏厅。” 香罗袖闻言,黛眉微蹙,她原以为燕空不会在他们面前暴露身份,日后难免引起顾青山猜测自己与燕空关系,得不偿失。心下怀疑许是陆承音诈探之意,可又见他眉眼含笑,明媚澈然,一时也不知他所言真假,“既如此,你为何不在席上?” “燕郎君点茶的手艺稍欠火候,在下佯装出恭略微避一避。” “陆郎君家中世代与茶为友,必是精于此道,越发该回席间一露身手。” 陆承音笑道:“十三娘此番话听着倒像是此间的女主人。” 香罗袖肩头微震,嘴角僵硬的笑意已在抽搐,“陆郎君这话甚是奇怪,不知何解?” 陆承音置若罔闻,反敛了笑,转口道:“十三娘若想离开此处回昭京城,可带在下同路。” “此话何意?”香罗袖神色不动,看似沉稳,可尾音仍旧多出几分心思被窥透的烦躁与惶然。 “说来惭愧,与十三娘在金城相遇至今,对十三娘了解不多,但在下至少知道,以十三娘的性子,定是不会顺从地回大元去,尤其还是在时局不明、结果未见分晓之时。”陆承音合上窗,垂手回身,勾唇浅笑道,“日后与人谋事,十三娘当警醒关窗闭户,恐隔墙有耳之理。” “陆承音!”香罗袖立时恼怒,眸光忽地射出两道寒光。 陆承音只觉脖颈处发寒,激起一层疙瘩,颤抖的睫毛低垂看去,耸动的喉结顿时僵硬不敢妄动,唯恐碰上那一枚刺眼的毒蒺藜。香罗袖人已贴身上前,稍一用力便见血封喉,不过眨眼功夫。 “在下一介书生,十三娘想要在下的命,易如反掌。” “你知道便好!说,你想要回昭京做什么?通知顾青山来救星桥和星野?” “若是如此,在下为何不带他们一同离开?”陆承音好笑地挑起眉梢,仿佛香罗袖问了世上最蠢的问题,“在下回昭京,无非是想回家,仅此而已,旁的又与在下何关?” 香罗袖默然沉吟,竟发现自己全然捉摸不透陆承音心中所思。 往日里,只当他不过温文尔雅的白面儒冠,眼底藏不住心头事,未曾多在意半分,如今生死一线依旧礼度委蛇,倒是小瞧了他的文人气骨。 一时间,二人僵持对峙。 漫天的雪光透过雪白的窗纱,愈发白得清寒萧索,亦愈发衬着偌大的前厅黯淡无光,沉闷死寂,俨如墓穴。 天幕向晚,沉云舒卷。 急骤的马蹄声荡响在山头,一匹棕色骏马哼哧着白气冒雪急驰。 马背上映着寒光的鹅黄风氅衣袂翩跹,却被身后一道月白身影遮去大半。 二人一路无声,直到快马加鞭入了昭京,香罗袖纵身下马,方问:“如今已入城,你去何处?” “自是去能给我答案的地方。”陆承音回答得似是而非,一面慢悠悠地扶着马鞍下马。 “别忘了,还有你答应我的事。” 陆承音笑道:“君子一诺千金。” “最好如此!”香罗袖饶是再冷言厉色,一张冻红的脸也削减了几分戾气。 她牵过棕马自往东,陆承音忽地又唤住她,“你到底又是何人?” 香罗袖脚下微顿,侧眸顺了顺马匹的鬃毛,唏嘘道:“我本便是个复杂的人。” 她复又望向陆承音冷笑,“也是随时可废了你舌头、要了你命的人!” 话音落地,嗖嗖两道破风声,陆承音尚不知发生何事,氅衣的宽袖已被毒蒺藜钉在城墙。 他愕然地望着香罗袖远去,挣扎着只听呲啦一声,衣料撕裂,两方破烂的宽袖方才挣脱束缚,飘飘然如蝴蝶的断翅。陆承音无奈地叹了口气,毫不怀疑下一次,这两枚毒蒺藜便会牢牢插在他的咽喉! 只是,她此刻与顾青山决裂、忤逆燕空,匆忙赶回昭京,又是为刺穿谁的咽喉? 陆承音皱眉伫立城墙下,风尘仆仆的落魄之貌,引得过往行人诧异的目光打量。 昭京城内的雪不及山中密密急坠的雪,倒像是黑幕上零星地串着几颗珍珠,倘或被廊檐下的灯笼烛火遥遥一照,便连珍珠影儿都无处寻了。一行侍婢恭敬地捧着食案自廊下穿行而过,裙裳窸窣,荡起的香风倒也暖了几分夜色。 侍婢入了厢房,手脚轻快地布置佳肴,嵩义点过无碍才打起暖阁的垂帘,上报晚膳已妥当。 景凌闻言点了点头,复又回到榻前,向一端坐的老者问道:“张御医,她可有大碍?” 老者捋了捋山羊胡,佝偻着站起身来行礼回道:“回二殿下,老臣未入宫前,在江湖行医也有数载,这等奇怪的脉息竟还是头一回遇见。时而诊不出异常,时而又气若游丝,时而脉息又如打鼓……人却始终不醒,不见中毒亦不见有伤,怪哉怪哉……请恕老臣无能为力!老臣所知,委实尚不如这位年轻后生适才所言的多啊!惭愧惭愧。” 顾青山立于一侧心不在焉,见张御医向自己长揖,忙后知后觉拱手抱拳,还了一礼。 “张御医切莫过谦。”景凌双手负立,“张御医精通药草,又知江湖各门派奇毒异药,顾郎君熟记医典,本失传于世的古方古籍也知晓不少,二位携手,这位患者自当痊愈。” 顾青山皱眉看向景凌,张御医也是一番思忖,景凌金口玉言也由不得推辞。 张御医退去,景凌方才同顾青山出了暖阁,坐晚膳前安慰道:“王氏在此,你大可宽心。” “你怎知我知晓失传于世的医书?”顾青山兀地逼问。 景凌方举箸的手微微一顿,笑道:“星桥兄弟住此处时,曾与我讲过。” 顾青山将信将疑,也并未落座,“你可有他们消息?” 景凌不急,为她夹了一块肉,才挥手命嵩义和侍婢们退下,屋内只余他二人。 “这般辛勤得来的消息,莫非我毫无好处,便告知于你?” 景凌搁下银箸,挑眉回眸,妖娆的桃花眼里荡漾着调谑的暖笑,眉心的红如春日媚人。 顾青山别开头去,掀袍落座,自是不理睬。 景凌不疾不徐,又拾箸替她布菜,闲聊城中之事,恍若不知顾青山愈发惨白的脸色。 她霍地拍案而起未开口,景凌忽而昂首问:“东扶是谁?” 顾青山愣了愣,纳闷地瞪着他。 “你若回答我,我便也回答你,公平的买卖。” “你干嘛对东扶感兴趣?” 景凌放下筷箸,单手托腮,笑道:“非也非也,我只对你感兴趣。” 顾青山长叹一口气,绕到另一侧坐下,随口答道:“他救过我的命,算是我师父,教过我许多。后来……出了事,我不知他生死,但香罗袖一定知道。” “我看她也未必如你所想知道那么多。”景凌轻笑。 “反正比我知道的多!”顾青山不耐烦地屈指敲打桌面,“该你了。” “你待东扶是救命恩情,还是男女私情呢?” 顾青山霎时紧握成拳,面颊泛开一抹羞涩的红晕,“你……” “原来如此。”景凌垂眸把玩着酒盏,“你不倾心于燕空,亦不倾心于我,都是因着东扶。瞧你腰上总配着两枚一模一样的梅花玉平安扣,必是也因着他。” 顾青山一时无话,右手滑落身侧轻轻抚过腰间佩玉,只觉寒凉入骨。 景凌佯装不知又凑过来,笑问:“东扶长得何模样?” 顾青山沉默半晌,才道:“不知,他始终以假面示人。” “如此定是个丑八怪!”景凌欢喜地一掌拍在大腿上。 顾青山翻了个白眼自是不愿随他岔开话题,只沉声道:“我的问题,殿下还未答!殿下位望通显,堪比北斗之尊,当不会食言。” 景凌朗声大笑,走到顾青山身旁,忽地伸手揽过伊人楚腰。 顾青山大惊失色,抽了口冷气挥手击去,反被景凌扣住手腕以内力钳制得不得动弹。 “上至文臣百官的奏疏,下至市井街坊的闲话,我皆是纨绔跋扈之辈,怎担得起你这等美誉?”景凌自她身后贴上去,呼哧的热气似羽毛轻轻扫过美人玉颈,逗得顾青山缩了缩脖子,越是用力越是奈何不得,“我食言了,你又能奈我何?阿珂。” 顾青山在他怀里折腾,连出几脚都被他躲开,手中偏又不松一分一毫的力。 “你诚心寻我开心!” “能看你为我一展笑颜,我死而无憾。” “……你疯疯癫癫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放开我,景凌!” 景凌哪里听她的话,反愈抱愈紧,下巴枕在她的肩窝,甚是亲昵地耳语道:“若我死了,你会像寻东扶那样,念我一生吗?” 拂过烛火的风很轻,他的声音很温柔,落在顾青山耳里却莫名听见他的心碎之声。 顾青山还在纳闷为何今夜他总是怪怪的,后脊忽然一僵,人已被景凌封了穴道。 她愕然瞪圆眼,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景凌抱着自己走向里间的床榻。 朱帘落,云髻散,玉颜红如醉酒,景凌缠绕着她缕缕青丝以唇轻吻,清冷的香甜盈散齿间,顾青山骇然得神思不由得模糊,陷落在失魂中愈发昏昏然的热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5章 林无静树 戌时末,匆促的脚步声打断暖阁春梦。 来人不敢进屋,只在廊下请示:“殿下,元二皇子派来的马车已到了府门口。” “知道了。”景凌良久方才疲倦应声。 暖阁内红烛高照,香风细细。 景凌坐于榻沿,轻手掖好被角后打起垂帘,缓缓行了两三步却又回首隔帘眷恋。 一层层薄纱如隔雾观花,淡烟飘绕,颇有迷离朦胧之意韵,便是在这缭绕深处,熟睡中的顾青山不曾看见,亦不曾听见景凌神色肃然的那一句—— “让你恨我更好吧。” 银白的纱灯悬在廊下,斜斜地拉长了景凌肃立府门口的身影,一袭朱红也被夜色浸凉。 白风和嵩义候在他身后两侧,脸色皆是煞白,蹙眉瞪着眼前那辆华美精致的马车。 “殿下当真要一人前往?”嵩义握紧腰侧佩剑,“属下只怕其中有诈!” 景凌挑眉,接过白风递来的黑氅,大笑道:“何必将元二皇子说得如此不堪?好好留在府中,替我备一碗醒酒汤,只怕今夜欢聚必是要喝得酩酊大醉了。车夫,希望你们的殿下有足够的美酒够我一醉方休呀!” 车夫早已为景凌打起车帘,恭敬地垂首相应,待景凌登上马车,车身一沉,车夫也敏捷地坐在车板上扬起马鞭吆喝而去。嵩义惴惴不安地引颈而望,拽着白风要他暗中跟去。白风心头虽也担忧,但熟知景凌脾性,拂开嵩义冰冷的手,自转身往府里走去。 嵩义见此心生不悦,不免又拿此刻熟睡不知事的顾青山嚼舌根。 他二人皆知景凌留他们在府中,便是为保顾青山安全,而今夜景凌涉险,也正是为顾青山而去,嵩义便愈发忿忿不平,和白风好一番抱怨嘀咕,以至他二人不曾察觉一抹黑影自屋檐起伏掠过。 幽暗的庭院静谧无风,黑影落地踏碎了阶前的积雪,咯吱声响,黑影的身形顿了顿,环顾四下,风卷着雪扫过窗扉,轻柔的仿佛情人的耳鬓厮磨,不曾有旁人的气息,黑影这才一个箭步射出,闪身进了暖阁,弓身掩门,左顾右盼后方轻手轻脚往里走去。 警惕的目光扫过满桌的美酒佳肴不曾停留,直到黑影小心翼翼打起垂帘,瞧了眼榻上的顾青山,见榻前青衫凌乱,她又云髻坠散,缠绕的青丝如瀑荡开在黑底描金的石枕,身前锦被遮住她的肩颈,却也遮不住顾青山白皙红润的面色,越是这般闭目而眠,越发的柔美娴雅,黑影的瞳仁陡然一缩,似不知为何惊讶。 黑影忙退出,皱眉思忖地回望一眼,眸色暗沉,已稳下心绪立时打起另一侧的垂帘。 帘后依旧是床榻,榻上仍有一人昏睡,黑影疾步上前立于榻前,确定这人正是王氏,黯淡的双眸这才笑得妖娆多姿,摘下漆黑的面巾粲然笑道:“我就知顾青山定会藏你在此处!” 香罗袖得意地勾唇浅笑,伸手提着王氏身前的被褥盖过她的头顶,手下也愈发使劲按下去,那一抹魅惑诱人的笑意也逐渐变得狰狞扭曲,风里霎时盈满了恶毒的杀意,连带榻前小几上的烛火也被惊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间,香罗袖冷漠肃杀的面容更是诡异如鬼魅。 屋外的风荡起灯笼,摇晃的钩子打在木梁上闷闷作响,叽叽喳喳吵闹不休,香罗袖一壁担心廊下有人路过,一壁使劲想要闷死王氏,浑身不多时布满了黏腻冷汗,这才忽略了,墙上一道长发垂腰的黑影正逼近自己身后。 双重的杀意胶着,待得香罗袖心头陡然寒颤,她的脖子上已多了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风止,烛光定,窗外的飞雪也直直飘落。 沉闷的墨色苍穹,却如山石沉重,压在香罗袖的心口竟好似被人点了穴,僵硬如铁。 “转……过身来……” 香罗袖咬牙松了手,慢慢地回身,对上顾青山的眼。 她面色不正常的潮红,像个火人,嘴唇也好似被烈火炙烤地失了水分,干枯皲裂,可那双坚毅又孤勇的双眸就同此刻她手中紧握的长剑,充满了力量,一种控制人到窒息的力量。 这把剑原是景凌架在剑架上的,寒光森森,顾青山嗅到杀气惊醒,来不及寻找自己的青蜺,仓促的以床单裹身,抽出利剑,拖着乏力的身子赤足赶来,也不知王氏是否还有气。 顾青山黛眉紧皱,和香罗袖一点一点地挪着脚下步子,直到她站在王氏榻前,揭开被子探了探王氏鼻息,不动神色地松了口气,手里握着的长剑却是一横,割破香罗袖的玉颈渗出一排淅淅沥沥血珠,沉声道:“你倒还不……死心……” “我要杀的人未死,我如何敢先死心?”香罗袖挑眉轻笑,“若要我死心,除非你立时杀了我!否则……”香罗袖微顿,笑得高深莫测,却细细打量着顾青山,见她模样狼狈,手中握剑又时不时颤抖,想起适才所见的旖旎春色,媚眼不由得闪闪生光,转而又讥讽笑道:“我瞧着,你伺候那位留恋烟花之地的皇子,该是挺难受的吧?” 顾青山无从掩饰,此刻的她呼吸急促紊乱,体内犹如翻江倒海,只她强咬牙根憋住一口气聚在胸腔勉强硬撑,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的背后……究竟、是何人?” “你还看不懂形势吗?顾青山,眼下你还有能耐逼问我吗?” 香罗袖忽地向顾青山迈出一大步,毫不畏惧她架在自己咽喉的那把剑,反倒任由剑刃又在自己脖颈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口子,血染红了雪白的衣领,染红了青森的长剑,也染红了香罗袖唇角的冷笑,她抬手弹指敲打剑身,呛的一声恍若龙吟,震得顾青山虎口发麻握不住剑,不得不垂手以剑尖撑地,宛如手握千斤之重。 “你也不过如此。” 香罗袖掀起眼皮,甚是轻蔑地扫了眼顾青山,左右双手早已紧握泛着幽紫毒光的蒺藜,嘴角的讥笑尚未淡去,两道紫光已嗖嗖飞向站立不稳的顾青山。五成的内力,闪电般的攻势,毒蒺藜比刀剑更冷更嗜血,顾青山根本无处可躲,也无力招架,香罗袖双手抱肩只等好戏散场后多收一具尸体,却听噔噔两声,是毒蒺藜打入木梁的声响——顾青山竟忽地凭空消失! 香罗袖瞠目结舌,立时戒备还欲出手先要了王氏的命,只念头刚起,顾青山的剑已抵住了香罗袖的咽喉,剑尖刺破肌肤渗出一点红血,恰如一粒朱砂痣。速度、力度,顾青山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少一分不足震慑,多一分便不再是活口,香罗袖高昂着的下巴已僵硬发麻,未及,便有一颗豆大的汗珠落在剑刃,支离破碎。 “你……你不可能……” 香罗袖声音颤抖发哑,她连顾青山如何消失又如何出手都未看清,这怎的可能? 顾青山微眯双眸,忽地收剑一掌击中香罗袖的胸口,霎时鲜血喷溅,香罗袖被打飞直到后背撞上梁柱沉闷的一声响,无力瘫倒,捂着胸口又喷出一口鲜血,还未抬眸,顾青山已站在她面前,用剑尖挑起她的下颌,淡漠地问:“你背后,是何人?” 香罗袖面如死灰,惊惧地对上顾青山始终寡淡冷漠的双眼,虽质疑顾青山为何功力剧增,但心头也隐隐有了猜测,只是她不信! 香罗袖登时勃然大怒,故意昂头迎向顾青山的剑,她知顾青山要留她活口,必定要收剑闪躲,而顾青山果然如她所想,顾青山剑锋一转,贴着她的脖颈刺了出去,香罗袖便趁机连连飞射毒蒺藜,以漫天飞雨之势逼得顾青山腾空后跃。 一时间金戈搏斗之声如雷霆之势,屋内一应家具器皿悉数被毁,顾青山一壁还要护着人事不省的王氏,自然更为费神,香罗袖知此为弱点,转而向王氏进攻,破风之声不绝于耳,正是使出了看家本领。 香罗袖昔年可做琉光楼赤虹君的左膀右臂,自然是凭着本事一步步从琉光楼弟子中厮杀进阶而上,连赤虹君交代的任务,上到刺杀西域诸国君臣、下到沙漠追击盗匪,她无一失败。在琉光楼鼎盛之期,江湖人送她赤练君之称号,可与赤虹君并肩而论,可见香罗袖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这么些年来她虽隐姓埋名,功力却早已大胜从前,毒蒺藜所落之处皆面目全非,更比佛堂梅林之战使出杀手锏。若搁今夜之前的顾青山,纵有异于常人的功夫,只怕也无力招架她这般咄咄逼人的攻势,会被毒蒺藜射成兜不住风的筛子! 但此时的顾青山,连接数招后剑光一闪,剑尖直穿香罗袖发髻挑起一截长发割断,未待飘飞的长发落下,大惊失色的香罗袖早已仰天摔出,胸口被剑托重重一击,疼得几乎晕过去,却被紧随而来的顾青山揪住乱发硬生生又扯起来。 香罗袖头脑昏胀地望着顾青山,汗水流进眼睛里又疼又辣,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自己浑身像是脱了臼。她闯荡江湖屡逢强手,却未见有人的剑能这般快!若非为了顾及王氏和留自己活口,只怕顾青山一招便可要了她的命! 香罗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顾青山,模糊间,竟好似看着了东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6章 鸿门酒宴 烛光映照下,顾青山手中的长剑如一泓秋水,倒映着香罗袖一双恼羞成怒的黑眸。 “顾青山,我并非输给你!而是输给我自己!是我心浮气躁!是我低估了你!想不到竟然会有高人传你内力……究竟是谁?”香罗袖面上阵阵青白,胸脯剧烈地起伏,歇了几口粗气,不甘心地怒红了眼。 “想不到何必要想?” 顾青山摁压着体内躁动不安的内息,滚滚热浪汹涌地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自是有着使不完的气力,也正是因着这股力冲破了被景凌封住的穴道,何人传她的内力自然是不言而明,但她不知,景凌这般做的目的。 “何人胆敢擅闯皇子府邸!” 屋内二人僵持对峙,廊下嘈乱急迫的脚步声却破门而入,嗖的一阵冷风钻入顾青山后脊。 她神色不变,疏冷淡漠地回首,正对上白风和嵩义匪夷所思的眸光。 “你……你……”饶是乱嚼舌根的嵩义,此番也语塞说不出话来。 屋内的狼藉犹存刀光剑影激荡后的气息,窒闷的腥味逼得人喘不过气。 烛火扑朔,顾青山后脊挺直地赤足立于碎片木渣之上,长发遮住她半张脸的轮廓,却愈发显得她原本清秀的眉眼深邃如渊。 右手长剑炫亮刺目,冷厉的剑锋滴答着血帘。剑未动,凌冽如电的剑意却无所不在。身前一抹丝绸裹布满是喷溅的血花,触目惊心,被她左手牢牢抓住发髻的香罗袖更是浑身狼狈不堪,瘫软在地,被迫昂着头徒劳无力地抓着顾青山的手腕,风情万种的媚眼此刻只有无处安放的垂死挣扎。 白风看呆了眼,与嵩义无声相视,还未回神,眼前忽地有把长剑抛来,他忙侧身接住,只觉右臂震得发麻,膝下踉跄后退方才站稳,余光正好瞥见香罗袖也被人腾空一扔,扔到了嵩义的脚旁。二人不知所措地望向顾青山,却见她若无其事地打起垂帘走回适才所躺的床榻前,悠然道:“把她关起来,你家主子自有话要问。” 白风忙招手吩咐下去,又谨慎地封了香罗袖的穴道。 顾青山拾起自己的衣衫,微微侧眸,白风心头咯噔一跳,拽着木讷的嵩义自退出屋外。 嵩义见白风合上门,才迷茫地问:“你……你看见她……衣裳……还有床榻也……” “非礼勿言。” “可是殿下居然和她……” “殿下愿和什么人在一起,岂是容得你我置喙?”白风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亲自去看守那女子,我瞧着她的眼神,很是不安,定会出事。我另派人转移王氏,在殿下回来之前,这二人都得安然无恙,明白吗?” 话音刚落地,吱呀一声,暖阁门开。 青影飘逸,顾青山高束长发系逍遥巾,一如金城初遇,只眉眼里的冷意未加丝毫调谑恣意的掩饰,看得人心里发憷。 她不曾解释自己与景凌房中之事,也不曾容白风和嵩义开口,只云淡风轻地飘出一句:“景凌在何处?” 山间回荡着车轱辘碾压过碎石路的声响,景凌打起车帘望了眼天,无星无月,只有雪。 “这样的夜晚,绝对不能少了酒呀!” 车夫咕噜着随口应了声,又扬鞭吆喝驭马。 景凌垂下帘子,双手枕在脑后复又躺下,眼神好似醉酒般的飘忽,嘴里哼着小曲,悠哉悠哉。 马车不知行进了多久,景凌好似长长的睡了一觉,做了个梦,正是酒瘾难捱之时,马车终于缓慢停下。 “这个地方还真是选得好呀!” 景凌挑起车帘,笑眼扫视周围,一掠而下,恭候在外的侍从忙点头哈腰引路。 他眉开眼笑地随侍从而去,此处是半山腰的几间敞轩,敞轩空窗皆有垂帘,四面接宽阔的朱红游廊,且游廊外青山环绕,雪帘垂幕,河溪冰封,鸟鸣山幽。除轩内哗然处点火燃灯,轩外廊下不见灯火,取山水夜华,观天地浩渺。 景凌正闲庭信步,一路褒奖此处,燕空已从轩内迎出,二人见面却又是一番寒暄问礼。 “不曾想元二殿下竟寻得此间妙处。” “二殿下客气,我不过一介异邦之人,如何知晓此处?” 燕空谨慎对答,景凌还未迈入轩内已闻陈年酒香,待得步入其中更见锦帘绡幕后倩影婀娜,叮铃笑声如玉珠落盘,风起帘舞,便是芬香浓腻的脂粉,浸着冬夜寒霜的凉气,正是减了腻多了幽,辗转之间又透着炭火热浪,竟也心生几分欢愉的热情。 侍婢们见有新客至,方才放低了笑语声,左右相避,露出席位,早已有冠玉革金之人恭候。 景凌毫不掩饰他的惊讶,快步上前笑道:“原来三弟也来啦。” 景承行礼答:“小弟今日进宫看望母后,正好遇着安乐公主与母后闲话家常,小弟本应回避,却偶然听闻安乐公主今夜设宴款待二哥,正为设宴之处烦恼,小弟这才斗胆荐了此处,不知二哥可还满意?” “知我者,唯有三弟。二哥如何不满意?”景凌笑容满面,示意景承与燕空入座,“今夜不过小宴,不必拘礼,只如何未见安乐公主?” 燕空应道:“九妹醉心于歌舞,虽未有大成,今夜也有意为二殿下献舞一曲。” “如此盛情,我当先喝三巨觥为敬!” 景凌举盏,景承与燕空自是同陪饮罢三大杯,宴酬乐作,安乐公主终如蝶翩然起舞。 席间三人一壁赏舞一壁畅快痛饮,映着轩外莹莹雪光,景凌忽问:“元二殿下可是在安乐公主大婚后,便要启程归国?” “此行使命已了,当早归家安了爹娘心头担忧。” “元二殿下孝顺。”景凌亲自为燕空斟了一壶酒,“只是下月中旬,便是宫中赏雪之日。届时登楠木楼,赏后苑满地坠着金铃彩缕的大小雪狮儿,更有手巧的宫人做的雪灯、雪屋,栩栩如生,另有御赐春盘饾饤、羊羔儿酒,元二殿下当多留时日一饱眼福才是。” 燕空笑道:“大元国千里冰封之雪景,辽阔无垠,二殿下亦有耳闻,我如何能因贪一时雪景而枉顾父母焦灼之心?是以我唯有婉拒二殿下盛情,还望日后九妹回门省亲之时,二殿下可来一赏大元国冬景,当不负一行。” 二人数语间,歌舞已罢。 安乐公主赤足踮着脚尖盈盈而来,脚踝的银铃清脆悦耳,一如她纯澈娇羞的双眸里纯澈无知的烂漫,似是不曾察觉景凌与燕空看似无形的较量和制衡。 她低语说着什么,景凌与燕空都应对的敷衍。 景承只默默饮酒静观好戏,待得酒过三巡,借口更衣绕到了后廊。 侍婢相随伺候,到了后廊茶室另取了一粒药,勾着景承的脖子递到他的唇边。 景承屈膝歪坐小榻上,展开双臂搭着靠枕,邪魅的一笑,立时搂过侍婢盈盈一握的纤腰,含住她的纤纤玉指,舌尖轻绕辗转,逗得侍婢蜷缩在他的胸前咯咯轻笑。 “三殿下,奴婢见他们喝得如此融洽,定是十分要好的兄弟吧?” “融洽?”景承挑着她的青丝玩弄在指尖,不屑地望向远处的瀑布,轻笑道,“你听着景凌邀请燕空去宫中赏雪,可是当真为赏雪吗?你听着燕空不日归国,他可当真归国远去?你听着燕空借口省亲之事请景凌同赴大元国,可是当真为省亲吗?换做是你,你可愿去饥饿的狼窝里住上几日?” “奴婢愚昧,不知如此高深莫测的话。” “等着吧,此事我不便插手,你们自去盘查四周,确定景凌的确是无人跟随。” “奴婢知晓,姐妹们都已去查看了。” “你最是乖巧。”景承心头欢喜,挠了挠侍婢的下颌,好似逗弄一只小猫。 侍婢羞涩地扭着身子嘴里呢喃笑语,二人好一番厮磨,景承方才拂了拂衣袖,昂首阔步回到轩内,若无其事。 此时安乐公主端坐景凌与燕空之间,言笑晏晏,不住地为二人布菜斟酒,好似在极力缓和气氛。 景承眉头微不可察地紧紧一蹙,可笑地轻哼一声,余光看向景凌是厌倦和鄙夷的冷淡,却在打起垂帘迎上景凌双眸时,立时笑得满面春风,言道:“既然公主已为二哥献舞,不知二哥当以何为赠呢?” 景凌犹在思索,景承又转而向燕空问道:“如今元二殿下珍贵的妹妹即将嫁入景国,也不知元二殿下又有何礼相送?” 燕空饮罢杯中酒,淡然抬眸,“三殿下如此相问,必是已有想法?” “听闻大元国尚武,连老弱妇孺也都以武为尊,不知我今夜可有幸能一饱眼福?”景承起身执壶为景凌与燕空各斟一杯酒,笑道,“依我愚见,元二殿下可愿赐教几招,教我这位二哥几招防身的本事?不瞒元二殿下,我二哥自幼流放在外,不曾有机会得宫中武将教习,素来不懂武艺,难免遇险,今夜机会难得,还请元二殿下不吝赐教,二哥若有本事防身,也可护得我日后的二嫂周全。” 景承这番话无可挑剔,燕空无推辞之理,景凌更无不学之说。 只是没人料到安乐公主却忽地拍案而起,倨傲地昂首言道:“我堂堂大元国九公主,刀枪棍棒样样都精,哪里需要二殿下相护?他若遇险,自然有我!” 安乐公主这番话亦无从挑剔,呛得景承面色阵青阵白。 四下静寂得尴尬,景凌却忽地拍掌大笑,“甚好甚好,连安乐公主都如此侠肝义胆,我堂堂男儿又岂能懦弱?” “……你若要学,日后我也能教你啊!”安乐公主急得跺脚,绯红的脸颊好似喝醉了酒。 “如此传到坊间,少不得又说我种种无能了,公主莫要如此。” “可是你……你……你会很危险啊!” “安乐公主醉了。”景承冷笑着打断安乐公主几乎脱口而出的话,“今夜家宴,不过比划学武,何来危险一说?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公主该歇息了,吩咐人再送一碗醒酒汤去。” 静候的侍婢应声上前搀扶安乐公主,可安乐公主一个扬手便将侍婢推开,还未再言却被燕空一记狠眸瞪得无话可说,只不安地瞪了眼景凌,一脸“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神色,拂袖而去。 景凌这才扶着桌案晃晃悠悠站起身,笑得双眼如月,醉意朦胧道:“元二殿下,请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7章 风声鹤唳 二人前后走出敞轩,朱红栏杆外正是莹白的冰湖。 景凌裹了裹身上罩着红裳的黑氅,双手拢在嘴边呵着气,扭头望了眼灯下的燕空,笑呵呵道:“这冰面又硬又滑,摔着怕是会断骨吧?” “拳头无眼,断骨总比送命的好。” 燕空脚下轻快稳健,袍袖微展正欲纵身飞掠,哪知身后紫袍被人一拽,回首正是景凌笑得无辜又灿烂的眉眼,只见他耸肩缩着脖子,冻得怯生生地说:“你拉着我去,好不好?我怕摔……” 燕空咬牙打开他的手,沉声低语道:“你演的下去,我也看不下去!” 话音未落,燕空抓起景凌的肩头两个起落,人已端端立在冰湖之心,一掌推开景凌。 “此处无风无灯,他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收起你那嬉皮笑脸的套数!” 景凌被推出两步开外方才晃晃悠悠地挥着双臂站稳,可实则他双腿如松,如履平地。 “元二殿下何必如此严肃?我看你便是笑的少,才会时运不济,受制于人。”景凌挑眉回望轩内的景承,也只能依稀辨得在发光的小盒子里有抹小如芝麻的黑点,“今夜他敢来暴露身份,想来你们计划得相当周详,我一死,便无人知晓他今夜的行踪。只是,兔死狗烹,我若死了,他可会如约兑现与你大元国的承诺?” “此事不劳你费心。”燕空黑沉的眼眸映着雪光,俨如刀刃,“今夜,你若赢得我,我交出解药;你若输了,我亲自护送你的遗体回宫!” “我若输了,你们便有借口乃是教习意外。”景凌鼓掌而笑,“难为你们知暗杀不成,改走明路。为杀我,不惜搭上元二殿下,想来父皇也会看在大元国的面子而轻罚于你,安乐公主亦可改嫁,一旦你回到大元国更是功臣,可立为储君,一路追杀你的大元国后只有作罢。” 景凌挠了挠鼻子,“只是我很好奇,我何德何能,要你们联手除之而后快?” “要死的人总是废话多!” “啊,我明白了!一旦我死了,景国储君之位必是景承。他日登基为帝,为与大元国缔结良缘,必会迎娶安乐公主为后,届时两国联手攻占他国拓展疆域,不过一桩小事,对吧?” 景凌笑得胸有成竹,桃花眼里的调谑和讥讽掩饰着眸底深处早已心知肚明的算计。 风吹过两岸簌簌的野草,刮过冰面如刀剑刺骨,燕空抡起的猛力一拳便是他的回答。 转眼间的一场风雪,冰湖上的两人早已淹没在鹅毛大雪中。 景承倚栏远眺,冰冷的目光扫过冰湖,夜色凄迷,却看不见风雪深处的二人。 风又渐渐大了,适才于后廊茶室伺候的侍婢立于他身后,浅笑道:“姐妹们确认无误,二殿下暗中并未派人前来。” “想不到他当真如此愚蠢。”景承轻笑,“我到底是捉摸不透他了。” “奴婢不明白,二皇子分明心无城府,不过仗着身份嚣张跋扈,何必如此费心设计?”侍婢软如藤蔓攀上景承的胳膊,“派人在他饮食中下毒,无色无味,岂不更省事?” “堂堂一个皇子被毒死,父皇还不下旨彻查?”景承不再理会冰湖中的人,转而回到轩内,挥手屏退众人,揽着侍婢纤腰坐于自己腿上,方又斟酒言道,“你说他心无城府,却被燕空试出他武艺高强,如何还能信他嚣张跋扈是真?” 侍婢见他斟满酒盏,却自粉衫宽袖中探出柔荑,朱砂红艳的指尖推了推酒盏,笑得妩媚,“三殿下,这酒可不好喝。” “是呀,这酒喝了难免话多,很令人不安啊。” 景承端起酒盏与鼻齐平,挑着眉梢冷冽地瞧着微微荡漾的琼浆佳酿,忽而随口唤了一声,立刻有潜伏的劲装蒙面人掠过朱红栏杆翻入,恭敬地抱拳听候吩咐。 “可查清了,燕空执意找我索要解药是为何人?” “……尚、尚未查清。”来人战战兢兢,声音低弱又哆嗦,“因着燕空轻功绝顶,兄弟中无人能及十分之一,在金城时又甩开了我们的人,此番前去沿途查探,只怕……还需时日。” “既然如此。”景承爱抚着怀中婢女的秀发,扬唇笑道,“也辛苦你了,这杯酒赏你。” “……属下……属下不敢……” “他这是要你去敬酒呢。”景承捏了把美人如束素的纤腰,惊得美人翩然而起,宛若无骨的双手捧起酒盏,媚眼如丝。景承惬意地拍了一掌在她丰润的翘臀上,美人的笑声愈发清脆悦耳,洒了几滴酒落在腕间,一如此刻蒙面人眉心淅淅沥沥的汗珠。 “郎君,可莫要辜负殿下的美意呀。” “属下……属下遵命……” 蒙面人摘下黑巾,接过酒盏,咬牙一个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侍婢笑靥如花地回眸看向景承,正欲开口,却突然痛苦地捂着脖子,嗓子里咯咯闷响,瞪凸了一双死鱼眼,登时花容失色,硬挺挺倒在地上成了死鱼。 蒙面人蹙眉垂首,只见婢女尸身的咽喉插着一根血红的筷子,倏尔一双锦靴款款走来,丢下另一根配对的银筷,耳边便响起不冷不热的言语:“处理干净。” “是,殿下。” 景承满不在乎地跨过地上女尸,毫不留恋她适才在怀里的耳鬓厮磨,寡淡又疏远道:“无用的人,同此下场。” 蒙面人肩头一颤,只觉浑身乏力,脑中一片模糊,强撑着应下,“可这酒……” 话未说尽,咚的声闷响,蒙面人已倒地昏迷不醒。 景承皱眉望向轩外的冰雪天幕,半怒半恼道:“一杯即倒的药量,你倒是喝了这么多还不曾倒下,当真是我的好二哥呀!” 风雪呼啸,木叶凋零。 冰原荒夜中的敞轩饶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此刻也充盈着森森鬼气。 景承观不清燕空与景凌的打斗,却也能自廊下的寒风中感受到肃杀凶狠的杀气。 他命人新换了热酒,一杯一杯喝得惬意,脚下踩着血泊里的横尸做踏板,静候着结局。 案上置有一盘残棋,景承执棋沉吟,却显得心不在焉,不住地用黑棋点敲着棋盘,烛花落了一行一行的泪,雪花落了一朵一朵的寒,算计着时辰,他也渐渐耐不住性子,正欲唤人前去一探究竟,只是刚开口却听嗖的一声,屋内的一盏灯便灭了。 景承不动神色端坐如泰山,任凭屋内的灯盏悉数被灭,他手中的黑棋只越握越紧,而一双阴狠的眼眸闪烁着比刀刃还要锋利的寒光。 他敛气屏声地感受着身周的气流,深知廊外埋伏的暗卫已被人解决,只是令他震惊的,是来人的身手,必是迅猛敏捷到如电如风,才能如此无声无息,才能如此干脆利落,就像黑暗,霎时笼罩吞噬了一切。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我竟不知今夜还有不速之客。客人既来了,何不现身?” 景承此话一出,铺雪的屋脊上立时扑棱棱展翅飞起一群受惊的夜鸟。 不过言语之声便可惊动的鸟儿,却容得来人杀了他的暗卫,这究竟是何等轻快的功夫? 他细思之际,早已起身拾起地上那蒙面人的佩剑,猛一抬眸,只见眼前不知几时已站了一人! 黑暗中只看得清这是一抹清瘦修长的身影,宽袖长巾飘逸,衬着身后鹅毛大雪,像风一吹即散,可这人却愈走愈近。 “不必多费功夫找我,我自己来了。” “你……” “解药在你身上。” 相当肯定的语气,景承断定这人早已听见他适才的对话,不由笑道:“原来是你。只是不知郎君高姓大名,竟与元二殿下这般相熟。” 顾青山眉间微蹙,“元二殿下?” “这不,他正在冰湖,为赢得给你的解药,像困兽似的在决斗呢!”景承笑得狂妄。 顾青山心知冰湖上只有两人,显然不会是景凌,剩下的便是——燕空?! 他……竟然是大元国的皇子! 顾青山心绪复杂如翻江倒海,静寂中景承也在掂量,却听他忽地吹响一声口哨,黑暗里又不知从何处窜出了数道黑影,正好呈包围之势将顾青山与景承牢牢地围在敞轩内。 景承得意地笑道:“来客不会当真以为我没有后招吧?” 铿的齐声响,正是这数道黑影拔出了手中利器。 顾青山不急不躁地扫了一眼,认出他们的圆刀,讥笑道:“飞歌门。” “能认出他们的人,都见阎罗去了。” “可我还活着。” “但你也活不过今晚!” “怎么会?你只要交出解药,只怕我活得比你想象得还要长久。” “可我并不会给你解药!” “话别说死,人别作死……” 顾青山犹在说话,可她身影已闪,快得不曾令人回神,已有三人同时哀嚎一声倒地身亡。 景承尚未看清她如何出手,不过刚刚捕捉到一道碧光乍现,只觉寒气袭人,手下却早已断气。 他登时大喝一声,围攻顾青山的余下十来人当即列阵如山,手舞圆刀如千军万马之势横扫而来。刀光划破黑夜,嚯嚯破风之声又急又响,一时间桌椅灯架悉数被砍得一分为二,碗碟杯箸更被刀气内力震得支离破碎,桌上暖着的热酒混着桌下的热血潺潺乱流,敞轩的支柱木梁也岌岌可危地颤抖。 飞歌门以阵型变化连砍百刀,势不可挡、威不可阻,饶是一缕青丝也无从躲闪。 而顾青山亦并未躲闪,甚至也并未短兵相接。 她知晓兵器一寸长一寸强,青蜺再斩铁如泥,也难以抵挡眼前密不透风的攻势。 她便立在原地,未动分毫,本该被飞歌门砍成肉酱,可诡异的是,她也未曾被伤及分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8章 惊鸿仙子 飞歌门门徒见伤不到顾青山,立时变换阵形,招式也一刀比一刀急,一刀比一刀快。刀风虎虎,声势震天,黑暗里白光交织如网,可任凭他们如何急、如何快,顾青山始终不曾躲闪。 这如何可能?景承早已瞠目结舌,瞪圆眼盯着刀光擦着顾青山的胸膛划过去,贴着顾青山的发巾掠过来,她双脚始终未曾挪动分毫。哪怕顾青山有外家横练的功夫,哪怕身上有刀剑不入的软甲,数百招之间也不可能连她衣袂也碰不着呀! “无聊的儿戏。” 顾青山喃喃自语间,兀地探腕夺过一柄圆刀,凌空翻身顺势灌力飞出,当即漫天飞血。 景承这才追着血迹看清顾青山的身手,她并不是未动,而是动得相当快,快得让旁人觉得她不曾躲闪。且在她攻势之间,分明看着是向左,怎忽的又向右了?明明一招过来是虚招,可落在身上便血溅当场,死于何招都尚未看清。有时见她实招攻来,自然侧身相躲,这一躲反倒更像是自己主动往她刀尖上送,一命呜呼。 景承素来沉得住气,此刻,也由不得悚然。 赤红的血,交映着敞轩四面银白的雪,傲然独立于死尸之上的顾青山,俨如鬼煞。 她清瘦修长的身影,窄小的轮廓像是街头巷尾的皮影,单薄羸弱如纸,可此刻看去,竟轩昂魁伟得撑得敞轩忽如密闭斗室,窒闷得令景承无言半晌。 眨眼间,敞轩里,只余他与顾青山二人,而顾青山手中的圆刀,止不住地滴血。 景承咬紧牙根怒吼:“你杀了我也得不到解药!” “便宜货的命,不值钱。”风雪啸声中,顾青山针锋相对的讥笑。 笑得景承毛骨悚然,忽然大喝一声,双臂一振凌空飞掠,手中长剑刹如飞雪织网,好似有数十把长剑同时出手,陡然爆发横绝长空的夺命剑气,劈头盖脸直逼顾青山,将她牢牢封锁在剑气之中。 这一剑威力,断了她前进之路,更绝了她后退之路,左右更无逃生之处。 无论顾青山虚实招式如何变幻,无论顾青山前后如何闪躲,这一剑都能要她的命。 景承相当自信,狂妄不羁地扬声大喝。 当即只听呛的一声响,刀光剑影间火星四溅,漫天剑气顿破,青光乍现,景承人已被震得退出数丈开外,撞断朱红栏杆,整个人都狼狈地摔翻在游廊外的冰面上,摔得鼻青眼肿,闷声吐出一口鲜血,明知顾青山已站在身后,手足并用也仓皇失措地站不起身。 “可恶!” 景承恼羞成怒,呸的一声吐出口血,大片的鲜血还未渗入雪面,他忽然蹬雪而跃,手中竟折断游廊底端的冰柱,灌注内力以冰柱为剑,一壁怒吼狂啸,一壁连连刺出十余招。 飞雪中,顾青山腾空后掠,一道晶莹寒光咄咄逼人紧追不舍,一道青光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地周旋拆招,像在以瀑布之水织就银河九天般的轻柔优雅,又不可思议。 直到景承发现自己招式用尽,变无可变,那道青光忽然张开獠牙咬住他的手腕,霎时飞血四溅,像朵朵红梅撒满雪地,景承甚至还未惨叫出声,手中冰柱已被青蜺震得粉碎。他唯有凌空后翻躲避,紧紧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整条右臂竟在眨眼间废了。 “你们在……啊!” 安乐公主手执火把而来,明晃晃地照亮了皑皑白雪间几丈远的黑红狼藉。 景承眸色一沉,立刻闪身冲到安乐公主身前以左臂夺走火把。 刹那火星飞舞,像一条肆无忌惮的火龙舔着火舌卷向顾青山,要将她吞噬得一点灰烬都不剩。 哪怕景承右手无力淌血,可威力不减,火把与青蜺交锋亦是金戈相搏之声,他变本加厉的疯狂进攻,阵阵歇斯底里的狂啸之声犹如疯子,不由得怒昏头脑,在招式变化间落下转瞬而过的破绽。 哪怕是转瞬之际,面对顾青山这般的对手,那也是致命的破绽。 一道青光直刺,招式变幻得诡异奇妙,青蜺像蛇似的攀上景承左臂,他唯恐重蹈覆辙,被逼得连连后退自保,讶然之间,顾青山一掌击来却又转腕探入景承胸膛,景承只觉胸怀猛地一轻,手中的火把忽地怎么都握不住,像是发狂的火龙突然脱手而出,闪电似的穿过雪幕,砰地一声,竟然插入了游廊的栏杆之中。 火星飘落。 安乐公主猛吸一口寒气,瞪着顾青山,“是你!” 火把掠过长空时,一瞬照亮了顾青山的眉眼,安乐公主立马认出了她。 景承龇牙咧嘴地捂着右臂后退,焦急又紧张地追问:“你认识这人?” “认识!”安乐公主疾步跑到火把下,哼哧哼哧地使出练家子的功夫也没能把火把拔下来,只得气呼呼地指着顾青山的鼻子冷哼道,“化成灰我也认识!陆承音!” 景承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灼灼如炬的目光好似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刻在顾青山的脸上。 顾青山满不在乎地点了点手中药匣子里的药瓶,正是适才从景承怀中夺来的,而她所要寻的解药也在其中。她心满意足地合上药匣子,全然不顾景承与安乐公主对她的咬牙切齿,盈盈转身向冰湖走去。 景承见状立时憋着最后一口气劈掌背后偷袭,谁料他刚迈步,顾青山猛地举手,掌心凝聚内力,隔空取物,嵌入木栏之中纹丝不动的火把竟嗖的一下飞来,不偏不巧,火把正好砸中景承后脑,人当即昏厥。 安乐公主震惊失色,顾青山早已又飞出数十丈远去。 冰湖,背靠着光秃的陡壁,载着一件孤零零落在冰上的黑氅,被落雪遮得只剩两点衣角。 而黑氅的主人正与一抹紫影决战于峭壁之巅,二人早已拆了数百招,难分伯仲。 身后被积雪压得稀疏的野草里,围了一群燕空的暗卫,不属于飞歌门,更与大元国君毫无关系,所以他们只听燕空一人的命令,安静地侯立在侧,并未擅自出手偷袭。 也委实用不着他们出手,景凌的体力早已不支,那数杯的迷药正如虫子似的在他脑海里啃噬残余不多的理智。燕空的杀招也早已逼得他退到悬崖之边,强势的肃杀之气惊得周身几株老树不住地萧萧落叶,哗啦啦的激荡,一如此刻景凌哈哈的大笑。 “……要我死的法子这么多,为何你定要选最难走的路……” 景凌锁住燕空的拳头,燕空锁住景凌的双腿,二人忽地僵持在崖边以内力相搏。 “最难走的路……也未必难走!” 燕空振臂而上强行突破,景凌此时哪怕使出十分的力,打在人的身上也只余两分,燕空挺胸挨他一拳,立时扣住景凌手腕一拉一带,二人身形交错,燕空自肋下迅速翻身揍出左拳,一拳暴击,击中景凌肩头当听咔嚓一声,景凌肩头断裂,但他已顾不上断骨之痛,整个人都已被燕空揍到了悬崖之外,足下悬空,坠落必亡。 千钧一刻,峭壁林间忽地惊起一群夜鸦,浓烈的杀气自他处席卷而来。 燕空的暗卫顿时拔出利器,尚未看清人从何处而来,一抹青衣碧影早已从黑鸟群中飞掠而至崖边,一条青带自她手中飞出妥妥缠绕住景凌蜂腰,眨眼的功夫,景凌双足落地,踩在踏踏实实的崖顶,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这才踏踏实实落地。 燕空难以置信地回首望去,顾青山翩然飞来,自空中轻盈落下,如惊鸿,如驰电,就这样站在他的咫尺之前,却根本不曾看他一眼,手中一拽青带,景凌已眉开眼笑地站在她身边,喘着气问道:“你如何来了?” “不仅来了,还为元二殿下带了份好礼。” 咻的一声,顾青山眼未抬,腰间所别的药匣子已掷向燕空。 他茫然地接在手中,甚至未看一眼,依旧深切又直直地看着顾青山。 但她始终未曾理睬燕空,只伸手抬着景凌的胳膊,皱眉道:“怎如此狼狈?” 景凌乏力地想要站稳,但他浑身的力气都用来维持最后的一点理智,连笑容也是苍白无力。 顾青山立时架着他转身便走,只是走了两步便被燕空的暗卫围住。 她便又顿下,向身后侧眸道:“元二殿下,可还想留人?” 燕空满腔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未说出口。 他想说,再一起夜下泛舟可好? 他想说,赏海赏月,再赏雪,当是风流无限。 他想说,风雪之夜,当共饮一杯热酒。 他想说,这些事,只有与她相伴才为惬意舒畅。 可到头来,他想说的话,都不宜今夜说来,可若不今夜说,明日还有机会吗? 风渐渐大了,鹅毛大雪越落越斜,越落越发令人模糊了视线。 暗卫攥紧了手中利器,顾青山抓紧了绵软无力的景凌,青蜺在她袖里弥漫着腥味。 燕空扬手放行,久久凝望着风雪中两抹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他们再也瞧不见了,燕空才低头打开手中的药匣。 顾青山拿走了里面所有的解药,一瓶都不剩,还有他藏在夹层里的几张药方,一张都不剩。 “你适才听清她是如何唤我的吗?” 风雪呼啸肆虐,暗卫队正并未听见燕空的问话,低声又请示一番。 燕空却心不在焉,昂头望着漫天飞雪,雪落在脸上又冰又凉,可他毫无感觉,越笑越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99章 何曾相似 黑夜浓稠,雪虐风饕,险恶的山道环面尽是悬崖陡壁,好似连绵不绝的狼牙獠齿。 一青一红两点在雪谷里忽明忽暗,小如微茫蜉蝣。 顾青山搀扶着景凌冒雪前行,凛寒的风里卷着细小粗硬的冰渣子,打在脸上犹如刀割,道上积雪足足盖过小腿,每一步踏出去、□□都是与体力的争斗。两人不知行进了多久,早已冻得鼻头泛红、嘴唇发乌,扑闪的睫毛也成了一根根串起的雪粒子。 饶是两人体内真气护脉,却也因着一场恶战的损伤,此刻也难捱雪窖冰天。 顾青山忽地膝下一软,整个人沉沉地跌进雪里,连带景凌也摔在她身边,顿被雪海淹没。 “你气息大乱,不宜再走。”景凌急迫又虚弱地扒开雪堆,揽过她的肩头,举目眺望四野茫茫,刺目的雪白看不到一丝希望,“雪太大,我们如今尚在何处都辨不出来……周围怕是也不见有村户……咳咳咳……”景凌一阵急喘,抱紧顾青山,唏嘘又道,“再如此,只怕他们不派追兵围剿,我们也会被冻死。” 顾青山坐起身,如此冰天雪地,她竟满头大汗,面色铁青,呼吸间呵出的白气转瞬弥散。 景凌不顾自身的绵软无力,握住顾青山的命脉强行度她真气御寒,反连带自己所受内伤爆发喷出满口鲜血,浓烈的腥味惊得她眉头紧皱道:“……你中了迷药,留点气力……压制药性吧……” “别说话。”景凌胡乱抹了嘴角的血,顶着狂暴的风雪,与顾青山互相借力搀扶而起,“你需要体力,只有靠你尽快寻个山洞,免得我们成了饿狼的猎物……” 深邃空远的雪谷,刮着如扬鞭的寒冽冰风,淹没了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两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转瞬又被飞雪填满,不复存在。二人艰难地复又踉跄蠕行,体力与精神的双重拷打折磨,顾青山早已眩晕得脚下漂浮。 景凌忽然笑道:“倘或……让你陪我死在这里,是不是……亏待了你?” “……这么大的风雪,都封不住……封不住你的嘴!” “哈哈……咳咳咳咳……”景凌笑得站不住,身子又坠滑下去,“想要封住我的嘴,容易,只要……只要你愿意亲我一口,哪怕让我死在这里,也值了。” 顾青山憋着一口气强撑,不乐意理他,又听他叹息咕哝道:“也许等我成为狼腹之物,你方才会为我流几滴眼泪……会思念我……” “……你是没这个运气了……” 顾青山呼哧呼哧地喘着凝重的气息,景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的皑皑白雪间有一处黑影。 黑影旁有一株挺拔傲立的云杉,枝丫挂着串串莹白的冰晶,凝结成了冰树,此刻二人已走到云杉树下,望着眼前暗沉沉的山壁。这块山壁微微凹陷,恰容两人并肩坐立,头顶有一方遮过额头三尺有余的山石,山石挂着冰柱子像栅栏垂地,略能遮风避雪。 “总归还是你的运气好些……我便安心了……” 景凌笑了,笑得轻松,可笑声未落,人已昏迷不醒地从顾青山臂间滑落。 “你的运气倒是不错。” 也曾有人,说过这番话。 那年盛夏,风暴席卷了沙漠鬼蜮,大半的房屋被黄沙掩埋,大地亦在颤抖。 彼时的顾青山认定自己会死在风沙之中,她遍体鳞伤,衣衫褴褛,赤足的脚下托着又长又深的血迹,她极度疲倦,没有食物和水,为了逃脱追兵不眠不休数日,连马匹都活生生累垮,徒剩她一人在恶魔般的沙尘里踽踽独行。 她本该死在这片茫茫的沙漠里,死在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抵到的满目苍夷的村落里,但诚然正如他的这句话,她的运气的确很好,她活下来了,这便是她昏睡数日后睁开双眸,听见的第一句话。 亦是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看见的第一人,双重的惊喜自是难掩。 那一刻,浅金嫩红的晨曦透过花窗帘栊,洒落满屋的斑驳方格,顾青山微眯着眼许久方才适应眼前白光,见一广袖窄腰的白袍郎君,映着身后的晨光长身卓立,泛着晶莹如玉的光泽,屋内的碧色垂帘飘飞在他身侧,恰似翠色氤氲,忽隐忽现,朦胧似幻。 顾青山看得恍惚,许久才梦呓似的启唇:“你……为何……为何在此?” 东扶轻抚她的肩头示意她不要起身,另端起案头的药碗试了试温度。 顾青山也不知是否头脑昏胀的缘故,竟脱口而出:“你……专程来寻我的?” 东扶面不改色地执盏喂药,顾青山乖巧得像个孩子,一口一口顺从地咽下,“这些时日你只需静养,小心伤口再撕裂。” “……你会一直留下吗?” “你想我留下?”东扶搁下喝尽的药碗,“素日里,你不总说我严厉木讷?” “想……” 东扶微愣,瞧着她面色异常的潮红,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犹似火烧,立时皱眉。 “我困了,等我醒来……”顾青山闭着眼睛,无力道,“你还在吗?” “不准睡!”东扶忽地呵斥,“你……你还未……”东扶一时更紧张了,他的手止不住发抖,“还未上报任务执行过程可留有纰漏。此番行动与琉光楼存亡攸关,我容不得一点差错。” 顾青山又迷迷糊糊睁开眼,“嗯……好……你问……” 东扶握紧她的手,即便他的问题多有重复,语无伦次,但顾青山似未曾听出,始终一句一句模糊不清地答着,直到东扶咕噜了一句什么,她听得吃力,但朦胧间又好似听得真真切切,而这时她终于无力昏厥。 这一觉,她足足睡了月余方醒。 醒来之时,她已身处药王谷的山洞之中,四壁岩石,不见晨曦,亦没有白袍郎君,以至于这一切看去都像是场梦。一场思梦,一场喜梦,可回味间,更是一场若有所失的梦,连梦里那样温柔殷切的低语,她都不敢肯定是否真切了—— “不要睡……不要睡,求求你不要睡,睡了就不会醒了……阿珂。” 山壁间兀的咔嚓一声,顾青山折断一根树枝丢进哔哔啵啵的火堆里。 火光扑朔地映红她半张脸,适才交战时尚且波澜不惊的眼眸这才有了情绪的涟漪。 她回眸凝视着昏睡中的景凌,想起那时自己在药王谷醒来,才知晓自己在沙漠逃命时中了五毒蝎子的毒,险些命丧黄泉。也正因药王弟子的这番话,顾青山才肯定是东扶救了她,才肯定那一句,温柔殷切的低语。 可是眼前这人呢?这位玩世不恭的二皇子,又为的是哪般,才硬撑着不倒下,忍着内伤与风寒交迫的痛楚,不住闲话,定要见着自己寻到了避风雪之处方才歇了心里重担,以至顿时昏迷不醒。 是为了他的安危,他今夜本不该明知山有虎,还要涉险。 可若为了她的性命,他究竟又是为何这般在乎? 因着他们儿时情谊,或是昔年穆将军教养之恩? 当年天下突变,景凌已因穆将军之事受牵连至流放数载,如今又存着怎样心思? 顾青山细细回想景凌的所作所为,依旧捉摸不透。 这人令她有所畏,有所敬,有所不知如何应对,更有所莫名的安心。 一如,当初在琉光楼的碧山暮院,与东扶朝夕相处,那纷繁复杂的心思。 此念头刚起,昏迷的人儿一声闷哼的□□,竟渐渐醒转,顾青山也忙敛了神思,伸手替他把脉,道:“我灌了你水,又以内力助你,看来倒是大大缩减了药效。只是你的内伤,虽服了药,但还需你调息几日,近日里最好莫要再与人动武。” 景凌咽了咽干涩的嗓子,一捧水立时递到了他唇边。 他诧异地望了眼顾青山,就着她以内力凝聚掌心融化的雪水,喝得干净,又喝得轻柔。 像是落在她掌心的一个亲吻。 顾青山好似无从察觉,面不改色又坐回身去烤火。 景凌方扶着山壁坐直,问道:“你的内息……”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又咳得满脸赤红。 “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吧。”顾青山看了他一眼,才又道,“我已打坐调息,无碍。” 景凌安心地点了点头,掩唇忍住胸腔处涌上来的咳嗽,努力在眼里绽开一朵笑意,盈盈地对上了顾青山的目光。她抿着渐渐恢复血色的粉唇,叹了口气,可眼里却愈发严肃,“我问你,你明知今夜赴生死之约,为何还要传我一半内力?” “……正因我不知能否活着回来,才要如此。” 顾青山皱眉,“为何?” “若我不在,你当要有自保之力。”他说话十分虚弱,好似随时都会咳嗽出声。 他看出了顾青山眉眼间的震惊,忽地又咳喘地调谑道:“这事也并非全为了你……我被困于此,与安乐公主即将进行的成亲之礼,自然、自然作罢……我、我何等乐哉……” 顾青山冷着脸沉默不语,一如她身后僵硬凝固的云杉。 景凌牵了牵嘴角的笑容,笑意已淡,冷峻的眸中却又蕴着柔和和温暖,人也认真了起来。 “若我问你呢,阿珂?” “问我什么?” “明知我今夜生死未卜,明知此处乃龙潭虎穴,你为何要来?” 顾青山的眸仁微颤,脑海里走马观花似的,忽然浮现许多画面。 最后,却兀地定格在那年盛夏的沙漠里,她问东扶:“你……专程来寻我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0章 相思无益 “我是为燕空的解药……” 顾青山按下东扶的念头顺口一答,反又念及燕空。 想起雪山崖顶的对峙,她话音一顿,神色立时暗淡,眼里跳跃的火焰也暖不进她的心里。 她以为他只是大元国的商人,饶是他行事作风多有蹊跷之处,顾青山有所怀疑他或是大元国细作,以商人的身份掩饰目的,但自始至终也未曾想到他会是大元国皇子! 论攻心之计,她终究抵不过自小耳濡目染弄权之术的皇家子弟。 连带此刻静默注视着她的景凌,顾青山也知道,他也有着别人看不懂的精明生意。 他待自己的心意,只怕也脱不开“利用”二字。 一思至此,顾青山忽觉适才景凌所问“你为何要来”,也是他的一着棋,而自己竟会因此无所适从?顾青山皱眉合目,面色一白,胸臆间紧憋的恼怒与羞闷化作双手紧握成拳的力量。 景凌见她脸色不好,唯恐是燕空解药有诈,急迫问道:“你可服用了解药?” “你在三瓦舍里搜出了什么?” 景凌怔忪,顾青山不答反问的语气与刚才的关怀截然不同,他急咳片刻,正了脸色后方答道:“三瓦舍里有暗道通向不远处的废弃宅院,听闻宅院只有位老者看门,但事后此人亦消失无踪。而在宅院里另又发现暗室,有大量血迹,我怀疑被你重伤之人曾躲于此,而眼下皆被转移。” “与燕空有关?” “是。” “你早知他的身份?” “在安乐公主初抵昭京的宫宴上曾见过。” 顾青山轻笑,“你却未告诉我。” “嗯。”景凌不曾否认,亦不曾躲闪她的问话,“我不告诉你,你也总有一日识破。而那一日,你定会懊恼、怨愤,并且牵怪于我。”言至此,顾青山的脸色又沉了几分,眼里匆匆闪过心事被看透的局促,而他竟勾唇笑出了声,“我知道,这一日我会……是最开心的人,咳咳咳……” 顾青山挑眉,“……我不明白,这与你何关?” “因为我嫉妒。”景凌忍着急喘抬眸凝视着她震惊的双眸,“我乐见你与他分道扬镳,阿珂。你是景国护国大将穆光后人,他是敌国皇子,你与他之间横亘着的是——今生永无可能。” 顾青山眸色微闪,清冽的嗓音里灌满了锋锐的嘲讽,“我是景国叛国大将的后人,他是敌国皇子,无论怎么看,我与他都该殊途同归,不是吗?” “穆珂!你明知道穆将军不是……咳咳咳……” “不是又如何?世人皆知晓我父亲通敌叛国,你还能替他翻案不成?” “能。” “……什么?”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被流放?如今得之不易回宫,我又为何寻你?为何同你言及舟已被蛀何不易舟?”景凌蓦然探身握住顾青山的手,这一回她没有躲闪,没有震惊,有的只是一双波澜不惊的双眸,在静静沉沉地凝视着他,“阿珂,儿时你护我而被狼伤,奄奄一息,那夜我跪在你房门外便发过誓。” 景凌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顾青山未曾坐稳身子一斜,昂首僵在他身前,闪烁着一双纯澈明亮的秋眸,景凌凝视得出神,仿佛能从她的眼里走进她的心里,低沉的声音里蕴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又如春风拂柳似的纠缠旖旎,徐徐诵念:“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话音随风落进顾青山心里,一时万籁俱静,雪谷无声。 她却似乎无动于衷,“你是景国皇子,我是景国逆臣之后,你我之间所阻,不也如此?” “不一样。” 景凌的笃定令顾青山倍感疑惑,反问:“何出此言?” “若他日为王,吾土吾民,何来之阻?” 狂啸的雪风不知几时早已罢休,唯有簌簌而落的雪绒在漫天飞舞。 顾青山犹如雷惊,目光炯炯望着他眼底透出的诚意与自信,耳边是他低语呢喃的一句,“你自会助我,对吗?” 火焰忽地一跃,迸出的火星腾空飞旋,映红了顾青山闪烁不定的眼。 她不曾动容,却在恼怒。 “原来如此。”她乏力苦笑,笑声陡然拔高,“原来如此!” 顾青山抽回自己的手,蓦然起身,“你打算以我为箭,先发制人!没有比穆将军灭门惨案更能激起朝廷动荡,也更能拥得市井百姓声讨之事!”她仰天抽了口寒气,双手撑腰笑得轻蔑,“你寻我救我,不过一己之私,何必如此冠冕堂皇?些许你坦白一切只是利用我的交易,我或许还会有耐心与你讨价还价合作一番,可你并不信我。” 景凌未出声,紧抿的薄唇好似咬着无奈。 “我家的冤案,我自会澄清,无须你插手。” “若我说……”景凌垂眸片刻,复又歪着头望向顾青山,柔和的眼神里却蓄着步步紧逼的力量,“除了冯姨娘狱文书,我另有推翻此案的证物呢?” “……”顾青山眉间微蹙,避开景凌的话锋转身往雪地里大步走去。 “今夜你到底为何要来?”景凌着急地扶着山壁半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大喊顾青山。 顾青山顿步,半是敷衍半是怨愤遥遥相答:“怪我有眼无珠。” 景凌不怒反喜,大笑道:“至少你承认是为我而来!咳咳咳……” 顾青山撇着嘴摇头而去,像是极力要摆脱身后的疯子,可走出数步后的她又不知为何挺立在飞雪中,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片刻,她回眸皱眉,一双烟波浩渺的秋瞳里蓄着戾气,字字冷如冰晶逼问:“你手中到底有何证物?” “一封信,崔三娘曾言及的那封信。”景凌笑得清浅,却相当志在必得,“当年王氏从胭脂楼偷走的那封信,不仅害死了陆清心,令自己飞来横祸,如今更能解开穆将军灭门案尘封已久的枷锁。你愿意,试一试吗?” 景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像是有说不完的故事要与她促膝长谈。 顾青山若有所思地微眯双眸,隔着缤纷落雪,看了看他手拍之处,又看了看他妖媚多姿的眉眼。静谧无声的天地间,二人势均力敌地掐着对方的咽喉,连茸茸雪片也好似落得缓慢了。 “这场交易,你如何开价?” 景凌不假思索应道:“兰有秀兮菊有芳,卿心有我,是为知足。” 寒夜未逝的冷风,卷着满地银霜刮过灯火辉煌的冰湖。 乌压压一众披甲佩剑的侍卫手持火把,整齐有序地候在敞轩外,列阵以待。 燕空大步回到轩内打起垂帘,本是急躁来回踱步的安乐公主立时松了口气,却又紧张急迫地问:“二哥哥!他呢?”安乐公主踮着脚往燕空身后张望,“为何……没见着景凌?难道二哥哥把他……” “你希望我和他谁能回来?”燕空寡淡的语调冰冷得毫无情绪。 安乐公主自知失言,撒着娇钻入燕空的怀里。 “你们都希望是他!” 燕空咬重尾音,宛若自语,浮躁地推开安乐公主,拂袖拔腿往后廊去。 安乐公主急得追上去,拽着燕空胳膊,燕空皆未理睬,只到后廊见景承早已清醒,正由他手下把脉疗伤。景承见着燕空来了自是欢喜,谁料还未问出口来,立时牵扯全身的伤口都在疼,一时恼怒,当即扬腿一脚踹翻了上药的人,本欲狠狠咒骂笨手笨脚,奈何外伤极重,这一脚反倒害他自己痛得鬼哭狼嚎。 燕空见状又是皱眉,心里又是舒畅,半晌才故意发问:“何人胆敢伤害三殿下?” “你说呢?”景承微掀眼皮,冷冷打量燕空,“事情……可办妥了?” “他被人劫走了。” 燕空此话一出,安乐公主喜得欢呼雀跃,景承却脸色阴鸷,忽地怒极而笑:“元二殿下,该是知道他是被何人所劫吧?”嘴角的笑撕裂脸上的伤又淌出了鲜血,景承满不在乎,指着自己被废的右臂,恶狠狠地磨着牙,“瞧瞧他干的好事!你还杵在这里做甚?还不去追!” “哎呀,三殿下请勿动怒呀……”伺候汤药的侍婢劝慰安抚。 景承抬手打断她的话,忍着疼,汗如雨下,左臂撑在大腿喘着粗气,不抬头却狠狠瞪着一双眼。燕空无畏无惧走到他面前,神色从容平静,混着倦意和疏冷的声音居高临下响在他的头顶,“他们今夜可逃,却也逃不出风雪肆虐的雪谷,更何况景凌负伤严重,他们逃不了。” “逃不了?”景承哼笑,“或许,你是刻意想要放过袭击我的人,对不对?” 安乐公主讶然地望向燕空,期待能听到他的否认,可燕空的沉默更像意味深长的默认。 游廊上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的嘈杂错乱,打破了三人间凝滞的气氛。 来人匆忙地抱拳启禀:“三殿下,府中有人来报。” “说!”景承不耐烦地端过侍婢递来的药碗,一口饮罢。 “今夜有人胆敢在府门口闹事,眼下已被护院拿下关在柴房。” 景承不悦地皱眉,冲口而出低吼:“此事还需我教你们如何做?” 来人急得冷汗涔涔,惶然道:“不敢,殿下。只是这人自称陆承音,乃绾宅五郎,一直叫嚣知道元二殿下暗地密谋之事,属下等人不敢擅自做主。” “等等。”景承揉了揉眉心,半是怀疑半是惊讶地指着来人,“你说清楚,来人如何自称?” “陆承音,绾宅五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1章 近水楼台 “见鬼……”景承大跳而起,又痛得龇牙咧嘴跌坐回去,侍婢忙殷切地搀扶却被景承一掌推开,他黑沉着脸重重一拍桌案,扫落满桌的药碗、药膏药粉,咒骂不已,“婢子见鬼了!这陆承音怎下的山?你不是说被困雪谷?” 一应人等皆看得心惊肉跳,哪里还敢应声。 燕空狭长的双眸幽寒如潭,寡淡的俊颜不曾流露丝毫情绪,慢条斯理地言道:“此处离昭京内城足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三殿下细想便知,以一人脚力如何能在不到一个时辰里现身两地?哪怕此人似鸟会飞,似鬼穿行,今夜也绝对逃不出风雪饕餮的魔爪。” “如今药匣已回到元二殿下手中,我如何信得过你?” “三殿下可是在说笑?”燕空噙着谑笑,眸中却寒意渗人,“自我到此,三殿下敷过金疮药,也喝过汤药,可曾感到不适?我若要毒害三殿下,为何还与三殿下诸多言语?更何况飞歌门尚在三殿下掌控之中,眼下三殿下与其疑心于我,莫不如赶回府邸一查究竟。” 景承紧抿的薄唇咬着倨傲的冷笑,招手唤来侍婢搀扶自己起身,阴冷的目光久久盯着燕空,脚下也踉跄着朝他走去,咧唇笑得森冷诡异,眼见着走到燕空面前竟转身又面向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面色遽然煞白,立时握紧长鞭,眼眸沉淀着汹涌的煞气。 “今夜得烦请安乐公主过府一叙,稍后自有人从行馆接来公主的侍婢随从和行李。” “大胆!”安乐公主高扬下颌低吼,“本公主凭什么要听你吩咐!” 景承愤然作色,“凭你们异邦外人此刻站在我景国疆土!凭我是景国三皇子!” “你……” “安乐。”燕空皱眉截断安乐公主的话,“去外面候着,断天崖自会护送你前往。” 安乐公主闻言心坠冰窟,还欲争执却被燕空一道狠眸瞪得面色青黑,剜了眼景承,跺脚而去。 景承笑得趾高气扬,容色轻慢地回眸嘲谑,“元二殿下便留在此处,直到给我找出他二人下落!你安分守己便无后顾之忧,我自然可保安乐公主周全。否则……玉毁人亡,你也向大元交不了差。而你的母后,显然还等着要你的命!” 景承略顿,趾高气扬又道:“据我所闻,此行任务可是你在大元国争夺储君的唯一筹码,也是你……活着的唯一价值!” 他拍了拍燕空肩头,托着无力的右臂竟也难得露出得意的神采,扬长而去。 燕空的神色极为不悦,冷峻的眉峰蹙着寒彻心骨的雪,酷厉的严霜好似凝结在他深沉的眼眸里,那一片茫然空洞的雪白渗得人毛骨悚然,三分的悲悯哀痛,却有七分的怒杀戾气。 是夜,策马驰骋的一行侍卫惊醒了守城将士。 景承自马车内递出腰牌核查,守城将士立即亲自打开侧门,恭迎景承回城。 安乐公主不愿与他同乘一车,另骑一马随断天崖进城,惊起城墙一对夜鸟啾啾飞远。 入内城后小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景承府邸,早有快马轻骑率先回府传令安置,于是景承还未下马,早有主管之人掀袍迎来打起车帘,见着景承重伤狼狈的模样,立时急唤身后候立的太医,还未进府已忙得府中上下一片混乱。 景承见着太医在此,反倒面露恼怒之色,管事儿之人察言观色何等乖觉,立时解释道:“殿下安心,今夜之事未曾惊动天子,王太医正好出宫在杨大人府中诊治,奴才这才斗胆请王太医前来。” “你倒是机灵。”景承瞥了眼翻身下马的安乐公主,正好也将安置之事交由此人负责。 安乐公主本不愿与景承亲近,见他带人迈过门槛走远,这才由断天崖护着入了后院。 “……适才已将此处收拾妥当,公主瞧着可还合心意?” 安乐公主扔下手中长鞭随意落座,不耐烦地敲着桌案,眉眼间掠过一抹讥讽,“本公主不合心意的地方多的去了,你可愿为了本公主拆了整座府邸?” “公主说笑了。奴才奉命也接来了公主的侍婢随从,眼下正在厢房中为公主收拾行李箱笼呢。今夜已深,公主当早些歇息,若无别的吩咐,奴才先行告退。” 安乐公主乐得他不在眼前清净,只是此人刚退下,另有一侍婢奉茶托案而来。 她认得出侍婢着装正是大元服饰,便是自己和亲仪仗中的宫人,立时向一旁在侧的断天崖抱怨,将今夜满腔的怒气都就此发泄,“瞧瞧!这些贱皮子贱根子的人!主子都不在,倒是别人要她们往哪里去,她们便往哪里去!也不担心别人是否要将她们卖了!” 侍婢搁下托案上的茶盏,颔首后退数步,屈膝行礼道:“公主神鞭之技早已出神入化,近些年来更是登峰造极;更有号称白鬼皆愁的断天崖护卫在侧,世间又能有几人伤得了公主玉体?更何况公主金枝玉叶,在昭京城中,能有胆量谋害公主之人,更是绝无仅有。” “好一张利索的嘴皮子!本公主倒要瞧瞧是何人派你来的!” 咻咻破风声响,长鞭破空而出,荡起的风刃割断了垂帘、劈碎了侍婢身前的托案,可那一袭大元宫装的侍婢依旧纹丝不动。她屈膝行礼,垂眸笑道:“多谢公主承让。” 安乐公主大惊失色,她这一鞭分明抽打在这人身上,谁料到这人身形极快,足下微移,竟恰好避开。断天崖虽沉默寡言,但一双眼也看得相当精明,立时挺身上前质问:“你到底是何人?” “公主,可还记得奴婢?” 她缓缓抬起头,柳眉细长,媚眼琼鼻颇有魅惑丽色。 安乐公主先是皱眉思忖,忽而惊诧喊道:“我见过你!在……” “在公主和亲仪仗路过金城时,曾在驿站匆忙一见。” 香罗袖清浅含笑,巧妙地隐藏了曾在绮罗阁也见过她之事。 安乐公主似也未曾想起,只道:“你当时和我二哥哥在一起,你是我二哥哥的人。” “奴婢香罗袖,见过公主。” 安乐公主挥手命断天崖退至身后,方又恼怒问道:“你为何在此?这也是我二哥哥的安排?他既然答应景承软禁我,他还让你来做什么?” “公主息怒。”香罗袖莞尔笑道,“公主想来是误会了二殿下,二殿下素来疼爱公主,公主与二殿下亦是兄妹情深,奴婢少不得要多说一句话,公主且细想,二殿下为何同意公主留在景承府邸?当真是为软禁公主不成?” “我当然也不会这样想二哥哥,但是……” “常言道养虎为患。”香罗袖盈盈一笑,“公主只当自己是被景承软禁,如何不想,自己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随时可要了这轮月的性命呢?这方才是二殿下留公主在此的原因。” 安乐公主恍然大悟,当即喜上眉梢,扭身望着断天崖笑道:“我就知道,二哥哥最疼爱我的!他不会不要我的……” “这是自然,公主。”断天崖一本正经地应道。 安乐公主只觉他乏味得很,忙起身搀扶香罗袖,“你是二哥哥的人,又这般懂二哥哥的心思,那你一定知道,可有法子能让二哥哥和景凌之间友好相处呢?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求二哥哥能别总是要景凌的命,我只想他们都活着!” “公主并非局外人,当知晓此行和亲目的。” “但也没说定要了景凌的命啊!我……我舍不得……” 安乐公主流露出孩童般柔弱烂漫的天真,香罗袖也不忍冷语相言,可一开口却冷如冰刀:“公主与景凌见面不过两三次,竟已这般芳心暗许?公主竟不知,景凌早已有了意中人吗?这人,还正是你二哥哥心心念念之人呀。” “你……你说什么?” “便是那假冒绾宅五郎陆承音之辈,在绮罗阁曾与公主交手之人。”香罗袖沉静的黑眸里映着安乐公主匪夷所思的脸,轻勾的唇角故意低声一叹,“你的二哥哥,和你舍不得的景凌,都爱上她了,公主。” 安乐公主身下趔趄,胸臆蓦地一紧,苦涩道:“可……可他是男子……” 香罗袖扶住她,神色不动地笑道:“公主又说笑了,她是女扮男装,唤作顾青山。” “你……你还知道什么?” “日后公主想知道的事情,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愿留在公主身边听候差遣。” 香罗袖盈盈福身,目光落在足尖,媚笑间花容月貌何等明艳生辉。 夜沉如水,执灯如白昼的前院正厅,景承众星拱月而来。 他已沐浴更衣,另上了新药,甫入室内便是浓烈的药草气息,苦涩得令人只觉有将死之态。他极不喜欢,命人熏着最浓烈的香料,方才落座,一个眼神还未发问,早有人即刻押着五花大绑的陆承音而来。 景承尚未回府,便有人动用了私行,此时的陆承音早无翩翩书生的清秀容貌,冠巾未束,披头散发,满脸肿胀与血污已辨不清眉眼,身上条条褴褛皆是鞭打后的伤痕。眼下虽只被关了数个时辰,却显得人已扭曲变形,倒在地上虚弱无力。 景承挑眉吩咐:“抬头!” 一旁的人立刻上前抓住陆承音的头发,拎起他的头,毫不费力。 景承皱眉打量着陆承音的面貌,又侧眸看了眼自己垂在身侧的右臂,哼哧一声冷笑质问:“今夜倒是颇有意思,早前有个叫陆承音的家伙害我遍体鳞伤,折了我的右臂,我正愁无处寻人,你倒是乖巧的自投罗网。你说,我是折了你的左臂,还是右臂好呢?” “……殿下英明,莫非还不知自己……是被何人所伤?”陆承音血汗模糊地望着高高在上的景承,笑道,“那人……盗了在下的身份,冒充在下……在下走投无路,不得不、不得不来寻殿下帮助……” “呵。这般天花乱坠的说辞,谁不会?” 景承桀骜地递了个眼色,一个护卫立时拔剑直刺陆承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2章 死生契阔 剑光森寒,霎时照亮黄泉不归路。 陆承音紧闭肿胀的双眼,只觉脖颈处一凉却无疼痛之感。 他迟疑着睁开眼,明晃晃的烛光下,黑影白剑一如黑白无常立在他眼前,他紧张不安地咽了咽口中硬物,看着景承自执剑的护卫身后走来,居高临下地笑得讥诮又得意,“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故事,一介书生,手无寸铁,是什么令你连死都不怕!” 陆承音垂眸冷笑道:“……若一个人的娘亲,是被他父亲亲手毒死……若一个人想要得到父亲的承认,而不得不卑躬屈膝……若一个人真心结交的朋友,却夺走他的身份,霸占他的地位,背信弃义之极……他无亲无故,被世人遗弃,流浪、受伤受冻,寂寞的、孤独的,苟延残喘……死了,岂非是更好的解脱?” “看来我反倒不能如此轻易成全你了。”景承复又落座,“说,今夜袭击我的人,是谁?” 陆承音双手撑地勉力支着身子,有气无力的嗓音将他所知晓的一切和盘托出。 他眉宇淡漠,双眸无神,唇畔亦无喜无忧,俨然是个空空如也的人偶。 这般的模样神色,像极了往年里被景承陷害排挤的其他皇子。在这些皇子被害、被废、被流放之时,景承在他们的脸上除了看到绝望和惊惧,也都看到了这样波澜不惊到无力的无所在乎。 这是已被命运放弃,同时也放弃了命运的人,才会流露出的气息。 景承对这个气息十分敏感,亦十分自傲,他管这种气息叫做“懦弱”,他再熟悉不过了,自然也未曾质疑陆承音话中真伪,只皱眉琢磨着顾青山的名字,自是闻所未闻。 他向身旁的护卫递去疑惑的目光,那人心领神会,抱拳退出,自是调查此人身份去了。 景承这才问道:“你可知顾青山师从何处?” 陆承音摇头。 “此人祖籍何处?父母是谁?家中可尚有亲戚?” 陆承音微怔,依旧摇头。 “景凌与燕空,又与此人是何关系?他们如何认识?” 陆承音顿了顿,一手握拳,闷声以答:“不知。” 静寂的夜色被景承嘲讽的冷笑撕破,好似天大的笑话,笑声竟止也止不住,“果然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呀!你对此人知之甚少,却还掏心掏肺与之结交?哈哈哈,活该你被人利用!陆承音,我希望今夜你是想明白了,来我这儿说这么些废话,你小命也难保!” “让我……回、回绾宅,自然还有价值。” “这便是你的目的?” “我虽对顾青山身份知之甚少,但我们的确是一见如故的兄弟……也正是如此,我从未质疑、打探他的来历,这对我并不、并不重要……”陆承音忽地急喘不止,良久方才平复,“故而他不曾对我设防,殿下若要对付他,硬拼才是下策……” 景承在陆承音又一阵的急喘中皱眉沉默,细细回想顾青山的身手,这人不能为他所用,自然得除之而后快。只是顾青山的功夫,江湖中也怕只有两三人敢与之交手,此刻寻来也需时日,陆承音这番话自然有理,只是景承还在掂量,这得与失之间的风险又该如何? 所幸,他是相当敢于冒险的人,否则他也难以走到今日。 “好!我助你回到绾宅得到你应有的一切,而你……”景承左手拍了拍无力的右臂,越拍越用力,越拍越恼怒,冷漠的寒眸里霎时射出两道玩味似的冷笑,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亲自提着顾青山的人头来见我!” 扑朔不定的烛光下,陆承音的脸忽明忽暗,却毫不犹豫地应道:“好!” 景承心满意足地勾唇浅笑,侧眸看了眼身侧的护卫,护卫立时自衣襟里掏出一枚紫色药瓶,双手捧给景承。他一壁将药瓶玩弄于鼓掌之中,一壁意味深长地笑道:“交易这档子事,总归要小心才可靠。我这药还是燕空孝敬的,今夜正好赠于你,可好?” 景承招手唤过一员护卫,护卫恭敬上前捧着药来到陆承音面前。 “你大可安心,此药月余方才起效,只要你说到做到,自另有解药。” 陆承音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一枚幽暗诡异的魅紫,缓缓抬手,却不料景承突然啧啧发声,“这药既然是我相赠,何不当场一试?” 陆承音的手僵硬在空中,眼睁睁看着护卫倒出一粒药丸递到自己唇边。 他很清楚自己一旦服用此药的下场,他很清楚景承的盘算,但,今夜却是他自己来的。 在来之前,他早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回到绾宅,堂堂正正地回去! 陆承音紧绷的嘴角在抽搐,他突然伸长脖子一口吞掉毒药。 景承微眯着眼看得饶有滋味,眼神闪过一瞬的愕然,尔后只余嘲讽与轻蔑。 他不言一语,扬手命人妥善安置陆承音,护卫得令悉数退去,这时躲在墙根外的香罗袖方拂了拂裙裳自廊下走来。迎面瞧见手足无力的陆承音被两护卫架着,香罗袖立时笑得妖娆妩媚,自袖中掏出银子,探身向护卫缠绵耳语一番,两护卫当即被迷得摄魂颠倒。 香罗袖握住他们的手,各放了银两在他们手中,娇嫩的指尖还故意在他们掌心来回摩挲,护卫两人的身子怕是比陆承音还软的厉害,顺从地退到一侧。 “……你不怕……星桥伤心吗?” 陆承音趔趄地摇晃着站立不稳的身子,香罗袖却稳稳扶住他,五指狠狠掐着他的胳膊,讥笑道:“你还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也不瞧瞧你的模样……不过,原来这便是你要回京的原因,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当真,是要找顾青山的麻烦?” 陆承音沉默未答。 香罗袖又笑道:“她帮你查明了陆清心之死,找到了崔三娘,你却恩将仇报?” “……心灰意冷,不过一个瞬间。”陆承音的声音在发抖,他身上的衣裳过于单薄,遍体鳞伤,在廊下立足得久了,哪怕是阵风都会要了他的命,“我要回到绾宅,这是我娘的遗愿……我要在绾宅立足,我要得到绾泽道的青睐,我、我必须要有力量……” 香罗袖轻傲地挑眉,笑意顿散,忽地松了手,看着陆承音倒向身侧的廊柱,“你还是先有力量自保再说吧!有些浑水,就凭你,是玩不动的。”她招手唤来适才的两个护卫,复又低语道,“还会弄得自己一身臭!” “……那你便是弄得自己一身伤吗?”陆承音的目光轻轻掠过。 香罗袖仓促地拽着袖口遮住手腕的剑伤,嘲笑道:“伤口自有痊愈之日,而你,只会遗臭万年!这身伤,是顾青山给我留下的,她还想关住我……嘁,真是笑话,我岂会轻易地被男子所关呢?” 她最后不再看陆承音一眼,昂首阔步走远了。 她未曾听见,陆承音呢喃在嘴里的那一句:“许多事,由不得你我。” 晨曦的白光刺透血腥的黑夜,铁青的天色下一行人匆匆行进在茫茫的雪谷之间。 雪已止,寒冽的冰风吹刮在身上依旧如刀剑在割,谁都不曾说话,谁都在埋头前进。 他们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薄纱,略略滤过刺眼的白光,但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寻找多久。 又担心引起雪崩,他们浩浩荡荡一群人悉数徒步,包括走在最前面的燕空。 他本可以用追香蝶,但他宁可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份自信并非来源他如野兽般追踪事物的本领,而是更多的源于他心中对顾青山莫名的坚信。 坚信她尚且活着,坚信他与她之间的缘分。 燕空顿步一声长叹,想起昨夜崖顶她的神色,忽而觉得自己的坚信是何等幼稚。 可是,“我欲娶你为妻”这番话,他是无法再对旁的女子说出口了。 所以,哪怕是幼稚的坚信,他甘愿沉沦。 “……主上!主上!”散开搜查雪地里可有掩埋的一员暗卫急急赶来,“找着了!” 燕空惊愕地收回思绪,抓着暗卫的胳膊急迫地追问:“在何处?” 暗卫引路到了一处已被刨开的雪坑前,周围已围了许多人,但远远地依旧能看见一红一青残破的衣裳露出雪面。众人回眸望着此刻脸色煞白的燕空,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他脚下沉重地走上去,他走得并不着急也不缓慢,只是怔忪地盯着那一抹碧青之色。 他摘下了眼前的薄纱,他想要看得更清楚,却发觉眼前只是一团血肉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 雪堆里的两人早已面目全非,半截身子已露出森森白骨,半截身子也被啃得惨不忍睹。 此刻饶是见惯腥风血雨的暗卫们也忍不住倒胃口,远远避开,可燕空依旧伫立在雪坑前,神色莫辨,听不清身后的暗卫在汇报什么,也不曾察觉自己此刻早已冷汗如雨,湿了衣襟。 “……可曾寻到一把青色匕首?”燕空侧眸问道。 发现此处的暗卫略微思忖,回道:“主上,属下等人并未发现,立刻再去找。” 不等燕空再下令,所有暗卫已散开寻觅。 他沉默不语,神色好似一如往常,却渗得人倍感不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3章 忍辱负重 日影西斜,落了满城池的余晖。 归家的人儿络绎不绝,燃烧着白昼里最后的一丝温暖。 沿主街走到尽头,偏偏独是一片格格不入的静谧。 唯有风沙萧瑟地扫过三皇子府邸前的一对大白石狮子。 燕空自角门而进,侍从引入书房,景承正在案后以左手执笔蘸墨,手抖得厉害,听见侍从禀报也并未抬眸,待得侍从和门退出,只余燕空一人时,景承这才搁笔,皱眉问道:“找到了?” “嗯。” 景承看着面前歪歪扭扭不成体统的一行字,等着燕空的下文,却半晌未听到,心里愈发烦躁地一把捏皱宣纸攥成团,瞪着一言不发的燕空,“是活是死?” “殿下认为呢?” 景承打量着燕空黯淡木讷的神色,略一思忖,挑眉笑道:“死了?” 燕空咬紧牙根抽着嘴角,喉咙里闷闷做声,不知所云,景承听不真切,面色稍有不快,故作姿态发问:“元二殿下似乎为此事悲痛不已,不知元二殿下是为我二哥伤心,还是为……另一位青衫郎君?” 燕空稳下心绪,正色答道:“殿下事成,人已无害,如今反倒过问得多了。” “元二殿下与我结盟,我自是要多多关怀元二殿下的,不知元二殿下与那位郎君是何等关系?又如何认识?对他过往、身份之事,可多有了解呀?” “殿下可是要审问?”燕空平静地凝视着窗下光影深处的脸,眸光不可察的一沉。 景承只觉自己脸上尚未结痂的伤口忽地一疼,多疑地盯着燕空的双手,又扫过他的衣襟与腰带,尔后目光又诡异地落在自己案上,好似在质疑又在害怕燕空下毒,最后只别扭地笑道:“元二殿下果真爱说笑,我岂敢有这胆子?纯属好奇罢了,难得见着元二殿下肯为谁这般上心……” 燕空面色煞白,心头如刀割虫噬,紧握的拳头上暴跳着一根根分明的青筋。 “哎,只是可惜了。”景承顿了顿,享受着燕空此刻怨恨与无奈的痛苦,享受着自己高人一等的权力与智谋,抿着不怀好意的笑,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他死了!” 燕空焦灼又难受的表情凝聚在眉心,眼角止不住地抽搐,像个病入膏肓的老者。他知道景承的取笑讥讽,他知道景承的狂妄得意,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只是等着,等着景承挖苦够了,燕空才沉默不语地转身离去。 景承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消散,眼眸里的阴鸷寒意兀地沸腾而起,还未扬声唤人,一侍婢忽入内奉茶,景承皱眉呵斥道:“好大的胆子!”侍婢身子一僵,忙跪地俯首,高高举着茶案,茶案上只一盏泛着银辉光泽的油滴斑建盏,汤花咬盏,瞧得出极好的茶艺功夫,景承训斥的言语霎时哑在唇间,转而笑道:“书房重地,非我吩咐,一概人等不得入内。” “奴婢知错。”娇弱的低语声中透着几丝妩媚,不见惊慌,亦不见胆怯。 景承愈发肯定自己心里所想,坐在书案后前倾着身子,若有所思地屈指敲击案面,半晌言道:“你是知晓有访客,方才奉茶?” “奴婢初来乍到,不知府中规矩,斗胆逾矩,还请殿下责罚。” “既如此,你明知书房有两人,为何只送一盏茶来?” “只因殿下心细如发,必会觉得这般蹊跷,又因殿下沉稳机智,方不得赶奴婢出去,才有机会容奴婢一言。” “哦。”景承扬高了尾音,他不曾想到竟会有人如此准确地琢磨他的心思,更未想到的却是眼前这人还敢如此坦白卖乖,最最不敢想的,这等人竟会是一女子,他立时心生戒备言道,“你果然有了机会,说。” “奴婢知道元二殿下并非刻意隐藏,他着实不知顾青山的身份。” 景承愕然半晌,单手支颌道:“你所知倒不少。” “殿下谬赞。只因顾青山过于神秘,从不言及自己过往,连身边人都无从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侍婢侧身搁下手中茶案,那一盏的茶汤汤花早已散去,一如她那双秋眸般盈盈,香罗袖笑道,“包括我。” “你既不知他的身份,岂不是说了堆废话!” “我自金城伺候她入昭京,虽不知真相,但七拼八凑的线索却不少,都是殿下感兴趣的。” 景承警觉地蹙眉,“你到底是谁?” 香罗袖昂首笑道:“我是元二殿下安插在顾青山身边的眼线,十三娘。” “你是燕空的人,为何又要把线索给我?” “越是神秘的人,往往越有秘密,而这个秘密时常危险万分。”香罗袖直直凝视着景承的眼睛,笑得势在必得,“我想要利用这个秘密要顾青山死无葬身之地,而元二殿下显然未有此意,故而我为何不能另与他人交易呢?” “可你为何定要顾青山死?” “女人的嫉妒。”香罗袖回答得干脆,“这其背后的故事,奴婢皆会悉数告知。” “可他已经死了,死在雪谷。” “殿下可当真信了?” 景承沉默有时,蹙眉道:“你的条件?” 香罗袖目光灼灼,忽地起身道:“殿下夺得帝君之位后,力保元二殿下为大元国太子!” 景承怔忪,忽地仰头大笑,笑得浑身伤口都疼,于是连带笑意也狰狞扭曲的可怖,比不笑的时候还要令人胆战心惊,可香罗袖一动不动地立在书案前,坚定又自信地笑得明媚,景承不由得摇摇头,道:“你且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方才能衡量是否值得。” “殿下莫非当奴婢是三岁孩童哄着玩呢?”香罗袖拂了拂跪地沾了尘埃的裙裳,不曾看景承一眼,“殿下若一意如此,奴婢自有别的路走,至于是否挡了殿下的路,谁可知呢?啊……”香罗袖故作惊醒似的看着景承发笑,“三殿下身边的暗卫素来心狠手辣,只怕奴婢尚未走出书房,便被蹲守在梁上的人杀了吧?” 景承的嘴角忽地一抿,香罗袖已转身而去,“三殿下何等英明,断不会如此短见。如今奴婢在安乐公主身边伺候,殿下若打定了主意,可随时派人前去。” 她的语调自始至终相当的镇定,如春柳般柔和,却也如春柳般坚韧,谁都听得出她话语中的决心。蹲守在梁上的暗卫此时已站在梁柱的垂帘后,沉声冷笑道:“此人好猖狂!既然能察觉到属下的气息,怕是功力不浅,殿下万不可步入她的陷阱!倘或答应她,殿下则是与大元国后为敌。世人谁不知如今大元国内掌权者为国后,与此人为敌,只怕……” 景承始终不言,只另又铺开一张新纸,执笔蘸墨。 暗卫见状趋步向前,近身耳语道:“何况殿下曾派遣属下出使大元国,大元国后也应允扶持殿下为景国新帝,如今计划已差最后一步,殿下,断不能因小失大,大元国后可是要元二殿下实实在在的人头落地呀!” 景承未答,暗卫忍不住又低声询问:“殿下?” “等派去调查顾青山的人回来后,我再行定夺。” 景承扔了笔,一行深深浅浅的墨迹晕染了宣纸,像是一道光明乍裂的缝隙,透出深渊的黑暗,令人心生不祥,良久方转口问道:“你觉得燕空可是在骗我?” “关于顾青山与二殿下之死?”暗卫沉吟回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元二殿下想来也带回了二人的尸骨,顾青山有何特征属下不知,但练武之人必有异于常人之处,便是只剩骨骼属下也可分辨一二,至于二殿下……眉心一点红,也是做不得假的。更何况,安乐公主尚在府中,元二殿下只怕也不敢使坏。” 景承点头道:“你去查清楚,若当真如此,便是我们时机到了!” “是,殿下。” 暗卫人影转瞬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门窗并无响动,竟也不知他几时出了屋子。 景承心神却全不在此,他只直勾勾地盯着纸上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想起自己的断臂,忽地拂袖扫落砚台笔架,又回袖推开四方镇纸,恼怒得拍案而起又是砸又是踹,书房里刹那一片狼藉。候在屋外的侍从垂眸耸肩,吓得直哆嗦,谁都不敢请示,唯有一侍婢自墙根下转折而来,他们也无人瞧见。 香罗袖若无其事地远去,脚下极快。 日落后的流光濡湿在缠绵的冬雨里,暗沉的街巷上早已不见行人。 独有巡逻的京城护卫军铿锵有力地踏过泥泞的雨坑执勤,然而两道溅起雪白雨花的黑影却从他们的眼皮底子下轻松逃过,几个起落快步行走在街边首尾相连的屋脊上,一个瞬息又纵身从屋檐翻落于一户人家之中。 四下静寂无灯,这座大宅院里显然早无人居住。 “这便是你说的避难之处?” “如何?快夸我聪明!” “将军府一夜大火全族被杀,怕是只有冤魂未散,果真适合已死之人来此。” “你知道人最害怕什么吗?就是死人!我们配合他们演足了戏,等他们得意之时釜底抽薪,自会看透他们的目的……阿珂,穆将军府灭门之事绝非表象这般简单,我一直怀疑,这只不过是个开端。” 顾青山顿步在游廊的转角,侧头回眸,雨水下的夜色里看不清景凌的脸,却反倒莫名感到一股神奇的熟悉感,忽而脱口问道:“你的内功心法跟何人所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4章 “……外头下雨,怪冷的,咱们先寻个避风处再说。” 顾青山看不出景凌是真心还是敷衍回避,只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四处搜寻未被大火摧毁的屋子。 他脚下尚还绵软,磕磕绊绊,连适才一路轻功赶回昭京,景凌也全靠顾青山的一路助力。 思及自己得了他一半内力,顾青山心头不免一软,唤了景凌,努嘴向后院,“还有间书房无恙。” 只这荒废阴森的宅院里,无恙的书房也给不了人丝毫的温暖。 景凌盘腿蜷缩地坐在仿前朝壶门重台的禅榻上,依着靠圈,刺骨寒冷的风裹挟着雨丝自破窗咻咻灌入,冻得他抱着肩头直哆嗦。 顾青山在外寻觅一番后终于回来,手里抱着烧了半焦的棉被扔给景凌,打趣道:“你往这上头一坐,更像是个讲经说道的僧人……苦行僧。” 景凌顾不得被子一股潮湿的霉味笼在身上,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揉着鼻头道:“你……你爹的书房,倒更像间禅室……哈啾……” 顾青山环视四下的面目全非,指尖滑过禅椅的靠背,低语道:“昔日父亲常请一友人来家中讲佛叙旧,听闻是世外高人,父亲与之品茶、对弈、论经,互为知己……在京中巨变后,这位高人也已圆寂。” “早年尚在宫中,我随穆将军习武学兵书,时常偶遇一得道高僧,颇有仙佛超凡之姿,有幸得他指点教化,其后在被流放途中又习得他毕生武功,只是……在我学成那日,他竟也驾鹤西去。”景凌叹息道,“不知,我们所言可是一人?” 顾青山蹙眉,“我竟不知他也是习武之人。” “彼时你才多大?”景凌裹紧棉被,搓了搓双手,又问,“今夜可是秉烛交心?” 顾青山绕到禅椅前落座,眸光清冽地言道:“我没有火烛,你也未必有心。” “……”景凌微怔,失笑道,“我只想知道,当年你内力为何尽失?” “你更应该知道,在我内力尽失后,我也曾遇到江湖旧友渡我功力,但因我修炼的内功心法奇特且霸道,哪怕悉数被废,其他内力也无法在我体内蓄积,自然我很好奇……”顾青山交叠双腿,缓缓看向黑暗中的景凌,带着试探地质问,“为何偏偏你的内力便行呢?”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内功心法。” “可教我内功的人,却并非这位高僧。” “也许是他同门。” “也许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珂?” “我想的,我说的,都很简单。”顾青山挑眉,略一沉默又望向门外的雨帘,“东扶曾说过,此门内功心法乃他一日见天地大火偶得。他观火势随风侵略、随风张狂,更随风灵敏多变,看似熊熊烈火如龙凶猛,实则不过由着狂风操纵的傀儡。 “风,才是真正的力量。故而他的武功有着风的霸道、风的善变,更有风的轻盈、风的坚韧。天涯海角,青山黄泉,风皆无处不在。看似矛盾的却并不矛盾,看似寻常的却又相当诡异,似醉又是梦,似真又是幻,故而此套心法他取名为‘醉扶青山’。” 淅淅沥沥的冬雨荡开缭绕薄透的白雾,衬着四下的静寂荒凉,当真颇有几分仙妖梦境。 景凌深沉的眸光专注地凝视着顾青山,微微一闪,嗫嚅的嘴角却又欲言又止。 “我初学此功自然不得要领,无法领会如此玄而又玄、虚而又虚的精髓,东扶便以他亲酿的‘七日梦’教我饮酒,此酒寻常人一醉便是七日,我从小喝这酒到大,酒量练出来了,功夫也学会了,他却不知生死……”顾青山收回眼眸看向景凌,“后来我学会了自己酿造七日梦,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连醉七日……” 景凌清了清嗓子,“这个故事,可并不简单。” “也不复杂。”顾青山指向他的胸口,“掏出你的心,看看你和东扶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在怀疑什么?”景凌的两排银牙不住打架,哆嗦地似笑非笑道,“莫非,你觉得我认识东扶?不过,话说回来,醉扶青山……醉扶青山……他呕心沥血所创的内功,他赐予你的名字,竟偏偏都是——青、山。” 他咬重了尾音,青山二字在他的唇齿间辗转留恋,也好似多了份意味不明的深意。 “你经常提起他,阿珂,但你的回忆里,只有敬仰,你明白吗?” 顾青山不置可否,斜眸看向景凌,沉默许久,只是看着他,景凌也是极好的性子,唇畔的浅笑亦有温暖亦有柔情,驱散了几分雨夜的霜寒,只是依旧无法融化顾青山心里戒备的冰山,“你想说什么?” “你依赖东扶,因多年来你只能依赖他,故而你们只关恩义与敬佩,无关风月爱慕。” 顾青山瞪眼怔忪片刻,神色犹如五雷轰顶,霍地起身质问:“你到底是谁!” 景凌无奈耸肩,“你明知故问。” “这番话,他……”顾青山咬牙喘息了半晌,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番话中深意,景凌竟说的与东扶当年所言别无二致。 当琉光楼众门徒皆认定顾青山以色侍主时,唯有当事两人方知,其间情缘剥开重重藤蔓不过恩义二字。只是世人雾中观花、水中赏月,朦朦胧胧,花与月更是沉默不辩,早无声无息滋生了颇令人暧昧猜想的苔藓。 但东扶记忆犹新,此份恩义,却是在名为“利用”的沼泽深渊里腐蚀而生。 “如今你得我真传,何故还不杀我?” 在琉光楼出事前几日,碧山暮院里春风明媚,飞花流云。 他一袭白衫盘膝坐于廊下,沐浴后的墨发散落衣香,执盏品茶,本闲散飘逸,却话中带刺。 顾青山恭敬地跪坐在侧,敲打着茶末点茶熬汤,闻言双手不由得一顿,垂眸回道:“当年初遇,我因你知晓我的身份而怕你加害于我,才想要杀你,既然当初不能杀你,只有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如今我虽然还是不能杀你,却是知晓你本无害我之意,更于我有救命、授艺之恩义,何苦还要杀你?” “今日玉罗刹来见我,劝我逐你出门,莫要被你美色所骗。” 东扶搁下茶盏,扭头看向顾青山,袅袅雾气下,她复又敲碎了茶饼,动作娴熟又稳妥,漫不经心言道:“何人不知玉罗刹乃琉光楼最美仙子,能得她如此评价,我也三生有幸。”她搁下茶饼抬眸望着东扶深邃又立挺的俊颜,明知是假,却凝望得灼灼有神,“或许,她是吃醋了。” “那你会不会?” “不会。” “因你与我只有恩义,并无爱恋。” “是。”顾青山回答得干脆,干脆到近乎无情,只是久久昂首望着他的眼睛,一双深邃不可看到底的眼睛,如讽刺如冷漠,只有春日洒下的金色碎斑,随着廊檐垂挂的铃铛闪烁摇晃,视线不多久已变得模糊不清,她的喃喃也好似梦呓之声,“我不懂何为爱慕。” “那么,今日我还能为你上最后一课。”满园重重花影掩映,此时却只有沉水的发香萦绕她的鼻尖,东扶凑身靠近,冰凉的发丝如丝绸如藤蔓勾住了顾青山的手指,交叠的白光黑影笼罩在她瘦削的肩头,耳畔是他启唇的最后叮咛,“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何时懂得相思之苦,何时便懂得爱慕之甜……顾青山,你走吧,离开琉光楼。” “我……走了。” 背对庭中风雨,顾青山局促不安地攥着拳头。 忽觉浑身冰冷刺骨,她借口寻柴火,修长的身影刹那逃进氤氲的斜风细雨。 一室黯淡无光。 景凌凄色沉闷地叹息道:“青山青山,相思如青,爱慕如山。东扶若无情,何苦假醉真陷?” 顾青山不知道雨何时停的,她早已喝得酩酊大醉。 想要她喝醉极是不易,除非她自己一心求醉。 然而她早就想要大醉一场,在东扶逐她离开琉光楼时,在东扶传来死讯时,她想要喝醉却又不得不保持清醒,但今夜——尤其是今夜——她只想醉得不省人事。 满脑子纷繁复杂的思绪占据了她所有的神思,压抑逼迫得她完全喘不过气,脑袋足有千斤重。 仿佛这短短的几个昼夜,便度过了她的大半生,景凌的身份与东扶的关系之谜、燕空大元国二皇子身份的暴露、碧山暮院里与东扶的最后一番话……许多她忘记的、忽略的细节,在此刻全都沸腾咆哮起来,像一锅粘稠冒泡又煮糊发焦的浓粥。 而究其根源,她烦闷的似乎本只有一件事。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她竟然此时方才……明白,一些本不该明白、本该永远都最好不要明白的事。 躺在残破屋顶上的顾青山烦躁地蹙了蹙眉,闭着眼却伸手胡乱摸向酒坛。 酒坛早已喝空,被她一拂滚落摔在地上,清脆的声响霎时惊得她勉强睁开眼。 漆黑的夜色下依稀辨得出焚烧后的断壁残垣,寒意森森,顾青山却眯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那一隅的黑暗里仿佛有仅有她能看见的神奇。 她惊讶地支起绵软的身子,引颈而望,直到冬雾丝丝缠绕地勾勒出一只蝴蝶翩跹展翅的轮廓,顾青山方才情不由己地踉跄而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5章 醉情梦呓 “隆冬寒月,蝴蝶儿不怕冷吗?” 顾青山摇摇晃晃地站在屋脊上,醉眼惺忪,早前雨水濡湿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侧脸的轮廓在雨后晶莹的夜色下柔和又疏懒。 她抿着浅笑伸手向蝴蝶探去,蝴蝶倒也不怕人,乖顺地落在她指尖,扇了扇双翅,灵动得像此刻她眨了眨长睫的双眸。 “你是如此的不合时宜……”顾青山胡乱咕哝着醉话,“我也是……” 庭院中传来的脚步声沉稳地戛然而止,她漫不经心地垂眸望去,晦暗不明的深处,一人昂首挺立,宽袖飘逸,依稀辨得出他宽肩窄腰的身段,何等龙章凤姿。 待渐渐看清他的模样,顾青山朦胧暗淡的双眸里霎时有了亮光,在夜色下如星如萤,却还貌似不在意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他也是。” 不合时宜的。 燕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并未追问,只是长身玉立,昂头痴迷地望着她。 顾青山的目光没有回避,寸寸缕缕地打量着,他虽不及景凌祸国殃民的艳丽姿色,但棱角分明的面庞更添英武不凡的豪迈之气,凌厉如锋的长眉入鬓,映着微弱的光芒,更深邃硬朗。 顾青山斜眸看着指尖蝴蝶,好笑道:“骗得过世人,也骗不过这只追香蝶。” “你没有骗过世人。”燕空醇厚华丽的声线如羽毛挠过顾青山的耳廓,很痒,偏又很舒服,“至少你骗不过我。雪谷里的尸体即便也是两名练武之人,即便也在昨夜遭遇狼群,但我知道,不是你。” 顾青山笑而不语,指尖微收,蝴蝶展翅而去,青影也翩跹一跃落到燕空身前。 只是她喝醉了,脚下尚未站稳,手臂间已多了双燕空的手,牢牢地扶稳了她。 顾青山抬眸仰望,眸光清澈得不染尘埃,却不知为何,反倒愈发看得燕空面红耳赤。 “你的模样……真好看。”她笑得明媚,如玉白皙的手轻佻地抚过他的侧颜,指腹冰凉却柔软如云,霎时惊得燕空浑身僵硬,“……嗯……肯定很多娘子为你吃了相思的苦……” 顾青山似乎未曾察觉异样,愈发笑得摄人心魄,紧贴他面颊的手又轻轻翻转,以手背沿着他深邃的眉眼、立挺的鼻梁摩挲爱抚,感受着燕空加重的喘息和浑身情不自禁的微微哆嗦。 本是寒如冰的玉手此刻也浸染了他的体温,柔和温暖地抚过他的双唇,却猛地被燕空抓住手腕,虽不曾用力,却握得很紧。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低沉喑哑的嗓音里,半是压抑的恼怒,半是压抑的困惑。 顾青山不以为意,顺势贴进燕空的怀里,耳边是他强势有力又急促慌乱的心跳,她愈发笑得明艳动人,轻巧地抽回自己的手,搭在燕空的肩头,依旧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那你可知道,我也是女子?” 燕空咽了咽吼中干涩的硬物,怀中人娇柔的身躯令他浑身不自在,垂在身侧的手臂也不知是不是该搂住她,只胡乱从耸动不安的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我美吗?”她扭动着身子,如水一般。 燕空觉得自己身体已不能控制它本能的反应,近乎绝望求饶地轻唤了一声,“青山……” “我不叫青山!” 她突然一脸肃杀,用力拽着燕空的肩头,压着他靠在身后的树上。 燕空措手不及,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美人儿的眉眼里又满满溢出了诱惑人的媚笑。 “我不叫青山。” 她复又温柔低语地重复,搭在他肩头的双手又不老实地沿着他宽厚的胸膛滑落。 一点一点,滑落到他结实紧致的腹肌。 一点一点,在他敏感的腰侧试探地来回爱抚。 燕空此刻的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可体内几乎窒息的抓狂感反愈发不得控制。他明知道顾青山醉了,明知道顾青山的奸诈,但他的理智早在见到顾青山那一眼时,彻底崩溃……沉沦。 如今,她浑身醇香冷冽的酒气反醉人心魄,她奸诈的挑逗和诱惑令他甘愿饮鸩止渴。 在她面前,他不是玩弄权术、筹谋夺权的大元二殿下。 在她面前,他也不是阴狠擅毒、隐忍报复的大元二殿下。 他只是一个,爱上她,臣服于她,情不自已到羞涩紧张的男人。 燕空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她眼波深处的星光,垂在身侧的手终于大着胆子想要揽住她的纤腰。而顾青山此时霍地摘掉他腰间的玉带,藏于其中的毒药匣子闷声落地,燕空还未开口,她却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言细语道:“我叫——穆、珂。” 风吹起她脸侧凌乱的碎发,毛茸茸地扫过燕空的鼻尖,很痒,很凉,又很香。 而这一切,果然只是场梦,梦碎的那一刻,顾青山的话也如刀子扎进他原本沉醉在蜂蜜缸里的那颗心,她说:“这里,原本是我的家。” 刹那,夜风骤然尖锐。 燕空如石化不得动弹,而顾青山后跟落回原处,依偎在他的怀里,酡红的面颊笑容如旧。 “……你……”燕空喉头发紧,嗓音好似吞了粗砂,干涩又喑哑,“是穆光的……女儿?” “你认为呢?” 燕空抿紧双唇,腰间的痛楚已不言而明,再多一份力,青蜺随时可要了他的命。 但他看向顾青山的眼眸里,依旧是痴迷到不可救药的温柔,顾青山一壁握着青蜺要挟,一壁笑道:“世间女子,都会在你温柔的注视下沉迷。” “然而你不会。” 顾青山笑而未语片刻,方才低眸看着青蜺道:“原来要你的命,如此简单。看来元二殿下是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 “只要是你,多少刀我都情愿。” “不顾你的国仇?”顾青山猛地昂头怒目,“不顾我的家恨?” “……只要你不在乎。” “我在乎!”她陡然拔高音调,笑得无奈又艰涩,笑得秋眸里霎时泛起了盈盈的水雾,痛得燕空心里狠狠一揪,“我以为……我本来以为,那次你从绾宅强行带走我,我冷言厉色拒绝你,一切便都该结束了……直到今夜我忽然想起,曾有人说,相思的苦,便是爱慕的甜……我才明白什么……” 燕空双眸骤然一亮,好似早忘了腰间那柄匕首,激动地揽住顾青山双肩,“你也想我,对不对?” “我想的人,是燕空,不是你。”顾青山的面色早已寡淡得近乎薄情,讥讽地挖苦,“元二殿下,你我体内的血液,你我的身份地位,都不允许我们有任何关系!这是禁忌。” “体内的血液、身份和地位都不允许,但你能控制吗?” 燕空双眉若剑,激动着情爱的眼里收敛了孤傲与锋利。 饶是此刻他早已心绪沸腾,却仍旧沉稳如山地俯视顾青山毓秀灵动的容颜。 她醉酒泛红的面颊,如夭夭桃花惹人怜爱,他只想如宝来珍爱、珍视。 念头也好,情感也好,他可以藏匿,但绝对无法控制。 他知道,顾青山和他一样,否则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顾青山自小充作男儿教养,自始至终男扮女装至今朝,对女儿的心思总归迟钝,今夜不过方才开窍,诸事尚且懵懂无知。如今又醉酒醉得头脑晕乎,反是这等简单之事,她还要费力思忖。这一认真的分神,燕空反倒觉得可爱至极,浅笑着伸手探向顾青山。 她不曾握刀的左手垂在身侧,忽地觉得指尖一片柔软微凉,心头霎时如触电似的悸动不已,匆促地想要逃开燕空的纠缠,他骨节分明的五指早已牢牢牵住她的手,惊得她一颗战栗的心险些没跳出嗓子眼。 “你总是习惯逃避。”燕空站直身子俯身靠来,居高临下的阳刚气息笼罩着顾青山无处遁形,右手缠住她的左手似有似无地揉捏、摩挲、戏弄,如蜻蜓点水地挠着她的掌心,瞧着她愈发红润的脸颊,想要挣脱却又有几分留恋,燕空愈发笑得狡黠,魅惑的嗓音故意压低挑逗地笑道,“然而方法总是比问题多的,为何你还未曾尝试,便要推开我,便要拒绝我?” 顾青山打小在男孩子堆里长大,本无男女大防,常与男儿嬉闹,素来都无此等心悸之感,一时间越发懵呆。不久酒意涌头,意识也越发迷糊,身子绵软地早握不住青蜺,却突然皱眉挣扎的抓狂,扑腾着挥臂打向燕空,“你是大元人也还好,待我报了家恨,或许还能……可你,为何偏偏还要是皇子……还是一个要夺权称帝的皇子……我父亲以全家人性命守候的江山,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青山!青山!”燕空急得心疼,忙捧着她的脸劝慰,“不要着急!不要害怕!只要我知道你的心意,便好,余下之事,我自会安排。你只要相信我……” 顾青山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燕空心里霎时钝痛蔓延,抱紧她,紧紧地抱着她,“青山,你心悦于我,对不对?” 顾青山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告诉她,无论回答“对”或是“不对”,都不是对的答案。 燕空迟迟未等到她的答复,又轻唤了几声,无人回应,这方才知顾青山已彻底醉倒。 不知为何,他忽觉不安,深深的不安。 因为他知道,今夜不过顾青山一番醉话,明日,也只有他一人会记得。 荒凉,一如此刻天地玄黑、宇宙渺茫,更似拂过将军府断壁残垣的萧瑟寒风,刹那充盈了燕空的心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6章 寤寐求之 书房外凄雨潇潇,风呼啸而过的呜呜咽咽如怨如泣。 打坐调息的景凌忽地想到此刻顾青山一人立于雨中的模样,身瘦如竹何等苍凉,又兼此处乃故地只怕更牵她黯然神伤。 思虑至此,景凌的额头霎时布满颗颗冷汗,紧锁的眉间挤出弯弯扭扭的青筋,一口腥味霎时涌上喉咙,他哇地喷出满榻的血,险些走火入魔。 胡乱拭了嘴角的血,顾不得紊乱的内息,景凌扶案下榻,踩着衣裳反趔趄地滚落摔在地上,狼狈地挣扎而起,反愈发衣衫不整,斜斜敞开的衣襟正好露出一片紧致厚实的胸膛。 清冷的夜色一拂而过,恰好照亮他胸前这道寸长的陈年旧伤。 景凌拢了拢衣襟,脚下浮力地沿着曲径寻去,此时雨已停,奈何寻了一转都未见顾青山。 待得他想起酒窖所在,磕磕绊绊赶去,偌大的颓败庭院也不见有人。 “……阿珂……阿珂?” 他烦闷又急躁地拖着步子,废墟里的断枝利刺连连划破他的红裳,不经意间,余光正好瞥见黑暗中有青光闪烁。景凌心头隐隐不安,疾步上前果见镶嵌着宝石的青蜺深深地插入一株枯树之中,刀刃处还翻飞着一抹碧色的薄纱。 薄纱上有以泥水蘸写的一句话,遒劲刚毅的笔锋,霎时惊得景凌脸色大变—— “明日午时,北山荒院。” 顾青山很久没有醉过,更许久没有睡过,梦更是她轻易不敢碰触的奢侈之物。 她清醒时尚可还能伪装得洒脱不羁,可一旦入梦,梦里处处皆是她致命的弱点。 像有人一层层剥开她的伤口,露出溃烂的模糊血肉,那些人又再度被害、再度被杀,将军府也罢、琉光楼也罢再度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一遍遍的闪现,一遍遍的重复,她却无力阻拦,甚至无力抗拒……她尤其痛恨这般的无力感! 她宁可同他们去死,可她是被遗弃的、被抛弃的,是孤零零苟活在天地洪荒的游魂。 碎片似的梦境在跳转,爹娘兄姊的枉死、东扶的恩义、景凌的计谋,还有燕空,燕空…… 他一袭暗紫广袖袍裳立于树下,雨湿透他全身,滚滚晶莹的雨珠在他的眉骨边摇摇欲坠,几缕濡湿的发丝贴着脖颈蜿蜒延伸在他胸膛。饱满微润的双唇、健硕完美的蜂腰宽肩,无不在无声地释放诱惑。 他灼灼的目光似有几分克制,但在这份克制背后是压抑不住的思念,愈发充斥着爆发力,如火霎时烧遍她的全身。 那样真实又滚烫的触感是怎么回事?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冰凉湿润的手抚摸过他立挺深邃的眉眼,缠绵的摩挲、细心的勾勒,描绘出的每一笔都激起她心头荡漾的春潮碧波。 ——“青山,你心悦于我,对不对?” 忽地一阵风雨起,落英缤纷,梦境不知几时也落成了尘埃。 顾青山皱紧双眉,双手死死地揪着床铺霍地惊坐而起,顿时扯得脑袋疼得炸裂一般,只得扶着头闷声哀叫地弓着身子,勉强咽了口唾液只觉口舌干燥,却不知为何如此,胸口狂跳的心好似也要破体而出。 她耸拉着脑袋缓了几口气,方才捂着胸口缓缓抬眸。 披散的长发遮掩下,那双迷茫的眼里渐渐流露出对陌生环境的警惕与戒备。 珠帘鲛纱,锦缎綉褥,暖香袅袅,不过一间寻常闺房。 她想不出自己何时到了此地,更想不出自己为何会在此地。 “醒了吗,青山?” 燕空低醇浑厚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却惊得顾青山浑身僵硬,莫名想起昨晚的梦。 ——“我想的人,是燕空,不是你。” 她惊愕失色,迟疑着未答,听着燕空轻启门扉的声响,她急急忙忙又倒回去闭眼假寐,急乱的心跳随着渐行渐近的脚步更慌张如小鹿乱撞,撞得她一夜宿醉后的头更晕了。 她暗暗咬紧牙根,懊恼自己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干嘛要做贼心虚似的装睡? 燕空站在她榻前良久,徐徐搁下托案,复又替她掖好被角,方才挨着榻沿落座。 顾青山感觉到他伸手试探自己额头的温度,忽地想起梦中自己对他的轻薄调戏,面颊顿时不由得滚烫起来,只急躁地盼着燕空赶紧离开,却没想到燕空只是这样坐着,沉默不语。 愈是这般的静谧,顾青山愈是感到仓皇失措。 “难得见你醉酒。”他忽而开口,微冷的声音回荡在熏香的室内,犹如寒梅沁人的冷香,“想要喝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都是同类人,心里藏着秘密、藏着身份,时时刻刻高筑堡垒警惕戒备只为了活命,哪怕一时醉酒,于我们都是致命的毒药…… “可当我不知不觉,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你时,才发现我已经沉醉不醒了。”燕空低垂着眉眼,似笑非笑地抿着唇角,身子倾近顾青山,像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着,“遇见你之前,我只知自己虽生为皇子,但母后早逝,父皇薄情,我自始至终不曾得享一日温暖。在如今国后暗算掌控之下,只懂如何保命,如何伺机报复,如何谋权夺位,却从不懂如何坦诚与人相处。 “尽管苏言与安乐是我仅剩的温暖,但我也不曾真诚相待。 “青山,若未曾遇见你,我会一直是这样的人。” 燕空直直地凝视着顾青山,眸中的柔情刹那渗透出冷冽的自嘲来,“而哪怕是遇见你之后,我利用你、威胁你,也从未想过我有何资格同你这番言语。但是,崖顶赏月对酒、瀚海乘船当歌,你让我已看到生命不同的色彩,它原来可以如此斑斓……辽阔。你洒脱之下对自己的禁锢,欢闹背后孤灯孑影的寂寞,又与我何曾相似……” 他微不可察的一声暗哑的叹息,却实实在在落进顾青山的心里。 许久的沉默后,燕空苦笑起身,“你酿的酒,日后还是莫要再请旁人喝了,喝了你的酒,怕是我今生都不能再醒了。” 风微微的摇晃,吹乱她心湖的倒影,那清幽的冷香在渐渐远去,心头的钝痛犹如钻心刺骨。 燕空侧身离去,垂在身侧的手兀的一紧,他愕然顿步,低眸回首,顾青山犹似在睡梦中,可一双手却探出被褥紧紧拉住他的手腕,温热的触感顺着燕空的手臂窜进心里,立时怦然悸动。 顾青山未曾开口,只沿着他的手掌两侧轻柔抚过,直到绕住他的指尖十指相扣。 燕空一惊又是一喜,眸光陡然熠熠生辉,只是见着顾青山的沉默,他的笑意也凝固如冰。 她沉默无声,更未曾睁眼,未及,燕空已明白她此举之意。 他心悦于她,她已知,甚至她同样心悦于他,他此刻方知。 可如此又如何?顾青山佯装醉梦,倘或睁眼面对现实,她与他之间便是三山五岳所阻。 而此刻紧紧相握的双手,虽是她待他心意的回应,但也只可存在于虚无的醉梦中。 这是顾青山唯一能做的,仅此而已。 燕空无声长叹,她心结难解,他又何尝不是?大元国后倘或知晓顾青山身份,知晓他们之间关系,只怕看似死水的平和之下立时得卷起狂风暴雨。 尚不是时候。 燕空握紧顾青山的手还未开口,她霍地睁开眼睛,抽回自己的手,掀被而起。 她看向他的目光虽有所闪烁,但却并未回避,反直白相问:“你既是元二殿下,燕空之名,当是你的化名?” 燕空心中空荡,他僵硬地立在她眼前,手悬在半空犹残有她的温度,可风一吹,冷得渗人。 他紧拧的双眉,如她此刻紧揪的心。 一室静谧,风拂起两人丝丝缕缕的青丝,缠缠绕绕,分不清孰是孰非。 他若道出本姓真名,燕空便死,独活大元二皇子。 如此,便是与顾青山断了往日情分,只余悠悠茫茫长恨水。 燕空反忽而笑了,微扬的唇角洋溢着顾青山不解其意的笑容,郑重其事回道:“元沇。” 燕过沇水空留影,不知他与她,谁是逐春而去的燕,谁是空抱影的沇水呢? 顾青山挑眉,轻笑道:“倘或没有国仇家恨,你我或许是世间最完美的璧人。” “或许吗?”燕空大步逼近顾青山,扬起凛冽俊眉,如深邃夜空的双眸深处闪烁着明亮的星海,他本该是梦醒时分心碎满地,却始终噙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叫顾青山心如乱麻,仓皇如小鹿瞪圆了眼望着他。 燕空的目光来回描摹着顾青山的秀颜,像双温柔缱绻的手留恋缠绵,再启唇,是肺腑之言,是千金诺言,是愿为她一人卸下如野兽般的警惕与防备,坦诚地交出了他今生唯一的信任与情爱,“穆珂,从今日起,我元沇,卸下包袱,不介意从头来过,你可以防我、害我、算计我、报复我,但你无法阻止我以诚、以真心……以爱,待你。” 顾青山惊叹难言,木讷地望着燕空倾身靠来。 他乍然一笑,粲然容华如龙章凤姿勾人心魂,深深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像是朵嫣红的芍药,落了她满脸的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7章 青山红颜 天未亮,幽蓝的雾色里落着撒盐似的碎雪。 景凌自将军府的角门出,瞧见城内的巡逻兵密密麻麻竟是戒备急促的模样,明晃晃的火把几乎要烧红了黑夜。被吵醒的人抱怨着,执行命令的人也怒吼着,街头巷尾都是一片鸡犬不宁,他心里盘算必是出了大事,虽不知他们挨家挨户可是在搜寻自己,他仍旧不敢冒险现身,而是藏匿了行踪顺着墙根溜走。 所幸他遇见了一队等着天亮开城门的货商,给了好些银子,乔装混在里面最后顺利躲过巡逻兵的搜查而出了城,又买了他们的一匹马快马加鞭往北山急骋。此时早已是风雪大作,西北风呼呼地刮,乌云在头顶追风似的不散,待得他赶到北山山脚下,风雪已停,而景凌冻得面红耳赤,头发和衣裳都濡湿了不少。 犬牙交错的北山已被冰雪肃封,银装素裹,万籁俱寂,安静得荒凉又神秘。 快马顾不得喘息一口气驰骋到山顶,虽还未见着庄园,景凌却忽地勒紧缰绳,疾驰的马儿惊慌间一声长啸,前蹄飞踹空中落叶,整个马背都扬了起来,哼哧哼哧的白气萦绕,景凌毫不费力地端坐马上,待得马儿平复,方才皱眉打量四下。 燕空在这里设有埋伏,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似乎对方并未有出手的意思。 景凌略一思忖,当即扬鞭低喝,马儿霎时如离弦之箭飞速而去。 燕空布下的暗卫的确得了令,谁也不曾出手阻拦。 只见一抹红影穿过皑皑积雪,纵身下马,一脚踹开庄园的大门,径直而入。 此处的宅院正是燕空藏匿黑衣女子所在,但此时他们早已启程回了大元,连星桥和星野兄弟也离了此处,燕空派了人去寻他们,至今一无所获,他自也不怕引景凌来此处一见。于是当他感觉到后院廊庑下有人走来时,也未曾掀起眼皮子,只专注地看着眼前这盘棋局。 景凌本是满腔的怒火和担忧,见燕空如此,却不知为何心头忽地沉稳下来。 他举步走去,掀袍在燕空对面落座,同是沉默不语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此时白子陷入困境,黑子略占优势,在天地雪白的覆盖下那深沉的黑是尤其晃眼。 燕空执黑棋沉吟,棋盘上忽“咯哒”一声落下一枚白子,他这才看向景凌,景凌却视而不见,伸手另在棋盒里摸出一枚白子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燕空收回视线,面不改色地落下黑子,一来一往间,风云变幻,黑白对弈,竟是谁也没察觉此时顾青山已推门而出。 她立在廊下,眼前之景俨如一幅绝世丹青。 灰蒙的天,晶莹的雪,凝黄的腊梅,梅树下一桌两人,一抹明艳的红,一抹暗沉的紫。 她从未见过如此斑斓的隆冬,更鲜少见到此时景凌眼眸深处的认真与专注,仿佛他本该便是如此,那张扬的跋扈和喧哗的玩世不恭,都只是他掩人耳目的面具,一如此时神情柔缓的燕空,他没有肃杀之气,没有野兽时刻戒备的冷峻警敏,他是放松的,是自然的。 在这一刻,顾青山从他们的眼睛里,都看出了他们最本真的模样。 她知道,此时此地的他们,是真挚又纯澈的,像未经雕琢的璞玉。 顾青山看得出神,脚下无声朝他们走去,走得近了,风里尚可听见他们闲聊的说笑声,聊着辽阔无垠的天下江山美色,聊着饱经沧桑岁月的古画旧书,聊着茫茫边境的白云蓝天、草原牛群……聊着的,都是无限可能的人生,那样精彩,又那样……梦幻。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扬起,他们都是这般年轻的人儿,朝气蓬勃的,充满活力的,拥有无限的力量去追寻自己所爱的、所要的,倘或若非此间世道、若非命运捉弄人的枷锁,他们必也是最默契的兄弟知己。 转念至此,顾青山的笑容却又凝固在唇角。 只可惜言语里那无限可能的人生,对他们而言,只余宿命般注定了的最壮烈的唯一结局。 包括,她自己。 顾青山顿下脚步,唯有此时方才拿眼大胆地望着燕空,心头早如擂鼓似的吵个不停,闹得她脑仁胀痛,却又总是控住不住心神,她本以为自己不同寻常女子,她看淡世间事,唯有一执念放不下,对男女事虽未尝试但总是不上心,多是游戏玩弄的姿态,最是瞧不起陷入情爱而迷乱之人,故而她明知自己心里已有苗头,却总是躲之避之掩藏嬉笑之,如今这层窗户纸反倒被捅破了,她倒不知所措得紧。 燕空察觉到她的眸光,迎着看来,顾青山心里激灵地突的一阵跳,眉心霎时烫得灼热。 “来了。”他醇厚的嗓音轻轻一起,温柔如云。 燕空招手唤她近身前来,景凌见他眉眼里的暖笑,霎时皱眉望去,却也由不得震惊。 只见顾青山一袭缕金水仙鹅黄短袄,领口与袖口缀着细细柔柔的雪白狐毛,衬着她细长的脖颈与纤细的指尖愈发通透如玉,配着一条蓝绿凌凌绣水纹的棉裙,盈盈走来,清瘦的身姿荡开水纹,恰似临江赏雪的凌波仙子,气韵高洁,典雅脱俗。 往日里高扎在头顶束冠的长发此时已飘散在身后,不同她夜檐饮酒似的散漫不羁,此刻的秀发半绾了一个髻,插着一枝缀着雕花的木簪,系着流苏,与耳垂那一对明月珰交映生辉,愈发突出她温婉的五官,眉清而秀,眸透而柔,睫毛闪烁间自有潋滟水光般的神采撩人心弦,虽不是倾国倾城的艳丽之色,却也是出水芙蓉般的清秀素美。 偏她面颊晕着微妙的红润,叫景凌若有所思地看向燕空。 “我衣裳弄脏了。”顾青山见燕空和景凌瞧见了自己都不说话,只有自我圆场了,“嗯……只找到这一套衣裳……” 她扭捏地瞪了眼燕空,完全相信是他扔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留下了这么一套新的。 燕空好似并不在意顾青山的目光,始终笑得明媚如春日,痴迷的目光留恋在她身上,像是看不够似的。顾青山心头狂跳,可没他这般好的定力,招架不住他滚烫炙热的目光,红着脸径直走向景凌。 她身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清幽淡雅,合着腊梅的香,恰到好处的沁人心脾。景凌按捺住心里对她的贪婪,整肃神情笑道:“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你穿水仙再适合不过。” 顾青山倒并未接话,她此刻谁都不想搭理,只瞅了眼眼前棋局,白棋在黑棋的活路上落的紧迫,景凌手旁的提子比燕空多的多了。她尚未细看,又一枚黑子落下,适才被打断的对弈复又重新开始。 她忍不住拿余光偷偷打量燕空,那抹神秘又暗沉的幽紫哪怕只是坐着也依旧昂然冷傲。他分明没有看向自己,却压迫在顾青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白子黑子交错落下,顾青山也敛了神思,认真看棋。 往年里东扶也爱下棋,她时常作伴,虽非个中高手但也看得明白,燕空落于败势,但他的棋路依旧不急不躁,落子稳重,但在这份稳重里窥见得出他埋藏着诸多陷阱,景凌一着不慎竟渐渐笨拙凝重起来,反被黑子鼻顶,燕空环环相扣,以最简单的爬子做活了黑棋,断了白子的气。 顾青山不知几时悬着的气此时也渐渐松开,抬眸间正好对上燕空看向自己的目光,他朝她温柔地笑着,舒展的俊眉星目何等的郎朗如月,素日里的英武之气中又添了份罕见的俊秀温文,她看得慌神不知忙垂下眼睑,却红了耳朵。 景凌沉默不语地望着他们,虽自始至终他们不曾言语,但不知为何,从他们相缠的眼神里,景凌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不少耳鬓厮磨的绵绵软语,他们昨夜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惴惴不安地望着顾青山,一时咬紧牙根,握紧双拳霍地起身,“我们走!” “虽说此处宅院里如今只我一人,可二殿下能保证下的了山?” 燕空云淡风轻地笑着,顾青山看着他强摁下小儿女心态,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必管他?不过区区暗卫,如何拦得住我?” “拦是自然拦不住,不过二殿下是否仔细想过,出了此处,又该去何处?”燕空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似笑非笑地言道,“今日约你出城,便是为了让你知晓,如今皇城内外皆是三皇子抓你的人,你无处可去。” 顾青山皱眉,“三皇子知我们未死?” 燕空看着她许久方才摇头笑道:“他若是相信我,自然会认定你们已死。毕竟安乐在他手中,他没必要怀疑我的话。但他无论是否怀疑,他今日必得要将二皇子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因为……” 他顿了顿,故弄玄虚地勾唇轻笑,片刻才道,“这是景惠帝亲下的旨意。” 一夜之间此事如何牵扯到景国当朝天子,顾青山和景凌都是一片茫然。 燕空扬袖指了指面前的空位,仿佛一切尽在他操控之中,意味深长地笑道:“二殿下请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8章 世家婚约 顾青山因着当年内力被废损伤了身子根基,最是耐不得隆冬的寒,今朝许是因着体内五成的内力而略有好转,倒也不觉得冷,见景凌复又坐于腊梅树下,她自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而她着实也被燕空搅得心里一团乱,手中无事可做,反越发心慌意乱,于是向燕空要了茶具茶器,有模有样地煮水点起茶来。 一时茶炉燃起了炭火,顾青山隔纸敲碎茶团,娴熟地用茶碾碾成茶末。 也不知是因着点茶这般文雅的功夫,还是因着顾青山,燕空与景凌竟也未曾剑拔弩张,景凌还来了兴致笑道:“看来你在绾宅倒是学了不少,医馆做不下去还能开个茶馆。” “这是早年间学的了。”顾青山看了看茶末,愈发用力碾起来,“不过是些花架子糊弄人的,二位殿下养尊处优的,嫌弃的话最好别说出口。” “还未烹煮,银丝冰芽的龙团胜雪已有幽幽淡香,衬着风里的雪甜和梅香,当是上品。” 燕空一番夸赞,顾青山不禁纳闷地嘟着嘴。原先她以为燕空是个闷葫芦,景凌是个爱占便宜的混蛋,怎么眼下又反了过来?在同她那样示爱后,直白白地说些话全无羞涩之意。 顾青山本也是个洒脱不羁的,若是为了情爱扭捏也非她的性子,只是奈何这人不管是燕空还是元沇,都绝非她的良人,她清楚的明白应当远离,可是心里偏又一阵一阵的悸动。她尚未稳下心绪,境界也没他高,只得连看都不看他,言语上更不搭理,专注地用茶刷扫着茶末,偏手不经意地抖了又抖。 景凌只觉顾青山一反常态定是与燕空有关,只不好过问此事,唯有接上之前的话头,问:“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景承已将此事上达天听,只说邀你夜宴之时不慎遇了风雪,他侥幸在侍卫的保护下保得一命,只折了右臂,而你不幸遇难,至今未曾寻到尸骨。”燕空看了眼顾青山,又道,“景惠帝闻听噩耗立刻派人调查此事,主事之人正是敦肃王爷萧长澜。” 顾青山闻言手中的动作僵硬,景凌霎时也变了脸色,燕空不解,“此人你认识?” “认识。”她复又执汤瓶于炉上沸煮,漫不经心道,“他曾与我定有婚约。” “此人素来是个闲散王爷,常年游走山水之间,清心寡欲,不争不抢,在朝堂也未结党营私,因着当年在穆将军事后曾主战西域,战功赫赫而颇有威望,得了王爷的封号。”景凌皱眉思忖,“此事本就是景承设下的陷阱,父皇命萧长澜来负责当是心中有数,想寻中立之人,但景承尚且有恃无恐,只怕……你可知其中蹊跷?” 燕空心思还留在“婚约”二字上,根本未听景凌言语,只轻笑道:“我即便知晓,你是否又信我?” 景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凌冽的风瞬息间又冷了几度,“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和你联手对付景承。” “为何?” 燕空凝重地看向顾青山,她只一心在点茶上,好似并未在意,他却心事重重,几番欲言又止,片刻又收回视线说得郑重其事,“因为我和你的目标一致,你很清楚,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尤其是了解你敌人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他的所有密谋,而我只有一个条件。” 景凌挑眉,“说吧,先听听你的条件。” 燕空莞尔道:“帮我保住苏言和安乐,护他们周全。” 顾青山又是一愣,水沸腾开了汩汩作响她也没知觉。她心里很清楚,苏言和安乐公主是燕空仅剩的依靠,若非迫不得已,燕空冷酷傲然的性子定是不会轻易托付于旁人,更何况是托付给敌国皇子。如今他竟说出这般的话,莫非……他是认真的? “怎么都傻了?” 燕空低沉含笑的声音轻轻拂过顾青山的双耳,她回过神来,只见燕空已接过她手里的茶盏,侧着脸,执着壶倒出热水轻柔地暖着茶盏,灵活转动的手腕却莫名晃得她眼睛疼。 顾青山低眸看了看自己掌心,适才燕空指尖滑过,冰凉得令她寒颤。 “你与我联手的目的,只有这么单纯?”景凌质疑,他的神情同样漠然又肃冷。 燕空搁下手中的茶盏递给顾青山,提醒似的笑着,“趁着温热,这天气凉了可不好。” 顾青山忙接过,用茶匙往茶盏里挑了茶末,混着热水搅拌成茶膏。 燕空复又继续温热第二只茶盏,沉默间已是百般思量,终究咽下了肚子里的话,只说:“景承手中有我把柄,我处处受制于他,如今安乐还在他手中,总少不了他的威胁,他待我如此,我又何必听顺于他?谁知他成事之后,又会如何待安乐?我总得留有退路,不是吗?” 景凌沉默不语,看着顾青山提起汤瓶往调制好茶膏的茶盏里注水,注水位置的先后顺序与力度、速度都相当的讲究,渐渐地,已可见茶盏里形成了汤花,此后来回再注入沸水,足足七次,方是成品,而这第一盏茶,顾青山双手捧给了燕空。 对坐的二人皆是一愣,顾青山却已神色肃然地言道:“元二殿下既说自己受制于人,愿与我们合作,将亲人托付于我们,可元二殿下不担心,最后反因此受制于我们吗?” 一旦有大元的皇子和公主在手,他们想要攻打大元,大元势必如被拴住脚踝的雄鹰,再有威猛的力量也挣不脱敌人的钳制。 燕空面不改色地呷了口茶,赞了句好喝,又直直勾着顾青山的目光,笑道:“我信你。” 仿佛一束电击中她的心口,突突地狂跳,忽而又忆起燕空告白时的言语,这便是他以行动来表示决心吗?托付苏言和安乐公主,等同于托付了大元的命脉,燕空真的是打算一切从头来过?或许,除了受制于人的借口外,这才是他的动机?想要消除掉横亘在二人间的国仇家恨吗? 只可惜,国仇家恨,血液里的敌对仇恨,岂有那样容易? 景凌自是不知晓其中意味,只觉他二人眉目传情的甚是碍眼,忽地皱眉道:“你所言之事,我自会派人核实。” “二殿下是聪明人,当知这是绝佳的机会。” 景凌冷笑,拉过顾青山的手腕,“我们走!” 燕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只晦暗不明的一笑,起身拂了拂衣裳的落梅,“你们如今无处可去,不如留在此处,京里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找不来的。” 这话已说得直白,燕空心甘情愿交出一个据点,已是十足的诚意。 他未曾多做停留,话至此,人已擦过顾青山的肩头,冷冽的幽香却久久萦绕不散。 顾青山一句话未说,再回首时,午后淡薄的金光从山里森森的薄雾里渗透而出,朦胧地勾勒着庭院荒废已久的白墙灰瓦,雾霭沉沉,四下都笼着一层严霜,暗紫的人影飘飘渺渺早已不见了踪影。 景凌知晓此处留有燕空的暗卫,即便他不在,暗卫还在,也等于被人监视软禁。他心头正盘算这事儿,瞬息间却已觉察不到周围有人布防的气息,他皱了皱眉打量了一圈,确定燕空已抽走了所有的暗卫,这才转身向顾青山道:“燕空所言之事我会命白风和嵩义去查探。” 顾青山敛回神思,点点头,如今她心乱如麻,委实需要静一静,于是回了里屋,联络人之事便交给了景凌。他们主仆三人定是有秘密信号,顾青山无须插手,坐等即可,也正好利用时间细细琢磨燕空的提议,他忽而与他们联手,可当真是如此简单? 也许燕空的话的确是真的,的确是为了顾青山好,但也只是一半,她虽说不清他还藏着什么秘密,但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有话难言。 说不出的彷徨矛盾积压在她心里,爱也爱得不够利落,恨也恨得不够爽快,反倒逼着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她本不该是这样的人。顾青山叹了口气,趴在榻上怀里抱着靠枕,大大咧咧地翻了个身,正巧这时景凌来敲门,她忙整理裙裳起身迎去。 屋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廊下的风灯悉数都亮着,景凌取来大氅笼在她肩头,顾青山这才看清院落里笔直地站着白风和嵩义,她不禁问:“事情查的如何?” “就是唤你出来一起听听。” 景凌低语,复又转身递了个眼色,本还在惊讶于顾青山女子装扮的嵩义和白风立时正了脸色,只听白风抱拳言道:“京里如今已乱了套,敦肃王爷亲自带人去了三皇子府邸,回宫之时多了一具棺椁,属下确认过,棺椁里的人只剩半具骸骨,正是殿下所言当初金蝉脱壳之时所利用的那具尸体,此刻已过陛下圣眼,而陛下并无怀疑,嚎啕大哭很是悲痛。” “父皇这一出倒是演的过火了,他若真是悲痛,又如何对我其他兄弟下得了狠手!”景凌哼哧不屑,“景承可信了?” “半信半疑。”嵩义回道,“属下还在府邸附近发现许多可疑之人在暗中打听府中之事,其中一人属下认得,正是三皇子府中的小厮,想来是为了确定殿下到底是生是死。” “府邸附近有人转悠?”顾青山的心一紧,兀地追问,“香罗袖和王氏如何?” 白风和嵩义霎时脸色大白,支支吾吾,景凌顿时拉长了脸,厉声呵斥:“还不快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09章 情在必得 香罗袖逃脱之事,虽在顾青山意料之中,却也在她意料之外。 她知道以香罗袖的本事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只不曾想连皇子府邸的人也看不住她。 然而眼下她却也顾不上香罗袖了,只追问香罗袖可探听到了王氏的事。 白风安抚道:“属下当时与嵩义分别转移了香罗袖与王氏,是以她并不知情。而且……” “王氏已经醒了!” 白风扭头看向嵩义,这小子早已瞪亮了眼睛按捺不住地抢白喊出了声。 “当真?” 顾青山喜不自胜,脚下不由自主地迈向白风。 景凌望着她,低眉浅笑不已,只吩咐白风细细道来。 原来那夜景凌离开后,白风命人转移王氏,连带府中的老太医一同送到了庄子上。 这庄子本是景凌母家所有,自他母妃薨逝后自己也被流放,母家凋零,这处庄子也早已荒废,渐渐也被世人遗忘,唯有庄上雇农照料,而这些雇农也忠心耿耿,王氏藏在此处必是周全。只是惊喜的是,王氏刚到此处过了两夜,用了几服太医斟酌着顾青山的建议而开的药,便真的醒了。 只是醒来并未有交待,人倒像是傻了似的,只睁着两咕隆眼睛,茫然空洞的眼神毫无神采,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气若游丝,怕是诈尸还魂了。 太医另又开了方子调理,沉睡多年的身子绵软又沉重,落下了不少的病,尤其在这寒冬里,醒来也未必能保得住命,太医的话,也怕是回光返照。 顾青山思忖太医这话说得不假,且不说王氏脉象奇特,只说一个人昏睡了十几二十年,四肢机能怕是不知退化到何种地步,脑子是否能清醒尚且不知,如今不过只是睁开了眼罢了,同那风中的蜡烛一般,尚且不能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指证绾泽道与穆将军一案有关。 此刻欢喜,倒还真是为时过早。 景凌复又叮嘱他们几句,务必要阖府上下都流露出他已命丧雪山的气息来,嵩义和白风立时领命退去。顾青山见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白问一句,“你已想好了同燕空联手?” 深沉的夜色下,廊下的风灯拉长了他的影子,景凌回首时淡淡地笑着,眉心间的朱砂红在忽明忽暗间如星子般璀璨,“他都敢,我有何不敢?” 顾青山未应,只觉景凌这话好似话外有话。 她希望自己是理解错了,只是景凌久久凝视她的目光却也是那样缠绵深沉,做不得假。 “你同燕空……”他顿了顿,终究不知如何说,只另作他言,笑道,“还记得在雪山我与你说的话,若说我这辈子有何求,只有两样,一是天下,一是你,而这两样我都势在必得。阿珂,你意下如何?” 顾青山怔忪,当真是心里怕什么来什么。 景凌又步步逼近,“在雪山上你便不曾回答,今夜呢?你又想躲开吗?” “我不想再躲了。” 顾青山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绪,望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黑夜,呢喃道,“我待你不过是往日里儿时的交情,视你为友。如今你有意推翻将军府一案,不过是正好于我目的契合,我与你便走在同一条路上,至于别的……待得往后,不管事成还是事败,总归要分道扬镳。” 顾青山淡漠地直视着景凌,难得也这般严肃凛然,“人的这一条路,不过因着方向相同,有幸结识,有幸陪伴,等到了岔路口,走的走,散的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向要去,留下的只有心上的一些记忆,若是好的,便是感动,若是不好的,也是过眼云烟。” “你倒是毫不留情地往我心头扎了许多刀呀!”景凌苦笑着,眼里满是涩意。 顾青山叹了口气,“长痛不如短痛,早些把话说明白,大家都好。” “是吗?那你可把话同燕空说明白?” 顾青山一时变了脸色,忽白忽红,景凌看在眼里,自是什么都明白。 “或者,我应该问,你可把话同自己说明白了?” 景凌走近站在她面前,昏暗的烛火下,夜色染上了一片暧昧,二人间的气息也甚是微妙。 顾青山躲闪的目光又犯了老毛病,她看什么事都通透,唯独看不透自己的事,看不透便下意识地要躲起来。景凌也不逼她,知她的性子是越逼越退缩,索性问起了东扶,“你可把与他的事情想清楚了?你可还要找他?” “当然。”顾青山应得干脆,“他是我恩人,也是我师父……” “可他却并未当你只是徒弟或是侍女。” 顾青山惊愕,一时情急追问:“你如何知晓?你果然与东扶有联系!你知道他在何处?” 景凌瞧着她的认真劲儿,反吊起了胃口,笑道:“想知道还如此待我?” “你若在此事上开我玩笑,回头就用青蜺在你心上狠狠扎上几刀!” 景凌难得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想要如往日那般刮一刮她的鼻梁,或是弹个爆栗子,终究还是怕唐突了她而收了手,谁叫她把话说得那样清楚,任凭自己是何等的心思,也不得不顾忌她心里感受。 他无声在心里叹息,原本寻思着日久生情,盼着往后能与她再亲近亲近,可今日见着她与燕空,不知为何他竟这等惴惴不安,素日里雄心壮志的他倒是在情事上束手无策,眼下只能苦笑言道:“好了,时辰不早了,这几日你未曾好好安歇,剩下的事,我自会与燕空商议,你早些歇息吧。” 说罢,也顾不得顾青山眼里的困惑,孤身孑影地便去了。 顾青山见他落寞,本要唤住他,却又想到自己刚才那般言语很是伤人,索性给景凌一些单独的时间,缓缓也是好的,她何苦在这时候又是棒槌又是蜜枣,糊弄人玩呢? 她转身推开屋子,吱呀一声,轻盈地回了房间。 屋里没有亮灯,顾青山正琢磨着摸索怀里的火折子,冷不丁觉察到室内气息异常,她霎时目光一沉,一道破风声响,火折子横空飞出,半途擦亮火光,隐隐照亮暗处一道人影的轮廓,那人挥手挡开之际,顾青山早已冲到他面前眨眼已是数招。 如今她的功力虽不及鼎盛之期,但也比被废了内力时强得多,如此迅猛又诡异的进攻下,寻常刺客根本招架不住,一招便可见血,谁料他二人已拆了数十招,对方竟连大气都不喘,更何来见血之说? 顾青山伤不了他是真,但他伤不了顾青山却不知真假了。 有好几次顾青山都觉得自己难逃毒手,偏偏对方一个收手放过了她。 她也并不傻,知道对方没有杀意,更何况她还有种感觉,很熟悉的感觉,刚才进屋一片漆黑中她颇有警惕一时未曾认出,这也正常,如今已过了这么多招,顾青山的思绪早已明白过来,再认不出来她可真就是笨了。 “我看你还是好好和我说说话吧!” 男人的声音醇厚低哑,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一直酥到顾青山的心里。 只是她尚且还未回神,双臂已被人钳制,动弹不得,硬生生被拽进了他的怀里。 “你!你这样叫好好说话吗?”顾青山急得跺脚去踩他。 他只低声浅笑,手里不知几时握住了早前的火折子,淡淡的火光霎时照亮了顾青山紧蹙的眉眼。他俩实在贴得太近了,顾青山就像只小兔子被老老实实地禁锢在他厚实的怀里,而他微微俯下身子,鼻尖紧紧挨着她的鼻尖,缠绵火热的气息越交织越乱,燕空也笑得越来越——令人犯罪。 顾青山根本看不清他此刻的模样,只能盯着他噙着笑意的双唇,盯着他起伏不定的胸口,陷在他怀里不多时已染上他滚烫的体温,烧得她不由得神思昏聩,晕晕乎乎起来,一时身子绵柔无力,乖巧地贴在他双臂里卸下了所有防备。 燕空自是又惊又喜,却凑得更近了,细细地来回描摹着她纯澈黝黑的深眸,缠绵地以火热的目光亲吻她的红唇,诱惑地低声询问:“那个萧长澜,你和他的婚约,是怎么回事?” “萧家与我们家本是世交,娘亲怀孕时,曾与萧母定下的娃娃亲。听说我出生那日,萧母牵着萧长澜来将军府守候了整整一日,听闻是个女儿,当即交换了信物,算是过了礼。”顾青山别过脸去淡淡地应着,本是为了避开燕空的气息,哪料到此时他的气息正落在耳根子和脖颈处,更是又痒又热得厉害。 燕空没松手,反搂得更紧了,“那为何在将军府一事后,他们不曾被牵连?为何他还主战西域,拿下了王爷的名号?” “彼时我只有七岁,又多年不曾打听这事,自然不甚清楚。”顾青山撇着嘴道,“不过他当年主战西域凯旋,听闻皇上是有意赐他将军名号,但他婉拒了,只央求了一个闲散王爷的职责。本来萧母便是皇室宗亲,因着战功显赫而赐他王爷封号,也不为过。” 当时穆光刚刚被满门灭族,谁还敢因着战功做一个将军,人人都想明哲保身。 而也正是因此,穆光之后再无有担当有勇有谋的名将,景国也沦落到无得力武将可用。 燕空和顾青山心里皆清楚。 “可见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燕空冷笑,“也是个极冷血的人。” 顾青山与萧长澜本无交集,儿时也常和景凌玩耍,对他本来也不了解,更何况人长大了,心思重了,往往也更不易知根知底了。 燕空见她走神,忽地在她腰上一掐,魅惑地笑道:“那你们的婚约,还作数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10章 岁月静好 “……这与你何关?”顾青山偏着头,望着他手里明晃晃的火折子,只觉得面上滚烫。 燕空笑了,使坏地将头埋进她的脖颈里,惊得顾青山大吸一口冷气险些跳起来。 “你做什么?你这个……”顾青山又急又羞,想要推开他也只是枉然,“大流氓!” 燕空来回摩挲,她哪里忍得了,连连求饶,身子都软得站立不住。 他得意地收紧双手,托住顾青山的后脑,抱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下颌贴着她饱满的额头,低眉笑道:“还敢说与我无关的话?” 顾青山陷进他温热的怀里,鼻息间依旧是他身上清幽的冷香,熟悉的香味莫名地令她安心,她不想说话,只闭上了眼,想着如果不能长相厮守,那么只这短暂的半刻相处,又有何不可呢? 顾青山微微扬起唇角,像只倦怠的野猫,终于在春暖花香寻得了归属。 燕空又何尝不是,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弥足珍贵的岁月静好。 “你刚才已经听见了?” 燕空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在屋内自然听清了适才顾青山与景凌的对话,又长出一口气感慨道:“幸好你那番话不是同我说的,否则……” “否则你会心如刀割?” 顾青山调谑似的昂头望着他,却见燕空神色如常,心里不由得有刹那的失落,立时要从他怀里支起身子,燕空绷不住故作肃然的脸忽而笑道:“原来你也有如此小女子的一面。” 顾青山白了他一眼。 “我宁可你如此,也别再拿刀杀我了。” “这我可说不清!” “那我也不会心如刀割。”燕空凑到她耳边,郑重其事道,“你敢同我说那番话,我就……” 顾青山见他又顿住,只不知为何偷笑,一时恼羞推开他,急急后退数步,“你就哪样?” 燕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盈盈的秋眸,忽而垂下眼睑,目光只聚集在她紧咬的红唇上,体内按捺不住的热流急速涌上头来,情不自禁又俯身向顾青山靠近。 顾青山饶是再不懂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心跳骤然加速,连呼吸都笨拙起来,仓皇间燕空修长的手已勾起了她的下颏,滚热的双唇落下,却是吻在了顾青山的鼻尖。 轻轻一啄,如蜻蜓点水,却烙下了火辣的热印。 顾青山久久未曾回神,心跳漏了两拍,面红耳赤地远远躲开,“你怎么每次都没正经?” 没正经吗?燕空心里只觉得好笑,倘或他真要没正经,岂会忍了两次,如此轻易放过她? 幸好适才与景凌的话,顾青山不是同他说的,否则他真有可能没正经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和景凌联手,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青山强行镇定,话题转到正事上,她便也敛了小儿女的神态,燕空收回思绪看着她,还颇觉得有所遗憾,也只有一本正经地应着:“帮你报仇。” 顾青山愕然大惊,尚未开口,燕空又垂眸道:“穆将军当年之事,我虽因着年纪小未曾参与,但……其背后的隐情,也正因着当年我年纪小,众人未从避忌,故而知道不少。” 顾青山心头咯噔一跳,再看向燕空时,闪烁的眸光里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惶恐,刹那间竟有些呼吸窒闷,艰难地吞咽着吼中硬物皱眉道:“你……你知道……当年,我爹他……” 燕空见她脸色不好,搀扶她坐下才意味深长地回道:“也许,这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青山。”他捧起她稍显冰冷的双手,来回在掌心摩挲着轻轻呵出一口热气,“注定让我遇到你,爱上你,这都是……命运……的捉弄……” 顾青山困惑地凝视着燕空眉眼深处挣扎的某种痛苦,忽而明白了什么,僵挺的背脊后仰着离他越来越远,目光也越来越冷淡,越来越陌生,自嘲似的苦笑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不是明摆在眼前的吗?我爹……穆将军,出事后,你们……大元国趁势攻打边境占领城池,却又突然答应景惠帝议和的条件……我终于明白了,是你们在背地里动的手脚!” 她的喉头哽了一下,高傲地昂着头把眼泪咽了回去。 燕空看着她的疏离,只淡定地问了一句:“穆将军威名远播,深得景惠帝倚重,岂是我们异国敌子可随意置喙便能毁他九族?倘或如此便宜,我们又何苦兵刃相见数十载,劳民伤财?” 顾青山认为此话不假,稍加思索便道:“定是景国朝廷里有人与你们狼狈为奸!” 燕空听着最后四个字不怒反喜,笑道:“不错,说起此人,你那日卸了他的右臂,也是因果报应,是以我才会说……这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顾青山杵着发怔,猛地回过味儿来,立时起身错愕地大叫:“是他!三皇子景承!” 轰隆一声闷雷,沉重地劈裂了隆冬的寒夜,不多时,窗外挂起了叮咚响的雨帘。 “他与景凌同岁,当年怕是只有十岁,稚嫩的脸还没长开,却活脱脱是个仗势欺人的小阎王。”燕空牵着顾青山的手,示意她坐下,又徐徐道来,“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父皇一次的春猎上,我们大元尚武但从不滥武,尤其是我们冬长夏短,熟知牲畜皆来之不易,春猎不过是年轻人点到即止的切磋,从不危害牲畜性命,但那一次,不过七八岁的景承居然带着人杀死了狩猎场上所有的动物,献给我的父皇,当即激怒百官。彼时无人知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某位大臣之子,直到他说出一句‘天下江山广袤无垠,列国强权不计其数,尔等不舍杀物,心怀仁慈,便坐等他日被人屠城之际,岂会有他人也对尔等心怀这份仁慈?’此话一出,景承非但未死,更是引起我父皇的另眼相看。”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天之骄子,如何说得出这番话?” “天之骄子吗?”燕空摇头,“据我日后调查,景承生母卑微,不过是景惠帝一时醉酒临幸的宫女,在他尚在襁褓中,其生母也被当时皇后陷害而死,而一直无子的皇后却讨了景承来承欢膝下,自然是想要扶持景承为太子,谁曾想就在景承六岁的时候,皇后薨逝,太医检查无果,我也是近日得知,先皇后是被景承日以继夜的投毒而死。” 顾青山愕然,“他必是得知真相,想要替母报仇,但他小小年纪如何懂得这么多?” “也许是他生母在宫中的故友,也许是景惠帝酒后真言,其中缘由我也尚未查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一直以为自己是皇后嫡出的景承,也一直以为自己能坐上太子之位,登九五之位不过是时间问题,结果他不过是一介无名无分的宫女所出,即便有先皇后撑腰,景惠帝也绝不会选他做太子,毕竟当时景惠帝最宠爱的是侧妃所出的大皇子。” “既如此,景承完全可以利用先皇后,先得到太子之位,不是吗?” “景承此人阴狠奸诈、喜怒无常,素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与众不同,身世的冲击却彻底瓦解了他的意志,连宫人窃窃私语两句,他都会认定这群宫人在背后议论他的出生,他一气之下杖杀了所有宫人。你说他是杀了先皇后替母报仇,在我看来,不过是他杀了先皇后,以发泄心头自我不平衡的怨恨。就好像日后他又杀了大皇子,陷害其他皇子一样,他要的,是凭他自己,得到他想要得到,或许在他心里,是他应该得到至尊之位,以此来证明他天生的与众不同。” “于是他要陷害我的父亲,他想到了与你们联手,他知道你们一定不会拒绝,所以他混进大元国,混进春猎场,处心积虑得到大元皇帝的赏识……可他……可他……”顾青山气得浑身颤抖,死死地抓住燕空的手,又是一道惊雷轰然作响,照亮了她眼里盈盈的寒光,“可他为何要陷害我们?我们……与他的皇储之位,毫无关系呀!” 窗外的惊雷闪电不断,燕空握紧她的手,暖暖地拽在怀里,“我也是偷听到父皇同旁人说的,说常有一皇子去穆将军府中学习兵法战术,穆将军也常在景惠帝面前大赞此人,宫中上下皆有谣传景惠帝有意立此皇子为太子,正好……触怒了景承,景承见收买穆将军不成,只有……” 燕空顿了顿,“其实早在此之前,景承已陷害了其他皇子,对付仅剩的这位二皇子也是迟早的事,哪怕穆将军与二皇子并无往来,景承想要称帝,也势必要除了穆将军。” 顾青山的眉心打了个死结,心口一阵一阵紧得生疼,双手攥成拳头,无力支撑的脑袋却耸拉着靠在了燕空的肩头。燕空微愣,旋即捧着她的头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沉默的两人没有再说话,窗外雨声潺潺,竟像是夏天的雨急躁吵闹地落个不停,反愈发衬托得一室静谧。 “景承是始作俑者,绾宅的人呢?” “他们负责沟通宫内外,疏散钱财打通关系,因着是做贡茶的生意,出入文武大臣府邸也稀松平常,绝不会有人因此怀疑景承暗地里结党营私。宫里还有一个太监负责打探景惠帝的口风,还有几员大臣联手左右景惠帝的想法。不过那太监听说惹了事被法办了,那几员大臣也因各种缘由早被处死。” 顾青山一声长叹,拽紧了燕空的衣袖,“那你呢?你扮演了什么?” “穆将军之事,我从未参与,但我父皇……我无力为他辩驳……至于我扮演了什么,我曾经不懂,现在我明白了……”燕空低眉看着她,“上天就是让我知晓真相,让我遇见你,让我告诉你,让我爱上你……让我,有机会弥补你心里的遗憾。” 顾青山听罢,到底还是哭出了声,眼泪簌簌地往下坠,湿了燕空的衣襟,他只是愈抱愈紧,顾青山蜷缩着身子,瓮声瓮气地问:“那你的野心呢?” 燕空勾起她的脸,轻轻拭去她的泪痕,好笑道:“弥补你,和实现我的野心,矛盾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11章 因缘际会 天光大亮,镶着金光银丝的白云,渺渺茫茫地漂浮在空中。 一行随从急急匆匆踩过泥泞的积雨小路,拍了拍三皇子府邸的角门,东张西望,待得有人应门,也顾不得浑身狼狈忙钻进门里,沿长廊往书房去了。 书房外伺候的人瞧着来人,忙隔着门躬身禀报,直到门内沉闷地响起一声“进”,一行人方又恭恭敬敬地进了屋。 领头之人的余光扫了眼立在案前的香罗袖,方才转身行了大礼拜道:“属下幸不辱使命,今日午时敦肃王爷便会自雪山回京秉承陛下,属下带人快马加鞭赶回,便是为将此喜讯告知殿下……”这人抬眸,笑得谄媚,“殿下大喜,王爷已确认,二皇子……命丧雪山。” 香罗袖霎时皱紧了眉头,景承却忽地拍案大笑,“好!既然萧长澜这家伙都已经确认,想来父皇也不会再有疑心!” “殿下。”香罗袖微侧身向前行了一礼,“敦肃王爷虽常年在外游历,不问朝政,是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论理儿,是不会偏袒任何人,但此事他如此轻易得出结论,只怕……” “轻易得出结论?”来人鄙夷地冷哼一声,“十三娘这话说岔了,敦肃王爷头一遭便来了殿下府邸,又细细追问殿下当夜雪山之事,连带跟随的人也都问了个遍儿,更别说王爷还亲自去查看了二殿下的尸首,虽说早已被饿狼啃噬得血肉模糊,辨不清模样,但王爷也细细记录了尸首的所有特征,随后还去了二殿下府中盘问日夜跟随二殿下的侍从,如今又亲自往雪山去了,我可是亲眼瞧着他命人去追寻活跃在那一带的雪狼,如此大动干戈的折腾,十三娘只说这是王爷轻易得出的结论?” 香罗袖也不曾与他理论,只看着景承道:“景凌此人油嘴滑舌,性子也极难琢磨,看似游手好闲、嚣张跋扈,但看他破获绾宅命案时的雷厉风行,也看得出他在世人面前一直在藏拙!殿下,这种人绝对不会死得如此轻易,就算敦肃王爷没有证据证明二殿下尚在人间,他也同我们一样无法证实,二殿下已死,不是吗?” 景承稍显不悦,不耐烦地摩挲着案上的镇纸,“我们可是有燕空的证言。” “元二殿下更做不得准了!” “哟?瞧你模样儿,自家主子的话,你还不信?”景承轻笑,“别忘了,你们家安乐公主还在我手上,燕空饶是天大的胆子,也绝对不敢骗我!你同她说说,我们派去监视景凌府邸的人打探到的消息。” “是,殿下。” 那人冷漠地瞥了眼香罗袖,麻利地说起这几日里探听到的消息,景凌的人如何像无头苍蝇在暗地里打听,又如何派人去雪山寻找,又如何无路可走地去寻几位与景凌相熟的大臣商议,虽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府邸里早已经炸开了锅,更有府中的下人证实了这一切,扛不住银子的诱惑,一五一十将府中乱成粥的事情全都交代了出来,甚至还答应帮他们留意府中大小事,只要给他足够银子。 香罗袖听着,一语不发,明明找不出任何破绽,但不知为何,越是这般,她越是不安。 “如此,你还有何质疑?” 香罗袖看向问话的景承,不知如何作答,只有应了句:“我的直觉告诉我,其中有蹊跷。” “够了!” 砰的一声,景承恼怒地拍案而起,吓得香罗袖忙跪地。 “景凌没死,究竟对你有何好处?口口声声都希望他还活着!” “殿下息怒,奴婢只是担心殿下一着不慎中了旁人的陷阱。” “在你眼里,我倒是如此无用?” 香罗袖紧抿红唇,深深一个磕头,眼里却喷着火,“奴婢万万不敢有如此想法!” 景承怒火中烧的目光从她微弓的后背一跃而过,看向旁人复又下令:“你去宫门外守着,别引起注意了,萧长澜进宫后立即派人回我!” 来人应声退出,香罗袖咬紧牙根,倒也没再阻拦。 此时,屋外的小厮又扬声宣报有人候在书房外请令。 景承也不理睬跪在地上的香罗袖,唤人进来后,复又在案后问:“交代你的事,都妥当了?” “是,属下亲自送陆承音回的绾宅,也向绾泽道表明了殿下的意思。” “哦,你是如何说的?” “属下按照临行前殿下的吩咐,只同绾泽道说了,顾青山如何以桃姨娘为人质,威胁陆承音互换身份并且还要陆承音守口如瓶,陆承音也是识趣儿的,也说了他这段时日一直被顾青山囚禁,终于寻得机会逃出来,无意中被殿下所救,又在殿下相助之下回到绾宅,认祖归宗。” 景承喜上眉梢,又问:“绾泽道如何说?” “当即他便跪谢殿下的相助之恩,改日还会备上好礼登门言谢。” 景承好笑地转身走向书案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玉佩,“他如何确认的陆承音身份?” 那人思索片刻,言道:“属下也挺纳闷的,按理说,认祖归宗这等大事必是慎之又慎,更何况前头还刚出了顾青山冒名顶替的事儿,这……绾泽道根本没让陆承音证明身份,就当场认下了,还吩咐余氏好生安置。” “哦?”景承若有所思,“也罢,此事我不过卖个顺水人情,绾泽道不曾为难更好。” 香罗袖暗暗抬眸望了眼高高在上的景承,心里咀嚼着他适才的这番话,景承的这份心思并不难猜透。什么顺水人情,不过是他背地里的手段,透过陆承音这件事儿,她倒是能肯定景承与绾宅是有莫大关系的,否则以景承这自私自利的性子,如何在乎陆承音和绾宅的事儿? 香罗袖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其中的猫腻,或许更值得深究。 随后景承似有隐秘之事吩咐那人,早早斥退了香罗袖,她出了屋,没有停留,往后门去了。 断天崖正好转过长廊,远远瞥见香罗袖自景承的书房出来,虽面不改色地望着香罗袖渐行渐远,交叉在胸前的手却紧了紧手里的圆刀。 香罗袖行色匆匆出了三皇子府邸,左顾右盼,确定无人跟踪方转过转角消失在了巷子里。 这是一条通往绾宅的捷径,路上鲜少有人,等她再探出街头时,距离绾宅已不过一盏茶功夫的路程。她顺势混进了人流往大街上走去,哪晓得走了没几步,忽听不远处一声怒吼:“滚滚滚!你们都给老子滚远点!” 话音落地,两道白影忽地被人扔了出来,荡起漫天的尘埃黄沙。 来往的人群稍稍止步,都好奇地伸长脖颈望去,香罗袖只以余光淡淡瞥了一眼,心里计较着绾宅的事,脚下自然不敢有所耽搁,却没想到就这人群里不经意的一瞥,竟然认出那两道白影不正是…… “坏人!你为何欺负我的二哥!你打我二哥,我就要打你!” “星野!星野……”星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急匆匆拉住星野的衣袍,“大哥和二哥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可以随便和人动手?” “可是……”星野委屈巴巴地嘟着嘴,“是他们欺负二哥的!” 星桥跨步上前护住星野,转身对气势汹汹的三人说:“我们吃了别人的饭菜,没钱结账,是我们的错,他们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不留意钱袋子被人给偷了。” “你知道还敢让你弟弟还手!吃霸王餐,还打伤我们的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来人呀,好好地,给我往死里打!” “你们敢!” 星野龇牙咧嘴地跳出来,星桥拦也拦不住,眼见着一群人又扭打起来,他哪能袖手旁观见着自己弟弟被欺负,只有嚷嚷道:“我们身上没钱,却也不是存心来吃霸王餐!事后我们也解释道歉,也愿意留下来做杂事抵扣饭钱,你们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呵!老子这里见过你们这种人多的去了,没地儿吃饭,没地儿睡觉,就跑来骗吃骗喝,最后还可怜兮兮求收留!收留……哼,收留还要管你们吃喝,管你们住宿,一来二去,你们打工倒是抵了原先的一顿饭钱,这之后的种种呢?还有甚者,趁着咱们好心收留,暗地里还在我们后厨使坏,或是偷师学艺,或是下药坏我们名声!你们这起子来路不明的饿死鬼,谁敢收留!老子也要养一大家子人呢!打!死死的打,打死一个算一个!” “此处是天子脚下,你们也敢……啊!” 星桥话没说完,当头就被人一棒打出了血。 幸好此处正是皇城外热闹之处,人群里自然也不少皇亲贵胄、富贾文豪,见着两人被欺负,出头解决此事的人也不在少数。其中一人替星桥兄弟结了饭钱,此事方才作罢,见着兄弟二人身上挂彩,又安顿好下处请来大夫医治。 星桥本是婉拒,奈何心疼星野,这才应下,一同到了另一家客栈稍作歇息。 “你们安心在此住下,我正是这里的老板,无人敢伤害你们。” 星桥闻言,忙毕恭毕敬谢过,“承蒙老板不弃,在下愿在此打工以……” “嗳。”老板伸手打断他的话,笑道,“此乃后话,你们还是先养好伤再说。我眼下还有要事处理,不宜作陪,你们但凡有任何需要,都可吩咐店中小二,我早已交代过。” 星桥忙长身作揖,感激涕零地送老板出了房间,又深深鞠了一躬,方才关上房门。 老板回眸看了眼星桥的客房,咧唇浅笑,忙转身推开旁一侧的客房,紧闭上门,谄媚地向桌后一人笑道:“您的吩咐,我已照办,那两兄弟已妥当安置,不知您还有何吩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12章 真心何求 东窗下斑驳的白光,丝丝缕缕勾勒出女子纤细白皙的玉腕。 她的手轻轻一抬,沉甸甸的袋子闷声砸在桌上,“他们若要留下打工,你也不可怠慢苛责。这钱是我赏你的,只要你把他们照顾好,我自然还有好处给你。” 老板忙把钱袋子揣在怀里,唯恐她反悔似的,又说了许多好话,只当星桥兄弟二人是哪家大户人家离家出走的公子哥。 这年头,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公子哥闹离家出走早已不是新鲜事儿,他也遇到过不少,家里人来寻也不明着出面,只给点钱好生照顾着,公子哥玩得腻味了自也要回家的,他也不曾起疑,见人吩咐他退下,他也乐得清闲,掂了掂钱袋子,听着银两声,乐呵呵地自出了屋。 这厢门刚合上,那厢星桥的房门却也开了,脚步声沿着长廊远去,也不知星桥是不是寻店小二去了。她趁机窜到星桥的房间,推门而入,果然见星野睡在床榻上。适才老板也说了,那脑子不好使的弟弟上了药便闹着睡了,于是此时星野也不知床前多了个人。 她没有多停留,另留了钱袋子搁在桌上,正要离开,房门忽而咯吱一声,冷风嗖嗖灌入,吹得她不由得紧了紧后脊,浑身僵硬,回眸迎上星桥寡淡的目光,一时间,反倒惊悸得瑟瑟颤栗,也不知为何只勉强挤出一抹苦笑道:“你……回来了?” 星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木讷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钱袋子,眉头皱了皱。 香罗袖忙遮了遮,又寒暄道:“上回在北山,我因着有事走得着急,也没寻到你们,可巧儿我适才在这里用膳,瞧着你和星野进来,这才来同你们打声招呼,也不知自北山后,你们去了何处?” 星桥沉默着走进屋内,阔步大迈朝香罗袖走去。 她困惑不解地看着他,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眼见星桥已站在自己鼻尖前,自己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惊好似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四目相对,香罗袖昂着头,竟还是头一遭觉得星桥原也是身材高大、气势逼人的,这几日莫非又出了何事? 香罗袖兀自猜度着,耳根略有些红,竟不曾留意星桥忽地俯身压来,她倒抽口凉气,心怦怦直跳,脚下一个趔趄,匆忙用手撑住身后的桌子才勉强站稳,星桥伸手探向她的身后,牢牢地将她圈在怀里,香罗袖还未来及言语,星桥又突然站直身子,门口砰的一声响,香罗袖惊慌失措地看去,竟是那沉甸甸的钱袋子孤零零地在风里惹人刺眼。 “你走。”星桥后退数步,扭过过去不再看她,“我不想再看见你!” 香罗袖瞠目结舌地瞪着他,闪烁的目光来回在星桥和门口的钱袋子之间,不由得红了眼眶,“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星桥紧咬着嘴唇,死死地咬着,咬得嘴唇都是一片灰白,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高攀不上你!” 香罗袖不解其意,拧眉还要再问,星桥忽地回眸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冷笑道:“虽说我大哥看着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但我大哥常挂在嘴边的话,我却是记在了心上!那就是我们身为景国的子民,决不允许任何人染指我们的国境!” 香罗袖愕然大惊,猛地想起在北山自己与燕空的谈话,莫非被他听了去? 星桥也不再多说,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若不走,便是胡搅蛮缠了,明知如此,香罗袖也不愿他如此想自己,还想辩解几句,奈何话在舌头打了个转又被吞咽了回去,如今她的所作所为,还能说自己是无辜的吗?她肃然地望着星桥生气的模样,反兀地笑出声来。 星桥愈发恼怒地盯着她,眼里是悲痛、惋惜和愤恨,面上却是一凛,香罗袖全看在眼里,一句话都没有,便如此这般笑着,发疯般地笑着,扬长而去。 星桥别过身去没有看她,直到香罗袖离开了许久,屋内似乎还回荡着那寒彻入骨的笑声。 他悲哀地一声长叹,徐徐转身,那被他扔掉的钱袋子,竟冷不丁地搁在了桌上。 星桥横眉竖眼地盯了许久,足下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突然再度回到绾宅的陆承音,摇身一变霎时成了早年被安置在乡下的五郎君,而当初明明他只是跟在顾青山身后的小跟班,顾青山曾说自己才是绾宅五郎君,甚至有信物验明正身,如今冒出来的陆承音又算什么呢? 此等疑惑,饶是绾宅中最不懂人事的稚童也耐不住口耳相传,自然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加之绾泽道对他的态度,也令人更加生疑,一不谨慎验明正身,二对陆承音不闻不顾,倒是连陌路人都不如,愈发令人猜测难安。 当下陆承音不过刚在芦馆安坐片刻,便有绾思锋等纷杂人等登门拜访,不过是好奇他此刻该是如何无地自容罢了,想来好生奚落一番,只可惜陆承音倒是彬彬有礼,一一接待相迎,不曾失半点礼数,有问必答,如此一来二去,前来讥讽嘲弄的人倒是得不到半点好处,无趣地自然不再前来。 陆承音兀自立在院中,举目望去四周,虽是熟悉之物,奈何秋来冬往,景致已变,一如往日桃姨娘最爱在午后的廊庑下绣花逗鸟、每夜顾青山纵身跃上屋檐对月饮酒不知所忆何人……往昔种种犹在眼前,奈何如今芦馆只剩他一人思量。 香罗袖悄无声息地立在树荫下,顺着陆承音的目光望向屋檐角,嘴角牵扯出一丝苦笑,“物是人非,你背叛在前,又如此深情之貌,能感动何人?” “我心中所知便可。”陆承音循声回首。 香罗袖不与他兜圈子,只开门见山质问:“你为何知晓景承定会助你回绾宅?” 陆承音淡漠一笑,“不过机缘。” 香罗袖自是不信,大步逼近,“你是否知晓什么?景承与绾宅之间的秘密?” “你又为何如此执着想要知道绾宅之事?”陆承音眉梢微挑,“你不也是背叛者吗?” 香罗袖脚下微顿,轻声冷笑道:“别装作很了解我!” “既如此,你又如何知,我们不是同道之人?不是拥有同样的目的?” 香罗袖蹙眉不解,尚在思忖他这话中之意,芦馆外忽地响起棠姨之声,香罗袖立时冷笑道:“你且好自为之吧!”此话未落地,翩翩香影早已消失不见。 陆承音轻拂宽袖,只道一句“此时便迫不及待了吗?”,人已昂首阔步迎去。 香罗袖伏在屋檐之上,见陆承音开门作揖相迎余氏等人,不由喃喃自语道:“你到底为了什么?” 风淹没了她的尾音,却兀地送来一阵寒气逼人的冷香。 香罗袖霎时竖起了汗毛,打了个寒颤望向远处,随风荡漾的树冠间,赫然立着一道紫影。 她愕然大惊,纵身飞跃而去,紫影又早已飞向丈远之外,香罗袖一路紧追到近郊河边,额头早已蒙上细汗。见紫影翩跹于岸边相候,风尘仆仆的香罗袖忙正了正仪容,快步上前行礼相道:“二殿下……” 她抱拳微顿,大着胆子抬眸望着燕空的背影,喜不自禁又唤:“二殿下。” “你既不愿去大元国,又在此处做什么?” 燕空略微回眸,一记冷光惊得香罗袖霎时垂眸。 “……我只想留在昭京助二殿下成事!” “你能如何助我?” “如今我留在景承身边,可助二殿下护得安乐公主,也可探得景承暗中布局。” “我可该信你?” 香罗袖抱紧双拳,近乎渴望、渴求地轻唤:“二殿下,我……” “你当初可弃东扶助我,如今又为何不可弃我助景承?” “我万万不敢呀!我明知二殿下被大元国后迫害追杀,更知二殿下要拿下此等大功保全自己,更要以此功绩夺得大元皇权,我深知助景承便是助二殿下,更明白要在事后一刀杀了景承,可助二殿下独自掌握大权,我……我实在不敢背弃二殿下呀!” “好!”燕空回首吩咐道,“既如此,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香罗袖双眸一亮,斩钉截铁应答:“一切但凭二殿下吩咐!” 燕空举步向前,站定在香罗袖半步开远之地,从袖中递出一张信笺。 香罗袖恭恭敬敬地双手奉过,燕空忽地抓住她的手腕,惊得她抬眸望着他深沉不可见底的黑眸,耳边是燕空低沉地嘱咐:“记住,此事,你知我知。” 香罗袖应声颔首,待要抽回双手,却依旧被燕空死死地拽着,良久,燕空才松开她,直起身微微扬手,“你走吧。” 香罗袖迟疑地打量着燕空,又看了眼手中信笺,心头莫名千斤重,隐约感到极度不安,话到嘴边却并未多说,只叮嘱燕空万事小心,方恋恋不舍地渐行渐远。 燕空待得四下再无旁人气息后,方才绕到一棵大树后,注视着此刻在树后怒目圆睁瞪着他的星桥。 星桥浑身充满了戒备,奈何被燕空点住了穴道,此刻不得动弹,燕空见他似有话要说,方才解开他的哑穴,星桥立时怒吼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燕空并不理睬星桥的怒火,只从怀中摸出一锦囊,塞进了星桥的衣襟里。 星桥惊愕地盯着怀里之物,还未开口,燕空忽地解了他的穴道,星桥一时措手不及,膝下一软顿时跌坐在地,忙从衣襟深处摸出锦囊狠狠扔开,“你休想利用我们去为你做事!” “带上你弟弟,去此地找顾青山吧。” “……你……你说什么?”本在咒骂中的星桥忽地语塞,看了眼不远处的锦囊,忙扶着树干站起身瞪着燕空,难以置信,“大哥?你知道我大哥所在?” 燕空未答,只抽身远去,星桥急忙捡起锦囊,拆开一看,立时大喊:“你为何要告诉我?” “只有你们在她身边,她才会安心。而你们,也会保护她。” “你……何意?” “接下来她会遇到很多危险,而我……并不能留在她身边,我只希望,她的身边能多一个人保护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星桥伸长了脖子喊着。 可燕空脚下未停,人早已走远。 星桥望着眼前空荡的江面,皱眉握紧手中的锦囊,当即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跑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13章 但凭一心 时近日暮,北山林间笼罩在夕阳余晖之下。 星桥和星野两兄弟徒步攀上半山腰时,残阳的最后一抹亮光也早已沉寂在山后的黑暗中。四周万籁俱寂,星桥心里直打鼓,紧紧攥着燕空早前给他的锦囊,提防着随时会窜出的大元国伏兵。 星野则洒脱多了,他东窜西跳,跑得极快,焦急地催促着星桥,见着星桥走得慢,忍不住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拉着星桥快走,活脱脱是只野猴子。 “二哥二哥,你快些走,不是要去找大哥吗?星野好久没有见着大哥了,二哥你倒是快些呀!” “你慢点,此时夜深,小心……” “站住!” 星桥话未说完,忽地从黑暗中冲出一批乌压压的人影,星桥心头一紧,忙拉住星野却反被警觉起来的星野护在身前。星桥借着夜色定睛看去,这群人的眼神淡漠麻木得没有一丝感情,数十把圆刀利刃闪着瘆人的寒光,星桥饶是不知他们的身份,也感受得到他们周身散发的浓浓杀气。 他愈发不安地抓紧星野的胳膊,再三叮嘱:“不可乱来!” 星野愤愤不平,只有眼睁睁瞪着这群人手持白刃围逼而来。 无边无垠的黑暗,沉闷地堆在院中。 顾青山站在窗前挑了挑烛火,亮光霎时照亮这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 “……近日陛下圣体违和,直至今日宫门下钥前方才苏醒,尔后立即传出旨意,后日召群臣觐见。”白风双手抱拳,眸色却不安地看向景凌,“属下虽未探得陛下所为何事,但……但据宫中内官私下议论,似乎陛下有意昭告天下,立三皇子为太子。” “殿下,如今朝野内外皆疯传殿下已死,如今三皇子便是唯一的皇太子人选,后日天亮只怕一切都来不及了,殿下可当真还要隐于此处?”嵩义着急地跨步上前,顾不得礼数出言急迫,被白风狠瞪了一眼也视而不见。 景凌未言一语,反是顾青山搁下剪子轻语道:“如此,方是时候到了。” 微风轻扬的垂幔滤减了烛光,垂眸深思的景凌抬眸之时霎时对上顾青山回望的目光。 二人,心照不宣。 “你当真想要如此?” “如今早已无回头路可走。”顾青山挑起垂幔走来,目光中的坚决隐着几丝笑意,“更何况,当初答应与燕空合作的人,不是你吗?” “此事本与你无关,你又何必……” 顾青山扬手打断他的话,“若我不出此计,你与燕空谁都赢不了。” 话音落地,屋中死寂。 顾青山转而看向白风和嵩义,声音沉沉言道:“你二人速回城中,务必在一日之内,将适才所言之事传遍昭京城各个角落。” 嵩义睁圆双眼,立时应下,拉着尚未回过神的白风火速离了荒院。 景凌不禁嘲讽道:“嵩义难得听你的话一次。” “因为连他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微扬的垂幔如羽毛轻拂过顾青山的侧颜,她微微回首,隔着朦胧烛光映照下的薄纱,似隐私现的五官轮廓仿佛天下最美的湖光山色。景凌扶案而起,灼灼的目光锁住垂幔后顾青山的眉眼没有半分的松懈,只有口难言之时,廊下忽地传来异响。 “大哥大哥!星野来找你啦!” 顾青山身形一怔,绷了半刻这才难以置信地喊道:“星野?” “大哥?真的是大哥呀!二哥你快点!” 星野的声音渐近,顾青山身形一折掠门而去,垂幔微微扬起落在景凌手边,屋中早已无人。 景凌呆立在帷幔前,不多时便听见院中相逢的三人欢喜问候之声,相处多日,他便有多时未曾听见顾青山这般爽落欢快的笑声,一时上挑的眉眼噙笑如流转光华,烛光闪烁,他何等风姿如玉,满屋华光都为他黯淡失色。 他快步迎出,只见星野纳闷地上下打量顾青山的裙装,连星桥都错愕地瞠目结舌,“大哥,你这是……” “说来话长。” 顾青山大大咧咧一如平日,左手勾着星野的肩膀,右手搭着星桥的后背,顾不得他二人木讷的目光,领着他们便往自己的院子去。 景凌立在不远处举目远送,想着此刻顾青山与燕空的计划已在行进中,后日昭京城中势必纷乱,眼中的光彩刹那不见分毫。 夜色沁凉如冰,他昂头一声嗟叹:“阿珂呀阿珂,我不怕你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怕你的远去,对我不留丝毫的怀念……” “他还真是,任何时候都能睡得如此踏实,像个孩子。” 顾青山替星野掖好被角,放下幔帐,起身时星桥正好局促道:“让他睡在大哥……”他霎时顿住话头,打量着顾青山一袭裙装,显然如此称呼已是不妥。 顾青山知他作何想,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自然还是你们的大哥,他睡我的床又不是头一遭了,何必现在忌讳?更何况你也知道,我又几时在床上睡过?星野素来嗜睡,今日想必你们也经历了不少,便让他在此处歇息吧。” 星桥看了眼床上的星野,捺下话头,只随顾青山出了屋子。 她立在廊下,等星桥合上房门后,才神情肃然问道:“早前你们究竟去了何处?我托景凌派人去接你们,竟发现你们早已下落不明,今日又如何知晓我在此处?” 星桥将当日随陆承音之事言简意赅到来,直到说至今日遇到燕空之事,话语方才难掩波澜,“……那时我们才知在山中围困我们之人,正是燕空的属下,他们奉命一路护送我们至此……只是,我不知燕空究竟何意,他可是将大哥,不,阿姊和二殿下困在此处以做要挟?” 顾青山摇头,不疾不徐地解释,“如今朝野动荡,景承通敌叛国之心昭然若揭,他暗害诸多皇子只求保住自己为太子不可动摇,此事若成,景国势必危险,我不能眼睁睁袖手旁观,故而同景凌,答应与燕空联手对付景承。” “可燕空此人乃大元国的二皇子,可信得?”星桥道出疑惑。 顾青山未曾细说,只笑道:“我信他。” 星桥兀自喟然一叹,“往日在海边小城,我不问世事,如今回到昭京,虽知之甚少,但也懂得如今陛下善用制衡之术。虽说当年三殿下有意迫害诸位皇子,逼迫二殿下流放他地,他一人在朝独大,所幸当时陛下如日中天且当年也是夺权谋取皇位,难免自视甚高,待景承不屑一顾,尚可镇压,而这些年陛下常日圣体违和,借口与大元国和亲之事,连连急召二殿下回京,只怕也是为利用二殿下制衡三殿下。” “瞧不出,你倒有这份细腻的心思。” “都是随阿姊,心思虽有,但却无谋划可助阿姊。想来阿姊与二殿下都深知此理,既如此,哪怕二殿下赢了三殿下,陛下也绝对不允许二殿下一家独大,一定迫不及待再想办法制衡二殿下,如此一来,景国内乱,岂非燕空之辈趁虚而入之时,阿姊可是在兵行险招呀!” 顾青山拍了拍星桥的肩头,望向浑浊不清的夜空,“此事,你只说对了一半。” 星桥不解地凝视着顾青山的侧颜,听她轻缓又坚定地细说:“兵行险招的人,又何止我们?倘或我们因此自保而任由景承成为太子,他日登基为帝,势必整个景国都会成为大元国的囊中之物。” “可阿姊能保证二殿下为太子便能阻止一切?”星桥难得将心中蓄积已久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当初二殿下乔装来到百草堂,有意来寻阿姊,可知他不是早有夺权之心?” 顾青山扑哧一笑,“此事竟也被你看穿了,看来这段在外漂泊的时间,你见识了不少。” “的确所见所闻所思了许多。”星桥想起香罗袖,言语刹那郁郁寡欢。 “那你怎不好奇我的身份?为何觉得他是专程来寻我?寻我又能有何意义?” 星桥十分爽快地应答:“阿姊必有苦衷隐瞒,我何必苦苦追问逼迫?阿姊想说,自会告诉我,而且无论阿姊身份如何,始终都是我们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而且我知道,阿姊心向景国,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伤害景国的江山!” 顾青山若有所思地看向星桥,竟不知他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她因着将穆家满门抄斩之事都怪罪在穆光身上,始终不肯正视自己,甚至穆光越是看重的东西,她越是反着鄙夷轻视,自然处处彰显出对国仇之事满不在乎,时至今日,她深知父亲死得冤枉,深知穆家灭门皆因有人陷害,方才后知后觉,自己并非被爹娘遗弃不顾,她的内心骨子里,其实像极了她的父亲。 她是穆家人,流着穆家血,国仇家恨,她终究难以释怀。 “你很快便能知道一切,届时我势必会给身边人带来麻烦与危险。”顾青山垂眸看向星桥,“但我不会再做主送你们走,我会给你们自己选择的机会。” “阿姊,我们回来,就是我们的选择。”星桥清秀的脸庞在灯笼下熠熠生辉,再不见阴霾与沉闷,清幽的目光如风似月,镇定又诚挚地凝视着顾青山,“我虽不信燕空,但我信阿姊,义之所向,但凭一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14章 盛筵难再 天已大亮,日光弥漫,像是天空被撕开了口子,淌着艳丽的血。 香罗袖呆坐屋中,静谧的四下忽地传来敲门声,惊得她身上的晨光都在颤抖。 她缓下心绪,扶案起身时动作有几分僵硬,压在胳膊下一整夜的信笺此刻粘着她的衣袖险些飘落,香罗袖忙叠好燕空给她的信笺,小心翼翼揣在袖袋里,拍门声又不耐烦地急促起来。 “我还以为你没睡醒呢!” 香罗袖甫开门,门外的一袭粉影霎时大步迈入,她忙侧身相退,风里还有几缕馥郁芬芳的花香,香罗袖徐徐屈膝行礼,“奴婢不知公主尊驾到,还请公主见谅。” 安乐公主进屋后随手扬了扬,“起来吧,前儿个瞧你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大好?” “有劳公主挂怀,前日奴婢在江边散步,不甚吹了冷风,许是……着凉。” “这便是了,你好好地,一个人去江边散什么步?”安乐公主笑道,“好在断天崖比我心细,瞧着你当日出门急匆匆的,回来又无精打采的,要不我还不知你着了风寒,你可是我二哥哥的人,这里便只有你与我相伴为命,你不舒服倒是来同我说一声啊!” 香罗袖的余光瞟了眼立在安乐公主身后面无表情的断天崖,猜不出今日两人的来意,忙敛目颔首,“奴婢惶恐!奴婢卑微,岂可以此等小事污了公主尊耳。” “这话见外了,我适才说了,你可是我二哥哥的人。”安乐公主小臂靠在膝上,微微前倾身子,坚定有力的目光像钉子似的盯着香罗袖,香罗袖饶是此刻遵礼不得抬头与之对视,也能感受到此刻犹如芒刺在背。 “再说此等自轻自贱的话,便是不把我二哥哥和本公主放在眼里了。” “奴婢不敢!奴婢知错!” “罢了罢了,本是来瞧瞧你身体可好,莫得再吓出你一身病来。”安乐公主向断天崖招了招手,“去吩咐本公主的小厨房,熬一碗驱寒的药来。” “公主这……岂敢公主费神?” “赶紧去!本公主就在这等着,陪着你,好不好?” 香罗袖望着断天崖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未开口,头顶冷森森地传来安乐公主轻笑的一句:“你前日去江边做什么?可能与我讲讲昭京城的风景?我日日被困在府中,都不知如今府外是何等风光了。” 香罗袖暗暗握紧袖袋中的信笺,自是不信安乐公主此番只是嘘寒问暖,但也只得耐着性子,讲了些昭京城的风土人情,直至断天崖回来,而他手中奉着食案,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还未进屋,远远地便能闻见药味了。 “趁热赶紧喝吧。”安乐公主笑道,“只不过这是照着我往日里风寒的方子熬的药,也不知是否适合你,但总比仍由你这般病着的好,回头我再命他们外出请郎中来瞧瞧你,可好?” “公主厚爱,奴婢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便喝了这碗药吧,别凉了,更苦了!” 安乐公主皱眉做了个喝药很苦的样子,断天崖奉着药碗立时如石墙般堵在香罗袖眼前,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笑还是该哭,她看着药碗,几分犹豫,几分猜度,总归还是捧在手里,仰头正要一饮而尽,却又忽地问道:“公主可知三殿下是否已出府上朝?” “今日并非上朝日,但景惠帝早前曾下旨意召见群臣百官,估摸着时辰,那狗皇子还未进宫。”安乐公主不悦地哼了一声,“你问他做什么?” 香罗袖端着药碗徐徐笑开,眉梢间是颠覆众生的妩媚与娇柔,竟令安乐公主一时都不知所措,她却高举手中药,眉开眼笑地郑重其事道:“奴婢谢过公主赐药!” 言罢,香罗袖昂头一饮而尽。 苦涩滑入吼间,却在咽下回味间竟有几丝甜,她竟笑得更妖娆动人了。 香罗袖随手摸过嘴角,搁回药碗,安乐公主惊异地瞪着她,若非在断天崖的请示下回过神来,安乐公主竟不知如何是好,“公主,时辰差不多了。” “……嗯?呃,是,差不多了。” 安乐公主支支吾吾地应着,起身出了屋,断天崖谨慎提防着香罗袖,不待香罗袖行礼起身,断天崖早已护着安乐公主转过了长廊,只安乐公主始终心绪不宁,心口像是被人揪着,忽地止步抓住断天崖,“你说她最后那句话是何意?她是不是……是不是知道……” “公主宽心,她若知道,又怎会心甘情愿喝下这碗药?” 安乐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面色却潮红得不自然,额头的细汗像蚂蚁似的爬得她痒,“但不知为何……她的样子,她的眼神,她的笑容,都令我感到害怕,毛骨悚然!她……” “公主莫怕,一切,都有属下!” 安乐公主望向断天崖,像个可怜无助的孩童,兀地睁圆了眼,慌张地抓紧他的手,惊得断天崖后背一紧,闪烁的目光看向安乐公主的纤纤玉手又急匆匆地躲开,只觉得被她握住的地方犹如烈火在烧。 “你知道二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吗?他真的在保护我吗?把我丢在这里,真的、真的如香十三娘所说,不是让我做人质吗?我……我听说景凌……”安乐公主忽地哽咽着欲言又止,别过脸去,“他死了,二哥哥赢了,可我高兴不起来,我忽然觉得二哥哥好陌生,以前……他是最疼爱我和元灿哥哥的,可现在他答应景承软禁我,他真的……是在保护我吗?” “公主!”断天崖唤得掷地有声,白晃晃日光照耀下的路似永无尽头,他紧了紧手中的圆刀,踟蹰却又用力地握住安乐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属下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公主!属下会保护公主,无论发生何事,无论要对付何人!” “你会永远保护我吗?” “永远。” “那你觉得我眼下该怎么办?我……我很不安……你告诉我香十三娘不可信,她不可信,那她说二哥哥让我在此是另有深意也不可信,我……二哥哥必是嫌我是累赘,如今景凌已……我的价值便没了,二哥哥会……会怎么处置我呢?” 断天崖望向身后紧随监视安乐公主的小厮,咬了咬牙,俯身耳语道:“不管二殿下是何意,早已过去多日却了无音讯,待得今晚夜深,属下一定救公主逃出去!” 安乐公主闪烁着朦胧星光的泪眼,用力握紧了断天崖粗糙厚实的手。 日头刺眼,谁也说不清眼眶里的泪水,究竟是心伤,还是太阳嘲讽的愚弄。 香罗袖站在日头下久了,更觉得头重脚轻,看来在江边吹风着凉也并非子虚乌有的借口而已。她自嘲的一声轻笑,抬手在额前遮了遮,进屋通报的小厮终于来唤她了,香罗袖忙随他一并进了书房,早已穿戴整齐的景承正在案后以左手奋笔疾书,仿佛要将今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做好最完美的交待。 香罗袖出声行礼,景承忽然甩笔大笑:“成王败寇,就在今朝!” 香罗袖顿了顿,景承招手唤小厮上前时,这才注意到她早已进屋,立时皱眉不悦道:“今日你又想来触我什么霉头!” “奴婢知今日殿下进宫面圣,故特意助殿下一力。” “哼,你能助我什么?让你查个顾青山,可查出他身份了?” 景承漫不经心地一问,扬手将自己适才所写的册子扔给了小厮,大步走过香罗袖身边时,她不紧不慢道:“奴婢……幸不辱命,已查明顾青山身世之谜。” 景承本已怀疑她乃燕空派来的细作,是想寻个借口治她一个罪,杀了痛快,岂料香罗袖竟如此说,他立时顿住步子回身,一时拿不准香罗袖究竟是真知道还是骗自己,她却自袖袋中抽出一张信笺,上前双手奉上。 景承将信将疑扫了一眼她手中信笺,递了个眼色,小厮忙恭敬地接过信笺,替景承展开,景承粗粗看了一眼,认出正是燕空笔迹,眉头一紧,再往下看去,竟顾不得自己左手不便,一把抢过信笺,怒目圆睁地瞪着香罗袖质问:“这可是真的?” 香罗袖自信满满地笑道:“元二殿下交给奴婢时,曾说过,此事,他知我知,不可外泄,必是比真金还真。” 景承霎时热血膨胀,正巧书房外又传来一人急促的禀报,竟是昭京城中出了大乱! “你进来回话!”景承恼怒地又走过香罗袖身边,拂袖在主位端坐。 门外的人忙躬身而来上报,景承越听越止不住抖脚,突然一战而起咆哮道:“你可当真?” “殿下啊,如今昭京城中已传遍此事,妇孺稚童皆知呀,此刻……只怕宫中也……” 景承死死地将手中信笺攥成一团,“立刻备车进宫!” “是!殿下!”屋中小厮等人立时屁滚尿流地出了书房。 香罗袖本侧身恭候,正欲退出,景承突然又大喊:“你,跟我一起进宫!” 香罗袖玉步微顿,微微俯身,噙着笑意糯糯地应道:“是,奴婢听候差遣。” 白光照耀下的宫城,惨白如纸,又闹哄哄得乱成一锅粥。 “……哎呀呀,好不容易醒了,怎的偏又……哎,愣着做甚?传太医!传太医呀!” 乌压压一群奴仆像没头苍蝇似的从景惠帝寝宫而出,其中一人捧着一盆血水,正好路过的小太监被撞得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盆水倾覆,溅了两人一身,一旁的大内官见状急得跺脚,又顾不上这群小猴崽子只忙不停地又唤人去后宫请贵妃娘娘。 小太监被叱骂着爬起来,丈二和尚似的摸不着头脑,只有伸长脖子去探问:“……这是怎么了?” “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碍事!”年长的太监拾起水盆拔腿便急走。 小太监赶紧跟上去,“可有小的能帮得上忙的?” “谢天谢地,瞧瞧咱们身上的血水,你还是别帮忙的好!” “这血水……可是……” “你快别说了!就是不知道有个太监跟陛下说了些什么今日城中传闻,陛下刚醒,这一听立时吐了一大口鲜血,又昏死过去了!你小心和他一样,被拖出去砍头呀!” 小太监惊骇地止住步子,没再跟上去,却突然转身向宫门方面跑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醉扶青山》正文 第115章 绝境死路 冷风如刃,日光勾勒出的屋脊上扑棱棱地惊飞一群黑鸦,宫门口立时穿过一群锦衣华服却又行色匆匆之人。他们进宫后不多时,另有甲胄将领率两人骑快马驰骋而来,急呼呼在宫门口勒马小跑入宫,盔甲铿锵,卷起刺鼻的尘埃。威风凛凛立于两侧的禁宫护卫始终面不改色,俨如金刚罗汉,无不彰显皇宫威仪。 “陛下可安好了?” 景承匆匆赶至景惠帝寝宫,行至内宫方从太监口中得知景惠帝旧疾复发。如今见门窗紧闭,内廷奴仆皆候在殿外,他也只得先向大内官打听。 大内官行了一礼,长出一口气,“回三殿下的话,太医刚来瞧过说是陛下常年在心中积有郁愤之事,如今是急火攻心猛地发作,来得凶猛又兼陛下时年多病,如今也还只得缓着治,不可下猛药,此时寝殿里正由贵妃娘娘伺候汤药呢。” 景承皱眉又问:“今日陛下召见百官,百官可到?” “三殿下莫要说笑了,陛下今日呕血伤了心脉,太医嘱咐不可操心只得静养,贵妃娘娘便另传了懿旨,早已取消今日百官奉诏觐见之事。” “糊涂!”景承扬声低吼,“妇人之见!” 大内官惊得忙回头瞧了眼寝殿,急急劝诫景承,“三皇子……这贵妃娘娘还在殿上呢。” “她在又如何?军国大事,莫非父皇昏睡,便由她一后宫妇人主事不成?”景承长袖大挥,推开大内官举步便往前闯,“父皇既是心病,唯有心药才能治!” “殿下……殿下……贵妃娘娘有令,谁都不能擅闯寝宫呀……” “混账东西!如果父皇临终有言嘱咐,便叫她一女人弄权不成?” 大内官愕然大惊,扑通一声跪地,额头大汗,“殿下慎重而言!慎重而言啊!” “三殿下必是担心陛下龙体,这才情急之下一时言之有误。” 清风徐来,玉石阶上不知几时立着一抹银甲佩剑之人,衬着白光着实炫目刺眼。 景承微蹙眉尖,昂头轻笑道:“敦肃王爷,多日不见,愈发丰神俊朗。” 萧长澜走近几步,行了一礼,“三殿下龙章凤姿,更胜往日,岂是臣等凡人可比?” “既然贵妃娘娘已下懿旨,王爷又因何事而来?一身甲胄,王爷竟也坏了宫中规矩?” “臣听闻陛下抱恙,如殿下这般情急,适才刚从练兵营中回来,故未来及更衣,只想伺候陛下左右。” “王爷战功赫赫,此等小事如何劳烦王爷?” “臣等全靠陛下天威方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敢自居功劳,只求为陛下排忧解难。” 景承瞧着他惺惺作态,讥讽地还想再出言挑衅,谁料身后的寝宫却忽地咯吱一声响,混着浓烈药味、腥味的热风汹涌地扑来,景承转身之际按捺不住嫌弃地捂鼻皱眉,萧长澜却早已侧身向此时立在寝宫门口的贵妃娘娘行了长长一礼。 贵妃娘娘轻言免礼之后,方才看向景承言道:“陛下已醒,请三殿下与王爷进殿。” 萧长澜再一行礼谢过,解下腰间佩剑,随着始终不正眼瞧贵妃娘娘的景承入了景惠帝的寝宫。 贵妃望着吱吱呀呀在自己眼前慢慢合上的殿门,语重心长的一声长叹。 大内官趋步上前低唤,“贵妃娘娘?” “无妨。”贵妃故作镇定地勉力一笑,“本宫心里有数,若是陛下康健,二殿下还在,他断不敢如此猖狂。如今放眼朝野,我景国天下,竟也走到了这般没落之境,大元国还不知正如何虎视眈眈……大内官?” “奴家听候贵妃娘娘吩咐。” “你可知,今日陛下是听闻何事竟如此发病?” 大内官微微抬目,见贵妃娘娘眸光冷幽,立刻又低头看着自己。 景惠帝寝宫里垂着沉闷的帷幔,投不进丝毫的白光,景承与萧长澜进殿后行礼山呼,便各自立于正殿御座下的东西两角,静候着景惠帝由贵妃娘娘吩咐留下伺候的奴婢太监们扶持着,步履蹒跚地走向御座。 景承见帷幔轻扬,忙上前道:“父皇可要儿臣……” 话未说完,景惠帝无力地挥挥手,已软绵绵地歪坐在御座之上。 景承见状只得退回东侧候立,直到景惠帝气若玄虚地言道:“二皇子出殡事宜……朕本欲在今日与诸位大臣……咳咳咳,也罢,此事既然是由敦肃王爷查实……便、便也由敦肃王爷……负责……到底吧……咳咳咳……” 萧长澜立时出列拱手道:“臣领旨!臣依照礼制,定不负陛下所托!” “咳咳咳……你今日来……又为何?” 景承正容道:“儿臣听闻父皇旧疾发作,食不知味,心里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景惠帝一时急喘,连连咳喘许久,景承双眼泪目霎时跪地央求父皇保重龙体,景惠帝以巾拭去唇角深喘了几口气方又道,“明日起,你便替朕……咳咳,代理国事,行太子之权。” 景承双眸骤亮,连连道:“儿臣不过常奉父皇旨意奔驰于各部之间,效奔走传递绵薄之力而已,武无大功,文无大绩,父皇抬爱,儿臣愧不敢当……但如今边境不稳,敌国蠢蠢欲动,我朝中又发生此等灾祸,痛失二哥,儿臣……儿臣若此时请辞却又对不起天下百姓、对不起我景国江山,儿臣……唯有万死不辞!” 景承拂扬衣袂,重重跪地磕头,静寂的大殿上久久回荡不去他言之凿凿的余音。 景惠帝透着帷幔,浑浊的老眼却冷厉犀利地盯着他,这不是年老病重的老人该有的目光,那样锋利的目光是久经沙场见惯生死之人方才有的狠厉,是自小在皇权争夺耳濡目染下见惯阴谋人心的狠辣,一道目光足以杀的人片甲不留,一道目光足以看穿人心,而景惠帝竟以这般残酷肃杀的目光,久久地盯着眼下自己唯一的儿子。 忽地,他勃然大笑道:“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吧?” “……”景承疑惑地皱眉抬头,殿中烦闷的热风不知几时变得清冷如冰,“父皇此言何意?儿臣何曾这般心心念念?儿臣唯一的心心念念,便是祈祷父皇万寿无疆,可保我景国万年昌荣!” “你果真如此想?” 景承暗暗握紧双拳,尚未开口,景惠帝已招手吩咐小太监,“你问他……咳咳咳……” 小太监行礼领命方转而向景承道:“今日,三殿下可曾听闻城中百姓盛传一事?” “回禀父皇,儿臣此番进宫还有一事便是为此……” “便是为此,你又打算作何?” 景惠帝的连翻追问,问得景承茫然不知所措,言语间听得出景惠帝的愤怒、懊恼与讥讽,景承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为何景惠帝得知此事会这般反应? 景承素来自居近天子,可对天心洞若观火,然而此番却彻底进退两难,只有放轻态度诚然再问:“父皇请恕儿臣擅作猜测,今日儿臣的确得知城中传遍一事,但不知儿臣所言之事,是否为父皇所指之事?” “你倒是问得好。” 景惠帝略微向小太监递了个眼色,小太监领命颔首,又扬声道:“今日城中百姓传言,三皇子景承一手独大、只手遮天,专横跋扈,在朝中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更暗中加害二皇子,联手大元国和亲公主胁迫陛下立三皇子为太子……” 景承越听越是浑身发抖,正要辩驳之时,萧长澜忽而言道:“陛下!此等流言蜚语,乃民间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之言,如何可进陛下之耳,污了陛下圣听呀!陛下圣明,当不可信了此等小人之言,冤枉了三殿下。” 景承皱眉瞪了眼萧长澜,头顶上冷不丁传来景惠帝的质问:“你说,可是朕冤枉了你?” “父皇圣明!父皇细想,儿臣若真有此等心思,为何还要昭告天下?”景承急中生智,指向萧长澜又道,“敦肃王爷便是人证,早前儿臣与二哥偶遇雪灾,二哥命丧雪山乃是意外,此事不是正由王爷亲手查清?又何来儿臣暗算二哥之说呢?” “朕看你此举便是故意要气死朕!哪怕是民间消遣之言,何曾不消遣别人?何曾不造谣别人?为何……咳咳咳,偏偏是你?”景惠帝微微前倾身子,犀利冷冽的目光直直刺进景承的眼里,“你可敢说,安乐公主此刻不在你的府中?” “父皇,儿臣再愚昧也不敢……” “来人!替朕……好好去看看,安乐公主是否在他府中!咳咳咳……” “陛下息怒!臣愿领旨前往!” 萧长澜跨步出列,刚要去传旨的小太监此时一愣,只有回首看向景惠帝请求旨意。 景承质疑的目光来回在景惠帝与萧长澜之间,不知为何,他忽而起了疑心,自打适才在寝宫外遇见萧长澜,他便隐隐觉得有所不安,如今这刻,他更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萧长澜的阴谋!难怪他刚才那般惺惺作态! 景承越想越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破局之法。而萧长澜却已经得了旨意,大步流星朝寝宫外走去,满身盔甲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铿锵有力地响,震得景承头昏脑涨,心里抓狂得寻不到法子阻止萧长澜,也寻不到说辞能打消景惠帝的疑心。 而此刻的萧长澜已经走到了门口,若再不阻拦,景承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父皇!”他突然一声大喊,双手奉上一张信笺,“父皇请听儿臣一言!儿臣有物证、人证可证明城中传言儿臣之事乃子虚乌有,是有人……有人算计谋害儿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