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美人膝》 1|七年梦醒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房里热闹极了。 程素素从乳母手上的碟子里取了块梅花糕。一边咬着,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母亲赵氏与一屋子女眷客气。穿越之后,她过的就是这样悠闲安逸的日子。七年了,本以为就是过一个小地主的生活。大哥中了秀才,乃是意外之喜,如今看来,倒也不坏。 女眷里打头的,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兴旺,她说话底气也足:“我早便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果不其然,儿子中了秀才,听说将入府学了?以后还有前程呢,你便等着享福罢!”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沉默得令人窒息。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盆冰,程素素慢慢地将梅花糕在碟子里摆好,缓缓抬起头来。 朱大娘子越看她越合意,她可不只是愚蠢暴烈,相反,她肚里有一本账。程家人口少,根基浅,原本朱大娘子是看不上的。程素素的大哥今年十四岁中了秀才,这就不一样了。 秀才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 “少年进士,能有几人?中进士者,多是三、四十岁,至于五十多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这些人早便成家了。纵有少数年轻未婚者,也被高官显贵家抢了去,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寻常人家的。想要进士女婿,就得拼眼光,趁早下手,陪着他从秀才、举人一步步走过来。”这是朱大娘子父亲早年讲过的话,只可惜,朱大娘子运气不好,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秀才。 朱大娘子自家没闺女,沾不上这一宗好处。可她有儿子,别人不识货,想找个家世也出色的儿媳妇,略难。更兼娘家哥哥不肯亲上做亲,便把主意打到了程素素的身上——程家这一宗倒是很划算。 且看程素素,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嫩,见人也不怯。大红的绸袄,颈子里挂着赤金嵌宝的项圈儿,手上小金镯子,一看就是家里精细养着的娇儿。家里人喜欢她,将来她夫家有事儿,就不能不管她。早抢早好,等到程素素的大哥哥程犀真个发迹了,再想结亲就难了。 这么一想,便要将手上一对赤金的竹节镯子褪下来,往程素素的手上递。口里说:“回去便教我家那个央了媒来,再正经下礼……” 赵氏伸出手来要拦,她心里乱了一回,终于被朱大娘子这土匪抢亲的模样给激怒了。 程素素却不敢再将希望放到赵氏身上了,她今天受惊不小,七年来,赵氏养她,自是没得说,凡事无不顺遂。弄得程素素便以为人生便是如此,一帆风顺,平安到老。经此一事,她才发现,自己的麻烦,多了去了——这位亲生母亲,也不是很靠得住。 程素素挂着一背的冷汗,决定靠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然而七年安逸生活,让她的心理年龄不增反减,脑子也钝了一些。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来。眼见这镯子便要递到跟前了,程素素的脸,终于变色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装神弄鬼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想不出对策来,索性不想,程素素翻掌向外,坚定地道:“我不要!”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谁都没有想到程素素会有这般举动。朱大娘子的脸上,也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略一顿,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少年老成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灌了一大碗凉水符灰,程素素的肠胃便不适了起来。回到房里觉得腹痛,又是一番上吐下泄。卢氏忙上忙下,一面命自己的女儿小青给程素素倒水漱口,一面将程素素安置在床上,拿被盖了,又要禀了赵氏去请郎中。 程素素住在赵氏院子的西厢里,上房禀报十分方便。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欲入坤道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道士的闺女,想当道士,家传手艺,有什么不对? 程素素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做了女冠,后台就是神仙,受世俗的干扰便会少很多。且她爹是道士,这样便利的条件不用,简直浪费!眼下她爹似乎有事要忙,暂时不宜打搅,不如多多留心,等他忙完了眼前的事,就提出这个要求。 想必,他老人家是不会反对的。 打定主意,程素素便留心卢氏与多喜说了些什么。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 参拜之事,乏善可陈。赵氏虔诚,要多跪一会儿,程素素的二哥、三哥,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耍了。程素素便与卢氏出来。卢氏每来五行观,必要抽空拜一拜城隍。程素素不想去,卢氏不由为难。 程素素眼珠子一转,道:“我去找大哥,总行了吧?”也许,能敲边鼓,问出些什么来呢!再者,做女冠这事儿,顶好能得到程犀的支持,这样事情就能敲定了! 卢氏一听,便道:“好好,大郎最是妥当的一个人!”观里她也熟,熟门熟路地将程素素送到了道一那里。 道一与程犀为程玄收拾摊子,经验丰富,已合上了簿册,正在斗茶。赵氏于斗茶上手艺不凡,程犀也颇擅此道,道一罕见地路出笑容来:“这一事,我总不如你。” 程犀道:“小道罢了。擅不擅长,有什么?” “那可不一样……”道一说到一半,抬头看向门外。 卢氏忙屈一下膝:“大郎,道长,我送姐儿过来。” 程素素接口道:“三娘和小青姐去城隍那里,阿娘许了的,我累了不想去。” 程犀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一点头,卢氏便放下心头大石,笑吟吟地离开了。 道一看着一个大红团子滚过了门槛,挑眉看程犀。程犀也动动眉眼,示意稍安毋躁。 即将去府学,程犀最不放心的,不是二弟有心准备明年的秀才考试,也不是三弟不大爱上学,反而是幼妹。他们俩,一个有心向学,天资不错,另一个有先生管着,也出不了大错。 唯有幼妹,是归内宅管的。赵氏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家产也丰裕了许多。是个合格的主母。缺点也是明显的,赵氏有内宅妇人的通病——眼界窄,性情不够坚毅。性情略有些忧郁,有时候又有些固执,遇到事情,又会顾虑重重。 让赵氏教导程素素,程犀委实不放心。妹妹七岁了,先前小些,随老三程羽一道开蒙,有老师看着读书,也还罢了。七岁上,男女有别,再送与男孩子一处读书,是不相宜的。程家再单请一位先生,也有些吃力。 去府学之前,程犀也在想,要如何提点妹妹,使她不要被赵氏身上的缺点所影响。反应迟钝是不要紧的,目光不够长远才是真要命!程犀有着一颗向上进取的心,是断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庸庸碌碌的。 掰性子,得趁早! 程素素不晓得,自己打着小算盘,正踩进了程犀的口袋里。 犹自天真地打着小算盘,拣了下手的一张椅子坐下,东瞅瞅、西看看,斟酌着措词。想到一半,便觉不对,道一与程犀都在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表演!程素素感觉有些不妙,小心地问:“怎、怎么啦?” 程犀好笑地挑眉:“嗯?” “我……打扰你们啦?” 程犀笑而不语,道一天生冷脸,都看着她。 程素素很想落荒而逃,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忍住了。几年来,都是别人哄着她,主动逗她说话,现在让她主动开口,也找不到一个自然委婉的开场白。 反正都不是外人!程素素咬咬牙,冲口而出:“大哥,我想入坤道修行!” 程犀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她会生出这样的主意来,程犀心中,妹子做女冠,乃是下下之策。程素素平生,全无半点向道之心,长到七岁,憨吃憨玩。虽然要求从来不出格,也爱读书,这点颇得程犀喜欢。然则要说她有什么灵异之事,除了月前白日见鬼,那是再无半点征兆的。 不等程犀回答,道一冷声道:“不行!” 程素素傻眼了:“凭什么呀?” 道一却不理他,只对程犀使了个眼色。程犀垂下眼睑,再对程素素发话时,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了:“为什么想?” “就……就是想嘛!”难道要说觉得世间皆是囚牢,想要跳出樊篱?躲事儿来的?程素素以为不妥。 程犀眉头皱得愈深。 道一起身,与他耳语几句,程犀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程素素眼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却只得到程犀一句:“我们再商议商议。”语毕,一拉道一的袖子,两人出门去了。 偌大房间,留下程素素一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兄弟同心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道一与程犀走向不远,就站在庭院树下,眼角的余光往左能看到院门,往右能看到程素素呆的房门。 道一双眼望远,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本道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书房密谈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亲爹的出现,令程素素重新燃起了希望。毕竟是户主,毕竟是观主,毕竟是亲爹,毕竟是师父! 虽然他不管事。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程素素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是干嘛呢?” 程犀认真地道:“哪怕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呀。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读书使人明理,你以后,也要这样做。两户人家,男子功名官爵一样,女子读书的,就比不读书的要好。” 程素素嘴巴变成了个圆,眼睛变成两个圆,万万没想到,十四岁的程犀,是这样看事的。 程犀续道:“女工针黹,可以粗疏,厨艺只消迷人眼即可,实在逃不过,糊弄两手绝活就成。再往上是诗词歌赋,再往上是歌舞器乐,再往上是治家置产,女子最顶尖儿的学问,如识人断事,杀伐决断,与男子,是一样的。” 程素素:……我真是白日见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赵氏教女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令人惊诧的兄妹对话结束的时候,程素素反而淡定了下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穿的时候一定是抽中了特级豪华大礼包!如不珍惜,是无天理! 程犀也很满意,他摸清了妹妹的底线,也觉得自己走了好运。他有一份名单,上列两类人,其一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其二曰“讲话之后心累不己”。程素素现在被种到第一类施肥浇水,程玄一直蹲在第二类里打坐,赵氏则经常在两类里做跳房子的游戏。 总之,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由于交流尚少,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大法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大郎劝母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旬日一假,程犀颇为珍惜。 如今学风颇严,自国子监与太学起,学得不好的,连这旬日的假期也没有!风气向下蔓延,府学亦如此。能得一假,便是学得不错的明证。 府学授课比起私塾强了不止一点半点,与其说差距,不如说是差异。好比说到吃食,一个只吃过粗茶淡食的,与一个尝遍珍馐的,在谈美味。 两相对比,程犀更坚定了弟弟妹妹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导的念头! 自己处芝兰之室,弟弟妹妹在荒草中间,程犀很是着急!越早掰,对他们越好!则旬日之假,尤显可贵。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母亲关心他身体,倒叫他少操心,张罗厨下给他做爱吃的,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先唤过来二弟程珪、三弟程羽,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不服道一都不行,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珪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珪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珪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珪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珪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珪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程羽乐了,对程珪扮个鬼脸,大声说:“你快听你哥的训吧!” 程珪所敬畏者,唯道一与程犀,也力图模仿他们。此时故作轻描淡写:“明天我会把大哥的教训,连你二哥我对你的教训,一块儿给你的。” 程羽跺脚跑了。 程犀道:“来,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低声将自己旬日所悟,告诉程珪。程珪听了,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意思。”他这装大人的样子,将程犀逗乐了:“饭该好了,去阿娘那儿用饭吧。饭后我得看看幺妹。” “唔唔,我们天天上学,她倒在家里啦,比以前见得少多了,娘还不让我们引逗她出去玩,说怕玩野了,长大不好收心。怪可怜的。” 弟兄俩到得上房,只见赵氏盘膝坐在矮榻上,左边坐着程素素,右边是程羽伏在她的膝上。 程珪见便道:“跟娘撒娇!是不是还要告状?”个小不要脸的! 程羽对他扮了个鬼脸。 三个儿子里,赵氏最看重者,无疑是长子,若说偏爱,则是幼子无疑。程羽生得极好看,有一种超出性别的精致漂亮,一对帅气的剑眉,又不会让人认错他的性别。小小年纪,长得就很讨人喜欢了。淘气一些,也因“幼子”,得到许多宽容。 然而赵氏却有一样好处,对待儿子们,她十分清楚“妇道人家,丈夫不大理事,还是要长兄管教的”,虽宠爱幼子,年长儿子说出道理来,她还是支持的。轻推幼子:“你哥哥来了,你还这样坐着,不是道理!” 程羽才要攀扯妹妹,只见程素素早已经乖巧地站在地上了! 程羽目瞪口呆。 ———————————————————————————————— 用过饭,程犀也顾不得休息,又将妹妹提到了书房里。天色已晚,书房里点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很有意境。 程素素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大哥这次回家,就一天假。今天下午放学回来,次日一天,再转天一早就得准时到府学上课。从踏进家门,就没停下来过。明天还得见见朋友吧?得过问家务吧?还要给自己授半天课。 有点不想告诉他赵氏都做什么了呢。 程犀也在观察妹妹,不知是否是心有所思,所以越看越像,总觉得妹妹沉稳许多。问道:“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什么了?” 程素素心想,你时间也不宽裕,有什么说什么,再商议对策得了,反正这个亲娘,我也应付得来。一五一十将赵氏如何做,自己如何应对,如今半天跟赵氏学,半天自学一一说了。 程犀眼前一黑! “我说怎么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事儿!”原来,记着妹妹功课的,不只有自己一个,还有母亲!听程珪所言,还以为母亲只是将妹妹拘在家里,其实静心练字,安心读经史,也是不错的。 万万没想到,母亲爱女心切,欲将周身的本事传授给妹妹。 程素素见状,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忙说:“别慌别慌!你十四中秀才头名,阿娘三十五了还困在内宅,我知道该听谁的。” 程犀右手按在左胸上,掌下心跳得厉害,有些虚弱地问:“你背《女诫》,都有什么想法?” 程素素胸有成竹,才说一句:“很有趣,那是一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额上也出汗了。心里狂骂:差点要露馅儿了! 她本想说,这不就是一本兵法么?完全是教斗争策略的好伐?主要目标是老公,整不了老公,就把他父母弟妹全拿下,包围他,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类的。 忽然想起来,她七岁,“兵法”两个字怎么写,她是知道的,讲的什么,她“不应该”知道。 程犀心跳得更厉害了:“嗯?一本什么?” “一本学着《道德经》的书,”程素素脑子也转得飞快,口气变得小心翼翼的,“总觉得有点像……水。”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的对的,你知道什么是水吗?喝的是水,沐浴也用水。软软绵绵。可每年夏天,城外河水暴涨,总有淹死人的。若不是城外有那道澄堤,浪头能打翻城墙。可平常的时候,它看起来又那么的温和。” “嗯嗯。” 程犀想了一想,又说:“娘教的东西,也是该懂一懂,总不好什么都不知道,可也不要放在心上,经史才是要紧的。” “嗯嗯。” 程犀这才定了神,要妹妹写字来看,又问她书里何处不明白,是否有生僻字读不出来一类。考较完了,忽然笑道:“大哥说错了,哈哈哈哈,我看你不比三郎笨呢。” “……”默默给道一记上一笔。 程犀又给程素素换了一本书:“我送你回房歇息。” “自家院子,过道门,不用哒!” 兄妹俩正在谦让,忽听得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赵氏见女儿久不归宿,命多喜打着灯笼,亲自来寻。 程犀趁势道:“我送阿娘和幺妹回去。”吹了灯,一手携了程素素,一手搀着赵氏往外走。 赵氏道:“素素一年年长大了,你们兄妹,也不要过于亲昵才好。” 黑暗中,程素素翻了个白眼,往右一扑,抱着程犀的腰:“就抱了!再说就亲了!” 赵氏倒吸一口凉气。 程犀打圆场:“旬日我就回家一次,不用舍不得。” 几步路,先将程素素送到西厢交给卢氏,程犀扶着赵氏到了上房。赵氏忍一忍,没忍住,叹道:“咱们都疼她,也有些惯着了。女孩儿,在家里,娇养是娇养,不能惯脾气。惯大了脾气,出了门子是要吃苦头的。还是要教规矩的。” 程犀假意问道:“阿娘打算怎么教她?” 赵氏道:“明天说吧。” “现在说吧,不说心里存着事儿,我睡不着。” 赵氏一听,忙说:“也没什么,”简明扼要地讲了如何教导女儿,又说儿子,“读书写字,我也觉得好。可教她那些,不实用,她还能考个秀才?不如学些安生立命的……你……你怎么啦?” 只见她心中的顶梁柱、主心骨,脸上滑下两行清泪,程犀,他哭了! 一边流泪一边说:“是儿子无能,让母亲妹妹要将这使女仆妇的勾当,当安生立命的本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母子过招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犀很少哭。 上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道一授箓,知道“大哥”要离开家里,他哭得可伤心可伤心了。 后来曾有一弟一妹夭折,也只是握起小拳头揉揉发红的眼睛,将更加幼小的程羽揪到一边:“不要闹阿娘。” 现在他哭了! 一面哭,一面双膝着地,还跪下请罪。 赵氏慌了。 她原是在椅子上闲适坐着的,一见程犀流泪,顿时坐不住了。听到程犀的话,更是剜心。也不拿帕子按眼角了,也不将食指蜷起抵在鼻端了,仪态全失地哭了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程犀跟前,一把将程犀抱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说这个话?” 程犀哽咽道:“是儿子无能……那些,仆妇都能做的,还要阿娘和幺妹当正经事来做……” 赵氏抽噎着解释道:“那是妇人本份的,你是男儿,不明白,妇人……” 一句话能劝动,就不是赵氏了,好歹是在道一和程犀没有长大的时候,支撑全家好几年的人。 程犀再接再厉,诚意十足:“可是一想到……儿就心疼。” 赵氏道:“我的儿,你说的,我都明白。这些你不用管,我与你妹妹,并没有过得不好。” 程犀环住赵氏的腰,仰面道:“若是眼下样样都好,我又何必读书考试?又何必要二郎、三郎也读书进学呢?” 赵氏有节奏地抚着程犀的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轻声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能将你们生得富贵,哪用你们小小年纪就这般拼命了?” 等等!娘!您在说什么?程犀急忙补救:“做儿女的,岂有为富贵苛求父母的道理?且父母生我育我,供我读书……能做的都做了。是该儿子出力的时候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赵氏却有自己的看法:“龙生龙,凤生凤,自家没做好的事情,逼勒儿子去做,还要必得做好。岂有此理呢?” “娘?”程犀真的十分诧异了!望子成龙,学不好的同学被老师打完手心,回家再被父母暴打的,也不在少数!这般通情达理的母亲,真是罕见极了。倒是祖父母,隔辈儿亲,见不得孙儿挨打,会数落自己的儿子:“你小时候便蠢,还有脸怪他?” 程犀露出十数年来少有的蠢样,嘴巴张圆,眼睛瞪圆。那模样,与被坑到的程素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氏续道:“早想与你说,你争气,我高兴。可也不要太累着了,是不是很累呀?要是不想,咱也不急着去考那劳什子。你还年轻,好事情那么多,别只顾着赶路,倒忘了这一花一草,一饭一菜,皆有乐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如审时度势,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程犀下巴险些着地,听到最后,才回过神来!“人!怎么能不争上进?一个秀才娘子,因家族人口多些、钱多些,就要欺凌于我,富贵者多矣!我怎能不思进取?” 赵氏摸着长子的脸,轻声道:“你也随你爹读过他那些经藏,道法自然,顺其自然。依礼而行,就应该有好结果的。不要强求。” 亲娘这般通情达理,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我考中时你那股高兴劲儿呢?送我去府学时的热络呢?并不是不想儿女上进的,对吧? 程犀有些疑心,却无法逼问——赵氏的眼泪不曾断过。 只得磕了一个头,劝赵氏好好休息。赵氏还叮嘱:“大郎,你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我没见过比我儿更好的男儿了。好生歇息。”又抽噎着让多福打灯笼送程犀回去休息。 程犀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别您安置了,她又回来,再开门关门,大家都睡不好。” 赵氏这才说:“那你拿着灯笼。” “好。” ———————————————————————————————— 程犀提到灯笼,没有先回房。阿彪被他放回家去看望父母,如今只有一个人,行动也方便。 他去敲了妹子的房门。 能够在家的时间太紧,晚一些也顾不得了。 程素素还没睡下,刚洗漱完换了衣裳。听到敲门,卢氏来开了门,见是程犀,吓了一跳:“大郎?这么晚了,怎么?” “嘘——” 程素素跳下床,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大哥?你……”哭了?阿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不是程素素吹,活这么大,她就没见她大哥哭过! 程犀不好意思地举袖擦脸:“快,让我进去!” 进房,掩门,对卢氏道:“三娘勤看着窗外,我有话对幺妹说。” 卢氏与全家所有的人一样,将程犀看作当家人。作为全家唯一一个有功名的人,他说的话,就是权威。当下一声不问,悄悄立在门边,打个手势,将女儿小青也叫了过去。顺手接过灯笼,吹灭了,放好。 程犀已经与程素素转到衣架后面说话了。 程素素道:“这么晚了,哥哥又哭了,是不是阿娘那里不顺利?不急的。” 程犀长出一口气:“你且忍一忍,暂依着阿娘,不出半年,我一定将此事弄明白,弄妥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程素素瞬间作出了判断。看着少年略带憔悴的面容,浑身上下透出的疲惫,思及程犀近这般忙碌,心下忽地生出不忍来。他才十四岁,却要扛这许多事情,自己的七岁,是假的!凭什么再让他操劳呢? 略一犹豫,程素素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原本,想过一、两年,慢慢向大哥展现自己的“成长”的。现在,真不能再让这个少年再这么操劳下去了。这年纪的男孩子,绝大多数是除了考科举,不被要求做别的事情的。程犀要忙的太多,如果自己再装腔作势浪费他的精力,只为自己“妥帖”未免过于自私冷漠。 至于会不会被怀疑中邪了,突然转了性。程素素不负责任地想,反正……也想不出更好更自然的办法来,那就让大家习惯成自然好了!那是别人需要怀疑的事情!【咱家是跳大神的,我是能白日见鬼的,有什么事儿,都不稀奇,爱怎么想随你们!】 程素素拽着程犀的衣袖:“哥,我跟你说哦。” “嗯?” “我能看到鬼哦。” “什、什么?!”程犀大惊,心更累了,“怎么回事儿?我明天要去观里,你……” “想看的时候,就能看到,不想看的时候,就没有。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就有什么样的。譬如朱大娘子惹了我,她在咱们家,就会背着一个淹死鬼。” 程犀瞬间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你?” “哥哥,为什么让我读经史?” “明理,明智。” “明理明智的人,就能自己应付眼前的事儿。阿娘都应付不来,书岂不是白读了?若读经史不是为了装样子,是为了学以致用,大哥就放手让我去试试。不行,再向大哥求援,可好?” 程犀心道,这……开窍得也太快了!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程素素叹了一口气:“大哥——” “嗯?” “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阿娘说,女子总是要依附于人的,父兄,丈夫,儿子。人赶路的时候,背着个大包袱,走不快的。趴你背上,你走不快,我便也行得不快。不如下地来,一起走,还快些。” “真长大了!我可得缓缓!” “想得太多长不高,有个矮子哥哥,怪丢人的。”程素素不客气地说。 黑暗中,程犀露出一个无声的、大大的笑,准确地揉到了妹妹的头毛:“睡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出师未捷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这一夜,程素素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难以入眠。小青睡得实,卢氏却提心吊胆了半夜,每每忍不住,低唤一声:“姐儿?”程素素就老实一小会儿,过一阵儿,又兴奋得不停翻身。 起来试试程素素的额头,也不烫。卢氏喃喃地:“没发烧呀。”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我开心,睡不着。”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何老员外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当你不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它在你眼前满地乱蹿,你也是没看见的。当你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它是条变色龙,你也能把它给揪出来。 程素素往昔年纪小、遇事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年多事,令程素素迟钝地发现了一切的根源——大家的思想,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简单的说,就是“现代人”与“古代人”的差别。 如今捅破窗户纸,一切以一种全新的色彩,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一法通,万法通,再看各人行事,皆是有章可循。眼前的世界,顿时一亮。 这种心境上的变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只是眼下不显罢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又过旬日,程犀再次得假回来。这一回,家中一切照旧,程犀也松了一口气。真正休息了一天,次日放心回府学。预备刻苦用功个两年,一举考个举人回来。一切顺利,届时十六岁,在本州府的地界上,也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足以载入地方志。 程犀打算得好,程家上下亦皆以为,难事已过,家中生活富足,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来了! ———————————————————————————————— 其时,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针线活,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外面拍门声传来,震得手上笔一抖,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太安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不要白不要!银五事于成年人,是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于小孩子,就是趁手的工具了。上头的小剪子,正合她手的大小,学针线,用得着。程素素接过袋子,往身上拴了。 出了门,便挣扎着下地:“放我下来吧。三娘,何家是什么人呀?” 卢氏是本地人,于掌故颇熟,低声道:“他家呀,心不好!” “咦?” 携着程素素的手,几步进了西厢,卢氏才低声道:“又贪心,又坏了良心的。姐儿要记住,他们记恨咱们家。” “不是没往来的么?” “他恨着咱们家的庙。” 程素素心道:恐怕不好!虽不知道如何与道门结的怨,然则物反常即为妖。赵氏言道家中与何家素无瓜葛,那必是与五行观的恩怨了。恐怕来者不善!否则,有事何不去观里?反而找到门上?大哥又不在家,家里旁人……怕都管不了这事儿! 他们是看准了时候来的!专为堵她爹,还避开道一! 程素素心里雪亮!对卢氏道:“三娘,你快去山上,说与道一师兄,就将家里的事告诉他!” 卢氏道:“他?” 程素素道:“娘说家里与何家无往来,那就是为了道观的事儿了,师兄懂这些……”边说边斟酌措词,要如何让卢氏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不是去厨下要个鸡茸粥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想卢氏一拍大腿:“没错儿!是得跟小道长说!小青,你跟紧姐儿,护好姐儿,我这就上山去!” 程素素:…… 这么听话? 卢氏打后门走了,前门依旧被拍得山响。程素素和小青两个,悄悄又溜了回来在房门外偷听。 赵氏命多喜出去说:“当家的不在家里,家里妇人不敢开门见外客,有帖子,请他们留下帖子回吧。” 程素素尖起耳朵,听到此言,心道,这应对还挺不错。前阵子是自己大意了,有些瞧“家庭主妇”不起。 不想门外的人似乎铁了心,拍门声不再那么密集,而是有节奏的,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哭嚎,那声音,程素素在院子里都能听得清楚。 是个男人的腔调:“程道长,救救我父亲吧!金银钱帛,猪羊表里,都给你!望看在孝心份上,不计前嫌,开坛祛邪啊!” “呯呯呯”三声,又是同样的“程道长”,再“呯呯呯”,再哭一句!三次“呯呯呯”,这一段就算念完了。接着来第二遍。 如是往复,引了一堆人来看。 赵氏忧心忡忡,程玄倒不在乎:“开门,我去看看就是了。” 赵氏用力拧着帕子:“你不能去!” 程玄道:“你有办法?” 赵氏也是没办法的,她如今能想到的可靠人,是长子。可才说了不要儿子多操心,儿子现在又在读书。并不想打扰他……其次是道一,然而此时道一还在山上,叫他恐怕来不及,且不知观里是否有事。 敲门声更响,哭嚎更惨。多喜惨白着脸跑了回来:“大娘子,他、他、他……跪下了!” 赵氏问道:“谁?” “老员外的三儿子!” 赵氏眼前一黑:“他身上七品官!跪在咱家门口,像个什么样子?!” 忽然,外面声音停了。 赵氏对多喜道:“你再去看看。” 这一回,不等多喜跑到前头,道一从后门由卢氏引了进来:“师父、师娘,何家怎么了?” 程素素能想到的,道一也能想到,甚至已经将何家上上下下的杂事想了一遍。他还知道,何老员外今年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此时不找和尚找道士,他家每给佛寺多少香油钱?这等好事,和尚会往外推? 必无好事! 道一沉吟一下,问道:“有人告诉大郎了吗?” 赵氏道:“我先没告诉他。实在不行,再唤他回来。可他只是一秀才,如何能应付得来这些人?” 道一道:“师娘说得很是,咱们合计合计,师父是不能出去应了这事的。老员外七十三了,不定何时横死。又或者已经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得了。否则和尚们哪里会放手这等好事?” 赵氏道:“那如何拒他?跪到门口了都!虽有芥蒂,断难和解,何家是大族,硬拖一时容易,不留下话柄却难。” 此言有理。 道一冷脸道:“我去告诉他们,往日香火在佛前,此事归佛祖管,让他们寻佛祖去罢!” 赵氏急忙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儿啊,你自家也要小心。不行咱就走。近来流年不利,躲一躲,也是行的。” 道一眼角一跳:“是。” ———————————————————————————————— 程素素瞥见道一出来,脑袋一缩,道一隔空遥指了她一下,她干脆蹲了下去。卢氏喘匀气,看到程素素,忙将她拉了起来,给她掸土:“姑娘家,不好随便往地上蹲。地上有虫子。小道长来了,不会有事的。” 仿佛插旗一般,不多时,道一冷道脸回来了! 程素素见状,悄悄跟在他身后,趴门框上偷听。 只听道一说:“没想到一个小秃驴也跟着他们来了!居然放下架子,自认不如我道家。” 赵氏急急追问:“究竟是怎样事?老员外如何了?” “说是中了邪,秃驴看过了,自认不如我道家,撺掇着他们来救咱家救命。我话没说完,秃驴先说了!好秃驴!倒舍得出脸来!”他先前称呼僧人是和尚,如今生气,便改作秃驴了。平素处事,虽累些,无有不利,现在却被别人下了个套。道一也发怒。 程素素心道,这下扯皮都不行了。两下扯皮,和尚先说的,道士再推拒,又有旧怨,必然是被记恨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何家拳头有多大…… “三娘,何家是什么来头呀?” 卢氏恨声道:“何家是大户,老员外年轻的时候,生的第二个儿子,才生下来就找个先生打卦算命,说是会妨了老员外做官发家,便将这儿子弃了去。当时的父母官儿……人很好的……见不得这样的事情。老员外不敢明着扔,就扔给个穷人家。不想这二郎天生聪明,不到二十岁就中了举人。” 程素素心道,这事儿我听得多了,这亲生父母又找上门儿来了,对不对? 卢氏喝口水,快意地道:“这二郎考中举人的这一年,父母官儿还在咱们在里做官儿。何老员外见儿子出息了,阖族都撺掇着他将儿子抢夺回来。父母官儿眼明心亮呀!将这二郎判给了养父母!好人哎!” “后来呀,这父母官儿不在了,二郎随了养父姓李,二十几岁上就考上了进士,娶了宰相闺女哎~真好哎~把李家老两口接到京里去了,再没回来过!这姓何的还是亲爹,不理会,又会有人说闲话,就勉强给何家口饭吃,还给何家几个小子荫了个功名!不要脸的东西们,也张手接了去!呸!” 程素素问道:“是咱们师祖给他家算的命?”要不怎么上来跟土匪似的拍门! “不是不是,算命的早跑了!他们家……嗯,就是看咱们观里头不顺眼!这一窝子杀千刀的!佛要有眼睛,也得要他家破落!反正李大官人不姓何!” 程素素心道,原来如此!这必是一个套!将何家行事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好像有办法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此计不鲜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在门外,道一一直都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的进来。 程素素此时却不看他,十分敬业地两眼放空,直挺挺往里走。 道一见状,恨不得将她提起来暴打——他已经猜到程素素要做什么了,并且很生气。 程素素还要再装,冷不防领子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提了起来,整个人都跟着升空了!神棍瞬间做不成了。程素素眼神也不放空了,双足乱蹬:“你干嘛?放我下来!” 道一冷冷地看着她,字字切齿:“你、大、哥、上、次、回、来、对、我、说、了,要多看着你,不许淘气。” 程素素恍然大悟! 拼命使眼色:大师兄,我有话说!快帮忙我! 道一将程素素提到与自己平齐,依旧调子凉凉的:“你眼睛抽筋了?” 二人你来我往,变化得太快。赵氏此时才找到机会问话:“素素,怎么了?” 道一提着程素素,对赵氏道:“怕是惊着了,师娘须给她煎些安神汤来喝。” 此言有理。赵氏匆匆点头,吩咐厨下去了。 道一向程玄点头致意,揪着程素素:“我给她看看。” 程玄大手一挥:“去吧。” 师兄还是靠谱的,程素素心下大定,被拎着走也不生气了。 道一很生气! 进了西厢,不等程素素献策表功,先冻她一下:“想一辈子当神婆跳大神?我送你摇铃手鼓让你天天跳!跳断你的腿!” “你、你,道士不都是……” “呸,”道一悠悠然呸了一声,“少做下等事。鬼神多了,就不稀罕了,有事就见鬼,一听就是骗子!” “哦……” “说吧,想说什么的?以后有事,传讯与我,或是大郎,不许再装疯。” 程素素蔫了:“找个他们断不能答应的事,不就行了?” “何家必有准备,又有和尚指点,等闲事难不住他们。稍不谨慎,他们就越会报复。许诺越重,报复越惨!金银财帛都奉上了,就等我们从阎王手里抢人。我一辈子,小鬼都没见到过一只。还抢阎王!这是圈套,要解套!” “官爵。”程素素不再磨牙,直指要害。 道一顿悟!“妙!” 何家因何能如此蛮横?还不是仗着“亲生”二字,给他们带来了官爵?虽是虚衔,品级却在,可免赋税,有人捧着地契投到门下。只要厚着脸皮死咬不放,就会一直得益。 孩子改姓了李,不要紧,对他们不满,没能让他们享受到父族该有的、更多的尊荣利益,虽然愤恨惋惜,也不是不能容忍。生父才是亲爹!哪怕皇帝,也不能不管亲爹! 因此获益的,乃是全族! 道一越想越透彻,何家本贪婪无情,断无放弃得得之理。老员外为了一时活命,答应了,别人也不会答应! 不过…… “他要答应了呢?” “离京千里,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要许久,我看他等不到批复了。就算等到了,几十年了,得到那么多好处,一时哪里算得清楚?少吐一文钱,死了也活该。都吐出来,他也活够本了。”程素素无所谓地说。 道一微笑:“明白了,扶乩,就说原是天赐富贵儿与他,他不慈,才会……” 程素素大力点头:“就是!” “是什么?这样就是将人往死里得罪,面上不显,心里恨得毒。你能灭他门?” “那要怎么办?”程素素也犯起了愁。 “喝你的安神汤吧。这事儿我来办,真能事事让你个小孩子操心吗?要我们何用?以后做事要多看一步,别以为一事毕,就不会有后患了。” “凭什么让我吃药呀?!” “你脑子不好使,想当神婆,得治。”道一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程素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总觉得喝的不是安神汤,是安眠药。喝完药,一觉下去,午饭都错过了,直睡到程玄和道一做完法事回来。 程素素听到声音,推开门奔了出去,只见程玄一脸的生无可恋,道一依旧矜持冷淡。程素素乖乖地叫了一声:“爹!师兄!” 程玄懒洋洋地轻抬手:“好。” 道一多说了几个字:“一切顺利。” 程素素极想问“一切顺利”指的是什么,何家接下来的报复,要怎么应付? 道一却不肯再告诉她了,急得程素素抓心挠肝的好奇,生怕出什么事儿。然而只要程犀不在家,她问谁也没人回答她。只是知道,家里人都挺高兴的。 ————————————————————————————— 程家开心了,何家自然就不会开心! 此时,何家正在一场大混乱之中。 为了寻五行观的晦气,何家舍出脸去做局,还闹得满城风雨。程玄一张神仙脸,本就引人注目,此时更是聚了许多人来看,程玄扶乩之后,想捂住他的嘴,都晚了! 何老员外的长子,先与兄弟、叔伯们争吵了一回。 即便他们肯,何大也是不肯的。只是被吵得头疼,哪个人又不敢先跳出来,明言宁愿何老员外去死,那样说出来不好听。只管哭诉年景不好:“不是不愿,委实拿不出来!” 都逼何老大这个亲儿子先说话。 何老大好不容易送走了本家,回到家里见到妻子杨氏,气便不打一处来。恨恨地一巴掌挥了过去:“都是你的好侄女!” 杨氏挨了打,啜泣道:“我听她说得,也是在理的。何况,那个观、那个庙……” “闭嘴闭嘴闭嘴!她要在理,你找她过去!”何老大愁事上头,暴跳如雷。何家与五行观有夙怨,原想借父亲病危之机,为难了五行观,一鼓作气,压垮五行观。谁知被反将一军。 杨氏自知理亏,不敢再顶嘴,却是越想越气。见何老大踱步想对策,悄悄退了出去,唤来一个婆子:“去朱家,就说我说的,问那个死丫头,她安的什么心?拿着自己亲姑娘、姑父当枪使,给她出气呢?!告诉她,我要有事,她也别想好过!” 婆子头也不敢抬,答应一声:“是。”一道烟跑去了朱家。 到得朱家,朱大娘子正焦急地等着消息,见了便问:“如何?程道士为难住了吗?能打上他们门上,要人手相帮吗?我这里有!” 婆子也不客气,将杨氏的话对朱大娘子直直说了出来。 末了,又加了自己的话:“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您这事儿做得欠妥当,死了儿子谁都难过,怪上人家道士,也是您自己个儿的事,怎么就撺掇起姑妈来了呢?如今倒好,将旁人架到火上去烤!” 朱大娘子一身素服,眼神抑郁,手中帕子几乎要绞烂了,却没有发脾气,只说:“知道了!” 婆子见好就收,不敢多留,收了朱大娘子咬牙切齿给的赏钱,跑回去复命。 回到何家,何老大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杨氏在家。回报之后,杨氏低声道:“知道了。”婆子宽慰道:“安人别急,这事儿,会过去的。一个道士,能把咱家怎么样?就是外面的人,过一阵儿也都忘了。” 这话说得不错,杨氏心头略舒,喃喃地道:“不错不错,咱家虔心理佛,总会有好运的!” 主仆二人互相开解,果然等到了一条好消息—— 何老员外本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痰涌上来,话也讲不出口,晚间却从老员外的卧房传出一个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传遍家下。 何老大年过五旬,老泪纵横:“阿爹说‘千错万错,错在我身,宁愿折寿,以换阖族兴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一眼识破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这是代先帝下罪己诏呀,”小姑娘笑嘻嘻的说,穿着红色绣鞋的双足一荡一荡的,天真无邪,“我才不信是老头自己说的!不辞官,他死了,儿孙顶多丁忧。一群闲职,丁不丁,有差别?辞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孝子贤孙代死人说话还差不多!” 对面作道士打扮的冷面青年瞥了她一眼,她也不怕,大哥在一边呢。 何家的事情过去数日,何老员外一命呜呼。大哥又逢旬假从府学里回来,全家上五行观来拜神,程素素心情大好。 程犀无奈地道:“看你坐卧不宁,才告诉你这个……” 程犀还要说什么,道一咳嗽一声:“乐够了?”他人冷,声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人伦惨剧,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无知而已。见得多了,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素素,女孩子,我以前见得少,近来留意,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你没有,我也没有,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我要一次记不住,下次给我个难堪,就记住了。明白!” “心里好奇,也不能讲出来,面上得装得不在意才行。不过呢,也要分人,谁喜欢你急一些,他就肯讲,你就要让他觉得你诚肯且急……” “看人下菜……额,因材施教?” 程犀双肩一松:“不错。”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弯了双眼,谄媚地搓手:“大哥,听说,有邸报,哦?” “有,不过晚些,”程犀取出一叠纸来,“在这里看,看完回去。” 本地离京城远些,邸报三日后才能由京城抵达。到本地后,先送衙门、有官职者,后由衙门胥吏,又或这些官员家里流出。其中一个流向便是府学等读书人聚齐的地方,再分流。读书人如程犀,约摸十日后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过邸报,一顿,慢慢地寻张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着摇头。 忽然,程素素指着一页道:“大哥,这个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弃养,被李家收养的那个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将一叠邸报看完,并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经被讨论过了。只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后效的……不知这位李相公,会出什么招呢? 她敢打赌,李相公对何家没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养父,两家一同照顾了。却只接了养父家去京城,这怨气也是不小的。 这一回她学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来,只是含蓄地问程犀:“这丧事,是不是有转机?”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来宰相会做什么,还用考举人吗?”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试吗?” 程犀摸着妹妹的脑袋:“等吧。” ———————————————————————————————— 过不数日,等到了李相公派人回老家来了。 派的不是别人,是姓李的侄子! 乐子,大了。 程素素愈发笃定,这位李相公,怨气很大很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京城来客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李丞相,姓李,名福遇,字成三,是已经致仕的萧老丞相的女婿。名儿起得好,一生福气,从头走运到尾。出生时,生父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要将他扔了。好巧不巧,遇到了养父李六。 生养是个运气活儿,一不小心,一尸两命,一不小心,生了夭折。李六家贫,连丧两子。扛着锄头,路过何家大门,见生下儿子居然要扔,不由感慨了一句:“有个儿子便是福气了,扔了作甚?” 一句话将何老员外逗乐了:“你说是福气,你养?!” 李六一想,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他一个泥腿子,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手雷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神仙中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李巽擦汗自语,一旁小厮偷笑:“四郎这是想到了相公吧?”小厮伴他长大,深知李巽之事。全家上下,无不敬畏李丞相。道一身上那股劲儿,与李丞相颇有几分相似。 “去去去,懂什么?”李巽擦完汗,又恢复了在知府面前持重的样子,“我是猛一眼看去吃惊,并没有害怕。” 小厮适可而止,小声说:“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不知道这观主个什么样子?别也是个冷面神。” 说得李巽也有一丝期待了。紫阳真人已经十数年不开口了,弟子个个少言寡语,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模样? 主仆好奇之中,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博彩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端午遇险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刚才踩在一张凳上、互相扶着胳膊的人不见了! 程素素急忙低头去找。人山人海,小青的个子又矮,掉下去别被踩伤了。 她自己也矮!一低头,就只看到一溜肩膀后背,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程素素急了,叫声:“小青姐。”欢呼看赛龙舟的人群里,没人在意她,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 想拨开人群,细胳膊细腿,哪里拨得动人?好容易扒住一个妇人的肩膀,待要呼叫,不想这位大婶肩膀一抖:“不要挤!”将她甩开了。 再要找卢氏,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似乎在不远处,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可是人这么多,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两个无赖被她的眼睛看得一抖,再蠢也发现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目光!另说女孩子了,就是男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听声音都替老大疼! 两个无赖不敢久留。本以为是桩轻松活计,没想到遇了个硬点子。看客们已经围作一团,死丫头挑了难下手的位置站着。余下的二十贯是拿不到了,不如趁早散伙! 要抓,也是老大一人被抓。自己又没出手!哪里来的证据?!趁早去朱家,向朱大娘子要一注盘缠,远远躲几天,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两个无赖拔腿就走。 —————————————————————————————— 事情说起来麻烦,从掉下凳子到结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 程素素一直用余光瞄着这二人,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松懈,生怕还有什么意外。幕后黑手居然是朱大娘子,她约摸能猜出来原因了。并且,他们差一点就能成功了。要不是突然发现小青姐不见了,俩人一块儿被推到江边儿,她可能都不觉得有问题。 人多的地方,这事情太常见了,近点儿还能看得清楚呢。 右手垂下,剪刀尖儿往下缓缓慢了两滴血。剪刀短,染血不多,风一吹变得粘稠,附在剪刀上。 程素素拎着血剪刀,面上作镇定状,也跟周围的人一样,四下张望。她太矮了,谁也留意是她做的好事。无赖在地上疼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无法指认她。 她借着打量的动作,试图早一点发现程犀,以她对程犀的了解,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与她失散了! 江风吹来,吹干了汗,身上一阵发冷。 突然,左肩一沉,搭上一只手来,嘴巴上也罩上了另一只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仗义出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汗毛立起,万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对自己下手!不假思索地,右手剪刀反手往后猛扎。 同时,她也被对方拖离了人群,整个人被转了一百八十度。整张脸都埋在了一件颇为眼熟的袍子里,来人怀抱的温暖有些熟悉…… “大哥?!” 汗冷大滴地从额头掉了下来,程素素被吓到了——她一剪子把亲哥给扎了。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好奇心起,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头发毛了,衣服也蹭得歪了,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道德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父老乡亲一齐说:“我等责无旁贷!” —————————————————————————————— 围观的程素素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从她扎完人,到正义的父老将人自地上揪起,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卢氏一摸头上,自家的旧梳子还插得稳稳的,摘下来给程素素抿抿头发。又理了衣裳。 程素素只关切地问小青:“小青姐,挤散了,你没事儿吧?”自己是目标,小青就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 小青吓白的脸色还没的缓过来,不停点头:“姐儿,你还好吗?” “回家说。” “嗯嗯。” 卢氏手下利索,须臾将程素素又收拾成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了:“姐儿,咱去找大娘子,回家了。” 程素素点点头,冷不防看到了赖三。她之前不认识赖三,但是记得此人是与程犀一道过来的,虽然看起来也是个无赖,但是…… 程素素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赖三,想让他看一下程犀的胳膊。正在想着怎么打招呼,赖三双膝一弯,并拢双膝,用两条小腿挪了过来:“小娘子好。小人赖三,受大郎照看的!” 他客气极了。地上躺着的那位仁兄,必是这小娘子下的狠手。是个男人,都得怕!这才多大的小丫头啊! 程素素挤出一个笑来:“有劳。请你跟着我大哥,看看他的手臂。三娘,有茶钱给他几个。”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 卢氏摸摸钱袋,摸出一把铜钱来给赖三。赖三一面说不敢要,一面将钱塞进了腰带来。再看程素素,对他一点头,带着母女俩扬长而去。 赖三这才长出一口气:“亲娘叻!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惹不得!” 程素素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满心想着程犀的胳膊怎么办!扎坏了不能写字怎么办?!见到赵氏,任凭怎么问,也不吭气,实则心里全然没有把握。赵氏以为她是因走失而受到惊吓,也不再多逼问,只说:“回家煎碗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就好啦。这节还有好几天呢!” 程犀是不用担心的,赵氏左右只找到程珪、程素素两个,便问:“三郎呢?” 程素素忙说:“刚才看到大哥带着三哥,让咱们先回家。” 赵氏不是个好奇的人,听到有长子,便放心:“好,回去鹅蛋也该煮上色了。” ———————————————————————————————— 却说程犀与程羽两个,与众父老一道,将无赖扭送到官衙。赖三贼头贼脑跟着,觑了个空儿,凑上前来,低声道:“大郎,小娘子给小人赏钱,叫来问大郎手伤。” 程犀将左袖卷起,一看,皮也没破,却是被戳紫了一大片。甩甩手,笑道:“这丫头,不吃亏。三郎也去吧,这事儿,我领你的情,却不好说出来。你们不喜欢上堂,我明白。让我家三弟说,是他们行凶时嚷出来的就是了。” 赖三将话捎到了,将头一缩,跑了。边跑边想:程大秀才真是仗义。 那一边,有诸多父老做人证:“我们都看到了。”他们只是看到无赖满地打滚,以及程羽追着边戳边骂。也是看到了,不假。 程羽一口咬定:“就是他!朱家婆娘叫他来的!” 知府一个头两个大,哭丧着脸。他一边是李巽,相府的侄子,另一边是程玄,苦主家长。瞒也瞒不下去,对李巽道:“下官今年的考语,算是完了!” 才报了个何家忤逆不孝的案子上去,这又来一个买凶杀人案,可见他的教化十分不得力。李巽什么许诺也不给他,只说:“还未问案,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是也不是?” 知府一想,反正已经倒霉了,压不下去了,那就破一破案,好歹能换个“秉公”的名头。 苦主这一方,全由程犀发言,便了笔纸,顷刻书就状纸。知府收了状子,心中一乐——程犀将何家又扯进去了!妙! 也不算是攀咬,何家的案子,本就有朱大娘子的影子。忤逆之事与她无关,寻道士驱邪却是她的主意。这一下,两件案子有了牵扯。或两案并一案,或使李巽睁一眼闭一眼,都是可以的。 然而有些话,须得私下讲,知府清清嗓子,令将这无赖收监,择日问讯。又好言安抚,请程家人且回去,夸赞父老几句,恶人已经收监,让百姓们日子照过。 程犀与道一交换着眼色,齐齐向知府告退。程玄无可不可,一言不发,跟着儿子、弟子,回到家中。 路上人多,不好交谈,一行人走得慢,程犀又要兑现请大家喝茶的诺言。往茶摊子上压了一块银角子,包了茶摊子一天,才得归家。 走到家门口,程羽忽然“啊”了一声:“那个无赖是被朱家婆娘派来害幺妹的?是被幺妹给扎成……那样的?” 道一本还要问原委,听他这一声,顿时全明白了,脸黑得不成样子。程犀抬起右手,拍在程羽后脑勺上:“进去!” 气死了,这会儿才想明白!怎么笨成这样? 道一默不作声,上前拍门,门开得很快,程素素就站在门内等着。一见道一便问:“师兄,我大哥呢?他……” 道一往旁一闪,露出程犀来。程素素扑了上去:“大哥!你胳膊怎么样了?我看看!我没跟娘说,悄悄叫三娘先找郎中了,你……这右手……” 道一忍不了这蠢样,将她提着领子拎到一旁放了:“你右他左!右手没事!” 程素素呆立了足够扎八个无赖的时间,彻底醒了,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我、我去告诉娘!”说完,扭头就跑。小青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程犀道:“别堵门口了,进去吧……”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带着怯意的、讨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人问程道长、程大秀才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其父其夫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来人四十许,留着山羊胡子,身着绸衫。弯背抬眼,显得讨好又恭顺。道一认得他,且不理他,对程犀道:“不是说请了郎中了吗?你还不快去看看?” 程犀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从程玄到程羽,一齐跟着他进了家,没一个回头的。程家门口,就站着一个冷面道士,冷冷的看着来人。 来人心里苦得要命,凑上前去,苦哈哈陪笑道:“小人……” “你是朱福,朱家大管家,”道一打断了他,“闲话休提,我留下来,不过因你是个听差的,要你好回去交差罢了。” 朱福忙抢上来,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能不上堂,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端午不但过得长,还有一个项目,乃是初八这天,一定要去城隍庙里,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道一依旧冷脸,不过点头:“是。” 赵氏看他,也有几分像是李六看养子,知道他的冷脸倒有一半是被程玄不管事儿给逼出来的,是以十分宽容。与他商议:“就与大郎同住,好不好?他那里被褥都是新的。” 道一正想与程犀多说说话:“好。” 那就好,赵氏有些开心地道:“多福,去厨下吩咐饭菜。” 道一微微颔首,便去程犀的小院里看程犀的伤势了。 卢氏请来的郎中到得也快,正在给程犀看胳膊,一看便说:“这是怎么了,戳到筋了。倒没有大碍,不要用力,养些时日就好了。” 程素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多亏了那剪刀扎完了人,已经不锋利了。程犀仍然有些疼,郎中说了无事,便觉得这疼也轻了几分。程素素还不放心:“有没有什么膏药?又或是什么汤药的?药油呢?” 郎中无奈地道:“什么立时见效的法子都没有,不管它,养着就好了。” 道一踏进门便听到这一句,便说:“有劳了。” 程素素听了这一声,就开始翻钱袋。赵氏持家,也会发月钱,程素素一月几百个钱,自己也没个用项,就都卢氏收着,给程犀看郎中,她将自己的家底都搬了过来。 程犀道:“不用你的。” 道一已经掏了个银角子,赠与郎中了,且说:“不敢叫师父、师娘担心。若真个无事,还请先生……” 郎中点头:“明白,明白!” 卢氏便过来给郎中引路,带他出去,以避开赵氏。程素素往程犀床边一坐,不走了。 —————————————————————————————— 道一打量了一下室内,程珪警觉地抱着床柱,程素素见状,飞快地学习她二哥。程羽呆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是哥哥和妹妹都这么做了,他也跑去和二哥抱一根床柱。 想也知道,道一与程犀一个不笑、一个笑,扫一眼,三个人顿时觉得头皮一麻。一、二、三,慢吞吞地放开手,排着队出去了。道一在后面提醒:“不许告诉师娘。” 三人齐齐一僵,整齐地答应:“哦。” 程犀道:“今天的是,是三郎的事,不是幺妹的事,明白了吗?朱大娘子想害的是三郎,机智打了无赖的,也是三郎,记住了吗?” “是。” 程素素猜着原因了,让三哥顶了她的“业绩”,应该是不想她抛头露面去作证过堂,被人指指点点——剪刀扎的确实不是地方。大哥体贴,她也无意闹大,乖乖地跟着程珪走了。 三人走后,道一沉声道:“朱家管家来了,说是只要不过堂,必叫咱家满意,你看?”这事儿,他们俩商议出个结果来,告诉程玄一声,也就得了。 程犀道:“他一个管家传话,咱们应什么?” “不错,我也这么说。” 两人商议一番,以为此事不等朱家当家人出面,他们不去理会——相府公子亲见的事情,纵他们愿意私了,也不由他们作主不是?程犀的意思:“即使朱家人亲自上门,也要向知府和那位相府公子透个消息。朱家大娘子,连着何家的事情呢。” 道一皱眉道:“总要让朱家有所忌惮才好。” 程犀欲待说什么,又止住了。道一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要说忌惮……师祖……” 道一道:“可行。我来办。” “大哥?” “你好好养伤便好!” 两人才定下计来,当天晚上,朱大秀才便亲自登门了。令程犀与道一十分诧异的是,来的不止是朱大秀才,还有朱大娘子的亲爹,杨老先生。二人身后跟着家丁挑着担子,扁担沉甸甸的,程犀见了,便不许家丁进来,礼物也不肯收。 二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见到道一与程犀,虽是客气,话里也透着丝焦急,对程犀拱一拱手,便说:“不知可否请出令尊一见?” 程犀请二人坐下,却不答允:“二位知道的,家父向来不问杂事,命我二人处置此事。” 翁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杨老先生道:“家门不幸!” 程犀道:“老先生言重了,罹遭变故的,是舍下吧?” 朱大秀才咳嗽一声:“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看好人,叫她出去惹事儿了。” 道一冷不丁地说:“看二位脸色,是有急事罢,不如少些客套,如何?”他目光十分不友善。 杨老先生道:“这孽障做出这等事,老朽实是无颜见人!” 朱大秀才因被革了功名,本就对这妻子生出些不满来。更因此事,家中忙乱,致使独生子无人看管,外出顽皮,淹死在故河道里。如今又若下这等事来,对妻子的情份,已减至若有若无了。 杨老先生虽是亲爹,女儿闯祸牵连到了相府阴私,又有买凶之嫌,只想尽快脱身。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还遮掩,意思却也很清楚:“她身后的法事,还请道长不计前嫌。” 程犀与道一心中都是一惊——早知这两家能有这样大的家业,绝非积德行善而来,不想竟能狠心至此!朱大娘子因父因夫跋扈一世,今日却被这两人男人联手决定了生死。 道一斟酌着道:“非是小子不近人情,令嫒似乎牵连进何家的事情里,近日在李公子那里,仿佛听到提起过。” 杨老先生脸上更苦,不单是女儿,还有妹妹呢!何家长媳是他亲妹子。朱大秀才同情地看了岳父一眼,肯切地道:“只要府上不首告。” 程犀道:“我今日当众写下的状纸,难道要我收回?不过听凭知府大人如何处断。府上之难,不在于我。在何处,前辈心里清楚。礼物也请带走,程家不是收钱卖命的人家。” ———————————————————————————————— 朱大秀才与杨老先生此时无心在程家多费心,只求程家不要添乱即可。至于其他,待事件平息,再说。两人也不敢强留礼物,皆是苦着脸,拱手告辞。 程犀与道一也客气,亲自将二人送出门。心道,若能说通知府,算你赢!大门一关上,两人的表情更是凝重。昏暗的灯笼下,对视一眼——回房商量一下。 道一当先推开门,立住微惊:“谁?” 程犀落后一步:“怎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眨眼两年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在程犀房里坐得端正的,不是程素素又是谁? 道一与程犀皆是诧异:她不是应该已经回去睡了吗? “你们要私了,可以的。”程素素见到他们来,很镇定地走过来相迎。 一句话,便将程犀与道一原本要说的许多话都压了回去。二人看了一眼程素素身后的卢氏,由程犀问:“阿娘歇下了?”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还是她的生死,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就该知道,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程素素举着份旧邸报:“找着了!” 程犀一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最大的消息就是今科放榜,头名——状元谢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重任在肩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芳臣?”程犀表情凝重,“你找他做什么?” 谢麟,字芳臣。今年风云人物之首。程犀对这样一个科举前辈,十分在意,在意到满满一张邸报,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名字。 连中三元,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之事,本朝唯此一人。还令人绝望的年轻,后来者无法企及的高峰。这一天的邸报出来的时候,府学内群情沸腾,许多人艳羡不已,以之为偶像。也有自诩天才的学子受到极大打击,以至于自我安慰,道他是丞相之孙,必有舞弊内-幕。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不久便重拾心情,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她至今犹住在西厢,三两步回到房里,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想起赵氏有名字,便问卢氏:“三娘,你叫个什么名儿呢?” 卢氏手一抖,看一眼小青,丝线又缠在了一起:“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被母亲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将耳朵竖了起来。程素素道:“就是,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挺好听的。” 卢氏一咧嘴:“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哪有大娘子那样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听起来……”说到一半,见女儿在旁,又不说了。 程素素也识趣儿,见她不说,便不再问。小青十分失望,也不敢问。 卢氏见状,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今秋考举人,明年春天,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到明年秋天,是二郎考举人。三郎要考秀才,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明年是个好年景哩!”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不顺利的,卢氏就没有讲。好话谁都爱听,程素素笑眯眯地道:“是极是极。” 卢氏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撺掇:“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也是个心意。” 她是程素素的乳母,处得还算不错,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女孩儿家过得如何,一是看父母,二是看兄弟,接着才是丈夫,最终定局看儿女。 程家里,程玄不管事儿,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嫁得如何、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全靠兄长。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还是不一样的。 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三娘说的对。”她的手艺稀松平常,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经卢氏一说,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 卢氏见她听进去了,也很欢喜,絮絮叨叨地说:“等大郎考上举人了,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 直到程犀考完回家,表情镇定,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赵氏也有分寸,每日只管督促厨下,给程犀熬补汤,不令人去打扰他,也不许家里人问他。 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赵氏才一扫愁容,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又命摆酒,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叫他走亲访友,不致寒酸。 卢氏的任务便是程素素,程犀好了,程素素以后就会好,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就说了,咱大郎必能考中的,到了明年,就要考状元,还有二郎、三郎……” 程素素只管笑吟吟地听着。 岂料,这世间的事情,是极少如人愿的。 内里原因,一半儿是有了变故,横生枝节。另一半儿,是设想的时候,想得太美了,目标原就虚无飘渺。 先是,程犀中举,却不是头名。若说心中觉得举许比不过谢麟,便失去了对“三元”还的向往,也是不确切的。程犀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虽然后面三分之二更难些,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 这一下,“三元”梦碎,程犀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家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连中三元”实是一个太遥远的梦想。中了举人,就已经很好了!街坊邻居也颇以为荣。皆以为,程犀明年当再接再厉,考个进士回来。 哪知次年春天,却并不曾开科。程素素打邸报里看得出来,朝堂上为科考争得挺厉害。本朝科考,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除开秀才是每年都有考核的,其余要看情况。本朝取官,非止科考一途,还有荫官,以及少量举荐等等。 一年不开科取进士,也不稀奇。 程犀内心十分平静,多读一年书,考中的把握更大些,也没什么不好。且可督促三弟功课。程犀对两个弟弟的功课心中有数,二弟天资好些,三弟天资略平庸一点。对前者,他的期望高一些,希望程珪可以考个进士,举人,程犀以为应该不难。 至于老三,至少要中个秀才的。 十分不幸,便是程犀,也无法在这上面顺心如意。 到得次年,春天,程羽被赶上考场,出乎意料地……没有考中秀才。到得秋天,程珪乡试又落第。无形之中,全家的压力,都压到了程犀的身上。 对此,程素素颇为担忧,程犀在家中,擎天一柱式的人物,毕竟今年才十七岁。对于科举,程素素却是一窍不通的。盖因本朝科考,除了考经史,还考诗词歌赋。程素素没半分浪漫细胞,仅懂点韵脚,会背些诗词罢了。 她现在能为程犀做的,不过是做点蹩脚针线,缝厚袜子、手套,而已。 从除夕到新年,赵氏去五行观里,连烧了七天的烧,只为保佑程犀能一举得中。 虽然,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有底——谁也不知道考试会考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双喜临门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出了正月,程家便开始准备程犀上京的事情了。如此大事,又是道士家,程玄亲自给起了一卦,选了个良辰吉日,却是在七日后。 程犀临行之前,将家中诸人挨个儿嘱咐了一回。程玄是不用管的,因为叮嘱了也没有用,至于赵氏,只说:“阿娘看好门户,有事等我回来再议,要是急事,跟大哥说。”让程珪只管读书,有空管一管程羽。 至于程素素,程犀也与嘱咐赵氏一样:“有事就去观里找大哥。” 家中人也各有叮嘱。随同程犀赴京的,照旧是阿彪,阿彪的母亲少不得再对儿子嘱咐一回。赵氏犹觉得人少,然而却再难抽出得用的人手来了。如此长途,照说当有一个走惯远路的老成人相伴,然而程家却没有这样的人可以用。 道一按耐下想陪同前往的想法,写了一封信,封上信物,交给程犀:“到了京城,去玄都观【1】找师祖、师伯他们。总比与人挤在客栈里强。” 这许多人,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兜兜转转,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或租了出去,或是久无人住,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珪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珪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再一次得到程犀的消息,却不是从邸报上了。而是端午前,快马从京中带来的好消息——程犀中了进士。 这消息是先传到府衙,再由知府那里派出人来,到程家报的喜。赵氏整个人软在了椅子上,被王妈妈催着,才矜持地笑道:“快取上等的红封儿出来。” 这红封,是她早就悄悄预备下的,原本是想当个好兆头,不想派上了用场。她京城人士,也见过不少次进士打马游街,当然知道十八岁的进士有多么罕见。 如今这大大的红包派上了用场,赵氏喜不自胜。又要多喜:“取笔墨来,我要给他外婆写信!”终于熬出头了! 赵氏来了干劲,又要去五行观酬神,又要准备宴宾客,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因此花费的银钱,反倒是其次了,只要程犀中了进士,以后银钱的事情,总会比现在宽裕的。 程素素便负责做壁花。 打从知道程犀中了进士,赵氏准备完了程犀的事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程素素的道袍统统扒下来锁了! 到了这个时候,赵氏做主母的精明劲儿,终于可以发挥了。十八岁的进士,多么好的前途,本地上门提亲的,统统被她给拒了。女儿也不用再装道士了,赶紧唤来裁缝,做些鲜艳衣衫! 许久以来,由于曾经犹豫过,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就到了程素素的手上。程素素近来都陪着赵氏,家里管事的是赵氏,凡有京城来的消息,皆是从外面传到她手里,由她读给赵氏来听。 这一日,赵氏正盘点着私房,细细地分类:“这些是给你的,这些得给你大哥预备着,他也好说亲了。说好我的私房都给你,你别担心,你大哥出息了,你以后会有更好的。” 程素素无可不可,她就没打算跟她大哥分开。笑眯眯地道:“好呀。” 便在此时,外面喧哗起来:“是程道士家么?” 母女俩对望一眼,近来,都是问“是程进士家么?”如今说起程玄,又是为了什么? 赵氏道:“快,去观里请大官人回来。多喜,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多喜跑进跑出,回来满脸惊异之色:“大娘子,是前回那个相府公子来了!进门就叫亲家!” 赵氏脸上笑容极盛,新科进士里,平头正脸,且年轻未婚的,从来都是有大好的婚姻等着的。当下派人去把程珪也叫回来,再叫人去把程玄和道一都给请下来待客。 李巽再次回来,也是十分诧异的,见到程玄,先执晚辈礼,再与道一、程珪见礼:“不想竟有这样的奇事!” 道一心道:我师弟中了进士,被相府相中做女婿,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巽在程玄面前是不敢摆谱的,乖乖地道:“老神仙,万没想到,您是昔年程公的遗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陈年旧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老神仙”一脸茫然。 不止程玄,连素来精明的道一,也不知道李巽这是在说的什么。程珪一面将手里的一叠邸报交给多喜,打个手势让她带到后面给程素素看,一面说:“还请明示……” 说了四个字,忽然想了什么:“程公?哪个程公?前天邸报上的那个?”想摸邸报,多喜办事利落,已经捧着邸报走远了。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口交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珪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珪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珪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前尘往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虽然不明白这样的好消息,为什么赵氏表现得如此失态,程素素却知道,不能任由她这样尖叫下去。用力抓住赵氏的胳膊,摇了两摇,程素素只恨手短,不能捂住她的嘴巴。 赵氏被她一摇,叫声顿失,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两眼一翻,连人带椅子翻到了地上。险些将程素素也给带倒下。 这一下更不得了,程素素原本所有的疑惑都得先放下来,先将眼前的乱局给处理了。她算是看出来了,程珪虽然书读得算不错,但是想指望他像程犀那样里里外外全都精通,现在还是不行的。 多喜已经傻了,卢氏刚才一直在哭,现在正抽噎着凑上前。最可疑的是王妈妈,扑到赵氏身边,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就要开始哭…… 程素素只能大喝一声:“都TM给我闭嘴!” 王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也不敢说话了。程素素放下心来,她家不穷,可也不是深宅大院,从赵氏这里到前面的待客的正厅,隔得并不太远。一齐叫起来,不但客厅能听到,怕院墙外面也能听到了。 程素素对程珪道:“二哥,你先回前面说……就说……嗯,丞相不是要回来的么?到时候,两家凑齐了才好说话。哎呀,要怎么说得好听些,你去编!你会编吧?” 程珪道:“阿娘不是点头了?”如果不以程犀和道一作参考标准的话,程珪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在看到妹妹这么抽风之后,没有一巴掌糊过去让她冷静,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程素素的话,飞快地进入了讨论的状态。 “还没见到大哥呢,大哥还没放话呢,这不是又出变故了吗?”赵氏一下子翻倒了,谁知道是有什么原因?万一是不适合结亲的原因呢?程犀的婚事,没有见到程犀的面,听他亲口说答应,程素素便觉得擅自答应了,十分不妥。纵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是想让程犀自己作个决定。李家来的人传的话,她也不敢马上相信。 程珪一想,也对,道:“行,我得赶紧去前面回话。后面的事儿……”他也不放心,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唔,记得留饭。这就叫厨下准备!” 程珪道:“阿娘?” 继续拍胸脯:“交给我。” 不交给她,也是不行的,前面还有李巽要招待。道一什么都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入程家户籍,两家的事情,就不太好代言。还是得程珪顶上去。临行前,他又添了一句:“三郎放学回来,你给拦……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叫他别添乱。” 兄妹俩愉快地分派完了任务,程珪匆匆往前面去。程素素眼风将室内一扫:“多喜,你帮王妈妈把阿娘扶上床去。三娘,去请个郎中来,悄悄的。旁的什么都不要说。小青姐,去厨下,告诉他们,要待客了,原先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说因有贵客,阿娘这里多喜、多福两个另有得忙,所以差了你去。” 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 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紫阳真人,也是一个实在人,养徒弟也养得尽心,对程玄尤其上心。养到徒弟长大了,大徒弟广阳子、二徒弟丹虚子无心成家,那就认真修道。到了小徒弟,紫阳真人以为,他还是娶个媳妇儿来照顾他比较好。 既要娶妻,紫阳真人便不舍得他随便娶个村姑,必要他娶个书香人家的姑娘,觉得这样才配。然而,一个道士,谁个读书人家肯把姑娘嫁他?长得再好,姑娘再喜欢,姑娘的爹娘,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读书进学的人。 巧了遇到赵永年女儿被王府赐金还家,皇家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太厚道,赏赐颇丰。赵永年是个实诚人,旁人家姑娘赐金还家,有出家的,有一直养在家里不嫁的。唯独他,听到说许自家发嫁,想了一想,真个将女儿嫁了。 赵永年是京城人士,女儿出了这样的变故,正巧谋了个外任的官儿。道上遇到了紫阳真人师徒,彼时赵永年一个举人,女儿嫁妆又丰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个道士的。然而女儿的经历却又不大好明说,紫阳真人也小有名气了,就便宜了程玄。 于是完婚,赵永年赴任,紫阳真人带着余下的两个徒弟上京。此后书信不断,谁个也没想起去追溯过往,日子便一过十几年。 诚如王妈妈所言,错不在赵氏,连齐王的亲娘吴太后,当初也以为儿子疯了。可齐王一疯到底,吴太后和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必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何以落得那样一个局面? 赵氏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了。尤其是对子女,更是羞于启齿。 王妈妈觑着程素素的脸色,发现从程素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早先便说过,大娘子不愿回京城也好,咱们大郎才入京做官儿的,都不容易,总要过多少年,才好做到大官儿。” 王妈妈左右两套话,其实也是赵氏的左右两套心思。一时想儿女出色,好给自己扬眉吐气。一时又想,为臣,自然是争不了皇家的强的,那就远远躲着,做个老太君,也是很好的。 一定要多活几年,咱们看谁熬得过谁! 比较起来,自然是前者痛快,后者务实。赵氏听王妈妈说了前者,心里痛快了,再细细打量后者,参照执行。 可是眼下,宫中传旨,全家上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开明女儿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很想把拳头塞进嘴巴里。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过的是悠闲种田的生活。后来,程犀读书出色,她以为自己要书写的是一部发家奋斗史。半个时辰前,知道程节程老先生是自己的祖父,改为演一出赵氏孤儿。 三者层层推进,慷慨激昂!让她觉得,接下来再难再险,也该是大步向前! 半个时辰后的现在…… 吧唧!一步迈空,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儿女,要走什么样的剧本儿? 这种仿佛从大漠黄沙、金戈铁马,画风一转变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闪断腰的转变! 她现在既不能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也不能扶一把腰,还要端正坐好。对装作她不在、一唱一和将旧事说完了的赵氏与王妈妈道:“阿娘,我已经让小青姐去厨下,吩咐饭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面去……” 将方才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报给赵氏听。 赵氏顾不得“假装女儿不在房里,我在卧床伤感”,就着王妈妈搀扶的手,挣扎起来,盯着程素素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点点头:“嗯。” 对上赵氏的双眼,程素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藏着多少情绪!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种种担忧。那么的活生生的,不再是一个纸片儿。 赵氏以往,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型。标准的主母、标准的这个时代的正常女性、标准的母亲。她的一应情绪、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哪怕外界有了变化,她的行为依旧是可以预测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她自己的特性,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冲破胸膛。 赵氏颤声道:“我曾……” “阿娘,我都听清楚了,那又怎样?娘要累了,就歇息,别的事,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决定了,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写奋斗史去。 赵氏与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开明的态度,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从赵永年往下,谁不觉得这事儿,算是个败笔?否则,何以赵永年愿意将女儿嫁个不进学的道士? 赵氏更将此事视为平生一大败笔,对谁也不肯提。若非机缘巧合,她能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程素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赵氏加重了语气:“你还小,看事轻巧,不明白这……”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程素素拍拍裙子,“从此居主位、坐主座,儿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谢齐王放生。合则聚,不合则散,哪有那么多好介怀的?” 说着,打桌上茶窠里取出茶壶,一手擎壶,一手取盖。拿开,放下,一声脆响。再将壶盖放到桌上,拿了个杯子,往壶上罩:“不是壶不好,不是盖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还担心,明儿去城隍庙,给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礼,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赵氏这么多年的心结,几句话,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 对付赵氏这样的妇人,鬼神之说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赵氏缓了下来。 郎中也在这时来了,程素素又陪着看方,派人抓药、煎药。且对郎中编出一个:“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过惊讶,不小心跌翻了椅子。”这样的理由。多付了些诊金。 前面办宴席,请李巽吃饭。自家厨子,原有赵氏打京里带来的一个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风味的饮食,居然合了客人的来历。又从外面酒楼里订了些本地招牌菜,凑成一桌。花树下刨出一坛家酿的老酒,也将这宴糊弄了过去。 命厨下熬下肉粥,亲自喂了赵氏半碗——这是程素素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饭。 前头宴散,后头也忙完了,程素素道:“有劳王妈妈照看阿娘,我去前头与他们通个气。” 赵氏紧张地抒着帕子:“纵你们不在意这事,可瞒了这么久……” 程素素心下一叹,柔声道:“有我呢。娘只管等明天行祭就是。” ———————————————————————————————— 前面,程玄吃完酒,如玉的面庞泛起微红,投了块湿手巾,缓缓地擦着脸。一举一动,都能截下来舔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素素总觉得,今天的程玄,与往前不大一样。也许……因为身世的沉重? 程素素对道一打了个手势,道一正想哄程玄去歇息。忽听得程玄有些赌气的腔调:“我去观里!” 道一心惊:“师父?” “我要去!” 跟醉鬼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道一手痒得想敲晕他!还是程素素灵机一动:“爹,明天大伙儿得一块儿去观里,你等明天带我去行不?” 程玄嘟了一下腮,居然很可爱,翻着眼睛想了一下:“我去书房睡,谁也别闹我!不许跟我说今天的事!” 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程素素连连点头,就看着程玄飘着出去了。程素素看着程珪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道:“三哥回来,我吓唬他去写功课了,有件事儿,得先跟你们俩说。很要紧。” 道一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今天你做得很好。有事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程素素投向道一的目光是同情的,自打被拣回来养,道一就很少过过省心的日子。不过,赵氏的事情,还是要跟他们说的。将屋里屋外扫了一眼,程素素拉过两人,头碰头,凑在了一起。 居然这样神秘,道一与程珪都做了心理准备,尤其程珪,是见过赵氏昏倒的,已经作好了赵氏生病或者摔伤的打算。 岂料,现实永远比想象的精彩。 程珪听完程素素说:“阿娘以前,是齐王家的侧室。就是现在皇帝的亲弟弟的那个齐王。听说宫中有旨要上京,才急得昏过去的。”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 打死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情! 更不要说道一了,自从被师父师娘拣到来养,没几年,道一就看明白了,这二位都不是什么机灵的人。也下定决心,要努力回报他们的恩情。虽然劳心劳力,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累一点,其实师父师娘都不是惹事的人。 程犀渐长,将父母的可靠全给补了回来,道一才要松一口。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师父师娘不是惹事的人,他们本身,就带着大-麻烦。这种麻烦,是隐形的。道一皱眉道:“李相那里,不知会怎么想。” 程素素道:“还是要尽早告知大哥的。还有,我准备好香烛祭品,明天去城隍庙,祭一祭祖父。那里不是有衣冠冢么?我先把阿娘哄安静下来再说。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麻烦的反正是阿娘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程珪喃喃道:“不是大事儿,也不算小事儿了。还要上京……这到时候见到了,那个,要怎么应对?” 程素素幽幽地道:“下回见到齐王,记得提醒我谢谢他。不是他眼瘸,你我就没娘了。”齐王眼瘸,这话说得略心虚,赵氏的表现,绝称不上有趣。但是对自家人,还是得这么讲。 程珪镇定下来,郑重地点头:“对。” 引得程素素多看了他两眼。 程素素看程珪,道一也在看她。道一对这个小师妹,曾有过评论,到现在,依旧觉得她与这世间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此时此刻,不和谐依旧在,却又有了不同。以往程素素东一巴掌西一脚,全无章法,仿佛在发疯,现在终于让人觉得可靠了。 道一作出总结:“我设法送信去给大郎,二郎,你去稳住三郎,慢慢告诉他。幺妹主持家务,看好师娘。我去看师父,他有些不太对。观里的事,也是我来。” 这一回,程素素镇定地接过了任务。 她先去看赵氏,发现赵氏的精神,比起先前萎靡了一些,指挥家务的主母气派弱了许多。对她讲准备明日祭祀的事情,也是心不在焉的。说到送信给程犀,赵氏才紧张了起来:“不会耽误他的事儿吧?” 程素素道:“这有什么好耽误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的进士,又不是别人白给他的。” “可要让人知道了,那个事儿,一定会说三道四的。这可……以后要怎么见人?” “只要阿娘不把它当个事儿,它就不是事儿。”程素素看得挺开,不就是离个婚吗?离婚还不许人家再婚?不许人家过得好? 此事却是赵氏心中一道迈不出去的坎儿,她对京城有着无限的抵触,她在精神上,被击败了。心中虽然对着明日祭祀有着期待,整个人却像与世界隔着一层膜。王妈妈是最了解她的人,见状只能对程素素使眼色,示意私下有话要讲。 二人将赵氏安抚住,喂了一大碗程素素亲测有效的安神汤。王妈妈才说出了心中的忧虑:“姐儿,你是好孩子,心疼亲娘,可要是明天不顺利,怎么办?” “一定会顺利的,”程素素坚定地道,“我信祖父。”一个会把养子判归养父母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计较什么狗屁离婚官司的人。无论是活在世间为官,还是死后成神。 王妈妈心中的不安,依旧没有被平抚下来。直到次日,全家整束,回到了五行观。往东一拐,进了城隍庙,烧香焚纸,一切顺利。 赵氏的精神好了一些,王妈妈长出一口气,惊喜地说:“成了,成了!”程素素知道她的意思,别人只是瞒了她一眼,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程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匆匆说一句:“我想静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师徒父子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所有人里,大概只有程素素才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了。看得出来,程玄是打从昨天开始就不大对劲的。并且确定,绝不是因为知道了赵氏的旧事——程玄根本不知道! 最不镇定的就是赵氏了,人一旦心里有了担忧的事情,什么事都要往这件事情上想。哪怕不相干的,也会想到一起去。赵氏的心揪了起来,左手掩口,右手往程玄的背影探了一探。程素素就知道她想偏了,故作不经意地道:“阿爹从昨天见到那位李郎君,就不太对劲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道一见状,头痛不已。昨天,他磨了半宿,程玄就是不说为什么怄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程玄虽然是个甩手掌柜,也经常跟他赖皮,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犟过。多是耍耍小孩子脾气,嗯,对自己徒弟装小孩儿……而已。 这一回,他是认真的了。可左问也不讲,右问也不讲。偏偏李丞相几十年不回原籍,马上就要与程犀同来了。天使也与他们同到。如果他们到的时候,程玄还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道一从未见过程玄认真生气,一时手足无措。听程素素这般讲,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去问问。”又看了赵氏一眼,轻声道:“外面风大,幺妹你扶师娘去歇息。” 程珪与程羽,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等赵氏坐下之后,一齐郑重地说:“阿娘,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程珪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幺妹都跟我们说了,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 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道一追过去,就见到程玄一脸不开心。走近了要说话,不想程玄一看到他来了,噗通往蒲团上一坐,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仿佛昨夜的情景重演了一回,程玄就是不开心,然而问什么也不说。道一终于生气了:“师父!现在事情这么多,师父有什么事却不肯讲!是嫌事不够多,还是嫌我们处置不了呢?从小到大,多少事,不都处置完了吗?” 程玄声音闷闷的:“这个你管不了。” 道一蹲到他面前,单膝着地,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疲惫:“什么事?”会比师娘嫁过齐王还大吗? 程玄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我不改名字!” “名字是师父起的,我不改!”程玄强调。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姓了程,连师父给的名字都保不住了吗?” “我是师父拣来养的!”程玄更加强调,“程璩不好听!” 道一虚脱地滑到地上,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抹脸:“那就不改,师祖报恩,师父记得师祖的恩情,以名字为记。” 不想程玄听了这话,并没有释然的样子,反而更别扭了:“师父也是为了还恩情才养我的。我知道,你师伯也嫌我笨。要不是……师父才不会养我。哼!” 道一乏力地问道:“那师父为什么拣我来养?” “我师父就拣了我养,我就想,有一天,我也拣个徒弟来养,养得好好的,再笨也对他好。” 道一学他的口气:“哦,师父因为师祖,才拣我来养的。” 程素素溜在墙根,听到这里,真的将拳头放到了嘴巴里——不然一定会笑出声来。 程玄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呀?我不拣道一,道一就要饿死了呀,道一怎么能死呢?” 道一仿佛当年的丹阳子,突然之间,什么套路都说不出来了,呆在了当场。在程玄理所当然的目光中,拿膝盖拱了拱程玄:“师父,地上凉哎,分一半蒲团来坐。说好了要好好养的。” “喔。”程玄真的分了一半蒲团给道一。师徒俩都很累,你挨我、我挨你,程玄嘟囔道:“我就是生气。” 道一认真地说:“师父,大师伯说得没错的。要是光靠恩情,养不到大就得被打死了。那为什么会被养到大呢?” 程玄半天才想明白道一承认他笨:“我是师父!你不能这样说我。”说着,笑了起来。 道一也笑了,笑到半晌,又犹豫着说:“师父,你知道师娘的来历吗?” “嗯?娘子家祖上也有冤案吗?” 程素素尖起了耳朵,等他说下文。 道一将赵氏之事简要说了:“师娘原是齐王府上侧室。” 程玄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那——” “嗯?” “您怎么看?” 程玄大惊失色:“她还要跟齐王过回去?”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要说的?” 程素素咬着拳头猫着腰,溜掉了,她爹到底是她爹。 现在,就等她哥回来了!不晓得消息送到了没有,也不知道程犀会和李相怎么相处? 照程素素的估计,只要全家的表现在水平线上,李相就不会否认这门亲事。同样的,宫里也不会小心眼儿到计较这件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一切如旧,不会打击报复。甚至可能为了显示大度和谐,面上还会有些照顾。会有尴尬,不过老一辈心里过去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闲言碎语当然少不了,说到面上的绝对是极少数,程素素自认能扛得住。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赵氏的心理状况,就怕她钻牛角尖。 当然,这一切只是程素素的猜测。究竟如何,还要问过程犀的意见,同时问一下,齐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的来说,不需要太担心。不过因为信息太少,程素素不敢保证准确性,都忍着没有讲。只等程犀回来。 如果没猜错,快了。 ———————————————————————————————— 在程犀到来的空档,程节之事也经由府衙传了出来。一时之间,程家在城里的宅子被围观,家里出去买菜都不方便。好容易出去了,厨娘往集市一转,篮子满了,钱还没花出去。程素素便下令,将每日菜金往集市中央的大秤下一放,也不管有没有人去取。 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旧事,挎着篮子,装上香烛纸钱,又跑到城隍庙去拜祭。 山下程家这里,知府也亲自登门,还张罗着要立个牌坊。直到程玄摆出不高兴脸,知府才没有坚持,只说:“是乡亲父老的意思,世兄再推辞只怕不好。不若等丞相携令郎归来,再商量?” 程玄是不管事的人,听他这样讲,才勉强点头。知府心道:我先将石料、石匠预备下了,到时候,你往京里一去,这牌坊,还是要立的。 又说了李丞相与程犀归来的日期,满脸激动地搓着手:“就在三日后了!世兄道这来宣旨的天使是谁?就是前一科的状元,谢麟!托世兄一家的福,我也能见到连中三元的人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旧时趣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年约四旬的知府, 仿佛一个追星的少年, 连迎接大靠山李丞相的准备活动,都因为期盼着谢麟的到来而分神。故而没有察觉到程家上下人等, 看起来有一丝丝的不对劲。同时,他也忽略了通知另外一个问题——谢麟做使者,副使是谁? 道一派去给程犀送信的人,没有与程犀接上头,不能让程犀早作准备, 这令道一与程珪都有些不安。 程犀是与李丞相同行的, 谢麟、副使张起与他们一道。四人心情都很不错。谢麟与张起都是年轻人,张起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能做这副使,全因他出身高。张起的父亲是平安侯,他的祖母,便是今上的姑母, 邺阳大长公主。二人一为丞相之孙, 一为大长公主之孙,在京中也是自幼打过照面的。同行倒也自在。 程犀与谢麟都是科举出身, 年岁相当, 也有得聊。李丞相几十年回一次故乡, 感慨万千。家乡旧事皆已了结, 程犀又是他定下来的女婿, 虽未放定, 然此事八、九不离十, 李丞相的心情也很好。 李丞相给知府下了死令,只许出城十里接他。知府不敢违拗,带上了程玄师徒父子,一同相迎。见面之后,好一通寒暄。李丞相看程玄,真是大吃一惊。程犀并不像祖父,程玄的面相,倒有那么两三分像。然而仙气飘飘,从容优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李丞相是五十来岁做丞相的人,比侄子李巽精明得多,上下一扫,便看出程玄不像李巽说的那么玄乎。二人问答,只寒暄的几句,李丞相便判定:李巽这个小东西,眼瘸了!得好好教育。 同时,又对程玄的儿子徒弟,生出无限的同情来。 程玄胜在不惹事儿,李丞相略一思索,便在心里重重划下了道杠杠:这门亲事,再无疑虑了。 谢麟、张起二人代天宣旨,不外是正式平反,予程节立碑一类。另有一样,命程家返京。这并非全然因为皇帝好奇,乃因程节本是京城人氏。官员犯案,如非重罪,不过是革职回乡。京城人氏犯罪,革职“回”京城?古老太师大笔一挥,将他全家都流放了。 这一回平反,程家确实该回京城原籍,再收拾收拾旧房子的。旧家业或籍没,或被侵占,已凋蔽不堪了。皇帝顺手拨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还了程家些田产。 这一切都是早先知道的,包括李丞相要将女儿许配给程犀。程玄也都按部就班的答应了。 正事办完,知府便搓着手,围着李丞相与谢麟打转儿。李丞相扫一眼道一,觉得他与程珪两个都有些不安的样子,虽觉略有不妥,然以为是年轻人紧张,也不曾过份在意。 道一对程犀使眼色,李丞相也当没看到——离家许久,自然是有事情要说的。善解人意地对程犀道:“你许久未曾还家,当向令堂问安的。” 程犀也看得出来,知府是有事要报的。当下两拨人分开,李丞相住回老宅,谢麟与张起往府衙内居住。程家师徒父子,自然是回自己家。 一路上,道一悄声将赵氏的旧事告诉了程犀。程犀初听也是错愕的:“居然是这样?”然而细细想来,赵氏平素的举动,倒也合了这番经历。略一沉吟,程犀道:“我须与相公讲明此事。” 道一轻声问道:“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倒不会碍着大事。回家细说。” 回家是先见的赵氏,程犀面上作毫不知情状。一家老少皆在房内,此时挑出此事来,也有些不妥,不如私下再说。问完安,在赵氏惴惴的目光里,只说些京中的见闻。 赵氏最在意的,一是丈夫的态度,二便是长子的态度。程玄听了当耳旁风,毫不在意,程犀却什么都不说,赵氏一张帕子几乎要拧碎。猛然间听程犀说:“正使谢芳臣,与儿说得投契。副使是平安侯家张少安……” 赵氏失声道:“谁家?” 程犀不动声色地:“平安侯张家。” 程素素一见赵氏这样,就知道又不对了,干脆目示王妈妈。王妈妈在她目光的压力下,呐呐地:“就是,原先,齐王说亲要娶的那家……” 众人恍然大悟,程犀轻笑一声,道:“张少安统共一个姑母,不是嫁给富平侯了吗?哪来的与齐王说亲?” 程素素吃惊地发现,赵氏脸上的惶恐不见了,甚至带上了些许轻松。赵氏问程犀:“她……真个嫁了富平侯?” “对呀,儿在京中,师伯与我说过一些京里人家。一路上,丞相也提点了一些。芳臣与少安,闲谈间也告诉了我不少。怎么?” “原来她也嫁了,原来她也嫁了。”好像考了个不及格的学生,找到了另一位要请家长的难兄难弟一样,赵氏的心中安慰多了。 程犀与程素素都觉得好笑,程犀微笑道:“也不知道我的书房被他们弄成什么样儿了,我得去看看。” 程素素也起身:“我都收拾得好好的,听说要上京,我还都亲自装箱了呢。” “那我可得亲自看看。”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退出赵氏上房,往书房里去。 ———————————————————————————————— 书房里,程素素收拾得很干净。程犀也不是真的来挑刺的,程素素抓紧时间,将这些时日家中的事情一一告诉程犀:“就这些了,旁的你问师兄。我不耽误你时间啦。” 程犀道:“你怎知我没时间?” “不得跟李丞相说道说道吗?你都没叫他‘岳父大人’,当我听不出来?” “能耐了你!”程犀揉乱了妹妹的头发,“长大了呀。” “嗯。” 程犀整整衣襟:“我这就去见丞相。” “对了,齐王夫妇,是什么样的人。” 程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你想象不到的人。嗯……有空再细说。他们,当不是变故。” “好。” 程犀回家,仅喝了一杯茶,又匆匆去李宅拜见李丞相去了。 李宅,李丞相听完知府的汇报,换了衣服,托着茶盏,将侄子李巽唤过来教导:“虽有相人之说,也要知道,人不可貌相。这程道士,哪有你说得那么玄?”李巽羞愧地道:“侄儿……侄儿……”侄了半天,也没接上话,最后老老实实受教。 李相随身携带的幕僚胡先生在一旁且听且笑:“东翁何必这样严厉呢?休说是五郎(李巽),我敢写保票,那位神仙,带出去,十个里得有九个半要被唬住的。也真是长得太、太……” 正说着说,门上来报:“新姑爷求见。”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这地界儿,他祖宗是城隍!真个不能说他家!”胡先生抱着茶盏,一脸的故作惊恐。 李丞相皱眉:“难道是有要事?” 胡先生恢复了正常:“必得有事,否则何必此时再来?” 他二人说话,李巽在立在一旁,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不多时,程犀来了。进了书房,先与李丞相见礼,见李巽、胡先生在侧,也打一声招呼。胡先生打趣道:“已是新姑爷,怎地还叫‘丞相’?” 程犀知道他二人不是外人,胡先生更是李相颇为信赖的军师,乃将赵氏之事,简洁明了告诉了李丞相。 齐王逸事,李丞相是知道的,且是当作热闹看的,只是从未想过会与自家发生这样的联系!胡先生也不笑了,李巽更是一脸的茫然——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程犀恭恭敬敬地道:“还请丞相定夺。” 李丞相反问道:“怎么不叫岳父了?” 程犀虽已作出了与程素素相同的判断,还是没想到李丞相没有一点停顿,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变故。反而被李丞相弄得呆了一呆,试探地:“岳父大人?” 李丞相伸指,点点程犀,再点点李巽,缓缓地道:“年轻人,毛毛躁躁!知道了。明日我要祭祖。” 程犀显出年轻人的青涩来:“哎,是。” “此事不好不令使者知道,老胡?” 胡先生得令:“我这便往府衙走一趟。” ———————————————————————————————— 府衙里,谢麟才摆了知府的纠缠,又被丫环围观。张起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呀呀,在京里是这样,出了京还是这样。我得离你远些儿,不然被你一衬,我就娶不着老婆了。” 谢麟淡淡地道:“谁个娶妻,是被女子挑的?” 张起可不在乎他的态度:“我怎么听说,齐王家想招你做女婿呢?哈哈哈哈!天下宗室要是知道,因为齐王妃看你长得好看,想招你做女婿,惹得你将宗室全参了一遍,不知作何感想?” 谢麟道:“我怎地不知有这回事?立国日久,宗室糜烂,合该整肃。我既负圣恩,自然要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别别别,我不说了,成吧?你忘了我家阿婆,我家姑妈,都是干什么的了吗?这事儿,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的。放心,我阿婆和我姑妈才不会说出去,白惹你嫌弃。” 谢麟也笑了。张起他姑妈,是齐王的亲表妹,齐王原配是另一位大长公主的女儿。难产死了一个表妹,续的这一个,还是表妹。公主、郡主所嫁,必是臣子之家,然而娘家是皇室,又怎能舍得儿女渐与皇室分离?于是,公主之子女,再次联姻皇室,便是一种相当常见的选择。 同时,又有另外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内——与皇室联姻者,绝难位极人臣。是以,寻常勋贵人家而言,有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子弟,要他尚主,是极好的选择,不但能混个驸马、郡马当当,子女将来许有入主中宫之相。然而对于一个十七岁便连中三元的丞相之孙而言,这是要断他登顶之路。 张起的祖母,邺阳大长公主,姑母富平侯夫人,对齐王府,是左看不顺眼,右看挑毛病的。富平侯夫人,只做两件事情:一、给富平侯生养了四个儿子;二、骂齐王府、给齐王府找不自在。 邺阳大长公主更简单,就只干她女儿做的后一件事情。 齐王府的笑话,她们比别人的消息更灵通,旁人不知道的、她们也要打听出来,宣扬一下。唯谢麟身份有些特殊,两人也不是傻子,没有说出去罢了。 张起却是风闻一二,也猜着了个边儿。 仔细想想,这母女二人,也是妙人。 谢麟与张起正笑着,胡先生又来。二人亦觉奇怪:“有什么急事,要此时又来?” 待见到胡先生,听他如此这般一说,张起突然大笑起来:“这事也忒巧了!我真个要去拜见一下程道灵的母亲了。否则回京,家里祖母问起来,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又要揪我的耳朵了。芳臣,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初次见面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同是科举出身, 都是少年扬名。一个是丞相之孙, 另一个是丞相之婿。日后或许会有冲突竞争之时,眼下却是最适合结交的。 谢麟正有此意, 却又说:“那也不好在今日。明日李相公祭祖,后日咱们要奉旨设祭。大后日再去吧,你也不曾备下贺礼呀。” 张起一想,也对,摸着下巴道:“听你的。” 谢麟送走胡先生, 又与张起商议, 此事最好向圣上发一份奏报。不是正式奏折,只在例行的奏报里夹一张纸。由谢麟执笔, 一气书就,装进匣内,封上封条,快马经驿路发往京中。 张起见没什么事了, 摇头晃脑, 笑着走去休息了,边走边哼着小调。这件巧合, 够他乐好几天的了。可以预见, 以后程犀的母亲, 会成为邺阳大长公主和富平侯夫人的座上客。以后京中, 会更热闹。 谢麟的房内, 却出现了一个削瘦的中年人。谢麟客气地道:“孟世叔。” 孟章道:“芳臣可是有什么要事?” 孟章是谢麟父亲昔年幕僚, 谢麟父亲早亡, 孟章也不另谋去处,只在京中住下。专等谢麟长大,再投到谢麟的门下。二人之间的情份,非比寻常。 谢麟有事,也会与他商议。 孟章听罢,慢慢地说:“是该拜会的。我所不明白的,乃是老相公为何也有为你求娶郡主之意,逼得你不得不上本弹劾宗室?” 谢麟唇边一抹苦笑:“祖父自有他的道理。” 孟章心道,谢相一世英明,唯有偏心这件事情,实在是偏得太没有边了!苛待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真不像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说到这里,孟章突然心头一动:“程道灵的幼妹,青春几何?” 谢麟失笑:“世叔又说笑了,我父母双亡,不经祖父,如何谈婚论嫁?” 孟章眉心一道深深的折痕:“好在,老相公也该明白你的心意,不至于再做糊涂事了。为何不愿为你娶门好妻呢?早些动意,李相女婿,也轮不到程道灵呀。” 谢麟依旧口气平静:“祖父当自有打算。” 孟章摇着头:“看不懂,看不懂呀!” 孟章看不懂,谢麟心知肚明。祖母亲生两子,庶出两子。亲叔叔和婶婶,反不如庶出的两房叔父与长房亲近。谢相做到这个份上,家大业大。谢麟虽是长房嫡子,年纪反而比二房的儿子小些。 谢家没有什么妻妾相争的把戏,然而一母同胞的两房争执起来,可比什么妻妾争宠可怕得多了。二房婶母以为自己生下的是长孙,理当继承一切,谁知长房大嫂真个生下个聪明异常的独生子出来! 谢麟父亲在世时,一切还不显。待他父亲过世后,争执便激烈了起来。他父亲壮年病逝,母亲体弱又好强,丈夫死后,不久也随之而去。 没了父母的孤儿,虽有祖母照看着,日子也变得艰难了。二叔原本态度暧昧,此时也变成了二婶的支持者。最严重的时候,乃至于险些于冬天落水。谢麟彼时不过十岁,一怒之下…… 反正,二房长子谢鹤,现在是个右臂残疾的瘸子。 然后就是祖父暴怒,喝令他去守孝,甚至不愿意让他去科考。 谢麟微哂,不让考,也设法考了,还考得很好。 只是他的婚事,真的成了个大难题,此事依旧要由谢相作主。若非他机警,恐怕此时…… 谢麟的目光沉了下来。 ———————————————————————————————— 张起睡了个好觉,接连两日,依计行事。到得第三日上,邀谢麟同去程家,拜见程犀的母亲。 程家听说谢麟要来,都有些躁动——连中三元的人,简在圣心,还年轻! 赵氏不肯丢了脸面去,头天就下令,家中要洒扫整洁,上下人等也须衣着干净。程素素想了想,把箱底的道袍给扒拉了出来穿上了。 赵氏见状,问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无论张起谢麟,皆是家世极佳的少年。有女儿的人,若没有些小心思,是不可能的。赵氏看来,自己女儿长得也很好,近来做事也很好。又是进士妹妹,士人之后……未尝不可。 女儿却不与她一条心,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不太开心。程素素的心里,男子可靠者,程犀与道一,道一出家人,另算,程犀科考,没比过谢麟,她反而替程犀起了点瑜亮的心。 赵氏要她打扮,她偏不肯:“我是道士家的闺女,穿这样,很相宜!京里来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往前凑的人没见过?别弄得让大哥尴尬。” 此言有理。赵氏也冷静了下来。 这两日程犀忙成陀螺,与程素素极少交换情报,程素素决定自己观察,看这个谢麟究竟是脸皮过人,还是才学过人。 谢、张二人在程犀的带领下进来的时候,程素素就一身小道士的模样,站在赵氏的身侧,另一边站的是程羽。赵氏也知道,幼子被她养得有点娇惯,又不如长子稳重,将他带在身边,免得他在最近的要紧日子里乱跑。 三个人走到后院门口,程素素一眼望去,便打赵氏身后横绕过去,揪住了程羽的领子,往下一拽。 程羽冷不丁挨了这一下,低声怒喝:“你干嘛?” 谢麟有没有才学,我是不知道,他的脸,是真的很过人!程素素默默地想。 伸手捧着程羽的脸蛋儿,狠狠看了好几眼,程素素才放开手去:“你站好了。”多看看三哥的漂亮脸蛋,才能对快要进门的那个人,多产生一点免疫力。 程羽愤道:“我本来站得好好的!” 赵氏回头:“你们俩,干嘛呢?三郎,说你呢,看看你妹妹,多么乖巧懂事。” 程犀三人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幼弟一脸不高兴,幺妹一脸平静。于是,他扫了程羽一眼。 程羽连背两锅,委屈得要命,抽抽鼻子,表示很生气。 程素素留心,张起和谢麟都很年轻,谢麟比程犀据说大一岁,然而看起来,反而比起总是操心的程犀显得要小一些。张起看起来带着丝贵气,或者说,有点吃喝玩乐的独特气质。两人皆是有礼的少年,张起十分哀叹,自己也是个英俊少年,有谢麟在侧,便无人理会他了。即便见礼,对他就比对谢麟显得不那么重视了。 谢麟一开口,程素素的耳朵就像要炸掉一声,少年的清亮的嗓音,吐字的每一笔、第一划都像蘸着磁粉写成的一样。程羽的声音,就没这么好听了。 赵氏声音柔了八度,命多喜上茶去。只听到茶盏、盖子在托盘里叮叮当的响,多喜紧张得不得了。清脆的瓷器交击的声音中,程素素恢复了正常。多喜脸红得要滴下血来,快要哭了。 不等多喜走近,谢麟微笑伸手取过了茶盏,免去了这一场尴尬。 这满屋子的女人,老少皆有,连程道灵的母亲,看到谢麟,眼神儿才柔和了,脸上似乎也微红了一下。张起心里,有些不大平衡了。 等等!那个掂量猪肉的眼神,是谁的? 张起好奇心起,看到了一个小道士。穿着蓝色的道袍,脑袋上一个小髻,这不是程道灵的妹妹吗?这小姑娘还真好看,难得的是,看到谢芳臣,她都不会脸红的!还像在看死猪肉! 张起心里高兴,忙别开眼去——在朋友家里,盯着人家妹妹看,还是不太礼貌的。以肘轻碰谢麟:“哎,我可算看到一个看着你不脸红的人了。” 谢麟抬眼略扫了一下,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低声道:“你不要无礼。”还是个小女孩儿,虽然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却似不谙世事,一双眼睛里,透出一种游离于世外的疏离好奇。想到她爹做了几十年道士,看到她的道袍,倒也……说得过去。谢麟将眼睛转了过来。 两人交谈一句,旋即恢复了正经。 那一厢,程素素十分郁闷。她看人的本事算不得高明,但是了解程犀,以程犀对谢麟的态度而言,是真的十分佩服了。原来,一个人,可以是长着程羽脸的程犀! 还让不让人类活了?! 这是两人见过的第一面,一个受到打击,一个觉得与小姑娘不是一路人。唯一的共同点,大致就是,对方长得很好看。 谢麟谦和而有礼,比张起更显宽和包容,一出场,便赢得了家下的好感。程素素虽然依旧觉得还是自家大哥好,却也不得不承认,谢麟真的是一个挑不出毛病来的人。 赵氏十分不舍,想留他们用饭,又担心家中饮食粗糙,不适宜,只能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二人离开之后,程羽暴起,要找妹妹算账,程素素早溜得不见人影了。 ———————————————————————————————— 一次见面,雁过水无痕,程素素心底印了一张美人图,仅此而已。事实也容不得她多想,因为程玄,继不要改名之后,又闹着要回五行观,一直住到上京。算一算,也就再住一天而已。 然而程玄铁了心。道一很能理解他的心情,点头同意了。在程家里,他点头了,就是程犀点头了,程犀点头了,就没有人反对了。 程素素便忙碌了起来。自从旨意下来,家里就是程素素在主持。赵氏心不在焉,知道富平侯夫人之事,只是缓解了她的不安。担忧的情绪,并没有消散。程素素只能担起这个责任来。 程家一忙碌,李丞相那里知道了,便也想去住一晚。他回来祭祖,再去城隍庙衣冠冢祭程节。匆匆而过,并不曾留宿,眼下勾动心思,便也要去。 城隍庙从来没住过这样的大人物,又是一通忙乱。 待搬上去,已是日落西山。各人用完饭,便到了歇息的时间了。程素素睡不着,在卢氏、小青的陪伴之下,径往衣冠冢走去。 到了才发现,已有人在了。 “大哥?” 程犀回过头来:“你这么晚了,怎么还跑过来了?” “明天就要走了,来看看。我以前也常来玩,再没想到,这是祖父衣冠冢。” “岳父说,阿翁阿婆,在京有墓。” “嗯。” “你这些日子可辛苦啦。” 程素素短促地笑道:“从前,有个小姑娘,总想长大,她就偷穿大人的衣服、鞋子,可人们总笑话她,你真是个小淘气。有一天,她穿着自己的衣服,把地扫了、把碗洗了……” 话没说完,程犀已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沉声道:“幺妹,我曾发过誓,要澄清天下,再无不平之事。现在只是开始,以后,会更辛苦。你……唔。” 怀里跑进一个矮子,矮子说:“好。” 程犀一顿,环住了妹妹。 夜风吹过,松涛阵阵,掩住了来人沙沙的脚步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衣冠冢前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就要离开故乡了, 李丞相心潮澎湃, 夜不能寐。披衣而起,欲往衣冠冢说话。李巽与胡先生岂能令他独行, 都随着过来。 三人才走近衣冠冢,便看到一个人,身形仿佛是李丞相新招的女婿程犀,将个小道士按在怀里…… 李巽将袖子一卷,李丞相缓缓抬手, 制止了他, 将二人一拦,三个人悄悄站在一株大松树下。胡先生拉拉两人的衣袖, 指指一旁,却是一高一矮,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在旁边等着。 风声将二人的对话传过来, 李巽微有庆幸——还好没冲过去。 三人皆未见过程素素, 然而她一开口,三人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程犀道:“想好了哟?大哥的忙, 不好帮的。家里会有很多事情, 你未来的大嫂, 会很能干。可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吃饭做事, 没有对错, 却不一样。还有阿娘那里, 你能调度得好吗?” 程素素听着程犀有力的心跳,静静的,好一会儿,后退了一步,平静地说:“大哥,我原本很讨厌这个世间的。宗族人多,便要欺负人。扔掉的孩子出息了,就要夺走养父母的心血。明明自己没有一丝血脉亲情,却要埋怨别人秉公,是坏了他的好事。路遇不平,无人领头便只会看热闹。党同伐异,冤案四十载,不管他们陷害的是不是为民请命的人。 他们的心是黑的,血是冷的,将五脏六腑全是腐烂出来的窟窿,当作生了颗七窍玲珑心。道是聪明人。无处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玩弄聪明、玩弄权势,高高在上,毫无悲悯之心。连施舍一口粥,都是有目的的。 改朝换代,有骨气的都死节了,剩下一群软骨头的窝囊废。 我不知道这样的世间,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有什么值得去做。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1】真想长生不老,看着这些东西化作灰土,才解我心头郁气。” “幺妹!” “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有人宁愿死,也要做对的事。受了他恩惠的人,可以牢记四十年,不畏艰难,为他平反、为他抚孤。正气可以自生,累代不绝。若能这样,哪怕为此而死,也会很美好吧?” “幺妹!”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流着那样一个人的血,突然就不想说‘我做不到,但是我敬佩’,也想就去做了呢。我本无追求,四处迷路,现在好像有了。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呗。” 程犀用浓浓的鼻音答了她一个“嗯”。 “我听说过四句话,全送与哥,”程素素一字一字地说,“为天地为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 “好!” 兄妹对话,李巽听得热血沸腾,正要跳出来,被李丞相一把按住,三人又悄悄地退了回去。李巽不敢反抗伯父,回到房内,才抱怨道:“说得多好!大伯……” “我知道,”李丞相点头道,“血都重新热起来了。” 胡先生也十分激动,问道:“东翁有何计较?” 李丞相瞥了他们一眼:“计较什么?都是我女婿了,还要有什么计较?要不要我把这位子让给他做?” 李巽低声道:“大伯这话说得奇怪哩……” “祁夬关在大理寺。”李丞相说了个冷笑话。 胡先生冷静了下来,祁(qi)夬(guai),李丞相的同年,当年的探花郎,志在天下、慷慨激昂,如今却因贪赃枉法,被下了大狱。 李丞相道:“欲做栋梁,也要先长成大树才好。你,遇事过于急躁了。” 李巽冷笑话冻得一个哆嗦,老老实实地道:“是。” 如果程素素知道李丞相说了什么,一定会有知己之感。兄妹俩感慨完,程犀道:“你想做什么?” 程素素吸吸鼻子:“睏了,睡觉。” 程犀无语。 程素素语重心长道:“哥,你知道要做成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吗?” “什么?” “要活得长。晚睡会短命的。” 程犀:…… ———————————————————————————————— 次日启程,乘的是官船,既少颠簸,载物又多,颇为适宜。 先是,程家阖家上京,赵氏昔日的旧仆,闻说回京,各各欣喜不已。本地的仆妇,也有跃跃欲试的。赵氏至今精神仍未恢复,程犀便抽空来处置家务。不想程素素已经将一切打点妥当:“这是单子。人、物,都列好了。大哥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程犀接过一看,一应物件都列了单子,不但写了数目名称,且每样都有编号,所装箱笼也有编号。几号鞋子在几号箱子里,都写得明明白白,箱笼帖了封条,皆是程素素手书。 带上京的仆役也列了名单,赵氏的旧仆都带上了,本地有阿彪、卢氏、小青,程珪的书僮阿旺,程羽的书僮小熊等。 家中的田宅也各有安排,以程犀的乳母大卢氏作个托付的人。若有事不能决断,也可请李家在本地看守的管事来相帮。 样样想得周到。 程犀直接地感受到了妹妹的变化,从头到尾看完,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来。赞道:“这样就很好。” 程素素道:“还有一事,师兄……” “他已经答一同上京了。” “行李呢?” 道一的行装早就装好了,统共三个箱子,都交给程素素一并打点去了。 程素素又与程犀商议乘船的分配。 李丞相自乘一艘大官船,胡先生、李巽与他同住。谢麟与张起共一艘大船。程家除了自家人,还有带上京的仆役,数一数,居然有十几人,乃分作两船。如何分派,程素素是预备着道一陪程玄,与赵氏、程素素在一艘船上。程犀兄弟三人,另一艘船,各携仆妇侍奉。 这般安排,也是有目的的。程犀与谢麟、张起,还谈得来,设若有移船叙话,长辈不在面前,也方便些。再者,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小心机,谢麟学问好,程犀自认不如。设若谢麟移船相就,随手指点程珪、程羽的功课,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程犀听完,笑道:“这可真是没有我什么事儿了。” 程素素道:“就当我闲得难受。” 程犀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好了,启程了。” 城中百姓皆来相送,李丞相做官做成精的人,下令不许大张旗鼓的相送。命知府守土爱命,不要做这些虚文。知府听了,减了些规矩,依旧显得十分热闹。 登舟之后,一路顺风顺水。谢麟也如程素素所料,夜间停船之时,常与张起一道,或往程犀船上去,或邀程犀往他们船上去说话。 程素素自己,从未乘过这样的船,作这么长的旅行,一路觉得颇为新鲜。只是船舱太窄,同行他船皆是男子,赵氏还记得拘着她不许乱跑,令这旅行的乐趣少了许多。 闲来无事,便命制了一张吊床,往舱里一挂,自娱自乐。 这一日醒来,用过早饭,捏着本书,又爬到了吊床上,翻不两页,便听到程外面程犀的声音:“这还不是我收的,得问幺妹拿。” 接着便是张起的声音:“哎哟,令妹可真能干,我家妹子只知道瞪我!” 继而是谢麟的声音:“你们都有妹妹,就我没有,说出来馋我?” 张起笑得十分怪异,同龄男子,嬉玩的时候什么荤话不会讲?然而事涉熟人朋友、与他们身份相当之人家的女眷,说话就要十分老实才是。 程犀的声音听不出波动:“到了,阿彪,敲门。” 不用阿彪敲,里面已经听到了。程素素一面说:“小青姐,开门。”一面从吊床上往下跳。 门打开的时候,她双脚也落到了舱板上。只是跳得急,吊床又软,不好着力,力度没有拿捏好,落地时脚下一个踉跄,脑袋朝下栽了过去。亏得她反应也不慢,双手紧紧抱着吊床。 程犀带着两个新交的朋友,就看到自家妹子屈着腿,抱着一条系在双柱之间的物事,脸与舱板齐平,整颗头都充血涨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行船途中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打死程素素, 她也没想到自己光明伟大的形象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蒙尘。 谢、张虽然年轻, 都是经过场面的人,只当没有看到小姑娘的尴尬。也对程犀所言“家里的事, 现由舍妹照应”产生了些许怀疑。 原来,谢麟出行,随身携了点书籍,已经看完了。想程犀搬家,当有些藏书, 想问他借些来看。张起无聊, 便随着同来,不想就看到了这样想笑不能笑的一幕。当此之时, 张起纵然对吊床颇感兴趣,也要死死忍着,没敢开口。 程犀揉揉脸,向程素素简明扼要地说了来意, 有心安抚妹妹两句, 奈何谢麟实在是个聪明人,明示暗示, 落在他耳朵里, 徒惹笑话罢了。 令程犀吃惊的是, 妹妹的成长, 远远出乎了他的预料, 永远能给他惊喜。 就像现在, 程素素没事人一样站正了, 声调也恢复了正常:“你们常看的书,都在你那船上了。旁的书,收在那边房里。要看哪一类,我去找来呢?还是要亲自去挑?” 其视尴尬如无物的境界,便是让人觉得尴尬的事从未发生。 张起假装自己不存在,此时也有些纳罕:程道灵这妹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先是视谢芳臣如无物。现在又使出“掩耳盗铃”这一招。 谢麟便在此时开口了:“能否前去一观?” 程素素瞅瞅他,道:“书是大哥的,他说行就行啦。”说着,用眼神示意程犀——哥,你给个暗示,是全给他看,还是有什么要瞒的? 谢麟也笑问程犀:“道灵?” 程犀咳嗽一声:“请。” 程素素当先迈步,在前引路。装箱的书籍并不放在甲板下,而是在甲板上的房间里,程素素将离自己最近的房间,征作了装书的仓房。取钥匙开了门,几只大箱子堆得整整齐齐,各写封条,除了日期,还有编号。 揭去封皮,里面的书籍或三五本、或单独,皆以油纸包裹,油纸上也贴着纸条,标着编号,写着书名册数。经、史、子、集,按类来分,一目了然。 张起与谢麟都有些诧异,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谢麟很容易便按照分类,找到了一本方志,扫了一眼油纸上的纸条,微笑着询问:“可以拆吗?” “当然啦。”长得这么好看,想必你也不是来捣乱的,程素素心里暗道。 谢麟轻轻地揭去纸条,揭得很完整地放到一边,见书与签条相合,便取了这一本。又问:“到京城还须月余,一本恐怕是不够看的,可以常借否?”这句话是对着程犀说的。 程犀含笑道:“这是自然。” 谢麟又问张起:“少安呢?不趁此机会同借一本?免得再要劳烦一次?” 张起连连摆手:“有你借了,我与你同看就是。让我自己挑,就……有些书,这里肯定是没有的,须得到京里去,嘿嘿嘿嘿。”说完,又觉得不妥,瞄了程素素一眼,只见小姑娘表情又十分坦然,好像并没有听懂他话中之意。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忍不住胡扯。 等张起后悔完了,谢麟已经告辞,他也不好赖在人家船上,只得跟着一同回去。程犀与他们同往,临行前,拍了拍程素素的肩膀:“晚上我有话跟你讲。” 程素素道:“嗯,我也有事跟你商议。” 船行一日,到得晚间,即在水驿停下,程犀赶紧过船来找程素素。程素素的房门紧闭,程犀轻轻叫门,里面箱笼关合的声音响过,小青来开了门。程素素依旧一身道袍,见他过来,笑道:“果然来了。” 程犀与她在小桌前对坐,接过茶来啜了一口,问道:“阿娘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程素素摸摸鼻子,“我正要跟大哥说呢。” “嗯?” “咱们回京了,阿娘的往事也都知道了,是不是得与外公家通个气儿了?以往都是娘在办这件事,现在,我看,咱们是不是接过来?” 程犀道:“不错,我也有此意。还有一事,回京必要见故人的,你从现在起,就要盯着这件事了。阿娘平常过日子,有条有理。逢到巨变,或可支持。然而这件事情,她心里过不去坎儿,我怕她心绪失常。” “好,交给我。”程犀不说,程素素也打算这么做的。 程犀长出了一口气:“家里有你接手,可省我许多事。” 程素素笑话他:“自己还说,以后有了大嫂,大嫂也会很能干的。现在来拍我的马屁,哼!” 程犀恶作戏地将她的头发揉成个鸟窝:“就你嘴巴厉害!走,吃饭去!” “好嘞!” ———————————————————————————————— 当一家人围着桌子用饭,程玄拼命往道一碗里夹菜的时候,并不知道,另外一艘船上,正有人在议论他们。程素素更是想不到,自己被谢麟给称为“有意思”。 却说,谢麟回到船上便要去看书,张起不愿意枯坐陪读,自取了根钓竿,在船上垂钓——正在行驶的船,连只虾也没钓着。 张起一离开,谢麟便向孟章摇摇书:“世叔可读过此书?” 孟章一瞧,摇头道:“这些方志,各地总有新的编撰,哪里来得及看?” 谢麟笑道:“很有趣。” 孟章来了兴趣:“怎么有趣了?” 谢麟掩上书:“不是书有趣,是发现一个人,很有意思。” “怎么讲?” “是这样,今天去借书,看到程家的书籍,那书箱,那么整齐,宫府库藏这样,并不稀奇。程家什么人家,这样的条理,可不简单。程家大娘子,或许是因为要上京见齐王,近来见的几面,哪像个理事的人?然而他们家井井有条,是谁在管?” “程道灵做事很妥贴,所以我才劝你多与他结交,不是坏事。” “不是程道灵。”谢麟将书放到桌上,双后枕在脑后,“另有其人。” 孟章坐在他对面,问道:“何以见得?” 谢麟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封条,上面的字迹,不是程道灵的。” “不能是他安排的吗?我看呐,他与你一般,总是在操心,他比你操心的事,还要多一些。” 谢麟慢悠悠地说:“真想带世叔去看一眼。” “字迹有古怪?” “一笔颜体,从多宝塔碑抠下来粘上去似的。他弟兄三人的字迹我都看过,不是。这弟兄仨,一个比一个貌美,一个比一个……蠢,”谢麟吐出一个评语,“他们船上,能这么干的,只有程道灵的妹妹。真是很有趣啊。” 孟章一脸古怪地道:“纵是,又如何?要是程道灵的弟弟,这般关切倒也罢了。一个小女孩子,她能做什么?要你花这么多的心思。”你心眼太多,用不完了吗? 谢麟笑着摇头:“世叔,脑袋不用,会变笨的。世间哪有什么天生聪明之人?不过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罢了。遇到奇怪的事情,总要多想一想。否则,日后遇到要紧的事,也要疏忽过去了。” 孟章无语地看着谢麟,“世间哪有天生聪明之人”?你说这话,好比皇帝喊着自己没权!被人知道了,一定想打死你。 “还是想想,回京之后,如何面圣奏对吧。” “能有什么?”谢麟的表情也古怪了起来,“我报与圣上,圣上回了三个字——知道了。不如想一想,李丞相会给他的东床快婿,安排个什么样的位子。” 孟章心里,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捧起饭碗,才想起来:“听张少安说,程道灵的妹子,见你不脸红?”你是不是因为人家没追捧你,你才…… 谢麟放下筷子,咳嗽一声:“我会计较这个吗?正事且忙不过来呢。世叔,好容易吃一顿清净饭呐,明天怕又有人来请了。” 孟章笑道:“最头痛的,该是程道灵。” 丞相过境,各地的地方官岂有不迎来送往之理?李丞相一行,主客虽不算多,个个值得巴结。丞相、状元、新科进士、公侯世子……哪一个都份量颇足。本地官员无不美酒佳肴,歌姬美人,争相奉迎。 美酒佳肴倒还罢了,这美姬…… 惜乎岳父带着女婿,想以美姬相赠,也要有些眼色。此时赠送美姬,是不大相宜的。李丞相本人也要为小辈做个榜样,也不曾收取。则谢麟、张起,也做了一回正人君子。 想留些不会被收进库房的“礼物”,好提醒京中贵客不要忘了自己存在的本地官员,头痛不已。只得甘词厚币,拿金银细软充数。又要在酒宴上下功夫,且因李丞相、谢麟、程犀皆是科举出身,便又安排本地才子前来作陪。 最惨确是程犀,美姬,是不要想了,谈诗论道,他也要表现。本地官员赠金,他要表现清廉,不可收。然而,他要娶妻,科甲前辈赠他新婚的贺礼,又不能不收。 谢麟才捧起碗,又抖得放下了:“哈哈哈哈!他也有今天!不知李丞相作何感想?” ———————————————————————————————— 岳父大人冷眼看着这新女婿,已经称量数日了,却见他每日里也不空谈高论,也不指天骂地。书依旧在读,还会拿来向自己请教,所请教的,皆是经世之学。与谢麟、张起相交,不卑不亢。督促两个弟弟的功课,尽心尽力。官员应酬,也表现得体。 这一天早上,终于对侄子李巽发话:“以后多与你这妹婿相处。” 李巽巴不得这一声,一头扎进了程、谢、张三人的小圈子里。 胡先生因而叹道:“还是年轻好!” 李丞相应合:“是啊。” 江风犹冷,胡先生拎着把折扇也不打开,在手里转着玩:“东翁,五郎忘了一件事,不知东翁有没有疏忽?” 李丞相道:“慷慨陈词的,不是他的妹夫!这个糊涂虫!” 胡先生道:“不愧东翁。” 李丞相皱眉道:“程家的小娘子,若是行事与她哥哥一般,我必会相帮。若只是高谈阔论,她自己也是要吃苦头的。” 胡先生不以为然:“东翁对程家,真是爱之深、责之切,若不是看好了人品,岂会轻易就将爱女许嫁?” 李丞相也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刻薄,失笑道:“也许是嫉妒他们那么年轻,心里还有那么多的憧憬。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我有四个儿子,怕人人都羡慕,我犹存遗憾……二郎运气若好,能熬到与我一般,其他三个运气好,也难!看女婿吧。” “东翁遗憾,几位郎君也堪六部之材!四位姑爷,东翁看好哪个?” 李丞相一笑:“不是我生养的,可不好说。” 胡先生打开扇子罩在眼前,四下张望风景,忽然说:“咦?怎么有人往这里来?还是驿马?莫非京中有什么急报?” 待信使上船,胡先生取信递给李丞相,命人将信使带下去歇息。转过头来,李丞相又将一纸信函,无声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胡先生接过来一看,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平安侯之女选做太子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将到京城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平安侯的女儿, 岂不就是张起的亲姐姐?邺阳大长公主的亲孙女儿? 那就不是……险些做了齐王妃的富平侯夫人的亲侄女? 胡先生脑袋里转了好几转, 才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咱们离京的时候,可、可还没这呀!” 太子今年十九岁, 纳妃并不稀奇,只是李丞相离京之前,此事还没有定下来。原以为圣上还要犹豫一阵,不想居然定下的这样快。胡先生沉吟道:“圣上没有等东翁回京便定下此事,是否?” 李丞相眉头一紧, 又一松:“太子纳妃, 圣上家人,何必非要问我?” “天子无私事, 太子亦然。” “东翁!”胡先生加重了语气,“事情有些不对,为何我总觉得……” 李丞相打了个手势,二人进了船舱, 李丞相才慢慢地道:“圣上总是要弥补一下邺阳大长公主的。” “那齐王那里?” 李丞相笑得有些冷:“他们家事, 与我们何干呢?只要不逾礼法。纵逾了礼法,不也这么过来了吗?只要不伤国政, 便好。” 胡先生失笑, 抽出扇子一拍脑门儿:“是我发昏, 居然与碎嘴村妇一样大惊小怪了。”就齐王当年那档子事儿, 街头巷尾, 添了多少谈资?可也没让他别犯浑。 宾主二人对着耸了一下肩, 李丞相道:“张起就在这里, 向他道个喜,回京再请夫人准备,到平安侯府随个礼就是了。把道灵和五郎叫来,告诉他们这件事。” 胡先生脚步匆匆。 因有此事,这一日开船的时刻便推迟了。整个船队,理所当然都知道了这件事。附着丞相官船行进的商船上,也有人看到了机遇,希图借此机会多送珍礼,可以与平安侯府搭上点关系。整个船队,都热闹了起来。 ———————————————————————————————— 程家船上,程素素知道消息并不算晚,程犀打李丞相那里回来,便告诉了她这件事情。程素素轻声问道:“是现在就要预备下贺礼,还是到京里再说?”边说,边看赵氏。 赵氏听说平安侯的女儿选做太子妃之后,表情就有点奇怪。 程犀道:“现在途中,我向张少安道个贺就是。旁的事,到了京里再说。又不是这些随行商人,哪用现在就凑上去?” 程素素问道:“他家是勋贵,哥是科举出仕,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没有?咱家也算与他认识了,以后交际,可有什么要领?”这事儿她也问过赵氏,赵氏的回答,只有笼统的两边不算不和睦、也不算太亲密,确是勋贵、科举两边各玩各的时候多些。 程犀似乎想起什么来,口角含笑:“唔,挺有趣的。” “怎么有趣了?” 程犀将自己在京中所见,以及李丞相、李巽对他的提点,归纳了一下。 大概就是,并不像程素素以为的那样,只要有科举,就是科举的高勋贵一等。在这个她并不熟悉的大周朝,并没有她所知道的,不经科举、不中进士,就不能做丞相这样的默认的规则。 对此,科举出仕的人,是不那么服气的。以为勋贵们不经考验,就可以登上高位,这样的人能否辅佐君王、治理好国家,是存疑的。 但是,正在此时、在京中,勋贵出身之人,并不觉得自己比进士们差。恰恰相反,手中握权的他们,是以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读书人的。“你若做得好了,我许你共治天下,若是不好,给我滚蛋。” 历代以来,掌权的前辈看后辈的目光,莫不如此。 民间是重科举,乃是因为这是如今寻常百姓,乃至于小有家资之人可以改变身份的最有指望的途径。勋贵,不是寻常百姓。 若是以为“我得中进士,乃是人中龙凤,可以傲王侯”,大概……会被狠狠地教上一课。事实上,不少举人、秀才,都是想巴结勋贵的,进士里要与勋贵保持良好关系的,也不在少数。 这实在是一种既想沾好处,又想体持体面的,令人尴尬的心态。 无怪乎如今科举出身之人愿意抱个团,想从勋贵口里夺点食。而勋贵出身也不好惹,两下正僵持着。 这事儿,跟读书人的骨气,没太大的关系,倒是与彼此的利益,有很大的关系。 程素素受教得厉害。 兄妹俩说话的时候,余人皆安静听着,对于京城,整个程家都知道得太少。唯一在京城居住过的人是赵氏,她对官场上的一切,懂得并不比其他人多。程玄不大爱听这些,倒安静坐着,道一努力记下要点,免得入京之后无所适从。 程犀说到最后,见舱内一片安静,自己也笑了:“过一阵儿,我将要点写下来。” 程素素心道,这样也好,最好能编成个顺口溜,方便记着。要是有各方之间的关系,倒可以整理出一份图表来,更利于记忆。 口中却说:“既然这样,就不要太上赶着啦,看起来不雅。反正已经认识了,有些交际,也不算巴结。” 程犀含笑点头:“不错,不错。” 兄妹二人心知肚明,京城水深,程犀背后有着李丞相,已算是稳稳当当了,到处乱跑,反而不美。 赵氏却在此时,突然问道:“圣上选平安侯家的女儿做太子妃,是不是……在补偿平安侯府?” 问这话时,她的眼睛往四个子女身上顺次溜了一遍。若是别人,或许会顺着她的说法往下去想皇室与平安侯府之间的纠葛,程犀却有些哭笑不得,他猜到赵氏没说出来的话了——是不是对我们也要有些补偿? 怎么可能?!且不说事情过去了十几年,圣上还记不记得有赵氏这个人都不一定。就算记着了,皇家也并没有亏待你呀。 程犀只得说:“圣上又不曾亏欠了谁,要补偿什么呢?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赵氏讪讪地:“哦。” ———————————————————————————————— 李丞相见程犀稳得住,更高看他一眼,每日将他唤到自己的船上,向他传授为官之道。李丞相宦海沉浮数十载的心得,旁人求也是求不到的。不止教程犀如何与上下级相处,更告诉他好些京城诸人之间的关系。对程犀而言,最最难得的,还是李丞相教授他的种种实务——这些非有经验不能得知。 程犀重又进入了当年科考时的学习状态。程珪、程羽二人,读书不及他,然而看他眼色行事还是会的,两人缩到一边,自己温习自己的功课去。遇有不会的,轻易不敢打搅他。程珪机灵,凡遇到谢麟,便拿来请教谢麟。 谢麟正在无聊,又觉这一家人有趣,也欣然前往。程素素与程犀不同船,谢麟也没作遇上她的打算。谢麟以为,孟世叔纯粹是在胡扯,他岂是那种“你不迷恋我,我就觉得你奇怪”的人?分明是因为这个小女孩有意思嘛! 瞧,他也没有围着小女孩儿转,也没有必要引起小姑娘注意不可,对不对?朋友妻不可戏,熟人的妹妹,也不能随便撩,对不对? 看功课,看功课!程犀正在李丞相处,谢麟就暂用了他的书桌。捧起程珪新作的诗,往程犀的桌上一放。 嗯?于谢麟将诗稿放到一边,指着镇纸下压着的一张图,不动声色地问道:“二郎,这是什么?” 程珪伸头一看,有些支吾地:“大哥弄的,我也不知道。”心下惴惴,担心是什么不该让外人知道的东西。虽然佩服谢麟,轻重远近,程珪心里清清楚楚。 谢麟只当没注意到这图的不同之处,对程珪道:“你这里,这个韵……” 程珪听谢麟讲课,头一回心不在焉,很担心这图有不妥,因为这图之前是没有过的,是程素素搞的—— 原来,程犀从李丞相处听闻诸如钱粮收支、人口多寡等等数据,回来自己钻研,以备御前奏对。程素素有事与他商议,也看了一眼。程犀也由她去看。不想程素素看这个不顺眼,嫌弃不够直观。 看到最后,索性将历年粮钱赋税的数目变化做了张折线图。做出来之后,程素素一不做、二不休,将程犀现手头上有的诸般数据,都做了整理。 各州郡府县每年赋税占的百分比?做个扇形图。各地科举选材的比例?也做个扇形图。 变化走势?做个折线图。 并不复杂的方法,窗户纸一样,一点就破。拿出去到朝堂上,说不定还要被批评。 胜在直观! 如果说李丞相将这些教导程犀,还算有道理的话。那么程犀拿来给女眷随便看,就很不妥了。还好还好,谢状元没有放在心上。程珪如是安慰自己,唔,还是跟大哥说一声。谢状元又不知道是幺妹干的! 其实,谢麟一看上面的字迹,又是十分熟悉的颜体,早猜出来是谁做的了。觉得程犀这个妹妹,有趣极了。且飞快地给这种图表找到了用武之地——私下来说服圣上的时候,肯定用得着。具体如何做,谢麟瞄了一眼,已经总结出了规律。 当然,在用之前,他还要先装作这是程犀发明的,向程犀打个招呼。现在,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谢麟低下头,重新看起程珪的文章来。 ———————————————————————————————— 程素素的心里,是十分感激谢麟的,能够在她大哥在李丞相处进修的时候,帮忙指点程珪、程羽的功课。此时此刻,却拿不出什么可以回报他的东西来,只得权记下这份恩情,留待日后还他。 也只能留待日后了! 因为临近京城,由舟船而转车轿,再过一日路程,便到京师的时候,赵氏突然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首饰烫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我真的就是水土不服。”赵氏再三强调。 程素素一脸了解的样子:“是, 是离乡久了, 不太适应了。” 赵氏道:“就是,多少年没回来了, 这里和咱家那里,不一样的。” “对对对。”程素素连声附和,情真意切,一面给她喂药。 赵氏是真的病了,这一点从郎中的脉案上就能看得出来。也是真的心中抑郁, 这一点从脉案上也能看得出来。长途跋涉, 成年男子生病也是常有的,何况赵氏一个妇人? 然而, 赵氏自己心里却想,这个时候生病,是有些不那么合适的。哪怕回京之后躲着不见人,都比病了强, 仿佛有些不可言明的原因似的。仿佛是给谁难看似的。 可赵氏真心觉得自己委屈,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生病!结果越想心情越不好, 反而加剧了病情。 程素素只得给她出主意:“咱们回京, 先是要安顿下来家里, 接着要去给祖父、祖母迁坟扫墓。阿娘且不必担心交际见人。不论谁来, 您只管说感伤祖父祖母, 二十年终于知道舅姑是何人。不就得了?” 赵氏这心结, 临近京城, 又变得严重了。此时与她讲什么“离婚不可耻”,是行不通的,只能先为她化解尴尬,旁的,以后再说。 果然,赵氏一听这个说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着女儿的小臂:“我当然感伤!” 程素素另一只手给她喂药:“再说了,咱们还要拜见师祖呢。有心事的时候,去玄都观里跟神仙讲讲,总比闷在家里好,对不对?” 赵氏含着药匙,越想越觉得女儿贴心,这主意真是太好了。是呢,不行还能往玄都观里躲清净!紫阳真人,那是圣上十分看重的老神仙,谁不得忌惮几分? 程素素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知道她至少能支持得住入京这一波事儿了。喂完药,将药碗一收,看她歇下了,再出来告诉程犀——安抚住了。赵氏病倒之事,也是秘而不宣的,能悄悄解决,就别弄得人尽皆知,不然赵氏又要多想了。 找到程犀的时候,他却在待客。来人是程玄的二师兄,丹虚子。 ———————————————————————————————— 丹虚子面相憨厚,长相与“修道”二字相差颇远。他与师兄广阳真人一样,很是欣赏程犀。原因也简单——这孩子如此能干,一定吃了程玄不少的苦头。 程犀不知两位师伯在同情他,却很感激师祖一门,对丹虚子愈发亲近有礼。 丹虚子没有成家,看师弟的儿子愈发亲近而和悦。直到程犀缓缓将赵氏之事说出:“还请师伯们心中有个计较。” 丹虚子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程犀微怔。 丹虚子道:“圣上已经知道了,就问了你大师伯,你大师伯就让我先来见你们。” 程犀道:“不知师伯有何指教?” 丹虚子道:“你大师伯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脸上挂着那件事就行。” 程犀心虚受教。 说话间,程素素的脚步响起,程犀对她招手:“快来拜见二师伯。” 程素素痛痛快快趴在拜垫上给丹虚子磕头,丹虚子见她穿着道袍心生欢喜,连说:“好好好。” 程素素笑道:“喜欢,就穿了,我看挺好的。大哥,爹和师兄他们知道二师伯来了吗?” 程犀道:“问这个?你还不快去请他们过来?” 程素素答应一声,冲丹虚子福一礼,提着袍子去叫人了。一家人在驿站里住得紧凑,很快就都到了。 程玄见到丹虚子,激动地叫了一声:“二师兄!”丹虚子头皮一麻:“干、干蛋?!” 程玄无辜而哽咽:“想、想你了呀QAQ” 丹虚子面皮一阵抖动,单手捂眼,长叹一声,十分认栽:“多大的人了啊,真不让人放心。”手从脸上抹下,对他招一招。程玄颠颠地跑了过去,跑到跟前,丹虚子张手要接他,他又停下来折回了头。 丹虚子:……!大师兄,他真的欠揍啊! 程玄将道一牵到了丹虚子面前,骄傲地:“二师兄这是我捡到的徒弟,养得好吧?” 丹虚子同情地看着道一。道一面皮也一阵抖动:“参见二师伯。” 程玄又将妻子扶了过来,再把次子、幼子拎到丹虚子面前,忙忙碌碌。跑第一趟的时候,丹虚子气消了一半,等程玄把自己家小都排到丹虚子面前的时候,丹虚子什么气都没了。 “我看弟妹是不是病了?”丹虚子没力气跟师弟生气,只好给自己找事做。许多道士也兼通医理,丹虚子正是其中之一。 顺手给赵氏把了脉,开了个方子。 也不知道是方子真的很灵验,还是程素素的安慰起了效果。次日,赵氏便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也能不用人搀着走路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而已。没有病人,行程更快。 转眼,京城到了。 —————————————————————————————— 程素素头一回见京城,只觉得……也就那样了。比老家城墙高些、城门阔些、城大些,更繁华一些,而已。震憾,真谈不上,新奇倒是有的。遗憾的是,她只能和赵氏一样,往车里一坐,透过窗帘,打量外面的世界。 皇帝的赐宅比住了十余年的宅子还要大些,在京城里,不与勋贵豪门相比,也算不错了。宅子已由玄都观派人打扫完了,程家人一到,便可卸了行李入住。因为宽敞了些,程素素年纪也渐大了,这一回,自己分得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派了小青与卢氏去布置自己的院子,程素素盯着赵氏这里安置,程犀就管布置兄弟仨的地方。 丹虚子从紧紧张张,直到放心,终于确定,师弟虽然不顶用,但是师侄们早当家。弟妹虽然病了,也不是添乱的了。 终于,丹虚子说:“我先回观里向师父禀报一声。” 程玄当即说:“我也去!道一,你说!大郎,你说!你们别说了,说了我也是要去的。” 道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道:“我陪师父去。” 程素素看看赵氏的脸色,道:“阿爹先去拜见师祖,我和阿娘在家准备好拜礼,明天全家一块儿再去磕头。” 程玄匆匆点头,瞪着丹虚子。丹虚子被他瞪得十分没气,道:“走走走。” 程玄开心地被徒弟和儿子架着,跟师兄去了玄都观。 程素素一看,卷起袖子来,对赵氏道:“阿娘,铺盖都放好了,歇息一下?”赵氏摇头:“我坐不住。”程素素见她坐立不安,要分一分她的神,故意问道:“娘,京城娶亲,都有什么讲究?” 说到这个,赵氏精神一振:“那讲究可多了,放定要有首饰。你大哥娶的是李相公的闺女,这礼可不能轻了,我的那些首饰呢?我得挑几样好的给她。” 程素素闻言,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赵氏却已经在翻箱笼了,她的收藏,已放回了自己的房内。程素素尴尬地道:“阿娘,除了这个呢?你还没跟我说全呢!说完再一总弄,还有明日拜见祖师,还有阿翁、阿婆迁坟的事儿,总要将这些都做好了,才好谈大哥的婚事。” 赵氏停了手:“对对,迁坟的事儿,我也不太懂,王妈妈老人家,她懂得多。” “小青姐,你去请王妈妈来吧。”程素素开始琢磨怎么拦着赵氏。 与程素素一样,另外一处地方,也有两个人在发愁。 却是李丞相夫妇。 李丞相面完圣,向皇帝道完了喜,回到家中,就与萧夫人说起这新亲家的奇事。萧夫人笑道:“我原还担心,新女婿家里对京城不熟,绾娘嫁过去要劳累些,如今倒好啦,好歹能跟婆婆互相照应。” 李丞相道:“唔,绾娘,我还有话要对她讲的。” “要是不急,就先歇歇再说。” “唔,也好。穷进士娶妻,讲不起排场。当年岳父大人也不挑剔我,我如今更不如挑剔程家,夫人你……” “我都跟你过了几十年,你说我挑剔不挑剔?” 李丞相老脸一红:“咳咳,给绾娘的陪嫁,也不能薄,这样……” 萧夫人知道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就不能显得男方家里太寒酸。招寒门女婿,最麻烦的,反而是这个,又要顾及双方的面子,又要将事变好。有时候,甚至要女方为男方多想一想,比如聘礼…… 萧夫人道:“这个还用你操心?程家也不是赤贫人家,再说了,绾娘婆母,压箱底的首饰总还有几件的,当作聘礼下了,我还给绾娘带回去……”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脸色同时一变!赵氏压箱底的好东西,最大的可能,不不不,一定是当年的赐金还家时的旧物! 这比拿不出来贵重东西,还让人尴尬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亲朋故旧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普通人家, 能拿出几样宫中流出的首饰来聘取子妇, 是极有面子的事情。放到丞相嫁女儿,这几样首饰就不算什么了。若首饰的来历又有些尴尬, 有还不如没有。 不能让这种尴尬的事情发生。提醒也很为难,事不大,话难讲。萧夫人叹道:“真是比办军国大事还要难。” 李丞相思索片刻,问道:“你看程家,会不会已经想到这个了?” 萧夫人更愁了:“万一没想到呢?”对方想到了, 再多嘴, 显得轻视亲家。想不到而不提醒,一起尴尬。 李丞相捻须不语。 萧夫人低声道:“不知程家有没有什么交好的人?会说话, 又不多嘴,让他们试探一下?” 李丞相道:“程家在京城,哪有故交?唯有玄都观。不行。” 萧夫人道:“相公,容我再想想办法。程家现在事多, 吉日未定, 婚期尚远,还有时间。” “时间不多了, ”李丞相道, “还要给他们时间筹备新的物什。” 萧夫人眼睛忽地一闪:“只要能见了面就行, 程公不是要移葬吗?咱们也是要去的。见了面, 我还不会说话吗?” 李丞相笑道:“夫人周到。” 其实, 这二位根本不须这般伤脑筋, 程素素已经将此事拿与程犀商议了。 ———————————————————————————————— 程犀是自己回家的。 程玄到了玄都观, 抱着师父紫阳真人的大腿就不肯松手,哭得十分可怜。眼睛哭肿了,也不肯挪个地方。程犀陪着落了一回泪,在父亲的哭声中,自觉地将道一介绍给紫阳真人与广阳子。 广阳子与两个师弟都不一样,稳重而干练,像官员多于像道士。他将这几个月来京城要事告诉程犀,着重点出:“圣上对祁夬十分恼火。” 再看程玄还在哭,程犀又说明天全家还要过来,广阳子道:“你明日一定要来,你爹就先放在这里吧。” 道一主动请缨:“我陪师父。” 广阳子默许了。 程犀便自己回来了,回家先见赵氏禀明程玄留在玄都观。赵氏道:“有道一和你师祖师伯在,我也放心。咱们明天就去观里,再请你师祖师伯,给看看风水、算算时辰。你阿翁阿婆迁葬、你的婚事,这些都要的。” 程犀答应一声,四下检查一番,最后找到了程素素。 程素素正在紧张地计算着家当,一如所有穷京官的家人。 程家的新宅,在京城算普通人家中的豪宅了,除了没有花园,也能分东、中、西三路。中轴上是大厅、大书房、赵氏与程玄的卧房等等,东路三个小院,程犀住头、程羽住尾、中间空着。程素素住在西路上,她院子的后面,就是家中库房,前面,归了程珪。宅子的四角分布着厨房、马厩、佣人房等等。 以程家的品级,皇帝此番出手颇为大方。 程家底子薄,新家一整个院子,连两厢都是库房——颇为空荡。入库的东西,连小院正房三间都装不满一半,里面很大一部分的积蓄,还是路上收到的礼物。 赐宅里带的家具也很简单,库房连架子、箱子都不足。程家带上京的不过各人现用的物件,并不够用。 程犀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一看屋子就乐了:“比家徒四壁好点儿。” 程素素笑道:“好的不止一点吧?” 程犀踱了过来:“怎么样?我看阿娘的精神好了一些,你该多向阿娘请教的,弄这些个,她总比你熟。” 程素素将本子一合,晃晃脖子:“大哥,我正要说这个。” “嗯?” “今天,阿娘说到聘礼了……”原原本本,将自己如何说,赵氏如何说,都告诉了程犀,“我路上已经准备了,这箱子里是金银,寻个手艺好的银楼,打几样时新首饰。就难在怎么对阿娘讲了,你不能说,我也不好说,王妈妈我又怕她说不好。” 程犀苦笑道:“我没想到这里,就照你说的办吧。阿娘那里,我一句一句教王妈妈说。” 程素素低下头:“那还是我来说吧,你自己讲,我怕她会多想。还有家俱什么的。我想,不能寒酸了,也不能太铺张,不然以后,就要靠嫂子的嫁妆过日子,直到哥哥发俸禄。这可不妥当。有些事儿,是不是跟师伯他们请教请教?早就混在一起了,也不用故作生份。” 程犀道:“明天就要去玄都观磕头了,这个得我去讲。” “玄都观的礼物也都备下了,又有,哥你的同年们,也该走动走动了。” 程犀抬手打断了她:“幺妹。” “我想,你的婚事,咱们自家没甚亲戚,外祖家也还没回来,是不是请你的同年在京城的,给搭把手?” “幺妹。” “三哥要读书,还要找先生。还有迁坟的事儿……” “幺妹!” “啊?” “你知道,要做成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吗?” “啊?” “要活得长。” 程素素一怔,知道程犀是拿当初兄妹俩说过的话来提醒她,当时她的意思是“路很长,事很多,不能急,忙则出乱,要一步一步来。” 程素素争辩道:“可是,这些都是急事呀。”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事急,心不能急。何况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程素素深吸一口气,故意很慢很慢地问道:“那,大哥说,怎么办?” 程犀笑着扫视一圈,轻声道:“看看,家徒四壁,就不要想着一天将它装满。有时候,还要拿出去一些用。事情虽急,你不是已经都有处置的办法了吗?嗯?”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眼睛瞪得大,瞪到再也不能睁得更大了,程素素猛眨眼睛:“我,我知道了。” 程犀柔声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是要你压抑自己。已经有把握的事情,急它做什么?要作戏的时候,再显出急切来。嗯?” 程素素终于安静了下来:“好。” —————————————————————————————— 当天晚上,饭后,程素素派卢氏去找王妈妈:“有些京里的事儿不大懂,想请教王妈妈。”将王妈妈给诓了出来。 王妈妈这几天自觉扬眉吐气地回到了京中,亢奋得丝毫不觉得劳累。听卢氏叫她,王妈妈一刻也不耽搁,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迅捷,出现在了程素素的小院子里。 程素素的院子里有一株桂花,不粗不细,还未开花,程素素就站在桂花树下等她。王妈妈来了,先陪笑叫一声:“姐儿。” “进屋说话吧。” 屋子里也没有多余的摆设。程素素先坐了,示意王妈妈坐下,才缓缓地道:“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要与您老商议一下才好。” 王妈妈心里高兴,谦虚的话也用兴奋的口气说出来:“哎呀呀,姐儿抬举我啦,有什么用得着我这老东西的地方,只管吩咐。包管干好!不是我吹,我打生下来就在这京城里长大,京城的事儿,我熟哩!姐儿有不懂的,只管问!” 一大串话炸下来,程素素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等王妈妈说完了,问道:“给大嫂下聘的事儿,您老知道了吗?” “哎,大娘子可上心了,不是要拿出压箱底儿的好物件来的么?姐儿也别太在意,大娘子说了,她的私房,总是要多留给姐儿些的。那是聘的丞相家的闺女,不好寒酸的。我看啦,给姐儿留的,多。” 程素素想咬人,还要作很担忧的样子,幽幽地说:“我才不争这个。您老想,这聘礼拿出去,被人看来,一问,这哪儿来的?宫里来的。怎么有这个的?唉……哪怕大嫂进门,阿娘悄悄地都给了她呢?也不好这时候拿出去给人看的。” 王妈妈的兴奋,冷却了。程素素续道:“咱家最在意这事的,不是别人而是阿娘,没进京就先病了一场。要她事后回过味儿来,不定怎么懊恼,您老说是不是?” 王妈妈一拍大腿:“就是!姐儿说,怎么办?” “你来,我教你。”当下一句一句教了王妈妈,又反复问她记得住了,才放她去找赵氏。 王妈妈前脚走,床边衣架后面,转出了程犀。程素素道:“大哥,走?听听?” 赵氏房里的对话很简短。 王妈妈一进房,便有些夸张地地道:“哎呀,大娘子,这对簪子可好,这颗宝石大。” 赵氏的声音透着些喜悦:“给丞相家下聘,总不能显得寒酸了。往年我们还取笑过,哪个进士娶了尚书家闺女,聘礼都要岳家先贴补去。我儿不用这样啦。” 王妈妈激动地说:“哎哟!这可好,到时候拿出来……哎呀!!!” 程素素捂住了脸,王妈妈这戏演得也太浮夸了!亏得赵氏现在遇到事情,几分精明劲儿散了一大半儿,否则该看出来了。 赵氏也觉得王妈妈有些怪异:“你这是怎么了?” 王妈妈真心为赵氏委屈,开始念词夸张,说到最后,真情实感地哽咽了:“这要让人说起首饰的来历……” 接着,是一阵声响,王妈妈真切的焦急的声音:“大娘子,哎呀,都怪我……” “不,”赵氏的声音很低,程素素和程犀两个,耳朵都贴到了窗纸上,才隐隐听到她说,“我没事,我不能病,不然旁人会说闲话的。” 王妈妈低声劝慰:“都会过去的,如今大郎也出息了,大娘子也要做婆婆了。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以后大郎还能做宰相呢!” 赵氏的声音坚定了一些:“我且得好好的,大郎可不能丁忧,耽误前程!” 程素素捂住了嘴巴,借着窗纸透出来的微弱光线,看到程犀的嘴唇,抿得很紧很紧。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里面王妈妈安抚完赵氏,服侍赵氏睡下,又吹了灯。程犀牵着妹妹,悄悄地离开了。 ———————————————————————————————— 第二天是去玄都观的日子,因为有头天晚上的事情,程素素乖巧得不得了。王妈妈觑了个空儿来对她说事情已经办妥了,她的心情依旧沉重。 玄都观香火颇旺,道观又大,等闲人见不到紫阳真人。 程家却是例外。 程犀一到,就有小道士跑过来,引他们往后走,一路去拜见紫阳真人。小道士十二、三岁的样子,白皙干净,眼睛一下也不往后面家仆担的礼物担子上瞧。程犀认得这小道士,与他低语几句,慢慢说话。 走了颇长的一段路,到了最后面,才是紫阳真人清修的静室。一个小院子,三间房舍,院中两株大松树。小道士说:“到了,我去通报一声,师父师叔都在里面呢。” 得到应允进了室内,只见紫阳真人盘膝坐在一张榻上,程玄乖巧地坐在他的右手边,眼巴巴看着紫阳真人。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一回头,见自己妻儿都到了,程玄才跳过来,向紫阳真人献宝。 紫阳真人是个清癯的道人,脸上依稀有年轻时清俊的痕迹。因患有失语之症,看到程犀等人只能微笑点头,观之可亲。 小道士摆上了拜垫,一家人依次上来磕头。 程犀年初进京见过他,语气里带上几分亲昵地向紫阳真人问好。又以向紫阳真人献上方物。赵氏与程素素对紫阳真人尊敬得紧,准备礼物时也备的是力所能及的最好。 不料,紫阳真人一看这许多担子就着急了,亲自将盖子揭开。但见里面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乃至于上好的纸张笔墨都有,登时气得脸都红了。 跺着脚,手指哆嗦着指着程犀,紫阳真人一失语之人,发出了“嗯嗯,唔唔,啊!”的奇怪声音。 程玄急切地问:“师父不想要?怎么啦?有什么不好?都是我们的心意啊!”说到末尾,居然带了一点点委屈的哭音。 紫阳真人深吸一口气,从一只食盒里拣出一只果子来,对着剩下的担子一直摆袖,示意不要。脸上的焦急之气,几乎要凝成实体、掉到地上了。 程犀皱眉一想,上前道:“师祖放心,这些并非贪赃所得。我还不曾做官呢。家里日子也过得下去,待我授官,自有俸禄养家。阿爹亦将有赐官,阿娘将有敕命。” 紫阳真人舒了一口气,缓缓回到榻上坐了。 气氛重又缓和了下来,程玄将儿女再次献宝。这一回,紫阳真人往程素素的道袍上,多看了两眼。程犀猜度其度,小声解释:“并未授箓,不过穿着方便。” 赵氏一直默默不语,听到这话,心道,也是该打扮起来了。 那一厢,总是程犀说话多些,程珪十分老实坐在一边,程羽有点坐不住,被道一一瞪,安静一阵儿,片刻之后,又动一下,再被瞪一眼。广阳子道:“小孩子家,出去玩吧,你师祖见你活泼,也是开心的。”程羽不好意思地一笑,马虎行个礼,跑了出去。程珪见状,起身去追,防他淘气生事。 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听他们说起选看风水之地迁葬,以及推算娶亲吉日。这两样是紫阳真人最挂心的,早早推算好了,由广阳子取了写好的日子,拿过来给程犀看。 广阳子问:“都在这里了,挑你觉得合适的。” 程犀将纸张给程素素:“你念出来,一起商议。” 程素素一一读了出来,各人各抒己见,这一天紧了,准备不过来,那一天听说圣上要做某事,可能客人到不了,又有一天,哪家里又有大事,或许会堵着路。玄都观在打卦算日子上,消息称得上灵通,广阳子与丹虚子你一言,我一语,程玄夫妇仿佛天聋配地哑,一个字也没讲。 最终,定下七日后迁葬。放定、婚礼的日子,却是要与李家商议着来的,广阳子、丹虚子希望能够半月后放定,两个月后成婚。两位师伯操碎了心,师侄才中进士,父母又是这个样子,急需要一位贤内助。 跟李丞相确定了关系,对程犀也有好处。 程犀道:“这个还要同李家商议的。” 广阳子道:“他们还能算出更好的日子吗?” 程犀陪笑。 广阳子敲敲椅子上的扶手,对赵氏道:“这个还要弟妹多担待。” 赵氏没想到今天还有自己的事儿,慌忙答应:“哎,好。”广阳子愈发坚定了要催促师侄早点成婚的决心。只有程家过好了,紫阳真人才不用再操心呐! ———————————————————————————————— 当日,全家在玄都观里留了一餐饭,程玄饭后依旧不舍得回家。广阳子手痒得想打他,想到他回家也帮不上忙,又忍住了将他留下来:“那你好好陪师父。”堂堂一位执掌玄都观的大德,还要为师弟向赵氏陪个不是:“弟妹多担待了。” 赵氏自嫁了程玄,早已习惯丈夫不管事。福一福礼:“我家官人就拜托您了。” 其实,赵氏也没用做什么事。迁坟也不用费心,程节是昭雪改葬,品级墓葬皆有定制,朝廷拨了三百贯钱作费用,且会有朝廷派员来相帮。其余事情,程素素东拼西凑,也都料理完了。 程素素向赵氏与程犀汇报完了,二人都觉得妥当。赵氏道:“你大哥说很好,就是很好了。倒是你,到时候可不能再穿这一身了。” 程素素道:“素服者备好了,到时候我换下来,迁完坟再穿。” “那怎么行?你又不授箓,穿着原为在家里方便。现在上京了,家里又要有喜事了,穿这个做什么?我给你裁的衣裳呢?给你的首饰也戴起来。教过你的礼节,都不要忘了。” 程素素苦哈哈看了程犀一眼,程犀道:“过了这一阵子,再由你,行不?” 程素素脸色更苦,有些话却不得不讲:“阿娘,那些都是二十年前的式样了……”包括礼节,包括赵氏熟悉的一切,都是二十年前的。哪怕流行更替的节奏再慢,二十年过去了,也不可能一点变化也没有的。远离京城的时候,消息闭塞,这些都还算不错的衣饰,到了京城,就要被挑剔了。 她是不在乎穿什么,赵氏的神经却是脆弱的,衣服首饰,永远是闲聊的话题之一。她穿得不好,旁人说起来,多半会讲“这当娘的也不理事,给女儿穿成这样”。 赵氏讪讪地:“这、这样啊……那……给你大嫂打首饰的时候,咱再重新打过。” 程素素心里难受极了,很想逃离这股压抑的氛围。 程犀却还坚持着:“原本日子是由钦天监等处定下,咱家照做。因为远路返京,日期不定,师伯就揽下了这件事。如今定下了日子,还要告诉他们。” 赵氏道:“那、那你去忙吧。”自打儿子中了进士,她便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口气之中,带上了一丝失落与惶恐。程素素听得更难受了,轻声道:“给外婆的信,不知道到了没有。” 赵氏扳着指头:“该到了吧……” “外公外婆,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母女俩一问一答,程犀见状,悄悄地走开了。 ———————————————————————————————— 到了迁葬这一天,不止紫阳真人带着徒子徒孙到了,程犀的同年们也来上香。李丞相更是携家带口,带父母过来。此外又有一些并没有瓜葛的人,也凑了来。 皇帝照例是派了个官员来念个祭文,祭文却是李丞相亲自写的。谢麟便主动请缨来念,又有张起,也过来加上一份祭礼。他姐姐要做太子妃,也想与科举出身的处好关系。 程节死时不过四品,四十年过去了,京城故交凋零,能有这么大的场面,一半是看李丞相的面子,另一半是紫阳真人的事迹,最后一点,方是程犀这个进士的人情。 李六夫妇实在得紧,老两口往新坟前烧纸,就坐在新坟前,且哭且烧,絮絮叨叨,仔细听来却是:“咱享的是您老的福叻,您老却享不到了……” 萧夫人行祭完,悄悄地过来,对赵氏道:“阿家总念叨着府上,还请明日过府一叙,也好说一说两个孩子的婚事。有商有量的办才好。” 赵氏擦擦眼泪,她很久不曾见到萧夫人这样高品级的命妇了,紧张得有些结巴:“我、我们才来,好、好些年过去了,规矩都有些变、变了,您看怎么样好。孩子的衣裳首饰,我都办新的,就是不知道京城式样。” 萧夫人面皮微红,自觉先前平白看低了亲家,很不好意思。急唤幼女李绾来与赵氏见礼。程素素在一旁偷看,如果说程犀是十分标准的端正男子的话,李绾的长相,就是十分端庄的主母相。不顶好看,却一个是做官的样子,一个是做夫人的样子。还挺搭。 赵氏对李绾十分满意,拉着李绾的手,嘘寒问暖。萧夫人见状,对这桩亲事也觉满意。因而提醒赵氏:“女婿忙完改葬之事,便要授官面圣了,亲家,早作准备。” 赵氏急忙点头。 程素素开始盘算着,大哥的官袍、帽子、佩饰……这个时候的她,是万万想不到,程犀授官面圣的当天,她全家都被召进了宫里去了。 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准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深宫故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旨意下时, 程家一片慌乱。 圣, 不是随便就能面的。程犀考上进士之后,第一件大事, 不是打马游街,而是先学礼仪,学会了,进宫谢恩,再做旁的。同样的, 要召见谁, 或是朝廷,或是宫中, 有司衙门要派员来教一教礼仪,提醒一些忌讳。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通知程家该学这些礼仪了,家中如何不慌乱? 程素素天生心态不一样, 不慌也不乱, 还记得给小黄门包红包。 赵氏喃喃地道:“真的是宣的我家?别是旨意错了吧?这不合规矩的。” 来宣旨的是个小黄门,听了心中暗乐:您又知道什么规矩了?不过红包拿了, 程家又有靠山, 也就装作没听到。也不去反驳她。 赵氏却不肯糊里糊涂, 而是追着要弄个明白:“可是, 并没有教授礼仪呀。” 小黄门眼中闪过一道惊讶的光, 口气里的恭敬也从浮夸变得实在了:“老安人说的是, 原本没排到府上的, 是今天圣上突然想起来了,府上快着些吧。咱家立等着呐!” 小黄门不知道赵氏来历,见她居然懂门,平白惊讶了一回,多说了两句。 程素素一听,就知道这小黄门应该知道点内-情。不再犹豫,又一个红包塞了过去。以期将小黄门的嘴巴,多撬点缝出来。 小黄门世情颇为圆融,思忖这个红包可以收,话可以讲,微笑着将红包袖了。再看程素素又漂亮可爱,说话愈发和气,讲得也清楚:“咱家知道的也不多,圣上没这么早想起来,不过今日府上——哦,恭喜老安人,令郎已是礼部主事啦——府上程主事,面圣之后,圣上就可想起来啦。您快着些儿,可不敢叫宫里贵人等着您呐!” 事情来得太突然,赵氏心如擂鼓——她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程素素忙派人去玄都观请程玄同往,人往玄都观,则紫阳真人等便知道这里的事了,也好有个照应。 赵氏双手微颤,用力拉着女儿的胳膊:“你,面圣的礼,我、我再想想,哎你再给阿娘背一遍,可别忘了。还有你这衣裳……” 一旁程珪往前斜插一步,对小黄门:“女眷收拾就是麻烦,还请前面用茶,稍待,就好。” 程素素扶着赵氏往后院走,口里道:“阿娘莫慌,哎,祖父在世不过四品,哥哥现在也不过是六品。都不是在中枢,这样的官儿,宫里没心情计较的。我穿什么都不打紧,干净整齐就行。” 这些天她算是看明白了,她们家、包括被昭雪了的程节,都不是这些真正上层的人物所关注的。既不重要,也不能令他们有太多的感动。重要者如李丞相,如谢麟、张起,回来就面圣了。程家不是碰巧,还得等着宫里排期呢。 程素素对自家的层次,有一个相当直观的认识。何况,想盛妆,也没那个条件。她家现在,就是个穷京官儿的家。 最后,就只有赵氏作了点装饰,程素素往脖子上挂了个项圈儿,就跟着一道走了。她心里有计较,新衣裳还没裁好,穿什么,都有可能被讲过时,不如穿道袍,她还有话应对。 ———————————————————————————————— 到了宫门口,小黄门念着红包的情份,嘱咐一句:“既然没学过礼仪,就听咱家的,别乱动,别乱走。”却是男女分开来,程玄与程珪、程羽被领往德庆宫的偏殿面圣,赵氏与程素素却是要去见吴太后的。 品级不够,丫环使女都只能在外面看着宫墙发呆。程素素权替了多喜的活计,扶着赵氏跟着另一个小黄门往育圣宫去。手掌中,赵氏一直在轻颤。 这皇宫在程素素看来并不算大,走起来却颇远,走不多时,程素素脑门上已经沁出点薄汗来了。 路上,赵氏忽然声音微颤地对程素素道:“你就跟着我行礼,不问你,什么话不要多说。”程素素小声答应着,心里将对吴太后十分有限的一点资料又回忆了一遍。 吴太后是皇帝生母,先帝元后过世很久了,二十余年来,宫里就只有这一位太后。吴太后亲生的就两个儿子,一个今上,一个就是齐王。吴太后也不插手朝政,对玄都观也和气,唯一鲜明的特色就是——自打儿子当了皇帝,她就一门心思抬举娘家。 别的,程素素就全然不知道了。 将吴太后短短的资料回忆完,程素素也扶着赵氏站立在育圣宫门前,赵氏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掌心全是汗。程素素还有余裕,以眼角余光打量四周,察觉花树后面,似乎还有人围观。 小黄门进去,不多时便来宣她们进去。 育圣宫太后宝座之前。赵氏自报家门的声音不但颤抖,而且哽咽,程素素也得行礼,跪在她落后半个身位的地方,焦急不已。 吴太后的声音很慈祥,说一声:“起来吧,过来我看看。”没半分不耐烦。赵氏怯怯地抬起头,看到吴太后,叫一声:“娘娘。”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吴太后将她招到跟前,仔细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才缓缓地说:“你是丽华。”赵氏哽咽道:“是。” 吴太后一番叹息,对一旁的皇后道:“哎,看看,看看,你们也是见过的。” 皇后姓袁,亦出名门,声色和缓:“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吴太后眼中现出慈悲的模样:“都不容易。” 赵氏又拜见袁皇后。袁皇后指着下手坐着的一个宫妃道:“你们也是认识的。”这宫妃与赵氏年纪相仿,乃是太子的生母淑妃。淑妃旁边,是寿安公主的母亲李昭媛,也是赵氏认识的。三人见面,都是感伤,吴太后与袁皇后看着,也一起感动得落泪了:“再见面可真不容易啊。” 赵氏与巧嘴是沾不上边的,太后、皇后说话,她从来就是听着,此时也不例外。二人说了一回,赵氏也没能趁机表现。倒是一边宫妃、宫女出言劝慰。 吴太后对赵氏十分宽容。当初给儿子选妾,就两条——老实、能生,赵氏两条都达标了,吴太后就没想过要拿更高的要求来挑剔她。只是伤感地摸摸眼角,看到程素素,便问赵氏:“这是哪个?” 赵氏忙道:“是妾的女儿,素素。” 程素素大大方方上前给吴太后看,眼中也透出对吴太后的好奇。吴太后看了她,也很喜欢。问她年纪,问她到京城喜欢不喜欢,又问她为什么不穿得漂漂亮亮的。 赵氏一急,越发想不出理由来了,总不能说家里又穷又土,就只好这样吧?也不能说不重视进宫,所以没有盛妆。 程素素笑得天真而坦然:“这样穿的不漂亮吗?” 吴太后笑道摇头:“你漂亮,衣裳不够漂亮。真是小孩子,哪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呢?”又说赵氏,“你也不打扮打扮她。我就想要个闺女,就是生不出来,有个闺女,我天天打扮她。” 赵氏嗫嚅着,越发说不出话来,就差跪地请罪了。程素素歪着头道:“可是,我爹也这么穿,师祖师伯,都这么穿来着。” 吴太后被逗笑了:“真是小孩子。” 赵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低声道:“素素!” 吴太后还要说她一句:“你是老实人,老实人就会有福气的,看你这么多儿女,很好。看这闺女,也不挑剔吃穿,好。” 淑妃与昭媛交换了一个眼色,心知吴太后这是在借机抱怨。吴太后对齐王妃万分不满,才有此言。 当年事情闹得大,吴太后拗不过儿子,是被按着头同意的,心里本就有气。 新妃胜在长相讨喜,性情娇憨,次后又怀了齐王的孩子。一朝分娩,生下一对龙凤胎。本是好事,眼看婆媳之间有所缓和。却又出了一件令吴太后恨不得掐死新妃的事情——新妃生育辛苦,哭着说不生了,齐王疼爱新妃,也依了她,不生就不生。也对,儿女都有了,也够用了。 可吴太后不这样想! 生一个哪里够?!皇帝后宫十数位,生了八个皇子、十个公主,活到最后也只有太子一个男孩儿,并四位公主而已。齐王可就一儿一女呀!你自己不生了,还不让齐王跟别人生,这是安的什么心? 每逢齐王世子有个头疼脑热,吴太后就担心得好像儿子要绝后一样。开始想抱到宫里自己养,可新妃想儿子,齐王就能连夜过来接儿子回府。闹得吴太后养孙子也养不下去了。 一开始是骂赵氏等人“没用,连自己男人都拢不住”,然而这些人都是选的老实人,且已发遣回家,渐渐的,吴太后也忘了她们。儿子,骂两句就算了,吴太后心里,自己儿子是最好的,如果有不好,也是别人的错!最错就是那个小妖精! 可齐王护着,甚至不惜翻脸。吴太后也只能忍了,平常能不见这儿媳妇,就不见,也不召进宫里来说话。吴太后活到现在,风雨坎坷都过去了,自打做了太后,只此一件不如意的事,越发印象深刻。日日念叨,花开了,骂两句,叶落了,再骂两句。想起来就挑剔。见着谁家孩子多,就想起齐王就一个儿子,见谁家孩子少,又想起齐王就一个儿子。 这些事情,程素素与赵氏都不知道,还在陪吴太后说笑,主要吴太后与程素素说话,赵氏挨一边儿听着。有人听,吴太后谈兴更浓,又不好明着说儿媳妇不好,就开始指桑骂槐。 这样高深的话,赵氏哪里听得懂?安静陪坐。程素素能知道吴太后在挑剔人,不久之后,猜到在说齐王,她便也不好接话了。此事,太后骂得、邺阳大长公主骂得,她们却提不得。 吴太后遇到个生人,过足了嘴瘾,口干舌燥,喝茶的空档,又想起一事来,问程素素:“你哥哥们,是不是都跟着来啦?在前头吗?” 程素素点点头:“是,说是在德庆宫。” 吴太后对袁皇后道:“咱们去问问,能让咱们看看不?你想不想看看呀?” 袁皇后欠身道:“娘娘想见,咱们也沾光,我这就打发人去问圣上。” 皇帝很快就亲自来了。 ———————————————————————————————— 皇帝对整件事情,充满了好奇。 其实,当年他为儿子发愁,不是生不出,是养不大。总养不大,就再纳几个充实后宫。当时余真人为他合了合八字,最后选了十个八字好的。吴太后心疼小儿子,向皇帝讨了几个给齐王。皇帝大方,顺手一划,分了四个给弟弟。好巧不巧,赵氏就在这四个之列。 这件事,远在公布采选女子归属之前,知道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单是一个程节昭雪,他也不放在心上,单是一个赵氏改嫁,他也不放在心上。赵氏改嫁了程节的儿子,还生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的儿子。这就有点意思了。 程节救过的紫阳真人,为他抚养遗孤,皇帝也就在口上感慨一下紫阳真人的人品好。程节判过归属的李福遇做了丞相,再为程节平反,皇帝顶多再感慨一下。可李福遇又招了程犀做女婿,招婿的时候还不知道程犀的来历,这就更奇了。 全凑到一起,得有多少巧合? 所以,皇帝下令程家全家上京,给他们赐宅。反正,程节原籍就是京城,顺手的事儿。 程家到京之后,皇帝事多,一时又将此事忘到脑后。今天再见到程犀,又想起来了,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出。 纯粹是想看看人,满足一下自己的突然兴起而已。召见的地方也是在偏殿,皇帝本身没将这当成件正事来办。皇帝对赵氏也不感兴趣,当年就是为了要生儿子才充实的后宫,半分感情也是没有的。赵氏还没进宫,就被吴太后讨去给了齐王,没有跟皇帝相处过,半点纠葛都谈不上。 不过看到程玄儿子多,他的心里还是小有嫉妒的。 这种情绪,在见到程玄之后,变得怪异了起来——你要娶媳妇儿,我给你赐美女啊!你娶我弟弟发遣的妾干嘛?!干嘛?!不觉得该配更好的吗?紫阳真人是怎么想的? 双手撑在御案上,探着身子直往前看的皇帝十分不开心。 李巽说得没错,紫阳真人要早将这小弟子带到京城,大约别人是争不过的。 皇帝对赵氏,真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是有一条他是知道的,齐王这几个妾,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想一想,真觉得委屈了程玄这张脸呢。 虽然吴太后骂来骂去,皇帝心里,弟弟这事儿办得,不算太出格。现在他只恨弟弟没将赵氏留下来,弄得他现在这样遗憾。 程玄走近,皇帝直勾勾地看着他行礼,有没有合规矩皇帝也不计较了。将座位赐在了自己手边,就开始嘘寒问暖。 程玄从小到大,什么时候都是被别人关照的。被皇帝关照,也不觉得诚惶诚恐。这份淡然,让皇帝更是喜欢。 与李丞相一样,皇帝一眼就看出程玄没有城府。要说程玄是什么大德真人,皇帝是不信的,可是对着这张脸,皇帝心里就舒服。仿佛自己真的修道有成,在与仙人谈玄。 皇帝自己也信道,程玄别的不行,唯记性很好“不怕考”。两人谈得投契,程犀听得想打瞌睡。很想进谏,请皇帝不要迷信道士。然后,他也这么做了:“圣上,子不语怪力乱神,请圣上多关心朝,少谈神仙。汉文帝,一代明君,不问苍生问鬼神,也为后世所讥……” 皇帝正在兴头上,被他这一谏,弄得十分扫兴:“君与父言,你插的什么嘴?!一旁站着去!你看看他,真是太死板无趣了,你也忍得了他。”最后还向程玄抱怨了起来。 程玄慢悠悠地道:“还行,家里正事有他在做,我就闲下来了。” 皇帝失笑:“也对,打发他干事去,咱们接着说,”又叹,“紫阳仙师一门,就是太飘逸了,总令凡人难以捉摸其韵,无法照做呀。余仙师就有迹可循……” 那一厢,小黄门来报,余仙师求见。 皇帝笑谓程玄:“余仙师与你的师父,可有瑜亮之争呐!” 程玄不开心地说:“圣上错了,我师父才不会与人争什么。” 皇帝一想,笑了:“还真是。所以紫阳仙师才更近乎得道呐!你们见一面吧。” 片刻之后,余真人便来了,他是带着气来的。 这位余真人,见到皇帝还在紫阳真人之前,皇帝求子,就是他给算的卦。然而紫阳真人运气极好,见着皇帝的时候,皇帝上头有哥哥,连太子都不是。紫阳真人小地方的道士,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人物,只觉得他这气质比别人更好些,就赞他“大富贵”、“云气蒸腾”。 好巧不巧,刚夸完,皇帝他哥死了,排一排顺序,看一看能力,他就成了太子。 余真人之前做得再多,也赶不上紫阳真人这一嘴虚无缥缈,玄都观就给了紫阳真人。这种感觉,甭提有多闹心了。哪怕紫阳真人从来不生事儿,他的徒弟也很老实,余真人还是憋屈。 紫阳真人老实道士,连士大夫都喜欢他——他乖啊,不生事儿——还喜欢请紫阳真人门下去算卦做法事。余真人则想做个名垂青史的道士,想弘道,偶尔还往朝廷上伸一伸嘴,士大夫就总讲他是“妖道”。 余真人相面算卦准,往往很快就能应验。给皇帝宜男的采女,果然生了五个儿子——虽然只养活了一个,好歹,太子长大到能娶媳妇儿了。淑妃很感激他,太子与他也颇为亲近。 但是!紫阳真人说过的事儿,当时看来是老生常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然而,五年、十年之后,才有应验。紫阳真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活得长,一口气活个十年八载,活到应验。 近几年,人人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比余真人这个只会操心道门事务的道士,强多了。 今年更可气,紫阳真人的义举,更得到了仕林的赞扬,将余真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眼看紫阳真人徒孙做了丞相女婿,只要不早死,至少能混到个尚书。朝中有人,才好做官。有程犀护着紫阳真人一脉,余真人的头都要被按到泥里去了! 余真人坐不住了,听说了赵氏的事后,心生一计,必要趁此机会,将紫阳真人一脉拨除。搬去这弘道路上的绊脚石!玄都观极大,归了紫阳真人,余真人却在宫中的小道观里有一席之地,消息灵通,来得极方便。 进门便一脸的焦急:“圣上,贫道有罪!” 皇帝知道两派有争执,余真人急匆匆赶来,他以为是来争执的,不想余真人说了这么一句。皇帝一怔:“怎么了?” “贫道心头一动,起了一卦。察觉当年算过卦的人,到宫里来了。” “你给多少人算过卦,哪天没有这样的人进宫?”皇帝不以为意。 余真人道:“臣当年为陛下子嗣求过卦,卜得将来天子!今日卦相有变。贫道怕做许负,误了陛下。请陛下准许贫道,能为当年之人,相一回面。” 程玄犹不觉有异,程犀面上遽然变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九重宫阙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犀不知赵氏险些就是皇帝的后宫, 然而“许负”这个名字的事迹, 他是很明白的。前后一串,程犀将旧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余真人的意思也很明白了——他发现, 当年给皇帝求子卜的那一卦,出了纰漏。从手里漏出去的,才能生出天子来,隐指程家。 这一手绝户计极是难缠,指向清楚, 又没有明说。这是一个坑, 自己站出来挑明,那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一切, 你知我知,却不能明撕,都得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在暗中过招。出什么招, 取决于皇帝怎么想。这个, 程犀就真没把握了,李丞相教过许多实务, 唯这一条, 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教会的。 余真人最毒辣的, 乃是将紫阳真人也拖进来了, 虽然他没的提到紫阳真人。余真人会算卦, 紫阳真人会吗?肯定更会, 则紫阳真人为程玄那么巧的就娶到了赵氏。紫阳真人又有失语之症, 如何自辩? 这是要将他们一锅端了! 该如何应对?程度心里没有底。他对于天命、皇权、神秘,存着天然的敬畏之心。这份天然的敬畏这心,影响了他的后续判断。 程氏父子不语,余真人暗中得意。他侍奉皇帝的时间比紫阳真人要长许多,对于皇帝的性情也更了解。皇帝不傻,甚至比一般人还要聪明些,把握好分寸,让皇帝自己去怀疑,是最好的。 德庆宫里,一时之间,只有余真人剧烈的喘-息声。 打破德庆宫凝固空气的,是袁皇后派来的小黄门。 宫里能混到皇后身边当差,也是个人精儿,小黄门一脚踩进德庆宫,登时就是一个哆嗦。皇帝眼风扫过来的时候,小黄门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来过。回禀的时候垂手低头,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娘娘们都在育圣宫,太后娘娘问圣上,能见赵安人的儿子们吗?” 皇帝紧绷的面皮一松,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来,邀请程玄:“娘娘也很信服紫阳真人,卿与我同去否?” 程玄一脸坦然地起身,弄得皇帝怀疑起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程羽或许年纪小,没有听出余真人话中之意。看程犀、程珪两个,脸都绿了,程玄作为他们的父亲,是真的没有听出来吗? 皇帝肚里转了百八十回的主意,面上还是亲切的笑容,等程玄的回答。程玄依旧坦然地道:“是。” 皇帝挑一挑眉,不经意地对余真人道:“你也来吧。” 余真人心头一喜,程犀心头一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空气中几乎要擦出火花来。 ———————————————————————————————— 小黄门小米碎步在前引路,连呼吸都是小心冀冀的。小黄门一口气憋进育圣宫,声音小小的给袁皇后禀报:“娘娘,圣上亲自到了,太后娘娘要见的人也带来了。还有余真人。” 语毕,给袁皇后使了个眼色。袁皇后见他神情不好,心道,余道士素来与紫阳真人不合,他这是要来生事吧?顿时心生不快。 程素素对活的皇帝还是很好奇的。然而小黄门的异常,她还是发现了,“余真人”三个字一说出来,好奇登时变成了警惕。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就是时常找她家师门麻烦的那个余道士了。 程素素的旁边,赵氏的呼吸反而平稳了下来——长子就是她心里的定海神针。她却不知道,定海神针自己的心里,也在惊涛骇浪。 皇帝等进来,又是一番见礼。 吴太后跟皇帝暄完,一眼就看到了程玄,对皇帝说:“这是你从哪里来请的仙长?哎呀呀,真神仙模样儿。” 皇帝道:“紫阳的弟子。” 吴太后啧啧称赞了好一阵儿,将师徒俩从头夸到脚。 皇帝也懒得再看赵氏了,瞄到程素素的道袍,多看了两眼,旋即想明,这应该就是程玄的女儿了。程素素胆子大,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看到皇帝后面程犀的表情不太美好。 吴太后叫程犀兄弟来,不过是好奇,更兼想再找个由头,再隐晦控诉齐王妃一遍而已。程玄长得好看,是意外之喜。她给程犀的脸色也非常好,对赵氏道:“哎呀,你这儿子养得可真好。” 赵氏成句的谦虚之词也说不出来,唯唯而已。 吴太后老人家喜欢热闹,看到人多了,她话也就多了起来,对赵氏道:“这个就是余真人啦,当年你们的八字,都是他给看的。” 程犀想给吴太后磕八个响头! 程素素脑子转得飞快——能让她哥哥在大庭广众之下,脸色明显难看的事情已经很少了。余真人、赵氏、当年、算卦……余真人的简历…… 她自然是猜不到余真人具体做了什么,但是,却知道要从哪里先打条缝,方便以后甩锅扣帽子。于是,她好奇地问:“道长给很多人算过八字吗?” 她与吴太后说了半天的话,总在吴太后一段讲完时,问一句“这样吗?”、“然后呢?”引吴太后往下讲,与吴太后的倾诉欲极其合拍。吴太后习惯了这样的聊天,听她一问,习惯性地回答:“对呀,淑妃当年也是他看的,果然养下了七郎。” 淑妃矜持微笑,略一欠身。 “这么厉害?!” 吴太后顺口道:“这个事儿他算得倒准了。” 程素素便歪着头问余真人:“那您也算出来我娘会有今天吗?真神哎!”其实,你业务很糟糕。如果你算得准,当时就该看出来她的波折。否则,就是你有私心,隐瞒了,想搞事。 程犀想抱着妹子转圈圈!赵氏的经历堪称波折传奇,她可是跟过齐王的人!先把齐王跨过去了,再说程家。 瞄到程犀的表情,程素素就知道自己做对了。她又接了一句:“嗯嗯?是不是呀?” 在御前这般抢话,很有些不尊重的嫌疑,然而吴太后不管,皇帝不吭声,程犀也不制止,赵氏扯扯她的袖子,根本拦不住她,尽由着她发挥了。 余真人怄得要死,哼一声:“天象都有变的,何况人的气运?” 程素素的口气有些着急,隐隐透着点担忧:“那现在变了?变好还是变坏?” 余真人才一张口,程犀便低喝道:“幺妹!”人却在皇帝看过来之前,微收了一下下巴。 程素素往吴太后那里凑了凑,嘟囔道:“干嘛这么凶?问一问嘛!”明白了,得继续,不能让余道士说话。 吴太后也说:“就是,问问,不碍事儿。”她也觉得赵氏这经历,挺新奇的。 程素素仿佛是被吴太后壮了胆:“就是嘛,我就问问。师傅,您先前不是算得好好的吗?会变糟吗?怎么才上京,就变了呢?有化解的办法吗?”说完,很是担心地看了赵氏一眼。 全然是一个被吓唬之后,迷信算卦的、关心母亲的封建好少女该会的反应。 吴太后见她有点忧愁,倒是热心地为她出主意,煽风点火而不自知,对程素素道:“这个得你师祖才能看得这么远,要问他。”她也不用讨好任何人,想什么说什么,反正她更看重紫阳真人。 程素素心中暗乐,怕表情被别人看到,低头踢踢地毯,腔调很是惆怅道:“可我师祖已经很久都不能说话了呀……” 余真人只觉得背上像被钢刀刮,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皇帝的冷漠而犀利的目光。 德庆宫的事刚刚发生,皇帝便赶到了这里,则不存在程素素提前知道的情况。何况,这是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有些聪明,或许对余真人还有听偏见。若说她心机深沉,皇帝觉得这猜测可笑。 童言无忌,问的句句诛心。说好是你,说歹也是你,都由你一张口,欺负旁人是哑巴吗?!对啊,你就是在欺负哑巴! 联系到两派之争,余道士出手居多,而紫阳真人……似乎只是为了给程节养孩子平反。皇帝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余真人暗叫不好,恨不能掐死这个小东西! 他其实颇有些计谋城府,也能忍耐,然而一心想要弘道,在“道”字上,就眼里揉不得沙子。与“道”字沾边,而不尊重他,他就忍不得。程素素年纪小,穿着个道袍,态度也不大合他的意,他便被戳着了。 本不该回这个话,当径直为赵氏相面,再说些什么。不幸回这个话,计划就被打乱了,想好的话未出口,先被程素素给狙掉了。 接下来,就不会按着他的想法走了。 余真人额上沁出了汗珠,他知道,想要弘道,他得借助皇帝,皇帝现在对他的评价一定很差! 更可怕的是,皇帝说话了,说的是与算命无关的话,他没头没脑地笑着对程素素道:“你这个样子,要稳重些,不然,他该说你不笃信啦。”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程素素也懵了:“啊?”待看到自己身上的道袍,想了一下,才想明白,皇帝这话,好像是在讽刺余真人。 “是啊,道士、女冠,该守仪轨,是吧?”皇帝笑问余道士,“在余仙人面前抢说话,也是不笃信。” 岂料,程素素大方地承认:“那我确实不笃信。” “不怕收了你的度牒哟。” “我又没有授箓,”程素素小心地说,“度牒归朝廷管,收不收,不是他说了算吧?” 皇帝大笑,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皇帝很生气,他是崇道,也有点长生成仙的想法,所以抬举道士。但是,他养道士,是为了自己痛快!是我养你们玩,不是让你们来玩儿我的!余道士争强好胜的想法,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在他容忍的范围之内。道士相争,与宫妃争宠,在他眼里,并无二致。心情好了,就给点甜头。心情不好,都滚蛋!朕不缺人! 余真人跟他的时间长,皇帝虽然觉得紫阳真人更加仙气十足,倒也觉得余真人实干,修道之法更易操作,所以也照顾余真人。 直到余真人干了一件大傻事! 收点好处,代为说情,皇帝不觉得有什么,这事儿哪里都有。但是!为了你在道门争风头的小心思,毒计施为,牵连到朝臣了!一个道士,敢视进士的身家性命如棋子?朕都要重士!你也太不知畏惧了!你把朕的朝廷,当成什么了? 更可恶的是,皇帝觉得自己也被余真人玩弄了,有种智商受到了歧视的羞辱感。 皇帝笑了,吴太后就认为他是高兴了,皇帝极少在她这里发脾气,笑,那就是高兴。吴太后开心地道:“今天真不赖,想见的都见着了,我心情好。” 皇帝躬身道:“娘娘喜欢就好。” 吴太后毕竟上了年纪,打了个哈欠:“哎,人也见着了,他们陪咱们娘儿俩说一串子话,也该让人家歇一歇啦。哎——”吴太后突然想起来了,好像还没赏。 宫里的赏赐多是定例,男孩子给个笔墨,女眷赏点绸缎。吴太后因和程素素在一起倾诉得尽兴,额外给了她一顶精致的嵌宝焊珠莲花金冠。 一家谢恩。 程犀本以为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不想程玄走到门口,忽然问余道士:“你不走吗?” 余道士一怔:“什么?” 皇帝听到,觉得奇怪:“怎么?还有事?” 程玄认真地道:“他们不许我在宫里生事,会给师父惹麻烦。我就约这个人,出去打一架。我听懂了,他欺负我师父不会说话。”程玄一向懒散闲适,唯一能让他发怒的,就是师父被欺负了。 众人:…… 淑妃心里,对余真人有几分感激。先前的交锋,她也没有听懂,程玄明白无误地挑衅却是听懂了的。她暗中使眼色,想使宫女去告知太子来救余真人。 岂料皇帝不觉程玄此举有甚不妥,笑道:“那你们出去了约。” 没想到程玄也不争辩:“好。” ———————————————————————————————— 这根本不是两个中老年男人约架那么简单! 回到家里,程素素与程犀、程珪,往书房里一钻,三人互通有无。主要是程犀说了德庆宫中事,程素素说了育圣宫中事,硬是将当年的旧事给拼了个七七八八。程素素终于明白,方才有多么的危险。 程珪怒道:“这个妖道!居然想得出这样的绝户计来!” 程犀道:“是妖道,就有几分妖术,不能不防。二郎,你去玄都观,将事情告诉师伯。幺妹在家,看好家。我去见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当会有办法的。” 程素素此时才知道,自己是误打误撞解的危局,不由一阵后怕。余道士的招太毒,若是知道前因后果,她当时未必能表现得这么自然。 当时听了程犀的分派,又想起来自己给余道士挖的坑,忙说:“且慢。” 程犀将汗巾往桌上一掷,问道:“还有什么事?” 程素素道:“大哥预备怎么跟李相公说呢?” “当然是照实说,求一对策,逐他出京,”程犀解释道,“仕林对僧道人等,十分微妙。信,也是有几分信的,但是绝不会想被僧道干政,余道士可不像师祖那般闲云野鹤。道门内斗,仕林原也不在乎,余道士却不该拿我来开刀。我今日始觉,不但朝廷之上有争斗,京城处处,都有杀机。” 点是找对了,但是还不够! 程素素狠狠地往前推一把:“干政算什么?大哥,打蛇不死反成仇。照方才说的,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等到翻盘。大哥算过没有,历代帝王,寿数几何?” 程犀大惊:“你是说?” “咱们刚才推测的,若是淑妃也是他算过命的,日后太子登基,他就能再盘活这局棋。大哥,咱们说过的,人要做成事,最要紧的是什么?” 活得长! 天下至理。 只要自家跟什么天子之相没关系,程犀便恢复了冷静,沉思片刻,冷冷地道:“太子信他,不过因为淑妃,淑妃信他,因为算卦。可淑妃当年,难道不是已经入选了吗?有没有余某人,淑妃,都在后宫。这里面,哪有什么灵异可言?戳穿了就好。太子是独子,何须这些怪力乱神来增加分量?” 程素素阴恻恻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出家人插手朝政,原非社稷之福。老老实实修真飞升,弄这些做什么?想做太平道吗?” 程犀道:“不要说气话。太平道张角是歪门邪道,最终也不成气候。你这话说的,整个道门都要被侧目。且又没凭据,要被笑话的。道士,能怎么妨害朝廷?他们染指不了兵权,染指不了官员升迁任命。要谏的,是圣上不可佞于道,仅此而已。” 程素素道:“那阉人,又能有什么用呢?天可汗的子孙,废立也受他们辖制,不是吗?弘道,可以呀。可他教条森严,动辙裁决旁人是否笃信,难道不像太平道要立军规吗?” 程珪忽然道:“大哥,今日之事如此凶险,他是要灭我满门,大哥还犹豫什么?” 程犀慢慢地、有力地说:“他阴毒,我们不能阴毒。有时候,毒计更能奏效,但是,心里的毒积得多了,会坏了你自己的心智,那是要反噬的!二郎,你记着,我们才踏入京城,我才入仕,将来会有许多的不得已。现在就这样,以后怎么办?不可恃智而行恶。幺妹,你也一样!” 程素素与程珪都乖乖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垂手称是。 程素素轻声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君臣士民的信念,也是一样的。弘道之后,儒门将如何自处?妖道今天的话,能让它传出去吗?让他一朝得手,只会养大他的野心,大哥以为,他会只针对咱家,只针对师祖?” 程犀道:“二郎,去见师伯。我也去相府。幺妹,你……等我从相府回来。” 程素素低头道:“大哥,若是君子命丧小人之手,落到世人眼里,他们还敢做君子吗?” “有些事,若做了,还敢自称君子吗?” “那……”程素素沉吟道,“大哥可否劝李相上表?” “所奏何事?” “为使太子熟悉政务,请以朝廷重臣,兼任东宫。” 程犀想了一想,道:“好。” ———————————————————————————————— 兄妹三人计定之时,余真人正在宫中小道观里,伏在皇帝脚下失声痛哭:“是贫道鬼迷心窍,失了清净无为之心。小道实在是,嫉妒,嫉妒圣上看重他们。圣上,三十年相遇,小道不敢有一日懈怠。可如今仿佛人老珠黄的妇人,唯恐失去圣心……小道错了,小道不该做下这糊涂事,拿不能碰的事儿来说事……小道内心惶恐,惶恐已极呀!请圣上治罪,请圣上治罪!” 余真人五、六十岁的年纪,哭作一团,认罪干脆,还显得十分无知。皇帝的愤怒没有增加,反而生出一丝感慨来:“你呀,利令智昏。” 余真人颤抖着:“小道愿山野清修去,为圣上祈福,祈我大周江山万万年。” 皇帝沉默了一阵,摆手道:“你且去。” 余真人得蒙大赦,连连叩首,倒退着出去了。 皇帝招来一个小黄门:“盯着他,不许他见太子!”小黄门缩着肩膀追了出去。 皇帝长叹一声,望着三清发呆。过不多时,外面进来另一个小黄门,禀道:“圣上,太子求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老姜出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太子是个清秀的青年, 身形修长, 面如冠玉,带着一点点娇气、一点点文弱。行动间透出不错的教养, 唇角挂着一点点的无奈。 进门来,先向皇帝问安。 皇帝盘膝坐三清像前的蒲团上,往身边的蒲团点了点。太子往蒲团上坐下,将脸伸到皇帝面前一看,缩回头来偷笑两声。皇帝无奈地问道:“笑什么?” 太子笑着摇摇头:“来看看阿爹, 我看到阿爹, 心里就高兴,心里高兴, 就想笑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哟,不是来给谁求情的吗?” 太子嗤笑一声,肩头微耸:“看来,余道士是真的犯了事儿了?” 皇帝道:“怎么?你这是要开始了吗?” 太子连连摆手:“阿爹可别胡乱冤枉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怎么知道我要求情的?阿爹心里, 我就是个傻儿子!”口气里满里委屈和撒娇了。 都说天家无父子,却因只有一根独苗, 皇帝与太子两个父慈子娇得厉害。皇帝一腔心血, 不知有多少耗了在这儿子身上。现见他来, 并不曾张口就为余道士求情, 皇帝心里升起淡淡的喜悦来。故意问道:“你怎么不傻了?” 太子拿肩膀蹭了蹭皇帝, 笑嘻嘻地:“我要一来就求情, 才叫傻呢。既是用得着求情的, 他就是触怒了阿爹。我不先问问阿爹因什么而生气,为什么气坏身子,就张口?一个道人,能比亲爹要紧吗?当我是后宫妇人呢,谁个求情管用,谁个就有脸面?一听有了可施展的事儿,不问因由,就要给自己长脸?” 说着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就着这个姿势两眼望天,咯咯笑个不停。 皇帝被他笑得也是哭笑不得,最终被逗乐了:“你呀!” 太子且笑且问:“哎,阿爹,说说嘛,怎么了。” 皇帝顿了一下,道:“利令智昏,居然假称天意,要支使起我来了。你也要当心他,我看你对他太优容了!” 太子笑容微敛:“是。” 皇帝缓了口气了:“你要分清楚,是臣下为我所用,不是我为臣下所用,那是傀儡。” “是。” “余道士,我已经逐出去了,你且也不要见他,他该醒醒脑子了。” “是。” “别光答应,说点什么呀你。” 太子道:“阿爹不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吗?我还能说什么呀?” 皇帝忽然问道:“是淑妃叫你来的?” 太子失笑:“她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唆使你。”皇帝不太满意地说。 “也没唆使得动,儿也要优容余某人一二不是?做个脸。” 儿子豁达了,皇帝又忧心了:“你也不要不敬畏神灵!”他这般崇道,也是因为自己就这一个儿子,还常生个病什么的,令人提心吊胆。实在不行,自己再活五百年,也不能将江山葬送了呀! 太子开始百无聊赖地拍蚊子,看得皇帝很生气:“是不是李福遇又说什么了?” 太子笑道:“他说得也不错嘛。” 皇帝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扯过儿子来,将余道士所作所为说与太子:“你要小心!” 太子心道,这是要小心谁呢?是小心有人在耍这样的把戏,还是小心程犀?怎么看,国家安宁,就是给个王莽曹操,他也成不了事儿吧? 然而,至尊父子的心中,却又同时埋了点小疙瘩。 太子故作不经意地问:“程犀的母亲,真的是?” 皇帝脸皮一抽:“老九那个混蛋办的好事,到现在还收拾不干净首尾!”皇帝兄弟排行第三,齐王第九。 太子顺口道:“幸亏九叔没留下,不然……”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父子俩面面相觑,面皮都僵住了。 良久,皇帝道:“这话一个字也不许往外漏!”比起程家,怎么看,齐王都像是更有可能的那一个吧? 太子叹道:“要是李相在此,必会说阿爹胡思乱想的,他从来不信这个。” 皇帝抬手给太子后脑勺来了一下:“说我?不说你吗?你爹被人说了,你要挡在前面!” 太子摸着脑袋哀叫:“别打别打,打这一下儿,让娘娘知道了,又得睡不好觉了!” 吴太后生怕齐王绝后,更怕皇帝没儿子!太子咳嗽一声,整个后宫都得跟着吐血。他可是独苗,万一有个好歹,大家一块儿玩完,连冷宫都住不踏实。 “还学会告状了!”皇帝虽然说得凶,手却很正直地给儿子揉脑袋。 父子俩正腻歪着,小黄门急趋进来禀报:“圣上,殿下,李相公求见。” 皇帝收回了手,太子收回了脑袋,脉脉温情消失不见了,皇帝道:“宣吧。” —————————————————————————————————— 李丞相被小黄门引着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只见皇帝与太子各踞一张蒲团。李丞相眉头微皱,还是先向二位见了礼。皇帝咳嗽一声,指着空着的那个蒲团:“坐吧。” 李丞相端正坐好,先劝谏:“圣上,子不语怪力成神……” 李丞相天生反感一切打卦算命,捎带的反感一切会打卦算命的人。旁人这么天天在耳朵边叨叨叨,皇帝能把他打成狗,李丞相不一样,他的反感,有原因,皇帝也接受这个原因。 是以皇帝只是摆摆手,问道:“卿此来,就是为了跑到宫中道观说这个?” 李丞相肩膀一塌:“臣来收拾烂摊子。” “咦?”太子发出疑惑的声音,他以为李丞相要为未来的女婿来听个风、说个情的。 皇帝不动声色地问:“什么烂摊子要你来?朝上出了什么事了吗?” “是臣的家事,”李丞相略有疲惫地说,“臣就像个土财主,招了个傻女婿是要他扛活的,招来才发现是个活祖宗,我得给他扛活!” 还是说情,可这说法却勾起了至尊父子的一点兴趣。皇帝问道:“怎么?” 李丞相道:“圣上,究竟今日是怎么了?他要哭不哭的来找我,也说不明白是个什么事儿。” 皇帝清清嗓子:“不知道什么事,就敢过来,你还真放心?!” 李丞相惊讶地挺直了腰:“怎么?有什么大事吗?” 皇帝懒洋洋地道:“他什么事也没有,朕将余道士逐出去了。” 李丞相道:“不见发旨呀。” 皇帝老羞成怒:“明天就补上!朕召余道士的时候,发旨也没过你们!你不许再说别的道士的坏话了。” 李丞相抽抽嘴角:“遵旨。” 长久以来,这是李丞相第一次让步,皇帝自觉赢了一回合,脸上露出丝微笑来,漫不经心地问:“你很喜欢这个女婿?这般为他奔波,没见你为那几个这么操心呀,仔细几个闺女回娘家说你偏心。” 李丞相道:“没想偏心,也是个土财主家的扛活女婿。臣那几个儿子,要说愚钝,那也是自谦,要说国之柱石举世难寻,那是自欺欺人。就想,招几个女婿,总能碰到一个可以在臣百年之后,看在姻亲面上相帮扶的。” 皇帝点头,这也是像李丞相这样科举出身的人,常有的打算:“即便儿子青出于蓝,也是想招个好女婿的。” “是呀!”李丞相附和着,“谁也不嫌帮手多,却有一样,得人品能过得去。否则,再有能耐,也是祸害。将祸害引到家里来,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不错。卿看程犀,忠厚可靠?” 李丞相反问道:“臣当时不知道他是程公的孙子,只知道他是道士的徒孙。” 太子笑道:“这是好到都不计较他跟道士是一伙儿的了?” 李丞相斩钉截铁地道:“僧道尼姑,本来就很讨厌!说自己会算命打卦的,是讨厌之中最讨厌的。号称会驱邪的,自己就很邪门!” 皇帝打断了他:“说女婿,说女婿!” “圣上别不爱听这个,女婿有什么好讲的呢?就说臣自己,要不是算命的胡扯,臣少年时哪有那一番波折呢?臣的生父,要不是信了他,哪会是如今这样?陛下,这都是把戏!若臣当初被溺死了,谁又能知道这骗子不灵呢?死无对证!” “你别说不灵的骗子,灵验的也是很多的嘛。” 李丞相卷起了袖子:“什么灵验嘛,以前臣说到一半,陛下就要打断臣。这回臣一定要说完。就说……啊,就说东宫,传闻余道士灵验?他又不是从织室里拖出李陵容,他所相者,皆是陛下后宫呀!太子降生,是天意,与道士何干?” 皇帝冷静地举起袖子抹脸。 李丞相:…… 太子笑道:“阿爹,李相公这话,有理。” 皇帝道:“前面的没有道理,后面的倒有些道理。不许再说道士了!说女婿。” 李丞相眨眨眼:“女婿?现在不忍心他扛活了,就打发到祠祭清吏司去,抄抄碑文,看看谥号,看看前人,明白些事理,稳稳当当。” 皇帝擦完了脸,笑指着他:“我说你怎么力争要他去那里,居然不给他个优差,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你要仔细了,年轻人有争先之心呐,你将他放到那里,恐怕心中要生怨的。” “会生怨的人,怎么敢招做女婿呢?” “这么拿得稳?” “臣是一生下来就要没命的人,得为陛下大臣,靠的可不是什么算命打卦呀。” 皇帝与太子皆是若有所思。 李丞相又小声道:“再说一句,他是程公的孙子反而好,沾着祖父的美名,他就要背负其重,但有行差踏错……谁会帮他?只有群起而攻,是也不是?” 皇帝大笑:“你这算是说了实话啦!可不能让他知道。” 李丞相道:“臣见了他,也这般说,还要教训他,老实些。人,对于有美名、或居高位者,要求总比对一般人更苛刻些。哪怕自己做不到其中之万一,也要别人做到。不是吗?” 皇帝拍地大笑。 李丞相见皇帝高兴,又说了:“陛下看,靠算命的,是不可信的……” 皇帝道:“你走吧,三清面前说这个,我怕他们下天雷来劈你。你女婿,没事儿。祠祭清吏司,呆几天得了,你不舍得他扛活。他又不是我女婿,我点他进士,是为了他十八岁就来拿着俸禄养老的吗?” 李丞相被赶走了。 太子好奇地看着李丞相的背影问道:“阿爹,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皇帝笑道:“恐怕是知道的,可是,有什么用呢?哪朝哪代,王莽都是活不下去的。哈哈哈哈!” 太子跟着笑了起来:“多个扛活的,也没什么不好。” 话虽如此,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一点点芥蒂。 ———————————————————————————————— 李丞相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家里,程犀还在书房里一面与李巽闲话,一面等他。看到他来,二人一同起身。李丞相道:“都坐下吧。” 李巽急问:“伯父,如何?”余道士之事,程犀果然是告诉了李丞相。李巽虽不知详情,却也知道余道士坑得程犀不得不向李丞相来求援。 李丞相皱眉看着这个侄子:“稳重,稳重些。” 李巽一缩肩膀,站好了。 李丞相对程犀道:“好了,圣上和东宫,芥蒂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从今而后,你要忠臣爱民,一以贯之。” 程犀垂手道:“是。” “那个什么朝廷重臣任职詹事府的事情,休要再提!话是好话,不该臣子先去讲。” 程犀受教。 “余道士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问了,让你师伯也不要管。你师祖不是个多事的,倒是你那个大师伯,忒爱操心。” “是。” 程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则余道士,是否会有妨碍?” “要是有妨碍,你想怎么办?” 程犀慎重地道:“视东宫心意而定。” 李丞相点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不要小瞧祠祭清吏司!” “是。” 李丞相摆一摆手,程犀见他不再有他言,乖乖地告辞离开。 回到家中,没有意外地,程素素在等他。 见到程犀,程素素迎上来,先帮他除去外袍,又张罗茶水。程犀这一日心力交瘁,难得没有形象地瘫在了塌上,接过茶来饮了一大口:“衣裳搁着吧,你再踮脚,也够不着那架子。别把我衣裳甩飞喽~” 程素素将衣裳交给了阿彪,凑上去问道:“成了?” 程犀笑着点头:“是啊。不过有一样,岳父大人说不行。” “呃?” “有关詹事府的事情,现在不是臣子插口的。至尊父子情深,哪用这样?嗯?若说以后,就更不能提了。我想,天家的事情,不是疏不间亲那么简单。而是君臣有别。” 程素素虚心受教:“是。” “二郎回来了吗?” “嗯,他揪着三哥去做功课了。观里传话,先当不知道,什么都先别讲。”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啦。” 程素素捧着茶碗,低声道:“是吗?” “是,”程犀一躺,将胳膊垫在脑后,自嘲地道,“眼下,圣上心里肯定有点什么,我得猫着,不能动弹啦。岳父没明说,我也看得出来。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一番话就能全然打消的?” 程素素手上一颤,引得程犀看了过来:“怕什么?” “没怕。”程素素心道,只是你还这么年轻,就这么窝着,不知道要抑郁多久呢? 程犀道:“咱们说过什么?要做大事,第一要紧,是活得长呢。你哥哥才十八岁,猫十年,有的人还未必考得上进士,对不对?” 只是考十年,和被打压十年,肯定是不一样的,程素素在心里嘀咕着,不敢给他泼冷水。 程犀自言自语:“何况,这十年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是不知道的。” “我倒盼着有什么事能发生,真是便宜那个妖道了!”程素素恨恨地道。 程犀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他,快要完了。” “嗯?哥不是说?” “嗯,我们不会动手,岳父大人还在观望。别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带血的羊,进了狼的眼睛里,会是什么样,余道士,就会是什么下场。幺妹,这官场之上,要面对的东西,除了智计城府,还有腥臭脏烂、愚蠢下作。你是女孩子,要不要知道这么些,我也很犹豫了。” 程素素道:“大哥忘了,斩草除根,是我提出来的。” “要是,我是说,要是大哥先死了,你可别忘了祖父衣冠冢前说过的话。养个好孩子,把这些,都教给他。” “大哥!” “睏啦,我睡一会儿。” “……哦。” 程素素强忍着眼泪,心里将余道士卸成了八百块,出门还要抹抹眼睛,装成什么也不知道。她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许多年来第一次,程素素那么的希望真的有神明,可以早些赐给程犀一个转折。这一天晚上,她焚香祷告,请程节若真是有灵,帮个忙的时候,是绝没有想到,这个机会,它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早于程犀的婚礼。 这机会,还是皇帝亲自给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如此君臣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皇帝近来颇觉不顺。 前些日子下狱的那个祁夬, 已经聊哭了五个主审官了。五个主审官, 除了祁夬被查抄到的收受贿赂的赃款赃物等实据,竟不能从他的口里撬出一丁点儿有用的供词。真不知道是谁在审谁! 早先一、二官员审不出什么来, 皇帝尚不曾震怒。待到大理寺卿一脸灰败地请罪:“臣无能,臣有罪。” 皇帝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了。 这祁夬,是他未做太子的时候就极欣赏的探花郎,当时只恨不能与其深交。到得自己做了太子,便设法要祁夬做他的侍讲。及至登基, 更是记着祁夬。皇帝自认为待祁夬不薄, 岂料祁夬居然辜负了他! 一个皇帝,手握天下权柄, 战战兢兢,不敢因个人喜恶而有昏政、乱政之嫌。难得想对一个人好,他容易吗?!哪朝没有几个犯官?可在皇帝心里,不能是祁夬。 皇帝气得捶桌:“一个个都是废物!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掏出来, 就被祁夬给说哭了!说哭了!哪怕他们是被气得吐血呢?!审个犯官, 居然连大理寺都要哭给他看!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难道要派丞相去审吗?难道要朕亲自去审吗?!” 大理寺卿乍着胆子回了一句:“已有实据,查得赃物……” “朕要他的赃物干屁用?!朕不知道他犯了法吗?朕要他忏悔!要他懊悔负了朕!” 大理寺卿一脸的灰败, 他是梅丞相的门生, 梅丞相不得不出来为他说话:“陛下, 他们资历太浅。”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梅丞相:“他!大理寺卿!今年五十了!为官二十载!你说他资历浅?!!!” 梅丞相慢悠悠地道:“可是祁夬, 三十年前就在大理寺做主簿了。嗣后, 历任刑、礼、吏部, 又转侍讲……”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好了, 好了,知道了!难道要你去审吗?” 梅丞相颇为踌躇。 刑不上大夫,不可屈打成招。皇帝又非要戳他的心、叫祁夬忏悔,就只能文斗。 弄到丞相亲自去审一个贪赃枉法的犯官,本身就是一件令朝廷觉得尴尬的事情。输了,脸面全无,赢了,也不光彩。 谢丞相咳嗽一声,出列奏道:“臣以为,祁夬之事,足为后来者戒。请陛下准许丞相会审,令近来新入仕者旁听,以祁夬为前车之鉴。”丞相出马,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变成忠君爱国的廉政教育,让他们看看丞相们吊打祁夬的水平,这理由就很冠冕堂皇了。 梅丞相暗骂一句:老狐狸! 皇帝的手从御案上拿了下来,桌子底下揉一揉,赞同道:“不错,让新来的都看看,引以为戒!也去去傲气,都老老实实,看看朕的丞相们,是怎么做的。” 谢丞相又加了一句:“这几年入仕的,都旁听吧。” 皇帝看了一眼谢麟,会心一笑:“准了。” ———————————————————————————————— 近几年入仕的人,谢麟算一个,程犀就更算一个了。 礼部衙门就在宫城之内,就在德庆宫前。沿着中轴线,六部左三右三分开,排得整整齐齐。德庆宫里议出的结果,很快便传到了各部。 彼时程犀正在抄录先前的谥号、祭文等等,诚如李丞相所言,很有收获。听到尚书宣谕,程犀没有表现得太诧异。反是礼部尚书看在李丞相面子上,提醒了一句:“这个祁夬很难应付,不要给他机会与你说话。” 程犀道:“请教尚书,下官是旁听的,不是审问的吧?” 礼部尚书道:“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程犀低头称是。 礼部尚书道:“跟我走吧。” 会审的地方,此番定在了德庆宫的偏殿里,皇帝高高坐在上面,下面是五位丞相摩拳擦掌,预备好好表现。自谢麟那一年始,所有中进士而在京为官者,皆被召唤而来。单等从诏狱里提出祁夬,再来审问。 程犀与诸位同年、前辈按次序列班参见皇帝,皇帝对谢丞相道:“谢卿来讲。” 谢丞相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祁夬,着重强调:“其人辜负圣恩,致有今日,当以之为戒。此辈极会惑人,尔等初入仕途,今后或遇此辈,当明辨之,以免受其蛊惑。” 众人齐声应是。 不多时,祁夬便被带到了。众进士心中原是不屑的,待见到祁夬,不由大吃一惊。这祁夬不愧是昔年探花,虽然着青衫,发髻散乱,却有一种魏晋不羁之士的风流气质。 祁夬面上含笑,微带一丝讥讽地道:“陛下让这些雏儿围观臣,不怕他们被臣吓坏吗?” 皇帝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 谢丞相咳嗽一声,示意皇帝:陛下您太激动了,这样不好。 皇帝沉着脸,对丞相们道:“你们说!” 谢丞相于五位丞相中,排序第一,被皇帝盯着,便先开口道:“辜负圣恩的话,我们就不再多提了。你大约还觉得,是圣上辜负了你,将相位给了我们几个不如你的老东西。是也不是?” “谢相这招,叫先扬而后抑,先夸我,是为贬我,”祁夬笑容加深,对列队的新官们说,“我是谁,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是谢相,听他的话,你们是不觉得我贪心不足呀?我起自寒微,是贪心啦~谢相,文忠公的儿子,你们有谁的父亲是帝师,可以梦想一下做丞相了。” 谢丞相也不生气,和气地道:“我有五个兄弟。” 祁夬一哂,对科场后辈们介绍:“李丞相,萧老丞相的女婿。梅丞相,孝文皇后的族侄。燕丞相,已故赵太师的入室弟子。王丞相,已故刘枢密的外甥。有没有意思呀?” 皇帝几乎喷血,捶桌而起:“祁夬!” 祁夬微笑道:“陛下,何苦让他们来见我?已经晚啦。早几个月,我会告诉他们,初入仕途,眼前一片漆黑,一不小心,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在别人心里站了队。你以为只是吃一场酒席,落到别人眼里就成了他的走狗。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就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晚喽。别人生下来就有人指点,最迟放榜,也就有了指路明灯,你要在黑暗里跌破头,才知道此路不通。一腔抱负,只好喂狗。要学会逢迎拍马,学会察颜观色,要将自己不当回事儿。” 新官们的脸色,相当难看。如谢麟等人,游刃有余,倒还罢了。与谢麟同年之人,好些个寒微之士,为官数载,已尝冷暖,顿时胆寒。 祁夬温柔地对皇帝道:“陛下,这就是您的朝廷,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朝廷,这就是我,面对了几十年的朝廷。陛下要我忏悔?请陛下先自省。” 一直旁听的进士里,有那热血的便忍不住了。程犀同年的状元公,今年三十余岁,正在春风得意之时,起而斥之:“巧言令色,鲜矣仁!我等又不会贪赃枉法,怎会落得与你一般处境不堪?!” “祁夬,你辜负圣恩!”有了状元公开头,新科进士们回过味来,七嘴八舌声讨祁夬。 “读圣恩书,为的是上报君王,下安百姓,不是为了做官!” 祁夬也不生气,神色依旧和缓。皇帝见他这样,越发憋屈了!他自认对得起祁夬了!祁夬没当上丞相,那也是因为他另有计划!这些进士说的,都不是他想听的。 皇帝给李丞相使眼色,当年清算古老太师余党,谢丞相打头,李丞相是干将。 李丞相也放缓了声调:“祁兄,昔年慷慨激昂的是你,如今苦口婆心的也是你。昔年你说,有志澄清宇内,不避权贵、不畏祸福,先帝因而超擢你。倘使脚踏实地,做一良二千石,又……” 祁夬回顾诸后辈,娓娓而谈:“说到为民请命,你要能活下来,才能做事。你先要能临民的。临民也不行,你埋头做事,还有人觉得你碍眼。 四十年前,古老太师与冯丞相的党争,你们或许不知道了。有一个人,被冯丞相偶尔一笔,派了个外放,脚踏实地、移风易俗,活人无数。他不曾党附古太师,古太师却以为,他做得越好,越为冯丞相争脸,便要拿他开刀。含冤四十年,直到现在。你们说,有没有意思?” 李丞相怒道:“可救活的人,依旧是活下来了!冤案,终有平反昭雪的时候!”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祁夬柔声道,“死了的,已经死了,他既看不到,他的子孙也沦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程节救的人,换成浮屠塔能戳到天了。又怎样呢?啊,他对你也有恩情的,你身为执政,为他做了多少呢?” “啪嗒”程犀手里的笏板掉到了地上,惊愕地看着李丞相。 皇帝拍案大笑:“他就是程节的孙子,李卿的爱婿。” 祁夬心头微惊,表情未变:“是陛下想起程节的吗?程节,是今年臣下狱后才平反的吧?古太师被黜多少年了?陛下从来都是这样的,要自己心里痛快就好。别人好不好,陛下何曾怜惜?成三兄,你倒是个念惜旧情的人,还想着程节呀,他昭雪,是你出力的吧?嗯? 那就得指望你施恩的人,凑巧有一个做了丞相,做了丞相的,还得记着你。哎呀,还不如指望陛下记着你了。大义,在这朝廷,是行不通的,有大义的人,都是烈士,死了,死后才有名。活着,得要心机。” 他关在狱中,居然将此事前后猜得八、九不离十,实是厉害。 谢麟却觉得腻味了,他一向耐心很好,也听过许多人说他“皆因有个丞相祖父才……”这样的话。可是今天,已经耽误太久了,他肚子有些饿。懒洋洋地道:“祁世叔,名利二字,名在利前。世叔求名不得,转而逐利。心志不坚,做什么事都不会成的。小人,你都做不好。” 祁夬隐隐动怒,并非谢麟此言如何诛心,乃因:“丞相之孙,何必故作姿态?” 谢相慢悠悠地道:“真话假话听不出来,你是真蠢。你做不到执政,果然是有原因的。我谢家世代务农为生,本朝□□开科取士,我高祖做得举人,曾祖方中进士,到得先父文忠公,才为诸位所知。你一人,便想走完我家四代的路。偏又东摇西晃,不好好走。你初中探花,可比我高祖还要强些,我为你的子孙惋惜呀。” 李丞相对诸后辈道:“做什么事情,心志不坚,能够走到最后?你们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畏首畏尾才得考中进士的?” 祁夬微笑道:“你们说这些,对他们有用吗?他们呐,现在无论如何表忠心,也不足以证明心里是这般想的,更不能保证他们会言行如一,这一点我便是明证。对吧?” 李丞相:…… 祁夬对皇帝道:“陛下,敢信他们吗?全信的,无一怀疑的,”不等皇帝回答,又对诸后辈道,“你们敢相信陛下吗?打心底里的。天威难测,四个字很好懂,不过是陛——下——多——疑——陛下还是赐死臣吧,否则,他们都要被臣变成奸臣啦。不敢让他们再见臣的。” 皇帝真的要气得吐血了,万万没想到,谢、李二人已经讲得极明了,祁夬居然又来了这一手,恨声道:“你等着!” “陛下还不死心,还想听臣忏悔?那是没有的。如何?陛下,还要约臣与他们这些后辈谈谈吗?” “你等着!”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皇帝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下令将祁夬再次关押,自己留下几个丞相,必要商量出个对策来,现在不是要祁夬忏悔,而是要挽回局面,不能让祁夬将这几年的进士,从心理上击垮,从精神上毁掉了! 丞相们也很无奈,此事源于皇帝的心结,否则,照他们的意思,证据确凿,罢职流放就完事儿了。是皇帝非要将人扣下来,一定要让祁夬亲口说自己错了!现在好了…… 谢丞相也很郁闷,他的主意很不错,道理也讲明白了。然而这人心…… 唯有李丞相暗乐,祁夬真是帮了他女婿一个大忙。嗯,陛下多疑。 ———————————————————————————————— “能说哭五个主审官的,岂是凡人?”程素素躺在美人榻上晒太阳,悠闲地评论这次不成功的思想政治教育。 皇帝与丞相们密议,程犀等人被放了出来。程犀回到家里,将朝上的事情与妹妹一讲,低声问道:“幺妹,初心在否?” 程素素咯咯一笑,心道,皇帝这个样子,倒像是个活人了。至于初心—— “难道我对你讲那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世上有这些事吗?” 程犀点头道:“不错,正因如此,我辈才更该努力。只是我看诸多前辈、同年,心中也恐惧得厉害。都读圣贤书,亦明大义。然而……” “然而都是凡人,都会有凡心。” “是。” 程素素忽然道:“大哥,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管祁夬如何,大哥或许可以得到转机。” “嗯?” “我也不知道这办法好不好,大哥顶好问问李丞相。若是,我是说,若是最后一场殿试,由天子主持,凡进士,皆是天子门生,如何?若是,取中进士之后,不即授官,而令其再考一次,择其优者入翰林院,选朝廷重臣、大儒,授课两年,再授官职,如何?” 这些都是程素素知道的,“后世”的一些成规。虽然科举制后来被废除的,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些制度,至少不算胡闹吧?若是不可行,有李丞相把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程犀眼睛一亮:“妙!如此……” “也避不了党争,只要人有私心,就会有争斗。不过是安陛下之心罢了。” 程犀道:“你哥又不是迂腐的傻子,以为一策可定天下。不过这样,倒确实可以让许多有志之士,仕途不致太受波折。” 程素素心道,难!我这主意,是为了你的。你出这主意,必得皇帝的喜欢,仅此而已。真该谢谢祁夬,要不是他今天神来之笔,我还想不起这事儿来呢。 程犀兴冲冲地道:“我这便具本。” 程素素道:“且慢,你写好了奏本,先不要递上去,听那意思,还要再会审祁夬?大哥问问李丞相,若是合适,那时候再递上去。” 程犀毫不犹豫地道:“好。” “咦?” “你哥真不是迂腐的傻子!” 程犀甚至连对祁夬要说的话,都想好了。与祁夬的再次见面也来得极快,就在次日。 ———————————————————————————————— 五位丞相,夜宿宫城,与皇帝挑灯密议到深夜。一致以为:此事不能再拖,拖得越久,祁夬说的话在这些官场菜鸟心里的影响就会越大,毒草的种子,必须要它没的发芽之前就剜掉。 第二天,皇帝双眼通红,再次将众人召到德庆宫。昨夜,他被五位丞相教会了一个道理——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祁夬倒是睡得很好,悠闲自得地向皇帝问好:“陛下,还不死心?臣何德何能,令五相齐出?如何?想好要怎么颠倒黑白,将臣昨日所说的事实,都颠倒了吗?” 皇帝捶桌!他对老婆都没有对祁夬这么好!也就对太子能超过祁夬了! “狼心狗肺!” “嗯,陛下之臣。” 程犀便在此时排众而出:“陛下,臣有本奏。” 李丞相错愕:“你出来做什么?!”不是让礼部尚书教过你,不要说话的吗? “咦?”祁夬笑吟吟地,“你要说什么呀?” 程犀从容奏来:“臣请陛下,亲自主持殿试,此后进士,皆为天子门生。再请整顿翰林院,以博学鸿儒教授新科进士,以两年为期,课业合格者,再行授官……” 祁夬愣住了,皇帝大喜:“妙!以后,朕做他们的靠山!不是所有的人,都如你一般狼心狗肺!” 祁夬问程犀:“你想好了?” 程犀道:“不论我在水里还是在岸上,总是不愿看到别人落水的。” 祁夬悠悠地道:“你这是市恩于士人,陛下是答应你,还是不答应呢?答应了,功劳也是你的,不答应,啊,陛下是坏人。哎哟,丞相们、座师们,要从陛下手里抢学生啦。谁做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兄婚在即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胸中不正, 则眸子眊焉。”孟夫子讲这话的时候, 大约是没有见过祁夬。祁夬的目光轻盈明澈,仿佛一条浅底的溪流。程犀看着这双眼睛, 颇觉不可思议。 他两个四目相对,皇帝如坐针毡,双手撑着御案。他想说,他才不是祁夬说的那样多疑,他要真是多疑, 能容祁夬坐大吗?他并没有怀疑程犀, 程犀这个建议很好,他是要纳谏的。 然而, 谢丞相一声咳嗽,其余四位丞相一齐盯着他:请圣上闭嘴。 昨夜,五位丞相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也没有能让皇帝转过这个弯儿来。一气之下, 丞相们给皇帝下了最后通牒:原本祁夬按律处置这事儿就算完了, 您非要让他忏悔。丞相们不得不将新官员召过来,又因您必要在上面坐着, 丞相们简单粗暴的声讨之策没办法施展, 弄得国家这几年新选的俊材被祁夬一通祸害。 现在再简单粗暴地定他的罪, 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不能在大义之外的道理上讲过他, 这几年新选的人材, 要废掉一大半了。大家被您的任性弄得下不来台, 您要再多嘴, 我们辞职,您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皇帝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方才他一时激动,插了一小口,丞相们已经警觉了。现在他还要再说话,丞相们的眼刀顿时削了过来。 皇帝憋屈地坐了回去。 祁夬微哂,问程犀:“你怎么说?还要学你的祖父?” “赤诚之心,天然生就,不用学,”程犀毫不畏惧地回望祁夬,“阁下危言耸听、蛊惑人心者,诈术而已。有人托我问您一句话——‘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是怎么有脸把自己说成是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清纯小白菊的?’” 这句话刁毒刻薄,却又有趣得紧,满殿压抑的氛围之下,忧心前程的科场后辈们居然被逗得发出短促的轻笑。 燕丞相不客气地大笑:“程犀,谁让你问的?” 程犀一躬身:“其实还有几句话,‘二十岁做探花,四十岁掌吏部,哪个瞎了狗眼的说他受欺负了?也来欺负欺负我好了嘛,求欺负!’、‘当吏部尚书好有十年了吧?这些升迁上的事儿,不都是他在管吗?你们受压抑,不是他的错吗?’、‘不就是,我没当上丞相,肯定不能承认是我蠢,我得说都是你们的错吗?’、晚辈一想,还真是。” 燕丞相以笏板掩面。 李丞相喷笑一声,看了程犀一眼,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他能想的唯有一个人。话虽糙,用来打破祁夬的气势倒是合适。笑谓程犀道:“你接着说。” 程犀漫吟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首左思的《咏史》,殿中无人不知,乃是评击魏晋九品官人法,“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新科进士们听了,心头无不一沉。 程犀道:“昔日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如今我辈读书人,无论家境如何,皆得以才学出仕,胜往昔多矣!论才取士、仕途通达,于寒门士子一直在变好,阁下如何只得出一个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要跌破头的结语? 阁下执掌铨选十年,依然如此,阁下可曾为晚辈士子做过一点努力? 我辈既承了前辈科考取士、不必论门第的恩惠,为后来者尽一份力,也是应该的。薪火相传,纵身化飞灰,火种不灭。阁下,绝不无辜!” 他此言发自肺腑,君臣等听得热血沸腾,大受感染。 与他同年的状元江渊赞一声:“好!阁下尽谈私利私欲,可敢说说大义吗?可知礼义廉耻吗?” “跟我讲礼义廉耻,说大义的,都哭着跑出去啦。你要说?”祁夬给了江渊一个轻蔑的眼神,张开右掌,比了个“五”,示意已经哭了五个人了。 江渊:…… 江状元还真不大敢。 祁夬先嘲笑江渊:“别人打完了地基,你跑上来跳舞了,想趁机踩我来表忠心?想拿我当垫脚石?除了说空话,你做过什么?做梦还没醒吧你?!” 对程犀道:“你很有趣,你的身体里像还住着一个二十来岁的活泼女子。读过几天书,从书里看到过一点新鲜点子。心性从未经过洗练,斗嘴狡辩,从不让人。若生得好看些,后宅争宠,大约是能赢的。” 程犀面上一黑。 “二十岁的探花,四十岁的尚书,尚且有今日,尔等不如我者,以为将来会比我好?逃不脱的,谁都逃不脱!孔子爱颜子,四十而饿死。我之同年,如今在者,唯我与李福遇二人而已。二十年后,这里的诸位,还能剩下几人? 整顿吏治,我想过呀,想的时候我只有六品。想做,就要往上爬,往上爬可不是会考试、会说大义就行了的。那我要往上爬,做了些什么呢?要孝敬上峰,否则他会压你。要处好同僚,否则他们要坑你。钱从哪里来呢? 遇到不平之事,想将之绳之以法,哎呀,八议,他又放出来了。当然啦,你岳父活着的时候,你不用怕这个。以后,好自为之。” 祁夬不再理会这二人,直冲皇帝发难:“证明我不无辜,陛下就是洁白无瑕?哈哈哈哈!陛下的朝廷,是污烂的。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呀!”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谢麟冷冷地接口,觉得烦透了!居然被这样一个废物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当朝廷是什么?国家养士百年,与我辈共掌天下,一旦有事,便推与陛下?都像你这般,日后君王谁敢养士?你在断后辈的青云路。 你这点眼界,活该做不到丞相。有罪认罚、愿赌服输,在这里挤兑人,真是一点担当也没有!” 祁夬也不生气:“唔,我曾与你父亲说过,你聪明是有的,美貌也是有的,没有的是笼头。别人仗势欺人,你呢,好恃智逞凶。脸上写着‘蠢货该死’四个字的,就是你了。你该有个人,拿着鞭子天天抽着你,你才会老实。” 谢麟生气了,面泛朱色,才要说话,祁夬却对皇帝笑道:“陛下与执政共审我,是为了教导这些雏儿。到如今,都是我在教他们为官之道,陛下抄了我的家业,罢了我的职,也不给俸禄,我可不想多教他们了。让他们走吧,咱们聊聊?敢不敢?” 这一回,就算五位丞相真的拿出刀子来,皇帝也要说话了:“朕有什么不敢的?!你还能对朕说什么?”让他说话还好,不让他说话,只看着祁夬表演,皇帝越看越憋屈,眼前气得一片模糊。 “自我下狱,还没聊过呐,要说的,多着呢。让他们下去吧,嗯?执政也走,我看到丞相,心里有气,就不能好好和陛下说话啦。” 皇帝喘着粗气,点点头。 五位丞相开始打腹稿,写告病的折子。 祁夬含笑,目送他们离开。殿门关上,皇帝跳下御座,只听祁夬笑问道:“真的哭了呀?” 皇帝气得一个哆嗦:“朕没哭!” 祁夬悠悠地道:“嗯。原想说给陛下的话,现在改主意了,陛下的天下负了我,陛下不曾负我。既然如此我便帮陛下一回,如何?” 皇帝一怔,他有许多话要亲口问的,我哪里负过你?我的朝廷真的这么糟糕?你居然这样看待我的真心?不想祁夬却说了这样的话,脚下不由一顿。 “陛下,考中进士的人,大义谁不会背呢?他们都知道,说的再有道理又如何?得心里认,心里认不认,光会写,有什么用?他们要吃饭穿衣,光宗耀祖、耀武扬威。大义不能让他们如愿,所以,说得再好,也只是他们的遮羞布而已。这些人,心志已成,光凭大义,是教不好也改不了的。” “陛下,不怕他们不好,不好用的,扔了就是。臣这两日所为,已为陛下作了筛选,陛下仔细想想他们的应对,他们的脸色。这些雏儿,作戏的本事还没那么高明。从童生到秀才,单学问一样,就要裁汰掉多少人?如何中了进士,就想高枕无忧了?一年几十个进士,能做到执政的,有一个吗?废物,就别给他几十年的功夫去祸害朝廷了。” “程节的那个孙子,所奏之事确是良策。臣一旦点破此事,陛下就可以放心用了。有小人之心的是祁夬,陛下大度依旧依允,可收程犀之心,可收士林之心!他呀,与我们都不是一路人,他是想配享孔庙的人,我也想知道,他能做到哪一步。谢家那个小崽子,比他聪明,但是能配享太庙就顶天了。” “读书人,是最会依附皇帝的。勋贵世爵世禄,根基深厚,他们比不了。他们是浮萍,要抱紧皇帝才能延续。僧道之流,养着就养着,万不可令他们干预朝政。人的野心,是慢慢养大的,僧道,也不是神仙,也是有凡心的。那个余道士,手伸得太长了。” 皇帝愣愣地点头。 “记住了?” 再点头。 祁夬打量了一下皇帝,正一正衣襟,口角噙着一抹笑,弓身低头足下发力,往前奔去,将自己一颗大好头颅,碰碎在柱子上。 ———————————————————————————————— “皇帝病了?”程素素冷冷地说,她很生气。她提出殿试、进士们进修的主意的时候,叮嘱过程犀,一定要先请教李丞相的。结果,程犀还是自己先提出来了,还险些被祁夬给坑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险情也化解了,程素素听程犀描述的时候,还是双腿一软,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说过什么不忘初心,说过什么为生民立命,然而要是程犀因此而早早一头撞到南墙,撞个头破血流,她得后悔死! 吃这一吓,等到程犀没事的时候,她就没有好脸色给哥哥看了。 程犀微微一笑:“是啊,病了。祁夬毕竟是陛下荣宠了多年的大臣,死得也是惨烈了些。” “哼!” “幺妹,”程犀叹息着说,“你知道的,岳父大人、谢芳臣、张少安,他们个个带着幕僚。但是,岳父大人却要我先不养幕僚,为什么?” “嗯?” “一则暂且不需要,我有岳父大人教授仕途道理;二则,岳父大人说,是在练我的心性。若是什么事情都交给幕僚,哪怕幕僚说得都对,则要我何用?要自己有智计,有眼光,有决断。” 程素素讪讪地道:“我并没有将大哥看作傀儡,可是,也太险了!” 程犀道:“你有抱负,自己不能做的,殷殷期望寄托于我,有何不可?有话告诉你,你又多想了。怀疑是可以的,多疑也不好!” “多疑也多疑不过皇帝。” 程犀严肃地道:“这是怎么说话的?!” 程素素小小声吸了一口冷气,端正坐好,嘟囔着:“我看他还疑你呢。” 程犀轻声道:“才说不要多疑的。” 兄妹俩谁也不能说服谁,程素素对于皇帝,总是起着提防之心。皇帝权柄太重,余道士出手太毒,稍不留神,这是一个能坑死全家的大坑。 最后,程犀道:“我已将三郎送到玄都观去侍奉阿爹。咱们,等一等,看一看,如何?”此事主动,全不在自己手上,要看皇帝的处置。程犀不免想起祁夬来,有时候君臣,也是互相不敢相信的。 程素素小声说:“那好吧。大哥的婚事,还在准备着,我拿单子来给你看。” 程犀点头。 皇帝这病来势汹汹,大半是心结。祁夬的死,在皇帝心上划下了极重的一道痕迹,几乎要将皇帝的心劈成两半了。 五位丞相轮流当值处理朝政,夜间便宿在宫城,又轮番上阵劝慰皇帝。 到第五日,皇帝才带着病容召集了一次朝会。 真正让程素素放下心来的,乃是余道士伏法。程犀所料很对,余道士一朝失势,仕林蜂涌而上。纵李丞相不出手,也还有旁人。 先是,一个御史出来弹劾,说的也不是余道士,而是与余道士交好之某官员,参其有魇镇之事。 这是一件大事,彻查之后发现,魇镇只是讹传,实则家中妻妾争宠,为固宠将符咒等塞到他的鞋子里。然而在彻查的时候,却又发现此官员与余道士勾结,有强买百姓田宅,骗取财物之事。像滚雪球一样,越查越是触目惊心,余道士之弟子里,乃至于有打着“可以求子,参看后宫”的旗号,仗势骗奸妇女的行径。 皇帝心情正在不好,余道士之重要性又非祁夬可比,在祁夬那里受到的委屈、不忍心用的严令,统统给了余道士。按律,即便死囚,处斩也要看季节的。照说余道士还能再多活几个月的,不幸皇帝说了一句:“祁夬都死了,他如何不能死?” 余道士便“畏罪自尽”了。 令下之日,程素素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这下可以将阿爹给放出来了。”程玄要约余道士打架,程犀怎么能让他闹这一场?兄妹俩便肯请师祖紫阳真人,将程玄扣在玄都观。 如今没了余道士这个大活人,估摸着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提那档子事儿,程犀的安全就更有保证了。也可以请紫阳真人不用再拘着程玄了。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情也让程素素更加放心——皇帝准了程犀所奏之事。可惜的是,翰林院的第一任掌院学士是谢丞相,而不是李丞相。 程素素终于可以安心襄助赵氏准备程犀的婚礼了。 ———————————————————————————————— 婚礼的日子渐近,除了赵氏对于自己的娘家无法及时赶到京城颇有遗憾之外,一切都很圆满。 萧夫人因先前首饰的事情,自以错疑亲家,将亲家看低,心中过意不去,凡事都与程家有商有量。李六夫妇对这门亲事更是企盼,李六的妻子常邀母女二人过府说话。 过不几次,除了两位老人家,旁人都看出几分来了——程家里,赵氏管事儿虽然稳当,然而处分起来,尚不如程素素妥贴。萧夫人不免又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忧,这样一个厉害的小姑子,再有分寸,也会令新嫁过去的嫂子,有些不方便的。 二人相处,若是一强一弱,自然和谐,都弱,也是相安无事。若二者都强,则必有摩擦。 萧夫人不动声色,暗中施为,一力赞成婆婆常邀程素素到家中来玩耍。一来既然程素素是主心骨,有些事儿与她讲更清楚方便;二来是为姑嫂相处创造条件,处得多了,万事商量起来总要好说话些;三则她也有些心疼程家兄妹的,父母都不大顶用,既是姻亲,一损俱损,也要搭把手,提点一下程素素。 程家现在的裁缝,是萧夫人给介绍的。京城上层的习惯,也是萧夫人“无意间”透露的。许多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也是萧夫人给顺手理了理的。 程素素闻弦歌、知雅意,也很配合。因皇帝崇道,这二、三十年来,道门势大。然而在老一辈妇人的习惯里,她们对佛寺也很上心。萧夫人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常礼佛,萧夫人如今是佛道两边烧香。程素素也因此知道,许多权贵人家,都是这样。 因程家与紫阳真人之间的关系,萧夫人也命女儿且戒了牛肉,又多与程素素往玄都观里去。李绾承萧夫人教诲,宰相之女的矜贵是有的,对事理也是明白的,程素素也将程犀的一些习惯说与李绾。 未来姑嫂之间,比将来婆媳之间的接触还要多些。 这一日,是慈恩寺住持的生日,照惯例,住持会讲经。京城士女信佛者,都往慈恩寺去听讲,萧夫人携媳妇、女儿邀赵氏母女往慈恩寺里去烧香。赵氏原还有些犹豫,她小时候,家中母亲也念佛的时候居多,自嫁了程玄,就是信道了。倒是程素素豁达些:“不过听听讲经而已,又不是要信了他。” 萧夫人出行,排场自然比程家大许多。萧夫人会处事,邀赵氏同乘,命李绾接待程素素,也不令母女俩觉出尴尬来。 到了慈恩寺,先上香,其次听讲经。开讲的时辰还差些,便是女眷们游玩的时候了。萧夫人与赵氏一道,李绾便邀程素素往后山去赏花:“玄都观建的时候,栽种的是桃花,这慈恩寺里就是杏花了。此时杏花已落,然而莲叶初长,也是很好的。莲池就在杏林下面。” 程素素笑道:“听你的。” 李绾便携了程素素的手,在仆妇拥簇之下去了杏林之下。仆妇先拿步障圈起临水的一片空地,铺上毡毯。程素素拿扇子搭在眼前,去看莲池,碧波之上,小荷才落尖尖角。 李绾的丫头过来低声对李绾道:“九娘,那边是……”原来,又有一些人家的女眷,也过来看景,见这边圈起了步障,过来打听。李绾对程素素道:“这些人,知道了也没坏处,咱们去见见。” 程素素才要答应,忽听得一阵娇呼。二人顺势望去,却见许多女眷,凑作一团,娇嗔着,你推我一下,我蹭你一下,吃吃地笑着,又作戏言。顺着她们手中团扇指点的方向,程素素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待那人走近了,程素素会心一笑——原来是他,怪不得这些姑娘围观偶像一样地围观!也算是认真的人了,心理上自然会有一点点亲自调侃之意,如果对方是谢麟的话,又不免再加上些微的得意。 带着笑容,程素素转向李绾,打算说几句笑话。却见李绾粉面含羞,双目有些痴迷又有些惆怅地看着那个身形修长的青年。 李绾看了一阵,想起自己已经订婚,不由惆怅地收回目光,要与程素素说话。冷不防对上程素素不及收回的目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君子之心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两个姑娘的表情同时变得诡异了起来。怪异得如此明显, 令二人想装成没有事情发生都产生了困难。 程素素装傻的本事很到位, 然而人都有死穴,程素素的死穴是她大哥。程素素很能理解李绾, 谁不喜欢美人呢?她自己也喜欢啊!然而人心都是偏的——她大哥哪里不好啦?哪里比不上个小白脸了?!好吧,脸比不上。 二人表情停顿了几秒,在周围女子们的惊叹声里,完成了思想上的交流。 程素素:我没过门的大嫂对一个小白脸少女心爆了!虽然她确实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她提到我哥时粉红泡泡都没有这么暴满全屏。 李绾:多看了谢芳臣一眼感慨人生,被未来的小姑子给发现了!她的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程素素&李绾:我该怎么办? 两人怔愣时, 李绾身边的钱妈妈咳嗽了一声:“毡垫铺好了, 小娘子们坐下歇歇?” 仆妇里面,钱妈妈是回神最早的, 便看到这姑嫂俩犯尴尬的全过程。钱妈妈当机立断,先打断这二人,总不能一直这么傻瞪眼。 钱妈妈原是萧夫人的心腹丫环,嫁人后依旧留在李家, 因萧夫人信任, 派到李绾身边襄助——实是个预备给李绾的管家婆的角色。只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让两人再恢复自然。 钱妈妈焦急的当口, 两个姑娘已经强行镇定了下来。前言不搭后语地你一言、我一语“这花儿开得真好看。”、“嗯, 慈恩寺的荷叶粥味道也不错。” 此时, 萧夫人那里遣人来寻:“夫人遇到了林老夫人, 命奴婢来请二位小娘子过去见礼。” 偷觑了程素素一眼, 只见她的脸色与李绾一样的为难——显然, 她已经猜到了林老夫人是何方神圣了。让萧夫人特意派人来喊女儿去拜见的林老夫人, 只有谢丞相的结发妻子,谢麟的亲祖母。 李绾与程素素两个,尴尴尬尬地往回走。 程素素这些日子与李绾接触,知道她也是个有分寸的人,且是大哥的婚姻感情问题,她不想给自己强行加戏,回来还是让大哥自行决定好了。 程素素拿定了主意,待客的禅房也到了。 进得院子里来,萧夫人第一个发现了不对——走的时候手拉手,来的时候抄着手。萧夫人往女儿脸上看去,见她神色有异,再看钱妈妈,一脸为难。倒是程素素,已经恢复了自然。 林老夫人已是满头华发,七十年的岁月里,除了长子早逝令她痛心,遗憾的事情屈指可数。丈夫总是压着谢麟,是她目今最大的不满。看到李绾,心中一阵唏嘘,要是给谢麟说这么个媳妇儿,也是不错的。不知道老头子中了什么邪,门当户对的不要,居然动起给出息孙子找宗女的心思来! 程素素装老实装得极其逼真,有赵氏这个真老实的亲娘在前面打底,人们很容易就认为她受赵氏的教育,也是个老实姑娘。通常情况下,人们对这样的“别人家的孩子”总是特别的宽容的。 林老夫人也不例外。见程素素粉嫩嫩一个小姑娘,带点羞涩、带点好奇,又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她多大年纪了、到京城来住得还习惯吗?程素素也是问一句、答一句,林老夫人笑道:“你家原就是京城人,住习惯了很好。京城有意思的地方多了,以后呀,你这嫂子过了门儿,让她带着你。她们娘家和我家也熟悉的,你们一起来。” 很常见的客气话,也没下帖子,说说而已。放到以往,谁都不放在心上,今天这话讲出来,李绾的脸色白了一白。 令李绾险些崩溃的是,那边住持快要开始讲经了,谢麟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寻了过来,要护送他祖母往前面去。 程素素心底对谢麟生出一丝微妙的敌意,往后退到赵氏的身边,越发显得羞涩而老实了。从谢麟进来,与萧夫人等贵妇人见礼,又因程犀之故,向赵氏问了好,到护送女眷们往出去听经,程素素心里不痛快,李绾也如坐针毡。 好容易熬到听完经各自回家,程素素坐在自家车上,脸才沉了下来——等会儿要怎么跟大哥说呢? 最终,程素素还是决定照实说。 ———————————————————————————————— 天没擦黑,程犀便到家了。才换完衣服,程素素就过来敲门。程犀奇怪地问她:“有什么大事吗?不应该呀。” 程素素慢吞吞地道:“今天去慈恩寺了。” 程犀失笑:“那又如何?你只要不佞佛,不在阿爹和师祖师伯他们面前大讲佛法,谁会与你计较这个?” “与,嗯,萧夫人母女一同去的。” 程犀右手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哦。” “那个,谢麟,陪他祖母去的。” 程犀瞪大了眼睛:“谢芳臣?你说他干嘛?嗯?”妹妹不会是看上谢芳臣的吧?她还那么小呢! “什么呀!我看大嫂看他的眼神儿可怪了。” “嗯?”程犀一点就透,“还有呢?” “啊?” 程犀慢慢地说:“就这样?” “嗯。” “那就不用管了。” “哎,哥!你……” 程犀道:“幺妹,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才与我讲。不过,这件事情不要再提啦。” “咦?” “第一,就凭一个眼神,不可为证据,也不可强行定罪于人。第二,他们两个,一个是丞相之孙,一个是丞相之女,谢、李二相,亦无不和。但凡彼此有意,便可成事。既然不成,那便是没有过往。第三,纵使曾经有什么,也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拽回来呢?”程犀压低了声音,续道,“若是有人将阿娘的旧事翻出来,你我忍心吗?” 程素素一怔:“阿娘总是身不由己。” 程犀长出一口气:“有几个女子,能由自己?岳父大人招婿之前,我从未见过她,她大概,屏风后面见过我一面。就这么定下来了。我看的是岳父大人的品格,李家在京城的风评。幺妹,婚姻结两姓之好,不是二人之好。” “那人的感情呢?就不要了吗?” “思慕之情,有,自然是好的。没有,就试着去找。虽是夫妇二人,女子总比男子要艰难许多。白乐天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虽借夫妇以讽君臣,单看这两句话,却是至理。她不负我,我不负她。” “哥——” “我这样想,别人也能这样对我的妹妹,对我的女儿,对不对?你和阿娘,我来维护,她将是我的妻子,也该由我来维护。” “怎么这些破事儿,最后都压到你身上了?我又帮倒忙了,是不是?” “礼法让我能决定你们的一切大事。那你们的事情压到我身上,有什么不对?”程犀无奈地抬起手来,给妹妹擦擦眼泪,“好啦,不哭啦,没怪你。” 程素素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呜呜地:“我才不是要刻薄她,她要不是做你娘子,谁我都跟她一块儿看美人。调戏美人也行。嘤!” 程犀喷笑:“又胡说八道了。” “那、那她要多想了,怎么办?看阿娘那样子,自己就能钻牛角尖儿里把自己憋死。” “等等看吧,我和她谈,好吗?” “告诉你,就是要你自己看着办的,”程素素抽抽噎噎地说,“我什么都没跟她聊。” “好啦,知道啦。洗把脸,让阿娘看见,又该担心你了。” 程素素道:“你还是担心担心她吧,她后来脸都白了。” “知道啦。” ———————————————————————————————— 李绾的情况,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回家途中,她与钱妈妈一辆车,钱妈妈担忧地暗示道:“不知道程家小娘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李绾苦笑道:“妈妈,你就直说她是个小人精儿,是不是已经看出来端倪了罢。” 钱妈妈讪讪地道:“虽然那是个聪明的小娘子,可也未必就不好对付了。九娘是相公心爱的闺女,姑爷也要相公提携的。” 李绾咬着下唇道:“不可这样想!凡事虽有势、有利可循,然而一旦以势利权衡他人,终将被他人以势利所欺。势利会变,仁义不会。” 钱妈妈道:“九娘说的道理,夫人也告诫过我,说陪嫁过去之后,不可以瞧不起姑爷家。可眼下怎么办呢?这事儿,也不能全赖九娘呀。” 李绾道:“凡事最忌自作聪明,事关重大,更不可自作主张,回去禀明父母吧,”说着,又喃喃地道,“为何一旦定了亲,我就像被套上了笼头的马?多看别人一眼,也是不行呢?” 钱妈妈吓了一跳:“九娘,话可不敢这么说!妇人本就要守妇道的。九娘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应付这小姑子。小姑子刁钻起来,比婆婆还狠的。” 李绾低下头:“还是对爹娘讲罢,哪怕受到责罚,他们总比我有办法。否则一个弄不好,阿翁阿婆也是要伤心的。” 钱妈妈一脸的心疼,她得萧夫人信赖,预备李绾出嫁时陪嫁,也知道一些李绾与谢麟的事情。 谢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与还未拜相的李丞相同朝为官,两家子女也曾见过面。门当户对的人家,异性同龄人之间也不是每个人都互相认识的,但是像谢麟这样出色的人物,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同龄人里最耀眼的。 后来,谢麟父母过世,他结庐守孝六年,出来便将荫生的名额让与堂兄弟们,自己连中三元。这样道德与才学没有任何瑕疵的人,本就该是人人称赞的楷模,更何况,他还那么的年轻、那么的好看。符合所有人对于美好少年的一切幻想。 谢麟三元及第之时,满京谈论的都是他。李家与谢家都是丞相家,若是联姻,也是门当户对的。当时,萧夫人动了结亲的念头。女孩子总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心理,即便是原本不认识的人,一旦知道了“有意与他结亲”这样的说法,就好像与这个人有了一丝丝牵连一般。如果是认识的人,这种奇异的感觉,就会更强一些。 然而李相反对,硬是将这件事情给按下来了。反对的原因就不是钱妈妈能够知道的了。 此事连李绾的兄姐都不知道,外间更是无从得知。也是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会以这种方式漏出来。无论如何讲,程犀与谢麟相比,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的。连钱妈妈,有时候也会有点点遗憾。 接下来的一路,都很沉默。到得家中,李绾不及卸妆,便请萧夫人摒去左右,将白天的事情说了。萧夫人听罢,大惊失色:“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心里还想着谢麟?你们有什么吗?” 李绾急得脸都红了:“我一向在阿娘面前长大,能有什么?” 萧夫人放下心来:“你呀你!收收你的心!” “我并没有……不过是偶然看到了……阿娘,怎么办呀?” 萧夫人道:“寻常女婿也就罢了,程家女婿有那样的渊源,只好问你阿爹了。”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李绾还是吓了一跳:“阿爹?” “不然呢?这会儿怕程家已经知道啦。” 幸亏今天李丞相不当值,回来得早,一回家便听说了些事,正解袍带的手顿了下来,问萧夫人:“你还没死心呐?” 萧夫人几十年没挨过重话,听了这一句,也是羞愤:“儿女大事,我何曾擅做主张过?” “那就好,没事的,”李丞相继续解袍带,“这件事情,顶多到女婿那里,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的。” “虽说亲家母不大管事儿,有事总听闺女的,可这样的事情不会不告诉亲家母的吧?” “你不懂,”李丞相道,“不过呀,你们心里总有疙瘩,这也不好,去吧,下个帖子,让女婿带上他妹妹,过来说明白了。” 萧夫人大惊失色:“这样的话儿,哪能拿出来摊开了讲?这私下说,都得找个僻静屋子,绕个圈子。” “那要看对什么人,对这个,不用。” 萧夫人只得答应了下来,趁没有宵禁,将程家兄妹俩请了过来。 ———————————————————————————————— 程素素常去相府,程犀与她同乘一车,有人见了也不觉得有异。到得相府,被钱妈妈引到小花厅。程素素看到钱妈妈总是不时打量自己,证实了来时路上的猜测,与程犀对望一眼。 到了小花厅,只见里面只有李丞相夫妇俩。萧夫人一摆手,钱妈妈便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李丞相道:“今日不说虚礼,有些个事儿,摊开说完,大家都省心。坐。” 萧夫人担心不已,欲言又止。李丞相却问程犀:“知道有什么事情吗?” 程犀含蓄地道:“不知您说的,是哪一件?” 萧夫人道:“都是我的不是,曾经起过意……” 程犀忽然道:“不如,让我与九娘来说说,如何?九娘必在这里,对吧?” 萧夫人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李丞相。李丞相点点头:“去吧。” 屏风后面,人影晃动,程犀起身,对李丞相夫妇一礼,大步往后面走去。 李绾心下不安,她对程犀所有的认知,除了屏风后面见过的一面,便是通过别人的描述。除此之外,再无了解。既不知道程犀是否表里如一,也不知道程犀将有什么样的言辞。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对话。 李绾鼓起勇敢,昂头问道:“郎君想说什么呢?” 程犀莞尔:“九娘不用捏拳头的。” 李绾脸上一红,呐呐地道:“我……总是我失礼。” “幺妹对我说,你们都尴尬,因不知你心中所想,她也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只好由我来讲。 没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 世人谓贤妻,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上奉父母,下安家室。有过则谏,相敬如宾。总是缺了些什么,仔细一想,那是从礼义上抠下来一个影子。有用是有用,谁问过这影子的悲喜?幺妹问我,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则夫妇二人的心意呢? 然而我与九娘,何曾照面?如何得知心意?能早些与九娘面谈,我求之不得,却又不敢对令尊大人讲,怕他要打我的。多谢九娘,给我今日的机会见面。 若九娘中意芳臣,我愿作说客。如若不是,九娘,在下程犀,有礼了。” 李绾张了张口,怔忡片刻,涩声道:“阿娘曾经动过许婚之念,阿爹不许,此事之议,不曾出过我家内门。比起外间少女,确多了一丝在意。你……我、我喜欢城东老胭脂家的桂花油……你给我带些来,我拿些书,与你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忙忙碌碌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犀往屏风后面会李绾, 留下程素素独自面对李丞相打量的目光, 以及萧夫人很隐讳的担忧。程素素安静地坐着,心里也在猜测着干嘛将她也叫了来?如果是萧夫人, 她倒能理解了,然而李丞相也在,叫大哥就够了嘛! 没弄明白之前,什么话都不说才是上策。 她不慌不忙地坐着,萧夫人倒有些心乱了, 以眼神示意李丞相:是你要将这小姑娘叫过来的, 你倒是说话呀! 李丞相垂着眼睑,似在沉思, 过了好一阵儿,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哥哥与祁夬争辩,有几句话,是你说的。” 程素素一惊, 像被轻微的电流电在了脖子上, 脑袋“啪”一下挺了起来。李丞相微微点头,程犀与李绾在此时转过屏风来, 李绾径往萧夫人身后站定, 轻轻拉拉萧夫人的衣袖。 李丞相对程犀道:“不要小瞧了祁夬了, 他能坐稳吏部十年, 眼睛很毒啊。” 程犀躬身称是。 李丞相道:“回去将祁夬说的话, 告诉她吧。” 程犀微窘:“您是怎么……” 李丞相微笑道:“告诉她, 没有坏处, ”又说程素素,“听完之后,再想想你该怎么做吧。” 程素素有些莫名,还是乖乖地点头。 李丞相指着萧夫人母女道:“有些话,还是你自己说吧,你不说出来,她们总是会多心的。” 程素素看一眼萧夫人,只见她脸上微带尴尬,李绾面上粉色未褪。抬手摸摸脸,程素素道:“哦,除了我和大哥,没人知道,”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嗯,在我眼里,那个不是要紧的人,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只是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看的,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在你们这里有多重,因为都不知道,就都想得太多。反而将事情弄得大了。” “维护兄长,是应该的。”萧夫人松了一口气。如今这个局面已是难得,再要别人如何保证,都是在添乱了。 “不是维护兄长啊,是想维护的人刚好成了我大哥啊。” 萧夫人微怔。 李丞相道:“话都说开了就好。这么晚了,还要你们特意跑这一趟,要宵禁啦,早些回去歇息吧,近来外面风平浪静,难得呀。过了一阵,怕是又要有得忙了,自己留意。” 程犀躬身受教,旋即向李丞相夫妇辞行。李绾依在萧夫人身边,与程犀眼神一碰,不由一笑。李丞相也好耐性,等程家兄妹走了,才对妻女说:“开心了?那咱们再来好好说说!” ———————————————————————————————— 那一厢,程犀不知道岳父出手了,他正被妹妹缠得很惨。 李丞相特意提起,自然会有他的道理,然而祁夬是一个一条舌头说哭五位主审官,恐吓得江状元不敢接话,将皇帝气病的混球。语辞之刻薄,程犀怕妹妹受不了。是以先前转述的时候,并不曾提及祁夬反驳的刻薄话。 程素素也不是吃素长大的,追问两句,见程犀脸色不好,她就不问了。将脑袋往程犀肩膀上一搭,开始抽抽噎噎,什么话也不说,就假假地小声假哭。 程犀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我大哥变笨了,前几天的事儿,现在就忘了,可怎么办?他才十八岁呀——” “噗——”程犀被口水给呛到了,“咳咳咳,胡说什么!那个……祁夬一条毒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呜呜呜……” “他是说我……”程犀吱吱唔唔地,将祁夬的话给说了出来,什么二十来岁的活泼女子之类。 程素素也不假哭了,人也坐直了,认真听程犀复述完,默然半晌,直到回到家里,在书房里坐下了,才说:“祁夬能做到吏部尚书,也不是靠卖脸。” 程犀低声道:“相骂无好话。幺妹,做人不能降格,信了他,就失了格调。” 程素素勉强一笑:“嗯。大哥,你让我再想想。今天已经晚了。” 程犀不放心地道:“幺妹,有什么难处,跟我讲,好不好?” 程素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那是当然,我有事儿,不找你,找谁?以后别嫌我麻烦就好啦。” “淘气。” 程素素吐吐舌头,提着裙子跑掉了。出了门,一转弯,脸就垮了下来。 祁夬这个混蛋,扎心了! “后宅”两个字,扎得程素素肝儿疼。 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小院,被卢氏和小青接着,程素素由她们摆弄着洗脸卸妆,换衣裳躺倒。才慢慢琢磨出一点味道来。 祁夬嘴巴虽毒,对她的评论也是诛心,将她从自以为的“幕僚”的高度给打了回来。 她那几句话,透出来的刻薄味儿,确实不够大方。祁夬也说得没错,她的办法都是上辈子上课背下来,也不曾自己吃透。纸上谈兵的格局是不小的,制度、策略,也是指点江山的,但是心境、行事,还是“后宅”的,说话做事,都带了几分刻意的味道,不能挥洒自如。比士大夫们确有不足。 李丞相见过她,难怪要猜到是她讲的,敲打敲打她了。 再进一步想,她处的环境,就是“后宅”。基础就是这样的,再抱怨什么社会不公平,挑剔自己人身受到限制,都没什么用。等正视现实,不好顾影自怜。想在劣势的条件下做事,原本要承担的就会比别人重些。 她首先要做的,是不要被“后宅”给同质化了,否则读再多的书,也是枉然的。哪怕做着琐碎的家务,也不该让自己被驯化了。大哥处置家务也不少,依旧志存高远。 程素素咬住了被角。不能再让大哥为她操心了,挑三拣四的抱怨,才是没有长大的表现。 ———————————————————————————————— 思前想后了大半夜,程素素第二天起来却是精神奕奕的。程犀的品级,不够资每天都上朝站班,所以他离家并不早,正好全家一起用早饭。 程素素精神很好地添了两次饭,弄得赵氏十分担心:“你怎么吃了这么多?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程素素:…… 程犀:……别是给祁夬给气的吧? 程素素讪讪地放下了碗筷:“那个,想起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多吃点才好有力气哈。” 程犀失笑:“我吃饱啦,该去部里了。”说完给了程素素一个眼色——家里的事儿,你上心吧。 程素素道:“哎,等等,你娶亲的日子快到了,请柬还有要补的呢,是你自己写,还是我照着来写?”自打程犀御前露了脸儿,与他交往的人也变多了,原本发的请柬就不够,要补。 程犀道:“名单你都有,你写吧。”反正一般人也认不出来。 “那行。”程素素甩着小手绢儿,将大哥送出门。 赵氏见她有事要忙,也打起精神,将日常家务接手。 程素素将空白的请柬打开,取了名单一看,第一个就让她想打个大叉叉——谢麟。 这位仁兄既是科场前辈,又是程家上京的带路人,现在与程犀同朝为官,实在是一位避不过的人物。 程素素一个念头闪过,旋即收心:这人是应该请的,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挑剔。自己带着小心眼儿去看他,是不可以的。 收敛心神,程素素认认真真照着程犀写好的格式,给谢麟写请柬。程家要请的客人,品级都不甚高,程犀初入官场交往有限,年轻人多些。 一共抄了百多份请柬,程素素对着名单,脑子里闪过这些人的简历。除了谢麟,贺客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与程犀同年的江渊了——他是状元。然而有谢麟在,他的风头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次后,收拾完请柬,命人分送出去。接着又安排酒席,自家忙不过来,得到酒楼里预订——订厨子。与邻舍商量,请借他们家的宅院帮忙做宴客、整治酒席等等之处。 程宅街坊邻居也乐得与程家交好,都答允了帮忙。程素素又与他们作协调。 又有男傧相等,是程犀自己邀请的,原本想请道一也作一傧相,道一婉拒了了:“我还是看着师父些吧。”程素素又打点送给男傧相的谢礼。 正日子前一天是女方送嫁妆。李绾的嫂子们押队,嫁妆担子鱼贯而入,先铺了新房,其次抬入新房后面的空院落里——那里是程素素先给规划好的,给兄嫂用的小库房。 李绾的陪嫁队伍颇长,然而有一半东西却是不能送到库房的。李丞相给爱女还陪嫁了半副嫁妆的书籍!开箱一看,围观的一片哗然,以为美谈。这年头还没有活字印刷,都是手抄、雕版,一本书造价不菲,程素素小的时候,也只在有限的时间里被允许到书房看书,到现在也没有几本属于自己的书籍。 第二天一大早,程玄亲自去玄都观,将紫阳真人与广阳子、丹虚子请来。程犀拜见过师祖,才正式开始忙婚礼的事儿。 迎亲在黄昏,两家都在京城,离得也不远,程犀先在前面待客。 程素素相帮赵氏管待女眷,女眷比男客要少,来的多是程犀同年在京的家眷,赵氏应付她们,还算游刃有余。 过午后,程犀才开始准备迎亲。按着习惯,李绾穿戴着她母亲萧夫人品级的服饰,以扇遮面被迎进门。将李绾迎来之后,拜堂等事,不须细说。眼见新妇娶进门,只剩管待完宾客,送客走人,婚礼便算结束了。 张起又起哄要闹新人。自己闹还不够,伸手就扯过了谢麟:“哎,来来来,你作裁判,程道灵这却扇诗要做不好,我要取笑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一波未平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如果眼刀能杀人, 张起已经被程素素活剐了!原本谢麟好好的就已经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了, 他还硬要在这个时候将人拎出来显摆显摆。再看张起,酒已经上了脸, 正在亢奋之中。 在别人的婚礼上显摆自己?谢麟含笑道:“却扇诗好不好,要新妇说了算。能考新郎者,唯新妇而已,又不是我却扇,评什么评?” “哄”一声, 屋里屋外欢快地笑了起来。 却扇诗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程犀连吟三首,李绾双肩微抖, 放下扇子,露出一声含羞带笑的脸。 接着便是起哄的声音:“新娘子真好看哎!” 程素素放下心来,看谢麟也顺眼得多了。与众人一道戏闹一阵儿,眼见要宵禁了, 才各自散去。新婚夫妇入洞房, 程素素盯着将残局收拾完,才回自己房里歇息了。 程素素一夜安眠, 第二天一大早便爬了起来, 急匆匆换好了衣裳, 去赵氏上房, 相帮赵氏准备。又要备下早饭茶点一类。 不想程犀与李绾起得也不晚, 这头准备好了, 那边二人已装束停当, 要过来给长辈请安、正式认识家里人了。赵氏给她的见面礼,是入京后新找银楼打的一套时新样式的头面,也颇拿得出手。 程犀给李绾郑重介绍:“阿爹、阿娘……”介绍一个,李绾便跟着叫一声,奉一份礼物,一圈下来,定下来全家将来的称呼。 钱妈妈跟在后头,带着几个捧礼物的小丫头。李绾奉给长辈的,是自己做的针线,给小叔子们的是笔墨等物,程素素得的是首饰和绸缎。 李绾心知紫阳真人等于程家十分要紧,虽诸道士只是旁观,亦向他们行礼,各奉法衣道袍。 自家人改完口,就是仆妇们来行礼。程家的仆人少,李绾带过来的陪房倒有二十几个,相形之下,程家原有的仆妇便显得单薄了。 新妇给家中旧仆发完了红包,程素素也备下了给陪嫁的红包。 仆人们都改口,管赵氏叫老安人,管李绾叫大娘子,重定了称呼。 程素素见诸事毕,便请用饭,男女分开——这也是程家头回有这分桌的规矩。 李绾给长辈捧一回饭,打从她起身开始,赵氏就攒着词儿,等李绾给她送了一碗饭,终于将词说了出来:“咱家不讲这个,你坐下一起吃,一家人哪用吃两拨饭?”说完,心里松了一口气。 外间,男人们吃着饭,说笑几句,师伯们称赞程犀媳妇儿取得不错,又叹程玄一辈子狗屎运,事事不用操心。里间却静悄悄的,赵氏初次做婆婆,儿媳妇出身又好,她越发不肯多话。她不讲话,李绾新媳妇,也不好意思多言。 程素素咬着筷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冷不丁地说:“听说昨天二哥、三哥被揍了。” 李绾差点被呛到:“咳咳。” 赵氏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该!”不就是听壁脚吗? 有了开头,下面的话就很好说了,赵氏趁机道:“大郎媳妇,这家里日子浅,规矩也不重,你见识多些,有什么该收拾的,你就说。” 李绾忙说:“我年轻,还该跟阿家多学学的。” 婆媳俩一番谦让,赵氏拍板:“就这样,你慢慢儿将事将接过去。素素,你先帮你嫂子,将家务移给她,我看你也得收收心了。”嫁了人之后,日子比以前拘束了,有了嫂子的,又何尝不要老实些? 程素素道:“嗯,账本儿钥匙花名册走礼的簿子,我都预备好了。大哥假过了,我就与大嫂办交割。”说着,对李绾一挤眼睛。 李绾有些惊讶,与钱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她在出嫁之前,萧夫人等都告诫过她,新妇过门,且不要争强,先看看,再徐徐设法将家务事接到手里来。以免显得不将婆家看到眼里。 岂料婆婆和小姑子就这么一脸开心地要交账了! 程素素是真的茫然了,问道:“怎么了?不行?”诚意很足了喂…… 就是太足了!这痛快劲儿,几乎要以为程家负债累累,专等人来填坑了。李绾心里,看程素素还是略有一点不好意思的,以为自己总要再表现得好一点,才能被小姑子彻底接受。 赵氏也有些迟疑:“大郎媳妇,有难处吗?要有难处,缓缓也行。” “不不不,我……”李绾也不知道讲什么好了。这样的事情,据说萧夫人当年也遇到过。这头李丞相婚假结束去衙门,前脚出门,后脚李六一家开开心心地,连大门钥匙都交了出来。 收碗筷的时候,程素素已经愉快地决定了:“大嫂什么时候有空,咱们什么时候办交割。” 李绾:…… ———————————————————————————————— 程素素很开心。 李绾三朝回门,从娘家来就接了家务。 因为李绾接得痛快,程素素也更用心地告诉她一些家里的细节,包括赵氏等人的喜好、仆人的来历等等。李绾都记在心上,也跟她商量着涨月钱的事儿。 程素素抽抽嘴角:“账都在这里了,原是阿娘手里的例,是量入制出的。现在要添,这个就要看你啦。” 全家软饭么……程素素很有自觉。两家资源不对等,这是明摆着的,还要软饭硬吃,这就很不要脸了。所以她交账交得痛快极了。 李绾先不好意思了起来:“已是一家人,何分彼此?要因为这个,就把钥匙都给我,也很不用。” 程素素道:“就是不能亏待了自家人。谁做得多,谁的份量就重,世上的事情,莫不如此。” 李绾轻咳一声,便说了自己的计划。如何涨月钱,如何重新规划家里的布置,各人的院子、给各人添侍候的人一类。程素素冷眼看着,这排场比先前大多了,却比李绾在娘家的要减省,看李绾很有分寸,她越发不去操家里的心了。 程素素闲,赵氏更闲!有了李绾,衣食住行都上了好几个层次。哪怕不是挑剔吃穿的人,也会觉得日子过得比先前舒坦得多。赵氏最满意的,不是儿媳妇对她也很尊敬,不是儿媳妇有多么补贴家里,而是……李绾把程素素给打扮了起来! 赵氏四个孩子,就觉得对不起女儿,还是当年朱大娘子那事儿的心结。越想越觉得当年心底的动摇,真是不应该。长子出息了,女儿的婚事就能往高里走,一定要给定门称意的。儿子们反而不急,她看明白了,等考出个好功名来,才能娶到好媳妇。 如何打扮女儿,赵氏也犯愁。现在好了,有了儿媳妇,深知京城衣饰之潮流。程素素当季衣裳就换了全新的,首饰也换了更合适的。光女儿的衣饰,赵氏也补贴得起,要这么贴切,就难了。 赵氏越看李绾是越满意,有了长媳,她只要负责将女儿嫁出去,就好了嘛! 程素素全然不知道她这心事,有了嫂子,她便万事不操心,逮着李绾带过来的书籍天天看书去。程犀回家,常是兄妹俩一起窝在书房,你一本、我一本,看着还讨论讨论。十分惬意。 说来也是凑巧,程犀上的请改翰林院的奏本被皇帝重视,不少进士因而滞留京城。与程犀同年之江渊,恰在此列。 江渊因是状元,也是早早授官,半工半读,将家眷也带了过来。天子脚下,文物昌盛,名士也多。江渊的长子,今年十岁,江渊便动了念,让儿子到京里来读书。 程犀娶亲的时候,江家来贺,状元娘子看到程素素,心中登时一动——这倒是个好姑娘啊! 回到家中与江渊一讲,江渊也颇为意动。两家门当户对,一个是状元的儿子,一个是进士的妹子,江渊还是程犀的同年。年岁也相当。多么的相称啊! 江渊一想,也是可以的,便央了另一位同年,同在京中的王探花去试探程犀的口风。 程犀听了,也是一怔:“我尚不曾想过此事,此舍妹之事,有父母,不若等我回去禀过父母,如何?” 王探花笑道:“这是自然。” 程犀委实没想到要将妹子早早订下来,不过王探花既然提了,程犀也没有一口回绝,自己先悄悄到江渊儿子读书的地方看了一眼。是一个眉眼端正的小男孩儿,读书也认真,再打探得学业亦可。 才回家告诉了程玄夫妇。 程玄万事不上心,然而女儿的婚事,还是要关注一下的:“你见过那个小子了吗?” 程犀道:“是。” “看着还行?” “自家孩子,总是觉得别人配不上的。要单论起来,那个孩子还可以的。” 赵氏忙说:“要合适,就先定下来,你说行不?” 程犀顿了一下,道:“先知会幺妹一声吧。” 赵氏道:“她还小,哪知道怎么挑夫婿呀?你给她看合适了,就行。” 程犀犹豫再三,想到妹子的脾性,让妻子先和程素素透个气儿。 程素素登时傻眼了:“什么?我?不是二哥、三哥吗?” 李绾道:“谁有合适的,就是谁了。你哥哥会先去看看的,要是不好,也是不会答应的。你哥哥,你还不放心吗?” 以往要有这事儿,我哥会亲自跟我讲的。程素素瘪瘪嘴:“不要。” “为、为什么呀?”李绾看来,这门亲事还是不错的。像她这样,能抢到十几岁未婚的进士,全因她爹是宰相。到程素素要嫁人的时候,可没她这条件。程素素十一了,即便拖到十八岁再嫁,顶多七年的时光,程犀就是坐上蹿天猴,也没办法当宰相啊! “十岁的娃娃……”下不去手好吗? 李绾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你也才十一啊!” 程素素:……日!忘了! 可她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充满了浓浓的罪恶感,自己十分不恋童! “我就是不要。”程素素情知,除非江渊的儿子有十分明显的硬伤,否则这桩婚事真是天造地设,再无任何值得挑剔的地方。江渊也不是蠢人,儿子真要是个废物,也不敢递到程犀面前。 可程素素到底意难平。 李绾索性道:“要有什么不方便说出来的理由,就悄悄说与阿家,如何?” 程素素想了一下,这事儿别人都不急,大哥也很宽容,唯一的麻烦,果然还是赵氏。点点头:“好。” ———————————————————————————————— 赵氏房里,程玄、程犀都在,见她来了,赵氏笑吟吟地道:“哎呀,姑娘家,要矜持些,怎么听到事儿就跑来了?状元公的儿子,很好的啦。” 程素素先问程犀:“大哥也这样想?”要是父母和程犀点头了,这事儿她自己是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的。 程犀一看她的脸色,便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就是太妥了!程素素不想在哥哥面前无理取闹,然而……“是不是太早了?” 赵氏失笑:“这有什么早不早的?哎呀,这个话不该你姑娘家说的,该叫你大嫂好好教教你的。” 李绾只得陪笑。 程素素试探地对程犀道:“大哥,要做成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 程犀面皮一抖,赵氏催促道:“大郎,是什么?与这事儿有什么关联么?” 程犀叹气道:“江家的孩子,看起来不像短命的样子。”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赵氏对程素素板起了脸,“哪怕不乐意,也不能咒人家呀。那是个好孩子,不是么?大郎?” 程犀缓声问道:“幺妹,有什么缘由吗?” 程素素死活不说话,李绾想起自己的经历,拉过程素素耳语:“是不是,有更好的人选?只要不是天上星星,咱也试着摘摘?” 程素素哭笑不得:“大嫂,并没有的。有,我自己就去办了。” 程犀道:“若实在不想,先缓两天,如何?” “缓两年也是这样的。”程素素别过头去。 赵氏道:“你这孩子,这是中了什么邪了呢?你说,有什么不好?年纪也合,家里也是读书人家,孩子自己也读书,你大哥说,功课也不错的。你有什么好挑剔的嘛!” 赵氏忽然住了口,只见程素素满面泪良,抽抽噎噎地道:“是我不好,嘤嘤嘤嘤。我不学无术,嘤嘤嘤。我没读过几本书,七岁之后再也没上过学,嘤嘤嘤嘤。斗大字也不识得一箩筐……这不是坑人吗?” 赵氏:……好像是真的,哦? 李绾和程犀俱是无语:你不学无术?!!! 程犀道:“也罢,此议暂且不提。阿娘,让我再想想。” 赵氏道:“这,她还小,现在再开始学,也来得及,能配得上的。” 程素素一口老血,想想只要能搁置此议,被这么埋汰也行,遂老实不吭声了。只是有点对不起大哥,又让他为难了。 程犀将妹妹揪到了书房。 程素素在他面前站好,乖巧极了。程犀头痛不已:“我知你有大志向,然而,人有五伦,夫妇居其一。” 程素素小声问:“大哥,猪能上树吗?” 程犀:……你说你自己是猪吗? 沉默了良久,程犀道:“你还小,要不,就缓两年吧,世间总有好男子。遇不到,有时候不是什么缘份,全因站得不够高。登高才能望远,我会尽力带你站得高些。好吗?” 程素素鼻头一酸。 “好不好?” 大约,是不好的。 因为,第二天,程犀面前站了个青衣小帽的漂亮小男孩儿,瞪大了眼睛说:“大哥,我是你家六郎呀!” 程犀一把将这货薅了过来:“幺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学堂一霸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赵氏一共生了六个孩子, 算上夭折的两个, 程素素正好排第六。数学不错,可性别错了! 程犀将妹子上下打量:“你这是什么奇思妙想?女扮男装?” 程素素堆起谄媚的笑:“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程犀冷静地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你年纪小, 婚姻的事情上头看不明白闹脾气,也由你。原本也没想你早早定下来,不过遇到差不多的,有此一议罢了。你若不愿,也没强迫的道理。” “不是为那个事。这是我早就想到了的, ”程素素老老实实地交代, “只是先前做不了。” “嗯?” “先前要这样,大哥……大约是……护不住我的。”程素素小心翼翼地答道。 程犀被气笑了:“那我就会答应你了?” 程素素绞着衣角:“是我欺负大哥来着, 欺负大哥是好人,欺负大哥心疼我。恃宠而骄而已。” 她说得这么明白,程犀反而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只得说:“还是那句话, 你容我想想。” 程素素道:“嗯。” 她对程犀说得是实话, 就是欺负老实人,才和程犀有商有量求罩的。既然程犀答应了, 她就等结果了。 等待的时候并不长, 程犀先去找了程玄, 送程玄去玄都观转了一圈。将程玄留在玄都观之后, 再寻王探花, 告知:“家父请师祖起了一卦, 恐事有不谐。”王探花惋惜道:“可惜了。”便去回了江渊。 江渊那里也不过叹一回“居然不合适”。反是赵氏心中不快:“你师祖起卦不合适, 这事便作罢了。可是素素这样是不行的!女孩儿家矜持,我也明白。可她也要知道阴阳调和,才是世间正理。我看她小时候也很好,很听话,从来不闹着出去瞎玩儿。这阵子帮着家里家务,也很懂事,怎么突然就不听话了?!” 程犀趁势说:“我想让她去师祖座前受训,静静心。” 赵氏犹豫着问:“这个,花朵样的女孩儿,去学道?不好罢?好人家女孩儿,哪有做僧道的?” 程犀垂下眼睑:“清净清净,是好事。” 第二天早饭,赵氏对程素素道:“你到了你师祖那里,要好好听话。” 程素素懵了:“什、什么?” 李绾轻咳一声:“你哥哥想,送你去师祖那里住几天。” “啊?哦……”程素素心里打起了小鼓,程犀没有提前通知她,这让她有些担心。 心事重重地吃完早饭,程犀便到了程素素房里,吩咐卢氏给程素素打点行装,让卢氏母女也跟着去。卢氏吓了一跳:“大郎,这是要做甚?” 程犀道:“送她去师祖那里住几天。” 卢氏见他一脸严肃,不敢多问,赶紧给收拾了箱笼。李绾跟来检查没有遗漏的物件了,悄悄拍拍程素素的手背,程素素心下大安。被塞到车里的时候,已经有些期待了。 到得玄都观,径往紫阳真人的静室里去,指了西厢让卢氏与小青去安放行李。程犀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记住了,你叫程肃,是我后来寻着的远房兄弟。再过几日,我安排你与二郎、三郎一道读书。” 程素素咧出一个笑来:“哎!哎?二哥三哥有读书的地方了吗?” 程犀沉着脸说:“李家有个学堂,算你运气好,岳父大人有个丁忧的门生,进士出身,闲居无事,便来教几年功课。” “哎!” “师祖师伯,我都说好了,你在这里就是六郎。此事要瞒着阿娘与外人,若是漏出一分,六郎就没有了,幺妹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回来!” 程犀冷冷地说:“一、不许再逞心机;二、不许伤人见血!”老实了几年,他险些忘了,他妹妹是一个能耍心眼、下狠手的货。却又东一下、西一下,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是需要有人正正经经的教她礼义了。 此时不论程犀说什么,程素素都说好。 ———————————————————————————————— 程素素先在玄都观里安顿了下来。紫阳真人自住正房,东厢是程玄暂居的地方——自从到了京城,他就常到这里来。父女俩打照面的次数,竟比原先在家里的时候还要多些。 紫阳真人照旧是不言不语,每日静坐,或看着程玄在院子里玩耍,或者听广阳子唠叨,又或者观丹虚子舞剑。程素素也抱着小板凳,坐在他脚下托着腮陪看。紫阳真人也不催她念经,也不让她做什么功课,一老一小,看着三个活宝玩耍。 紫阳真人三个徒弟,只有程玄相貌上仙风道骨,其余种种,皆是俗之又俗。丹虚子舞剑像是土匪拼刺刀,广阳子会的乐器不是古琴而是铜钹,两个破铜片打得咔咔直响。程玄并没有特别的技艺,唯有一把子力气。 这一天,紫阳真人盘膝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坐着,日头移了,树荫偏了,程玄不欲紫阳真人劳累,连人带凳搬了三尺,脸不红气不喘。 程素素大惊:“阿爹,我都不知道你这样有力气。” 程玄道:“他们不让我显摆,卖艺的时候都……” 广阳子截口道:“你要失手将人打坏了,我们哪有钱赔?” 程素素:…… 程玄摸摸鼻子,转移了话题:“大郎今天该休沐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程犀脸色不错地过来,身后带着两个弟弟。程素素乖觉地站了地起来,好几天了,难得看到大哥脸色好。 程犀是趁着休沐有空,带着他们一同去李家学堂的。 一路上,程珪与程羽看了她好几眼,到底忍住了没说话。程犀道:“你们认识认识,这个就是六郎了!记着我说的话,这个现在就是六郎!你们要看好他!”二人憋屈地点头。不用大哥吩咐他们也知道这是个妹子!一定要跟同学隔离!程珪更是手痒得想揍她! 程素素一声不吭,自己抱着书包。小青与卢氏都没有跟过来,她是与程羽共用一个书僮。 到得李家学堂,程素素跟在程羽的后面,乖乖往里走。学堂的先生姓史,也是京城人氏。约摸四十来岁的年纪,一部长髯,很有几分飘逸的味道。见到程犀很客气,以“世兄”相称。 程犀笑道:“这是舍弟。” 史先生将这等差数列从头看到尾,不禁有些想笑:“都是钟毓灵秀之人呐!说不得,我以后要享学生的福。” 程犀连说:“谬赞。” 史先生道:“不知几位小郎君功课都如何了?” 程珪是秀才,主要是请教科考等方面的事,程羽与程素素皆号称童生。史先生给程珪出了个题目,让他先去写,却考程羽与程素素背书写字。 既然是程肃,就要与程素素的人设有明显的不同。程素素早有准备,伸出左手来,执笔默写史先生要诵默写的内容。 程犀诧异地看着妹妹,他知道妹妹临颜、柳两家字体,然而实不知妹妹还会左手书。史先生也有些诧异,左撇子他是见过的,在这个年纪能将一笔柳体写得这样好的,也是难得的。 史先生捋须一笑:“不错不错,有这笔字,答卷必得考官欢心的。不过,只临名家字体,还是不够的。都是写楷,都是台阁体,也要有自己的字才好。” 程素素虚心受教。 答完卷,史先生粗粗一看,心中有数,笑容可掬地对程犀道:“世兄放心,交给我吧。” 从此,“程肃”就成了史先生重点关注的对象。 ———————————————————————————————— 李家学堂学生的成份分为三类,一、李家的子侄;二、李家亲戚附学来的;三、李丞相的门生或者一些慕名托门路进来的。 程素素算是“家境不好而学业优秀的”这一波,她是“九娘夫家的远亲”。受史先生重点关照,李家子侄家风淳朴、地位超然,看程犀面上,对她和气。其余同学有点眼色的,见她学业优秀,也有意交好——都被程珪、程羽拦在安全距离之外。 这里面,最不开心的,当数襄阳侯家的几个孩子。据说因襄阳侯蔡端家学里上一个先生辞馆,一时未曾寻着好先生,便托了李丞相,且将自家孩子送过来借读。 打头的是长房的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带着几个旁枝的,一同来听。年纪与“程肃”差不多。家中原本也不指望他们科考出仕,学业略有不足。史先生进士出身,背靠相府,对小学生们耿直得很。“程肃”受表扬,他们就受批评,天天当对照组,谁也受不了。 先生不能打,学生还是能打一打的! 然而程珪与程羽两个,日常便是一左一右夹着她,不令妹妹落单。总也找不着机会给“程肃”些颜色瞧瞧,只好先痛快痛快嘴,嘲笑“程肃”:“左撇子,右手不好使的小残废。” 程羽忍不住想要打人,被程素素和程珪拦住了。这点小毛孩子之间的矛盾,她还不放在眼里。能上学,她就很开心了。程珪则想的是:万万不能惹出事儿来,不然露了馅儿,大哥难做。 史先生见他们泰然若素,心中暗暗欢喜,还表扬了他们:“喜怒不形于色,好!” 将蔡家兄弟气得不轻。 说来也巧,这一年开了秋闱,史先生对程珪的评价是:可以一试,未必能中。然而科考就是一次一次考出来的,万一走了狗屎运呢? 程珪就被打包回家,考试去了。学里几个年长的学生,也被史先生赶去考试:“不考一考,知道这里头的难处,如何知道家中长辈之不易?不考一考,焉知自己的不足?” 学里便只剩下些小学生了。 学生少了,史先生也乐得清闲。授完这一天的功课,命他们自修。没了长者约束,底下说话的、打闹的,乱成一团,程羽也被李丞相几个侄孙叫到外面廊上去玩陀螺。程羽牵着妹妹一起去,程素素依着门板抱着手,看他们抽陀螺,边抽边追着陀螺跑。不多会儿,就散了。 蔡家兄弟逮着这个机会,心头一喜,互相使个眼色,打个手势,与几位族亲一道,将“程肃”一挤,挤到旁边一间空房里。 程素素初时没注意,待进了屋发现这是一间休息、用饭的房间,几张桌子,几个盆架,上头还有水盆、手巾等。就在课堂的隔壁,程素素方才就倚在这间房的房门上来着。 一看几个不怀好意的坏份子,程素素很生气,闹了矛盾,要是让哥哥们知道了,她读书的事儿十有八、九要黄。 得给这几个小兔崽子点教训! 大家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这是一个人类一生中,女生体力可以完爆男生的时间段,打架,她保证自己不会吃亏。程素素迅速作出了判断。 退一万步,打不过,可以大喊一声。隔壁就是教室,先生不定啥时就来了,同学都在外面玩呢。这样也要在被领回家之前,让这群兔崽子知道疼! 岂知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孩子,校园霸凌也是别具一格的。分工很明确,锦衣华服的弟兄俩,抱着手坐在一张桌子边坐着,左边坐着的着红的蔡七郎,右边是着紫的蔡八郎。四个跟班将门一堵,断了退路。程素素一看就乐了,这四个的身材,正好是“高矮胖瘦”四样。 蔡七郎与蔡八郎不知学的的谁,端足了架子。 蔡七郎道:“八郎,你说。” 蔡八郎道:“插上门!别让他跑了!” 程素素挑挑眉:“我干嘛跑?” 蔡八郎嘿嘿一笑:“打一打,你就会跑了。” 程素素认真地说:“打人是不好的。” 蔡七郎道:“好吧,那就不打了。” 蔡八郎惊讶地问:“七郎?不是说要教训教训这个小残废的吗?” “你跪下求饶吧!别让我们做不好的事儿,大圣人!”蔡七郎压低着声音,笑着说,“你喊一声试试,喊破喉咙,看看有谁来救你!” 高矮胖瘦小声鼓噪:“跪下磕头!跪下磕头叫爷爷!” 词汇贫乏得紧!程素素愈发觉得好笑。 蔡七郎笑道:“闹出事儿来,你还能在这里读书吗?李相公女婿家的远亲?还能再找到更好的读书的地方吗?” 这句话可戳肺管子!程素素怒火更盛,说话还是和风细雨:“你这样不好,要道歉的。” “呸!小残废!”蔡七郎被她这不紧不慢的态度给激怒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不把你打成真残废!反正他是左撇子,打她右手!” 程素素警惕地道:“我要告诉先生的,你们都会受罚的。” 蔡八郎笑了起来:“敢告诉先生,告一次状,我再补打你一次……” “你们真是生活幸福的小崽子啊。”幸福得都学会欺负人了!程素素一脸的感慨,语毕,突然暴起,直冲蔡八郎而去。一个窝心脚,将蔡八郎踹翻在地! 蔡八郎一脸懵逼,不知道先前还一副好学生模样的小白脸,怎么就到眼眉前了!还这么能打!这跟说好的不一样!程素素哪里会给他反应的时间?扑过去骑在他身上就是一顿王八拳!第一拳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掏在蔡八郎的鼻子上。 轰!鼻端流出两道血来。余下五人都吓傻了。 程素素不慌不忙,薅着他头上戴着小冠的发髻开始撞地。“咚咚咚”连撞三下,再下死力狠狠往蔡八郎大腿上一掐!蔡八郎涕泗横流,疼得喊不出声来了。 蔡七郎如梦初醒,喊一声:“八郎!”扑了过来!程素素就地一滚,避开了他,蔡七郎扶起蔡八郎一看,满脸血,登时怒气上涌:“上啊!你们有四个,他还一个,打死这个小残废!” 高矮胖瘦彼此一看,己方有四个人,胆气壮了起来,一齐扑过来。程素素从地上爬起来,又冲到了蔡七兄弟面前。 她冲得快些,一头将蔡七郎撞歪。蔡七郎原本扶着弟弟,这一歪,手一松,蔡八郎又掉到了地上。程素素扑到蔡七郎身上,不顾背上落下的拳头,只管将尖尖的指甲,塞到了蔡七郎的鼻孔里,使劲一挖!蔡七郎眼泪也掉下来了,双眼一片模糊。 她出手既狠,又只照着一个打,挖完了鼻孔,一拳捣到蔡七郎的眼睛上。蔡七郎被打得哀叫连连。高矮胖瘦四个渐渐害怕起来,慢慢停了手。程素素缓了一口气,又按着蔡七郎在地上一顿摩擦。蔡八郎此时缓了口气,骂道:“快开门,叫先生!” 四人一齐扑到门上,人多手杂,竟没能拉开门栓。程素素慢慢爬起来,将二蔡一人又送了一记窝心脚,慢悠悠走到门边。四个人被她吓得缩到了一起。程素素道:“你们喊喊试试,看喊破喉咙,有谁来救你们!”一面揪起矮子,一顿暴打! 余下三人被打懵了,没想到自己不打他了,他还要接着打。程素素打完矮子,又不紧不慢地揪起瘦子,再一顿暴打。明明有六个人,还有两个胖且高,却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等着被她打。 程素素打完这一顿,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再慢慢地踱到盆架边,就着铜盆里的水一照,自己也狼狈得紧。背上也疼,拳头也疼,慢慢伸手进盆里,洗掉手上的血痕。抄水洗脸,扯下手巾投了投,擦干净,再慢慢地整着衣裳。 襄阳侯府几个,已经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了。程素素一边理衣裳,一面问胖子和高个儿:“你们俩,是我动手,还是你们俩打一架?” 两人从未被问过这样的问题,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程素素打袖子里掏出梳子,抿了抿自己的头发,戴上头巾:“你俩打一架,谁赢了,我就不打他。要不然呢,我就辛苦一点,一人给你们一顿饱。还不动手?嗯?!” 胖子和高个儿顿时扭作一团,程素素道:“小胖,你不会挠他?掐他耳朵!”她还指挥上了。指挥的空档,扫了一眼蔡七、蔡八。 蔡七郎、蔡八郎登时吓得抱在一起发抖:“我我我……我们再也不敢了。” 程素素微微一笑:“敢告诉先生,告一次状,我再补打你们一次。我说话,可不喜欢别人当耳旁风,更不喜欢重复。” 对着盆里的水影一照,自己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正太模样了,满意地点点头。捧着水盆给蔡七兄弟:“来,洗脸。” 蔡七哆嗦着说:“有新水吗?” 程素素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俩兄弟哆嗦着将脸上的血给洗了。 程素素笑眯眯地表扬:“乖~” 督促二人将脸洗干净了,又把盆里的残水泼了。 程素素温柔地说:“你们也可以告状试试,看谁会信你们。不过呢,我说话算数的,你们告状了,我还是会打你们的。放心,我比你们厚道,不会让你们在这里读不成书的,你们不来,我跟谁玩儿呢?” 说完,拍拍手,起身,将门栓一拉:“快来人呀,快告诉先生!他们打起来了!蔡七、蔡八劝架,也被他们打了!” 蔡七、蔡八:…… ———————————————————————————————— 一个好学生说,坏学生打群架,他劝架没劝住,还挨了几个拳头。然后,班里两个富同学劝架,也被打红眼了的坏学生打了。许多同学作证,当时坏学生扭打在一起,其一个指甲上沾血,另一个脸上血迹崭新。 你信谁呢? 史先生听程素素说:“他们说什么你娘只会巴结夫人领差使拿好处……”愈发信实了程素素的话。 先安慰她:“你很好,去坐下吧。” 程羽脸上一白,他没看好妹妹,自觉理亏,低声问道:“他们还总欺负你,你管他们做什么?打你哪里了?” “背上落了些,左耳朵这里有一点。” 程羽大为紧张:“疼不疼?” “没事儿,”程素素笑眯眯地说,“我做了件好事,可开心啦。咱们拉勾,不让大哥知道,好不好?又不是咱们打架了。” 程羽一想,也对:“拉勾!还有,以后不许离开我三步!你就得拴绳儿拽着才能放心!”说完,狠狠瞪了胖子一眼。 蔡家孩子心里,程肃最可怕的便是,他编的理由,连蔡家的长辈们都信实了,自己等人说的实话反而无人相信。胖子与高个儿的母亲为此大吵一架,几乎要打起来。襄阳侯夫人也以为程素素说的属实。 蔡七才说一句:“都是程肃那个小白脸……”便被襄阳侯夫人骂了:“你个小糊涂蛋,咱家穷亲戚依着侯府吃饭的这么多,你当他们不争先?就是一家人,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些事儿。托情到了李相公面前,叫你去读书,你怎么好再说人家亲戚坏话?你那是大家公子说的话吗?粗俗! 啊!我想起来了,你一直说先生偏心这个程肃,是也不是?是不是还想趁机坑人家孩子一把呢?知道你的心眼儿多,别浪费在他身上。你是侯府公子,又不用与他们争状元!怄这个气做什么?” 蔡七又惊又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可怕。襄阳侯夫人还说他:“你长点心!” 程素素回到玄都观泡了个澡,一夜好眠,第二天起来,身上也不觉得疼了。打个哈欠,抻个懒腰,拉开房门,登时定格在了一个极蠢的模样上——他们怎么来了?! 谢麟正扶着林老夫人,跨过紫阳真人的院门往里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蛛丝马迹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往内一缩, 将门关上了。小青叠完被子, 看到程素素将窗户开了道缝儿,正趴着看, 奇道:“姐儿,你做甚?赶紧用了早饭得去学堂了。” “嘘嘘嘘——我没起晚,对吧?” 小青莫名其妙:“对呀,都是这时候起的。可你要再耽搁,就要晚啦。” “那他怎么这么早来了呢?”程素素摸下巴。 官员无不天不亮就动身进宫。学堂上课, 比起官员上朝面圣, 是要略晚一些的。但绝不会晚到谢麟从宫里出来,奉上祖母, 再到玄都观,程素素还没出门上学! 这事儿蹊跷! 程素素等着祖孙俩进了紫阳真人的正房,才抱着书包溜了出去。溜出院门正遇到卢氏取了早饭来:“哎,姐儿……” “嘘嘘嘘——”程素素拉着卢氏往院墙外面沿墙根一蹲:“三娘, 你听说谢相公家要来人见师祖吗?”她上学, 卢氏母女不跟随,更兼程玄时常过来, 道一也是常住这里, 卢氏闲不住, 也在院子里帮忙做些杂物。紫阳真人身边发生什么事, 卢氏与小青该是看在眼里的。 卢氏端着托盘, 想了一下道:“哪家贵人, 我也记不太清了, 不过,好像听广阳真人仿佛说了一句,近来往咱们观里来的贵人变多了。” 程素素将书包往地上一放,端着碗蹲墙根儿三两口扒拉完:“唔,那三娘帮我留意一下,来的有什么人。” 卢氏道:“怎么蹲这儿吃啦?姐儿这可不像大家闺秀。” “我也不是大家闺秀,”程素素将碗一搁,捞起书包,“我去上学了。三娘,我托你的事儿,千万记得。” 卢氏抱着托盘:“知道啦,慢点儿。” 程素素匆匆走了几步,遇到道一。道一伸手将她提着耳朵提了过来:“看路,走这边。” 程素素看到道一,像看到了救星:“师兄!” 道一睨她:“无事献殷勤,笑得真像奸贼。” “咳咳,”程素素咳嗽一声,“师兄,近来观里来的贵人是不是变得多了?” “当然,余道士一死,咱们这里可不就人多了吗?” 程素素一想,也对。楚王好细腰,今上崇道,余道士一倒,自然就……道一如今对她很糙,屈指弹弹她的脑门儿:“就爱瞎想,快点走,上课了!” 却说,程素素一路到了学堂,程羽将她看得死紧,果然履行了“不许离开三步”的承诺。程素素瘪瘪嘴,四下一看,蔡家兄弟今天并没有来,颇为遗憾。史先生倒是高兴,笑吟吟地:“来来来,今天给你们开开眼界。” 原来,按朝廷的规定,凡考试作文章,点作主考官的,要先做例文出来。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不学无术之人插手科考。同样的,给每个考官都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做得不好,是要被笑话的! 史先生弄了份昨天考卷的例文来,给小学生们开开眼。此时科考内容大致是经义、策问、诗赋。昨天考试的内容是诗赋,程素素的弱项。史先生念完主考的大作之后,意犹未尽:“你们也该开始作诗赋了,韵也教过你们了……” 史先生接下来说的什么,程素素已经云里雾里了!作诗!作赋!程素素一脸菜色。背名家名篇她就行了,要写出好句子来,可是难得紧!偏偏史先生对她寄予了极高的期望,鼓励道:“你底子扎实,大胆去写!” 一天下来,程素素满脑子的“十四寒”、“十五删”。到得放学的时候,程素素两眼一圈一圈的,史先生还夸她:“不错不错,才学写诗就能写出这般来,殊为难得。我再给你出一题,你回去做,明日交来就是。” 史先生看得出来,“程肃”作诗,不是天赋型的,那就要靠后天磨练,多写写嘛,写得多了就熟了,对不对? 程素素背着好大一门功课回到了玄都观,坐在车上还在念着“平仄”。 ———————————————————————————————— 回到观里,陪紫阳真人一块儿吃完饭,程素素打算回去写功课。才出紫阳真人的房门,就被道一拎了去。 程素素一脑子的韵脚,秋天了!史先生出的题目是《春》,应景的东西一概没有,就让小学生写诗,太不人道了! 第二天,程素素依旧去学堂,交了诗,被史先生指出:“这个‘春’字,重了。写《春》,不必总要提到它。”又新出一题,命她再写。 如是数日,程素素两眼全是星星,史先生却捋须而笑:“唔,有点样子了。” 蔡家兄弟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读书的,蔡七郎、蔡八郎满心的不想来上学,说出来的理由亲娘都不肯信。襄阳侯一锤定音:“老子舍了脸给李丞相讨的情,容易吗?!都给老子滚去读书!” 蔡七郎、蔡八郎带着高矮胖瘦又回来了,进门就看到“程肃”上半张脸笼罩在一片黑暗里。蔡七郎、蔡八郎对望一眼,互相以眼神鼓劲。 两位原本已经泄气了,然而家里人口众多,他们的哥哥蔡三郎闲得发慌,给弟弟们传道授业:“对付一个穷鬼,你们居然用自己上手?笨!我来教你们怎么整治穷酸。不管用再来找我!” 二蔡听了三哥的主意,悄悄从家里拿了一对宫中赐出的金杯,到了学里故意拿出来晃眼。引来一些赞叹并史先生的斥责之后,二蔡方将金杯收起来。 又趁史先生布下功课,程羽愁眉不展之机,溜到程素素桌边:“程兄,以往多有得罪。” 程羽听声望了一眼,发现他们是在道歉,又瞪了他们一眼,收回眼睛来,继续“作诗”。二蔡见状,请程素素到外面说话:“在里头叫他们看着了,怪不好意思的。”程羽冷不丁地说:“出去也要站在窗户边儿上,给我看着。” 蔡七郎满脸堆笑:“程三郎说的是。” 程素素将他们打量了一下,将自己腰间的匕首紧了紧,跟着出去了。二蔡在廊下窗边,往内一看,程羽正瞪大眼睛往这里看着,飞快地收回了目光。十分诚恳地道:“前几日多有得罪,是我们的不是,还望程兄海涵。区区金杯,不成敬意。” 程素素内心颇觉得好笑,二蔡这戏作得也太假了,文绉绉的台词一听就是别人写的!再者那金杯,程素素认得上头的标记——跟赵氏好些个首饰上的一样。两个未成年拿着宫里出来的东西,你能随便收吗? 里面程羽见他二人打拱作揖,又低下头去继续“作诗”。 二蔡低声下气:“我们是羡慕你学得好,才那样的,心里极想与你做朋友的。请收下此礼。”说着,要将金杯往她怀里塞。 “幼崽的世界真是有意思啊!”程素素一脸感慨! 二蔡心中大惊!“程肃”上次说完“小崽子”不等他们生气,就暴打了他们! 果然,程素素后退一步,抽出匕首——这是当年端午出事之后,应她要求拿来“压惊”的,款式是她特别指定的三棱刃。 寒光闪闪中,程素素悠悠地道:“跟家里告状了吧?是我的疏忽,只说你们要告诉先生,我就打你们。既然没告诉先生,就不好全揍了。等下你们抽个签儿,谁中了,我就打他一个。” 然后,扬声道:“我是不会代你们做功课的!给我金子也不行!学问无价!做功课是为了学东西!你们做不出诗来,先生罚你们也是为你们好!” 接着,和气地与他们谈心:“家里人给你们支招了?不知道老子开了天眼吗?你们还会挨打的。” 二蔡一脸懵逼,史先生已经拎着戒尺出来了!蔡七郎魂飞魄散,指着程素素:“他!他拿着凶器威胁我们!就是他腰里的那个刀!” 程素素乖巧地将腰间的折扇递给史先生,一脸无辜、两眼受伤地说:“是这个……” 二蔡再看她腰上,哪有什么匕首?此时,程羽冲了出来,见两个小男生盯着他妹妹腰上瞅,一人就给了一拳:“狗眼往哪儿看呢?!” 史先生沉声道:“程羽!” 程羽拖着妹妹往后站,气咻咻地:“他们两个就是坏坯!” “我是说,”史先生冷声道,“那句话叫狗眼看人低,你怎么读的书?连俚语都没学好?” 史先生身后,程素素伸出小指,慢慢地在颈间划过。二蔡双手一抖,金杯落地。史先生狐疑地拣起来,原以为是普通金器,细看之下登时大怒:“不学好!居然拿御赐的东西出来!” 二蔡先是被史先生打了手心,继而被得知“真相”的襄阳侯动了板子。招出了蔡三郎,不想蔡三郎不承认:“我才领了缺,哪有功夫理会小孩子的把戏?” 想要不上学,又被襄阳侯夫人派人押了过去:“哪怕不想读书,也不能说是被学堂赶出来的!先糊弄几天等大家忘了这事儿,咱家找着新先生了,你们就回来。” 接着是他们的三哥:“好小子,学会卖三哥了?!以后有事别找我!蠢的你们!”一人赏了一巴掌。 二蔡孤立无援,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信他们的。这下更没有人帮他们了,还要被送回来被“程肃”加倍折磨。顿生懊悔之意:要是当初没听三哥的,就好了! 懊悔也是没有用的,程素素眼下最恨的就是有人妨碍她上学!二蔡初一回来,她便诚恳而宽容地欢迎了二蔡:“二位蔡兄,这回可真的要老老实实的了。老实,就不会挨罚了。不老实,挨打也不会有人帮你们的。” 史先生心道,这话虽然直白,然而对二蔡确是最有效的劝慰。他哪里知道程素素话里的意思?二蔡是听明白了:再不老实,打死你们! 二蔡顿时又是一阵抖。 更让他们想哭的是,程素素真的拿了一把竹签——道观里这种东西很多——让他们六个人一起抽,谁抽到了下下签,要揍。高矮胖瘦傻眼了,这回没他们的事儿,为什么也要抽签? 程素素语重心长地道:“说了让你们多读点书,怎么不听话?多读书就知道什么叫连坐了。”以后谁起坏心,另外五个就能摁死他。 此后,六蔡畏之若虎,让往东不敢往西,让坐着不敢站着。被最淘气的六蔡影响,整个学堂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直觉得“程肃”虽然很和气功课也好,但是能压得住事儿,忍不住会听他的话。 自打初次揍完六蔡,不出半月,程素素一统学堂里的小学生。直到……去考乡试的大学生们回来。并且,带来一堆不太美妙的消息——本次乡试,本学堂全军覆没。 ———————————————————————————————— 史先生虽然惋惜,却接受得很快:“都知道不好考了吗?那就要接着学!来,讲范文。” 此后,学堂归于平静。期间,经过大半年的准备,初冬的时候,太子大婚,学堂也放了一天的假。程素素原本预备着这一天收拾回家的,头天放了学,就回玄都观要收拾行李。 不想卢氏一面帮她包衣服,一面说:“姐儿,你吩咐我的事儿,我都记下啦。” 程素素一愣:“哪件事儿?” “就是,两个月前,你让我记着有什么贵人来,还有那个谢状元,来了多少次的?” “怎么?” “姐儿不说,我们也只是觉得多了些人,姐儿来说,我们一留意,可奇了哩!”卢氏手上不停,口里讲了,“先是,人多了不少,这两个月,少了一些,后来,这谢状元就来得越来越多了。啊!那个齐王府,也派人来过几回。跟姐儿说,来的都是厉害的贵人,都是有眼光的,要不怎么能都被圣上喜欢呢?” 程素素一惊:“三娘,先别收拾了。”原本这事儿她都忘了,现在被卢氏一提,尤其是最后一句,她直觉得不对! “怎么?” “咱今天先不回去啦。” “怎、怎么?” “你就说,师祖和师伯,近来被召见的次数,是不是多了?” “对呀。连咱们家大官人,圣上也召见了好几次哩。” 程素素当机立断,去找广阳子讨了玄都观记载香油钱的簿子。广阳子听她要,问一句:“要这个做什么?簿子太多啦。” 程素素说:“想起一件事来,要查一查有些人的行踪。” 广阳子不再追问,让她回房等着。 过不多时,道一就抱了一撂的簿子过来:“都在这里了,你要怎么用?” 程素素道:“先找纸吧,要大些的。”拿来用墨线弹出一张大表格来,林林总总,列了好些项目,一项是官员姓名,一项是品级、职务,一项是近二十个月以来他们与玄都观的来往。程素素卷起袖子,执笔道:“咱们从头开始捋。” 先刨去平民百姓,剩下有官职的内容就好统计了。程素素很快发现,一般信道的人家,一个月也就来那么一两回,有些甚至数月一次,又或者是打发管事过来。 道一看了也皱眉——余道士伏法之后,玄都观香火更旺些,然而,这个“更旺”是新增的一些信徒的贡献居多。大部分旧信徒家往玄都观来的次数并未增多,只是有少部分人家的香油钱加了一些而已。旧信徒家往来的次数,在余道士伏法后一个月变后,下个月又趋于平稳。 程素素先找到了谢丞相家,谢丞相家添的香油钱略加了一些,近几个月往来的次数也多了,每次谢麟都来。再看李丞相家,是自从招了程犀作女婿,给玄都观的供奉才增加了的,不过近两个月,也略多了一点。 程素素倒过笔来,拿笔杆敲桌子:“有古怪!”又依次查了诸如袁皇后的娘家镇国公府,吴太后的娘家承恩侯府,香油钱也加了不少,参礼的次数也加了一些。 道一将手上的簿子翻了一翻:“这……” 程素素拿笔画了几个圈:“师兄,你看,凡来得频繁了的,贴得明显了的,无论品级高低,他们的官职都有一个特点——要么在御前,要么与圣上接触极多,总之,体察到了圣意。李丞相不算,他天生不信这些。” 道一道:“这些小官儿消息不灵,能有什么古怪?” “天下的道士,就只有两家吗?我可听说,虽然一向是余道士总向师祖挑衅,可正经的天师家姓张,还有其余诸派。师兄,你等我算一下。” “算什么?圣上喜欢的,底下人跟着喜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程素素又算了一下百分比,然后一脸凝重地将数目填在了后面:“要不是他们全都疯了,要不就是皇帝疯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数据翻了两番。 两人面面相觑,道一道:“要是观里的事,又或者家里的事,我是当仁不让,这样的事情,你还是要对你哥哥讲的。明天你不是放假吗?回家吧。现在天色已经晚了。” 程素素道:“反正明天不上学,索性熬个通宵,师兄,帮忙。” “你要做什么?” 做折线图啊,做各种统计图呀,那样更直观! 师兄妹一直忙到天色渐明,才做出一堆图表来。这些东西,任谁一眼看出去,都能发现问题了。 有关谢麟的内容,做得尤其详细,程素素的理由也很充份:“五个丞相,谁没几个孙子?在御前这么受重视的只有这一个人,既连着政事堂,又连着圣上,他的举动,必然是晴雨表。什么时候见他吃过亏?这是个狠角色,不能掉以轻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往程犀的书桌上铺图表。程犀也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爆栗子:“口无遮拦。” 说完,仔细将图表看了一回,道:“是慢慢涨上去的。” 程素素又取了一张表来:“看这个,一直涨,就没落下来过。” 程犀将图表一推:“想说什么?” “不是个好兆头啊!”程素素着,“月盈则亏的道理,大家都知道的。这变得太明显了,原因呢?在圣上?圣上变的原因呢?变成什么样子了?外间只看他崇道,他想要从三清那里得到什么呢?想得到的,就是他缺的。他缺什么呢?” 程犀叹道:“昨夜没睡,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哎?哥?”程素素惊讶出声,旋即明白了,“哥哥已经知道了?” 程犀苦笑道:“我也正在琢磨呢。据说,圣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被先帝斥责。” “咦?” “旁的,就没人知道啦。”现在看来,这个梦,应该很严重了。 “呃……那师祖和师伯知道是什么梦吗?” “不知道。你要真不累,不妨想一想,史先生对我讲,你明春可以与三郎一起考童生试,你要怎么回绝吧!”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狡兔三窟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在程素素震惊的目光中, 程犀道:“他是热心, 要为你张罗做保的事。” 凡有意考秀才者,都需要有人做保, 才能拿到入场的资格。 然而,“程肃”是没有户籍的。 “程素素”倒是有,但是性别女,是不能考科举的。 以上,是绝对不能告诉史先生的。 一旦答应了史先生, 就得露馅儿, 必须拒绝。可史先生对喜爱的学生青眼有加,更知道“程肃”的功课水平, 除非“程肃”消失,否则必得给史先生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考试还有几个月,病遁就要从现在一路病到考试完,这几个月程素素就得失学, 这是她不愿意的。奔丧也不妥, 没有平白诅咒自己父母的。 程素素垂下眼睑:“史先生丁忧来的,迟早起复, 混过明年, 后年他也就不在这里教了。就说, 我想考案首, 多准备一年, 更有把握些。” 程犀微叹:“也好, 我去对他讲。” 程素素的心里, 曾有过更加大胆的想法。在发现自己至少秀才考试比程羽的水平高之后,程素素未尝没有过“我也去考一个”的梦想。然而搜身是一个问题,户籍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此议只能作罢。 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程素素只好自嘲。唔,看来只有曲线救国,迂回搞事了。 程犀心中微微点头,将难题抛出来,也是在考验妹妹。他疼爱妹妹,甚至纵容妹妹女扮男装读书。然而,若程素素再有更加出格的想法,他就得先好好管教管教妹妹了。 妹妹考试做官,这个想法太挑战他的认知了。 程犀将桌上的图表一收,对程素素道:“此事不许外泄。” 程素素道:“我明白的,就像小时候,偷听了多少别人的忏悔文,一个字也不能泄漏出去的。” 程犀哭笑不得:“你还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你现在,没再偷听吧?” 程素素道:“这个,你得问问这京里有几个会将亏心事明明白白说出来、写下来了。” 道教里有关于忏悔的修行,也为信众做些忏悔的法事。道士念些忏悔的经文,或代写忏悔书,听信徒忏悔。程素素小的时候淘气,有时候会在烧忏悔文之前去偷看,或者偷听别人忏悔。 程素素这次搞这个图表分析,跟偷听人家忏悔,很哪个更严重一点。她分析的,乃是朝廷重臣的行踪,并且据且来推测皇帝。这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是连李丞相轻易都不能说的。 见妹妹知道轻重,程犀道:“你嫂子给你准备了新冬衣,去看看吧。这个,没收了,不许传出去,也不要教别人。” “我明白,”程素素点头,“不过,哥,你还没有幕僚吧?” “嗯?” “这些个,不外传是可以的,自家却不好丢松吧?我看挺好用的。李相公还没提醒你要先栽培些人好用吗?” 程犀道:“你好好说话。我养不养幕僚,也不是非得岳父大人批准的。幕僚可不简单,一旦招入,那是堪与妻儿相比的亲密之人。私密之事若是全瞒他,他便难以统观全局献良策。若不瞒,你想想其中的份量。 再者,我现在要幕僚,养得起好的吗?好幕僚,也会有雄心壮志的,许多都是有功名的人。我拿什么让人家现在就投效于我?” 不是将自己一切都捆在李丞相身上就好。大哥依旧这么心里有数,程素素的心情好过一些,向程犀一拱手,去寻李绾说话了。 程犀目瞪口呆,对道一说:“大哥,你看到了吗?这还是妹妹吗?这活脱脱一个弟弟!” “你惯的。” 背后这二人说话也不压低声音,程素素听得清清楚楚,一回头:“我还听着呢!” 被道一笑骂:“兔子耳朵!” 兔子耳朵好呀,兔子耳朵长,尾巴不好,尾巴长不了。 程素素决定,自己一定要长长久久的才好。她心里有一个很大胆的计划,就算程犀并不完全依靠李丞相一样。大哥虽然可靠,却也不能事无巨细,都给大哥说,让他拿主意、求他罩。 程素素先去找李绾,虽然娘家也在京城,然而李绾自嫁过来,并不能时常回娘家。程素素在李家学堂读书,回来便给她带些李家的琐碎消息。不能回家,多听听这些,心里也会觉得亲切。 待与李绾说得差不多了,程素素才央她:“好嫂嫂,护我一护,我得去见阿娘了。” 赵氏最担心程素素“没个姑娘该有的样子”,又不知道她是去女扮男装读书了。只知道女儿自从去修道了,越发没有个女孩儿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生了一个儿子”。 姑嫂两个往赵氏那里去,才转过门洞,就见多喜站在廊下。程素素待要打招呼,却见多喜自以为隐蔽地曲拳抵在唇边大声咳嗽了一下,而后大声向她们问好。程素素初时不明所以,待进了门就知道了——卢氏正在里面呢。 程素素与李绾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是在询问? 二人不动声色,只当不知道。程素素笑问卢氏:“咦?三娘也在这里,那小青姐呢?” 卢氏道:“让她放铺盖去啦。” 将此事带过。 待从赵氏那里出来,回到自己院中,卢氏才小心地对程素素道:“姐儿,老安人也不容易。” “是。” 卢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老安人还问我,姐儿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那是亲娘。姐儿出去读书的事儿,我没对老安人讲,心里,总有点儿……” 程素素当机立断:“三娘,娘自打离开老家,精神头儿就不大好,不敢让她劳神的。有些事儿,咱们能做,就别劳烦她啦。” 卢氏忙说:“哦哦,也对。” 程素素道:“不说这个了,三娘,有件事儿,还得要你去做,我也只信得过你。” 卢氏心中咯噔一下:“姐儿说。” 程素素问道:“咱还有多少钱?” 卢氏一怔,忙道:“姐儿的月钱,自打大娘嫁过来,就多啦,姐儿去读书,大娘每月又多给一吊钱的零用。姐儿花用得也少,到如今,攒下来好有三十二贯,又三百文。姐儿要用?有些东西,可以走公中账的。” 程素素道:“不是买东西,是去赁间房儿。” 卢氏吓了一跳:“什么?姐儿要那个做什么?” 程素素道:“三娘想,我现在是‘程肃’,有同学有先生的。学里人要到我家,我怎么答?带回来,娘面前就露馅儿了。带到观里,就和‘程素素’是一个人啦。所以啊,得有个窝。也不用去住,就收拾得好好的,有人找,就说出去散步了。反正,不能把两个人想成一个人,对不对?” 这就是程素素打算好的曲线中的一小段了。 给“程肃”一个完整的人设。 程肃虽然是虚构的,但有人要找的时候,一定要发现他是实的。比如史先生,比如学堂有些人,要邀程肃作诗会,投贴子不能投到程素素的房里。 除了户藉,“程肃”的一切都要是真的。 程素素小心地控制着分寸,目前的底线是——不犯法。又不伪造户籍,又不用假身份去考秀才。其他的事情,就是在她目前资源,或者说保-护-伞,能够罩着的范围内了。 她还有一个计划——即便以后长大了,不能再在李家学堂里多混了,“程肃”也可以在租来的小房子里继续活着。如果以后手头宽裕,也可能是买一个小房子,将“程肃”隐身其中,暗中指挥。 到了这个地头上才知道,性别的差别有多么的碍事。如果她现在是女生,堂堂皇皇地走进学堂,然后就要被扔出来了。程犀也要非常难做,然后拎着耳朵关她小黑屋了。 性别暴露,不是从简单模式切到困难模式而是彻底换了一个游戏! 再不服,也得面对现实。 有了“程肃”的据点,以后程犀也可能用得到。“程肃”以后即便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再出现在学堂里。也可以通过书信等,与旧日同学保持联系。李丞相的家族,处于上升阶段,姻亲、朋友家的孩子,将来绝大部分是要走上仕途的。 如此,黑户程肃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继续关注着局势。即便不通过科举,也能够参与到许多事务中去。 那样一定很有趣! ———————————————————————————————— 卢氏并不知道程素素想得这么深,只觉得程素素说得有道理:“姐儿读过书的人,想得就是周到。” “这事儿是瞒着阿娘的,就不要让她知道了。大哥大嫂已经帮我良多,不好再问他们要钱了,我的月钱,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卢氏笑道:“尽够了,只是赁房,又不是买。哎,要说,买也够了,就是地方腌臜,很不好。还是往干净地方,赁两间?” “好,家什要简单的就行。你和小青姐闲来往京里逛,也好歇歇脚。不必总拘在观里。” “哎。” 卢氏到底考虑到程素素是个姑娘家,哪怕作假,也不肯与人挤,必要赁一处独门独院。这样的干净地方并不好找,卢氏直找到年关将至,许多人租约到期,要再换租客的时候,才相中了一处。 十分狭窄,却是独院儿。乃是一户人家子孙众多,分家之后间出来的小院子。几经转手,被现主人赁了出去。地方略偏僻,倒也干净,讲定了不包家俱,每月半贯,门窗一类坏了要“程肃”负责修。 左邻右舍,也都是外地人来租房,皆是与“程肃”差不多的身份,不肯与别人挤,家中略有些钱,却又不够住得十分潇洒。 临近年关,学堂里也放假了,程犀部里在做一年最后的忙碌,程素素便趁此机会,两头瞒着,带上卢氏与小青,置下了她这一处秘密窝点——写的当然是程肃的名字。这样的租约,极少有人经官府,双方画押,找个证人,点了钱、立了据,就算成了。 程素素一口气租了一年的份。 房东带他们看了院子,里面居然还有一口水井,倒是方便。虽说不包家俱,桌椅板凳硬板床,一只薄板钉的衣柜,勉强也能住人了。灶间只有一间,很阴暗。厕所却是没有的。总的来说,在偌大的京城,算是中等的住宅了。 左邻右舍,也有不曾还乡的旅者,说着五湖四海的方言。 恍惚间,程素素甚至觉得,这里比颇有威仪的相府,以及住得挺宽敞的自家宅院,都更让她感到轻松。 卢氏轻轻推了她一下:“六郎,房东走了。” “好,在这里,我就是六郎,一定不要说错了。三娘,咱们置办些家什吧。” 卢氏有些心疼:“还要花钱?又不住。” “你们要落个脚,也不能随便了,被褥要有吧?我的衣衫也要备有当季的吧?缸里放些米,墙上挂条腊肉。井上的辘轳,也换个新的吧。” 卢氏办事利落,京城的店铺年前关门了晚,半晌就将东西买齐了。又与小青动手打扫,程素素就在她们擦好的一张桌子上,放开了包袱,取出文房四宝,开始给左邻右舍写拜帖。 “程肃”也是要有社交的,不必深交,更不必让邻居融入自己的生活,但是需要让他们证实,有这么一个人。 卢氏与小青越干心里越觉得美,俨然有一种布置了自己新家的感觉。程素素写完帖子,想了想,对小青道:“小青姐,且歇一歇,从今,你叫程青好不好?” 小青看了她手里的帖子,笑道:“好呀。” 程素素对卢氏道:“家里持戒,不吃的东西,三娘要是想解馋,也是可以来这里办的,牛肉官家不给宰,别的还是行的。我这里,不禁。” 卢氏看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新房,笑道:“那可不大好。哎,没想到,咱居然将这事儿办下来了,他们知道了,必要大吃一惊的。” 程素素道:“怎么能让他们知道?大哥知道了,要打断我的狗腿的!” 卢氏:……帮她租房子是不是就算上了贼船了? ———————————————————————————————— 办成了这件事,程素素整个新年都过得很愉快。人心情好的时候,耐心就格外的多,赵氏念叨她许多话,她也愈发的宽容。赵氏始觉得送她去玄都观熏陶熏陶,也是不错的主意。 也因此,赵氏对紫阳真人越发的信服起来,更加频繁的催促程素素多往玄都观去见师祖。 程素素也乐得去玄都观。 换上新做的女装,程素素便与程玄一道去玄都观。靠程玄刷脸,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紫阳真人的静室。奇怪的是,房门关得紧紧的,道一守在门前。程玄才要问怎么回事,却听里面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不好办呐……” 程玄如遭雷击:“师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紫阳真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师父?”道一也发现了父女俩, 跨前一步挡在前面。 可怜道一事事可靠, 唯有力气一项在师父面前不够看,被程玄拿起来放到一边, 反抗得一点作用都没有。程素素提起裙摆,跟在程玄后面蹭进了静室。道一遽然发现,自己守这个门,作用并不大。想了一下,也跟着进了门。 室内, 紫阳真人在榻上坐了, 广阳子、丹虚子、程犀,在两边椅子上坐着。看到程玄进来, 紫阳真人微微点头:“过来坐。” 程玄有许多话要问,都被这三个字堵了回去。三步并作两步,到榻上坐了,紧紧张张地:“师父, 你能说话了吗?” “不能。”紫阳真人答得干脆。 程玄有点懵, 程素素已经明白了,“不能”是个多义词。 道一进门, 便去倒了杯茶, 道给紫阳真人润喉。 紫阳真人微微点头, 啜了一口, 目示广阳子。广阳子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程玄还没转过弯儿来:“什么?师父失语症好了, 是好事!我……” “回来!”广阳子见师弟跳下坐榻, 就要出去敲锣打鼓庆祝, 赶紧喝止。 程犀低声道:“爹,此事不能张扬,会对师祖不利。”一句话便将程玄给钉住了。程玄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师祖是装的呀!程素素捂住嘴巴偷笑,心道,师祖果然是个高人! 程犀起身将门打开,静室里的人可以看到院子有无生人靠近,再将火盆往紫阳真人脚下搬。程玄看得不耐烦,跳过来一手一个,将儿子和火盆都拎到了榻前,自己往榻上一坐:“说话。” 程素素心道:肯定是师祖的策略啦,整天搞事情,下场会像余道士那么惨的! 程犀斟酌了一下措词道:“是为了躲避圣上垂问。”他们也是今天早上刚刚知道的!他就比程玄和程素素早到一小会儿,早起过来给紫阳真人问个好,谁知道就赶上这事儿了呢? 紫阳真人十几年没有开口过,语调苍老沙哑,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都连不成句子。才说了几个词,程玄就到了。 紫阳真人道:“圣上,以前,也是,贵人。” 程犀想了一下,不太敢相信地给紫阳真人翻译:“师祖的意思是,当初说圣上有贵气,并不是早早看出来他有天子气?皇子也是贵人?” 紫阳真人点点头,抱着茶碗喝了一口:“小地方,道士,眼皮浅。” 程素素一口老血,将拳头塞到了嘴巴里。这可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呀!合着就是小地方出来的纯朴道士,看到一个皇子,觉得这气质比自己见过的最大的官儿都好,就说这人有贵气,好死不死遇上这货是个皇子,这个皇子还运气好得当了皇帝…… 她以为师祖在下很大一盘棋!没想到……程素素的表情变得与程玄很像,很迷茫。 程犀委婉地道:“师祖当年是赞圣上为皇子时气度不凡,不想圣上真做了天子?” 紫阳真人又点头,摸摸喉咙:“没本事,假的,再问,说不出,不灵,要坏事。” 程犀继续给程玄翻译:“师祖是担心以后再被问卜看相,说得不对,会被问罪?” 紫阳真人微笑点头。 程犀擦汗,他与程素素的想法是一样的,紫阳真人卧薪尝胆、抚孤恤幼,在他心里是一个智勇双全又能隐忍的完人。然而真相总是这么地让人,难以评述。 程玄比儿女更不信!他的心里,师父是完美的:“可是师父,很灵啊!”而且看得超级长远的,五年、十年之后应验什么的!紫阳真人的名头,近十年,比十年之前响得多,就是因为许多年前说过的话,都应验了啊。 这个么,就更不好意思了,紫阳真人老脸微红:“多等,总能,合得上。我,活得长。” 程犀也要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了!这句话不用翻译,大家都能听得懂了。随便说一句三观正确的话,过个几年,总能有一件事情发生,能够与此言相合。紫阳真人别的本事没有,窝在玄都观里长岁数的本事还是有的。等呗,等到应验嘛! 仿佛觉得打击力度不够似的,紫阳真人很是慈爱地摸摸程玄的头:“程公,说,不会,闭嘴,让人猜。别乱说,是神仙。我也,这般,教你。” 程素素吐出了拳头,心中升起对素未谋面的祖父的无限景仰,一句话把个老实道士培养成仙师,也是厉害。 程玄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迟疑地问道:“那现在,又有难事了?接着不说话,不行吗?” 广阳子长叹一声:“就是不行。” 程犀问道:“是否与圣上连番召见有关?” 广阳子一声苦笑:“是啊!” —————————————我是倒叙——————————————— 自打程素素说了小时候偷看过别人的忏悔文,皇帝再召广阳子入宫,就让他讲忏悔经。广阳子师徒天生谨慎,让讲经就讲经,多一个字也不谈。皇帝也是好耐性,也不提自己有什么懊悔事。 二人僵持到腊月里,皇帝憋不住了,问道:“如此,可诸事通顺否?” 广阳子道:“只要心诚。” “如何心诚?” 广阳子讲经之淳朴一如乃师:“有过则改。” 皇帝摆手道:“卿且去,容我三思。” 广阳子回到玄都观,也弄不明白皇帝到底想忏悔些什么。禀报了紫阳真人,又告诉了丹虚子,二人也是不解。问过程犀,程犀这个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听到的,也很茫然。 到得新年,正月里,就在昨天,紫阳真人与广阳子又被皇帝召见。师徒二人入宫,却见皇帝披着大氅,对小黄门说:“给他们拿两件厚实的斗篷,穿严实,外头冷。” 广阳子忙打个稽首:“不知圣人召见,有何吩咐?” “你们,随朕出去。” 一走便是几十里,越走越荒凉,渐渐行到一片山岭环抱之地。广阳子认出,这乃是皇陵,本朝历代帝后等皆葬在此。广阳子暗暗纳罕:圣上的万年福地已经定下,陵都修得差不多了,这又是要做什么呢? 很快,他就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 皇帝带着师徒二人,上了附近一座矮山,正好俯瞰先帝的陵寝。自从皇帝说漏了嘴,说梦到被先帝斥责之后,就再也不提梦的事了。如今却连紫阳真人也带到了先帝陵外,这个斥责恐怕不一般了。 皇帝问紫阳真人:“仙师且看,先帝之万年福地,如何?” 紫阳真人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我不能说话呀。他这一脉,于修道上的水准并不高明,心里实不想掺和。 皇帝并不移开目光:给朕看! 钦天监选的地方,那么多人盯着,有毛病早挑出来了吧?紫阳真人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假装正在认真看…… 等等! 紫阳真人皱眉,眼前这陵,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是帝后合葬之陵。在地上看不太清楚,离远登高一看,就能看到问题了。帝陵居中一些,后陵与哀太子陵在右,左边是为吴太后预备的陵寝。帝陵与后陵、哀太子陵之间,有一道隐藏的沟壑,将这一家三口隔开了。相较之下,与吴太后预备之地,中间却没有阻隔。 紫阳真人:……还真是得有个亲生的儿子,不然死了都要被欺负。先帝现在才想起来托梦骂他,真是骂晚了! 皇帝心中有鬼,这道沟是他动的手,个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先帝与元后伉俪情深,二人之子嫡子东宫,不幸嫡子早夭,元后再无所出。元后在他登基前就过世了,也不碍着他和吴太后的眼。皇帝的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个小疙瘩,后来做了皇帝,心里还是不大痛快的。皇帝要正统。虽然也是依礼法而来登基的,总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憋屈遗憾。 说来余道士其实是个挺厉害的人,居然叫他猜着了这里面的门道,拿着罗盘八卦对皇帝乱扯一通,与皇帝一拍即合,奉命挖了这个沟。余道士平时显得强势,固然与紫阳真人一脉老实有关,究其根本,余道士是个会做官的道士。 然而余道士伏诛了。皇帝近来遇到的事情有些多,上了些年纪又常做噩梦、总会想起旧事,开始反省,一下就想到了这个。 皇帝自以是做皇帝还是很合格的,所求的唯有两样:一、儿子太少了,不保险;二、想多活两年、想成仙。 连普通百姓都知道,祖坟干系子孙运程。亲爹嫡母的陵寝,那更是与子孙有关系的。 这件事是不能明说的!哪怕将错推给余道士,自己的心思也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讲!朝廷上都人精,一明说,多么的尴尬! 是以亲信重臣都觉得他近来佞于道,却都不明就里。谁知道九五之尊,心里想的会是这件事情呢?除了崇道,皇帝治国做得还算能看。 紫阳真人皱眉,做了一个很清楚的手势,这手势是他胡乱打的,反正他不能说话,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理解得错了,也怪不了他!很多事都能凭此糊弄过去。 这一回却糊弄不过去了,皇帝很认真地追问。紫阳真人只得再打一个手势,广阳子认得这是师徒间的暗号。忙上前道:“圣上,师父的意思,他还要再想想。” 皇帝将自己心虚的事儿一代入,低声问道:“是有什么不妥么?” 紫阳真人再做一次手势。 广阳子道:“圣上,容师父再琢磨琢磨。” 皇帝夸奖道:“不愧是紫阳仙师,一眼便能看出不妥来,慢慢看,不急,不急。” 这次,紫阳真人的手势,连皇帝也能看得懂了,他连连摆手,将皇帝的心也提了起来:“怎么?不妥?” 紫阳真人接着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想不明白,要回去想。纯朴又不是傻! 皇帝只好放了他们师徒回来。 ——————————————倒叙完毕—————————————— 然后就是现在了。 一屋子的安静。 程素素一直缩在角落里装壁花,此时也不敢随便出声。皇帝这手段,怎么说呢,忒小气,却又不能戳破。 况且谁能保证修了陵,就能子嗣繁茂起来? 紫阳真人的麻烦还在于,皇帝看起来有些小气,则哪怕皇帝子嗣少真是因此而起,紫阳真人也真的有办法挽回,谁又能保证皇帝会不会转过头来对紫阳真人不满? 天子之怒! 有些人,你知道他的隐私,他会与你亲近,有的人就不一样了!万一皇帝在这件事上是后一种呢? 其实,最好的办法,程素素以为,是让紫阳真人遁掉!可是,让一个老人抛弃现在所有的一切,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那得将一切都准备好才行。 “你们都说话呀!”先开口的居然是程玄,“有什么办法?大郎!道一!你们俩,平日里不是足智多谋的吗?” 道一的眉间打出一道深深的折痕来,看了程犀一眼,做法事糊弄人的办法,他瞬间能想出七、八条来,但是对皇帝,合适吗? 程犀迟疑地说:“如何应对,师祖师伯比我更明白道家的办法。只是有一样,我担心圣上这一回,没有耐性等到五年、十年后应验。” 紫阳真人师徒几个,也不能保证自己有什么办法。皇帝五十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可只要他活着,子嗣上的事情,皇帝要很快看效果,谁能保证?他们几个倒是笃信修道长生的,皆没有皇帝那么疯魔。他们眼里,这事更像是童生考试,能考到秀才就是进步,考状元是梦想,却也知道希望很小,一辈子当童生,也乐在其中。可皇帝非要当状元!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 程玄道:“这么难伺候,迟早出事。那就不管他了,咱们走!惹不起,躲!” 君父二人都不讲道理,程犀头痛不已:“能离开当然是最好的,然而怎么走?” 程素素轻声道:“办法,倒是有一个的。” 程犀目光扫了过来,头更疼了:“什么办法?” “从圣上眼前消失,如何?” “我也是这么说的。”程玄道。 程素素连连摆手:“我说的是,眼前,就在他眼眉前,人不见了。” 程犀道:“不要弄险。” 程素素道:“我说出来,大家听听?这不是下雪了吗?要是在大雪天,庭院里积着雪,一个人在房里,地上没有一个脚印,人不见了!会怎么样?” 程玄道:“出鬼了。” “这个人是师祖。” “升仙。”程玄改口非常快。 程犀眼前一亮,又皱起眉来:“这要如何做?什么手段,会被拆穿吗?你知道故去的容公、姬御史,都以什么扬名的吗?拆穿把戏!” “我估摸着,不大会。”除非这里流行看柯南。 程素素的办法很简单,只要紫阳真人换一身不起眼的衣裳,往角落里一站。来个人大喊一声:“仙师不见了!”余人涌入,看不到人。大家退出的时候,紫阳真人跟着退出去。玄都观里道士多,日常的袍子都是差不多的,外人很难分清。自己人里,有广阳子、丹虚子等打掩护,便容易脱身了。 “往外走的脚印多出一串。”程犀指出漏洞。 “师祖穿二师伯的鞋子,二师伯不进院子,在院门外接应。封锁院子,检查院内的脚印,院外脚印杂乱,则无人分辨,也无法再分辨了。” 到时候无论搞个新户籍,还是弄个度牒,都能有新身份。紫阳真人是“失语症”十几年,新的身份下的老者,却是会说话的。就算被找到了,也能抵死不承认,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当然,参与的人必须可靠。 “单止这样,或许有智慧之士可以破解,”程犀还是不放心,“传说里的飞升,都是什么样子的?能照着做吗?” 说到这个,道一比所有人都拿手:“要什么样的,我来想办法。”广阳子与丹虚子也献计献策,三个道士,活活商量出了一个神迹。 程犀想了想,以为可行。程玄却反对:“离开这里要去哪儿?我得跟着孝敬师父。” 广阳子斥道:“别添乱。” 丹虚子挺身而出:“我在京城很久了,想出去游历。我侍奉师父,你总该放心。” 程玄不满极了,他与紫阳真人分别多少年,才重逢没多久,就又要分开了吗?程犀道:“汉武求仙,能以公主许栾大,也能将栾大腰斩。”僧道方士的地位,从来都很虚。哪怕是寒门士子,出了事儿,舆论还会支持,仕林会救援。僧道方士就不一样了,就没见朝上有官员会捞他们。 程家留在京城,安全系数可比紫阳真人高多了。万一有事,还能出上力。 程玄心痛不已,终于哭出声来:“这都得罪哪路神仙了?刚刚过上顺心的日子,就又来这一出!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这鸟皇帝的鸟气!” 一室内竟无人反驳他,紫阳真人抚其颈背:“痴儿!痴儿!富贵,因他。昭雪,谢他。要收回,也该。我本,平庸,富贵,烫手。” 程玄扑到紫阳真人的怀里呜咽不止。 最终,这件事情被交给了程犀等人准备,程素素打包离开。预定紫阳真人消失的地方,是大家都方便操作的玄都观。一旦紫阳真人“飞升”,此处静室必会引人注目,有人来查访。程素素留少量的道袍等在观内,只说回家过年过灯节。 正月十五,雪打灯。 这天夜里,玄都观发出了红光,紫阳真人“飞升”了。榻上留着扶乩写下的一个“衤”,衣物一概没动,甚至鞋子都还在榻前端端正正的摆着。据广阳子说,紫阳真人难得要乩为皇帝请神作卜,不许旁人观看。 然后就不见了!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雪化之前,清晰的足印显示,紫阳真人真的就是在静室里消失的。皇帝派了三次使者,皆将重点放到了那个“衤”上。皇帝犹有疑问,从广阳子、丹虚子那里问不到什么,便召了程玄去问——程玄之单纯,皇帝也看出来了。 不想一提紫阳真人,程玄便哭得如丧考妣:“呜呜呜,师父走了,不要我了。”连带看皇帝的眼神也很是埋怨,仿佛皇帝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 皇帝……信了,信了自己的判断,他一早就觉得程玄不是个有城府的人。 待最热闹的时候过去,新一年的童子试,开始了。 “程肃”因对史先生发下豪语,要等一年,有把握的时候考案首。史先生细思之下,虽取笑:“你还想着三元不成?” 也有些意动,竟没有再劝说,只加紧督促程素素的功课:“想做案首,就要有个样子,一样的卷子,都合格了,谁排第一,除开字迹,还有有一样……气度!考官也是会有私心的,你的文章大气,显见能在仕途上走更远,换作是我,也愿意多送你一程。” 史先生絮絮地又说了一些要点,程素素都认真听了。她不能考试,不是还有程羽呢吗? 然而程羽这一年,却也没有中。 放榜之后便到了三月,三月三,上巳日,史先生给放了一天假——先生自己也要回家。程素素得了功夫,要彩衣娱亲,陪赵氏去赏花。这时节,大家都爱往玄都观去,玄都观的桃花是京城一绝,修的时候就比着长安玄都观的典故来的。 又邀了萧夫人等亲家女眷,一行人浩浩荡荡。不想才出门,又遇到了林老夫人,两队又并作一队。见了面,彼此一笑,都来赏花。萧夫人便提议:“可作赏花之会了,不知今年都有谁,早知道该下帖子的,借这里广阳真人的地方。” 林老夫人道:“相请不如偶遇,这样更有意思。” 自打紫阳真人“飞升”而去,玄都观声名大噪,然而紫阳真人不在了,京中贵人对玄都观的尊重之意减退了一些。似这般呼朋唤友、鸠占鹊巢而不以为意的聚会,往常是很少出现的。 也许老天觉得背了收走紫阳真人的黑锅,一定要报复一下。当林老夫人、萧夫人到了玄都观,向广阳子“借”了个赏花的最佳地点,将将铺下毡子,老天将齐王一家给送了来。 大家都是来赏花的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尴尴尬尬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赵氏当时就懵了! 回到京城之后, 她很是担心吊胆了一阵儿, 日子久了才发现,自家跟齐王府, 几乎不会产生任何交集。惆怅之余,又安下心来——不用打照面,就不会尴尬了。 她是从来都没有计划过与齐王家再次见面,要如何应对的。 当广阳子得到消息,派了个小道士来递话的时候, 赵氏脸色煞白, 紧张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萧夫人与林老夫人俱是皱眉,二人皆是带着儿媳妇来赏花的, 左右拥簇,好不舒心。 林老夫人四个儿媳如今剩下三个,二儿媳郦氏,是现任吏部尚书的女儿。听了便小声哀叹:“今儿可千万别再堵心了。” 包括林老夫人在内, 没一个反驳她的。 林老夫人清清嗓子:“安泰郡主也会来吧?那就还好。” 程素素微一挑眉, 与李绾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齐王家的笑话可以看,前提是自家亲娘别出更大的难堪。因遇到林老夫人, 赵氏的位子, 又比二位夫人略靠后些。两人一左一右, 跟在赵氏的身后。 二人打量一下赵氏, 迅速使了个眼色——赶紧的, 将人弄走。程素素起身凑近赵氏, 对李绾使了个眼色, 李绾会意点头。两人分好了工,程素素带赵氏走,李绾留下来应付。 程素素低声道:“阿娘,我头发松了,不会梳,到我先前住的地方,你给我梳梳呗。” 赵氏捏着两手冷汗,耳朵里一片嗡嗡,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程素素见她口唇微张,呼吸越来越沉重,暗叫一声不好,微用力掐了她一把。李绾亦轻推赵氏,终于将赵氏推醒。程素素又重复了一回,赵氏连连点头:“好好,那……” 李绾截断了她的话:“你们去,这里有我呢,谁家出来玩耍还像应卯一样不能走开一阵子有点儿私事?过一会儿再回来,观里桃花糕味儿不坏,回来时带点过来。”程素素会意。 赵氏跌跌撞撞起来,程素素连扶带拖,将她带离了这一片桃花林。背后,是李绾轻笑的解释:“幺妹去取桃花糕了。”夫人们顺势说起吃食来,一面略带担心地等着齐王妃到来,十分羡慕能离开的赵氏母女。 李绾最担心的事走了,反而是最轻松的那一个,心想,幺妹办事,还是能够放心的。 程素素此时很想打人! 今天是个扎堆赏花的好日子,游人众多。不与萧夫人等一道,开的人少,难免会遇到人。好在离开桃花林,赵氏腿脚渐渐硬起来,不用搀扶了,程素素便与她抄个近路,带着卢氏母女去静室那里。 岂料半道遇着了张起等人。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场合,男女之间偶遇也是常有的事情。 张起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干勋贵亲戚家的子弟。张起认得赵氏母女,先提醒了一句:“前面那是程道灵的母亲和妹妹,都收收你们的口水!” 与他同来的这一群人,细论起来人人都是表亲。都是年轻男子,听了便小声取笑道:“方才看到花魁流口水的,仿佛是你!” 双方凑近了,张起斯斯文文问个好。程素素敛衽一礼,赵氏慢了半拍也回了半礼。多少次,张起都后悔自己一时嘴贱,见完礼没有转身就走,而是问了程素素一句:“不赏花吗?” 程素素微笑答道:“去取些桃花糕来。” 张起亦笑:“啊!玄都观的桃花糕确实不错。对了,今天散朝早,你哥哥他们也要过来的。” “咦?”程素素发出一个单音词,笑容真诚了许多。大哥一来,大家都有主心骨,娘也能镇定下来。果不其然,回头一看,赵氏脸上也有了笑影。 张起道:“对呀,他们相熟的约了来赏花作诗,我们就不自取其辱了。不过有谢芳臣在,我看你哥哥也拿不到头筹的。” 两人一共五句话的功夫,掐表也没用六十秒,本以为闲话几句,互一施礼,就擦肩而过的。不想与张起同行的人里一个,他表弟迟幸,字虎臣,似乎很不耐烦。突然出声打断:“你与个小丫头说这么多做什么?她知道什么?” 张起脸上一僵,他这表弟今年十六,虽有些骄纵的脾气,却少见这般无礼!张起回头怒瞪他一眼,只见迟幸气呼呼地瞪着程素素。 程素素正在消化着“我大哥大嫂都在玄都观,然后谢麟也来了”这个仅次于“我娘来赏花,齐王两口子也来赏花”的消息。忽听得这一声,抬眼看去,是张起身后一群少年勋贵中的一员,仿佛叫迟幸的。见礼的时候不过一眼扫过,是个带点贵气的英俊少年。 完全不记得得罪过这个人,也不记得与自家有关系的人得罪过此人呀。 见程素素看过来,迟幸扬扬下巴,眼睛瞪得大大的:“赏花便赏花,真个爱花,该全神贯注。还作什么诗?多少人是借机卖弄?何如花下浅酌,舞一曲剑器?!”说着,往前跨了几步,径到了程素素面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程素素就有想把他暴打的冲动。她感觉十分莫名其妙,不知道招谁惹谁了。默念了十遍“不能惹事”,程素素将头微侧,让张起看到她脸上疑问的微笑。 张起快要疯了!这个傻表弟!一面对余人摆手,示意:都别看笑话了,快把这蠢材拉下去塞抹布!一面对赵氏母女作揖:“他小孩子家,刚才闹脾气了。跟我别扭着呢。” 同来的世家子弟们有看出来的,都在闷笑,又不好在赵氏母女面前过于表露。已经想好了回来要怎么取笑迟幸,却还是忍笑拉他:“虎臣,虎臣,你又不认得人家,别给少安添乱。” 迟幸与他们年纪相仿,武艺却是天生的比他们高明。年纪虽小,已补了军职,现在齐王麾下当差,很受齐王赏识——齐王乃是宗室里真正的有军功之人,否则皇帝与太后也不至于拗不过他。看在迟幸的家世,抑或齐王的态度上,吹捧迟幸的,简直要当他是冠军侯第二了。绰号就是“小冠军”。 这样的迟幸,几个表亲真的拉不住。迟幸没花多少功夫,就挣脱了他们,振声道:“怎么啦?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张起一个赔礼的深揖打到一半,腰上像被人打了一拳,瞬间弹直,拧身就要揍他。便在此时,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花下舞剑,不过占个意境,花下作诗,也是沾沾花香,何必厚此薄彼?” 程素素也想把这个二逼打成狗——这把声音她印象极深,谢麟来了!考虑一下路径,这是要跟大哥去大嫂她们赏花的地方了!信得过李绾,她也得考虑一些突发的状况,本来是想让小青折回去告诉李绾一声的,现在被个二逼耽误了! 中二病别在这时候犯啊! 程素素张目望去,果然,谢麟、程犀、江渊、王探花等等,程犀婚礼上出席的一干新鲜进士,都在一块儿。见到赵氏母女,也都含笑点个头,走上前来见个礼。 迟幸一声冷哼:“清谈误国!” 谢麟冤枉得紧,今天散朝早,皇帝赶着举行点仪式,他们就结伴往玄都观来。十数年来,京城士子都这么干的。到了听说祖母也来了,就约同僚一同去见个面——林老夫人赏花的地方肯定不错。 大路拥挤,抄小路又有程犀是地主,当然是好选择。岂料就遇到这样一件事。他处事圆滑,却也肯担当,并不袖手看科场新丁与背景颇深的勋贵子弟因小事怼上,便先出口。 不知道这番中规中矩并没深怼的言论不知哪里戳到了迟幸,居然被扣了顶“清谈误国”的大帽子。饶是谢麟机警过人,一时也不知道这位犯了什么病。 母亲妹子都在那里,程犀不能袖手旁观、只看谢麟出头,也说:“马上打天下,岂能马上治天下?若以天下之文皆为虚,何者为实?你说我清谈,我若说你的志向是穷兵黩武,打这嘴仗,有甚意思?何必一定要比个高下呢?” 说着,缓一口气,拿出些地主的意思来,预备劝各自散了,各玩各的去。不想就在此时,迟幸又接上了话。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迟幸挺起青涩的胸脯,大声说,说完,又瞥了程素素一眼。 这是挑衅!程素素十分生气,当着我的面,还怼我哥,你熊的!她脸上却还带着笑,口气微带迟疑地说:“萧何?” 张起捂住了眼睛。 她的回答真是太有趣了,萧何,兴汉之功第一,侯万户,赞拜不名,入殿不趋,佩剑君前,封国与汉同长。还真不是个武将! 迟幸一噎。 谢麟看明白了,程犀看明白,新来的也都看明白了。不明白的,大概就是程素素了。 程犀只觉好笑,这一番口舌官司,打得也……充满了童趣。笑道:“幺妹,你又淘气了。” 江渊等也觉好笑,齐上来打圆场,都说:“误会误会,少年气盛,有志向是应该的。我等年纪大了,今日可不是来吵架的,是不是呀?” 张起拼命点头:“是极是极!” “男儿当效冠军侯!何必等老朽?!”说完,又斜眼角斜了程素素一下。 程犀定下了基调,程素素原不想接话的,可这货的眼神实在太让人不舒服了!眼角上挑,带点居高临下味道,仿佛在逼你表态同意,实在讨厌!程素素天性吃敬酒不吃罚酒,脾气也起来了。怼一句就走,也不耽误事儿。 于是,程素素说:“可是霍去病二十四岁……” 一语未毕,进士们都大笑起来!这些人个个经史娴熟,不须程素素说完,就都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霍去病,二十四岁就死了。 张起这回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要按住他这不省心的表弟了!与张起同来的年轻人,也是存了点看热闹的心思,见迟幸越来越昏头,也都认真拉他。 赵氏目视程犀:“大郎,这……” 程犀连连摆手:“阿娘要做什么,就做去,带上幺妹!”虽然己方赢了,妹妹也不好放在这里给臭小子看! 程素素巴不得这一句,对着众人统一施礼,拖着赵氏就往静室里走。 —————————————————————————————— 然后就险些撞上一群人! 一个好奇的女声问道:“劳驾问一下,前面怎么了?”此时,程素素与赵氏离开这一团混乱不过走了十步。 程素素抬头一看,却一对约摸三十来岁的夫妇,并一对少年少女,也围着一些随从。看起来像是一家人。都是不错的相貌,男主人颇有威势,活脱脱一个龙傲天,女主人看起来颇为甜美,少男少女也是端庄大气的模样。女主人问话,旁边男主人跟着点头,也有礼貌的样子。 问她的妇人三十余岁,保养得十分不错,人的生活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妇人,明显是事事顺心且养尊处优的。看一眼就觉得很舒服,世界一片明亮,都是童话的那一种。 一眼看下去,程素素就笑得很符合对方的面孔所表达的意境,便微一颔首道:“大概是……斗气吧,他们要是闹起来,你们还换条路走吧,别蹭着了。”后一句是对这女主人讲的。 妇人笑弯了眉眼:“有热闹吗?九郎,咱们去看看。” 程素素本以为她说的是少年,不想答话的是龙傲天:“嗯。” 那少年忽然捏住了手中的折扇:“好像是虎臣?” “哎?”程素素没想到这一家四口居然是那个中二少年的熟人,看他们的眼神顿时警惕了起来,拽着赵氏就要走。一下没拽动,一回头,却见赵氏脸色惨白,双眼发直。手心里满是汗。 程素素正要说什么,只听那个妇人道:“咦?这位大姐,看着有些眼熟哩。” 赵氏却受惊一样地低下头来。 一旁的少女说:“人有相似。”她知道,她母亲记性不好,经常忘东忘西,如果自己也不记得这妇人,多半是不重要的。想知道,等下派人去探查就是了。又对程素素道了个谢,说一声:“叨扰了。” 那妇人也不在意:“也对,可能我记错了罢。” 程素素心下狐疑,拖着赵氏就要走,却听一声:“齐王殿下?” 程素素:……我去年买了个表! 程素素第一反应就是拖着赵氏跑路,然而赵氏腿又软了,程素素且没有办法扛着赵氏健步如飞,只能跟着赵氏一起被钉在那里。 十步的距离,足够“劝架”(其实只劝一人)的人看到齐王一家了。出声的又是迟幸,见到齐王,他觉得自己找到了靠山,奔出来见礼。 缓一步,后面的人都看到了眼前…… 张起从一脸的“傻货,我就看你作死”的好笑,变成了“你真的作死了”的牙痒。这两拨人里,知道赵氏经历的人并不多,就是不知道的人多才可怕,他们不会配合圆场! 譬如现在,一拥上去见齐王,又与世子等行礼。江渊等很好心,拉着程犀一道,见完礼,还要对赵氏母女一颔首。齐王妃便问道:“状元与她们认识吗?你们是哪家的?” 江渊有礼地道:“是程兄的母亲和妹妹。”他在京城有日子了,对齐王妃也略有耳闻,与这一位说话,得平实易懂。 齐王妃是真不知道程犀他妈就是当年齐王的妾,还笑着对赵氏说:“咱们都是儿女双全的,有福哎。他们也这么说我的。”说着,还捏了捏程素素的小脸蛋儿。 世子与郡主是知道的!两人的表情……反正程素素是不忍心看了,此情此景,程素素不用装就是一脸的茫然。纵有千般智计,她也觉得脸疼。 齐王倒是绷得住,一眼扫过,就转回视线冲江渊等一点头,对迟幸道:“有事,回来再说。且去赏花吧。” 齐王世子与安泰郡主交换了一个眼色,看程犀也还绷得住,便强忍尴尬与诸青年才俊问个好。 岂料齐王妃越看程素素越觉得顺眼,她女儿打小就死板得要命,吩咐管家时的气势像个嬷嬷,对母亲也常常板着脸说话,丈夫都不嫌弃她的事儿,女儿偏要管。程素素看起来就甜得多了,小脸蛋儿的手感也很不错,捏完又揉了一下。听到齐王说“赏花”,对程素素道:“要一起吗?我们去的地方,桃花开得比别处都好。来嘛!” 程犀:……幺妹! 程素素没辜负大哥的期望,反射性地回了一个笑:“哎,我要去拿桃花糕的,你们先去?”一面拼命想程素素在外人面前的人设,要天真可爱一点,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齐王妃一拍手:“我与你一道去吧?我跟你说,厨下新出来的糕饼才是最好吃的时候,一路拿过来,都凉了呢!看花不如吃糕!” 安泰郡主尴尬得要落泪了,她不知赵氏来历时,见赵氏怯懦僵硬,以为是见到贵人吓的。现在知道内情,十分担心赵氏昏倒!拉拉她哥的衣摆,齐王世子也是一时无策。 这时机太不好,程犀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换个时候,打个哈哈一笑而过就结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赵氏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她要有个闪失,大家一起难堪。 程犀的表情也绷不住了,母亲妹妹,他都有办法,可这齐王妃? 三人一齐看向齐王。 齐王是最能沉得住气的,抱着手,听程素素说:“好啊!”他也脚下一个踉跄! 程素素将赵氏的手交到卢氏手里,笑道:“阿娘刚才就说累了,那咱们走?”她也看出来了,除了齐王妃这个变量,其他人都很稳得住。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赵氏带开。 程犀一点头,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安泰郡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着上前,站到程素素身边,将她与赵氏给隔开了:“阿娘不去,我才不跟阿爹、大郎玩呢。”那一边,卢氏与小青一左一右,拖着赵氏就走。 安泰郡主看着一个永远长不大的亲娘,还有一个真的还没有长大的程素素,心道:这一关,终于过了。 冷不防迟幸却哼了一声:“就知道吃!” 程素素见赵氏已经走了,也就不用顾虑太多了,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迟幸一仰脖,傲气地给了她一个下巴。 张起两眼一闭,扑上去用体重将他压到一边:“你少说两句!” “她也没少说!” 程素素真的要暴走了,反正她现在的人设是个傻白甜:“我刚才就说了两句,有十个字吗?” “不算这句,十一个字!” 程素素眼珠子真的要掉下来了,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意料之外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吃这一噎, 反而清醒了, 心中懊悔一如张起——我跟一个傻中二拌的什么嘴?跟张起搭完话就该走掉,将这个傻货留给张起操心去! 眨眨眼睛, 程素素深吸一口气,突然扭头对齐王妃道:“您还吃桃花糕吗?” 齐王妃:“啊?哦!吃啊!走?” 安泰郡主也深呼吸,笑道:“我也饿了,走吧走吧。”也不管别人说什么了,拖着齐王妃与程素素就走。程素素很配合, 齐王妃见状, 对齐王道:“那我们去啦,你不来?” 齐王含笑摇头:“你们玩吧。” 仆妇们急忙围随上来, 走了数步,犹听到迟幸在不甘地叫嚷:“被我说中了吗?” 接话的是谢麟:“文武意气之争,古来有之。有雄心壮志者何必为难姑娘家?将相和,国家兴。一旦朝廷有事, 且看效忠君王、有功社稷, 如何?” 张起带头大声称赞:“正是正是,都是皇上的臣子, 该一致对外, 何分彼此?” 程素素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仗着自己“天真”的人设, 问道:“他是不是傻?” 安泰郡主本以为程素素与她母亲是一类人, 做好了陪两个熊孩子玩耍的准备, 听了这句话, 心放了一半儿,郑重点头:“不错,傻到家了。”赵氏看起来比齐王妃省心也有限。 齐王妃眨眨眼睛:“也不是傻……” 安泰郡主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忙说:“啊!要不要给阿爹和哥哥捎些桃花糕?” 齐王妃被她带偏了话题:“好啊。” 至少在桃花糕上,三人的目标还挺一致的。 从相见到分手,程素素发现齐王妃真是个幸福的女人,出身是低了些,然而一路顺风顺水,保持着天然的性情。三十几岁了,脸上仍然带着年龄打对折之后的天真不知愁。 分手的时候,齐王妃意犹未尽,亲自抱着食盒,对程素素道:“下回一起玩儿啊,她都不跟我玩。” 安泰郡主背锅无数,已经习惯了,对程素素道:“我留喜儿陪你去找你家人?” 程素素笑嘻嘻地摆手:“别的地方或许用,这儿我熟,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再多玩会儿。” 安泰郡主到底不放心,看到小青找过来,才哄着齐王妃离开。 程素素看到她们走远了,脸才耷拉下来,今天这一天本来是散心的,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么。小青看她很累的样子,上来扶着她在树下找了个石凳坐下:“姐儿,怎么啦?” 程素素仰头一笑:“吃累了。阿娘呢?怎么样了?” “哦,老安人吹了风,像不大好,道一真人安排了车,送回家了。我娘跟着回去了,说是回去就请郎中来看。” 程素素站起来拍拍脸:“走,洗把脸,去找大嫂,还得给她们送桃花糕呢。” 这头程素素弄完桃花糕,才出厨房没多远,林老夫人等就过来了——齐王妃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没说一会儿话,林老夫人就说自己上了年纪不经累,与萧夫人共同离开。 程素素装得若无其事:“哎?新出锅的,还没送去,怎么就来了?” 李绾笑嗔她:“这么久,饿了,行不行?” 程素素知道她这是提醒,嘟一下腮:“跟王妃、安泰郡主吃了一回。” 夫人们尽皆无语,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 这一日,什么花也没心情赏,程素素就与李绾回了家,姑嫂共乘一车,车上,程素素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李绾,末了,懊悔道:“不该与那个傻子耽误时间的,就那片刻,本来不该遇着的。” 李绾道:“难道张少安与你客气,你能不理他?”她没好意思说,婆婆当时的情况,恐怕是没办法正常应对的,只有程素素顶上。也不能怪张起看得起程犀,所以对女眷多客气两句。 两人同时沉默了。 车轮碌碌,程素素道:“家里有劳嫂嫂多操心,阿娘那里,我想想怎么和她再说说,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李绾含蓄地道:“这事情放到谁身上,也不能当成没有事。” 程素素道:“越这样,越衬得人家选得对,越要显得自己不堪。有难处,光念叨着有什么用呢?把它干了,才是正理。” “那……交给你了,我总有些不方便说的。” “好。” 二人回到家,召来卢氏问情况,卢氏话还没说完,程犀就回来了。卢氏正好两番话作一遍讲:“请了郎中,老安人不肯说话,我叫小青去把老王妈妈请了来,陪老安人说话。” 郎中正在开方子,问了方子一看,也就是郁结于心开了疏散的药。李绾张罗着付诊金抓药煎药,程素素将自己与赵氏的遭遇说了一遍。末了,自己检讨:“我不该冲动,不多搭那两句话,也就没有后来的事儿了。” “迟早有这么一遭的,”程犀口气里也有些疲惫,“幺妹,阿娘也不想这样的。” “我知道,可这个心结不解开,她后半辈子就这样过了吗?四十岁,人生才过了一半。” “她与你不一样,”程犀有些庆幸地说,“你比她看得开,她不同。多些耐心,好吗?” “我不是不耐烦,是有些愁。事情摆在那里,光躲避是不行的。可不躲,要她怎么争呢?我一想,也是有些泄气的。我得仔细想想。” 程犀也失笑:“都会好起来的。” 兄妹俩去看赵氏,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王妈妈说:“您别这样,怎么什么话都不说了呢?您倒是说句话呀。大娘很着急,姐儿跟大郎说完话也都要过来了。”又小声骂了齐王夫妇。 赵氏哽咽的声音显得悠长:“这世上要是没有我就好啦。” “这又说什么糊涂话呢?拿出以往的精神劲儿来,以往管家,多么周到利落呀。” “他们,都不认得我了!我……”赵氏如同午夜噩梦惊醒一样地坐了起来,“王妈妈,王妃说我,这个大姐看起来好眼熟。大王他,没再看一眼。他们的孩子,那么贵气,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些旧事。我经受的这些,算什么?算什么?这世上还有公道吗?” “呸!”王妈妈扭过头去轻啐一口,“她好大脸面,当年不过一婢子,见了您还要行礼的。礼也行不好,是您宽容,才没叫人打她板子。从时候起,我就看她不像好人!家生子儿,能蠢到礼都不会行?” “齐王妃,除了太后皇后,她的脸面就是最大。素素也喜欢她,跟她说话去了……” 程素素一口凉气吸到肚子里,拽着程犀的袖子,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我冤枉! 程犀哭笑不得,拍拍妹妹的背安抚她。 程素素揉着太阳穴,大步走了进去——真是听不下去了! 王妈妈一见他两个来了,眼神里有点无奈,也有一点点埋怨程素素不分敌我。程素素径往赵氏床边一坐,伸手往她额上试了一试:“还好,没烧起来。” 程犀轻声慢语,问赵氏:“阿娘觉得好些了吗?桃花糕也没吃上,师兄让我捎些过来。” 赵氏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到被子,洇湿了一小片:“你们,都知道了呀。” “啊,”程素素点了点头,“不是早就知道了的吗?” 赵氏又不说话了。 程犀道:“让阿娘静养吧,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素素道:“那你去帮大嫂,我有话跟娘说。” “幺妹!” “大哥,我们娘儿俩说说话体己话,你去忙正事?嗯?” 程犀担忧地望了程素素一眼,程素素无奈地道:“你要听也行。” 程犀真的拖了个绣墩,在母女俩身边坐了下来。 “阿娘,这就受不了了吗?每逢大朝,大哥都要来这么一遭,回回仰望他们。要是难过得哭出来,五湖四海的水化成眼泪都不够哭的。” 程犀口唇微张,程素素对他比了个住口的手势。双手扶着赵氏的肩膀:“哭要是有用的话,人还长手长脚长脑子做什么?只要有一对眼珠子就够了。 难过有什么用?公道不会自己长脚跑过来。阿翁昭雪,咱们看着是天上掉下来的,其实是李相公宦海三十年,最终争回来的。你有再多委曲,只要畏缩了,到死都见不着公道。” 王妈妈一旁拍着巴掌叫好:“哎呀,姐儿说的太对了!安人,又不是您的错!” “那是谁的错?”赵氏冷不丁地反问,“事不对,总有个错的。我是哪里不好呢?哪里做错了呢?我踏踏实实过我的日子,就挣不来公道吗?” 【这是体制问题。】程素素心道,这大约就是赵氏心中的死结了,自己以前也是不够重视的。说什么茶壶茶盖,没见着齐王的时候,一切都好,见到齐王一家,前功尽弃。得在她能理解的范围内,说得明白才行。 “娘要什么样的公道呢?” “他们不能一句话也没有呀。” “……娘对皇家,有什么误解?他们看您,是这样的,”程素素双掌隔空相对,一转,一上一下,比划出了一个落差,“离得这么远,公道是没有。地位一时难以平齐,就要风骨气度来补。您的心,得坚定起来,不能瑟瑟发抖。乞讨只能得几文钱,打劫就不一样了……” “咳咳!”程犀用力咳嗽了起来。 赵氏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心里过不去。” 程素素道:“齐王他为什么要关心那么多?他关心国事已经很忙了,上头还有亲娘亲哥,还要关心自己过痛快不痛快。与他差太远的人,他是看不到的。 他做得也不对。他要是做得对,太后就不会亲自动手,把他岳父家打成残废了。阿娘不知道吧?齐王妃的娘家,十五以上的男丁,没一个是完好的。” 赵氏不哭了:“怎、怎么回事儿?” 程素素也是万万没想到,之前说了那么多的道理,赵氏都转不过弯来。一说齐王妃娘家八卦,赵氏又活过来了。 只得答道:“打的呀。齐王贵为亲王,想要娶自己中意的人,要求不过份。太后心情不好,打废几个奴才,就更不过份了。” 有关齐王府的事情,没人敢在赵氏面前提,是以赵氏不知情。 当年,齐王仗着上过战场、立有军功,说话硬气:“我这么拼命,就是为了能自己做主。连睡谁都要你们准,当我是什么?”吴太后与皇帝拗不过他,为他收拾善后,将侧室们赐金还家,然而心中有气。 吴太后转脸就派了人到了齐王府,抓出齐王妃娘家一家老小,一顿暴打。打得十分暴虐。 吴太后说了:“不打死打废几个,你们就回来领死吧!” 齐王带着心爱的人出城玩耍,一回来就是一地血,进宫去找吴太后理论,吴太后道:“我伺候先帝和元后,生了两个儿子,在宫里苦熬了三十年,就为了不看人脸色。连打几个奴才都要你们准,当我是什么?” 齐王道:“阿娘这是,心里有气,要给儿子脸色看。可这么干,有伤天和。” “那你参我啊。”吴太后翻了个白眼。 彼时齐王妃还没得册封,正经就是王府一奴婢,合家都是奴婢,吴太后这么个打法,还真挑不出大毛病来。什么体恤人命一类,想一想吴太后遇到儿子犯浑,连御史都很同情吴太后。 吴太后的娘家亲爹,是军中小兵出身,当年战场上一去十几载。吴太后家中长女,养家糊口贴娘家,京中米贵,不得已当了宫女。她爹混成个小校回来一看,闺女进宫了,还生了皇子。登时傻眼。吴家男丁天生胆小,一阵风吹过,生怕吹掉片叶子砸破他们的头。 齐王想拿舅家报复,都下不去这个手。最后只得作罢。 程犀与程素素神地发现,赵氏的精神恢复了,还评论了一句:“为了自己过得好,连累家人,真是不应该的。” 王妈妈跟着劝道:“那是,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程素素:…… 程犀无奈地且笑且摇头,示意程素素:出去说话。 ———————————————————————————————— 二人到了书房,程犀问道:“你说的那些打劫的话,我就不追究了。我只问你,怎么想起来与阿娘说这些的?” 程素素道:“以前也觉得,给阿娘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万事不操心地养起来最好。今天一看齐王如何对王妃,忽然有所感悟。这哪里是奉养亲娘?跟养个猫狗没区别。除了作戏显得咱们‘孝’,对阿娘半分益处也是没有的。 哪怕最后转不过这个弯儿来,想不明白,以后再奉养着。现在也不能不给她这个机会的。我想试试。” “唔。” “王妈妈有句话说对了,阿娘以前管家,也是周到的,不是吗?我得认个错儿,我有时候有些瞧不上她的想法。可细想想,我除了瞧不上,也没干什么帮她的事儿。” “你想怎么做?” “先把精神头立起来,有些事做,慢慢来吧。不管怎么开的头,有了个开始就行,然后慢慢做点事情。人多想,悲春伤秋,都是闲的!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活到六十五,够一个冠军侯从生到死了。让阿娘从现在就窝囊到死,未免太残忍了。哪怕是不动声色,自己隐忍和窝囊,也是两回事儿。” 程犀笑道:“长大啦。唔,与外祖父通了信啦,他们走的时候,京里有些田宅没来得及全卖掉,还留着些。就拿这些,让阿娘且管起来,等外祖过两年回来养老。” 程素素眼前一亮:“我也正想着呢,给阿娘找什么事做,人一旦有事做,心情总会好一些的。以前又不是没管过事儿,我错啦,不该觉得她什么都做不成的。” “嗯,认得挺快。” “你小时看大人,难道不是‘愚蠢的大人’?等长大了,又觉得小孩子幼稚?” “我没有。”程犀飞快地否认。 外面传来李绾的声音:“说什么呢?这么入迷,该用饭了。” ———————————————————————————————— 随着赵氏莫名的转好,又接手了娘家的一些产业,精神日渐起色,晚辈们的表情也越来越轻松。 程素素依旧上她的课,却十分不轻松。她作出来的诗,总被史先生爱之深、责之切:“你是少年老成,不是少年老朽!”、“有谁捆住你的手了吗?你作诗的胆子大一些好不好?”、“我该让你出去找个地痞打一架,你才能有点血性!”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学堂里很是一阵哆嗦。 程素素苦逼极了,压抑着不写反诗,很痛苦啊! 连着几个月,程素素作的诗在史先生那里依旧是不合格。程犀颇觉新鲜,他妹妹读书何尝被骂过?在史先生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将程素素作的诗拿来一看,心道:其实还可以的。 哪知道史先生攒足了劲儿,想教个叫板谢麟的学生来呢? 然而这一年秋闱又开,史先生只得暂时放下“程肃”给要考秋闱的学生补课。程犀前番上奏,有了后续的结果。翰林院渐入正轨之后,政事堂商议出了规范科举。。 三年一次大比。今年秋闱,如果这些人没有考过的话,就要再多等两年,才会有下一次秋闱了。史先生认真起来十分可怕,凡能寒窗苦读二十年一气拼杀到进士的人,毅力都十分可怕。 可怕到程珪被他这么抽打着,居然挂在车尾考中了! 程家欢庆自不必言,学堂里也撺掇着他请客。程珪便在醉仙楼里订了个楼上的包间,摆两桌酒席,以谢史先生,以飨众同学。“程肃”也在邀请之列,被程羽好好看着,酒不许她吃,程羽劳心劳力,截下一壶白开水,只许她喝水。 六蔡不知内情,唯知在酒桌上联络感情是最好的,一个一个来敬她酒。“程肃”人缘不错,六蔡带头,同龄的同学见史先生与程珪等人在另一桌痛饮,便也在自己这一桌起哄互敬。 程素素被灌了一肚子白开水,忍不住要去找厕所。程羽听了,跳起来:“我与你同去!”众人笑道:“你们也是,去个茅房,也要一起!”程羽怒道:“我喝多了,不行吗?”程素素笑道:“你们只管喝,我们去去就回,回来换你们,别叫先生一看,桌上的人没了,都去了……” 小学生们捶桌狂笑。 兄妹二人离席,将走到楼梯口,便听到楼梯吱呀地响。 有人边上路边说话:“叫你搞事!被放到城外营里去了吧?”这是张起。 “说这些做什么?还不是你说我坏话!大王将人放到城外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今天非吃穷你不可!”这是迟幸。 程素素往下一看,顿时一缩——不好,要掉马甲! 拖着程羽要往回走,中间包厢里又蹿出几个醉鬼拦了路!情急之下,程素素只得拖着程羽,随手推开了最近的一间包厢。顺手将门一掩,脸上带笑,假装走错了,道个歉。估摸着张起他们也该走过去了,她再溜走,神不知、鬼不觉。 一抬头,笑容僵在了脸上——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 谢麟面带浅笑,只觉她这副做贼被捉的样子有趣。僵持了一阵儿,谢麟先开口,笑问:“是府上二郎考中宴请的吗?” “对对对,”程素素给个坡就下,“我跟着来看看的。走错门儿了,您忙哈。” 转身一推门,又是一僵。却是蔡七郎等不见她回来,想要巴结“程肃”便与弟弟一起出来找,一看到她,也很吃惊:“六郎,你怎么在这里了呀?”往里一看,谢麟! 这张脸是绝对不容认错的,忙也打个招呼。谢麟也认得襄阳侯家的孩子,也点头致意。 蔡七郎狗腿极了,谄笑着说:“我说呢,你们俩合该遇到一起的。这位是连中三元的谢芳臣,可厉害了呢。这个是我们学堂里学得最好的……” 我错的!我不该把他们打那么惨的!程素素咬住了拳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兄长离京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蔡七郎浑然不觉, 他已经在无意之中报了大仇, 这仇还是掐着七寸报的。程素素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继续读书,被谢麟发现了, 李家学堂她是再也不能去了的。哪怕谢麟保密,程素素都不得不考虑这其中的风险。 蔡七郎犹不自知,将“程肃”从头夸到了脚。谢麟含地笑听着,笑得程素素一肚子白开水,都化成冷汗冒了出来。程羽本能地觉得不好, 拽拽妹妹。程素素将下巴一抬, 一个眼刀扫过去。 蔡七郎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打了个寒颤。全然不知自己尽力夸他, “程肃”干嘛还要生气。 谢麟将这几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忽然说:“七郎、八郎若还有事,且去,我与……六郎(?)再说几句诗。” 蔡七郎、蔡八郎巴不得这一声, 一齐看向程素素, 程素素点头,他二人才捡了一条命似的夺门而出。谢麟走到门口向外一看, 转头笑道:“好啦, 你的熟人应该已经走了。不想叫人知道, 就要自己小心。近来醉仙楼都是才中的举人们请客吃酒, 自家留意。” “呃……” 谢麟举起食指封在唇前:“今日之事, 你知我知, 我还是会对道灵讲的。嗯?” 程素素嘴角一抽, 一拱手:“谢过兄台。” 谢麟心中好笑,也与她一拱手:“六郎,请了。” “告辞。” 程羽也匆匆一拱手,兄妹俩匆匆下楼。程羽这回反应很快,雇了辆车,将妹妹往里一塞,直接将人押回了玄都观:“你,不许再出去了!换身衣裳,咱回家去!哎,你快点呀。” 卢氏与小青见他们来得匆忙,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我换衣裳,你出去呀!”程素素郁闷地将程羽推出房间,才觉得自己要放水!回头才对卢氏道,“三娘,咱们要回家了。” 卢氏忙说:“我去找衣裳。” 一番整顿,直到程素素坐在妆台上,由卢氏给她梳头,三人才有了搭话的时间。小青端了茶来,问道:“姐儿,有急事吗?还要收拾什么?” 程素素有些丧气地道:“学堂,怕要去不成啦。” “啊?”小青瞪大了眼睛,“大郎不是许的吗?” “是呀,可是不成啦。” 小青也失落了起来,程素素在玄都观,她和卢氏也能趁机出去游玩。赁来的房子,也是她们母女去的时候居多,十分逍遥。一旦回到家里,是再没有这样的自由的。 卢氏绕着头绳:“是出什么事儿了吗?姐儿别急,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啊,我被人认出来了,嗷!” 卢氏听得一紧张,手一紧,揪紧程素素头发了。卢氏忙一松手,头发又散了下来:“这……谁呀?没闹出去吧?” 程素素揉揉头皮:“啊,得赶紧回家,将这事儿告诉大哥。大哥可担着干系呢。” 卢氏匆匆给她梳好头,一行人回到家里,家中没一个看家的。李绾一位闺中密友的丈夫,也是这一科中的举人,邀她去庆贺了。赵氏去了赵家的宅子里看着收拾家什,预备赁出去收租,也不在家。 程羽又匆匆回去醉仙楼。 好容易等到了程犀回来,程素素急忙去寻他,反将程犀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三郎呢?”程犀打量着程素素这一身与性别十分相符的打扮,猜测着。 程素素三言两语,将事情对程犀讲了。 程犀道:“襄阳侯家的孩子,这么夸你?二郎、三郎不是说,他们还说了不好听的话了吗?你给我老实交代,你都做了什么?我才不信这样的纨绔子弟,史先生说两句就能管教得好。” ——于是连先前暴打蔡氏兄弟的事情也说了。 程犀将她看了好几眼,拣张椅子坐下:“你给我站好!谢芳臣不是多嘴的人,他发现了不算大事儿。给我说说,你都背着我打了多少人!” 夭寿哦!送妹妹去读书,结果给岳父家学堂送了个小霸王! “诶?!!!”程素素心里,马甲掉了才是大事,虐几个菜瓜,还不是自己挑事儿,还打赢了,真不是个事儿。 程犀却不这么看!这才离开自己眼睛几天?就又搞事情了!程素素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地:“就姓蔡的那几个。” “到底几个?” “六、六个……” “除了说劝架挨着了的,还有几次?” “没、没了?” “你一撒谎就故意瞪大眼睛装无辜!还会眨眼!” “就……又吓唬了一次,真的,那个……呃,不是我打的。” “二郎三郎?” “不是……我让他们抽签儿,抽一个,另外的去打。” 程犀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你幸亏不能考试,考出去也是个大权奸!” 前半句很讨厌,后半句倒不错,程素素笑纳了。 对谢麟,程犀还是有把握的,此人既不是大嘴巴,也不是拿着别人一点不妥就要胁的人。然而对妹妹,就真的很头痛了:“你!匕首给我缴上来!” 程素素开始耍赖了:“我都不去学堂了,那个不给你!” “嗯?” “我回来想过了,哪怕谢麟不说出去,这窗户纸捅破了,我也不好再上学去啦。” 程犀一怔:“你不是很想去读书的吗?” “啊,”程素素抠着桌角,“那也得拎得清轻重呀,这不是能够任性的事儿。” 程犀道:“你让我再想想。谢芳臣那里,不用你去担心了。这几天,你也在家里吧。就说……喝酒吹风,病了。回老家养病去了。” 程犀才想了个借口,真实的理由就来了。算来程犀与李绾去年成婚,今年有孕也不意外。只是这一怀孕,全家上下都有些紧张,赵氏是担心自家条件不如相府那么好,亏待了儿媳妇,程素素则担心李绾年龄不大就生育,程犀怕她怀孕还耗神。 最后,程素素果断地就留在了家里。 李绾十分过意不去:“她原想读书的,我这才什么月份?家里事又不多,别耽误了她。” 程犀一声冷笑:“你就让她做些事吧,不留在家里,放到学堂里,怕要打出人命来了!” 李绾忙问因由,程犀简要将事情说了,李绾道:“幺妹之前的伤,很重吗?” 程犀一摸下巴道:“打赢了,别人几天没能上学。” “赢了就好。” 程犀也笑了:“也是,没吃亏就行……咳咳,还是不好,居然瞒着我!将她先留在家里吧,你指点指点她管理家务。凡事都是触类旁通的,即便内宅家务,也是如何用人的道理。” “好。” 程素素从此就留在了家里。对此,无论赵氏,还是程珪、程羽,都是松了一口气的。前者以为,姑娘家还在呆在家里,好好打扮,娇养着好。后二者则是以为“不用再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露馅提心吊胆的了”。 程羽对谢麟赞不绝口:“他可真厉害,我当时吓出一身汗来,就怕他对蔡七说什么这个不是程家的幺妹吗?没想到他居然猜出来了,是个厚道人,知道了也不声张。” 程素素对谢麟是有点成见的,明知道这事儿谢麟算厚道,可听自己亲二哥这么夸,又生出逆反的心来了:“你对厚道的要求真低。” 程珪认真地说:“人品确实很好,也提携后进。大哥从他那里回来,还给我带了一本,他当年写过、批过的文章。”说得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程素素:……回家都没觉得憋屈,现在感觉憋屈了。谢麟这货,真是体贴又周到,本来是程家做事出格,现在倒像是他的错似的,一下子就把她家哥哥们的心都收买了! 程素素非常小人地想对谢麟翻白眼。 ———————————————————————————————— 退学毕竟是自己惹下的麻烦,程素素回家之后乖巧得很,连钱妈妈都对李绾悄悄地说:“姑爷这一家人,虽然有要大娘子操心的地方,可省心的时候也是真省心呐。” 李绾道:“程家从祖辈,人品就很好的。”心里依然觉得程素素是为了照顾家里,才放弃的学业。 程素素在家里也不觉得亏,盖因李绾的到来,实则将程家的社交圈扩大了两倍不止。程犀原本交往的,都是科举同年、前辈,又或同事一类。有了李绾的存在,程家与京城上层便有了沟通。 李丞相发家三十余年,宦海沉浮是老手,李家的底蕴实不算深,然而萧夫人却是已故萧老丞相的女儿,这积累就又多了数代人。李绾承袭萧夫人的交际圈,如今又将许多人际关系,都转授给了程素素。 程素素由此,推导出了一张巨大的人情关系网,非常炫目。从这比蛛网还密的种种线条中,程素素却又看出了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早就知道勋贵与科甲,中间有一道鸿沟,然而从这张图上,却又能看得出来,两拨人并非全然没有联系。 图上又能看出来一些比较明显的结点,程素素动手,将每家人家单做一张硬纸的卡片,不停地在桌面上调整位置,来观察各家之间的关系,自得其乐。 李绾也没有闲着,亦有些出游交际,便将程素素给带在身边,也是有意为程素素打开关系网。只是女子的交游不如男子多,程素素在圈里只留下一个“九娘的小姑子,乖巧可爱”的形象。 到得冬日里,京城各家只要家有余财,便都有一个固定的项目——施粥。 施粥的地点许多年来渐渐固定,女眷并不经常出现。若有关系不错,或有意结交的人家也在施粥,也会相约出来。可以一边看家仆等分粥,一边作些交际。 去年程素素在学堂,这些事情都不曾参与,今年便被李绾带了出来。程家的粥棚,与李丞相家离得近,遇到李家、李绾几个姐姐等家也在施粥,彼此一番见礼。 不多时,程素素便被带到了不远处坐下来听她们讲八卦。什么李绾三姐夫的舅舅在刑部做尚书,新被塞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关系户,气得饭量都减了。什么御史台自己人参自己人,分作两派,打着笔墨官司,热闹极了。又有大理寺,据说皇帝对大理寺有些满……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正说到兴头上,李绾的大嫂忽然皱起眉来:“不太对呀,怎么领粥的好像变多了?”众妇人一齐看去,也有说没注意的,也有说确实多了的。程素素拉拉李绾的衣角,李绾偏过头来,程素素道:“口音不大对,好像有外地的人。” 她是从外地到京城的,对官话读音比较重视,对口音算是比较敏感的。李绾笑道:“京城总有许多外地人来求个功名利禄,外地人多,岂不是正常?” 诸女眷因京城是许多外地人往来求出头的地方,各地方言听得多,反而不大在意。听李绾一说,便有人点头。不等程素素说话,李家大嫂忽然道:“不对,外地人来求功名利禄,可也不是真的讨饭呐!” 这一说,便不大对了。 李家大嫂召过一个婆子,命她去打听,不多时回来,说是:“他们是一起往京里讨饭的,年景不好,田地典给了员外家,过了时候没钱赎回来,田就归了别人了。有些扛长活也养不活家小的,就一家子出来讨饭了。” “讨到京城?”李家大嫂大惊失色,“这得多么大的事情?!怎地先前没听说过呢?” 程素素心里咯噔一下,她想到了一个词——兼并。算算本朝开国也差不多百年了,兼并之事也应该到了一个矛盾比较严重的阶段了。 李丞相家的女眷们日常对朝政并非全无接触,或多或少会有些意识,面色都略为凝重。这一次施粥,耳朵里听着感谢,就不如以前那样觉得开心了。施粥在略显压抑的氛围里结束了,程素素与李绾回到家中,都等着程犀回来,告诉他这件事情。 岂料程犀回来之后,给她们带来另一个震憾的消息:“有匪作乱,朝廷要开始清剿了。我,大概也是要去的。” ———————————————————————————————— 程素素与李绾都吃了一惊,程犀一个文官,还是礼部祠祭清吏司的,清剿乱匪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这事儿,还是皇帝派的优差呢! 程素素因为想到“兼并”心情压仰,然而此次的叛乱,在朝廷眼里,算不得太大的麻烦。国家太大,过几年就要来一次天灾人祸,已经习惯了。如今国势到了一个不错的阶段,匪,剿呗!钱够、兵够,就是碾压过去。 甚至很多人是将剿匪当作晋升的加速器的。 李丞相趁把门生史先生推出去,因史先生统筹后勤能力颇佳,夺情起复。各家也趁机推自己的人,吴太后、袁皇后的娘家,亦有子侄去镀金。 统阵的是征南将军,有经验的大将。他要的三个得力干将皇帝都满足了他的要求,关系户里,也有纯蹭的、也有能干的。征南将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随别人跟着蹭功劳,也带着自己子侄上阵。 皇帝一边想着长生成仙,一面做一个称职的皇帝。要紧的一件事,是培养太子的同时,给太子养人手。唆使太子举荐一批年轻人,使之感恩戴德,打上东宫烙印。如谢麟、程犀等近年来新晋俊彦,都是皇帝钦点让太子举荐的。 其中,张起捞军功,谢麟与程犀等进士,则是一路跟着去抚民或是做些监督后勤工作的。皇帝情知,这样平乱,也是军中发财的机会。这就一定要有人看着,不能搜刮得过份。军士搜刮过后,需要安抚百姓。许多文官便领了新职,或是御史,或是安抚使下属官。有些干脆便新授了叛乱地区的地方官职,皆是为此。 最后数了一数,干实事的与蹭功劳的,对半开——这是皇帝的想法。 程犀是想去干实事的,现在显然是被算在捞资历的那一拨里的。 李绾听了笑道:“我小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也遇到过两回,往年常听人说,谁谁家这回占了便宜了,不想这次……”说着摇了摇头,“官人也别当真是出去享福了,比在家里苦的,我给你备些衣裳丸药,衣裳能给别人,药可得留着自己应急。我阿娘说过,这种事儿,水土不服和疫病,比乱匪可怕。” 只要不在外头病死,不犯大错,回来就是加官晋爵。 程素素听他们说体己话,提着裙摆就要走。程犀道:“你站一下。” “咦?” “我走了,你不许再打人了!我知道,别人拉不住你!”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放心!不打!我一定把家看得好好的。” “史先生起复,岳父那里学堂一时也难寻好先生,二郎、三郎都回家来读书,你要闷了,与他们一道温习功课。” “哎~” “去吧。” 有李绾在,程犀的行李都不用程素素操心,出行的日子定在五日之后。家眷们只在城门楼上远远看着队伍开拨。 程素素正在找着她哥哥,被人凑过来轻轻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不禁愕然,来人竟是安泰郡主。想起来与她订婚的似乎是永兴侯的嗣子,也在此次“出征”之列。便对她也是一笑。 安泰郡主低声道:“别往左边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乐极生悲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反射性地往左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 安泰郡主的提醒是对的。那位“小冠军”不知为何没有在下面出征的队伍里, 反而混到了城楼上警戒的队伍中。然后这小子冲她一扬下巴,要多傲慢有多傲慢。 程素素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转回脸来, 正看到安泰郡主一闪而过的笑意。 ————————————————倒叙分割线—————————————— 安泰郡主是临时起意的。 玄都观偶遇,回来后齐王府里也怄了一回气,最生气的人就是安泰郡主。齐王和王妃倒是都很开心,世子的尴尬之情在说到迟幸时也被冲淡了许多。 一家人说起迟幸,世子道:“真是犯傻, 哈哈哈哈。” 安泰郡主看不下去了, 一直陪着齐王妃感受尴尬的可是她:“他傻他自己的,为难小姑娘算什么?丢人现眼!” 齐王妃笑道:“哎呀, 别这么说,要是素素真的被气哭了,或者服个软,他一准儿回头围着转的。他那是喜欢素素, 很有趣的。那是真心的, 你们也不帮帮他,他会对素素好的。”说着嗔了齐王一眼。 安泰郡主咬牙问:“迟幸当众下了她的脸, 她干嘛要服软?干嘛要哭给迟幸看?” 世子道:“这个你就不知道啦……” 安泰郡主容色一冷:“我只知道, 哪怕是你想娶, 人家也是能不嫁的。迟幸一个纨绔, 也敢施恩似的对士人家的女儿、相府的姻亲。他额头顶着天, 下巴戳着地, 脸可真大!当别人都是贱骨头吗?” 齐王妃懵了, 喃喃地问齐王:“她这是怎么了?” 齐王敛了笑容:“天气变热,她火气大,你去给她准备些去火的梨水。” “哦哦哦!”齐王妃起身就走。 安泰郡主深呼吸,有些嘲讽地问:“阿爹阿娘当年,就是这样的?”不然齐王妃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快了? “有何不可?”齐王淡淡地说。 安泰郡主张张口,世子打断了她:“阿爹,妹妹说的也不是全没有道理。对方身份,迟幸这么做是有不妥。” “你们都鄙视自己母亲的出身,”齐王口气依旧平淡,“你们觉得她令你们难堪了,你们凡事对她就格外苛刻。她喜欢的,你们就不喜欢,她赞同的,你们就要反对。她身份低贱,不如士人女儿,所以比人低下,没有骨气,是这个意思吗?” 安泰郡主断然否认:“我没有。养移体、居易气,二十多年了,依然如此。是阿爹过于纵容。” “我宠得起。” 安泰郡主目瞪口呆,停了一刻才说:“这样好吗?” “很好啊。” “我也能这样?” “有何不可?”齐王眼风轻飘飘扫过女儿,“你要那么多心做什么?不可爱。” “这般以势凌人,不顾别人喜怒,想一出是一出。迟幸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好帮的?” “你也没有多关心那家人,对迟幸也不过是迁怒,你心里还是对父母有怨气,”齐王句句诛心,“你对自己的身份,有什么误解?你生来是我的女儿,就可以不管不顾,有什么问题吗?” 安泰郡主大口大口地呼吸,依旧觉得胸闷:“物议风评,能够不管吗?” “真有趣,我的女儿,要被别人用舌头给捆住了,”齐王食指敲着扶手,“我什么时候管过这些?这些什么时候将我如何了?嗯?都说不能的事,我不是也办成了?婢女就可以做王妃,不服,憋着。你呀,不如你娘。你娘要像你一样想,你们兄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只要将最要紧的事做好了,享受是我该得的。” 安泰郡主与世子齐齐一噎,齐王摆手道:“醒醒脑子,越大越像块木头。不可爱。” 安泰郡主险些没被气昏,却再也找不到反驳齐王的论点。世子听完父亲与妹妹的对话,觉得两边都对,所担忧者,唯有:“阿爹,话虽如此,迟幸可不是亲王。” “知道了,”齐王打了个哈欠,“扔去营里历练历练,练出来了,什么事都没了。练不出来,也什么事都没了。” 世子一笑低头:“是。” 安泰郡主的心情从此便不好了起来。放言也要学王妃那样,却总忍不住管事,便将程家给忘到脑后了。直到再见。 ——————————————倒叙完毕———————————————— 见程素素年纪虽小,对迟幸也是不喜搭理的样子,安泰郡主心情好了许多,低声道:“别理那个混账!” “我没理过他呀。”程素素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了。 安泰郡主道:“以后也不用搭理,他就是人来疯。” “哦。” 两人交谈不数句,那厢李绾找到了程犀,指给赵氏看完了,又要指给程素素看,一回头:人呢? 挪了两步,抓住程素素的手:“快看你哥哥,咦?郡主?” 安泰郡主亦含笑致意:“先送人。”忽然想起来,程素素像是不太明白的样子,可程家人呢?她看迟幸行事不顺眼,安心要将迟幸的好事给搅黄掉,她就不信了这世上奇葩会有这么多!齐王委实没有看错女儿,安泰郡主就是跟齐王妃的行事方式,杠上了! 待队伍走远,安泰郡主寻了个机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李绾:“可万万要当心,别让这疯子祸害了你家小娘子。” 李绾已听程犀讲过此事,然而程素素自己没往这上头想,也就没人提及。如今听说迟幸似乎还不死心,顿时警惕了起来:“承郡主提醒,我一定提防他!” 安泰郡主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不过顺口一说,也不值谢,你要有空时,咱们再去赏花,不带别人。” 李绾一向同情这位郡主,很小的时候就陪齐王妃受尴尬,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安泰郡主微笑着走了,她爹说了,既然是她爹的女儿,就可以不管不顾。婢女能当王妃,那郡主戳破一个混蛋的龌龊心思,就更不算什么大事了!她就迁怒,怎么着吧! ———————————————————————————————— 却说,姑嫂二人一个真明白一个假明白,送完了程犀一同回家。护送的是程珪,赵氏的车在前,姑嫂俩共乘一车在后。到了家门口,赵氏先擦着眼泪进去了,程珪忽然觉得不对,扭头一看,巷子口一个少年骑在马上抻直了上身往这边望! 送行人多,同行者众,程珪本不介意。可离开大街进到小巷还同路的,就不对了。程珪疑惑的打马过去,客气又警惕的问:“不知小郎君要寻亲还是访友?这里我熟,可为小郎君指路。” 那一边,姑嫂俩正下车,迟幸哪有心思搭理程珪?手中马鞭将程珪拨开:“起开!” 程珪怒了:“小郎君往哪里看?!” “起开!”迟幸一路跟来,自然知道他是谁,此时情急,却顾不得礼貌了,他被齐王操练许久,有些焦躁。 混蛋!登徒子!程珪愈发生气,伸手要将他拖下马。非但力道不如迟幸,巧劲也是不如的。迟幸反射性地一抬手,马鞭将程珪扫到地上! 姑嫂俩才跨过门槛,听到小厮的惊呼,都转头看过来。 迟幸:…… 李绾得了安泰郡主的提示,心知肚明,愈发厌恶起来:“我家官人才为国赴陷,你就打到我家门上来了!我会问问齐王,问问令尊,问问朝廷,这是一个什么道理的!” 迟幸知道她是谁,顿时大急,就要冲过来。程素素大惊失色:“护好我嫂子!快关门!二哥,快跑!报官!” 迟幸目瞪口呆:“我不是!”哪里还有嚣张的劲了?再回头,程珪也不见了。 最后,他是被自己父亲揪回家的。好在双方都有默契,对外都说“误会”。 从此,李绾便决定将程素素一直带在身边,拼命向她灌输:“妻者齐也,夫妻要相敬如宾,日子才能过得下去。要是总被丈夫瞧不起,还嫁他做甚?” 有往来的各家有红白事,或是某人做生日,李绾也要想一想,这一家家庭是否和睦,女主人是否立得起来,继而向程素素灌输“主母”都是得人敬重的。 程素素压根儿没往迟幸那头想,更兼李绾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也就认真听了。 李绾见她听得进来,也是大大地安心。暗想,幺妹又不出去读书了,现在家里帮着我处理家务,怎么会与素无往来的男丁有什么接触呢?只要带好她,就行了。 又带程素素多与高门女眷们接触,“养移体、居易气”,与身份高者接触得多了,那份骄气也就养大了。 程素素也不放心李绾一个孕妇外出,李绾要带她出门,正中下怀。 她这般老实,李绾反而不大适应了,试探问她。程素素严肃地道:“我答应过大哥,他回来之前,不搞事。” 李绾捂住了嘴巴:“等他回来再搞?” 程素素道:“怎么会?我那么乖。” 李绾瞥了她一眼,鄙视。 ———————————————————————————————— 程素素果然没有搞事,然而事情却自己来了。正月还未过,道一便亲自过来送了一条消息——丹虚子传递来的情报,紫阳真人行将不起。 这是不能不管的! 凡遇到师父的事情,程玄总会变得聪明起来:“玄都观我伺候不来,道一又是外来的道士,得大师兄主持。我去找师父!二十几年,我都没得在师父面前,这回谁也不能拦我的!” 广阳子自己去不得,想想师弟也是可怜,点头答应了。程素素并不放心程玄一个人在外,委婉地对广阳子道:“阿爹好像也没有独个儿出过远门吧?” 程玄应声而出:“凡事总有第一次的!大师兄!” 广阳子举目四望。 于是,随行的队伍里,又加上了道一和程珪。道一是因为办事稳重,程珪则是要借他举人的身份,方便行事。则对赵氏的解释,便是:“突然想出游了。二郎正好跟随游学。”赵氏见有道一同行,担心便去了一半儿,为三人打点好了行装,送他们出行。 临行,道一再三叮嘱程素素:“你,不许搞事!” 程素素道:“放心,连你和二哥都远行了,我还能搞出什么事来?往后,我就和大师伯多多联系,旁的事,我一概不问,总行了吧?” 道一道:“你发誓?” “我发誓!我关起门来在家里,一步也不出去,除非来恶鬼把我抓走。” “鬼来抓你,它是还想再死一次吗?”道一放心地走了。 程素素一向识时务,亲爹、大哥、二哥、师兄,四个顶用的男丁都走了,她真个老实窝在家里——督促程羽温习功课考秀才。程羽自知读书天份不如两个哥哥,也不像二哥那样必要上进,正月里热闹又多,玩了一个月,心早玩野了。 程羽这样的情况,是不能寄希望于他自觉的。程素素能想到的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高压、题海,应试! 每天就像个牢头一样,搬张椅子,坐在程羽的书桌边上,盯着他读书。早先程犀也说过,程羽至少要自己考一个秀才,这个目标努力一下还是能够达到的。然后程犀再为他谋一个监生的名额,就可以授官了。若连秀才的水平都没有,去做监生而后做官,是去祸害百姓了。 程素素忠实地执行了这个计划。已经收缴了程羽两只过冬的蝈蝈笼子,收到第三只的时候,程羽终于爆发了。将书往地上一摔,怒道:“我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逼我有什么用?人要是逼一逼就能成材,哪里还会有废物了?” 程素素惊呆了:“那你要怎么样嘛?!大家都这么用功,你就想玩儿吗?!” “我学不好还为什么非得用功啊?!” “不读书做官,你做二世祖啊?!!!美得你!” “你几百岁了啊!怎么比史先生还讨厌?!” 兄妹俩一声比一声高,惊动了李绾。 李绾踩进书房,就听到程羽爆出一声:“你想上进,你去考好了!反正你学得比我好嘛!” 李绾一惊:“三郎?” 看到她挺着大肚子过来,程羽瞬间收敛了气焰,垂手站好:“阿嫂。” “你好好和妹妹说话,有这么大声吓亲妹妹的吗?” 程羽转身指着……一看程素素蹲在地上捡书,将指尖往下一压:“她也不能对哥哥无礼。” “你……” “嫂嫂,不用说他,”程素素捡起书,慢慢地拍掉灰尘,逼回了眼泪,“让他玩去吧。” “哼。”程羽收回了手指,又偷瞄了妹妹一眼。 程素素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你扔掉的,是别人做梦都想要却永远摸不到的。” 程羽张张口,李绾低喝一声:“你还不走?”程羽一跺脚,跑掉了。 李绾待要劝程素素,却听她说:“我没事儿,这事儿可能是我办错了。就是亲儿子,不想上学,也顶多打死,哪能给他换心?” 李绾道:“等你大哥回来,再收拾他,嗯?” “哦。” 不想程羽第二天居然自己乖乖地开始读书了,夜半还要挑灯,一气温习功课到考前,并不用人催促。三场试下来,面黄肌瘦地回来家,等到放榜,险之又限地挂到了车尾。 发榜当天,也有来报喜的,程羽捏着喜报进来,拉拉程素素的袖子:“喏,我考到了。” 程素素转过身子不理他,程羽捏着喜报围着她打转,养她眼前送:“哎呀哎呀,别生气了,你要我做的,都做到了,以后都听你的。” 赵氏尚不知兄妹俩吵过一大架,笑道:“别光给她看,也给我瞧瞧,咱家第三个秀才了。你再用用功,也像你哥哥们一样有出息。” 程羽站在妹妹身边就是不动,直到程素素说:“阿娘要看呢,你在这儿当什么桩子。” 程羽被骂得舒服了,跳起来:“哎!阿娘,我拿给你看!” 赵氏端详了一回,李绾吩咐完了赏钱、又要置办几席酒,回来对赵氏道:“也要向广阳仙师报个喜的。” 赵氏道:“对对!哎,三郎,你去给祖宗上炷香!再写信给你爹和你哥哥……” 自程犀等三人离家,家中便觉冷清,今日终于又是一片喜气洋洋。 不料便在此时,广阳子不等程家报喜便亲自过来了。赵氏笑对程羽道:“你大师伯的消息果然灵通。三郎,你快去迎你师伯。” 广阳子过来,实为示警!遇到此事,匆忙点头说一声“好”,就让程羽叫来程素素密谈:“有个小兔崽子,说你师祖飞升是欺君!他知道内里手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登门抓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往门窗瞧一眼, 无人偷听, 才问广阳子:“师伯哪里得来的消息?生事的是什么人?找到师伯了吗?” 广阳子唇边一抹冷笑:“要是找到我,或要钱财或要什么别的, 都好周旋。并不是找到我,是去寻京兆。京兆府里,有我信徒,悄悄地告诉了我。如今你大哥不在家,我告诉你一声, 近来若是有事, 你们就呆在家里,不要慌乱, 万事有我!” 程素素抓着桌角,又问:“痕迹都清了吗?” “这都多长时间了?师父去后,又要做法事,又要翻新屋子, 能有痕迹的地方, 都扫过一回了,有些已经拆光啦。” “经手的人呢?” “我与你二师伯、你师兄亲自动的手, 我的徒弟也不知道。” “京兆那里?” 广阳子道:“几分薄面, 我还是有的, 此事也未必就会递到御前。就算递到了, 也是可以分辩的。你们家里, 一定不要慌。等到你哥哥回来, 就好啦。你照看好你嫂子, 这件事情,就不要对你母亲和你嫂子他们讲了。三郎……性子也不定,都不要说。记下了吗?” “不求财,是为名?师伯确定?”程素素现在没有很好的了解事态的渠道,只有向广阳子求证。 “还能有什么呢?” “说有办法的人,叫什么?什么来历?有什么履历?原籍何处?与什么人有联系?现在住在哪里?”程素素连珠炮一样地发问,恨不得能将自己能想到的,都问个明白。 不料广阳子也只是摇头:“还在打听着呢,不要担心。当年与余道士过招,我见得多了。” 他这样说,倒也有理,自从余道士伏诛,皇帝身边就空出一个位子来,总是要有人争的。 程素素犹不放心,问道:“师伯,师门可有什么仇人?” “余道士吧。” “师伯,要是去请李丞相帮忙,您看?” “不好,”广阳子板起了脸来,“哼!他不敬神仙!你呀,记着,哪怕是姻亲,人情能少用就少用!留着点儿,你大哥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可现在就是重要的事情,要不是我多事,师祖还在京里享福,爹和二师伯他们,也不用大冷的天就跑出去……我……” 广阳子故意用吃惊的语气说:“你当你自己有多大能耐?要不是我们点头,你想说什么、做什么,就能做得成了么?大哥也曾劝过我的,古往今来,为君王求长生者,有几人得善终?我们又不想做骗子,早早脱身为妙。” “也不该用这个办法的,是我……”程素素越说越冒汗,“师伯,你别安慰我了。” 广阳子道:“这么急的时候,谁个有心情安慰你?圣上都这个年纪了,我们不退一步,等着日后被清算吗?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程素素吸吸鼻子:“哦。师伯放心,我这里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啧啧,都说你鬼得很,怎么话都不会说了?你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们一家子女眷,三郎也还小,你们能知道什么?万一我扛不住,顶多下个狱,就算要砍头,也要秋后。那时候,你大哥都回来了,咱们还怕什么?” “下狱?” “最坏不过如此嘛,”广阳子很看得开,“若是下一次狱就能解脱,我也就放心啦。我们乡下老实道士,弄不来京里这些事儿。这个,我们真比不了姓余的。” “那,师伯,咱们先说好了,万一真有不妥,我可真去求李相公。” 广阳子潇洒一摆手:“行啊!要是我下狱了,你们没动静,反而不对了,这个我懂。” 程素素担心地将他从正门送了出去,在门口附近还要笑着对他说:“师伯真是的,来了就走,也不吃酒!” 广阳子摸摸她的头:“我要持戒的。” 说完,扬长而去,背影潇洒利落。 程素素又不敢将这事对家里人说,只能自己烂在肚子里。程素素将每日的邸报翻烂了,也没有找到与玄都观有关的内容。 说来也奇怪,自打广阳子在程家来了又去,“有正义青年揭露江湖骗子飞升把戏”的事情,便再没有了下文。又过半个月,玄都观这一年的桃花都赏完了,广阳子还是好好的呆在玄都观里。 程素素心中不安了起来,问了广阳子,广阳子倒是打听出来那个要拆穿他的年轻人叫仲三郎,是个外地人,如今已经找不到了。程素素觉得不太对,既然此人要扬名,为何突然销声匿迹了? 广阳子只说不碍事,因为他的一位信徒告诉他,这个仲三郎,某天夜里自己跑掉了,或许是大言撒谎,又或许是没有把握。总之,有人看见仲三郎出城了。 程素素有一种“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的气愤! 岂料与广阳子接完头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天便下起了小雨,到午间雨势转大。程素素听着雨声,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午睡醒来,听到喜鹊叫,还笑着说:“哎呀,你也知道有好事要发生么?” 慢悠悠梳洗过了,去与李绾打双陆,玩到一半,便听到门上禀报——王探花家派人来。两人对视一眼,李绾道:“请三郎去招待。” 程素素道:“也不知道什么事儿,哎呀,我赢了!” 李绾笑道:“你手气好。” 再摆下一局时,程羽一头闯了进来:“大嫂,幺妹,大师伯被抓走了!” “啪嗒!”程素素手里捏的筹码掉地上了。 李绾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广阳师伯虽不如紫阳师祖一般炙手可热,也是御前挂了名的人,怎么会突然被抓走了?” 程素素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力图镇静,问程羽:“三哥,王探花家来的是什么人?” “是他家管事的,放心,我已给了赏钱了。这是怎么回事?幺妹,你知道吗?” 程素素暗暗叫苦,不是她觉得程羽不可靠,而是怕程羽太可怕。万一这位一个讲义气,自己将事情认下了,就麻烦了。只能瞒着,程素素摇头道:“我也不大清楚的。” 程羽跺脚:“我再去打听一下。” 程素素心道,知道大师伯出事儿,家里没有动静才不正常。点头道:“三哥如今也有功名了,自己小心。” “嗯!”程羽拍着胸脯保证,“我办事一定妥当的。” 待他走后,李绾突然对钱妈妈说:“妈妈先出去,把他们也带出去,告诉外面的人,这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钱妈妈会意,将不相干的人都带走,留下姑嫂俩说话。 程素素克制着不让目光四处游移,李绾没好气地说:“还要我问你?” 程素素吞吞吐吐地:“我只听到过一点儿,大师伯说,好像有人要找他的麻烦。因为师祖的事儿。” “师祖不是已经升仙了吗?”说到平地飞升,李绾是又信又不信的。 “是,可是有人瞧不过眼吧。师伯的意思,先不要乱动。”程素素将广阳子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李绾。除了紫阳真人的事情,她都坦白了。 李绾笑道:“他说的也对,朝廷自有法度。咳咳,法理不外人情。唔,师祖一脉在京中多年,信众不少,广结善缘。求情的、探问的,都会有的。或许,等一会儿他就出来了。到明天再没消息,我就打发人去打听打听,如何?” 程素素也笑道:“好。”心中实是忧虑不已。实在坐不住,便命卢氏去玄都观看看,广阳真人的徒子徒孙也有几个,为何没有过来送信求助的。 晚饭前,程羽回来了,道:“没能进去京兆衙门,门上对我还算客气,说是请大师伯进去问话。没事儿就会放出来了。” 李绾道:“那便再等等,明日再探问。真个有事,我先去问问三姐。” 程素素想起来,李绾的三姐夫的舅舅,是刑部尚书。便不客气地说:“好。”心里委实忐忑,拿不定主意这事要不要告诉家里人。 卢氏天擦黑的时候,卢氏也脸色苍白的回来了:“姐儿,玄都观也有些不好。我看门上人很少,好些人在议论。我围着打听了一下,广阳仙师是先被传到宫里,然后就扣到京兆府的。仙师的几个弟子,也是京兆府发签拿的人。玄都观大门还没关,里面已经乱了。我往里走了一走,竟有丧了良心的卷细软潜逃!我将认得的人都记了下来。” 程素素道:“只要能过了这一关,财物又算什么呢?三娘辛苦了。大嫂?” “明天一早,我就给三姐下帖子。或许要迂回一点,可惜官人的同侪们都人微言轻。” 程素素道:“好。” 这一夜,人人都不曾睡好。 清晨鸡啼,程素素一骨碌爬了起来。边穿衣裳边说:“三娘,用过早饭,还要你再去玄都观看上一看。” “行。” “这回别往里走啦,要是有事儿,你往里走也不安全。” “行。” 程素素又对小青道:“小青姐,将咱家东西也收拾收拾,唔,我带回来的那个袋子呢?先埋树根底下。” 小青不知她这是要做什么,还是点头:“好。” 匆匆吃过早饭,各自分头行事。李绾写帖子给她三姐,程羽又去京兆府衙,程素素就和小青将家中几件要紧的东西在桂花树下挖了个坑埋上,再洒上浮土。 最先来的,却是李巽。 李绾亲自接了,问道:“有什么要紧事,要哥哥跑这一趟?” 李巽擦着汗,问道:“你可知道,昨天阿爹值宿宫中,一夜未回?” “当值?” “对,当值。可是今天早上,阿爹便从宫中传讯回来,玄都观那位仙师,出事了。” 李绾微有些慌:“是,昨天就知道了。是我家官人的同年,先得到的消息,派了人来知会了一声。小叔子去京兆府,没有见到人,说门上还算客气。打发人去玄都观,说是徒弟也抓了起来了。我给三姐递了话,想从刑部那里先打听,并不敢现在就惊动父母。” 李巽道:“事情有些难,说是紫阳真人飞升之事有假。” 李绾气笑了:“这还能是假的?说飞升是假的,他们倒找个真的来呀!” 李巽沉着脸:“确实找到了真的。” “紫阳仙师?” “不是他,是一个姓仲的。昨日不是下雨了吗?雨停之后,地上一片泥泞,他就原模原样地,让自己一个脚印也没留地消失了。” “啊!” “这群人,就好装神弄鬼,十分可恶!为了在圣上面前露脸,真是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他受李丞相影响,对鬼神之事并不很信,乃将这一切又归咎于方士争宠。 李绾道:“若只是争个脸面,倒也好办,要说是假的,先找将紫阳仙师找到呀他们!” “大伯知道你家里与玄都观不一般,若能说话时,大伯会讲个情的。广阳真人或许还要多关两天,你们不要乱跑,徒惹笑话。” 李绾记下了:“好。” 李巽又问她几句日常,见她过得尚可,笑道:“我也说这个妹夫是不错的。等他回来,必会青云直上,你就等着好吧。” “呸!”李绾笑啐他一口。 李丞相表态了,程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广阳子不久就会被放出来。 卢氏不知道她有这种心思,反而生气地说:“紫阳仙师那么有良心的一个人,怎么道观里还有见师父下狱,居然卷款私逃的畜牲?!我都记下来了,姐儿,这个状是一定要告的,这样的人一定要追究的。” 说得程素素直发笑。 然而,两天之后,她就笑不出来了——大理寺派人堵了她家大门! —————————————————————————————— 程素素顾不上茫然,第一反应就是叫上李绾、程羽:“事情不对,怎么又堵了咱家的门了?万一事情不对,大嫂,你一定想办法回娘家……” “胡说,有事我怎么能就逃回娘家躲着了?要我以后怎么见你哥哥?要走,我也要把你们带走。” “要是只能走一个,你走!只有你出去了,才能搬得动神仙来救命。” 李绾沉默地点头。 程素素又对程羽道:“三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程羽道:“放心,我一定护着你!” “呸!你过来!”跳起来揪着程羽的领子将他的脑袋扯了下来,一阵耳语,“都记住了吗?” 程羽翻个白眼:“读书记不住,这几句话还记不住吗?” “放心,回来再不逼你考试了。” 程羽吐了个舌头。 程素素道:“你快去将阿娘接了来,”又对李绾道,“嫂嫂,家下的仆妇,还要你训话。” 李绾道:“放心,谁个敢咬主人家,都是死罪!”说便召仆妇训话。 程羽才将赵氏接过来与程素素汇合,京兆府的人便不耐烦地将门撞开,一涌而入了。程素素一眼看到来人,心中就是咯噔一声——看这服色,是大理寺的少卿! 事情,有些大! 程羽上前道:“看阁下服色,不是无知百姓,为何擅闯官员宅邸,惊扰女眷?还让这些,”指着衙役,“闯进来。” 少卿四十岁上下,微微发福,捻须含笑:“小郎君言重了,奉旨而已。” 程家上下面面相觑,无论从哪方面的消息判断,都以为此事眼下还不严重。哪怕有怀疑,也得先找到紫阳真人再说!就算找,也不可能现在就找到! 程素素本能地觉得,之前大家都想错了方向。 程羽将母亲、妹妹、嫂子都挡在身后,问少卿:“何事拿我?” “为玄都观欺君一事!” “这罪名太重,可有证据?何事欺君?” “紫阳并非飞升。” 程羽愕然:“什么?那我师祖怎么了?” “这就要问你们了,府上有官职,大理寺又是三法司之一,此案便转到大理寺。”少卿还是不紧不慢的微笑着,衙役们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将程家的仆妇们挨个儿拿麻绳在腰、腕间拴成一串。 见状,程羽怒道:“你们要干什么?” “奉旨,请诸位到大理寺暂住。” 程素素紧紧地扶着赵氏的胳膊,问道:“我大嫂有孕在身,可否遣她先回娘家?” 少卿依旧笑得和蔼:“奉旨,可不好讨价还价的。” 程羽生气地道:“奉旨也要讲道理的!我们何罪之有?凭哪条律令拿我们?还要波及女眷?” 少卿倒是有问必答:“广阳的弟子招了。” “那我大师伯呢?” “他呀……在狱中伏罪自裁了。” “什么?!”程家母子婆媳四人齐齐惊呼。 程素素瞪大了眼睛:“我不信!”说好了即便是死刑也要等到秋后的呢?!说好的不算什么大事的呢? 少卿的耐性终于耗光了:“小娘子随意,小娘子,请了!” 程羽还要再拦,程素素道:“三哥,别动手!你是有功名的人!” 程羽经她一句提醒,停下手来:“你也知道我家还是官身!就敢这样拿人!” “已备好了车,放心,不会让你们现在就抛头露面的。”少卿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大理寺很周到,连女禁子都给她们准备了。 程素素戳了一下程羽的后背,程羽老实跟着走出门,一到街上,便大声说:“你们光天化日之下,便欺侮官宦之家!我是有功名的人!我大师伯已被你们酷刑折磨死了!别当我不知道,朝廷有命,不可刑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双方角力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听到程羽喊出这句话, 程素素对他放心了。这句比刚才程素素让他说的, 还添加了一点内容,加得正合适。 抹掉眼泪, 程素素心如电转,如果连李绾都不能被通融的话,这可不是什么大理寺铁面无私,而是……李丞相有危险了! 或许,本来的目标, 就是李丞相! 玄都观、程家, 都是突破口!否则这过于强硬的态度便无从解释。 对方已经决定动手了,再无顾忌! 这么一想, 之前发生的一切就都有了解释。为何紫阳真人一脉如此低调,还会有人咬着不放,为何仲三郎突然出城,为何广阳子下狱如此讯捷。为何广阳子明明说此事弟子并不知晓, 大理少卿却说已招供。 这不是针对玄都观或者是程家的力量能够办得到了, 是可与李丞相匹敌的力量动手的结果。李丞相如今不能确定是否自身难保,可以肯定的是, 他现在是腾不出手来相帮了。 接下来的, 将是一场硬仗。程素素要做到的是, 别拖后腿, 争取能够拖延到李丞相等人腾出手来。 趁程羽大声叫嚷引起的骚乱, 程素素冲到程羽身边, 一边大喊着“三哥”, 一边对他飞快地嘱咐:“谁问都说,咱们是冤枉的,什么坏事都没干过,也不知道什么欺君……” 一语未毕,便被拉开了。 大理少卿心中虽恼,面上还是十分客气的。他心里也有一本账,奉命办案、向上峰表态是一回事,给自己留一线余地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人,他是带去大理寺了,态度,倒还算客气。 至于程家的库房,还不到发这抄家财的时候,少卿很稳得住,仔仔细细地取封条将门窗等都封了,家里仆妇也捆了收押。 程羽是单塞到一辆车里的,赵氏等三人女眷共装到一辆车内,什么伺候的人都没让带。主人与仆人并不关押在一处。 坐在车上,程素素的心还在扑扑的跳。若此事真如她所想,则徒弟招供必然是假,内情恐怕很不乐观。程羽情急之下说的“酷刑”,倒有可能是真的!虽说刑不上大夫,道士可不算什么士人,除非这个道士是士人出家。 再者,两边急红了眼,不定什么时候来点折磨。只要最后打成铁案,期间的手法,或许真不很乐观。车里还有个押车的女禁子,约摸三十来岁,穿着号衣,矮胖身材,板着脸。 程素素将想说的话且咽下去,若是到了狱中,三人依旧关在一起,倒可以慢慢的讲。若是分开关押,再说。现在不好冒这个险,她还要捂好“程素素”的人设,这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 到了大理寺,女眷与程羽分开关押。赵氏下车便问:“我儿子呢?”这回陪着的不是大理少卿,女禁子说话还算客气:“男囚女囚分开关押,你想与男人关在一起么?” 赵氏瞪大了眼睛,答不上来。 女禁子将母女三人带到一处地牢,这里牢头也是个比她年长些的妇人,表情有些阴沉,扫了眼,与女禁子点了人数,确认了身份,才说:“将她们带到甲字号里去。” 女禁子将三人一统关到一间大囚室里,歪头打量了她们一下,道:“都老实呆着罢,家里男人没事,你们也就没事了。听天由命吧。” 见识得多了,这些禁子,无论男女,也都会给自己留几分后路。盖因大理寺一则复审全国重案,二则主审官员勋贵等犯案,尤其后一类案件,总有人捞这些犯官等,一旦平反出来,哪个想起来在牢里受的气,都不是一个小禁子能承担得起的。 李绾道:“有劳。”乃将手上一枚金戒指撸下来与她。 这女禁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转身却毫不犹豫地将牢门给锁上了。 ———————————————————————————————— 程素素站在囚室里,打量着三人未来的栖身之所。两间房的大小,一面木栅三面是墙。木栅对面还有一间囚室,与自家囚室隔着走道,现在是空的。左邻右舍,现在也没有人。地牢里点着几盏油灯,愈发显得幽冷阴暗。 囚室里居然很干净,外墙上开了一扇一尺见方的窗户,离地足有六尺,窗户的上沿就顶着房顶。墙角一只马桶,贴墙放着一张大床,当还有一张桌子。床上铺着草垫子,放两条薄被,桌上只有几只木头杯子,一把锡壶。摇一摇壶,里面是空的。 程素素双手扳着桌子,一掀,第一个居然没有掀动。再一用力,才将它掀歪。 李绾阻止道:“你移它能有什么用呢?” 程素素道:“我又不拿它垫脚越狱,试试么。他们可真上心,连挂上吊绳儿的地方都不给。” 赵氏道:“小孩子家,别胡说!” 程素素吐吐舌头,又将床铺看了一下,还算干净。理开被子一闻,有一股淡淡的潮霉的气味,不重。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气味。还挺新的。动手将一条被铺在床上,发现这被子还算大,便决定铺一条盖一条,娘儿仨凑合着睡。 牢房里统共就这么点东西,不多会儿就看完了。 程素素开始翻腾自己身上的东西,赵氏道:“你这又干什么呢?” “总得找点儿好洗脸的吧?喏,那个壶里的东西可以装水漱口,我找找我的帕子还在不在……” 赵氏呆了一下:“你还真是心大。” “急也没用呀。”程素素口里说着。她比谁都急,这二年来,都是承李丞相照顾。如今受池鱼之殃,真是一报还一报。天下是没有白吃的午餐的。她得在牢里把母亲和嫂子照顾好了,以李丞相的能耐,不至于一丁点反击的力量都没有。只要能撑到李丞相缓过一口气来。李绾就能出去,李绾出去,她就放心一半了。 李绾不耐久站,抱着肚子缓缓在铺好的床上坐下,道:“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程素素看了李绾一眼,轻声道:“大嫂,别担心。” 李绾看了赵氏一眼,苦笑道:“别安慰我啦,我爹现在恐怕无暇分-身的。否则,他们何至于如此猖狂?大家心里都有个数儿才好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赵氏惊道:“怎……” “嘘——”程素素制止了她。 既然李绾已经点破此事,程素素索性拉着赵氏一同坐在榻上。她心里存着事儿,一是不知道广阳子哪个徒弟招了什么内容,二是没有确定广阳子吉凶,心里实希望这位大师伯尚在人间,三也是最要紧的,紫阳真人的事情,该不该同赵氏、李绾讲。 大师伯受此事牵连,已令她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若是让母亲和嫂子一无所知便跟着受罪,未免……若说了,又怕…… 程素素低头想着心事,李绾反而打起精神来了:“这里的禁子收钱,收钱就好办。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管她们买些东西。”她已经想好了,至少要多弄两条被褥,吃食上头也是,哪怕贵些,也是可以的。 她来的时候,随身的细软也不曾收走,也不曾令她们换上囚衣。算是一种惯例的优待。 程素素道:“过一阵儿,看她们来送饭的时候商议吧。我倒不心疼东西,只怕喂得她们胃口大了,以后不好弄。” 赵氏道:“你还想与她们有以后么?” 程素吐吐舌头。 李绾道:“大理寺不是没有刑求的事儿,不过对女眷总会好一些。何况,刑不上大夫,等闲不至于上来就用刑。我爹他们在外面,也会尽力的。先什么都不要说,妇道人家,不知道,又能怎地?”说到一半,忽然噤声。 程素素脸上也白了一白,她也想到了。她们这三个女流,李绾身份特殊些,赵氏是看起来软弱,自己也是年幼,大理寺卿但凡有一点别的办法,都不会想从她们身上问到什么——看起来就不像是会知道机密的人。 但是,程羽在! 赵氏默默地记下了“什么都不要说”,回神发现儿媳女儿都不说话,自己也不好说话。牢房里安静极了,赵氏安静了一会儿才道:“不知道三郎怎么样了。” 李绾尴尬地说:“这事儿都是受牵连……” 程素素道:“好处我家也没少占,怎么能共富贵,就不能同患难了么?且这也是咱家有不周到的地方。” 赵氏也点头:“事情还没那么糟。至少啊,我上回遭罪的时候,是被你们舅舅从房梁上解下来的。这一回,我现在可还没想死。” 程素素有些惊喜,没想到赵氏到这境况里,居然还绷住了。笑道:“阿娘!” “你稳重些!”赵氏嗔了一句,拉她过来给她拢头发。 程素素低声道:“三哥出门后喊的那句话,防君子不防小人。不过,多少也会有些用的。就是不知道大师伯……” “一定会没事儿的。”赵氏是听不得坏消息的人。 李绾也安慰程素素:“或许人还在的,要做成铁案,怎么会少了他的口供?” 程素素冷冷的,低低地说:“若是大师伯有个好歹,我一定要给大理寺放放血!” 赵氏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你犯癔症了么?你能怎么着大理寺?” 程素素只管低着头想事情。 赵氏先把另一条被叠起来,半截卷起,给李绾垫在腰下,另半截给她盖在腹上。李绾道:“统共两条被……”婆媳二人私语不止。 地牢里对时间的概念变得很模糊,女禁子来发饭的时候,程素素才从深思中醒过来。大理寺分给她们的牢饭,不霉不馊,没油没盐。约摸是收了李绾的好处,女禁子给带来的饭是热的,碗是全的,没有豁口。 李绾又问她可否供给热水,女禁子犹豫了一下,道:“这个要问王大娘。” 李绾道:“你们只管拿来,旁的,都好说。要是再有干净的被卧,也要。你们若没有,去我娘家取。” 到相府取被卧只是句玩笑话,牢头王大娘收了她一对金镯子,给她弄了三条干净的粗布被子来。也答允每日给她们一桶热水。李绾用金银首饰开路,终于将牢房收拾得略像一点样子了。 一天也很快过去了,直到王大娘来巡牢,说晚上了。程素素才注意到,小小的窗子外面,似乎是一片黑乎乎的天。 虽然再没有别的狱友,三人还是不好意思,程素素动手,将桌子推了一推,挡在马桶前面,拿牢房里的被子在桌子上一搭。勉强算有了如厕的隐私。 夜间,三人并排躺着,程素素道:“睡吧,也许明天就有好消息了呢。” 李绾低声道:“不知道我爹,怎么样了……” 一语未竟,外面忽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牢头王大娘气喘吁吁的:“李、李、李家来人接……接大娘子了。” 李绾惊喜地道:“是我爹来了,咱们能出去的。” 王大娘一道开锁,一道说:“只有您一个,这二位还得留在这儿。” 李绾道:“那我也不走。” 赵氏与程素素都劝她走,赵氏说:“你还有身子,你出去了,我才放心。” 程素素道:“大嫂,别忘了我说的话,你出去了,才能请得动神仙。” 李绾深吸一口气,将首饰都留了下来:“这些你们用。”又对王大娘道:“你照看好她们,我自有重谢。” 王大娘唯唯。 ———————————————————————————————— 李绾回到娘家,已是深夜,先与等候她的萧夫人等抱头哭了一场。又求萧夫人:“千万救救我阿家和幺妹,女流在牢里,怎么住?连个脸盆都没有!我要见阿爹。” 萧夫人道:“你阿爹还在宫里没出来呢!不然你能这么早出来吗?放心,你阿爹有数的,今天大家伙儿都来了。”李绾的姐姐亦劝,道是各家已然知晓,都在准备。 这才将李绾劝去洗漱休息,李绾哪里睡得着?一家人都在等李丞相。李绾道:“到底是谁要害阿爹?” 萧夫人道:“还不是……不说这个,你爹说了,没人要害他,都记住了?咱们,等就是了。” 李丞相比程素素更快意识到了危险!同时,也更明白该如何应对。他很快断明,此事不是皇帝授意,如果是,皇帝此时就该接见他,好声安抚,该下的狠手,一点也不会松。” 就像当年清算古老太师时一样。 想明这些,他便放手召集了自己的亲信,给大家吃了定心丸,继而布置任务。大理寺的儿子,娶了京兆府的侄女,大理寺还是梅丞相的爱将。目标很明确。 李丞相安排了自己一系的御史,准备好弹劾大理寺无故抓人。层次分明地安排了三拨人,且看第一拨的效果,再作调。同时,下令将梅丞相女婿们不法之事的证据取来备用。最后,揣了一份前线的“紧急军情”,当作敲门砖。 亲闺女被关在了牢里,不急,就不像话了。 李丞相当晚叩阍求见,没用抬出来“紧急军情”,便被宣入了。皇帝披头散发,站在地毯上,不冷不热地问:“又是来说女婿的?” 李丞相平静地道:“是来说闺女的。” 皇帝甩下一叠纸来:“自己看。” 上面写的自然是广阳子及其弟子的“供词”,李丞相问道:“广阳子不识字吗?怎么是手印?还带血?不是屈打成招吗?” 皇帝烦躁地道:“就是这样,我才没定你好女婿的罪!” “师,犹父,子告父,徒告师,也能信吗?” “就是这样,我才没定你好女婿的罪!” 李丞相面无表情地问:“没了?” 皇帝指着自己的眼睛,冷笑道:“我亲眼看到的,仲某以障眼法,从我眼前消失了。又出现了!说破了,不值一提!真把我当村夫愚妇一般戏弄吗?”仔仔细细将拆穿之事说与李丞相听。 李丞相道:“若说是假,紫阳人呢?” “不是在问吗?” “仲某是何来历?能忽然至君前,且将此事准备得如此妥当?说在君前献艺,就在君前献艺的?” 皇帝冷静了下来:“嗯?” “广阳已经死了,陛下知道吗?” “什么?” “据说,酷刑至死。” 皇帝一怔。 “如此,恐有冤情呐!陛下,人死了,不能再说出真相了。臣原就劝陛下不要信道,是不是?现在,臣也不信什么鬼神,可是臣恐陛下为小人所蒙蔽呀。令玄都观漏网,不过一时失察,哪怕真是作假,多少人都信了,不拆穿无损陛下英明。他们也没管陛下要房要地、要金要银、要官要爵吧?若是冤了,就是有人能玩弄陛下于股掌之间了。孰轻熟重,陛下慎思。” 皇帝缓缓点了一下头。 “若紫阳是真的升仙了,仲某人之言再传将出去……好事也成笑话了。不知陛下准备如何收场?” “这……他若真的升仙了,如何不救广阳?如何广阳下狱,他不给我一点征兆?” 李丞相也无赖起来:“臣不信这个,臣对陛下讲的,不过是从世情说话。要问修道,臣唯有一句话,请陛下问苍生,毋问鬼神。” “知道了知道了!”皇帝不耐烦了起来。 李丞相忽然落下泪来:“陛下亦有儿女,臣女身怀六甲,只因小人捕风捉影,还被关在大理寺!” 皇帝心中犹豫不定,仲三郎的手法十分巧妙,再细思当时玄都观所为,像是故意让人数脚印似的。然而李丞相的话,道理太充足了。于是,便折衷:“卿先将令媛接回。” 李丞相追问道:“那旁人呢?没有实据,问话而已,岂有扣押的道理?” 皇帝咳嗽一声:“问问,问问。”他心里太想知道紫阳究竟是位列仙班了,还是在骗他。打定了主意,无论李丞相如何说,他只不松口中。 李丞相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广阳已经死了,臣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咳咳,当然,当然。他若冤枉必将厚葬。” 李丞相太知道牢狱之中的黑暗,屈打成招、诱供、指供、要胁等等,什么手法使不出来?何况程羽年轻,赵氏母女都是女流。然而皇帝是听不进去的,皇帝唯一的让步,乃是同意给大理寺下令:“朕会复审的,广阳之事,不可重演,卿好自为之。” 他原本也有这样的想法,命人去问,问完了,自己再确认。所以答应得非常快。 李丞相叹道:“老子都管不了儿子,偏要进士去为道士做牢。臣快要糊涂了。” 皇帝装死的功夫,堪与其地位相媲美。 ———————————————————————————————— 关在牢里的赵氏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儿媳妇出去了,她的心中充满了期望。既然李绾能出去,是不是意味着李丞相已经无事了?那她们母女,是不是也可以接回了?她现在愁的是女儿,姑娘家往牢里走了一遭,以后怎么说亲? 早些出去,也好遮掩。 岂料,事与愿违。 李绾走后第二天,天刚亮,母女二人昨夜半夜没睡,都还没醒,就被王大娘吵了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你们一声,不好了。” 赵氏大惊:“怎么了?” 接着,几个禁子拖着些血肉模糊的人进来,将牢门一开,丢进了母女二人住的牢房里。赵氏一把将女儿抱到了怀里:“不要看,别看。” 大理寺很是忧郁,刑不上大夫,不假,若是没人关注,打也就打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广阳打死了都没有动静,这边程家一抓进来,当晚皇帝就说会亲自复审。刑,就真用不上了。 然而,不用刑,别的办法,也不是没有的。譬如,从现在开始,程羽的牢房里,就被洒满了铁蒺藜,让他没办法坐、没办法躺,只能站着,连觉也睡不着。看他能熬几天!哪怕你天赋异禀能站着睡,我也能敲锣打敲让你睡不着! 比如说,对女眷,就恐吓。先拿些打成猪头的重囚,与赵氏母亲关到一起,看她们害怕不害怕。不害怕?他还有新招。 大理寺也是做过功课的。赵氏普通妇人,软弱,程素素呢,被史先生整治得做了许多诗,生怕一万一有重句,再将掉马。随李绾应酬时绝不肯作诗,被逼急了,就说“我不学无术”。大理寺打探得此情,给她安了个“不学无术”的标签。 想程犀是乡下地方考上来的,程家三兄弟,也只有他这一个俊才。他的母亲和妹妹,能有多厉害? 先不审,先吓!吓个半死再审你! 不料,赵氏心里,想的是:我要是招了,我儿女就完了!是以心里怕得要死,还是绝不肯服软。程素素死死捂住自己的人设,趴赵氏怀里不动弹。 一天过去了,大理寺见吓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出来问:“可有话说?不为自己,也要为女儿呀……” 赵氏这回真挺住了,不等他说完,就啐了他一大口:“呸!” 大理寺一抹脸,笑道:“您再想想。”施施然走出地牢,在牢门口低声吩咐几句。 天再亮了之后,牢饭就是馊的了。无法下咽的难吃!母女俩饿了一天。 程素素看出端倪来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还真不敢动刑了。悄悄告诉了赵氏,赵氏也坚定了信心。 大理寺的脸色十分难看,李丞相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已经在朝上掀起了一轮反击。再拿不出成绩来,不止是梅丞相生气的问题,而是他自己要完蛋的问题了! 当天晚上,赵氏母女的囚室,左邻右舍就都住满了。男女混杂,开始□□,喘-息-交-合。赵氏脸色发白,死死掩住女儿的耳朵:“别听!”程素素在她怀里翻了个白眼,挣扎了一下,当着她的面一翻白眼,说一句:“好饿。”装着昏了过去。 赵氏反而放下心来——昏得好,可是这饿…… 程素素百无聊赖听了半宿活春宫,只有一个感想:音效比岛国动作片还差,差评! 次日一早,程素素揉着肚子起来,只得冷水漱了漱口,这一天,早饭又是没油没盐,不霉不馊的了。程素素开心地吃了一大碗饭。 大理寺今天没来。 赵氏却发起烧来,程素素不停地给她敷着湿帕子。正犹豫着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时候,王大娘鬼头鬼脑地带了一个人进来。程素素不由揉了一下眼睛:“你?” 来人很急切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啦?快点出来,换上这个,跟我走。” 程素素惊讶地看着这位仁兄:“凭什么呀?” 迟幸大急:“大理寺手段最毒,能在他手里熬出来的,只有一个祁夬!你……你不好呆在这里的,我带你出去。” 赵氏趴在栅栏上,问道:“你,能救我儿出去?” 迟幸拍胸脯保证:“放心,我自己在城外有一处宅子,她能先安置在那里,等事情平息了,我能再给她一个身份的。” 你他妈当我家熬不过这件事儿啊?!!! 迟幸催促道:“快点,没时间了。” 程素素忽然对王大娘道:“告诉大理寺,我招。让我招什么我招什么,给我供词我就画圈儿。” 迟幸:…… 赵氏:…… 唯有王大娘,顿时笑了出来:“哎,我这就报上去!这位小郎君,您快着些,请回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反戈一击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打死程素素也想不到, 自己这辈子还有特别想蹲在大牢里不出去、特别怕别人把她劫出去的时候。 打死迟幸也想不到, 自己好心来救人,对面那个傻子居然不出来! 两人僵持的功夫, 王大娘拔腿就……没跑掉!迟幸到底没有辜负“小冠军”的绰号,反手捞个大妈,还是很利落的。 王大娘收了他的钱,许他进来,已是担了大干系了, 他要再带人走, 这怎么行?可恨后领被迟幸提着,人快要被勒死了, 还没走脱。她同情母亲俩的遭遇,可没想过要将自己给搭进去!双手抠着前领子,想喘口气,却拼不过迟幸的力气。 赵氏有些着急地问程素素:“不出去吗?” 程素素道:“畏罪潜逃吗?” 赵氏顿悟:“那咱往后点儿, 我看他有点儿疯。”她退化了的处事能力, 近来又拣回了几分。程素素一提醒,她就明白了, 只要不是马上推上去上断头台, 都不能跟迟幸走! 程素素无奈地道:“你在这儿杀了人, 还想出大理寺吗?这是想造反?” 日哦, 老子都还没想造反, 你他妈先行动上了。 眼看着迟幸不耐烦的单手劈昏了, 正在她身上搜钥匙, 赵氏母女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程素素客观地评估了一下,自己打不过这货!眼瞅就要被越狱了,程素素恨不能捅死这个二逼! 便在此时,地牢的大门被打开了!两行火把照了进来,大理寺卿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了门口,微笑着对迟幸说:“小郎君请了,令尊令堂,想必正在家中等你呢。” 迟幸才捏出一串钥匙,顿时哑了。 赵氏与程素素顿生劫后余生之感,数日来将大理寺祖宗十八代骂尽,此时心中充满了感激。 大理寺理所当然带着帮手,迟幸估量了一下,今日确实不能脱身。十分光棍地一扬脖:“你等怎地?” 大理寺一脸苦笑:“还能怎地,请你回家呀!”大理寺心里清楚,现在集中精力要做的事情,是拿到供词,借机扳倒李丞相。迟幸看着蠢,然而迟家亲众多,能放过就放过,可别给自己找麻烦。再者,将此事掩下,迟家要欠他老大一个人情。 迟幸便被他好言相劝,劝了回去。迟幸临走,犹不放心:“你要看顾好她们。” 大理寺卿含笑道:“这是自然,此案一结,我何必为难她们呢?”轻轻地将要点避了开去。 待迟幸走后,大理寺卿垂下目光,厌恶地扫了倒地昏厥的王大娘一眼,身后走出来两个穿号衣的,将她拖走。大理寺卿慢慢踱到牢门前,和蔼地对程素素道:“小娘子,有何要招供的?” 赵氏将女儿掩在怀里,道:“你要做什么?”她现在深信,女儿方才要招供,是不想被迟幸带走的权宜之计。程素素趴在她怀里,眼珠子溜溜地转。她说要招供,是早就想好了的,现在喊出来虽是仓促,情境却又十分合理了。 大理寺卿道:“小娘子,你们若招了,方才的事,就一笔带过。否则,这越狱可是罪加三等的。” 程素素心说,你把主谋都放回家了,还能入罪吗?就哄我吧?!人却很急切地从赵氏怀里探出头来:“我去,别连累我阿娘。” 赵氏低头看她,哭得泪人儿一样:“要招也要我去招,你才多大呀……” 下面的事儿,您老不会干啊!程素素也哭:“我怎么能让阿娘再受苦呢?” 大理寺卿耐心很好,等母女俩哭累了歇息的时候,才缓缓地道:“如何?” 程素素抹抹眼睛:“我大师伯呢?” 大理寺卿一噎,深恨少卿办理不牢靠,居然说溜了嘴,此时只好说:“小娘子,还是想想自己吧。” 程素素道:“我招行,让我见我大师伯和我三哥!不是说招了就从轻发落么?要是招了,他们还有事儿,我就不招了!” 广阳子是见不着了,程羽倒是可以的。俩差役将人一架,没怎么费事就一路拖了过来。赵氏与程素素看到他的样子,心头都是一紧,母女俩一个哭得比一个慌:“你怎么了?” 程羽几天几夜没能睡,快要熬不下去了,一见她们两个,顿时打起精神来了,瞪着大理寺卿:“狗贼!你有本事冲我来!” 程素素问道:“三哥,你这是怎么的?”简直像个网吧包夜的网瘾少年!还是下本团灭了一宿,才能有的脸色。 程羽故意说:“不就没睡觉么?不碍的!” 赵氏不知厉害,只哭:“苦了你了。”程素素却知道这种疲劳战术之下,人究竟有多么的痛苦。俯下身,对程羽耳语道:“有什么事儿,都信我。看好娘。” 程羽一咧嘴,用脏兮兮的手背给她蹭眼泪:“我说过的,以后都听你的。我什么也没说。”说完,头一歪。 程素素疯了!不撕了大理寺,她把名字倒过来写! 赵氏也号啕起来。 外面大理寺卿真的慌了!万一因此让这两个女流心生绝望改了主意,就是弄巧成拙了!急忙唤来郎中一看,却是程羽太累了,直接昏睡了过去。大理寺卿与赵氏母女俩齐齐松了一口气,大理寺卿的口气变得更加和气了:“如何?与我走吧?” 程素素道:“我要看着我三哥,哪里都不去!” 果然…… 直看着程羽睡了大半天,人还没醒,大理寺不耐烦了:“小娘子,男女不可混囚。” 赵氏警惕地问:“你要做甚?” “请小娘子随我走一遭。” 程素素问道:“那我三哥呢?” “小娘子回来,尽可以见到他还在这里。” 程素素表现出十分不想离开的样子,一步三回头,随他出了牢房,背后是赵氏的哭声。许久没有沐浴在阳光下,程素素眯起了眼睛。 ———————————————————————————————— 到了堂上,程素素发现,这里的人很少,也无人围观,心头微讶。没想到大理寺卿将这个对犯官的优待,贯彻得如此彻底。 大理寺心中也有一本账的,一旦程素素招供,就可以拿着向上禀报了,到时候必然会有复核。所以,初审必须砸实了,让程素素在下一次审问的时候不会翻供。把柄也是有的——程羽,要胁的时候,硬不如软。这是大理寺的心得。 以程素素今天的表现来看,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丫头。一直画圈画圈画圈的,约摸是不识字的。有些个科举出身的人,家庭情况比较糟糕,自己读书出来了,家眷俗得很。 拿上供词来,交给程素素画押,程素素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大理寺卿诓她:“广阳真人逝去,本官也是十分痛心的,很不欲再有伤亡,事情就让他一个人背了。你就认是他主谋,就可以了。” 程素素以袖掩面,假哭两声:“大师伯。”心说,你当老子真不识字呐?!上面明明写着是李丞相授意,程犀出的主意,广阳子执行。 她怕大理寺卿看出手上的笔茧来,四指并拢,像攥刀把一样攥着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儿,圆圈口还没画拢。大理寺颇为不屑,口气了却好得不得了,微笑道:“过两天,还会有人来审你,你也这般答,就好了。” “答、答什么?” 大理寺耐着性子道:“供词是你认的,你都知道。事情是你师伯动的手。记住了?这样,这件事情过得最快,你们全家能尽早出狱。凡事,最怕牵扯,牵得越多,越费时辰呀。让你干活,你想吗?不想,对吧?难道我想干活吗?我也不想。早早结案,咱们都轻松,对不对?” “那我三哥呢?” 大理寺卿笑眯眯的:“当然会和你们在一起啦。” “你、你是好人。”好人不长命呐! 大理寺卿微笑道:“唉,我的女儿,也与你一般大的。实不忍你受此苦。先回去,过不多久,事情就会了结啦。我看你们住的地方,实在不方便,回来让他们搬两架屏风进去……” 程素素心道,不要白不要,眼神愈发的感激了起来。 大理寺心中得意,这件事做事,看李福遇如何辩白!打发人将程素素依旧带回牢里,真个给他们娘儿仨搬了屏风进去,收拾了整套洗沐的家什,让娘儿仨舒舒服服地住了一晚上。 大理寺自己,却袖着供词,给皇帝交差去了。 皇帝看了,惊道:“居然是真的?”然而事涉丞相,他就谨慎得多了,派人召来了李丞相。 李丞相一看,免冠谢罪:“陛下,这供词是如何得来的,可是无人得知。臣愿避嫌,但请陛下降旨,命刑部、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再审。”他心里乐歪了!程素素画圈儿?她不识字?你他妈逗我?!回家就可以布置了! 原本,李丞相还在愁,要如何撕开这道口子。现在不用愁了,一个能让亲哥哥纵容她女扮男装读书的姑娘,绝对不是个贤良淑德胆小温婉的女孩子。她这肯定是有主意的。 皇帝道:“可。” 大理寺暗笑,这回你不认栽都不行了!也躬身向皇帝道:“臣禀公而断,何惧再审?执政亦可亲临,看看臣是否有刑求之事。” 他说得笃定极了,知道李丞相会拿这个做文章,可是,母子三人无人身上带伤,他用的是软刀子。且对赵氏母女做的事情,想来妇道人家也是羞于启齿的。 皇帝一摆手:“你们去,现在就审。”二人齐齐躬身,退了出去。 门外,李丞相一拂袖,冷哼:“看你横行到几时。”大理寺不某示弱:“原话奉还。” 门内,皇帝召来一个老宦:“去,盯着。程家男人又不是死绝了,为什么招供的是一个女孩子?朕要知道真相,不是让他们将朕当猴耍!” ———————————————————————————————— 却说,程素素回到牢房,赵氏扑上来将她仔细打量,见她没带伤,才舒了一口气。程素素低声问道:“三哥还好吗?”赵氏道:“睡下了。这群狠心的贼!” 程素素道:“娘,我有事对你讲。”低声嘱咐赵氏,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谁问都是不知道。别人的话,一概不要信。赵氏慎重地答应了。 期间,原本领她们来的女禁子进来送了一次饭,这一次就是香喷喷的有鱼有肉的了,还有专给程羽补身体的一盅补汤。赵氏摇醒了程羽,喂他喝了半盅汤,他又歪头睡下了。 赵氏又在愁:“听说断头饭都很丰盛。” 程素素好险没喷出饭粒来,也得装成很担忧的样子,眼看着一桌饭菜被收走。 女禁子收完了碗筷,同情地看了她们一眼,端了盆水来,给程素素洗脸。赵氏擦擦眼泪:“过来,娘给你梳头。” 弄得真像要去砍头了! 程素素收拾整齐了,便到了过堂的时候了。 程素素大大方方到了堂上一看,乐了。她就知道!人脸或许不记得,然而,那位“大嫂的三姐夫的舅舅”官居几品、该着何衣,她是知道的。 大理寺卿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眼前这个女孩子,与几个时辰前见到的,大不相同!人还是那个人,气质不一样了,不哭不闹,也不趴到母亲怀里哭,也不受点刺激就发狂。 三位主审谦让一番,却是御史大夫先开口。 御史大夫五十许,长须飘飘,也算是个清俊的老年人。看到程素素年纪小,也不畏缩,口气也很和气,问道:“你便是程玄之女、程犀之妹?” “是。” “这可是你招供的?”示意将供词递给她确认。老御史心里也是一叹,程家没落四十年,女孩儿都不识字了。 程素素接过供词,低头看着,口气惊讶:“什么供词?”飞快扫了眼。 “大嫂的三姐夫的舅舅”清清嗓子:“这难道不是你的供词吗?” 有人接话,程素素一脸哭笑不得的抬起头来,反问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大理寺卿强稳心神:“难道你不是供认是广阳子亲为此事吗?” 程素素一撇嘴,嘲弄地问道:“你刑求了?” “当然没有!” 程素素一字一句地将供词读完,看着大理寺卿灰败的脸色,道:“这是什么罪过?不被刑求,我供这个?换你,你干吗?” 御史大夫心下微明,虽不知这局是怎么设下的,大理寺中了圈套是真的。他谨慎了起来,也不肯再涉入太深,只当自己是来看戏的。谨慎地问道:“不是你?” “我是不会说这样的供词的。” 大理寺卿面色铁青,恶狠狠地道:“不是你画的圈吗?” 程素素轻声慢语地劝他:“好像也是读过书的人,您别像只斗鸡似的,有辱斯文。” 大理寺一拍惊堂木:“你!来人!” 一旁刑部沈尚书抬手道:“且慢,老兄,这是要用刑吗?” 大理寺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沈尚书真和蔼可亲地问程素素:“不是你画的圈吗?” 程素素道:“有纸笔吗?” 沈尚书含笑点头,不但给了纸笔,还给配了张桌子。 程素素拿起笔来,不好意思地道:“好几天没写字了,手有点生。”下笔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写的乃是李煜的一首小令。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此世无李煜,士人欣赏的水平却没有降低。御史大夫当即坐不住了,自案后转了出去,奔到桌前,将字纸提起,一阵赞叹。最后才说:“这也不错。”然而口气里的赞赏之意就不及对小令的夸奖了。 程素素写的是灵飞经,她初习字就是练的这个字体,近来用得少。听他这么说,顺势就道过谢。 沈尚书也凑过来,与老御史两人一起研究了一下。他心中虽赞,却不如老御史那般打定主意要看戏,他且还有事要做呢。与老御史一道评了一回字句,才慢悠悠地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老御史心说,大理寺,完了。 程素素写的,按格律平仄,当是《捣练子令》。沈尚书吟的,乃是李白作的《子夜吴歌》,后面还有几句“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由捣练引出征人,而程犀,确实是在为国平叛的前线。虽然大家都明白,这是优差。 李丞相的反击,已经开始了。并且看起来,大理寺毫无还手之力。单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供词,就很要命了!哪怕梅丞相,只怕也护不住大理寺了。 大理寺约摸也是知道的,怒道:“你们这是使诈!” 程素素道:“听说,我阿翁要是活着,今年也不到八十岁,听说,我还有三个伯伯,可他们都不在了。程家,只有死人,没有罪人。诈什么诈?”轰掉你的头啊! 御史大夫暗暗点头,这话倒真是很有道理的。又将这词看了一看,心痒不已,待据为己有,这又算是证据,不能私藏,不由盘算着,日后可否向皇帝讨要。 沈尚书与程素素一搭一唱,道:“你说这话,可要认的。” “当然,”程素素慨然道,“只要我还有命在。” 沈尚书与老御史交换了一个眼色,老御史表示了退让,沈尚书决定——抢人!既然已经会审了,放你那儿还是放我这儿,有什么分别?不给,就是你大理寺要杀人灭口。至少,要作出一个抢人的姿态来,令大理寺忌惮,从而为母子三人争取到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 大理寺气得脸色发青:“你我各自上表,伏听圣裁!” ———————————————————————————————— 皇帝已经知悉了全过程了。虽然觉得程家入京之后,总是多事,然而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皇帝,他对朝中一些大臣之间的勾心斗角,还是有些感觉的。最初被欺骗的愤怒过去之后,他也有些后悔广阳真人死了。李丞相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你说,他们图什么呢? 如果说,开始还对余道士的话有些疑虑的话,待看到供词攀上了李丞相,皇帝又将这份心思压了下去。 此时,再收到双方要求圣裁的奏折,皇帝已经烦了,很想把大理寺卿掐死,然后把程家人放了,就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可是不行,事情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局。不然李福遇还是会闹的。 皇帝捏着鼻子同意了。 那一厢,梅丞相得了消息,匆匆赶至。一看李丞相也在,而皇帝看向他的眼神并不友善。在皇帝难看的脸色中,也慢悠悠地道:“陛下熟读经史,可知道狄仁杰么?” “唔?” “狄仁杰,被来俊臣诬为谋反,下狱认罪,以松懈来俊臣之心,面圣而呼冤。” 李丞相道:“狄仁杰确实是被冤枉的!” 二人吵将起来。 皇帝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叫来问问吧。吾自有公断!” 程素素也是没想到,自己能饶上一次面圣的机会。被沈尚书一路看着进了宫里,带到了偏殿里。到了一看,丞相们都在,大理寺也在,御史大夫也在。各人行了礼,皇帝先和气地问道:“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程素素道:“好得不得了。” 这话听起来像呕气,李丞相咳嗽了一声:“这是什么话?” “艰难困苦,玉汝以成,当然是好。” 皇帝也不太高兴,问道:“你为何先认罪,后翻供?” 程素素道:“何罪之有呢?” 大理寺跳了出来,将她原本的供词拿了出来,如何她同意招供,如何画的圈——当然隐去了自己的手段以及迟幸的事情——最后她反悔。并且说:“此女号称‘不学无术’,京城皆知,却转瞬成词,分明是奸诈。” 程素素冷笑道:“你儿子杀人放火,倒是明火执仗,不用奸诈。” 大理寺一口老血:“你血口喷人,”对皇帝行礼,“陛下,此女牙尖嘴利,犬子实……” 程素素抢道:“你不是人吗?哪里来的狗儿子?” “谦词你不懂……” 程素素翻了个白眼。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大理寺一眼,然而对程素素的感观不太好——确是牙尖嘴利的。皇帝不动声色地道:“你的道理倒是很多,上次见你,还不是这样的。” 程素素郁闷地道:“我谦虚么,说自己不学无术,说完就被揪回去读书了。” 皇帝绷不住一笑,又板起脸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也敢耍小聪明!” 程素素一指大理寺,道:“是圣上带着大家伙儿给这个家伙收拾烂摊子的地方,”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她伸出两个指头来,“三年里,第二回了。” 另一个,当然是祁夬。照祁夬的死法,程素素推测,这要不是皇帝心头一颗朱砂痣,程素素能把头剁了给他当凳子坐!就算皇帝不问,程素素也会找机会点一点题的。将她和她哥都骂了,祁先生的死,应该更有价值一点。 程素素当然不知道祁夬后来对皇帝说了什么,但是,皇帝还记得。顿时想起祁夬对程犀的评价,不由点头。又问:“为何是你过堂,你哥哥们呢?” “我也觉得奇怪(皇帝心头一震),赶着师祖没了,大哥离京,阿爹云游,二哥游学,衙门就开始抓人了。三哥,现在还在狱里,没醒。” “没醒?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一旁谢丞相心里咯噔一下,提议将祁夬叫过来审的人是他。梅丞相比谢丞相感觉还要危险,说话却是慢腾腾的:“陛下,此女解文字,明道理,不会画押。难道大理寺就不知道会有复核吗?知道,为何还会做此等蠢事?” 程素素不说话了,又不是问她的。 接话的是李丞相,程素素看出来的问题,他也看出来了,专挑皇帝心痛的地方捅刀子:“他原就蠢,当年在祁夬面前哭成泪人儿。脑子蠢,手段毒辣来补,广阳死在他手里。当年哭完了指不定怎么报复祁夬,把祁夬逼死了。” 这样也行?程素素瞪大了眼睛。李丞相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比自己还高明。可是这么幼稚的推论,能行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你来我往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李丞相到底是了解皇帝的。皇帝中人之资, 说昏君倒也不算, 然而在这些人精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万方有罪, 罪在朕躬,朕躬有错,必有原因在朕躬之外。 梅丞相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不紧不慢地反驳:“祁夬定罪,你也在场, 当时不见成三你说这个话呀。”后来出邸报, 还是把祁夬批斗了一番。 李丞相也慢悠悠地说:“广阳之死提醒了我。祁夬顶多是个流放。圣上仁慈,念及旧情, 过不多久让他回来也未可知。祁夬不是蠢人,怎么会想不到?为何会自裁?” 变成丞相们互相攻讦了。 程素素抱着手,站在一边围观,也打着腹稿。 老御史事不关己, 却又心有疑惑, 往程素素这里隐讳的打量。以程素素在大理寺堂上的表现,到了这里说什么“狗儿子”, 斯文少女瞬间变泼妇, 难道是宫里风水不对? 一定有古怪。 这一看, 心里更奇怪了。程素素给人的感觉又变了, 比在大理寺堂上, 还要镇定许多。仿佛有什么东西, 在她的身体里沉淀、凝固, 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他这一眼看过去,提醒了大理寺卿——怎么为了祁夬又吵上了?不是审的紫阳造假飞升的案子吗?!祁夬的案子,说他无能,他也认了,反正大家都无能,最后没有一个人打赢了祁夬。眼下这个案子,是不能退步的。 大理寺卿轻咳一声,也看了过去。 最后出声的是皇帝:“你怎么不说话了?” 梅丞相警惕起来,跟个泼妇是没法讲道理的,她要说一句“被那个丞相抢话了”,梅丞相就得准备说词。 程素素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口气里还有一点无奈:“方才尽力尖酸刻薄,我也很累呀。” “嗯?” “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主审者责在明察明辨,我等也要尽力一诉冤屈。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岂能陷人于不义?只有尽力尖刻,才能戳破口袋。尖酸刻薄,真是累人。” 程素素也放缓了语速,那么柔和讲道理。一股明理的味道散发开来,超越了年龄与性别,却又透出了丝丝的“穷人孩子早当家”的被逼无奈。 就像是一个高明的演员,能将最平淡的台词念得深入人心,将肉麻的话说得感人肺腑。在这一点上,丞相们是最好的老师。与之相反,一个蹩脚的演员,能将慷慨激昂的场景,演得观众尴尬癌末期恨不得安乐死。 皇帝微微点头:“不错。” 眼看程素素轻描淡写洗白了自己、挽回了形象,还将自己的境界提升了好几个层次,获得了皇帝的好感,御史大夫决定好了这次的站队。 程素素续道:“所以,臣尽力到了御前,陛下但有垂问,不避不让,必作解答。”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李丞相各方面皆优,唯有一样不行,他号称不信神神叨叨的东西。没法儿直接释疑。 皇帝一挑眉,若非仲三郎的手段他亲眼所见,又仔细剖析,他也不至于下令将广阳子下狱。这是他最关心的,当即提了出来。 程素素道:“东施效颦。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若东施因此说‘我颦而不美,西施必丑’,岂不笑话?西施媸妍,为王亲见。究竟如何,自有论断。”东施的典故出自《庄子天运》,皇帝好道,《庄子》必是读过的。 顿了一顿,又说:“西市卖绢花,无论芍药牡丹,梅花桃花,栩栩如生,却都是假的。若因此而说世上没有桃花,反正,我是不信的。” 皇帝问道:“你信有桃花?” 程素素轻声道:“道在心中。” 皇帝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追问道:“如何得见桃花呢?” “您的道,与别人的道,不一样。” “卿试言之。” “常人辟谷服丹,打坐运气。您……” “嗯?” “轩辕氏,人文初祖,乘龙升天,五帝之首;燧人氏教民取火,从此不再茹毛饮血,是为三皇之一。听说,不经朝廷册封者,皆是淫祀。陛下,封神的笔,在您的手里。成仙的路,在您的脚下。圣人之道,比普通人之道,原就要难些。师祖是乡下道士,读书不多,说不清爽。” 这他妈比绝食嗑药难多了好吗?!皇帝只得说:“朕知道了,你且回家。” 程素素原本还准备了一篇鬼话,见他不再问,乐得不再讲。只追问他道:“可否允我安葬师伯?” 皇帝疑心一去,又心痛了起来:“厚葬!” 程素素又问:“若无实据,可否放我家人?” 皇帝点点头,顿住,指着谢丞相道:“谢卿去办。” 谢丞相领旨,心里哭笑不得。一是觉得梅丞相这步棋烂透了,仿佛脑子被猪啃了,二是觉得圣上的“圣明”随着古老太师影响的消散,也越来越少了。 皇帝如今觉得此事腻味透了,自己仿佛被人给利用了。说紫阳真是假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自己一时怒火上头,就冲动了!回想一下,京兆那里,也只是邀请他看了一场表演,并未直指紫阳真人,而是诱他自己去联想的!皇帝反应过来之后,心情很坏。 按捺住了脾气,问程素素:“如何?” “只有一件事了,我有私怨,不触刑律,想要报复。” 这么坦白!皇帝也愣住了,上次这么直说的,是他亲娘吴太后。结果就是打得齐王妃娘家血肉横飞。 李丞相见状,出来说程素素:“御前何得这般……” “坦率?”程素素接了下去。倒真有些“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味道了。坦坦荡荡,斜了大理寺一眼。 皇帝十分纳罕,心道,你还能打他一顿不成?刺杀,是犯法的。问道:“不触刑律?” “不触刑律。” “如何做?” “还没想好,回去找找,有没有人愿意出个刁毒主意。” 皇帝笑了,连连摆手:“不要胡闹,接上你的家人,回家吧。” 程素素低头一礼,眸光极冷,这会儿说回家了?呵呵。 ———————————————————————————— 最后,母子三人去的是李丞相府。 那里,李绾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见了面,惊喜交加,彼此抱头痛哭一回。李绾道:“我从大理寺出来,第二天一早就派人回家里,说大理寺是请你们帮忙。你们受了惊,我接你们到城外别院里静养了。家里仆妇,业已安排妥当。”这是遮掩了全家蹲大狱的事儿,传出去毕竟不雅。 萧夫人也试一试泪,道:“都出来了就好,洗漱歇息,有什么话,休息好了再说。” 李绾忙命人将母子三人引下去。 程素素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服,跟赵氏一块儿吃饭。程羽也终于缓过神来,连喝了三碗汤,问程素素:“你没事儿吧?” “还行,”程素素随意答应道,“真是一场闹剧。无凭无据,就搭进去一条人命。对了,师伯遗体,可以安葬了。还有那个弟子的供词是怎么来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绾坐在一旁看他们吃饭,闻言道:“对,这事儿怎么能算?”这是要她亲爹的老命啊! 程素素道:“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圣上会点头,大理寺不要命的往里冲,也是奇怪。” 李绾也猜不透,便道:“你们先歇息,我去打探。” 待几人吃完饭,不用李绾打探,李丞相先派了李巽过来说:“问亲家小娘子精神可好,可否一见,说今日殿上的事。” 程素素忙站起身来:“我好得很。”便被引到书房,去见李丞相。 李丞相身着便服,手里拿着把折扇敲桌子,旁边是程素素也眼熟的胡先生——进京路上见过的。程素素与二人见过礼,对李丞相口称“世伯”。李丞相敲敲桌子:“坐吧。” 程素素拣张下首的椅子坐下,先谢过李丞相相帮之谊。李丞相道:“不要说客气话啦,这次是冲着我来的。” 程素素道:“可是奇怪,什么证据都没有,莫不以为可以这样糊了人的眼?” 李丞相淡淡地道:“糊了陛下的眼就行。他们,也等不及了。” 程素素深深点头。 李丞相问道:“那个圈,是你画的吗?” 程素素干脆地说:“是。原本就想好了的,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也不用李丞相再问,原原本本将自己的计划、如何做的,合盘托出。 “没有人教你?” 程素素苦笑道:“并没有,若是有人能商量的人,就好啦。” 李丞相点评道:“弄险。若他知道你读过书,你怎么说?” “是险了一些,”程素素老老实实地说,“他若仔细看过我双手,就会知道我双手皆能书写。若再打听得仔细一些,就会知道,我还知道许多典故。不过,知道我会写几种字体的人,却是不多的。我敢保证,这里面没有他。我换个字体,一样的结局。” 李丞相一顿,点点头:“你也是有备而来。还记得你对道灵说过的话吗?初心在否?” “咦?”程素素是真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了,她对她大哥说的鬼话实在是太多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李丞相提醒道。 “这不是我哥哥告诉您的吧?”程素素口里问着,语气却是笃定的。 李丞相坦然地说:“我正好路过,听完就走了。” 程素素:…… “初心在否?” 程素素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说:“不敢或忘。”怎么做,就要因地制宜的,对不? 李丞相唇角微翘:“知道了。” “晚辈对世伯说的都是实话,世伯是不是也将能让晚辈知道的场面事,令晚辈知晓呢?” “坐。” 经李丞相简单解说,结合自己知道的部分秘密,程素素终于推导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皇帝的态度,包括梅丞相、大理寺等,为何如此匆促。 原来,古老太师最初的学生,是哀太子。今上不但排行不如嫡兄,资质也比嫡兄差。李丞相说得隐讳,程素素听得明白,打个浅显的比方,如果哀太子背的是99×99的九九乘法表,今上就是背9×9的大众版。百分卷子,哀太子把九十分当及格,今上接地气,六十及格。 同一个老师,先遇到第一个学生,再遇第二个,第一个还死了,想教都教不了!古老太师又是个厉害的人,文武一把抓,什么都挺好,今上在他眼里,各门功课都是不及格。 有这么一位学生,古老太师也是心累的。可先帝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今上登基时犹年轻气盛,也想做一番事业,然而每一动念,古老太师就能将他的政策挑出许多漏洞来。还亲政,亲什么政呐?!老实学习吧你! 读书时,有一个叫祁夬的年轻人,给他做简单的讲解。 有这样的老师,今上更累更憋屈。年轻时被压制,施展不开手脚,也就干干给亲爹坟边挖沟,给亲弟弟下堂妾发发遣散费的事儿了。再有空,就信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别说,这些事儿他做得还是很到位的。古老太师毕竟不能自己做皇帝,也慢慢高压着让今上学习政务,有他指导,今上在皇帝这个职业里,也是个……及格的水平吧。 古老太师横行一世,只被两件事情打败过,一是寿命。哀太子短命,他自己虽然长寿,然而死在了今上前头。二是他试图培养的后继者,没有他这样的条件和能力。后继者不弱,李丞相承认的“不弱”,已经相当可观了。架不住古老太师去后,有皇帝撑腰的清算。 一涌而上的人里,包括了李丞相。 谢、李、梅、燕、王,没有不想分这一杯羹的。李丞相本就是趁势而起的,别人也不含糊不是?古老太师遗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太多,五位分而又分,期间也少不了你争我夺,表面是分赃好伙计,内里分赃不均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回黑拳了。 梅丞相的出身,其实与古老太师有着些非远非近的姻亲关系。他据此接收了一部分,李丞相新来,抢得凶。二人矛盾最深。梅丞相实是抢不过李丞相的,他背景比李丞相深厚,拖累也比李丞相重。 李丞相内里,极其凶狠。梅丞相被逼得不行,才行此险着。说险,也是有几分把握的。因为皇帝,实在不是一个像哀太子那样英明的人。他几乎就要成功了!不打死李丞相,也要咬下李丞相一块肉下来。 皇帝信道,又因为早年遭遇,极恨别人当他傻。是以仲三郎的事情一出来,皇帝就炸了!广阳子对皇帝早年这段经历,了解并不深刻,亦不曾想到事涉丞相权位之争。这才着了道儿。 李丞相道:“老梅那里,找了具新鲜尸骸,我给截下了。” 程素素顿悟! 刑求广阳的徒弟作了伪供之后,活的紫阳真人难找,弄个假的尸骨,还是办得到的。只要程素素真的如他们所愿的招供了,就可以再推进一步,揭发师徒做假,接着徒弟狠心谋害了师父。坐实他们的罪名。 你不是要证据吗?到最后你逼紧了要证据的时候,我给你来个大翻盘! 做假、骗子,普通人骂骂就算了,谋杀一手养大自己的师父、对自己全家有恩的师祖……简直狼心狗肺!一辈子风评都抬不起头来了。 幕后指使的李丞相,也要倒一个大霉。 换丞相需要斟酌思量,问丞相看好的女婿一个重罪,是有极大把握的。到时候要牵李丞相很大一部分精力,梅丞相便可借机做很多事情了。 程素素敢肯定,尸骸的脑壳是开了瓢的,身边一定只有一到两件——不可能是更多——但是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件。 她还是太天真了!还要进修! 等李丞相说完,程素素也就大致了解了整体情况了。想凭与皇帝见上一面就干掉大理寺卿,乃至于丞相,是一个美好的梦想。然而,有李丞相接手,她也就可以放心了。 李丞相说完,啜着茶,程素素恭恭敬敬站着,等他吩咐。李丞相想了一下,问道:“你要怎么报私仇?” 程素素诚实交待:“再等等,等家父回来了再打吧。不然一家人家,被我们打两次,会有人说我们不厚道的。” “打?” “咳咳,听说,人丁单薄的人家里,为了白事上好看,会雇些人,跟在孝子贤孙后头……” “噗——”李丞相一口茶喷了出来,损、太损了。 程素素眉毛都没动一根,依旧老实站着,令李巽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程素素依旧沉着地说:“算晚辈多嘴一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所以,先逮着大理寺死命整! 李丞相擦完胡须上的茶水,含笑道:“这个,我比你懂。” ———————————————————————————————— 从此,程家母子三人,就真的在李家住下了。李丞相并没有问紫阳真人是不是真的飞升了,这件事情到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李丞相也不关心什么神神叨叨的事情。倒是程素素,主动告诉了李丞相一些紫阳一脉的旧事,包括乡下道士误认贵人,以及先帝陵园的秘密。 李丞相听了,半晌无语,许久方道:“这妇人手段……罢了,这些不是现在该管的,广阳,该下葬了。” 领遗体的事情,由程羽出面。李丞相给了很大的方便,程羽披麻戴孝,正经拿出给伯父办葬事的样子来。丧事是在玄都观办的,赵氏、程素素、李绾,皆是戴孝,萧夫人派了许多人来打下手,在玄都观里搞排场。 皇帝似乎品过味儿来了,拨了钱帛将广阳子厚葬,还命人写了篇沉痛的祭文。眼见玄都观缓过气来,李丞相更是毫发无伤,或亲来,或派人来致奠的,又络绎不绝了。 赵氏一面伤心,一面担心李绾身体,又心疼女儿蹲完大牢出来,忙得分不开身。连齐王府那里,依着惯例送来的奠礼,都面不改色地收下了。 程羽与玄都观剩下的几个道士,在前面支应。 而程玄,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程玄虽被师兄说不靠谱,事关师门,他总比平时精明许多。护送着紫阳真人去了五行观。紫阳真人心系的是程节,不能留在京城,能留在程节衣冠冢所在之处,也是极好的。城隍庙里,就多了一个古朴清癯的老道。五行观里,又换了一个新观主。 程玄本不想回来,直到程珪脸色苍白地捏着京城的消息过来。这事儿得死瞒着师父!丹虚子得留守,程玄带着儿子徒弟杀回来了!一口气驿站快马,他身体又棒,儿子徒弟都要累虚脱了,他依旧精神健旺。 回到京城,师徒父子,一头扎进玄都观。 程羽与程素素两个一齐扑向道一:“大师兄!嗝!”还没扑到人呢,就被程玄一手一个,揪着领子提了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道一与程珪一起劝:“放下来,让他们好说话。” 程素素双脚悬空好一阵儿,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假爹。被放了下来本不想说话,一看程玄的脸色,顿时识时务了起来,拉他到后面,将事情简略说了——约略含糊了梅、李之争。 程玄想得也没有那么深,十分直接地问:“京兆尹,他家住在哪里?” 程素素一怔:“京兆?” “你师伯不是他抓的吗?”程玄愤愤地道,“皇帝也不好!” 喂喂!这种话在心里想想就好了,现在不要说出来!程素素紧张地四下张望,见都是自己人,才放下心来:“这话不能乱讲啊!” “知道了,不会在外面说的,京兆尹家,住哪里?” 程素素解释道:“师伯是在大理寺去世的。” “他住哪儿!”程玄虽犯浑,也知道衙门不能轻易闹事。官员家里,就不一样了。 赵氏与道一等都紧张地问:“你要做人什么?” 唯程素素说:“阿爹,你等我一下儿!我与你同去!” “你要做什么?” “您先换身孝衣,我去雇几个人。” “我自己就行了!打得过!” “不不不,不是助拳的!” 程玄不耐烦,换上了孝衣,提着孝棒,揪了程羽让他带路。程羽也正憋闷得不行,父子俩一拍即合。没等程素素来,就奔大理寺卿家里去了。 大理寺卿住的地方是京中有名的富贵人家住的地方,街道干净,街口一个大石牌坊。府邸也气派,三间大门,门旁两个石狮子。门口几个门房,站在门边蔫头搭脑地闲说话。 忽见一阵风卷来,一高一矮两个穿孝服、提哭丧棒的身影卷了过来,门房们紧张极了,一改无精打采的样子,齐齐迎了上来。 来的正是程玄父子,他们俩这一身太过显眼,表情姿势都像是要惹事儿的。一路过来,身后跟了无数围观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互相打听,道是玄都观广阳真人的师弟,寻仇来了。街道为之一塞。 御史大夫不合与大理寺卿住一片地方,听了消息之后,忙赶了过来,意思意思地想阻止。一打照面,口气就柔和了八倍不止,只见程玄双目泛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因匆忙,孝衣也微有些凌乱,哪怕举着哭丧棒,也是个美男子。御史大夫喝斥的话就说不出来,只说:“你们的冤情,圣上已经知道了,只等公断就好。何必自己来动手?你文弱之人,那些家丁如狼似虎……” 一片好心,程玄却是听不进去的,不耐烦地左手哭丧棒打开众门房,右手举着门前石狮子,往前轻轻一抛。 劈里咣啷!轰! 石狮子砸到了大理寺卿家大门上,两片门板被砸飞了,石狮子却斜卡在了门框上。 刚刚劝“文弱之人”不要动手的老御史:…… 围观群众:…… 程玄站在门前眯眼捻须,一扭头,冲另一个石狮子走了过去。他走一步,眼前的人轰散一群,呆呆地看他大步走了过去,三两下,跑石狮子脑袋上坐下了。他的外表,相当地有欺骗性,右腿垫在臀下,左腿下垂,一手拎着哭丧棒,一手屈起支颐,眯着眼睛四下打量。 程素素也实践了她的诺言,前头程玄跑到大理寺卿家门前闹事,她后脚出钱雇了三班专业哭灵的,到大理寺卿家门口烧纸钱。李绾唯恐她的私房钱不够用,还特意让钱妈妈捧了一匣子钱来给她花。 就这一耽误,程素素就来晚了,眼前堵得人山一海,她带着一队专业哭丧的都挤不进去! 还是程玄登高望远,一眼就看到了她,哭丧棒一指。仿佛摩西分开了红海,围观者让出了一条道来。 程素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以牙还牙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现在披着“幺妹”的马甲, 只能乘着辆马车, 带上卢氏小青娘儿俩,还有一个捧钱的钱妈妈, 先去雇人。钱妈妈雇人老到,按照程素素的要求,一口气雇了三班哭丧的,组成一大队,跟在马车后面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程玄早就打完了, 大理寺家见他这个模样, 哪里还敢出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机灵一点的, 开始收拾细软,准备从后门跑路了。 待程素素打马车里探出个头来,就看到她爹给她指了条明路。驱车上头,就听到她爹不满地问:“你带他们来做什么?你大师伯那里不要哭灵吗?” 程素素仰望着这个神奇的爹, 答道:“哪儿能啊, 师兄师弟们都在灵前,这是我雇来的!”放心了, 连是不是自家亲友都不认得, 还是她那个傻爹。 而后, 对钱妈妈和卢氏道:“让他们别愣着啦, 这家有几个门呀?一门一队!给我围起来, 哭!哭得用力的我加倍赏!”又说程玄, “阿爹也真是的, 也不等等人!你只有一个人,让他们从别门跑了,你在大门这儿给人白看吗?”长这么漂亮,还不收门票,亏本了你知道不? 提着哭丧棒想打人,结果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的程羽:……阿娘,救命!幺妹要发疯了! 程素素继续发着疯,对钱妈妈道:“劳烦钱妈妈,再去雇几队人来。今天这哭丧的,我包圆了。” 程玄坐在石狮子脑袋上,徐徐点头:“不错。哎,我说,京兆尹住哪儿?” 京兆尹家住得不远,就在隔壁的街区。程素素点点头,对卢氏道:“三娘,告诉钱妈妈,分几队人到京兆家里去。” 程玄满意地打石狮子上跳了下来,哭丧棒一指:“带路!” 老御史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父女带着大队人马,在围观群众热心的指路下,奔赴京兆尹家。 京兆尹家原是派家仆看个热闹、打听个消息,回来讲给家里主子听的,待听得要打上自己家的门,急忙要全家回避。男丁可以跑路,女眷抛头露面未免不雅,套车备轿的功夫,程玄已经杀到大门前来了。 这下想跑也跑不掉了!程素素又指挥着几班人,将京兆家前后门都堵住了,火盆摆上,风一吹,未燃的纸钱和着烧完的纸灰尘四处飘散。敲锣的,打拍子的,伴着哭声,一节一节地往家里传。 这班哭灵的,抑扬顿错,韵律十足。程素素又不要他们真的哭出眼泪来,只要弄出动静来就行。这一趟活计省力,干嚎即可。间或可以奏奏哀乐,只要弄出氛围就行。 老御史哭笑不得,劝又没法儿劝,只要没闹到衙门上,这是私怨。死了的广阳子,是程玄的师兄,程玄的情况来看,这跟死个亲哥没区别。哪怕程玄将这二位一刀捅了,判刑的时候都得轻轻判,减个等。如今只是堵个私宅,拿到朝廷上去议罪,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罚钱了事。 程玄扔完石狮子,这回不爬另一个了,拍拍手:“以后见着了,见一次打一次!” 程素素在车里对程玄招招手:“阿爹,阿爹,别难过了,咱回去得办师伯的后事呢。” 一语提及程玄的伤心事,当场就哭了出来:“大师兄!!!怎么我才离开一会儿,你就被人欺负了?!” 论起哭功来,他这感染力比程素素还要强许多,一时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带着围观的人一起伤感,部分心思细腻的已经红了眼眶了。 直到道一满头大汗地来抓人。他师父本来就是个不太顾忌后果的人,再带上一个程素素,后果简直不要太美!先去了大理寺家,这父女俩已经闹完了,继而到了京兆尹家,一看也闹得差不多了。 虽解恨,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你们都闹完了吗?” 道一发威,父女俩灰溜溜的,在车里排排坐,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一齐点头:“嗯嗯。” 道一跳上马车:“还不回去?” 程素素还没忘记让钱妈妈给哭灵的发工钱,发足了三天的份。 ———————————————————————————————— 待一行人回到玄都观的时候,李丞相也散朝过来上炷香。听说父女俩去闹了一通,也没有批评,只往紫阳真人的静室那里,两家人在一起说话。程家受到牵连,程玄回来了,李丞相也要给个交待的。 李绾最是愧疚,程素素的愧疚更深,两个人争先认错。程素素难得这般老实:“大师伯对我说过这事儿,京兆府有人告诉他了,是我没往深处想,没有早些禀告长辈。呜呜呜呜……”还有一事,是永远不能开口的,那便是紫阳真人还活着。 一旦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人不能告诉别人”,秘密便不能称为秘密了。无关信任,只因“秘密”。 程玄垂头坐着,闷闷地道:“师父说过,自家人不能互相埋怨。” 程素素一听,心里更是难过,捂着脸抽噎。 程珪见一家子都在哭,再哭下去,嫂子就要自责死了。只好自己说:“仇人还在呢,你们哭什么?有埋怨自己的功夫,先把这事儿给办了!世伯,咱们该怎么做?” 李丞相与萧夫人甚是欣慰,互看一眼,李丞相道:“既然程兄回来了,府上就可搬回去居住了,在外面时日久了,难免会有流言。这是第一。玄都观,程兄想谁做观主呢?这是第二。” 程玄遇到这种事就抓瞎,目视道一求助。李丞相却误会了,一点头:“不错,程兄高足,确实是可以的。这件事,我来办。” 程玄懵懵地:“哦。” 李绾问道:“阿爹,那些害咱们的人,要怎么办?” 李丞相缓缓地道:“他们,找了一具假尸骸,意图假扮紫阳、真人。东西,我截了下来。他们的目的,你知我知,可是没有证据,说他们就要做这个用的。眼下,只能追到大理寺、京兆尹身上,再想深挖,眼下还不是时候。” 李绾听了,一阵气闷。 程素素慢慢地问:“敢问世伯,犯官现关押在何处?” 道一打了个哆嗦:“你要干嘛?” “问一问,又不会死人。” 李丞相道:“大理寺是不能关了的,现在关在刑部大牢里。” 程素素不再言声。李丞相心里有数,也不再多讲,再安慰亲家几句,问萧夫人是否有帮忙安排好玄都观的丧事。然后一点李巽:“你也留下来帮忙。”才匆匆离去,他要办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直到玄都观的丧事办完,程素素才随着父母兄嫂搬回家里。道一留在玄都观重整道观,又清点损失、重点名册,各有事忙。 离家不过数日,再次回来,恍如隔世。程素素挖出了先前埋的匕首等物,重新佩好,才去寻程珪问一问紫阳真人的情况。程珪道:“与城隍庙里那个老黄,住在一起,就是给你打匕首的那个。” 程素素记得这个老黄,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左脸一道大疤,左耳也少了半只。程珪道:“听说原是个悍匪,不过与师祖相熟,有他在,师祖还是很安全的。这回真放心吧,不是敲锣打鼓回去的。倒是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这话他问得小心翼翼的,总觉得妹妹变了。 程素素微微一笑:“我很好的呀,真的,你也放心,不过,二哥,有件事儿,还得麻烦你一下。” 程珪顿时紧张了起来:“你莫诓我!我不是大哥,什么事都能办好。也不是三弟,什么都不明白,随你糊弄,莫欺负老实人!” 程素素翻他一个白眼:“那我自己干!” “别!” ———————————————————————————————— 一顶小轿,程素素里面坐着,程珪跟在外面,苦口婆心:“我说,你消停些,行不行?” “就让你跟我一块儿去买点儿东西,还是不是亲二哥啦?” “你到底要买什么,打发个人去,不就行了?” 程素素笑而不答。 须臾,兄妹二人到了程素素先前赁的小院儿里,程素素先进去,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对程珪道:“二郎,小弟有礼了。” 程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要干嘛?!” “再雇辆车,咱们去见见二位蔡兄,如何?” “不说,我就不走了,能上天了你!我不是大哥,凡事都惯着你。” 程素素道:“难道你要自己去青楼?” “什么?” 蔡七郎、蔡八郎也是霉运缠身,只因一不小心欺负错了人,从此就成了人家的小弟。程家出事,他们是想看热闹的,也存了点要看程肃倒霉的心思。只是一时没找到程肃这个人,十分遗憾。不料几天之后,咸鱼翻身,改成大理寺卿蹲大牢了,二人正在庆幸——幸亏当时胆小,没有真的落井下石。 才缓过气来,便接到了一张帖子,手一抖,打开一看,落款是个肃字,登时腿都软了。捧着帖子,照着地址,二蔡苦哈哈地到了小院儿里,还要装得十分担忧:“六郎,你还好吗?” 程素素微笑着说:“大蔡兄、小蔡兄,二位袖手旁观,我很欣慰呀。” 蔡七郎有种尿急的感觉:“六郎!哎?二郎!我们冤枉啊!我们无官无职,实在是……有心帮忙也插不上手呀。” 程珪:…… 程素素道:“现在,我正有一件事情,你们可以插得上手。那你们要不要来呢?” 敢说不来吗? 二蔡继续苦哈哈地跟在轿子后面,到了……青楼!轿子就停在外面,程素素吩咐道:“你们去,管这里的鸨子买两套软绳儿,钱我来出。她们有鞋底带铜扣的绣鞋,也来两双。” “嘎?!”二蔡纯洁地茫然了,“六郎你要绳子,何必到这种地方来?” “给我装糊涂?你跟鸨子说,她自然明白,记着,要不伤手脚的。” 二蔡一脸纯洁地进去,一脸……诡异地出来,恭恭敬敬地道:“六郎果然大才!兄弟如今才是佩服了!些许小钱,何用六郎破费,这算是我兄弟请客!那接下来?” 程素素微笑道:“有心请二位蔡兄与我同往刑部走一遭,不过……” 二蔡一听,顿时摆手:“六郎要是不方便,我等识趣!识趣!”刑部里关着程家的仇人呢,他们可不想陪绑!见“程肃”不曾强行让他们俩同去,顿时松了一口气。摸摸袖子里自己也私下弄来的一套软绳,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匆匆告辞。边走边想,论卑鄙,不知道程肃与大理寺卿,哪个能赢?略有些盼望程肃能吃一回瘪。 程珪不淡定了:“你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搞?” 程素素冷冷地道:“对大理寺,我够客气了。放心,不会让他演十八禁的。捆个手脚而已,他要是没招供就自裁了,还有什么意思?” 程珪道:“哦,刑不上大夫,要是有明显勒痕,也不好。这个……咳咳!是挺合适的!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几个月你都学了些什么鬼玩艺儿?” 程素素在程珪的聒噪声里到了西市,指使着程珪各种杂色玉石的便宜珠子、铜丸、铁丸一类,整整一大兜子。又往铁匠铺子里,要了一块不厚不薄的铁板。 程珪买完了,且不给她,而是问道:“你要干嘛?” 程素素笑眯眯地:“父兄都回来了,我公然去拜会李世伯,叫人知道了不大好。所以,有劳二哥,帮我去相府叫个门?” 程珪:……老子信了你的邪! 事实证明,上了贼船,想要下来是很难的。程珪也只能认命地拖着一干物件,帮她去叫门。 李丞相正在家里,毫不意外地道:“我就知道,你有话说。” 程素素道:“世伯明察秋毫。是有一件事,不知能否通融,我想去刑部大牢一游。” “嗯?” 程素素道:“世伯看,晚辈没有带家父过来,就不是要闹事的。晚辈很讲道理,您看这个,可令防止犯官触柱而亡,痕迹极浅,易消除。麻核桃,可防咬舌自尽……” “那是做什么的?” “现在说不好,不亲眼见到,难相信的。世伯,何妨一试?让我与他聊一聊,如何?” 李丞相一指李巽:“你陪着他们去刑部。” ———————————————————————————————— 沈尚书原与李丞相一派,自要大开方便之门。 大理寺卿住的,也是条件不错的单间,他是掌刑狱的人,知晓内里门道。比不上祁夬,却也不能让沈尚书占了便宜去。他心里门儿清,他咬住了,顶多是流放,自然会有人照顾他的家人。招了,才要出事儿! 无论沈尚书威逼利诱,饿饭嘲讽,不让睡觉,他都坚持了下来。沈尚书答应得如此痛快,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光凭广阳的事情,问他一个刑讯逼供、草菅人命,实在不能体现水平,战果也不能令人满意。 程素素一来,大理寺卿就认出她来了,还含笑打了个招呼:“又见面啦。” 程素素亦笑道:“是。”转脸就让人把大理寺卿给捆上了,再往嘴里塞一麻核桃。大理寺卿四肢大开被吊起,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真不敢相信这死丫头会这么胆大! 沈尚书忙拦着:“哎,刑不上大夫。” 程素素礼貌地道:“您放心,不动刑。”说着,踱了进去,一拳掏在大理寺的小腹上。吹吹拳头,拿了条抹布,搬了张凳子,亲自把大理寺的眼睛给蒙上了。 拍拍手,摸了张椅子坐下来:“家里乱糟糟的,也没人说话,想来想去,您是我见过的难得的和气人,就想跟您说说啦。先前在大理寺狱里,承蒙您的关照,启发了我,软刀子,还可以这么用。放心,我比你斯文多啦。” 沈尚书目瞪口呆。说好的讲道理的淑女呢?程素素与皇帝说圣人之道,沈尚书对她很有些好感的,现在,这要怎么说呢?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程素素道:“府上百年士族,人财两旺。令祖八子,令尊九儿……您有十二个孙子,七个孙女儿,六个外孙,我没算错吧?” 程珪不知道妹妹背大理寺卿的家谱有什么用,只听程素素续道:“我统共一个大师伯,他去了,我很难过。你该欣慰的,能让我这么难过。你全家一百七十二口,利息,够了。” “放心,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可您要知道,人类就是这么奇怪,高贵的落入泥淖,会伸手的拉人,一定不及想践踏的人多!您一定要绷住了,您一松懈,他们会遭遇什么,你我都控制不了。那可就都是您害的他们了。” 说完,一拍手:“好啦,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咱们来干正事儿吧。我一丁点儿也没想你招什么供,虚与委蛇的把戏,你不要去想了。我就是来看你难受的。你还有一个办法,装疯,这样,你想保的背后的人,就保下来了。不过有没有信你是真疯,就不知道了。这招,司马懿用过。” 大理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挣扎也不能摆脱困境,沈尚书都要同情起他来了。 程素素打了个响指,示意大家都不要讲话,抬过来铁板,拿着一兜子的珠子,往铁板上倒。哗啦啦,叮当当,珠子落在钢板上,弹了几弹又滚落下来,正落到下面的布口袋来。 声音不大,却只在大理寺的耳朵边上响。 噪声污染,大理寺如果能搬来震楼神器,程素素认输。又有些可惜,可惜呀没有电机,不然这机械噪声可比这人工倒钢珠有效多了。 沈尚书知道强制不让睡觉的厉害,知道让吃馊饭的厉害,甚至也知道对女性污辱的厉害,对这噪声,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的。以眼神示意:就这样了? 看你说了这么长一大串吓人的话,还以为你要活剐了他全家呢! 程素素谦虚地一躬身,比了个口型:“一起听听?” 沈尚书将信将疑,点头留了下来。程素素打口袋里又摸出一只铁皮哨子来,声音极尖。两刻之后,程珪与李巽面色苍白,半个时辰之后,抱头想跑。沈尚书也倍觉艰辛。 程素素打量着囚室,思索着,该如何将铁板装他头上,踩高跟鞋! 程珪惊骇不已,拖起妹妹就走,沈尚书见了,示意手下不要停,也跟着出去了。见到阳光,沈尚书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你这办法,实在是……实在是……” 程素素不在乎地道:“这要是对他不管用,您预备怎么办呢?” “这……” “给他睡觉,一天给他三个时辰的时间,不要响,让他睡。这三个时辰,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要有规律。” “然后呢?” “再不招,就找口棺材……” “喂!” 程素素道:“装进去,开气孔,蒙着眼睛,不要透光,不要有任何声音。再试试看。” 程珪:……我妹疯了! 程珪现在就恨大哥不在,没人拦住这个疯丫头,匆匆与沈尚书作别,拖着她回家。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才说:“你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师伯故去,我也难过。可咱们不能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以德报怨,以何报德?” “不是这个手段!咱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找证据,可以弹劾,可以用别的办法。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做事情,是不能妄图两面净光的,动手,就会脏手,只要会洗手,就行了。” “你这个样子,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嘛,”程珪急得要死,“你一辈子还很长,你这样子,要怎么相夫教子?你会教坏孩子的!” 程素素一挑眉:傻孩子,谁说我要嫁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外祖将至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珪快要愁死了。 程素素走的时候, 体贴有礼地帮她二哥带上了门。程珪望着合上的门板一直发呆到吃饭, 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就想着妹妹的事情。同桌的程玄、程羽都不是细心的人, 念叨一句:“你吃得好慢。”便没再追问他。 程珪实在吃不下去,看父亲和弟弟吃饱了,他也就撂下碗筷了。里间也差不多吃完了,赵氏情绪挺稳定地说:“终于能歇歇啦。” 程珪更堵得慌了:你们知不知道,有更大的麻烦来了?! 扳着指头一数, 爹娘弟弟都不大指望得上, 有心找道一商量,想起玄都观还是一个烂摊子等着道一收拾。最后, 就剩下一个李绾了! 叔嫂要避嫌,可为了妹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程珪坚定地起身,摸摸程羽的脑袋, 跑到大哥的院子外面等大嫂回来。李绾最近心里也不大好过, 见到他,也是一怔:“二郎?” 程珪吱吱吾吾地:“有件事情, 要劳烦大嫂。” “进来说吧。”李绾一面说, 一面猜测, 他这是为了什么。 钱妈妈如今对程家人印象相当不错, 颠颠地打发小丫头倒茶。程珪十分拘谨:“别忙了, 就几句话, 说完就走的。” 李绾越发慎重了:“二郎, 究竟是什么事?” “是幺妹,劳烦大嫂……”说到一半,看到李绾的大肚子,为难地闭上了嘴,程珪有点绝望,支使孕妇,真不是他家的传统啊! 李绾道:“幺妹也是我妹妹,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二郎只管说,是什么事?” 程珪反而兜起了圈子:“大嫂知道,我家原是乡下道士家,市井乡民的事儿,我打小也不是没见过。我见过泼妇,说实话,小门小户里,泼妇反而能过得好些。我小时候也想,我妹妹要是泼辣些,也不错。可没想到过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李绾惊道:“她怎么了?你们今天出门儿,发生什么事情了?” 程珪举袖试汗:“大嫂,她要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呐?!不对,她要嫁出去,祸害亲家一家子,怎么办呐?!” 李绾道:“别急,到底怎么了?一家人,你倒是说明白。” 程珪又吞吞吐吐了起来:“今天,去了刑部大牢,她把那个大理寺卿……” 李绾道:“该!”一看程珪的脸色,又说,“她吃了苦头,还不许报复一下啦?” “那……刑部沈尚书还在呢,李兄,也在,都看到了这个……真的不好。我怕她的心性变了。” 说到了重点,李绾道:“我知道了,我会与她好好说说的。” 程珪松了一口气:“千万拜托。” 李绾却没有贸然先跟程素素说话,先找了自己的哥哥李巽,问他发生了什么。李巽跑到程家,脸色十分诡异,一打照面便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李绾道:“你先回答我。” 李巽道:“别是你小叔子吓傻了,回来向你搬救兵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快吓傻了,”李巽没好气地道,“一去就将大理寺卿捆了起来……” “该!” “打了一拳。” “活该!” “蒙上眼睛,就在他耳朵边儿上弹弹珠子玩儿。” “就这样?” “这还不够?” “小孩子淘气嘛!你们对女孩子也未免太苛刻了吧?”李绾不高兴了。 李巽脑袋砰砰地撞着面前的桌子:“淘气?!我现在脑子里都是嗡嗡哒!我跟你说,我宁愿一直挨打,都不想一直听这玩艺儿。想死的心都有了,哦,捆起来,还死不了。你说惨不惨?我都要同情他了。” “说什么呢?” 李巽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说了一回,李绾道:“大理寺要觉得羞辱,也是他活该。不想想他是怎么对我婆家的!广阳真人都……想起来就心酸。可就那几下,算什么呢?” “你没挨过,真不知道。我本也不相信的,可我和沈尚书在那儿听了一阵儿,就真的受不了。九娘,你是真命好,你这小姑子没想给你使绊子,不然呐,你哟。” “我婆家当然好啦。” “要当娘的人了,别这么着行不?我回来就禀告大伯了,大伯说了,你小姑子的事儿,大家都别乱管,管也管不了的。你们全家过得好好的,她就没事儿了。” “阿爹这样说的?” “对呀。” 李绾满意了:“那我就放心了。” “记着,这手段真的很……那个。不要传出去,让人觉出味儿来,会说她不好。这也是大伯说的。” “行。爹这样讲,我就也放心啦。” 李巽心道,大伯说的什么,还是先不要告诉你的好! ————————————————倒叙—————————————— 却说,李巽也是一头汗地回了相府。震憾太大,以至于话都说得不太利索了:“伯、伯父,这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李丞相一开始也没有反应过来的,刑不上大夫,彼此留着颜面,软刀子用的时候就多了起来。疲劳审问的套路,他是懂的。软刀子的套路,他更是懂。不过程素素这办法,他还没有见到过。 李巽以为他不信,指天咒地:“我亲在那里呆了半个时辰,别说半个时辰,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现在脑子还是嗡嗡的。这也太狠了!” 胡先生也是将信将疑:“真有这么厉害?” “沈尚书都受不了了,不信你们问他!” 胡先生道:“真的受不了?” “真的受不了!” “拿酷吏作比?” 李巽脸色一白:“我宁愿酷吏打我一顿!” 胡先生冲李丞相一拱手:“东翁,这事儿有点不对呀。这可不像当年那个小娘子会干出来的事吧?” “怎么不像?”李丞相笑问。 “能说出为天地立心的人,怎么会这样呢?世上有许多人,一面讲公正,一面循私枉法,一面讲廉洁,一面贪赃受贿,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可是,有些话,没有那个心,是说不出来的!东翁,我真的相信,若是男子,真个能附孔庙。” 李丞相笑问:“先生看我如何?” 胡先生咳嗽两声:“东翁自然是极好的,否则,我何必到东翁这里混饭吃?” “可是呀,我天生就不是好人。” “什、什么?”胡先生怔了。 李巽也急了:“大伯!这是什么话?您哪有不好?!”简直李家积了十八辈子德才能捡来养的。 李丞相道:“我的生父,为了升官发财,一个算命的,就能让他抛弃亲儿。何等凉薄?我这一身流着的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给的,我能是什么好人?我的心是黑的,血是冷的。” 胡先生与李巽只觉得这句话略耳熟。 李丞相脸上浮出一丝暖意来:“不过运气好,遇到了你阿翁、阿婆,把我的血慢慢焐得温了。遇到道灵他阿翁,把我的心,洗白了些。遇到你伯母一家,提携我,待我也很公道,这才成了一家。有的人,就是这样的,眼里看着什么样的世界,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不独我一个。” “怕什么怕?有什么好计较的?你,你们兄弟姐妹都是,打生下来,日子就好过了。没受过罪,没吃过苦。就说九娘,大理寺里呆半天,你们就心疼得要命。人家在那里呆了几天?你们能一样吗?你们受的罪,都不一样!” 李巽被训得抬不起头来,嗫嚅着:“可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是九娘的小姑子,这……” 胡先生道:“她那些个话,是说给谁听的呢?” 李丞相点着李巽的额角:“向胡公学着点儿。当然是说给道灵听的。我前日不是问过她?犹记初心否?她当时什么样子?没有半分慷慨激昂,没有一丝灰心失望,也没有在我面前表现的意思。仿佛先生考背书,答案会了,就说出来。那是一个冷清的人。不过因为家庭和睦,她哥哥人品又好,你看她天真可爱。一遇到大理寺,你看她是什么样子。” “不要别人说一句话,你就恨不得掏心窝子,别人再做一件事,你就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冷静,冷静!你得沉下心来,看准这是一个什么人,再想怎么交接。好人不会偶尔犯错?坏人不会施一回粥?长点心!” 李巽虚心请教:“那这样,好不好呢?这么近的亲戚,年纪小,又会生事,不作教导,恐怕不行的。这性情,并不稳呐!” “有什么不好的?道灵样样好,唯有一件不好,太像他祖父,这样的人恐怕会吃亏。就缺一个不怕脏手的人帮他,九娘……看来是不行的。现在这样,你们该放心才是。” 胡先生道:“这,可惜是个小娘子,不好栽培,日后也终究成别人家的人。否则……” 李丞相道:“不急。性情不稳?性情不稳的人,你们愿意教导,她会听几分?让她家里先暖着吧。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有些手段留在自己手里就行,传扬出去是开恶例。沈公那里,胡翁,有劳你去一趟。” ——————————————倒叙完毕—————————————— 李巽打妹妹家里回来,瘫在了榻上不想动了。近半月的紧张奔波,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越想休息,越是睡不好,脑子里总是蹦出来:不知道大理寺什么时候招,能招出什么东西。 这个疑问,三天之后,有了解答。大理寺卿没有撑住这软刀子,能说的、不能说的,统统说了出来。 李巽急匆匆赶到李丞相的书房,那里,聚了许多人。沈尚书的笑容有些难以描述:“招了,可有些东西,是真没办法递上去的——没证据。能坐实了的,也就这几桩。下官,如法炮制,京兆那里,也招了一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定罪是可以的,想连根拨,现在还办不到。” 李丞相看完,道:“沈公辛苦。”沈尚书虽站他的队,却不是他栽培起来的后辈,李丞相当面颇为客气。 沈尚书道:“这我可没多少功劳。相公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人?” 李丞相莞尔:“天生的罢,偶遇,运气好。” “我的意思,将有实据的报上去,这些没有实据的,且攥在手里,”沈尚书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何妨大度些?圣上近来已经对这些事情很厌烦了,引而不发。暗中准备着,看准了时机,再下手。何况,这一次那边折了大理寺、京兆府,也是重创。” 李丞相笑道:“毕竟是沈公!”又命子侄辈各抒已见,自己与沈尚书讨论,哪些可报上去。不能报上去的,又可如何利用。有些针对己方的计划,要如何化解。 待尘埃落定,沈尚书辞去,李巽才小心地问李丞相:“大伯,这消息,要不要知会程亲家一声?” 李丞相道:“当然,他们受苦了,总该知道一个结局的。” 沈尚书只提要紧的二人,李丞相将打击的范围控制在京兆、大理寺两处,没有穷追猛打,这让皇帝很满意。李丞相与谢丞相二人将这两处上下清洗,皇帝便不觉得他二人过份了。本来就是这两个地方从上到下办事不周到! 二官死于流放途中,便是后话了。 ———————————————————————————————— 程素素知道结果之后,也就放到一边了。日子还长着呢,皇帝要看证据,派系之争,要什么证据?李丞相心里有数,日后好动手,就行了。 她现在另有一事要忙——赵氏接到家书,赵永年一家要回京了! 赵氏原就是京城人士,赵永年叶落归根,也在情理之中。程素素算了一下时间,问道:“任期不是还没到么?” 赵氏揪着帕子:“这个呀,你外公身子有些不大好,索性就回来了。他自己原是不肯的,可……他上司那里,似乎有些勾心斗角,你外公从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想躲着。年纪又大了,告个病,往吏部一报,就回来了。” 程素素问道:“都有多少人口?仆妇几何?要咱们准备些什么?” 赵氏见她关心,也很高兴,道:“你外公、外婆都在,还有你四个舅舅他们。唔,你大舅家有你两个表哥、两个表姐……” 程素素听她数着人口,大舅一家六口、二舅一家五口、三舅家也是六口人,四舅夫妇二人只有三个女儿。赵家主人加起来二十几人,嫁出去的自然没回来,娶进门的,也要回京。仆役统共,也是二十几人。 回忆了一下赵家的宅子,程素素道:“外公老宅我也去过,怕住不下这么多人吧?要不要,先赁两处小院儿,回来先安顿下来。以后是分家、是买房,看外公的打算?” 赵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她也是管家的人,当然知道赵永年拖这一大家子进京,日子肯定紧巴。赵永年又过份实在,在任上攒得钱恐怕不够多,回来不够花用。且赵氏心里也明白,赵永年孙媳妇都娶了几房了,老宅住不下,分家就在所难免了。她想先给准备着。 李绾一直听着,先不插口,继而问道:“不知几位舅舅,现在功名如何?” 赵氏脸上一红:“大郎读书不随舅家。只有你们大舅、三舅中了秀才。不过,大郎倒有三、四个表兄弟,也是秀才。” 李绾道:“那也很好了。京城名师也多,文风淳厚,回来过不几年,也许会有好运的。” 赵氏脸上红晕未褪,略有吱吾地道:“我是想贴补他们一些的。” 李绾笑道:“这是应该的。” 赵氏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你们不知道,打今年正月起,我每月悄悄儿拿一吊钱,去城外那个小庙里,给一个人。” “咦?”李绾与程素素齐齐惊讶。 “我……旧年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不想提往事的。那天在街上偶然遇着的,旧时齐王府一个粗使丫头,打个照面儿,彼此还记得,说了几句话。当年,我们一共四个人,就我现在有你们,过得好。她们三个……死了两个啦,另一个就在那个庙里。” 李绾道:“要您周济?” “嗐,说是赐金还家,许作嫁妆。贵人们不觉得多,百姓人家看着是巨款,留在家里多好?还有儿子要说亲,还想多置几亩地。发回家的闺女,嫁了,一辈子能补贴娘家的东西,加起来也未必有这笔钱的一半儿。 就是你们外公实在,听说叫发嫁,就把我给嫁了。别人家,比你外公家手头又略紧些。她们就……”赵氏擦擦眼泪,“我就明着说了,我想对他们好些。他们离京这些年,回来要有不周到的地方,都不能笑话。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们先跟我说。嗯?” 李绾与程素素对视一眼,郑重地答应了:“是。” 程素素一合掌道:“这下,可要热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热热闹闹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热闹个屁呀! 坐在赵家老宅里, 程素素满心的哭笑不得。她原觉得自己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镇定自若, 此时却颇为惆怅、颇为惆怅! 话还要从头说起。 赵氏得到女儿、儿媳的支持之后,心下大定, 也将这意思透给了儿子。接着,向程玄提了一提。总是没有人反对她,她便点着私房,一面想给儿女留些,一面又想补贴娘家, 给每个晚辈都准备一份体面的见面礼。 赵家还没来, 程犀的书信先至,道是大军顺利, 要合围会战了。此战定后,他们会跟着凯旋,约摸夏末抵京。算算时间,孩子都能满月了。程犀信中特意叮嘱, 再三要程素素老实一点, 不要搞事。害程素素被程珪狠瞪了好几眼。 赵氏欢喜不尽:“这么着,咱们中秋, 就能大团圆啦!” 这话说完半个月, 赵永年全家便进京了。 赵氏打发程珪弟兄俩带着王妈妈一道, 带人去城外接人。 这一头, 赵氏一大早便带着儿女们往赵氏老宅去布置等候。赵氏忙上忙下, 姑嫂俩对望一眼, 由着她去忙。却又从彼此的眼里, 看到一丝担忧。 二人先前有过一番长谈,说的便是针对赵家抵京的事情。两人的忧虑,统统集中在“人”上面。从来未曾见面,赵家的一切情况,现在都是模糊的。 先是人品,赵永年夫妇老实厚道是真的,舅舅、舅妈不是刻薄人,这也是真的,否则赵氏也没有今天。再下一辈呢?兄弟姐妹十几个,谁也不敢写包票。得照着会有一、二不合时宜的来准备,否则一旦出事,措手不及。李绾最怕的就是,有人拿赵家做文章。广阳子的事情如果重演,她就真的要急得上吊了。 其次是能力。 程素素公允客观地讲,赵永年做了几十年的官儿,就算熬资历他现在都应该能熬个知府再退休的。然而,赵永年愣是能把知县做穿!当家人是这样,这一大家子会怎么样? 至如赵氏想的什么宅子不够住先赁两处、担心娘家不宽裕、侄女儿们衣裳样式不时兴想贴补之类,反而是最最次要的东西了。 在赵氏兴奋,姑嫂俩不安中,程珪、程羽,接了赵永年一家人来了。 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有男有女、有主有仆,都挤到了前院里。透过人缝,可以看到门外巷子里仿佛有车轿箱笼。前庭挤满了,插脚的地方也难寻。 骨肉相见,赵氏与赵永年夫妇抱头痛哭,王妈妈一旁陪哭。几个舅舅、舅妈也团团围了上去,都在哭。 满院子全是人,十几位表兄表姐,愣没有一个上来圆场的!程素素心里,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只好自己上前说:“阿娘,日头大,别在院子里挤着了。行李也要搬进来的,先到后面坐下,慢慢叙话。” 赵氏这才收了泪。 到了后堂,谭氏与赵永年上座。四位舅舅一字排开,坐左边。赵氏带着儿女、媳妇坐左边,旁人都站着。谭氏一坐下来,就又哭了起来:“这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她一哭,赵氏也哭,老一辈哭成一团。小一辈儿到了屋里,也跟着哭了起来。 满屋的哭声,呜呜的。程素素哭不出来,掐了一把程珪:“二哥,你要哭到什么时候?人我们都不认识啊!”她已经不指望赵氏现在醒过味儿来先认人了。 程珪道:“你说什么呢?这不该伤感吗?” 程素素又狠掐了他一把:“伤感你的头!见面了不该高兴吗?!哭的什么呀?赶紧认人!没看到那些表兄表姐,都是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才跟着哭的吗?” 程珪张张口:“对哦。” “行李都在外面摆着呢!先认完亲,得有人出去看着吧?另外还有两处宅子呢!等哭完,天都黑了,你让人怎么住?” 原来,赵家人口繁衍,又有仆役相随。老宅塞这么多人,那跟集体宿舍也差不多了。赵氏就另外就近赁了两处小些的宅子备用。 这介绍亲戚的活儿,还是程珪赶鸭子上架完成的。 十几个表兄弟姐妹,名字……是不要妄想程珪能够一下子记住了,能把人和排行对上号,已经不错了。排行倒简单,平辈不拘男女按照年龄大排行。 程珪报不出名儿来,兄弟们也没有自报家门的,你说大郎,就是大郎,也不添上自己的名字。姐妹亦然。 程素素看各人衣饰,不算光鲜,也不寒酸,平平无奇。看模样,也都周正,内有几个,称得上清秀俊俏。然而就是……没有特色。眼中倒是有好奇,你看过去,他们的目光又躲了。个个老实得紧,一个争出头表现的都没没有,堪称奇迹。 程素素与李绾哭笑不得地交换眼色,二人见的人也不少了,相人的本事也有几分。真老实假老实,也看得出来些,这是真老实!行了,人品不用担心,其他的就……太可担心了! 好容易认完了人,箱笼还在院子里堆着,仆人还在外面站着。 还得程素素来打断赵氏与谭氏等人的伤感,让人摆上拜垫,先给外祖、舅舅等磕头。赵永年等也给晚辈准备了见面礼。程素素与李绾拿到的绢帛首饰比自家日常用的还略差一点。 相较之下,赵氏的礼物就非常大方了,几个姑娘,人人得了赤金首饰。 对比有些明显。舅舅舅妈们见状有点局促,程素素捏着一枚竹节银镯子,笑道:“小时候阿娘给过我一个一样的,后来小了不能戴了,我总想再要一个的。” 李绾打趣她:“现在可如愿了。” “那是。” 屋子里又快活起来。 赵氏忽然想起来:“先把行李放下吧。” 然而赵永年实在是个老实人,老实且胆小,儿孙都没有走脱他的模子。宽敞是好,谁要出去住,与家里人分开呢?既不习惯分开,心里也打小鼓。最后,四个儿子家,没有一个想搬走的,宁愿在老宅里挤一挤。 程珪已经准备好了,引要搬走的人去宅子安置,此时目瞪口呆:“可,这么……这么小的地方,住不下吧?” 大舅赵行礼想了下,指着仆役道:“那就……让他们先过去?我们在这里。” 有这么搞的吗?!程珪头上冒出汗来。。 程珪急了:“他们去住了,你们这一大家子,饭谁做?衣裳谁洗啊?自己动手吗?” “不是说,地方不远吗?” 程珪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他爹还……的人。 深吸一口气,程珪强笑着问赵氏:“阿娘您看?” 赵氏比他们又强些:“左邻右舍,真没一个要卖房的,想扩建都不成。大点儿房子,一时也找不着合适的。先分开住着,成不成?我留两个人,帮你们安顿。” 好说歹说,“留人帮忙”的前提下,大舅、小舅两家陪着赵永年夫妇住在老宅,二舅、三舅两家去另外两处,这事儿,才算定下来。 对此,程素素只有一个想法:难怪阿娘要想着贴补。 赵氏原本还准备了接风宴,这一番折腾下来,彼此精神都有些不足。然而与程玄约好了的,程玄晚饭过来,赵永年全家都打起精神来,自赵行礼往下,列队迎接。 程素素:……什么鬼?!有个皇帝女婿也不过如此了吧? 外婆确拉着她的手说:“当年我们全家赴任,路上遇到强盗,多亏了你爹打跑了了强盗呀!” 原来世道并不太平,程素素又担心起外婆家来了。 席间,赵永年谈兴上来,也介绍他在任上的生活,以宽赵氏之心。房舍也比在京城大,生活也宽裕,并没有出京受苦。程素素听他对赵氏说“你二哥和四哥也帮我管钱粮账目、翻查刑书”,顿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是父子三人齐心协力,将一个官儿做了几十年没有升职呀! ———————————————————————————————— 到月上中天,程家一家人才回到自己家里,都累得够呛。赵氏心满意足,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都有伴儿了。” 程素素捏了捏李绾的手,李绾回捏了一下。 当晚,程素素就亲自到了李绾的房里。 姑嫂二人先夸了舅舅、舅妈朴实无华,有舅妈们与赵氏说话,姑嫂俩都是放心的。不用怕赵氏被人坑。 其他的就很没办法夸了,除了“老实”。 程素素道:“别兜圈子,说实在的话。亲娘舅家,关系非比寻常,得有个章程了。” “好。就是老实,然后……” “先前说过,两姓旁人,不能让人家凡事都听咱们的。赵家又不是穷得吃不上饭来求咱们管,一大家子也平平安安过了几十年。咱凭什么插手呢?可今天这个样子,我也是担心的。” 李绾道:“不知道舅家有什么打算,或可先打听一下。若是人家有成算,咱们从旁搭一把手就是。若是没有,问起咱们了,咱们顺水推舟。若是不问,咱们觉得不太合适,也可婉转一些,请阿家去说?” “大嫂有什么计较?” 李绾道:“不外男一拨、女一拨。分开了一看,也不大难。男的,读书,或做点事。女孩子……”说到这里,她也迟疑了。突然发现,家里有像程素素这样的女孩子,虽然操心的时候也心累,但总不会比赵家这些没有特色的姑娘更累了——如果你想她们过得好。 程素素道:“我还怕舅家真有个打算,可说出来却是‘让他们去住’。你说男孩子读书时,连如何延师都想好了。舅舅说读书时,恐怕连谁适合读书,都未必明白。” 李绾张张口:“慢慢,劝吧。先问?” “让二哥去问,他是举人,又是男人,现在是他说话有份量的。” 第二天,程素素等又陪着赵氏去看赵永年。二舅、三舅两家,一大早都赶到了老宅。程素素敢打赌,这绝对不是知道赵氏要去才聚会等着的。 对舅家没有恶感,却有点哭笑不得。程素素给程珪使了一个眼色,程珪清清嗓子,说了来意:“不知道,表兄们日后有何打算?”赵家有多少家产,程家是清楚的,就算放专人去收租子、看铺子,顶多三个人也就齐活了。 赵永年道:“我看呐,还是得读书。” 程珪一噎,很想问,读书不成怎么办?如今没有做官的进项,单靠这点祖产,孙辈十几人,体面一些的婚嫁都不够! 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田地铺子,总要有人管的。” 赵氏心说:“账我都准备好了,就是来还账的。”说着,便交了账本钥匙,比起当初让她照看的,还有些盈余。谭氏道:“你先收着就是了。”也没有推辞。 程珪有些担心地道:“这……不大够生活罢?有什么打算,一起合计合计?” 赵永年道,:“我在任上,还有些积蓄的,你们不要担心,够一家子嚼用的。” 程珪被逼急了,问道:“没想着置产吗?” 说到这个,就有些惭愧了。赵永年做官,俸禄加上一点灰色收入(并不多,没胆子多拿,只收惯例),养一大家子,期间孙子娶亲、嫁孙女儿,又花了一些。如今剩下的,并不很多。置产吃力,吃饭倒够。 至于吃光了呢?“穷了穷过,富了富过,原本也不是大富人家,我考了个举人,家境就好起来了。这些家产,能撑到你十几个表兄弟,有一个能中举人的,也就行了。不用担心~” 还真是有打算啊! 程素素惆怅、相当之惆怅! 再一看满屋子姓赵的人,似乎都觉得这个打算是很正常、很靠谱、很安全的。赵永年说话的时候,还没一个插嘴的,相当之安静! 程珪也被噎到了,程素素找他说这个事的时候,他还教训妹妹“不要看不起人,不许埋汰舅家”。现在,他觉得脸都疼了。 倒是程素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打起精神来,道:“我二哥也读书,他们倒好一处说说考试的心得,做些题目。” 一家子老实人,不理不管,实在不忍心。程家手上的资源也很有限,管也很难一时奏效。只好先由程珪接触表兄弟,程素素跟表姐妹们玩耍,看一看这其中,是否有能振兴家业的。 程珪凭借举人的功名,轻而易举便得到了表兄弟们的敬重。李绾有身孕,不常走动,程素素时常给赵氏做脸,陪着她到赵家去,与大舅、小舅家的几个表姐表妹熟悉了起来。 大舅家两个女儿,长女嫁了,次女在家——比程素素大些。小舅家三个女儿,皆是待字闺中。五个女孩儿一处,程素素无奈地发现,她们日常就聊些刺绣、衣裳的样式变化一类,她不甚感兴趣的东西。 几乎就是年轻版、略活泼一些的赵氏。如果她们有赵氏当年那一份“赐金”的嫁妆,都可以将生活过得富裕充实——只要丈夫不败家不早亡。否则,就得听天由命了。 跟她们在一块儿,省心,然而乏味。程素素甚至怀疑,这姐妹几个,是否有过朋友。太安静,也太老实了,好奇也轻易不肯出门。程素素邀她们去逛街,没一个要去的,给她们带些玩具,倒是喜欢。却也没有讨要的。有些恻隐之心的人,都会觉得她们可人疼。可也就这样了,说不到一起,便无法更加亲厚。 直到程素素说到要去玄都观参礼,姐妹们才都动起念来。 姐妹们都很开心的样子,各想着要在神仙面前许的愿。分两辆车坐了,程素素与大舅家的小表姐一车,一路无话。 她们的车没有在门口停下,道士们认得程素素,将车引到门内一处院落附近,姐妹们才下车。大表哥觉得这样颇为体面,含笑正要说什么,忽听得一个微带口音的女声叫道:“阿兰?” 大舅家小表姐小名就是阿兰,众人微愕,程素素问道:“这么快就在京城交上朋友了?” 小表姐一见,出乎意料地活泼地挥了挥手:“小秋、阿杏,这里!”然后才低声解释,“这是上京路上遇到的,小秋可好了。” 小秋是个矮个儿姑娘,满月般的脸庞,很爱笑。阿杏举止也不扭捏,只是比小秋又安静一些。 经小表姐解释,程素素才知道,三家是在路上遇到的。赵家是返京,小秋的父亲是到京城谋新差使,阿杏则是举家入京投亲。小舅家三个姑娘也认识小秋与阿杏,都有些开心。也向二人介绍程素素。 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程素素心道,小表姐原来有朋友!看小秋这么活泼,倒可带她一带。保持这个势头,千万别变成她们姑妈那样就行。 咳咳!埋汰亲娘,罪过罪过。 小表姐有朋友,程素素心情也变好了,含笑道:“既然是表姐的朋友,咱们也就算认识啦。”邀她们同往桃林里玩耍。铺下毡毯,摆下茶点,往毡毯上一坐,闲来说话。 吃桃花糕的时节已经过了,玄都观里的桃子也不错。摆上来的时候,小表姐忽然说:“这个小秋不吃,她不吃桃儿。” 程素素心道,小表姐平时不声不响,实在是个细心的人呐。转而命将杏脯放到小秋面前。 阿杏笑道:“是极是极,我也记得。” 小表姐兴许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对程素素解释道:“小秋懂得可多了呢。我们说是原籍京师,可从来没见过京师,好多京城的事,都是她告诉我们的。” 这份亲昵,是表姐妹间都没有的。程素素反省了一下,自己也有责任,可确实没耐心与这七、八个表姐妹,人人亲近。斟酌了一下,程素素给赵家送些玩具、零嘴、胭脂的时候,便顺手命人给她们也送一份:“拜托多与我家表姐亲近。” 小表姐开朗了,她也少一分心思。舅妈们与赵氏做伴,赵氏近来也舒畅了,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分,投桃报李,程素素以为,自己也该对小表姐多上点心。 岂料舅妈们带来的,不止是好事,尚有一件对程素素来说并不算愉快的事情。 大舅妈正在考虑小女儿说亲的事情。程珪问赵家的家计,多少给了她一些触动。想趁家中宽裕时,为女儿找个合适的人家。 赵氏一寻思,自家闺女今年十三了,要说年纪也还小,本是不急的,可蹲过大牢!这说出去了可不好听!万一事情捅出来,想嫁得好就不容易了。等长子一回来,就得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么一想,赵氏就将程素素叫了来,先问她对未来的夫婿有什么要求。 程素素一脸懵逼:“我才十三吧?” “咱进过大狱呀。” 程素素好险没回一句“光荣啊!”,咬咬牙,问道:“是谁又跟您说了什么了吗?” “没有!”赵氏断然否认,“这是娘的心病呀!” 程素素道:“嗯,那行比三哥好看,跟大哥那样可靠,就行。” 赵氏懵了:“什么?这要到哪里找这样的人?”找到了还能娶你? “没有?那就不嫁了!不比三哥好看,没有大哥可靠有前程,那他全家都要小心,别被我砍死。十八代祖坟都给他刨出来!阿娘,你不会跟谁有这么大仇,想派我去报仇吧?” 赵氏直挺挺地撅了过去! 程素素:“……王妈妈!快扶阿娘床上躺着!” 李绾闻讯而来,低声问完了事儿,点点程素素的额头:“你又淘气了!有什么不能等你哥哥回来慢慢商量?非要说得这么狠?” 说话间,赵氏缓过气来,一看李绾,又哭了:“老大媳妇,你可来了!我命苦呀!”低声说程素素如此愁人…… 正说着,程珪与程羽也到了,一齐瞪程素素。程素素对他们翻白眼,气得程珪要打她。 兄妹对峙的时候,小青忽然往赵氏面前一跪:“老安人,您可得心疼我们姐儿!姐儿可不是不孝顺的人,姐儿是为您好!她是为了让您把私房首饰留给侄女儿做嫁妆,才这样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阴差阳错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室震惊! 程素素表情控制得很好, 眼神也难掩震惊——小青姐, 咱们没说过这事儿吧?!我没这么高尚的,对吧?! 李绾与程素素亲厚, 震惊的问:“幺妹,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听你提起过?!” 因为我也不知道啊!!!程素素只能问小青:“小青姐,你从哪里听来这么……荒谬的话?” 小青含泪道:“姐儿,我都听说了……” 程羽性子急,截口道:“你拣要紧的说!别哭!” 小青抹抹眼泪, 抽噎了两下:“那、那天……呜呜呜……” 正事没说完就先哭!程羽就差揪着她领子摇一摇了。 小青哭够了, 也选择对李绾哭诉:“姐儿常说,与表姐们不是一块儿长大的, 彼此不甚投契,很是担心。那天在观里见到两个小娘子,是舅家姐儿的好友,她们很是投缘。姐儿便说, 她们能在一起, 为舅家姐儿解颐,姐儿心里也高兴, 常给她们送东西的。” 李绾一点头:“然后呢?”边说边拉着程素素的手, 让她挨着自己坐下来。 程素素回过味儿来, 她派小青给各处送过东西, 小青这是听什么……不能跟自己说的了? 果然, 小青道:“但凡给舅家姐儿们的, 秋娘和杏娘都有一份儿, 姐儿总要我捎话,舅家姐儿在京里也没有旁的熟人,拜托她们多与舅家姐儿亲近。次数多了,我也和他两家认得了。前天,我去杏娘那里,被她小丫头拉着问,问咱们家的事儿。 问老安人原是不是有一注横财,若不是带了作嫁妆,该留在舅家里的?是不是有许多钱帛衣饰,若归了舅家,就是舅家姐儿们的嫁妆的?舅家姐儿们,是不是想要这些东西?” 程素素与李绾对望一眼,都觉得惊疑!小青,她们是相信的,小青的亲娘卢氏是记着程节恩情的人,心向程家是一定的。母女俩又是从老家跟到京城来的,与京城所有人、事、物,都没有旧日恩怨。 小青又说:“大娘子,您想,咱家里的事儿,谁个会往外讲?这秋娘和杏娘才到京城,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就算知道,这嫁妆的话儿,又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说出来的?” 程羽“嚯”地一声站了起来!没错,就是这最后一句。赵氏的旧事,京城毕竟是有人知道的。比如赵氏遇到齐王府的旧仆,彼此还能认得出来。可首饰嫁妆这话……唯有女子。而小表姐,近来在议婚。 程珪忙拉住他:“你要干什么?坐下!” 程羽怒道:“我要去问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赵氏傻眼了,内心实不愿相信自己的娘家会是这样的:“这……这……素素,你也……听到的?怎么不告诉我呢?你傻吗?”才信誓旦旦,要求儿女照顾自己娘家,现在却发生这样的事情,赵氏心都凉了。 程素素摆摆手,放缓了声音问小青:“小青姐,你是怎么答的?” “我说,我只管做活计,不打听主人家的事情。” 程素素点点头,又问:“怎么不先跟我说呀?” 小青讶然:“姐儿不是知道了么?否则何以要说不嫁人?我原以为,姐儿心里有数,大事都有主意的,不须我多嘴。主人家的事儿,我们佣人不好多嚼舌头的。可姐儿现在干嘛,为了个……那样的人,耽误自己的事儿?” 这话在理,李绾点头。况且疏不亲间,说亲舅家的不是,确不大妥当。此事若真,后果严重,小青的选择是对的。 程素素也明白这个道理,微一点头,对程羽道:“三哥,你先坐下来。让我想一想。” “你还想什么?你的本事呢?”程羽很生气,“你不是不吃亏的吗?” 李绾哭笑不得,出来打圆场:“你们都安静。幺妹,你想说什么?” “舅家不比旁人家,哪怕是死囚,也要听她一辩的,不是吗?” 程羽冲口而出:“还能有什么理由?” 程素素大声地咳嗽着,瞥了一眼赵氏,亲娘的脸面,还是要顾及的。世情若此,亲族之间,能不翻脸还是要维持和谐的。 “我觉得我眼神儿不应该这么差的,怎么看,舅舅家都是一家老实人。所以,会不会有内情?小青姐听到的,是真的。表姐们那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青是仆人,小表姐是主人家的亲戚,身份上来讲,小青就不占优。然而她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程素素心里,更偏向小青一些。不弄清此事,对小青不好。 这……可能性很小啊。李绾心道,那就得是杏娘不好,可杏娘……她图的什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难道不知道疏不亲间的道理? 程素素站起来,拍拍裙角:“无论如何,去一趟舅家吧。三哥,你在家呆着,别吓着人家。” “喂!”程羽不高兴了。 李绾却说:“你们都别动,阿家,这事儿,还是您自去问一问?” 赵氏仿佛看到了救星,连连点头:“不错!是该我去的!”程素素不放心地道:“让三娘和小青陪阿娘过去吧。是非曲直,有个证人。”李绾一想,也将玉箫给派过去,名为伺候赵氏回娘家。 程珪的声音硬梆梆的:“我送阿娘过去。” ———————————————————————————————— 程羽摸摸鼻子,坐在一边生闷气。程素素见状,不由失笑,轻轻走过去碰碰他胳膊,程羽没好气地给了她一个白眼。程素素趴在他耳朵边儿上说:“这算什么呀?一会儿弄清楚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后宅妇人的小心思,你跟着怄气?我都没生气呢。你别把自己的心胸也怄得小了。” 程羽大怒:“你懂个屁!你不也是后宅妇人吗?能不在乎吗?” 这位三哥,你重点有点歪啊。浑然不觉得自己才是歪的那一样,程素素扮了个鬼脸儿。 兄妹俩打闹起来。 李绾算是服了这两个活宝:“你们两个,还有心情闹呢?阿家这一下,不定要多么伤心呢。” 程素素直起身来,慢慢地说:“急也没有用呀。等等看,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呗。” 不多会儿,就等来玉箫一脸惊惶地回来汇报:“大娘子,不好了,那边的老安人,气倒了!咱们老安人一看,也昏了。” “那边的老安人”就是程素素的外婆谭氏! 李绾问道:“事情呢?怎么回事儿?” 玉箫道:“小青和那边的姐儿对质,小青没撒谎!那边姐儿说,她的朋友问起过咱们老安人给她的首饰的事儿……” 李绾问道:“老安人现在哪里?” 玉箫道:“二郎侍奉着,正往回赶,叫家里请大夫。我先来禀报的。” 李绾匆忙派人请了大夫,一会儿便接到了赵氏。赵氏一回娘家,将亲娘也气倒了,什么话也没问过。侄女儿说:“我只说是姑妈年轻时的东西……”赵氏一听这一句,也气倒了。 天擦黑,兵慌马乱才过去。 次日一早,李绾派人去问候谭氏,却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小表姐,上吊了!亏得赵家人口多,没等死透,有人路过,将她解了下来,现在还昏迷着。 程素素道:“我去看看。大嫂,家里你先看着?”李绾此时实不宜奔波了。 母亲、外婆一起气昏,表姐上吊,此事必须有个明确的了断,否则小青就要坏了。 程珪道:“我与你同去!”赵氏也要一同前往,卢氏也揪着女儿过来请罪。 程素素道:“都别慌,人救下来了,还有转圜。小青姐,你再将事情说一遍。我必得将此事弄明白了!”小青脸色发青,还是肯定地说,自己没有记错。 程素素道:“好,那咱们就去将这事儿弄个清清楚楚!” 带着一众人,杀到了赵家。赵家正在忙乱,里面呜呜的哭声、训斥的声音,仆役们趴在门边、柱后,探头探脑。 程素素进门便说:“看来我不管是不行了!把门给我关上!”她说这话底气十足,盖因赵家仆役不足,旧仆往两处小宅多分了些,老宅这里,倒是后来程家代雇的仆役多。 大门关上,程素素下巴一扬,玉箫前面给她带路,一气到了谭氏房里。赵家二十几口,几乎聚齐了,人人担心 赵行礼面带愧色,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放心,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他听到首饰,又听什么年轻时……便觉得自家理亏了。 程素素缓缓抬手,慢慢地说:“这乱糟糟的,哭天喊地,被人听到了,更下不来台了。先叫底下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说,外婆有了年纪,身子不大爽利,阿娘来探亲的,也累倒了。先这么说吧。” 赵家上下都在无措之时,她说话做事都慢悠悠的,很好的缓解了大家的焦虑。 然后便是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施施然走到赵永年面前一行礼:“外公,我是晚辈,本不该插言,可如今这事,又是女眷的事儿,容我多事了。” 赵永年连咳数声:“咳咳,咳咳,都是家教不严。你有话,就说吧。我们,要给你一个交代的。”说着,声音也哆嗦了起来,显然有些不忍。 小表姐已经醒过来了,颈上带着勒痕。一看这痕迹,程素素就知道,她是真心求死了。此时她正脸色苍白,可怜巴巴地看着程素素。她们姐妹看程素素,总觉得她过于飞扬恣意,有些微的不适,也有些微的羡慕。然而若说盼着表妹不好的心意,却也没有。 然而无法自辩!首饰她是提过的,姑妈给的,也提过的,自己嫁妆的事,也是说过的。可是!并不曾将这几件事情联系起来,没起过占人家产的心思! 她想说,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是,心里有些羡慕好首饰、好料子,也会想“若是我也有这样的……”,可从来没有过“这些该是我的”这样的想法。一如所有钱包不丰满的姑娘,走进奢侈品店里的心情。 她事后品味,自己的话里,仿佛真有那个意思似的。 程素素第一句话却是问:“表姐,杏娘问过你什么?你是怎么答的?” 小表姐声音沙哑,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没和阿杏说过。” “嗯?” “是对小秋说的……” 程素素望向小青,小青肯定地道:“就是杏娘,那回是送桃脯,秋娘不吃桃!” 小表姐道:“我真的只有将簪子给小秋看过,杏娘不爱这些的,我不会记错的。” “说了什么呢?慢慢想……” “就是,看了镯子,她问我怎么来的,我说姑妈给的。她说簪子好,我就说,是……是……是姑妈年轻的时候得到的,姐妹们都有的……小秋就说,要是多有几件,正好当嫁妆……” 程素素一句一句的话,小表姐一句一句地答,有时候程素素会重复已经问过的问题,小表姐也一一回答。言语略有出入,大致讲的却是同一件事情。 小表姐只告诉过小秋,首饰是姑妈给的,姑妈年轻的时候似乎得到一注横财(赵氏的事情,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嫁妆的话,也提过两句,因为知道在议亲。夸过以后表妹的嫁妆肯定比自己的好,想将这注横财据为己有的事情,是没有说过的。 小表姐也有丫环,证实小表姐说的,确乎如此。 小青却一口咬定,杏娘那里问的,肯定是那些问题。 小表姐不敢置信地道:“阿杏?她怎么会?” 说话时,大夫又到了,程珪看着摸脉、开方、煎药,送大夫出门。见到程素素,谭氏先羞愧了起来:“孩子啊……” 一见女人哭,程素素就头皮发麻:“外婆,事情另有内情。我得先查上一查。” 谭氏一怔:“怎么?” 程素素道:“你们少待,备车吧,有劳舅舅、表姐,随我一同出去。咱们,会一会杏娘。小青姐,你也来。” 程珪起身到:“我也去!” ———————————————————————————————— 这年头,没有录像、没有录音、没有截图,小青是程素素的侍女,小表姐的证人也是侍女,若是双方对峙,则公道来说,都不可取信的。唯有从小秋、阿杏那里取得有力证据。 程素素选阿杏,实是偏心小青——小青是与她接触的。 程素素先选了太白楼,订了个包间。不是饭点,包间还算好订,订了连在一起的两个。先邀了阿杏过来。她平日出手大方,与小表姐同游时邀请之事虽少,也不是没有。 阿杏接了帖子,不疑有他,带着丫环,到了太白楼。 程素素将舅舅、程珪藏到隔壁听着,自己与小青、小表姐迎接阿杏。摆茶上点心,先说两句京城天气,程素素冷不丁就切入了正题。小表姐大吃一惊,待要阻拦,却见阿杏一脸疑惑:“原来不是的么?” 小表姐急哭了:“我的为人,你不知道吗?我怎么会……呜呜呜。” 阿杏道:“你别这样,我也是不信,才悄悄打听的。若是信实了,凭你们家有什么进士大官儿,出这种争家产的事情,我也是不敢沾的。” 程素素笑道:“谁家缺这几个钱?” 阿杏点头,狐疑地问:“那……小秋?” 小表姐道:“我可没有对她说那些话!” 程素素抬手制止了她:“不知杏娘可否帮我们一个忙?” “你先说。” “我下帖,请了秋娘来。劳烦杏娘,与她聊上一聊,我们听着,可好?” 阿杏道:“当然!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又不是男人,要争权夺利,路上交上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怎么这么多事呢?” 程素素一指小表姐的脖子:“杏娘不好奇?” 阿杏道:“你们做事,自有道理,不肯说的,我何必多问,彼此尴尬呢?” 小表姐都上吊了!差点儿没命。 阿杏的脸色也变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素素道:“阴差阳差。杏娘,拜托了,我们先避一避。我要听到确切的话。” 阿杏郑重地道:“我也想知道的。” 程素素拉着小表姐,也躲到隔壁去了。不多会儿,小秋便被引了过来。她还是一惯的可朗,见了阿杏先笑道:“哎呀,你也到啦,咦?别人呢?” 阿杏声音有些犹豫:“也……快了吧?” “嗯,她们请客,咱们蹭饭,客原该比主人先到的。”说着,便笑了起来。 平时玩笑,这话很是实在,此时听到耳朵里,就觉得她这是生事了。阿杏定了定神儿,心道,不可疑邻窃斧,小心地套着话:“她们姐妹,处得挺好的。” “那是。” “哎,我看是阿兰姑妈对她们挺好的,当然带着儿女对舅家亲近啦。” “对呀,贴娘家嘛。阿兰真好命,要说亲了,就来了一个阔气的姑妈。” “那她的嫁妆?” “可要变厚啦,有好嫁妆,能嫁更好的人了呢,”小秋叹了一口气,“唉,她表妹人很好,对咱们也不坏,给了这么多东西,恐怕还不知道,亲娘的私房都给了侄女,她自己就要少啦。” “也未必……都给吧?” “嗯~嗯~上回我说,你姑妈要多给你几件,你嫁妆就好啦。她眼睛发亮呢,说没谦让她表妹的事儿。她兴头上,怎么好泼冷水?贴娘家贴到自家吃不上饭的事儿,可不少呢。” 阿杏的声音略有些不快:“那咱们该提醒她。” “人家的家事,你凭什么插口?疏不间亲!”小秋说得很有道理,“再说,是阿兰自己运气好呀,你截了她的嫁妆,她怎么办?不嫁啦?她家兄弟姐妹十好几个呢。她家里又傻,几十年没升过官儿,哪里来钱哟。” 程珪按住了大舅,程素素一手按着小表姐,一手掐着赵氏,小青与王妈妈也上来帮忙。终于,外面说话声停了。程素素感觉到了手下的人也安静了,才松开手来,一整衣领,若无其事地去了隔壁。 她此时不免庆幸,幸亏自己偏心小青,先找的阿杏,若是找的小秋…… 推开门,程素素便笑道:“哎呀,我来迟了,去舅家一看,表姐染了风寒。” 阿杏与小秋都说无妨,小秋还笑道:“你对阿兰真好,阿兰好有福气。” 程素素笑道:“舅家都是实诚人,才是我们的福气呢。”挥手让点菜。 阿杏问道:“阿兰……还好吗?” “看过大夫了。” 小秋一无所觉,点了几个菜,笑着说:“我们才说呢,阿兰里兄弟姐妹多,轮到她头上,怕分不到什么,劳你多照看。”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阿杏气得吃不下去,脸色差得很,程素素依旧谈笑自若,直到将小秋送下去。回来看到阿杏与小表姐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小表姐十分惊讶:“你不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才上京投奔亲戚的吗?” 阿杏反驳道:“我家是为了我哥哥读书才来的,京里刚好有亲戚,识得名师!你家兄弟多……” “那也没吃不上饭呀。她不是送了你江南胭脂?” “那是我给她的!哎,你们姐妹是不是共用一个丫头?”阿杏也迟疑地问了起来。 小表姐也不乐意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家仆人虽少,一人一个,还是有的吧?” “对哦……怎么就信了她了呢?那……她说你爹做假账?” “什么?” 阿杏讪讪地:“是么?又是说谎?她说,看账的人,没有不做假账的。” “帮阿翁管钱粮的,是我二叔呀!且我二叔,不会做假账的!” 好么…… 再看大舅,脸都气青了。程素素道:“好啦,认清了人就好,各回各家吧。”赵氏问道:“这就完了?” 程素素一耸肩:“不然呢?捉回来对质?满大街的嚷嚷,问她还跟谁造了谣?再按着头让她去澄清?说咱家不穷,说表姐没图您的私房,说二舅舅没做假账?有些事儿,只能忍了。就算她将这些谣言安到你头上,说是你讲的,也……先回家吧。” 阿杏与小表姐都呆呆地看着她,表示……好像真的只能忍了! 程素素心说,你们真是……老实人!就凭她搅了咱家不得安宁,也不能这么算了呀!虽然不亲近小表姐,可这么实在的人,要是上了吊,这他妈一条人命就得算我头上了!当我冤大头呐?! 先命人将阿杏送回家,再带着一家人回到赵家。赵行礼与赵氏,气得话说得颠三倒四,自家一个老实孩子,得了姑妈给的好东西,与朋友说。被移花接木,生编硬造出这么些个事儿来,差点逼出人命来。 好在赵家人虽然老实,还不算笨,颠三倒四也听明白了。顿时炸了。 大舅妈抱着女儿哭一场,又拉着程素素的手说:“好孩子,委屈你了!你受了委屈,还要帮阿兰洗刷冤屈……” 程素素耐心听她哭完,见程珪快要拦不住表兄们了,才说:“都嚷什么?别忿忿不平啦,还好人没事儿。咱们该庆幸发现得早。更应该庆幸,这只是一个小丫头在作夭。要是同僚……等等,你们没有这样的同僚吧?” 仿佛发现了外公二十年升不了官的秘密呢…… 这一点,赵永年说不清楚,他四个儿子也没闹明白,孙子们更是不明白。如果弄明白了,估计早就…… 程素素默,轻声道:“闹了两天了,都累了,先歇着吧。”报复的办法,随手就来,她不想当着赵家人施展,至少,不是现在。就……明天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福无双至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连闹了两天, 终于真相大白, 累坏了两家人,所有人愤怒之余, 倒也松了一口气——事情,好歹算是弄明白了。自家亲戚不会互相误会了!从赵永年往下,一个个看程素素的目光,那么的慈祥。 让程羽瞪眼的是,赵家人初时气得要命, 发现也不能将“小贱人”如何之后, 居然变成了:“对对,都歇着吧, 为了小贱人不值当的,这事儿就都忘了吧,想起来就生气!”然后还表扬了小青,要不是小青说出来, 大家都还蒙在鼓里呢! 程羽:…… 程素素也默, 她呛赵氏的时候,可是真的不知道小表姐和小秋还有这么一段的。现在再说出来, 岂不多事?她就默默地又背起了“忍辱负重”、“为亲戚着想”两个人设。 回到家里, 李绾正等着, 待程素素如此这般一讲, 李绾也是哭笑不得:“竟是被个小人, 弄得大家团团转, 还险些搭上一条命!可恶!”虽说可恶, 也懒得去计较。 程珪想了一下:“也不好与一个小丫头计较。都歇了吧,明天还要去舅家探望外婆和表姐。”程羽骂道:“怎么不好与小贱人计较啦?幺妹都要不嫁了,小表姐都上吊了,这也能忍吗?外公也太好欺负了!” 程珪反问道:“你待怎地?这事好张扬吗?” “那也要让她家里知道,狠狠教训一回!”程羽可忍不下这口气。 赵氏支持幼子的观点:“那是,总要打发人去她家里问一问的。” “那家什么样的人,谁也不知道,就算是好人,顶多打一顿,或许只是骂两句。罚得不够,比不罚还要恶心人。”程珪倒冷静了下来。 程素素打了个哈欠:“都行了,要还手,办法有的是,就看你们下不下得去手了。” 程羽不服气地道:“你说,我就敢干!那死丫头早死早好,留在世上也是祸害!但凡晚一刻,舅家现在就是在办丧事啦,你也要担上干系了!” “喏,毕竟相识一场,不如礼送出境。她父亲不是进京谋职的吗?出几十吊钱,去吏部给他活动活动,早早打发出京!” 程羽炸了:“放出去祸害人吗?如今她爹没有官职,她就能坑害你们,要是她爹有了一官半职,还不得害死身边的人!难道她爹会为民除害不成?闺女是她养的!她能是什么好人?!” 李绾却想起来了:“等等,几十吊钱?够走什么门路,弄什么官职的?” 程素素又打了个哈欠:“滇南,还是够的。” “噗——”程珪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程羽还要说话,被程珪拉住了:“你闭嘴啊,不学无术的东西!那是个倒贴钱都没人愿意去的地方!每年授官,宁愿塞钱不授官,也不要去那里。授了官不趟任的多了去了!赴任跑掉的也一大把!” 滇南,风景优美、生态系统保存好、物种丰富……等等等等,自然风光相当美好!是日后的旅游胜地。但是!此时绝不是适宜生活的地方,尤其对北人为官者。不说水土不服,不说人口稀少,不说油水少,不说离政治中心太远难有升迁。只说距京城数千里,这一路上的奔波,就足够不少官员连同他们的家眷死在赴任途中的了。 没有现代便捷的交通,哪怕有车马舟轿代步,这一路拖家带口,就得走上几个月。万一遇个山贼水匪,命都不保。 所以,这里是默认的、朝中各位大佬流放看不顺眼的虾米的地方。并且,得是十分不顺眼的虾米!直接杀呢,不太好看,就这么软刀子杀。当然,也有命大的虾米去混了一圈,又全须全尾回来了。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程素素慢慢地道,“几十吊钱,断一家前程,有些狠。长安米贵,原就生活艰难呀……” 程珪大为欣慰,他就怕妹妹变得太凶残。但是!程珪奇道:“朝廷哪里来这样的律条?钱我出了。我看你书都白读了!” “噗——”程素素也喷了。 李绾点点头:“别被哄了,用不了太多,三十吊以内。再多,就是有人哄你了。” 程珪一揖:“谢大嫂指点。” 程羽挠挠头:“听你们这么说,好像是很厉害的样子。可不能拳拳到肉,真是不解气。” 程素素道:“等到授官的令下来,你到张三卤货铺,买二斤口条,送到她们家去。让她嚼个够,她家里人包管就知道了。可要让她爹知道是咱们干的,这仇,就结死了。你得日夜提防一个会捅你刀子的人。要那么爽快,做什么?” 程羽哼了一声,没搭话。 程素素故意说:“你干不干呀?” 程羽怒道:“我忍!” ———————————————————————————————— 次日,程珪便取了二十吊钱,派了个脸生的心腹,去吏部“活动活动”了。 去的人午时前便回来,说:“已经填了单子了,后半晌那家人就该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程珪赏了他钱,让他最近都在家里,不要出去露面,躲到别人忘了这件事儿再出来。 程素素却已经与赵氏去赵家探望外婆、表姐去了。 见到她们来,舅舅、舅妈十分不好意思:“大热的天儿,又让你们娘儿俩奔波啦,郎中也看过了,药也吃了。都很好。” 事情解决了,精神当然好。只是小表姐回忆起来,自己嘴不严,也是祸因,变得愈发沉默了。程素素眼珠子一转,戳戳赵氏,赵氏为难地看了女儿一眼,程素素眼中含笑,态度却很坚决。 赵氏只得开口道:“却才在家里商议过了,我想,给侄女儿们添点儿嫁妆。” 赵行礼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嫁不起女儿!你还有素素呢!” 程素素笑道:“是我先找阿娘商议的,我又不急,表姐们比我长几岁,要先用到的。舅舅听我说完,要我缺了,舅舅难道会不管我?一家亲戚,互通有无罢了。” “这……” “小贱人见不得别人好,我偏要表姐永远比她好,气死她。”程素素一锤定音,赵行礼也不敢反驳。昨天程素素的表现,赵行礼都看在眼里了,直觉得……这不是一个老实人能惹得起的货,所以,还是听话吧。辈份什么的,能吃吗? 这笔钱,却又有些烫手,赵行礼显得坐立不安。程素素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就当缴的束脩?听说二舅和四舅,懂钱粮、刑名?我想学一学如何管账目。”在太白楼里听到“假账”二字的时候,她就起了这个心思了。 赵行礼态度坚定地道:“要是为了学东西,这是舅家原就该教外甥的,哪用这些?” 程素素地道:“是我说错了,那舅舅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学生呢?对了,两位舅舅,能看出假账来吗?” 赵行礼心道,姑娘家以后要嫁人管家,也确实是要会看账的。外甥女儿将来要是嫁了好人家,资财丰饶,账本更繁杂,确实该学一学。当即答应了。 大哥答应了,弟弟们自无疑议。程素素心中不免感叹,舅舅们太实在了,管家看的账本儿,和朝廷钱粮等等的簿子,差距还是很大的。然而他们相信外甥女,便不往这上面想,二舅赵行义,四舅赵行德,勤勤恳恳,教外甥女管账。 二人管账多年,亲爹的账,他们不会做假,然而吃亏多了,多少知道些假账的门道,也一一对程素素说了。这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只是二人管的都是一县的账,更大规模的内容,他们也没有接触过。眼下的这些,对于程素素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她一面学着,一面在想——不知道以后大哥,用不用得着? 学管账才入了门,那头李绾生产了! 生孩子的事儿,程素素帮不上忙。萧夫人早给女儿预备下了稳婆,给外孙预备下了乳母和保姆。连赵氏都不用插手,半日后,程家第三代便呱呱坠地了。赵氏喜不得:“哎呀!要赶紧报喜!”催着程珪去给程犀写信。 程玄在一边记八字,一边记,一边嘀咕:“逢凶化吉。” 程素素并不很开心:“是个臭小子,不能跟我玩了。”程珪还没走远,闻言道:“幸是个侄儿,要是个侄女,像你可怎么办?!”程素素大怒:“像我不好吗?” 然后被程玄一手一个,扔了出去。 此后,程素素便暂时放下手上的功课,照顾家里。赵氏应对儿媳妇生产,还算有条理,然而人情往来之繁复,她就有些吃不消。宫里还记着“冤狱”这回事儿,以太后的名义,颁了些赏。又有诸多交际,以往是李绾在应酬,现在她坐月子,都是程素素给赵氏支招。 这个时候,就显出人多的好处来了。赵家一进京,至少添了四个舅妈可以帮忙。她们既老实,也识些文字、略懂算术,亲戚间相请帮忙,也是体面。程素素撺掇着赵氏,给赵家下了帖子,请舅妈们来帮衬。 一时间,也是井然有序。 这也是程素素对自己计划的一次试验,舅妈是客,前来帮忙只是此一事,帮完即回。若是效果不错,待大哥回来,她便向大哥建议,可否请舅舅或者表哥们给大哥帮忙——这便是在朝廷框架下的长久合作了。就像李丞相对李家子侄一样,李丞相提携可以出力的子侄,子侄们能干,为李丞相办事。 亲戚老实人,好处极多。一是不会生事,二则简单的、基础的事情,交由他们来做,自家人放心。赵家这个样子,想逼勒他们上进,既难达到目的,也是难为这一家人。不若在自家能力的范围之内,给每个人一个妥善的位置,做双赢的安排。 这些,程素素都在心中考评着,只等程犀回来好向他讲。算算日子,程犀也该有凯旋的消息了。 ———————————————————————————————— 等来的却是一个大败仗! 别说程素素了,整个朝廷都是措手不及的。 出征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是手到擒来。所以朝廷是有意在锻炼新生代的能力,哪怕知道中间夹了好多关系户。可这年头,朝廷上关系户可得占了一半儿啊!谁又不是关系户呢?这次领兵的征南将军,也是将门之后,当年第一仗,也是打的关系仗。不是也练出来了? 政事堂心知肚明,这一次,就算是放慢点节奏,多费一点钱粮,将新一批的人练出来了,也是很值的! 十拿九稳的事情,居然出了岔子! 究竟是哪里不对?! 政事堂在问,枢密院在问,皇帝更是连珠炮似的发问:“前线如何?柏烨(征南将军)在做什么?他是怎么带的兵?先前不是说势如破竹吗?难道是在骗朕吗?!” 政事堂与枢密院也很想知道,然而……消息,断了!从决定会战的地方,断了!后方调度粮草的史垣(程素素老师),倒是有消息过来,他派上去押解物资的人,拣到了些残兵。 残兵口中,原本确实是稳扎稳打、节节胜利的,问题就出在会战上了。不知为何,其中一支原定合围的兵马,不曾就位!口袋缺了一个口子,还是很要命的口子,以致一溃千里。武将带着兵马往哪里走,还有点数,文官们飘流到哪里,就不是小兵们能够知道的了。 这些,都是不会写在邸报上的。连李丞相,都不会轻易透露出来,哪怕女婿如今生死不明,他都不能讲出来。脸上还要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以安定人心。 程素素知道,是因为被与程珪一起,“请”到了相府,让他们配合。 李丞相明白,即便他是丞相,想要完全控制姻亲,那是想都不要想的。程家还有程犀正在建立的各种人脉,打听前线的情况虽然难些,也未必就打听不到只言片语。对这样的人,与其瞒着,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程珪与程素素兄妹两个一听,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消息确切吗?” 李丞相郑重地点头。 程珪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声调突变:“为什么?!大哥是文职!” 程素素眼前一黑,扶着脑袋、摸了把椅子坐下,曲臂支头。不想胳膊抖得厉害,脑袋跟着一起晃了起来。触电一样收回手,程素素告诉自己要稳住,出口的声音却像尖叫:“是谁?哪个王八蛋拖了后腿?!” 李丞相冷声道:“我也想知道。” 【那大哥怎么样了?还……活着吗?】程素素很想问这样一句,却不敢真的将这句话说出来,她怕听到不愿听的答案。眼前一片漆黑,程素素按住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昏暗中,程素素强撑着说:“世伯见笑了,容我缓一缓。”程珪奔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幺妹,别抖!”心中有些怨李丞相,不该将他妹妹叫过来受这个惊吓。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程珪很有力,很沉,但是程素素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飘。她不敢侥幸,不知怎的,眼前飘出广阳子的背影,又与程犀的合成一片。 程珪模糊的声音传来:“世伯,请让舍妹先避开。” “我不走!”程素素大声说,反手扣住程珪的手腕,抬起头来,“我能行。”这时候倒下了,就什么都完了! 程素素打了个哆嗦,渐渐恢复了视力,脑子也转了起来。据说“贼兵”势头虽然不小,却也比不过官兵,征南将军用兵用老了的人,怎么会因为会战一支兵马未到而溃败?顶多是围剿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难道?贼兵里出了个天才?”程素素只能想到这一点了。若是征南将军之前围剿不力,这许多随军而去的人,早就弹劾了吧?如果这样的话,前线,凶多吉少! 李丞相点点头:“不错,政事堂、枢府,也是这般说的。究竟如何,还是要等的。” 程素素依旧觉得腿软得站不起来,坐着问:“世伯要我们怎么做?” “若无其事!” 程素素低下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好。”肚里已经盘算了起来,自家交际交不多,直接关起门来过日子,让家下不要议论即可。 爹么,往玄都观去打坐,有师兄看着,当无大碍。赵氏那边,告诉她也没关系,反正她寻常也不出门。李绾那里,先瞒着,出了月子再说。要是担心赵氏露馅儿,连她也瞒着,让她在家里照看李绾。三哥……交给二哥看着好了,程素素麻利地甩锅。 问题不大。 程珪却进逼着道:“若世伯有家兄的消息……” 李丞相道:“那是我女婿!我能不急吗?” 程珪低下头。 程素素爬了起来:“如此,便不打扰世伯了,只是,有消息,万望知会我们一声,也免得措手不及。若有旁的要我们做的,但凭您吩咐。战败之责,希望不要摊到我大哥头上才好。” 李丞相冷笑道:“他们想坑我,没那么容易!” ———————————————————————————————— 这一回,倒真个没有人先互相坑。政事堂与枢府都不傻,不将前线弄明了,出什么招?万一落错地方了呢? 国事要紧! 当国家机器运转起来的时候,效率也是惊人的。半月之间,前线的消息不断传来,对面,并非“乱民”而是有比较严密的组织。弥勒教,十分奇葩的一个教派,自从横空出世,便是为了造反而生。今番这群“教匪”的头目,依然是个和尚,法号释空!趁乱起事,号称弥勒降世。 政事堂、枢府,凭借智力,一点一点拼出了真相——弥勒教此番“作乱”并非一无是处,在用兵上至少有一个很有天赋的人在指挥!征南将军是被一点一点拉进坑里的。 为这个结论打下确定印记的是齐王:“势如破竹,是有人先破开了竹子!柏烨没看出来,否则,不致溃败!先前的战绩,也不是假的,是乱匪有意的。故意送子喂招,送上去的。牺牲掉的,或许是乱党内不服于他的人。借官军之手,排斥异己,也多少削弱了官军,摸清了官军的底细。所以,人数虽少,却是越战越强。如不剿灭,乱匪以此为基,恐怕要成大祸。” 齐王这番见识,纵使很鄙薄他帷薄不修的人,也要承认——很有道理。 上自皇帝,下至百官,很快达成了一个共识,如果这个和尚真的这么厉害,那么,就要趁他还没成气候,先将他给掐死!领兵的人选也有了——齐王。不说什么杀鸡用不用牛刀了,就说前线陷进去这些人,正好有吴太后的侄孙,亲娘哭天抹泪儿,就够皇帝兄弟俩喝一壶的了。何况,吴太后不止会哭,她还会迁怒,一旦迁怒,下手还挺黑,寻常人吃不消。 至于柏烨等一干武将,自然是戴罪返京——如果他们还活着、还能找得到的话。 整个朝廷再次高效的运转起来,从何处再调兵,抽调的兵马再如何补弃……一道一道的命令颁了下来。 大军尚未开拔,谢麟回来了! 谢丞相明显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儿孙里,唯谢麟天份最高,虽然平素尽力压制这个孙子,要磨他的性子,实不愿他出事。 谢麟回来却是搞事情的。 返京不入家门,先来告御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祸不单行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以谢麟此时的情况, 回京第一件事, 理所当然是要汇报遭遇,这是惯例。吃了败仗的, 还要将自己弄得凄惨一些,以便推卸责任。 谢麟偏不! 他本生得极精致俊美,披头散发也能被赞一声复见魏晋风流。今天他这个样子,却是衣冠齐整,脸如锅底, 简直像是个阎王!再惑于美色的人, 也知道他生气了! 暴怒! 自上而下,都是极想知道前线的情况的, 皇帝紧急召见了他,一见便问:“阵前如何?柏烨何在?” 谢麟当殿一跪,便说:“请诛林光之以谢天下!”他要用这种姿态,表达他的愤怒。 皇帝一惊:“他又怎么了?” 林光之爹是国公, 娘是是皇帝的长姐, 林光之的年纪比太子等人要大上十岁,今年三十, 年富力强。早先入伍历练, 此番是独掌一军, 一路上并不曾有任何闪失。皇帝点这个外甥的时候, 让他沾光的想法少, 真历练的想法多。十年一个层次, 林光之是皇帝在三十岁这一层的亲戚里, 抱有期望的人。 然而林光之有一个毛病——好享受,且不大挑时间场合。以前没吃过败仗,他这毛病也没耽误事儿,曾有御史参他,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可偏偏这一回,就出在他这毛病上了。本是要合围的,林光之也不阵前饮酒,也不听歌看舞,但是当时就爱吃驻扎地一老店厨娘做的莲子羹。一想到打完了仗就要走了,吃不上了,必要吃完了再动身。十拿九稳的事情,他吃完美食,再去上阵,何等从容?也是美谈。 也是合该有事,厨娘因他还算礼貌,想拿一拿乔,以增老店之声誉,拖了一拖。就为了等一碗莲子羹,他把这最后合围会战的事儿,给耽误了。 谢麟等人是文官,原居于后,征南将军自有一把算盘,明知是来沾光的,也得分个三六九等,他更愿意将人情卖给有前途的人。参与决战的功劳,当然是最好的礼物。 这下可坑惨了这些人! 兵败如山倒! 乱军之中,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谢麟、程犀、张起、太后的侄孙吴松、皇后的侄子袁恺,五人聚到一起,与其他的人却失散了。连征南将军的大旗,都没找到。 张起手里有点兵,袁恺家学渊源,谢麟与程犀脑子够用,加上一个老实听话的吴松,勉强保命而已。五人躲在个破草房里,商议尽快将此间战况报与朝廷,谢麟草拟了一份简明扼要的奏折,一式抄了五份,共同署名,分路突围。 谢麟是五个人里心眼儿最多的,当时便说:“纵有一人活着抵京,也要将原委报与朝廷,请朝廷明断,不令我等蒙冤!我若死,身后事便托付诸位了。”乱军之中,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性命无忧,然而,名誉一定要保住! 他十分清楚,死人的价值,要依活人的需要而定,这世上多的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的,哪怕是亲人也难保不会媾和。 吴松非常诚实地跟着说:“我也一样。”接着,大家都一样了。 于是五人歃血为盟,立字为据。 五人各指一方而行,离战场远些,镇定下来,还各收拢了一些残部。手头有了人,心里愈发稳当,谢麟虽不曾领兵,也看出些门道来,恐怕之前的顺利,是被对面下了套儿。不由懊恼了起来:柏烨蠢,自己也跟着蠢,没看出是圈套,发狠回来必要苦研兵法。 便是在这时,他遇到了林光下的部下,一问前情,险些没有气死! 这个理由真是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对面不说是个神对手,至少不蠢,自己却有个猪队友! 大军汇齐兵势更盛,没有缺口大家不会这么狼狈!或许败,但不至于溃败!蠢他还能接受,为了卖弄风流吃一碗莲子羹,弄得他狼狈逃命,收束来的残部无法一战,只能憋屈地逃回来。 哪怕在自家后院险些被害,谢麟都没有感受到这种狼狈! 临近京城,他自史垣处得到消息,只有他到了,其余四人连个影子都还没有!五人,唯他独活?谢麟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他将面临安抚另外四个家族的难题。 ———————————————————————————————— 谢麟说完,林光之的父亲镇国公仓皇出列:“陛下恕罪,请派员查实。谢麟从未统兵!他只知我儿失期,可曾亲眼见到我儿为何失期?残兵流言何足为信?若是别有内情呢?” 自怀中取出张起誊抄的副本,谢麟道:“臣只将自己知道的,奏于陛下,一切自有圣裁。请陛下验看。” 皇帝目视张起的父亲平安侯,平安侯早按捺不住踉跄扑到薄薄的纸页面前。前面叙事平实,言明失期兵败之事。末尾五人立誓,“身后悉付余人”,这是还没忘记家里人,没忘记自己这个亲爹呀!不由老泪纵横:“是我儿的笔迹!” 谢麟伸手搀他,冷不防被平安侯抱住,一顿号啕。 李丞相自平安侯手里抽出纸页,看左边五人签名一字排开。程犀之名亦在其列,笔迹亦是相合。脸上顿时变色!皇帝问道:“如何?”李丞相道:“是程犀的笔迹。”余人父兄一一辨认,笔迹相合。 镇国公只咬定,这只能证明林光之“失期”,并不曾明书是因何失期。不知谢麟为何忽然说出荒谬的原因来! 双方僵持不下,皇帝一拍御案:“够了!军国大事,岂是一时争执便要定下来的?!”喝令散朝,却将政事堂、枢府、懂兵的齐王、现任的兵部尚书一同留下议事。谢麟作为眼下最明白前线情况的人,也被留了下来。太子旁听。 镇国公在殿外徘徊一阵,忽然一甩袖,匆促回家搬救兵——儿子可不是他一个人的! 殿内,皇帝再三向谢麟确认:“你说的,都是实情吗?” 谢麟道:“亲见的,都写在奏疏上了。耳闻的,亦据实以告。陛下若要核验,臣也将人寄放在史垣处。” 皇帝因为失望、失算而生出怒气来,那是他看好的外甥! 便在此时,齐王说了一句公道话:“纵然属实,林光之的过错也在柏烨之下。林光之不失期,柏烨也很难赢,顶多败得没那么难看。” 皇帝微一点头,骂道:“两个都是混账!” 谢丞相见状,也斥谢麟一句:“年轻气盛,不知留有余地。” “我知道,”谢麟平静地回了一句,没了在殿上的慷慨激昂,“柏烨是去剿匪的吗?” 皇帝道:“难道是去游山玩水的吗?” “不但游山玩水,还可以吃吃莲子羹的。”谢麟顶了皇帝一句。 李丞相冷不丁插了一句:“朝廷本意,是要他一面剿匪,一面练兵。” “他没做到!两样都没做到!”皇帝里子面子都丢了,十分愤怒。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谢麟不紧不慢地道,“陛下,败军之将,岂敢言勇?国法军法在前,朝廷自有公论,臣不敢妄论。齐王殿下方才说得很细,诸位都听得明白。他是主将,失利之罪,避无可避。 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天下聪明如执政者有几人?陛下要如何向天下细细说明,柏烨败绩的原因呢?在天下人眼里,这场败仗,因为林光之。若他到了,兵力上官军还是占优的,不是吗?不会败那么惨,下落不明的人不会这么多。 事实是,林光之失期,而后大败,如此明显的罪过,臣不能当没看见。何况朝廷要柏烨带的人,他全带上了,臣便是其中之一。以后还有没有愿意如此负重前行的人,臣不敢想。” 这番话入情入理,在坐的都听明白了——本来就是给你们带关系户的,让带多少带多少,我也是关系户,再当场骂他、要治他的罪,以后谁还这么傻?尤其皇帝,你外甥明显犯了错,你让别人怎么说你?朝廷还想开下去吗? 皇帝怅然:“罢了,你且下去吧。唔,你说寄在史垣那里的人?” 谢麟一脸平静:“陛下一道手书,便可召至。陛下,救兵如救火。大军启行之时,臣愿为向导。” 谢丞相微惊,待要阻拦,皇帝慢慢地道:“知道了。” ———————————————————————————————— 谢麟从容退出,先回家拜见祖母。 林老夫人见了他,喜极而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麟埋首老夫人怀中,再抬头时,眼眶微红:“阿婆,我去给阿爹阿娘上炷香,回来再陪阿婆说话。” 林老夫人道:“应该的!快去快回!”又张罗着去寺庙道观里还愿。 谢麟上完香,却不先回来陪林老夫人,而是去见了孟章,询问这段时间京城发生的诸般事迹。他南下之时,虽与孟章有书信往来,然而通讯十分不便,许多事情都不知晓。 当地一架大屏风,屏风后面一只大浴桶,谢麟在后面沐浴更衣,孟章在前面坐着,两人一问一答,互相询问。谢麟穿戴整齐了,互相也说完了。 孟章问道:“只能说林光之?” 谢麟轻蔑地道:“林光之华而不实,护他做什么?不如回护柏烨。” 孟章“唔”了一声:“芳臣,张、吴、袁、程四家,你要尽早过去。还有李相公那里,也要道一声恼。” 谢麟笑道摇头:“生死未卜,道恼不是咒人去死?” 孟章道:“别贫嘴。” 谢麟老老实实地:“哦。” “镇国公那里,也要设法说明才好。你鲁莽了。纵然不忿,也该留有余地。你就是……锋芒太过,所以老相公才要压一压你。” 谢麟笑容变冷了:“世叔,想要谁都不得罪,那也是不可能的。刀架到脖子上,是没有退让的余地的。至于阿翁……” 孟章道:“老相公很担心你。” “阿翁当然没想过要我去死,我身陷险境,他自然会担心。仅此而已。这样的关心,只要不是我的仇人,都会有。打磨性情?读书时,父亲、老师,给我讲解经义,如何做官为人,不是讲解引导,偏变成打磨了?阿翁想要的,是程道灵那样的恬淡君子,可惜我天性凉薄。” 孟章默。 谢麟脸上又暖了起来:“我有分寸的,世叔放心,我这就去见阿婆。回来有劳世叔作陪,往各家走一遭。程家那里,先递个帖子,邀程道灵的弟弟出来一见。” “咦?” “他的妻子才生产不久,不要受了惊吓才好。” 孟章欣慰地说:“你想得周到。” 谢麟往林老夫人面前去,孟章便派人下帖给程珪。等谢麟晃了一晃出来,便同孟章往几家去。谢麟算盘打得也很响,林光之的亲娘是长公主,会入宫哭诉,难道吴松他爷爷就不是吴太后的亲兄弟?吴太后,那可是有名的贴娘家!张起的祖母可是邺阳大长公主,辈份儿更高。 谢麟不耐烦与妇人们纠缠,不代表不明白这里面的门道。前脚从吴、袁、张三家出来,后脚三家大门便打开,几乘车轿,直奔宫城而去。 谢麟正一正衣冠去会程珪。 程珪心中,大哥是榜样,谢麟就是偶像,更兼曾被程珪指点过功课。接到帖子,便带了几分诚惶诚恐的味道。迟一刻才想到——他不是也南下的吗?难道是有我大哥的消息? 匆匆赶到会面之地,见谢麟面上常带的浅笑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谢……谢兄……家兄……” 谢麟沉重地道:“听闻府上近来事多,唯恐惊着女眷,故尔请道清你出来一叙。”示意程珪坐下说话,将事情始末告知程珪。 程珪听他所言,反而镇定了下来。先前惊惶,是生怕程犀已经丧命乱军之中。眼下说从乱军里逃出来了,虽未到京师,却躲过了第一劫,程珪素服长兄之能,心情比先前还轻松了那么一丝丝。向谢麟道谢。 谢麟道:“我与道灵,生死之交,各以后事相托,何必言谢?听说府上也经了事?广阳真人可惜了。可否将始末告知于我?” 程珪不疑有他,细细地将京兆府如何拿人,广阳子如何不肯滥用人情,大理寺如何逼凌,一一说了出来。妹妹对大理寺如何凶狠,就不必讲了,只说了自家妹妹机智的一面。这些他也不曾亲历,便只讲听到的重点,也是简明扼要。 谢麟颔首:“我知道了。以后但凡有事,不妨遣人找我。若一时找不到我,可与我这位孟世叔说。”说着,一点孟章。 程珪感动不已:“谢兄高义。” 谢麟叹道:“五人同行我独归,何义之有?府上近来,不要轻举妄动。” “是。” 与程珪分开后,谢麟竟不去见李丞相,反而窝在家中,闭门谢客,整理起此次随军出征的见闻来。期间,不断有前线消息传来,渐次印证了谢麟所言非虚。政事堂与枢府,会同齐王再次调派援军,择期出征。出征前,屡次召谢麟询问前线情况,谢麟早写好沿途及前线见闻,准备颇为充足。 吴太后那里,日日催问。上了年纪的女人,唠叨起来格外的富有经验,皇帝头大如斗,偏偏这是世上唯一一个他不能发火的女人。 更要命的是,张起、袁恺相继抵京,唯独不见了程犀与吴松。吴太后便天天向皇帝要吴松:“阿松多好的孩子呀,你就救他一救!” 皇帝也想救啊!可吴松在哪里呢? 直到有了吴松的消息。 ———————————————————————————————— 依旧是史垣先接着的人,吴松比谢麟狼狈得多了!史垣见状,也要叹一声:人与人,就是不一样。都是逃命,有人就逃得风骨凛然,有人就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等吴松哭出一声:“你们快去救道灵!”史垣也淡定不起来! 细问之下才得知,吴松走偏了路巧遇到了程犀。吴家家风,天生的老实胆小,分开时,吴松还壮着胆子自己走。再次遇到,他就不肯松手了。好在已经走出一段路,两人同行,目标也不算大。 但是!事情就坏在这个但是上了!吴松号称是武将家出来了,然而这个“武将家”就是一只水母——水份太大!程犀在家人眼里无所不能,确有一块短板——是真斯文弱鸡。认真打起架来,以程素素的拼命劲儿,他有极大可能被妹妹暴打到HP清零。 这样的两个人同行,又都是心地还不错。吴松看到难民,就心酸。程犀知道轻重急缓,然而乱匪过后,满目疮痍,见到他们随行有高头大马,样貌也和气,有难民拦着救援,也没有办法纵马从人身上碾过去。不免要指点一二生路。 一来二去,多少有些耽搁,竟被一小股趁乱而起的山匪给盯上了。混乱中,与护卫走散,吴松的坐骑中箭,程犀见状,将自己的马让给了吴松,催吴松回去报信。 史垣仿佛被雷劈到了,看着吴松,将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拳,终于道:“请先歇息,我即刻安排你返京。”一面急切地送消息给李丞相——大事不妙! 吴松的到来,证实了谢麟所言非虚,也带来了程犀陷入乱匪之中的噩耗!这一次,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吴松哭得极为凄惨:“我有负道灵!” 皇帝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地看了李丞相一眼。吴松回来了,他对吴太后有了交待。然而吴松安全归来,与程犀将机会让与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是在换命!皇帝必须有所表示! 褒奖,必须褒奖! 这个时候,皇帝是不会吝啬的。朝廷上默认程犀已经殉国了,则给死人以荣誉,给得高些也无妨。反正他又不能顶着这荣誉、赠官再诈尸,对不对?皇帝道:“卿等只管议来!” 大军败绩,无可夸耀,唯有褒奖忠臣,可以带起士气。朝廷需要树一个标杆! 程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以往,赵氏昏倒多少次,都有儿媳女儿扛着,李绾不方便的时候,都有小姑子顶着。这一回,三个人一起厥了过去! 程素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脆弱,可这一回,她是真的扛不住了。朝廷说她大哥没了?凭什么?! 这下可把程珪给忙坏了,请大夫,向道一求援,他还要写个谢恩的奏疏,可脑子里全无思路。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八个来使! 程素素是最先醒的,睁开眼来头一句话便是:“人呢?” 小青擦着眼泪过来:“姐儿?你醒了?来把安神汤喝了。” 程素素恶狠狠地道:“我才没病!二哥人呢?” “在……书房……写谢恩的奏本。” 程素素一把掀开被子:“写什么写?”冲到书房里,将桌子一拍,“不许写!” 程珪道:“你别闹,这个……必得写的。” “谁见着大哥去了的?一天不见着尸首,我就不信大哥不在了!不许写!” “吴松亲眼看到他……” “他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命大的人心脏长在右边?穿透左胸都还能活的?你知不知道,命大的人怀里揣把钱都能挡刀子的?”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程珪张张口,程素素果断地说:“我不听!我不听!” 程珪搁下笔:“我也不愿相信……可是……” “吴家那个胆子,他说的,能信吗?” 兄妹俩正在争执间,门上来报——李巽来了。 李巽急匆匆过来道:“出事了,若有人上门撺掇你们与吴家闹,千万不要点头。” 程素素顿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御史围攻吴家了!弹劾吴松身为武将,贪生怕死,推道灵去挡乱匪。伯父要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有人在弄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雪中送炭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的脑袋是懵的。在听到李巽说“有人弄鬼”之后, 却突然清醒了过来:“谁要害我大哥?” 醒得很快, 李巽欣慰地道:“多半还是那些人。眼下要紧的是道灵,你们一定不要冲动。” 程珪道:“正在写谢恩的折子。” 程素素道:“不能写!” 程珪跺脚:“别闹!” “我清醒得很!你写了, 大哥就真的死了,”程素素扶着桌子,咬牙说,“真的殉国了,该有的自然会有, 若是生还了呢?你预备怎么办?逃命的时候看到的, 不一定是真的,吴松的脑子没那么冷静。为何朝廷这么快就断定大哥不在了?” 李巽道:“伯父也是这么说的。” 程素素惊喜地道:“世伯说我大哥还活着?” 李巽也不敢保证, 含糊地道:“五五之数。”其实他想说三七开,三分生,七分死。 程素素选择性地接收了信息。 程珪却问道:“李兄,为何政事堂里也以为我大哥不在了?” 李巽吞吞吐吐地:“那、那是……伯父也有……为难的时候。” 即便是丞相, 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哪怕是皇帝, 也有被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李丞相固然很有能力,别人也不是吃素的。要李巽明白承认李丞相一不小心被人给捅了一刀, 还是略难启齿的。 好在程素素只要有一个能振奋她的消息, 就很快原地复活了:“我明白了。二哥, 大哥只是存亡未卜。然而有人想要坐实了让他去死!已经死了的人, 是没有去救的必要的。即便找到了, 还能再杀他一次。若要因此再与吴家起冲突, 麻烦更大!” 李巽往椅子上一瘫:“就是这个意思。” 程珪将写了一半的稿子扯烂:“我这就写辞表。” 李巽与程素素同时点头:“是该这样的。” 李巽道:“我去向伯父复命。千万小心, 不要搭理御史们!” 程素素道:“不去见见大嫂吗?她一定很想听到这个消息。” 李巽足下一顿:“好。”程素素起身拉开门:“这边请。呃?小青姐?” 小青迎面而来:“姐儿,门上说那个谢状元来了。” 程素素与李巽交换了一个眼色,问道:“谢麟?他来做什么?请他进来吧。” ———————————————————————————————— 谢麟与李丞相是一样的心思,不亲眼见到的,听一听就信?他们还没有那么傻。所谓博弈,从来都是你来我往,若事事都在掌握之中,那叫碾压。谢、李同时着了道儿,各自补救。 李丞相派了侄子过来,谢麟干脆亲自来了。 程珪出面接待了他,谢麟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便笑道:“道清气色还好,看来是我多虑了。想来道清已经想明白了,道灵未必有事。” 李丞相与谢麟都这般讲,程珪心下大定:“谢郎这般说,我心亦安。” “想必李相公也会有所提示,万不可就此认了道灵已经殉国。更不要与御史一同责问吴松,他是个老实人,把他逼坏了,就不好办了。” “正是,李相公亦遣……” 里间正偷听的李巽&程素素:…… 李巽大声咳嗽着,推开书房里间的门,走了出来:“啊,谢郎勿怪!”顺手将门关上,心里已经将程珪打了十八遍。 程珪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卖过一回队友了,谢麟的口气、神态那么的亲切又体贴,所言之事全在程家的立场上,程珪原就很佩服他,现在倍感亲近。警觉也放得很低。 谢麟含笑与李巽打招呼,仿佛没有看到李巽脸上的尴尬似的:“天下做哥哥的心啊,是来探望令妹的吗?” 李巽顺着他铺好的台阶往下走:“唉,伯母忧心不已。我不过跑腿、跑腿而已。谢郎高义,巽,谢过啦。” “我与道灵生死之交,可以身后事相托,何必见外?” 李巽道:“谢郎此来,是为此事?” 谢麟不答,反问程珪道:“六郎安在?” 程珪张大了嘴巴。 里间正在偷听的程素素:…… 这他妈的就很尴尬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程素素面无表情地推开被李巽好心带上的门,在程珪与李巽尴尬的目光中走了出来。她比这俩人强多了,还能正常与谢麟见礼,顺便说一句:“别再问啦,里面再没有别人了。” 程珪急切地向谢麟解释:“这个,舍妹女眷不方便……”然后被程素素踩了一脚。 谢麟连连摇头:“明白明白。说正事?” 程珪苦哈哈地:“您说,您说。”模样儿狗腿极了。 “李兄说过的,我就不多讲了。只有一个主意,做与不做端看府上了,”谢麟用词很谦虚,口气却很笃定,“为吴松解围!” 程家兄妹与李巽面面相觑,卖人情给吴松?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只是吴松自己跑了,作为程犀的家人很难认同。做戏也不想。 谢麟追问道:“如何?” 李巽不便作答,只看程氏兄妹。程珪咬牙道:“解围?怎么解?”哪怕是只水母,你也是个武职!丢下文官先跑了,人干事?!让他为吴松开脱?他想不出理由。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修养好了。 “五人生死相托,当同心协力。必不愿乐见内讧。”谢麟放缓了语速,循循善诱。 响鼓不用重槌,程素素艰难地道:“大哥,是会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的人。说他是被人弃于敌阵,是对他的侮辱。既然是大哥要吴松活,就不能让大哥的苦心白费了。谁让大哥的苦心白费,谁就是我的仇人。” 谢麟一击掌:“就是这样,把这个话说给那些围攻吴松的人听。呃……” 程珪接受了妹妹的说法,问道:“有不妥之处吗?” 谢麟为难地道:“若是能请动令堂说这些,就更好啦。最好是能当众讲出来,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可是赵氏,能行吗?谢麟道:“换了别人,这意思就差一些了。当然,令尊,也是可以的。” 程珪与程素素对望一眼,程玄比起赵氏当然是很可以了。至少装神弄鬼的时候,从来没有塌过场子。 说曹操,曹操到!书房的门被大力的推开,程玄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二郎,去办张路引!” 说完才看到家里有客人,两个还都是认识的,程玄对他们点点头,看起来也很有威严的样子。 程珪小心地问:“阿爹,你要路引做什么?” “南下,”程玄轻快地答道,“去找你大哥。” 程素素惊讶极了,难道是过世的祖父保佑,让她爹开窍了? 程玄的道理却非常简单:“没见着的事,就不要去信!路上将人弄丢了,却说死了,是常有的。你们师祖就是这么把我偷偷买走的。” 这个……是这样类比的吗? 程珪劝道:“阿爹,路上危险。” 程玄鄙视地看了次子一眼:“那是你们。”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客在眼前,亲爹耍无赖,程素素去拉程玄——拉不动,程珪也是毫无办法。道一紧随其后追了过来:“师父!不要闹脾气!”出事之后道一不曾过来,便是因为他一直在镇压着程玄。 道一边踏进书房边说:“您认得路吗?” “你们才用认得路。” 这是公然不讲理了呀! 谢麟忽然问道:“李兄可习兵法?可懂兵事?” 李巽不解其意,依然答道:“谢郎相府出身,何必多此一问?读过兵书便能识兵,那便没有纸上谈兵这一说了。” “没有亲历,永远不知道‘兵荒马乱’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人,身处其中,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里。同行相识几十人,打着旗号,也只有我们五个聚到了一起。” 程玄这回听出来了,这话是冲他讲的:“哼!” 谢麟依旧脾气很好地道:“世叔要走,没人能拦得住,只是眼下有一件事干系道灵,非得您去做不可。” 程玄眼睛一瞪:“什么事?” 谢麟也不卖关子,将方才商议的结果告诉了他。 程玄想了一想:“行。” 谢麟道:“御史们都是伶牙俐齿,若有人责难。说您不心疼儿子,卖子求荣,巴结贵戚,您要怎么回答?” 程珪猛地一拍桌子,程素素伸手按住了他。 直到此时,程素素才明白,为什么谢麟要问“六郎”。连提出让赵氏出面,都只是一个幌子,谢麟的本意,应该是让能与御史吵一架的“六郎”出面的。这个人想得也太深了,你还得感激他! 程玄道:“他又不是我师父,也不是我徒弟,问我,我就答了么?我不会打吗?” 谢麟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也懵了一懵:“什么?”他已有腹稿,凡御史会问过的刻薄问题,他都想好了答案。赵氏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知道了,他一开始的目标便是程玄。据他的观察,程玄虽然思维简单,却不是个怂人,预备教程玄一句一句的背答案。 没想到程玄居然打算暴力拆墙! 程玄愉快地决定了:“就这样吧!” 谢麟闪了一下腰,急忙说:“我还有办法的!” 程玄不开心了:“你这孩子,有话怎么不早说?” 谢麟……谢麟从来没有生出过这种想打人的心情!只得忍气吞声:“是晚辈疏忽了。”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吃瘪过。 “嗯,你快说吧。”程玄此时实在的一如岳父赵家。 谢麟调整了让程玄表演的内容,低声道:“……他们再说什么卖子求荣、畏惧外戚,您就大声说,此来是辞去一切褒奖的……” ———————————————————————————————— 李巽直待到谢麟离开,才匆忙紧随其后出门,一路小跑,赶去向李丞相禀报。 李丞相讶然:“谢麟?他要做什么?” 李巽道:“伯父为何如何吃惊?侄儿看他的主意,是很不错的。” “你懂个屁!”李丞相爆了粗口,“你能看透他,他还是谢麟吗?谢麟是能跟野狗抢食的狼崽子,你们都是家猫!” 李巽畏缩了一下:“可他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对九娘夫家会不利吗?” “这倒不会。怪哉!难道是要结好?” 李巽难得腹诽伯父:那不就行了吗? 李丞相道:“行了,还是我去看着吧!” 一甩袖,李丞相匆忙赶往皇宫。 前朝后宫,三省六部在德庆宫前一字排开,吴松跪在德庆宫前,老老实实地跪了很久。政事堂、枢府,都不以为他有罪,然而御史们还是不肯放过他,弹章纷上。可他被御史参得太多,也觉得自己有罪了,他爷爷便让他到德庆宫前请罪。 不用御史大骂,他自己的内心也饱受着煎熬。一闭上眼睛,程犀向他摆手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吴松甚至觉得,跪在这里,挺好。 还有人在他周围叫骂。御史大夫心地倒好,过来劝解,不想这御史是个硬骨头:“纵然是上峰,也不能管住御史的口笔!” 吴松默默跪着,多挨两句骂,倒能让他的心里好过一点。 忽然间,听到一个声音说:“好吵!” 吴松转过头去,一眼便认出了程玄。程玄的脸,十分好认,认出来之后吴松更难过了,转向程玄伏地请罪:“世伯……” 然后就被“世伯”一只手给提了起来:“跪着真难看。” 程玄自称“全家不怕考试”,背书的本事是一流的,就着揪领子的姿势,将自己的词儿背了出来。 程玄背的是程素素拟好的词儿,真情实感赞扬程犀,指责吴松的御史里,有三、五个觉得此言有理,点着头,后退收声。 吴松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这些天,他受的委屈可真不小:“世伯!呜呜呜!我还是自己跑了……” “跑了不打紧,再打回去嘛。”程玄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谢麟眯着眼睛,将围攻吴松的御史一一记下,他才不信所有敢于直接顶撞上峰的人,全是因为耿直。 果然,围攻吴松的御史里,便出来了几个,开始质问程玄,一如谢麟所料,问题尖刻已极。“程翁,令郎性命换来了富贵,不是让程翁惧于外戚之势的。”、“令郎已去,何忍畏首畏尾,不敢问公道?难道真是借令郎之死换取富贵,不敢追究实情?”、“儿子性命换来的富贵,好享么?” 先前一同指责吴松的御史里,已有人看不下去,将这些人往后拉。 程玄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揪过来、甩出去,一下一个,糊出八丈远。真八丈远:“欺负小孩子,不要脸!” 朝廷上争辩得激烈时,在德庆宫大殿里打群架也不是没有过,然而从来没有过从此干净利落的打法!程玄将头一昂,险些要拖着吴松走人。 谢麟上来忙救,却是问吴松:“你亲眼看到程犀死的了吗?嗯?是伤到哪里死的?” 吴松茫然道:“没……没,不……我看到他陷入乱民之中的。” 谢麟逼问:“没看到他受伤而死?” “没……不过……也……”凶多吉少了吧?他说完情况,就有人断言程犀死了,朝廷紧接着就开始议程犀的后事了。 “既然不曾亲见,谁告诉你他死了的?” 吴松更茫然了,难道不是大家都以为程犀死了的吗?至于谁先说的,吴松真个记不得了。 谢麟直起身来:“大约是有人心太急,弄错了。” 程玄记起自己的台词说:“就是!哪个非要将我儿说成是死了?与我家何怨何仇?!老子修道,要富贵做甚?我来就是要个实情!” 李丞相恰好围观了一个末尾,匆匆追在后面,先斥退御史:“此处戏闹,成何体统?都退了!”再将目光看向谢麟。 谢麟一揖。 李丞相踱到他的面前:“我这亲家虽然有官职,这禁宫之内,也不是他能随便进来的吧?” 谢麟老老实实地:“是下官安排的。” “嗯?” “下官与道灵,一见也不如故,志向也不甚合,然而,若有事托付于他,却是极安心的。既曾有过此念,飘摇之时,助他一臂之力,有何不可?” 李丞相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沉默而去。 谢麟直起身,亦从容追上。 ———————————————————————————————— 程玄在德庆宫前一闹,李丞相、谢麟敲着边鼓,硬是将程犀从“死”又扯回到了“生”,由“遇难”变成了“遇险”。在援军的任务列表里,“寻觅遗骸”也变成了“找回程犀”。 顺带将吴松从困境里拖了出来。 谢麟做成此事,却毫不居功,飘然而去。致令李巽第一次怀疑起伯父的判断来——明明是一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嘛!疑问在心,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得憋着。 谢麟离开得潇洒,回到家中,却沉默已极。孟章寻来时,他正在池边观鱼。见到孟章,谢麟罕见地没有先打招呼。孟章问道:“事有不谐么?” 谢麟道:“成了。忠烈的褒奖,没有发出去。” 孟章道:“这是好事,为何还闷闷不乐?” “很不好,”谢麟道,“我能做的,都做完了,现在居然要听天由命。要全凭运气去赌他还活着。” 人们往往认为,越是年轻时交的朋友,越是纯粹。越早结成的联盟,越是牢固。谢麟观察许久,终于选择了程犀。然而程犀遇险了!这是一个机会,雪中送炭总是好过锦上添花。过命的交情,能走一生,只要他们两人都别死得太早。 谢麟尽其所能周旋谋划,将能做的做到了极致,最终却要赌运气等结果。这无疑令他十分不快。他厌恶命数之心一如李丞相,他的父母皆短寿,令他对“天意”产生的情绪不是畏惧,而是反感。 孟章道:“并非全凭运气,程道灵也是人杰,岂会轻易就死?” 谢麟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世叔,未陷乱军之时,我也以为行军布阵是挥洒自如,轻描淡写的。只有身在洪流,才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所以,还是在赌!” 孟章道:“你的运气,也该变好了。” “但愿如此!”谢麟以掌击柱,“世叔,还要请旨,再赴前线,我不能坐等。” “可齐王……” “齐王不过在一件事情上糊涂,别的事情,他心里明白,”谢麟撇撇嘴,“他还做过什么糊涂事?刁难或许会有,误事却绝对不会,他不怕李福遇发疯吗?” 孟章道:“芳臣,你这是……不想老相公了吗?听我一句劝,祖孙俩,还是不要有嫌隙才好。” 谢麟垂下眼睑:“今番赌赢了,我便与祖父长谈。” 孟章大吃一惊:“输了呢?” “哼。” 孟章喃喃地道:“从未如此盼过程道灵还活着。” 水面泛起涟漪,锦鲤浮了又沉,谢麟转头望去,惊动了锦鲤的人却是一脸的喜色:“二郎,有旨意下!”与谢麟的愿望相反,不等他请旨南下,皇帝已经下旨,又将他调了回来“备咨询”。 事有不顺,孟章的心头层上了一蒙阴影。再看谢麟,只见他面色如水,不见喜怒。 直到两月之后,才见到谢麟笑着说:“世叔,我赌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老而弥辣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人未到, 信先至。 时值初冬, 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雪,程素素和赵氏在李绾房里逗宝宝。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 正值家里多事,想要多关心他也是有心无力。近日只剩等待前线消息,终于闲了下来,才有功夫好好陪他玩。 戳戳胖嘟嘟的小嫩脸,点点嫩乎乎的小鼻尖儿, 看着幼崽晃晃小脑袋, 都能让人笑出声来。 李绾靠着熏笼,问程素素:“入冬了, 庄上佃户日子还过得下去么?” 程素素捏着宝宝的小手:“嗯,我昨天去看过了,都行。咱们家可厚道了,是不是呀, 桃符?” 宝宝小名就叫桃符, 程玄给起的,很合道士起名的习惯。 桃符一脸茫然, 什么都还听不懂。 厚重的门帘被撩起, 玉箫道:“二郎来了。” 程珪带着一身的寒气, 一脸喜气地走了来:“阿娘, 有大哥消息了!” 赵氏手里的拨浪鼓掉到了地上, 程素素手一抖, 给桃符戳了个酒窝, 李绾跌在了熏笼上,被两个丫环搀着才坐起身来。三人一齐问:“在哪里?!” “在路上,”程珪见三个女人脸色不善,忙又添了一句,“派阿彪先回来了!” 一旁立着的卢氏听了,不由说:“他不在大郎身边伺候着,先回来做什么?!真不懂事儿!” 赵氏问程珪:“对呀,阿彪回来了,大郎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没料到女人居然这样麻烦!程珪落荒而逃:“我将阿彪唤来,你们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对了!阿彪!主仆都在,且未分开,情况应该不会糟糕的。三人都振奋了起来,等着阿彪过来。 阿彪满面风尘之色,黑瘦不少,回到京城却显得十分亢奋,当地磕了一个头:“给老安人请安,给大娘子请安,给姐儿请安。”转了转身,又给卢氏磕了个头。 赵氏这回说话可快:“快起来吧,小青,给你哥搬个凳子来,坐下说话。”李绾加了一句:“给他茶水。” 阿彪坐下,抱着茶碗便拣要紧的说了:“大郎早几天就已经在官军营里了,写了折子发朝廷,派我先回家来报信。与那位吴郎君分开之后,流落到了个破村子里……” 这一次主仆俩能顺顺当当地活到见到官军,靠的是程犀装神弄鬼。 主仆俩被挟裹,程犀是个不能打的文弱书生,阿彪倒有一把好力气。赖阿彪保护,主仆二人没有在混乱中被踩死,然而衣冠也都乱七八糟了,随流民到了一处破败的庄子里。 程犀说自己的身份是“游学被困的读书人”。读书识字的人,总是比较受人敬重的。仗着一张十分可靠的脸,开始了他的忽悠生涯。程犀有个道士爹,少年时也常在五行观里帮道一打点事务,对这项业务非常熟悉。 程犀的点掐得非常准。 处在最底层的,永远是被盘剥的百姓,在朝廷治下被盘剥,多少能有个法度可言。弥勒教只有造反的概念,治国?还没来得及发展到这个层次。弥勒教才兴起的时候,通过抢掠,底层还能得到一些好处。等到官军围剿、上层倾轧,只破坏、不生产,资源越来越少,能得到的好处越来越少。 利益不能持久,积蓄空被消耗,前面又看不到希望。 人心已生厌倦。 他从利害讲起,先说服了一个聚族而居的小家族的族长:“乱贼已无可能,眼下正是报效朝廷之时。”得到了族长的首可,大谈迷信:“从贼有伤天和,看他们生死未卜、身首异处,就是报应啊!”聚拢了不愿意再生乱的、激情已经褪去的普通百姓。 再以此为依托,策反了一些小头目。释空肃清队伍,给了程犀一个好大的破绽。无论释空的目的为何,程犀都判他一个排斥异己,争权夺利。 他告诉许多人:“释空内心实欲招安,如今与官军战作一团,是以战救和。好比做买卖讲价钱,他越能打,就能从朝廷那里要到更高的价码儿。你们流血卖命,是为他换富贵。” 比喻浅显易懂,再摆事实:“看看你们,破衣烂衫,想想他,威严整肃。三个月前还能抢到些衣食,现在呢?” 因不知朝廷情状,不敢贸然许诺招安,程犀便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挑拨离间上。反而让不少“惑于弥勒教者”“迷途知返”,拥簇着他偷袭了一处被乱匪占据的县城。据城而守,安抚百姓,主动与朝廷联系。 赵氏道:“只要大郎没事就好,你也辛苦啦,快,去歇着。哎,厨房给阿彪做饭了吗?三娘,你去看看。给阿彪换新衣裳。”又张罗着给玄都观那儿送信。 程素素与李绾四目相对,李绾道:“这该是立功了吧?”程素素止不住的笑:“对对!哎,这些日子帮过咱家的人,是不是也得派人道声谢?”李绾道:“那就要有劳二郎和三郎了。” 姑嫂俩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到,这段日子里,除了李丞相,谢麟给予程家的帮助,是最大的。 咳咳,这件事情,就交给程珪去感谢吧。反正,二郎十分仰慕谢芳臣。而谢麟这个人情,程家也是欠定了。只好以后慢慢还了。 ———————————————————————————————— 谢麟名义上是住在相府里,其实在府外另有自己的宅院。谢丞相仍在,子孙置办私产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谢麟的母亲亦出名门,嫁妆里房产也是有的。两家联姻,又有亲儿,夫妇俩过世后,这一切都归了谢麟。 即便知道他狡兔三窟,谁也挑不出理儿来。 程珪先往相府递了帖子,却被告知谢麟并不在家,只得空手而还。 此时,谢麟正在自己的宅子里,被孟章缠得头大。 孟章昔年与谢麟的父亲谢渊关系甚笃,视谢麟犹如亲儿,以谢麟功成名就为己任。谢麟少年得志,聪明异常,什么都好,唯在亲人上头有些欠缺。父母缘浅已是遗憾,与祖父关系又不好,孟章急得团团转。 对于谢丞相吹毛求疵式的苛责谢麟,孟章当然有不满。谢渊当年身居嫡长,聪慧能干又懂事,还要被谢丞相逼勒更加努力,孟章一直很有怨念,颇觉谢渊是被累死的。现在又这样对谢麟!孟章也是一肚子怨气的。 但是!那是祖父!且谢丞相有时候挑剔谢麟,说的毛病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孟章的不满在于:对小孩子,你要和气一点的教嘛!怎么没事儿就打压、就挑剔呢?打这孩子十岁开始,就没个好脸!怎么行? 当然,谢麟露出口风抱怨的时候,孟章是绝对不会顺着谢麟的口气煽风点火的,反而要劝谢麟:“孝字大如天,父母已经过世了,再与祖父不好好相处,如何立足于世?哪怕祖父无理取闹,做孙子也要忍,也要尽力达到要求。” 【你阿翁是丞相!】无数次,孟章都想将这句话说出来,又都忍下了。 好不容易谢麟松了口,孟章可牢牢记着了:“芳臣,你可说过,赌赢了就好好与老相公说话的。” 谢麟脸上的笑容消褪了:“啊?” “你休要与我装傻!”孟章愤怒地说,“连自己的亲祖父都无法好好相处,还能做什么大事呢?” 谢麟道:“哦。” 孟章围着他打转儿:“芳臣,你们是祖孙,又不是天敌!你说过,要与老相公长谈的,可不能食言呐!” “世叔向‘那边’透过信了。” “没有!”孟章断然否认。 “本来想谈的,可是近来我左思右想,又怕说了实话,将阿翁气坏。” “怎么会?” 谢麟拿着铜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世叔,阿爹在时,阿翁对我可慈祥了,对阿爹才是疾言厉色的。阿翁总是说,你看看阿麟,小小年纪,比你懂事多啦。可阿爹过世之后,阿翁就常怀念阿爹,说我不及阿爹半分。思来想去,我的错处,大约是还活着?” 孟章大惊失色:“你这是什么话?咳咳,天下父母对子女,都是当面骂、背后夸的。老相公心里,也是懊悔的。你南下,音讯不通的时候,老相公也是急得吃不香、睡不好。我看呐,你们还是尽早谈开了的好!将与我说的这些话……呃,委婉一些问明了老相公。” “我就是不想做受气鬼!” 孟章苦口婆心:“好,咱们退一步,你想想你自己。再不顺着些,你……你今年多大了?连亲事都要耽误啦!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呀!你父亲去得早,有岳父指点你,也是好的。” 谢麟面色一冷:“我的亲事,险些被他耽误了!他老人家当初打的什么算盘,世叔难道忘了吗?我还敢指望阿翁吗?若不是我奋力一搏,哪里有今天?我只当自己是个得罪了当朝丞相的落魄人家子弟,走我自己的路,爬我自己的山。世叔不觉得,这么一想,便没那么多怨气了吗?” 孟章道:“松山与东亭二位,对你还是很好的。请他二位与老相公好好说一说吧。”谢麟两位庶出的叔叔,谢涛号松山,谢涟号东亭。少年时受长兄谢渊教导颇多,一直念着这份情,平素对谢麟颇多回护。 “叔叔们对我好,我又何必让他们去挨骂?阿翁看我是心机深沉、天性凉薄,谁帮我说话,谁就是被我哄骗的蠢人。” “那你待怎地?” 谢麟想说,熬死他呀。说出口的却是:“世叔,我想成亲了。” 孟章脚下一滑,迟疑地问道:“是哪家淑女?”谢麟这个年纪,想结婚是正常的,但是结婚的对象就…… 谢麟道:“您看程犀的妹子,如何?” 孟章一惊:“她?”他知道,谢麟虽然问“如何”,其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了。 “您觉得不合适?” “程道灵人品才学都很好。贤媛淑女,然而年幼。芳臣,你现在需要一个……” “需要一个立时便能做事的妻子,”谢麟点点头,“我宁可多等几年,等一个合适的,也不要一个滥竽充数的。” 孟章道:“那也要先问过老相公。” “世叔,我已经说过啦,只当自己是个得罪了丞相的落魄子弟。我这样的人,与丞相的爱孙,能娶到的妻子是不一样的。我与程道灵,门当户对。丞相家的孩子,要娶尚书家的小娘子的。” “老相公是拿你没办法,你拿老相公,就有办法了吗?” 谢麟道:“世叔,我舅舅快回来了。” 谢麟的舅舅叶宁,先前返乡丁忧。不合遇上了弥勒教作乱,纠众自保,也是保一方平安。如今局面一定,朝廷论功,自然少不了他那一份。 孟章有些忧愁,叹息道:“若是令舅能为你与老相公说和呢?” 谢麟冷笑不语。 孟章道:“令舅进京,恐怕对京里近来发生的事不很熟,我去迎一迎他,与他好好讲讲。” 谢麟道:“世叔要向舅舅说我的坏话了,去吧去吧,反正拦不住。” 他突然说了这样孩子气的话来,孟章哭笑不得,以掌击他后背:“诬我!诬我!” ———————————————————————————————— 转脸真的收拾了包袱,裹紧了大衣,顶风冒雪赶了八十里的路,在一个驿站里截住了叶宁。 外甥像舅,此言不虚。叶宁年近五旬,依旧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他与孟章也是旧识,见面先笑道:“何必跑得这么远?” 孟章道:“令甥付了我跑三十里的川资,另外五十里,是我自家为深秀跑的。”谢渊,字深秀。 叶宁笑容一滞:“他啊……来,上酒!” 烫得热热的老酒,几品精致小菜,叶宁亲自斟酒:“我五个妹妹,活到嫁人的只有两个,另一个还是难产,一尸两命。只有这一个外甥啦。这些年,我这个舅舅,没能为他做什么。如今他长大了,我也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了。” 叶宁先死了妹妹、妹夫,接着亲爹死了,他得回乡丁忧,三年后起复,却是任地方官。一方疆臣,做得有声有色,朝廷要召他任中枢的时候,亲娘又死了,接着丁忧。对外甥,也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孟章问道:“这是真心话?” “当然!怎么?阿麟有什么难事吗?” 孟章干了杯中酒,将酒杯往桌上一顿,门板响了,是驿丞的声音:“叶大人,京城谢丞相府上来人……” 孟章与叶宁面面相觑,叶宁道:“请吧。” 来的也是熟人——谢涟。 两人起身相迎:“东亭怎么来了?” 谢涟看一眼孟章,对叶宁道:“长安兄抵京之后,家父必会设宴相请,告辞京城诸事。我抢在前头,悄悄出的城,对外说是赏雪。大约与孟兄的来意相仿。”叶宁,字长安。 叶宁道:“再取一副杯盏来!”他用的是自家携带的酒具,十二月花色的酒盏,堪称瓷器中的上品。 温酒,斟满。 孟章借着酒盖了脸,假意抱怨:“四郎莫不是来抱怨芳臣?” 谢涟冷笑道:“阿麟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又不瞎!” 叶宁道:“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我知道的,深秀去后,子长就不□□份。然而有谢世伯在,阿麟难道还会受很多委屈吗?男儿郎,略尝些冷暖,才不会天真。”谢麟的二叔谢源,字子长。 孟章再饮一口酒:“委屈?” 谢涟道:“别藏着掖着了,阿麟的委屈,还不都是他们给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如何长兄去后二弟起了贪念,纵容妻子苛待侄子。做祖父的如何对孙子要求严苛,还老糊涂了要让谢麟娶了齐王女儿,逼得谢麟不得不将宗室狠狠得罪了个遍。孟章也将谢麟的不满,装作是自己的意思,一并抱怨给这二位听。 叶宁道:“东亭,子不言父过,你激动了。阿麟也是胡说八道!什么落魄子弟?这是当亲人长辈都不在了吗?” 谢涟道:“我快要气死了!郦树芳又做了吏部尚书,他的女儿越发嚣张了起来。你再不能说服家父,阿麟就要被他们欺负死了。家母好多次为阿麟求情,家父只是不听。” 叶宁问道:“伯母?”不怪他惊讶,林老夫人当年,最偏疼的就是谢源,其次便是眼前的谢涟,对于长子,反而没有那么亲近。谢涟这副爽直脾气,有一大半是林老夫人给宠出来的。 “是啊。家母近年来倒是更心疼长房,可做主的,毕竟是家父。” 叶宁举箸:“来,别光说,吃菜,吃菜!我这厨子,手艺能压过半个京城。” 谢涟急道:“长安兄,给个准信儿。” 叶宁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 “讨个公道!” 叶宁瞥了他二人一眼:“你们是村夫村妇吗?讨公道。” 孟章缓缓地道:“总不好二十多岁了,妻也没有一个。” 叶宁道:“慢慢来。你们今天对我说的这些,可曾对谢世伯说过吗?没有?东亭呐,何妨你们自家人,推心置腹讲一讲?世伯位极人臣,可不是靠‘老糊涂’。问明白,嗯?若是怕起争执,可请伯母在场。若是不行,我再说。” 谢涟尚在犹豫,孟章执箸敲桌:“妙,凡事都要留一步。” 谢涟道:“好!我便去探一探路!” ———————————————————————————————— 谢涟得了叶宁的指示,酒没喝完就回城去向林老夫人哭诉。风雪之夜,林老夫人才要安歇,便被谢涟敲了门。 老夫人原是最疼亲生的次子,事事回护,有求必应。谢渊夫妇过世之后,只留下一个谢麟,被二房往来相逼,惹得谢涛、谢涟两个看不下去,与二哥大吵一架。林老夫人知道之后,态度骤变,原来有多么疼次子,现在就多么疼谢麟。每每回忆起长子夫妇来,便满心的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对他们更好些? 不用谢涟撺掇,她也想问问丈夫是不是老糊涂了。谢涟来一哭:“阿麟舅舅就要回来了,是要打他的外甥给他看,来个下马威么?” 林老夫人原就有不解、不满,闻言道:“走!去找那个老糊涂去!” “老糊涂”正在书房里,盯着一幅微微泛黄的字纸发怔,纸上写着遒劲的两行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左下的署名是叶晋——叶宁的父亲。 叶宁的父亲与谢老丞相是知交,母亲是林老夫人的手帕交,结成儿女亲家,顺理成章。林老夫人踩进书房,认这幅字来,讥讽道:“在忏悔吗?” 谢丞相默默地将字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才深沉而又从容地坐了回来:“夫人,坐。” “想好怎么对叶家孩子胡说八道了?” 丞相夫妇吵架翻旧账的时候,与一般人家也没什么两样。两人来来回回,还是为了谢麟在吵。林老夫人道:“你今天非得给我个说法不可!磨炼磨炼!儿子都是这么被磨炼坏了的!我可怜的阿渊啊!”说着便哭了起来。 谢涟想起大哥对自己的好,也呜呜地哭。 谢丞相先喝止了儿子,再对妻子道:“你不懂的。他的性情如果不改,就必得压着。蠢人有坏心不可怕,他的能耐让他做的坏事很小。聪明人做起可怕的事情来,是要抄家灭族的!” 谢涟忍不住了:“阿爹,阿麟什么时候做过恶事了?” 谢丞相出手出电,一把戒尺冲幼子飞了出去:“郦树芳向我要外孙了!他干的那叫什么事儿?将计就计?他下得好狠手!无知!轻薄!自以为是!” 林老夫人不哭了,冷静地道:“那不是很好吗?老二媳妇心不正,阿鹤那个小畜牲,我原看着还好,没想到也是个混账。不是阿麟压着,我看他们才要闯下大祸来呢!你难道要养出一家窝囊废来才开心吗?树大有枯枝,该清的时候就得清!该压的时候就得压!郦树芳算个什么东西?这家姓谢不姓郦!” “他清掉了吗?压住了吗?无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长得太快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林老夫人一拍桌子, 抬起手来指着谢丞相:“谢封!你究竟想怎样?!” 谢丞相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指着鼻子直呼其名了, 看了老妻一眼,微微皱眉沉声道:“老四出去。” 谢涟往老夫人裙后缩了一缩, 谢丞相无言地看着他,看得谢涟心里直打鼓。 老夫人道:“行了,老四,你先出去,我来和这个老糊涂说。” 谢涟一揖到地:“儿子先出去了。”转身带上了门, 冷不丁听里面一声:“偷听打断你的狗腿!”才怏怏地……在门外原地踏步, 脚步越来越轻,然后趴到了门上。 谢丞相起身踱到门前, 将门猛地拉开:“滚!” 谢涟一脸尴尬,灰尘溜溜地跑掉了。 谢丞相亲自关上了门,慢慢踱回来坐下,缓缓地开口:“夫人, 你我是有些时候没有好好说明白啦。” 林老夫人的口气也缓了下来:“你说, 我听。可我不听朝廷上打机锋的那些话,就说咱们家, 就说阿麟, 说明白了。我再不多嘴, 如何?” 谢丞相缓缓点头:“好。” “你说。”林老夫人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千金难买早知道, ”谢丞相表情沉痛, “早知今日, 我十年前便该将一些事教给他的。” 林老夫人忍不住说:“现在教也不晚, 不对,现在的事情,是你对阿麟未免太不公平。你压制他、挑剔他,因为当年的事情吗?你压着阿麟,如何能让两房和解?” “当年的事?不全是。这个家,除了长房我从没有想过交给别人。至于和解,夫人,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好事情。偌大的家,必得是有强有弱的,只要强者压得住,看起来也是和睦的。阿麟他可以强,可是得不偿失。这个是我没有早教他。阿渊是积劳成疾,我便想缓一缓再教阿麟,不是十岁的时候教他怎么治这个家,怎么辖制他的叔叔。他长得太快,我没有料到。” 林老夫人公允地说:“老二错得多,我们给老二娶错了妻。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 “胡说八道!妻贤有什么用?女人能做官?大事,还是男人说的算。女人的手伸错了地方,一定是男人有不对!没有老二纵容默许,他媳妇就是胆包天,也要有顾忌的。别当你儿子是好人!”谢丞相长出一口气,“他是纵容默许,不是亲自出手,我逐他出京外放。这个废物,又被参回京来了。” 林老夫人面色惨白:“你是说老二?”她一如天下所有的父母一般,总想着自家孩子都是好的,有小心思,但总不会有坏心思。乍一听丈夫说二儿子起了歹意,登时像被雷劈到了一般。 谢丞相苦笑道:“口上骂郦树芳,说他教的好女儿,要害我家门,可我的心里很明白!老二那个东西,有事是不敢自己第一个出头的,可他的心里没有那么老实。真以为我怕郦树芳?如今想想,当年没有清了老二媳妇,致令阿麟离心,是我失策。” 林老夫人道:“老二的心是我养大的,我偏疼他,让他觉得没有老大,就数着他了。岂不是我害了阿麟?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不好,她也说不出让次子抵命的话来。恨得要死,与真的弄死一个人,差距还是很大的。 谢丞相道:“这话只有将四郎轰出去,你我夫妻关起门来才能说。阿麟机警,没有受伤,我也欣慰,反戈一击,倒是掐到了二房的命脉。眼睛算毒的,不吃亏。这种话,是不能说给他们听的。” “那你……” “我说了,是我没早教他,这是我料错了,”谢丞相冷冰冰的说,“我与夫人一样,虽知兄弟间也未必全是和睦的,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也是这样!这么大的一个家,想个个成器,我谢家祖上积的德还不够。有废物,我也想清出去。当家人,当断则断,这没有错。” “相公的意思是?” “这个家,是要交给阿麟的,我就要他能做得起族长。我还是苛刻了,要一个十岁的孩子,有族长的心。当年我就想,老二是个畜牲,他也是吗?两个都不是东西,一个眼看着媳妇下毒手,只想坐享其成!一个一撩就还手,连个宽容的姿态都没有!” 谢丞相一拍桌子:“他要掌家的!这么大的家,争一争、闹一闹,排斥异己,是常有的事情,太和睦了才像是假的。谁不想顺者昌、逆者亡?真这么做了,落到别人眼里,会起忌惮的心思的。当断则断,该掩就要掩,吃相好看一点又不会死!太尖刻,一家人的人心,就要散了。他要是老三、老四家的,可以打回去,多狠的手都行。可他不是,他得让人说一声宽厚!才能拢起人心。在自己家里,不能像个光棍儿,只图一时痛快!” 林老夫人道:“那你早说呀!” “我现在知道了,”谢丞相一晚上认了无数回错,十分郁闷,“老二滚出京,阿麟守孝读书,都磨磨性子。谁知道一个太没用,被革职回来。另一个又太上进,性情偏狭,木已成舟!教之不及!” “呵。我看你没打算教他,要不怎么想给他订齐王家?”林老夫人算是接受了谢丞相的解释,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那能保他的命!”谢丞相道,“齐王不是个东西,齐王妃更是乱七八糟。可毕竟是王府。” “你这是断他前程。” “只要人保住了,前程,总会有的。婢女都能做王妃,还有什么是不行的?”谢丞相平复了一下心情,“夫人,我还能活几年?要防着我死了他出事!哪怕治国,也有媾和,阿麟当时的性情那么直白,只有表面文章他还做不太好。不需要给他找个靠山吗?一口气得罪了这许多宗室,我快被他吓死了。” “还不是你多事?你不多事,哪会逼得他胡来?”林老夫人放心了,“你现在还要打磨我孙子吗?” “我还敢吗?” 林老夫人很乐观地道:“你这老糊涂总算转过筋来了,以后对阿麟好些。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明白道理的。走啦,这么晚了,该歇了。” 窗外雪下得大了起来,扑扑簌簌的。谢丞相心里很不乐观,口里说:“知道了。”心里却想,即便做祖父的要指点孙子,也要找一个合适的台阶。 巧了,台阶自己来了——叶宁抵京。 ———————————————————————————————— 叶宁进京,先领了新职,礼部尚书丁忧,叶宁这个丁忧完了的人,正好顶了这个职位。叶家数代为官,在京城颇多故旧,最大的一个亲戚就是谢丞相了。面完圣,便接到了谢丞相的帖子,换了衣服就匆匆到了谢府。 谢丞相设一小宴,不用陪客,只与谢宁小酌。 叶宁见状,心知谢丞相兴许是有话要讲,也先不提外甥,只与谢丞相闲话家常。谢丞相问了他在家的情况,又问他一路行程。表扬了他安境保民,又与他闲说了些京中情势。 酒过三巡,叶宁借着醉意,问谢丞相:“不知阿麟近来可好?好些年没有见他,今日在宫里只打了个照面,看起来倒是长大了些。” “连中三元,还有什么不好?”谢丞相轻轻说了一句,“你这是话里有话。” 叶宁笑道:“瞒不过您的眼睛,只是今日一见,忽然想起来,阿麟二十一了吧?小侄在这个年纪,儿子都会爬了。” 谢丞相道:“他呀,长得太快。” 叶宁有些接不上话了,低头饮了一杯酒,试探地说:“世伯这话,我有些听不懂了。孩子长得快些,不好吗?” 只听谢丞相说:“要看怎么长了。” 叶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阿麟长得不对?” 谢丞相道:“你我这样的人家,祖辈创下了基业,不劳后生晚辈再筚路蓝缕。他们是守成的,与创业的就是不一样。守成更难。” 叶宁笑道:“是。” 谢丞相道:“要求也就不一样。” 叶宁道:“应该的。” “你们都觉得我对他太苛刻了。” 叶宁笑容一僵,松开了捏着酒杯的手,郑重地道:“岂敢。只是晚辈也想请教世伯,对阿麟是个什么章程?有些事情,委实不解。” “快意恩仇也得有个底线,”谢丞相慢慢地道,“他的心底,缺根缰绳。我与你父亲自幼相交,视你如亲子,今天没有外人,我说一句实话,我以前是对他严苛了——这句不许告诉他。他的心智长得很快,缰绳长慢了。在能应付危险的时候,又没有了顾忌。” 叶宁若有所思。 “我有疏忽,”谢丞相眯起眼睛,“聪明孩子比蠢货更难教些。” 叶宁笑问:“不知世伯心里,他什么时候算是懂事,可以成家立业了呢?只有这一个外甥,委实挂念。” 谢丞相道:“看他什么时候自己来找我。” 叶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顶头上司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这位世伯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叶宁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是当家的人, 知道当家人的心。 谢丞相是想整个家族像一首完美的乐章, 哪怕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这个音符不能变好, 处理的方式也要完美!尤其是接班人,更要完美!所谓完美,既要聪明,又要懂事,还能受得了委屈, 打起人来也要不含糊还要打得好看。 你也太贪心了! 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大家族不好管, 这个叶宁知道,哪个家族没点阴暗龌龊的事?都是一家血脉, 处置起来也确实无法像外间刑律那样痛快。难,是肯定的。这就需要当家人关键时刻能够狠得下心来。 谢丞相自己没有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却又对谢麟求全责备。你是亲爹,尚且管不好谢源, 却要谢麟身为晚辈能够降服全家?还嫌手段不好看? 若是一家富贵, 全由谢麟而来,则长辈也要忌惮他几分。然则谢源的富贵由谢丞相而来, 根本无须忌惮谢麟。谢丞相又管教了次子多少呢?说缰绳?谢源心里何止是没有缰绳?连人性都没有了! 对谢麟要求高, 可以, 对他的支持也必须多!而不是像对拉磨的驴子, 蒙着眼睛在他眼前吊颗白菜, 只给一个“我心中未来继承人”的虚衔, 却不予任何实质上的帮助指导。 这一些, 叶宁原本是不想计较的。他也明白,谢丞相是长辈,要谢丞相说一句,以前对谢麟确有疏忽的地方,已是难得。谢麟在年纪小的时候,确是因为种种原因,显出与家族疏离的模样来——这是不对的。 然而,到了现在,谢丞相还是不肯从手指缝里漏出一丁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叶宁作为亲舅,顿时为谢麟委屈了起来。君臣父子,晚辈确实不该跟长辈讲条件。但是!父慈子孝,做长辈的,你自己对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要求吗?你要“慈!” 叶宁便忍不住回了一句:“世伯,小侄丁忧在家,闲时看他们耕地。要一头老牛比别的牛多犁两行地,也要给它多喂两把草料的。老牛不争,也要给,为什么?吃得少,干得多,累也累死了,饿也饿死了。” 看谢丞相面现尴尬之色,叶宁愈发放缓了声调:“我只有这一个外甥,偏疼是肯定有的。世伯,我已两鬓染霜,看顾这个孩子的时候委实不多,如今就是胡搅蛮缠,也要为他多做些事情的。世伯恕罪。” 谢丞相长叹一声:“该怎么教导他,我是有不够的地方。” 叶宁道:“世伯,您说他心里没缰绳,是因为他心,一直被带刺的鞭子在抽着。您不给我一句双脚落地的话,我心里不安。说句犯忌讳的话,天子立太子,设东宫,有师保、属僚佐,纵使是叔伯兄长,乃至于宗室耆老,无不俯首称臣。名份早定呀。纵有犯上作乱者,人人得而诛之。都说天家亲情淡泊,民宅里一个孤儿处境还不如孤家寡人。” 谢丞相狠狠地喝干一杯酒,将杯一掷,一声脆响:“唉……” “世伯?” “他是该成家了,”谢丞相目视叶宁,“长安呐,你说,他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合适呢?” 叶宁知道,谢丞相这么问,其实是问谢麟的打算。他说得也很含蓄:“这是世伯的家事,哪里有小侄决定的道理?想来世伯不会儿戏待之。”说着,另取了一只杯子,给谢丞相斟酒。 谢丞相抄手坐着,半晌,方道:“叫他来见我吧。” 叶宁笑道:“好。” ———————————————————————————————— 第二天,林老夫人打头,谢涛、谢涟一左一右挟着,三个人将谢麟送到了谢丞相的跟前——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冬天里也要拎着把扇子的孟章。 谢丞相被叶宁挤兑,那是姻亲世交,自己也……咳咳,有不大周到的地方,也就忍了、听进去了。来了这几个,老婆孩子孙子,哪怕自己有不对的地方,也不至于这么组队来吧? 谢丞相不痛快了,虎着脸道:“这是准备街头打架,比人多吗?” 谢涛张口便来:“别别扭扭十几年,一肚子鬼主意都不说,猛然推心置腹,不要个插科打诨的吗?”他说话向来直接,凡有事,不让他做说客,也是有道理的。 说得好有道理,谢丞相……谢丞相横了他一眼:“那你就继续,让我看看你做清客的本事。” 谢涛面颊一阵抽搐,这话还真是不太好接。 林老夫人摸着把椅子坐了:“都坐下说话。吵什么吵?火气这么大做什么?阿麟,过来。” 谢麟乖乖站到林老夫人身边,轻声说:“阿婆不必担心,吵一吵,也是好的,心里有怨气,吵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 谢丞相用力咳嗽了两声,这小王八蛋,这是在说我呢?然而这话要再不接,场面就要冷了,谢丞相只得说:“这么说,是有怨气了?” “有的。”谢麟今天老实得不像话。 谢丞相倒宁愿他不要太老实了!这么实话实说,真是戳人肺管子。谢丞相道:“那你是吵出来了,还是憋在心里了?” 谢麟含笑欲言,林老夫人拉下了脸:“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了?老的混账,小的也是个犟种。都给我好好说话!” 有她一声,谢涟便蹿到了谢丞相身后,给他捶背:“阿爹,人都来啦,咱们说正事儿,行不?又不是小两口,怄气当有趣。祖孙俩……寒碜不寒碜呐?” “噗——”林老夫人被他逗笑了,“你又胡说八道。” 谢涟道:“寒碜的就不要弄的,弄个有趣的让他们玩。” 谢丞相抖抖背,将他的拳头抖了下来,将谢麟仔细打量,发现这个孙子羽翼已成,不由有些伤感:“是长大啦,该成家了。” 林老夫人听他这一声,犹不肯放松,逼问道:“你不会再打什么歪主意了吧?” 谢丞相道:“我还敢吗?说吧,有什么想法——让他自己讲。” 谢麟面上丝毫不见激动,态度也十分客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不在了,自然要阿翁阿婆做主。” “若是不如你的意,你还是要搅黄了婚事的。” “是。”谢麟今天老实到底。 谢丞相也是见招拆招:“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吧。免得我给你找了,你不乐意,咱们都要再费一回事儿。” 一旁,母子三人心底都在打鼓,谢丞相罕有这样的态度,反常即妖,不能令人不担心。谢麟无畏惧地道:“我很欣赏程道灵。” “不行,”谢丞相不假思索地反对,顿了一顿,又添了一句,“年纪太小。” 林老夫人回忆了一下:“是个相貌端正的孩子,也聪明。程家也和睦。”程家势单力薄,原不是林老夫人心目中最好的选择。无奈谢麟很看好程犀,林老夫人再三权衡,终于认可。 谢丞相这回是真的苦口婆心:“程道灵很好,我知道。李福遇那个狗东西,好快的手脚,将人抢了!否则,哼!他只有一个妹妹,年纪太小,还未及笄。你要相中程道灵,就该知道,他不会这么匆促就将妹妹嫁了的。你还要再等多久?” 谢麟道:“让等多久,就等多久。” 谢丞相道:“程家只有一个程道灵。” “有他就够啦。” 林老夫人一个劲儿地咳嗽,谢丞相道:“别催,别催,让我想想!” 林老夫人不咳嗽了,接过谢涛递过来的茶,小口啜着。等着谢丞相说:“要是程道灵活不长呢?” 谢麟道:“我爹死得也早,我也还是长大了。” 谢丞相被噎到南墙,怏怏地道:“总要等他回来!你这日子选得太糟糕,倒像投机取巧,看他平安归来,很有前途,才要结亲。你若选中程道灵,就该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讲,那是雪中送炭!你们又互托后事,顺理成章。现在就得等他到京之后,征得他的首肯。而不是在现在去糊弄他那对父母。” 林老夫人笑骂:“你这两天,终于说了点像是做人阿翁的话了。早这样多好?” 谢丞相别过脸去。 谢麟道:“他快回来了。” “夫人,那就准备着吧,”谢丞相吩咐一句,又想起一事,指着谢麟说,“他要是不答应呢?” 谢涟先不乐意了:“为什么呀?没听说程家还有婚约。” 谢丞相给了幼子一个鄙夷的眼神:“没婚约就要谁提亲都答应了?” 林老夫人问道:“女家矜持,那是有的。可咱们也是诚心求娶,阿麟这人才,可挑剔的地方,也不多吧?” “既是求娶,就要做足姿态,身段不能端着,对亲家不能傲着。”谢丞相表情不是很好地说。 林老夫人道:“这还用你说?” 谢涟不太敢相信地说:“那,这就定了?” “人家点头了,才叫定了。”谢丞相故意说。 谢涟惊讶极了,原以为还要再多磨几回牙,谢丞相才会点头的。眼下这样,他反而没词了。不止是他,林老夫人、谢涛,都没词了。只有谢麟端端正正给谢丞相行了个礼:“谢阿翁成全。” 谢丞相一摆手:“忙你事情去吧,闲下来去多去探望你舅舅。” “是。” 林老夫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自己留下来再劝谢丞相:“相公……” 谢丞相道:“我撑得住。” “十几年没有好好说话,孩子当然会与你生份啦。养儿方知父母恩,等他成了家,会明白的。” “生不生分,有什么打紧的?只要家没散,他能荣宗耀祖,随他去嘛。事到如今,我还会要他体贴交心吗?我会扶他一把的,剩下的路,要他自己走。心硬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林老夫人道:“也不知道那个程道灵什么时候回来。”办成这件事,孩子心里会缓和一些吧。 ———————————————————————————————— 程素素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程犀早点回家,明知道他现在安全了,可一天不见到人,心里总是不踏实。 终于,半月之后,程犀抵京。 这一天,程素素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棉袍,扎着头巾,六郎再次出山,死活要跟着程珪出城去迎接。程珪急得一头汗,却是推辞不得,程素素说了:“是你带我去,还是我自己去?” 程珪将见大哥的喜气被妹子的无赖给冲淡了三分,大哥回来了,他的底气也足了起来:“你别淘气!大哥回来,知道消息的亲朋要出城接他的,你跟了去,像什么话?” 程素素大怒:“你妹妹见不得人吗?” “闭嘴闭嘴闭嘴!”程珪捶桌,“你一个姑娘家,去给臭小子们看吗?不许!” 程素素道:“好好好,不是六郎,是三郎,行了吧?” 程羽不乐意了:“你是三郎,那我是老几?” 兄妹三个吵作一团,听得道一十分心烦:“都闭嘴!” 大师兄威严不减当年,三人一齐缩头,道一指着两个师弟:“你们俩,去迎大郎,在外面不许吵嘴,”再指师妹,“你老实在家里帮师娘和你嫂子,穿的这是什么?换回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程素素嘟着嘴,磨磨蹭蹭地换衣服去了。新年的衣裳,李绾早打点好了,今年冬天流行大红的缎子袄,裹着白色皮毛的边儿,红白相衬,十分好看。程素素换完了衣裳,卢氏笑道:“这身儿可真精神,大郎回来见了,一准开心!” 程素素顿时眉开眼笑了:“是吗?是吗?”还转了个圈圈。接着就被卢氏和小青推着,去李绾那里商量怎么迎接程犀了。 今天是程犀入宫面圣,然后回来团聚,明天就得设宴,请一请亲朋好友……姑嫂俩拟种种单子,又准备种种礼物,再看一回给程犀做的新冬衣,担心他瘦了,尺寸不太合适。程素素抱着桃符,琢磨着怎么把侄子给打扮得更可爱一些,好拿去献宝。 全家都沉浸在快活的空气。 离家期间发生的事情,程犀已自史垣口中知道了个大概,堪称心痛不已,归心似箭。却仍然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与朋友寒暄。谢麟、张起、袁恺、吴松,四个生死之交,结伴出迎。吴松一见他,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反要程犀来开解他。一番混乱之后,李巽与程珪等又来。程犀要谢这些人对自家的照顾,都被押后了。 抵京当天先面圣,谈了大半个时辰,才被皇帝给放出来。皇帝对于“臣子在外尽忠职守,自己在后面默许别人搞事”,有着相当清晰的认知。见到程犀之后,拼命夸他做得好,又表扬了程玄十分识大体,很爱护儿子。见程犀穿着还是旧衣,又额外赐他冬衣数领。 直到觉得做足了面子,才放程犀回家。 到了家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朋友同僚都识趣,不在今天来家里打扰,全是自家人热闹。先是放鞭炮,程素素亲自点了老长一串鞭炮,劈哩啪啦也不嫌烦。进来叩见父母,被赵氏抱着痛哭。见师兄,什么话还没说,程犀先哭了。 擦擦眼泪,再与妻子相见,程犀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咳,咳,娘子辛苦。这是桃符?”李绾且笑且泪:“是,等你回来起大名儿。” 程素素眼巴巴地等他们都说完了,迫不及待地蹭了上来:“大哥,大哥!我!是我啊!” 程犀忍不住抬手按在她脸上一通揉:“我认得你!” 赵氏道:“好啦,这回可团圆了,都别哭了,该笑呢。” 李绾便张罗着让程犀回房洗沐换新衣。 程素素就指挥准备开席,打库里抬出一张大圆桌来,也不分席,一家人统统一桌坐了。程玄将道一拉在身边,程犀就坐在赵氏手边,李绾挨着程犀,余人团团围着桌子。各色珍馔流水般上来,程犀两边两个女人,当他八百辈子没吃饭了似的,拼命往他碗里布菜。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个是很好吃的。 隔着李绾的是程素素,猴子一样,他的酒杯一空,就蹿上来给他斟满。喝不几杯,怕他饮酒伤身,又改为盛汤。程玄看着长子狼狈的样子,颇觉开心,也不自觉地将徒弟的碗给塞满了。 酒足饭饱,程犀也不说什么惊险的事儿,只拣些新鲜的事情去讲:“……比京城潮湿许多,好些人都生病了,亏得我带的药……后来药用完了,我品着味道,自己开了方子,都说有用的。桃符生的那天,我做了个梦来着,梦着个小豹子,还在想,好歹是个猛兽,怎么长得像个球?” 一桌子人顿时笑了,桃符被养得白白胖胖,确实是个圆润的宝宝。 一家人笑过了,吃过了,都有些犯睏,程玄打了个哈欠:“好了,都睡去吧,道一啊,你……” 程珪道:“我我我,我那儿床铺都是干净的,师兄去我那里歇。” 歇什么呀?程玄夫妇歇了,子女们得开个小会,将细事一一跟程犀说明白。明天开始,程犀就得逐一拜访师友,得让他心里有数。广阳子过世是一件,女眷跟着蹲了大狱是另一件,又有御史拿吴松生事,程玄人家大门打破…… 程犀一一听了,对道一道:“师祖那里,安全吗?” 道一给了肯定的回答:“安全,且有老黄护着,二师伯看着。” “大师伯的事情……先瞒一瞒吧。” “好。” 程素素兴奋劲儿褪了,低头说:“大师伯是我害的……” 程犀道:“世上哪有算无遗策的人?如何怪得着你?不要多想,放眼将来,嗯?” “哎。” 气氛压抑了下来,下来向他说事,都是小小声的。直到事情说完,程犀拍拍掌:“都打起精神来,新年就要到了,好好过个年,嗯?好了,都去睡吧。” 等等!打起精神去睡觉,好像有什么不对! ———————————————————————————————— 程犀回来之后,先是被授了东宫官——兼任。这令程素素大为惊讶,问程犀:“给兼了?” 程犀道:“本来就有兼职的嘛!唐时杨国忠,一人身兼四十余职。不是定例罢了。” “什么破例子!” 与程犀一道兼职了东宫的,还有谢麟、张起等人,傻子也看出来了,皇帝这是在给儿子养人。能在东宫挂名,足见这些人在两宫心中的位置了。程犀虽得了几天假,让他好好休养,在休假期间,实不曾得闲——来往拜访的人太多。 程犀第一天去李丞相家,天擦黑才被放出来。第二天拜望师友同年,第三天见几个生死之交。第四天准备见同僚的,不想还没出门,就被一张拜帖给堵在了家里——顶头上司的上司,叶宁。 程犀在外面镀了一回金,且表现出色,从祠祭清吏司便转到了仪制清吏司,职务也升做了员外郎。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管学务、科举等事,十分对口。 程犀前途一片光明,这个不假。可是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亲自递帖子登门,这事儿就不太对了!哪怕叶宁的名帖是递给程玄的。 程犀只得取消了与同僚的会面,先在家迎接叶宁。叶宁是谢麟的舅舅,这个谢麟几天前就与他说过,李丞相更是告诉了他叶宁的履历。程犀心里,对这个丁忧时还能保境安民的大上司,也是十分敬佩的。 毕恭毕敬地迎了叶宁进来,一见叶宁的模样,顿心亲近之感。这副长相,也太好看了些。这般模样,又是那样的事迹人品,程犀颇有一种“我要为这个上司多多效劳”的感慨。 哪知这位上司寒暄完毕,切入正题的第一件事,他就不那么好效劳——叶宁是给他外甥谢麟提亲来的! 程玄自会对这些事情不太明白,便看老婆儿子的脸色。 赵氏很惊喜!谢麟!前程比大儿子还要好些的模样,样子也比三儿子长得好看!是赵氏根本不敢去想的女婿人选,现在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谢天谢地! 但是,丈夫儿子不说话,妇道人家开什么口?她也去看程犀。 程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意料之外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瞬间, 程犀想到了很多, 面色也微微有些惊讶。停顿之后,他重复地问了一句:“芳臣?” 叶宁将这一家三口的表情尽收眼底, 依旧含笑点头:“正是。不如府上意下如何?”问着程犀,也面面俱到地分了眼神给程玄夫妇,以示尊重他们的意见。 程犀真的被难住了,并非因为什么妻子婚前那点纠结,而是因为妹妹。他不敢说能将程素素想的什么一览无余, 然而在这个世上, 比他还了解程素素的人,恐怕还没有。幺妹未必肯答应! 这才是最要命的。 程素素有多么的难搞, 谁遇上谁知道了。程犀试探着问:“不知……这是谁的意思?” 程犀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叶宁反而觉得他慎重可靠,心里更看重他几分。也不因自己是他上司反被他质问而生恼,好脾气地反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程犀缓缓地点头, 有些为难地道:“芳臣样样出色, 自不必言,然而婚姻则两姓之好, 不得不慎重。大人或许不知, 舍妹尚未及笄, 年纪恐怕不太相宜。再者, 不知芳臣之意如何, 实不敢轻易答允。” “这是老成之论, ”叶宁赞同地说, “你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一并说来无妨,我必为你解惑。” 他这般客气,程犀也慎重了起来:“芳臣原是科场前辈,我素仰慕,及同朝为官,更亲见他干练。后为生死之交,托以身后之事,是可信任之人。芳臣若要娶妻,只怕无人能拒。” “夸的话说完了,还有‘但是’吗?”叶宁也不好糊弄。 “有,”程犀果断地道,“一是年纪,二是不知缘由,三……不怕老大人笑话,下官也是要同舍妹讲一讲。这世上,好人凑在一起,脾气也未必全然相合。芳臣是我好友,可不想他与舍妹成了怨偶。” 赵氏微微起身,又坐了回来,很是惴惴。 叶宁依旧没有生气:“我也是这般讲的,他已过及冠之年,且谢家枝叶繁茂,恐令妹一时无处措手。道灵啊,你想想,若一方是年纪合适,然则为人晦暗;另一方虽要稍等,却光明正大,换了你,你选谁?” 程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叶宁也笑了:“年轻人不要因脸皮薄而讳言,君子坦荡荡,该说的,还是要说明白。你这样很好,是个当家的样子。我有些明白芳臣为什么独独以为你可与相交了。至于问令妹的意思——” 程犀身子紧张得微微前倾,叶宁了解地一笑:“只管问去,她要是不答应,我还要取笑芳臣去呢。” 程犀不好意思地道:“小丫头,纵容了些。” 叶宁摇头道:“令妹的事情,我约摸听说过一些。临危不惧,化险为夷,这很好。不是这样,我也不会亲自来这一趟。谢氏请不起官媒是怎地?纵容是假,有主见是真。如此,我便再无异议了。端看府上能不能看上我那外甥了。” 程犀心头一颗大石落地。 叶宁道:“好啦,我不过走这一趟,立等着你们的结果,倒像是逼勒了。你们慢慢商议,若有疑义,不妨好好考问考问芳臣。” 程犀忙道:“老大人太客气了。” 叶宁起身道:“求娶娇女,应该的。” 程家一家三口,急忙起身,叶宁道:“不必远送,细细思量,成与不成,只看缘份吧。” 三人到底将他送到门口,眼见他骑马转过巷口,才一同转回家来。 回到房里,也没有先唤程素素过来问意见。程犀道:“阿彪,去玄都观,将师兄请来,我们议一议。” ———————————————————————————————— 知道程犀不是无聊的人,道一来得就很快。跟着阿彪一气到了上房,见程玄在数手指头,程犀面色严肃,而赵氏坐立不安,道一匆匆一礼,问道:“大郎,有什么急事?” 程犀拉他坐下,将叶宁如何来、如何说,悉数告知:“我委实拿不定主意,大哥看,这事成是不成?” 道一反问道:“你觉得呢?” 程犀道:“谢芳臣,神仙中人。哪个要说他配不上自家女孩儿,那是胡说八道了。然而素素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合得来的。” 道一一针见血:“你心里已经想点头了。” 赵氏见缝插针,问道:“怎么这个谢麟有什么不好吗?大郎没回来这些日子,他那般热心,有什么不好呢?素素总是胡说八道,将眼睛放得很高,错过这一个,我怕以后不如谢麟的更多呀。” 儿子是自家的好,然而要一个前程比大儿子好、长相比小儿子好的,赵氏有限的经历来看,唯谢麟一人而已。她也想女儿如愿。 听到程素素这个“要求”,道一被气笑了:“就她事多!叫她胡说八道!真把自己套进去了吧!” 程犀道:“单说谢芳臣,有不妥的地方吗?” 道一想了又想,道:“父母双亡?”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赵氏吞吞吐吐地道:“素素那个脾气,上头没个婆婆压着,反而好罢?” 这是真的,道一、程犀一同点头,赵氏又说:“官场上的事儿,我不大明白,可是这上司做媒,也轻易不好推辞的吧?” 程犀道:“这个且不用管,若是人合适,就问问幺妹?” 道一因看出程犀并不抗拒此事,故而同有提出反对的意见,只是说:“问吧。我看她还要再作一回。” 程犀笑了:“你们稍坐,我去带她来。” 赵氏道:“叫多喜跑一趟就行了,你……” 程犀已经走远了。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程素素会拒绝,其中一个原因,很有可能是当年那点小误会。他不想妹妹因为自己的事情,而错过一段好姻缘,从哪个方面来说,谢麟的条件都很不错。最要紧的,谢麟有分寸,也比较开明。识破了“六郎”,依旧有这样的决定,这份心胸就很难得。 李绾房里。 程素素一边拿着根自制的逗猫棒逗桃符,一边和李绾说话:“叶尚书亲自来,有这样的事情吗?” 李绾口气也有些迟疑,道:“还真是很少见呢。听说,我爹以前曾到过大姐夫家……” “咦?” 两人都猜不透叶尚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程素素很光棍地说:“不想了,等下问大哥。要不,咱去悄悄的听一听……” 话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自从程犀回来,程素素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了,趴在熏笼上,整个人都开始犯睏…… 然后程犀就来了! 然后程素素整个人都清醒了:“什么鬼?”她确因大哥大嫂那点小事,对谢麟有些迁怒。到今年谢麟忙里忙外,真是雪中送炭,尤其他帮得很到点子上,程素素对他的评价大为改感,很能正视他的优点。谢麟的优点是明摆着的,挑他的毛病,那就是吹毛求疵。 这并不代表她就会想嫁谢麟呀! 那样多尴尬! 李绾比几年前看得开了,提到旧事,也不免尴尬。心知谢麟确实条件很好,难得男方主动放低了身段,姿态做得很足,若因此而误了良缘,就真的很对不起程素素了。这样的好人选,可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李绾咬牙开口:“幺妹,不必因为当年的事……” “当年什么事都没有。”程犀毫不犹豫地说。 李绾失声道:“官人。” “你心里过去了,事情就过去了,总怕提起、总觉得自己不对,才会让我难过,”程犀拍拍李绾的手背,却眉头微皱问程素素:“幺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我兄妹,还要猜来猜去吗?” 程素素一怔,低声问道:“阿爹阿娘怎么说呢?” 李绾还在懵着,程犀道:“挑不出毛病来,你又没有别的理由,你说会怎样?” 程素素低声说:“我不想嫁人。” “嗯?” “我不想嫁人!”这回声音大了,“我不敷衍你,不拖来拖去拖到你没办法。我就是,不想嫁人,不想跟婆婆妈妈七大姑八大姨的去烦。烦着我了,真的会打人的……我估摸着没人能打得过我……” 程素素声音越来越低,程犀的表情也越来越诧异:“为什么呢?家里养你不是养不起,可你,人有五伦,不品其中滋味,哪里是人生呢?” “师祖……”程素素怯怯地举了个光辉范例。 李绾回过神来了,低声道:“是担心以后过得不舒坦吗?” 几乎是一语中的了,程素素小心翼翼地说:“还不自在呢。” 程犀想了想,将逗猫棒抽了出来给李绾:“你看桃符玩。”然后拎着妹妹去见爹娘。 程素素小声说:“大哥我真的想好了,你想啊,嫁人多危险?生个孩子就要命了……” 并不能说服程犀。程犀的心里,妹妹该过上正常人该有的生活。经过这次的事情他也发现了,万一他有个什么不好,妹妹再有本事,也要有波折。嫁给谢麟,也是给妹妹加一重保险。婚姻结两姓之好,其作用也体现在这些方面。互相帮助。 程素素一怔,自己安危她还真不在乎。然而这次的事情,也是敲响了警钟,确实,程家的力量太单薄了,大哥因此束手束脚的,他需要更多的、可靠的盟友。联姻,永远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方式。 【难道就一定要谈一场恋爱再结婚吗?】程素素扪心自问,然后摇了摇头,【不是的。】 【嫁了谢麟就没办法周旋了吗?】再摇一摇头,【他确实比大多数人开明得多。】 安静地被提到了上房,一看三堂会审,程素素又起了逆反的心了。听赵氏絮絮叨叨地说:“你说的,前途不次了你大哥,长相比你三哥好,现在,还有什么好挑的?” 程素素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让你嘴贱!FLAG立得这么清奇! “您不说我蹲过大牢,不怕配不上他呀?”一不小心,顺口就怼出去了。 赵氏抽噎了一下,也有点过意不去,轻声说:“是呀,总是担心呀。可现在有了这么一个人,怎么能放过呢?那你以后把小脾气收一收,对他好点儿,也是一样的嘛!” 卧槽!程素素摆出了一张惊讶的金鱼脸,这真是亲妈啊…… 程素素心里已经想过了,她本来是要答应的。婚姻本就是利益的结合,情感是奢侈品。差不多得了,对象是谢麟的话,她真不吃亏。谢麟看中她哥人品好、有前途,她家也是看中谢麟一表人材。以后能处出几分相濡以沫的情感来,那是赚了,不互相仇视就挺好。 可赵氏这种类似“玩够了找个老实人结婚”的理论,还是让她大大惊艳了一把。 怎么说呢?突然觉得应该对谢麟好那么一点点…… 程素素一张口便想答应,程犀却突然道:“我先见见谢芳臣再说。” “咦?”程素素很惊讶地看着他,程犀却只是严肃地点点头,并不告诉她要与谢麟谈什么。 赵氏道:“你要自己去找他?既他们家有心,会再来第二回的,到时候答应就行啦。” ———————————————————————————————— 程犀对于家中女眷曾经身陷牢狱,心中是充满了愧疚的。程素素内疚于广阳子之死,程犀同样内疚于自己当初没有留下应对之策。谢麟应该知道自家的遭遇,但是经程素素与赵氏这么一提,程犀还是想与谢麟再确认一下。 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性情与一般女孩子是很不一样的。谢麟需要有更大的包容心,否则结局一定是个悲剧。 却说,谢麟接到程犀相约一叙的帖子,也与孟章稍作了商议。孟章以为:“既已说动令尊亲自出马,此事已有了几分准了。你一定要谦逊宽容些才好。” 谢麟撇撇嘴道:“我可不曾傲慢待过程道灵。” “收敛,再收敛一点,对谁都不要傲慢,”孟章苦口婆心,“程道灵对谁都不傲慢!切记,切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谢麟童年再不幸,依旧是锦衣玉食的豪门公子,与程犀这等从记事起就要做奶爸的苦命娃,气质上是绝对不一样的。孟章原本觉得,谢麟这个样子就不错,然而一见程犀,也是少年得志,气质却如此温和淳厚,衬得谢麟有些任性(说好听是不羁),他也觉得,是程犀更贴近君子了。 想得到一个君子的好感,傲慢,是不可取的。 谢麟道:“知道知道!”再怎么样,也要装得很到位的!当年不懂事,现在还不懂吗? 孟章犹不放心,必要跟着谢麟去见程犀:“不要个打圆场的吗?” 谢麟道:“世叔放心,我与程道灵坦诚相见,不会出事的。”说完,也是精心准备了一回,才往与程犀约好的地方去——玄都观。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既不那么严肃,也不那么随便。 两人会面的地方,是紫阳真人原先的静室。作为真人飞升的所在,崇高而又清静。 谢麟准备得很精心,挑了一套半新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衫,既不故意穿得簇新,也让人觉得故意装作随意。披一件貂裘,身上不加多少饰物,便踏雪而来。 程犀背着手,面对着西厢,秃了的花树下作沉思状。 谢麟立在门洞外面唤一声:“道灵。” 程犀深吸一口气:“芳臣。” 两人都有一点点紧张,四目相接,也都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突然就觉得松了一口气呢。一齐笑了出来,程犀苦笑道:“罢罢罢,里面请。”谢麟道:“好好好。” 道一给安排了个小道士,看着炉子煮茶,他二人一来,斟了茶,就有眼色地说一声:“师叔。”放下扇子离开了。 谢麟与程犀同时伸手,两只手撞到了一起,又是一笑。程犀坚定地道:“我来吧。”借着续水烧水的动作,平复一下心情,十分狡猾。 谢麟有些坏心地等他满舀了一勺水,方道:“道灵为谈婚事而来。” 程犀手一抖,水洒了,谢麟笑了起来,有些淘气的样子。看起来居然比程犀还要小两岁,他的相貌配是这样的表情,让人全然生不起气来。 程犀将勺子一扔,目光变得锐利了:“芳臣,与我一句实话。舍妹年幼,你这决断来得突然。” 谢麟道:“我慕道灵之为人。” “我们难道不是生死之交吗?” 谢麟捡起长柄的勺子,舀了一勺水,给壶里续上,流水声中道:“道灵,实不相瞒,我有些艰难。自父母故去,每有凄凉之感,如今与祖父长谈之后,方敢劳动舅父做媒。我平生极少服人,然而确信道灵之为人。今年也曾见过令妹行事,不瞒道灵,观其行事,方动此念。此心日月可鉴。” “我固知夫妻相敬如宾最好,却是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唔……不要过得像木偶。” 谢麟嗅了嗅盏中茶:“道灵,我见过六郎的。” 程犀哑然。 谢麟却笑了:“男人总是奇怪的,胡乱谈论女子,是轻浮。然而若素未平生,不知性情,又会觉得遗憾。不遗憾的,又有许多人会将妻子当做牌位,另寻弥补。肯与妻子交心的,妻子又更愿意举案齐眉而不是画眉。妻子也愿意了的,还能剩下多少?” 程犀听得也笑了。 谢麟道:“我看重道灵,实不愿轻浮以待。令妹亦非轻浮之人,你我方有今日之约。我与道灵从见面起,至今几年了?时常相见,还经战乱,才有如此情谊。至如令妹,我不敢言其余,想来相敬如宾还是能够做到的吧?” 程犀道:“你知道大理寺狱吗?” 谢麟道:“能好模好样出来的,都是资历。道灵,要不谙世事的美女,我会缺吗?要来能煮了吃吗?到了你我,求一贤妻而已。余者……你敢将妹妹放出来给臭男人结交,试试性情合不合吗?” “那怎么行?!” 谢麟道:“有心做六郎,恐怕不会轻易答允,是不是?所以才有今日之约。” 程犀道:“不愧谢芳臣,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你吗?” 谢麟低下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若令妹不允,是否……” 程犀道:“我自认看人还算明白,却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总不想她这么多思多虑。” 谢麟道:“无忧无虑,未必是好事。道灵,若信得过我,可否答允我与六郎一晤?时间、地点,都由她来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装模作样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犀又被劈了一道雷。 让当事人打个照面, 是不少人家在决定婚姻前会有的一个举动。谢麟的要求, 显然不是打个照面这么简单,他肯定是要求与程素素有比较深入的接触。 这个要求就有点出格了。 程犀的心里是矛盾的。 若是有一个男子, 跑到面前说对自己妹妹一见钟情了,程犀一定要将这货打成狗——如果能打得过的话。看一眼能看出什么鬼来?一见钟情,看的不就是脸吗?混球!轻浮!欠打!别以为我不知道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当然要看中妹妹的聪明才智、贤良淑德(咦?)的男孩子,才能托付啊! 遇到谢麟这样看中品性能力、要个贤妻一起过日子,他又觉得缺了点什么。此事好有一比, 而考个进士, 授个官,拿皇帝的俸禄给皇帝办差, 比起“君臣相得”就差得老远了。 自己的妹子嘛,和妹夫相敬如宾还是不够的,还想他日日为妹妹画个眉什么的才叫好。 想要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或者说得肉麻一点“灵魂的契合”, 没有一点深入的接触, 也是办不到的。 终于,程犀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六郎会来见你。”说完, 眼神极其复杂地看了谢麟一眼。想将心里的小小愿望说出来, 又不大好意思。毕竟娶妻娶贤, 强行要求别人和妹妹谈情说爱什么的, 程犀也是难以启齿的。 谢麟却仿佛很懂的样子, 递给他一盏茶水, 含笑点头致意:“多谢。” ———————————————————————————————— “咦?要考我吗?”程素素丝毫不见窘迫羞涩, 认真地问着程犀细节要求。既然已经决定要接受这门亲事,程素素也就抛去了一切杂念,试图用“现在的理念”来看待这次所谓联姻了。 论起门第来,程家比谢家差着老远了,谢家摆出了姿态来也是给足了面子的,唔,那己方也应该…… 程犀忽然觉得不对味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态度转变得太快,让他有点不太适应。他去见谢麟之前,妹妹只是没有那么抗拒了而已,现在变得这么积极,开窍这么快?程犀很是不解。 程素素笑盈盈地道:“我想明白啦,谢麟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好再直呼其名了?”程犀纠正了一下妹妹的称呼,才说,“怎么就没什么不好了?” “也有礼貌,也有诚意,而且……长得好看呀!”程素素捧大脸。 程犀哭笑不得:“胡说八道!光看脸,能吃吗?男子,还要看品性能力,不可阴毒,也不可迂腐,要通达明理,又有才华,才算好男儿。” 程素素凑到他面前道:“这个就交给你啦。” 程犀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程素素挠挠头,假装没看到哥哥奇怪的表情,问道:“是六郎?” “当然,”程犀不高兴地说,“必得是六郎。” “哦……那你猜,他会说些什么?” “我怎么猜得到?”程犀别别扭扭地说,“我会跟着你去的。” “咦?” 程犀瞪起眼睛来:“咦什么咦?怎么能让你和他单独见面?” 兄妹俩来回扯皮,李绾却在想着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幺妹,有件事儿……算了,还是官人设法问吧。” 程犀忙说:“什么事,你说。” 程素素翻了个大白眼!这态度也太区别对待了。 李绾道:“当年,我爹不点头,是觉得谢芳臣锋芒太过,或许是年轻气盛。近来他行事如何,官人觉得可以,便是可以。然而对幺妹,却另有一桩难事——谢家人口极多。可不能让他将人撂到家里就不管了。” 程犀谨慎地道:“好。” 程素素心道,这能是什么事儿?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大不了……不不不,咱不杀人,从上打到下就好了嘛。 三人又商议了好些细节,倒是李绾提供的建议更有实质性一些。程犀还有些犹豫:“有些像讨价还价了,这样的话,还是得父兄来说为好。”程素素道:“要过一辈子的人,连该明晰的事情都不能说,还见个什么面?” 惹得程犀又添一忧:“能说,也不要过于直白!” “好好好。”只要让她见面,将事谈拢,就行。 已经答应了谢麟的事情,不好再反悔了,程犀耳提面命:“即便坦诚以待,也要徐徐缓进,不要暴风骤雨,懂吗?这是结亲,不是打架。” “好好好。” 在程犀的首肯下,许久不见的六郎,又重出江湖了。往玄都观私下见谢麟的事情,只有程犀、李绾与道一知道,家里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程犀号称要带妹妹去玄都观里烧个香求个签,将程素素给带了出去。赵氏本想跟着去,却被李绾拿桃符当理由,给留在了家里。 程素素一出大门儿就撒欢儿了,门前跳着转了三个圈儿:“大哥,快点儿啊。” “矜持!矜持!”程犀一边说着,一边将妹妹塞进了一辆车里,自己也跟着进来,将车帘放得严严的。哪怕将要见面了,程犀心里还是很不踏实的,再三问妹妹:“你是真的愿意的?要是有什么缘由,也可以说出来的,凡事都好商量。早商量比晚商量来得好。” 程素素早打定了主意,拍胸脯保证:“当然,当然愿意啦。我不乐意的事儿,你们能做得成吗?” 程犀一想,也是,遂不再唠叨。心里还是紧张得很,娶媳妇儿是娶到自己家里来,天然会有心理优势。嫁妹妹是嫁到别人家里去,不看在眼前,还是很不放心的。双手放到膝盖上,将理得端端正正的下摆上揪出两朵皱来。 ———————————————————————————————— 玄都观里虽桃花落尽,瑞雪之下,景色正好。 兄妹俩拾阶而上,谢麟已经等在静室里了。程素素远远就听到他在和道一侃道藏,道家几分派,各派的长处是什么,又有什么分歧。程素素敢拿桃符的逗猫棒打赌,谢麟在这上面的造诣绝对超过紫阳真人。 道一似乎也对这个将要被师妹祸害的美男子比较满意,他严肃寡言,此时居然多说了许多话! 不太妙啊……程素素眼睛滴溜溜地转。 走近了才发现,谢麟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见兄妹来过来,谢麟从容而起,含笑问好:“道灵,六郎。”笑起来桃花都要开了似的。 又介绍兄妹俩介绍:“这位是孟季玉,单名一个章字,是先父挚交。先父过世后,多赖孟世叔提点我。” 程家兄妹对孟章颇有印象,程犀更听过一些关于孟章的传闻,也是肃然起敬:“孟先生。” 孟章亦含笑问好。 道一道:“我还有事,你们说话。”走前投给程素素警告的一瞥——老实点。程素素很想还他一个白眼,然而怂,乖巧地说:“师兄慢走,留心脚下。” 于是便只剩下四人,孟章不走,程犀就更不会走了。程素素看看他,他也不理,再看他,他居然扭过头去了,身子站得像根标枪!程素素目瞪口呆,这让她要怎么跟谢麟“谈”? 程犀站了一阵儿,忽然找了张蒲团坐了下来,闭目养神,眼晴实则开了一条缝儿。 谢麟先说:“六郎。” “谢兄。”程素素笑得和气得要命。 孟章却皱起眉头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这两个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左一右,动作却活似照镜子一般。都是先瞄一眼程犀,然后互相堆起假假的、客气的笑容来。 谢麟与程素素都挂着标准的虚伪社交式热络笑脸,两人眼睛对上,都愣住了——这个眼神我见过! 照镜子似的,瞬间就懂了——原来你也是。 两人的心情不好描述,然而表情却是一模一样的,孟章看得……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孟章低头喝了一口茶,想了一下,抱着茶碗走掉了。真是辣眼睛!两个都很有诚意、很认真地在装模作样。他想回去跟谢麟认真地谈一谈,这看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二人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做着“沟通”。谢麟道:“许久不见,六郎一向可好?” 程素素道:“托福。” 谢麟试探着,向程犀的方向微微转动眼珠,留神观察程素素,见她一副很明白的样子。程素素见他往程犀那里看,也觉得这人很明白。都确定对方是想私下、真正单独的谈谈,又都留有一丝不确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程犀眯着眼睛看着呢,两人说话前看他一眼,这很正常的。现在这是在做什么?程犀将二人仔细审视,用力咳嗽了一声。 谢麟与程素素都一收心神。 谢麟道:“初次见面,还是在慈恩寺,匆匆一瞥,未及留意。” 难道不是在我老家吗?程素素答道:“记得府上老夫人慈眉善目,很是和气。那时人多,府上女眷虽多,也是行止有礼。” 谢麟问道:“府上信道,不曾想会在寺中相遇。六郎后来又去过慈恩寺吗?那里的冬景也……” 程犀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忽然阴恻恻地说:“当着我的面儿约下回呢?” 程素素一笑:“哥,你不装睡啦?” 程犀见她一张无辜的笑脸,很想掐两把!冷冷地看着谢麟,谢麟忙说:“叙旧,叙旧而已,你要是多想,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见一面还不够吗?还有你,要把我妹妹教成什么样子?居心不良!程犀一把揪过妹妹,扔到身后放好,怒视谢麟。当面撬我妹! 程素素将两人看了又看,轻轻地、柔柔地:“哥——”调子拖得老长,听得程犀一阵心酸,这就有小主意了吗? “幺妹,你去找师兄,我有话与他讲。”程犀不高兴了。婚前见一面,是应该的。没说什么订婚之类的事情,就讲要经常见面,这可不行! 程素素在程犀目光的压力下,坚持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哥,你们说什么,最后还是要落在我身上的。让我听听,好不好?”语气柔软极了,程犀的心也被这声调弄得一软,没有立时拒绝。 问好的时候就在心中模糊闪过的一个念头,此时在谢麟心里越来越清晰——这姑娘心里什么都很明白。程道灵正人君子,有些利益纠葛,他还不如他妹妹犀利。 程素素这般明白,他很满意。谢麟的诚意便更充足了:“应该的。” 程犀:两人这样坦白,总觉得怪怪的。“你们要说什么?!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怎么说得这么奇怪了?”讨价还价一样的!程犀用眼神这么说。 就是讨价还价呀!程素素与谢麟心里一齐回答。 面对程犀,两人居然有志一同地作起戏来,这一回,可认真得多了。 谢麟苦笑一声:“原是我孟浪了,道灵,我已过弱冠之龄,令妹尚未及笄。别人不担心,我也要想一想如何相处的。” 程素素微红着脸,低下头,一副羞涩的样儿,让程犀几乎要忘了她在家里讨价还价的嘴脸。 谢麟续道:“你的妹妹,我,世人眼中,也是匹配,何必多事?不外奢望交心而已。” 程犀长叹一声:“你们,快点讲。不许关门!” 他自己起身,在院子里那棵秃了的树下又站住了——与孟章并肩往房里看。 ———————————————————————————————— 门内,二人一同看向外面,又相视一笑,和气有礼得要命。果然是孟章说的那样,又照镜子了。 “六郎。” “谢兄。” 只有两个字,都念得舒缓极了,仿佛在说情话。 “慈恩寺里,六郎观感尚佳?” “只一眼,实不敢断言。” 谢麟微笑,轻声道:“六郎有话,何妨直言?” “不知……老夫人喜好如何?诸位长辈性情是急是缓?谢兄可否告知?” 谢麟道:“家中女眷,阿婆待我和善,诸位叔母么……自家母去后,二房便居长,二房婶婶不免性急了些。三房、四房倒是和气。长辈只有这些,余者俱是平辈。堂兄前年娶妻,这二位年长,其余俱是年幼。阿翁与诸位叔父,不常在后宅。” “若是……我看到的与你说的不同,我能对你说么?”程素素也压着说话,缓缓的,软软的,“会不会怪我?” 谢麟从顺袋里捏出一枚金钱,问道:“六郎且看,这金钱有几面?” 程素素含笑道:“两面。” 谢麟摇头,修长的手指捏着金灿灿的钱币,晃了一晃,右手在边缘来里滑动:“这里还有一面呢。” 程素素道:“如此,方孔又有一面了?” 二人俱笑。 谢麟道:“不知令尊大人,平素除了修道,还有何爱好?” “师祖。” “啊?” “家父看重师门。家中是家兄主事,几位兄长他们的文章,谢兄都见过了。我不妨说,文如其人。” 谢麟忽然说:“六郎现在师从何人?” 程素素有一瞬间的不开心,垂下了眼睛,软软的说:“自学。” 谢麟会意,微笑道:“阴差阳错,南山翁(史垣号南山)起复,六郎失学。南下归来,与史南山闲谈,他道学生里唯六郎一人而已。六郎若不嫌弃,我倒是很想毛遂自荐。” 程素素认真地问:“谢先生要教我什么呢?” “六郎想学什么呢?” “我想学什么,先生都会,都能教?” “我若不会,何妨教学相长?”谢麟说得客气,语气里却满是傲气,他真不信这世上还有他不会的东西。 程素素笑了:“试目以待?” 程犀与孟章在外面等快要不耐烦的时候,里面终于说完了。里面二人心情舒爽,外面二人强作镇定,客客气气地道别。 一分开,程犀便说:“以后再也不让你这样胡闹了。”程素素笑道:“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程犀惊悚地看了她一眼:“谢芳臣给你灌了什么米汤?”程素素反问道:“就不能是我给他灌米汤吗?”程犀道:“他总比你多吃几年米!” “那可不一定哦。”程素素爬进了车里。 另一面,孟章上了车,便迫不及待地道:“芳臣,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我总觉得程道灵这个妹妹,可不像他那样……那样……”那样什么呢?他也说不太出来。 谢麟道:“就是她了。” “真的不再想想了吗?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我很少与人能聊得这么畅快,”谢麟笑道,“女孩子就更少啦,唔,好像还没有。” “对了,我就觉得你们像是在照镜子。” “照镜子?不不不,有点像,又不全是,”谢麟口角带笑,“她比我爽快多啦,真的很有意思啊。” ———————————————————————————————— 两人见过面,彼此“有意”,订亲的事情便再也没有什么波折了。叶宁亲自又到了程家一回,笑容可掬地道:“以后便是亲戚啦。” 女方的媒人,却是请的程犀的同年王探花,本来江状元是个很不错的人选,考虑到当年程素素差点被许给他儿子,程犀默默地换了个人。这人换得也不错,王探花的妹妹与程素素算得上是朋友,广阳入狱时,王探花亦曾向程家通风报信,两家关系反而更亲密一些。 这两位媒人是添份量的,真正办事儿,却是需要官媒。凡换庚帖等事,俱是官媒去跑腿。 李家是姻亲,程犀要嫁妹妹,不用向李丞相请示,却是需要知会李丞相一声,且邀李家来喝喜酒的。程犀亲自到了李家,李丞相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以言喻:“他?” 李巽想起“狼崽子、野狗、家猫”的比喻,顿时一声也不敢吭。 程犀问道:“有何不妥么?” 李丞相想了一下,居然说:“仿佛可以。” 程犀道:“难得谢芳臣开明,舍妹实在是被我惯得有些……咳咳,需要纵容。” 李丞相道:“可别再纵容得戳破了天就好。史垣快回来了!你想好怎么跟他讲,他的得意门生要嫁个男人了罢!” 程犀一笑:“咳咳,让谢芳臣说去吧。麻烦丢给他,我真是一身轻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又来难题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只竹篾编的笸箩, 一支系绳的短棒, 当地洒一把谷子。将笸箩用短棒支在谷子上,小青捏着绳子的另一条, 猫在树后,捉麻雀。 程素素坐在廊下,双手掩在手焐子里,打了个哈欠:“你捉它们做什么呀?” “拿来盐水浸了炸着吃嘛,咱在老家不是做过这个?”小青头也不回地说。 程素素又打了个哈欠, 不再说话了。 她们都很无聊。 自从程素素点了头, 程、谢两家开始换庚帖、算八字、算吉日,这些统统不用程素素去管。婚姻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如今已经走过了前面四个, 只余后面两个。 婚礼的日期,两家已有共识,程素素现在年纪还小,及笄之后再定婚期。程素素转年才十四, 至少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程犀又对妹妹与谢麟见面时的怪异感耿耿于怀, 勒令她必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程素素就彻底的闲了下来。 每天练几页字, 读点书, 剩下的就只有坐在自己门前屋檐下, 抄着手晒太阳。连桃符现在都一门心思吃吃睡睡长身体, 不搭理她的逗猫棒了。 这个时候, 就有点想起谢麟来了, 如果能接上头, 至少现在不会这么无聊呵。又打了一个哈欠。那货行不行啊?怎么到现在还没办法再见一面呢? 采莲捧着手炉子过来递给程素素:“小娘子,抱着这个,暖和。” “唔,”程素素懒洋洋地抽出手来,接了手炉子,“事儿忙完了就歇歇,如今家里咱们最闲。” 采莲与秀竹都是李绾嫁过来之后,程素素新添的丫环。一个家里,就这么多仆人,必然要有个分工,二女行事周密、考虑得也周到,确是心腹大丫环的料子。二人也是以此为目标的。 二女无论从相貌,还是言谈举止,比卢氏母女显得文雅,带出去也更体面。程素素却另有一番计较,她更喜欢与卢氏母女相处,知根知底,做什么事都放心。虽看出来采莲、秀竹有表现的意思,这么清秀的姑娘来做粗活看起来也挺浪费,程素素还是用她们将卢氏母女从许多活计里解放了出来。 二女心中如何想,程素素也不去猜,她只管看。眼下看来,二女倒是安份。 程素素懒得动,采莲也就垂手立在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安静极了。 一阵喳喳声,小青欢呼起来:“逮到了!” “你还胡闹!”一声大喝从月洞门边传来,卢氏匆匆回来就遇到女儿在顽皮,“姐儿也是,居然纵着她!” 程素素道:“闲着也是闲着,三娘,听到消息了?”说着就要起身。采莲忙前跨一步,将她搀起。 卢氏道:“是。老王妈妈倒好说话。”很是赞赏地看了采莲一眼。 “进屋说吧。”程素素率先转身。 卢氏口气不太好地喝令小青把麻雀收拾好,身上的灰土拍干净,才小跑着跟了进来。 程素素抱着手炉子坐着:“不急,慢慢说,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打算的?”她不怕闲,但是没有消息就会觉得浑身难受,派了卢氏去探听消息。将她整天闲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卢氏道:“王妈妈那里的消息,老安人的意思,您得在家里学点儿女孩儿家该学的东西啦。女红针黹,许久未做了,要练一练手,该为那家长辈做些针线的。还有,厨艺也略要拾起来,再会一两样菜色……” 程素素“哈”了一声,不置可否,不是她吹,丞相府里要是让敢她当裁缝厨娘,她得让某些人体会一下什么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不过,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 “还有呢?” “呃……老安人在愁姐儿的嫁妆。” “嗯?”这个倒是个难题了。谢家累代官宦,从纳征里就能看出来了。 以谢麟的身份,更有谢丞相默许,林老夫人要给他做足脸面,纳征礼足得很。按照富贵人家的惯例,女方的嫁妆当不次于这份聘礼,一般会将聘礼原样或者大部分再当作嫁妆给女儿,另外再给女儿添上一些财物,更殷实一些的人家,还要给女儿带上房产、田产、仆役。 只要不是“卖女儿”,为不失体面,也是为了女儿将来过得好,男方礼有多重,女方的嫁妆也要有相当的数目规格才行。通常,富贵人家,门当户对,纵门第有些悬殊,所差也不会太多。 这件事情到了程家,就比较麻烦了。 程家是真的穷! 在新入仕的人家里,程家算殷实,与相府一比,就穷得要掉渣了。因程节平反而返还、赐予的田宅,一片田地、一些佃户,都陪送了也不算多。可这个不能动,那是祖产。还有一处房子,就是现在全家住的。除此之外,就是李绾的嫁妆了,这个就更不能动了! 房舍也是,自家住还住不过来呢,哪有多余的?现买也不凑手,程素素的两个舅舅,现在还在赁着房子住。取租的铺子也是一个道理。 最厚实的陪嫁,就没有了。比起这个,金银细软之类,还算好凑了。 又有打家俱、准备家什,再要给程素素配陪嫁。赵氏让李绾稍一打听就知道了,谢麟的堂兄谢鹤前不久娶妻,谢鹤前程尽毁,娶的妻子也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就这样,光陪嫁的仆役就是两房、两房人家! 程素素呢?打小就卢氏母女俩伺候着,她自己觉得已经是地主的生活了,搁京城圈子里,就是寒酸。怪不得李绾嫁过来就给她添了俩丫头。 闺女,嫁不起啊! 全家都为这事儿犯愁,却又不想程素素跟着愁。当然知道谢麟不会挑剔这个,谢家既然提亲了,就会考虑到这一方面,程家也不能因为女婿不讲究钱财就装作若无其事。 卢氏探得这个消息,跟着着急上火,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她。说的时候,不停地看程素素的脸色,见程素素不动声色,暗道,告诉姐儿是对的,我的决定没有错。 程素素在卢氏担忧的目光中一点头:“知道了。” 卢氏道:“姐儿,满打满算,也得有一年半的时间。慢慢想,办法总还是有的。咱不急,啊。” 程素素微笑摇头:“我并没有急,三娘,你也不要急才是。让我想一想。” 卢氏颤巍巍地答应了。 ———————————————————————————————— 小青将麻雀交给厨房,收拾好了自己回来,就见卢氏表情难受,程素素捏着支簪子在深思。悄悄向采莲使了个眼色,采莲也是一脸的为难——这么复杂的事情,要怎么使眼色告诉你? 小青只得开口:“阿娘,怎么了?” 卢氏暴躁地掐了她一把:“闭嘴!” 出事了?小青也吓了一跳。 程素素忽然说:“是秀竹回来了吗?” “啊?”卢氏顿了一下,急出去看。才撩开厚厚的门帘,就险些与秀竹撞到一起。 “哎哟!”两人一齐叫了起来。 程素素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急得什么似的。” 秀竹喘匀了气,对程素素道:“小娘子,大娘子那里、那里,请小娘子过去哩。” “什么事儿?” “听大娘和钱妈妈说话的意思,要再给小娘子添两个使的人手。” “啊?”程素素失笑,“又添人做什么?” 话虽如此,还是起身,采莲给她取了斗篷来帮她披上,与秀竹交换了一个眼色。才低声说:“小娘子,这是不是在给小娘子预备以后使的人手?” 程素素也是这么想的,口中却说:“先听大嫂怎么安排罢。”现买现雇的人,带到谢家去?程素素并不十分乐观。如果不合用,她宁愿不要,也不想带上拖后腿的。 穿好斗篷,程素素道:“秀竹,走吧。三娘,你近来多往外面走走,看看有什么铺子啦、作坊啦,有开不下去的,都打听了来。”吩咐完,才去找李绾。 李绾那里,一切都静悄悄的。程素素放轻了脚步,在门口遇到玉箫亲自迎她:“小郎君睡了。”程素素笑道:“小猪,白天睡这么多,晚上闹不闹呀?”玉箫笑道:“晚上也睡得香呢。”一面打起帘子,往里面说:“小娘子来了。” 李绾揉着额角站了起来:“幺妹,来坐。” 说的,也是再买人的事儿。 李绾的意思:“就要卖身的死契!这样才能靠得住!前番南方动乱,流离失所者众多,要受了教匪祸害的、举目无亲无所依靠的孤女,买了来!只要没疯没傻,就该知道只有你才能依靠。” 程素素抽抽嘴角:“用这样吗?” “当然!”李绾断然道,“不知道谢家二房这般卑鄙就算了,知道了,又怎能不防?咱家没几个家生子,凑不出那么多忠心可鉴的人。时间又短,一时半会儿也难养出那么多忠仆来,这个,以后就要靠你自己来了。” 程素素道:“大哥都回来了,京城的流民还没有安顿好?” 李绾道:“你现在先别问这个,先管管你自己的事儿。别看还有一年多,认真准备起来,两个一年多都是不够的。” “莫急,”程素素胸有成竹,“咱们可着头做帽子,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要我说,也未必一年多后就要办事儿了,对不对?” “你不急,谢家老夫人可着急!” “人的事儿,大嫂看着办吧。英雄不问出处,什么出身都有善恶,看怎么处罢。只有一条,我不要半瓶醋。” 李绾道:“好。” 程素素状作不经意地问:“阿娘在愁嫁妆钱?” “真是长了兔子耳朵,什么都不瞒不过你。”李绾笑骂了一句。 “那大嫂是怎么想的呢?” 李绾道:“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不然你再有手段,也要与他们歪缠许久。你不知道,有些人家里,闲得,心思都放到这些事情上,不伤人也恶心人。” “说的是谢家二房吧?他们能恶心死人。”程素素把“死”字咬得很重。 李绾道:“你知道就好。我与你哥哥也商议过了,人么,一时找不到再多,一年之内,给你找两男两女可靠的年轻人,还是能够办到的。东西么……首饰可以现打,金银咱也有,这一回你哥哥也得了些赏赐的。田产房产,一时不太凑手,我会留意的。” “好了好了,”程素素道打断了她,“这样就很好,打肿脸充胖子,为了嫁妆好看,咱家日子还过不过了?” “幺妹。” “嗯?” “别太懂事儿了。” “啊?这是什么话说的?” 李绾笑笑:“好啦,我就与你说这些。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与我讲。我已派人去找牙子了,两个小女孩子,不要半瓶醋。就这样?” “嗯,”程素素答应了一声,又说,“我也让三娘出去留意一下。” “行。” 程素素忽然笑了:“嫂嫂,既然你们瞒着我的事儿我都已经知道了,还要再把我闷在家里吗?” 李绾:…… “对!”回答她的是程犀,口气很有几分气急败坏。 李绾迎上去,帮他解斗篷,边问:“怎么了?桃符睡了,小声点儿。” 程犀深吸了一口气:“真是混账了……” ———————————————————————————————— 能将程犀气成这样,必是一件大事。程素素小心地问:“怎么了?朝上有事?” 程犀点点头,扯松了领口:“简直……” 原来,自打前线战事已定,程犀等人陆续回来,紧接着,齐王等也在凯旋归程,朝中又忙碌了起来。这其中一件大事,便是惩奖。柏烨损兵折将,有负圣恩,免职是不必说了的。令人惊奇的是,那位失期的林光之,居然也毫发无伤地被捞了回来,且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总之,这群纨绔最大的损失,也只不过是这一趟白跑了。朝廷反而将其余一些人,降的降、免的免,更严重一些的还发配到边疆去吃沙子了! 齐王麾下的奖励,程犀等人并无异议,毕竟打赢了。唯一遗憾的是,让释空给跑了。好在弥勒教已被剿灭,经此一役,百姓流离失所,却也产生另外一个副作用——不少豪门富者也受到了冲击,兼并的情况得到了缓解。 弥勒教起事的肇因也弄明白了——兼并只是其一,另一个原因还在于当地官员的搜刮。这位老兄也是运气太差,先前金银珠宝送给了祁夬,得了这个官职,当然要加倍捞回来。不幸挥到一半,咔,祁夬倒了,新的吏部尚书变成了谢丞相的亲家郦树芳。 新官上任,三把明火是必烧的。另外还有一样不可言说的,那便是消除前任影响,把前任的人踢走,换上自己的人,自己再捞一点。 郦树芳也不例外。 为防止回本生息的大计被破坏,这位老兄又张罗着再给郦树芳行贿。前账未平,又添新账,则只有不停的贪赃枉法了。放到平时,倒也不是不能支应下去,毕竟太平年月,上下还算富足。即便兼并,地,总还要有人耕种,既要穷人干活,就不能将他们饿死了。命,总还是有的。 不幸遇到了一场旱灾,地方官原就怕要将自己免职调走,索性瞒了一瞒。一瞒,朝廷自然不会再赈济,税还要照常交。这笔支出,最终还是要压到普通百姓头上。于是家破人亡者不少,兼并得更加激烈了。 释空等人趁乱而起,演变成了眼下的局面。 程犀说的这些,在程素素听来,都不算新鲜,也不觉得愤怒。反而是程犀含糊地道:“御史近来盯得紧,先前败绩之时,我亦在军中,家里近来,还是低调些的好。” 程素素一听就生气了:“大哥又不是武将,御史的眼睛被什么糊?是要追究大哥的责任吗?朝廷已经褒奖,又要出尔反尔吗?” 程犀道:“不要跳,不要跳,朝廷自有公论,不过是……哎,我说,你不是定亲了吗?怎么还这么乱打听呢?” 程素素反问道:“谢麟呢?他不当职办事了吗?” “他自然还是在的。” “他定亲了,官照做,事照做。我怎么就不能还像以前一样过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程犀一点头,旋即道:“我是说你,你这几天给我老实呆在家里!不许出去了。” 程素素:……看在你现在心情不好的份上,不和你争了。 程犀不放心地又添了一句:“最近少想那些有的没有,朝廷上的事情,我如今且插不得手。读读书,写写字,有空想一想,怎么向史先生请罪吧。” “他要回来了?!” “嗯,他有功劳,倒是没得挑剔。” 程素素缓缓地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大哥——” “干嘛?”程犀警惕地望着她。 “帮我约约谢芳臣?” 程犀眼睛瞪得像个弹珠:“你说什么?” “一起见见史先生呀。” “史先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程犀悲悯地说,“你就不要一起了!我去向史先生告罪。” “嘿嘿,嘿嘿,那个,我也见见么,总要拿出诚意来的嘛。缩头缩脑的,可不成。先生现在就是拿着戒尺,也不会打我吧?” “对啊对啊,打个毛丫头,你以为先生很闲?”与妹妹抖了几句嘴,程犀看起来轻松了一些。 ———————————————————————————————— 程犀并没有约谢麟一起去道歉,而是自己先去见了史垣。他不知道的是,他派阿彪拿帖子给史垣,约了见面的时间,前脚去见史垣,后脚程素素就派了小青去找孟章。 谢麟说了,有事儿不方便找他,可以找孟章。这话,程素素可记得牢牢的。谢麟许了诺,就得有践诺的准备。程素素决定,与他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搞一票大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私下会面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犀去见史垣还没回来, 程素素就收到了谢麟的回信。小青回来, 神神秘秘地将一个信封递给了程素素。 程素素拆开一看,上面谢麟很周到地写了, 如果程素素方便,就到玄都观去见面,他即刻动身去玄都观等程素素。如果程素素现在不方便脱身,就写一个合适的时间,他尽量安排时间见面。 程素素将信在妆匣里锁好, 小青凑过来咬耳朵:“谢大官人派了个叫长贵的送我回来, 现在咱家外面等着。要是姐儿有信回,就让他捎回去。” 程素素道:“知道了, 来,帮我换衣裳,咱们去找大师兄玩。” “啊?”小青一脸茫然,“姐儿和谢大官人就是说这事儿?” 程素素一笑:“快些, 走了。” 换完衣裳, 翻出上次穿的青色的斗篷来罩上,采莲端着一碟干桂圆进来:“姐儿, 你要的……咦?” 程素素笑眯眯地:“你们看着屋子, 我去去就回。” 她常去玄都观, 家里人很少阻拦, 说要去赏雪景, 家里派个车, 有车夫、有丫环, 卢氏押车,在京城里面还是比较放心的。出了门,就有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小青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轻声说:“后面驾车的,就是长贵。” 程素素点点头:“行了,不要多看。” 一气到了玄都观,车进了观里,在常停的院门前停下,车夫取了垫脚的凳子,小青先撩帘子下车,伸手来扶程素素:“姐儿,留神脚下……呃……” 程素素扶着她的手,迈出一只脚,差点没滑下去:“湿湿湿湿……湿兄!” 道一虎着脸,抱着手:“你又要作什么妖?!” 程素素连滚带爬地滚到他面前站好,乖巧地:“师兄。”谢麟到底行不行啊?!玄都观,大师兄的地盘哎!嗷! 道一冷冷地说:“跟我来!说清楚,带你去,说不清楚,哼!” 正在打的鬼主意,怎么可能告诉你?告诉了你,不就等于告诉了大哥?程素素迅速划拉出了一个等式,决定避重就轻:“那个,大哥今天去见史先生了。” 道一不吭声。 程素素续道:“我怕大哥和史先生吵起来,就想跟谢、芳臣说一说嘛。家里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场面上的事儿,现在就大哥一个人顶着,也没个帮忙的。” 道一停住了脚步,严肃地问道:“你为这个嫁谢麟?” 对呀!程素素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什、什么玩艺儿?”打死也不能承认呀!开什么玩笑? 道一冷冷地看着她。 程素素擦擦口水:“我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道一依然不为所动。 程素素眨眨眼,见道一铁了心要等一个答应,才说:“师兄,咱们到京城好几年了,桃符都这么大了,你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吧?比谢麟更好的,有吗?我也没发现。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我怎么就不能答应了?答应了,有事儿就不能找他了?何况是我的事儿……就用用他……又怎么了?” 道一别过头去,长出了一口气:“走吧。” 程素素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 依旧是紫阳真人的静室,谢麟还是那件貂裘,门前负手而立,远远看着,画儿一样。仿佛能嗅到一股新雪的气息。 道一对谢麟脸色还好:“人我给你带来了。嗯咳!” 程素素乖巧地从后面走上来:“谢先生好。” “六郎。” 道一对小青道:“你跟着,不许离开!”他自己却避开了。谢麟在背后说:“程兄慢走。”道一跟着师父姓程。程素素背对着他们,缩肩偷笑一声,又装起正经模样儿来。 谢麟道:“外面风大,里面请吧。火盆也该烧热了。” 程素素随他进了静室,小青忠实地执行了道一的命令,往门边一缩,就缩在那里不肯走了。谢麟也不在意——他知道卢氏母女的来历。 谢麟先开的口:“近来总是找不到缝隙,府上规矩倒是极好。不知六郎相召,有何要事?” 程素素看他往下褪貂裘,正要说什么,忽然改口:“原本有事,现在却发现一件更要紧的。先生是不是正在忙,却被我给调了过来?不如告诉我何时方便?以后也不会措手不及了?” 谢麟心中微愕,面不改色地道:“想忙,总有得忙,事情却有轻重急缓的。我平日与道灵一样要去衙里、去东宫,休沐日是何时你也是知道的。平常宿在相府,烦了的时候会到亡母留下的别院散心……”竟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时间表告诉了程素素。 程素素道:“今日休沐,可我看先生的样子,不像很闲。” “还好。六郎有何事?” 程素素也不矫情:“这些日子,我被关在家里关得惨,人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有几件事儿,要向先生确认,也好应付。” 谢麟比了个手势:“六郎只管说。” “上次大哥面前,嗯,不好意思问得太直白,只想请问,府上二房究竟难缠到什么样?请让我心里明白。蓬门寒舍出身,能应付得来吗?” 谢麟垂下眼睑,慢慢地说:“难缠得要命。” 程素素微愕:“什么?” “六郎没有听错。” 咬着指甲,程素素含糊地说:“唔,原来是这样。是否初心不改?一以贯之?” 谢麟唇边挂上一抹嘲讽的笑:“他们也就只有这一条可取了。” “这仇是解不开了?” “解不开了。六郎不必担心,谢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那郦尚书呢?” “女儿是他养的。” “所以,他必是会迁怒于人的?比如我大哥?” 谢麟清清嗓子:“或许会,又或许会看在李相公的面子上,有所收敛。郦树芳比他女儿倒要聪明一些。” 程素素点点头,打袖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递了过去。 谢麟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份收据:“这?” “吏部托人情的收据,先生不会没见过吧?”不是明码标价的卖官,是吏部里的一个私下的传统……疏通,钱的数目是写目的,除此之外,地点、经手人的官职,都是代号。程珪派人办完事,这东西就被程素素给要了过来。 谢麟当面是见过的:“我见过收据,可从没见过往滇南去还用得着走门路的。滇南还要托请吗?六郎从何处得来?这是被人暗算了吧?”手段还特别阴毒啊。 程素素嘴角一抽:“不愧是先生,这是我拿了二十贯钱去……” 谢麟的笑容一僵,下巴往下沉了沉,继而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来:“六郎,六郎。”笑着将收据放回了匣子里,递了回去。 程素素道:“先生留着就好。放在我这里,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派上用场了。” 谢麟轻轻“哦”了一声,将匣子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这个事儿,能先别让我大哥知道……吗?”程素素小心翼翼地说,“他只知道我拿到了收据。” 谢麟一点头,就看到面对的姑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比之前见到的所有笑容都要甜美而真切。若拿他的情况来作比的话,就好像上一刻应付祖父,下一刻见到亲爹复生。 程素素还不知道自己笑得特别甜、特别美,还在装作轻描淡写的自言自语:“就是不知道,若是一个无能的人走了门路,遇到了教匪,误国误民,与吏部有没有干系?” 这才是她要说的重点!凡事有利就有弊,就像娶了李绾,程犀升迁、规划等等有李丞相操心,也会被李丞相政敌的台风尾扫到一样,嫁了谢麟,也是好坏并存的。谢麟也不可能一个仇人都没有,这么亲近的关系,程家也一定会被扫到。 别人还罢了,哪怕是御史,顶多一天照三顿骂着,又不会少一块肉!吏部尚书就不行了!谁知道他怎么阴你?考评不合格都是摆到明面上的,阴险一点的,像程素素的这张收据一样,那可真是要了亲命。 这个位置上,放不上自己人不打紧,千万不能是仇人。郦树芳的身份很微妙,对于谢丞相来说,这是一个盟友,轻易不可能牺牲,反而会保他。对于谢麟相关的人而言,这就是个死敌了。他不会亲自动手,然而只要他在,郦氏就会安安全全、长长久久,继续为恶。 “难缠得要命”,要命啊! 让郦树芳为了谢麟大义灭亲?事实证明,郦树芳不会这么做。 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撬掉郦树芳算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看起来很难,所以很多人心里就先怯了、不去做,不做就永远也做不成。要扳倒一个吏部尚书,也很难,但不做,他就永远是一个威胁。 程素素想利用郦树芳做过的事、利用吏部的潜规则做一个局,将一些严重的事情的肇因引到郦树芳身上,比如他收钱让一个酷吏去地方上做官激起民变。类似的事情翻出来几件,让他做不成吏部尚书。这个局要做,就必须做得细一些,动用的人要很可靠,环环相扣。 现在程素素手里没资源,没法做成。将这个灵感交给谢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也算是一份“投名状”。这份收据很小,在程素素看来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却是一个提示。 程素素等着谢麟的回应。 谢麟道:“要花些功夫。” “嗯。” “六郎如此劳心,实在令我惭愧。家中事,六郎不必担心,我已处置得差不多了。这个,”他指指袖子,“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啦。” 程素素很老实地道:“不用这么客气,有危险在,我也不安心呀。” “六郎能干,道灵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程素素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牵,又努力抿回来,嘀咕道:“他才不会放心呢,会觉得我这办法……坑……” “道灵不是拘泥的人,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会迂腐刻板,以致误事的。长兄,总想将事情自己一肩扛了,让别人手上都干干净净的,过得无忧无虑。其实呢,知道你能自保,会很欣慰的。” 程素素这嘴角就再也抿不回来了,两只手对着搓了一搓:“是厚。我也想,多担些事情,大哥也能放心。你说,大哥以后会不会,放心多给我交代些事情啦?” 如花笑靥仰望,双眼亮晶晶的发光,在程素素发自内心的期盼里,谢麟笑得很标准:“敢让妹妹变弟弟的人,必是一个灵活的人。” “嗯!”程素素两眼都笑弯了。 谢麟忽然问道:“六郎是怎么来的?” “坐车。先生呢?” 谢麟返身将貂裘取来披好:“怎么向家里说的?怎么对那位小程道长说的?咱们别说岔了。” “咱们”两个字,他说得那么自然,程素素怔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我说,大哥去见史先生了,我不太放心,就想请教先生来着。没事儿,这事儿我应付得了。先生知道,就行啦。不再打扰先生啦……” “且慢,”谢麟伸手来拉了她一下,动作很自然,给她理了理斗篷,“许久未见史垣了,同去吧。我正有事要与道灵说。” “呃?” “我们一同被御史参了啊,不要一起骂骂御史吗?”谢麟筦尔,“他还要付我束脩,与我讲定个时辰,否则六郎这个学生,是收的记名弟子吗?我的学生,学业太差我是不认的。” “哎。”程素素轻轻抽了抽鼻子。 “冬日昼短,这便走?” “好。” 两人出了门,走不多远就遇到了道一,程素素乖乖叫“师兄”。道一点点头:“早点回家,小青,看好她。”谢麟道:“我会先带六郎去见见道灵的,道灵在见史垣。有些事儿,说开了好,不好叫道灵一个人担着的。” 这话程素素与道一都爱听,道一板着脸对程素素说:“你老老实实的。” 程素素低眉顺眼的:“嗯。对了,师兄……” “嗯?” “师祖的屋子,洒扫过了吗?味道有点怪怪的。” 道一重视的问:“怎么怪了?什么东西烧着了?” “好像有点酸酸的,大概是我闻错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晴天霹雳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史先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在京城里有一所不错的房子, 比寻常来京做官的穷官儿们过得滋润许多。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周济一二手头紧的同僚们,又或者看哪个赴京的穷书生顺眼, 给些方便权作前期投资。 自家读书也顺利,又拜了个好靠山——李丞相,丁忧还没结束,就给他弄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剿平教匪,前方柏烨等人的失利, 又显出后方后勤的得力来, 这次回来,程犀等人尚且有御史参, 史先生却是顺顺利利做到了户部侍郎。 一个极好的职位。 在这个年龄做到户部侍郎,足可以笑傲同龄人了。这些日子,来道贺的人很多,史先生牢记“不要张狂”, 也很低调。 他的心里, 还有一个野望,他偶然遇到一个不错的学生!有心像李丞相培养学生一样, 自己也去培养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这在官场上, 并不算什么秘诀, 只要你能遇到好苗子! 史先生的儿子不算少, 读书也不算差, 然而要与顶尖的人材去搏杀, 终究差了一口气。丞相想要儿子、女婿或者孙子、孙女婿里有一人能做丞相, 以延续整个家族的利益。到了史先生这里,想要个能做到六部尚书的学生,也不算过份。 万一,运气好,学生再能做到丞相呢? 史先生想得特别美!虽然这个学生现在连秀才都没有考上,不过史先生很看好他!没教过这么顺手的学生!除了做诗,然而现在科考又要再接着改,做诗词的比例会越来越小。多么合适程肃长大了去考试呀! 程肃还与程犀是同族,他们也会互相有照应。史先生差点要怀疑这样的改法,是不是程犀升迁之后为了照顾自家人搞鬼了。 史先生在忙碌应酬之余,可是一点也没有忘记这个曾经的得意门生。这一天,送完一波访客,又窝在书房里,整理要指点程肃的功课。 才提起笔来,门上就报,道是程犀来访。 史先生搁下笔,忙说:“快请!” 程犀心中带着愧疚,毕竟骗了这位很认真在教学的先生。史先生却十分高兴:“道灵、道灵,我正想着你们呐!” 落座,摆茶,先是寒暄。史先生先请问“恩相”近来怎么样,又说知道了御史又在胡说八道了:“过耳秋风,过耳秋风,不鸡蛋里挑骨头,给贵人们当打手,你让御史靠什么吃饭?真个贪赃枉法的,他们也只能参到个皮毛。” 程犀一笑:“晚辈并没有在意这个,谁在朝上能不被参呢?” 两人东拉西扯,都在想着:若直接切入正题,未免太过功利,且他为人不错,多寒暄几句也是应该的。 扯了半晌,史先生很关切地问:“听说令妹订给了谢芳臣?羡煞多少人哟!” 程犀笑容一僵:“啊,是。” “我仿佛记得,她是比道清(程珪)、道安(程羽)都小?不过呀,遇到了合适的,甭管什么次序,先别让谢芳臣跑了才是最要紧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是啊!芳臣难得。”程犀快要笑不动了。 史先生终于说到了正题:“她与六郎年纪相仿,对吧?” “是。” “六郎近来可还好吗?读书怎么样?” 程犀苦兮兮地:“定亲啦。” “哎?这么早?!哪一家?”我还想…… “谢麟,谢芳臣,”程犀将心一横,“程肃,就是舍妹呀。” 史先生被这道雷劈得惨,梦想中培养的连中三元的学生劈成渣了,梦想中可以宣麻拜相的学生飞掉了,史先生的美梦,碎了! “先生,先生!”程犀抢上去扶住翻了白眼就要厥掉的史垣,“先生,是我的不是,瞒了先生……” 史先生的次子在这此时连跑带跳:“阿爹!阿爹!谢、谢、谢、谢芳臣来咱家啦!”这位同学,按照程素素的说法,还是个谢麟的粉。 程犀:……你是来补刀的吗? ———————————————————————————————— 谢麟还是被以很快的速度、很高的礼节给迎进了史家的大厅里。史家的儿子们个个整了衣冠,齐齐想来围观,与他多搭几句话。 程素素跟在他后面,切身体会到了谢麟有多么的受欢迎。 到了大厅上,史垣并没有被谢麟到来的消息给气死,而是缓回了一口气,程犀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道歉的活计不好做呀!程素素一进门就看到自家大哥站在一边,这让她心里很憋屈! 史垣与程犀的心情比她更无法描述! 两人本是抬眼看谢麟的,然而第一眼却都看到了一个熟人——程肃。 史垣又要厥过去了,程犀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史垣忍着没厥过去,将怒气先撒到儿子身上:“都出去,你们这像什么话?!”清完场,才将“程肃”打量了一下,从头看到尾,只骂自己蠢:这个长相,确实是个女孩子嘛!当初自己怎么眼瞎认错的…… !!! 史垣不敢置信地看向程犀,兄弟几个一起过来,从高到矮一个比一个好看什么的!这是阴谋! 知道这是个女孩子,史垣就不好继续盯着程素素看了,哼哼唧唧地:“这是要做什么?我能将你们怎么样吗?”参一本?岂不是自己闹笑话?还有李丞相的情面在,当初是在李家做的教书先生,这事不但不能宣扬,还得帮忙捂着。 一时之间,史垣也憋屈得狠了。 程犀是个实在人,想着真心道歉,程素素可不想大哥委屈,抢先说:“先生恕罪,是他们都拗不过我,才答应了的。” “最坏就是你了!”史先生悲愤地说,“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看看你搞的这个事!” “就……就读个书……” 史先生右手背敲着左掌心,啪啪作响:“读书不会在家里读吗?你……跑出来干嘛?” 家里没老师教啊……程素素低下头,半个字也没讲。 谢麟却在这时缓缓开口了,诱哄的口气里拖着长长的叹息:“史翁,舍不得呀——” 史垣看看程素素,想想对“程肃”的期望,感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跳进了一个大坑里!气哼哼地反问:“书读好了,能下场大比,能立朝论政吗?徒惹伤怀罢了。” 谢麟道:“事在人为嘛,多懂些事情,有什么不好呢?”太开心了好吗?! 史垣瞅瞅程犀,再瞅瞅谢麟,撂下一句:“你们就惯着他吧!真是……真是……心气高了,看的、论的都是国家大事,也不知是福是祸。你好自为之!” 程素素老实极了:“是。” 史垣越想越气,忽然说:“你不是不会作诗吗?我怎么记得,御史大夫说,你作过一首很好的小令?嗯?!”你他妈逗我吗?! 程素素也吸了口凉气,觉得自己把自己给坑了,因为史先生说:“外面人还活着吗?来个活人取笔墨进来!” 他的声音很不好,外面飞快地送进了笔墨,又飞快地跑了,也不敢停留多看谢麟两眼。 史垣的口气依旧很不好,拿着根笔横着递过来:“写!” 写个毛线啊!这个是真的不会,然而若是不写个能让史先生满意的,恐怕狗腿都要被打断了啊! 程素素硬着头皮,做了一回文抄公,提起笔来,想了一想,写了两句:苟利国家生死己,岂因祸福趋避之。 然后放下笔来,想说“下面的吓忘了……” 看到史先生的脸色,又咽了回去,最终纸上只落下了这十四个字。史垣脸上显出痛惜之色来,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外面还有活人吗?把我书房里桌上那本册子取来!” 程素素一脸懵逼,直到被册子打到肩膀上,按住了取下来一看,是史先生整理的考试重点。 程素素将册子揣好,端端正正给史垣磕了个头。 史垣一摆手:“罢了罢了,这事我当不知道了。” 程素素乖巧地跟着程犀,打算回去,却听到史垣忽然说:“李相公的家学里,自家子弟不用担心,附学的人呢?!你们以后要是偶然见面了,怎么办?小心点!” 男女有别,等闲不会故意结识,可是京城的圈子就这么大,偶遇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程素素长的还不是一张大众脸,还是个挺有辨识度的漂亮姑娘。这可儿必须提瞒下来,不然…… 程素素吞吞吐吐地:“那个……” “说!” “我把六蔡打了,不知道他们记恨不记恨,不过他们现在还挺乖的。”程素素答得飞快。 “六……六个?”史垣顿时想起来一件旧事,“是那一次?你给我讲明白了!” 程素素避重就轻地说:“他们说我左手写字是残废么,想欺负同学,我就把他们打了一顿。”比想逼二蔡互殴这等阴险的举动,暴力打人反而坦率可爱一点,程素素很会挑重点。 我妹妹!打了六个男孩子!一挑六!我还不知道!还和妹夫一起知道的! 程犀道心不稳了。 史垣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一件事来:“蔡七、蔡八后来说你拔刀威胁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刀是真的啊。” “不是扇子吗?” “谁也没说带了刀,就不能带扇子……”程素素越说声音越小。 史先生将手一伸:“还给我。” 程素素将册子揣牢了:“不给!” 谢麟惊讶之后便是笑,笑得面泛桃花,乐不可支,干脆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接着笑:“六郎真是不吃亏。蔡家,交给我吧。哈哈哈哈!” 史垣心力交瘁:“除了六蔡,可还有别的同窗呢。” 谢麟笑够了:“冬日风寒,程肃文弱书生,一病不起。不是常有的吗?又要朝廷再写个祭文出个谥号什么的。今天,我们就来向史翁告知这一噩耗的。三日后出殡。以后再遇到什么,就是人有相似。弟子服其劳,‘程肃’没有了,史翁有事,只属吩咐我便是,敢不尽力。” 好像真的得到了一个连中三元的学生一样!史垣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程素素心中哀悼,又要再造一个假身份了。口上却说:“那就出个殡吧。去去晦气。” 史先生气哼哼地:“好自为之!” ———————————————————————————————— 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三人悄悄地告辞,程犀先把妹妹塞到车里,要对谢麟道个歉,他是真的没想到妹妹干过一挑六还搞暴力威胁。 岂料谢麟却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像拣到宝一样的说:“道灵,我也正有事要与你商议。” 程犀颇觉礼亏,客气了三分不止:“芳臣请讲。” 两人骑着马,在车子前面开路。谢麟道:“史先生不教了,谢先生却是才收了一个学生。固不如史先生经验老到,却也算是识文解字,不知道灵意下如何?” 程犀道:“芳臣哪里还有这个功夫呢?” “有的,有的。道灵意下如何?” “呃……芳臣要如何教法?” “先定个日子,如何?” 两人一路走,便一路将事情给定了下来。程犀本来还担心,谢麟平素事情比自己只多不少,如何还能再抽出功夫来?不如自己每天晚上回家抽点时间就教了。谢麟心道,你对六郎一无所知。 口上却说:“世上没有忙与不忙,只有愿意为谁忙。无关紧要的,让他们等等又何妨?” 刷足了程犀的好感度。 虽然接触不多,谢麟何等聪明?只今天就认出来了,程素素心里,程犀是放第一位的,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取得了程犀的好感,就和程素素站一边了。 到了门前,程犀邀谢麟进去同坐,谢麟慨然应诺。程素素有心跟进去听,被程犀一横眼:“你去换衣服,惹事还不够吗?” 程素素灰溜溜地缩缩脖子,程犀想到她今天招供的事情,也是一肚子的气,用力揉着她的脑袋:“给我回去老实呆着!打架还有理?写个悔过书来!不写够一万字,你……”还不快去! 程素素抱头鼠蹿。 程犀无奈地道:“她被我惯坏了。” 谢麟道:“应该的。” 两人先说了给“程肃”善后的事情,继而谈起程素素以后和谢麟私下见面。已经定亲了,这样的见面不少人家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倡不鼓励,也不狠拦着。像程犀这样点头允许的,实是开明。 接着,便是说到御史这次对二人的弹劾了。谢麟也坦言,内里未尝没有郦树芳的手笔。郦树芳肯定是不想谢麟风光的人之一。谢、程二人,哪个身上都带着一身的官司,谈不上谁连累谁。 谢麟道:“既然有人看不过眼,你我便都上表谢罪,将官职辞了就是。”朝廷不可能真的计较,必须是下旨严斥挑事的御史嘛! 程犀道:“东宫正在用人之际,陛下深思远虑,我等岂能坏事?” 谢麟道:“一切但凭圣裁,道灵,该对圣上有信心才是。” 就是对圣上信心不足!程犀话锋一转:“你与林光之那里?” “他?”谢麟一撇嘴,想起孟章的提醒,生生将轻蔑之意咽了下去,“长公主应该知道,我说出来要打要杀,总比那些面上不显,却在心里记恨的人要好。” 程犀心道,这个意思,也还要传给林家知道才好。 两人说完正事,谢麟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程犀还想留他吃完,谢麟道:“家中还有些事,下回罢。”程犀不便苦留,亲自将他送走。 转身回来便见程素素换好了衣服,巴着门框看他。程犀想斥两句,想到她今天做的两句诗,心又软了下来,问道:“有什么事?现在学会吞吞吐吐了?” “三天后出殡哈,我想去。” “嗯?” “给自己,烧点纸钱什么的。” “唉,去吧。”程犀也就不计较了。他还得跟李绾说一说,简单准备个假葬礼,“程肃”十几岁年纪,算夭折,场面本就不会很大。又是“远亲”,不用惊动父母。有人问起,程玄与赵氏肯定会说“这个我不太明白,事情是大郎在管”。 程犀做戏还做得挺足,将“程肃”的同窗们也邀了来,发了个讣告。用程家在城外的小庄子草草办了个白事,一口小棺,里面装的是一套衣服。 程素素坐在马车里,跟着出城一趟,烧了一回纸。 这里面,心情最复杂的要数二蔡了,一直欺压他们的人死了,是该高兴了。等参加了葬礼,却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报复吗?感觉一辈子都打不赢,可对方就这么挂了,实在是太不甘心了!这都是什么事呀!二蔡哭得尤其惨,惨到程犀侧目:幺妹真的欺负他们很惨吗?怎么倒像是死了恩人一样? 法事也不用劳烦别人,道一亲自过来办了一场法事。念经的时候越念越生气,忍到了“程肃”的同窗们都走了,才骂程素素:“你们真是会弄鬼。”装死的事情,他真的不想再搞第二回了。 程素素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道一原不是话多的人,骂一句便过了,将程素素一拎:“你那天闻到的味道。” “咦?”这事儿没有跟程犀讲,程犀有些茫然,手还是不自觉地将妹妹给解救了下来。 道一松开手:“师祖静室潜进了一个人。” 程素素大惊:“什么?”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在那里说过的话,生怕是什么间谍之类的。 程犀也很关心:“是什么人?” “教匪生乱,逃荒的一个孩子,”道一忽然有点别扭,“朝廷要将他们再发遣回去,她不愿意。静室等闲无人,偷吃点贡品,厨房里再偷一点,脚步倒轻!” 然而身上的味道出卖了他! 程犀道:“为何不愿回去?教匪乱后,兼并缓解了一些,成丁、半丁,都可按人数分些田地,或垦荒。三年免租赋。”这个他很清楚,不至于过不下去的。 道一沉默一阵,然后说:“女的。” 程素素对自己的事儿不上心,对别人的八卦却很上心,好奇地凑了过去:“师兄,你脸红了哎!” “拣来打算养徒弟的!” 紫阳一脉的传统,拣(或者买)活不下去的孤儿当徒弟回来养。 “哦?哦!啊!我要当师叔了!”程素素惊喜极了!这是亲师侄啊,大师兄的亲徒弟,还是个姑娘,有伴儿了! 道一的脸,有点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大事小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师兄的事无小事。 “程肃”已经入葬, 大家便在灵堂的干草上坐下来, 听师兄讲那拣徒弟的故事。 道一语言简练,程素素连猜带润色, 还原了整个过程。 道一并没有考虑到这么早就要拣个徒弟来养的,然而师门传统,徒弟就像龙卷风,总是来得那么得猝不及防。程素素说有点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其实很淡, 淡到扫个屋子泼点水, 一般人都闻不到。 冬天嘛!连味道都仿佛被冻住了。 然而程素素不是一般人。 何况,躲在玄都观里的这位, 呃,小师侄?连这个条件都没有,已经好几个月没能好好洗个澡了。 就让程素素给闻了出来了。 程素素顺口给道一提了一下,道一回来自己也留意一下, 毕竟是紫阳真人留下的静室, 程玄还时不时去住几天。 这姑娘躲得很谨慎,道一又唯恐有什么阴谋, 暗中布置, 又不宣扬。额外花了两天功夫, 终于将人抓住。抓到的时候, 还以为是一个男孩子, 一个小偷。这就很不需要客气了, 道一在街上混过的, 知道这些人里不能说没有良善,然而小机灵、小贪心、不诚实等等毛病,比条件好的小孩子更明显也更难管教。 本想将人赶出去的,却又改了主意——躲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对玄都观构成破坏?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先审一审! 私设刑房之类的事情,老实道士是不会干的,但是有几间关门下弟子小黑屋,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抓到的这个小脏猴子,不是京城人,虽然也努力说着官话,却能听出口音来。听他用词,偶尔比程素素还要斯文一点。 道一板着脸,说要将他送官,才问出实情来。这孩子亲娘早死,与父亲相依为命,他爹给人当账房,他跟着认点字、会看个账。教匪才兴那会儿,他爹精明,见势不妙,爷儿俩卷铺盖就跑。一口气往北,想再找个账房的差使,一直找到京城,未果,死了。 不少寺庙道观会容留种种原因一时不能回乡安葬的人停灵,费用当然视情况而定。然而老家打仗,归程无期,只好给他爹在京城郊外找块地方先葬了再说。埋完了,还剩点钱,接着就遇到了偷儿。 当时玄都观摊上大事儿,一团糟,他就潜到玄都观里来了。朝廷平叛,要遣返流民回原籍,她就决定,先窝藏在玄都观里。 道一不敢全信他,也不知道他在静室这些日子,到底听到了多少内容,是不是别人派来的探子。又问不出别的来,便想以收他为徒的名义,将人拘在道观里,徐徐观察。若是没有问题,那就当真徒弟养着,露出狐狸尾巴,贫道就要斩妖除魔了。 拣了,就要好好养,哪怕是存疑的,也要给他洗一洗,换个干净衣服。 当年,程玄拣到他的时候,他也脏兮兮的,浑身是刺儿,丫环婆子不敢靠近,然后就被程玄揪过去涮了。 这一涮就……当年是涮出师徒父子情来,如今…… “啊——流氓!妖道!” 然后就是现在了。 “哈哈哈哈!”程素素坐在一堆干草上,笑得快要歪倒了。 道一老羞成怒:“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不笑,哈哈哈哈!”师兄的脸色真是太精彩了!程犀兄弟也笑不可遏。 道一别过脸去,不理他们了。 终于,程素素笑够了,问道:“人现在还在观里吗?” “嗯。”道一不开心地点头。 程素素从地上爬了起来:“那走吧,去看看哎。” “你又要做什么?”道一十分警惕。 程素素莫名其妙:“一个姑娘放你那儿,合适吗?你能将她怎么样?当然要我出面啦。再说了,哪儿不躲,偏躲这儿,不担心吗?你把人给看了,打算怎么收场?走投无路偷两口吃的,那得给人个交代。要是有意打探消息,就得撬开她的嘴,知道背后的人。” 程犀道:“大哥,让她一起去吧。”没有比程素素更合适的,执行这个行动的人了。无论是问话,还是安抚。 ———————————————————————————————— 一行人回京之后,直奔玄都观。 依旧是在静室。 程素素第一次见到了李墨,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奔波劳碌,让李墨显得瘦削,眼睛里却透出一股警惕的机灵。看起来,骂完“妖道”之后,“妖道”并没有“妖”了她,还让她洗了个囫囵澡,给她找了身干净道袍换上了,头发却是拿支荆钗草草别起来。 “妖道!”一见到道一,这女孩子就两眼喷火。 道一颇觉理亏,毕竟……咳咳。听过道一描述的程犀等人,也有些尴尬。打定主意,不能让这个可疑的、有可能听到秘密的人走脱,却也不能不承认,道一的某个举动,是很……那个的。 李墨的脸像她的名字一样,迅速地黑了起来,准备先发制人,单手叉腰,就要开骂。冷不丁却打了个寒颤,被电击一样地拧过脖子,看到一个一深身缟素的小姑娘正在看着她。 一点也不穷凶极恶,甚至没有愤懑,没有轻蔑,只是一眼,将李墨看了个透心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仿佛被一刀捅了个肾。 程素素问道一:“师兄,这位就是?你叫什么?” 道一才要回答,程素素第二个问句已经直冲李墨去说了。 这个人很可怕,李墨本能地预知了危险,合作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李墨。木子李,笔墨的墨。” 道一与程犀对视一眼,压下同情,默默缩在一边,看程素素的发挥。总觉得幺妹好像,打开了一个了不得的世界。 程素素点点头:“我刚给自己出了个殡,脸色不太好,别在意,请坐。” 刚给自己出了个殡?!李墨以为经历许多、见识过许多的黑暗之事,自己不会再对什么人、什么事吃惊了,今天她发现,她错了,她还是会感到恐惧的。 父亲死的时候,她更多的是茫然;朝廷要遣返流民还乡的时候,她是积极想办法躲起来;被“妖道”捉住的时候,她一时羞愤之后,也是想着可以凭智慧绕过去。“妖道”据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其实是个好人来着。 李墨只敢坐椅面的三分之一,两只脚还撑在地上,一副随时准备逃命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一问一答的时间。 李墨从她爹叫李僚,真的就是原来知府的幕僚(道一:……)说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一与程犀颇觉惊奇,程素素在他们面前,鹌鹑得一塌糊涂,怎么就这么能吓人了呢? 李墨见程素素一直面无表情的,有些发急,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君王,你们可以查的!”说着,直往“妖道”那里看,早知道就不先声夺人骂他了,老实跟他招了多好。她当时也是羞愤,想镇住道一这个面皮冷、心里婆婆妈妈的道士,然后好脱身的来着。 道一在椅子上挪动了两下,程素素先看了过去,道一又坐直了。 程犀还能挺得住,问道:“为什么不愿回家?” 他方脸大眼,颇有威严的样子,李墨反而松了一口气,用一种终于得救了的哭腔说:“回家也要自己回,被朝廷赶羊似的赶,能不能活到家里,还是两说呢。也不能让我带上我爹的寿器呀。” “家乡亲人呢?我给你盘缠。” “大人,父母双亡之后,亲人就比仇人还要可怕了。仇人要你的命,亲人杀了你还要拿肉卖钱哩!”李墨口气十分焦虑,“我爹在世的时候,可给知府大人帮忙断案理卷宗,我在一旁看着,越是乡下地方越可怕!占了田产房舍,给口剩饭养到十三四,找个光棍卖了,拿聘礼,还是人人都说的大善人,抚养亲戚孤女还管嫁呢。” 程素素垂下眼睑,等程犀问完,才说:“你说等太平了想扶柩还乡的。” 李墨一噎,刚才那不是,还存着想从这里脱身的念头吗?谁这么被逮着了,不想跑啊?!“那个……那个……”她这回是真的急得快要哭了。这货就不是人!别真是出完殡的鬼回来了吧?! 程素素没再逼问,和气地与道一商量:“师兄,阿墨我带走,好不好?” “?!!!”李墨要崩溃了,“什么?” 程素素理所当然地说:“难道你要和‘妖道’在一起?这里有一观的‘妖道’,可不太好。” 道一与李墨脸上同时红了一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犀也是两难,这个来历可疑的人带回家去,不安全。留在观里,也不雅观。 程素素还在火上浇油:“为什么不先假装要回去,半路再回来呢?” 李墨张口结舌,终于崩溃地哭了起来。 程素素还觉得她很奇怪呢,凑过去:“跟我,不比跟‘妖道’好吗?” 李墨泪眼汪汪地看了道一一眼,道一尴尬极了。 程素素站起身来:“你看他干嘛?跟我走吧。你两回说的话,是两个样子,潜入观里也不知要做什么、做过什么。明明想逃,许给川资,你又不肯回家。既然也读过卷宗,该知道自己有多可疑。还不走?” 程犀与道一想说什么,都被她可怕的眼神给压了回去。 ———————————————————————————————— 将李墨带回家,程素素对外的说法是:“路上拣到的,父母双亡,又不想和途因家乡受欺负。怕违了朝廷禁令,回来咱和她定个契,当是咱家雇的人。等到了期,朝廷安置的命令也差不多了。去留随她。” 从赵氏往下,都十分同情。小青见她还没有冬衣,翻出自己的一套衣服来给她。采莲与秀竹凑了个简单的妆匣给她,李绾命人分拨了新铺盖。女人们的行动力,十分惊人。这般热情劲儿,将李墨感动得眼圈一红,紧紧将铺盖给抱住了,像溺水的人抱住了一块浮木。 然后一转脸,又被浇了一盆冷水——大魔王正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脸上哪有“给自己出完殡”的死样子? 程素素道:“好啦,先让她安顿下来吧,相逢即是有缘,以后,阿墨就跟着我了。” 赵氏不放心地说:“那你可好好照顾她。” “放心吧。”程素素笑得甜甜的。 从此,程素素便将李墨随身带着,走哪儿带哪儿,睡觉都让她跟自己一个房里睡着。 没用三天,李墨就受不了这个压力了,她不知怎么的,就是怕程素素。横下一条心来,主动和程素素搭话。 才走到跟着,程素素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呀?” “咦?” “你又不是犯人,没个自己的打算吗?” “不……不是说我可疑吗?”李墨鼓起了勇气,“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姐儿面前,我不敢说谎。我看出来,你们不把我送官,又不放我,是担心我听到什么秘密。我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这话说出来,我知道嫌疑更大了,可我说的是真话……我……” “没有什么秘密,”程素素将书推远了一点,“家里进了个生人,问一问。看孤儿可怜,想帮一帮……然后就……” 程素素摊了摊手:“我将你领回来,是知道乡间确实有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缺德事儿。所以问你,留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惊喜来得太突然,李墨反而不敢相信了:“啊?” “你听到什么,都不要紧。哪怕没有听到,没有你这个人,有心人也能炮制出一个假的,随便什么人,都能搞个冤狱。我从来不怕冤狱。明白?” 李墨呆呆地点点头。 程素素道:“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我……”李墨其实想了很久了,“能……再拜那个师父吗?” “哈?”程素素也不觉得意外,“我要与你说的,也是这件事情。你读过书?” “嗯。” “那该知道,嫂溺,援之以手。叔嫂不相通,然而性命攸关,从权而已。君子坦荡荡,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妖道’,就不要想了。一件事,你心里过去了,它就过去了。你还小,不要因为一个意外,就仓促决定一件大事。” 李墨怔了一怔:“我……还是想……” “不急,你可以再想想。” “哎……”她有点弄不明白,这个大魔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程素素依旧将李墨带里带外,又过两天,李绾那里派了玉箫来请:“小娘子,大娘子前番说的,问牙婆买两个丫头给小娘子。如今人带来了,请小娘子过去看呢。” 程素素将李墨也带了过去,挑人不在李绾院子里,倒是在赵氏房里。程素素到了之后,牙婆才开始介绍。这是一个很干净整洁的牙婆,如果不知道她的身份,你会以为她是哪家精明干净的老板娘,热络,又不会谄媚得令人皱眉。 “府上慈悲,肯收留这些无家可归的丫头。她们都是来京之后,不想还乡的孤女。自卖自身,来历都是有的。”一应身契文书都是全的,签的是死契。自卖自身,其实是求一个落脚安身的地方,抬价的反而是牙婆——要抽成。 牙婆带了四个挑选好的姑娘过来,年纪略大,总在十五、六的样子,牙婆道:“年纪略大些,稳重,合府上的用。虽说小孩子自家调-教了放心,眼下不大凑手。他们早几个月都抢得差不多了,又或是做旁的用的。” 四个姑娘,牙婆先挑完了的,一眼看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都是看起来干干净净,比起一般村姑要细致些,然而相貌斯文不如采莲、秀竹,底气也不如小青足。 程素素便选了一个杏眼的,一个圆脸的,赵氏与李绾,也都没发现有什么大问题。使唤人,可靠不可靠,也还是要用了再细观察。反正是死契,不合用再换掉。 两人官话倒说得还可以,李墨还要带一点口音,二人官话口音几乎听不出来。问名字,一个叫李二姐,一个叫张三姑。程素素留意看二人的手,也不像是识字的样子,然而说话十分得体:“名儿不雅相,姐儿叫不惯,只管改。” 程素素道:“先用着吧。” 李绾道:“那和三娘就……” 程素素笑道:“三娘是我乳母,该涨辈份儿啦。” 卢氏就成了卢妈妈。采莲、秀竹,也顺理成章地有了后辈,粗笨活计,且留给新人去做。这两个新人,做起事情来力气比她们两个还大,又很勤快。唯一令二人不满的是,总是想往程素素面前去凑,又时常在背后拿方言嘀嘀咕咕。 其时交通不够便利,隔座山、隔条河,口音都不一样,李、张二人的家乡离京城上千里。北人听南人说话,端的是一口鸟语。采莲、秀竹二人十分苦闷,私下常说:“上顶着小青姐,那是旧仆,不好攀比。阿墨是主人家救急,不当奴仆看的,不用比。这张、李算什么人物?削尖了头往上钻,还私下结党!” 这话被程素素听到了,不免觉得好笑,同乡抱团,岂不是常有的?朝上结党,也以籍贯结为阵营,也是很常见的。新人乍来,又有同乡,亲近一些是理所当然的。 听过之后,含蓄地让卢氏注意一下,不要让两边打起来。程素素就带着小青、李墨,去见谢麟——休沐日到了,她得去见谢先生了。 ———————————————————————————————— 程犀面前过了明路,程素素就大大方方地到谢麟的别院里去。 路上,李墨十分忐忑地问:“去,去哪里?” 程素素道:“见我先生,上课。” “啊?” 小青知道李墨的来历,对李墨一直保持着警惕:“嗯,大郎许的,不用担心。姐儿去上课,咱们就在车时等着,我带了茶水瓜子儿。” 李墨被牢牢看住,心情低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搁程素素这儿,她就不敢跑。眼巴巴地看着程素素进了别院,自己等人则被别院的家丁带到一处小小的房子里,烤火磕瓜子。轻声说:“这小娘子真好命。” 小青道:“那是祖上积德,姐儿心地也好。” 【我这回运气可真好!】与她们隔了数重庭院,程素素心中也是感慨的。 在她的眼前,谢麟正笑容可掬地为她介绍:“这是陆世叔,名讳是上见下琛的。” 在她的面前不止是谢麟、孟章,另有七、八个中青年。正在介绍的这一位陆见琛,不到四十岁,已是御史中丞了,朝中十分看好他去接御史大夫的班。那位老御史,程素素也是见过的,是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陆见琛有个绰号“兰台白居易”。这说的,不是他诗作得水平高,而是指他参人的风格极似白居易写诗——老妪能解,朗朗上口。凡他参的人,总是能不止让朝上官员明白,下至目不识丁的百姓,都能听得明白,很接地气。省了向百姓宣讲的步骤,搞坏一个人的名声,是相当的快。 这不足为奇,令人惊奇的是,陆见琛,是谢丞相的人。陆见琛的成名之战,是谢丞相给安排的,就是扳倒古老太师的那一仗。陆某人左右开弓,一口气参倒了古老太师八个门生、三个儿子,最后如果不是为了“朝廷的容人之量”,他能再骂古老太师的祖宗八代。 据谢麟交待,他和谢老丞相根本不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一身反骨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陆见琛只是个开始, 后面还有来头更大的。 转运使周权, 新任的京兆尹崔哲,国子司业徐博。转运使, 又称作盐铁转运使,重要性一望即知。国子司业,是国子监祭酒的副手,国子监里,教的无不是贵族子弟。 他们与陆见琛有着一个共同点——都是谢老丞相面前得力之人。 【你上辈子别是拆迁队的吧?撬得一手好墙脚!】 这四个人还有另外的一些共同点——年纪比谢麟平均要大十五岁以上, 品级也比他高。能撬动这些人, 还安排与自己见面,谢麟的本领也不一般。 另外几个, 或官职不高、或年纪不大,却不容易小视,起居舍人、城门郎、侍御医,都在很微妙的位置上。用得巧妙, 会起到出奇不意的效果。要程素素说, 弄死个把皇帝,都不算难事。 程素素有些疑惑, 目视谢麟, 谢麟微微点头, 且不解释。 不止程素素疑惑, 周权等人也心生疑虑——这是要做什么? 双方的想法, 谢麟都能猜到, 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时不我待……” 果然是时不我待的, 他的话音未落,那一厢,大门便被撞开。谢麟这一处别院,强壮家丁也有一些,个个膀大腰圆,却拦不住一个快要发疯的人。 张起一头汗地闯了进来:“芳臣!芳臣!大事不好!” 屋子里的人且将疑惑都放下,一齐看向他。程素素心道,能让张起急成这样的……难道是……“东宫?” 张起一头扎起来,要紧的事一个字没提,先将屋里的人看一圈。看到程素素时,也是惊愕。冷不防被她说中了自己要来讲的事,登时讶然:“是李相公那里已经得到消息,你来报信的吗?” 是这样吗?周权等人的目光也在程素素和谢麟身上游移。 程素素道:“我瞎猜的。” 军国大事用不着张起亲自来找谢麟。只能是军国大事之外,不能假手他人的事情。一般的事情,以张起的身份,哪有解决不了的?求情都能通天。除非天要塌! 周权向张起求证:“可是东宫?” 张起擦擦汗:“是。突然病倒了。宫里封锁了消息,我姐姐不放心,悄悄传讯出来的。”他家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在想对策。当务之急,是把太子给救回来——这个宫里封锁消息,张家不敢妄动。最坏的不过是太子死了,皇帝没儿子,得过继。 谢麟道:“你知道了消息,恐怕这时候京城已经有不少人也知道啦。不要慌,要考虑周详了才好。否则仓促行事,易为人所趁。” 这屋里没有一个笨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两个字——齐王! 太子活着,皆大欢喜,太子一旦有变,齐王府怕要上位了。 皇帝虽然还在,然而从他这些年的生育状况来说,并不乐观。最大的可能,却是要提前过继一个侄子,以防万一。否则,皇帝死后无嗣,必有一场争斗。这争斗比皇帝活着的时候过继,要激烈也惨烈得多。 没人想太子死,可他万一死了呢?太子无子。 吴太后只有两个儿子,虽然排行隔得远,但却是一母同胞。从吴太后的角度来说,让另一个孙子过继,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了。从皇帝的角度来讲,齐王总好过被他踢到远方的其他兄弟,上坟也能给他多烧两把纸钱。 唯一的不妥便是齐王非嫡,论资排辈,轮不到他。 必会在皇帝死前,将此事定下,等不到皇帝出事。 张家就是作了最坏的打算,才着急应对。事情来得突然,却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的。张起便提议,向他的好友谢麟求教,死马当活马医了。 崔哲问道:“有人盯着齐王府吗?” 张起道:“阿婆已经派人去看着了。” 崔哲想了一想:“我得先回家,万一有变,宫中必有人来宣我。芳臣,拿个主意。” 谢麟毫不犹豫地道:“保东宫。少安,东宫未必就真的会有事,你我要当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才好。”这是他十几年来生活的心得。 “可是……” “诸王皆不在京内,能如何?”谢麟抿了抿嘴唇,眼神冷而晶亮,“在京内的,只有一个齐王世子。来不及。少安,当做无事发生,如果不能,就暗访名医,或为东宫祈福。多余的事,一点也不要做。尤其要劝大长公主,不要往京外送信!” 张起道:“这……” 大长公主母女,甚至是张家全家,对齐王府都是一肚子的意见,男人们平时装大度,纵容女人们去骂。万一齐王上位了,邺阳大长公主一系不至于死,也要失势。对有些人来说,失势,比死了还要难受。 “不轻举妄动,不过一时蛰伏,动了,恐有灭顶之灾。再者,哪怕东宫有失,立储也是国之大事,不可能不咨之宰相。还有周旋的余地。” 张起匆匆一拱手:“好。我这便回家。” 崔哲也说:“我也回去。要紧处,我也会盯着一二的。”周权等人一齐告辞,谢麟也不挽留,指着程素素道:“路上小心。有事找不着我,也可找她。”众人匆匆点头。 看他们走了,程素素起身道:“我这就回家。” 谢麟道:“原打算六郎与他们见个面,不想出了这件事情,六郎反被当成来送信的啦。” 程素素道:“谢先生太心急了。” 谢麟一笑:“路上小心。” “先生也请小心。” ———————————————————————————————— 回来的路上,程素素心中颇为压抑,这种兴衰荣辱都要看别人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忍不住用力捶车壁,催促马车再快些。 太子得急病的这个时间也很巧,休沐日,程犀正好在家。程素素回到家里,独自去见了程犀。程犀见她独自前来,警觉地问:“怎么了?” 程素素亲自动手去关门,让了阿彪守着门,才对程犀说:“在那边遇到一件事情……”低声将张起求援的事儿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对程犀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是东宫的官员。如果东宫易主,影响不言自明。还有李丞相,不管是换皇帝还是换太子,对上层的影响,都是最大的。 程犀叹道:“我已经知道啦。” “咦?是李伯伯吗?” “唉,并不是岳父大人去打听的,是……太后派人,去齐王府里接了世子入宫。又派人去了吴家,让他们护卫,这个时候,她是信娘家人的。吴松,咳咳,才派人告诉了我。” 程素素“啪”地一声撑住了桌子:“什、什么?她疯了?!这个时候,她急的什么?太子要是救回来,这就是个死结了!圣上也不管管她吗?难道……太子真的有事?大哥,咱们怎么办?” 程犀道:“芳臣说得很对,太子未必有事,我等为臣子的,怎么能够……咳咳!” 程素素道:“可也……不得不防吧?毕竟太后……” “防谁?齐王?”程犀不是书呆子,却也有自己的坚持,“每逢这样的事情,未必全是依礼法……呃,多半是不依礼法行事的。可是对天下来说,一动不如一静。齐王拥兵在外,哪怕回京了,威望犹存。况且,他就要抵京了。” 程素素道:“我可不信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糊涂事儿。做了糊涂事,就是他的心里有了漏洞,这个漏洞,今天能漏此事,明天就能漏彼事。大哥,不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吗?” “比起起兵戈,还是好的,除了今上父子,谁坐上御座,都要防他,他又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程犀毫不犹豫地说,“兵者,凶也,能不动,还是不动的好。在朝上角力,比在战场上角力要方便得多。纵然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 “大哥!真放心齐王府?那个乱糟糟的地方,治一家随心所欲,何况一国?孔圣人是怎么说的?一言丧邦,说的就是他。” “齐王做事,还是有章可循,并不昏庸的。藩王里,他是不错的。我愿东宫平安,如其不然,不如齐王父子。” “大哥!” 程犀一抬手,问道:“幺妹,你见过战场吗?身临其境的,看到尸横遍野。看到婴儿被穿在长矛尖上,看着妇人被剖开肚腹,肠子流了一地,还在挣扎着求救。我看过。 李墨不论有多可疑,逃教匪北上是真的,也算士绅家的姑娘,一朝兵乱,家破人亡。如今是补了契书做了你的丫环了吧?遇到大乱,我们的下场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的。不要理所当然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趁乱得益。” 程素素反驳道:“要是齐王不适合,把江山变得比这还惨呢?” “别人就更合适吗?要是他们连齐王还不如呢?东宫有变,我等前程或有波折,那又如何?”程犀认真地说,“幺妹,指点江山很惬意,但是不能因一己之私利拿天下万民的生死做赌注来下棋。这一步要怎么走,那一步要怎么走,气魄不小。棋子是死的,做诱饵、设陷阱,被吃掉也没有关系,人却是活的,不能用看死物一样的眼神去看他们。百姓何辜?” “我……” “苟利国家生死以,你说这个,我很高兴,只盼你不是说说而已。黎民百姓,不是游戏。” 程素素哑口无言。以往诸多事情,她可以诡辩,可以耍赖,程犀总会让步。今天,她却知道,程犀是不可能再退半分的。因为,这是他的信念。程素素沉默了。 “你说过,正气可以自生,难道自己却不信了吗?” “我信的,”程素素慢慢地说,“只是看到不平的事,总想与天争一争。这种无力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不想眼看着牺牲的发生。” 程犀笑了:“世上不平的事多了,不想澄清,是庸碌,想一日扫净干净,是天真。慢慢做,哪怕自己得不到回报。君子固穷呀。” “君子固穷是这么用的吗?还有心情开玩笑呢!” “事情没坏到这个地步,说不定,你睡一觉,明天起来,东宫就痊愈了。”程犀宽慰妹妹。 程素素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哥,才不会被你哄到呢。” 【我还是讨厌这种无力的状况。】程素素猛然发现无法再自欺欺人,再佩服程犀,她也无法安抚自己那颗不安又不安分的心。大哥很好,自己却不想做依附者了,即使他很多事都是对的,哪怕这件事他的选择很伟大。 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这个世界! 只凭他一个人的人格魅力,永远也不可能让自己认同这个时代的规范,并且三从四德的去遵守。即使自己还很幼稚,没有他那样的情怀。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里,都埋着一个“不安分”,压不住。 不是游戏,是有着太多的不满,总想挣扎。什么做大哥的幕僚、帮大哥的忙,都只是自己不甘心受“礼法规矩”摆布、不想被同化掉,而在寻找缝隙喘气。内心里,从不认同什么“妇德”、不认同“君臣父子伦理纲常”,特别想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之下,不用扮什么六郎!这些,疼爱她的大哥,给不了,也不会给。 只有站得足够高,愿望,才有可能实现。合作的人选也有了,谢麟,我来了。 程素素道:“太后召世子的事儿,要不要告诉……谢先生?” 程犀诡异地看了她一眼:“他或许已经知道,不过还是知会一声吧,我派人……” “别在这个时候,你们到处乱蹿啦,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好了。风流罪过,总比你们串联要好。” “你怎么什么都敢说呀?” ———————————————————————————————— 程素素又急匆匆地赶到了别院,谢麟已经走了、孟章也被他带去了叶府。留守的管家记得程家的马车,辨明了身份,派了自己的儿子一路狂奔去找谢麟。程素素道:“来不及了!我亲自去叶府,让他带路!” 此时已到后半晌,路上行人渐稀,程素素终于赶在谢麟回相府之前,在叶府大门口将他给截了下来。 谢麟凑到车前,问道:“怎么了?” “太后召齐王世子入宫,又召了吴家人入宫护卫。消息确切,吴松见了我大哥说的。” 谢麟赶紧将她一起带去见叶宁。 外甥去而复返,已经很让人吃惊了,还带了个小娘子过来。叶宁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的?” 谢麟道:“这是您未来的外甥媳妇儿,有礼后补,先说正事。” 叶宁抬手敲了他的后脑勺! 饶是十分紧张,程素素还是忍不住笑了:“呃,是育圣宫里那一位……” 叶宁道:“平时看宫城,禁卫森严,真有个事儿,筛子一样!什么消息都能往外漏出来。育圣宫平时可极少插手这些事情,难道是圣上?快!阿麟,你快回家,无论你阿翁知不知道,统统都告诉他,催他入宫!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不许丞相知道吗?” 谢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叶宁跺脚:“还不快去?!” 程素素忙说:“那我也回家。” 叶宁道:“你不用很着急,李相公大风大浪里过来的,想必也要去的,几位丞相,总有一争之力。缓一缓事情,还是做得到的。” 程素素骂过皇帝无数次下地狱,这一次却是衷心希望他……还活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纯属巧合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如果皇帝还好好的, 断不会做出现在召侄子入宫的事情来。 一切的判断, 都是以此为基础的。这很容易理解,哪怕太子真的死了, 再立新储也不急在此一时,只有当皇帝和太子同时出事,才会轮到吴太后出面。很符合常理的判断。 而吴太后,众所周所的不问政事。国家大事落到一个生手的手里,还不算太糟糕, 最可怕的是, 这个生手是个老太太、她没有咨询任何有治国经验的熟手(比如丞相)就作出了一个令外界疑惑万分的决定。 怎能不惶恐? 家国天下,对于皇室来讲, 家事即是国事。 所有消息比较灵通的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 程素素回到家里,告诉程犀已经见过了谢麟,并且叶宁也知道了此事。程犀叹道:“这样的事情, 根本瞒不住, 我也在等岳父大人的消息。这几天一切照旧,不要行动反常。记住, 要稳住。” “哎。”程素素慢腾腾地答应着, 终究没有再与程犀争论什么。 程犀不放心地解释一句:“幺妹,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不是说要没有志气, 而是够不着。朝中老大人们各有思量, 还有一场角力呢。” 程素素老老实实地:“哦。那我回房了, ”顿了一顿,也解释了一句,“我知道,不在显位要职,没有兵权资历威望,我并不是要大哥现在就做什么能立竿见影的事。只是请大哥有所准备而已。哪怕是齐王,哪怕章程,因此而生的其他变故呢?不要因此坏了盘算。” 程犀颔首:“我明白。你先去给阿娘问安,她才问起你来呢。那个李墨,你要看好她,阿娘心软。” “我这就去!” 小青候在门外,顺手将门给带上:“姐儿,去哪?” “去阿娘那里,把阿墨接了回房歇着吧。他们休沐,咱们倒累得要命了!” 赵氏那里,听李墨讲了许多异闻。物种有异,不同地方的精怪也各有不同。赵氏听了很多、叹了好久,也有些累了。看到程素素来,便嗔道:“你又到处乱跑了,芳臣也不说说你。” 她知道程素素休沐日会见谢麟,已经定了亲,时不时见个面,赵氏还是不拦着的。规矩是要的,女儿和女婿积累些感情,她也是求之不得。一声取笑过后,就说:“累了吧?来,我这里有好茶,吃完了回去好好歇歇。” 程素素笑道:“好。” 耐着性子,陪赵氏吃茶,闲问今天讲了什么。赵氏道:“说的是你不喜欢听的妖怪。”程素素捧着茶碗直乐。 在赵氏这里打了个花胡哨,程素素才带着小青和李墨回自己的住处。三人一天都累得够呛,回去便显得格外的沉默。老远就听到院子里叽叽喳喳,是李二姐、张三姑两个,在用家乡话飞快地说笑。语调轻快又清脆,听得出几分飞扬的意思。 小青略带感慨地道:“这是掉进福窝里了,背井离乡,这么快就开心了起来。” 程素素却是脚下一顿,看一看李墨,见她面色微变,点点头:“你也不用不开心。” 李墨欲言又止,小青已经劝上她了:“嗯,你比她们能写会算,以后不会次了她们的。” 程素素摆摆手,放慢了脚步,悠悠地迈进了院子。院子的月洞门并没的掩上,连推门的功夫都省了,一进门就见李、张二人一个抱着个妆匣、一个抱着一盘果子,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也许是说得太开心了,才看到主仆三人的片刻,两人在惯性的作用下并没有停止,而是又交谈了几句。才变了脸色,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物事住了口。 程素素一摆手:“你们接着聊,我听着人说话开开心心的,心里也舒坦。” 李、张二人笑容微僵地屈一屈膝,程素素道:“不用害怕,说你们的。你们看阿墨做什么?” 李墨的脸色更难看了。李二姐抬肘轻碰张三姑,而后居然出人意料地跪了下来,说:“姐儿容禀,我们方才……是说,有件事儿,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姐儿。” 张三姑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跪了下来:“是。二姐,你说。” 李二姐道:“我们两个,不该乱走乱看。” “嗯?”程素素发了一个单音节:“到屋里来说。” 李、张二人对望一眼,抱紧着手里的东西,又跟着折返到了回去。 屋里,卢氏在摆瓶子,听到响一回头,笑着说:“姐儿回来了?怎么又将她两个带了来?今天来人找她们两个,说是有同乡也找着了主人家,想请假道个贺。因姐儿不在家,禀了大娘子,大娘子准了。我便说,空手也不好,翻了个用不着的匣子,又拿了盘果子给她们带着去。” 程素素往椅子上一坐,道:“你们说有事儿要告诉我,是这个?这是什么乱走乱看?” 张三姑抬肘捣了捣李二姐,李二姐吞吞吐吐地道:“不是这个,是我们俩不该不小心进了阿墨的房里……” “啊!”阿墨突然显出愤怒的表情来,“你们两个要反咬……” 李二姐飞快地截住了她的话:“更不该不小心看到她房里有姐儿的那对赤金镯子!” 李墨长这么大,也看过许多离奇的卷宗,反咬一口的事儿也见了不少,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气得脸都红了,对程素素道:“我才没有,我天天都和您在一起,哪有这机会?” “在一起,还没机会?”张三姑小声说了一句。 “你们这是陷害我,怕我说……” “赃物还在她房里,我们愿意带姐儿去搜。”李二姐又抢了一句。 程素素站起身来,对采莲道:“去,请大哥带着阿彪过来,就说我这里有一件为难的事情,要请他来审一审。秀竹,将院门关上,你就守着,除了大哥,别人谁也不许放进来!剩下的人,咱们一块儿去阿墨房里看看。” 卢氏急匆匆奔到室里,抱出只盒子来,打腰上拿了把小钥匙,开了上头的小铜锁,一看,不止是少了一对镯子,一同丢失的,还有两枚金钗。登时脸色都变了:“钥匙我是一直放在身上的!” 程素素道:“先去起赃。” 小青就揪了李墨,同往李墨的屋子里去。 李墨的屋子很冷清,正如她所言,程素素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连屋子也很少来住,这屋子便少了几分人气。卢氏将床上柜里一翻,并没有找到任何“赃物”,怀疑地问:“你们是不是在污蔑?” 张三姑咬牙切齿,蹲到床前,将床前的鞋子提了起来,镯子就藏在这里面。李墨道:“你们这是栽赃!必是你们偷的,有这等手艺,当着我们的面,将东西放到鞋子里有何难?” 她看明白了,也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两个小贱人! “小娘子!咱们进门时她们没来得及收口,我听得真真的,她们是弥勒教的余孽!说什么教主神机妙算,狗皇帝果然出事了,教主要坐天下了。” “什么?!”说话的不是程素素,而是程犀。 ———————————————————————————————— 程犀正在紧张地等着消息,李丞相已经进宫了,却没有让子侄女婿门生都聚到一起。采莲这个时候过来,还说程素素让他带上阿彪审人,程犀本能地觉得……妹妹这里又要出事了。 带着阿彪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一句。 果然是大事! 程素素迎了上来:“大哥。” 程犀问道:“就是此事?” 程素素道:“是。” “阿彪!”程犀厉声道,“拿下她们!” 李二姐和张三姑满脸的焦急委屈:“大官人,真的是阿墨偷了东西!我们起出了赃物,她才反咬一口的。我们卖身为奴,来历清清白白!” 程犀喝道:“还不动手?三个一起拿了!” 李墨脸色惨白!这个家里,能听得懂李、张二人说话的只有她,二人一口咬定,当时说的是李墨偷首饰的事情,绝不是什么弥勒教。又有赃物为证。而李墨自己呢?是被当贼给抓到的。 百口莫辩。 卢氏母女两个一左一右,已经将她胳膊挟住了。 阿彪出手捉了李二姐,张三姑将身一拧,放开喉咙便要喊:“我们不是教……” “篷!”一声钝响,程犀等人都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也要被打碎了。却是程素素不知什么时候抄了一张凳子,砸到了张三姑的背上!张三姑只防着阿彪,冷不丁挨了这一下,立扑。 放下凳子,拍拍手,程素素道:“看什么,都捆起来呀。” 峰回路转,李墨仿佛拣回了一条命。 程犀道:“你就是叫我带阿彪来当个打手的,是不是?” “怎么会?是有事要大哥帮忙的,”程素素踩着张三姑的背,“把我当傻子呢?当着我的面说话,以为我听不懂?” 李二姐一脸的懊丧,她们是真的以为这家里上下,要防的只有李墨和程犀两个去过南边的人。这二人不在面前,有什么秘密都可以用方言说出来,别人都是听不懂的。什么事儿,说的时候也不避人,也真的没人听出来。 哪知道程素素是个开了挂的,她这辈子没到过南方,也只会老家的方言和官话。但是,上辈子呢?人口流动性极大,谁没接触过几个外地人?不会说,还不会听吗? 程犀道:“这么说,这位李……小娘子说的,是真的了?” 程素素点点头,慢慢地复述了李、张二人的对话。二人因为没有顾忌,所以要点都说了出来。 原话是“宫里那个老太婆也没什么嘛,这么容易就听了教主的话。”、“那是教主神机妙算,这么多官军,也没能伤教主毫发。”、“我看这个狗皇帝和狗太子,哪是什么天子?老天怎么不保佑他们平安的呢?”、“嘻嘻嘻嘻,就是,身边的阉奴都信了咱们弥勒……”、“哎呀,他们手脚也太快了,今天就成了,都没有咱们什么用武之地。”、“你还真想在这家里当奴婢?哼!等教主成事,我要他们给我当丫环捏脚捶背!”、“哎呀,先走了再说,他们在咸鱼巷里等着呢。” 程犀很快想明其中的过程,登时倒抽一口冷气。问道:“圣上如何了?你们知道吗?宫中现在,谁做主?” 李二姐脸色惨白,她看一眼生死不知的张三姑,只管咬紧牙关不说话。程犀再问她们细节,有何同党,她忽然将头一昂:“要打要杀随便你们,我是不会出卖教主的!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早些归依我……” 程素素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妈的!家里窝了俩弥勒教的逆匪,这不是要命的买卖吗?还想策反呐?!她哥现在不过五品官,咋就这么“好运”中了这个王签呢?! 程犀一时也没有办法,低声道:“将人带上,去李府。” 程素素道:“且慢。” “嗯?” “来不及,得快刀斩乱麻!不知道宫里的情形,也不知道释空那个秃驴在哪里。不过,既然这些反贼今晚要聚在一起,就是宫中未定,事情还没有不可挽回。先捉了这些藏在京里的乱党。天晚了,见不到她们的人,会打草惊蛇的,拖延不得。” 程犀道:“那也要知会一声的。还有,芳臣那里!我记得京兆是谢相门生?” “就去京兆!”程素素飞快地道,“大哥,你去与京兆调人。阿墨,你换上李二姐的衣服,与衙役同去,能说出她们的口音,是不?说不清楚也不打紧,提一提张三姑的名字,他们就会以为你是李二姐了……抓人的时候,放走一两人,让他们听明白,是李二姐卖了他们,派腿脚轻便的跟着,顺藤摸瓜,摸到释空最好!” 李二姐骇然,拼命挣扎想说什么,无奈嘴巴已经被卢氏塞了抹布。程素素瞥了她一眼:“然后,你的教主就会用你们做反例,投造了朝廷的,最后也被灭口了。” 李墨正恨着这两个,想了一下风险,果断地道:“干了!衣裳呢?” “身材不太像,就再披件大斗篷!” 程犀复杂地看了妹妹一眼,点点头:“好。” 程素素道:“让大嫂回娘家报信,那样方便。大哥带着阿墨与这两个去京兆府。我去找谢麟。这个张三姑看起来是飞贼,要防着她们逃脱,光绳子捆手,是不够的。” 程犀一声长叹,举起了另一张凳子。程犀这辈子头回揍女人,就是下狠手,下手还很稳,还记得对程素素道:“记住,咱们不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而是无意间听到婢子说话……” “那李相公?” “那看吧……” ———————————————————————————————— 兄妹二人分头行事,程素素这回直奔叶府,求见叶宁。相府情况复杂,未必能见到谢麟,叶府就不一样了。 临近宵禁,叶宁十分诧异她为何去而复反,能想到的,只有宫中的事情。忙亲自接待了她。程素素匆匆一礼,如此这般一讲。叶宁跺脚:“无知妇人!” 骂了一句便收口,安抚程素素道:“既然只是因为太后受到了愚弄,而非陛下有变,那便不用惊慌了。执政已入宫,很快就会探明情况。即便太后受了愚弄,有了乱命,以执政的智慧,也不会轻易上当。你跪下做什么?快起来。” 程素素低声道:“还有一事相求,万望您能转达。” 叶宁道:“起来说话,跪着,怎么能让人听清楚呢?” 程素素精神一振,仰面道:“家中两婢尚且会反咬一口,我怕释空胡言乱语……”最好让他就这样死了,没法反咬一口。这主意,程素素现在不敢跟程犀说,是以主动承担了见叶宁的差使。 烛光下,叶宁的表情也深奥了起来:“放心。” 程素素伏身再拜:“咱们谁都没有接到宫里的消息,是我听了婢子的话,觉出不对,才告诉兄长和前辈们的。” 叶宁笑着将她扶起:“是,多亏了你啦。我去相府,你……等等,我派个人,送你回家。” 程素素再回到家里,程犀还没有回来,李绾却是已经回到了家里。姑嫂俩凑在一处,各各惊心。李绾咬牙道:“没想到,买个孤女,定了死契,还能出事儿。我……幺妹你放心,我总要给你弄几个可靠的人!” 程素素道:“这些都是小事,还有一件,大哥官职也不高,进了咱家,有什么用?这又有什么名堂?” 姑嫂二人皆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看着灯花爆了又爆。李绾道:“灯花爆了,该是有好消息的。” 直到半夜,程犀回来。没有惊动家中的其他人,程犀低声道:“圣上无恙。” 程素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旁的呢?” “与你听到的,也差不太多。” ——官军没有捉到的释空,早在起事的之前,就着手在京城布下了暗子。军事上吃紧,他自己金蝉脱壳,居然玩了个灯下黑,跑到了京城。 暗子以流民、游学的书生、游方的僧道、无家可归要卖身的孤女等等身份,混在京城里。在释空的授意之下,部分人设法先接触了宫中的宫女、宦官,尤其是宦官,他们内心的遗憾是那么的明显。引诱得他们信了弥勒教。 接着,就是再利用这些人,试图取得宫中上层的信任。这里面,皇帝笃信道教,显然是不能说动的。太子呢,他对佛道等等只是略信一点,并不笃信,比皇帝还要难搞。 最好忽悠的,就是女人们了,女人们里最顶好糊弄的,是吴太后。 但凡家中老太太,无论贫富贵贱,就没有几个是不迷信的。吴太后也不例外,她肚子里本没有太多的墨水,于佛、道的教义都不精研,她就是要个寄托。紫阳真人“飞长”了,广阳子冤死了,吴太后就缺这么个帮她继续迷信的人。 身边多年的老宦向她推荐的,她并没有怀疑。 就是这么巧,太子病重。皇帝一面宣御医,一面自己斋戒,为儿子祷告。这便给了释空可以钻的空子。宫里的人将消息送了出去,他便指示宫里的内应忽悠吴太后,办下了封锁宫禁,将齐王世子召入宫中的事情。 等丞相们入宫请见,皇帝才知道自己亲娘办了件这么坑的事儿!吴太后还以为自己办了件不错的事。礼法她不是不懂,但是!人都有私欲,东宫有事,齐王世子就是吴太后最好的备胎。 此事发动,纯因太子生病这个巧合。否则,这些暗子还会继续潜伏,等候指示。既然是暗子潜伏,像程犀这样有前途但是品级不高的人,也在他的名单之上。有鱼没鱼撒上一网,总好过临时抱佛脚。几位宰相家里,就很难安□□人,安□□来了,也没有能很快就得到靠近主人家的差事。 仆人,越是生死握在主人手中,越是追随主人家时间长,越会被信任。一旦反水,危害也更大。 李绾问道:“官人,释空抓到了吗?” 程犀脸色一黯:“又让他跑了,”继而痛苦地呻-吟一声,“太后还派人去催齐王火速返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再起波澜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安静了很久之后, 程素素大着胆子打破了沉默:“齐王……是她亲生的吧?”咋能这么坑儿子呢? 程犀看了她一眼, 竟没有说让她注意措词的话来,反而清清嗓子:“大家高估了育圣宫。”皇帝要是出事儿了, 吴太后这一手虽不大合礼,倒也能理解,不算太差。大家都是据此来推断宫中情况,所以急得不行,以为皇帝出事了。谁知道皇帝根本没事儿, 是吴太后乱命。 李绾问道:“那圣上对育圣宫, 是个什么章程?” “还能怎么样呢?那是亲娘。”程犀的口气里,也是满满的无奈。这种感觉, 他太明白了。 程素素道:“圣上无事,明天就该风平浪静了。”皇帝好好的,她一定是开心的人之一。 “静什么?这是把水底下的东西都搅出来了,唉, 表面平静罢了。此后, 要看兄弟间的情意深不深啦。”程犀看起来有点累。 与自家利益无关的时候,程素素还真不关心齐王:“那弥勒教的余孽, 现在怎么样了?又打算怎么处置?没反咬一口吧?” 程犀打起精神来:“这个有执政出手, 我又不是释空的大仇人, 自然是无事的。只有一条——人不是你打废的, 你要记得你是淑女, 并不凶暴。我隐了些内情, 如何识破弥勒教、推知宫中情状, 我也已经串了供,咳咳。” 这件事,可有不少人欠了程家人情。无论是太子妃,还是吴松,他们泄密的事情都被隐蔽在了“听到侍女说话,知悉弥勒教有阴谋”之下。 泄漏、刺探禁中消息,尤其是关于储位继位这样的大事,那可真是犯了大忌讳。亏得事情紧急,皇帝要先处理吴太后搞的烂摊子。这给了程犀等人串供、找理由的时间。 李绾道:“忙了一天,都累了,好在圣上无恙,咱们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程素素识相地起身:“是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咱们不是最急的了。仔细想想这一天跑来跑去,好像不跑也行。育圣宫一句话,弄得人团团转,转了八个圈儿,又回到原点了。不如高卧。” 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实在不这样想。位卑言轻,拼死拼活得益不多,可不去上蹿下跳,保不齐又要受池鱼之殃。广阳子的死,给她的教训太深。宁愿累些做无用功,也不想因一时疏忽,酿成大祸。 谋,不一定能得到什么。不谋,就要失去很重要的东西。谋不谋? 好在这一局,平安度过了。 ———————————————————————————————— 还是放心得太早! 第二天,是正常到衙办公的日子。程犀等人先到东宫,太子依旧病着,病情没有恶化,已经让他们的精神不那么紧绷了。 张起、吴松两个也在宫里,见到程、谢二人,都语带感激。程犀道:“生死之交,何必言谢?”张起犹有担心:“东宫这样……” 谢麟低声道:“噤声!这样又如何?东宫必然无恙。” 张起苦着脸道:“芳臣,出了事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你拿主意,你现在打什么官腔?我快愁死了。人无远虑,必的近忧。好,就说不为自己,难道不为殿下打算打算?临时抱佛脚,佛也不理你呀。” 吴松是最老实的一个,但是想到吴太后昨天做的事,也不得不出声:“是啊,有什么主意,你只管说嘛!”可千万不能让御史再把吴家从头骂到脚了!这次事太大,这骂挨不起。 谢麟抽抽嘴角:“圣上还好好的,东宫也还躺着……” 张起咬牙道:“你只说……如何让东宫不要落得哀太子那样身后凄凉。” “生个儿子,”谢麟低声道,“好,就算现在子息艰难。真到那一步,那就过继。谁说一定要过继给圣上的?” 程犀顿时豁然开朗道:“皇室虽无先例,民间判例倒是有一些。只是国赖长君,只怕一时难寻。” 谢麟心说,你将这话说给你岳父听,他能啐死你。我若在政事堂,必想要一个年纪小的。口中却说:“乱世,国赖长君;治平之时,耗得起。且身在外藩,品性难保,不如从小教导。”他为了参宗室,下过不少功夫,外藩宗室的生活也确实污点多多。随便举个例子,程犀明白其中的难处,就不再反驳了。 张起容色一霁:“妙!” 吴松低声道:“可是,哪有合两宫心意的人选?” 他这话说得有些含糊,几位却都听明白了。说是两宫,更多的说的是吴太后,她当然想皇位在自己的后代里流传,大儿子没后了,还有小儿子。然而,皇帝只有太子,齐王也只有世子,无论太子还是世子,都还没有儿子。太子已经娶妻,世子的婚礼,也因为弥勒教的事情而耽误了。 如果太子现在不好了,只好从其他藩王的子孙里选。礼法上,过继来了,就是吴太后的曾孙,实际上跟吴太后半点血缘没有,她不放心。 这些,大臣们没人关心! 只要是先帝的子孙,是不是吴太后生的,有什么关系?说句难听的,皇家的继承,金贵的是父系,你吴太后的血脉,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不在大臣们的考虑范围内的,除非有利益的捆绑。 在吴松面前,大家都克制了,哪怕方正如程犀,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吴松挑明了说,朝廷上没有人在乎吴太后的利益。 张起打个哈哈:“还早还早,慢慢看,咦?世子呢?齐王一回来,他就该娶妻了吧?” 吴松道:“是。但愿一切如意吧……”其实心里忐忑得紧。 四人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张起得了个还算不错的主意,程犀也明白了事态。谢麟将自己的意思,灌输给了同僚。唯一没有收获的就是吴松了,他的难题才是最大的,又不能要求别人给太子变个亲生的儿子出来,脸上不由愁苦了起来。 另外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谢麟面沉如水,不以为意。张起、程犀明白吴松的难处,却没有办法为他解困。 吴松喃喃地道:“不知道,政事堂与枢府要如何迎接齐王……” 程犀道:“既然都是误会,顶多冷一阵儿罢了。事情不是弥勒教挑的吗?该清剿残匪才对,两府断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的。” 吴松道:“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商议吧……不晓得御史是不是又要上本了。” 张起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又收了回来:“你真是畏御史如虎了。” 谢麟道:“放心,纵然有弹劾也会很少。谁在这时候闹事,不但做不了官,连人都要做不成,只好去做鬼了。” “但、但愿吧。” 太子一直不醒,四人对太子本身的用处还向御医。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剩枯坐。坐不多时,外面两个小黄门被野狗追着似的跑了进来:“不、不、不好啦!” 张起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小黄门哭丧着脸说“世子遇刺了……” “什么?!”四个人齐齐站了起来! 谢麟问道:“在哪里遇刺的?刺客伏法了没有?!”这个才是关键!在宫里出事,那真是没阴谋也有阴谋了! ———————————————————————————————— 齐王世子是在回到王府后遇刺的。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政事堂醒过味儿来,头一件事就是驳了吴太后的想法。哪怕齐王很好,世子也很好,连王妃都很好,哪家会把独子过继给别人?尤其是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 不过继,就按照礼法来继承,那也得从大到小,挨着个儿,齐王排序可靠后。 吴太后从自己的立场上看,自己出发点并没有错,做的事情也不算错。逼急了,就对皇帝使出了撒手锏:“我是你亲娘啊!怎么会害你们呢?不是你们弟兄,难道要便宜旁人?不是亲的,心不安呐!呜呜呜呜呜呜……” 有理有据有节。 丞相们心硬如铁,并不被感动,却不能对皇太后过于无礼。她要闹个绝食,皇帝都得请罪,事情就更乱了。还好,这政事堂里的老男人们,论起脸皮,一个顶吴太后八个。哭呗,谁不会?! 于是五个丞相,同心协力,一起哭了起来:“娘娘,东宫犹在病中,娘娘便当他不在了吗?要是殿下知道娘娘要放弃他,该是何滋味呀!那是您亲孙子,于心何忍呀?我的殿下啊!呜呜呜呜……” 丞相里还有做过太子老师,以及正在做太子老师的,齐声表扬太子,真是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吴太后略识几个字,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丞相们就不一样了,赋比兴的手法一个用得比一个好。古往今来,世上流传下来的闺怨诗,倒有一大半儿是男人写的,丞相们正是个中翘楚。其中凄婉幽怨之意,却是吴太后拍马也赶不上的。 皇帝在母亲和独生子之间摇摆,最终选择了独生子。按照政事堂的意思,将齐王世子再给送回齐王府。又派出使者去见齐王,告知弥勒教蛊惑太后,现已伏诛。 齐王世子在同龄人里算得上拔尖,即便被吴太后接到宫里,知悉了原委,没有马上抖起来。而是劝吴太后:“兹事体大,东宫要紧,阿婆如何这般没有计较?也不问问圣上的意思呢?圣上呢?” 吴太后只一门心思想她的那个小算盘:“他在斋戒呢。你放心,有我。” 不不不,就是有您,才不放心呐!齐王世子本以为,这个祖母比自己的亲娘还是靠谱得多的。今天一看,这俩也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了!人呐,最可怕是利令智昏。 皇位的诱惑,当然是有的!齐王世子的心也剧烈的跳动起来,不过他想得更多。就是这一多想,挽救了他。 丞相入宫,皇帝从斋宫里出来,因为他有劝阻吴太后的意思,皇帝没有追究这个侄子,先让他留在了宫里。齐王世子急切地想回家,巧了,丞相们也想他赶紧从宫里滚蛋。倒不是针对他,他这次的表现可圈可点,丞相们是不忿吴太后。这么大的事儿,将政事堂晾在一边,您很行啊! 得到可以回家的命令,齐王世子脚不沾地,什么都没带就回家了。 到了齐王府,大门一开,里面迎来自家仆役,世子心头一松,轻松的笑容在脸上才浮了一半儿,就被捅了。 大家都忽略了,对于弥勒教而言,齐王身上的仇恨值,才是最大的! 什么丞相啊,什么奇怪的、记不住名字的好像是丞相女婿的姓程的人家,跟抄了弥勒教老巢的齐王比起来,那都是阿猫阿狗!一有机会,必先拣最恨的咬起! 京兆的抓捕行动,手中本就没有一个全面的名单,做不到一个不漏。不但释空跑了,另有一些潜伏的人,不是李、张等能知道的,自然还是潜伏了下来。这其中,便有藏在齐王府的。 最大的仇人家嘛!怎会忘掉? 齐王离京,府里王妃最大,收留个把可怜人,那是不要话下的。释空原本的盘算,是借机让皇帝与齐王兄弟相疑,自相残杀,到时候京外的藩王也不会坐视。 天下大乱,他再从中获利。 本想将齐王世子弄到宫里去下手,一石二鸟,不料宫中下手不容易。释空也匆促躲避,府内暗线失去了联系,京中风声又紧,以为释空已死。悲愤之下,这卧底选择拉齐王世子同归于尽,好为释空报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又到新年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世子回府的时候, 被潜伏的教匪行刺。近来京城必有大搜, 家里上下都小心,等闲不要出去乱晃。”程犀回家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约束一家老小。 他说得简明扼要,程素素问道:“世子还好吗?” 程犀含糊地道:“身上伤得不重,心里,咳咳,要被气坏了吧。”他一般不会将事情怪罪到女人身上, 这一次却是真的觉得世子有这样一个母亲再有那样一个祖母, 真是太惨! 程素素赞同地点点头。亲爹立了大功,回来就要给他娶媳妇儿了, 现在成了伤员,还不能埋怨——亲娘亲奶奶,当然是选择原谅她们。 反而是赵氏,喃喃地说:“京里不少人家不是都买了人吗?这个, 是运气太差了吧?”齐王妃倒霉, 她心里未尝没有些快意,想要发表几句评论, 猛然想起自家也买了人。主持这件事情的, 还是儿媳妇。话到嘴边又生硬地改了过来。 程犀清清嗓子:“世子运气算不错了, 伤得不重。”冬□□服厚, 世子着的皮裘挡住了部分伤害, 刺客手中的短刀又卡在了肋骨上, 真的是运气不错了。 大家附和着说了几句“运气”, 不再讨论“买人糊涂”。赵氏又问程素素:“得谢谢阿墨的,她人呢?你将她弄到哪里去了?” 程犀代为回答:“她听得懂方言,办案用得着,京兆先将她借了去。” “哦哦。”赵氏不再多问了。 此后,程家一如京城许多人家一样,都老老实实地关起门来过日子。齐王世子遇刺,连宫里都被教匪渗透,是十分严重的事件。自宫中往外,都紧张了起来。宫中开始了一轮大清洗,宫外也充满了惊疑的目光。 一地有灾,正是许多人低价买进人口的大好机会,无论是人贩子还是买主。不止是大户人家,小户人家也一样,还有招赘的、买媳妇儿的、买儿女的。才安定下来,又出这一件,如何能心安? 朝中甚至有人主张,凡与释空同籍的,无论男女老幼,统统发回原籍。这种不靠谱的主意,被拦了下来。然而各人家里的情况又有不同,有心大的就将人留下,照原样对待。疑心重的,将人逐出。再刻薄一点的,倒手转卖。 京城因此一事,着实乱了一阵儿。 年前年后,一点开心的气氛也没有,却谁也不敢出声埋怨。只有还看不懂大人的世界的小孩子,还能开心地追逐打闹。 齐王便是在这种气氛里回的京城。 ———————————————————————————————— 出事之后,程素素与谢麟就再没找到见面的机会。直到过年,朝中为了粉饰太平,原有的庆祝活动一点也没有耽搁——除了宫中的香油钱开支增加。政事堂做出表率,一切应酬照旧。 程素素也就与赵氏、李绾一道,被林老夫人邀了过府听曲看戏,顺道亲自拜个年。谢麟在这一天,特意留在家里,两人趁机见个面。 “世子这一刀挨得还算值,”这是谢麟冷静的评语,“明面上给了圣上和齐王台阶下。” “暗地里呢?” 谢麟浅笑:“更多了一层忧心——别有傻子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吧?”皇室的格局依旧没有变,吴太后的心思还暴露了,太子的病情虽略有好转,人清醒了,依旧卧床。 情况只有更糟。 程素素低声道:“好在太子醒了。” “是啊。好在太子醒了。”谢麟附和了一句。 两人站在无人的长廊里,长廊这一头是李绾,长廊那一头是谢麟他四婶米氏。私下见面无数,在这样的场合,亲戚们还是要做个样子的。两人说不数句,米氏就咳嗽了两声:“哎哟,原来你们在这里!快快快,后头戏要开了。” 米氏对二人之“守礼”十分满意!还没成亲呢,对吧? 李绾也与米氏一般,装作自己也是刚刚找过来的:“幺妹,阿家正问起你呢。”她两人如两路大路,前后围堵,终于聚在了一起。李绾就伸手拉着程素素,对谢麟道:“我家官人就有劳您啦,可别让他多喝。” 谢麟道:“道灵一向自律,放心。” 米氏嗔他:“让你做件事儿,就这样推三阻四的,还不快去?” 谢麟笑道:“婶婶又诬我了。再不走,不知道要给我安个什么罪名了,惹不起,我总躲得起罢?” 一语未毕,米氏便作势要打他,谢麟笑着跳开了,向她们摆摆手:“外面风大,快些进去吧。” 米氏对李绾咬耳朵:“你说,他这是心疼咱们呢?还是心疼素素?” 李绾笑道:“当然是心疼您啦。” 三人说说笑笑,到了后堂。 后堂里,上面坐着林老夫人,主客的身份也都不简单,萧夫人亦在,赵氏就坐萧夫人旁边——她心里欢喜女儿这亲订得好,面上一直笑着,在这场面却还是禀承着一贯的安静。 三人回来,李绾与程素素凑到赵氏身边,赵氏见她们来了,说一句:“不要乱跑。”看着她们回到年轻一伙的席面上,才放下来心,听萧夫人与林老夫人为点曲客气。 年轻人听曲却不大认真,哪怕是京城闻名的大家在台上唱戏,也阻拦不了她们打趣程素素。 今天,谢家的客人并不少,主人家自有人相陪。然而,无论宾主,都留了一只眼睛在程素素的身上。能将谢麟收入囊中,毫不夸张地说,程素素被几乎所有的姑娘羡慕着。如果有机会,她们不会介意试探一下程素素的斤两。别人出手试探,她们也不会阻拦。 可惜以前这样的机会太少,大家矜持着,就将这事儿拖过了。 眼下热闹的场面里,程素素悄悄出去了,又悄悄地回来。正是一个适合开着玩笑稍稍刺一下的场合。 当然,谢家也防着这一手。考察媳妇儿,自己家里人做就好了,没定下来之后,也可以看别人为难她的表现。定下来了,就是谢家的颜面,不可让她独个儿面对。谢麟的三叔谢涛叮嘱了妻子方氏,方氏便将自己未出嫁的两个女儿四娘、六娘派了任务。谢涟与米氏自不用说,让女儿五娘也要“帮帮二嫂”。 程素素早经谢麟的解说,知道谢家的人口构成。谢家四房,兄弟大排行、姐妹大排行。他的堂姐妹里,二房所出的是大娘、二娘、七娘,三房所出的是三娘、四娘、六娘,四房的女儿是五娘、八娘。 二房所出的大娘是他堂姐,其余都是堂妹。前三个堂姐妹,都已出嫁了。谢麟晚婚,到现在,弟弟妹妹成亲的都有,他终于订上了婚。 回来之后,程素素就被谢四娘招呼坐在她的身边:“这儿这儿,我觉得这曲子有意思,六娘却不爱听,我记得你也喜欢的,咱们俩挨一块儿聊聊。” 谢四娘是谢麟的堂妹,论起年纪来,其实比程素素还要大上两岁,照顾起程素素来还有点大姐姐的样子。 令众人想不到的是,先开口的是谢七娘。谢七娘与程素素年纪相仿,掂着瓜子儿在嗑,吐出一片瓜子片,状似无意地:“你刚才和二哥说什么啦?我刚去找四婶,看到你和二哥了。” 说完,又抓了一把瓜子,将视线转回了正面,仿佛只是在听曲的过程里,随意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问题。嗑了两枚瓜子,等不到程素素马上回答,她又问了一句:“嗯?说什么啦?要不好说,我就不问啦。嘻嘻。”还挤一挤眼睛。 谢四娘姐妹都不开心了起来,一家人关起门来,怎么撕咬都是自家的事情。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对谢麟的未婚妻这样使绊子,真是欠揍了!虽然问得也不算太过份,这里面的意思,当别人听不出来吗?都是自家人的时候,问问当有趣。这儿还有生人呢,你是给别人提供嚼舌头的材料吧? 谢四娘道:“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谢七娘故作不解道:“怎么啦?”说着,还拿小下巴对程素素微微一扬,“不能说吗?” 程素素一脸茫然:“你二哥?那是谁?”说着,也抓了一把瓜子儿。 谢四娘想笑了,然后她就笑了,笑着看谢七娘,你敢说出来吗? 谢七娘不敢,低头讪讪地嗑她的瓜子儿。 程素素也拿小下巴对谢七娘微微一扬:“怎么啦?不能说吗?” 围观者都替谢七娘下不来台,都定了亲了,还不知道未婚夫的排行,可能吗?人家就是不承认,你能怎么办?谢七娘要再说明白,就是告诉别人她在找事了。 谢四娘拉拉程素素的袖子:“哎,开始了,这一段好听。” “哦。那我就不问了。” 谢四娘多看了程素素一眼,心说,差点就被你这样子给骗了。谢四娘知道她的一点事迹,晓得她办事牢靠,对母亲让她“多多相帮”颇有微词——不用这么费事吧?一见面就忘了这个想法,忍不住地要多照顾她一点。程素素看起来一脸的天真,时不时笑得很灿烂,毫无心机的样子,有时还会有点茫然的呆萌。真的太有欺骗性了。 再扫视四周,许多人的表情都有点难以描述。四娘的亲妹妹六娘还微有同情地与她咬耳朵:“七娘过份了,欺负人家呆。也亏得呆一点,听不明白,不然这会儿还不得红着脸被笑话了?” 谢四娘瞄一眼似乎在全神贯注听曲的程素素,发现她的耳朵动了一动。心说,呆的是你吧?!谢四娘再次提醒自己,看人不能看表面! 程素素脸上含笑,以前与谢府女眷打过照面,也只是打照面而已。今番才是真的多接触了一会儿,谢家各房的关系,她就切身感受了一回。真的,很有趣啊。 ———————————————————————————————— 程素素发出感慨的时候,是万万也没有想到,她马上就要与这个“很有趣”的大家庭,一起生活了。 原本,谢、程两家是有共识的,虽然谢麟年纪已经不小了,程素素还小,新年过后,至少要再过一年才会正式完婚。 不料谢丞相却突然改了主意,唤来谢麟:“东宫病情转好,又要记你一重好。你很会做官,但是,年轻的时候,升迁得太快,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你自出仕,便在京城,从未任职地方。日后若想更进一步,这便是你资历上的缺陷了。” 谢丞相难得对孙子认真地解释:“最要紧的是,不任职地方,不知道底下的猫腻,日后行事就想当然、就会有疏漏。等到在京升得再高些,派到地方上就不好叫你从低做起。而初任地方,职位太高不做亲民官,容易被下面的伎俩蒙蔽。” 这样的考虑很周到。 谢丞相续道:“我与亲家商议,东宫好转之后,你们便成婚。若东宫不好转,入夏之后,也要成婚!赴任,没个帮手不行,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人遁其一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麟几年前就想过娶妻, 如果当时谢丞相痛快地给他娶个他满意的妻子, 谢麟一定马上点头,祖孙俩那点过节兴许就过去了。 可惜呀, 万事没有如果,那时候祖孙正在搞拉锯战。 过了那一时,谢麟反而不急了,何况程素素年纪还小,你说提前就提前?也得看别人家同意不同意吧? 谢麟没有直接顶回去, 而是提了另一个困难:“只怕圣上不同意, 东宫正是用人之际。再有程家那里原说好的日子,猛然提前, 怕准备不足,不会答应。” 谢丞相冷冷地道:“圣上想的还多着呢!他对祁夬还有大安排呢!你听他的?”忠君二字,谢丞相是会写的,然而当你面对一个没有你聪明、还不够诚恳的皇帝的时候, 槽他就成了一种习惯。利用他的缺陷, 也成了一种习惯。 谢麟默。 谢丞相道:“忠君当然是要有的,自己心里也要有主意。凡事不明辨, 都听他的, 木偶也能做得的事情, 要你何用?皇太后不是君吗?能由着她乱命吗?” 这话就说得相当的直白了, 由重臣说出来, 更是意味深长。谢麟心中早有此念, 听谢丞相说出来, 微有诧异——虽知谢丞相已经转了策略,他还不太适应谢丞相对自己这样的坦诚。 谢丞相又说:“不会要你在东宫有难的时候走,等他出了结果再走。圣上心疼自己儿子,当然不会对别人的子孙太心疼。只要你现在有用,他就会留着你不想放。至于你的仕途,他是不会关心的——少你一个,后来之君也不会没有丞相。他呀,目光该长远的时候不长远,该说明白的时候装深沉!让别人猜!有什么好猜的?!” 谢麟要笑了,最后这一句,您老这不是在说自己吗?他就是吸取了谢丞相的教训,对人总是讲实话,虽然他的心眼儿一点也不少,不但不少还挺黑。但至少装得很实在。 “纵然外放,也不一定要先娶妻呀。到时候,我可以回京一趟的。” 谢丞相却是铁了心的要让孙子娶个媳妇然后外放,苦口婆心:“我还怕孙媳妇放到程家学不好呢!我看好程犀,他一步一步走得可比你稳,然而他的样子是极难学的!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不小心,就要学得泥古不化,等变成个老夫子的习性再娶过来,你哭都来不及!” 不会的,谢麟默默地说,她可比她哥哥那什么多了:“那倒不至于,程道灵也很灵活。” “你为什么推三阻四的?”谢丞相不乐意了,“早早娶妻不好吗?” 谢麟终于忍不住顶了一句:“您别让我自己猜。”说实话行不行? 谢丞相哑火了,半晌,方道:“你比程犀精明,可论起令人安心亲近,你不如他。你心眼多,差在诚恳二字上。人心都是偏的,你媳妇要是向着他,我都觉得应该。所以啊,把人早早娶回来,认真对待。娶妻不贤毁三代,贤了,不向着你也没用。不信看看育圣宫——当然,育圣宫,咳咳。别当媳妇不用管。” 所以怕变成老夫子是假,怕一心向着娘家才是真?谢丞相居然想得这么细致,近乎内宅妇人的琐碎小心,谢麟真的诧异了:“即便如此,不过晚个两年,我一样用心待她,又有何不可?” “早晚都一样,你还与我争的什么?” “认真对待,为她着想,她年纪还小……”谢麟很乐意与比较有想法的人聊天,这个时候他可以忘对方的年龄。然而娶妻,可以忽略年龄吗?如果谢麟现在十五、六,那娶来没问题,大家一起胡天胡地地闹呗。差着八岁,妻子年纪就至少要过十五吧?比她大许多,自己就要担着这几岁的责任,不是吗? “定亲的时候怎么不嫌小?”谢丞相刺了孙子一句才解释,“娶进门来,先看看。程家毕竟不是高门,持家过活、人情往来,不要你阿婆指点指点吗?靠李福遇的闺女教?李福遇虽是只狐狸,他闺女可是被程家收得服服帖帖的。这教出来的,能放心?先让你阿婆带着,学一学,跟你赴任能帮到你。” “……”好像是这样的。 谢丞相见孙子有软化的意思,长叹一声:“有些话,该早些与你讲明的。别人家,是老子带儿子,有的是时间,能扶到你四十岁、五十岁。咱们家,是带孙子哦。” 他不直说对自己寿数的担心,只说这个年龄差。谢麟何等聪明的人?别人一句话他都要想八层含义,谢丞相这话戳破一层就想明白了。谢丞相这是叹寿命。 谢丞相抹抹眼角道:“这些都该父亲教的,你就只有我来说啦。你说,是早些娶进来有长辈指点好呢?还是你们自己摸索跌跤好?妻子,不能不教、不能不管。” 他其实是因为吴太后与齐王妃近来闹了这一桩大事,才重视起来的。以前,他对妇人天生有一种不看重,即便对老妻以礼相待,也只是一个“礼”字,林老夫人一直以来持家未乱,他就满意了。他忽略情感,而要求严苛,这是失误。 这些有损英明祖父的犀利形象,那是绝对不能和对自己成见未消的孙子坦白的。 除此之外,要将家交到谢麟手上,谢丞相就恨不得倾囊相授了。他这一亲切,将谢麟给憋屈了——十多年了,您冷硬无情,到现在又变成贴心阿翁了?逗我玩呢?我这十多年的苦,算什么? 亏得谢麟心志坚定,才没有被气厥过去。 谢麟一向自视甚高,这一回却着实领教了祖父的厉害。真是快要将他憋屈死了。 这一次交手,谢麟完败。 他还得承认,谢丞相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与程素素的接触里,很容易就感觉得到,祖父的忧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不想做程犀那样的人,却真的很羡慕程犀能给人带来的安全感。 他除了“年纪小”还拿不出任何别的正常的理由来,“年纪小”的理由,又被谢丞相给驳回了,驳得他也觉得有道理。 最重要的一点,倒是谢丞相后来说的,程家确实不是高门,交际往来,还真得有个长辈做着让她看着。这一点还真是谢麟的软肋。 谢丞相舒了一口气:“好啦,你只管准备做你的新郎倌儿,旁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今天说的话,就不要告诉旁人啦,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那程道灵呢?他升得也不算很慢了。” “你当李福遇是傻子吗?” 问得好!谢麟讪讪地闭了嘴。 ———————————————————————————————— 谢丞相的行动力是很强的,先和老妻讲:“将人娶进来,你给教一教。” 林老夫人一想,谢丞相担心得有理,自己也觉得对长子长媳有些愧疚,就要趁着自己还能忙得动,护一护孙媳妇! 谢丞相接着便去找了程犀。 丞相、老人家,两个身份都足以令程犀慎重以待,谢丞相提出的要求,却令程犀感到了为难。说好的最早明年,结果却提前到了今年,起码要给个原因吧? 谢丞相显然是知道如何对付像程犀这样的年轻人的,叹一回老迈,又说“趁着我那老妻还能忙得动,带一带这孩子”。程犀也觉得有理。只是他对妹妹不太稳定的状态,依旧担忧,口上说:“只恐妆束不及。” 这是说嫁妆?这有什么问题?他们现在最不在乎的,反而是嫁妆。 谢丞相道:“这不妨事,不妨事,还有些日子,总要算个吉日嘛!我们又不买卖婚姻!这件事呀,交给我,我一定不让人有非议。” 程犀吓了一跳:“老大人,您要怎么做?” 谢丞相这会儿又故作高深了起来,惹得程犀眼皮一阵跳,一会左眼,一会右眼,弄得他不知道是福是祸。只好去找谢麟,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麟道:“是阿翁的盘算,”犹豫了一下,才说,“预备将我外放,说是不谙世事不行。外放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道灵且不要说出去,免得再起波澜。道灵,或可也谋一外任?” 程犀没想得那么深远,也是一头雾水,却应允了下来:“好,不讲出去。可是这样,素素就要……” 谢麟皱着眉头:“我也担心呐。” 程犀又添了一桩心事,却又无法阻拦。有心与谢丞相再谈一谈,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谢丞相在这个时候,又找到了叶宁。 见面就叹气:“长安呐,我就说嘛,阿麟这孩子就是长得太快了。” 叶宁面皮一阵抖:“世伯,阿麟又怎么了?”他把这个“又”字咬得很重。 与孙子的谈话是完整的,对程犀说,就说下半段婚事,对叶宁讲,就讲上半段仕途。中间那一段,被祖孙俩给生吃了。 叶宁对谢丞相是有意见的,这一回却不得不佩服谢丞相考虑周到,郑重地道:“还是世伯考虑的周到。” 谢丞相这才徐徐地说,想让谢麟早点完婚。叶宁踌躇了一下:“恐怕年纪还是有些小了吧?” 谢丞相道:“从小开始教嘛。” 叶宁道:“也好。” “只有一样难处。” 叶宁警觉了起来:“怎么?” 待到谢丞相说完,叶宁才发现,谢丞相毕竟是做了丞相的人,鬼主意是一点也不少的。做为谢麟的舅舅,为了外甥,也只好同意了。 谢家突然忙了起来,又是打卦,又是烧香,还做法事。原来,谢丞相夫妇两个,一起梦到了逝去的长子。一个人做梦就算了,两个人一起梦到,这事儿便有灵异之处了。与此同时,叶宁也梦到了过世的妹妹! 三人异口同声,都说已经过世了的谢渊夫妇是在担心谢麟。人,是已经死了的,别人都没梦到,就他们仨。他们仨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要谢麟早点娶亲,那就是早点娶亲。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真的是一件相当灵异的事情,不信都不行。 知道谢丞相力促此事的谢麟与程犀两个,也是没想到谢丞相会玩这一手的。 谢丞相再派幼子谢涟去程家去商议提前完婚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仓促?准备不足?结两姓之好,又不是买卖婚姻!都订了亲了,六礼俱全,何必奢侈呢?要移风易俗呀!不晓得民间已经因为嫁妆太贵,都嫁不出去吗? 谢丞相表示,自家要带这个头的,要从俭。 程犀也是会装神弄鬼的人,却不得不佩服谢丞相居然把装神弄鬼和移风易俗凑到一起来说事,还说得特别的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那就……准备吧。 于是,程素素懵了。 ———————————————————————————————— 整个计划都是按照“最早明年结婚”来准备的,“程肃”死了,她新的马甲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呢!还有李墨,现在还没回来,她还想把李墨给安顿好了呢! 第二个着急的是李绾,嫁妆还没准备好呢!谢家说从俭,就从俭了吗?嫁妆不丰,以后日子怎么过?还有,田产来不及准备,陪房总要多一些的吧?上回买的人出了事故,新的还没买回来呢。 接着是赵氏,女儿早早嫁出去,她一点反对的意见也没有,但是……准备不足呀!她发现了所有人都疏忽的问题:“这嫁衣,怎么办?” 李绾匆忙地道:“日子还没定,只说提前,往咱家常用的裁缝那里多给些钱,让她们赶工,来得及。” 赵氏直拍桌子:“不是那个不是那个,你看看你妹妹这个头,这身段,领不起大衣裳呀!” 程素素在同龄人里营养不错,长得算高的,依旧是个初中生的身材水准。还不能是营养过剩,人均身高猛蹿十厘米的那种平均水准。她梳着双髻的时候,也是漂亮可爱的,穿新娘的礼服,就…… 成婚的时候,可以穿着母亲品级的服色,则头冠又是另一个问题了。程素素的头发不可谓不浓密黑亮,可是脑袋还是小了一圈。 简单的说,程素素的硬件,比起比较正常的婚礼要求,差了一个型号。 如果新郎倌儿跟她差不多大,或者略大一点,倒也相映成趣。偏偏是谢麟!那是一个有着何等风采的人啊!不说容貌上是不是被比下去了,就这个头,它就不称! 赵氏郁闷地道:“现喂都来不及啊!” 李绾道:“这些都不算事儿!量体裁衣就是了。结两姓之好,看门当户对,看意气相投,旁的都不要紧的。放心。” 赵氏还是决定:“从今天开始,让她多吃一点。” 程素素听到现在,才一拍桌子:“等一下!我怎么不知道要提前了?” 赵氏奇怪地说:“你这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从今天起,你不要往外出了,好好收拾准备。哎呀,谢家高门大户,你可要守礼呀。对了,你的针线!孝敬长辈最好是自己做几色针线!你那针线,能看吗?快给我练起来。就算不常做,小物件儿你也要会吧?” 从此,程家进入了忙乱的准备期。 程玄一向不管这些事,却忽然记起来做父亲的另一个责任:“素素还没有大名吧?” 程素素道:“叫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名字就当大名呗。” 程玄道:“那称呼也不能马虎了,十五及笄也是要取字的,我都给你想好了!” 大家对程玄取名字,还是比较放心的,虽然宗教的色彩比较明显,倒也都很正常。于是,程素素便听她亲爹说:“你就字道衍吧!” “有点耳熟。”程素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当然啦,”程玄语气微沉,“《系辞》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便有‘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之说,谓凡事总有一线生机。给你师兄取名用了‘一’,我看给你也可以。” 程素素:…… 道衍就道衍吧,至少程玄的解释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也许程玄真的有言灵,在他给女儿起完“道衍”这个字之后没几天,大正月里,太子醒了! 人遁其一。 谢丞相的计划,正式进入了执行阶段。 第一步,先让孙子提前成婚,留新婚夫妇在京中住几个月,稍作学习。在认为他们合格之后,再执行第二步——外放。 由于太子已经醒了过来,眼看短期死不了,婚礼的日子便也确定了下来——就在三月里。日子很赶,谢丞相却觉得,这样至少有半年的时候可以让程素素跟林老夫人体验一下主持中馈。再晚,供学习的时间就太短了。即便这样,还是有些短,然而,谢丞相一向信奉“教不如磨”,领进门,剩下的就要靠自己实践。半年,也差不多能上手了,正好放出去。 程玄也算了一遍日期,谢家算的这个日子,也是不错的。 赵氏懵了,拼命喂女儿,程素素也懵了,她快要被撑死了。 三月,马上就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意想不到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婚礼的准备紧张又轻松。 婚事紧张, 心情轻松。 自打太子醒了, 整个天下都松了一口气。忙起来的时候,都是面上带笑而非一脸焦躁了。程素素也因此得益, 无论是赵氏还是程犀,明显的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放松。 当然,手上该紧的还是要紧起来。 第一件,就是母子达成了共识——程素素必须将针线活练起来,先做点小物件。嫁过去之后, 奉给长辈几色针线, 那是必须的,大件的衣袍, 可以订制。但是,新婚总要给丈夫身上挂个荷包呀、绢个手帕啊之类的吧?这个得自己缝两针吧? 于是,婚事的事情家里人在忙,连舅舅家都由程犀斟酌着, 请了有点办事经验的两位舅舅帮忙督造打制家具。程素素却开始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裁裁剪剪绣花的活计。 教她做这些活计的老师却是赵氏。 赵氏恨不得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下针再密一点,粗针大线的, 能看么?锁边儿更要密, 边儿锁不好就要脱线了。” 程素素听到“脱线”, 将缝到一半的帕子挡在脸上, 笑个不住。 赵氏大惊:“你你你, 别动!”帕子上还连着针线呢, 就往脸上搁!慌忙夺了下来, 又是一通数落:“带尖儿的东西,得离人远一些。你小时候我就教过你啦。” 程素素低下头,肩头一耸一耸的,她最擅长的,是拿带尖儿的东西捅人呐! 笑够了,才开始静静地做针线。对这个婚礼,她并没有什么期待,这个婚姻的缔结缘于双方的利益,婚礼的提前因为仕途的规划。很正常的合作,既然是合作,就要做得像样子一点。至少看起来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认认真真做个荷包,也是应该的。 总不能像齐王妃那样,糊一团什么都看不明白的彩线在一块裁得歪歪斜斜的绢子上,就当手绢儿送给齐王了吧? 嗯,这个八卦,据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流传甚广,甚广。 程素素可不想出这种风头。低下头看手里的帕子,想了想,拿着剪子给绞碎了。赵氏讶然:“你这是做什么?” “不好看,重来吧,”绞完了,起身抻个懒腰,对赵氏道,“大哥那里是不是有一幅与谢麟相应和的文稿?谢麟画的画儿?记得一幅竹子?” 赵氏抬起双手,不住地上下摆动:“哎呀,哎呀,你怎么能直呼丈夫的名字呢?以后要叫官人啦。还有,不要对着人抻懒腰……” 听赵氏絮絮叨叨说完,程素素也不反驳,只说了一个字:“哦。” “你要那个做什么?” “照那个,给他绣一方巾子。”程素素觉得这个主意还是不错的。赵氏这里的花样子,绣成帕子,脂粉气也太浓了些。也就是程犀什么都不挑剔,给什么用什么。搁谢麟身上,总觉得不太称,谢麟从来不接地气。 合作么,总要给他做脸,让别人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儿。简称“秀恩爱”,至于是真恩爱还是假恩爱,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赵氏见女儿肯用心,大是欣慰:“那你快去!快去!” 程素素望着她殷切的面庞,百感交集。再被赵氏这么紧张兮兮的感染,她都要胃疼了,能离开一会儿,也是好的。程素素果断地带上小青,去了李绾那里,找程犀收着的画儿。 李绾也在忙,人手仓促不敢再添了,不敢相信的人跟到陌生的婆家去,李绾也觉得不太妥当。先让小青母女、采莲、秀竹跟着去,有这几个人在身边,使唤的人手,暂时也够了。其他的,只好陆续添补了。 李绾说这个话的时候,有些难过,她与程素素相处甚好,见程素素这婚礼场面不如自己,总觉得委屈了。 程素素倒看得开:“我听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让嫂嫂这么劳累,大哥该心疼了。”这却是一语双关,程犀前程似锦,能提供的条件却比相府差了不少,李绾确是下嫁的。 李绾喷笑了再来:“你这张嘴呀!” 程素素接道:“不吃亏!” 李绾对钱妈妈道:“我更担心了,怎么办?” 钱妈妈也有点担心,小声说:“大娘子和小娘子都年轻,可不知道,十多年前,谢家二房一张嘴,指桑骂槐一把好手。大房死了丈夫,寡妇娘俩正伤心,可受了她这张嘴的气了。当心当心呐!别太爽快了,先装老实……” 钱妈妈被萧夫人派来相帮女儿,肚里藏了无数的宅斗话本子,原想给李绾做个军师的。岂料程家不按牌理出牌,压根儿没人去斗。如今可算找到战场了! 程素素听了一肚子的什么扮猪吃老虎呀,什么自己怼不了,就假装新娘子害羞,然后去问问林老夫人“二婶这是什么意思呢?”之类的阴谋诡计,登时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和谐的。 李绾跟着听天书一样听了半天,道:“您老这,幺妹还没过门儿呢,就说这些吓她。幺妹,别想太多,你是要跟妹夫过日子的。走,我给你找画儿去。” 程素素抬手一拍钱妈妈的肩膀:“有劳。大嫂,要是有一天,我要借钱妈妈帮个忙,你可要答应呀。” 钱妈妈先抢了个话儿:“包在我老婆子身上啦。” 程素素与李绾相视而笑。 寻到了谢麟的旧画,程素素便窝在自己的房里,号称要安静的做针线了。她要出嫁了,照常理说,该与闺中蜜友见个面,接受她们的道贺。然而由于她一直以来生长的过程比较畸形,所谓密友,那是没有的。只有几个表姐妹来家中帮忙,倒是经常见。 唯一称得上关系还不错的,却是程犀同年的王探花家的幼妹,年纪与她差不多。王探花与程犀相处不错,两家妹妹交际时也时常在一处。只此一人,见过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熟人”打扰了。 手帕很快绣好了,拿去给程犀检验,程犀也是欣慰:“甚好!有点样子啦。” 程素素道:“你可别跟阿娘说,说了,又要做别的了。我又不是裁缝。” 程犀道:“才夸你,又现原形了。知道啦。还有事?” 程素素绞着帕子:“我想见一见史先生。” 程犀一怔:“应该的。后半晌吧,悄悄地走,别惊动家里了。” —————————————————————————————— 在程犀的安排下,程素素带着小青,小青手里提着两个包袱,一同上了车。程犀道:“这是准备了什么?两份儿?” 程素素指着青绸包袱说:“我自己抄的《论语》,送给史先生的,”又指着黑色的包袱说,“那是给师兄做的一件道袍,等会儿也见见师兄呗。过两天忙起来,怕没功夫见了。” 程犀点点头:“应该的。” 到得史先生家里,他正在书房里踱着步子,至今想起“程肃”就要叹一回气。明明是被骗了的,生气的感觉反而不强烈,倒是惋惜之情…… 然而一打照面,他又板起脸来:“又来气我吗?” 哪知程素素不答应这话,到了他面前当地一跪。史先生吓得跳了起来,双脚蹬自行车一样的蹬了好几下,才站住了:“干、干嘛?” 程素素接过包袱,双手举过头顶:“先生,此后再难相见。教导之恩不敢或忘,见先生旧书磨损,便抄了一本,还望先生不弃。” 史先生僵住了,半晌,缓缓地伸出手去,将包袱拎放到一边,抚了抚她的头顶:“起来吧。” 程素素默默地起身,送史先生手抄的书籍,是感念他并不追究旧事反赠文章。见了面,心中却生出一股泪意。“此后再难相见”呵! 史先生眼圈也红了,摆摆手:“去吧去吧!谢芳臣也不是古板的人,说什么再难相见?不能见面,你不会写字吗?”却是允了日后程素素急事可以联系他。 史先生越想越生气,见程素素不再说话,索性自己动手,将兄妹俩连小青一块儿推了出去:“走走走!都没有事情要忙了吗?” 程素素袖子里滑出一份请柬,仿佛是一张定身符,将史先生给定住了。史先生不再赶人,默默地拿起请柬,叹道:“我会去的。走吧。” 兄妹俩默默告辞。 出了史府,到了车上,程素素才哽咽着说:“唯有对先生,十分愧疚。我给了一个老师虚幻的希望,又亲手打碎了它。” 程犀握着妹妹的说,什么也不说,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浅薄。 直到了玄都观,程素素才抽出手来拍拍脸,问道:“看起来怎么样?” 程犀打起精神:“挺好。” 道一事先并不知道兄妹二人要来,小道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纠正李墨的称呼:“要叫师父!”虽然是女孩子,也是拣来的,李墨也确实没有去处的,那就收来当徒弟吧。 听小道士说程家兄妹来了,李墨就是一个哆嗦,狠人她见得多了。听到反贼还不动声色关门打狗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一听她就怂了,乖巧的躲了。 程素素到的时候,就只看到道一一个人了。 道一难得给了她不错的脸色,很是温柔地说:“就要做新娘子啦。” 程素素才在史先生那里就要哭了,哪里还禁得住这个冰块师兄这样一句话?顿时眼泪就下来了。道一的脸青了,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就会板起脸,假装自己很镇定,生硬地问:“怎么了?” 程素素拖起包袱,往他怀里一塞:“给你的。” 道一傻乎乎的:“怎、怎么了?” 程犀道:“她给你做的衣裳。” 道一抱着包袱,手足无措:“啊……哦……有东西给你。” 程犀无奈拉起妹妹:“擦擦眼泪,啊,以前没见你这么爱哭呀。” 道一抱着包袱,想放下,又不知道放在那里,很是为难,终于说:“带她来。”将兄妹俩带到了他日常起居之处,将包袱小心地放到床上,才取了钥匙,拿出一只黑漆的匣子来。 打开小铜锁,取了几张书契给程犀:“她的嫁妆。” 程犀惊讶地道:“这是哪里来的?”细一看,有田契,也有房契,田契上还带着佃户。又有几张身契。 道一不大自然地说:“这些是师祖留下的,你们几个都有。这个是我的,嫁妆不多一点,怎么兴风作浪?不是要被人休回来了吗?” “哇!”程素素才擦完眼泪,又哭了出来。 道一像拿着什么毒物一样,将书契扔给程犀,然后躲着程素素远远的。站了一阵儿,才小心翼翼的走近了,摸摸她的后脑勺:“别、别哭了!” 程素素泪眼汪汪的仰视着他:“我、我想给师伯烧点纸。” “跟、跟我来!” 广阳子就藏在玄都观里,坟墓有专门的道士看守,程玄总爱拎着酒过来找大师兄说话,这里维护得很不错。三人在坟前上了香,烧了纸,程素素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让梅老头去死上一死!皇帝也别想过痛快了。 烟火缭绕之间,大家的表情都不好看,程犀与道一竟没有发现她的表情阴沉得厉害。 ———————————————————————————————— 往外出去一趟,嫁妆不丰富的问题竟得到了意外的解决。紫阳真人给她的这份嫁妆,意外的丰厚,不意外的可靠。赵氏与李绾如释重负:“拿四家做陪房,身边的媳妇、婆子就都有了。外面的车夫也有了,跑腿的、管事的,都有了。田产、房舍,让他们接着管。” 道观原依附的佃农们,理所当然地要比半路买来的人可靠得多得多! 程素素却觉得不对劲儿:“这也太多了吧?师兄说,师祖留下来的,我们每人都有一份,那是几份?一总得多少了?每人分到的,对半开,还差不多。” 说到这里,猛然间明白了:“别是师兄把他那一份儿给我了吧?我记得当初大哥成婚的时候,观里给多少来着?”那时候是她管事儿,观里出的金银多,折合一下,比程素素手上这一份的二分之一略少一点。 赵氏也怔住了:“这怎么办?他还要娶媳妇的呀!”她还一直没忘这个事儿。 程素素拍板:“那得还给他!” 程犀道:“且慢!这份情不好推辞的。” 程素素与赵氏十分难得地统一了阵线:“你想留下来?不行!” “你帮他经营,”程犀慢慢地道,“我知道你闲不住,给你件事情做,免得你太无聊。记住这份情,等他要用的时候,你再送给他。你能送他多少,看你的本事了。”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免得妹妹太闲了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程素素郑重地点头:“好。” 本是婚前的道别,却心头沉甸甸的回来。 直到婚礼前一天,程素素的心情还是轻松不起来。她惯会做戏,此时也笑不大出来了。嫁妆从家里往谢府送,看着着实热闹,围观的指指点点,这是一份虽称上惊人,却也绝不丢人的嫁妆。 赵氏与几个舅母围着她转:“出嫁前都忐忑,出门的时候哭得多了去了,到了婆家,可不敢摆脸子呀!” 程素素勉强一笑:“知道了。” 这笑得一点也不甜呀!几位长辈更急了:“你想想开心的事儿,啊!明天不哭都行!笑着,一定要笑着!” 这一晚,程家上下都不曾睡好。 次日,程素素起得不晚,却等到近午时才开始梳妆打扮。此时,家中宾客已经陆续到齐了,预备着围观新郎迎亲。为难新郎倌儿,永远是那么的有意思。女方家里,外祖赵家的女眷、程犀的同僚等的家眷、又有姻亲李家的家眷,都聚到程素素这里。 谢麟那里,也邀上数名好友来做帮手。外面嘻嘻哈哈,热闹极了。李绾在房里陪着程素素,笑道:“外面打仗一样的。” 程素素一怔,旋即笑道:“是啊,可不就是打仗吗?” 李绾心笑道:“好几天不开脸,突然就笑开了?” 程素素摸摸脸:“是吗?” “喏,又笑了呢。我看她们也难不住新姑爷。” 果然,谢麟很快地杀出重围,外面吟起催妆诗来。房里却是萧夫人亲自坐镇,拿捏着分寸,何时再为难一下,何时答允。终于将人放出。 程素素要拜别父母,听父亲训个话,然后才是蒙着头脸不让人看地送上车。那头到了谢府,再吟过却扇诗,才是与大家正式见面——此后便是谢家妇了。 只能看见缝隙里的一点色彩,耳朵却听得很清楚,仿佛是史先生的声音说:“昔年读《世说》,‘妻父有冰清之姿,婿有润璧之望,’遗憾斯人难再得,不想今日又见矣!” 程素素忍不住笑了出来,长相么,是的,除了长相,这俩跟冰清玉润,是一点儿关系都不搭的。希望先生日后不要失望才好。 李绾听她笑了出来,掐了她的胳膊一下:“这会儿别笑!” 程珪承担起送嫁的任务,将人送到了谢府。 ———————————————————————————————— 迈进谢府,程素素忽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仪式感越来越浓。郑重的、程序分明而有意义的仪式动作,一点一点,将婚姻的郑重其事浸到了她了身上。仿佛真的有了一点对新生活的期待。 谢府的大热闹,才刚开始。 此时已过午,已经吃了个半饱的宾客们,尤其是其中的青年们,都活跃了起来! 这次婚礼,上下给足了面子。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对谢麟等人在太子危险的时候坚持忠于东宫不动摇,给予了高度的赞扬。两宫意向明确,来趁热灶的便多不胜数了。 吟诗作对,谢麟何曾惧过?全不须人代打,从来自己搞定。程素素拿下扇子,青年们一起起哄:“男才女貌。”、“唔,男也有貌嘛!”、“那就一对璧人好了!”所有赵氏担心的穿不动大衣裳不像话之类的,都没有发生。正像李绾说的这个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哪怕新娘子是个丑八怪,人们也不会拆穿它! 谢麟父母双亡,是祖父母接受新人的跪拜。 程素素所担心的什么二房趁机穿小鞋并没有发生,十分遗憾地只能将反击的剧本先放一放。 她却不知道,上面坐着的那位笑眯眯地捋须的老人家,在此之前整顿过一回家务。过年的时候,二房的七娘略施手腕,想给程素素个小难看。事情终于还是传到了谢丞相的耳朵里。 谢丞相没有打孙女,没有骂儿媳妇,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将次子谢源发配到祠堂去跪着,跪得谢源此后三天走路膝盖都在打颤。郦氏哭过“亲爹怎么这么心狠呢?”被谢丞相知道了,又将谢源捉了去,足打了二十大板,养了半个月的伤。 谢丞相还是一贯的作风,只做,不说,你去猜。纵不解释,二房心虚的也只有一件事情。再笨,也知道为什么会挨打了。 看着灯火明灭之下,谢丞相面无表情的脸,谢源与郦氏一直老实到了现在。 拜过堂,仪式过了,三房的四娘等拥簇着程素素往新房里去。没有了搅局的人,新房里一派和谐。新房里,也有一系列的仪式要举行。程素素看自己大哥成婚的时候很热闹,轮到她自己才发现这活计真心不轻松。 脸上堆笑,这个她现在能够做到了。身上沉重的礼服、头上不轻的头冠,限制了许多活动。房里挤了好些人,门外还有拜热闹的,热得浑身汗气蒸腾,眼睛都有点模糊了。 坐床、撒帐、合卺酒,再次围观新娘子。围观的不够,还要起个哄,要新郎将新娘子抱起来。年轻人的热闹,千年不变。 这些人闹起来也算有分寸,只冲谢麟去,并不为难程素素。 谢麟低声道:“过一会儿他们就闹完了。”这样的仪式,是有些为难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了。 程素素搂着谢麟的脖颈,低声道:“还不算过分。” 有眼尖的看到了,如张起,看到了也问谢麟:“喂喂!芳臣!说什么悄悄话呢?” 谢麟扬声道:“熬了二十多年终于有娘子了,谁把她吓着了我跟谁没完!” 张起扬声道:“你还是跟新娘子没完没了吧!” 哄!围观者又是一阵笑。 谢麟将人在床上放好,转身道:“行了行了,大舅子那关都过了,你们还为难上我了!吃酒去!” 张起道:“走!没有好酒,我们是还要回来闹的!你可得好好谢我三杯呐!”他说这话,也是有依据的,除了正常参加婚礼,他还做了一件事情——到了亲戚迟家一趟,让他姨夫看好迟幸别捣乱。迟老爹也是惨,酒宴都辞了,专一在家里看儿子。 这些,程素素全然不知。她只知道,这些家伙都走了之后,屋子里可算凉快下来了。只有几位谢府的女眷,还在陪着她。 三房已出嫁的三娘很喜欢程素素,就冲她不吃亏的个性,她也喜欢。既是一家人,三娘就附在程素素耳朵边儿上说:“以后就是二嫂了,可要多护着二哥。有事别憋在心里,跟大娘似的,憋坏了自己。” 三娘比谢麟略小一些,谢麟母亲叶氏过世的时候她已经很记得一些事情了,三房、四房承大房的照顾,三娘小时候与堂兄一家十分亲近。虽已出嫁,却是打定主意,这几天要在娘家住下来才好! 二房几个姑娘没有过来,方便了三房、四房对程素素面授机宜。谢府的许多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到了程素素的耳朵里。 末了,三娘说:“反正,这几天我们都在的!”很有要干架的样子。 ———————————————————————————————— 悄悄话儿说了好一阵儿,外面宾客渐散,谢麟双颊泛粉,脚下微沉地回来了。谢三娘等人一齐辞出,见到谢麟,谢三娘还有点担心地问:“二哥,你……要不要先喝醒酒汤呐?” 谢麟定定站了片刻,才说:“我有数。” 谢三娘更担心了。 谢麟亲自动手,将妹妹们关到了门外。 程素素有点点紧张,走去扶他:“你还行吗?” 行与不行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回答的!卢氏端了脸盆来:“姐儿,先给姑爷洗脸。你……也要卸妆的。” 二人终于可以从捆绑了一天的繁复礼服中服身,都觉身上一阵清爽。谢麟喝着醒酒汤,吐出一口酒气,看程素素乖乖地坐在床沿上,不自觉地微笑着点点头。程素素……坐得更乖了。 什么“啊!美人!睡了不吃亏!”之类的想法,这会儿都飞了! 谢麟喝完了醒酒汤,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床前,摸摸小妻子沾湿的额发。修长的手指慢慢滑了下来,从床上拎起了一只枕头。 程素素:(⊙o⊙)! 谢麟歪歪身子,视线绕过她的身体,打量了一下床上,唔,被子有很多条,整整齐齐地叠了老高。又拣起一条被子。将两样物事一卷,挟在左腋下,右手又摸了摸程素素的脑袋,吃力地说:“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抱着这一卷,往不远处的美人榻上一放,弯下腰收拾他的临时床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辣得流泪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真懵逼了。 傻乎乎地看着谢麟, 这是头一回遇到她连挣扎都不知道怎么挣、往哪儿挣的事儿。 【这TM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程素素心里抓狂了!难道要自己主动? 你不是吧?!!!程素素扯过一条被子来, 用力抱紧了,力道能勒昏一个大活人。 【谢麟居然不行?】这是接下来的猜测。 思维纷乱, 程素素呆呆在坐在床沿上,完全不知道要跟一个似乎喝了不少酒的家伙,怎么讲道理。这个“讲道理”好像也是怪怪的。 谢麟将被子竖着对折,打算半铺半盖,先将就一夜。铺好被子, 转身坐下来准备脱靴, 便看到程素素披着头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谢麟道:“睡吧。今天累了一天了, 明天还要早起呢,且有得忙,要养足精神的。” “啊?”程素素嘴巴张得像一条金鱼。 谢麟失笑:“你还小啊——”调子拖得长长的。 程素素将这四个字嚼了又嚼,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是那个意思吗? 她还真猜着了。 在谢麟看来, 婚姻是两姓之好, 包含着利益、计划等等,但是, 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人情味在里面的。自己定的妻子, 没道理不再为她多想一点——为一个人动脑筋, 对谢麟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只要他愿意。 而且, 她是那么的小。谢麟掀掀眼皮, 程素素抱紧了小被子, 紧张地看着他。 看吧看吧,谢麟对自己说,平时看她说话老气横秋的,做事也很有冲劲。然而回到人类最原始的事情上,她真的很小啊。谢麟敢打赌,搞不好她是才受的婚前教育,压箱底还放着本劣质的不可描述的小画书什么的。这会儿不定怎么一边回忆着小画书,一边害怕呢。 剥去了少年老成的“六郎”的外衣,眼前不过是一个紧张的小妻子。 还是……再等等吧。真的……下不去这个口。 谢麟将声调放得更缓,磁性的声音炸得程素素的头皮再次发麻:“安心休息,谁也没说成亲当天就非得,咳咳,圆房的。” 程素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个她倒是也知道的,比如你家弄了个童养媳什么的。又或者因为种种原因,在成婚之后不方便圆房,日后选个吉日再那什么。这种情况,很少。尤其在丈夫还“行”的时候。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程素素再没眼色再大胆,也不好意思问一句“是不是因为你不行”了。飞快地将两只脚缩到床上,再掩到了被子下面,人依旧是坐着的,犹犹豫豫地:“你睡那儿不冷吗?” 谢麟筦尔,才要说话,忽然变了脸色:“嘘——” “嗯?”程素素这回跟上节拍了,“这是有人偷听吗?” 谢麟点点头,走近了低声说:“呆会要是他们玩笑过份了,你只当听不懂。有没有成婚,别人和你开的玩笑,是不一样的。” 说完,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拨开门栓,猛地将门拉开,人也冲了出去。外面笑叫声乱作一团:“亲娘哎~二哥出来了!”、“他是怎么听到的?”、“不和新娘子说悄悄话吗?你分心了,这可不行啊!搓衣板呢?!快给二嫂拿过去罚他!”、“冲、冲进去!找二嫂讨情啊!” 不多会儿,谢麟的堂妹们进了房里,堂兄弟们在门外贴着门框。他们看出来,谢麟这衣裳像是要快睡的样子,万一撞到嫂子,可就不妥了。 谢麟只有一个人,堂兄弟一大把,想赶,是很难赶走的。只好挨个指指点点:“老实点,站好了!”自己返回屋里,看到堂妹们拥簇着程素素,谢三娘还抢了个更贴近的位置紧挨着。 谢麟道:“你们不是闹过一回了吗?还来?以前没见这么闹过呀!” 谢三娘哼哼两声:“谁要闹那个人的?” 合着闹谁是看得起谁?谢麟也哭笑不得了。细细想想,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是真心实意想热闹,还是虚应故事,那氛围是截然不同的。何况,他们也没闹得过份。看这些人,只有三房、四房,二房是没有来的。想当初谢麟的大堂兄谢鹤成亲,可没人过来凑这个热闹。亲疏远近,一望即知。 四娘挤挤眼睛:“二哥、二嫂,你们说什么呢?” 说什么?说今天你们啥都听不到了?程素素想咬被子了。 谢麟一扬眉:“你们没偷听到呐?” “嗯呐!” “这不是该偷听的吗?” 谢四娘一脸茫然:“二哥,你让我们接着偷听?” 呆成这样!她姐姐谢三娘看不过去了,揪了她一把:“别乱问。”听壁脚是偷听有趣的,听着了一两句,是趣事,追着问,那就是没眼色了。 谢三娘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美人榻上不太对劲,视线所及,不由一怔,却没有问出来。二房两个堂姐不算,她就是姐妹中最长者,见状猜着了几分,故意说:“那你们接着说吧,我们出去听。”将妹妹们都带了出去。 偷听被发现了,众人嘻嘻哈哈一哄而散。谢麟一面关门,一面无奈地道:“他们就是吵。” “嗯,他们对你挺亲的。”程素素不知道说什么,胡乱接口。顿了一顿,又跳下床来,从床上拖了一条被子。 谢麟也懵了:“干嘛?” “跟你换呀,”程素素挠了挠头,人家体谅了,自己也得投桃报李不是,“那个榻太短了。” 谢麟被气笑了:“我睡床,你睡这儿?”说出来不觉得不对劲吗? 是有点不对劲,程素素将被子又塞给他:“那给。” 谢麟:……“明天,把东厢收拾出来,我搬去住。睡吧。” 程素素往床上一缩:“嗯。” 红烛摇曳,各据一方。程素素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从被子底下传出来:“谢芳臣。” “嗯?”谢麟声音听起来也很累了。 “你是好人呢。” “不好。”谢麟咕哝了一声。 “我说好就好。”程素素下了个结论。 她这一天被弄得昏头胀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咳咳,圆房的问题。这个问题嘛,在同意这桩婚事的时候就想到了,不吃亏,真的不吃亏,不知道多少人想跟她抢这个体验。年龄问题在这件事情上,倒被她给忽略了。 自己忽略了,谢麟却没有忽略,这有些出乎意料的。谢麟么,在她的心里是一个非常开明、非常讲究实用的一个人,因此他的下限也不高,他的手腕会更灵活,容忍度也会更高。也就没有那么让人安心,愿意亲近。 作出这个判断的时候,程素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是以程犀为标准的。以程犀为标准的话,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不合格的。 直到此时,程素素才发现。不提程犀的话,谢麟,也是一个读书人。 这个发现让程素素的心情复杂得要命。一直以来,总有点什么不对劲,现在是明白了,总和标准在一个锅里吃饭,看谁都会不自觉的苛刻,并且忘记了自己也不是符合标准的人。不够包容。 看开一点,就不会那么暴躁了呢。 ———————————————————————————————— 程素素缩在被子,一觉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她是被人捏着鼻子给憋醒的! 才说他是好人!程素素看着在眼前放大的一张美人脸,好险没有一巴掌糊上去。 很好,不尴尬了。谢麟从容地收回手来,将手一背:“醒了?醒了就起床来了。我有三天假,今天咱们先去见长辈。二叔二婶现在应该很老实才对。” “咦?” 谢麟道:“阿翁出手了。”将谢丞相如何处置二房说了一番。 程素素咋舌道:“姜是老的辣呀。”那他以前干嘛不动手呢? 谢麟道:“别被辣得掉眼泪就好。” 程素素扮了个鬼脸给他。 卢氏带着小青、采莲、秀竹一同前来伺候,见状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姑爷体贴又纵容,忧的是这份纵容不知道能持续多久。嫁为人妇,可不能一直这样当小孩子似的宠呀。 念在他们新婚,卢氏决定将这想法往后压一压,反正三朝回门,悄悄与大娘子李绾讲一讲,让姑嫂俩聊聊。赵氏,还是不指望了吧,这位虽是亲娘,一说话不是轻了就是重了的。 两人梳妆好了,被子叠好——卢氏再喜忧交替一回——谢麟先唤出了长房的仆役们,拜过长房的女主人。十余年后,长房终于又有了女主人,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很小。 程素素早准备好了红封儿,这个不需谢麟提示便发了下去。长房原来的管事,还是谢麟父母在时的老人,客客气气地请她训话。谢麟低声道:“福伯是我爹娘在世的时候就在长房的老人。” 程素素笑道:“诸位各安其位,原先掌什么,现在还掌什么。” 福伯轻问一句:“娘子带来的人,不要安排么?” “她们先在我身边,咱们看看怎么安排合适,再说。” 谢麟打趣了一句:“真不动?” “你用了十几年的人,用我一来就动手换?家都管不好,你是不是悄悄改了皇榜,才弄了个连中三元的?” 谢麟大笑。福伯等也跟着笑了起来,新来的女主人不难伺候,年幼却明白事,大家可以将心往肚里放一放了。最怕空降个什么都没弄明白的女主人,硬要事事做主,安插心腹。各让一步,才是大家默认的和平相处潜规则。 接着,便是去拜见长辈了。 今天才是正式地将相府里的人认个齐全。 这一套,李绾嫁进程家的时候就做过一回,如今身份变了,程素素也生出不少感慨来。 谢家人口比起程家翻了两番还不止,程素素记起来却不觉得难。谢丞相夫妇最好认的,余下的分各房来记就好。二房夫妇二人,四子三女,另有两个妾,各有所出。三房三子三女,四房的儿女数目最合意五儿二女。这两房亦各有妾。然而看起来兄弟姐妹却是颇为和睦的。 谢家女眷,程素素先前是全认识的。叔叔们数目少,按着年龄也挺好记。 不熟的是谢麟的堂兄弟们,堂兄谢鹤最好认——他残疾。余下的,程素素最先确认了“搓衣板”,是四房的五郎,谢丞相面前,他的表情丰富得紧。“冲进去”那位是三房的四郎,非但没有冲,贴门框最多只露了半个后脑勺的那个。 一一行过礼,给长辈奉上针线,给平辈小礼物——都是李绾给准备好了的。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从未打算在礼物上挑剔她,余光一扫,见针线整齐,再小的物件他们都点头称赞。三房四房更不消说,打定了主意要捧场的,一叠声的说好。 二房果如谢麟所说,十分“老实”,只是在这大家排场的时候,他们的称赞总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看得出来,他们自觉表现很热情了,并不觉得泄漏了什么内心的真实情感。 程素素装羞涩低下头,心道,只要心里有立场,稍稍有点心的人就觉出来,自己还觉得说话做事不留痕迹呢。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呐。 她这两天,言语既少,行动又依礼,人人见她年幼,也不挑剔。吃饭时,她主动与谢鹤的妻子一同侍立,又被林老夫人夸了一通:“是个好孩子。”接着就一同被招呼着坐下来用饭了。程素素留心看了两眼,估摸出了谢家吃饭,也是不用媳妇伺候的。甚好。 吃饭也是考验的一部分,口味如何,饮食习惯,家庭教养。一餐饭,能够看出很多东西来。程素素的许多礼仪,婚前又经过了一番特训,主持这项工作的是李绾。是活活记下来的,动作是合格了,却委实带着一丝生硬,好在大家以是新嫁娘的紧张。 谢麟统共三天婚假,准备一天,娶亲一天,今天是最后一天。谢丞相自己给自己告了个假,也与孙子一样休三天,抓紧了时间,开了祠堂。程素素十分认真地盯着谢渊夫妇的牌位看了又看,谢丞相对她这举动颇为满意。 开祠堂,谢家的人就多了,谢家六代,何止相府一支?围观冢妇,心下都有些嘀咕——有点小了。看着新婚夫妇为祖先敬香、摆供品,礼毕,又单为谢渊夫妇祝祷行礼。越发觉得这一对儿,年纪差得有点多。 昨天婚礼,他们有许多人都参加了,彼时热闹,品评的心思淡了下去,现在便觉得有些不大满足了。不过,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从今开始笼络,以后好讨生活。如无意外,谢麟前程无量,谢家终究是要看他的。 且人已娶了回来,终于是顺利地将程素素的名字给添到了家谱上去。 自此,尘埃落定。 ———————————————————————————————— 谢麟回来便让人将东厢收拾了出来,将自己的铺盖给搬了过去。林老夫人知道了,敲了敲桌子,吩咐道:“都不许嚼舌头,就说我说的,二娘媳妇还小,要调养些时日才好圆房。等她回门回来,我亲自来带她。”派了身边得用的管事娘子胡妈妈到了长房去传话。 程素素看谢麟客气地叫一声:“胡阿婆。”便知道这老妇人份量不轻,也很客气地请她坐下说话。 胡妈妈并不坐下,也很和气地转述了林老夫人的意思。程素素再看谢麟,谢麟对她解释道:“府里事务颇多,阿婆要亲自领你走一程,是好事的。” 程素素堆起甜甜的笑来。这笑容,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相当的赏心悦目。胡妈妈是看着谢麟父子长大的,心里原就有偏向,且婚礼的提前,让胡妈妈相信这婚事是冥冥之中有定数的,看程素素十分顺眼。 笑着道:“二娘子不要担心,老夫人私下与我们讲,是要当做养孙女儿一样的待二娘子的。” 程素素心里有千般主意,面上还是笑得甜甜的:“那不本来就是我阿婆么?” 胡妈妈一拍手:“就是这样!”笑吟吟地看着长房的仆人搬了一会儿行李,才回去向林老夫人复命。 到了正房,却见谢丞相也在,手里捏着一本书,装作在看的样子,耳朵却竖得老高。 林老夫人问道:“看清楚了?” 胡妈妈道:“看得很清楚,长房原来使唤的人,与二娘子的陪房们,处得很好。我还看了分明,他们原先掌什么事,现在还掌什么事,脸上一点不安也没有。福伯还是在统领分派活计,有事儿向二郎和二娘子一道请示。他们处得很好。” 林老夫人道:“唉,总算办了一件对得起阿渊的事情了。” 胡妈妈陪着开解了好一阵儿,林老夫人道:“这一个孙媳妇,我要好好养。” 胡妈妈笑道:“是呢。” “归宁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罢了,我亲自去点看!”林老夫人的干劲又起来了。 主仆二人兴冲冲点看新婚夫妇归宁要携带的礼物——必须是成双成对的才好——留下谢丞相满意地将书反扣在了桌面上。 ——————————————————————————————— 程素素嫁过来,就是与谢麟通力合作的。既然如此,就不能互相拆台,家庭□□什么的,更是可笑了。还没合作,先打一架?岂不有病?再者,谢麟也不是想打就能打赢的呀QAQ 她新近又给谢麟打了个“是个好人”的标签,就更不会关起门来闹革命了。并没有存着要取悦谢丞相或者林老夫人之意。然而这番举动却很合了二位的心意,两位都要给她做脸,就是意外的收获了。林老夫人还好说,至于谢丞相,她是真心没指望过的。 三朝归宁,身后拖着的礼物以车计,连程素素都惊讶了:“这……过于丰厚了吧?” 谢麟道:“给了,你就接着。长辈赐,不敢辞。” “哦……”程素素往他脸上看了一看,心道,他好像不太开心?从三房、四房这些亲近人的描述中,完全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谢麟是被欺压的小可怜”。见了真人,“可怜”的形象褪去,“艰难反弹”的形象又树立了起来。如今被祖父重视,谢麟还不太高兴? 程素素想了半天,直到进了自家家门,才恍然大悟——他不是想反弹,是想反杀啊!刀刚举起来,你先投降了!憋屈呐……还有处理二房的问题上,真能将人憋出一口老血来。 谢丞相真是能辣得让人流眼泪啊!这相府,还真不是想怎么翻天就怎么翻天的地方。做到丞相,自有其过人之处,自己曾经见过几位丞相,仿着他们说话,真是……太天真了!只仿了点皮毛而已嘛! 想明此节,程素素一天下来都很乖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不错不错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归宁是件大事情, 新婚夫妇到了程家, 受到了隆重的接待。程家人心里,自家姑娘当然是好的, 然而……总有一种甩锅让她去祸害别人家的愧疚感萦绕心中,挥之不去。午夜梦回,常常为谢家担心。 谢麟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大舅子们包围了,连拜见长辈、赠送礼物,都是挣扎着完成的。待将礼物分发完毕, 就被大舅们款待了:“让她们娘儿几个说悄悄话, 咱们吃酒去!” 左边是程犀、右边是程珪,一人把着一条胳膊, 谢麟一步三回头,只见程素素摇着小手绢儿。笑容带点淘气,并没有解救的意思。 赵氏看女儿乖巧又安静,真是放心极了。 她最担心的, 无过于女儿在家里太放纵, 到婆家处处碰壁。在娘家和在婆家,是不一样的。娶了丞相的女儿, 赵氏这做婆婆的都老实乖巧自动退后, 何况是女儿嫁到丞相家?还是老实一些好, 等有了儿女, 再挺直腰杆也不迟。 既然程素素看起来贤良了很多, 赵氏也就先不提这茬儿, 心情很好地关心起女儿的婚姻生活来了。 女人们在一起, 尤其是出嫁女儿头一次回娘家,必谈的话题就是夫妻相处、婆家。就像谢麟说过的,只要你拜完了堂,大家待你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先前在娘家,只有在出嫁前才被隐讳教导婚育知识,等成亲回来了,许多话就聚在一起就能问了。比如:“对你好不好呀?”、“洞房过得怎么样?”、“疼不疼你啊?” 程素素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还……行吧。” 赵氏与李绾面面相觑。当年她们被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回答。可一定不是程素素这个表情神态!程素素一向比较心大,可是!洞房!这个样子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二位直觉得事情不对劲,赵氏小心地、不好意思地问道:“前几天给你的那卷画,看了?” 程素素察颜观色,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含蓄地表示:“还没圆房。” 赵氏与李绾的表情都变得怪异了起来:“什、什么?”两人都顾不得绷着了,声音都变尖了:“为什么呀?他说了缘故了没有?!” 这要怎么回答?程素素无奈地说:“今年完婚不过权宜之计,本来就是要等到及笄之后的嘛……”再追着这个问题问,程素素可真的得用十分直白的话来说明白了,她十分担心赵氏会被她的用词吓到。 不料婆媳俩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接着关心起下一个内容来,这让程素素有一种闪到腰的感觉。 只听赵氏小声问了出来:“女婿……有没有房里伺候的人?”这也是她忧心的事情,她总以为,许多府里的丫环是不老实的存在。比主母在府里还早,比主母更知男主人脾性,常会生出许多事端来。女方矜贵一些的,议婚的时候往往会提到这一点,若婚前有宠爱的婢妾,是要约定了远远打发走的。 到了程家这里,事先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婚都结了,想起来也晚了,可得“亡羊补牢”。 程素素哭笑不得地说:“并没有。谢家的风气还是很严的。” 虽然二房窝里放横炮,跟好家风不搭边儿,然而谢家确实是一个不允许子孙耽于美色的家庭。男孩子刚长到十三、四岁,就给个丫头“教导人事”这种事,谢家是不会去做的。 许多书香人家,信奉的都是趁年轻多读点书好上进,年轻的时候勾搭丫头弄点绯闻,打一顿都是轻的。妾都是婚后再纳的,长相与妖艳也差得很远——纳妾为了开枝散叶,可不能是为了美色。 谢家,也不是例外。 赵氏与李绾俩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家姑娘过得还不错。 程素素只觉得母亲与大嫂,从另一个方面来讲真的是十分单纯的人。就她结婚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真要搞风搞雨,背地里指不定能弄出多少风波来。这婆媳都没有经历过所谓“残酷的宅斗”,程素素的这些答案就让她们安心了。 接下来,便是听婆媳二人称赞谢麟真是个好人!程素素笑吟吟地听着,也不反驳。嗯,谢麟确实是个好人来着。 那一边,谢麟得到了岳父与舅兄们的热情款待。也知道了许多程家的旧事,比如,道一差点就是程家的养子了,因为岳父岳母太实诚,让他少了一位大舅哥……之类的。 酒过三巡,程犀才说到了正题:“素素,请你多担待。” 谢麟被老少五个男人紧盯着,艰难地点了点头:“好。” 程犀道:“我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了。不是说你待她不好。我是说,素素要是做了什么,你多担待。” 这下明白了,谢麟放松了表情:“她很好的。” 程犀心说,你还是太年轻啊!用力地握着谢麟的手,道:“那你可记着今天的话,万一她做了什么事儿,你要生气了,先跟我们讲,好不好?”大家一起收拾烂摊子,总比妹夫发怒,然后被妹妹打成狗来得强啊! 谢麟失笑:“好!道灵,你忘了,她的许多事,我先前就已经知道了。” “你看别人妹妹,跟看自己娘子,是不一样的。”程犀最忧心就是这个了。 谢麟道:“我要不看中别人的妹妹,也就不会将她看成自己的娘子了。” 程玄一拍桌子:“好好好!不错不错!我就看你的八字不错,是个好人!” 八字不错?幼失怙恃,谢麟可没少听到命硬克父母的说法。程玄说完一句,又不解释了,谢麟仿佛被吊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又憋屈了一回。岳父是个说一半藏一半的神棍,谢麟头一回这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 带着“好人”回娘家,程素素的归宁之旅还是十分顺利的。心境不一样了,连赵氏叮嘱她要遵守的妇道,虽听起来十分不顺耳,程素素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完,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不但如此,还对赵氏保证:“阿娘,放心,我会和官人把日子过好的。” 这话赵氏听起来甭提有多舒服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新嫁的媳妇,心里有委屈得多啦,熬过去就好了。” 程素素依旧有耐心地听完,看时辰差不多了,外面谢麟来接她一同回谢府,才与赵氏告辞。 赵氏眼圈儿都红了,不舍地拥抱女儿,停了好一阵儿,才将她轻轻推开:“快些回去吧。在婆家,可一定要起得比你太婆婆早啊!在婆家住些日子,咱再找由头接你回来过两天,你想怎么舒坦都行。” “哎。” 走了几步,程素素回过头去,看到赵氏对她摆手,长叹一声,扭头走了。 谢麟低声道:“想家了,以后有空我常带你回来看看。” “……”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是,“嗯。” 似乎是考虑到小妻子的年纪,谢麟来时与她一同乘车,回府也是同乘一车。回程还在试图让她开心,逗她说个话:“和岳母说什么啦?” “都说你是好人来着。” 谢麟的脸乌青乌青的:“你等下就知道我有多么好了!” 程素素笑了:“我已经知道啦。” 谢麟挑挑眉。 程素素倒来了谈兴:“给我说说府里的事儿吧,你可不能放生我呀。” 谢麟略一顿,就明白此“放生”非彼“放生”,玩味了一下这个词,笑道:“有阿婆在呢。要是有什么阿婆也拦不住的事儿,你只管使出你的办法来,有事,我担着。” 痛快!程素素就喜欢这样的:“谢芳臣,你真是个好人。” 谢麟:……这话听起来有点嘲讽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谢麟还是给程素素又讲了不少谢府的情况。除了人员构成,还有日常的时刻表。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熄灯。府里会常有谢丞相的门生下属(或者不客气的说,党羽),来寻谢丞相议事。 诸如此类。 很快,谢府就到了。谢麟意犹未尽:“回去用晚饭,还有些时辰,我再告诉你一些……” 程素素笑道:“好。” 二人进了府里,先向谢丞相与林老夫人问了个安,转达了程玄夫妇的敬意,才转回长房。 两人分房而睡,谢麟却先推开自己的房门:“忙了一天,也累了,去洗沐更衣。用完饭再说。” 谢府原是有心几代同堂一起吃饭的,规矩也是这样的。然而在实际执行的时候,总是会遇到总总的困难。比如午餐,男人们极少在家里吃这一顿。再比如晚餐,谁还没个应酬?早餐就加一言难尽了——要上朝,女人能跟着一块儿起了,孩子早起,到半下午就打瞌睡了。 所以,很多时候真正在一起吃饭的,是各房的女眷和孩子。 今天是难得的大家能凑齐的晚饭,林老夫人却允许谢麟与程素素开个小灶,在自己房里吃。 午餐在娘家吃得很畅快,程素素晚餐喝了一碗粥,略吃了点小菜就搁筷子了。谢麟瞥了一眼筷子,慢条厮理地道:“再吃点,晚上到我房里来。” 虾米?!程素素瞪大了眼珠子。 谢麟慢吞吞地说:“谢先生不能白叫的。饿着肚子怎么读书?” 程素素:……我想打人! 八百辈子没有上过晚自习了!今天开始补上了!程素素心里被弹幕刷屏了。 谢麟居然是真的要给她辅导功课的:“到你房里也行,不过我房里书总多些。” “就你吧你就吧。”程素素满头黑线,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谢麟含笑推开了东厢的门。 ———————————————————————————————— 谢府长房是很大的两进院子,第一进就是谢麟的书房、待客之处等,第二进才是日常起居之所。东厢三间,以屏风隔开,谢麟熟门熟路钻到了入门左手的隔间里。点起了七枝灯,灯后放着磨亮的铜镜,光线居然还不错。 “我以前就住这里的。”谢麟慢慢地说。 正房,就是他父母住的地方了吧?程素素心里有点怪怪的。 “坐吧,”谢麟自己在书案后坐了下来,“近年也不常回来住了。就在上次那个宅子,你知道的。” “嗯。”程素素看书案后还有一张椅子,也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谢麟却不开始讲课,说什么经史子集了,先说:“明天一早,你就要到阿婆那里去了。我与阿婆商量过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跟着她,一天吃饭、小憩、听笑话、看热闹……就行了。” 程素素扶住了下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意思?” 谢麟语调带了点酒足饭饮后的慵懒:“有些东西,不是教出来的,是磨出来的。”说完,皱皱鼻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副嫌弃的样子。 程素素更懵了,诚实地说:“没听懂。” “我也不喜欢这句话,”谢麟有点犹豫地说,“然而放到你的处境里,又有些道理了。” 程素素试探地说:“磨?”磨得烦了我就会打人了呀! 谢麟斟酌着用词:“阿婆的原意,要指点你持家,理一理这京城的门路。虽有李九娘指点过你,可比起阿婆,她还嫩着些。然而,说起家里账簿、各家姻亲、恩怨情仇……这里的事儿,给你写一本册子背下来就得了,这些对你,全不是难事。然而对你用处不大,你聪明是够了,也用心,反而不能用这个法子。须知身处其中不是考试,出道题,你解出来了,就万事大吉的。” 程素素点头,似乎有点明白了:“是耳濡目染?” 谢麟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来:“这是四娘她们写的字,我留下来的,你且看一看。” 程素素比较中恳地说:“写得不错。” “比起你呢?” “唔,我在这上头用的功夫多一点。” 谢麟笑了:“就明着说吧,她们这些确实不如你,文章也一样。你们在一起,哪怕不认得你们,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谁是相府的小娘子。何也?” 程素素不自在地说:“养宜体、居易气。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以后,大概也不会一样。” “不不不,”谢麟晃晃手指,“不是要你们一样。譬如说京城要紧的人,你要背、要认不知何时才能认全,别人告诉你的,必然有疏漏,还会漏很多,不是藏私,是她们不觉得这些有必要特意拿出来说,你原就应该知道。然而你不知道。这些东西,行事的时候,却会显得很分明。可与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没关系。跟在阿婆身边,陪她见几次外客,你就全知道了。” 程素素似乎有些明白了:“司空见惯浑常事……” 谢麟一按桌面:“着啊。说什么新媳妇到婆家要老老实实学几年规矩,才能明白事儿。胡说八道!凭你在哪儿住上几年,嘿嘿,也能看清楚点东西了。不过呢,书,还是要接着读的,唔,来接着看。明天,到阿婆那里,你就挨着阿婆那儿看书写字儿。有不明白的,该问阿婆问阿婆,想问我就问我,如何?” “谢先生。” “嗯?” “谢先生?” 谢麟张开五指,罩住程素素的脸,揉了一把:“不要促狭。谁个不会想让别人照自己想的样子来?总是要忍不住的。这样办,总比背那些东西做无用功强。头回娶妻,不晓得要拿你怎么办,就这样了!”顿了一顿,收回手来,“哼。” 程素素抱着书,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摸摸谢麟的头,笑嘻嘻地:“谢先生,早些安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堵不如疏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回到房里, 程素素的表情变得不太美妙, 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洗漱完了躺在床上才弄明白了。 她一直在用理科生的思维去看待文科问题! “不是解题”, 说的不止是管家、交际,而整个现实!它没有那么的冷冰冰,只是一堆数据,运行一下就有固定的结果。 不是一个“给NPC甲三个馒头,忠诚度+1”的游戏。拿着攻略, 照做就能达成成就。 不能什么事都是套路啊! 正如她这婚姻, 大家都明白,是个合作关系, 可是呢,就这么一直“合作愉快”下去,也太无趣了。 谢麟一直都在给她提供帮助,她是需要也回馈一点善意的——不是公事公办的那种回馈。至少, 能当个朋友吧? 可是要怎么恰当地表现这个好感, 让谢麟发现她的善意呢? 【不……不知道啊!】程素素懵逼了,她真就只会“你对我不错, 我帮你打架”。然后跑过去对谢麟说“谢先生是个好人, 所以我帮你打坏人”?不像话呀! 妈的!不想了!明天再说!气咻咻地翻了个身, 睡了! 忽然, 程素素猛然坐了起来。 等等!怎么觉得我也在被谢麟攻略啊?! 【怪不得我总觉得这婚结得怪怪的!谢先生, 我以为你是好人的!】有比这个更悲剧的吗?!程素素一口老血, 好容易自己吸了点烟火气, 回头发现对方还在半空里飘着。 自作孽啊……合作的意思,也是她自己点头同意的。人家谢麟可没有按着她的脑袋逼婚呐! 好吧,省得想破脑袋了。程素素憋屈地想,我就没点那个技能点! 碎觉! ……!睡不着啊……有个谢麟这样的朋友,其实蛮不错的。 与她隔得不算远,谢先生也没有睡着,他翻了个身,还打了个喷嚏。 “奇怪,好像哪里不太对。” 谢麟不用翻来覆去就弄明白了——不是说好了,还是要和妻子有点感情更好的吗?怎么弄成教学生了?还一、二、三,各种分析,显得特别认真专业! 谢麟泪流满面了,这做计划升级,他熟啊!可是赢得好感,他就真的不熟了。以他二十几年的经验,他往那里一戳,男女老少就少有不喜欢他的,等他考中了状元,听到他名字,就很多人先喜欢上他了。好感这玩艺儿,从来不用他主动去赢,反而要考虑怎么不着痕迹的去拒绝。 遇到要收服的人,急人之所急、帮忙办些事、对症下药给关怀,也就能达到目的了。 可对老婆,这招不灵啊!他老婆,很小的时候就对他的相貌并不着迷了!越想越觉得老婆很小的时候,似乎还有利用他来给舅子们辅导功课的嫌疑! 从小就精明得不得了,完全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类型。这样的人,给她好处、对她好,能得到好评,也会回报。可是……【我要的是老婆,不是一个感恩的下属啊!】 他要一个不拖后腿的老婆,老婆也拿同样的眼神儿估量他,太特么公平了!谢麟简直要痛哭流涕了。 自作孽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有一种咬碎被角的冲动! 两人分别反省了婚姻的整个过程:特么太明算账了啊! 好歹刷点自然而然的好感度吧?两个人又都惆怅上了:尼玛不会啊! 让他们一点一点的拆解,这样做可以让对方觉得舒服,这样做急对方之所急,他们都会!一步一步的拆完了,也就拆完了,数值堆满了。情感什么的,不晓得怎么弄啊! 思考这个问题,真是太痛苦了! ———————————————————————————————— 毕竟是年轻人,苦恼也没耽误了两人最后都睡了一个不算太短的觉。 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程素素又笑得甜甜得:“谢先生早。”甜得把自己都要齁着了。 谢麟有点牙疼,还要风轻云谈地问一声:“起得这么早,习惯不习惯?” “早起早睡就好了嘛。” 谢麟想了一下,有点僵硬地说:“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去做。” “哎。你呢?怎么吃呀?” 两人从来没觉得这么不知所措过,都拿捏着劲儿想要自然一些。越想自然,反而不如前两天“假惺惺”的时候流利了。 对话没超过十句,程素素都快要笑不出来了,谢麟那里也不好过:这样子,真像学生见老师那么拘束了呀! “你不要拘束嘛!”谢麟话一出口,又想咬舌头,这话说得老师得不能更老师了。 程素素蔫蔫地:“嗯。” 谢麟清清喉咙:“去向阿翁阿婆请安吧。” “哎。” 到了上房,天光微明,谢丞相已经起身了。戴好了帽子,问林老夫人:“如何?看着还精神吗?” 林老夫人道:“老东西,你好些年没这么精神了。看,对阿麟好些,你的精神也会好。” “知道,知道。”谢丞相不大想提这个对孙子好不好的问题,答得有些敷衍。 林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死要面子!” 才说完,胡妈妈笑着敲了敲门框,才说:“二郎和二娘子来请安啦。” 林老夫人道:“你看,往日上朝,你自个儿走的吧?现在有孙子来接你,美得你!” 谢丞相板了板脸,最终还是失败了,翘了翘胡子:“今晚回来用饭。” “知道啦。老胡,快叫孩子们进来吧。” 谢麟是来送老婆给祖母这里寄放的,这个误会有点大。来都来了,表面功夫,这两人还是很会做的。无论是谢麟还是程素素,行礼的时候都发自内心的认真。有个事情做来转移注意力,真是太好了。他们两个快要把天给聊死了。 林老夫人更开心了:“来来来,一起用膳。” 谢府的早餐因为实际执行的问题,是各吃各的,谢丞相这里,一张大圆桌,老夫妻两个,粥品糕饼小菜摆一桌子。再添两个年轻人,也足够吃的了。相当丰盛! 谢丞相在左,林老夫人在右,谢麟与程素素分坐二人下手。 程素素顺手给林老夫人将椅子拉开,林老夫人嗔着谢麟:“没眼色!要你娘子动手。” 谢麟低着个头,默默给谢丞相将椅子给拉开了。林老夫人乐得嘴巴几乎要合不住了,她心里有数儿,哪怕你是亲爹亲祖父,对儿孙不好,人家嘴上不敢讲,心里也是会有怨言的。比如说,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谢麟给谢丞相拉过椅子。 娶媳妇儿了,懂事了。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谢丞相也是筦尔,十分和气地对程素素道:“新妇初嫁,难免有不合适的地方,有什么事,只管与你阿婆说。” 程素素放下筷子,才要回答,便听谢麟闷闷地说:“食不语。” 三人一齐看着他,他却将头给别到了左边,连坐在他对面位置的程素素,都只能看到他半张脸。 “噗,”程素素笑了一声,抿上嘴发出含糊的声音,“嗯嗯嗯,好的。” 林老夫人笑得手抖,索性放下筷子痛快笑了一场:“促狭!两个都促狭!”极少看到孙子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稚气,林老夫人十分怀念。哪怕是唱反调,肯公开了唱,也比闷在心里强。 林老夫人很乐观。 谢丞相捏着筷子,呆着个脸,终于:“哼!” 虽然祖孙唱了一段对台戏,看起来都有些生气的样子,这一餐饭四人吃得都还算轻松。一时食毕,林老夫人还很关切地问程素素:“吃饱了没有?长辈面前不要拘束嘛!你在长身体的时候。” 谢麟嘴角一抽,这个“不要拘束嘛”台词口气都好熟悉! 程素素笑眯眯的:“是。” 林老夫人携了她的手,一道送这祖孙俩去上朝,还感叹:“一家人呐,还是这样的好。这老东西,终于明白过来啦。”口气十分亲昵,果然像她说的那样,要将孙媳妇当亲孙女儿似的带着。 ———————————————————————————————— 祖孙俩才出门没多久,各房都到聚到林老夫人这里来了。林老夫人儿孙满堂,自是开怀,笑道:“很好很好,去上学吧!” 谢麟的喜事已经办完了,堂弟们必须得读书了!忽拉拉便走了一大片人,余下的便全是女眷了。 抢先说话的却是郦氏:“哎呀呀,我还道年轻人晨起不来,没想到侄媳妇早就来了。阿家,明天我们也来一起热闹热闹,好不好?” 林老夫人笑道:“行啊!我就喜欢热闹!”全看不出来她如今对二房是没有那么亲近了。 谢三娘便接口说:“那我也来!” “好,都来!” 谢三娘是特意留下来帮衬的,她曾悄悄地对母亲说:“我才不信二房那里能忍得住!人一旦贪心起了,什么蠢狠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打一顿,顶多老实一阵儿。”此言甚合方氏之心,也留意了起来。 郦氏要过来,方氏便也要来了:“你凑什么热闹?过两天就回你婆家去!阿家,也让我凑个热闹吧?” 米氏也说:“二嫂、三嫂都来了,可不能晾了我呀!咱们妯娌好些年头没一块儿吃早饭了吧?” 郦氏笑道:“是呢,”一指程素素,“这回可托了她的福了。” 林老夫人不知道是看明白还是没看明白,都答允了下来:“那你们都要早起了。” 米氏道:“孩子们都长大了,可不用被这群小东西给拘着了。哎哟,当年呐,我不走,他们不哭,我离开一步,就哭天抹泪儿,真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说得她两个女儿都不好意思了起来,你推我,我推你,“阿姐,是你吧?”、“胡说,我看到的,是你!” 又是一阵笑。 说笑一阵儿,便到了禀事的时间。林老夫人道:“好啦,她们几个也去读书。你们娘儿几个,各忙各的去吧。三娘既然回来要多住两天,就也留下,与你二嫂说说话。” 被点到名的留下了,余人很有眼色地离开了。程素素留心看了看郦氏,她走得并不坚决,行动间又带着点情绪。在郦氏身边的,是谢鹤的妻子钟氏,自始至终,钟氏都是一言不发的。 有意思了。 程素素的判断,也与谢三娘是一样的。她对郦氏的了解没有谢三娘深,却明白一点,郦氏并没有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服气的时候。自己初来乍到,小心,总是没有坏处的。 林老夫人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让谢三娘与程素素在一边坐着,自己理起事来。谢三娘小声对程素素道:“阿婆很久不理细务了,这是做给你看的呢。”程素素小声道:“那可辛苦老人家了。”谢三娘道:“阿婆办事,比我阿娘她们都利落。” 林老夫人吩咐事情,却是不紧不慢的。 底下报着:“长房添了人口若干,份例增若干……二房大郎病了,延医花费若干……” 她平静地听着,听完了,先自己不发话,却是胡妈妈代她说:“账目留下,领了对牌去。” 都是很细的账目,核对的也有准的,也有开了花账的。林老夫人一一指出,程素素也是大开眼界——她家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林老夫人给予的处罚也不是驱逐,而是夺了肥差,换个辛苦的位置。 这一天,是很平常的一天,没有大事发生,也不是节日,所以人际的交往是没有的。即便是相府,日常的家务不过是柴米油盐。半个早上,柴米油盐的事儿就吩咐完了。 然后福伯就送了个书包来:“二郎去宫里前吩咐送来给娘子的。” 在谢三娘古怪的目光中,程素素硬着头皮打开了谢麟给布置了功课。在祖孙俩更古怪的目光中,开始写作业。心中骂了无数回的谢先生。 到得午饭时,各房都来陪林老夫人用饭。这位置也很有讲究,林老夫人直接点了程素素坐到原本该是郦氏坐的位置人,余人依次下移。郦氏笑道:“哎呀,以往这里用饭,总是缺了大嫂那一房,如今可齐啦。” 米氏与方氏对望一眼,心道,反常即妖! 愈发警惕了起来。 到晚饭后,程素素从林老夫人那里回到长房的院子,米氏与方氏连袂而来。 正遇到谢麟踌躇着要怎么摘掉“谢先生”的头衔,一见这二位,谢麟微愕:“三婶四婶?” 米氏道:“进去说!” 谢麟眉头微动:“请。” 将二位请到了程素素的房里,摆了茶,米氏简明扼要说了郦氏今天的表现:“我看她就是憋着坏!” 谢麟道:“或许真的有感触,变了呢?” 方氏笑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儿子废了都没能让她老实,打二伯一顿,就能让她偃旗息鼓了?反正呀,你们长房,篱笆要扎得牢些。” 米氏道:“不错。二娘,不要轻信。你带来的陪房们,也不可以轻信。” 这等好意,程素素也是心领了。 二位说完了要说的话,米氏道:“今天就说这些吧,有别的事儿,想到了再告诉你们。日子还长着呢。” 谢麟与程素素将二人送得老远才折了回来。 回来后,谢麟好像憋着股劲儿地说:“有委屈了,不用忍。” “放心,怎么能委屈到我呢?”程素素大包大揽的。这个,不给他添麻烦,应该是比较让他满意的吧? 谢麟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又觉得这个动作太像“谢先生”了,手便悬在了程素素的脑袋上面。偏程素素觉得话也说完了,不好再耽误他的时间,道一声晚安,转身走了。 谢麟维持着九阴白骨爪的造型,很久,很久。 ———————————————————————————————— 自方氏、米氏特意跑来提醒之后,郦氏反而没有了动作,安静得谢三娘向婆家说好的日期都到了,不得不辞别娘家。 面对这样的郦氏,方氏等人再提醒程素素要当心二房的话,自己都觉得说多了没意思了。也不小心怀疑起来:难道是真的转了性了? 如是过了一个月,郦氏还是一个和气的二婶。偶尔漏出一丝违和,也可以认为是长久对立之后想和好的不自在。 直到这一日,叶宁长子做生日,谢麟与程素素去叶府吃酒。 郦氏笑中带忧地来到了林老夫人的房里。 林老夫人轻舒一口气:“说吧,你的脸上藏不住事儿。” 郦氏犹豫地道:“按说,我们隔了房,不好多插口,可是……阿家,二郎两口子,要什么时候圆房呢?” 林老夫人道:“急什么?” 郦氏忧虑地道:“长房子息单薄了些,您看这几房,哪家不是子孙满堂呢?二郎……唉……等到他媳妇长大,能圆房,再生孩子,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今年都多大了?这……好好的做了官儿的人,成了亲,还要过得像个和尚……” 林老夫人不动声色地问:“那你的意思呢?” 郦氏忙说:“有您看着,我哪有什么意思呢?不过,要是阿鹤、阿虎几个遇到这样的事儿……我倒有心叫他们收个屋里人的。您想,纵不说开枝散叶,总比他们在外面,咳咳,强吧?做了官儿的人,应酬也多。不让他们开了眼,可别叫不三不四的东西轻易给勾了魂儿。阿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大家都放心,可也不能因为他好,就要他像个牌坊似的活着不是?总是个大活人呐,人有七情六欲的。堵不如疏。” 林老夫人道:“唔?你看哪个合适呢?” “这个得他娘子来说了算呀,收了房,也是伺候他们两个不是?即便长辈,也不好插这个手呀。我冷眼看着二娘,是个贤惠人,能明白这个道理。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思罢了,一切听阿家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合情合理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合情合理, 但是时候不对。 林老夫人对郦氏的建议是这样的一个评价。 “子息单薄”这才是戳中林老夫人要害的一句话。 谢麟与程素素的年龄差, 打一开始,就是个明摆着的问题。年龄差得大, 娶进门来又没圆房,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 关心谢麟的人,都会忧虑这个问题。林老夫人也不例外的。 好在,在谢家这样的人家,这个问题是很好解决的。哪家也没规定一定要女主人亲自去生孩子。婢妾生的, 也是孩子。庶子也是子。何况谢家上下还比较守礼法, 妾也翻不出花样来,几代了, 老老实实生孩子,老老实实伺候男女主人。很好的缓解了女主人们的生育压力。 过继,则是万不得己的办法,无数家庭因此对簿公堂, 这法子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所以, 还是要谢麟亲生的儿子好! 然而,林老夫人毕竟不是只盯着一件事情, 不顾其余的人。类似郦氏的想法, 若过个三年五载的, 长房还没有动静, 她或许也会提出来。但是!不是现在!新婚(虽然还没圆房)才一个月, 就想这个?没这个道理! 再者, 这是郦氏提出来的, 林老夫人就要多想一想。 才老实了一个月,你就来蹦跶了,当别人都健忘呐?!二房对长房遗孤打压了这么多年,突然转了性了?这是要长房不得安宁吧? 林老夫人两颊上的肌肉垂了下来,不开心,很不开心!她上了年纪的人了,什么样的事没见过?郦氏这是要往长房插钉子吗?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条,近年来,林老夫人忧于丈夫与孙子的关系,凡有事,是两头糊。习惯了与谢麟有关的事情,都要与谢麟说上一说,多多少少对谢麟有点安抚作用。此事,林老夫人还没与谢麟讲过呢,怎会就此拍板定案? 郦氏见“大嫂不在了,我们几个做婶子的,只好多想一想了。” 林老夫人目光如电,刺到了郦氏身上,狠扎一下,又隐了过去:“知道了。” 郦氏不再多言,微笑着又说起了谢鹤纳的妾新近有孕,谢家要添第四代了云云。林老夫人半闭着眼睛,听她东拉西扯了一阵儿,频频点头,胡妈妈凑上来,对郦氏摆了摆手,轻声道:“老夫人睏啦。” 郦氏要说的都说完了,笑吟吟地搭把手,将林老夫人扶到内室,才得意地离开了。 她一走,林老夫人的眼睛就睁开了,哪里有睏乏的样子?胡妈妈捧茶来,放到床边小几上,林老夫人倚着床头,半晌,方道:“我以为他们在改了。” 胡妈妈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当然是盼着他们都好啦。” 林老夫人道:“我在一日,也想他们好一日,等我两眼一闭,他们怎么样我也管不着了。可万没想到,我还活着,他们就要再生事端!教训都还不够吗?!” 胡妈妈低声道:“要不,敲打一下?”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敲打?打死了她还差不多!” 胡妈妈突然笑了,林老夫人道:“你笑什么?” “您看长房那两个,哪个不是千伶百俐的?真觉得这是个事儿,他们就想不出个办法来?” 林老夫人也笑了,带了几分无奈的味道:“是啊。偏偏有人就好自作聪明。” 胡妈妈小心地道:“那……” “有话就说。” “您看,要不要对二郎说一句?二娘子毕竟新嫁娘,年纪又小,再聪明,从别处听到这风声,也难保不多想吧?”胡妈妈从常见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瞒着她,好叫小两口生心芥蒂吗?只是说出来,长房二房又要再添一笔账了。” 林老夫人道:“看看看看,有的东西,就是不肯老实,要自己找事儿。” “那——” “说给二郎吧,好叫他有个数儿,他的娘子,他自己说去。” “哎。”胡妈妈目的达到,又惜言如金了。 林老夫人又不平起来,恨恨地骂道:“真真难救作死的鬼!老二真是个蠢东西!祠堂也跪了,家法也挨了,还是不能辖制一个妇人!这要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办?护着他就是欺负阿麟两口子了,两个孩子又做过什么错事? 没点眼色的东西!眼里就没有这个家!只有他那一房几口人!对自家人,还没有对生人客气!混账东西!我要只生了老大就好了。” 胡妈妈越发不说话了,林老夫人的意思很明白了,她想保全所有的人,如果必须二选一,必选长房。然而,做这个决定,林老夫人是痛苦的。这代表着她已经承认,老夫妻两个无法使用常规手段让二房老实了。要亲手处置了亲儿子,他们也是下不去这个手的,只好交给孙子去反击。 内心里,林老夫人是希望谢麟能够压制得二房很乖,乖得像谢渊在世时一样。如果不能,林老夫人放弃得比谢丞相更早,也更坚决。 ———————————————————————————————— 谢麟与程素素自叶府归来,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去叶府,谢麟是发自内心的开怀。程素素对叶府也颇有好感,叶宁是见过的,十分和气,叶宁的夫人苏氏也是一位温婉的妇人,叶家儿女与谢家又有些不同,却是斯文气更重一些。叶府的生活,比谢府反而更雅致、更随意一点。 回来先向林老夫人问好。 林老夫人道:“可还尽兴?” 谢麟笑道:“您看我们这样子。” 这孙子最近笑得也多了,林老夫人也高兴,很关切地对程素素道:“这一天闹的,累不累?” 程素素笑道:“看到您,就不累啦。” “这嘴甜的!”林老夫人笑着指她,“快给她拿碟子糖来吃。” 三人说笑一阵儿,林老夫人才说:“二郎,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程素素起身道:“那我先回去啦,糖我可要带着走的。这儿的好吃。” 林老夫人含笑应允。 程素素示意小青拿上了糖,对谢麟挤挤眼睛,笑眯眯的走掉了。 “是个好孩子。”林老夫人很诚恳地对谢麟说。 谢麟微微点头。 林老夫人踌躇了一下,道:“顶好还是不要受委屈。” “有阿婆,谁能让她委屈了?” “呸!又把我往前拱着给你顶事儿呢,”林老夫人轻啐一口,“有件事,我能护得一时,可护不得一世。” “什么事让阿婆这么为难呢?不妨说出来,我来想办法?” 林老夫人面带愁容,虽已决定了要告诉孙子,心里实不想自己的子孙自相攻讦。然而像胡妈妈说的,瞒下来,就是助郦氏胡作非为了,两相权衡,林老夫人告知了谢麟。 谢麟笑道:“您愁什么呢?这么多年,不是都过来了吗?素素那里,我去说就好啦。随旁人说什么,咱们不理睬,不就行了吗?” 这么懂事,林老夫人更纠结了:“我怕她还有后手!你那娘子,我先前就说,年纪是小了点儿。她再聪明呀,心境上头的历练还是不够的,可不能马虎了。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可要用得巧了,也会有麻烦的,不可掉以轻心。” “是。”谢麟笑着答应了,肺都快要气炸了! 这要怎么跟老婆说?!我二婶又发坏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孩子的事儿,咱们来聊一聊,说个一、二、三的解决方案。 这不又成谈判了吗?连先生教学生的亲近关系都没了好不好? 谢麟一直认为,将事情对妻子讲得明白,剖析个清楚,才是对妻子最大的回护。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常常在想,要是母亲当年理智一些,看透这一切,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然后他就娶到了一个十分理智的妻子,年纪小,却冷静得令人有点害怕。 娶了这么个媳妇儿,闻一知十,一点就透,还部析个鬼啊!在这个方面,她能很好的保护自己。倒是可以放心的有一些普通夫妻之间的,呃,交流。虽然他现在没找到十分自然的交流途径…… 偏偏有人在这时候给他找麻烦! 真是活吃了郦氏的心都有了! ———————————————————————————————— 程素素回房之后,卢氏等张罗着热水,给她沐浴更衣。程素素泡在热水来,舒服得大声叹气。卢氏拿瓷碟子端了块香胰子过来,无奈地道:“心真大呀。” 程素素仰头看她:“怎么了?” “老夫人,是不是特意留姑爷来说什么话,要避开姐儿的?” 程素素道:“避开了好,就不用我操心啦。” 卢氏有点着急:“是不是在说姐儿呀?” 小青拿了丝瓜瓤泡在浴桶里,一面卷袖一面说:“阿娘,要改称呼的。是吧?娘子?” 程素素笑了。 卢氏道:“我总觉得,是跟咱们……娘子有干系。” 程素素道:“咱们近来,没做错什么吧?你们与这家里的人,交什么朋友的吗?” 母女俩都摇头:“哪有?从三夫人、四夫人来提醒,我们就很小心了,只与长房旧仆混得熟些,再就是与三房、四房和上房的人点个头。二房自己也不找我们。” 程素素道:“等谢先生回来吧。” 时间掐得刚刚好,程素素这里收拾好了,谢麟也回来了。 程素素带着一身沐浴的香气,跳到谢麟面前:“回来了?谢先生?怎么了?” 脸色并不好看。 谢麟道:“跟我来。” “你一身酒气,不沐浴更衣吗?晚上还要到上房一块儿用饭呢。” “跟我来。” 程素素对福伯道:“官人的热水,先等等更抬来。” 福伯慢悠悠地答应了。 如今进东厢,程素素就没什么奇怪的联想了,进来之后自己找个位子坐了,看谢麟踱步。 谢麟踱了一圈,停了下来,站在桌子前一拍:“我想动手了。” “哎?对谁呀?二房?他们最近没什么动静吧?” 谢麟道:“手都快要伸到咱们这儿来了,还没动静呐?!” 程素素眼睛瞪得溜圆:“她要给你送美人吗?” 谢麟脚下一个踉跄:“她对你说了?” “我猜的。”代入一个这个情境,郦氏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有限了。家务?现在是林老夫人在统畴,都没有让程素素动手。根本没有郦氏插手的余地。 那还能是什么? 谢麟郑重地道:“如果她胡说八道了什么,你一定不要听!” 程素素道:“好啊。” 谢麟再三强调:“有什么事,我会自己对你讲的。要是外人有什么传言,也都不要信。”说完,又泪流满面了,这话说出来,好像是个大骗子啊! 果然,程素素口气有点怪怪地说:“你这口气,像是要瞒我什么事一样。” 谢麟扶着脑袋,也找了张椅子坐下:“太子越来越好了,待太子痊愈,我会建言在东宫设宴,召集同僚们携眷一聚。到时候,咱们可趁机去别院,见过世叔们,给郦树芳来个惊喜!” “带上我?” “对。” “去别院?” “又不是没去过!”这是表明自己态度的……我日!谢麟又想咬人了,对已经谈明白的“合作伙伴”而言,这只是履行条款啊! 程素素笑了:“行。” 这爽快劲儿,一点羞涩感动都没有。谢麟深觉得自己挖了一个大坑,把自己给填了进去。现在使劲儿扒拉着想往上爬出来,只扒拉下一堆土来埋自己。 程素素没他考虑得那么深,谢麟这么诚恳的合作态度,她已经很满意了。总比当她什么什么都不行,认为将她关内宅里就安心了强。她还在想,如果郦氏当着自己的面儿说这个问题,要怎么刺回去呢。 如果是私下里,就更有趣啦,她绝不忌惮让郦氏见识一下什么是“国骂”。 ———————————————————————————————— 程素素等啊等,等了足了半个月,郦氏却一直安安静静的,扮演着一个和气的叔母。这下连方氏、米氏都觉得惊讶了:“她安静,倒不少见,这么和气,可不大对呀。” 程素素依旧耐心的等待,反正,现在她很闲。每天到上房去陪林老夫人说话,看林老夫人做事,林老夫人有接受了邀请,决定出席的活动,她便跟着过去。感受着谢府的社交,谢府的亲朋、谢丞相的得意门生等等,这一个圈子的行事方式。 五月里,程素素正经十四岁的生日,林老夫人表示:“这是二娘到咱们家做的头一个生日,可不能马虎了,我要亲自操持。” 有林老夫人如此明白的回护态度,程素素迅速地被人们所熟悉,这个生日,她收到的礼物,用谢麟的话来说:“也就比阿婆自己做生日时略差一些了,旁人都比不上你。” 程素素却明白,这些都是看林老夫人的面子,还有一部分是谢麟的面子。骄傲?真是骄傲不起来,若是因此而沾沾自喜,那就是自己拎不清斤两了。 到得生日当天,谢府后堂宾客众多,仔细一看,却是年轻者居多。年长的几人,却有赵氏等娘家亲戚,米氏、方氏也力邀了自己娘家的平辈人来。程素素留意了一下,如当初看到过的转运使周权、京兆尹崔哲、国子司业徐博三人的妻子,也都来了。 这令程素素对此三人与谢麟的关系,又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前两位称得上位高权重,后一位极清贵,他们的妻子是长了程素素一辈的。 程素素在林老夫人的示意下,与宾客周旋,并不露怯。两个月来的感染,不能让程素素完全变得像一直生长在相府里一样,却也使她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变得更从容了。举重若轻,外露的锐气收敛到了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程度。 林老夫人颇为满意,对赵氏道:“这小一辈儿里,我就最喜欢她了。” 赵氏依旧是一种并不多言的形象,见女儿受到婆家重视,也是十分开心。对林老夫人致谢:“她有这个样子,都是您教导的好。” 林老夫人往程素素那里看了一眼,道:“要看悟性的。她用心。”可不是,程素素正在与崔哲的夫人说话,不但知道崔哲是京兆尹,还能略数出崔哲比较得意的政绩,说出崔哲与程犀合作剿教匪的事情。 还对徐博的妻子辜氏说:“原来是您!我在芳臣案上看到一本释论语的书,还说,谁这么厉害,能为论语做注?芳臣便说,是国子司业徐先生的岳父大人。” 说得辜氏惊讶里微带着丝得意,与她的关系大大的拉近了。 待宴散后,程素素不但亲自将这些重要的客人送了出去,连过来的年轻人,又或官职低微,而想趁相府热闹之人的家眷,也一一送出。到得最后,还亲手扶了一把一位走路不稳的妇人,面上不见一丝不耐。 这份耐性!林老夫人十分喜欢。 赵氏与李绾是最后走的,意思也是想多说几句话,林老夫人索性让儿媳妇们各回各家,给程素素说话的空间。 赵氏现在说的,都是叮咛:“用心过下去。”李绾则是说:“不可懈怠。” 程素素一一答应了。 回来禀了林老夫人,便被打发回自己房里歇着了:“这一摊子事儿,且不用你收拾,歇着吧。以后有你忙的。” 程素素得令,带着小青回房。不料在门口遇着采莲,采莲一脸的焦急:“娘子,二夫人来了!卢妈妈有些应付不来她。” “福伯呢?” “福伯倒是硬气,然而无用,她就是要见您。” 程素素乐了:“我也想见她呐!” ———————————————————————————————— 却说,郦氏等了许久,不见林老夫人有动静,自己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说辞,那是完全没有毛病的。 人总是这样,当自己心里有了意见的时候,说话做事多少会露出些迹象来,然而他们自己却觉得自己已经很好的掩盖了自己的意图了。 谢麟的母亲死了,所以叔母代为关心一下子嗣问题,有什么不对?小夫妻的年龄差是明摆着的,说出来也不是无事生非吧?自己又没要往大房安插什么亲信,还请林老夫人做主,让侄媳妇自己挑人。 没毛病! 然而对方一直没动静,郦氏不免焦急了。她确实没想往长房安插人,也认为妾就是用来生孩子的。然而!一旦有了嫡庶,长房自然就会有缝隙。女人算什么?儿子才是关键! 身为女人,郦氏在这一点上却比许多人都冷静得多。 当然,如果因此而夫妻之间生疑,那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她不是不知道,也许谢家最后就要落到谢麟手里,谢麟与她的仇怨,可是大了去了。她如今倚仗的,是辈份。可等到谢丞相过世,再高的辈份,也要看谢麟的眼色吃饭,这事儿怎么能忍? 靠谢麟吃饭可以,可要跪着吃,那是不行的。她想软饭硬吃!她她娘家的势力,丈夫的辈份,总能保她二房平安,到时候长房的矛盾大了,就可以从中渔利了。 这一切,重要的一环就是要在新妇心里埋下一根刺。 想明白这些,郦氏就变得和气了起来,趁着程素素现在心情好,特意跑来,向程素素贴心地给予了建议。 “你还年轻,不知道这家里的习气,”郦氏说得有些叹气,“最是重规矩,最是重宗族……” 先打了下底子,说了谢丞相等人的态度,接着便说了现在的问题:“别看现在对你挺好,你要以为无论你如何,他们都会这样待你,可有吃苦的时候。长房子息单薄……” 然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要能圆房,就和二郎圆房。他要不……你得给他弄几个人,将他拦在家里,别叫外面不三不四的人弄了去。我那大嫂,就这一根独苗,自从她走后,阿麟连个帮扶的都没有。他堂兄弟们,毕竟不能与他感同身受呐!” 不得不说,郦氏对谢丞相的这部分看法,是对的。 然而程素素真不吃她这一套,程素素和谢麟,那是合作关系!为了长房的良性发展,如果两人没孩子,谢麟要孩子,程素素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的。至于郦氏的“好意”,那就…… “小贱人,手伸到我男人被窝里来了!你那脸皮,落在哪家当铺里了?”程素素趴在她的耳边说。 郦氏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程素素站直了身子,笑道:“多谢您提点,我会好好想想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干得漂亮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知道大哥大嫂心疼兄弟们, 如今大哥不在了, 大嫂还是当避瓜田李下之嫌的。” “我给官人纳了个房里的,他果然就少来找大嫂了呢。” “哎哟, 大嫂身子不适?可别憋坏了。既然不爱见我,我就不进去,让大嫂看着我难受了。” …… …… …… 十多年前的往事突然涌上了心头,郦氏感到了一阵的寒意。郦氏很确定,这些话叶氏是对亲儿子都没法说出口的。叶氏太好强了, 太追求完美了, 也从来不善于将难题交给别人。只能吃这个闷亏,将自己憋死。 十多年来, 她也暗自得意于自己的手段如此的不着痕迹。 这是压在郦氏心底的秘密,一直以来,她最不忿的便是大嫂叶氏。叶氏出身名门,她的出身也不差。然而两人前半生的际遇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叶氏得嫁谢渊, 正室嫡出,样样出色。郦氏嫁的谢源, 却是个母亲溺爱之下的平庸货色, 甚至不如庶弟们机灵。 婆婆是很疼爱二房, 疼爱之余, 却不忘提醒, 一定要尊敬大哥大嫂。 一步嫁错, 步步都要被压一头。哪怕自己先生了长孙谢鹤, 叶氏无所出,谢家上下还是敬服叶氏。过不两年,长房嫡子谢麟出世,从此之后,生了谢鹤所带来的一点优越感也被打击得荡然无存。那是一个不到二十岁就能连中三元的美男子,自幼的表现,仿佛不与凡人是同一个品种。 堂兄不如堂弟,这一对堂兄弟偏偏都姓谢! 从头到脚,样样不如人,身份前程,样样不如人,家业也是别人的,以后二房只好仰人鼻息。郦氏心中积满了毒汁,却又拿长房没有任何的办法。她只能忍着,伏低做小。叶氏呢?事事周全,有什么事儿郦氏做不到的,叶氏总要设法完成得很完美。 就在她以为要一生被人压一头,不见天日的时候,天可怜见,谢渊死了! 机会来了! 郦氏知道,凭谢源的本事,想要日后还能保持相府的生活水准,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设法弄到爵位、家产。谢渊居嫡居长,本领又高,实在没法与他抗衡。现在他死了,长房的顶梁柱塌了,正是二房翻身的好机会。 孤儿寡母,没了男人!这是上天的眷顾。 叶氏颇受府中上下之敬爱,郦氏心里又羡慕嫉妒恨了很久很久。对付这样的贤淑女子,郦氏已经模拟了无数回,终于使上了她认为最有效的办法。而失去了母亲看护的谢麟,就更容易下手了。 感谢大房伉俪情深,感谢叶氏只生了一个儿子!昔日嫉妒的东西,现在成了对郦氏最有利的东西! 真是风水轮流转呐!前半生顺遂又如何?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 风水,真的轮流转了,在飞扬跋扈了十余年后,她被年轻的侄媳妇说了“小贱人”。这手段与她当年对付叶氏,如出一辙,用词更恶毒,语意更直白。 “小贱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么骂过她!读书人家的闺女!怎么能说出这么粗俗的话来?!怎么能反应得这么迅捷而猛烈?! 郦氏的尖叫险些冲破喉咙,又不知道要叫什么好了。叶氏昔年的感受,她算是明白了,这样恶毒的言辞,确实是能将斯文人气死的。尤其是来自晚辈的言语攻击! 郦氏气得一阵头晕,眼睛发花,颤抖着手,扶着桌子,用得着指节都泛白了。 “夫人!”这是她侍女的惊呼。 郦氏是带着丫环来的,丫环的身手比程素素慢了好几拍。不等丫环伸手,程素素已经搀起了她来,附耳道:“想装晕留下来自荐枕席呐?你这样的货色也配?” 郦氏想挥手,赏这个不懂尊敬长辈的小贱人一巴掌,却看到程素素笑吟吟的脸。笑意与眼中的恶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小贱人一定会还手的!郦氏从程素素的脸上明确无误地读到了这个信号。——程素素“搀”她的手劲儿捏得她半边身子都疼得发麻,这个泼货是吃什么长大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在长房,若是这个泼妇拼着挨家法,也要将自己打上一顿…… 郦氏想,自己是没有泼妇这般狠心的,恨恨地道:“呸!” 程素素一脸老实人受欺负了之后的解释模样:“知道您急着让官人纳小的,可也得有合适的呀。您说的,我都会认真想的。眼下是真的不能立时如您的愿的。今天有劳您了,我送您回去吧?” 郦氏再忍不住了,用力推开了程素素:“小猫,我们走!”她的心腹丫环,名字就叫小猫。 走? 程素素一脸的愕然,顺着她的力道往后一倒,顺势被卢氏与小青张开手接到了。卢氏可是纯正的劳动妇女,因在读书人家伺候,才压着嗓门儿。今日一见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受欺负,这怎么能忍? “读书人家当婶子的,怎么跑到侄儿房里打人呐?!欺负这长房没父母呀!天啊天啊!”卢氏这一嗓子,将原本在外面徘徊不敢走近的福伯给召了来! 福伯对二房的恶感向不流露于面,客客气气地道:“二夫人,请回吧。” 郦氏一刻也不想在这个混账地方呆!恨恨地张口便要骂,冷不防遇上了程素素一双眸子,登时将要骂的话都咽了下去——她不敢了。虎口张开,用力掐着小猫的胳膊,郦氏愤愤地离开了。 她能熬死叶氏,就不信会栽在这小东西手上! ———————————————————————————————— 郦氏走了,福伯却急得不行! 长房心里,二房每个人都是包藏祸心的。“请”走了郦氏,一看程素素还倒在小青怀里,福伯就担心郦氏将程素素给打坏了!急急道:“快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程素素低声道:“我没事的,长辈教训晚辈,应该的。再找大夫,岂不是陷婶子于不义了?三娘,别再骂了,传出去了不好听。叫外人听到了,不会单指二房,是要说这府里没规矩的。” 卢氏果然闭了口。 福伯心道,这是多么懂事啊!同仇敌忾之心大炽,马上说:“即便如此,也要告知老夫人的。”可不能让二房那位恶人先告状! 程素素犹豫地道:“这……不好吧?我把二婶给气着了……” 福伯心道,气得好呀! 可怜福伯,原在谢渊在世的时候也是处事明断的大管事,近年来沦为在相府里为小主人看院子。对二房记恨之心,实不比当事人少。 卢氏也在一边撺掇着:“娘子,这样的大事儿,娘子年纪小,也不能自己做主的不是?请教请教老夫人,该怎么处置。您知道怎么挑人吗?不知道吧?咱们老娘家可没有这纳小的事儿呀。您也没见过,也没处学呀。”这会儿她的声音又低下来了,柔声细语的。 程素素道:“那好吧。我也没那么好欺负的,你们别担心啦。” 她说的是实话,然而一提到二房,平素也很精明稳重的福伯却有些激动:“容老奴倚老卖老了,娘子,咱们现在还要及时告知二郎。二郎还在相公书房呢,万一老夫人生气要斥责,恐怕二郎也逃不了这一顿的,得让他先知道了,心里有个数儿呀。”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唉,又给谢先生惹麻烦了。” 福伯听了,不由一笑:“娘子,速去上房。” 小青将程素素扶起,一不小心,程素素头上的钗子还掉了一根——她今日妆束颇盛,然而本人型号还没膨胀,脑袋上顶的东西略多,方才一番动作,插得不太紧的一根钗子就掉了下来了。 程素素道:“哎呀,我得收拾一下再去。” 福伯心中叹气,自己昔年好好的大管事,开始给婆娘斗法支起招来了:“就这样就好,哪有请罪反而盛妆的呢?” 程素素在福伯的建议下,当即动身,去了上房。 上房里,林老夫人还没歇下,才除了外面穿的礼服,一面摘簪子一面笑道:“二郎这娘子,很像样子了。” 胡妈妈笑道:“是您教导有方。” 主仆二人正说着开心的话,“教导有方”来请罪了。 二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林老夫人道:“快叫进来呀。” 程素素一脸的纠结,进来便先向林老夫人跪下了:“阿婆,我把婶婶气着了。” 林老夫人一怔:“什么?怎么了?这么会儿功夫,能有什么事儿?” 程素素道:“就在刚才,二婶来找我,说,我该给官人纳个妾什么的。这事儿,官人与我说过,官人说,他现在还不急这个。我就对二婶说,谢二婶提点,可是眼下不合适,先不能如她所愿,不过我会想的!二婶好像就生气了。” 卢氏紧跟着就发挥了:“老夫人,您对娘子好,咱们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可是,您对她好,还有人要打她呢。” 程素素忙说:“三娘!阿婆,许是我没对二婶说,官人眼下也没这个打算。这才让二婶误会的。我也是不想什么事都推着官人出来顶着,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林老夫人没有被模糊重点,而是问卢氏:“打人是怎么回事儿?” 卢氏原原本本地将程素素拒绝之后,郦氏脸色就不好看,程素素搀她说好话,她反而将人推倒,一一道明。 林老夫才开心了一天,就被扰了兴,脸色不好看了起来。这十多年来,郦氏可没有原先那么乖巧,新妇进门不久就急不可待地来撺掇着纳妾的事儿,可见是没有什么耐心的。老羞成怒之下,推了侄媳妇一下,这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林老夫人越想越是这个理儿了。 “你起来!她这个臭毛病,也该治治了!” 卢氏麻利地将程素素扶了起来,程素素膝盖软了一下,软软地靠着卢氏,对林老夫人道:“毕竟气着了二婶,二婶是长辈,再……我也该赔个礼、领个罪过的。可又怕过去了,二婶看到我更生气了。以前娘家人口少,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所以向阿婆讨个主意。” 林老夫人道:“用不着!她的手伸得太长了。你房里的事,只管与阿麟商议就好。” 程素素道:“哎、哎。” “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你也不要担忧,谁个说你的不是,让她找我。” “是。” “回去吧,这,怎么头发也乱了?快去收拾收拾,阿麟那儿与你阿翁说完话,就要回去了呢。” “哎。” 程素素顺势离开,迈过门槛儿,还回头张望了一下,林老夫人对她摆手,她才接着走了。 ———————————————————————————————— 回房之后,谢麟已经到了,福伯早将事情告诉了他,这个时候谢麟的脸色十分难看。 程素素再机灵,对上这些积年的内宅妇人,恐怕也难施展。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经验积累的问题。有些贱人,就是能让你施展不开手脚,再用犯贱的经验打败你! “谢先生,怎么啦?”程素素表情还算平静。 谢麟问道:“那个人对你动手了?” 程素素看看福伯,又看看谢麟,小声说:“我也没吃亏呀。” “嗯?” “她说那个话,我心里也不是很高兴嘛,就……掐了她一下。” “干得漂亮!”谢麟鼓掌。 程素素小声道:“我还有事要问你,进来说吧。” 谢麟对福伯一点头,福伯去示意人关好大门,到东厢谢麟门前守着。 过不多久,忽然听到谢麟捶桌大骂:“这个贱人!” 福伯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下,里面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了。 过不多久,又是一顿暴捶桌面的声音。福伯担心地:“二郎?” “我没事!”谢麟的声音饱含着怒火。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程素素露出半个脑袋来:“放心,有我呢,事儿已经挑明啦。说了,我不吃亏的。咱们都不会再吃亏了。” 接着“嗖”一下,人就被拎开了,谢麟露出半张脸来:“福伯,不用担心。上房问今天的事情,就照实说。” “是。”福伯答应着,心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二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喜怒外露了。 就在方才,一关门,程素素就问谢麟:“你知道当年二婶对阿家都说过什么吗?” 谢麟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年谢渊死后,每逢郦氏来“开解”大嫂,叶氏都要更低沉一些。当时以为是叶氏思念谢渊,郦氏开解无效,他自己便去劝说叶氏,叶氏每次都是有口难口的模样。一次两次,谢麟当年就很聪明地觉出了不对,然而叶氏总是不讲原因。 谢麟只能推断,叶氏情况变糟,与郦氏有关系,也是没有证据。直到他自己遭了毒手,才最终断定,郦氏一定对叶氏也做了什么。只可惜,他问遍了当年伺候叶氏的人,也没能问出什么来。连叶府那里,也都不知道。只有谢府有些冲克的流言流传了一阵,被老夫人压下去了。 他只知道,程素素不会这么随便发问:“怎么?她说了?”这个她说的是郦氏。 “我猜的。原本只有五分,今天看那一位的样子,倒有八、九分了。” 谢麟有些焦急地道:“快说!” 程素素也不卖关子:“大概,就是拣最恶心的,私阴的话说。能让一个寡妇,连对亲生儿子都不说的,还能有什么呢?有你,阿家心里总有些牵挂,何至于这样早就走了?多半是与你无关又难以启齿的。” 点到即止,以谢麟的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郦氏当年说了哪方面的内容了,便有了捶桌骂“贱人”。 程素素道:“哦,那我没说错她。” “你说什么了?” “小贱人。”程素素面无表情地道。 谢麟一顿捶桌:“那她得气死。” “还没有,”程素素很平静地说,“要不要我去探望她一下?” “理她做甚?!搞郦树芳去!”郦树芳完了,才是对郦氏的沉重打击。 现在没有什么能令谢麟放缓对付郦树芳的步伐了。当年郦树芳选择维护女儿和外孙,现在哪怕他说要舍弃一个女儿,来维护郦家的利益与谢麟使有,谢麟也不会信他。 即便谢麟想,程素素也要抗议,催促他在离京之前,至少捅郦树芳一刀,让郦树芳没有功夫为难谢麟。 不过…… “你都准备好了吗?” 谢麟也有些踌躇,搞翻一个吏部尚书?凭他一人之力,还是有大的困难的。当年大理寺翻船,是因为丞相角力,现在呢?郦树芳是谢府的姻亲,与谢相的利益上不知道有多少扯不开的纠葛。郦树芳倒了,谢相一脉是要元气大伤的。 哪怕顶上的是谢系的人马,在扳倒郦树芳的过程中,谢相一系也难保不被波及受损。 谢麟道:“不能令他立时就死,也要让他一时缓不过气来。他还有门生,有儿孙,一点一点的剪,总有剪光的一天。” “好。”程素素没再追问谢麟的计划,要说的时候,谢麟自然会讲。现在么…… “好了,来,这是你今天的功课……” ———————————————————————————————— 长房二人没事人一样,又开始了教学相长,二房那里却是乱了营。 谢源头一回动手打了老婆。 侄媳妇的生日,从头坐到尾算什么事?谢源吃了两杯酒就推说不舒服回房了。回来之后召了自家婢妾陪饮,不久便吃醉去睡了。妻子去做了什么,他全然不知。谢源在家睡了个昏天黑地,郦氏受了一肚子气回来,踩进门槛就闻到满屋子的酒气。 谢源鼾声如雷,睡得香极了。郦氏一口气没提上来,扑上去冲着谢源就是一顿胡掐乱拧!“你还有心情睡!”她委屈大了! 谢源睡梦中被人偷袭,四肢一阵翻腾,将郦氏打倒在地。郦氏傻眼了,谢源有种种毛病,平庸、胆小,有事推老婆上前。对老婆动手是还是没有过的,今天可算是开了戒了。 郦氏坐在地上捂着脸,眼睛哗哗地往下掉:“啊——” 一嗓子,将儿女、仆妇都召了来。谢鹤心情就没有好的时候,不过还是慰问了一下母亲:“阿娘,怎么了?” 郦氏张张口,跟个醉汉置气,他现在还在打鼾呢!更大的火气来自程素素,可是要怎么跟儿子讲?“大房那个小贱人说我小贱人,把手伸她男人……”呸呸呸!“说我自荐……”呸呸呸呸呸! 谢鹤见郦氏不说话,耐着性子说:“阿爹醉了,您就不要在这个时候与他计较了,等他醒了,就明白了,会和您好好说话的。”说完,示意自己的妻子与妹妹上去扶郦氏起来,让妹妹七娘“今天让阿娘到你那里住一晚吧。” 办完这些,谢鹤自觉该做的都做完了,一瘸一拐地回去休息了。 他的妻子一句话也不多说,只管看七娘怎么做,就跟着做。七娘倒贴心:“阿娘,到我那儿将就一晚吧。跟阿爹怄什么气呢?有这功夫,跟那边的计较计较算个账。” 在二房“那边的”就是指长房,只是长房二字戳心,便用了“那边的”来代替。 真是亲生的闺女啊!这一刀戳得十分之准,郦氏就是被“那边的”给气着的,这说话的内容,你拿刀顶着她的脊梁,她都未必能重复得顺溜了。郦氏反手把七娘背上捶了好几下:“养你们有什么用?” 七娘被打懵了:“我又怎么了?”懵着懵着就哭了。她嫂子更加不敢接话了。 好不容易,郦氏累得偃旗息鼓,梆子都敲到了二更。郦氏没去女儿那里住,她觉得儿女都不贴心极了!没用极了!将女儿、儿媳都赶走,对小猫说:“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咱们就回娘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娘家有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满天星子, 上朝的人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吃早饭了。谢麟与程素素是风雨无阻的蹭饭份子, 早早过来,程素素还预备着先向谢丞相解释一下, 还没开口,就被谢麟面无表情地提着领子提到一边。 谢丞相对孙媳妇的印象比对孙子好多了。昨天的事情,他已经听林老夫人说过了。程素素如果什么都不讲,谢丞相也是不满意的,如果夸大其辞的告状, 谢丞相也不会满意。恰当的复述了事情, 谢丞相认为,她的“度”拿捏得相当不错。 假装没看到谢麟的动作, 谢丞相和颜悦色地道:“昨天的事情,我已经知道啦,不怪你。” 程素素反手救下自己的领子,也诚恳地说:“当时不觉得, 这一夜深思, ‘不能如您的愿’也是带着怨气故意说的了。是我说的话过份了。” 谢丞相大度地道:“已经很好啦!有些事,该痛快回绝就要痛快回绝, 虚与委蛇、拖拖拉拉的, 让她有了盼头, 日日烦你, 说出去, 能听吗?”这也是他对郦氏不满的地方, 婶子管新婚侄子纳妾的事儿, 有病吧?传出去还以为谢家有病! 程素素很伶俐地表忠心:“我让房里人都别说出去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林老夫人满意极了:“好啦,吃饭啦,大清早的,不提闹心的事儿。” 程素素乖巧地扶她坐下,给她递了筷子,自己才坐好。一时,三房、四房号称也要一起来用早饭的人都到了,彼此叙了座儿。谢麟与程素素依旧是一左一右坐在两位老人家的身边。 见二房没来,谢丞相与林老夫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谢丞相沉默地举箸,众人跟着用餐。 粥才喝了半碗,就有门上的人来报:“二夫人出府了。” 众人愕然,程素素飞快地放下筷子坐端正。林老夫人问道:“去哪儿了?” “问了马房的,说是回娘家去了。” 谢丞相将筷子一掷:“不用理她!谁都不许去接她!” 林老夫人问道:“郦树芳那里?” 程素素心头一跳,忍不住看谢丞相。谢丞相慢条斯理擦嘴,洗手,然后双手往斜上一拱道:“本相只对圣上做交代。” 艾玛!程素素低下了头,掐着自己的大腿。真是要谢谢郦氏了!她要不这么闹,谢丞相对郦树芳还不至于这么不满,现在只求这位郦大人舐犊情深,一护到底,或许连自己动手都要免了。 正这么想着,二房七娘跑了过来:“阿翁、阿婆,我阿娘走了!” 林老夫人斥道:“哭什么?” 程素素急忙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七娘,来坐下慢慢说。” 谢七娘没将这笔账记到她头上,只哭着说:“昨天阿爹喝醉了……”话说到一半,谢源自己来了。谢七娘一见他,又不敢说话了。 谢丞相烦得要命:“又怎么了?夫人,这事交给你了,照我说的办。” 谢源一听,忙说:“阿爹、阿娘,这事儿可不能怪我!昨天侄媳妇做生日,我开心呐!多吃了几杯,回来睡着了。阿鹤他娘一回来又抓又挠,我睡着了还道是刺客,就把她推地上了,她就恼了!”说完,又瞪着女儿,“你说,是不是?她还打你来着。” 谢七娘毕竟是母女连心的,哭道:“就算这样,也不好天没亮就回外婆家呀。”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全串起来了——昨天,郦氏到长房去搅事没搅成,生气了,回来看丈夫醉死了,受了刺激挠了两把,谢源醉得不辨人鬼挨打就还手了…… 谢丞相抬脚就走,程素素推推谢麟:“吃差不多了就跟着阿翁去上朝呀。” 林老夫人对谢源道:“你,去请假,今天别去衙里了。”谢源上次外放给人参了回来之后,谢丞相就给这儿子安排了一个十分清闲的清水衙门蹲着,防他出事儿。请假,那是极其方便的,因为上班不上班,都是一个样儿——没有正事做。 谢源脸上发苦,这是要他去岳父家接妻子吗? 林老夫人道:“都回去吧,今天,谁都不许出府!” 谢七娘问道:“阿婆,那我阿娘呢?” “她想回娘家散散心,就多住几天冷静冷静,免得回来再吵架。到你的位子上坐下,用完早饭与你姐姐们一起去读书。” 围观了整个过程的三房、四房表示——很有趣。却十分明白这时候不要乱说话,以免乱了仇恨。 早餐过后,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娘儿们聚到一起。林老夫人问谢鹤的妻子龚氏:“昨天怎么回事?” 龚氏低声道:“昨天,伺候官人睡下,就听到正房那儿有哭声,过去时,阿家坐在地上。官人让七娘带阿家去她那里暂歇,有事今天再说。可今天一起来,我们去给阿家请安,就发现阿家没在七娘那里宿,是住在了书房,今天一早还就走了。” “她还年轻呐!做了祖母的人,还跑回娘家,她……”林老夫人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攻击性语言,“好了,她走了,咱们都能松口气了。阿鹤要问,你就说,我说的,今天你也放假,好好歇一天。” 龚氏道:“是。我还是伺候阿婆觉得自在。” 林老夫人一点头。 米氏却喃喃地道:“可这样也不是办法呀……郦家上门问罪怎么办?误伤也是伤,哪有打老婆的?” “我看他们有没有脸来!”林老夫人很生气。 ———————————————————————————————— 郦家并没有想到谢家来讨个什么说法。 娘家也不能无休无止地当她的召唤兽。 郦氏到娘家的时候,郦树芳已经上朝去了,她母亲甄氏到底心疼女儿,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们都欺负我!” 甄氏关注了起来:“怎么回事?坐下来好好说。”一面让人打水给郦氏洗脸。 郦氏终于见到了亲人,洗完脸,帕子提起来就要哭,然后就噎住了——她不是个讲道理的好人,却是大家闺秀,程素素的原话,她是真的学不出口! 甄氏催问,郦氏的嫂子们也催问。郦氏只好先说谢源喝醉了酒打她。甄氏一怔:“这个……为什么呢?就无故的?你不与我说明白了,我怎么为你要个说法?谢府的大门,是好进的吗?” 郦氏吞吞吐吐的:“他吃醉了、睡死了,我叫他,他就……” 郦氏的二嫂先抢话了:“那你就让他睡呀,与酒醉的人讲什么道理呢?你、你,阿家,这孙子都有的人,为了这个跑回娘家,不好吧?”这位是甄氏的娘家侄女,在婆家说话从来很爽快。 郦氏哭道:“你们都欺负我。” 这事儿没法儿为你出头啊! 甄氏道:“得啦,送个信到谢府,叫女婿来接了你回去。别再闹啦!” 就这样? 郦氏是肯定不依的,她最恨的还是长房,咬牙道:“还有长房……” 【你又来了!】二嫂就生气了:“你还惦记着呐?!” 当年的事,郦家也明白郦氏并没有那么清白,帮她,顺手推舟而已——成了,对郦家有利。可这十几年下来,谢麟越发茁壮成长,郦家什么也没得到。再让郦家给郦氏拉犁?郦家上下没有属牛的! 甄氏也不大开心了:“算啦,你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都不乐意。 “长房骂我!” 这就不太好了,二嫂皱眉:“骂你什么了?跑你门上骂的?” 娘家的态度郦氏也感受到了,她也不由发急:“我好心提点她,自己又不能圆房,还不赶紧给那个独苗找个房里的开枝散叶……” 二嫂很愤怒,嗖地站了起来:“阿家,这话能听吗?能传出去吗?还叫姑爷来接,谢家能答应?我看呐,谢家这会子,保不齐正想法子去程家接孙媳妇呢!谁家女儿新婚受这个气,才要跑回娘家呢。”不骂你才怪了! 甄氏道:“你也少说两句!去,派人把八郎叫来,送她回去。”八郎是郦氏的庶弟,现在京城做官,叫他是因为他就是京城辖县的县令,自己就是县衙最大的官儿,不用请假。 郦氏回来是告状找靠山的,不想在亲娘这里都没有得到支持。一想程素素骂她的话,登时气得发昏。甄氏心疼了一下:“快,先扶着去歇着,请个大夫来瞧瞧。” 见郦氏这般,二嫂也缩了缩头,匆忙去命人找了八弟和大夫。大夫开完了药,郦氏的八弟也来了。悄声问怎么了,郦氏回娘家带了小猫,小猫学话倒是不错,原原本本学了。 甄氏道:“那个小东西也是,先答应着就是了,事后不做,谁还会按着她的头不成?” 埋怨着,郦氏的八弟回来了。郦钊,庶出,在家里倒是一样的待遇。郦氏又年长他不少,看庶出的弟妹也是手足,打小在这方面倒是做得不错。郦钊心疼姐姐,也觉得甄氏说得有道理,拒绝的办法有千百种,直说“不能如你的意”,不是对长辈的态度! 忍着气,郦钊对甄氏道:“看姐姐这个样子,送回去了,不定被婆家当成什么了。还是先住一天吧。”甄氏心疼女儿,点点头:“好。” 郦钊索性不回衙里了,留在家里等郦氏醒了,好一通安慰。郦氏有苦说不出,只是哭。郦钊心疼得要命。等郦树芳从宫里回家来,听甄氏这般讲,说:“住什么住?我说今天谢相的脸色怎么不那么好看了呢!老八,现在就送她走!” 郦钊争不过父亲,只得含恨将姐姐扶上车,路上,实在觉得姐姐的样子太可疑了,照她说的,确实不是很占理,委屈也不算太大。可为什么姐姐倒像是被人欺辱得极惨?必有缘故。 说来,郦钊也是亲民官,不喜欢辖内有案子,不代表就不会遇到种种奇葩的案子了。 也许,姐姐是吃了闷亏! 郦钊自己也跳到车上,逼问郦氏:“究竟是什么样的委屈?爹娘兄弟都不能讲?阿姐,你要憋在心里,就要被憋一辈子啦。说出来,以后才能解脱。否则,就是要让欺辱你的人得意了,你想这样吗?” 再三将利害说明白,郦氏才含羞带愤,说:“她骂我是小贱人。” 有这一句,就够郦钊发怒的了:“你那丫环呢?” “她在我耳朵边儿上说的。别人没听着,呜呜呜呜……” 郦钊当即下令:“停车,回家去!”他要回家告诉父母,为姐姐出头。郦氏也隐隐生出期望来。姐弟俩才出走没多远,调头回了郦府,吞吞吐吐,将这一状告给了郦树芳。 郦树芳叹道:“别闹了,找再多借口,她也是要回婆家的。老八,你就陪她闹吗?快送她走!” 郦钊死活不肯:“阿爹,自己儿女的话都不肯信了吗?” 郦树芳指着女儿道:“这话听起来是你的口气啊!老大亲自送她回婆家,老八给我滚回去睡觉。”信她?这蠢东西有什么好信的?他妈的当年那事儿当我没看出来呐?惹完祸就跑娘家搬救兵!这臭毛病该治了!妈的!胆子大了敢再三把亲爹当枪使了! 郦家老大郦锋深以为然,当即领命动身。 郦氏前脚被她大哥亲自送出门,郦钊后脚就悄悄出府。 人皆有逆鳞,他姐姐受委屈了,他要去找程家好好说道说道。他想过了,想凭自己去谢府讨公道,又或者让父母去做,是很难的。他不怕受罚,只怕不能帮到姐姐。只有将程家一同拖去谢府,才有全面摊牌的机会,好押着那个不懂尊敬长辈的小畜牲磕头赔罪! 郦钊审过案子,知道这种手段之阴毒!然而,再阴毒的手段,只要撕破了脸,它就无效了。若非心疼姐姐,怕出差池,让郦氏留个遗书假装自杀,那是最方便的。除此之外,只有忍,暗中伺机报复。可郦钊真担心,他单纯的姐姐等不到那一天,就要被小畜牲给折磨死了。 拼着认了叔母管事不当,也要问小畜牲不敬长辈之罪!不信谢府能忍这样的孙媳。 ———————————————————————————————— 来得不巧,程玄在家。 若程玄不在,处置此事的就是程犀。程犀的手段,毕竟斯文。然而程玄在家,郦钊找上门来,便绕不过他。 好在程玄是个很乖的爹,乖巧地坐在上首,听长子与郦钊讨价还价。程犀很沉得住气,一句一句地问郦钊:“敢问,何时、何地、何人在场?前因如何?” 郦钊心道,这是还没告诉娘家?这不摆明了做错了事了吗?否则,新嫁娘遇到这种事不告诉娘家,可能吗?合理吗?他就要闹一闹程家,让程家找上谢府,到时候他好直面谢丞相,将这话问出来!想来谢丞相积年的老官,一点即明。 他就咬住了这一条。 程犀哪是会让步的人呢?哪怕知道妹妹不是吃亏的人,也不能先给自家妹子扣罪名。何况,他可是占理的,一振衣冠:“这么说,舍妹新嫁,便遇着令姐催着纳妾?府上的道理,真是有趣!府上对新妇,也是这样吗?” 程玄这回听明白,点点头:“不错,该问的,”然后就揪着郦钊,“走吧,咱们一块儿去谢府。” 程犀:…… 郦钊:…… 郦钊是想去相府,可不想被人这么揪着去啊!程犀说登门,也不是这样登门法的。可没人能拉得住程玄,程犀说:“阿爹,此事交给我处置,必叫阿爹满意的。”以往遇事,程犀总是这样说,有时候不用程犀讲,程玄都会丢给徒弟、儿子去办。 然而这一回,程犀猜错了,程玄居然很认真地说:“这事儿得我来。” 程犀怔住了。 也是万万没想到,程玄行走如风,提着郦钊像提团棉花一样,毫不吃力地到了谢府去敲门!程犀跟在后面哪里追得上,赶紧命人牵马,赶到谢府时,程玄已经被请了进去了。 ———————————————————————————————— 程素素正搁那儿道歉呢:“二婶,我年轻不懂事,说话不好听,您恕罪。见过舅舅,给舅舅请安。是我不懂事,说话难听了,气着二婶了。” 郦氏的大哥对她的印象不好不坏,见她先向妹妹道歉再跟自己说话,觉得这态度不错。看这犹带稚气的脸庞,确实不像会泼妇骂街的人,再看妹妹,他了解,确实是会争口舌的。当然,不好在此时下妹妹的脸,指出她诬陷晚辈。 郦锋点点头:“都是一家人,有事说开了就好。” 谢丞相对郦家的识相也很满意:“大郎用过饭了吗?” “家父说,不办好这差使,不许吃饭,终于可以回家讨口饭吃了。” 谢丞相道:“也罢,你父母必也担心儿女,快些回去告诉他们,好令他们安心吧。” “是。” 是完了还没转身,程玄提着郦钊,走得比谢府管事还快,就进来了!管事的认识这两个人,郦钊是多少年的亲戚,程玄……生了一张谁看了都不会忘掉的脸。相府管事什么样的眼力肚肠?一看就知道,妈的!郦家又搞事了! 郦锋听到动静一看,傻了:“这是怎么的?”他也认出了程玄。登时脸也黑了!老八这个王八蛋,不是该在家里的吗?他不信程玄有本事杀进郦府就为提他八弟过来!肯定老八跑人家闹事了!妈的!瞒都来不及的事,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嫌丢人不够啊? 后面,程犀追了过来。 难得的当堂对质,开始了。 郦钊被放了下来,不及开口,程犀扶着门喘着粗气问道:“能否让我们知悉原委?” 在谢丞相的心里,郦钊已经是死人了。谢丞相狠狠记上一笔,亲自起身来扶程家父子俩:“快坐下说话!” 程玄对老人还是很尊敬的,又乖巧地坐了下来。谢家以为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只是原委不好由谢丞相来说,乃是胡妈妈讲的。没有任何删减。胡妈妈也恼这二房,既然二房不要脸,她何必给二房留脸? 程犀认真听了,与郦钊在程家说的差别不大,除了一句“小贱人”,可要程犀相信自己妹子能说这三个字……不如相信堂上那个不开脸的大妈!妈的!一定是这个大妈栽赃的! 程犀有点埋怨妹妹,真是的,受欺负了也不讲!他的表情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情绪,程玄的表情也很严肃! 程素素一看这二位来了,乖巧翻倍,与谢麟过来见过父亲,又对程犀说:“我说错话,该道歉的……” 郦钊不干了:“那是说错话吗?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她说的我都知道了,小孩子赌气说了半句话,长辈还要计较成什么样?她已经道过歉了。”谢丞相的脸难以抑制的黑了下来! 程素素受了委屈都没有向娘家告状。结果呢?好么,郦家闹到程家门上了! 差距啊! 那一边,郦钊与郦氏被这一棍子打懵了,谢丞相都知道了,还护着这个小畜牲?由着她辱骂长辈?天旋地转,郦氏昏倒了。 林老夫人只好命人将郦氏扶到二房去休息,再请个大夫。一面有些为难地开口:“这孙媳妇,我很喜欢,亲家不要担心。” 程素素也很乖巧地对父兄说:“我刚嫁人,有些事儿生疏,自己练练就好了。你们连夜过来干嘛?不告诉你们,就是不用你们担心的。有事肯定告诉你们。” 不想程玄认真地说:“你有爹!小孩子遇到事,就该交给大人。你师祖就是这样教我的,”想想又添了一句“没爹还有师父呢。” 紫阳真人讲这话的时候,是告诉徒弟,受欺负不要瞒着,他可不愿恩人的遗孤受气。后来是怕程玄不小心把欺负他的人给打死了。程玄不知道其中曲折,却记住了这个话。 说出来以后,觉得自己是以师父为榜样,很帅。他坐得很骄傲,抻高了双手,一手一个,摸了摸女儿女婿的狗头。 程素素低头脑袋,任摸,感觉还挺不赖的。 郦锋坐不住了,提起弟弟就走:“相公,这小东西发疯了,自己跑出来的。程兄,明日必要他到府上赔罪。我先带他走了。” 谢丞相一脸心塞,摆摆手:“走吧。” 郦锋一刻也不敢在相府停留,带着弟弟就回家,必须向尽快父亲讨个主意了。 谢府晚饭也正没开,正好设宴款待程玄父子。席间,谢丞相与林老夫人说了程素素无数的好话。程犀听得明白,意思是夸她懂事,那不就是夸她有事忍着不告诉娘家吗?这一刻程犀后悔得要死,心疼得要命。凶残劲哪儿去了?!妈的!你倒是凶起来啊! 程犀话里就带了刺:“她就是逞强。好强不是好事儿,总想担事儿,也不怕压得不长个儿。” 林老夫人当即保证,绝不让程素素受委屈! 程犀忙说:“老夫人的话,晚辈是信的。只恐树欲静而风不止。婚姻是两姓之好,说是两姓,便不该对姻亲的家事指手划脚。舍妹既归谢氏,做哥哥的能为她做的也是有限的。晚辈担心得太多,失言之处,还望恕罪。” 这话很重,然而考虑到郦钊跑到程家门上闹事,谢丞相必须得忍,也得承认,这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郑重地保证:“风雨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 程犀起身一礼,道:“晚辈无礼。” 谢麟抽噎了一声,举袖试泪,程素素拿着个帕子,搁那儿哄他:“谢先生,别哭啦。喂!别哭了!我爹来了,轮到你哄我了,再哭他会打你的。” 程犀噗一声笑了出来,谢丞相也一同笑了起来。 谢麟与程素素都一起笑了出来。 程玄一副乖巧的模样,摇摇头:“不打,你做了错事,我才要打他。不过……他不禁打。还是算了吧。” 程玄之呆,谢丞相也是一眼望到底的,此时又有一点糊涂了,不知道他是真呆还是装傻。从进门,程玄说的话有限,却是句句往心上扎刀子。有爹没爹,妻子做错事要打丈夫,不禁打就没打…… 谢丞相想得,略多。 ———————————————————————————————— 晚饭用完,宵禁的时候也到了,谢丞相还想留程玄住一晚,命人送了命回程府。自己却与程玄住在自己的书房里,秉烛夜谈。 程犀就被谢麟给接到自己院子里住去。 踏进院子,就听程素素说:“有爹在,阿翁估计……” 程犀用力的咳嗽。 程素素果断闭嘴,默默地将人迎进了东厢。 谢麟眼圈还有点红,请程犀坐下之后,踌躇着该不该请他一起对付郦树芳。却听程犀道:“风起青萍之末,妇道人家怄气,要怄出大事了。” 谢麟试探地问:“道灵?” 程犀道:“无法善了了吧?” 谢麟道:“是。” 程犀很干脆地说:“那就动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吃相问题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误的话, 大哥的意思是要对郦树芳下手? 程素素有点诧异, 大哥不是这么冲动的人,而且也不会为了这样一件家务事就要下这么重的手。 停了一下才想明白, 大哥这是在谢麟面前给她撑腰。估计郦树芳是有什么把柄,或者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让大哥看不过去,正遇到此事,就顺便表明一下态度。一举两得。 有大哥这个得力的帮手,办什么事都会顺利许多。不过……程素素真心实意的说:“大哥, 这事儿二婶吃亏吃得大。” 程犀很是诧异地问道:“造反不成被剿灭的, 就不用杀了?” 好问题! 程素素吭吭哧哧地,有点想说, 因为私怨这样的理由,不合适往你身上放的。 程犀的盘算则是,怎么着也要让谢家人知道,自家妹妹不能受欺负!谁说对郦树芳动手, 就要他打着旗号说“你闺女欺负我妹妹, 我要打你”的?他当然是有正当的理由,并且, 一定会有一个周密的安排, 不可能将私怨摆到台面上去讲的。 摆到台面上讲, 是拿妹妹当挡箭牌, 遮掩真实意图。私下里让谢家有数, 才是真正的为妹妹撑场面。 这个妹妹, 真的对家务事很傻呀!程犀感叹。 谢麟也看了程素素一眼, 心道,一遇到你哥你就傻! 清清嗓子,谢麟道:“道灵有何高见?”他眼圈还红着,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当时落泪,感慨感动是有的,并不至于落泪,这眼泪一大半是流给大家看的。 程犀也假装不知道他哭过,面上带出些许不忿之色来:“我在礼部,凡科举学校之事,细务皆经我手。初担重任,总是战战兢兢,唯恐有什么纰漏,被无才之人钻了空子,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程素素听得认真,只是不知道这与吏部尚书有什么关系,难道吏部尚书将手伸到礼部了不成?还是他参与科场舞弊了? “凡学校、科举,崭露头角之士,我都会记下名字,”程犀慢慢地说,“看他们为官如何。若是选材制度有疏漏,或令庸者得上,我必设法改正。” 谢麟与程素素都恍然! 程素素心道,这特么是跟踪追查啊!说起来,这事就不是大哥的责任了,科举选士,有什么舞弊,那也是主考官等人的责任。大哥可真是心忧天下啊! 谢麟的心里,已经迅速地将程犀此举想得透彻了——程犀真的是一个很会做官也很会做事的人。用心,并且有头脑。 凡在礼部这里录了名字的,那就是通过学校(国子监等)、科举入仕,这些人通常得录进祖宗三代,籍贯、迁徙等等。 程犀再顺着这个信息去追查,很少会追查错人。百官履历,程犀极有可能接触不到。但是,有了名字、籍贯,就不容易弄错人。授官之事,邸报上都会有,很方便就能知道此人的去向。 接下来,如果不要求无所不知的话,只是一个大概的政绩,这些情报对于程犀现有的条件而言,并不难。 谢麟得承认,自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呃,因为不用。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他爹他爷爷戳那儿,哪怕死了、哪怕不待见他很多年,人脉还是有的。 程犀续道:“我又比着礼部的旧档,再翻旧年授官的记录。祁夬在时,吏部已是不妥,如今还不如祁夬!吏部授官,看钱、看势,独不看人材!荫生与举人必优先荫生。进士里,谁的家境好,优待择谁。谁给的钱多,肥缺就给谁。” 谢麟沉吟道:“这样的事情,很难杜绝。恕我直言,谢家,包括令岳家里,恐怕也不是没沾过这样的事。”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我懂,”程犀道,“但是他做得过份了。” 谢麟叹道:“我厌烦无能愚蠢的人,然而道灵想过一件事情没有?” “什么?” “你所关心的,都是经过筛选的。才能固有高下,若说其中有谁全然无才,恐怕未必。既然才学相差不大,选哪一个,又有多大的分别呢?即便拿出来考较,顶多说此官不够出类拔萃。再者,钱、势,说起来难听,可是有钱有势,至少吃相不会那么难看。” 程素素郁闷地看了谢麟一眼:谢先生,你到底是哪边儿的? 程犀却很耿直地反问了一句:“吃相好看,就不是吃了吗?朝廷科举取士,就是给士子大开报国之门,收进来了,却依旧压抑,憋久了,是会出乱子的。那是比逼反释空更大的麻烦。” “饥馑之年,易子而食,那也知道换着吃。郦树芳这群人,逮着自己人恨不得生吞活剥,这吃相叫好看?”程素素也小声帮腔。 不想谢麟与程犀两个都是面色大变,程素素有些奇怪:“你们,怎么了?” 二人飞快地转过脸色来,程犀道:“咳咳,说得有道理。哈,我们说的,不是要澄清吏治吗?是吧?芳臣?” “哈哈,对对,就是这样!即便是久弊,也不是郦树芳让吏治愈加堕落的理由!” “嗯嗯,郦树芳满身的错……” 这俩货是在说相声呢吧?!程素素斜着眼睛看这俩人。 眼神太明显了,谢麟与程犀顿时醒悟——表演有点夸张了,都正襟危坐了起来。 程素素不太客气地说:“你们俩,跑题了!动吏部尚书,就你们俩?不太够吧?”郦树芳不值钱,“吏部尚书”很值钱呐!他与谢丞相就不是从属的关系! 谢麟道:“是难了一点,倒不是不可以。”说着,看了程犀一眼。原本他是想把郦树芳一系打残的,现在程犀加入了,就完全可以认为,必要的时候,李丞相会出手。 现在只要想办法让谢丞相少为郦树芳出力,打击的效果肯定会比谢麟自己出手要强! 程犀却是另一个想法的,他没想把郦树芳置于死地:“郦树芳老矣!后继无人。参他下来,等他死,郦氏一族,便要风流云散了。” 毕竟仇恨值不同,在谢麟这里,姓郦的是死敌,在程犀那里,差了两重。 谢麟也知道程犀是个厚道人,便不在他面前提斩尽杀绝的事,只说:“那还等什么?我这便动手就是了。郦氏才让我难堪,我不回敬点什么,也不像呀。道灵说的授官之事,交给我吧。” “今日之事,郦树芳的处置,对府上而言并不过份,你还是不要动了。郦钊打到我门上来,该我动手的。我做了一表格,保管圣上一看就知道吏部选官之弊。” 程素素却关注着另一件事情:“打上门?” 妈的!程素素开始卷袖子。 程犀无奈地道:“你安静!” 程素素郁闷地缩在了一边。 谢麟犹自与程犀争执:“还是我来吧!御史我熟啊!” 程素素很快就想到了那位“兰台白居易”,望了谢麟一眼,心道,你这是要告诉你爷爷,你在挖他的墙脚? 程犀道:“参人非得要御史?还是我来!” 两人争了好一阵儿,程素素听得不耐烦了,骂道:“你们两个婆婆妈妈的做什么?都说要怎么做,大家看哪个方便,就选哪一个。看嘛看呀?说了我不吃亏的,我像好人吗?” 程犀哭笑不得:“我也不是要从郦树芳参起,我先参郦钊,可以吧?” 谢麟道:“我也不是要先从郦树芳参起,我参他学生,可以吧?” 然后两人空中一击掌,好了,大家分头来搞。谁都不是愣头青,没想上来一步就能扳倒郦树芳。先参个开头,看风向,再搞后续。 程素素算看明白了,这二位,手里可不止有郦树芳的黑料!无聊地耸耸肩:“我去让他们给你们添条被子!哥,你今晚就住这儿了?”看来肯定有后续要商讨的。 谢麟对她使了个眼色:“那是当然啦,我与道灵好久没有这样长谈了。” 程素素答应一声,回正房让采莲翻出了条新被子,亲自抱到东厢来:“明天还要早起!哎,早饭……” 谢麟道:“自然是一起用,阿婆不会疏忽这等事的。往日会有待客留宿的事情,都有成例,只是你还没遇到而已。” 程素素答应一声,顺手给他俩带上了门,随便他们如何捣鬼。 ———————————————————————————————— 次日一早,谢府果然是有安排的。 谢丞相与谢麟祖孙俩招待程玄父子俩,程素素还是在林老夫人那里用的早饭。米氏张眼一看,郦氏并没有来,轻轻对方氏使了个眼色。方氏低头一笑,二嫂这是躲羞了吧?她有本事躲到死! 一桌的人都很识趣,不再提昨日之事,无言地吃完了一餐饭。上学的上学,不用上学的都留下来在林老夫人这里。 林老夫人道:“好啦,都别憋着啦。我话放到这里,那件事情,到此为止。都不要再提了!什么好事么?啊!还有!你们几个都上了年纪了,都快有孙子辈了,都要学会放尊重些。” 米氏与方氏心道,反正说的又不是我们,一齐清脆地答应了。林老夫人道:“老胡,老二媳妇没来,你将我这个话传给她去!” 艾玛!冤孽呀……程素素瞄了林老夫人一眼,这刀插得深呀。再看看屋子里,林老夫人这话说出来,满屋没一个为郦氏难过的,这郦氏的人缘儿真是,啧啧。亲儿媳妇都没见难过,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 林老夫人安抚龚氏道:“都是家务事,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你呀,得自己多想想,不要被人撺掇了。” 龚氏忙身起应了。其实,她心里也隐隐有丝快意的。郦氏心里倒是很明白,儿媳也是自家人,不能像小户人家似的专一搓磨儿媳。然而,谢鹤有残疾,郦氏心里就不大平整。耳提面命,要龚氏以谢鹤为天,总不许龚氏对谢鹤无礼。亲娘对儿子的心,看儿媳妇总觉得她做得不到位。这挑剔成什么样子,就不好讲了。 釜底抽薪了?程素素记下了林老夫人的态度。她对二房其他人,也在犹豫中,林老夫人这个态度,倒可以借鉴。 林老夫人安抚完龚氏,又安抚程素素。所有人眼里,程素素这委屈,受大了!自己在婆家吃点小亏,也是新嫁娘常遇到的事,可是要连娘家都受了气,这脸上就绝对不好看了! 程素素倒是十分看得开:“阿婆快别这么讲,我有做得不周的地方。二婶是长辈,确实吃不得晚辈的重话的。我以后会加倍在意的。” 林老夫人很满意:“你是个明白的孩子,多余的我便不说了,我心里也不糊涂。好啦,你们两个昨天也该累了一天了,今天都不用在我这里磨蹭啦。我也累了,咱们都好好歇着。还有你们俩,”指方氏与米氏,“今天有事,你们都处置了吧,不用报给我了。” 将人打发走了,才对丫环重喜道:“去,把那两个匣子拿来。” 重喜将两只匣子一道摆上了托盘。林老夫人昨晚装匣子的时候重喜就看着,一只匣子只放了一对嵌宝的金镯子,另一匣却是满满当当的金玉首饰。哪个给谁,重喜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林老夫人指着高些的那个,道:“这个,给素素送去。” 重喜忙将这一只单拣了出来,林老夫人又指小些的那个道:“兰儿,将这个给大郎家的送过去。” 二女福一福身,各拿了匣子去颁赐。门口遇到了胡妈妈回来,一齐问好。只见胡妈妈身后,跟着郦氏的丫环小猫,都觉有事,不敢再多搭腔,抱着匣子急急地走了。 胡妈妈将小猫带进了房里,对林老夫人道:“老夫人,人带过来了。” 林老夫人的目光轻轻扫过小猫,小猫觉得像背了座泰山似的喘不过气来。还好是胡妈妈代林老夫人问话:“前天晚上,是你陪着二夫人去见二娘子的?” 小猫匆忙点头。 “她们都说了什么,你一一说来,不许撒谎!” 小猫记性还好,只是这两天反复想这件事情,难免记忆上有些修正。说出来的与卢氏告状时说的,略有出入。卢氏的口中,程素素是很谦和有礼的,小猫的口里,她就很骄横了。然而复述的内容,差别倒不大。 林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讲,一摆手,胡妈妈便说:“去伺候二夫人去吧,记着,前天的事,不许乱传。” 小猫低声道:“是。”她倒有心维护郦氏,郦氏在二房还是很有些威望,也会施恩的。只是长房也不是死人,编得太不像样,人家也要反驳。她便从程素素的态度入手,也算为郦氏帮点忙。 林老夫人却不是她这点手段能瞒得了的,小事情上懒得去计较,也就过去了。两房不和却是件大事,林老夫人动一动脑筋,就想得很明白了。双方说辞一平均,就差不多是程素素正常的态度。有这表现,也正常。 林老夫人心里有数,待谢丞相回来,便将自己的判断告知了谢丞相。谢丞相道:“知道啦,哎哟,我看呐,郦树芳这是要年关难过喽。” 林老夫人道:“他也该放点血了。唉,我也要再放点血了。” “怎么?” “我再给素素添置些衣裳首饰吧,遇上老二媳妇,她也真是倒霉。你看程亲家,怎么样?” “他呀,也是真呆……”谢丞相一脸的心累,“大愚若智啊!累死我了!” ———————————————————————————————— 郦树芳果然被放血了。 先是,听了长子说郦钊办了蠢事,他将郦钊打了一顿,又命长子押去程家道个歉。想让程家忘了这件事,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不要因为一个小王八蛋记恨全家。 十分不幸,郦钊对程家仇恨太稳,挨了打就更恨了。到了程家,郦锋说好话,他唱反调。反而惹得程家更恼火了,程玄一手一个,将他弟兄俩都给扔出大门了。这尼玛是专门来添堵的吗? 郦锋也气结,回来的路上,就将弟弟暴捶了一顿:“你还嫌仇结得不够深吗?” 弟兄俩回家,郦树芳听了郦锋的复述,登时气得仰面朝天。郦钊却说:“一定是小畜牲使了手段,阿爹,她要是耍两面手段,只对老相公说了轻的话,老相公听了,当然不会追究他,都怪我,昨天没有立时想到!我该想到的……” 郦锋道:“你不曾亲见。” “那是姐姐说的!怎么能不信自家人?” 郦树芳缓过气来,冷冷地道:“她早就是谢家的人了!信别人家的人做什么?” 郦钊目瞪口呆。 “你告假半个月!醒醒脑子!”郦树芳说完,不再理郦钊。他还得收拾这个烂摊子,本来想长子出面去道个歉,是郦钊自作主张,这事儿面子上糊过去就算了。现在越糊越花,自己得亲自出面了——不带郦钊! 郦树芳让妻子甄氏准备了厚礼,再写了张帖子,让郦锋亲自去请史垣来做中人,他怕自己上门,人家不让进门。史垣与程家有渊源,官位不低,却又没有自己高,请他最合适。 一来二去,耽误了两天的功夫,程犀那里已经开始参郦钊了。他改了主意,有了郦钊二次来闹,他亲自出手就太说得过去了。县令,乃是对录取秀才有着莫大的权利。诚如谢麟所言,许多事情上,大家都不干净,干净的也有些吃相方面的偏见。 程犀只要由此做突破,拿几份被郦钊黜落的卷子作证据,确实是水平够秀才的。自然就站稳了脚跟。 他做官时间既短,开头几年还都是清水衙门。说得小人一些,是“还没来得及循私枉法”,一身正气就冲郦钊轰了过去。 再说史垣,原本收了郦锋的贴子,预备答应的。程家毕竟根基浅,与吏部尚书闹别扭,那是跟自己过不去。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立时答应,反说与程犀并不熟,要再想一想。 见程犀动手参了,史垣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亲自找到了程犀,问他怎么一回事。程犀实在不好意思拿妹妹的事情来对他讲,只说自己看不惯郦钊。 史垣算不得修炼千年的狐狸,却也有着三、五百年的道行,问道:“郦钊与你能有什么交集?碰巧被你遇到受他不公的学子?你当我傻?卷子我也看了,可不算是特别出色呀。这样的卷子,取与不取,原在一念之间。难道,是私怨?” 史垣京城土著,八卦消息知道得比程犀多不少,登时一动念:“是因谢府?”妈的!我学生被欺负了?! 什么说和的事儿都不讲了,转头,他跑到户部去(他是户部侍郎),将郦钊所辖的户籍、田籍翻出来钻研,一定要找出郦钊在这方面的缺陷来! 程犀:…… 史垣一动手,连李丞相也惊动了。女婿不是木偶,他也不是要个木偶,所以程犀不少事情不与他商议,李丞相也不生气,反而乐于放手,看程犀的成长。参郦钊,参吧,李丞相当时抖了抖站僵了的脚,又安静当壁花了。 史垣已位至侍郎,比程犀位置高很多,又是李丞相门生。两人一起动手,这味道就不太一样了。李丞相将二人揪了过来,一通大骂:“这是要做什么?” 程犀这才说:“其实,是顺便。”将郦树芳的事情说了出来,他早就准备,将统计来的数据交给了李丞相。又说了自己的担忧:“看似依着大家都明白的惯例,实则积弊愈深,不清一清,对大家都没好处。释空至今还没有归案呐!教匪也不是一天养出来的。小婿是想,自己先动手试试,行,就向岳父大人说明,将这事办下去。不行,就收手。权当是自己怄气。” 李丞相道:“郦树芳都快老死了!有这功夫,你做点什么不好?你妹妹,在婆家,受欺负了?”他是相当相当相当的怀疑!尼玛郦树芳的那个蠢闺女,欺负侄子欺负得大家都知道了,她现在还活着吗?! 史垣道:“别提了,郦家都闹上程家去了!” 李丞相第一次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那难道不是因为在谢府吃了亏吗?” 老子怎么收了一窝的傻子! “行了行了,你们都滚去思过,这事儿老子想一想。”一不留神,李丞相变得十分接地气了。 ———————————————————————————————— 程素素当然不会受欺负了,她正如鱼得水做好人呢。 朝堂上经历了一个十分混乱的弹劾期。谢麟也指使着陆见琛的学生动手了,他可不想现在就暴露陆见琛,那位是留给郦树芳的。接着,朝上经历了混乱,谢丞相也跟李丞相一样,站一会儿,抖抖脚,接着站。 这一日是休沐日,全家起得都略晚一些。程素素依旧和谢麟到了上房去吃早饭,依旧没有见到郦氏。自打回来,郦氏就没再出现了,她算是真的知道怕了。林老夫人将小猫叫走之后,她才想起来——我忘了教小猫串供!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先忍着吧。 她忍着,程素素也努力不要嚣张。 早饭吃得差不多了,林老夫人说:“既是休沐,今天就不用上学啦。” 程素素便接口道:“家学里男孩子也不用了吗?” “搓衣板”兄哀号:“嫂子,饶命!”他们是荫生,自然是不用上家学的。这里还有一个讲究,每人能荫的名额是有限的,谢丞相的名额再多,子孙更多。二房丢了官的时候,这名额就优先二房了。三房、四房分的就少,至于谢麟,他当时就表示,自己的名额就让给堂弟好了,他可以自己去考。 “搓衣板”得了堂兄的实惠,全家感激,都逼他一定要对得起这个名额。得亏休沐日家学也放假,不然这群人一定要让他学里回来再去家里读书的! 谢麟冷不丁地说:“我就说了,不行的。” 林老夫人笑问:“什么事就不行了?说出来,我来办。” 程素素笑道:“您问她。” 谢麟道:“教什么教呀……我从来没去过家学,也不知道他们学成什么样儿,能给他们讲什么好么?就你多事。” 谢丞相眼睛都亮了!要说有一件事,谢丞相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的,就是谢麟的学问了。连中三元之后,族中也有人磨磨蹭蹭的,想请谢麟给指点。谢麟倒好,忙着做官,休沐也不沾家,回来给三房、四房随手批批作业打击一下自信。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现在!居然!有这个可能! 谢丞相咳嗽了一声,沉稳地道:“那就把他们都叫来!不肯听你的,就不用再来了!” 他当然也明白,这样做有利于谢麟在家族里树立威望,这正是他要的。程素素肯定从中游说过了,谢丞相也毫不吝啬地表扬程素素:“娶妻娶贤,他现在懂事多啦。”至于程素素有没有小算盘,谢丞相也不去计较,只要对谢家好,有点小盘算,算什么?就该多长点心眼。 谢麟:又踩我! 然后他就不太开心了,动身的时候也故意磨磨蹭蹭的,假作不情愿。事实上,近来他也动过类似的念头,只是不知道要如插手。今天是一出双簧。 程素素走近了,故意逗他,悄悄对他说:“别怕别怕,学堂很好玩的,小姐姐送你去。” “噗——”谢涟原想凑近了,给侄子说说学堂里的事儿,不幸听到了这一句。捂着嘴巴蹲下了。尼玛!阿麟这媳妇儿娶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开心就好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悄悄话被谢涟这一弄,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他们没听到程素素说了什么, 却能看到谢麟与程素素两人靠得极近,见他们看了过来, 程素素还往谢麟背后躲了一下。都是会心一笑。 米氏噔噔噔过来,将谢涟给领走了:“你搅和什么?” 又惹了一阵笑。 有了这一个插曲,谢麟的表情也和缓了许多,默默看了程素素一眼。他原就打算在离京之前在族里留些后手的,真要怄气了岂不误事? 谢麟并不很瞧得上这些族人, 在他的标准里, 聪明能干的没几个。家族又是必不可少的力量,再不喜欢也得经营。尤其是他现在的情况之下, 更需要家族里支持的声音——至少不能在此时唱反调。 好在他虽然习惯性地鄙视绝大多数人类,但是比较会作戏,糊弄了许多人。比如程珪,至今不知道谢麟认为他笨。更多的人还是特别特别佩服这位“三元及第”的天才, 对他颇有好感。 但是, 路人粉和脑残粉,级数是不一样的! 谢麟现在要做的, 就是到自己家族里圈一批脑残铁粉。从现在到外放, 不到半年的时间, 但是对谢麟来说足够了。他要见的是正在读书的青少年, 这个阶段的人, 是最容易受影响的。 去往学堂的活动, 被谢丞相有意做得比较重大。外人看不看得出来姑且不论, 相府里几房却都是心中有数——这确定就是在扶植长房。 果不其然,谢丞相亲自带着谢麟去家学。 女眷们反倒被留了下来,就聚在上房里说话,话题就是家学。 林老夫人心里高兴,谈兴也浓,拍着程素素的手,笑吟吟地说:“不用担心,学堂里本就有本家的人主持,阿麟就是去讲会儿课,不累的。” 米氏、方氏等也都这样说。 原来,主持家学的是谢麟的一位堂伯,当年也中过进士,只是身体不好,未曾出仕。为这位堂伯打下手的,是谢麟另一叔祖的两个孙子,皆是举人。除了这三个人,谢丞相也时不时安排几个“门生”来体验生活。个别的时候,是看中某人学问,此人又生活艰难,就弄过来发个束脩,也是人情,也丰富家学里学问的多样性。 程素素的惊讶难得的写在了脸上!她原以为,李家那样弄到史垣做先生,就十分厉害的。比起李家的家学来,谢家的配置无疑更高,学生也更多。常驻一位进士,虽然是自家人,可也不是谁家都弄到的待遇。 虽然对谢丞相的一些行为有些非议,谢家的成材率还是相当不错的。谢丞相四个儿子,只有谢源一个废物,很了不起的成就。谢家倒是真的很重视子弟的培养。 而这种培养方法,旁人就算知道了,也很难学得来。 米氏看她这个样子,笑道:“没想到吧?” 程素素诚实地道:“确实没想到,也只有、咱们家这样的人家,才能做到这样吧?” 林老夫人笑道:“这话可不敢这么说,有些自大了。” 程素素乖乖检讨:“是。” 林老夫人道:“能做到的确实不多。没有情由,哪个读书人中了进士之后肯窝在家学里?” 米氏与方氏心道,这不跟侄媳妇儿说得……是一个意思吗?再看程素素,却好像没有发现一样,依旧是带点微笑地倾听。 妯娌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米氏打了一个只有她们俩才能看得懂的暗号,方氏也悄悄回了一个。这侄媳妇,也是不简单。十余年来,因为大哥大嫂的情份而关照长房遗孤,如今可要调整一下,不能将小两口当成需要人照顾的小可怜了。要给予多一点的尊重。 妯娌俩心中也很是得意:真是好人有好报! 越发快活的陪着林老夫人说笑。 午饭的时候,谢丞相使人传讯回来,道是午饭不回来吃了。一口气到了天色渐暗,才从家学里回来。程素素不免有点担心,旬日一休,还要加班。虽然是必须做的,还是怕谢麟连轴转太累。 打了照面,果然见他脸上带着疲惫之色。不等程素素开口,林老夫人先心疼上了:“怎么这么晚回来?累着了吧?”又嗔着谢丞相,“你也不早点带他回家!以后日子长着呢,非得逮着一天就让他出这般的力?你怎么做人阿翁的?” 谢丞相被老妻这般讲,也不发恼。谢麟却牵起一抹安抚的笑来:“阿婆,我不累的。今天是先认人,头半晌忙乱。以后不会这样了,我只去半天。” 林老夫人才不再念叨:“快些用了饭去歇着,明天还早起呢!” ——————————————————————————————— 此后,谢麟便固定旬日往家学里去半天,在学堂里圈粉。程素素依旧在家,跟着林老夫人接受熏陶。林老夫人开始交代些事务让她去练手,因知道谢麟不久便要外放,交待的事情就十分有针对性了。顶要紧的一样,不是什么算账,而是熟知一些潜规则。譬如收礼,何等样的可以收,何等样的是绝不能沾…… 时间进入六月的时候,谢麟回来告诉程素素:“东宫三日后设宴,你我同去。” 东宫要设宴的事儿,程素素早就知道了,然而迟迟没有下文,久得她几乎要怀疑太子是不是又病了。此时听了,不由一笑:“太子可算好了。” 谢麟道:“是啊,可算好了。” “那,你要外放的事儿,东宫知道吗?” 谢麟无所谓地道:“咦?我要外放?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卧槽!你这是要让你爷爷背锅啊! 谢麟一脸的无赖样,没错啊,就是这样。 程素素:…… 开宴前,林老夫人针对东宫的宴请,给程素素做了特别的辅导。程素素从来没有出席过正式的宫宴,这里面还是有不少的讲究的。座位的安排、与邻座之间的相处、进退的礼仪、宫中的禁忌…… 讲解的时候,林老夫人说话很委婉:“记得你也进过宫,也学过些礼仪,不过他们教的都是场面上的,还有些东西却不是礼部那些人会教的了。” 程素素诚实地道:“阿婆,宫是进过,礼仪却是没学过。” 林老夫人一顿,旋即有点着急:“没学过?没学过就去了?怎么会?” 程素素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估计是当时时间紧吧……” 林老夫人便说:“快,将老三叫过来!” 谢麟的三叔谢涛,原在礼部混到资历,干的就是这个事儿。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差使,每个需要培训礼仪的人,都是即将步入官场的人,刷新手菜鸟的好感度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混得差不多了,再往别的地方一调,办差使都比同僚有效率——熟人多呀。 谢涛接到林老夫人给予的任务时,也是吃了一惊:“还没学?平日里看她礼仪很周到的呀。” 林老夫人道:“别说那个啦,快,赶紧的,教!” 于是,程素素赶鸭子上架,学了两天半的礼仪。谢涛身上有官职,不同于二哥谢源的清闲差,他是真有事忙。只能抽出晚上的时间,在林老夫人的上房教授。教完了,整个白天,程素素就只能在林老夫人、米氏、方氏的监督下练习。 亏得她记性好,临赴宴前,一整番自觐见开始的礼仪,都硬生生背了下来,全家上下才松了一口气。林老夫人再张罗着给她打扮:“东宫此宴,并不是正旦等朝贺,只要着装郑重,不须着礼服。”又给她科普了好长一串宫中不同场合的穿衣要领。反正,不是所有场合穿得越郑重就越好。 终于,妆束停当,程素素在车中坐稳,才松了一口气。一旁小青给她打扇子:“娘子,别急。” “不急不急,回来到东宫,必能见到大嫂。”这位大嫂,说的是李绾。与李绾共进退,对程素素来说是个好消息。小青听了,也露出放心的表情来。 程素素道:“到时候,你要在外面等着。大嫂带的或许是玉箫,不管是不是她,都该是你认识的,你去找她们。不要乱逛,别人传给你的消息,也不要轻信。” 小青用力地点头:“放心,我都懂的!” 东宫在宫城里面,她们的车都停在外面。果不其然,就遇到了李绾。姑嫂见面,又是一番欢喜。李绾握着她的手,将她上下一打量,笑道:“长高了。”旁边一位妇人听了,噗哧一笑:“这话儿像是在说小孩儿,该说出落得好看了。” 程素素拧脸一看,灯火之中,一位中年妇人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们俩。 不认识。 李绾却是认识这个人的,对程素素道:“这是富平侯夫人!” 程素素忙先行礼,无论是年龄、品级还是别的什么,这一礼,这位夫人都当得。 富平侯夫人张氏,邺阳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张起与太子妃的亲姑妈,皇帝的亲表妹,也是……呃,订了婚被齐王退婚的……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的一位奇女子。 她的儿子,当年也随大军南下剿匪的,当然,也被搞丢了。后来去拣人的,是齐王。别人家都好往齐王那里讨情,请多留意一二,她骂了齐王夫妇二十几年,如何讨情?央了吴太后的人情,心里仍是打鼓。 这鼓是打得很对,最后是逃回京来报信的几人再次请缨,一同南下才多拣了些人回来。齐王殿下?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保姆,拣孩子与剿匪冲突,他一定是先去剿匪。 即便如此,富平侯夫人还是挺了过来,真是难得极了。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程素素总觉得这位夫人比起赵氏来年轻鲜活了许多。这位夫人是个妙人,以往哪怕李绾携她交际,却不知为何,总也遇不到这位夫人。随林老夫人交际的时间尚短,也不曾见过她。 不想第一面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李绾与富平侯夫人也不算十分熟悉,富平侯夫人却有一股亲切劲儿:“今儿数你们俩年轻,靠着你们,我先把自己的年纪给忘一忘。别笑,什么叫近朱者赤呀?这个就是。” 李绾与程素素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大家都跟东宫扯上不浅的关系,亲近亲近也是应该的。李绾便指着程素素道:“那我也得多跟她靠一靠。” 陆续又有人到,富平侯夫人是熟面孔,不时给她们俩介绍一二。有些人程素素认识,有些就真的不知道了,还有一些是连李绾都觉得陌生的。因富平侯夫人在,便省了不少试探询问的功夫,不久便打成一片了。 不多时,大家便被引到了东宫。程素素照着这两天突击学习的知识,很容易就分辨出自己的位置,东宫的小宦官也恰将她引到那一处,位置与李绾相邻。 东宫的属官数目比起朝臣来要少许多,殿中将这些官员及其家眷盛下是绰绰有余。上面坐着太子与太子妃,太子妃的样子与富平侯夫人并不太像,脸上带着的那股劲儿却十分相似。 程素素很喜欢这样的人。 太子大病一场,灯光下看起来却不显十分虚弱,只有一点点娇惯的贵气才能让人觉得他大概是只弱鸡。比起他爹,太子的长相要讨人喜欢得多。这是一个比皇帝更有亲和力的人。 诸臣上寿,齐贺太子痊愈。太子举杯,哽咽着说:“数月以来,诸位辛苦,一切都在孤的心里。” 东宫诸人想起当初的惊魂,也是一脸的后怕,跟着抽噎:“万幸太子有天地庇佑。” 在这个朝廷上有一件好处,别人家朝廷过份夸太子,会引起父子猜疑,这家朝皇帝只有一个儿子,怎么夸都行。 这一场宴,夸的人可以放心的夸,听的人也不需要惶恐,真是舒服极了。期间,太子与太子妃亲自离席,给各人劝酒道谢,将整个气氛带到了□□。程素素也颇觉开心,东宫好好的,她全家的危险就降低了很多。 太子妃张氏与她打照面的时候,也是愣一下。程素素的年纪,是这殿里最小的,太子妃原想好了,以耳闻过的程素素的表现来判断,程素素可能会十分从容,自己就要多与她说两句话。若是她有点紧张,自己要好好安抚。 不想却看到一张喜悦的笑脸,发自内心的喜欢,没有诚惶诚恐,没有兴奋激动紧张,也不是从容,只是喜欢。看得太子妃也开心了起来,自从做了太子妃,就很少看到命妇们有这样的表情了。 “这么开心?”张氏笑着问。 “看到大家都好好的,当然开心。”程素素也笑着回答。 都生出一股亲近的感觉来。 到宴散时,各人都领了东宫的赏赐,男子是锦袍、笔墨等物,女子是锦缎一类。一场宴,程素素认识了不少命妇女眷,也记住了东宫许多属官的脸,与名字一一对号入座。 然而心中还有一些疑问,比如富平侯夫人的态度,比如太子妃的态度等。 ———————————————————————————————— 出宫坐到车上,谢麟也钻了进来,他身上的酒气不太重,程素素还是取了漱口水给他:“快,漱口。”又翻出鸡舌香让他含着。 谢麟一面擦脸,一面含糊地道:“怎么样?” “没能跟大哥说上话。” 谢麟手一顿:“唔,他看到富平侯夫人与你们在一起,就没去打扰。” 就等这一句呢!程素素道:“富平侯夫人今天好热情,我自打入京,就没见过她,今天一见就这样,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对。还有太子妃,也很亲切,可总觉得她们待我比对旁人更好一些。我是不讨人厌吧,可也没有这么人见人爱到这样呐!” “噗——”谢麟差点把鸡舌香给吐出来。 “干嘛?难道不是吗?难道你很喜欢我呀?”卧槽,程素素整个人都傻了,尼玛和谢先生太熟了,居然开起这种玩笑来了!赶紧补救,“不说这个,快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谢麟一双魔爪盘到她的头上,一通乱揉。程素素原本尴尬着,这一下尴尬也飞了,改生气了:“别挠了!回家下车要当疯婆子被打出来了!!!” “嗯,泥苏一苏嘛!” “你舌头都大了!一定醉了!”程素素抱着脑袋说,“什么都不清楚了,我什么时候自己梳过头啊?不会!” “笨!”这个字谢麟倒说得特别清楚。 “难道你会呀?” 谢麟呆呆地眨眨眼睛,伸手撩开车帘:“小青姐,来给娘子梳头!”说完,贱兮兮地对程素素道,“我干嘛要自己会?” 妈的!好贱!难道我用自己会吗?程素素老羞成怒,很想打他。 小青却十分听话地从车辕上转回了车厢里,从小柜子里取出梳子镜子,将烛芯剪一剪亮,麻利地给程素素梳起头来。谢麟倚着车壁,看她们梳头,还在慢悠悠地说:“不急,梳不好不下车。” 程素素斜了他一眼:“酒醒了?” “没醉。” “刚才舌头都大了。” “含着东西。” “现在没含吗?” 谢麟得意地笑道:“又不难,说两句话就知道怎么含着东西吐字清晰了。” 死学霸! 程素素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回到谢府的时候,两人又是一副模范夫妻的样子了。谢麟先下车,亲自把程素素给扶了出来。程素素也一脸的贤良温婉,微低着头。两个人要多假有多假,偏还有谢府的仆妇们大吹法螺:“真是恩爱般配呀!” “恩爱般配”二人组回来,先向长辈汇报,再回自己房里时,就都露出了真面目。 程素素一点停顿也不打地进了东厢,颇有气势地道:“谢先生,你还没回答我呢。” 谢先生一副“我忘了”的无赖样子:“回答哪个问题呀?” 程素素眨眨眼,然后,退了一步,再然后,开始卷袖子。 “太子刚病,张少安找到我。我只是告诉他,齐王看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只有喜怒,没有恩仇。喜欢的就要,不会管别人的目光,不喜的就扔,也不会管别人的死活。既不会仇视,因为他觉得没必要,蝼蚁不值得记仇,有仇抬手就报了。也不会记恩,他是先帝之子,今上之弟,何事不可自取?谁能给他恩情?”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谢先生,你这是要搞事情呀。” 这是掐断了太子妃一脉万不得已之时对齐王府“市恩”的念头! “小姐姐,怕不怕?” MD!程素素一昂头:“我怕过谁?” “你大哥。” 程素素:……不跟你说了!转身就要走。 谢麟吐掉鸡舌香:“那么,诸王进京为太后贺寿,也就没什么好怕的,对不对?” 程素素大力地又转过身来,差点扭到腰,眼珠子都掉下来了:“什么鬼?什么时候的事?”还没有听到风声呀。虽然近来在后宅不出门,然而这是相府,她在老夫人身边学习理事,诸王进京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就在这两天。” 程素素严肃了起来:“这是要做什么?太子都好了……” “陛下嘛,让大家都看到太子好了。东宫嘛,要再认识认识藩王。张家就是这样劝两宫的。至于太子妃么,想知道藩王带来的子孙们有没有……咳咳,比齐王府更合适的。太后还蒙在鼓里,只听大长公主说了前两条,就一力赞成了。” 程素素至此全明白了:“先让太子妃担心,再让藩王进京,东宫有后,也是你的主意,东宫过继……可以绕开齐王府。过继哪一个,你也能心里有数。可是你参过不少藩王呀!” 谢麟慢悠悠地道:“我都记着呢。” “你要外放了,这一去至少要三年,多则六年、九年。” “还来得及见一见诸藩的,”谢麟算得十分清楚,“何况阿翁还在朝里,他知道该怎么做。除非诸藩子孙皆不肖,只要有个中人之姿,朝臣们都会认为比齐王强的。包括道灵。” 只要不是东宫、谢丞相一起挂掉,谢麟的盘算就不会有大问题。 程素素:……你开心就好! 谢麟往程素素脸上一看,很谦虚地道:“是张少安先找到我的,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先开口呢。侥幸侥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出乎意料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麟谦虚完, 东厢又恢复了安静。最近要紧的事情, 都处理完了,似乎……又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呢。 过了一阵儿, 程素素才喃喃地说:“一场宫宴,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谢麟哭笑不得:“如今我倒真不想发生什么大事,最好安安静静的,让我外放完了回来。” “呃……也对。”程素素有点讪讪的,自己最近的大业绩就是怼了郦氏, 所以有点坐不住了。 有点不好意思, 程素素匆匆说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带上门,离开了东厢。拍拍脸, 提醒自己,什么事都不能急。 此后,又是很平常的日子。府里的一件比较大的事情,便是六月初六, 将衣物翻出来晾晒。各房衣物自己处置, 不消多理。林老夫人将清点府里库房的任务交给了程素素。 程素素也不用自己动手,只要照着惯例, 在库房转一圈, 账册都不用自己亲自捧着, 只在看查点的时候要过来核一下数目即可。看搬出来的数目与账上对上了, 又返回上房去问老夫人:“阿婆, 听说藩王要进京, 咱们家的库房, 要不要趁现在收拾一下?” 林老夫人笑道:“还有些日子,哪里用这样在意了呢?夏天裁新衣,置新首饰,不就顺手腾出空来了?凡事不用做得明显。” 程素素又学到了一条。这要先大张旗鼓地腾库房,眼皮子浅了,也让人会觉得谢府对藩王有什么预谋似的。 林老夫人又叮嘱了一句:“藩王如何,朝廷自有论断。” 程素素连忙答应了。 林老夫人又道:“藩王入京,各带多少人都是有定数的,他们到京之前,都会禀明京里。我们都会知道,如何应酬,看来了什么人再说。这一回,稳妥些好。也不用太当一回事,两宫安安稳稳的,藩王又能如何呢?” “是。” 林老夫人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始对程素素讲这几位藩王还未就藩时的一些事情。都是他们年轻的时候的事儿,几位藩王的兴趣爱好不一,有好花木的,有好书画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是保持着原来的习惯。云云。 程素素趁机请教:“官人好像参过他们……这……” “哧——”林老夫人就笑了,“哪个藩王没被人参过?要一一记着,他们不用干别的了。哦,也就参齐王参得狠了些,其余不用过于介意。都是参的他们的小毛病,吃个饭奢侈啦,不务正业啦。” 这一说,程素素就放心了,藩王要是上进了,才要倒霉好么? 林老夫人闲聊似的又说起了几位藩王的王妃:“记得她们在京里的时候,也都是好模好样的,怎么一出去,也不会劝谏劝谏了?”又说起几位王妃的出身来。 都不低,比起袁皇后也不差多少。须知当年,今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皇子而已,大家兄弟都差不多。 末了,林老夫人终于说了一句充满了感-情-色-彩的话:“唔,要是三跪九叩的话,还是跪她们吧。原以为文献皇后是因己之妒而不能容子之妾,今日方明白她的心情!” 程素素微惊,这是林老夫人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对敏-感政事发表评论。说的还是最敏-感的嗣统问题。东宫虽然痊愈,担心的人毕竟不少,宫里宫外的紧张,聪明人都看在眼里,不免要对藩王进京多想一些。人人是抱着“宁可准备了不用,也不可事到临头没有准备”的想法。 林老夫人的态度也很明显。 文献皇后,便是隋文帝的发妻独孤伽罗。曾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每思东宫竟无正嫡,至尊千秋万岁之后,遣汝等兄弟向阿云儿前再拜问讯,此是几许大苦痛邪!”——太子没嫡子,皇帝死后,你们要向妾生子行大礼,心塞死了! 这约摸便是京中许多贵妇心里的不平之处了。齐王妃出身、上位不大光彩,还没什么让人尊敬的品德,要向她行礼,麻痹的想砍人!绝不能让她再进一步了! 平素没啥冲突的时候,忍也就忍了。至尊之位,是真不能与她有什么瓜葛的。 竟是奇妙的与许多朝臣不愿拥立齐王之心相合,齐王夫妇二人,分别得罪两个群体,也是十分难得的。像齐王他哥燕王,自己讨人厌,可老婆会做人。像燕王他弟赵王,老婆尖刻,赵王却是个老好人。夫妻二人同样让人瞧不上眼的也有,比如祁王,早早滚去封地,不在京城碍眼。 所以,林老夫人对于这次藩王进京,居然是心存期待的么? 程素素心里打了个突。 ———————————————————————————————— 晚间,谢麟回到家里。程素素坐在一边看他洗脸,一边说:“今天晒衣,跟阿婆学了一些。” “是什么?” 程素素也不隐瞒,将林老夫人如何讲,一一告诉了谢麟。谢麟往塌上一歪,笑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倒是奇怪,你怎么像是今天才听到似的?” “我原以为,大家只是不喜欢齐王。不想还有这一层意思在内。” 谢麟枕着双臂,惬意地道:“那是,要是齐王是个分明的人,这点儿妇人的酸意,又算了什么?只有齐王不好的时候,王妃不好才是罪过。我倒奇怪,六郎只是厌恶齐王而已?” “谈不上厌恶,”程素素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亲王,自然有权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只要他能扛得住。我们有多少事要做?盯着一个齐王?哪有这功夫呢?估摸着王府也瞧不上跟我们一般见识吧?遇上了再说呗。” 王府旧事,一直是大家都回避的话题。现在既然说到了齐王,谢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也不记旧怨?” “没有恩怨,也没有喜恶,”程素素摇摇头,“无论贫富贵贱,只要有血有肉,我都视之为人,才会有恩怨,有喜恶。可齐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他像一张纸剪出来的影子,又或者一行平铺直叙的字。所以,我说他不好的时候,是真的看到他缺陷之处,你看,我就没骂过他们小贱人什么的,对吧?” 谢麟坐了起来,认真地说:“你这想法,有些不同凡响呀。” 程素素道:“是不是大家都觉得,我们非得记恨齐王夫妇点什么才像话呢?其实,玉不琢不成器,当作一点磨难就好嘛。屈辱感也是没有的,我更喜欢自己的父母,没想着去求什么生而富贵。只有阿娘,这个坎儿几十年没过来。人呢,只要登高,或许会记得在山脚下被树根绊倒,与一直趴在树根下起不来,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谢麟啪啪地鼓掌:“妙!” 程素素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谢麟道:“藩王进京,也这般淡定就可以啦。其实呢,这京城里的事,开心呀,不开心的,看看邺阳大长公主,骂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越雷池一步呀。梅李之争,势同水火,见了面儿还笑得比见着老婆都甜。” 程素素问道:“你对郦树芳呢?” “他现在还当郦钊出事,是因为到岳父那里胡闹呢,”谢麟鄙视的表情丝毫不掩饰,“傻点好呀,他傻,才能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去准备。” “做到吏部尚书的人,会傻吗?” 谢麟居然点头了:“当然。郦树芳比起祁夬,差得不是一点两点。祁夬与阿爹是平辈,郦树芳与阿翁是平辈,差着二十几岁呢,老的还是少的继任。这官儿做得,比别人蠢二十多年。” “不是说,也不好对付吗?” 谢麟招了招手,程素素凑过头去,听谢麟附耳说:“吏部尚书勾结藩王,好不好玩?” 程素素好像被人揪着头发提起来一样,呼地站了起来:“这!”当然很好玩啦!什么讨好藩王趁热灶啦,什么里通外国啦,都是很不错的罪名呢!程素素关心的是,怎么做? 她已经不是当时口里心里指点江山,以为有个智计就可行的人了。一时急智,可解燃眉之急,但是容易透支,也容易带来许多烂摊子,最刻骨铭心的,就是紫阳真人的飞升。要做得巧妙,不着痕迹,可是很难的。 “阿翁不会坐视的吧?” 谢麟道:“这个罪名一出,阿翁也不会死保他的。” “怎么做的?” “吏部不是喜欢看后台、看钱财么?只消微微调一下次序,让他经手的要紧差使,落到某藩亲信手里……一件不行,就两件,日积月累。” “能做到吗?” “不要忘了,那位李相公可是有门生在吏部的。” “咦?” “梅老头儿也是眼瞎,似乎是听说了郦钊与道灵结冤,想拉拢郦树芳。郦树芳呢,也不介意与丞相有点交情。他倒是想两头不得罪,却不知道有的时候,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死得早。我已将证据交给了陆世叔,陆世叔可不用外放呀。哈哈哈哈!”然后他就把这个消息捅给了李丞相,盯郦家,这事儿他可熟了呢。 【又没有我发挥的地方了……】程素素默。 谢麟得意了一下,旋即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宣布:“咱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那也要很久吧?还不如参他卖官呢!” “可是这样他必死呀。藩王也有举荐之权,可这个要命的时候干这种事儿,是不可能不被猜忌的。圣上不好意思拿这个说事儿,就只好拿卖官说事了。” “……” ———————————————————————————————— 程素素跟林老夫人学了许多,又与谢麟讨论了半天,也以为这二人的考虑已经很周到了。不想老天爷却用事实告诉了她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六月末,诸王依次抵京。果然是各自活动,走亲访友。诸王年轻时生活在京中,多半娶了京中贵女为妻。他们的姐妹、姑妈多半嫁在京中勋贵之家,又有一些官员,也是他们的旧识。比如谢丞相,还曾代过几次课。 想让官员与藩王没有任何的联系,那是不可能的。又有,皇帝的堂兄弟们,也有一些反而是生活在京城的。至于血缘更远一些的宗室,在京中数目就更多了。这些都是正经的自家人,让人不见面也是不可能的。 诸王人等,便借着这交际之便,探听消息、联络感情。或赠以厚礼笼络,或以旧情、姻亲等打动人,种种手段,也是目不暇接。 诸王到来,牵动了不少人的心。暗中的试探不知凡几,面上依旧繁花似锦。 程素素随着林老夫人见了好几位王妃。凭心而论,没有一个比齐王妃更显年轻好看的。然而林老夫人等贵妇见到诸位王妃,感情却颇为实在,都是欢迎的样子。 那个讨人厌的燕王,他的妻子还是米氏的表姐。看相貌,与米氏并不很像,米氏是一张和气的圆脸,燕王妃却生了一长标准的瓜子脸,凤眼修眉,樱口琼鼻,是大家心中很不错的正室脸。 燕王妃下了贴了请人,林老夫人给面子地到了,程素素也被她带在了身边。燕王妃这里开的是赏花会,说是赏藩邸的荷花。众妇人才叙了座儿,就见一个小黄门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附在燕王妃耳边低语。 燕王妃一惊:“什么?” 米氏便问:“怎么了?” 燕王妃一脸的迷茫:“齐王妃,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最要紧的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 燕王妃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一旁她的表妹米氏, 听了她的转述之后,比她还迷茫。太过震惊, 二位一问一答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不少贵妇已经听到了,也都迷茫了。 齐王妃这就死了?不大可能吧? 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上头主人们息了声,丫环仆役更是一声不敢吭了。原本这样的宴, 还有伎乐助兴, 王府管事见状一摆手,哪里还有人敢再歌舞? 整个王府都安静了。 底下的看着上面的, 上面的都在思考。 燕王妃这次来,有没有打过什么过继子嗣给皇帝的主意,这个目前还不清楚,可是结个好人缘, 那是肯定的。这贴子洒得就很广, 几位妯娌,常年天南海北的, 那是得聚一聚的, 邺阳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 也要请一请, 其他如富平侯夫人、平安侯夫人等, 都没落下。承恩侯府吴家, 也下了帖子。米氏是她自己的亲表妹, 林老夫人又是京中旧识,此外萧夫人与他年轻时关系还算不错。 诸如此类,都是沾亲带故的。 这些妇人,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看齐王妃不大顺眼。贵妇的圈子里,也时常会有几个从底层上来的,比如萧夫人的婆婆。为人实在、心地又好,儿子争气,自己也不惹事,还挺受人尊敬。又比如承恩侯家,你从未见过如此老实巴交的外戚!让人想欺负都抬不起手来。 齐王妃就不一样了,品德上的优点,她们是真找不出来,能力上的优点,也找不出来,性格更是让贵妇们深恶痛绝。 多少人想让她消失!她偏偏活蹦乱跳,活得十分潇洒。天天呆呆傻傻,还特么让她生出一对龙凤胎来。一双儿女,还都挺争气。齐王与皇帝关系很好,又对她专宠二十几年。一口气顺顺当当过下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旁观都觉得看不下去了,更不要讲,邺阳大长公主母女这样直接的仇人。真是恨不得一觉醒来,这人已经完蛋了!一切都是一场荒唐的梦! 现在,突然之间,有人告诉她们,梦想成真了,大家都有点缓不过神来。 程素素比较少有的、对齐王妃无感的人,此时也懵圈了。无他,她和谢麟分析了半天齐王府,分析了半夜的藩王进京,这种考虑、那种考虑……这会儿全被这一件事情给搅了。 齐王妃这个人一点也不重要,但是齐王很重要!齐王妃怎么死的,会引起齐王什么样的反映,这个谁都猜不出来。也就更没法儿猜出来他会对后面的局势有什么影响了。 一直以来,程素素遇到过许多变量,也都让她应付过去了。只有这一次,她是没有主意了。 这个时候,也不用她来拿主意。 燕王妃怔了片刻,想起来这是自己府里,自己该主持事务的。忙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赵王与燕王是一母同胞,赵王妃却比燕王妃要刻薄:“别是又戏弄大家好玩儿吧?当自己是褒姒呐!” 前两天,先帝在世的诸子都到了,拖家带口齐聚育圣宫,吴太后再不乐意,也要让齐王夫妇一同出席。那个时候,齐王妃还是好好的,嗯,还开了个不让人开心的玩笑。 原本,并没有任何强制的规定,规定诸王成年后不得留京。他们在京的宅邸,都是当年的居所。后来今上即位,诸王一个一个被打发到外地去了,就留齐王一个在京里。这是一件窝囊又窝火的事情,齐王妃这货,居然拿这个开玩笑。学着旁人家孩子不小心带出来的当地口音玩儿。她咬着舌头,学小孩子说话,还觉得挺有趣。 之前,她在妯娌里的仇恨值没有高到不能容忍,她上位的时候,不少妯娌已经离京了,离得远,仇恨当然小。聚会第一天,就把几个妯娌的仇恨拉稳了,之后几天,妯娌联络感情,就没人带她玩儿了。 死者为大,然而赵王妃这刻薄话居然得到了许多妇人的认同。 不少人已经点头了,年长的人都知道一个典故。想当年,齐王新续了这位奇葩,两人也是恩爱得紧,齐王妃下厨给齐王做了顿饭。千军万马里都全须全尾活着出来的齐王,被老婆的手艺给放倒了!吴太后哭天抹泪,皇帝光御医派了三拨,才把人救回来。 原因却是齐王不能吃虾,吃了就发烧要吐白沫。齐王妃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拿鲜虾剁碎了掺馅儿里给他做了几张肉饼。齐王救回来之后,吴太后听这儿媳妇哭哭啼啼地说:“原来你是真的不能吃虾,我还以为吃点没事儿的。”好险没扑上去掐死她! 结果齐王只是说老婆又犯傻了,还让她别哭。吴太后听了,整个人都气厥了过去。 因为事情闹得大,当时知道的人很不少,这个故事在暗地里流传开来,故而赵王妃有褒姒一说。 赵王妃催促着:“嫂嫂,让他们去打听打听,是真死还是假死,别让我们哭错坟头!”她闺女打宫里回来哭了三场了,至今不肯出来见人,逮着机会,她就要踩一踩齐王妃。 燕王妃居然也很认同,催着问小黄门:“究竟如何,一次说出来!” 小黄门脸成了苦瓜:“咱也不知道呀!就是齐王府里突然到宫里报讯,说是王妃薨了,齐王伤心得发狂。” 加上齐王,这问题就有点严重了。虽然齐王遇到这后娶的老婆之后,言行就像得了失心疯。 这一下,花也不能赏了,宴也没法摆了,散了伎乐、送了客人,几个妯娌一块儿商议:“得去宫里看一看。”齐王妃要是死了,作为妯娌,她们还得穿个孝什么的——这特么就更恶心了。 ———————————————————————————————— 林老夫人等也各自在后辈、仆妇的拥簇之下回了家。 直到家里,人人都还没醒过神儿来。 祸害遗千年,京城贵妇圈儿里,齐王妃就是公认的祸害。不是没有人曾经觉得齐王妃蛮可爱,也想试探着结交一二,最后无一铩羽而归,从此就成了大仇人。 林老夫人有点空落落的,她讨厌齐王妃很久了,这人嘎嘣死了,什么前情提要都没有。也不是正义的使者细数齐王府的荒唐,给予他们惩罚,也不是齐王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真是“你TM闹完就走,当我们是什么?” 老夫人不开心,儿媳孙媳也都不改讲话,默默跟着去上房。哪知才到上房,就听到打闹声,却是四娘抱着脑袋跑了过来:“阿婆,救命!二哥要将我头发薅没了!” 林老夫人顾不上郁闷,愕然问:“怎么一回事?” 方氏给女儿使眼色,四娘双手护头,没有看见,向林老夫人抱怨:“是二哥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麟抬头看到这些人,目光在程素素身上一顿:“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今天,谢麟特意早回家,给四娘捎了她想看的几本话本。四娘一个开心,就说:“二哥,好二哥,真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 谢麟就故作不经意地说:“那梳个头给我看看吧。” 唤了四娘的梳头丫环,连续给她换了九个发式。四娘受不了了:“头发拆了十八回!你要干嘛?” 谢麟遗憾地道:“那就最后一个?” 四娘抱着脑袋就往外跑,找人做主了。 程素素了,大汗。谢麟不等林老夫人问,居然说:“唔,我是想看看近来女子发式、服样,是不是变得太大,看看兆头。”世上有“服妖”一说,一旦天下将变,什么奇怪样式的衣服啦,奇怪的妆容啦,奇怪的发型啦,就都出来了。 相府女眷倒都读过书,也知道这个说法。四娘也诧异了:“还有这样的?” 林老夫人道:“那也不要闹得在尽皆知。” 谢麟垂手道:“是。”心里却想,MD!学错了!四妹是未嫁女,这发式不对!哪天接三妹回家一趟吧……唔,我看明天就是个好日子! 林老夫人原本心情就不美妙,再有谢麟暗示“服妖”,心情就更不好了,摆摆手:“行了,都忙去吧。近来不要追逐打闹。阿麟,跟我来。”米氏、方氏不需多提醒,都明白要出事,方氏拉着女儿,与米氏一道飞快各回各家,中途,米氏还让人捎个话给二房,让他们也注意一点。 谢麟听话里意思不对,对程素素使了个眼色,见她表情也不太好,忙上前一步,搀了林老夫人:“阿婆?怎么今天这酒吃得累了?” 林老夫人道:“齐王妃薨了。” 谢麟也是一怔,心中连道不好,什么明天接三妹妹回来的事儿都抛到脑后了。别人家死个老婆,也就死了,齐王家里死了老婆,怕要血雨腥风了。这节骨眼儿上…… “为什么呢?前几天还听说她康健得很,还能开玩笑。” “不知道,燕王府里遇到的,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都小心些,别遇到那一位发疯。” “是,我等阿翁回来。” 林老夫人边往里走边说:“你阿翁今日留值宫中,你忘了吗?你看,这个事儿,怎么办?” 谢麟道:“如今不知道齐王府里的情形,并不好讲。再者,王妃薨得突然,恐有内情,至于是什么样的内情,眼下真个不好说。不同的原由,齐王会有不同的应对,小心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反正,王妃薨了,也是要举哀的。只有一样,不要做得太过,原本就不冷不热的,突然伤心欲绝,也不像样。” 林老夫人道:“不错。那位殿下不是个讲理的人。”不知道他会发什么疯呢。 程素素道:“要不,我这就回娘家一趟?王妃薨,是要依礼而葬的。礼部祀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大哥曾在那里做过。” 林老夫人有些犹豫,谢麟却说:“还是我跑一趟吧,或许与道灵有事要商议的。唔,阿婆,我还是带她同去,就说今天回家早,允了带她回娘家省亲。” 林老夫人与程素素对视一眼:“好。” 程素素与谢麟一同离开,坐到车上,谢麟才说:“齐王运气真好,去了一个累赘。” 程素素道:“齐王妃再如何,也是齐王纵容的。” “人们对奸夫,总是比对□□更宽容。世情如此。” 程素素默。是的,即便根子出在齐王身上,只要齐王妃一死,齐王又是一个黄金单身汉了。接下来,只要他再有一点不错的业绩,就又是一个值得称赞的人了。他的减分项没有了,反而成了诸王里资质最好的人。 如果大家能忘了他纵容继妻的荒唐事的话。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个人都很安静,直到程家。程犀已经回来了,见他们过来,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却只是摇头:“齐王府不让人进。世子命人到宫里报的丧,然而派人去的时候,叫不开门。不过谢相今夜值宿,或许明天芳臣能听到一些消息。” 谢麟苦笑道:“但愿吧。”谢丞相对儿孙总是装深沉,他也没有把握谢丞相会不会告诉他。 程犀又说:“不过……” “什么?” “东宫要有喜事啦。” 程素素瞪圆了眼睛:“什么?什么喜事?”她简直不敢相信,齐王妃死了,她哥居然很开心地说东宫有喜事,这么幸灾乐祸,真不是她哥哥的作风呀! “太子要做父亲了,”程犀宣布,“临回家的时候听说的,芳臣今天走得早,不然就能亲眼看到太子跳舞了。” 程素素:……卧槽!齐王妃白死了…… ———————————————————————————————— 此时,齐王府里正乱作一团。 哭的、跪的、求情的、死不悔改的、想杀人的…… 齐王毕竟不是真傻子,接到消息回到王府,却连王妃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照常理,他应该已经发疯了。但是,他偏偏很冷静,冷静地发现,王妃的样子很不对劲! 中毒! 虽然距离死亡的时间还很短,种种迹象却都隐约显示,齐王妃是中毒身亡的。齐王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难看到连世子都不敢凑上前来。 齐王敢说,齐王府虽然不是铁桶一样,但是绝不会是一个连王妃都会被轻易毒杀的地方!齐王吃虾能去半条命,所以饮食上头,齐王府是非常小心的。 而世子不久前遇刺,王府的人员又经过了一番清洗,安全也有保证了。新进的人员,再没有资格接近王妃。因为齐王妃迷糊的性格,经常搞出些乌龙来,坑了别人,齐王都不担心,坑了王妃自己,他是会心疼的。所以齐王妃周遭,至少十分明显的、正常方法会损失人命的条件,也是没有的。 齐王火速将与齐王妃接触过的、买与齐王妃入口食物有关的人,都拘押了起来,连烧火丫头都没放过。关闭府门,不许进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尸体越发显现出中毒身亡的种种证据。 齐王开始下令拷问仆妇。 终于,王妃的侍女受刑不住,招供了:“是吃了郡主送来的点心……” 齐王微愕:“她?!” 齐王不喜欢女儿的呆板,不喜欢她的循规蹈矩,不喜欢她事事操心还要多想许多。总之,齐王讨厌有心计的女人。但是,他是绝不会相信女儿会做出弑母这种事情来的!因为她是个守礼法的人啊! 此后无论如何刑求,侍女再也招不出什么来了,招供的都只是细节。譬如,是安泰郡主带了王妃喜欢的点心来,王妃吃完就休息了。是睡梦中疼醒的,侍女一面命人报与郡主去请御医,结果,郡主来了,御医还没来。 世子更是不相信这会是安泰郡主干的事情,骂道:“贱人,为何不早说?!必是你们谋害王妃,反而攀咬郡主。” 侍女哭道:“是王妃不让说的。”只因熬刑不过,才将郡主给招了出来,以期免些苦楚。 世子惊愕地看着安泰郡主:“是这样吗?” 安泰郡主的表情一直阴沉而镇定,居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世子懵了,怔怔地看着她,半晌,转过脸去,问齐王:“阿爹,这一定不是真的,是不是?” 齐王居然很冷静地问侍女:“王妃,还说了什么?” 安泰郡主冷冷地道:“她说,别让你知道,走了就走了,这一面不见也就罢了。她知道是我干的。她不想死,可真到要死了的时候,反而没什么怕了。” “不想见我?”齐王一字一顿地问。 安泰郡主点点头:“嗯。” 世子跨前一步,摇着安泰郡主:“你怎么能这样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家都解脱了,”安泰郡主慢慢地说,“你、我、阿娘。”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世子是真的糊涂了。他是觉得母亲真的相当不可靠,前两前将堂妹戏弄哭的那件事情,连他都觉得尴尬了。母亲还嘀咕:“她怎么哭了呢?” 可从未想过弑母! 世子焦急起来,喝问侍女:“你来讲,从头到尾!” 原来,王妃见到女儿的表情,倒是很快想明白了原委。不但没有质问,还十分慈爱地安抚她:“不用怕,我这就走了。你们都别说,就没事儿了,只当我遇到了刺客吧。以后,就不会有人再给你们惹麻烦啦。” 安泰郡主当时也是震惊的,震惊之后是愤怒:“您心里都明白,为什么还要一直装疯卖傻,成为笑柄呢?” “我不会装啊,”齐王妃的声音已经变得虚弱了,“你爹就喜欢这样的,我只要一直这样想什么就做什么,就好……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想,就好……反正,我什么都不会……” 齐王听到这里,抬脚踢翻了侍女,瞪着女儿:“这些是不是你教她说的?!” 安泰郡主福一福身:“阿娘想什么,我从来没弄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您是亲王,总老羞成怒的不好。您根本护不住她,也宠不起。太后不喜欢,她就无法进宫,贵妇们嘲笑她,她就要绝迹于京城的豪华府邸之间。您宠不起。” 齐王再也忍不住,单手握住了安泰郡主的脖子。世子一见,吓了一跳,急忙扑了上来:“阿爹!三思!”地下跪了一片,纷纷请他容情。 安泰郡主呼吸困难,却依旧平静:“将最要紧的事做好,享受就是该得的。这是您教我的。我便去将最要紧的事做好。咱们家,最要紧的就是握住权势,不被排挤,否则谈何享受?有她在,将永远与大位无缘。我遵从您的教导,却发现不明白的是您。” 世子自己掰不过齐王,招呼着一群人一起上,他的心里这是丑闻!绝对不能宣布的!只恨自己已经派人去宫里报丧了,时间紧急,不知该如何遮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踏上征途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齐王世子从来没有这么忙过。 无论真相如何, 都不能让他爹把他妹妹给直接掐死。世子什么理由都胡说八道出来了:“也许不是她干的!”、“也没有证据嘛!”、“阿爹不要被激怒, 或许有内情。”、“说不定是什么魇镇。”诸如此类。 手上也没有停下,他自己掰不过齐王却可以找人帮忙。整个王府后宅, 郡主反而更得人心。齐王威严之下,仆妇们人心惶惶不敢劝阻,世子起了个头儿,大家伙想着“法不责众”便一拥而上,将郡主给抢了下来。 世子舒了一口气, 对齐王道:“阿爹, 一切未明,让我与好好说说, 如何?阿爹也不想一切都蒙在鼓里吧?” 仆妇里有向着郡主的听了,趁势哭着说:“郡主,您怎么怄这个气呢?这贱婢诬陷您,您就赌气认了吗?” 齐王捏了捏拳头, 待要发问, 世子又劝道:“妹妹怕是拧上劲儿了,您越问, 她越拧着。还有这满院子的人, 嚷出去也不体面。阿爹, 交给我来办吧。总要平心静所气的问出真相来, 阿爹不想知道真相吗?” 齐王脑袋气得发胀, 冷硬地说:“问明白!”他不愿意相信女儿说的是真的, 若是儿子能问出隐情来…… 一甩袖子, 齐王大步走了出去。 世子第一道命令,便是唤来卫士,将在场的人悉数拘押,一人嘴里送了一个麻核桃,不令他们“胡说八道”。什么诬陷郡主之类,也是不许讲的,王妃之死,与郡主丁点儿关系最好都不要扯上! 然后才是与妹妹进行长谈。 劝慰齐王的话,连世子自己都是不太相信的。他自认对妹妹还算了解,为没干过的事去承担罪责,还是弑母这样十恶不赦的大罪,这绝不是他妹妹的风格。而妹妹一向恪守礼法规矩,绝不像是弑母之人。现在,他只希望这其中另有隐情。 安泰郡主被软禁在厢房里,喝了半盏茶,安静地倚在床柱上。见哥哥过来,她也没有激动,只是安静地等着世子先开口。 世子拖张椅子,坐在她面前,道:“你有什么隐情都可以对我讲,就像以前一样。咱们俩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安泰郡主诧异地道:“哥哥为什么会觉得有隐情呢?” 世子虽已有预感,听她这般说,还是被惊住了:“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安泰郡主点点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做的这些、这些……既有悖有伦,又于,咳咳,那个位子,没有半分益处!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呀!亲兄妹,我与你说掏心窝子的话,阿娘确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可多少年了,咱们不是早就知道的吗?你怎么突然就……” “我该是什么样的人呢?多少年来,你们每天有多长的时间是在这府里的?有几个时辰是与阿娘在一起的?有几回出门是与阿娘共处的?你到宫里读书、上朝、领职衔差使的时候。我在怎么生活?” “我……”世子想说什么,却又有些明白了,如果让他自己每天都面对着母亲,想想就可怕,但是,“这不弑母的理由!什么理由都不行!” “我已经做了,”安泰郡主面上冷静,心里却因齐王妃临终之言而震动,“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都要嫁了!”世子低声咆哮,“你……这不就是熬出头了吗?” “她说想我,嫁了以后也要常见到我,还说小孩子很可爱逗起来很好玩,以后你我有了孩子,她也要帮着来养。”安泰郡主平静地看着她哥哥打了个寒颤。 世子有些结巴:“你早该知道的,阿娘口无遮掩惯了,未必就会说到做到。你、你,阿娘临终的遗言,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说过了,就是那样的。” “那阿娘就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你又何必呢?” “她什么都明白,你我这二十年来过成什么样子?自打记事起,咱们背地里说了多少次,哭了多少回?我竭尽全力,想请她睁开眼睛看看这世情,觉得做女儿的,也可以‘教’母亲。哪怕阿爹嗤之以鼻,我还是在尽力。以前再累,只是累。可她什么都明白!看着我做无用功……我……世人看她的笑话,而我在她身上的一腔心血才是真的笑话!”安泰郡主终于落下了眼泪。 世子哑然。 安泰郡主道:“咱们都解脱了,哪怕我现在死了,也是解脱了。至少以后不会有更多的笑话了。” 世子低喃:“那你说什么大位,什么权势,什么宠得起宠不起……” “那些也是真的,谁说做一件事,就只能有一个缘由?只有一个缘由,也是下不去手的。哥哥,这个家从来就不是家。我也不知道这大位要怎么争,可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过了。现在,让我看看,你会怎么做吧。” 世子目瞪口呆,妹妹是油盐不进,那边父亲又要一个交代!可怎么着也不能让妹妹这个时候死,要是妹妹也一块儿挂了,指不定流言要传成什么样子呢!到时候,齐王府就真的要成了笑话了,局面是齐王也无法挽回的。 世子对皇位虽然还算清醒,然而若说没有一点想法,也是十分不现实的。太子痊愈了,这念头是压下去了。“若我还有些兄弟,则……”,这种想法也会偶尔闪现。只是论起这些门道来,他确实比安泰郡主要懂得多得多。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齐王府确实是不能再让人看笑话了。世子此时的念头,却与许多宗族是一样的,家丑不可外扬。宁可自家沉塘,不能交给官府打板子。 为此,世子现在要保住妹妹,糊弄住父亲,将母亲的死遮掩过去! 第一件事,就是勒死王妃的侍女,来个死无对证。第二件事是告诉齐王,安泰郡主是在与他怄气,生气母亲的死是父亲不上心,故意命侍女那般讲的。第三件事,就是给齐王妃之死编一下合适的理由——王妃是误服□□死的,侍女难辞其咎,被得知真相的世子一个激动,勒死了。 安泰郡主创造了一个纪录——无论争取夺利如何惨痛激烈,杀爹杀老婆杀兄弟杀侄子杀亲戚全家史不绝书,对自己亲娘动手的,还真是稀罕至极! 就是这稀罕至极,还被世子给掩了下来。 世子为了将事情完全掩盖住,甚至不惜向齐王建议,将听到内情之人殉葬。说服齐王很容易,齐王妃到了地下需要人伺候的。 齐王府的大门,再次打开了。 ———————————————————————————————— 程素素知道这件事,是在次日。 王妃薨,不如太后、皇后那样,需要满朝举哀、命妇入宫哭灵。对于相府来说,吊唁等事还是需要的。林老夫人才埋汰了一回齐王妃,齐王妃就死了,如此,哪怕齐王府一步登天,也不用拜一个不着四六的国母,真是万幸,林老夫人还是有些讪讪的。 毕竟,人死为大,恩怨俱灭。 不过,林老夫人还是对程素素说:“死过人不干净的地方,你们小孩子就不要跟着过去了。” 程素素道:“阿婆都能去,我如何去不得?” 林老夫人只得说得很明白:“那个齐王,现在指不定要疯成什么样子呢!你们小孩子,别被吓着了。” 越这样说,程素素就越不能不陪着去了:“那我就更得陪着阿婆了,怎么能让您一个人涉险呢?” 最后,林老夫人没有拗过程素素,与她一道换了素服,往齐王府去。 齐王府人口少,这个场面上愈发显得凄凉了。程素素从车窗里数了数齐王府外拴着的马匹,发现来吊唁的官员不少。然而到了后堂,却没有看到多少命妇。后宅虽有官员主持,一应事务却都禀于安泰郡主。 程素素对安泰郡主的印象还不错,十分诚心想安慰她,却又知道这时候说话,不是轻了、就是重了。自己的份量也不够一句话能解她忧的,便只是握着她的手,默默陪着。安泰郡主忙了半天,终于缓了一口气,两人默默站了一阵儿,安泰郡主反手拍拍程素素的手:“我很好。” 林老夫人也觉得安泰郡主可怜:“人已经去了,别人再说什么不要伤心,都不顶用。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有活着的人将日子过好,才是正理。我活到现在快八十岁了,红白事见得太多太多了。听我这一句吧。” 安泰郡主的表情有些僵硬,人也僵硬着向林老夫人福了一福:“承您惦记。” 林老夫人与程素素便再无他话,香也上完了,默哀也默哀过了,便向安泰郡主告辞。出来到车上,程素素才说:“后头人真少。” 林老夫人道:“想借机往前凑的,不够格让王府留下来应酬。够份量的,又……唉……” 诚如林老夫人所言,小官儿们的家眷想往前凑,也是凑不上的。其余如宫中,只是遗使,诸王府,也是派员前来。程素素不知道的是,赵王妃好险“忘了”派人吊唁,是被嫂子燕王妃按着头派人来的。邺阳大长公主等,也是派了府中长史。在这方面,她的面子情却是做得不错的。 内心里,却又是另一种想法! 齐王世子随口编造的理由,居然得到了许多人的高度认可。误服□□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贵人身上,都是相当小概率的事情,值得怀疑是否有阴谋,发生在齐王妃身上,居然很贴切。 然而这一切理由,在邺阳大长公主眼里,却充满了违和! 她孙女儿才在东宫传来喜讯,那头齐王妃就死了,晦气。转念一想,却又想起一件事情来,第二天一早就往东宫去见孙女。 只要东宫有后,管他什么齐王不齐王,过继不过继,统统都是稀烂。东宫内一片欢腾,哪怕齐王妃死了,与东宫有什么关系?不过太子妃还是命人不要张扬,毕竟孩子还是要生下来、养大了,才好。现在说出来,可别把好消息惊散了。 见到视线,太子妃嗔道:“瞧您,又不是要生了,怎么就急匆匆的过来了呢?” 邺阳大长公主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担心你们?” “我们很好的,两宫比我还上心呢。” 邺阳大长公主左右看看,扶杖走到太子妃身边,俯下身来道:“齐王府的事,听说了吗?” “是,已经派员去吊唁了,我也让这宫里不要太欢庆,免得扎人心。” “你怎么不明白?她死的时候也未免太巧了!要是没有你这一桩喜事儿,咱们设法说动两宫让诸王进京,为的是什么呢?” 太子妃也是一点就明,诸王进京,实是邺阳大长公主一系的运作。盖因深觉齐王府不可靠,故而不得不暗中与育圣宫的心意作对。齐王府的不可靠,代表作就是齐王妃。如果没有了齐王妃,相信许多人也会觉得齐王府是个可以妥协的选择,至少不会反对得十分坚决。 这对东宫、张家都不利。 然而,齐王妃在这个节胄眼儿上死了!确实死得巧。 太子妃犹豫道:“阿婆,齐王妃误食□□,这也没什么毛病吧?真要除掉她,什么落水溺毙啊,跌跤摔头啊……哪样不行?真是不着痕迹的。” 邺阳大长公主冷笑道:“你还年轻,哪里知道,她从来手误、口误、天真烂漫,都是坑害的别人,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苦果。现在自己吞□□?骗谁呢?还有仆妇殉葬?我看是灭口吧?” 说完,直起身来。 太子妃一惊,细细一想,无数的故事里,以及亲自与齐王妃打交道的过程中,收拾烂摊子的、受苦的,统统不是齐王妃。 太子妃细思恐极:“难道是齐王?这不能够吧?他们不是伉俪情深吗?”都说齐王妃不好,齐王纵容,然而谁的心底又没有过希望也有一个这样的人纵容自己呢?哪怕一天也好。 邺阳大长公主依旧冷笑道:“那谁知道呢?若我猜得没错,就是有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你,千万要小心!” “是。阿婆,还请阿婆教我。” “你这样……” 邺阳大长公主深信齐王妃之死必有隐情,然而她说的都是基于长期仇视齐王府的经验。实在不能作为证据拿出来讲,何况,就算有证据,现在也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只能暗中防范了。 除了她,这京中再无人有这等眼光了。都在想着,这一下,齐王府轻松了。很多人是看不到诸王进京背后的门道的,只知道东宫痊愈,又在青壮年,一切太平。敲打一下藩王,看看太子好好的,大家就都老实了。连最不安定因素都没了,皇室安稳,天下安稳。 ———————————————————————————————— 齐王府并不轻松。 因为齐王又下了一道命令给世子:“把她嫁了吧,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世子又挨了一道惊雷:“热孝成亲?!”才说不会再闹笑话了,这特么又要给天下加一份谈资了!想再劝,却被齐王冷硬的目光给逼退了。细细一想,拼着一次把笑话给闹完了,也好过哪一天妹妹又顶撞起父亲来,真的被父亲给掐死了强。 于是,齐王府又动了起来。热孝成亲,在皇家还真不算个大事儿。地位越高,守孝的时间反而越短。何况安泰郡主的年纪确实已经不小了,让她再等,是不太像样子。持这种意见的人还不少,头一个就是吴太后。 在吴太后的关怀之下,齐王妃前脚下葬,安泰郡主后脚出嫁。齐王府办过的不合常理的事情这也不是头一桩了,大家很淡定的接受了这个现实,该吃酒的吃酒,该送礼的送礼。有司主持操办诸事,燕王妃等是伯母,对安泰郡主印象尚可,看在宫里面子上,又怜她丧母,居然是燕王妃挑头给她操持的事情。 先是,齐王府的葬礼,齐王就没有出席,前面主事的是世子。现在,齐王也并没有出席女儿的婚礼,人人只当他是伤心太快,又都舒了一口气,他把自己伤心死了,总比伤心得发疯去伤别人强。 只有吴太后与皇帝,两个人是真心为齐王担心,吴太后想见儿子,皇帝干脆派人强行将弟弟接到宫里来安慰他。 至此,人人都以为本年度与皇家有关的大事,算是都有了一个结果。 因东宫有喜,皇位极稳,诸王也都没有表现出急迫来——或者没有让人看出急迫来。之前打了不知道多少算盘的人都将算盘又给搁到箱子里放好。这其中就包括谢麟。 这世上真心盼太子好的人,谢麟能够算一个了。得到消息第二日,到了东宫就给太子道喜,俩人又一块儿跳了一回欢快的舞蹈。跳到一半儿,太子突然想起来,齐王妃是他叔母,这样开心不好,又讪讪地放下了手。 只是这样君臣相得的日子过得并不久,到得八月,谢丞相便开始行动了。 吃过了月饼,谢丞相便先去游说太子。以谢麟年轻,应该让谢麟代太子出去看一看地方实情为由,说动了太子。谢丞相也算是“自己人”,说得也是在理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久居深宫,从未亲至地方。然而为政者不知民情是不行的,这就需要耳目,代殿下出去看一看。” 太子心里舍不得谢麟,道是若要耳目,放出去的御史等等,谁不能做呢? 谢丞相胸有成竹:“阿麟……比他们聪明点,不太容易被假象骗到。” 这句话就很深刻了。 太子想了一想,终于忍痛答应了。 太子同意了,再去游说皇帝就变得简单了。谢丞相对皇帝又是另一种说法:“东宫大安,正好放些人出去历练,回来好做太子的帮手。否则一群没出过远门的小东西,如何能服众?” 二位同意了,谢丞相自己还是丞相,此事便很快敲定了。谢丞相给孙子选的是一处知府——谢麟已经混得品级太高了,京官外放,只要不是流放贬官,惯例是要再提半级。府址所在之地,也是精挑细选的,不能太富庶,也不能太贫瘠,离京不太近,也不能太远。要做到磨练而不是折磨,赚经验而不是混年限。 此外,谢丞相又给谢麟配了一个人——江其真,先前谢源外放时谢丞相给次子配的幕僚。是谢丞相十分信得过的人,不幸幕僚是优质幕僚,儿子是劣质儿子,最终儿子没听幕僚的话,被参了回来。江其真发誓再也不搭理谢家人了,说起来,也是一把血泪。 这一回,谢丞相好说歹说,亲自去请,又说要辅助的是谢麟,江其真才勉强同意再次出山。谢麟对江其真犹有一丝疑虑,见这江先生一张苦大仇深的方脸,却仍然尊敬地接待了他。江其真对谢麟,也是有一点点疑虑,也存了考察的心思。 这一对互相没有特别信任的组合,就这么结成了。接着,便是谢丞相这里发调令,谢麟与程素素开始挨个儿告别,哭了数场自然不在话下。程素素一如既往地携谢麟去见史垣,这一次奉上的却是手抄的经书。 期间,谢麟终于履行了对程素素很早之前的承诺——带她与孟章等人再次见面,郑重地向众人介绍了妻子。 程素素在这些人里,并没有看到江其真。 江其真是单独另见的,初一照面,程素素便觉得,这位江先生的目光十分严厉。她许多次被估量的目光打量过,都没有这一次这么的苛刻。她却不知道,江先生对于随夫赴任的夫人,是十分不感冒的。根子就出在郦氏身上,当初,郦氏与江先生掰腕子,真又是一番血泪史。 程素素从来没怕过人,且又是将来的“同事”,两人这一打照面,空气骤然紧张。谢麟打个哈哈:“以后赴任,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以后若有急事寻我不着,你们便可相商,免得到时候互相不认识。” 两人都给他面子,一齐点头同意,匆匆地结束了这一次的会见。 然而这位江先生,倒是真的很有职业道德,也不太像是谢丞相的间谍。还没赴任,他给谢麟出的第一个主意便是:“一定要留一个官人相信的人在京里,以沟通消息。有些事情,或许老相公以为你不必知道,就不会告诉你。” 第二个主意是:“在京里做好准备,查好当地官员的履历、当地户口数,将舆图等也要找寻周详。我已寻到你的前任,不妨拜会一下……”当地的人口田亩等等,却是史垣已经交给程素素了。吏部的内容,又有程犀恐郦树芳坑了他妹夫,托了李丞相的门生周侍郎,弄了一份出来。 谢麟将此事也坦诚讲了,江其真才露出一个笑容来:“这样,我可放了一半儿的心了!” 放心得真是太早了! 离京赴任是在九月,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谢麟带着很长一串随从与行李,程素素坐在车里,被家人一直送到了城门外。再三挥手,洒泪而别,车夫甩响了鞭子。 旅途的新鲜劲儿刚起来,还没开始嫌弃颠簸,第一个驿站就到了。程素素扶着小青的手下车,刚踩到地上,就听到谢麟惊讶的声音:“齐王殿下?” 程素素:……卧槽!他怎么流窜出京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约法三章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顺着谢麟的方向看去, 正斜坐在椅子上捏着酒壶的,不是齐王又是哪个? 临近京师,驿馆的条件也十分不错。有亭台池榭, 残荷听雨, 池边栽种着已经打了骨朵的菊花。齐王就在水榭里摆了桌小酒, 慢慢地喝着。驿丞眼力相当不错, 核了身份,便要将谢麟安排到环境上佳的房舍居住。 已住了一个齐王, 最好的当然是留给他。附近还有些房间, 安排给谢麟也是不错的。这一下,双方不可避免地打了个照面。 谢麟也惊讶了。 诸王进京,是为了给太后贺寿, 其间出了齐王妃薨逝的事情,对皇室来说,反而是个令人轻松的消息。谢麟是在太后千秋节的正日子之后启程的, 他是外官,凑一个热闹就去干正事,合情合理。齐王呢?亲娘生日刚过, 哥哥弟弟的都还没离开,他先跑了? 齐王却仿佛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扬了扬手中的酒壶。谢麟看不惯齐王, 也还得过去见礼。 程素素往前跨了半步, 就听到江其真板着脸说:“娘子, 行李这许多, 娘子还是先去安放行李的好。” “不用拜见齐王吗?”程素素惊讶了,一个命妇凑上去见藩王,这是不合时宜的。遇到了不见礼,也不对吧? 江其真道:“无妨,想来齐王现在也无暇计较这些。” 程素素也不想见齐王,江其真又十分坚持,再看谢麟已经与齐王寒暄上了,并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满腹狐疑地点头:“官人那里,就拜托先生了。” 她倒是说走就走,自己进了屋子,指挥着搬行李放铺盖。一切安顿妥当,谢麟还没回来,程素素不由担心上了,喃喃地道:“这是有什么麻烦事么?” 卢氏听了这话,也有点担心了:“要不要打发个人去看一看?” 程素素道:“让我想一想。” “万一那一位失心疯了……”卢氏一介仆妇,寻常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一位亲王如何如何的,齐王,例外。 程素素摇摇头:“我原也是担心的,不过仔细一想,那一位无论如何疯癫,都是在他自己家里居多。在外头做事还没疯透。还是……再等等吧。再过两刻,要再不回来,就请富贵派人去看看。就说,看他们是不是用饭了。” 此番离京,随行的仆役都是精挑细选的,程素素带的是卢氏母亲与采莲、秀竹,另有四个粗使的丫头,是程素素陪嫁里带来的。又有几个家人媳妇,却是谢府的家生子。男仆也有两个,却是车夫老万、小丫头红儿的哥哥连升。 谢麟则带着自己的书僮听风、看雨,选了昔年叶氏陪嫁的一些人,身边的管事就是福伯的长子张富贵。 卢氏道:“我便这便将张管事请了来。” “也好。” 当下叫了富贵来,如此这般一讲,张富贵道:“娘子放心,小人省得。” 程素素道:“路远长程,有劳了。” 张富贵也担心着谢麟的安危。事实虽然就像程素素说的,齐王在大事上面,还真没有在讨老婆的事情上那么别出心裁,然而在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担心他因为死了老婆而发狂。 领了命令,张富贵也不去叫别人,自己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水榭,亲自来探看情况。 水榭里,谢麟却是坦然与齐王对坐,两人正聊得……坦白。 开头的是齐王,就说了一个字:“坐。” 谢麟也就坦然坐下了,驿丞识趣地又给添了杯盏等物,谢麟在齐王面前洗脸擦手漱口,慢条斯理不见慌乱。 齐王下一句话却十分没头没脑:“眼光不错。” 谢麟不吭气。 齐王道:“你差一点就是我女婿了。” 谢麟想了一想,点点头:“是差一点。” “为什么?”齐王点点桌子,“因为仕途,还是因为安泰?” 谢麟道:“因为想和阿翁作对。” 齐王盯着谢麟,试图看出他是说的真话还是假话。谢麟毫不畏惧地回望,思考着言为心声,齐王为何如此问他。 两人的心思都在飞快地运转,齐王此来,乃是因为心中有了疑惑。王妃的葬礼他没有露面,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全因伤心过度。世子不算笨人,若想完全骗过齐王,却还差了一点火候。齐王心里有疙瘩,安泰郡主的一切反常,他想不明白。安泰转述的“遗言”,让他心中不快。 想不明白,便要找一个人来问问。 谢麟的大脑,也在飞快的转动。他不敢说已经看透了齐王,对齐王也是有研究的。安泰郡主?难道?他几乎猜到了真相,面上却不动声色。 为什么要告诉齐王呢?这是一张王牌,不是吗? 齐王忽然笑了:“原来如此么?你胆子很大。” “殿下过奖了。” 齐王还没放过他:“若不是怄气呢?如何?” “臣与殿下,素无交情。如何点评郡主?”谢麟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口里却与齐王周旋着,只拿场面话搪塞着,且句句看来都是实话。 “现在算有交情了,”齐王不在乎地说,“要是觉得交情不够,咱们还可以再接着套套交情,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谢麟一口老血!十分想砍死齐王,只恨两人光着膀子干架,他只有被齐王完虐的份儿。只得含恨说:“我又没与郡主打过交道!” 齐王笑了:“说说看。” 谢麟内心狂傲,此时却是秀才遇到兵,恨恨地道:“殿下这个时候来说这个,真是胡搅蛮缠!” “不对呀,你们也曾见过几面的。”齐王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至少当年玄都观,是打过照面的。 谢麟很想召唤老岳父来打扁眼前这个二逼!忍气吞声地道:“颇识大体。” “就这样?” 谢麟差点掀桌:“殿下想听臣说什么呢?为何一直问郡主?怎么不问问臣怎么看世子呢?” 齐王笑容一敛,摆摆手:“你生气了,去消消气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一路顺风。” 谢麟:……妈的!你等着,老子一定搞死你! ———————————————————————————————— 谢麟从来就没有将“做个好人”当成人生目标,齐王这一回给他添堵,可算上了他的黑名单了。原本只是认为皇位不能落齐王手里而已,现在是真的生出得了机会要踩齐王一脚的心思来了。 气乎乎地往回走,张富贵见了,也不敢多说话,只说:“二娘子很担心二郎。” 谢麟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脚步。 张富贵见状,疾走两步,在前面引路:“正中上房是齐王住了,咱们得往这边儿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江其真此时将手中折扇轻拍谢麟的肩头:“东翁怒气过盛,有失冷静。”说完,便见谢麟转过头来,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知道。先生,一同用饭,如何?” 江其真道:“善。在下正有些话,也要与东翁说,也要与娘子说。” 谢麟一挑眉:“哦。” 江其真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到了地方再讲。 饭已经摆上了,程素素没坐在饭桌旁,却在一旁书桌边看着一张才写好的纸发怔。采莲打起了帘子:“娘子,官人与江先生来了。” 程素素放下字纸,站起身来:“还顺利?” 谢麟微微点头:“有些发现。先生与我们一同用饭。” 江其真有点吃惊,苦大仇深的脸上仇恨值更浓了:“在下是外客,怎么能与娘子同桌进食呢?只是有些话在京中没来得及讲,如今是必要与东翁说明白的。” 谢麟道:“先生坐下说。在京的时候,先生与我约定,既聘了先生,先生有主意,我要听。纵使不纳,也要向先生说明缘由,能说服先生。我已答应。现在又有什么新的要求了呢?” 江其真道:“是与娘子有关的。” 程素素吃了一惊:“我?” 谢麟也不太明白:“为何?” 江其真依旧没有开脸:“京中一见,未及细说,彼时见娘子知书达理,不便挑剔。眼下已在路上,却是不得不先小人而后君子,请与二位约法三章。” 程素素道:“先生请讲。” “第一,娘子不可兼并敛财,不可擅自作主收受财物代人说情、为谁撑腰,干涉官司、逼勒官人循私枉法。” 程素素的脸黑了一半。 “第二,衙门有司等事,娘子不可安插亲信、任人唯亲、不问贤愚。” 程素素的脸全黑了。 “第三,到任后,娘子不可为逞威风干预东翁为官诸事。” 程素素整个人都裹在了黑色的雾气中,慢慢地慢慢地…… 江其真还没说完:“就先这三条吧,以后想到了再说,东翁,这三条你也要记住!切记!切记!” 谢麟却笑了:“先生,先生这是将我娘子当成我那位叔母了吗?” 江其真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要提那个人、不要提那个人。先说你家,就说行不行。不行我就走,银钱还你也不要再受气了。” 程素素气结。 东宫稳固,之前的计划就要做整体的变更。新任地方,预案还没有完全做好。还有到了地方之后的配合问题,毕竟,江先生是谢丞相找来了的,以祖孙关系而言,程素素有点担心他会给谢丞相通风报信之类的。然而江先生确实有真材实料,又舍不得不用他。 程素素还琢磨着怎么在路上能够与这位江先生拉点关系,让他能够偏向己方。等等等等,都计划在这赴任的路上开个好头的。 第一个驿站落脚,正好与谢麟说一说这些打算。 现在好了,与江先生的第一次正式谈话,就听到这样的“约法三章”。 【王八蛋啊!你特么这是要把老子一个准备下副本的满级大号一刀砍回新手村啊!】 江其真见状,也不催促,也黑着脸,坐那儿等着。 谢麟一边是比较认可其能力的幕僚,一边是老婆,处境犹如夹在婆媳之间的可悲男人。不同的是,谢麟比那些人更狡猾一些。 微笑着对程素素作揖:“江先生不知道娘子家风清廉质朴,是我的疏忽,不曾告知先生,娘子恕罪。” 江其真更担心了!这特么活脱脱一个气管严啊!你家搓衣板还好吗? 程素素也是给台阶就下,江其真提的这几个条件,特别的政治正确,公开叫板,等着被弹劾的折子淹了吧!娘家婆家都得被淹。 所以,程素素也认真地玩起了文字游戏:“朝廷自有法度,用人自有吏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江其真道:“别说虚的!这话我已经听过一回了,说得没你斯文,意思跟你差不离儿!你们谢家是不是都串通好了的?词儿都不带改的!” 他上次可受了气了,好多年没缓过来。这也不怪江先生,想当年,丞相的次子、九卿的女儿,都是书香世家,多么好的组合!江其真唯恐其太斯文迂腐,还想着怎么让他们圆滑一点。 结果呢? 江先生一天在心里骂八回街,也没办法把这俩给掰回来!谢源就成了江先生幕僚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败笔。没有弄出什么美名然后步步高升不说,东家还被参了下来。 江先生不介意谢源笨,他可以一点一点地指示着谢源去做,就怕这人蠢还不听人劝、听不懂个对错。在这其中,郦氏的坏影响居功至伟。 遇到了谢麟之后,江先生对谢麟的资质是十分赞赏的。程素素那里,就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头一回见面,就发现这是一个喜欢与人别苗头的妇人。这样的人,有两种情况,一是能力不错,所以有骄傲的本钱,一种就是纯傻,还自以为了不起。 江先生不敢再冒险,终于找了个机会,要将话题摊开了讲。限制一下,利大于弊。他可不想再败第二次!谢麟多么好的底子呀,不撺掇出一个丞相出来,真对不起自己拣到了一支潜力股。 江先生平生爱好,不在自己做官,却喜欢隐居幕后。无论是隐居幕后,还是亲自上阵,都没有人想失败! 谢麟和程素素心有灵犀,心里将二房夫妇俩骂得狗血淋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咬牙切齿,却是同一个想法:先糊弄过去再说,反正我/你又不是郦氏那个蠢货!日后相处,总能慢慢摆平江先生的,可不好上任就把这个熟手给开了! 岂止是程素素满级大号有被砍回新手村的危险?谢麟现在就是被砍回新手村的途中! 谢丞相在这方面倒不藏私,一针见血地说:“你会应付阎王,可不一定能应付得了小鬼!天天说吃相,让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吃相难看!” 江其真就是一个很明白个人手段,水平又极高的人。 程素素也明白,哪怕还有同样水平的人,也未必不会像江其真这样想,换来换去,自己硬与谢麟的幕僚们叫板,十分误事。不如逮着这一个,慢慢磨。钱,她还真不在乎,亲信?她哪里来的人?收钱求情,她还真没想过。 当下,由程素素开口道:“好!既聘了先生,就不是要先生做摆设的。” 谢麟且没有她这般坚决,有点犹豫地低声道:“六郎?” 程素素摆摆手:“就这样吧。” 江先生舒了一口气,起身长揖:“娘子明理,东翁之幸。” 程素素笑道:“那这一餐饭,可许我上桌了吧?” 江先生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虽然十分正确,未免有预先将程素素视作会胡作非为的意思,也不在意她这话里有话,搓搓手:“娘子,在下是被整怕了。” 他老人家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口一个在下,且又后还要仰仗他,程素素也不好意思再刻薄他。当下笑着邀他坐下,一道吃饭。 江先生先满斟了酒,举杯道:“先小人,后君子,我必为东翁尽力谋划。东翁,此行艰难,恕我先前无礼啦!” 谢麟与程素素也起来举杯:“先生金玉良言。” 三人饮罢,坐下慢慢说话。江先生拣了箸笋丝,慢慢嚼了咽了,才说:“不要怪我多事,老相公有意磨练东翁,这地方选得不可谓不用心。可也难出政绩,难推托责任。膏腴之地,财赋出色。贫瘠之地,稍有起色便是大有改观。唯中等地方,温吞水,上不去,下不来!泯然众人。故而不得不慎呐!” 他三再目视程素素,模样十分诚恳,程素素也没得话说。这些东西,她是真的不懂,也许真该先老实窝着再学学了。再看谢麟,他也听得认真,得,俩都砍回新手村了。 一餐饭,就在江先生说、夫妇二人听的过程中,结束了。过后,程素素才发现,江先生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麟与程素素还是分房睡,只是睡前谢麟跑来开解程素素。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晚饭的时候就想问你了,这看的什么?” 就是程素素拿的那张纸,上头写了八个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八个字,乃是与程犀道别的时候,程犀特别痛心疾首讲的。引自《孟子》,意思乃是孔子反对殉葬。齐王府恰才做了一件人殉的事。 谢麟笑了:“对了,这件事情,还没有与你说……”将与齐王的对话,一一讲了。 程素素也惊讶了,她对齐王也不够了解,但是这个时候不停地问安泰郡主?“郡主有不妥?” 谢麟道:“你也这样想?” “看起来不像呀。” “那就先记下来,万一用得着呢?” “哎……”程素素心里沉甸甸的。 谢麟起身道:“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 “好。” 次日,二人启程,问起驿丞,驿丞道:“齐王殿下昨晚就走了,去哪里,就不是小的们能知道的了。” 二人也不再停留,谢麟匆匆写了封信,火漆封上,交驿丞递往东宫。程素素知道,他给太子写的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是令太子不可放松警惕之意。暗忖,齐王这回算是真将谢先生给得罪了。 却不知谢先生也在忐忑:好像对娘子交代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准备好了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娘子要路上准备?”江其真的口气里充满了诧异, 明显的不赞同的意思。 路遇齐王真不是一个好兆头,哪怕相信科学如程素素,也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来。第一座驿站与齐王分开之后, 赴任的大队人马便再次上路了。虽然有了所谓约法三章, 程素素还是觉得, 该她说的话, 还是要讲的。比如大家对赴任之后的准备工作之类的。 不插手所谓衙门官司正事,正经的正室娘子, 该管的事儿也是一大堆的。这里面是不可能完全不波及谢麟的公务的, 譬如说到任之后,谢麟要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一府之下属,程素素得有相应的配合, 这个戏要唱下去,得有个剧本吧? 诸如此类,细务还有很多。 这些事情, 总能说的吧? 长途漫漫,程素素先与谢麟讲的,谢麟让听风去对江其真说了。江其真就跑到主人家的车辕上坐着, 隔着半张车帘,与里面答话。透过另半边打开的车帘,他脸的表情明确无误地展露给谢麟看——你们真是太天真了! 多少年来, 谢麟都没有被人用这种目光看过了, 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程素素没直接看到这表情, 情绪比谢麟稳定:“难道要到了地方再准备吗?” 江先生道:“娘子还没‘准备’好?” 程素素略懵, 疑惑地道:“地方的上事儿,我们不很熟,故而请教先生,先生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江先生道:“娘子说的准备,是足以应付诸般事务,是不是?” “对呀。”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所有的事没有发生,就先准备好了怎么应付,连给你添麻烦的人,都要照着你想的去做,等着被你收拾。那也太巧啦,”江先生不客气地说,“娘子读过《吕氏春秋》吗?刻舟求剑要不得。这可不是东翁去考秀才试,背下经义,填上去就算成了。” 这个道理当然是对的啦,可是——“难道就不准备了吗?” 江先生道:“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凡事不要说‘准备好了再如何’。二位想,真遇到了事儿,谁会留功夫给二位去‘准备’呢?要是觉得准备好了就心满意足,那就等着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永远比别人慢一步吧。‘准备’好二位自己,可比准备好什么如何应对,要好得多。” 谢麟问道:“那么先前在京的说的那些?” “那叫后手,”江先生慢悠悠地道,“谁能不犯错?谁能算无遗策?谁能事事如意?谁能让连与他作对的人都全照他的心意来?不能够的。出错不要紧,能弥补过来就行。这是用兵,重兵堆于前,后方空虚,易为人所趁。” 二人对望一眼,只觉得江先生将赴任地方说得像是进了龙潭虎穴一样,不晓得当年谢源夫妇给他的心理阴影居然这般大了。不过也觉得他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也一齐点了一下头。 哪知江先生却猜到他们的心思,笑道摇头:“二位已经很礼贤下士啦,不过有些事情嘛,自己不经过,别人讲了也是隔靴骚痒。咱们且看一程,如何?” “好!”谢麟一口答应了下来。 ———————————————————————————————— 虽然答应得痛快,谢麟与程素素的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疑惑的。从江先生之前的举动来看,这话说得绝不是无的放矢。将会遇到什么事情呢?二人心里都打了个问号。 接下来又过一个驿站,还算太平。走到第三个驿站的时候,却热闹了起来。 谢麟这样的人物,注定是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跑到邬州的。地方官上任,踏入本州境内,就能被当地人知道,这个谢麟早有心理准备了。沿途上住在驿站,要核对身份,会被沿途官员迎送,这也是惯例。 是以当地官员一窝蜂跑过来的时候,谢麟是一点也没有意外的。接到帖子,便也整肃停当,并不介意地携程素素赴宴去了。江先生也换上一身簇新的书生袍,摇着扇子,晃在谢麟的周围。 兴许是觉得之前对程素素提的条件略显苛刻,江先生特意提醒程素素:“娘子,先说场面话,说京城风物。” 程素素会意,不就是不要交浅言深么?懂。 江先生这才提着扇子,晃到谢麟的背后。读书人、想附庸风雅的人、想讨好相府的人,都十分重视谢麟。对于程素素,他们让家眷准备了厚礼,仅此而已。 谢麟的名头很响,官员们准备的是风雅的酒席,作诗、赏花、二三雅妓。江先生轻咳一声,凑到谢麟耳边说:“东翁,我与娘子约法三章,独独没有约东翁狎妓之后不可欧打亲夫。” 谢麟面皮一抖:“先生说笑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江先生道:“路上一遇而过,风流韵事,东翁自己斟酌。到了邬州,一举一动可就不是流窜了。” 谢麟正色道:“我与同侪吟诵唱和,指点后辈,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 江先生满意地道:“小爱好嘛,可以有可以有,回来咱们再讲。” 将谢麟给憋得不轻。 吃完酒回来,听风、看雨抱了好大一兜子的名刺、诗稿。程素素自家拿着柄宫扇扇着风,她也吃了点酒,正在发热。见了问道:“这是什么?”听风二人如此这般一讲,程素素道:“都收起来,采莲,去找个匣子装了,贴上签子写明日期来历。” 江先生摇着扇子,听到她这样吩咐,不停点头。 程素素道:“累了一天了,先歇着?” 江先生打了个酒嗝:“明天开始,事情就要多起来啦。我可不是说这样的酒席呀!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大后天,就要看二位的‘准备’啦。” 程素素却是打定了主意,他们这样供着江先生,就是要他出力的,可不能让他看戏。不客气地说:“先生话里有话。” 江先生点头道:“从拿到赴任文书那一刻起,无论有没有准备,考验就已经开始啦。” 江先生说完这个话,又过了三天,依旧风平浪静。虽然江先生说了许多关于“准备”的话,程素素还是先计划了一下,到了邬州之后,如何安排家里这些人手,如何定一个基调等等。这些都想明白了,三天也过去了,太平无事。 到程素素开始怀疑江先生是不是太谨小慎微的时候,在某驿站落脚的时候,又遇到了一次很普通的请吃酒的帖子。依旧是夫妇二人同去,一路行来,程素素应付这样的事情已经很有经验了。 一来谢麟此时品级虽然不管太高,却也不低,驿路沿途遇到品级比他高的人不多,二来看相府面上,也无人硬叫板。连带的程素素也轻松许多,与妇人们说些京城的衣裳首饰的流行,赴任要注意的事项一类。譬如今天,一位知县的娘子就说:“到了当地,也要雇几个当地人,好知道些风俗。” 有些是程素素已经想到的,有些是她“没有准备好”的,少不得思忖之后,将觉得有道理的部分记下来。 自觉又学了不少东西。 待回到驿馆,却被门前一堆人给惊呆了。这群人并不像赴任之人,程素素现在也有经验了,凡赴任的人,再穷,铺盖也要有几个挑子。这些人的行李,是明显不符的。人倒是不少,男子衣着考究,两乘小轿,轿边各立一个侍女。再看后面的行李,箱笼不少,铺盖不多。 见他们一行人过来,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抢了上来:“敢问可是谢状元?” 江先生义不容辞地上前来:“尔是何人?为何拦路?” 这中年男子将自己的名刺双手递出:“这位先生,小人王瑱,向慕风雅,听得连三元的谢公过此,心生向往。特备薄礼,请谢公答允小人将谢公的大作合集刊刻。” 江先生眼睛往他身后一扫,笑问:“老兄不是赴任官员?” 王瑱忙说:“小人家里世代务家,到了得小人,也兼做些小买卖,不成体统。” “何方人士?” “河东县。”说着,便向江先生又塞了一个大红包。 江先生笑纳了,道:“你这堵着门,倒是打劫,不好,不好。” 王瑱忙向后面挥手,将人与箱笼都驱了开。 江先生道:“帖子,我收下了。东翁今日有酒了,恐怕不能见你。” 王瑱道:“这哪里是小人的家眷?二三粗婢,奉与谢公、娘子驱使而已。这些是她们的箱笼铺盖。” 二人说话的时候,谢麟与程素素的车已经进了驿站了。王瑱面露焦急之色,又给了江先生一只大红包,诚恳地道:“请先生千万通融,了我夙愿。” 江先生将两只红包揣好,道:“东翁明日就要启程,赴任的事情耽搁不得,恐怕要让你失望啦。好在河东就在邬州辖下,你是河东人,日后有的是机会了。” 王瑱张了张口,江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帖子收下啦,老兄,请回吧。这么在驿馆面前堆着这许多人,不像话呀。” 说着,扬长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我的地盘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江先生小发一笔横财, 转身回到驿站,表情就没有在门外那么可爱了。一本正经地将拜帖递给谢麟:“东翁,贿赂来了。” 谢麟口中正含地着一口醒酒汤, 被他这句话将醒酒汤从鼻孔里给喷了出来。程素素甩了块帕子给他, 自己也被噎到了。再看江先生, 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样子。 谢麟收拾完自己, 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江先生掏出两个红包,晃了一晃:“我也有。” 谢麟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笑道:“先生特意来说, 必有深意。” “邬州河东人,”江先生观察了一下谢麟的表情,续道, “仰慕东翁才华,备下厚礼,想为东翁刊印文集。” 程素素听了都是一怔。这时节, 书贵呀!送了厚礼,就为再破财给谢麟出本文集?这得是铁粉。然而这籍贯? 谢麟重复了一句:“邬州河东人?” 江先生道:“东翁再听听礼单。”将礼单念了出来,除了些笔墨纸砚, 便是几名奴婢。不算太薄,但要说是“厚礼”,那也是绝谈不上的。 谢麟与程素素面面相觑, 表情很明白了——这也叫厚礼? 江先生道:“想不大明白?奴婢们是带着行李的, 她们的行李, 就是咱们在门外看到的那样。十分不薄呀!” “如此隐讳, ”谢麟当然看出来这其中有问题了,“哪像是真心喜欢我的文章的?他识几个字还不一定吧?” 江先生道:“东翁是明白人。这样的人,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放长线钓大鱼。总之,不会是像他说的那样真诚。”接着一撇嘴,“主人家站在地上,奴婢坐在轿子里,切,什么样的奴婢?这是做便宜岳父来的,嫁妆都备了哩。” “噗——”程素素也喷了。 江先生正色道:“话糙理不糙。送人可比送物更划算。即便东翁不当一回事,外面却可以讲‘在知府家里有得宠的人递话’,这话,恐怕未必会有人当着东翁的面告诉东翁呀。” 谢麟脸上显出厌恶的神情来,江先生问道:“东翁打算如何办呢?” 谢麟也不打开帖子,只说:“办什么?” 江先生道:“若以后还有人请为您刊印文集,东翁要如何甄别呢?此事难就难在,不知道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东翁是状元公,有人仰慕才华并没有什么不妥,一概拒了,岂不寒心?亲切了,又不知是否包藏祸心。此事难就难在,难道要东翁一一见了,再分辨他们是否怀有歹意?” 程素素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先生有办法吗?” 江先生道:“啊,还有娘子,若是有人找上娘子,说是想为东翁刊印文集,日子又很巧,巧在了东翁生日之前,娘子点不点头呢?” 窝去!这个真的很难选啊! 江先生说完这些,却先不讲要如何做了:“二位何妨自己想想?凡事都我讲了,这官是东翁在做,还是我在做呢?” 谢麟指着帖子道:“退回去就是。不要就不要了,难道我还用给他们解释不成?”他是相府公子,比程素素的瞻前顾后,自多了一份不在乎。 “东翁的邬州,还只是纸面上。不要寻个当地人问一问?等到了邬州,还能知道几分实情?看的都是他们让你看的,听的都是他们让你听的。哪怕先到了,微服查访,又可知他们自看到邸报,知道您要来,便会做好准备了。东翁想,在东宫里,知道陛下要到东宫,会做什么样的准备?” 谢麟顿悟,这例子太生动了。 “退,”谢麟毫不犹豫地道,“我何必做谨小慎微?至于邬州情形,到了,自然就看到了。” 江先生也不反对,道:“好。” 次日天不亮,王瑱便等在了驿馆外面。江先生也起了个大早,笑吟吟地将拜帖又还给了他:“东翁说,‘吾尚年轻,蒙圣上不弃,命做亲民官,寸功未立,不敢先为自己扬名’。老兄,你这时候不巧呀。” 想了一想,又将自己的红包给退了:“哎,事儿没办成,不好意思。” 王瑱还想再说什么,江先生将脚一缩,又退回驿馆里了。不多会儿,天放亮,驿丞便出来赶人。王瑱只得耷拉着脑袋往后退了一退,看着当地官员或派人、或亲至,为谢麟送行。 管事低声问:“员外,咱们怎么办?再不紧着点儿,大郎的案子就……” “追!” ———————————————————————————————— 王瑱一路走,一路追,却总也追不上谢麟赴任的队伍。谢麟走得不算太快,但走的是官道。王瑱为民,走官道得偷偷摸摸的,遇到朝廷送信的驿马,要避,遇到往来官员,要避,再遇到兵士换防,还是要避。一避二避,眼睁睁看着走得不快的谢麟,离他越来越远,不由捶胸顿足。 谢麟却从从容容,一路与沿途官员交际,从容进入了邬州。 一到邬州,果如江先生所说,邬州的大小官员们,早便准备好了。下午在驿站里核对了身份,天不黑,当地的县令便到了。第二天,不等谢麟启程往府衙里去,州府的大小官员,便都来了。 谢麟心道,这邬州府的情况不上不下,大大小小的官员行动之快,放到京城也是顶尖的了。 在京城的时候,他已经弄到了诸官的履历。知道这里面官员有科考出身、也有荫生出身、还有荫职,来历十分丰富,也笑吟吟的与诸官见面。这一回乃是拜见上官,就人人没带家眷,程素素乐得清闲。 邬州府辖下六县,地方颇大,境内有河,却不在邬州正中,而是偏西一点,府衙与河东县衙同城。六个县令,一个不缺,此外又有通判等州府的官员,也悉数到场——谢麟是最年轻的一个。 人比人,气死人。说的就是眼下这个样子,人家出身比你好,比你聪明,还比你用功。通判的年纪是谢麟的两倍,县令里还有年纪比通判大的,最年轻的县令今年三十,却是已过世五年的前前任工部侍郎的儿子。 众人一打照面,顿时觉得谢麟气韵高华,反思自己,比起他来是俗气许多。再看他身后,跟着一个约摸五十上下的拎扇子的书生模样的人,估摸着是幕僚。想来相府公子外放有这么一个人也不奇怪。 彼时“师爷”这种职业还没有很流行,达不到人尽皆知的程度。许多官员得是熬到了一定年载,才想起来自己需要有这样的人帮忙。谢麟的起点,无疑比大多数人都要高。 人人心中一杆秤,颠来倒去地称量。最终有了一个结论:观其外表,新来的上司是个读书人,不难应付。首要是将他身边这位幕僚拿下! 谢麟的外表太有欺骗性了,作为开国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无疑是全国头号大书呆子。这些官员里,也有自己考上来的,自己看自己乃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事事精通,然而在看谢麟的时候,都觉得他温润君子,十分单纯。 想到这一层,大家的笑容就更真诚了几分。应付一个书呆子,容易容易。 谢麟也在看他们,他们的身后,各带了不少衣着整齐的老少。有锦衣、有布衣,都收拾得十分干净,虽有点激动的样子,却也还算大方。见他看过去,吴知县连忙介绍:“这些都是州中父老,那些是府县诸生。” 对了,吴知县吴静,今年四十来岁,与太后娘家还有点关系,算起来是吴松同学的叔叔辈。看起来也是吴家的风采,老实得不得了,连介绍别人都特别的简短。 谢麟看过去,已有人自袖子里掏出来一本书,又手平举:“状元公,这是我等共同筹备,为您刊印的文集!” 谢麟:窝勒个去! 再往后看,这群“百姓中的代表”不少人都拿出一本书来,封皮都是一样的。谢麟眼力不错,见封皮上果然是写的他的文集。一直不大说话的汪通判道:“这是他们自己搜集了您流传出来的文稿,编辑成册刊刻印发的。” 那一边府县诸生,却是人手一册,比起“父老”们又激动得多了,很有上前请谢麟题个字的冲动。 这个却是谢麟常见的,自有一套应付的办法,含笑点头,表示到任之后一定会与大家再见面详谈的:“劝善教化,我辈职责所在。” 又说:“诸位今天必是早起劳累,不如回府再叙。父老年高,亦各还家,不可因我再多生事端。诸生以读书为要,我以后是会常去考较的。”一一指明了去处。却又向通判要了这些人的名字。 人人见他记下了名字,都心满意足,一时各按他的安排散去。官员们陪着他,用饭、启程,直到府衙。 整个过程,程素素都未能亲见。她得忙着先在府衙里安家,府衙按制而建,占地颇大,程素素从来没有亲自处置过这么大的属于她的地盘,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难言的豪情来——我的地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当家做主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但是程素素心想, 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 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 你去考就是了嘛。啊, 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 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 黜其劣者。你行的, 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 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 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 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 我都准备下了, 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 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 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歹人头领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麟一点也不担心程素素会应付不了府衙的事情, 在京城的时候,相府后宅可比这里复杂,程素素一样做得周到。如今到了邬州, 府衙就她最大, 说一不二, 身边又有仆妇听差遣, 确乎没有什么问题了。 是以谢麟也就放下心来,风度翩翩地与本地士绅周旋, 推杯换盏, 间或论两句诗,好不快活。令士绅们比较遗憾的是,依红偎翠是没有了的。似这等酒宴, 多半有美姬歌舞,顶好是席间能有佳作,当场令歌女唱将出来。若这美人爱才子, 才子爱佳人,再谱出一段佳话来,那也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无奈谢麟诗词作随手作了, 却不肯为邬州创这一段佳话。扼腕之余,便不由猜测,这究竟是为何?纵是端方君子, 在这样的年纪上, 有一些风流韵事, 只要不误正事, 那也不值得说嘴不是?真个不近人情,固令人敬佩,却也会觉得不大好亲近呀…… 正猜测间,却见一个衙役歪七扭八跑了过来,险些撞翻了临门的桌子。通判的脸沉了下来,放下手中酒盏,却不说话,自有一边侍立的班头等上来问话。 班头心里打鼓,他认得这来的是留守府衙的年轻番役。为了迎接新知府,纵是这等挨不上前头露脸差使的,也要穿戴整齐,可不该这慌乱的模样!想到番役是守府衙的,而知府的娘子是去府衙……班头就想昏过去了。万一知府家的娘子一到府衙就遇到不好的事儿,他可真不知道要如何搪塞了! 才出口斥道:“你这什么样儿……” 那番役就带着些哭腔,惊惶地道:“叔!杀、杀人啦!”他受惊不小,找到靠山了,声音不由大了起来。四下里士绅听了,很有些失手砸了酒盏、落了筷子的。 班头想压都压不住,只能恨恨地道:“你嚷什么?!谁死了?” 番役依旧哭丧着脸:“不、不认识的,是从后衙往外跑,还没跑到大街上,就给弄死了!死了好几个!” 谢麟听到“后衙” 二字,便上了心。在他下首一桌,江先生也听着了,恐他失态,忙示意张富贵看好他,自己却上来问这年轻番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番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儿,很是怯懦,结结巴巴地:“小、小的也、也不知、知、知道……就在前面坐、坐、坐着,忽听得吵、吵闹,就出来看一看……” 说到此时脸上血色顿失:“前、前头男男女女,搬搬,搬着东西,后头一群歹人追着要打杀,一个好俊俏的娘子,带、带好些人马,张弓搭箭将人射死了,有个婆子说是知府娘、娘子,我、我怕,就跑、跑过来了……” 一室安静,人人望向谢麟,仿佛找到了他不肯谱佳话的原因。谁家里有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他敢在外头风流快活? 江先生却不这么想,这娘子年轻气盛不假,却不是个会轻易办出格事的人。忙上来细问究竟,岂料这番役太年轻,乃是今年新来服徭役的,没见过这等凶残的案发现场,他给吓着了。 众人顿时没了吃酒的兴趣,撤了酒宴,挥退歌姬,忙点上差役等,有那等本地士绅家里有健壮家丁的,也令执着木棒,一忽儿拥着谢麟往府衙而去。 到得府衙一看,安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班头无奈只得作个探路先锋,抢先进门,迎头撞上另一留守的老人。这老头子不似年轻那般沉得住气,却又太沉得住气,耳聋眼花,说话极慢,听得人极不耐烦。 班头一鼓作气,抽了腰间佩刀,往内冲去,谢麟等不得,也与江先生一道往二门去。班头才要冲到二门,便遇到几个执仗的男仆,远远看到谢麟,放声大叫起来:“二郎!”这些俱是谢麟旧仆,情急之下,将往日称呼叫了出来。 一时解开误会,才由他们向谢麟说明了情况。 原来,彼时程素素觉得违和,尚未参透其中奥妙,往厨下去看管饮食的卢氏回往正房来的时候,正撞到了那“王员外”等人将谢麟夫妇俩的值钱家什往府外搬运。 回来一讲,张富贵也觉得不对了,在看管搬运家什的时候,他被大件的家什挤来挤去,直挤到了后头,又被“王员外”不知从哪里摸了些茶点酒水来管待他。他正要推辞,程素素那里着人来叫他,他这一走,最终库房那里,就只有“王员外”的人了。 “没有自己人看着”、“陌生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往外搬”,再傻也知道出事儿了。正房里只有程素素与谢麟随身用的东西,顺手打开有记号的包袱,里面就是她用惯了的匕首,包袱里尚有一副弓箭,程素素抄起来就往后追去! 她一直忍着,连搬箱笼进库房都没有自己跟着而是派了张富贵,就是为了保持形象。毕竟不是当年道士家的小闺女了,不能泼辣外露,对不对? 装模作样这许久,一朝破功,她跑得比张富贵还要快。要是知府家才上任,在府衙里、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把家搬空了,还有脸见人吗?何况这些箱笼里,还有书籍字纸,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人会拿来做文章,地麻烦就大了。 亏得这群贼搬着东西,走得不算快,程素素很快便见着了他们。那“王员外”站在一边不停挥舞着手臂催促:“快快快!” 你TM还敢快?!程素素自觉被人当成傻子,火得要命,放弃了抽刀砍人的痛快,张弓搭箭往“王员外”射去。 那年轻的番役便是在此时赶过来的,后衙这般响动,不是聋子都听到了!追过来便见到程素素放箭,将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众人见他这服色,还道是一伙的,好险没将他拿下,他见状一道烟就跑去找人了。 而那位“歹人的头领”俊俏娘子,是真的知府娘子。 原本心中微有些轻视谢麟年轻的人,表情都严肃了起来,胆小者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江先生急凑前了问道:“杀伤人命了?” 谢家的男仆一怔:“并没有,还跑了几个,不过我们捆了六个!”说着,骄傲地一挺胸仿佛自己也是个英雄了。 江先生:……无语地看着那个快要哭出来的年轻番役,内心十分复杂。 ———————————————————————————————— 知府上任第一天,自家后衙险些被一群骗子给搬空,在哪里都是一桩大案了。江先生当仁不让,向谢麟进言:“东翁还是先去看看娘子,问问清楚。人犯既捕获,在下便腆颜去听一听审问,如何?” 谢麟颔首,向通判拜托几句。当下问话的问话、用刑的用刑,江先生这里,很快将事情问了个明白。 原来,邬州对谢麟确是有些保留的欢迎,只要他不瞎折腾大家,大家自是欢迎得不得了。自上而下,无论士绅还是贩夫走卒,都颇有些引以为荣。无论是想巴结还是真仰慕,都有不少人准备了各-色-礼物。无论宅田、奴婢、歌姬、珍玩、书籍,样样不缺。而前任知府离开,新知府未到,府衙前衙还好,后衙看管十分松懈。 这“王员外”等人艺高人胆大,相中了这机会,琢磨着相府出来的公子,细软必是不少,先几天远远看着,也估摸出了这是头肥羊。今日便趁此机会施为,意图拿些不大值钱的家俱,换掉谢麟这从京城带来的好东西。他们也不是要在府衙里做工,只消给他们一个搬运的机会,就能将行李中值钱的都搬走。 眼看就要成功了,却不料被撞破,程素素又太狠。因在搬东西,走在前面的,将东西一扔,顾命跑了,后面的被箱笼堵住了,逃得反而慢,更兼程素素喊打喊杀的,上来放倒了一个,思忖行骗也不要命,不如束手就擒,免得惹怒了这个活阎王顺手将他们给杀了。于是谢家仆人一拥而上,将这几个落在后面的给捆了。 程素素生了一场气,财产倒没有什么损失。 谢麟那里却是哭笑不得。 新官上任可能会遇到的困难,程素素设想了千百回,什么假账啦、什么地方势力啦,诸如此类。可是打死她也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下马威,居然是被一群骗子找上门来,差点用淘宝爆款的家俱卷了她的细软跑路! 更让她生气的是,她那一箭,射偏了。瞄着“王员外”去的(他离得最近),却射中了那个假班头!完了旁边还有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番役大叫一声,仿佛她是什么地狱大魔王一样扭头跑了! “抓到那个小贼,一定要判刑的!”程素素郁闷地说。 谢麟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说:“若说跑掉的那个瘦柴杆儿,他倒是真的番役。因年轻,没见过世面,才跑的。万幸这回没有出丑。” 程素素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担心地道:“都骗到知府衙门了,这地界儿怕也没那么好吧?” 谢麟却口气轻松地道:“无妨,日子长着呢,慢慢磨吧。先将咱们家布置布置?”他一点也不想在自己有箱笼的情况下睡骗子送来的廉价家俱。 “成。” 直到掌灯后,正房才布置妥当,谢麟命人将骗子的家俱搬出去烧了,自坐在灯下看书。江先生那里也忙完,过来会合:“东翁、娘子,审完了。”将事情说了一回,又说已经连夜派人去捉那几个逃掉的。 如何判是谢麟的事,江先生拿捏着分寸,并不先讲自己的主意,何况,人还没抓齐呢。谢麟道:“先生辛苦了,且请歇息,邬州看起来也没那么太平,咱们明天可要好好合计。” 江先生道:“不错。明日我再与东翁细说,今晚东翁可与娘子商议,娘子,可喜欢围猎?” 程素素真心傻眼了:“什么?” “农时已过,出门散散心,跑跑马,也不怕踩伤庄稼嘛!” 程素素经历了骗子团伙一事,遇到自己想不明白事情就很担心别人坑他,何况江先生原本可不是这个态度。他恨不得自己整天关后衙里,什么事儿都别做,现在要放自己出去?程素素充满了怀疑。 江先生却不多说了,一行礼,走了。 留下夫妇二人面面相觑,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无缝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江先生是个奇怪的人, 当你以为他很坦诚的时候,他就又让你觉得在故弄玄虚了。好在谢麟是个聪明人,程素素自认也不算笨到家, 两人大眼瞪小眼, 不一会儿, 谢麟便说:“兴许是先生知道了什么。” 程素素郑重地问道:“眼下咱们怎么办?”原本安顿下来就要再深入了解一下本地情况, 程素素也该见见本地士绅的女眷的,如今见是不见?还有江先生的建议, 究竟是为什么?程素素以为, 江先生恐怕是真有原因的,至少他经验丰富。然而若是猜不到,事事都要等江先生揭谜底, 那未必会被他瞧不上。 照原本约定的内容来看,江先生怎么也不会这么早就把她放出去,程素素以为, 自己还得好好表现一段时间呢。 谢麟微一沉吟,道:“今天已经晚了,最迟明日, 必见分晓。”他也承认,江先生待他也算真心,筹划起来还算尽心, 然而以谢麟之智, 却不想总被江先生牵着鼻子走。他也发了狠, 今晚必要琢磨明白这事儿。想来江先生在自己面前所恃的, 不过是“阅历”,还得是任职地方的阅历,往这个方面想,总是不会错的。 谢、江二人一比较,程素素理所当然更相信谢麟,点点头:“好。” 谢麟见没有别的话了,犹豫了一下,道:“书房在哪边?”他略有些担心,怕到了新地方,程素素不大习惯,要不要人陪什么的。 然而程素素并没有想到这个,手一指:“那边。”就唤人过来带他过去。 谢麟默默地往外走,还没跨过门槛,便听背后程素素很郑重地道:“谢先生。” 谢麟顿时站住了,猛地转身:“嗯?” “我一般不打人。”她认为得解释一下的,不然让人误会了多不好呀?她很讲道理,很和气的。 谢麟平静地点点头:“嗯。” “今天这一个也没杀死。” 谢麟到底是谢麟,还能很镇定地附和:“嗯。放心,没死。”只要没死,就不算大事儿。否则虽然是个贼人,不经官府而死,终究要费些事。 “外头传的话怎么办?”这就是程素素叫住谢麟的原因了,原本是想装个贤良淑德的斯文小娘子的。到邬州头一天,就被个胆小鬼嚎了一嗓子说她杀人。流言这种东西,谁个会管你真相啊?茶余饭后,大家只是要个谈资而已! 谢麟道:“不急,案子还没结,这几日先闭门谢客吧。总有办法的。”不由若有所思地往程素素身上看了几眼,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只是还要再仔细想一想才行。 程素素得了他这一句话,便不再多作纠缠,笑得十分灿烂:“那谢先生好生歇息去吧,明日一早,必是要早起的。” 谢麟抽抽嘴角:“六郎也早些安歇。”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道了晚安,各自安歇。程素素睡得倒好,谢麟琢磨了一会儿江先生,才歇下。在这二人安眠的时候,有关知府娘子的流言,在黑暗里飞快地传播着。 到得第二日一早,有消息说娘子受了惊吓,是以先闭门谢客几日的时候,整个邬州城都没有人相信了。有心人还发现,邬州城最好的两家医馆的大夫准备好了给知府娘子看病,岂料唯一一个被府衙召唤的,是个惯治外伤的郎中。还是昨天天黑前就叫过去给犯人裹伤的。 郎中打府衙出来,就被人套话,说是犯人伤势颇重,险些没救回来。是没死人,可也离死不远了。先时士绅们亲耳听到番役所言“杀人了”并不算很夸张呀。 于是,在知府夫妇不知道的时候,娘子凶名已经在城里传开了,并且有越传越离谱的苗头。 ———————————————————————————————— 第二天,天气晴朗,谢麟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了地头,这一觉睡得香甜。早上起来,神清气爽,早饭也多吃了一碗。吃完饭,得知程素素准备料理家务,便不再多问,径去寻江先生。 江先生看起来比前一天态度亲热了许多,弄得谢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却不知道,江先生这是心里高兴。江先生的住处临近前衙,布置得极是舒适,以江先生的经验来看,相府里也不过如此了。谢家派的仆人更是说“娘子说了,有官人娘子的,就有先生的,官人娘子什么样儿,先生就什么样儿。” 江先生对比一下跟在谢源身边的糟心经历,自然心中舒服。从昨日看,娘子绝非乐意忍气吞声人,还要吩咐优待他,可见是重视他了。 得了便宜,江先生虽尽力不要表现出来,脸上还是不免漏了一点痕迹。 待听到谢麟说:“先生昨日说要打猎的事,可是与邬州地方有关?” 江先生笑道:“东翁是否以为在下是在吊东翁的胃口?” 谢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先生是老练的人。” 江先生道:“东翁自幼聪慧过人,可有些事,得亲眼见了,才行。至于借娘子的名头,那是省得再为东翁找借口了。” 谢麟叹道:“恐于娘子声誉有损。” 江先生哂笑一声:“东翁与老相公可不一样,老相公凡事循规矩,东翁可不是这样的人呐。声誉又怎么了?娘子是违法了,还是刻薄了?东翁放心,声誉的事情,有的是办法。年轻人好走动,不是毛病。东翁不会写诗?不会作赋?写一写嘛,与娘子同行,如何怜贫惜弱……” 谢麟……也是这么想的。他老婆就不是一个安份的人,多出去透透气,也很符合她的心意。既然如此,说不得,也要为她筹划一二,不好光拿人当挡箭牌的。 只是不知道,江先生要他亲眼看的,是什么事情了。 江先生却又说:“东翁与娘子,还要写信回京中,将邬州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上一说。这案子总是要上报的,你们不说,京里迟早会知道,到时候又要麻烦了。况且,与京里常联系,也可震慑邬州。” 谢麟眉头微皱:“好吧。” 就连江先生自己,也写了信回京里,向亲友及谢丞相细述了邬州的事情。关于程素素的所作所为,三人有志一同,多加掩饰。程素素以为,自己并不如何凶狠,写的时候自然轻描淡写。另外两人却想了不少办法,春秋笔法,将她隐了又隐。 因遇到这么一件事,计划中的不少事情就被耽搁了,直过了半个月,“王员外”的案子结了,同伙打的打、流放的流放,赃物起出,谢麟亲自判了案,才有心再仔细盘点邬州诸事。 那一厢,程素素也“痊愈”,点着“生病”期间外间士绅家女眷送来的帖子,盘算着如何回请,好打入社交圈子。打猎之类的,且要排到这个的后面。 ———————————————————————————————— 程素素的想法很常见,摆酒席,叫几个唱曲的来助兴。这样的场合,吃什么、玩什么,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家之间的交际。第一次见面,想深交也很难,彼此留个印象,作个筛选而已。 她就照这个想法去办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邬州官场最年轻,也是地位最高的一对夫妇,他们的举动原就容易引人注意。何况是“会杀人”的知府娘子呢?哪怕家里男人说“就照以前的样子来”,女人们也要嘀咕几句“不知道这个镇得住丈夫的娘子是什么罗刹模样?” 一个个都带着些紧张好奇。 可以娱乐的项目太少了,一个特点鲜明的头面人物,怎能不激起大家的热情? 收到帖子的人没有一个推托的,到得齐整。 听了无数的传闻,许多人还有一些奇怪的意见,然而一见到真人,却又不由得都客气了起来。知府娘子看起来是个极斯文俊俏的小娘子,笑起来甜甜的,还略带一丝腼腆,真是看不出来是个会杀人的主儿啊! 程素素也十分克制的,她不肯吃亏,却也不是见谁都要张牙舞爪不是? 宾主见面叙座,程素素对年纪比自己长的人都客客气气的。摆上茶点,唤着乐人弹着曲儿,与各人闲话家常,将身段放下来道:“我们年轻,才到这里,两眼一抹眼,什么都不明白,以后还要多请教呢。” 众人见她客气讨喜,也齐说:“娘子哪里的话,娘子这般聪慧,岂不明白的事呢?不过是新到地方,有些生罢了。” 互相吹捧,又互透露些家里的情况。程素素一一记下这些妇人说的,家里几口人,子女前程如何,又记下通判娘子似乎有意让儿子向谢麟请教文章一类。众妇人也恍然:这知府娘子不止丈夫是斯文人,娘家也是读书人呐。 女人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称得上成功,程素素也达到了她的部分目的,至少士绅家女眷提起她的时候,会说一句:“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可不像是会手刃贼人的人呐!” 谢麟那里却进展得十分不顺利! 他正纳闷地问江先生:“先生要我借娘子的名义出去,是否与此有关?” 邬州的账止,清清爽爽,一厘的差错也没有。清爽得像是假的。 江先生含笑点头:“正是。账簿不过几页纸,老手做的假账,当然要□□无缝才好。东翁就算往上查个十年、二十年,也查不出什么来,这笔账,从根子上,就不实在。” 谢麟冷笑道:“我不会去看库房仓房吗?” “只怕去看了,里面的东西,也是合得上的。” “我多少听说些下面的勾当,譬如库里已经空了,上头来查的时候,就从富绅那里借些东西先填上糊弄了!现今要我去看,有多少,我全拿封条封了。开春再查一次,无论钱粮,都有用处,立时拉出去用了,叫他们叫这个哑巴亏!” “东翁又说气话了。”江先生笑了。 是啊,要如何向富绅交待呢?那岂不是要将他们逼得与自己对立么? 谢麟不语。 江先生摇头晃脑地:“东翁,准备出行吧。我要匹温驯些的马,骟马最好,母马也行。” 谢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老夫少妻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江先生撂下话来, 既不催,也不说旁的事儿。谢麟心里有了底儿,也不急着出行了, 反而定下神来, 或悠闲地读书, 或是无聊地与人闲谈, 问些邬州的情况。 他也知道,江先生是看在谢丞相面子上才过来的。自己名气虽大, 然而在真正漂漂亮亮解决完一件实务之前, 江先生对他肯定会有所保留。眼前的局面,就是江先生给他出的一道题。 当程素素再次问他:“出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的时候,谢麟道:“咱们先准备着。” 程素素对出行颇感兴趣, 虽然赴任路上颇多辛苦,安顿下来之后的郊游显然不在此列。便说:“要怎么准备呢?江先生有什么说法?” 谢麟慢慢地说:“他要匹温驯些的马。” 程素素满头黑线,别说江先生了, 连她和谢麟也都要温驯些的马呢!这算是什么条件? 谢麟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程素素心道,想到一块儿去了, 既然眼下人生地不熟的,只有一个江先生可用,也只得由着他了。 还是不喜欢江先生这故弄玄虚, 程素素怏怏地说:“江先生倒值得这番折腾的。” 谢麟笑道:“六郎不喜欢出游么?” “我不喜欢心里没底, 没头没脑的, ”程素素嘀咕一声, “我这几天,就再与娘子们见见面儿,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哪里有好景儿。免得突然出行,叫人起疑心。”她的心里,地方上来的新长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小心总是没有错的。没个成算就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多半要被教做人。 谢麟道:“甚好。” 程素素心道,你也学会神神秘秘的了。 谢麟很冤,玩手段他自认不输于人,难处却在要摸到实情之后,才能用手段。邬州有多少势力,多少望族在此盘根错节,各方态度如何,都得摸清楚了。否则用到甲去对付乙,甲却与乙是挚交,这事儿就干不下去了。 他在这里琢磨着事儿的时候,程素素又再次发了帖子,请了几位娘子来叙话。虽约定不可插手前衙的事儿,谢麟的衣食住行都经她的手,谢麟要了什么饭菜、要了多少,要准备几人份的酒宴,或是请了谁,她却都知道。不难看出谢麟在摸底。 程素素依样画葫芦,也多请几回客来闲聊。她注意着分寸,不再遍邀诸人,而是先请几位早经打量好的娘子,其中便包括了通判娘子——通判实则有一项监督知府的权力。 通判娘子人到中年,烦心的事儿一件不少,终究是熬过了最需要伏低做小的时候,人也变得和蔼许多。见丈夫顶头上司家的娘子相邀,便将琐事一放,到了府衙里来。 通判娘子很喜欢程素素,谁不喜欢一个有礼貌又长得漂亮的小娘子呢?在品级的前提下,程素素将能给的礼貌,都给了她。通判娘子自觉受到尊重,不免对程素素更上心些。更何况,她觉得让儿子能多接近谢麟,也能多染些才气,对程素素便愈发热情了。 不消程素素问,便先说:“我看小娘子这里的人手还不是很够,节俭是好事儿,可大官人毕竟出身名门,又是一地官长,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否则要被人轻视的。又不真是那等穷书生做官儿。真个穷书生,还有衙门里的番役可使呢。第一条,架子是要搭起来的,才能震慑小人,令他们不敢添乱。” 程素素笑道:“我也正想着呢,先前在京里,什么事儿都有长辈们顶着,如今样样都要自己来。还要多多请教您呢。” 通判娘子轻拍扶手,笑容更深:“这是哪里话?但我知道的,没有不说的。城里有几个牙子做事牢靠,只有一条,甭叫他们拿高价唬住了,也不要自己出面,吩咐个管事见他们就是……”一气将这买卖人口的门道说完。 程素素这才说:“其实今日是有另一件事请教的——不知这周围,有什么好的寺观么?我倒想去看看” 通判娘子记起来了,她家里亲爹是个道士,便不说寺庙,只说道观:“有的有的,今上崇道,上行下效,此间道观香火也是很旺的。城里城外都有,城里有两个,城外就更多啦。大家伙儿都信要在山上的道观才是好道观。顶好的是盘龙山上那个盘龙观,城里人没有不知道的。娘子要不急,我家过两天也要去的,正好为娘子引路。” 程素素再三道谢,又说:“要走得远了,就要备车马,不晓得城里可有好马卖来?” 通判娘子道:“自家养车马?可要再添马夫啦。” “日后怕要出城的时候还多,自家养来方便。家里原也有车马,只怕不够用的。” 通判娘子热情地给她又介绍了几处:“不如去往车马行里,他们那里是行家,叫他们给挑选就是。” 程素素不声不响,将出行要准备的车马、人手都给打听齐了。看时辰不早,留通判娘子用饭,通判娘子笑道:“本不该辞的,可我那里还一大家子人,也是离不得的,还得给我们家读书的那个小子送饭呢。” 程素素笑着将她送到门外,才转回来,吩咐秀竹:“方才的话都听到了?说与张管事去,让他去办。” 到得晚间,她却告诉谢麟:“与通判娘子约好了,过两日去城外盘龙观里玩。”谢麟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笑意,又抿住了,深沉地点头赞许:“甚好,甚好。”程素素戏言道:“谢先生近来官威日重。” 谢麟抹了一把脸,镇定地反问:“是么?” 程素素一挑眉,肯定地说:“我看就是。” 谢麟将脸一苦:“坏了,那就是老了。” 程素素被逗乐了,笑着看他作怪事儿。谢麟却慢悠悠地说了下半句:“老夫少妻可不大妙呀。” 程素素忍不住笑着啐了他一口:“呸!读书人也胡说八道。” 谢麟无奈地摇摇头:“读书人胡说八道起来你还没见过呢,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程素素严肃了起来:“不错不错,这邬州不大太平,我还是带上些趁手的家伙吧。” 谢麟:……“那起骗子我已判完了,想来邬州地面上的盗匪也都得了消息,会收敛的。”说到这个就来气,他近来闲聊套话,轻易就套出来一些消息,譬如各衙门里班头等,与地面上的地痞流氓多少都互相认识,极易走漏消息。 程素素心道,电视里演得多了,看来真不是瞎演的啊。口里却安抚道:“谢先生先前会不知道么?何必着急?事缓则圆。” 谢麟脱口而出:“那不是对我。” 说完,两人都笑了。谢麟故作沉着地道:“我说的是实话。” “是~” ———————————————————————————————— 程素素自打与通判娘子混得熟了,便将城里城外的道观都踩了一遍点。人都道她是道士的女儿,对道观亲切皆在情理之中。见她经常出来闲逛,也只以为是年轻人性情活泼而已。 程素素往道观里去了几回,又拣那大些的寺庙去了两次,做了布施。谢麟按照江先生的主意,亲自执笔,给妻子作了一篇文章,记述妻子之虔诚仁善。文章写成之时,正是京中回信之时,无论谢府还是程家,皆来信,叮嘱他们注意安全。二人回了信,却做起了与回信的保证完全相反的勾当。 到这一日,程素素将马匹也准备好了,人手也备齐了,与谢麟点齐了人马,竟出城狩猎去了。眼看着许多健壮仆人、差役执枪棒背弓箭罗网跟随这夫妻二人,刚接受了“知府娘子和气大方”洗脑包的邬州人,从记忆里翻出 “手刃盗贼”的传闻。 真是记忆犹新! 程素素并不晓得,谢麟的洗脑包算是白费了,她正兴致勃勃地问江先生:“先生,咱们去哪儿?要不要我作个样子先弄点什么给你们做掩护?” 江先生笼着马,有点羡慕地看着她挥洒自如的样子,摇摇头:“不急,在下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程素素提起缰绳:“什么?” 江先生道:“在下也是头一回到邬州,怎么知道去哪里?被人隐瞒的事,要摸索的~” 程素素想抽他! 好在江先生这回很痛快:“虽不确切,倒也有个几分把握的。去了就知道了,纵今日不行,多出来几次,总能找得到的。” 这一回,连谢麟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了,只好跟着他走。期间,程素素也尽职尽责地“打猎”。不幸的是,她虽然有点武力,骑射上头却还算新手,亏得有人张网驱赶猎物,才猎到些许野鸡、野兔之类,不由想找个骑射的师傅来。 不知不觉间,走出数十里,也到了午饭的时候了。就地拉起围障来,取了携带的酒食,配上肥得流油的烤野兔,也是不错的一餐。谢麟道:“天色不早啦,再不回去,怕要关城门了。” 江先生将手中啃剩的骨头一抛:“就快找到了。” 这一回他没有说谎,果然将谢麟带到了一处村落。程素素张眼望去,只觉奇怪:“没什么不一样的呀!” 江先生对谢麟道:“东翁可想起来什么没有?再仔细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一脸“我很看好你”的模样。 谢麟想而又想,严肃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先生,难道是我记错了?这些日子核对籍册,这里……本州并无记录!”他又想了一下今天的路线,确定自己对方位、距离没有糊涂。谢麟心里是震惊的,他常读史,知道有大量隐匿户口之说,然则到本朝这等事情应该已经绝迹了。他也知道,普通人家生了孩子,在其幼时会隐瞒不报,盖因夭折得多,报了上去不及销掉,就是一笔税赋徭役的负担。整个村子在籍册上神隐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这真像江先生说的,从根子上就是假的,也不知道整个邬州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丰年只是损失些赋税而已,到了荒年…… 江先生道:“东翁与娘子待我如何,我岂不知?不是我故弄玄虚,实是有些事儿,早说不如晚些请东翁亲自看了来得好。世上总传颂着君子以德服人,令人改邪归正,是,有,不少!那却不是做官的道理。东翁也做文章,该知道传言、文章,是有虚头的。等东翁在地方上做得久了,便会知晓,这世上‘民风淳朴’四个字,最是骗人。君子是好,做官却不可有君子的呆气啊。” 谢麟郑重的点点头:“受教了。先生不必担忧,”又望了一眼村子,开口道:“回去罢。过几天再出来转转。” 江先生见他沉得住气,愈发欢喜了起来,笑吟地道:“好好好。”又讲解了些这样的村庄的情形:“世上有许多人,一辈子都不离开乡土,户籍路引于他们也无用。官府但庸碌一些,便发现不了。” 谢麟问道:“先生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 江先生此时愈发痛快了起来,道:“说穿了也不值一提,不过是懂点子风水嘛!何样的地方会有人居住,不外有水、有田,顶好背个山,都是些粗浅的东西,又不是探吉穴……” 【先生的嘴也够毒。】程素素默默地槽。也为这隐藏的户口担心起来,这些都是税吧?不晓得背后有没有人呢?她知道,这户口的统计,虽然称得上严密,实则有不少漏洞。如果地方上是这么个情况,什么统计表折线图,哪怕作图把头做秃了,都没有用! 就是不知道谢麟打算怎么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教你收钱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麟什么都没有做。 傍晚时分, 城门守卒有些心神不宁,他们里资历最浅的一个看这两扇城门也有五年了,称得上是见过世面。今天却为难了起来。早间, 知府一家子忽啦啦出城, 他们是看在眼里的, 如今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曾回来, 这城门,关是不关? 关?将知府关到门外了, 怎么办? 不关?出了事儿算谁的呢? 守城门是个虽然辛苦却有些油水的差使, 在这地方做得久的,皆不是一根筋的憨人,不由都琢磨上了。琢磨一阵儿, 大悟:咱们愁个什么呢?不是还有头儿么? 一齐将这口锅甩给了顶头上司监门去背,以比平日更加恭敬的态度请示:“大官人出城了,如今还没回来, 这门,咱是关,还是不关?” 监门又读过几天书, 更是油滑,各种主意在肚里打了个转儿,心道, 若遇上个肚量大、想显得亲厚守法的, 保不齐能赏点儿。万一遇到个李广, 可就要命了!自然是宁可少一分赏钱, 也不想丢命的。 只是话不能说得太明白,须得另寻个主意才好。监门扶扶圆滚滚的肚皮,清清嗓子:“咳咳,胡说什么?我看天色还早,还不到关城门的时候嘛!谁听到报时了?我没听到!” 守卒心道,要不怎么人家当了头儿呢?这样会放赖!一齐附和:“没有,没有,我们并没有听到报时,是先问着呢。” 一拖二拖,拖到谢麟回来了。监门满面堆笑迎了上来,谢麟这一日奔波,已是疲惫,今日所见更是心中不喜,见了这黑胖子居然没有发怒,反倒是和气地说:“该关城门了罢?倒叫你们多等了。” 监门小小激动了一回,暗道,这知府真不愧是读书人里的尖子,这般和气。人都说官儿越大越和气,可见以后谢知府定是有大大的前途,更是立意要巴结他。笑道:“这就关,这就关,天擦黑了,您慢些。横竖已回来了。” 谢麟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来,点点头,慢慢打马进城。监门见他姿态优雅,也与有荣焉,仿佛自己已经搭上了他的顺风车,也好一路高升一般,目送他离开。满面的笑容在看到一个鲜艳的背影的时候凝固了一下,硬生生将脑袋垂了下来——知府家的娘子,还是不要盯着看的好。 大队人马一路回到府衙,留守的卢氏等人已掌灯候着了。谢麟被张富贵扶下马来,程素素倒不用人扶,自己跳了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惊得卢氏扑了过来:“姐儿又……”调皮了。 程素素飞快地站直了,右手成拳抿在拳边轻咳一声:“今天跟着出去的人也都辛苦了,三娘,看厨下还有什么,管待他们一顿茶饭,富贵,拿些铜钱与他们。”谢麟瞥了一眼她这装作没事人般的模样,露出今天第一个轻松的笑来。 回到后衙,各去洗沐宽衣,程素素换完衣裳出来,便听采莲道:“听雨在外面等着。”唤来一问,却是谢麟相邀一道用饭,要将饭摆到小花厅里去。 ———————————————————————————————— 出人意料地,谢麟的晚饭,还带上了一个江先生。江先生自打进了谢家,或是与谢麟一道用个饭,大多是自己去吃。今天又聚到了一起,难道还要再约个几章不成? 程素素满腹疑惑。 江先生却坦然得很,主动请他二人坐下。程素素看看谢麟,两人都依他所言,不声不响地坐好了。江先生自坐了下首的位子,诚恳地说:“在下痴长东翁二十龄,便倚老卖老了。” 谢麟一点头。 江先生道:“纵有诸葛之志,遇上后主也是无可奈何的,何况在下远不及诸葛,故尔不得不小心。先时多有得罪,二位也不恼怒,是有容人之量。在下自然要倾力襄助东翁。”举杯致敬。 谢麟与程素素猜他是有大事要说,今日之事,两人皆是闻所未闻,全赖他提醒,知他当有大事要讲,亦举杯。 三人饮尽,亮了杯底,相视一笑。谢麟瞅了程素素一眼,将手心盖在她杯口上,不让她再喝了。江先生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既开诚布公,在下便要问东翁一句,这些隐户,东翁预备怎么办?东翁读史,当知括隐之事。” 谢麟嗤笑一声:“哪个就要将这些全挤出来?”说完,轻瞄了程素素一眼,见她并无气愤之意,愈发放下心来。 江先生道:“愿闻其详。” 谢麟道:“大家大户,有些个不在账面上的人口、土地,算什么新鲜事儿?何必义愤填赝呢?” 江先生可不好糊弄,诚恳地说:“轮到东翁吊人胃口了。” 谢麟正色道:“并非吊谁的胃口,第一,我尚不知邬州有多少这样的人口,第二,不知这背后是否有人,如何就能动手?朝廷自然不畏地方豪强,然而甫一上任便要蛮干,怕要怨声载道,这可不行。我自是不怕他们的,然而这从上而下都被油浸透了,岂是我一人雷厉风行便能做好的?一个不慎就要掉进泥窝里,偷鸡不成还要蚀把米呢。还是先探探底,这便要有劳娘子,多与我出去跑几回啦。” 程素素笑道:“求之不得。” 江先生却不似先前那般听他说一句便不管,絮叨地说:“不止要这样。便是探完了底,要不要使雷霆手段,还要再斟酌的。” 谢麟道:“明白,放心。” 江先生又对程素素道:“先前对娘子多有失礼,还望娘子恕罪。” 程素素也笑了:“这话先生已经说过一次啦,先生放心,我要真个不满,先生现在也不能好好儿坐在这里了。” 江先生思考了一下她的事迹,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今日请见二位,半是为东翁的正事,半是为娘子。娘子,可想好怎么掌家了么?” 这话就很奇怪了,这些事情不是得娘家、婆家的女性长辈们教的吗?程素素很慎重地问:“先生看我这些日子,哪里做得不妥当呢?” 江先生叹道:“是在下作茧自缚了,娘子但直说无妨,咳,我也直说了罢,娘子,算过了东翁的俸禄之外,还能有什么进项么?知道在地方上怎么收钱么?” 【卧槽?!】饶是程素素自以为已经历练得不错,还是惊讶得差点跳了起来,【我也是万万没想到,我老公的师爷要教我收贿赂。】 江先生慢慢地道:“东翁是明白人呐!早知东翁如此明白,在下先前也不用那般做作啦。这朝廷上下,确是被油浸透了。像是块上等的五花肉,皮肉油脂混在了一起,烤来吃十分香甜,想拆,可难得很哩。是以太过孤高,那是不行的。不如和光同尘。” 程素素嘴角一抽:“这……” 江先生口苦婆心:“娘子想,今日咱们回城,在府衙前听到的时辰是什么?再想想,进城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过了关城门的时刻?为什么城门还开着?若是在本朝才开国的时候,有人敢这么干么?他们敢准刻关门。为什么呢?从上到下的风气不一样啦。油浸得透了,渗到了皮肉里了。不是要娘子同流合污,是要留有用之身。在下要告诉娘子的,都是默许了的事儿,人情来往嘛!譬如,您和东翁做不做生日?过不过年?过年走动是不走动?旁人向您拜年拜寿,有些许礼物表示,不收是不是不给人面子?” 他连珠炮一样的发问,直往程素素脑袋上砸过来。程素素倒没给砸晕,这套理论她十分耳熟。 江先生又喘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千头百绪的事情,娘子可比东翁还要难。您二位外放了,长辈寿诞,要不要往京里献寿礼?圣上万寿、东宫千秋,还能与在京城时送一样的东西吗?上司不要打点吗?同僚不要相处吗?下属不要安抚吗?纵背靠着相府,寻常人不敢得罪,敢不敢得罪与亲不亲近,可不是一回事儿!这些个,哪个离得了钱财?” 程素素虚弱地说:“您这真是在教谢先生做官儿呐……” 谢麟也有点呆地看着江先生教他媳妇儿,他是个开明人儿,不反对媳妇儿厉害一些,能与他商议事情,可也真没想过教媳妇这些鸡毛蒜皮。这些东西,他隐约有数儿,却真个不曾很重视。 江先生道:“二位,二位!将清官、君子的念头都抛一抛罢!你们要是抛不下,我真得走了。” 谢麟自有一股傲气在,节操却委实不多,底线也底得紧,毫无障碍地道:“怎么又说走了?酒是白喝了吗?”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她对清官、君子也是欣赏的,也认自己做不到。尤其有自家大哥在,她自认比起程犀来,自己算是个小人了。可听着江先生这话,不免觉得刺耳,争辩道:“我娘家大哥可也堂堂正正地……” 江先生不客气地道:“那般辛苦,纵您二位肯吃这个苦,说句犯忌讳的话,李相公能给他们做靠山的日子长。”谢丞相多大年纪了? 程素素小声说:“不过辛苦些,谢先生又不笨。先生,先生,两位先生,你们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要是为了做官,这……” 江先生打断了她的话:“娘子,在下不是要娘子去贪赃枉法,这不是在告诉您怎么不贪赃枉法地……咳咳,那个么?” 反正就是找借口呗,程素素有些怏怏。许多时候,即使自己心里有了那么点不太光彩的念头,一旦别人先讲出来了,反而会迟疑了、不好意思了、觉得羞耻了。 江先生目视谢麟,谢麟道:“从权。” 江先生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就是这个道理嘛。娘子,如何?东翁正在为难的时候,当共渡难关呀。这么特立独行的,恐怕很难打开局面呢。” 程素素看看他们,一咬牙:“知道了。” 江先生笑道:“这样就对了嘛!”打袖子里掏了一本薄薄的小本子,“这是在下写的心得,请娘子过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夫妻同心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万千之幸, 江先生的底线还不是无底洞。程素素闷闷不乐又夹杂着好奇地翻来小本子,发现里面竟有一小半儿是自己见过的。京城相府耳濡目染,真个有一些手法那是互通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江先生现在确是一片真心, 认认真真给程素素写了教程, 何等样人可信, 何等钱打死也不能收, 哪样手法没有痕迹,哪样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内容之精彩, 竟吸引程素素挑灯夜读将它读完了! 那一厢, 江先生虽看到程素素离开时脸色不大好,却并不担心,一家之主发了话, 事情就是定下来了。 江先生打迭起精神,与谢麟商议起接下来要留意的事情:“冬日里要当心有冻饿而死的贫民,除此而外, 便是年节了。开春布置春耕,从现在就要心里有数,然而最最要小心的, 还是争水源的械斗!何年何地不因争这些打上几场才是奇怪,让他们不争,那是不可能的, 要防的是械斗人数太多, 更要防着打出人命来!拦不住, 那就想好怎么善后。不知东翁可有成算?” 他知道新东家与谢源那个草包不同, 不必手把手的教还要担心对方做不好,仿佛一个优秀的教师,对天赋不同的学生采用不同的教导方法。 谢麟也不负他所望,道:“我须重新筹划。眼下不动他们,也不能叫人将我当了聋子、瞎子。” 江先生听了也不催他,反而说:“正是急不得!凡看着雷厉风行的,不知动手前肚里不知转过几个来回,方能成事。”他对谢麟愈发放心了起来。 谢麟离开后并没有回到书房,而是去寻程素素。他娶这门亲,起意倒有一大半是因为相中的大舅子,其次才是程素素中了他的意。与他更相合今日之事,却可见程素素某些方面还是更像程犀的。 哪怕是现在,他依旧欣赏着程犀的人品,却不想程素素在这方面与程犀太像了。可得好好跟妻子讲一讲,若因此生出嫌隙来,未免太冤。 到得程素素的正房,恰逢程素素读完了江先生的小本本。见他过来,程素素起身相迎:“谢先生。”谢麟头皮发麻,笑道:“六郎。这是……江先生给的那个?” 程素素点点头,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静待他坐下来说话。 接下来预备说的话,谢麟多少有点子心虚,又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隔着程素素与程犀的幻影说话一般。清清嗓子,谢麟柔声问道:“看着,有什么……想法?” 程素素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儿,看得谢麟心里有点发毛,才说:“谢先生,别担心啦。” 这般说法反而让谢麟更担心了,摩挲着扶手轻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 程素素道:“谢先生,我都明白的。打从咱们离开京城,既没有谁随时可以当靠山,也没有谁能够马上过来帮忙善后。更不会有人看到年纪的份上就对我格外宽容。甭管多大年纪、什么样出身,从此,便是真真正正的要担起自己的事来了,有好处,得,有不好,也得自己背。从今往后,可没有不计后果,不管别人死活,只要自己痛快的好事儿啦。” 谢麟一怔,喃喃地道:“难为你了。” “世上哪有容易的事呢?” 谢麟神色复杂起身,深深一揖:“是我小看六郎啦。” 程素素双手一抬,将他托住,望进他的眼睛里:“谢先生,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好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做不了那样的好人啦。我没你们想的那么不通人情,是不是?没有江先生那些话,我也不定要做些什么,不过是不开心,仿佛被戳穿了什么。” 谢麟声音发紧:“这样束手束脚的日子,绝不会长。” “好,我信你。” 谢麟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出身名门向来是天之骄子,只在自家祖父的压力之下才觉得憋闷过。被祖父压制,倒还罢了,被不如自己的团成团儿缠得寸步难行,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耻辱。他的妻子还要与他一同承受! 心里发下狠誓,谢麟用力地地点点头。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靥如花:“钱财的事儿,交给我,杂事儿也都交给我,你只管一心一意,做一好官。” 谢麟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初开花蕾一样的面庞,绝不会让人认错她的年龄。因他坚持,才会在这么小的年纪嫁过来、面对这么多的事情,却从来没向他抱怨过什么。谢麟为数并不很多的良心发酵成了巨大的愧疚,淹没了他,然而到得此时,再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虚弱。 程素素脸上像触了电,整个脑袋都粉红了,头上炸了一串烟花,眼睛除了直勾勾看着他,也没别处好放。 两人呆立许久,呆得程素素脑袋上能煎鸡蛋了,谢麟才如梦初醒地放下手来。轻咳一声,谢麟挪挪脚:“那,我去书房了,你,早点歇息。” “嗯。” 谢麟慢吞吞地往外走,程素素在背后说:“谢先生,咱们终究能将此间事处置得妥妥当当的,是也不是?” 谢麟道:“是。” ———————————————————————————————— 程素素自认不是个别扭的人,既点了头,便认认真真去做。她仔细研究了江先生的小本本,发现这些收礼的套路看起来复杂,实则不过那么几大类而已,只不过具体操作的时候分得细些而已。 盘点了一下手上的资产,她的嫁妆不算少,谢麟手上的钱财也多,只不过多半是在京城,照眼前这样的经营,生活交际倒不至于拮据。只是离得远些,腾挪不太方便而已。 当然,外官的花费也高,常说京官穷,外地富裕,那是因为外官常有额外的油水,若不要油水,日子就要艰苦。这油水就是江先生所授的小本本了。 既有私财保底,程素素便不打算将江先生的小本本一一实践,而是勾选了几样不出格的,不会逼出人命的,预备就弄这些。 从江先生与谢麟分析利弊,她也醒悟了一件事情——官场上下被油浸透了,百姓生活其实也差不多的。譬如这大户人家,上上下下的仆人圈子,也是一样的道理。看起来都不太过份,细细数来,却是样样出格。 谢麟想让官场上的五花肉出油,还要费些事儿。程素素想让自己家的五花肉出油,那就根本不用费事儿——她家现在没五花肉,瘦肉型的!她带来的人少,又是到外地,既远离了相府几十年的盘根错节,又没有人来得及长膘。 只要从现在开始立好了规矩、卡住了风气,她又不要贪成个天下第一富,只是能过日子、应付得了官场上的事儿,那就不算难!这些个事儿,她也不用自己做,照江先生的小本本上讲,正常的节礼,收便收了,私下有人拉着入伙入个干股什么的,要找仆人代理。各家都这么干的,程素素深以为然。 做好了准备,程素素却不主动出击,只管等着别人上门来。等待的时间里,她也没闲着,与通判娘子去道观转一转,往寺庙里也拈香去。通判娘子也听说了她出城打猎的事儿,年轻夫妇,离了长辈的管束,喜好个游乐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到了通判娘子这年纪,自觉与程素素亲厚,不免多啰嗦两句:“爱玩也没什么,可小心别传扬得太厉害,倒好叫人参一本,可对你们家大官人不利的。” 程素素笑道:“是,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秋收过了,春耕还没开始,顶要紧的两样都不在眼前了,不松快松快,呆在衙门里做什么呢?我倒宁愿他出来走走,可比听曲儿好多啦。” 通判娘子一脸“我懂的”表情,确实,丈夫要是有个旁的爱好,在女色上头就会淡点。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心眼倒也不少了。 跳过这个话题,通判娘子便说了自己生日将至,很想请程素素过府一叙,程素素满答应,还问她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通判娘子道:“活这么大岁数,生日做了不知多少个,这上头怎么不是过呢?唯有一样挂心的,就是我家那不省心的小东西的学业。”因请问能否向谢麟请教些功课。 程素素道:“哎呀,这个事儿我记得。官人才来,交割的事儿有些杂乱,才耽误了。” 通判娘子道:“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我看他也忙得差不多了,回来我与他说说,再回你话,如何?” 通判娘子道:“那便一言为定了。” 两人都明白,以通判的官职,倒可荫儿孙,荫完了之后有什么的前程,真要看各人的造化了。才学高些的,省事儿些,学问不够,就得看钻营、看机缘。巧了,无论从才学还是背景上来,谢麟都是值得人打破脑袋往他脚下拜一拜的。更重要的是——他还年轻。 两人说定了事,都觉满意,程素素便问通判娘子,可有什么女子擅习枪棒的。 通判娘子道:“这是怕府衙再进歹人?有衙役呢,要是不放心……与其往外头什么开馆的家里找,不如打听打听哪家行伍家里的淘气的丫头。” 这主意不错,程素素接受了建议,没点名是自己想学点骑射。转回头就将这难题丢给了谢麟。 她说什么,谢麟无有不允,想想自家也是亏得有她,否则刚赴任就要被卷光了家产,也是丢人。他想的与程素素又有些不同,程素素想自己练,他想着买几个健壮妇人,令习武的操练起来,也好护卫后宅。 想得虽有些偏差,人还是被他一张帖子送出去,外头将人送了来。 午饭转到后衙用饭,见堂见一片碎稻草烂靶子。谢麟入内坐下,一面洗手一面说:“这好热闹,她们看着还行?” 程素素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更别说骑射了。是咱们想岔啦,养马要多少钱?弓箭要什么花费?寻常行伍哪花得钱这个?她们也就会些枪棒啦。得,我还是多出去自己练几回吧,凡事像游泳,都得自己上手才能学得会。” 一面擦手,谢麟一面眼神古怪地望向庭院里:“那这满地的?” 程素素不在意地道:“我劈的呀,没想二师伯就那几手砍刀似的剑法,居然挺中用。” 谢麟丢下布巾,伸手擦了杯茶,喝了一口,又喝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一切照旧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礼、乐、射、御、书、数, 是为君子六艺,谢麟都有涉猎。其中几项尤其专精,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比他强的, 另几项就马马虎虎了。十分不巧, 马马虎虎的几项, 正是程素素现在想练习的, 他也只能望洋兴叹。 心头一动,谢麟劝道:“不过是做做样子, 六郎不必如此辛苦。再者, 也找不到合适师傅教你不是?” 程素素道:“那我自己练练吧。每回出去都拎两只兔子回来,也不像话儿呀。再者,我也还有旁的事儿要干, 也不紧盯着这一件。”大有“就这么定了”的意思。 她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做,样样都要耗神的,难得有一件她喜爱的, 就由着她又如何?这么一想,谢麟便心软了。放下杯子,关切地说:“好罢, 不要太累着了就行。唔,功课也不好落下太多的,还要常与家里通书信报平安呢。道灵来信, 常提到你的。” 二人到邬州且没有几个月, 书信统共通过两回, “常提到”的说法非常不符合事实。谢麟继续胡扯:“过犹不及, 咱们差不多就得了。” 【你一个状元,说“差不多就得了”,你亏心不亏心?】程素素瞪了他好几眼,念在他是个文状元,对武艺确实不甚感冒,且找不到合适的教习,程素素很大度地说:“好吧。” 谢麟心里舒了一口气,想说“这就对了嘛,舞枪弄棒伤到了怎么办?”,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他讨媳妇儿,打开头就不是冲着圈养去的,此时再关心,也得憋着。只要媳妇儿不是去找死,他都得笑着鼓掌。 程素素却又提起另一件事情来:“找来那几个娘子,虽然于我骑射无甚益处,我看枪棒也还可以,人也实在,咱们打自家选几个力气大的丫头娘子,使她们教一教,看守自家后院,如何?” 谢麟道:“好。往后六郎出行,也可带上她们。” 两人都对这结果比较满意,谢麟磨磨蹭蹭不大想走,没话找话地:“与通判家那位处得还好么?” “她人不坏,咱家好些事儿都是请教的她。对了,她提起过有事儿要求你呢。” “咱家”两字入耳,谢麟没来由一阵舒坦,笑道:“那个事儿我知道啦,晾一阵儿就见见。旁人呢?她们可有对你不恭敬的?” 程素素笑道:“才来这几天,谁这么没眼色的呢?你呢?”她很自觉地切入到了小伙伴的谈心模式。 谢麟扼腕。含糊地说:“才来这几天,谁这么没眼色的呢?咳咳,何况,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他们谁个动了,岂不是招我的眼来?都闷着呢。” “那你猜,他们会怎么动呢?”程素素好奇极了。 谢麟道:“我最怕他们不动。这一潭死水,它要动了,我就能兴风作浪,不动,反而无处着力呀。譬如这一家子,死气沉沉地混日子,放到你手里,也无处下手不是?恼了,都发卖了,还要落点口舌。我这手下,全是朝廷命官,我敢卖,也没敢买。” 程素素喷笑:“这是什么话?犯起浑来,怎么着不是干呢?”笑虽笑,想到“油都浸透了”心里也是一紧。 谢麟道:“我要逼一些人动起来,给这些人紧紧皮才好。”他与江先生商议过了,不可蛮干、不可孤高,不可锋芒毕露,又要做出实绩来,只有地方上有些突出的事情,而他干净漂亮的解决了,才能显出能干来。 官场之上,忌讳无数,许多是没写在律令里,却人人都遵循的潜规则。譬如学生不能告老师,再譬如,上官可以排挤、构陷下属,却不能轻易弹劾下属。 谢麟预备借抢械斗的机会,立立规矩,至于眼下,则要放松上下的神经,让他们不防备。松到极致再收紧,才能令人恐惧、难忘,不敢敷衍于他。 程素素问道:“我就不问你要做什么了,我只问要我做什么呢?” 谢麟笑道:“该吃吃、该玩儿玩儿,又布施了么?” “嗯。” “我再抄两篇经,帮我也舍出去,如何?” “好呀,怕他们求不得。” ———————————————————————————————— 程素素做得实则比谢麟想象得要好。 她说的,以后有事要自己背,也绝非空口说漂亮话。每与谢麟说完,她便要仔细琢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该吃吃、该玩儿玩儿”,翻译一下,那就是要一切照旧,麻痹有心人了。 府衙人口简单,又有张富贵这个老手在相助,要她操心的事情少得很。她便有大把的时间读书习字、砍砍稻草人什么的,余下来的时间,还比通判娘子这样拖家带口的要多。是以人人以为她年轻爱玩,并不以为她有什么心机城府。 通判娘子做生日,程素素拿出自京里带来的时兴绸缎,配成四色礼物送了过去。通判娘子不是做整寿,礼物虽丰,却也不至过于奢华。对通判娘子而言,程素素人到了,就是给了极大的面子,而最好的礼物,莫过于程素素告诉她:“上回你说的事儿,我已经对官人说啦。” 通判娘子宁愿十个八个生日不做,也想换儿子前程,得了这句话,一整天儿都笑得欢欣已极。通判娘子与程素素上头坐着,听曲儿的空档里,通判娘子郑重向程素素介绍了河东县令的娘子。 这位娘子与赵通判同姓,便拜了个兄长,唤通判娘子杨氏做嫂子,人也比通判娘子小上几岁,如今不到四十的模样儿。通判娘子悄声对程素素道:“说句话,娘子别不爱听,她们家在河东才是地头蛇。咱们有些事儿,要他们去办的。他们手上,与本地豪绅的勾当可多。” 程素素心说,常听人说府县同城,县令很苦,可见世事无绝对了。含笑问赵娘子好:“离得这般近,要常走动才好。” 赵娘子人未到四十,亲生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了,现在读书,学问颇为不错。通判娘子真真假假地夸赞着,道是比她的儿子要好不少。赵娘子带来的,却是十五岁的一个女儿,小名叫做珍姐的。 赵娘子让女儿过来见礼。珍姐与程素素年纪相仿,然而一个已经是朝廷诰命,另一个还待字闺中,程素素不免要将她当作未成年人,而将自己当作成年人。抬手便取了对镯子做见面礼,不如何贵重,却是京里带来的样式。 通判娘子笑道:“这是投了缘儿了。” 程素素也是有心打好关系,笑道:“是呢,我看是有缘的。” 赵娘子却觉得有些儿奇怪,她这女儿平素也不是个会怯场的,此时不知为何,竟低着头不说话。知府娘子这份见面礼虽不算顶贵重,却也拿得出手,何况只是在通判家偶遇,并无不妥。 催促道:“还不快谢了娘子?不瞒娘子说,我们在这偏僻地方,多久没见着京城的好东西了?” 珍姐非但不是个会怯场的人,还是一个颇为好强向上的姑娘。谢麟在京城都是个宝贝疙瘩,许多人要抢他,到了邬州,不知多少人懊悔他已娶妻。珍姐的心里,若知府娘子是个千好万好的,她也只能含恨了。不想程素素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母大虫! 白瞎了这出身长相! 自打到了邬州,她都干了什么了?整日吃吃玩玩,四下游逛,不见分毫贤妻的模样,反而要谢麟为她写文章糊名声。又拖着知府放下公务游猎,与娘子们支使家仆捞钱! 哪一样都让单纯的人看不过眼。 是以珍姐便不肯说话。 程素素隐约觉得珍姐模样儿不大对,却是万猜不到珍姐是因她“不务正业”拖累谢麟而对她不满。要是知道珍姐心里是如何想的,她得给珍姐包个大红包,请珍姐广为宣传!要的就是大家以为自己将谢麟带得不锐意进取了! 一个小姑娘对她观感如何,程素素如今并不放在心上,见珍姐在赵娘子的敦促下接了镯子,便随意一笑,复与通判娘子说起今天这曲唱得,比上回声音略哑了些一类。 赵娘子往女儿大腿上拧了一把,低声道:“你给我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喝走了女儿,又堆起笑来与程素素等闲话:“这丫头,又不好意思啦。” 通判娘子道:“年轻小娘子,都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触着了心事,就沉闷了。过一阵儿,看朵花儿、看只蝶儿,她们就又都快活起来了。” 赵娘子道:“可不是,怪脾气。可她们还觉得咱们不好相处呢,事事拘着她们。” 程素素但笑不语,她又没傻透,珍姐可就是对她不大友好呢。 通判娘子今日心情好,尽力张罗:“再过两天,咱们再聚聚?” 程素素问:“有什么好玩的么?” 赵娘子道:“这里不比京城繁华,有趣的不过那几样。娘子打牌不打?” 程素素道:“在京里也与阿婆玩过。” 便约了到赵娘子家里打牌去。 通判娘子将她介绍给赵娘子,也是存点小算盘,凡事,做的人越多,越是法不责众。谢麟又是一地官长,事儿不带上他们家,谁心里也不安稳。赵娘子极力奉承,也是这个意思,今日又添了一样——珍姐这脸子甩得十分不体面,须得圆回来。 回到家里,头一件事儿,就是要将珍姐好好教训一回。 ———————————————————————————————— 赵娘子火急火燎地回家,将女儿往房里一推,反手关了门,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日子,甩脸子给谁看呢?不晓得我带你出去是为的什么么?多少姻缘,都是上峰家牵线。” 天下当娘的心思,都盼儿女有个好着落。赵娘子的儿子二十了,还没说亲,只因从小看他读书好,盼他年轻中个进士,被个京城高官相中做女婿去,结一门好亲,哪怕到三十岁再娶妻,也不碍事的。 珍姐女儿家,等不了那么久,赵娘子已在为她相看婆家了,左右都不大中意。谢家是京城高门,不求嫁入谢家,万一投了缘儿,谢家肯为珍姐做个媒,可比赵娘子自己钻天入地寻好女婿可靠得多了。 珍姐年轻,提到亲事便差恼起来,气不过地说:“那我宁愿不嫁了,一辈子侍奉爹娘。她跟我差不多大,已经像个老婆子似的过活了……” 赵娘子扬起手来,珍姐梗起脖子:“要打便打,我还是要说。阿娘不看看,这位娘子来了之后都做了什么?她可靠么?” 珍姐这些想法,许多人心里都有,连赵娘子也是一边夸程素素“这般好命,年轻轻做诰命”,一边嫌弃她不知道珍惜,不督促丈夫上进。通判娘子也有类似的想法,她还喜欢程素素,都琢磨着如何劝上一劝呢。 赵娘子颓废地放下手:“可靠不可靠,都是知府娘子,见的好人比咱们多多啦。就算她年轻、做事不牢靠,咱不用她乱点鸳鸯,这上峰家多夸几句,对你也有好处。女人呐,嫁人就是投第二回胎!比投生亲娘的肚子里还要紧!你要不想好,就只管不听我的。” 说着,竟哭了起来。 珍姐纵硬气,见这极有主见的母亲哭了,也慌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听您的就是了。” 赵娘子满意地收了泪:“这样才对嘛!好好儿的,等谢家娘子来了,好好与她说话,你们年纪相仿,她又爱玩,多多亲近亲近,也好打听打听京城的事情。” 珍姐顶了一句:“咱们在邬州,与京城素无瓜葛,打听到了,又能如何?” 赵娘子骂道:“缺心眼儿的东西,摸着门儿比摸不着强,谁个是你亲娘,将饭盛好了喂你?都得自己找食吃!瓜葛送到你眼前,你甩脸子,还想怎么样?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东西?白长个聪明相儿。” 母女斗一回嘴,珍姐终被赵娘子按了下去,答允打牌的时候一定好好表现。赵娘子放下心来,张罗着牌局,专等通判娘子和程素素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更新人设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作为众人心目中“知府的智囊”, 江先生的日子过得比谢麟还要滋润。世人只要懂得些人情世故,就会明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 往往对小鬼比对阎王还要仔细。 幸而江先生为人克制, 并不曾做出格的事情, 反而趁机与想从他那里刺探消息、求讨人情的人打成一片。人人以为他好相与, 实则什么话也没探到,反被他打听到了一件事儿。 这一天晚上, 江先生打外头回来, 带着一身酒气,便去见谢麟。谢麟通常都是在书房里,且有话, 凡江先生有事儿,可径往书房寻他。今日不凑巧,谢麟正在教程素素读书。 前几天刚说了程素素的功课不能放松, 他便认真了起来,每日晚饭后,便将程素素捉到了书房来指导功课。他比昔年史垣更有压迫感, 史垣的教书育人虽严厉,实则带着丝丝缕缕的看顾之意。谢麟往那儿一戳,就自带着“我就静静看着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的BUFF。弄得程素素也紧张起来, 仿佛自己脑袋上挂了个“离高考还有99天”的大沙漏。 这世间从来是有状元徒弟, 没有状元师傅, 程素素总觉得自己这点学问, 在谢麟那里就是个被鄙视的素材。谢麟指出,读书人当然是要熟读经史的,但是!真正做学问,要专治某一经,这个,程素素并不重视,也没有相当的老师教她。能读书,她就觉得很开心了。 谢麟倒有点高兴,开开心心问她想学哪一部,极力推荐程素素跟他一块儿专研《礼》。程素素也没别个老师,便点头答应了。 看到她认真的脸庞,谢麟后悔了:这跟他想的不一样!有姑娘家不专盯着他的脸看,不一听到他的名气就脸红,当然是好事儿。可自家媳妇儿将他当成个免费的家教,这就当然不是好事了! 谢麟不动声色地凑近了,说:“你这字,是有些不如以前了啊,我……”教你写啊…… 后半句儿还没说出来,江先生来了。 谢麟扼腕,直起身来问道:“先生这是有急事儿?” 程素素也放下手中笔,推开了椅子:“你们说?”脚下却不动。先前约法三章,早被江先生自己破坏干净了,她也就老实不客气想多听点儿事儿。 江先生正好有话与他们两个讲:“东翁,娘子,事干二位。” 谢麟与程素素都知道他近来应酬颇多,也听到不少消息,都郑重了起来。请江先生坐下,唤人上了酽茶给他醒酒。江先生老实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才说:“二位知道城中如何评论二位么?” 谢麟笑道:“大约是说我是个书呆子,娘子是个善人?” 江先生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想得倒好哩!” “难道不是?” 江先生一指谢麟:“您,风流才子怕老婆除了舞文弄墨就是得过且过,”再指程素素,“您,骄纵蛮横不贤良乱七八糟。原以为有凤来仪,如今人人失望啊。” 程素素小心地问道:“这样不好么?正好趁他们不在意,咱们好动作?来个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扮猪吃老虎反杀一波,多痛快? 江先生嘴角一撇,实话实说:“二位现在这懒惫模样,蠢不忍睹!有一天忽而翻了脸,何其奸诈虚伪?事办好了,也许还能青史留名夸夸你机智,是也不是?” 谢麟与程素素都是这么想的,谁还想一辈子装傻不成?谢麟也就是初次外放,要装几天孙子,以后干出政绩来,自然是一路向前,奸诈就奸诈咯。 “青史留名的都是死人,活着的时候,日子还是要过的,”江先生苦口婆心,“再者,装出眼前的这个风评来,你们恶心不恶心?拿捏着点儿度呀!过犹不及!要隐忍,不要奸诈嘛!一旦叫人觉得奸诈了,以后谁还敢信你?该装还是要装的。” 程素素微有尴尬,还有些不解:“我……没做什么出格的呀,怎么传得这般厉害了?” 这个确实有点冤,因为一来就有人喊她杀人了。江先生将头一别,看向谢麟:“东翁,那些都是场面话,二位要是一路冲杀下去,我看也行。可别忘了,京城还有老相公,您的祖父还在看着您。他对您有成见,我没看错吧?” 谢麟平静地点头。 江先生嗓门儿压得低低的:“他老啦,得琢磨着一大家子的退路,将来要交给谁。是给个务实、隐忍的人放心呢?还是给个奸诈,阴求他人之过的人放心?唉,恕我直言,令尊在世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他若在,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人人放心。可他不在了。如今府上哪个也不如你当家作主合适,合适也有合适的讲究。” 这是十分掏心窝子的话,谢麟听得进去:“请教先生。” “东翁,老相公如今是挑中了东翁不假,那一位,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再看不上他,还有孙子、曾孙,一房多少人,他能不担心吗?慈父的心,他还是有的,不多,但是有!给那一位留点儿什么手段,不是个麻烦吗?自家不合,是敞开了门等着御史参你。” 谢麟不吭气,程素素知道他的心思:怕个毛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全是废物! 江先生冷冷地说:“伤疤还没好就不记得疼了吗?邬州这些让东翁气闷的人,哪个又如东翁聪明了?不照样是麻烦吗?举手之劳,为以后省点事,不好么?” 谢麟道:“先生的意思,我们俩得略改上一改?”他打父母过世,就一直暗搓搓地刷人设,对这个理解很快。 江先生道:“不是改,反常即妖!不是要改,是要叫人觉得误会你们了,盲人摸象,肯定听说过吧?” 程素素反应也不慢,明白,就是给人设打个补丁。 两人都没计较江先生今天说话重,江先生对他们更加满意了:“二位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也就放心了。” ———————————————————————————————— 江先生离开之后,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程素素心中毫无障碍,她打过来就一直被教做人,转风向转得习惯了。底线比她低的谢麟却微有不乐,他最大的心结是:“这话是怎么传走了形儿的?!” 明明设计好了的一个中庸不管事儿的形象,是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的? 程素素道:“反正是走形了,一丝不变的流言,那才是有预谋的。” 谢麟闷闷地道:“早些将这事了结了吧。” 程素素也没心看书了,她得回去琢磨一下自己的新人设了:“会好的。” 就在江先生提醒完没两天,打牌的日子到了。程素素带着她的新人设,到了河东县衙的后衙。 今天没有生人,通判娘子,赵娘子,通判娘子带了大儿媳妇来,赵娘子这里珍姐也出来了,足够一桌牌,还能有换手的。 赵娘子一心要女儿挽回形象,拉了女儿作陪。珍姐呢,被母亲一通教训,毕竟还是要服亲娘,也老老实实过来见礼。 开局一切都不错,不幸官娘子们打牌,是带着交际的任务的。通判娘子与赵娘子原本拿体己放贷,赚些脂粉钱,想拉程素素入伙——律法是不禁放贷,却禁高利盘剥。她们交给别人经营的钱,还给她们的利息,卡在律法量刑的线上,这两个妇人心里有数,利息全给她们了,办事的人喝西北风么?则放给借钱的人的利息,必然是更高的,不出事则己,出事一查必要担干系。 拉着府衙下水,凡事有遮掩。且谢麟祖父是丞相,真被揭了出来,难道丞相会袖手旁观? 不过不能一上来就提这个,先得闲聊些家常,哪家铺子如何了,哪家受了请托之类。 珍姐越听越沉不住气的,要这等被父母娇养长大、读了些书、以为世人皆俗的年轻人听这些经济事务,比指着她鼻子骂她,还能招她恼。三人又说着话,一时顾不到她,她就更生气了。 程素素眼角撩到她嘟起嘴似是又生气了,也不在意,叛逆期的小姑娘,突然生气太正常了。赵娘子也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头,想支使她去小厨房看茶果,免得再生枝节。 话还没出口,珍姐甩下一张牌来,声音小而愤愤:“俗气!” 赵娘子被噎了个倒仰! 通判娘子笑道:“珍姐儿嫌咱们事儿多啦。” 赵娘子伸手拍了一下女儿:“胡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就俗气了?我们要俗气了,那贩夫走卒,百姓小吏算什么?这里个个读书人家出身,哪里俗气啦?” “铜臭味!”珍姐鼓起了勇气,面带绯红地看着程素素,“您是进士家出身,嫁与状元丞相家,书香门第,怎么能……” 赵娘子一个发急,恨不能堵了她的嘴:“你又发疯了。” 程素素将珍姐脸上的粉色瞧了一眼,少女娇羞她还是能看懂一点点的,珍姐这样儿,错不了。MD!忘了谢先生是少女偶像! 这珍姐八成是倾慕着谢麟,自带脑残粉属性。看着男神娶了个不着四六的媳妇儿,就比男神他妈还着急,恨不得代男神管教老婆,或者代男神离婚。 程素素既不将珍姐视作对手,便笑道:“柴米油盐都浸透了,想要什么香呢?进厨房,就是烟火味儿,进寺观就是香火味儿。长辈们染得一身味道让你们清清爽爽做人,香喷喷的清高,怎忍心说长辈们俗呢?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这话颇重,却说到了通判娘子与赵娘子的心坎儿里去了,两人牌也不打了,一齐说:“就是这样!” 赵娘子尤其觉得心里苦,对程素素大为亲近:“您说得是!就您这通透,不是聪明人家养不出来,看到您呐,我就信了您家里出进士是应该的!咱们知府大官人好福气的!” 通判娘子抹抹眼角:“谁说不是呢?谁个年轻时候不是个娇姑娘?出了门子,谁娇惯你?为了儿女,将那些个清雅事儿都放下了,儿女还当你生下来就是张老婆子的脸呐!” 她儿媳妇忙劝她:“咱们都不这样想,官人前儿还说您不容易,记得小时候您还爱画两笔兰花儿,如今好些年没见着啦。” 珍姐讨了老大没意思,犹觉得程素素这是伶牙俐齿找借口。她与几个手帕交相会,不免就提到谢麟夫妇,手帕交里有直爽有斯文,哪个不是觉得这知府娘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使劲儿作、拖谢麟状元的后腿的? 若不是场面气氛不对,她还想要再说两句:那您也别太过份了!谢状元不容易。 通判娘子被儿媳妇劝住了,趁势道:“娘子是个明白人儿啊,咱们在一块儿想说雅致的也说不来了,索性说点儿俗气的?” 程素素笑道:“成啊。” 赵娘子便说了放贷的事儿,程素素笑道:“这个我就不弄了罢,人手也不够,如今的事儿,够富贵忙的啦。” 通判娘子道:“不用人盯着,他们哪敢不按时交利钱?真个不交,就使衙门差役去拿人。不费什么事儿,就当多些脂粉钱啦。” 程素素道:“我懒得操这个心呐!利多利少的,犯了律,麻烦的。” 二人一齐保证,不会犯律,利息合理,珍姐听得想掀桌。赵娘子犹劝:“补贴些家用嘛,您还年轻,不知道以后用钱的日子还多着呐!倚老卖老说一句,先时我看娘子四处游玩施舍,还真担心您往后日子怎么过呢。可得早作打算。儿女都是债呀!五儿二女不算多吧?算算他们的嫁娶,比着您的嫁妆看看,家里有这么多钱帛么?” 程素素理所当然地道:“有啊,我们家又不只有靠着谢先生的俸禄好过活。我玩得起啊。” 赵娘子与通判娘子仿佛兜头挨了一记棒喝,对啊!人家是相府嫡孙!缺个屁的钱?!虽说钱不嫌多,可人家要是嫌麻烦不肯挣,你能怎么办?人家确实玩得起!所以不是懒惫,是懒得玩这些小玩意? 自己二人好比是劝皇帝“您斧头是金的也是砍柴,不然没得烧饭了”一样傻。 二人默。 程素素心里比了个手势,人设升级2.0更新完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旧事重提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照江先生给谢麟建议的规划, 需要有点灰色收入来补贴。这一切有一个大前提——比起所有的同龄人,谢麟都称得上是十分有钱,比所有同级的官僚生活更宽裕。 谢麟并不需要像赵娘子好心建议的那样从现在就开始拼命攒钱, 一不留神就要两袖清风喝白开水, 被一文钱给为难死。 程素素说话做事的底气, 正源于此。她可以在做不太喜欢的事情的时候, 还有一些挑选的余地。 赵娘子与通判娘子肚里骂自己糊涂,怎么日日说知府有来头, 做事的时候就偏偏忘了他的来头了?! 两个精明妇人虽然懊悔, 脑筋转得也不算慢,通判娘子笑道:“是这个意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程素素道:“知道二位待我的心。”巴结利用是有的, 相处这些日子,真心也确有几分的。 赵娘子尴尬且心虚,话便多了起来:“娘子明白我的一片心, 我也就不枉做一回小人啦。我不过是想,再大的家业,分个几房, 一分可就……咳咳,不说啦,不说啦。” 程素素耐着性子含笑听她絮叨了一回, 直到赵娘子自觉说得过多, 尴尬地收声, 招呼大家:“摸牌, 摸牌,珍姐,你杵在这里做什么?去厨下催茶果去。”将女儿赶了出去。 好好儿陪客,轮到自家姐儿去厨房当监工?通判娘子心头微哂,看出来珍姐模样儿不大对,也不拦着,也说:“对,打牌,打牌。哎,那个王家的事儿,怎么样了?” 程素素不知道王家是什么事儿,也看向赵娘子。赵娘子脸上的热度褪了些,拢拢鬓发:“还是那个样儿,总凑上来送东西,您说,这是什么事儿呢?”说着,瞥了程素素一眼。 程素素听得津津有味:“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呢。” 赵娘子哀叹着打出一张牌:“那可也得是能办的事儿呀!”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他们家那个事儿,孝敬多少,咱也不敢接呀。我……可真是眼都绿了,也不敢伸手。” 程素素因问何事,赵娘子小声道:“这河东县里,有个富户,当家的叫王瑱的,不合有个讨债的侄子。他哥哥在世时对他极好,不幸早死,只留下这根独苗,王瑱看侄子比看儿子还要紧,这侄子不争气,吃酒时与人争执,失手杀了人——这也不算太大的事情。赔了烧埋银子,他又是独子,还是失手误杀,怎么能也逃过一死。” 程素素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默默记下来,心道,这逃过一死,肯定还有送礼。既然如此,为何又不敢收礼了呢? 赵娘子啜了口茶,叹道:“千不该万不该的,这小子吃不得苦,他叔叔又心疼他,出钱找人顶替他。顶替也就罢了,哎,娘子是好人家长大的,没见过这些事儿。顶替他的人,也还巴不得呢——王家出的钱多,那等穷极了快要饿死了的人,叫他收了钱去顶替死囚,都是愿意的。” 程素素道:“那是被揭穿了?” “真个是我家官人揭穿的就好啦!这王家上下打点了,人也替出来了。替他的也是个年轻人,亲爹是个无赖烂赌鬼,钱输了个干净。什么都没落着,就想再讹一笔。王家给了一次,转头就又输光了,这头还没起解,就讹了不少钱。叫王瑱侄子知道了,将烂赌鬼打了一顿。烂赌鬼只有烂命一条,什么做不出来?宣扬开来,上下都知道了。您说,这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给他们收拾善后?我家官人只好将人再关起来了。王家倒想再换一次,咱们可不想再趟这浑水了。” 程素素摇头叹息:“这也太胡闹了。这下连王瑱都得问个罪了吧?” 通判娘子道:“他有保人,且有管家顶着,倒不曾收押。” 几人叹一回,珍姐便领人将茶果送了来,放完茶果,觉得与这些妇人无话可讲,对赵娘小声说一句:“娘,我去礼佛。”说话时拿眼角瞄了程素素一下。 礼佛是件寻常事,赵娘子因女儿屡次闹别扭格外敏感,母女俩心有灵犀了一回。珍姐的意思,程素素不是崇道的么?她偏要礼个佛,给这知府娘子一个不痛快,好叫她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要顺着她的意思的。赵娘子恰恰也是这么猜的女儿的心思。 珍姐的请求,理所当然地不被批准:“去理秃子做什么?如今天子都崇道,天子不如你?明儿跟我去盘龙观!” 珍姐面色不愉:“那天子也没有说佛不好!” 赵娘子此时恨不得没有生过这个女儿,这不是给客人难堪么?这里哪个都比她品级高,闺女还要挑最大只的挑衅。 程素素不与小姑娘计较,笑道:“想去就去,带上人,别挤散了就是了。” 赵娘子见她没有不开心,讪讪地道:“这就是个犟种,不晓得我怎么生出来的她!还不到后面去?” 珍姐不知道为什么犯了拧,就是抹不脸来不肯让步:“娘以前都答应的,我知道,是因为她……”使右手的食指尖儿微伸出一点儿轻轻遥点一下程素素的方向。赵娘子与通判娘子都搭下了脸来!这也太不礼貌了!尤其今日察觉知府娘子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憨厚无知。 赵娘子骂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别放屁!仔细你爹去锁了秃子吃几天牢饭,就都是脸造的孽!” 珍姐道:“爹是县令,得按律办事儿……” “那也治得!书上杀和尚关庙的事儿多了!” 程素素看够了戏,才说:“您说三武灭佛?那是因为闹出格了。它要不出格,谁个与它计较?它老老实实劝导向善,朝廷当然许他分些好处,好处拿多了,自以为了不起,伤了国本,生出辖制朝廷的妄念来,不收拾它,收拾谁?”语气全不似平日里礼貌轻快,说得极缓,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珍姐忽觉得背上一冷,勇气全消,突然闭上嘴巴,倒退着走了。 牌打不下去了。 通判娘子勉强打一圆场:“这个年纪的孩子,可真是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呢。早些说了婆家,才能安心。” 赵娘子含糊着应了。 一时散去。 ———————————————————————————————— 出得门来,通判娘子力邀程素素同车,好为赵娘子开脱一二。她也瞧出珍姐不妥,却不以为然,女孩儿家的嫉妒之心,不是太常见了么?通判娘子以此着眼,含蓄地劝着程素素:“那小丫头,也就自己气她自己罢了,谁也不会许她胡闹的。” 这是真的,珍姐再如何,也贴不上谢麟,她的父母也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程素素道:“那可得管得住才行呐!您忘了王瑱侄儿的事儿了?” 通判娘子不大舍得失去赵娘子这个合作对象,暗道,怎么也要劝劝她,将女儿管教得好了!关个黑屋子,清清净净饿上两天,再不行罚个跪、打一顿,弄个老实的婆家一塞完事儿。 两人各自加家,赵娘子已经在家里管教女儿了不提。 因珍姐搅局,程素素回到府衙的时候天色还早,谢麟却因无所事事已到书房与江先生议事了。两人说的是挖沟渠的事情,冬天是个挖沟渠的季节。这年头的水道,尤其是小的灌溉沟渠,经过一年的水流冲刷,容易淤积变窄变浅,得趁冬天挖一挖,来年好用。冬天是这些沟渠的枯水期,挖起来也方便。 这是惯例,谢麟不来,各县也要管的,每年的徭役就有不少花在这件事情上头。 见到程素素,两人停下手来。谢麟问道:“回来得这么早?” 程素素神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听着了一件事儿,要不要听?” 谢麟道:“什么事?” 程素素将王家的事儿讲了,谢麟恍然:“原来是那个王瑱!来的路上递过帖子,咱没接的那个。”送美婢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吧。 江先生大摇其头:“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真看重侄子,该教导他做人的道理别去犯法被捉才是。等到犯了法再设法脱罪,下下策。” 三人闲说一回,也就撂开了。江先生将地图一卷:“我再去仔细看看,理出头绪来给东翁。”走前还对谢麟使了个有点猥琐的眼色。 他与谢麟、程素素将话说开,相处渐渐融洽。往书房来的时候越来越多,对后院的情况也略有些耳闻。推测着谢麟还跟媳妇儿分房睡着,忍不住要推谢麟一把。见着机会麻利地离开,将书房让给小两口。 谢麟清清嗓子,正色道:“累了吧?先歇一歇再读书吧……怎么了?!”眼神很奇怪呐! 程素素目光灼灼,将谢麟认真打量,忽然叹道:“谢先生真是个大美人啊!” “……什、什么?!” 程素素笑眯眯地:“夸你呢。”真是个祸水! 有这么夸的吗?谢麟狐疑地道:“遇到什么事了?所以回来得早了?”事儿还跟我有关系?不止遇到姓王的事情吧? 程素素依旧笑眯眯的:“听了这个信儿,急着回来跟你说一声呢。” 她心里不大痛快,笑容略有点狰狞。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出嫁之后她也没指望蜜里调油,谢麟也是公事公办。今天不痛快也不是为了这个,是珍姐刺激了她。 回来的车上,抽出个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水灵灵的小美人儿,噗啦噗啦眨眼?回想着珍姐那粉红的娇羞面容,虽有些中二叛逆,却是实打十的少女娇羞啊!自己呢?尽力笑得柔和一点,鬼个娇羞的影子都没有,看起来倒像个奸妃! 老子的少女心不见了!程素素心里嚎啕了起来。这一刻,她确实对珍姐泛了一点点的酸意。可以不跟谢先生谈恋爱,心里不能没有粉红泡泡呀! 谢麟再聪明,此时也难猜到老婆是因为“居然心情不粉红了”而生气。目瞪口呆地望着程素素留下的背影发呆——难道是听到别人说她“母大虫”而生气了?谁这么嘴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又生波澜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正房的丫头都都踮着脚尖儿进进出出, 轻软的绣鞋落在青砖地面上几近无声。小青端着果盘往内走了几步,正看到程素素在镜前托着腮。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嘟唇, 鼓起双颊, 挤挤眼, 先挤左边的, 再挤右边的,一时又调整着笑容, 一点一点些微地变化着面颊对着镜子的角度。小青背上一阵冷汗! 打从昨天晚上起, 娘子就十分奇怪! 小青敢拍胸脯保证,她是这世上与娘子相处时间第二多的人,第一是她的母亲。母女俩与程素素呆在一起的时候, 甚至超过了程素素的任何一个血亲。可她从来没见过程素素有过这等模样! 别是中邪了吧? 小青心头一惊,左右看看,秀竹和采莲也是一脸惊悚, 看来不是自己眼花!采莲和秀竹虽也不同于府里粗使的小丫头,却明白还是小青更明白程素素,都无声地望向她, 等她拿主意。 小青想了想,将果盘递给采莲,指了指外面, 三人踮着脚尖儿一道走了数步才停下。小青道:“我先去问问我娘。”此时问一问积年的老人家, 十分明智, 采莲、秀竹都点头, 二人悄悄地立地门边守着,以防有什么意外。 万一真中了邪,她们也得帮忙瞒下来,可不能传得沸沸扬扬,谁都拿来说两句。 小青飞快地找到了卢氏,如此这般一讲,卢氏大惊:“什么?走,去看看去!你没问娘子怎么回事儿?”小青道:“我哪儿敢呀?您老不是说,猛然叫人,会将人的魂人吓掉了吗?” 母女俩做贼一样摸到门边儿,采莲和秀竹还立在那里,看到卢氏就像看到了救星。卢氏接过果盘,迈进房里。 程素素对着镜子练习许久,脸都练僵了,眼睛酸得要命,抬手揉了揉脸,扶着颈后晃着脖子起身。站起来看到了卢氏,两人都吓了一跳。 “三娘,怎么来了?” “娘子,你怎么了?” 顿一顿,又一齐回答。 “我没事儿呀。” “我来看看啊。” 卢氏将果盘往桌上一放,战战兢兢拉过程素素,仔细打量:“姐儿,老神仙给你的金锁带着呢吗?” 程素素打领子里捞出个婴儿拳头大的金锁来:“怎么了?” 卢氏长长出了一口气,软着脚,扶着只绣墩挨着沿儿靠了一下:“我脚软了,略歇一下。”程素素在她左边的绣墩上也坐了下来:“怎么了?有什么为难事儿了?对我讲,我来想办法。” 卢氏以劫后余生的语气说:“姐儿,我的好姐儿,我老婆子快要吓死啦。姐儿方才对着镜子做什么呢?!面皮直抖,眼睛直抽,歪眉斜嘴……你……” 【您把我当神经病了?】程素素想到自己的表演,顿时面如锅底,将脸凑给卢氏看:“您看看,我是不是像饱经沧桑的老婆子啦?” 卢氏跳了起来:“谁说的?!我还没见过比姐儿更好看的小娘子呢!”是谁个说歪话了吗?!卢氏的怒火噌噌往上冒。 程素素皱眉道:“没谁说,我就是猛然间发觉……” 卢氏凑了过去,小声问道:“那大官人是怎么说的呢?你们是不是……” “嗯?” 卢氏对小青几人连连摆手,将几人轰了出去,关上门,过来悄悄地问程素素:“你们成亲有些日子啦,是也该好好相处,圆了房,生个儿子,咱们才能放心呐!在京里的时候,我看许多大家子的小娘子们往观里去,也没有人比姐儿生得好。姐儿又能写会算,做事敞亮,大官很敬爱你的。” 程素素目瞪口呆:“这……这跟他有什么干系呐?”我在说我的少女心啊! 卢氏也目瞪口呆:“不是担心大官人会不够敬爱你?”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程素素抽出帕子来捂脸大笑:“哎哟,我的好三娘,这话说到哪儿去了呀?”笑够了,又想起来了,“小青姐她们呢?” 卢氏没有好气地说:“她们在外头呢?看你这对着镜子乱七八糟的,还道出了什么祸事,去叫了我来!哎,我鞋样子才打了半张呢!” “你们不会是当我中邪了吧?”程素素大笑。 卢氏撇着嘴角,将自己扯离开她:“我看你这样子倒真像是中了邪了!” 到底是放下心来,二人坐下来说话,程素素只说是自己突发奇想。卢氏一个劲儿地劝她得早些儿准备圆房生孩子:“大官人年纪可不小啦!”两人又各说各话说了一阵儿,卢氏也只能摇头——姐儿还是太年轻了,顽心重,说不得,只好慢慢劝了。 对着镜子反省,被误认为是撞邪,程素素脸上也挂不住了,猛然一收,岂不是显得心虚?索性将错就错,在墙上挂起一面大镜子,每日对着镜子练着自己的语气、表情、动作,以表示自己是在做形象管理,绝对不是抽风中邪! 前进,后退,转身,抬手的角度和高度……练得累了时也一阵的委屈,这叫什么破事儿?!!! ———————————————————————————————— 谢麟也很委屈,媳妇儿娶进门,自己天天睡书房就算了,反正媳妇儿年纪小,他一时半会儿下不去手。可好歹得有点……交心,对吧?不是跟朋友那种交心!拉个小手行不行?亲个小脸行不行?总不能到觉得年纪差不多了,摆桌酒,烧红烛,通知一下媳妇儿——圆房。对吧? 媳妇儿一点他想要的反应都没给,虽然他也不知道想要媳妇儿给什么反应,也觉得“自己怎么怎么一下,媳妇儿就扑怀里”,很不靠谱。多少也得给些反应吧? 谢麟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想了又想,眼前灯泡一亮——我这是替了程道灵的差使,来教妹子了吧? 谢麟骂了一句脏话! 从桌上胡乱翻了封书信,拿起来去寻程素素。走到正房外头,听到里面的动静不大对。 程素素正对着镜子扬眉毛,左右站着采莲和秀竹,身后是小青。叽叽喳喳:“我看这样就挺好的。”、“嗯,娘子很有气势!” 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卢氏,眼睛一错不错地也盯着程素素看。 谢麟心道,这又是怎么了?进门一看,也被这阵势惊住了:“这干嘛呢?” 程素素猛地一转身:“谢先生?哎哟!”腰还扭了。 谢麟将信一揣,凑上前挤掉了秀竹,采莲见状,识趣地松开了手。谢麟将程素素扶到椅子上坐下,又问了一遍:“这是做什么?” 程素素扶着腰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他。谢麟右手拇指、食指相对伸出,捏住她微尖的下巴。少女的皮肤捏上去柔软又带着弹性,谢麟的手指忍不住紧了一紧。 程素素嘴巴被捏得变了一点形状,瞪大了眼睛,带着羞恼地问:“干嘛?” 谢麟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来:“我先问六郎的,六郎先答,如何?” 程素素将他推了推:“别挤一块儿,热呢。我看看自己,不行吗?你呢?” 卢氏一边大声地咳嗽,谢麟瞥了她一眼,心道,约摸是女孩儿家的心事。打袖子里抽出信来对程素素说:“道灵的信,你说我……”干嘛来了…… 话没讲完,信已经被抢走了! 谢麟:…… 这却是程犀也外放,给妹子寄的信,嘱咐了许多,头一条是新的联系方式,其次是告诫她:外面的世界诱惑很多,到了邬州,别以为自己就是天王老子可以为所欲为了,不然到时候吃亏的是她自己。谢麟是个很难得的人,不要闹他。最后,要她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不要让家人担心云云。 程素素眼圈微红:“大哥还是心疼我的。” 谢麟道:“我也心疼你呀。”他这话说得自然,说出来也不觉尴尬,反像从此不用背负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 卢氏听了,很为程素素高兴。程素素心还在家书上,谁的感动她都功夫理会:“我得给大哥回信!” 谢麟:…… 程素素这会儿又想起他来了,笑吟吟地:“谢先生,咱们也有些日子没往京里写信啦,要不要写一信,一道发了出去?” 谢麟道:“并无大事发生,写来让他们抄去品评文章,也是……”也是让京城不要忘记他的一种方式。不过,今天他不大想写! 程素素道:“谢先生不大开心?” 谢麟急忙否认:“没有,你写吧。写完我使人送去,对了,江先生说还有事儿,我得去书房啦。” 卢氏急得要命,心道,这是夫妻,又不是那什么,这么泼冷水,谁受得了呢?谢麟一走,她便又念叨着程素素。程素素也感念她的关心,并不将“我与谢先生是合伙买卖,想看才子佳人话本的出门左转听说书”的话说出来。 取了个空信皮儿,将一张白纸装了进去,程素素捏着信封去了书房。卢氏呆呆地站着,喃喃地:“青儿啊,姐儿这是听进去了没有啊?” 程素素到了书房,并没有看到江先生,只有谢麟一个人冷嗖嗖地坐在书桌后面。声音也凉嗖嗖的:“信写好了吗?”说了两句话,才渐渐暖和起来。 程素素慢条厮理地在他面前拆信封,取出张白纸来:“嗯,想写来着,要落笔,才发现头一件事儿不问谢先生就不好写。” “那是什么?” “我没有让谢先生不开心呢?” 谢麟指尖沿着桌沿儿滑了个来回:“六郎以为呢?” 【我就知道!你刚才那死人脸是针对我的!我做什么啦?】程素素气鼓鼓地瞪他,大声说:“不知道!江先生呢?你说谎!” 不想谢麟却笑了,笑靥如花:“我很开心的。” 程素素懵了。 谢麟脸上一扫阴霾,打程素素手里抽出了纸来,拣了支笔,倒过笔杆敲敲砚台边儿:“我要写信啦。” 程素素呆呆地给他磨墨,磨了一阵儿,觉出味儿来——他什么都没解释吧?是吧?手停下了下来,狠狠瞪着谢麟的头顶,视线顺着头顶的黑巾戳下来,只见墨色行云流水般顺着笔尖落到信笺上:六郎极好…… 程素素捏着墨锭继续在砚台里划圈圈。 一封信尚未写完,被作为撒谎证据的江先生一头扎了进来:“东翁!出人命官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不费功夫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磨墨的、写信的, 都停下手来。 人命关天,无论什么样的事儿,只要出了人命, 瞬间就成了大事——至少大家都是这么承认的。 江先生喘匀了气, 不待人问, 便说:“河东县令真是没用!又出事了!” 程素素与谢麟对望一眼, 都将心事转到这件事情上来。谢麟搁下笔,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命官司?” 人命官司也分很多种, 死人多少、是否残杀、是否灭门、起因为何、死的是什么样的人……诸如此类。在官场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分类标准,叫做——对本地官员有什么影响。 有的人命案, 譬如为父报仇之类,对现任官员的不利影响就小,甚至包半一下, 还能从中刮点金粉给自己涂一涂——这属于比较无耻的做法。与之相反,另一些命案,比如悖德、灭门、残杀, 就很难粉饰太平了。 江先生面上微带一点笑影:“东翁,说不得,咱们得将原先预备的事儿提前动手啦。” 他与谢麟曾有一个打算, 即来年借机抽整个多邬州一顿鞭子, 顶好是拿些个大家族开刀, 以澄清风气。澄清风气不难, 比较难的是怎么做得好看,让谢麟受到最小的损害、获得最大的利益。 谢麟见他这一点点笑影,便知道虽出了人命,然与他损伤不大。第一条,要担责任的是河东县令,而不是他邬州知府。其次,便是看案件的性质了。看江先生这表情,这是一个机会。 江先生一旦认真起来,做人幕僚是十分令东家舒服的,不用人催问便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说:“前些天不是说修葺沟渠的事儿么?河东县在东翁的眼皮子底下,怎么也要勤快些日子。挖得起劲儿,不特将枯水的小沟小渠疏浚了,还顺手把浅些的池儿也给挖了挖。这一挖,就挖到了尸骨……” 谢麟道:“死的是什么人?” 江先生嘿嘿一笑:“不知道。” 谢麟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江先生自觉地说:“不过,是在高家田间水塘里,听说,高家几个老头子,极力拦着不让人去看呐!硬要说是自家人失足。这必内情!” 高家乃是本地大户,一族男女老幼几百口,出过几个有功名的人,高家那位老翁年过九旬,也算是河东县的一块招牌了。就等着他活到一百岁,当个活宝报给朝廷——大家管这叫人瑞。 同样的,这样的家族,难免会有家族内部利益高于国法的时候。也就是谢麟黑名单上的一员。 正愁找不着理由呢! 谢麟沉吟片刻,问道:“依先生看,会是什么人呢?” 江先生撇撇嘴:“若是与他们无干的人,怎么会拦着?还会催着叫查上一查,以正视听,别污了他家的名声呢!这等横死的,就算是移出去葬了,主人家为了怕晦气,还要烧纸钱儿做法事呢。” “保不齐,还是他们害的?”谢麟慢吞吞地问。 江先生嘲笑道:“东翁亏得是出了京来,否则,您光在京里,与那些个斯文人相斗,日后怕是要受愚弄哒!不是东翁不聪明,不是东翁学问少,是有时候呀,记下的学问,没经过事儿,您就想不起来!” 程素素一直安静听着,此时忽然惊吓地说:“沉塘?” 江先生微惊,旋即了然——听说娘子小时候,家境并不很好,在偏僻地方,听过这样的事儿倒也不奇怪。 谢麟道:“一个还是两个?先生,死的是几个人?” 江先生冷笑道:“据说,捞出几块骨头来!究竟如何,只管听河东县明日来找您哭吧。他一准儿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儿!咱们先看看,怎么了结此事。头一样,是要敲打河东县……” ———————————————————————————————— 第二天一早,河东县令就满头汗地跑了过来。他这倒不是作伪,谁辖内遇到死人的案子,都得这么急。 谢麟装作不知,关切地问:“怎么急成这样?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么?” 河东县令深深一揖:“您救救下官吧!” “你问要将事情说明白了,我才好想办法呀。”谢麟还是一团和气。 河东县先是有一些觉得他只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其后听妻子吹了吹枕头风,又觉得新来的知府不太简单。眼下是一个需要谢麟偏袒他的情形,便拿出十二分的老实来,对谢麟道:“是出了人命的官司。” 他在河东也是说一不二的,不幸的是后台不够硬气,对地方上的士绅难免要软一些。尤其高家几个书生里,有一个极难得的是在京城读书的——这个人谢麟隐约记得名字,便一点头。 河东县一脸晦气:“这些个学生,最好生事!万一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去,下官这官儿,也不要再做啦,只好略忍一忍他们家。幸好,这高家也还算识趣儿,寻常也不惹事儿,县里府里有个什么事儿,派人送个贴子,这些乡贤士绅也都帮衬。” 因要谢麟帮忙遮掩,河东县索性说得明白一点,辖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河东县第一个脸上不好看——哪怕案子破了,这考评上都要不好——他是宁愿这真的是高家自家人失足落水。哪怕只捞出一条烂得差不多了的胳膊,他也想睁只眼闭只眼地不追究尸体其他部分去哪儿了! 可是不行呐!这高家田产颇多,与邻县接壤,这水塘虽在河东境内,实离邻县不远。邻县张家与高家是姻亲——张家女儿嫁进了高家,不幸丈夫早早死了。两家都是要脸的人家,女孩儿就在高家守寡。请朝廷旌表的申请,还是河东县亲手写的。 前些日子,张氏忽然没了,张家以为蹊跷。闹着非要高家说个明白不可,高家死活不肯。这一闹出人命来,张家就说是高家害命,递上了状纸。亲戚也不做了,必要将事情弄个分明不可! 河东县对谢麟这么老实,也是因为他隔壁县那位同僚,不日也要到府衙来请示,他不说,自有人说。相邻两县,既是同僚,便会有争竞。 谢麟心头一喜,此事甚妙,扯进了两家、两县,不多不少,刚刚好!问道:“死的什么人,你心里没有数?” 河东县一噎,他的出身本也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之家,猜,肯定是能猜着一些的,只是眼下不大想说。他的意思,将此事掩下去便罢了。守节的小寡妇死了,水塘里的尸骨,这要不是通奸沉塘才怪了呢!可他宁愿将这事儿给压下去,为的就是这事不雅,闹开了对他没好处。 以及……高家会给他好处。 谢麟道:“没弄明白,就去弄明白嘛。我看明日西林县也就来了,咱们一块儿商量着办?有什么线索没有?身份表记呐,之类的?” 还真有,在骨头旁边儿有一只尚不曾朽烂成烂的香囊。 河东县一急,几乎要给他跪下了:“这案子要查得清爽了,怕不大好看。” 谢麟就要这个难看!他才来几天呐?照这苗头看,案发是在他来之前,天捅漏了都算不到他身上,正好让他肃清风气不是?谢麟好言安抚道:“我自有主意,明日你再来就是。唔,那个证物,画个图影,叫人认认,看认不认得。” 河东县不敢置信地:“真要查清爽?” 谢麟道:“你怕的什么?与我讲实话。” 河东县吱吱唔唔:“老实说,就这些了。” 谢麟安安稳稳看戏,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出来,再三问他。河东县的心里,一面是想能教唆谢麟代他将此事压下去,一面又是心存侥幸,盼着这是桩无头公案,谁也查不出来。人不管长得丑不丑,总是容易想得美,河东县也不能免俗。 谢麟正要他这份自私畏缩自以为聪明,也不戳穿,只拿虚话安抚:“那就查嘛!” 两人说了一圈车轱辘话,河东县看着这年轻上官一脸的纯洁天真不谙世事,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实话实说,这要查清爽了,做事就要不清爽啦。” 谢麟只管问怎么一回事,河东县心想,你这读圣贤书读傻了的,必要将事情掀翻,怎么能收场呢?不如明日拦下西林县,同僚之间讲条件,怎么说都比跟这个天真的上官说话省事儿。 当下便说:“那下官这便去查。” ———————————————————————————————— 也是合该河东县跌跤,老天也帮着谢麟——府衙门上有人击鼓递状子来了。 谢麟正一正衣冠,等着江先生进来告诉他怎么回事儿。 江先生见到河东县,一脸故作的忧愁,投过来同情的目光令河东县心里咯噔一声。只听江先生说:“东翁,事情变得麻烦了。河东的王瑱递了状纸,告高氏害了他的侄儿。在下仿佛记得,他儿子倒有不少可就一个侄子,现今应是关在河东县的大狱里,等着公文回来押解启程?” 河东县大惊:“怎么?!” 江先生却不答他,装模作样地恭恭敬敬抄着手,等谢麟发话。 谢麟道:“这高家怎么又害人命了?正要好好问上一问。他是你河东的人,本该你管,可既牵涉到那高家,又到了我这里,我问一问,你不介意吧?” 河东县哪里说得出“介意”二字? 江先生便代谢麟送客,河东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手足无措,再看谢麟,已经抬脚往正堂去了。 王瑱看他侄子像自己的命一般,侄儿被再次收监,他心都要碎了。他儿子知道他的心思,一响牙,想是流放又不是确头,便自去顶了这堂兄。王瑱知道之后,顺水推舟,将侄儿送到乡下去小住避风头。原本以为事情就是这样了,大不了以后,报个半道走失,或者染病而亡,儿子还依旧回来。 多少流放偷偷跑回家的,都这么办的。只要打点得宜,半点事儿都不会有。 岂料这一日,他家当铺掌柜急匆匆拿了块玉佩来寻他,让他瞧瞧是不是他侄子的东西。王瑱一看,正是他侄子常佩之物——还是他寻摸来的上好的和田玉。他怕侄子在乡下过得苦,没钱花了当东西,这岂不难过?往乡下找侄子,才发现侄子失踪了。这侄子因素行不端,谁也不觉得他丢了几天是出事儿,都道他是出去鬼混了! 王瑱下力气去找了当玉佩的,却是给高家帮忙的佃户。一逼问,却是他侄儿被高家沉了塘。捞出来埋的时候,抬尸首、挖坟坑的苦活累活,自然是佃户帮佣去做。就顺手打尸首顺了点值钱的物件儿,当了好补贴家用。 谢麟听着王瑱哭诉,心里直乐——得来全不费功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感动自己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发生了这么巧的事情, 且对己方大大的有利,程素素有心搬张椅子坐到大堂的屏风后面听上一听。她没正常学过断案,更不要提去练习这类技能了, 对律法谕令也只是粗读。今得了个机会, 很想旁观一下。 小青等几个年轻姑娘正在活泼的年纪, 也不曾上过公堂、看过审案, 都存着好奇之心。见程素素要挑这个头儿,采莲、秀竹两个平日稳重的也说:“我们抬把椅子, 带上手炉、脚炉……”小青也不拦着。 卢氏骂道:“你们就会惹事儿!哪个好人上公堂来?”她老人作派, 程素素小时候归她带,程素素她娘赵氏对女儿还是很关心的,时不时就叮嘱她, 一定不能给程素素不好的影响,有几样是格外要忌讳的。卢氏也就记下了这不要女人干男人的事儿这一条了。 程素素道:“我们又不闹,在家无事怪闷的, 天又冷,烤着火越发懒了。就当是听个曲儿了,放心, 我不喝彩,也不赏钱,行不行?” 卢氏好气又好气:“哎呀, 我的姐儿!前头人命官司呢!旁的时候你好个强, 我说过一个不字吗?” 程素素还要放赖, 二门上一个家人媳妇过来了:“娘子, 通判家里递帖儿来了。” 小青被亲娘训了,正不自在,没话找话:“天都阴了,好下雪的样子,这是什么事儿?” 卢氏道:“下雪好呀,娘子们赏雪吃酒看梅花儿,多好。” 程素素道:“咱们打个赌,若要不是赏雪吃酒,我就去前头听,如何?” 卢氏警惕起来:“姐儿打小鬼精鬼精的,我不赌。” 小青与莲、竹二人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笑个不住。 程素素打开帖子一看,是通判娘子说她家去年酿的梅花酒,埋在花树下一年了,看天气寒冷了,正好起出来,只自家喝没意思,便送些交好的人家。卢氏心道,既有事儿忙,就不会去公堂上啦,真好!庆幸没与程素素打这个赌,盖因通判娘子并不是写的赏雪吃酒。 帖子前半截写酒,后半截是约了个时间想登门拜访。 程素素也回了个帖子,请她下午过来,又命厨下整治了酒食候着。过了晌,通判娘子便到了。 二人见面,先是寒暄,程素素谢了她的酒,通判娘子道:“几坛粗酒,不值什么,倒白饶娘子一席。我家厨下,就不及府上的手段高。” 程素素这里的厨娘有从京城带来的,常有些小户人家,若女儿聪明伶俐些儿,长相又端正,便教她学些厨娘,做整洁食物,到大户人家做厨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职业。有些索性是世代以此为职,待遇也很好。越往繁华地方,这样的厨娘愈好,手艺愈好。 程素素笑纳了通判娘子的夸奖,也不多谦虚,心里很有数:这些都是场面话,戏肉要等开席。且吃酒也不是本意,是个引子。 就俩人,也不分席,一张圆桌坐了,丫鬟斟上酒,程素素让一回菜,二人略垫一垫。通判娘子肚里暖和气儿往外溢到了四肢,停杯轻叹:“不瞒娘子说,我是讨主意来了的。” 程素素早猜着了,通判娘子不是那等只知道闷在家里过日子的妇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走动,必与前面的案子有干系。 通判娘子见她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自己,忽觉得有些不自在,咬牙道:“娘子虽年轻,看事却明白,我一把年纪,儿子都快要有儿子了,人也糊涂啦。还请娘子指点指点。” 程素素客气地说:“不敢。” 通判娘子道:“唉,这些日子,我是什么样的人,但凭娘子一双眼睛看来,总没有坑过娘子罢?” 程素素不肯松口:“您说的,究竟是哪一桩呀?” 通判娘子心里,程素素无论是聪明是傻,总是一个能辖制得住丈夫的人,捏着这一条,她便将其余的事情且不论。管她是精是傻呢?只要能从她这里得到实信儿,就行。 通判娘子便将高家的事情讲了,问道:“不满娘子,有人求到了河东县那里,他家不敢就自己拿了主意。他娘子就到了我家,央我们来求教娘子,这事儿,可有转圜的余地么?” 程素素拣一箸笋丝慢慢嚼着咽了,通判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又等一阵儿,不见她发话,便说:“我明白了。” 程素素轻柔地道:“您没明白。” 通判娘子见她一脸平静,不由害怕了起来。她见过的程素素,有大笑的,有礼貌的,有淘气的,还有在盘龙观里与道士开玩笑拌嘴的,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平静得令人害怕的。 程素素道:“我说过的,有些事儿,我们不去做,是懒得计较,不值当费心的。” 通判娘子干笑一声:“那是。” “可遇到必得去做的呢?”程素素摇摇头,“您没明白。” 通判娘子苦笑道:“我真个弄不明白这里头的事儿,不是为了给脱罪,是真个糊涂。您说,这治理一方,不是要它安宁么?设若出了事儿,将它按下了,别闹得沸沸扬扬叫人看笑话,大家都得了好处,你好我好,不好么?您给我交个底儿,成不成呢?” 程素素道:“案子的事儿,我怎么能知道呢。” “多少能猜到一些吧?”通判娘子说自己糊涂,然则在揣摩人心上,自认还有一点心得。且以为自己对程素素只看走了半只眼,另半只还是看得准的——必能从这里得到些消息。 “河东县再磨磨蹭蹭叽叽歪歪,哼!”程素素忍不住嘲笑了起来,“我看他就是靠运气活着,再往下可不一定总走好运啦。” “是要听话?” 程素素道:“您问过通判了吗?” “哎呀,这是高家人求上赵娘子,赵娘子央的我。我家官人要我等等看,我这心里不踏实。” 程素素有些失望地道:“你们呐——” 通判娘子的心吊了起来:“您越说,我越悬心,您就行行好吧!” “别急,那我就说点儿您明白的!这个事儿,如今死的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都还不知道呢。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还是不清不楚的人命官司,就敢拿钱,真是活拧了!就差这点儿断头钱么?” 通判娘子深呼吸:“要说这个,我是真知道的。我也是这样讲的,不与我说明白了,骗得我去给他们填坑,我不掐死他们!逼问下来,才说了实话。就是高家图个旌表,将个小寡妇拘在家里,看得狠了,小寡妇受不住,变着法儿地想透气儿。不合遇到王家那个败家子儿,那是个机密人么?轻狂得不得了,可不被人逮着了?这就动了家法,那抬埋尸首的也是胆儿小,慌里慌张的没留意叫鱼虾啃掉了只胳膊,又偷了东西,这才事发了。” 这与猜测的相差无几,原本江先生最后还说出来另一种可能——王家侄子只是凑巧死在那里,如今从两处都证实了猜测。 程素素叹道:“家法?那是私刑啊。那不是他们高家的家事,他们越过了朝廷处刑,却叫朝廷官员不去管?这邬州的生杀大权,就姓高了?朝廷律法就算个屁?这还是朝廷的邬州吗?若是高家的邬州,那你我明儿是不是该去高家磕头请安了?” 通判娘子并非愚妇,一个哆嗦,一个字的反问也没有:“高家是这样想的?他们……地方普通人家……” “想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装出来的可怜相儿,我也没看见。可他们做的事儿,摆在眼前啦。这是打心眼儿里就没将朝廷放在眼里!我说过的,我懒得管事儿。为了和气,咱们宁愿客气些,是不是?可要登鼻子上脸,就别怪我撕碎了他们的脸。您说是不是?辖下出了案子,不光彩,再不光彩能不光彩过为官一方却只能过问鸡毛蒜皮?憋屈不憋屈呀?好比冬天舍粥,我可以给,他们不能来偷,来抢!” 通判娘子微微点头,补救地说:“我家那个也是这个意思,他倒不糊涂,就是胆儿有点小儿。人呐,年纪越大,顾虑就越多,老啦,自己干不动。只要知府大官人硬下心来,咱们没有不帮衬的!” 程素素道:“不过是我的小想法儿。至于官人,他一向和气的,人都是相互敬出来的,是不是?” 通判娘子为难地道:“娘子不知道,都说民怕官,他们哪里知道,官也怕民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拼着被打死,溅你一身烂泥,不好洗。” 程素素道:“谁个站着等他们?溅上了又怎么样?我家官人,绝不是指使别人趟水送死的。他会头一个下去,跟着他,甭管先时什么样儿,身上有没有泥,进到水里,就都洗干净了。” 几乎是明示了,通判娘子不住点头:“不错,不错,我这便回去劝劝我们家官人。哎哟,娘子真是京城来的娘子,什么都明白。” 程素素笑道:“别夸我啦,我在邬州什么名声,我知道,我什么时候管过了?随他们说,也就过过嘴瘾了,我何必与这些计较呢?有那功夫,计较什么不好?” 通判娘子道:“您可真是什么都明白。” “您不也什么都明白吗?可也不会管着每一个人怎么想、怎么说,只要别给您惹麻烦,不就行了?” 通判娘子郑重地说:“就是这样!” 程素素道:“今日就不多留您了,赶明儿,我还有事儿求您帮忙呢?” 通判娘子忙说:“我家再急,也不比娘子的事儿要紧,先说与我,我好有个想法儿,不然过一刻平白说来,我这老糊涂怕不能立时就有个周全的办法。” 程素素道:“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不快过年了么?我寻思着,好歹要寻些特产孝敬长辈不是?就想请教请教。” 通判娘子打包票:“放心,这事儿我顺手!不过,给京里老大人的,是不是要顶珍贵些、多些?” 程素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让通道娘子放心的、淘气的笑容来:“不用,我们才成家呢,穷,不用多,意思到了就成。” 通判娘子道:“可也不能太寒酸了啊,老人家说不要多送,是心疼晚辈。晚辈真个太实诚了,岂不……” “您说的是,我再琢磨点儿旁的。” ———————————————————————————————— 通判娘子带着一身虚汗一肚子放心地走了。回到家里,见到丈夫,两人一齐说:“先前想错啦,这状元/娘子是真不简单。” 互相通了个气儿,通判娘子才知道,今天谢麟将通判、两个县令一道唤了过去,说了与程素素意思差不多的话,只不过更斯文一些罢了。通判娘子道:“要过年了,送孝敬的时候也到了,官人,知府在京里有人。谢相公那是做官做到老的人,能眼睁睁看着嫡亲的孙子吃亏吗?” “啰嗦!我怎会不知道这个?我做官,上报圣上知遇之恩,下安黎民赤子之情,便上司不是丞相的孙子,我又岂会贪赃枉法呢?我说你,以后不要管这些求情的事儿!” 通判娘子送他老大两只白眼,伸手掐了通判一把:“官人,那河东县?” “他?哼,我看他是叫高家那口溺死人的烂塘里的塘泥塞满了脑子,只想着他那点儿小心思,还琢磨着大家伙儿给他遮掩呢!愚蠢!早早在知府来的时候哭着投诚,说自己的难处,知府早为他作主了!平白拖了这几个月!三元及第,那是愚人能做得的事情吗?” “你不是也说,‘再看看,看看’的么?还不是我舍着老脸去往小娘子那儿凑,吃了老大惊吓。好歹算是讨着主意了。” “我是通判,有监督之责的!怎么能就凑上去了呢?”通判一本正经地说,“我须得冷眼看着,他才华有了,心术正不正。心术正了,为国为民,我岂有不全力相帮之理?” 夫妇二人说着,将自己也给感动了。一个便说要去书房,写写章程规划,要襄助谢麟将邬州整肃一新。一个也说,要帮刚出来独立门户的小娘子准备年礼,都是出门在外的,真是不容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交锋之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火盆烧得正旺, 程素素将书房的熏笼让给了江先生去靠着,自己在一边与谢麟并坐着。谢麟搓了搓手,程素素又将自己的手炉子给他焐手。 江先生万分惭愧, 大男人这般怕冷没用, 也是惨。有心硬撑着不要, 又怕打哆嗦, 到时候更难堪。心道,还好, 我不是靠扛冻吃饭的。 “通判娘子来讨情的?”江先生决定拿出他的本事, 显得自己不是白受优待。 程素素道:“不全是讨情,在她心里,她自家的事要排在河东邹县令家的事前面。” 江先生问道:“她说了些什么事呢?” “代邹县令的娘子问一问, 高家的事能不能揽?” “娘子怎么回答的呢?” “给他脸,他才有脸,要将朝廷对士绅的客气当软弱, 是自己找死。” 江先生忽然生出一点职业危机感来。他与谢麟想过会有人到后衙讨情,毕竟程素素凶名在外,也知道程素素不至稀里糊涂就答应, 却没想到程素素会答得这样明白。江先生道:“娘子与我再说得仔细些,如何?” 程素素慢慢回忆着,为的是将“自己的名声”一段隐去, 以防说漏了嘴, 其他与案子有关的都照实讲了。 谢麟得意地向江先生微扬下巴:如何? 这也正是谢麟想要向整个邬州传达的内容, 只是有些话他能说得更犀利——譬如分析利害与朝廷立场, 有些话就不能由朝廷命官说出来——譬如登鼻子上脸就撕了你的脸——它适合由夫人讲出来。 程素素配合得很好。 最让谢麟放心的,无过于他们因事先没想到通判娘子求情来得这般快,话赶话说得这般深,并没有教程素素如何讲。一切是程素素自己的判断,且抓住了要害。这是她自己的眼光不坏,一准儿不会干出坑死全家的蠢事儿。 真是甚得吾心! 谢麟笑了出来。 程素素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谢麟道:“很对的,高兴才笑的呀。” 程素素摸摸鼻子。 江先生努力寻找自己的存在感,与东家一样的待遇,就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江先生问道:“东翁、娘子,接下来二位且有得忙,想好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儿,有应对之策了么?” 谢麟道:“我的意思,先盯住了高家,不要闹得全州动荡。至于人选么,河东县回过味儿来,撕咬高氏会比谁都凶的,咱们就等着做个公道的好人。如何?” 江先生道:“东翁办大事总是那么令人放心,小处可想过么?” “?” “困兽犹斗呐!几百人的大家族,能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聪明人吗?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路数呢?设若他们抛出个顶罪的,痛痛快快认了,死罪也认,全了国法,又不与家族相干,东翁预备怎么办?” 谢麟垂下眼睑,书房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到。程素素也默不作声,手指在袖子里捻了一捻。 江先生问道:“娘子看呢?” “偷卖玉佩的那个人呢?” 江先生笑着摇头:“他还有父母妻儿,还不定能活几天。围观的,都是高氏自家人,抑或是几代仰仗他们家吃饭的家奴。” 谢麟慢悠悠地说:“人心最险,几百号人,便是同姓,还能没个贫富贵贱?不会有七情六欲?就没一个短视的,没一个有私心的?” 江先生心道,这是您自己讲出来的,我一点也没想到您和您二叔的恩怨纠葛! 程素素也听明白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想起一件事儿来。你们说,这死了的张氏,她就没个心腹仆人?” 江先生道:“娘子说得有理,不过,有理是有理,做起来未必省事呀。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事情不晓得几十年来发生过几回了,毁灭痕迹都是老手啦!有些难的,且怕打草惊蛇。” 程素素笑道:“不过是随口一提,我倒有个想法,咱们才来的时候,不是问过牙子买雇了些人么?各家都有用惯了的牙人,高家惯用哪样的?只要没有灭口,怕是经了牙子的手远远卖了的。” 谢麟拍板:“或可一试。先生担心的也是,寻牙子的事情,要悄悄的办。” 程素素道:“我省得。” 江先生合掌道:“甚好甚好。唔,娘子,容在下再多一句嘴,快过年啦,年礼该上路啦。” 程素素笑道:“这个我也想着啦,还请通判娘子给掌掌眼,选些本地土产。原打算看这两天能采买到多少,按实数儿分好了,再对你们讲。既说着了,谢先生,咱们请先生给掌掌眼?免得走了弯路。” 话是这么讲,袖子里摸出张单子,还是先递给了谢麟。 谢麟心里舒坦,打开来预备扫一眼就给江先生,一看之下,却先怔住了:“郑先生?” 程素素道:“怎么?礼薄了么?” 谢麟将单子递给了江先生,江先生一看,却是认得,这位郑先生,乃是当朝大儒,谢麟的老师。谢麟父亲早亡,人望还在,郑先生不顾忌着谢丞相的态度,而肯指点谢麟读书,确是谢麟的恩人。谢麟考上状元没多久,郑先生因思念故乡,离京而去,程素素与他连面也不曾见过,今日却上了单子。 谢麟嗔道:“这都让你打听出来了?”既然这样,就不用让孟章从京城送啦。 “那是。”她给叶府去了一封信,叶府上还以为是谢麟的意思,况且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就将郑先生的地址给了她了。 江先生再往下看,除了两家长辈,李丞相名字也要单子上,犹豫一下问:“李相公那里?” 程素素解释道:“李氏与程氏有通家之好,缘自先祖父起,也不是给李相公的,是送给他父母的。两位老人家人很好的。” “这个史垣,是那个史垣吗?” “正是史公,”程素素不好意思地说,“史先生……” “是她老师。”谢麟直接告诉了江先生。 江先生还糊涂着,谢麟道:“六郎,史先生教过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江先生的呢?先生,史公是李相公门生,丁忧时曾在李家家学看几个学生解闷儿。六郎与两个哥哥都曾附学李家。” 江先生精明得要死,瞬间猜着了,苦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哎呀呀,要知道娘子有这般渊源,在下何必做小人相,还妄图辖制?” 程素素道:“在李家读书的六郎已经死啦,我亲自送的殡。往事不好再提啦。” 江先生哑然,眼珠子一转,忽然惊了一下:“在下也有么?” “先生在这里一日,就与我二人一般,岂会没有呢?” “哎哟,记错啦,上回出京,还是我自己雇了头驴,使个老仆将我攒的两吊钱拉去养家的。” 谢麟不信:“我那叔叔是糊涂,他家那个却是个精明人,管家务不至于忘了的。” “我嘴贱么,劝她别那么作,就被敲打了。”江先生翻了个白眼,提起来就超级生气!两个蠢货,砸了他的招牌! 谢麟不说话了,这事儿,郦氏干得出来。 江先生匆匆扫了一眼,记下了一个待遇与自己一样的名字——孟章。看程素素准备的名单里,二房、郦家都没落下,表现得十分平和。还有往宫里进的年礼,用小字标了,要谢麟除了上表贺正旦,还要给太子亲笔写信,写得真情实感一点。 看到这里,江先生不由笑了:“极好,极好。” 程素素看他们没有补充的,便说:“正好,要派人往出送年礼,家里人手不大够,是必得要添些人手的,我正好寻牙人,不会妨碍正事吧?” 江先生道:“有这个说法儿,就不用怕走漏风声了!将牙人骗了来再说!唔……赵通判家,也不要让他们闲着嘛……” ———————————————————————————————— 三人计定,程素素也旁听完了谢麟与江先生的计划,自己能参与其中,心情还不错。通判娘子再过来的时候,就得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儿。 通判娘子熬了半宿,连儿媳妇都支使上了,给程素素列了个大单子。邬州哪里东西好,哪样适合老人、哪样适合孩子,都明列其中。 价钱却没有写,通判娘子极力说:“真个没有几个钱儿,您听我说,这大过年的,下官孝敬上峰,是惯例。上峰也不白拿,也要设席回请的,平素与娘子好,吃酒便吃了,年酒可没脸白吃的。不信问问,谁个那里不是这样的?况且是些土产。” 必要送了。 程素素道:“年酒是个什么讲究呢?” 通判娘子又细细地告诉了她,程素素又问了此间过年的风俗,与京城大同小异,雇的本地仆人约摸都能做好,便放心了。 通判娘子最后说:“本不该再多这一句嘴的,您知道的,邹家娘子与我相熟,有些不大落忍,我就再说这一句,就这一句。” 程素素道:“该说的,都说完啦,该做的,她也得做呀,不能总让您赔情面递话儿吧?” 通判娘子道:“您只管吩咐!我就再搭这最后一回嘴,她听话做了,我还与她照旧。她要做不到,我就顶缺将娘子的事做好,此后不再理她了。” 程素素笑道:“没那么玄,就一件事儿,过年要人手的,我想找合用的牙人……” 通判娘子拍胸脯保证:“交给我了。” “河东县那儿,咱们说句交底儿的话,他既看不清,就交给能看清的人拿主意,听话做事,总是会的吧?要连这个都不会,那我也没办法啦。” “哎!”通判娘子彻底放下心来了,听话,这个容易啊!只要谢麟肯顶在前面,听话又怎么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听他的话,非但不丢人,还能得好处呢! 应付完了通判娘子,程素素再收点了她送来的年货——非常多,堆了大半个库房。不止是本地土产,还有金银玉器,珠宝珍玩,份量拿捏得很准。“不值钱”的土产装了十几车,值钱的只有一小箱隐在里面一点也不显眼。叫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了,还会讲通判家太小气,就会糊弄上官。 真是完美! 程素素没有马上分年货,先问了张富贵采买的事儿,让他多买些米面油肉。张富贵不解其意:“哪怕正月里铺子不做买卖,咱们这些也够啦。” 程素素道:“不止咱们家,年前,招待前衙全家吃一顿,去取了簿子来,将他们家里人口点一点。不在城里住,赶路受罪的老人、孩子,就折成米和肉,发给他们。” 张富贵小心地:“娘子,不知前衙的规矩如何?若是前衙有,一次喂得太饱了,后面两年怕……不太好办吧?” “就是要现在喂饱些,哪怕前衙有旧例,这些也要加上。正是用人的时候,马不吃饱了,是跑不快的。” 程素素想好了,要是一直超标了给待遇,时间长了,就习以为常,不会感激了。甚至会以为这优待与发放的人无关,不关心给予者的死活。一旦手头紧了,要削减了,还要被骂。 好在谢麟是才来这里,提高了待遇,正可激发士气。若刚让他们吃饱了,就传出风声,道是知府因宽厚公正,要被违法的土豪劣绅逼走,大家以后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他们办起案来,必会认真。 再说了,这些也花不了几个钱。穷官家会肉疼,程素素拿出这点过年福利来,并不算什么。 张富贵一想,也对,便说:“小的这就去办。” 程素素道:“要看名册,要先与官人说一声,他若说不必这样做,再说。” 张富贵应了一声,重复一遍命令,往前衙去。 ———————————————————————————————— 谢麟正与江先生说到此事:“要办事,就要叫下面的人动起来,不能半死不活的。” 江先生道:“赏罚并用即可。” 张富贵在外面叫一声:“大官人。” 谢麟的声气自室内传来:“是富贵?进来吧?”进来便客气地让他坐了。 两下一讲,江先生便笑道:“恭喜东翁!得一贤妻。” 谢麟面露喜色,搓一搓手:“就这么办,听夫人的。” “夫人”二字听得江先生会心一笑,也不戳穿谢麟的野心,道:“前衙的事儿,也要动起来啦!” 江先生看张富贵走了,才说:“时候正好,太饱了,懒洋洋的不想动,太饿了,软趴趴没力气动。将饱未饱,最是好使唤。” 于是一起动起手来,邬州官员见通判家已动了起来,也都提早将年礼送来。程素素心里有数,只收官员的年礼,送得少了的不嫌弃,送得多了的酌收部分,多余的退回,拟下请客的名单。百姓富户的,分文不取,若要硬塞了来,都折成了柴米或布料,舍粥,照着户籍,给七十以上老人发衣裳。 又按着前衙差役数目,照不同的差使、资历等,定了级,额外发了米肉等。 都知道他们是京城来的二世祖,喜欢玩儿,却不贪婪,这么干也合身份,大过年的,人人称好。娘子凶就凶些,反正也是对着大官人凶!对大家还是很好的!大官人么……自己的媳妇儿,自己受着呗。 就这样了! 就在这个时候,邹县令为了将功折罪,效率极高地将高家涉案之人缉捕。高家果然断臂求生,推出了一个辈份较高的中年人,道是他指使的,与旁人没干系。高氏族人、佃户,众口一词,都说是他看不惯晚辈的媳妇儿不守妇道,擅自作主。官府只好先将此人收押。 前脚将人关进大牢,后脚高家那位快要活成人瑞的老者,还在儿孙的拥簇之下,乘车来到了府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别有内情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如果没有眼前这件事, 河东县乃至邬州府,都不介意将这位高姓老翁养成个人瑞。但高老翁却既非吉祥物,也不愿意做个吉祥物, 他至今对整个高氏家族有着颇强的掌控力。他的行动、他的语速都因年龄的关系而变得迟缓, 他的脑筋却依旧不糊涂。 事情刚刚败露的时候, 他便指使族中晚辈往河东县送礼探口风。及王瑱一状将高氏告到堂上, 高老翁便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了。他的长孙建议:“只好再多破费些, 送得好看一点。好在快过年了, 现在的理由。”口气里隐约带着些对官员爱财的鄙薄,与轻易便能解决此事的不在乎。 高老翁不这么看,用老人特有的、低缓而略有一点含糊的声音说:“你, 轻佻!愚蠢!你要与王氏斗富吗?合族几百口,不要吃饭了?民,不与官斗, 你却轻视县令,是找死。” 及河东县不再收他家的礼物,高家上下着慌了, 深深反省是不是自己对河东县不恭敬而落得这般下场。 稳住局面的,依旧是高老翁:“不能再奢求全身而退啦。” 这指使人出来顶罪,依旧是他的主意。他自己也不曾闲着, 他九十多岁了, 走到哪里人不得让着他?到府衙走上一遭, 舍了老脸, 也是向新来的知府服软,表示高氏的恭顺,只要让他们熬过了这一关,高氏一定给知府抬轿。 高老翁筹划得很好,但凡庸碌一点、脾气没那么傲慢暴躁的人,多半会顺着台阶下来,卖他这当地大族一个面子。彼此便宜。高老翁的策划,也确实给了官府一个交待——杀人偿命。 谢麟却不甘于庸碌,他既不会为高老翁的年纪而产生尊敬,也不会为高家推出一个替罪羊而产生怜悯。高老翁这般做,只会让他更加愤怒——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谁给的你可以跟我平起平坐下棋的自信?多活了一把狗年纪,就想仗着老迈来逼我让步?让你得逞了,我还怎么混?!还能有威严? 在高家推人扛罪,登门谢罪的时候,谢麟也不曾闲着。他与江先生推演了许多情况,以江先生之经历丰富,也要叹一句:“东翁做地方官资历尚浅,可若让东翁做恶,那可是……咳咳……”如鱼得水呀! 除开前猜的会拿人顶罪,谢麟还断言,如果是他,一定会把高老翁给推出来博同情。 既猜着了,谢麟就不会没有准备。当高老翁到了府衙,守门的番役恭敬而殷勤地问好,代他通报的时候,高老翁还以为事情有转机。回头对孙子说:“不要小看他们,天下不下雨,看蚂蚁就知道了。” 这回高老翁看走了眼,番役因新年将至,得了额外的好处,见谁都很客气。客气的番役入内禀报的时候,谢麟在接见另外一个有钱人——王瑱。王瑱坐在下首,模样恭顺已极,表情却像是一个迫不及待奔赴战场的斗士。 谢麟道:“这件事上,你是苦主。你们两家的恩怨,既报上朝廷了,就不许再自己画蛇添足。” 王瑱响亮地回答:“大官人放心,小人明白,断不会教大官人难做的。小人这就去会一会那老棺材!” 谢麟不置可否,却对番役道:“去让高氏避一避吧。” 番役不敢说话,倒退着出去,对高老翁道:“您老避一避吧。” 高家本是大族,近来因这位老人家的年岁,哪怕在官府也不曾受到这样的待遇。高老翁还沉得住气,他的子孙们的脾气倒比他还大,有一个孙子上前一步,大声问道:“怎么?不能见么?有什么事?” 不怪他这口气不好,衙里衙役小吏分两种,一种是世代以此为业,一种却是服徭役来的,按时轮替。前一种可能是州、县一霸,富户也不想撩他们。后一种是普通穷人,服完徭役,还得回去种地。自家田产出喂不饱肚子,还要租种富户的土地。 在自家摊上人命官司的时候,确实很难对这样身份的人客气得起来。 高老翁慢吞吞地阻止他,才喝一句:“三郎。” 便听到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说:“府衙前喝斥差役,怪不得抬抬手就将我那可怜的侄儿治死了!知府且不放在眼里,我死去大哥的独生子,就更不在府上眼里了!” ———————————————————————————————— 王瑱瘦得脱了形,双眼却亮得瘆人。 他虽在侄子的教养上出了问题,本人办事却是精明。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官员廉洁了,事情就难办了。如果一个官员很贪婪,为了能够长期敛财,他必须在任上干出实绩来,才能保住位置,才能升迁,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敛财。 如果一个官员过于廉洁,则廉洁就是他的护身符,他可以无能、可以坏事,但是“廉洁”是看得见的,就不能说他不好。吃了清官的亏,哭都没地儿哭去。 清廉与能干不冲突,但是更多的时候,这两种特质并不会共存在一个人的身上。 最可怕的还不是廉洁,而是一个官员对别人贪婪,对你却廉洁,这就代表着他不愿意成全你!让你送礼你的礼才能送得出去,允许你拍马屁了,你才能跪舔,否则,连舔鞋的资格都没有。 谢麟先是不收他的美婢,自是不会为他侄子脱罪。及至他侄子死了,他再次收拾了金珠宝贝——这回觉得自己摸着门了,知府家娘子太厉害,不如送礼给她——谢麟还是不肯收。 王瑱绝望得想到京城吊死在城门上。 他家的米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位买米的管事。这管事除了比别家的更气派些,也就是一个管事正常该有的样子,也是来买米。只不过除了买米之外,还来传个话——让王东家来听一句话。 来的就是张富贵,他承担了买米买肉的任务,顺路跑这一趟。他告诉王瑱,去寻找张氏旧仆的痕迹——此时派差役去寻人,绝不如让王家去办这件来得高效、保密! 王瑱接了这件任务,喜从天降!派了次子,连夜动身,自己到府衙来以苦主的身份求见。这个理由很正当,王瑱终于能见到谢麟,并且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谢麟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于此,谢麟说:“令郎就快回来了。” 王瑱道:“大官人容禀,小犬昨夜才动身去寻人……快也要三、五日才能回,慢就不好说了。” 江先生代答曰:“说的是你家代堂兄受刑的那位令郎,事不是他犯的,自然要追回。别太开心了,他代人顶罪,也是犯了国法,还是要捉回来判的。” 王瑱被他们揉搓得懵了:“啊?” 江先生解释道:“判不了那么远,你准备赎金吧。”王瑱的长子,代堂兄受刑,是值得表扬的事情,再加上原凶已死,这一位意思意思给个交代,也就能糊弄过去了。 王瑱听罢,原本的精明劲儿又回来了——懂,就当自己是你们一条狗。从这知府的做派上看,还是要脸的,且所谋者大,听他的话也吃不了亏。 高老翁到来之后,他便主动请缨,将高老翁拦在府衙外——也是试探,看谢麟是不是想对高家下狠手。如果谢麟许了,王瑱准备回去给谢麟立块长生牌位,天天烧香!此生最恨就是高家了! ———————————————————————————————— 高氏族人被王瑱拦在府衙门口叫骂,引来许多看客,才明白番役传话让他们避一避并非故意为难。此时再避,也已经晚了。 高老翁原欲倚老卖老,哪料谢麟用了苦主王瑱来对付他! 王瑱是个生意精,口舌脑子都好使:“无故杀了人,却使个老棺材来倚老卖老,是要胁迫官府、欺压苦主么?” 高家这些人里,脑子及得上他的如高老翁,口舌不如他快。嘴巴快的,又不如他脑子好用,话语刻毒。只能说些“你血口喷人”、“你污蔑好人”、“你侄儿骗奸妇女”。 一个顶用的都没有!王瑱轻蔑地想,回嘴便说:“那小子犯了罪,自有国法!轮得到你们动私刑!”说着,对看客们围围一揖,“诸位,王某小有家财,子侄尚且要死在他们手里,贫苦人家还不会被他们作践死么?” 高家也做些修桥铺路的事儿,冬天也施粥赠药,很博了一些好名声。高氏便以此事实作证,道是王瑱“你死了骗奸妇女的侄子,失心疯了”。 王瑱冷笑道:“你将人全家过冬粮拖了走,在人快饿死时舍两碗粥,就是好人了吗?没有你,他们本不必饿着!” 王瑱府门前舌战高氏诸人,越战越勇,咬死了“私刑”、“虚伪”、“盘剥百姓装好人”。高老翁一看不对,立时昏倒,高氏族人慌忙将人抢了回去,塞车里回家了。 王瑱一整衣襟,回身对府衙大门深深一揖,回家等儿子的消息去了。 ———————————————————————————————— 门口发生的这一幕,被传进了府衙,江先生对谢麟道:“恭喜东翁,这是一个明白人。他家中隐患已除,东翁不妨略用他一用。” 谢麟道:“不急,等事情冷一冷,再说。我要他将眼下的事办好!” 江先生道:“依在下看,差不多了。” 江先生的推测很快得到了应验——王瑱次子王二郎,将张氏仅剩的一个女仆,自私娼窠子里赎了出来。 张氏原有旧仆四、五人,死的死、卖的卖,能找到的,唯这一个女仆而已。这女仆对高氏自是恨之入骨,回来之后不必诱供,便以咬死高家为己任。 知悉她的遭遇之后,对她的立场已有所预料,她说的第一句话却令人大为惊讶:“我们小娘子与那个游荡子半文钱干系也没有的!小娘子是冤枉的!” 谢麟大吃一惊:“什么?” 人人都猜是通奸,谢麟也猜是通奸,高家说的还是通奸,这贴身的女仆说没有干系? 这唤作秋蛾的女仆哽咽道:“我们小娘子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来?那个败家子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沾上我们小娘子?小娘子死得冤呐!她倒宁愿守寡来!真的! 小娘子常说,又不是没个男人就吃不上饭的穷鬼,她又挣了个旌表,娘家婆家都缺不了她的。再嫁也不定能嫁到可意的人,还要天天伺候着个不定争气的丈夫。设若丈夫不上进,又或者有什么相好,还要憋气。自己生孩子,说不定要死在产育上头。不如现在,衣食无忧,有人伺候着,看看书、打打牌,多么清闲。手头有俩闲钱,散点子给族里晚辈,他们也乐得亲近,也能支使得动他们。您说,这是找事儿的样子么?” 谢麟也是想不到会有女人有这样的想法,倒是江先生赞同地道:“看得倒明白。”谢麟瞪大了眼睛。 秋蛾道:“可是高家管得太严了!一步也不许出院子!小娘子才二十二岁,怎么受得了?就说,悄悄出去透个气儿,看阵儿景就回来。蹲大狱也有见天光的时候吧?他们家不给!他们家,因有了旌表,好些个事儿做起来都方便,说出去体面。可给他们带来体面的人,他们的恩人,被他们当囚徒一样的看管!” “那一天,千不该、万不该的,我陪着小娘子悄悄出去,遇到……遇到……”秋蛾咬牙切齿地道,“遇到三房的老东西在扒灰!当时我们就吓着了,不合叫了一声,一齐跑了回来。小娘子一个月也没敢再出门儿。过了一个月,他们也没提,我们更不敢说,还道他们没察觉,小娘子闷得不行,二姐就陪她出去。前世的冤孽,那个败家子正在游荡,他们一句话都没搭上,就涌来一窝子贱人,污蔑他们!” 谢麟默,江先生也默,心里都觉先前的猜测对不起张氏。这份愧疚很快就变成——无罪被杀,高家的罪名更重了!内乱,罪在十恶! 高家,完了。 谢麟便吩咐王瑱:“这是证人,你交出来吧,免得说你们串供。”至于人养在哪里,就伤脑筋了。放到牢里,担心被灭口,放在别的地方,怕出意外。扣在府衙最好,然而秋蛾曾做过私娼,恐传出闲话,对府中女眷也有损。 江先生主意多:“这是义仆,与王氏全无相干,是自己逃回来的,要为主申冤!”洗去了名声,就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放着了。 秋蛾道:“我愿意!” 江先生给了她一张白纸,教她从小门溜出去,绕着墙根走到正门,大声喊冤。 正正卡在了年前坐衙的最后一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少年内应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排练好了的戏, 连秋蛾的衣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白衣,谢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她的状纸。江先生又装模作样地上前提醒:“东翁,就要封印了”。 谢麟道:“那便先收押, 待年后再审。”下令将秋蛾关到女监里。 女监比男监小而阴森, 秋蛾才关进去不久, 同室与隔壁便又关进了五、六人, 将女监塞满了。秋蛾有些瑟缩——来的都是比她高壮的粗壮妇人,进来之后也不与她答话, 都自顾自的歇息。 天黑前, 听到牢头与人说话的声气。 来的却是王瑱的次子,王二郎带着几个人,付了些“辛苦钱”, 来探望她。守牢的卒子也知道王瑱的大名,收了钱也不拦他,只说:“只有一刻, 早些出来,叫上头察觉了,我也要吃板子。”王家管事又多塞给他半串钱。 王二郎带的人使新席郑着铺盖, 竟是一人送了一付铺盖。秋蛾见自己也有,迟片刻才明白——王家必定要保住自己的。她感激王二郎救她脱苦海,更兼被高家坑得苦, 难有翻身之望, 打定主意死也要拖高家全族垫个背! 轻唤一声:“小郎君……” 王二郎对她存着同情, 却不敢误了正事, 正色道:“你们的饭食,都会有人送来,这位是府衙里的张妈妈,不是她送来的饭,都不要吃!” 秋蛾背上一寒,急切地点头:“是是是。” 王二郎叹道:“不用总点头啦,凡东西,不是她送来的,都不要使。” 秋蛾又点起头来,王二郎觉得她是可怜,对几个自家仆人道:“有劳诸位了,大哥的冤屈洗刷了,我王家自会为诸位接风。”几个妇人都说:“二郎放心。”她们都是王氏的家仆,精选的有忠心的人,再加以厚赏,给个小娘子当保镖,也不算什么。虽然保护对象呆的地方有些不好讲…… 另一边,江先生穿得厚厚的,亲自与班头一起,押着被收押的那位高氏族人跑了一趟高家。这一位进了府衙就是等死了,出门的时候已经全家抱头痛哭了一回。同一族,也有个贫富贵贱,他实则是拿自己的命,与高老翁做个交易,好使自家在族内能过得宽裕些。 万万没想到,还有放他回家的那一天。投案的时候,未尝没有“以太翁的本事,以高家的声望,我未必会死”的想法。真个放他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些怔忡的:“这……这就放我回家了?”还想硬气地说两句话。 江先生傻子见得多了,轻蔑地撇撇嘴,心道,是怕你在牢里“畏罪自尽”啊!你知道收你在牢里,我们担了多少心么?答道:“让你回家过年,不好么?” 将人塞到车上,还要宣扬一下:“大官人慈悲,念他家中还有年高长者,让他们过年团聚,年后再收押回来。本地素来民风淳朴,断不会有逃亡之事发生。” 到了高家,却让高家的当家人写个保证不让凶手走脱的保书来。高家上下莫名的振奋,皆以为:这是知府不想生事,我家难关将过。 却不知道江先生乃是比高老翁见过更多鬼主意、谢麟又是个不知道比高老翁聪明多少倍的人,两人一合计,你要卖惨,我就卖宽厚。我这般宽厚的读书人你也骗,你真是个老贼!谢麟要的是高氏宗族势力的覆灭,又岂会在乎一人性命?手里握着秋蛾的线索,又有王氏甘心跑腿,是否收押个把人,算什么? 连高老翁也不解其中凶吉了,一双昏暗的眼睛望着江先生。江先生一脸的郑重:“这是大官人的一片信任之意,老翁翁万不可辜负了呀。唉!府上这么大的人家,怎么,啧啧,这么不叫人省心?” 高老翁听了顿时放心,他按照正常的道理来推测,没有官员愿意辖下出现大案。他活了快一百年了,见过多少官儿,哪怕不在意自己考评的,也要在意本地“民风”教化。总弄出人命官司,不利教化! 谢麟是个状元出身,更会在意这些。这些书生,秉性最是柔弱,哪怕听人说一个“偷”字,都要掩耳闭眼,仿佛不听不看,这些事儿就不会存在于世间似的。 都是傻子! 聪明点该像河东县先前的做法,借这机会,捞上一笔好处。这样的人,高老翁倒还能瞧得起他。 不过,终归这一劫是过了。江先生口气不好,高老翁反而觉得痛快,毕竟是给府衙添了乱,还不定考评要怎么糊弄呢,多半是要推给前任,呵呵,口气好了,才叫人害怕呢。 当下谢了江先生的酒钱,江先生也不拒绝,老实不客气地收了,钱袋在手还掂了掂。收完钱,告辞而去。 ———————————————————————————————— 回到府衙,天已极晚,江先生往书房找谢麟,谢麟却不在书房。后衙里热热闹闹的,江先生袖了钱袋,慢慢走到后面,让人通禀。他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东家厚道,他就不可以恃宠而骄,万一因为优待而轻了骨头,做出不尊敬主人的事情来,后悔的必是自己。 他在府衙要比所有人都守规矩。 后衙在清点东西——京城来的回礼。相府里,林老夫人与三房、四房本就担心他们,早早就打点了东西,邬州的节礼还在路上,相府的车队就已经出了京城。又有程家给女儿女婿的、道一那儿担心不再添点钱乱神会被休回来祸害娘家的保护费……谢麟在京中的旧友、故交,叶宁只剩这一个外甥,也是担心他到外地吃苦。 又有,谢麟京中产业交与孟章看管,程素素陪嫁的利息等等,孟章都列好了单子,装好了车,一一装了送来。几伙人往同一处,便结伴而行,紧赶慢赶,终于到了。 江先生出门办事还不知道,今天府城、府衙可是轰动,京城来的车队老长一串,应验了程素素先前说的“我有钱”。城中富户也咋舌:“怪不得瞧不上咱们的。” 程素素与谢麟也都惊讶极了,孟章、程家等处,他们是想得到的。相府、叶府,确实不曾料到,礼物里,又数这两处的最为丰厚。原本想着,做这个官,要想做得好,发家致富是不打算的,收点下面的孝敬,互相持平就不错了。只要不倒贴得太厉害,换谢麟仕途通畅,也是值的。 现在看来,因为长辈心疼,搞不好还能再赚点。 又是看礼物,又是分派收入库房,还看京城新缎料,够不够时间再做新衣。孟章那里,知道谢麟身边多了个江先生,连江先生的份例都备了一份。 江先生被张富贵引进来的时候,谢麟顺口告知了他。江先生讶道:“还有在下的?” 谢麟笑道:“如何没有?娘子发过的话,谁敢违拗?有我们的,就有先生的。” 江先生原冻得鼻尖通红,整个人冷得像块冰,此时胸中升起一股暖意来,大声道:“东翁,事情已经办妥啦,保书我也带回来了!” 谢麟道:“你办事,我放心,封印了,不说烦心的事儿了,来,看看这些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咱就换,先生先挑。” 现在就算给江先生一根稻草,他也能乐呵呵地当金条接了。何况孟章与江先生身份地位略有相似,很明白这个处境的人最想要什么,哪怕不贵,也是最合江先生心意的,江先生指挥着自己的小厮将东西挑去自己房里。继而向程素素要了礼单来看。 程素素奇道:“先生要这个做什么?” 江先生正色道:“送什么,怎么送,多与少,都是有学问的!我得仔细看看,看看东翁离京这几个月,有什么变化不曾。不过呀,府中有物赐下,是好事!若是宫中还有颁赐,就更好啦。” 谢麟失笑:“那是惯例。” “惯例之外的呢?要有,也就在这几天了。” 江先生所料不差,过不两天,东宫就又有额外的赐物到来。宫中赐物,不在数目,而要看意义。太子与太子妃皆有手书至,一个写给谢麟,一个写给程素素,都是叮嘱要好好干,东宫以他们为荣。物件里,有太子给谢麟的玉带(这个现在他还不够格带),有太子妃送给程素素的霞帔坠子(这个倒是已经可以用了),又有锦缎等物。 不须江先生说,二人也知道这些东西意义不凡了。 有此一事,谢麟与程素素的心情都好。除夕前,在城中王家的酒楼里订了席面,招待府衙服役之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如果方便到府城里来的话。谢麟与程素素都到场,各饮一杯安席。 程素素更命准备了些红封,每个一百文,凡十二岁以下孩童,一人一个。发完便走:“得啦,我们在这里,他们也吃得不自在,叫他们自吃去罢。”这话却是对谢麟讲的。 谢麟含笑道:“正是。”二人团团一礼,相携而去。留下众衙役及其家眷满面红光,孩子们捏着红封儿,跑着叫着:“有钱了!”十分快活。女人们心里数着自家儿女的数目,算着谁个赚得比自己多,再飞快地一出手,扯过孩子,麻利地将红封儿掖进自己的裤腰里:“我给你存着,过年买糖吃!” ———————————————————————————————— 此后,谢麟与程素素的主要活动,就是吃酒。除夕的时候,自己关起门来守岁,却是饮酒最少的时候,顶多加个江先生,三人一桌,也是冷清。程素素又有主意,取了好些栗子、馒头、桔子,三个人自己烤着吃,此事于谢麟却是新鲜,倒也有趣得紧。又说些趣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高氏之事,江先生低声问道:“人证物证,也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谢麟冷笑道:“几百人的大族,怎么可能想得都一样呢?我宁可慢一点,也不要收个蠢才来坏事。” 程素素低声问道:“你选的什么人?可靠么?” 让什么样的人做自己手中的刀,是有讲究的。无能的只会走漏消息而坏事。谢麟将高家的户籍翻一翻,择出几人,再问一问秋蛾,定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叫做高据的,做自己在高家的内线。高据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还算能干,不幸死了亲爹,更不幸亲爹还留下了不少田地钱财……而已。 江先生一声不吭:东翁最晓得大家族里什么人最恨自己的家族。 程素素也明白这个道理,同样不再追问,只说:“除夕了,张娘子受累,往那里送些丰富的吃食。”又取了一盘桌上的糕点、两个桔子,让一同带给秋蛾去。 此后数日,夫妇二人先是自己在府衙开席,请了邬州所有官员等,继而是宴请士绅——活了快一百年的高老翁也拿到了请柬。谢麟除了开场寒暄不再理他,他愈发安心。年轻人,生气就好,不生气,谁知道你是不是憋着坏呢? 若是能叫他看出来在憋着坏,那就不是谢麟了。谢麟的风声,是通过程素素放出去的,且只放给特定的人。 程素素现在是全邬州官家娘子最喜欢的人了,除了宫中赐物不好轻易与人,其余京中时兴的好料子、好香料,她都分了些,以各种名义分与各家一些。下属送礼,得一餐饭回请,就算不亏了,吃了还有得拿回去,就是意外之喜。若回礼还算贵重,很难买得到,哪怕数量少一些,都能令人高兴。 凡过年,都有些讲究,最基本的,不许说丧气话,不许打人骂人。哪怕有心事如赵娘子,也都忍下了,怕犯了众人忌讳。 如此直到灯节,放灯三日。待收了灯,商户陆续营业,衙门各处依其是否紧要,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赵娘子才鼓起勇气,登门求个明示。 程素素对她也是服气的,这位初见时精明已极的妇人,此时竟真成了没头的苍蝇,竟分辨不出她先前的精明与现在的呆笨哪一个是装的。赵娘子也是理直气壮的,通判娘子传话:“自己不会想,难道不会听话?”是你要我听话的,我就来问问有什么吩咐嘛。 何况,赵娘子也是空着手来的,她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辖下出了事儿,考评要怎么办呢?张氏是报了进行旌表的,她被谋害了,与死个寻常妇人可不一样呐!我家官人,怕是要坏事儿了……呜呜……” 程素素耐着性子问:“邹县令春秋几何?” “四、四十有五。” “前程如何?可做知府?可做侍郎?可做尚书?” 那敢情好啊!做梦都想哪一天祖坟冒青烟,皇帝做梦梦到了邹县令是个贤人,一天给他升上十八级。天亮了,鸡叫了,脚落到地上,梦也就醒了。 “哪敢做那个梦呀?现在能保命就不错啦。”赵娘子苦哈哈地说。 “那不就得了?总不会比现在差就是了。朝廷上评官员,又不是只有这一样。官员升迁,也不是只看这一样。只不过先前县令除了这个,没有旁的依靠罢了。” 赵娘子小心地问:“那?” “只管将话带回去。” 赵娘子当面得了实信,连连点头。程素素心道,人比人得死,看赵通判是多么的爽快呀!活该邹县令做官儿没有赵通判做得利索,谢麟的内部消息,赵通判这一任满了,就能升知府了——谢丞相家信里说的。 程素素放完了话,邹县令那里愈发勤谨了起来。 江先生则多等了几日,才与班头一起跑一趟高家,亲自将人又提了回来。高老翁微有惊愕:“这么快啦?” 江先生道:“老翁翁不想早些了结这案子?” 高老翁叹着气,命将人带来交给江先生,高氏一门痛哭相送。江先生心道,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呢!临走之前,余光瞄到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两人目光一跳,同时避了开去。 江先生前脚离开,高据后脚也借故出门,直奔州府而去。 ———————————————————————————————— 谢麟对张富贵道:“让他来书房。” 江先生道:“不可。东翁,纵然此子有用,也不可过于亲近了。何必在书房重地?花厅见不着他?院子里不能见他?十五岁了,该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自己宗族会怎么样。还要这么干,可见不是个可以亲近的人呐!对亲人尚且如此……” 谢麟道:“我这辈子就见着一个既品德端正,又不迂腐的人,余者要么刻板,要么私心过盛。人么,能用就行。且是少年,亲近些也无妨的。” “只有一个人么?” “是道灵。” 江先生讪讪地道:“那个可真比不上。” 谢麟笑了:“先生与我是同类。” 江先生琢磨着话里的味儿,挺满意,不再坚持反对在书房见高据了。见就见吧,反正现在用得着他,也许是谢麟自身的遭遇,让他对高据会产生同情心呢?硬拦不好。 谢麟对高据没有一丁点儿“同理心”,他一向以为,因一件事的遭遇相同、观点相当,就将对方当作知己、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是愚蠢的想法。人人都要吃饭睡觉,难道每个人就都是自己人了?笑话! 不过,见高据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和气的:“小小年纪,不容易。亲人给的伤,比外人要痛得多。坐吧。” 高据抿了抿唇,低声道:“幸不辱命。您要动手,得赶紧了。家里都知道他们两个的事,只要不传扬出去,都装不知道,反要瞒着了。只有拿个现行,譬如走了水,失了窃,又或叫巡夜的当贼拿了……这些,只要有人接应,我就能干!” 谢麟点点头,指一指江先生:“这些,你与江先生说。” 江先生含笑道:“旧年封印前一天,来了一个为旧主鸣冤的义仆,叫做秋蛾的,你认识不认识?” 高据眼睛一亮,喃喃地道:“我原以为……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原来大官人是收到了状纸,才要查案子,不要为了整治高家谋政绩才。如此,愿效犬马之劳。”原来,他也是想利用一下官府而已,也没个真心。你借我通消息,我借你权势脱身。 就是想借处置高氏而树立威信好整顿风气搞政绩的谢麟:…… 旁观了整个过程还参与了大部分阴谋的江先生:……东翁,你可不要露馅! 有了高据这个内线,又有秋蛾作明面上的告状人,谢麟很快驱使了差役,委派江先生做监工。由高据侦得内情,于高家三房内乱之时,放了一把火,“恰巧出公差路过”的江先生等人“好心救火却看到不得了的事”将人逮了个正着。 “内乱”可比“因误会杀伤节妇”要可怕得多!后者还占着道德的制高点,前者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次,连赵通判也坐不住了,夫妇二人联袂而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任期将满,您才上任,这个事呀……这个事呀……您可有应对之策?”尤其是他!在邬州好几年了,竟然没有察觉此事!这不是无能么?谢麟反而好些,他新来的,处置了好些年前的旧患,算整肃风气革除旧弊。 这么一算,此事最容易脱身的就是谢麟,而旁人都是……好几年把邬州弄得乌烟瘴气的蠢才!连上任知府面上都不会好看! 赵通判不安了起来,眼神也变得犀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大公无私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赵通判不同与邹县令, 端看二人官儿的决断,就知道谁的脑子好用了。赵通判原是打定了主意,要上谢麟的贼船的, 不料刚爬上去就发现, 船老大的航向与他想象得不一样, 不得不来问个清楚。 虽然此时下船已是有些晚了, 至少要当个明白鬼,运气好一点, 能给船老大把航向掰一掰正呢?对吧?若谢麟要不顾别人只顾自己, 赵通判也好及时止损,宁愿断臂求生也不能当垫脚石。 谢麟只能比他更明白的,一听他说的这个话, 便明白了他的想法。维护朝廷尊严的事情,做就做了,想来朝廷自有公论。治下出了有关道德伦理的案子, 说法就不一样了。不至于受不了,可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等赵通判再说下一句,谢麟便一摆手:“不说废话了, 看看这个。” 赵通判却不敢伸手去接了,谢麟手里拿的,赫然是个奏折的模样。大臣们讲究个“君不密则失臣, 臣不密则失身”, 自己写的折子, 事先哪能给别人知道呢?对泄密的、被泄密的, 都不是件好事。 谢麟却说:“但看无妨,若是觉得可以,就与我联名罢。” 赵通判这才打开来看,登时佩服得要死!格局就不一样! 谢麟的奏本就一个意思:要他糊个好名声、在邬州糊个好局面,是极容易的,六世同堂的高寿老人家,多么好的“封建先进模范家庭”!可那有什么用呢?都是虚的。糊上去了,“内乱”的事情就能当不存在么?还是有的。落在百姓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呢?“内乱”也没有关系,反正官员为了自己的履历好看,是不会计较的。这样岂非要败坏风气? 他也可以这样做,糊弄一下,他自认还是办得到的。然后呢?将隐患留给后来者?不厚道。所以,宁愿自己脏一脏手。 又说,做官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履历好看,只想着升官,要想想大局。你也弄假,我也弄假,中枢和皇帝看到的就都是假的东西,岂不坏事?二十年后,大家面前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谢麟愿意和全邬州的官员一道,肃清风气,让邬州真正的成为礼义之乡。而不是故弄玄虚,靠旌表堆起来的虚伪之地。 赵通判这才明白,自己跟人家的差距。做知府的时候就想到以后做丞相要面临的问题了,现在就想到全国了!这个格局,平日也说“治国平天下”的赵通判自认不如。 最打击人的是,赵通判很明白,谢麟这不是白日做梦,这个年轻人是极有可能在二十年后位极人臣的。 原本不太好意思说的事情,到了他的笔下,就成了正义凛然的牺牲小我,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了!真真正正的大公无私!活该你做状元啊! 签!必须得签!哪怕是卖身契也要把它签喽!不但签,还要交投名状! 赵通判果断地起身,双手恭敬地将奏折递还过去,一揖到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状元公志在苍生,我所不及。我原是担忧,邬州上下多少年养肥了的猪,到了您这里,一刀宰了,过个肥年,未免吓人。秦皇、汉武何等强横?地方上的大族却从来没有断过的。为何?” 谢麟笑道:“一旦有灾变,他们可聚族自保,便不至于变成流寇又或者游民。我曾留意,无论何处,可没有一直风调雨顺的,过不几年,总会有一些难熬的时光。只不过看有的地方麻烦大,有的麻烦小。家族大,自家就互相周济了,省事儿。百姓不是猪,是麦稻桑麻,要除草才能长得好。” 赵通判赞道:“不愧是状元公。还有一事,咱们干得轰轰烈烈,前任知府面上怕不大好看,日后见面——” 直到此时,一直装壁花的江先生才凑了上来说:“不瞒通判,我们大官人赴任前特特寻了前任探问邬州情形,他说的,可与眼下不大一样。” 赵通判干笑两声:“他是……有些偏黄老之道。” 谢麟也不便再攻击前任,只要让赵通判知道自己的态度就好了。眼看赵通判讨了笔墨签了名,谢麟才说:“通判还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不说明白了,如何交心呢?” 赵通判道:“没有没有,再没有了。” 谢麟道:“开春了,咱们且有事要做……” “唯君马首是瞻。” 赵通判是问也不再问了的,光凭一支笔就这般可怕了,还要问什么呢?他原本还想问,义仆鸣冤、王瑱骂高等事是不是谢麟算计好了的,现在一想,就算算计好了,又怎么样?他虽有监督之责,终是下属,说出口的话已经很不礼貌了,再像考学生似的考,岂不是结怨? 思及此,赵通判不由背上一寒,越发觉得谢麟深不可测了——居然能让他放松了警惕而质问上官,这个年轻人太不简单了。 谢麟还是告知了他,要将高家分宗拆了,杀鸡儆猴。其余大族,也要让他们心里有朝廷,将不该伸的手都缩回去。缩了的,轻轻拍两巴掌,执迷不悟的,还是要砍。 赵通判一点停顿没打:“就得这么办!” “什么民风淳朴,都是虚的!假的!锄完草,咱们该播下粮种,种自己的庄稼了。府学、县学,都要认真起来!多出些人才,才是实的!” 赵通判发自内心地叫好:“正该如此!” 这特么是在养学生吧?!有你指点……赵通判兴奋得哆嗦了起来,自己也能沾光呐! 赵通判充份认识到了年轻上司的真面目,更加诚实了。将自己数年在邬州为官观察之所得,毫无保留地告知了谢麟。哪个官员能干,哪个就是滩烂泥。要整顿学校,里面哪个教谕学问好、品行端正,哪个是个穷酸……有个正在读书的孩子的家长,对这些情况可比校长都要熟! 谢麟都含笑记下了。 ———————————————————————————————— 赵通判夫妇回到家里,通判娘子很奇怪:“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赵通判打谢麟那里得了讯息,自然忽略了女人那里的消息。 通判娘子道:“我问知府娘子,究竟怎么想的。知府娘子说,他们还想痛痛快快活几十年,绝不会做不留后路的蠢事儿。” 赵通判不以为意地说:“那是当然。哎,以后,可要认认真真襄助知府。” 通判娘子鄙视地斜了丈夫一眼,沉默。 赵通判又唤了儿子来,叫他好生读书。再召自己信得过的下属来,叮嘱他们不许懒散,好生激励了他们一番。 那一厢,谢麟又分别召集了邹县令等人,将奏本与他们联名。邹县令等人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一看他的奏本,心思都活络了起来。都是读书人,若说他们全是私心,一点为国之情也无,那也不对。人人都想“为国为民太难,我才不得不和光同尘,并非我等本心如此”,得了机会,大干一场,又不用瞻前顾后,光为了一个“爽”字,就有人愿意干了。 痛快抽打原来看不顺眼的人、事,与为了履历政绩好看,不得不想办法为犯人遮掩,体验真是天壤之别。竟是人人踊跃了起来。 谢麟先收买了府中衙役,现在又收伏了邬州的官员,与京城消息通畅,又有故交在军中。一切准备就绪,便先结高氏的案子。 高老翁此时已知不好,获悉是秋蛾告状,手中的拐杖连连顿地:“她是如何回来的?不是说了要远远的发卖,再也不得回来了吗?” 此时追究此事,已是晚了。高老翁沉着脸,从未有过的压力降到了他的头上,只听他慢慢地说:“贱婢关在何处?”大户人家里,仆人的消息有时候比主人还要灵通。高老翁甚至怀疑,“内乱”就是秋蛾传出去,衙门做的局。 顾不上诅咒谢麟阴险狡诈,高老翁先想的是——秋蛾知道多少?如何让她闭嘴? 他的孙子这一回却领会到了他的意图,轻声道:“必是女监,不是河东县,就是府衙。” “必是府衙,”高老翁沉声道,“不能叫她再说出更多来了。” 便有另一侄孙高逢低声道:“女牢的禁子,仿佛是钱家的娘子?钱家两口子,都做这个。多给些钱,往她饭食里加点药。留个遗书,说是她已失贞,无颜活在世上。告完了状,心愿已了,自然归去。” 高老翁道:“好。” 高逢一低头:“我这就去办。” 高逢往账房支了二十贯,自家留了十贯。跑了几家药铺,各买了些末药,合在一处,又花些钱,买了些酒食。再送钱家娘子五贯钱买路。钱家娘子犹豫片刻,他又添了两贯钱。钱家娘子道:“女监饮食,都是后衙送来的。” 高逢道:“你给的茶水也不喝?” 钱家娘子想了一想:“兴许,喝的?” 高逢道:“你便送茶与她。” 钱家娘子一脸为难,高逢便又加了两贯钱。钱家娘子心里直嘀咕:给的太多了!人命虽贵,九贯钱,够买个新的了,高家何至于这么费力?将手心向上一翻:“您就给个实数儿吧,我看能不能干!” 高逢已经昩下了十贯,不想吐出来:“就这些。” 钱家娘子守惯了牢的,其油滑不在男人之下,嘴一撇:“那是一条命,我造孽的!就这些钱,不够下地府的买路钱!你与我写个字据,欠我五贯。我就干。” 高逢无奈,只得写了:“今天就要干!” “好嘞!” 钱家娘子粗识几个字,不能认全借据上所有的字,签名、数字还是认得的。拿了纸吹一吹:“你那破药留着自己药耗子吧,仵作一瞧就知道是药死的,没得我跟着受连累。我自有祖传的好药!一帖毙命,不用第二口!我去取!等在这里,这里寻常没人过来,叫你亲眼瞧着她咽气儿,好放心,咱办事儿,公道!” 高逢耐烦地对她摆手,刨去药钱、路费,他落下不到五贯钱,心中十分不喜!抄着手,在门边站着,女监阴冷,冻得他不停跺脚。正咒骂秋蛾该死不死,钱家娘子贪财该杀,脚步声起,抬头时,一干如狼似虎的差役飞身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钱家娘子得意地道:“你看错老娘了!” 高逢:……他不明白,为什么钱家娘子会出卖他!钱不要了吗? 钱,当然也是要的,不然岂不嫁给了姓钱的?并非因为新来的知府厚道,也不是因为娘子发的包红,更不是因为下不去手杀人。 钱家娘子不是宅心仁厚的好人,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不划算。 知府两口子的作派她也摸透了,哪怕出卖了高逢,高逢给的钱,也不会被没收。高家快要完了,也不怕报复。不怕杀人,能不杀还是不杀的好,毕竟造业。钱家娘子从一开始就想明白了,才有故意让高逢写借据留证据时的讨价还价。 高逢被抓了个现行,便知不妙,骂钱家娘子也无济于事。却又没有他同族扛罪的心气,抓了便招,无比爽快。谢麟拿着他的供词,反而踌躇了,高逢也是个奇人,虽然招供了,却给了谢麟一个天大的麻烦——高逢招认,是高老翁主使的杀人灭口。 高老翁九十好几了,按律法,哪怕他亲手杀人,都是不入刑的。 便在此时,赵通判给谢麟出了个主意:“当场就他们两个么?高老翁这般年纪,身边没个伺候的人?” 谢麟道:“没用的,亲亲得相隐,不是大错。” 高逢眼珠子乱转,又安心下来,推给叔祖居然让他做对了! 谢麟低声笑道:“有劳先生跑一趟。” 江先生会意,使人告诉高老翁——高逢已招供。 —————————————————————————————— 高家这回真真炸了窝! 江先生断没有那么好心,肯为高老翁保密,在门上就讲了。这消息不胫而走,高家上下人人自危。有年轻气盛者欲上府衙理论,有年老胆小者打包细软想逃走。高老翁拿出往日的威严来,勉强稳住了局势,还没被气死,只说:“好好,我伏罪又如何?你们记着,有错,都往我身上推!我快一百岁了!他能奈我何?” 诸高氏族人心下顿时大安,有了哭泣的心情:“太翁!”有人又开始骂起府衙逼人太甚,也有骂高逢太蠢没担当。 高老翁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我若有事,大郎主家,这个家……” 高据冷眼旁观着,突然说:“分宗吧!” 高老翁被气到了,浑浊的眼珠子几乎要从布满皱纹的脸上凸出来:“你!” “为隐‘内乱’构陷节妇,高家名声,完了,”高据冷酷地说,“谁还会与高家结亲?只有分宗,一分了之,原本的高家没了,彼此都不受牵连。否则……这样的大案,举国上下也没几宗。状元公的判词,多少人等着看他的文采。啧!高家的名声呀!诸位叔伯兄弟,谁家没有儿女?” 高老翁两眼一翻,又缓过气来,狠狠地注目着高据。高据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不是么? 高老翁抖抖索索地:“拿把筷子来。” 高据叹道:“你是想说,一根筷子,轻易便能折断。十根筷子,便折不断。分了宗,还是要抱团儿,是也不是?” 高老翁欣慰地点头,同时遗憾,可惜了,高据与他父亲一样,对挣钱敏感,读书却不行。高据眼底聚起了寒冰:“夫妇离婚,还同床共枕……骗谁呢?” 高老翁一时无言以对,高氏族人却议论起来,竟是赞成高老翁的主意。高老翁对高据道:“你聪明,不要忘本……” 高据冷笑着低下了头。 高家当即分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想收学生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邹县令气得直打哆嗦。 被耍了!真真正正的被老棺材当猴儿耍了! 无论承认与否, 好些个官员在对上地方百姓——无论贫富——的时候,心中存在着天然的优越感。比百姓有权势、比百姓聪明、比百姓高明,否则, 何以自己是官, 他们是民呢?富不与官斗, 对吧? 高老翁却结结实实地给邹县令上了一课, 他还就跟官府斗法了。他九十多岁了,律法拿他基本没办法!他扛了罪, 高氏其他人就脱罪了。他主持了分宗, 高氏断臂求生。高家的损失降到最小,邹县令成了个被人围观的猴子。 官府预想的目标,并没有完全达成。比如显得自己很高明, 牺牲自己的前途为国除害之类。 邹县令是受冲击最大的,如何能不气?嘶哑着哑子向谢麟请命:“给下官半个月,我必将他家里的腌臜事儿全掏了!” 高氏的兴亡, 并不是谢麟关心的东西,没人落井下石,高家也完了, 邹县令愿意做,他也不拦着。只说:“不要过份。还是要有实据,要将已有的官司办好。” 邹县令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实据必是有的!这样的大家子!呵呵!” 谢麟不置可否:“不能逼出人命。”这是底线, 大家都懂, 邹县令心领神会, 渐渐冷静了下来, 开始琢磨如何动手了。 邹县令委屈,高老翁还觉得自己委屈呢?分个宗,他的牺牲大了去了!原本,将犯罪的族人逐出族去,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到了这个份儿上,高老翁也知道不放点血是不行了的,才同意的分宗。 分宗,是需要到官府备案的。律令中有太多因宗法关系而量刑不同的内容,又有关于祭田的规定,分了宗,这又是财产方面的纠纷了。打起官司来,还得依官府的备案为准。民间也有些稀里糊涂的,高氏此番分宗,是为了断臂求生,当然要弄得越明白越好。 邹县令捏着高家这申请,且气且笑,终于仰天狂笑起来!干!他要干! 他们夫妇俩,比谢麟夫妇更懂底层的人心。赵娘子拉程素素入伙放贷时,说的话是带着真情的,大家族看起来兴旺,分到每一房、每个人的手上的就没那么风光了。相府嫡孙,在赵娘子看来都有窘迫的时候,何况高氏?他们找起高氏的缝隙来,比谢麟还要厉害。 谢麟找到的高据,一心怀怨恨的少年而已,毕竟年幼。邹县令抬抬手,先压了高氏分宗备案的卷宗。继而找了几个穷又不算太穷,远支又不算很远的高氏族人。 邹县令心里很有数,只要放出风去,拿住一个犯法的,旁人就能多分些家产,自家人就能互相咬死。大家族,团结的时候是真的团结,要散架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存有私心告密,千里之堤,就要溃于蚁穴了。 他只要压上几天,也不算故意拖延,就能够高家受的了。一个,他只要一个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父母老病要钱,儿子读书要开销,女儿出嫁要嫁妆,偏偏自己钱不够”的人,就够了。 邹县令活跃了起来。 ———————————————————————————————— 邹县令上天入地寻刀的时候,谢麟的刀自己跑了来。 谢麟与江先生依旧是在书房里,他们得研究春耕,研究灌溉,研究接下来怎么借这道风,整肃邬州。江先生正说在兴头上,谢麟的书僮看雨耳朵动了一动,往外一走,刚守门的差役来报:“有个叫后生求见,帖子。” 看雨将帖子一扫,这种式样的他看过——高据。 江先生对谢麟道:“约摸是河东没允分宗,他急了。” 谢麟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叫他来吧。” 高据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来了,他这么痛快答应为谢麟办事,又这么恨家族,是因为父亲死后,族里侵占他家田产,欺负孤儿寡妇。这么急着来,却是因为:“求大官人高抬贵手,叫高家早些分宗,我好接回姐姐。再拖下去,家姐的命就要没了。” 再冷漠的少年也得向现实低头。好在早就料到,与官府打交道不会太顺利。所以一直盯着消息,跑来再听驱使。 江先生奇道:“令姐?”据秋蛾说,那是高据父亲在世时订下的亲事,高据父亲的朋友。公婆都是正经人,江先生也听说过,只有那家的儿子好吃个花酒。然而年轻人,倒不算大毛病。 高据憋屈地点头,脸憋得都青了。江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据父亲死后,他年幼,母亲老实厚道,家产日渐被族人侵占,他姐姐眼看不行,便想:夫家也算兴旺,嫁过去之后,娘家看她婆家的面子上,也不能太欺负了她娘她兄弟。 哪知道高据只是年轻才没守住财,其实并不好欺负,倒是她,她爹为她定的是娃娃亲。订亲的时候看与亲家投不投缘,成亲的却是小两口。不幸叫她赶上了个败家子,往花街吃了酒,吃醉了回家便往死里打老婆。 公婆都看不出去了,说:“养出这样的儿子,是我们的不是,你父亲死了,我们不可欺负孤儿寡母。不然以后没脸见你爹。” 公婆做到这个份儿上,高据也是没有怨言的。想接姐姐回来的时候,却遇到了难题。第一,他姐不愿意;第二,他娘不同意。 他姐的想法简单:离婚了,回娘家,不就又回到原点了么? 他娘的想法也简单:当初同意女儿早早嫁掉,是担心越拖财产越被侵占,女儿剩下的嫁妆越少。接回来,嫁妆回来了高家了,又要被人占便宜了。这次嫁的人家知根知底,公婆心疼叫她管家。再嫁,就是高家男性长辈说了算了,亲爹都能看走眼,族里给她嫁什么人,那可真就不好保证了。再有,族里有个张氏,守节得了旌表,女儿要离婚回了娘家,族里逼死女儿也未可知。还不如留在婆家呢。 综上,两个女人不答应,高据一个少年,拗不过她俩,只得另谋他策。左思右想,只有让高家完蛋了,母亲和姐姐的顾忌没有了,才能将姐姐接回来。他还年轻,他姐姐也不过比他大上三岁。他爹能吃的苦,他也能吃,他爹能挣的家业,他也肯去挣,哪怕不如父亲,也不会再叫自家人受罪了。 如此,江先生对他的不喜转化为了同情,琢磨着怎么为他说几句话。 高据见二人都不开口,不由急了:“我还可揭发……” 谢麟摆了摆手:“不必。你做得已经够多啦,再揭发,对你不好。” “可是家姐!”他姐要是被那个败家子打死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江先生主意多,主动说:“令堂病了,去接令姐回娘家看看吧。府城赁间房儿,就近看好大夫。等事了了……” 高据眼前一亮,这主意他也想得出来,只是不知道官府的打算,故而不好谋划而已。江先生这话,就等于向他透了底儿,高据欢喜得紧,脸上也有了少年该有的朝气:“谢先生指点。” 江先生戏道:“谢先生在那里呢。” 这话,高据就不知道如何接了。 谢麟重新打量了一下高据,问道:“你书读得如何?” 高据心底涌上喜悦,旋即又冷了下来,苦笑道:“并不擅于此道。” “高氏不读书?” “读的,这个倒没很亏待我,只是……小人无心读书。也曾想,读出个名堂来,好叫人不敢欺侮,委实不是那块料了。” 江先生心头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先接了令姐出来吧。” 高据犹豫了一下,道:“家父留下的产业已经不多了,城中只有两间偏僻铺子,三间浅屋……就在府衙后街上,是要搬过来的。”此外,他母亲名下还有二十亩薄田,因是在嫁妆单子上的,倒还保住了。除些而外,就是他姐姐的嫁妆了——这个估计要得回,不过他不打算全要,拿回一部分,另一部分给亲家,权当谢他们照顾自己姐姐了。 江先生笑道:“不错不错。你说学业不甚好,毕竟读过书,可会写会算?” 高据隐隐有了点猜测:莫非是知府要我代他经营?这倒也好,看来他们不是刻薄的人,我正要借官府之势。当即点头:“是。家父便善经营,小人也……” 江先生道:“先办你家里的事儿吧,办妥了再谈。” 高据也不着急问,看谢麟点了头,躬身一礼,悄悄退下,自去办他的事情不提。好在高家人心惶惶,病倒的也有人在,他也混在大众里,雇辆车,将母亲送到府城“就医”。他母亲不全是没有主意的妇人,见高家这样,不好意思地说:“过阵子,可以将你姐姐接回咱家来啦。可惜了,与亲家没这个缘份……” 高据当时不答,直到了城里,才说:“我这就去接姐姐。” 高母且笑且哭:“是我不顶用,有你爹在时,也说我是精明会管家的娘子。你爹去了,就只能受人欺负,也泼不起来。老天开眼,你们都好好的,就好。哎,咱们先寻个泥瓦匠,将房儿收拾了,新模新样的,等你姐姐回来。” 母子俩商量着日后的生活,高据讲了自己的打算,收拾旧铺子,做他爹做过的老行当等等。高母提出自己还有些首饰,可以先当了做本钱,等儿子挣了钱再给她打新的。 十分快活。 ———————————————————————————————— 那一厢,江先生被谢麟的眼神儿看得发毛:“干、干什么?” 谢麟道:“先生很热心呐。” 江先生搓搓手,原地踱了个圈儿:“这个,东翁您看,我那个儿子,傻乎乎的……” “想收个学生?” “哎~” “看着再放心些,还招个女婿?” “哎~不不不,都是先想想。您看,这年头,聪明人呢,都读书做官儿去了。想找个不读书做官儿的,难呐!傻子呢,谁爱要?他不爱读书,可是聪明,手段狠,有心计,胜在心地还不错。像我,哎,这就是缘份呐!” 谢麟想了一下,缓缓地道:“尚可,还要看看。” 江先生堆起前所未有的甜笑来,谢麟一阵恶寒:“干、干嘛?!” “那,能求娘子件事儿么?” “做什么?” “就在府衙后街上,帮忙照看一二呗。他家有女眷,我一中年男子,不大好……” 谢麟道:“你与娘子说去。” 江先生看他,他也看江先生:“我惧内。” 江先生憋得双颊都鼓了起来,谢麟心里偷着乐。江先生也知道谢麟就等着看他吃一回瘪,有事儿求程素素一回。索性放赖,就坐在书房不走,等程素素过来,还给了谢麟一个“走着瞧”的眼神。 谢麟醒觉了起来,等看他如何作派。 程素素到了书房,就看到江先生也在,惊讶道:“是我来得不巧?” 江先生摇头晃脑地:“正与东翁说一件奇事。” 程素素便问:“什么事?” 江先生添油加醋,将高据的事情讲了出来,重点讲他姐姐如何之苦,做弟弟的又怎么为姐姐着想,极言大家族之恶。程素素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了,问道:“这个高据还真有点意思,就要搬到后街上住了?”她看过好多打脸爽文,高据就是个爽文开头啊! 谢麟踱了过去:“咳!咳!” 江先生很满意程素素对高家感兴趣,忙说了:“在下想再考较考较他,收他做个学生。这个,在下家眷没带来,能否劳烦娘子照看一二?” 程素素明白了,这是要拉拢一下人才。当即应允:“好,我过两天就亲自去看看。哎,他姐姐什么时候过来呢?”她对高据的姐姐也挺佩服的。 谢麟低声道:“你什么身份?这么热切,反常即妖,绷着点的好。” 程素素收敛了表情,道:“不错不错。我先叫富贵派人送点东西过去,过两天等他姐姐来了,我再悄悄过去看一眼,也不用带多少人,就顺便夸一夸江先生。不就得了?他的母亲和姐姐,我得亲自看看合不合缘,要是都合上了,以后都是自己人了,我以后也多了些说话的人。” 江先生兴奋地道:“谢娘子啦!” 谢麟道:“当然是谢娘子。” 江先生乐了。 ———————————————————————————————— 程素素第二天就派人去看着后街,看雨是见过高据的人,一见他来了,便缩回后门,回来递消息。张富贵再带人,往高宅去。高宅不大,三间正房带院子。许久不住人,有些朽败了,因在府衙后街,倒没进个乞丐落脚的破窝。 高据带来两三旧仆,正要洒扫房舍,张富贵便到来。 高母吓了一跳:“大郎,怎么……” 高据微吃一惊:“大管事?” 张富贵笑道:“哎哟,可等着你们了。娘子昨天听说了府上的事情,就说,孤儿寡母这般坚强,不容易。听说府上要搬来,叫来帮忙收拾暖宅呢。昨天我就来看过啦,这房子虽有些朽坏,可底子结实,略修修就能住啦。匠人也雇下啦,家具、用具也都带来啦。” 高母颇为惶恐:“这如何使得?哪值得娘子这般关怀?”丈夫在日,她也见过些世面,见这家具虽不奢华却也做工精良,物件都是新的,米面果蔬肉食也是新鲜的。冬天鲜菜比鲜肉还难得呢。 张富贵道:“娘子说,要是只会哭着被欺负,也就罢了,谁个也没心思做保姆。自己个儿不肯认命的,才叫人欢喜。” 高母感慨万分,又觉得这话略有些怪。唯高据心知肚明,心道,这位娘子倒可算是知己了。客客气气谢过张富贵,又要送茶钱。张富贵笑着推辞了:“知道小郎君不是憨人,不过府上这样,我再要你茶钱,就不合适啦。收拾好了,赏碗水就是了。” 于是一起动起手来,府衙赏得厚,匠人做活计也是飞快,边做边说:“不用大修,换些朽掉的小物件就行。” 太阳落山,小院里枯草除尽,水井架上了新辘轳,室内粉饰一新,配上新家具,俨然是个新住处了。旧有的破纸朽木头,都折了当柴火烧了。高据烧了一壶热水,泡了好茶来请张富贵喝茶,又要留饭。 张富贵喝他半盏茶,笑道:“还得回去复命呢。娘子的意思,待令姐回来,知会一声儿,娘子倒想来看看的。” 高母连说:“这怎么敢?该我们去磕头的。”这会儿她也猜出两分来了,必是儿子做了什么入了府里的眼,才拉了他们一把。 高据按下激动,心道,看来府衙是想接着用我,真个能为知府效力,重振家业便快了。若无靠山,单是高家那些族人,就是个麻烦,一个姓儿的,他们过得不好了,要上门来,帮是不帮?帮着,恶心!不帮,风评不好,做事就要受阻。 也说:“该小人往府衙去的。” 张富贵笑道:“听我一句劝,府里说什么,你们照着办就是了。” 高据便道:“是。” 第二天便将他姐姐接了来,高氏的公婆点完了头,还说:“高家那事儿我们也知道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那个畜生又翻墙跑了,你们到了城里遇到他,千万别理会他。”又包了一包钱给高据,怕他求医问药不凑手。 高据一一接了,一字不露,接了姐姐,一路往城里去。高氏还问:“阿娘怎么样了?”高据道:“都好,你去了就知道啦。”到了府衙后街,高氏焦急地寻母亲,迎头见到高母扶门等她,问道:“阿娘病着,怎么还出来?” 高母一道抹泪一道笑:“我是想你的病,你就是我的药啊!”扯过女儿来,到了房里,慢慢与她说。高据撩开帘子出去,自请了个郎中来给他姐姐看伤。高氏已知前因,伤感地道:“婆家只有一个人待我不好,旁人……” 高母摸着她身上的血痕,低声道:“我可只有一儿一女了。唉,得赶紧写帖儿,给府里送过去,看府里什么时候答允咱们去磕个头。”高氏道:“不错,难得有个靠山了。那边家里就算有在京城读书的,能高得过状元去?” 这也是母女二人不得不忍耐的原因了——高据聪明,读书考试是真的差了点火候。他作诗的水平,是比程素素还要差八个谢麟的,只此一条,就将他拦在了科考门外。民不与官斗,富不与官斗,高家眼瞅要出官儿了。 一家人写好了帖儿,又写封信回高氏婆家,道是多住两天。 程素素接了帖子,便想,人家骨肉团聚,总要给人个时间,自己就不好在这个时候去刷存在感了。决定第二天再去看看,就带张富贵、小青外加一个带见面礼的老婆子。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谢麟坐堂问案,程素素就简装自后门出去,围观“将要逆袭的人生”。 张富贵先前来过,高宅守门老仆打开门一看,便将几人迎了进去:“大郎,昨天的大管事来啦!” 高据与母、姊一齐出来,高母先发现不对了——对面这小娘子的衣着,看着简单,看料子、看那簪上的珠子,就知道不一般了!张富贵也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便是我家娘子了。” 母女二人都惊喜,又有些无措,高据还勉强绷得住,眼睛瞅着自己的鞋尖儿,认认真真一揖,也不敢抬头再看。 程素素也不好盯着他死命瞧,好在如果合适,他以后做了江先生的学生,倒可多仔细打量了。只是不知道做了江先生的学生,他要怎么逆袭哩?口里却说:“知道府上现在多事,我便想悄悄的来,帖儿也不递,免得惊动了,岂不是添乱?” 高母忙请她进屋里坐,且说:“多亏娘子关怀,不然这屋子还住不了人呢。” 程素素坐道:“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么?” 到上首坐下了,高母陪坐,高氏与高据都在下面站着。程素素道:“昨天听江先生说起府上的事,也是感慨。面子上的话,就不多说了,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骗人的,自己没经过的事儿,说再多也是隔靴骚痒。我就一句话,只管在这里安心住着,你们不犯事儿,谁犯你们,还有我呢。” 说这话的时候,程素素并不知道,她很快就得兑现。只是很热心地给高母、高氏发料子:“过年的时候,官人故友打京里送来的,我看正好。” 高母忙说:“这如何使得?这般好东西,该府上留着。” “还有些,我们又穿不完,还等旧了、样式不时新了再给人不成?那不是埋汰人么?”虽说百姓不好穿绸缎,实则到了这个时候,有钱的人家悄悄地穿,只要不是太寸的场合,都没人太计较。只不过很多人家穿不起罢了。程素素挑的这些料子,虽是绸缎,却没有太过份的花纹,样式倒素雅。 高母颤颤地接了。 程素素估摸着差不多了,看高据颇拘谨,便知道自己也不好久留,正说要走,外面响起了拍门声。 高家老仆小跑着才将门打开一条缝,便被推跌进了小院里。张富贵紧张得要命,张开手臂护在程素素面前。高氏面色雪白:“官人?” 来的头一个就是她那个败家子的丈夫田知礼,手里还的执着一根木杖。跟在田知礼后面的,还有几个着锦衣的,都一脸酒色衰败之相。却是田知礼的酒肉朋友们。田知礼的身条与他手里拿的木杖好似孪生兄弟,原本端正的五官也像蒙了一层灰气。 他原是在行院里吃酒,也寻不到这里,不合胡闹了一夜,与狐朋狗友起来又喝早酒。喝到兴起,听隔壁修屋子叮叮当当吵闹,便要去打人。他又如何打得过卖力气的匠人?匠人真个没想打他,只一推,就推得他屁股着地,大失颜面。 龟公来劝架,两下里拉开,又说匠人:“你已误了一天工了,别生事儿。” 匠人十分生气:“给别人家做活,可不曾遇着这样的败家子儿。” 田知礼更觉丢脸:“你说谁?谁家好了?” 一问就提到了高宅,田知礼酒上了头,打骂老婆惯了的,听到“高”字,也不管是不是他老婆就骂了起来。狐朋狗友们撺掇起哄,越劝他火气越大。连“府衙后街”都不顾了,拖着木杖就来了。还招呼行院的龟公与他助阵,龟公又不傻,苦劝不住,自将门一关,真个缩了。 田知礼与一干狐朋狗友拖着棍子来了。进门先推了老仆一个四脚朝开,往内走,看到出来望风的小青,还调戏了一句:“哟,姐儿够水灵。”一手拿着他的孪生兄弟,一手还伸来想摸小青的脸。 张富贵气极,沉下脸来:“光天化日,私闯民宅,眼中可有王法?!” “我找我娘子~” 张富贵:…… 高据气极,怒道:“这是我高家!” 田知礼对这个小舅子还是有点怕的,别过脸不看他,对高氏一伸手:“你!跟我回家!良家妇女,哪个往外跑?!” 张富贵道:“府衙就在前面,你们还敢……” 一群浪荡子起哄:“男人带自己的女人回家,与你这老棺材何干?” 张富贵自觉正在壮年,被骂“老棺材”气得要死,卷起袖子想打人。 田知礼酒劲儿上来,连自己最初是与匠人吵架都忘了,什么府衙,听着耳熟而已,不管了!斜过眼睛来瞥张富贵:“你是她相好?我说呢?怎么就跑出来了。” 高氏几乎要喷出血来,高母脸色腊黄,不住对程素素解释道:“娘子金尊玉贵,不合受这般惊吓,请避一避,他……带走那丫头,就先消停了。” 程素素看不下这闹剧了,在内发话:“富贵,与他磨什么牙?去前头叫人。” 张富贵猛然一醒,要往前走。他也看出来了,这群不着调的东西醉了,听不进人话。还是找人来打一顿,捉起来吃几天牢饭比较合适! 岂料这群酒色之徒,个个力气不算大,人却有五、六个,高宅又小,将门一堵,出不去了。不特出不去,还抡棒乱打。院子里挨打的是张富贵,里面慌乱想将程素素藏起来的是高家母女等人。 程素素看得烦了,将人一拨,抄起门后一个放花的高架子,往地上一掼,掼散了。双手一拆,拎着一条拆下来的腿儿,戳开门帘出去了。 高据暗叫惭愧,伸出手来,说:“我来打。” 程素素鄙视地看了看他的细胳膊细腿儿,还没谢先生长得壮呢。抡着手里的长棍,将狂笑大叫的田知礼打扑在地,上前一脚踩在田知礼背上,右脚踩着他的脑袋,说:“再叫两声我听听!” 田知礼腔儿都变了:“贱——人——” “蓬蓬!”程素素在他背上跳了两跳,将他踩昏了过去。 府衙知道程素素今天要往后面来,听到声响就有人起疑,先是守门的,出头来看,什么也没看到——高宅门被堵了,看不到里面。越听声音越不对,赶紧报进去,卢氏听了,使人告知谢麟,自己先带了府里女护院来抢救。 卢氏心慌得不行,一路小跑,进了高宅便叫:“姐儿……呃……呃……” 程素素扔掉打折了的棍子,踢踢地上的伤员:“急什么?我能有什么事儿?这群废物,真该枷了关牢里教育教育!官人呢?” 卢氏虚弱地指指后面:“就来了……”突然醒了过来,拣了条棍子,塞给女儿,“就说你干的!” 小青:…… 卢氏低声道:“官家娘子,不好这么……的。姐儿,斯文,斯文!别吓着官人!传出去也不好听呐!”张罗着威逼大家伙儿改口串供。 这是无用功!程素素翻了个白眼,揉揉手:“您高兴就好。”她算看开了,看怎么说怎么说吧。 不多时,衙役来了,江先生来了,谢麟也来了,默默地看着一切残景,谢麟道:“打扰人家了,富贵,账上支钱,给人家修修院子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灭门县令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程素素打人时自觉正义凛然, 此时也有些惴惴,问道:“打得重了?” 谢麟顿了一下,轻快地道:“挺好。”别人挨揍与自己老婆挨打, 当然是选择让别人去死啦\\(≧▽≦)/ 江先生更是一声也不敢吭——他觉得自己好像闯了祸。如果没有他的请求, 程素素就不会到高宅来, 也就不会遇到危险。程素素但凡没有这么凶狠, 吃亏的是谁还不一定。因为他想收个弟子,就让主母遇到危险, 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江先生也默默地缩了, 悄悄溜到一边,低声吩咐班头:“先问是什么人!为什么来的!”语气恶狠狠地。 班头道:“小人认得,都是些败家子。” 高据趋上前来, 向谢麟解释原委。谢麟往地上一瞥,衙役们正将人往外拖:“就这样?”高据硬着头皮:“是。” “知道了,”谢麟看他好像吓得不轻, 又安抚了一句,“安抚好家眷,安心住下吧。” 江先生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继续缩。在这个时候他表示要收学生,高据无论如何也得点头。眼前的情况,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个话的, 还得回去道个歉先。 程素素捏捏衣角, 装作没事人一样, 咳嗽一声:“那就回去吧,别在这里碍事了。”说完,先抬脚走了。谢麟跟在她后面,江先生跟在谢麟后面。卢氏赶紧追上去,想看着情势为程素素解释两句——不过得回到府里再说,在外面可不敢嚷的。 回到府衙里,江先生主动说:“在下去看他们问案,几个纨绔,是不会熬刑的。” 谢麟微微点头,心里知道此事不能怪到江先生头上,到底是开心不起来。程素素眼珠子乱瞟了一阵,才说:“谢先生?” 谢麟想了想,又想了想,发现除了安慰,竟想不出别的话来,哼哧了半天,问道:“累不累?叫小青姐给你揉揉肩?” 程素素看他不像是讽刺的样子,便说:“不算累,他们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哎,江先生这学生,是能收下了吧?” 谢麟无奈地道:“你就甭管这个啦,收不收的,叫他们自己磨去。”手指探了探,在程素素奇怪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将她滑出来的一绺头发给拨到耳后。 程素素吐吐舌头:“我去收拾收拾。”提起裙子往外跑,险些撞上江先生。 程素素一个急刹车:“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先生扶着门框:“哎哎,这些败子家,哪有胆子不招?” 谢麟也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江先生松开门框拱拱手:“东翁,问出来啦。一问就招了,那个田知礼——就是被打得最狠的那个——是高据的姐夫。在行院里吃酒,听到隔壁匠人说了个‘高’字,酒上了头,就想找事儿。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岳母家,到了一看,是他娘子,就更发起了疯。” 来龙去脉也搞清楚了,程素素也就没了兴趣。江先生表情有些尴尬,想说什么,程素素很善解人意地说:“先生,你那学生,想收就快着点儿。” 江先生道:“这点事都弄不好,我看不行。” 程素素道:“得啦,一个书生,还指望他能打架?要只说这个,我看没什么。您还是看看旁的品格好不好吧。我得去后头收拾一下啦,三娘准得念叨我。” 对二人一点头,走了,留下两个书生面面相觑。 让东家女眷因为他的事情遇到危险,是不应该的。 江先生内心十分不舍这大好局面,还是忍痛把自己给解雇了:“本该为东家排忧解难,我却为了自己的事情给府上添麻烦,这就不该是我做的事。要是为了东翁的事儿,让东翁、娘子冒个险却有大收获,我必会去做这样的筹划,也绝不会心虚。实在无颜再留下来。” 谢麟道:“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提啦。我与娘子都不介意,先生何必介意?真要介意,多帮帮我们,如何?” 江先生道:“我还认得一个人,本领不在我之下……” “啰嗦。” 江先生道:“这是做事的规矩,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东翁也要记住,往后用人,再恃才傲物,哪怕叫东翁冒险,只要是为了东翁那都能忍。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就不能留了!” 谢麟道:“我夫妇好不容易与先生交心,现在先生要走,我们亏得太大,不许走的。” 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江先生心道,我先去写个信给我那朋友,再包袱一卷,跑路!回去收拾他小包袱去了,程素素后来给他添置的东西他一件没带,就包了几件旧衣服。 ———————————————————————————————— 话分两头。 却说程素素回到正房,卢氏正焦急着,一面翻找衣服首饰,一面念叨小青:“你呀,不用我说,就得自己个儿先扛上去,怎么能叫姐儿出手?” 小青道:“娘,您看我像能干大事的人吗?” 母女俩互相埋怨着,程素素插言道:“三娘,别说小青姐了,谁也不想的嘛!谁想得到府衙后街会出这种事来?这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卢氏却不吃这一套的:“姐儿,如今不比小时候了,你是官家娘子了,有事儿别再自己动手了啊~不雅相的。还有啊,你还年轻,等有了儿子再使性子也来及。这样会吓着男人的。” 程素素心说,会么?总觉得谢先生就不想要不能打的呢。不过对上卢氏这样的中年妇人,即使不是自己亲娘,也顶好不要与她辩论,反正最后赢的不会是你。尤其是在不能动手打她的情况下…… 程素素,忍了! 在小青同情又抱歉的目光下,洗脸、换衣服、梳头,重新插戴好了,卢氏才由唠叨转为感叹:“看看,多斯文的小娘子呀。”小青勉勉强强地问卢氏:“娘,得去厨下看看了吧?”将卢氏给调了出去。 小青自己又接了卢氏的班:“娘子,以后多带两个人出去吧,不能总让娘子出手。”程素素无可不可地点点头,小青放下心来,她今天也吓了一跳的,开始琢磨哪个合适。 程素素开始发呆,她并不喜欢靠收受礼物来致富,照谢麟的路子做官,仕途要顺畅,却是要花不少钱的,还得有进项。再有一个,她还记得,她的嫁妆有不少是玄都观给添置的,害得道一都没钱娶媳妇儿了,这一笔是必得加倍给他的。 她近来在琢磨钱的事儿,官员不得经商,不少人家就采用了折衷的办法。要么自己买田置地买铺子收租,要么就找人代为经营。后者来钱更快,利润更高些。高据的父亲会经商,高据看近来的表现,应该也不差。原以为可以用的,现在江先生想收这个学生,就不好要他给自家做买卖了,不晓得高据的姐姐怎么样? 现在的妇人,恐怕愿意出面经营产业的不太多,尤其是经商。 除此而外,程素素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再有就是政务上的事情,也不知道谢麟处置得怎么样了…… 想了一阵儿,程素素对采莲道:“这两天多盯着些前面,看高家的案子,什么时候下定论。” 采莲道:“是。应该快了吧……那天我出门看脂粉,路过县衙那边儿,听说抓了不少人呢。” “那就等等吧,反正也急不得。” 采莲将这话认了真,往前面打听消息。高家的消息没打听到,却打听到谢麟要让江先生滚蛋,都在收拾包袱了。采莲不知书房里的事,只看到江先生收拾包裹,就告诉了程素素。 程素素一听便急了:“怎么会这样?这又不怪他!走,去书房。” 到了书房,谢麟才拿起书又放下了,难得露出了一点疲态:“怎么了?” “江先生要走了?” “是啊,说是今天的事是他的错,没脸再留下来了。没事,还没答应,他总不会办出悄悄逃走的事来。” 程素素看采莲,采莲一脸懵逼:“可给他洒扫的说,先生在收拾包袱了呀。” 谢麟叹道:“罢了,去看看吧。他这是犯了犟了,倒还有些古风。实在留不下,也只好作罢了。初时看他不在合意,如今倒是真的不舍。可事关人的志向,难!” “当真?” “真心话。” “你真没办法?我怎么不信呐!怎么可能难得住谢先生嘛。” 谢麟被拍了一记马屁,疲意尽去,道:“办法也是有一些的,不过……六郎可知,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好一说就通,总有有个来回。” “好比三劝三让?” “不中亦不远矣。” “可他现在就要走了,仔细没机会劝。” 谢麟微笑道:“这个么,还有劳动六郎一二。” 程素素想了一下,道:“你用劝的,我就……用强的?” 有个聪明的老婆就是好:“本来该你去劝,我来强留他。可江先生聪敏,我做来,咳咳,不太像。” “成啊。”程素素想了一下,觉得可以拿江先生练练手。 ———————————————————————————————— 江先生自以为走得机密,路子也筹划好了,去找邹县令骗一纸路引,然后就可以惆怅地上路了。 月洞门前,谢麟与程素素并肩、抱手,看着江先生肩膀上挂着小包袱,做贼一样倒退着扣好房门,惆怅地长叹了一口气,惆怅地转过身,顿住了。两人从未见过如此活灵活现的江先生! 江先生愁苦起脸来,弓着腰上前:“东翁、娘子,真个让我走吧!这是做事的规矩!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以后东翁要如何御下呢?” 程素素对谢麟道:“你先来说,看看状元的口才。” 江先生连连摆手,道:“这不是口才的事儿,东翁大才,天下皆知。然而苏秦在世,也不能叫人坏了规矩的!” 谢麟道:“你是我祖父送来的,一日他不在了,你就是被托孤的……” “东翁!这话可不能说出口!对自己的长辈,要恭敬的!” “我还是东翁?” “状元公,这个时候就不要挑这个刺啦!这好比叫您不做官,您愿意吗?好比叫娘子天天在房里绣花儿,行吗?要叫儒人不信圣,叫官员不忠君爱国。” “犯了事儿躲起来的,叫逃犯,”谢麟慢慢地说,“何如将功补过?” “状元公,老朽不上当。”江先生目光十分不坚定,口上还硬。 谢麟拉拉程素素的袖子:“看你的了。” 江先生小退一步,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程素素也看出来了,江先生心里是十分舍不得的,但是他需要一个理由,不然过不去这个坎儿。谢麟给了理由,另一半得由她来补了。她从采莲手里取了根绳儿来,打了个活扣,牛仔一样在空中舞成了个圈圈。 江先生:…… “秀才遇到兵,有理是说不清哒,”程素素笑吟吟的,“我早就知道,这辈子是做不了秀才了,不如做兵。怎么样?” 嗖地甩出绳子,连人带包袱都给捆住了。 至此,“愧疚出逃被捆回来”的戏落幕了。江先生痛哭忏悔,以后绝不再干这样的事了。谢麟道:“好啦,赶紧趁热乎把您看好的学生给骗过来。您不再多收学生了吧?” 江先生挣开绳子,一抹泪儿:“您放心,再遇到合适的,我自个儿去骗。眼前这个,不适合现在就去,得等邹县令那儿出了结果再去。”一瞬间,他的精明劲儿全回来了。现在去,是趁火打劫,等高家完了再去,是诚心诚意。 就这几天功夫,江先生自己都留下来了,就不着急了。 ———————————————————————————————— 邹县令却很急,灭门县令不是说着玩的。他取了实据,才许高氏分宗。在高老翁以为断臂求生了之后,邹县令再拿着单子抓人! 这好比半路被鬼追着跑了八条街,跑得金银细软都丢了,好容易叫开个庙门进去避躲,以为自己安全了。进去拴好了门,转过头来才发现进的是黑山老妖的地盘。 高老翁当时气厥了过去,县里差役试试鼻息,还有气儿,便不再理他,依旧按单索人。 邹县令一口气办了五件案子,自觉扬眉吐气,结了案拿来向谢麟汇报。谢麟翻看一番,道:“就要春耕了,还是稳着些好。” 邹县令笑道:“明白的,并不曾索要财物。他们横行乡里惯了,吃点苦头也是该当的。”猜着谢麟的意思,又说:“要是有人欺侮了他们家,正好为他们家做主。” 谢麟道:“如此,甚好。” 邹县令又请示如何向朝廷奏报,谢麟道:“且过几日,待交割完毕。” “您还有安排?” 谢麟道:“二月里,该考试了吧?” 邹县令心道,懂了,教化,教化嘛!面上就显出了“我明白了”的模样来。 江先生心道,你懂个屁!老子做事,什么时候只有一个目的了? 这话他不敢说出来,江先生已经安静如鸡好些天了。 等邹县令一走,江先生就踱去了府衙后街,自扣了门。门上老仆还记得他,忙往内叫了一声:“大郎,府衙的老先生来啦!” 高据母子三人正在家中不安,忙请他进来。江先生极和气地道:“邹县令已经判了高家分宗啦,我在东翁那里亲眼见到的文书。” 母子三人面上齐现出欣喜的模样来。江先生道:“还有一件,要离婚,就只管去做吧,哪怕田家反悔,也是有办法的。” 高据知道,该自己表态了:“多谢先生照看,大官人但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要那么急嘛,”江先生安抚道,“哪有那么多赴汤蹈火的事呢?先办了这一件。” 高据苦笑道:“我们只剩下母子三人,破屋薄田,买卖也没做起来,再无什么可以报答的了。” “不要只看眼前么,为什么不想想以后呢?我的儿子与你差不多大,却比你蠢多啦,你可愿做得的学生呢?做了我的学生,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报答,不比你现在赴汤蹈火来得好?” 高据一怔:“我?做先生的学生?” 江先生对高母一拱手:“高家娘子,这孩子聪明,走经商的路子,可惜啦。情势就是这样,做官最佳,其次读书,其实置田地做乡绅。经商可以豪富,可以生活奢侈,可终究不是正路。” 高母连连点头,江先生说的都是正理。富不与官斗,真真儿的。 江先生又说:“一旦经商,多久可以致富?不好讲。运气好了,少年得志也未可知。可他现在十五啦,过不几年就要成家了,能娶何样贤妻?门当户对居多。生养下的孩子,读书做官,恐怕要比诗书人家又差一些。请得起名师,交游上头呢?” 高母道:“先生看?” “这些只是面上的,万一遇到场官司——”江先生拖长了调子,“真不好说!否则何以都想往官字上靠呢?” 高据也在犹豫,江先生说得很在理,他第一也是想过做官,只恨考试没天分,退而求其次考虑父亲旧业,倒有些心得。然而没有官府门路,想将买卖做大是很难的。 “我自己虽不做官,好歹离官府近些,你也不会考试,与我正有缘呐!做我学生,我自会为你筹划,如何?你若不想做我学生,也不要紧,想做买卖,顶好是有个靠山,我为你与府衙牵线,怎么样?” 高据道:“非是不愿,只是如今家徒四壁,止我一个男儿,总要养家糊口在先的。” 高氏道:“只管去,买卖我也会一些儿,单家里两间铺子,我也有办法,总不会吃不上饭的。” 江先生笑道:“既这样,小娘子不妨先将离婚办妥,要做买卖,不妨投帖给我东家娘子。” 高母道:“前次惊扰了娘子,心中不安,实不知如何请罪。” “哎哎哎,无妨,无妨,东翁和娘子,都是很大度的人。” 高据大着胆子道:“阿娘,既然先生好好儿在咱们这里,就是大官人和娘子没有追究了。” 江先生乐了:“你小子,这是说给我听的吗?”猜出来是我请娘子过来的了? 高据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个头。 江先生喜得将他扶起来:“可不能将我就这样打发了。” 高母张罗着准备拜师,江先生道:“好啦,老师是不能白做的,娘子也是我请来的,她自己也是很喜欢你们家。我的面子没那么大的。” 母子三人心道,面子恐怕也不小了,口上却还答应着。江先生道:“得啦,你们准备好了,再请我。有事儿,往前面寻我去。”扬长而去。 高母便张罗儿子拜师,高据却要忙着姐姐离婚的事儿。母子三人也不贪心,只将高氏的衣裳首饰要回便罢,其余皆不想要。田家公婆心中有愧,必要归还。两下推让,终是让高氏将嫁妆拿回。高据去央了江先生一回,将田知礼等放出。经此一事,田知礼居然老实了不少,这却是后话了。 ———————————————————————————————— 江先生喜孜孜地得了个“好苗子”,便将高据的姐姐介绍给程素素:“在下打听过了,这高家小娘子也是会经营的。要说她是个女陶朱,那是骗娘子。寻常买卖,却是做得起来的。她们母女,但凡有个支撑,就能做事。妇人里,不算顶拨尖儿,给娘子跑跑腿,正合用。娘子要与旁家妇人似的赚些脂粉钱,派她们去,保管不会叫下面的人哄了。” 程素素道:“恐怕跑不了远路。” “在下正要讲,远路的也有,现有的,王家!官人将王瑱长子拿了回来,改了轻判,许他出钱赎了人。一则施恩与王氏,二则吃这一场官司,他们家也大伤元气,也想要门路赚个钱。不过,这王家么,在下还要看看,给他们设个套儿。得他们求上门来。” 程素素笑道:“那就谢谢先生啦,先生的学生,什么时候带过来呀?” “过两天,过两天,带来磕头,哈哈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不能心急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旦不被宗族掣肘, 高母重又恢复了几分昔日风采。先请阴阳先生算出几个吉日备选,再请问江先生日期是否合适,得了答复, 备下席面香案, 四盒礼物, 又请左邻右舍来给作个见证。 高据见母亲忙得开心, 也便由着她去了。他比较担心的是他姐姐,世界对女人比对男人要刻薄得多。如果可以的话, 他是希望他姐姐能够过上安逸的生活, 不用为生计奔波。形势比人强,一则他家的情况,母、姐也须劳作, 二则江先生的安排确是眼下最优,推辞不得。为府衙里的娘子做钱袋子,姐姐行吗? 高据悄悄摸摸心口, 那小娘子实在是好看得紧,他心口也被狠撞了一下。过不片刻,就被一根上下飞舞的棍子把一点点少年心思给抽飞了。姐姐在这样直爽脾气的人手下做事, 好时是真的好,只怕罚时也不会含糊。 然而,别无选择。 拜完了师, 江先生践诺, 带他一家三口到府衙去拜山头。高据略一踌躇, 便讲了心中所虑。江先生大包大揽地:“你老师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高据:…… 江先生心道, 你小子被自家人坑过疑心忒重,说得再多,不如叫你自家看着。不再多游说,关切地为高据安排起高宅的生活,让他每天晚间回家,不必一直呆在府衙里侍奉老师。 高据心道,这先生对我真不坏,看来姐姐不会受气了?无论如何,只消我自个儿争气,娘和姐姐也就有面子。真个有什么差池,也能周旋一二了。 师生二人各怀鬼胎,江先生先请卢氏相伴高家母女,自带了高据拜见长期饭票——谢麟。继而携一家三口,去拜见管饭票的——程素素。皆是寒暄客套,江先生讲了自己对高据的安排:“每日清早,大门开时,叫他过来,晚饭前叫他回家。都从前门走,等会儿带他认认人,白天就跟在我身边,不叫他乱走。他的衣食,我来管待。” 高母有心说自家儿子衣食还是出得起的,又不敢在这场合里插话。略一犹豫,江先生已经将安排说完了。 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一眼,江先生在谢家的供奉是顶尖儿的,养活一家人再带一个学生,绰绰有余。看来江先生打算将高据养熟的,自然要江先生自己去管。都说:“先生的学生,自然是先生来安排的。” 高据的姐姐就看程素素怎么安排了。 程素素道:“我又不曾亲自做过买卖,真个做了,还不如她们呢,能安排什么?看会干的人怎么讲。” 高据的姐姐单名一个英字,相貌清秀端正,面上还有一点点忧虑的痕迹,笑容却十分真诚:“不管瞒骗娘子,妾自幼只听过一些道理,归于田氏,襄理事务,并不曾做过大买卖。若给我些时日,先试试深浅,才敢说能做到什么样。说是买卖,卖油的与卖纸的门道不一样,卖布的又是另一种,放贷的更与这些不同……” 她说了这一串儿,猛然醒悟自己讲得是否太多太絮,惹人烦了。 程素素听得入迷,问道:“还有呢?” “妾不是熟手,娘子要万无一失,恐怕要有明白人掌眼。小买卖,我倒做得。”说完,又是安心,又是担心。安心者,自己说得都是实话,担心者,是自己这样担不得大事,不知是否会否怒贵人。 程素素痛快地道:“成。这么着,你擅长做什么,且从小的做来。你们家不是有铺子么?我看你们经了官司,本钱也不多,缺多少本钱呢,我出。权作入股。” 高家三人都惊呆了,江先生在一旁抱着手乐。高母怕儿女说出什么惹怒人的话来,抢先道:“娘子,这……不是这样做的……” 官员不许经商,一种是找代理人,类似家仆。另一种则是商借官员的势力,官员不出本钱,入干股。高家早打算好了,将自家那点薄产先放一放,投到门下先卖苦力。不是妄自菲薄,要是入干股,高家这仨瓜俩枣,根本排不上号儿。不如就全心全意为东家服务,生意做大了,自己的名气也有了,到时候再考虑置自己一份产业的事儿。 当然,也有穷些的官家娘子,拿点自己的私房钱,或放贷,或与人合伙做小买卖。眼下谢麟这品级,还当着谢麟的面儿,怎么看都得是要收个会做买卖的门人。 这些,程素素与赵娘子她们混的时候都知道了,见高家实诚,也是高兴:“我知道,这些事儿,自有安排。咱们的事儿,你只管说,我这份子,你们接不接吧。总不能叫我白喜欢你们一回呀,是吧?谢先生?” 谢麟应声道:“娘子说的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高据诧异地看了江先生一眼,江先生回了一个颇为自得的眼神。 高据将一切都咽到了肚子里。拜完山门,江先生便将他打后宅带了出来,将高家母女俩放在后面与程素素说话。与高据设想的不一样,江先生且不叫他在一旁捧书磨墨,而是将他带到了一处小院里。 小院子正房三间,西面是卧房,东面是书房。高据度其装饰,还道是谢麟小憩之处。心想,我是先生的学生,先生要为大官人做事,自然要我在一旁侍候,听一听、看一看、学一学。小时候父亲还在的时候也常说,书是读来的,事却是做来的,不能将读书代了做事,这先生真有些本事。 岂料江先生将他带到东间,捋须道:“这是为师的书房,这几个月,你先在这里读书!” 高据:……毛?! 江先生冷笑道:“看为师这屋子,看东翁待为师之礼遇,以为这些都是轻易得来的?自家不用功,做什么也做不好的!若是只知道那些偷梁换柱蝇营狗苟,只好一辈子做个小吏,可没有机会与豪杰论政的。哼!” 高据道:“老师,学生就是读书不好才……” “你要读得好,我也不收你了呀,收你做什么?你好好的能读书做官,我要你学我的本事做幕僚,那不是阻人前程吗?我有这么缺德吗?” “那……” “你不知道那些官儿是怎么想的,会怎么说话,作的奏本是什么意思,怎么能参赞机要啊?!啊?!这……也就是我们东翁,换个次点儿,你还得帮他润色本章哩!来,我瞧瞧你都学得怎么样了。” 高据:……卧槽…… 来自江先生的打击还没有完,江先生道:“这几日先带你认认门儿,过几日衙门事忙,我得陪东翁出巡。你呢,就留在这里,每天读书,你等我回来,这些功课你过关了,再跟着我练手。” 高据: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江先生千叮万嘱:“记着,厚积,才能薄发!”戳戳封皮,“书要读不好,我只好教你点钱谷事,打发你去看仓库啦!走,带你认认人去。记着了,第一条,不要收钱讨情,现在你还做不了这个事儿!” ———————————————————————————————— 江先生端起架子教学生不提,程素素与高英母女俩说得颇为投机。江先生对她们的论断颇准,这二人不是那等能出头挑大梁的先锋,却是肯卖力也有点见识不会拖后腿的辅助。对程素素而言,这就够了。 高英初时还怕程素素不开心,后来见她没有不喜,便想:许是江先生的面子,并不要我们能做什么大事,松松手指缝儿,给我们点活路罢了。 这么想,她就放宽了心,慢慢说:“家父在时曾说,中人之资,暴富者常有暴毙之忧。人不可无进取之心,也不能心存侥幸、焦躁冒进。正因如此,妾行事便有些绵软,少锐气。至于生而知之者,就不是我们能够领会的了。”暗示自家绝不会惹事儿。 程素素只是喜欢她肯做事,且不逆来顺受,也是想看看一个女人家能走多远,便不吝啬扶一把,自己也掺和一把。高英呢,看程素素也没有打人样的凶狠模样,又思忖是自己人,觉得有了靠山,踏实。 两下倒相处愉快。高英自有退回来的嫁妆,又有娘家的铺子,父亲旧友还未散尽,便拣回旧日买卖,预备先贩着布匹。程素素问明了本钱,命取了百贯钱钞与她,就不再过问了。高英兢兢业业,记好了账目,找旧仆伙计,收拾铺面,联系熟悉人附着进货。又从府衙讨了张名刺,以作通行之用。 过不几日,府县试开始,谢麟与江先生都忙,程素素便闲了下来。通判等也跟着谢麟在忙,娘子们便都闲了下来,又聚在一起听曲打牌。赵娘子有些焦虑,她女儿珍姐被她关在家里了,那丫头近来越发不服管教了,真是焦心。 程素素道:“怎么了?近来没听说有什么事吧?” 还是通判娘子猜着了赵娘子的心事,笑道:“估计是儿女的事儿,不到这个年纪,是很难体会的。”又说程素素,趁这个时候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不然到她们这个年纪,就是柴米油盐了。 大家一笑。 通判娘子便提到了高家的事等等,程素素是坚决不承认这是朝廷要整谁家,赵娘子也回过神来附和——下手最狠的是邹县令呢。几个重又说笑了起来,因高家,又提到了张氏,唏嘘一番。 赵娘子为显自己并不心虚,叹道:“这么大的家子散了,各奔东西,不再抱团了,恐怕要受气的。” 程素素便轻描淡写提了高英姐弟俩的事儿,几人都晓得田知礼被抓(传出来的风声却是他到高宅闹事,惊动了程素素,就亲自把人打了),赞一回程素素古道热肠,伸手相帮。也不说是看程素素的面子,只说等高英那里来了货,她们也要去买货的。 待放了榜,谢麟顺次往上奏本,先是邬州官员联名的那一本。继而是几件案子,接着是科考。一本一本往上递,让以为他平和做官,只是下去捞个资历的人假了眼。京城还未回过味儿来,谢麟便带着江先生去巡视了。 春耕做得怎么样了,不得巡么? 程素素呆在府衙,又或者与娘子们交际,或者翻看邸报等,接收来与京城亲友等往来的信件,拣要紧的按日发给谢麟。京城的信件里,以谢丞相的口气最为严厉,告诉谢麟,既然已经动手了,办不好就别回去了!程素素原样给谢麟发了过去。 三月三,与娘子们一道郊游,又说起准备避暑的事情。通判娘子她们,在最热的半个月里,会往山上小住。有的富户会在山间造别业,有的便是借寺观的房舍。通判娘子提醒程素素,要早作准备了。程素素早早屯了冰,倒是真没想到要出城避暑,不由踌躇。 赵娘子的主意,河东县查没了高家一些产业,正有在山间的避暑别业,反正还在手上,何不先住上一住? 程素素心道,也不知道到时候情况如何,或许未必会去住。再者,高家的宅子,程素素也不大看得上。便说:“搬迁的事儿,还要等官人回来拿下主意,我才好去做。万一今年不热,又或者夏天有事呢?” 赵娘子忙问:“有什么事呢?” 程素素道:“这个真的说不好。你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要大干一场的么?” 这倒是,各人若有所思,程素素趁机发呆——不知道谢麟那里怎么样了。 ———————————————————————————————— 程素素很挂心谢麟,谢麟有借此次出行稳定人心且整顿风气的意思,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一种交锋了。可惜不能亲见,等他回来时,一定要好好问问!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说书的给盼回来了。 谢麟与江先生都添了些风尘之色,程素素耐着性子,先让他们休息,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提问的小本本。哪知江先生洗漱完,钻回他自己的院子里,考查高据的功课去了,而谢麟……谢麟没事人一样也问程素素有没有把功课放下。 程素素郁闷已极:“谢先生回来就是要问的功课吗?” 谢麟一挑眉,眼睛里隐隐透出光亮,道:“还有呢?” “你们出去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谢麟翻了个不雅的白眼:“能有什么?整顿风气是一回事,眼睛能看得出来的?可没那么多。” “咦?” “隐户,是有的,隐田也是有的,可江先生的意思,不能全翻出来。” “咦?” 谢麟撇撇嘴:“老邹极力想都翻出来,我没答应。我做一,他能做十,我清查隐田他能将废地做良田登记在册。看他办高家的案子,是个什么样子!好了,人、地,都造册了,现在算功劳了,明年管我要赋税,我怎么办呢?刮地皮?扰民呐!只好慢慢地抽筋了。” 程素素:……从未想过地方上会如此艰难。她一直以为,这样的行动,下面互相包庇隐瞒才是大问题。 谢麟叹道:“还抽空看了常平仓,账面上万石的,库存未必有一千。” 程素素:…… “雷厉风行,席卷一时容易,长期经营,却是难的。与这些相比,倒是整顿学校,让他们考得好些,才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程素素给了他一个自认十分灿烂的笑容:“不怕,慢慢来就慢慢来,难不住谢先生的,对不对?” “对!”不会比你难搞的,谢先生心里说。 自觉十分配合,很给谢先生帮忙的程素素体贴地说:“那你早些歇息。” 谢麟:……MD! 明天考死那群学生算了! 公事磨人,老婆也磨人,次日,谢麟生气地欺负小学生去了。江先生却偷偷摸摸来找程素素,第一句话就是:“娘子,劝劝东翁吧,我怕他把自己给憋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研究不明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姐儿多大了呢?今年十六了。不算大, 有些人家的姑娘在这个时候还没出阁呢。可也不算小了,成亲都快两年了。 卢氏很焦急,离京之前, 赵氏可是私下里将程素素托付给她的。两人一致认为, 谢家长房就谢麟一颗独苗, 他得开枝散叶, 光凭一个老婆,恐怕不太够。这个谁都不能拦着人家!程素素得早些生个儿子, 才能松一口气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 那是白搭! 谢麟的年纪奔三十去了,好好一个男人,家里的饭吃不进肚里, 总要找个能管饱的。 这就很不妙了! 可程素素不开窍呀! 要怎么劝呢? 卢氏愁苦着脸,决定相机行事。她找到程素素的时候,程素素正在发呆。卢氏小心地叫她一声, 问:“姐儿呀,在想什么呢?” “三娘,你说……” “啊?” “这个谢先生——” 卢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摒住呼吸:“怎么?” “他在想什么呢?他会愁什么呢?怎么才会高兴呢?” 卢氏喜极而泣:“姐儿,姐儿上心啦。女人呐,就得想法儿拴着男人的心, 才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您老想到哪里去啦?我就是研究研究谢先生啊!您不要用这种“我家猪终于会拱白菜了”的眼神看我啊喂!】程素素别过头去。 她的婚姻, 称斤论两来的, 差不多称头了, 人们管这叫做珠联璧合。谢麟主要看中她哥,她主要看谢麟还算开明、有用。结婚以来,倒是有了一些相濡以沫。谈情说爱,奢侈。奢侈就不是必需品。 还是谈工作吧,这个总不会有错。 既然卢氏误会了,那就让她自己高兴去吧,省得念叨。 程素素也不点破,继续研究谢先生。 她研究谢麟,乃是因为江先生的提醒。江先生说了不少话:“难关好过,心结难解。东翁受压抑,将毒憋在心里,对性情不好。吃糠咽菜长大了的,跟锦衣玉食长大的,精气神儿就不一样。骑马坐车,有人相伴说说笑笑,那跟凄风冷雨只剩两只脚走路,一段路走下来眉眼□□天差地远。” 程素素以为,谢麟打小就受压抑,要憋毒早就憋成西毒了好么? 不过江先生话虽多,从来不讲废话,她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 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儿——我并不很了解谢先生呀! 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 卢氏眼看着程素素表情从迷茫变得严肃,然后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喊道:“姐儿,你做什么去?” 程素素道:“去书房。” “姑爷不是去府学……” 程素素脚下一顿,“我等他回来。” 卢氏偷笑。 程素素到了书房,翻了本谢麟的手札慢慢地看。书房是许多人家的重地,机密颇多,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入内的,便能翻看许多机密了。程素素将谢麟的手札拿在手里,越看越心焦,一时之间也很难看出些旁的东西来。 额头沁出汗来,眼也有点花,谢麟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考试的书呆子。想要弄明白聪明人的心理,进而加以引导、疏解…… 门被推开了,程素素挂着一脑门儿的汗抬起头来——谢麟表情轻松地维持着一个推门的动作。轻松变成了微愕:“怎么热成这样了?” 正在研究谢先生、准备当知心小姐姐的程素素:……江先生,说好的抑郁呢? 谢麟顺手解下外衣,扔给看雨,大步走了过来:“看什么呢?” 程素素哭丧着脸:“看不明白。” 谢麟歪头一看,是他写的手札,笑道:“那个是顺手写的,别往深了想。想深了反倒要想迷了。”伸手往她额头抹去。 程素素往后仰了一下,摸出帕子来擦脑袋:“哦,出汗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谢麟:…… 两人一坐一站,定格。 ———————————————————————————————— 江先生兴冲冲地跑到书房,身后跟着捧着一大抱字纸的高据。谢麟去欺负小学生,江先生与程素素聊完天之后也没闲着,一面看着高据写作业,一面自己写计划。 他就等着地方上抢水殴斗呢!江先生胆子极大,准备借这个机会,叫谢麟展现一下对地方大族并无赶尽杀绝之意。比如高家,这一次必然抢不过别家,打一打,谢麟就可以对高家略作回护,以示公正了。 反正,最坏的事情是邹县令做的!搞垮高家最狠的一记,是邹县令出的手!也不怕邹县令不服,这货做官的本事就那些了,只要保他的官不降,他就不会有怨言。 此外,殴斗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地方,比如勘测田亩数,确定人口数,等等等等。勘测田亩重新登记,也可以做文章。查出的不全入账,以示并非酷吏,只是给地方上立规矩。既避免激起反抗,又可以为赋税的征收留有余地。 走近了却见看雨在挂衣服,江先生倒有心说笑两句:“看雨又长高了,不用踮脚了。” 看雨对他吐吐舌头,冲里面挤眼睛。 江先生一看,坏了,是他劝程素素开解开始谢麟,这会儿好像是撞破什么好事了? 谢麟与程素素已经看到他了,谢麟将椅子拖开半尺,方便程素素起身。江先生笑容微带一点点古怪,道:“啊,来得不巧。” 谢麟道:“先生什么时候都是巧的,先生有要紧事?” 江先生有了学生,不用自己动手,高据便将字纸按着记下的序号慢慢摆好。程素素揣了手札,也凑近了看两眼,这图画得粗糙。不幸程素素自己也不会精密的地图测绘方式,只好将吐槽的心压下了,听他们叽叽喳喳。 听不多会儿,程素素就知道江先生说“难关好过”是什么意思了,看起来难,其实不过是磨时间。早先花了几个月,先装傻,再将官吏收拢到手心里,现在该是用他们来做事的时候了。 到后面几张纸,又是关于谢麟说过的常平仓的事儿了。江先生还是那个建议:“这个锅可不能背!东翁既志存高远,这些事情越早揭出来越好,免得到时候要兜一个更大的烂摊子。” 程素素听个差不多,便说:“你们慢慢聊,四、五月里,我得连做两场法事。” 谢麟问道:“什么法事?” 程素素她爷爷周年祭,正经的祭日是在四月,不过多少年了,大家习惯过五月端午一块儿的。此事一经说明,江先生便叹道:“程公确是……唉……程公当年的境况,比东翁可要艰难,终能成事,可见事在人为的。东翁当努力呀!” 谢麟表情慷慨:“这是自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江先生道:“程公成事,在于明白富民。仓廪实而知礼节。” 哦,江先生什么都明白,程素素再没有二话,微一颔首,走了。 待她走远,江先生方说:“东翁心情不错?” 谢麟笑道:“唔,我认真考了他们一回,看本府生员都是……忍不住训了一训。” 高据猜测,消音的那个词,一定相当不友好。江先生没理这茬儿,追问道:“只因这个?” “当然。邬州十年没出进士了,近些年每年举人也少,他们现在越糟糕,咱们的余地就越大。等到八月,硬灌我也多灌出几个举子出来。” 江先生同情地道:“这群菜鸡要惨啦!东翁,真的只因为这个?东翁回来的时候,就这么有成算了?刚才娘子没说什么?” 谢麟道:“她来看书的。” 主雇二人大眼瞪小眼,江先生终于确认,自家老板和老板娘,又走岔路了! 这心真是白操了! 谢麟微笑,他看江先生的样子也猜到了,刚才表现不大对。然而要他装可怜,他对着年纪这么小的妻子,也怪难为情的。以后再说吧。 ———————————————————————————————— 这一拖,便拖到了七月,期间两人都有事忙,谢麟几乎脚不沾地。他一面操练府学的生员,一面与江先生按部就班地梳理邬州,安定邬州大族的人心。他手里还攥着整个邬州的生员,读得起书的,多半不会太贫穷,有功名的在族内能说得上话,谢麟攥着他们,就攥着许多人家的未来。双管齐下,邬州渐渐落入他的掌中。 程素素已经祭了两回祖父了,端午节过后,在通判娘子催促下,跟盘龙观订好避暑的院子。如今天热,收拾包袱要搬过去了。这时,高英那边贩货的商队也回来了——赔本了。 高英面色苍白,这一趟路子也对,人也可靠,人算不如天算,半道遇到了暴雨,翻了两艘船。水打湿了货便卖不上价。因翻船,还死了伙计,又要与烧埋、抚恤的钱。再算上人工费、车马费等等,倒赔了百多贯。高英狠一狠心,将自己首饰等变卖了,勉强凑够了程素素的本钱与预计的利润,一并拿来给程素素。 自商队进城,到她凑够钱,又是几天过去了。程素素已经知道她那里出了事——通判娘子等还没忘记要买这铺子里货的事儿,都想赶个早了结此事,既是追赶新的花纹式样,也是在程素素面前提起这份人情。去了见是这等情状,先向程素素告了密。 高英抬了钱到府衙来的时候,程素素已经将这一趟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 高英交割了钱款,来见程素素,不得不提起赔钱的事儿来:“兴许我就是不能做大买卖的料子,并没有赚什么。想着以后,还是将铺子租出去收租得了。”倒不是没想过接着干,而是没有钱再能重整旗鼓了。 程素素见她实诚,且翻船的事同行的都受了损失,并非她判断的失误,只是运气不好。笑道:“既是一同做买卖,没道理叫你一个人赔钱。钱你先带回去,赔了多少,我与你分摊。这里还有一些,算我借你的,你再试一回。这一回,赚了一起分,赔了,不用你管。” 取了一只巴掌大的漆匣,里面却是四只小小的金铤:“这是二十金,你再试一回。” 高英惊愕得语无伦次:“这、这、这、多……信我么?我……”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官家娘子。 程素素微笑着,正要说什么,张富贵一头扎了进来:“娘子,娘子大事……呃……”看到高英,他就不说话了。 高英知机:“妾这便告辞了。” 程素素道:“钱带走,接着干吧。做什么,不要问我了,我也不懂买卖的,凭你自己的心。” 高英紧紧握着漆匣,默默屈膝一礼,默默地退出了。 张富贵的气到这时候还没喘匀,凑上前来道:“京里,四房郎君借了米枢密的亲兵,来报讯。咱家咱家相公,不好了……卧病不起,御医来过两回了,叫咱们早做打算。大官人去了下头县学,娘子,快拿个主意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打断狗腿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瞬间, 程素素想到了许多。开口的时候却只是问:“人在哪里?来了几个人?带信来了没有?” 张富贵道:“来了两个人,先安排他们在江先生那边偏屋里吃饭歇息,没敢叫他们留在前边。”边说边将一封信递了过来。信封用火漆封了口, 程素素一挑眉, 道:“将他们先留在江先生那里。叫看雨跑一趟, 悄悄的去, 就说……我病了。” 张富贵垂手答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程素素开始发令:“收拾衣裳, 我得准备启程了。” 卢氏从头听到了尾, 忙问:“那姑爷的,不用准备吗?” 程素素道:“他准备什么?” 卢氏茫然地问:“谢相公病重,不是你们一起回去吗?” “他是朝廷命官, 无故怎能擅离职守?”谢丞相如果真的过世了,也得等正式的讣告到了,谢麟才好回去奔丧。 卢氏道:“按理说, 姑爷是承重孙,遇到这样的时候,不在老人床前伺候, 要被说闲话的。” 程素素顺口说:“所以啊,我得回去。” 这时候真的太不巧了。秋收入库,整理上报一年成绩的时候不盯紧了, 底下的人会怎么行事, 谁能保证?种种势力的反扑要怎么弄?秋闱将至, 出了纰漏怎么办? 落在别人眼里, 他就是一年外任,并无建树,就知道搞事、告状,有益的事情没见着半分,可见并不务实。调回去做个清闲的清流官儿,修修史、编编书,也不辜负了状元的名头。程素素敢拿江先生的人头保证,这绝不是谢麟想要的生活。 再说了,谁就能保证,谢丞相这一回必死呢?他老人家要挺过来了,谢麟偷跑回去了,舆论对谢麟未必就是赞扬,御史还得弹劾。谢丞相还得意思意思地骂他两句不知道轻重呢。 在一切未明的时候,谢麟不能回去。除非回去有更大的利益,不回去会有大损失。 促使程素素做出这样的判断,最最要紧的一条,还是谢麟。程素素对谢麟了解不算深,但绝不会错的一条必然是——祖孙感情一点也不好!如果是祖孙情深,怎么样都值得,大不了艰难一些,从头再来。感情不好,就走套路吧。盼着谢丞相多活几个月,至少等今年的庄稼收成、科考收成出来。 然而又不能不做表示,得有个能代表谢麟的人回去。如果谢麟有儿子,那是最好的选择,退而求其次,就只好程素素回去表明立场了。 程素素也乐意担任这样的任务,不担重任、不干实事,名头再响,说话也是没有份量的,她很珍惜这次机会。程素素算过了,这事并不算难,京城里,有叶宁、有谢涟、谢涛,他们是一定站在谢麟这边帮衬的。谢麟还挖了谢丞相不少墙角,也是助力,谢丞相的栽培之意也明显。 除非谢丞相立时死了,否则,怎么都能配合着拖到谢麟那里做出实绩来。 一切,还要等谢麟回来,看了信再做决定。在那之前,程素素要做好准备。 ———————————————————————————————— 谢麟傍晚便回来了。 看雨也不知道内情,只报了娘子生病。谢麟知道程素素不是无故折腾的人,心里咯噔一声——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中午病得要派人来叫他回去了?这么急?急病最是可怕!谢麟当时便要回去,江先生比他冷静:“东翁,或许是有旁的事情不方便说,伪称生病的。” 谢麟匆匆地道:“只盼如此。” 两人直扑后衙,见后衙井然有序,才放下心来——想来不是病重。张富贵领命守在二门等他们,见了就凑上来如此这般一说。二人才知道事情不小。谢麟道:“娘子呢?” “在正房。” “走!” 正房里,程素素已经打好了两个简单的包裹,正捏着信等谢麟回来呢。一见到他们,便将信递了出去:“四叔的信。” 谢麟将她从上往下扫了一眼,才去拆信。看完,将信给了江先生,口里对程素素道:“阿翁病倒了,发信的时候还在卧床。一旦不起,宫中必有垂问。好些人想他一个‘临终荐语’都围了上来,四叔怕我吃亏。” “好些人?有郦氏?” “嗯。”谢麟阴着脸点头。程素素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他是承重孙,哪怕“夺情”,他也得奔丧!在这节骨眼儿上,离开三个月,回来就得重新再折腾了。谢麟也不是很想接谢丞相的担子。 江先生飞快地看完了,说:“东翁想岔了。”说着,将信递给了程素素。程素素一看,内容与谢麟说得不差,谢涟信里说了病重等语,让谢麟好自为之。 江先生却说:“事情紧急,在下就有什么说什么,顾不上避讳了。令叔这哪里是担心官场呢?他是担心相府!” 一语惊醒梦中人了!程素素与谢麟并不将相府看得很重,也从没将谢源看作等量的对手,只想着政绩丁忧之类,他们两个的看法才是另类。 江先生道:“‘临终荐语’?那是将来的丞相!东翁纵有此志,也不在此时。就算有人抢食,东翁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还是要‘养望’的!在这个上头吃的哪门子亏?您还有东宫呢!郦氏?更不用担心了!他年纪也不小了,还能活成个千年王八?令叔是担心老相公有个万一,相府谁做主!轮也轮到他那位二哥啦!” 程素素暗道一声惭愧,小心地开口:“那先生的意思是……不理会?” “怎么能不理会呢?”江先生稳了稳心神,他对谢丞相还是有些感情的,“老相公何等刚强的一个人,一朝病倒,家里居然……唉,万一不起,身边不能没有人。老相公必有安排,然而变数太多,不可不防!” 谢麟硬梆梆地说:“未有讣闻,我如何能擅离?” 江先生心说,要是你有个儿子就好啦,就可以代你回去了。 程素素道:“我回去!” 江先生想了一下,道:“好!” 程素素道:“那我是大大方方走,还是说我想家了,回京省亲?” “急着点儿走……” 谢麟用力咳嗽一声:“我还没答应呢!” 江先生道:“东翁,不要闹脾气。听我慢慢说来~” 江先生的计划里,是做两手准备的,第一,谢丞相挺了过来,那皆大欢喜,程素素马上报信回来,等到谢丞相痊愈了,再回来。要带上谢麟的帖子,回京顺便做点社交。第二,谢丞相挺不过来,那就是天意,有再多办法也是白搭。只要做到一条就行了——在谢麟回京之前一定不能让谢家落到谢源的手里。 任务看起来并不重,最累的反而是赶路。 “你们不知道一个傻子能做出什么样的蠢事来!亲叔叔拖累起人来,可比外人可怕多了。令叔的本领,在下可是领教过的!”江先生语重心长。 程素素道:“有老夫人在呢,轮不到他们做主。”林老夫人又不傻,最大的可能,是闭门谢客,将所有人拘在府里,直等到谢麟回家主持大事。 江先生心说,夫死从子,老夫人并没有你这凶悍名声呐! 谢麟咬咬牙,对程素素道:“阿翁要有个三长两短,一定不要拦着别人叫我回去!也不要为我谋夺情。” 程素素道:“我明白的。放心,我也不会去挑衅二叔二婶。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老人家,也不能吵闹,叫他们看到儿孙不和,像什么话呢?” 江先生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程素素道:“我已收拾好了,现在就能走。” 谢麟瞪她,程素素莫名其妙:“怎、怎么啦?” 江先生思忖了一下,道:“娘子路上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可以急着赶路,缘由么,不必瞒人。” “好。要不,我骑马往回赶吧。” 江先生道:“乘轻便的马车就好,骑马太劳累,得不偿失。”反手将谢麟给拉住了,不叫他反对。 谢麟很清楚,此时只能由程素素赶回去,心底却并不很乐意。程素素认真地拍拍他的肩:“谢先生,保重。你也听江先生说啦,我回去,就是跑这一趟而已,并无重大的事情要我做。我是闲不住的人,在家还要出去玩儿呢。嗯?” 谢麟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江先生心说,完了,府学那群菜鸡又要被教做人了。 ———————————————————————————————— 程素素这一回赶得急,便将卢氏与秀竹、采莲留在府衙,只带小青一个。谢麟并不放心,叫她带两个女护院,程素素嫌人多车跑不快不肯带。讨价还价,只带了一个。 又有张富贵、送信的米府亲卒,都骑马随车。两个车夫,轮流驾车,轮流歇息。还未出发,程素素便先发重赏,言明抵京后还有赏钱。是以虽走得急,却是人人都打起精神。 一行人只带必需品,以最轻装简从的姿态,一口气奔出邬州。纵使驾车,一天也要跑出六十里,第一天晚间住进驿站时,所有人的骨头都是散的。米府的亲卒比他们耐操劳,也不禁咋舌:“这小娘子也忒狠了!” 第二天一大早,程素素便起身,对小青道:“头发别弄那么细致啦,挽个髻得了,别颠散了。”小青道:“好,哎,再抱两条被卧吧,没多沉,垫着舒服些。” 两人极快地收拾好,再次出发。沿途好些驿站,因先前经过时都作过停留,且场面不小,都还有印象,只是主仆们都无心游览。 一口气走了四天,张富贵算着日程,凑到车边说:“娘子,照咱们这么走下去,再有七、八天也能看着京城啦。” 程素素估计的时间是十天左右,闻言一点头:“我恨不得现在就在京城了。”她现在最怕半道遇到相府派来通知他们回家奔丧的人。才四天没遇着,谁知道后面的会不会遇到呢?真要遇到了,这一趟就白跑了。 小青连连安慰她:“越走越近了的,娘子上京,大官人就能松一口气了。”张富贵也连连附和。 又走一日,天气愈发炎热了。晚间到了驿间歇息,张富贵先看了一眼,笑道:“娘子,这里有池塘荷花,凉爽,今晚能歇息得好啦。” 程素素笑道:“我也记得这里,来的时候季节不对,可没看到这景儿。” 进了驿站,自有驿卒来牵马拉车。小青微皱着眉头,侧身将程素素挡一挡,嘀咕道:“好没规矩,怎地眼珠子乱转来看女眷?” 进了上房,张富贵引了驿丞在门外隔着竹帘答话,道是马也拉去喂了,问娘子饮食上有什么吩咐。程素素心道,富贵一向稳妥,怎会不知道安排这些呢?示意小青代自己坐在主座上,自己却悄悄避在门边,往外看这圣驿丞,一看之下,不由吃惊: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去年才走过的路,这年头女眷能见的人有限,看过的人轻易不会忘,程素素记性又好,到了去过的场景,更容易记起当时的事。无论她怎么回忆,这一位却是从来没有印象的。 小青也机敏,在里面说:“娘子说了,没胃口。要吃时,我去与你们说。” 将人打发走,张富贵踮脚进来,低声问道:“娘子,可听出些什么来不曾?” 程素素道:“你先说。” “小人因要赶路,特特找驿丞,打算给些赏钱,好叫他用心伺候马匹,给军士换好马来用。看他个生脸儿,就先没有套近乎说旧年路过的事儿,这人拿了钱,说,他在这里做驿丞七年了,是老把式,叫我放心,”说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事儿不对呀!去年还不是他,我再留意看看这些卒子,一个也想不起来。就想娘子记性好,也认一认。” “我也不记得这个人,七年?七个月还差不多!” 小青低声道:“这里的卒子也是贼眉鼠眼的,不像个好人。” 程素素道:“我想起来了,这里的县令……是我哥哥的同年,没能做庶吉士,辗转到今年得了这个缺……” 张富贵飞快地道:“小人这就拿着大官人的帖子去找他!” 程素素道:“且慢,要是真的换了新驿丞,他好吹牛呢?咱们还有正事,不要旁生枝节。先自己小心,都警醒着些,他们做的晚饭别吃了,应急的干粮饮水还有么?先吃那个,包袱不要打开,留意车马,想走时要立时就能走。” 张富贵紧张得要死:“要不咱们先去就近的县城?” “这会儿都宵禁了,进不去啦。叫他们都过来,就说我有话吩咐!” 两个正在商议,外面米府的卒子又叫张富贵:“大管事,有要紧事!” 这二人不是谢府的家仆,张富贵不敢太怠慢,匆匆出去:“怎么?” 那卒子低声道:“这驿站有古怪!” 张富贵一惊,复又警惕地看着他:“你们来时……” “来时路过一换马赶路,并不曾留意,今日住下一看,这里倒像个贼窝!刚才我去寻摸吃的,发现有血迹……” 张富贵勉强说:“灶下杀鸡宰羊……” “不是,我是去库房,找,咳,找酒喝,谁在那里杀鸡?血迹也不像是。大管事,我们刀头舔血的,枢密军中选的我们做亲卒,这个是看不错的。” 张富贵脚一软,扒住了门框,跌跌撞撞地拱进房里,颤声道:“娘子……” “我听到了。”程素素心里十分疑惑,特么血洗驿站有个屁用?冒名顶替个驿卒能干嘛?打劫过往朝廷命官?干一票就得被抓吧?脑子进水了吗? 她也不敢大意,扬声大骂:“这么热的天!人呢?都死哪儿去了?!!!都给我滚过来!我不舒坦,你们倒歇着挺尸去了!想得美!” 驿丞忙跑了来:“小的在。” “哪个叫你了?!!”程素素继续发着脾气,尖声道,“富贵!去将人都叫了来!那个杀千刀的叫我大热天的自己回京!你们也敢怠慢我了!他定是要把我支开了,自己好讨小老婆风流快活!他敢!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等我回去,不打断他的狗腿!把小贱人打个烂羊头!” 张富贵连滚带爬去喊人。驿丞见状,轻蔑地笑笑,摇头走远了。一看就知道是后院起火的戏码,这小妇人忒泼,怨不得男人不要她了,啧,衣裳倒好,头上那金冠也不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胆大包天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邬州有许多关于程素素的江湖传说, 对于这些传说,府里是人没有一个相信的。哪怕是那位后来入府的女护院,入府之后凭自己两眼来看, 也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稍活泼了一些的官宦人家小娘子而已。 听到程素素这样敞开了骂, 个个惊掉下巴, 还以为她中了邪。只有米府的亲卒知道实情, 心里还夸她机警。无论惊讶与否,程素素要是出了点差池, 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惊讶过后,一齐奔到了上房,车夫等都在门外候着。 里面, 程素素又尖起了声音骂:“还不滚进来,长脚要什么用?” 张富贵神色慌乱地探出了个头,对他们招了招手, 众人见到他,略略安心,一齐进来, 垂手立着。 程素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关门!跪下!给我说实话!” 小青是跟了她时间最长、最了解她的人了,震惊过后,回过神来也大声劝着:“娘子, 娘子息怒!大管事, 快关了门, 别叫人听了, 名声不好!” 张富贵投过去赞赏的一瞥,亲自掩上门。程素素嚎了这么久,取了水囊喝水。张富贵低下声来将人聚拢,小声说了发现,众人才明白程素素为什么将大家叫到一起,又慌了起来。车夫常出外,见识也广些,问道:“万一是误会呢?” 张富贵道:“这是什么时候了?宁错杀,不错放。” 米府亲卒道:“我们不至于看错这个!” 张富贵愁道:“可是,怎么拼得过这一窝贼呢?” 米府两个亲卒算是战斗力,其余都是寻常人,还拖着个……等等,并不文弱的主母……那也不行!对手都是穷凶极恶的贼人,可不能叫主母受一点儿伤呐! 最要命的是,天又黑了,连夜走比呆在这里也安全不到哪里去。真?乌漆抹黑,翻车、撞树的概率极高——前提还得是能逃出驿站。张富贵道:“可恨今晚只有我等在这里落脚,要能再来些赶路的人就好了。”米府的卒子低声道:“大管事有什么主意没有?” 张富贵一时也没有个万全之策,在一个贼窝里,要保证主母的安全,太难了。谁能想到,太平盛世,官府开的驿站,居然会出这等事呢? 程素素喝完了水,道:“你们说什么呢?” 张富贵将心一横,上前道:“娘子,若事有不谐,我们拖住贼人,娘子先走,娘子会乘马……” “走什么走?”程素素莫名其妙,“我叫你们来是要说这个的吗?这个驿站有多少人?” 张富贵道:“这里不算太大,约摸六、七个……” 米府亲卒里皮肤略白的那个说:“七个,一个驿丞、两个厨子、两个马夫、两个杂役。” 程素素道:“他们不知道咱们已经察觉了吧?” 米府亲卒想了一想,肯定地说:“还不知道。” “那咱们逃的什么劲儿?”布置一下,以有心算无心,分而制之,这些人足够使了。 将驿丞先骗过来敲个闷棍捆了。再逐个将驿卒控制了,大门一关,吊房梁上审一审。取了证据,天一亮,拿张帖子将贼匪往县衙一送,不比连夜逃命安全得多么?知道半夜里会遇到什么事? 这是一个损失最小的方案。 如果是他们疑神疑鬼,抓错了好人,怎么办呢?当然是……抓错了也不怕呀!即使弄错了,要承担的后果,也比什么都不做、有可能被谋财害命,或者连夜逃跑出车祸的损失小多了。何况这许多疑点放在眼前,己方也不是无理取闹。 这些,程素素在叫骂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当下,张富贵带着惊惶的表情去骗驿丞,道是娘子气虽然消息了,可是想吃些冰的,让驿丞想想办法,驿丞笑道:“这有何难?去厨下说一说,这里冰窖倒还有些冰的。”张富贵一拱手:“有劳。” 过不多时,冰饮便送到了。 依旧是将驿站的人拦在门外。驿丞在外听到瓷器相撞的声音,发作的那个小娘子的声音说:“还行。叫厨下做饭吧,累了一天了,都吃些。”厨子们与驿丞使了个眼色,下厨做饭去了。张富贵将驿丞请到房里:“娘子有话要问,劳烦老哥了。” 驿丞看起来比他还小两岁了,不过收了他的钱,想到即将到手的收获,也跟他进去了。一进门,两扇门板就关了起来,米府两个亲卒一拥而上,扑过去将驿丞按倒在地。两个车夫上来相帮,干脆坐在驿丞身上压得他不能动弹,米府亲卒是有经验的人,捞了块抹布将驿丞的嘴巴给塞住了。一条麻绳,将驿丞给捆了。 程素素道:“将他两条袖子扯下来,别藏着刀片割绳子。再将他脑袋往地上撞一撞。” 米府亲卒今天算开了眼了,这辈子没见着这么精明的小娘子。依言照办,将人吊到了房梁上。 接着,张富贵故伎重施,先是将杂役骗了来——说娘子不喜欢房里的椅子,要他们去搬了,关了门,一拥而上,吊房梁上。继而骗来了马夫,还是吊房梁上。 厨子做好了饭,正要喊人,张富贵带着两个车夫过来,假意自己传菜,又说:“酸梅汤娘子吃了很是喜欢,二位随我去领赏吧。”厨子听到有赏,也跟着来了,没留意这三个人一人手里只端了一只小碟子而已。 到得正房,这回见他们身材魁梧,怕压不住,是执了大棒子,先照脑袋上重击,再吊上房梁。程素素看厨子太胖,担心一道房梁撑不住,给他俩挂另一道房梁的“优待”。 ———————————————————————————————— 房梁上挂着七对光溜溜的胳膊,七个人又气又懵,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灯点了起来,大门关上了,厨房自取了净水,重烧了晚饭。这样的气氛下,谁的胃口都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匆忙吃完,擦嘴洗手,人人都将眼睛放到房梁上。 程素素上首椅子上坐着,膝头放着一柄长刀,窄长的刀身藏在鞘里,可谁也不敢说这不是一件凶器。这不是她惯用的匕首,是打驿站里搜来的利器——绝非驿卒的标配。地上还有几把钢刀,也不是正经驿站该有的东西。一旁小桌上是打厨子身上搜来的可疑粉末。 有了这些东西,程素素的底气就足了——至少证明这个驿站确实有问题,只看问题大小了。 程素素道:“放一个下来。” 米府亲卒动手,将驿卒给放了下来。吊得太久了,驿丞四肢微僵,亲卒也不敢大意,甫一放下,又扑上去将他按住。顺脚踹在驿丞的腰弯上,令他跪下。 由张富贵先来发问:“你是此间驿丞?” 驿丞心里转了八百道弯,仍是重重点头。他是真的驿丞,文书都是全的!呜呜着要说话。米府亲卒抽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乱叫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吐出抹布,驿丞两眼泪汪汪的:“我真是此间驿丞,文书俱全的。他们都是这里的驿卒,我们都有文书。”驿站的文书,连程素素的新战利品,都是刚才搜出来的。当时谁都不认为这些文书会是他们的身份证明。 张富贵急忙翻拣了一下,真有相关文书,急递给程素素看。当然,上面是不可能有照片的,然而驿丞的户籍证明上,却有他外貌的描述。“七年”当然是假的,今年四月里调他做驿丞的文书却是真的。 张富贵傻眼了,米府亲卒的手也迟疑了。 这TMD就很尴尬了。 只有程素素表情不变,对张富贵道:“问他。” 从血迹,到“七年”,这些都不问了吗?有这样的疑点,怪别人怀疑吗? 驿丞脸上一僵:“那是小的吹牛的,显得老练,能多拿些赏钱。血迹?没,没有的事呀!我不知道的!” 程素素冷笑一声,问米府亲卒:“血迹真的能确认?” 黑皮肤的那个亲卒虽有犹豫,仍然说:“八、九不离十的。” 驿丞便叫起屈来:“什么叫做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没凭没据,就冤枉好人!我可是朝廷派来的!你与我一同到官府讲个明白!” 程素素抚着膝上的长刀:“这把刀,值一百贯。” “小的……揩了点油水,就买……” “你品级不够,”这才是程素素真正镇定的原因,“谋害了朝廷命官?嗯?” 驿丞的脸色开始变了:“我说错啦,是我赌钱,赢来的。确是个官军押在我这里的。” 米府亲卒手上又开始施力。程素素道:“错啦,错啦,踢后面有什么用?翻过来,照前面的膝盖骨打。人身上的骨头,连头骨折了都能后长,只有膝盖骨,打折了就一辈子也长不回来了。” 驿丞慌忙讨饶。 程素素轻蔑地道:“我劝你老实些,招子放亮点儿,我在大理寺狱里蹲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讨饭呢!” 梁上六条肉,地上一个驿丞,一齐惊讶地望过来。驿丞小心地:“您是哪条道上的?” “哼!”程素素冷笑一声,不回答。米府的卒子这会儿是彻底的服了,终于明白为什么谢麟敢让老婆一个人上路了,也配合着跟着哼。黑卒还给程素素诌了个名号:“咱们仙姑的名号也是你配问的?仙姑,这等臭虫,何必费时?一刀宰了,压上石头扔到池子里算了!” 驿丞忙说:“仙、仙、仙姑?你们是弥勒教?我、我、我,我们也是!别别别,我还有用!” 【干弥勒教什么事?】这是众人的心声。 程素素突然说:“你这里花木极好,我送你去地下陪陪花儿,好不好?” 驿丞一顿,哭得鼻涕都落下来了:“有眼不识泰山,今天我认栽了!我确不是弥勒教的,可教主起事的时候,我们也响应的呀!都是吃这行饭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有兄弟几百口……” “呸!” “真个有……” “塞他抹布!拖出去埋了!” 驿丞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本地县令也是我们的兄弟!” 【卧槽!】程素素真的惊呆了,【县令不是我哥的同年吗?咋成你兄弟了?】 “会写字?” 驿丞一脸血地:“会,会。会的,不会也不会派我来掌这驿站呐。” “你写下来!县令怎地是你们的人的?” 驿丞心中升起了疑问——要写?为什么呀?弥勒教还有这做派?不是官府才要口供的吗?正思虑拖延之策,“蓬”一声,房梁上掉下来一个胖子,却是两个胖厨子里更胖的那一个,驿馆的房子结实,房梁没塌,他太胖,将绳子坠断了。 众人一怔,胖子坐在地上,晃晃脑袋,抖一抖肥肉,爬起来就往窗户跑。他人虽胖成个球,动作却十分灵活。 张富贵忙说:“抓住他!”程素素带来的人里,唯米府亲卒最有力,白卒便奔去拿这胖子,车夫也来相帮。那驿丞趁机往地上一滚,滚到了门边,拉开门栓就想跑。屋里乱作一团。 程素素出了一背的细汗,抽刀起身,发现去路被拦,将刀一撇,使了家传绝学,抡起椅子飞掷过去。怕一下不够,又飞一张椅子过去! “咔!咔!”两声脆响,世界都清净了。 室内静了一下,胖子继续挣扎,白卒继续摁胖子,车夫继续帮忙。黑卒的脸更黑了,扑去打驿丞:“狗东西,还敢跑!”驿丞一脸血地被抓了回来。 程素素自小青手里接过了刀,也是舒一口气。要叫这驿丞跑了,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她看驿丞的目光便分外不善,口气却极温和,模样儿极斯文:“恭喜你,你运气好,我一般不亲自动手的。” 那一厢,胖子再次被捆了。程素素还抽空指点了一下:“两腿都打折了,再摔下来就不怕啦。他运气就不好了,我一般不亲自动手的。” 胖子道:“我说!我说!我来说!别打我腿!” 程素素含笑点头。 “我们是真的有文书的,真的!杀人越货,都是他干的!大当家的不许他这么干,叫他装好人守在这里,他偏忍不住来!尸首埋在荷花池子里!仙姑真个灵,这都知道。” 程素素斜着眼睛看驿丞,慢悠悠地道:“我说的话,不能放空,就打折他的狗腿好了。” 驿丞直抽抽,张富贵亲自将盆里水泼了他一脸。驿丞喘息着说:“这、这回真、真个认栽了。别、别打!我们有大生意!” 程素素八风不动:“打!让那胖子说。” “他不知道!”、“我都知道!”两个人争了起来。 驿丞抢道:“我写!他不识字!” 笔纸拿来,驿丞光着膀子写着一笔烂字—— 他们这一伙真与弥勒教有一点渊源的,他们不曾入弥勒教,弥勒教起事的时候,他们趁火打了个劫。弥勒教被平定了,他们混不下去,开始流蹿。想弥勒教主都要东躲相藏隐瞒身份,他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不断有人逃跑、病死,最后余下十几个人,一个个几乎成了叫花子。 这一天,遇到一伙“肥羊”。说是“肥羊”,就是程素素他大哥的同年,不过是个小康之家。在他们眼里,这就够肥的了。打劫的时候没留意,抢到一半才听程犀这位同年说:“我是朝廷命官。” 卧槽!这可怎么办? 这伙贼也傻眼了,本来想吃顿饱饭的,打劫了朝廷命官,岂不是要招来官军围剿?狗头军师就出了个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干票大的。现有他的官印、袍服,大当家的换上了,也做这个县令。做官儿来钱快,收礼,官府的库里也不能没有好东西。捞了出来就走,换个地方,也做财主。” 真不幸啊,想谢麟丞相之孙,状元之才,还有个老油条江先生帮忙,做官儿都有些难,常平仓都是空的。这群贼能捞多少油水?比起叫花子好太多,比起金山银海的预期,就差得太远了。 太不甘心了!必死的罪名,不多干些日子,多捞些,怎么能甘心?这群贼居然认真地追起了亏空来!又派了眼前这个来做驿丞,驿站有车马,消息也灵通,方便卷够了钱财逃走。 所以,整个驿站的身份都是真的,因为本地的县令是假的!他们是通过假的县令得到的这个身份。 贼头的官儿越做越上瘾,至今不肯走。驿丞呢,看兄弟在城里做官享乐,自己守着驿站迎来送往,也不甘心,一时手痒,见着过路的肥羊也想宰一宰——选那等官不大,带的人少,看起来细软值钱的。有送信的官军等,自是不敢动手的。 程素素虽然轻装简从,“装”也是相府出来的好货,带的人又少,还有女眷,还有不顶用的管事。饭菜放点药,麻翻了正好动手!何况,女眷还能……嘿嘿嘿。 不想遇到了硬点子,这就是现在这幕惨剧了。 驿丞之所以说“都是吃这行饭的”,便是因为程素素是以命妇的身份来住驿站,驿丞以为她这身份也是冒充的。 张富贵看了这供状,气得直打哆嗦:“这群贼!敢杀官冒官。” 程素素却关心起另外一件事来:“原来的县令呢?你们杀人灭口了?!” 驿丞道:“这是没料到的,就因杀了他,才费了劲了,仙姑,仙姑现在做这买卖,可要当心的。容易被拆穿的,得留着那人……咳咳,往来书信,都得他写。” 程素素将手一摆:“把他们的狗腿都给我敲断!” 驿丞失声道:“仙姑?!您答应的……” 程素素冷笑一声:“我答应什么啦?打!”心里却在琢磨,下面要怎么办?这假县令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如何求援? 乒乒乓乓的声音里,夜,更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一个熟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点头, 毫不犹豫地转身。从程玄到程羽,一齐跟着他进了家,没一个回头的。程家门口, 就站着一个冷面道士, 冷冷的看着来人。 来人心里苦得要命, 凑上前去, 苦哈哈陪笑道:“小人……” “你是朱福,朱家大管家, ”道一打断了他, “闲话休提,我留下来,不过因你是个听差的, 要你好回去交差罢了。” 朱福忙抢上来,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能不上堂, 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 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 关门, 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 先去给赵氏问个好, 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端午不但过得长,还有一个项目,乃是初八这天,一定要去城隍庙里,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道一依旧冷脸,不过点头:“是。” 赵氏看他,也有几分像是李六看养子,知道他的冷脸倒有一半是被程玄不管事儿给逼出来的,是以十分宽容。与他商议:“就与大郎同住,好不好?他那里被褥都是新的。” 道一正想与程犀多说说话:“好。” 那就好,赵氏有些开心地道:“多福,去厨下吩咐饭菜。” 道一微微颔首,便去程犀的小院里看程犀的伤势了。 卢氏请来的郎中到得也快,正在给程犀看胳膊,一看便说:“这是怎么了,戳到筋了。倒没有大碍,不要用力,养些时日就好了。” 程素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多亏了那剪刀扎完了人,已经不锋利了。程犀仍然有些疼,郎中说了无事,便觉得这疼也轻了几分。程素素还不放心:“有没有什么膏药?又或是什么汤药的?药油呢?” 郎中无奈地道:“什么立时见效的法子都没有,不管它,养着就好了。” 道一踏进门便听到这一句,便说:“有劳了。” 程素素听了这一声,就开始翻钱袋。赵氏持家,也会发月钱,程素素一月几百个钱,自己也没个用项,就都卢氏收着,给程犀看郎中,她将自己的家底都搬了过来。 程犀道:“不用你的。” 道一已经掏了个银角子,赠与郎中了,且说:“不敢叫师父、师娘担心。若真个无事,还请先生……” 郎中点头:“明白,明白!” 卢氏便过来给郎中引路,带他出去,以避开赵氏。程素素往程犀床边一坐,不走了。 —————————————————————————————— 道一打量了一下室内,程珪警觉地抱着床柱,程素素见状,飞快地学习她二哥。程羽呆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是哥哥和妹妹都这么做了,他也跑去和二哥抱一根床柱。 想也知道,道一与程犀一个不笑、一个笑,扫一眼,三个人顿时觉得头皮一麻。一、二、三,慢吞吞地放开手,排着队出去了。道一在后面提醒:“不许告诉师娘。” 三人齐齐一僵,整齐地答应:“哦。” 程犀道:“今天的是,是三郎的事,不是幺妹的事,明白了吗?朱大娘子想害的是三郎,机智打了无赖的,也是三郎,记住了吗?” “是。” 程素素猜着原因了,让三哥顶了她的“业绩”,应该是不想她抛头露面去作证过堂,被人指指点点——剪刀扎的确实不是地方。大哥体贴,她也无意闹大,乖乖地跟着程珪走了。 三人走后,道一沉声道:“朱家管家来了,说是只要不过堂,必叫咱家满意,你看?”这事儿,他们俩商议出个结果来,告诉程玄一声,也就得了。 程犀道:“他一个管家传话,咱们应什么?” “不错,我也这么说。” 两人商议一番,以为此事不等朱家当家人出面,他们不去理会——相府公子亲见的事情,纵他们愿意私了,也不由他们作主不是?程犀的意思:“即使朱家人亲自上门,也要向知府和那位相府公子透个消息。朱家大娘子,连着何家的事情呢。” 道一皱眉道:“总要让朱家有所忌惮才好。” 程犀欲待说什么,又止住了。道一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要说忌惮……师祖……” 道一道:“可行。我来办。” “大哥?” “你好好养伤便好!” 两人才定下计来,当天晚上,朱大秀才便亲自登门了。令程犀与道一十分诧异的是,来的不止是朱大秀才,还有朱大娘子的亲爹,杨老先生。二人身后跟着家丁挑着担子,扁担沉甸甸的,程犀见了,便不许家丁进来,礼物也不肯收。 二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见到道一与程犀,虽是客气,话里也透着丝焦急,对程犀拱一拱手,便说:“不知可否请出令尊一见?” 程犀请二人坐下,却不答允:“二位知道的,家父向来不问杂事,命我二人处置此事。” 翁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杨老先生道:“家门不幸!” 程犀道:“老先生言重了,罹遭变故的,是舍下吧?” 朱大秀才咳嗽一声:“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看好人,叫她出去惹事儿了。” 道一冷不丁地说:“看二位脸色,是有急事罢,不如少些客套,如何?”他目光十分不友善。 杨老先生道:“这孽障做出这等事,老朽实是无颜见人!” 朱大秀才因被革了功名,本就对这妻子生出些不满来。更因此事,家中忙乱,致使独生子无人看管,外出顽皮,淹死在故河道里。如今又若下这等事来,对妻子的情份,已减至若有若无了。 杨老先生虽是亲爹,女儿闯祸牵连到了相府阴私,又有买凶之嫌,只想尽快脱身。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还遮掩,意思却也很清楚:“她身后的法事,还请道长不计前嫌。” 程犀与道一心中都是一惊——早知这两家能有这样大的家业,绝非积德行善而来,不想竟能狠心至此!朱大娘子因父因夫跋扈一世,今日却被这两人男人联手决定了生死。 道一斟酌着道:“非是小子不近人情,令嫒似乎牵连进何家的事情里,近日在李公子那里,仿佛听到提起过。” 杨老先生脸上更苦,不单是女儿,还有妹妹呢!何家长媳是他亲妹子。朱大秀才同情地看了岳父一眼,肯切地道:“只要府上不首告。” 程犀道:“我今日当众写下的状纸,难道要我收回?不过听凭知府大人如何处断。府上之难,不在于我。在何处,前辈心里清楚。礼物也请带走,程家不是收钱卖命的人家。” ———————————————————————————————— 朱大秀才与杨老先生此时无心在程家多费心,只求程家不要添乱即可。至于其他,待事件平息,再说。两人也不敢强留礼物,皆是苦着脸,拱手告辞。 程犀与道一也客气,亲自将二人送出门。心道,若能说通知府,算你赢!大门一关上,两人的表情更是凝重。昏暗的灯笼下,对视一眼——回房商量一下。 道一当先推开门,立住微惊:“谁?” 程犀落后一步:“怎么了?” 道一与程犀走向不远,就站在庭院树下,眼角的余光往左能看到院门,往右能看到程素素呆的房门。 道一双眼望远,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诸般巧合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也很满意, 他摸清了妹妹的底线,也觉得自己走了好运。他有一份名单,上列两类人, 其一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 其二曰“讲话之后心累不己”。程素素现在被种到第一类施肥浇水, 程玄一直蹲在第二类里打坐, 赵氏则经常在两类里做跳房子的游戏。 总之,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 由于交流尚少, 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 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 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 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 斯文又气派, 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 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 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大法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再起波澜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临行之前, 将家中诸人挨个儿嘱咐了一回。程玄是不用管的,因为叮嘱了也没有用,至于赵氏, 只说:“阿娘看好门户, 有事等我回来再议, 要是急事, 跟大哥说。”让程珪只管读书,有空管一管程羽。 至于程素素, 程犀也与嘱咐赵氏一样:“有事就去观里找大哥。” 家中人也各有叮嘱。随同程犀赴京的, 照旧是阿彪,阿彪的母亲少不得再对儿子嘱咐一回。赵氏犹觉得人少,然而却再难抽出得用的人手来了。如此长途, 照说当有一个走惯远路的老成人相伴,然而程家却没有这样的人可以用。 道一按耐下想陪同前往的想法,写了一封信, 封上信物,交给程犀:“到了京城,去玄都观【1】找师祖、师伯他们。总比与人挤在客栈里强。” 这许多人, 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 兜兜转转, 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 或租了出去, 或是久无人住,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珪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珪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再一次得到程犀的消息,却不是从邸报上了。而是端午前,快马从京中带来的好消息——程犀中了进士。 这消息是先传到府衙,再由知府那里派出人来,到程家报的喜。赵氏整个人软在了椅子上,被王妈妈催着,才矜持地笑道:“快取上等的红封儿出来。” 这红封,是她早就悄悄预备下的,原本是想当个好兆头,不想派上了用场。她京城人士,也见过不少次进士打马游街,当然知道十八岁的进士有多么罕见。 如今这大大的红包派上了用场,赵氏喜不自胜。又要多喜:“取笔墨来,我要给他外婆写信!”终于熬出头了! 赵氏来了干劲,又要去五行观酬神,又要准备宴宾客,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因此花费的银钱,反倒是其次了,只要程犀中了进士,以后银钱的事情,总会比现在宽裕的。 程素素便负责做壁花。 打从知道程犀中了进士,赵氏准备完了程犀的事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程素素的道袍统统扒下来锁了! 到了这个时候,赵氏做主母的精明劲儿,终于可以发挥了。十八岁的进士,多么好的前途,本地上门提亲的,统统被她给拒了。女儿也不用再装道士了,赶紧唤来裁缝,做些鲜艳衣衫! 许久以来,由于曾经犹豫过,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就到了程素素的手上。程素素近来都陪着赵氏,家里管事的是赵氏,凡有京城来的消息,皆是从外面传到她手里,由她读给赵氏来听。 这一日,赵氏正盘点着私房,细细地分类:“这些是给你的,这些得给你大哥预备着,他也好说亲了。说好我的私房都给你,你别担心,你大哥出息了,你以后会有更好的。” 程素素无可不可,她就没打算跟她大哥分开。笑眯眯地道:“好呀。” 便在此时,外面喧哗起来:“是程道士家么?” 母女俩对望一眼,近来,都是问“是程进士家么?”如今说起程玄,又是为了什么? 赵氏道:“快,去观里请大官人回来。多喜,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多喜跑进跑出,回来满脸惊异之色:“大娘子,是前回那个相府公子来了!进门就叫亲家!” 赵氏脸上笑容极盛,新科进士里,平头正脸,且年轻未婚的,从来都是有大好的婚姻等着的。当下派人去把程珪也叫回来,再叫人去把程玄和道一都给请下来待客。 李巽再次回来,也是十分诧异的,见到程玄,先执晚辈礼,再与道一、程珪见礼:“不想竟有这样的奇事!” 道一心道:我师弟中了进士,被相府相中做女婿,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巽在程玄面前是不敢摆谱的,乖乖地道:“老神仙,万没想到,您是昔年程公的遗孤!”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喜欢的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她自己也矮!一低头, 就只看到一溜肩膀后背,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程素素急了,叫声:“小青姐。”欢呼看赛龙舟的人群里, 没人在意她, 喊破喉咙, 也没人搭理。 想拨开人群, 细胳膊细腿,哪里拨得动人?好容易扒住一个妇人的肩膀, 待要呼叫, 不想这位大婶肩膀一抖:“不要挤!”将她甩开了。 再要找卢氏,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似乎在不远处, 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 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 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 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 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 可是人这么多, 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两个无赖被她的眼睛看得一抖,再蠢也发现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目光!另说女孩子了,就是男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听声音都替老大疼! 两个无赖不敢久留。本以为是桩轻松活计,没想到遇了个硬点子。看客们已经围作一团,死丫头挑了难下手的位置站着。余下的二十贯是拿不到了,不如趁早散伙! 要抓,也是老大一人被抓。自己又没出手!哪里来的证据?!趁早去朱家,向朱大娘子要一注盘缠,远远躲几天,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两个无赖拔腿就走。 —————————————————————————————— 事情说起来麻烦,从掉下凳子到结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 程素素一直用余光瞄着这二人,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松懈,生怕还有什么意外。幕后黑手居然是朱大娘子,她约摸能猜出来原因了。并且,他们差一点就能成功了。要不是突然发现小青姐不见了,俩人一块儿被推到江边儿,她可能都不觉得有问题。 人多的地方,这事情太常见了,近点儿还能看得清楚呢。 右手垂下,剪刀尖儿往下缓缓慢了两滴血。剪刀短,染血不多,风一吹变得粘稠,附在剪刀上。 程素素拎着血剪刀,面上作镇定状,也跟周围的人一样,四下张望。她太矮了,谁也留意是她做的好事。无赖在地上疼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无法指认她。 她借着打量的动作,试图早一点发现程犀,以她对程犀的了解,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与她失散了! 江风吹来,吹干了汗,身上一阵发冷。 突然,左肩一沉,搭上一只手来,嘴巴上也罩上了另一只手! 再要找卢氏,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似乎在不远处,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可是人这么多,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内事外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一夜, 程素素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难以入眠。小青睡得实,卢氏却提心吊胆了半夜, 每每忍不住, 低唤一声:“姐儿?”程素素就老实一小会儿, 过一阵儿, 又兴奋得不停翻身。 起来试试程素素的额头,也不烫。卢氏喃喃地:“没发烧呀。”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 我开心, 睡不着。”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 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 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 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 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 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 将她收拾妥帖。此时, 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在程犀房里坐得端正的,不是程素素又是谁? 道一与程犀皆是诧异:她不是应该已经回去睡了吗? “你们要私了,可以的。”程素素见到他们来,很镇定地走过来相迎。 一句话,便将程犀与道一原本要说的许多话都压了回去。二人看了一眼程素素身后的卢氏,由程犀问:“阿娘歇下了?”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还是她的生死,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就该知道,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从善如流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 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 程素素养成的。至今, 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 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 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 当不是坏事。 果然, 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 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只写当年蒙冤, 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 最重要的一条, 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 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 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珪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珪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珪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吧唧!一步迈空,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儿女,要走什么样的剧本儿? 这种仿佛从大漠黄沙、金戈铁马,画风一转变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闪断腰的转变! 她现在既不能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也不能扶一把腰,还要端正坐好。对装作她不在、一唱一和将旧事说完了的赵氏与王妈妈道:“阿娘,我已经让小青姐去厨下,吩咐饭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面去……” 将方才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报给赵氏听。 赵氏顾不得“假装女儿不在房里,我在卧床伤感”,就着王妈妈搀扶的手,挣扎起来,盯着程素素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点点头:“嗯。” 对上赵氏的双眼,程素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藏着多少情绪!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种种担忧。那么的活生生的,不再是一个纸片儿。 赵氏以往,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型。标准的主母、标准的这个时代的正常女性、标准的母亲。她的一应情绪、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哪怕外界有了变化,她的行为依旧是可以预测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她自己的特性,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冲破胸膛。 赵氏颤声道:“我曾……” “阿娘,我都听清楚了,那又怎样?娘要累了,就歇息,别的事,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决定了,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写奋斗史去。 赵氏与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开明的态度,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从赵永年往下,谁不觉得这事儿,算是个败笔?否则,何以赵永年愿意将女儿嫁个不进学的道士? 赵氏更将此事视为平生一大败笔,对谁也不肯提。若非机缘巧合,她能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程素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赵氏加重了语气:“你还小,看事轻巧,不明白这……”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程素素拍拍裙子,“从此居主位、坐主座,儿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谢齐王放生。合则聚,不合则散,哪有那么多好介怀的?” 说着,打桌上茶窠里取出茶壶,一手擎壶,一手取盖。拿开,放下,一声脆响。再将壶盖放到桌上,拿了个杯子,往壶上罩:“不是壶不好,不是盖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还担心,明儿去城隍庙,给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礼,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赵氏这么多年的心结,几句话,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 对付赵氏这样的妇人,鬼神之说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赵氏缓了下来。 郎中也在这时来了,程素素又陪着看方,派人抓药、煎药。且对郎中编出一个:“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过惊讶,不小心跌翻了椅子。”这样的理由。多付了些诊金。 前面办宴席,请李巽吃饭。自家厨子,原有赵氏打京里带来的一个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风味的饮食,居然合了客人的来历。又从外面酒楼里订了些本地招牌菜,凑成一桌。花树下刨出一坛家酿的老酒,也将这宴糊弄了过去。 命厨下熬下肉粥,亲自喂了赵氏半碗——这是程素素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饭。 前头宴散,后头也忙完了,程素素道:“有劳王妈妈照看阿娘,我去前头与他们通个气。” 赵氏紧张地抒着帕子:“纵你们不在意这事,可瞒了这么久……” 程素素心下一叹,柔声道:“有我呢。娘只管等明天行祭就是。” ———————————————————————————————— 前面,程玄吃完酒,如玉的面庞泛起微红,投了块湿手巾,缓缓地擦着脸。一举一动,都能截下来舔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素素总觉得,今天的程玄,与往前不大一样。也许……因为身世的沉重? 程素素对道一打了个手势,道一正想哄程玄去歇息。忽听得程玄有些赌气的腔调:“我去观里!” 道一心惊:“师父?” “我要去!” 跟醉鬼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道一手痒得想敲晕他!还是程素素灵机一动:“爹,明天大伙儿得一块儿去观里,你等明天带我去行不?” 程玄嘟了一下腮,居然很可爱,翻着眼睛想了一下:“我去书房睡,谁也别闹我!不许跟我说今天的事!” 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程素素连连点头,就看着程玄飘着出去了。程素素看着程珪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道:“三哥回来,我吓唬他去写功课了,有件事儿,得先跟你们俩说。很要紧。” 道一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今天你做得很好。有事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程素素投向道一的目光是同情的,自打被拣回来养,道一就很少过过省心的日子。不过,赵氏的事情,还是要跟他们说的。将屋里屋外扫了一眼,程素素拉过两人,头碰头,凑在了一起。 居然这样神秘,道一与程珪都做了心理准备,尤其程珪,是见过赵氏昏倒的,已经作好了赵氏生病或者摔伤的打算。 岂料,现实永远比想象的精彩。 程珪听完程素素说:“阿娘以前,是齐王家的侧室。就是现在皇帝的亲弟弟的那个齐王。听说宫中有旨要上京,才急得昏过去的。”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 打死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情! 更不要说道一了,自从被师父师娘拣到来养,没几年,道一就看明白了,这二位都不是什么机灵的人。也下定决心,要努力回报他们的恩情。虽然劳心劳力,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累一点,其实师父师娘都不是惹事的人。 程犀渐长,将父母的可靠全给补了回来,道一才要松一口。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师父师娘不是惹事的人,他们本身,就带着大-麻烦。这种麻烦,是隐形的。道一皱眉道:“李相那里,不知会怎么想。” 程素素道:“还是要尽早告知大哥的。还有,我准备好香烛祭品,明天去城隍庙,祭一祭祖父。那里不是有衣冠冢么?我先把阿娘哄安静下来再说。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麻烦的反正是阿娘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程珪喃喃道:“不是大事儿,也不算小事儿了。还要上京……这到时候见到了,那个,要怎么应对?” 程素素幽幽地道:“下回见到齐王,记得提醒我谢谢他。不是他眼瘸,你我就没娘了。”齐王眼瘸,这话说得略心虚,赵氏的表现,绝称不上有趣。但是对自家人,还是得这么讲。 程珪镇定下来,郑重地点头:“对。” 引得程素素多看了他两眼。 程素素看程珪,道一也在看她。道一对这个小师妹,曾有过评论,到现在,依旧觉得她与这世间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此时此刻,不和谐依旧在,却又有了不同。以往程素素东一巴掌西一脚,全无章法,仿佛在发疯,现在终于让人觉得可靠了。 道一作出总结:“我设法送信去给大郎,二郎,你去稳住三郎,慢慢告诉他。幺妹主持家务,看好师娘。我去看师父,他有些不太对。观里的事,也是我来。” 这一回,程素素镇定地接过了任务。 她先去看赵氏,发现赵氏的精神,比起先前萎靡了一些,指挥家务的主母气派弱了许多。对她讲准备明日祭祀的事情,也是心不在焉的。说到送信给程犀,赵氏才紧张了起来:“不会耽误他的事儿吧?” 程素素道:“这有什么好耽误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的进士,又不是别人白给他的。” “可要让人知道了,那个事儿,一定会说三道四的。这可……以后要怎么见人?” “只要阿娘不把它当个事儿,它就不是事儿。”程素素看得挺开,不就是离个婚吗?离婚还不许人家再婚?不许人家过得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杀人诛心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 我开心,睡不着。”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 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 卢氏不再担心了, 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 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 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 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 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 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 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 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 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 “很好很好” 的大哥, 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至于程素素,程犀也与嘱咐赵氏一样:“有事就去观里找大哥。” 家中人也各有叮嘱。随同程犀赴京的,照旧是阿彪,阿彪的母亲少不得再对儿子嘱咐一回。赵氏犹觉得人少,然而却再难抽出得用的人手来了。如此长途,照说当有一个走惯远路的老成人相伴,然而程家却没有这样的人可以用。 道一按耐下想陪同前往的想法,写了一封信,封上信物,交给程犀:“到了京城,去玄都观【1】找师祖、师伯他们。总比与人挤在客栈里强。” 这许多人,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兜兜转转,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或租了出去,或是久无人住,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珪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珪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再一次得到程犀的消息,却不是从邸报上了。而是端午前,快马从京中带来的好消息——程犀中了进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疑神疑鬼 此为防盗章 起来试试程素素的额头也不烫。卢氏喃喃地:“没发烧呀。”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我开心,睡不着。”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c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吧唧!一步迈空,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儿女,要走什么样的剧本儿? 这种仿佛从大漠黄沙c金戈铁马,画风一转变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闪断腰的转变! 她现在既不能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也不能扶一把腰,还要端正坐好。对装作她不在唱一和将旧事说完了的赵氏与王妈妈道:“阿娘,我已经让小青姐去厨下,吩咐饭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面去” 将方才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报给赵氏听。 赵氏顾不得“假装女儿不在房里,我在卧床伤感”,就着王妈妈搀扶的手,挣扎起来,盯着程素素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点点头:“嗯。” 对上赵氏的双眼,程素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藏着多少情绪!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种种担忧。那么的活生生的,不再是一个纸片儿。 赵氏以往,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型。标准的主母c标准的这个时代的正常女性c标准的母亲。她的一应情绪c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哪怕外界有了变化,她的行为依旧是可以预测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她自己的特性,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冲破胸膛。 赵氏颤声道:“我曾” “阿娘,我都听清楚了,那又怎样?娘要累了,就歇息,别的事,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决定了,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写奋斗史去。 赵氏与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开明的态度,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从赵永年往下,谁不觉得这事儿,算是个败笔?否则,何以赵永年愿意将女儿嫁个不进学的道士? 赵氏更将此事视为平生一大败笔,对谁也不肯提。若非机缘巧合,她能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程素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赵氏加重了语气:“你还看事轻巧,不明白这”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程素素拍拍裙子,“从此居主位c坐主座,儿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谢齐王放生。合则聚,不合则散,哪有那么多好介怀的?” 说着,打桌上茶窠里取出茶壶,一手擎壶,一手取盖。拿开,放下,一声脆响。再将壶盖放到桌上,拿了个杯子,往壶上罩:“不是壶不好,不是盖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还担心,明儿去城隍庙,给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礼,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赵氏这么多年的心结,几句话,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 对付赵氏这样的妇人,鬼神之说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赵氏缓了下来。 郎中也在这时来了,程素素又陪着看方,派人抓药c煎药。且对郎中编出一个:“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过惊讶,不小心跌翻了椅子。”这样的理由。多付了些诊金。 前面办宴席,请李巽吃饭。自家厨子,原有赵氏打京里带来的一个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风味的饮食,居然合了客人的来历。又从外面酒楼里订了些本地招牌菜,凑成一桌。花树下刨出一坛家酿的老酒,也将这宴糊弄了过去。 命厨下熬下肉粥,亲自喂了赵氏半碗这是程素素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饭。 前头宴散,后头也忙完了,程素素道:“有劳王妈妈照看阿娘,我去前头与他们通个气。” 赵氏紧张地抒着帕子:“纵你们不在意这事,可瞒了这么久” 程素素心下一叹,柔声道:“有我呢。娘只管等明天行祭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装神弄鬼 此为防盗章 不止程玄连素来精明的道一,也不知道李巽这是在说的什么。程珪一面将手里的一叠邸报交给多喜,打个手势让她带到后面给程素素看一面说:“还请明示” 说了四个字忽然想了什么:“程公?哪个程公?前天邸报上的那个?”想摸邸报多喜办事利落已经捧着邸报走远了。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c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c探亲c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c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珪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珪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珪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不久便重拾心情,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c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c“一般”c“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c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她至今犹住在西厢,三两步回到房里,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想起赵氏有名字,便问卢氏:“三娘,你叫个什么名儿呢?” 卢氏手一抖,看一眼小青,丝线又缠在了一起:“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被母亲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将耳朵竖了起来。程素素道:“就是,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挺好听的。” 卢氏一咧嘴:“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哪有大娘子那样人家出来的名字,听起来”说到一半,见女儿在旁,又不说了。 程素素也识趣儿,见她不说,便不再问。小青十分失望,也不敢问。 卢氏见状,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今秋考举人,明年春天,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到明年秋天,是二郎考举人。三郎要考秀才,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明年是个好年景哩!”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不顺利的,卢氏就没有讲。好话谁都爱听,程素素笑眯眯地道:“是极是极。” 卢氏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撺掇:“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也是个心意。” 她是程素素的乳母,处得还算不错,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女孩儿家过得如何,一是看父母,二是看兄弟,接着才是丈夫,最终定局看儿女。 程家里,程玄不管事儿,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c嫁得如何c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全靠兄长。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还是不一样的。 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三娘说的对。”她的手艺稀松平常,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经卢氏一说,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 卢氏见她听进去了,也很欢喜,絮絮叨叨地说:“等大郎考上举人了,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 直到程犀考完回家,表情镇定,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赵氏也有分寸,每日只管督促厨下,给程犀熬补汤,不令人去打扰他,也不许家里人问他。 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赵氏才一扫愁容,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又命摆酒,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叫他走亲访友,不致寒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脱胎换骨 此为防盗章 程犀也很满意他摸清了妹妹的底线,也觉得自己走了好运。他有一份名单,上列两类人其一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其二曰“讲话之后心累不己”。程素素现在被种到第一类施肥浇水程玄一直蹲在第二类里打坐赵氏则经常在两类里做跳房子的游戏。 总之,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由于交流尚少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c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人里头也有坏人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c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c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c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c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c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c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c最有本事c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c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c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c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c程犀c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c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风雪之夜 北风呼号雪花飞舞。 官道上,一辆高大的轩车拖着一串队伍,迎风赶路。谢麟c江先生c高据三人挤在车里烤火。三只菜鸡原想自己骑马的那会儿还没下雪呢三人雄姿英发上了马快马加鞭跑一天,第二天起来走路就像鸭子了。灰溜溜爬进车里绝口不提继续骑马的事了。 谢麟道:“瑞雪兆丰年邬州不晓得下雪没有。” 江先生捏着一只扁扁的锡壶,拧开盖子,灌了一口酒:“瑞雪丰年?东翁还是想想天气寒冷有没有倒卧吧。赵通判升做知府了去新通判未上任。相公休致而已,东翁此时返京,时机不妥!” 谢麟笑道:“我已安排好了的。再说我还几日就可面圣了,圣上怎么也得先给我一个通判。” 江先生翻了个白眼:“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多要一个月。” 谢麟道:“最多半个月,他就得给我赶过去顶着。” 江先生歪着嘴c斜着眼:“呵呵。” 谢麟无耻地说:“道灵的同年,不知道还有能用的没有呀?”回京就跟皇帝要个人踹过去干苦力。 江先生喷了酒落在火盆上火焰冒起了老高一阵的猛烈咳嗽:“咳咳东翁,你”无耻啊! 谢麟大笑,也摸出只酒壶,慢慢喝了一口。酒入愁肠,开始担心了起来,也不知道程素素在府里怎么样了。独个儿在京城,就不能随意出府,孟章是个可靠的人,不能出府c见不着面,能有什么用?不能事事都靠仆人传递消息吧?限制真是太多了!二房又极可恶,脑子不够辈份补。 江先生对谢麟已有了解,宽慰道:“东翁不要过于担忧,娘子是个明白人。” 谢麟道:“我知道。她明白她的,我担心我的。” 江先生奸笑:“伉俪情深呐!” 扎心了!什么伉俪情深,平生最蠢一件事就是把老婆当学生养,特么养成师徒情深了!好在谢麟不愧江先生对他“无耻”的评价,食指在空中打着圈儿,问心中极狡诈的狗头军师江先生:“那要如何才能,嗯嗯嗯,更亲密呢?” 江先生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东翁会不知?” 谢麟还了他一个白眼。 江先生马上端正了态度,列举了许多办法:如果是喜欢一个人呢,向她求婚,就能让她知道你有多喜欢了。哦哦哦,是夫妻了。那简单啊,给她带她喜欢的东西啊,越名贵越好!哦哦哦,你们家里钱都在她手上了,她也不爱财。那就亲手做点有意义的你不状元么?画幅画啊,哎!给她写诗文啊!这不你长项么?!写得婉转悠扬一点,写出辗转反侧的情怀来嘛!小别胜新婚,写离别的思念啊! 谢麟十分受教!江先生前面说的都是废话,后面的可操作性还是很强的。 谢麟思如泉源,待要笔墨,车夫一拉缰绳:“吁” 驿站到了。 自打程素素沿途走了一遭,驿站就倒了霉,从上到下被整顿了一回,纪律倒是好了一些。谢麟迫不及待地进了驿站,房里火盆烧得旺旺的,江先生一路都与他同吃,此时却识相地自带着学生高据吃饭,让谢麟自己疯去。磨好了墨,谢麟脸上带着尽在不言中的笑意,提起笔来,才写了四行,驿站的大门又被拍开了。 来人很急,向驿丞打听,有没有一个姓谢了知府往京城去,在这里落脚。驿丞警惕地问:“你有何事?” 高据服侍江先生吃完饭,问驿丞为江先生要酒,巧遇来人。来的是孟章,谢丞相亲自传信给他,让他找谢麟。高据听出孟章的京城口音,生怕有事,旁敲侧击想打听他的目的。孟章老江湖了,岂会被小毛头套话?两人互相试探,到江先生等得不耐烦了,亲自来找高据,与孟章打了个照面,才知道都是自己人。 江先生酒也不喝了,拖着孟章到了自己屋里:“孟官人,可是京中有什么要紧事?”孟章与江先生的身份略有不同,江先生再受尊敬,也是受雇于谢麟。孟章是不拿钱还自发担任起保姆的世叔,帮谢麟走过了最难的路,更受谢麟的尊重。 孟章道:“芳臣的二叔死了。” 江先生:毛?! 孟章也知道这趟不好跑,谢麟不好劝,他自己都恨谢源恨得要死,还是谢丞相一针见血:“他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跟个废物怄气不干别的了?”孟章才愿意跑这一趟。 两个中年男人一碰头,得出的结论是回去装个大度,背地里继续捅刀子,对谢麟最好!当然,谢源死了,二房就剩孤儿寡母和废物了,这刀捅下去脏手。不过如果能解谢麟心中怨气,捅就捅吧。此时,江先生背离了谢丞相的立场,孟章更是铁了心站在谢麟一边了。 两人通完气,江先生问道:“我家娘子如何了?东翁挂念得紧。” 孟章笑道:“小娘子人是极好的。她师兄前些日子成亲,还做了布施呢。” 江先生道:“那好,咱们去见东翁。看东翁神色不对,就将娘子拖出来挡一挡。”江先生之无耻,不在谢麟之下。 高据惊讶而敬佩地看着二位前辈,居然敢让娘子做挡箭牌,二位真勇士也! 三人到了谢麟那里,谢麟一首诗写完了,自觉写得极哀婉妩媚。听到敲门声,板一板脸,一道收起诗稿,一道说:“进来。” 折好诗笺,谢麟讶道:“世叔怎么来?是京里”他第一件就想是不是程素素或者是他舅舅叶宁出了事儿,他在京里就这二人最要紧。第二眼看孟章的面色没有那么糟糕,才定下心来。 几人坐好,高据去亲门。孟章看谢麟将茶碗放下了,才说:“谢子长死了。” 谢麟一时没反应过来:“哦,死了嗯?” 孟章点点头:“是啊,就是他。” 谢麟道:“即使如此,何劳世叔跑这一趟?风雪这么大!” 江先生狡猾地插言:“东翁要谢谢孟官人的,此时正该紧赶几步路,回去哭两声,以示大度。” 谢麟的脸是绿的,冷冷扫过两人:“你们串通过了?” “啊,不不不!”江先生连连摆手。 孟章知道谢麟的脾气,老老实实地:“这样的事情不用串通,我在门口遇到了江先生,一道过来的。” 谢麟不吃这一套:“这也是了阿翁的意思吧?也只有他能劝得动世叔了。” 孟章尴尬地咳嗽不止:“咳咳,我也觉得有道理嘛。” 对亲儿子也冷心冷肺!谢麟心中冷笑,儿子死了,第一想的就是 孟章道:“芳臣呐,你看,这也是很有道理的嘛。” 江先生也表白自己:“虽是经了老相公牵的线,在下对东翁c对娘子,可有不尽心尽力之处?” 谢麟问孟章:“我娘子您见着了吗?” “她一回京,见完长辈就见的我。后来就难见着了。” “您也是长辈,”谢麟嘴巴也巧,立场却不放松,“我哭不出来,笑倒是能笑两声。” 三人僵持不下,驿站的大门又被拍开了。打头的是个样貌极精致的少年,进门就问:“这条是直奔邬州的官道吗?” 驿丞看他生得好看,毫无戒心地道:“是呀!”又额外奉送了消息,“邬州知府还住在这里呢,有名的状元!刚才还有一个京城来的老头也是来找他的。那样的好相貌真可惜,他娘子比悍匪还凶,手辣得很!害我们这条线上都被查了一回,哎,您往里走走,我关门,风雪大嗷!你怎么打人呐!” “呸!打的就是你!”程羽捏着拳头晃了一晃。 “喂!你是哪家的?怎么能殴打驿丞?”风雪里马蹄声近,又一个穿着皮裘的年轻人过来了。 两人在门口打了起来,他二人各带了两个随从,也混战成一团。驿丞又召了驿卒来,要“把那个好看的贼人抓起来”,驿卒道:“都长得挺好看。” 外面热闹,谢麟道:“听雨去看看。” 听雨提着灯笼出去,从混乱中分辨出两个有印象的人来:“别打啦!都是自己人!”后来的那一个是叶宁的第四子c谢麟的表弟叶斐。 几人乱哄哄地到被请到谢麟的房间里,驿丞捂着脸,当地站着很想告状。谢麟反而要将程羽给请到自己上面去坐这是大舅子,叶斐得坐谢麟下面。驿丞一看,心说,非富即贵,老子这顿打又要白挨了。江c孟二人不认识程羽,不便插口,静等谢麟的安排。 谢麟问程羽:“三郎怎么与我这表弟打起来啦?” 程羽愤怒地指着驿丞:“他说幺妹是悍匪!” 程羽一介学渣,气头上话也说不太明白,亏得谢麟给他理顺了,大家才知道,这位是谢麟的大舅子之一。驿丞当着人家哥哥的面,说人家妹妹凶残,这顿打还真是白挨了,连忙请罪。 谢麟说:“没怪你,收拾出几间干净的房来,整治席面去。” 驿丞连连答应,高据跟了出去,与了他些赏钱,安抚他:“我们东翁和娘子都是和气人,你不要怕。哎,娘子打这条路走了两回了,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驿丞忙说:“我我我我,我是上个月才调来的,这不查有非法事么?上一个倒霉鬼被撸了下来,这好事就给了我了”生怕被怀疑是贼匪打断了腿。 高据好好安抚了他,催他去收拾房间整顿席面,才转回谢麟处。 酒肉上来,叶斐与程羽也尽释前嫌,得知对方也是被家里赶着来给谢麟送信,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来。 叶斐字子文,是兄弟里最强壮的,被叶宁派了出来。程羽则是被道一指定的。两家决策的人都明白,谢家的事是家丑,情况未明的时候,他们可以暗中送信,但不可以将消息扩大,顶好只限自家人知情。两个少年就被家里当苦力使了。 叶斐道:“我爹说了,叶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当年没在京里已是遗憾,如今绝不能再叫恶人脱罪。” 程羽补充说:“还有我们呢!师兄已经写信给大哥去了,师兄陪着我爹,去请李伯父给出主意了。你可千万别急!” 舅家和岳家这么贴心,谢麟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不急,不急。”少年时就猜郦氏不是好人,后来程素素还猜着了郦氏的手法。没有“原来我娘是被奸人害死”的五雷轰顶,只有“果然如此”的怅然与“居然不是我动的手”的遗憾而已。 程羽还不放心:“不要装啊,我妹那么凶,都气得眼睛发直。你是斯文人,更受不了了。要不,叫上幺妹,咱们把那婆娘打一顿出出气?都什么人呐!太坏了!” 这什么破主意啊?!叶斐目瞪口呆!他知道程犀,那么样的一个温润君子,也见过程素素,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怎么程羽的品种跟他们差这么多?这是拣来的吧?!是啦,打一顿是过瘾,可不是斯文人家的做法吧?还说,自己说自己妹妹凶,是什么道理? 谢麟问道:“娘子?” 程羽自知失言,挽回道:“幺妹吓坏了呢!我娘正陪着她,她呀,灌几碗安神汤就行了。” 谢麟大急:“安神汤?!药不能乱吃!” “吃完就好了。” 谢麟更不放心了,恨不得现在就动身往回赶。 江先生给孟章使了个眼色,孟章举杯道:“芳臣,你当谢谢二位。” 一杯饮尽,驿站大门又被拍响了。江先生乐了:“绝了,今晚这热闹!不知来的是谁,不如赌上一赌,是往京城去,还是从京城出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文官武官” 别猜了,来的是谢涛。 来迎谢麟的这四拨人,孟章走得不急,提前一天走,还是被后面三拨追上了。程羽c叶斐年轻,跑得快,出发得比谢涛晚,还是比谢涛早到。谢涛拼了老命,进来已经累得不行,还是个垫底的。 几伙人大团圆,谢麟笑道:“我还在想,三叔c四叔什么时候来,果然就来了。” 谢涛喝了口暖酒,骂道:“你还笑得出来!我们出来有两c三天,京里不定是什么样子呢!你娘子都气病了!” 谢府里面的事情,还得是他更清楚,众人关心地询问,谢涛也不瞒着,拉着程羽的手说:“哎,令妹真是个好人,为了这一家子和睦,受了多少委屈呀!”又拉着谢麟的手说,“这可不能怪她呀,老头子想看一团和气,她就得顺着来,忍着气对那一窝子好,怕毒妇生气,只能悄悄地照看二房不叫毒妇知道。帮着办丧事,毒妇病了,还给那个毒妇延医问药。这都是为了长房的名声呀!结果呢,亲耳听到是那个毒妇害的大嫂和你,你说,叫她如何自处呢?你可不能怪她!她比你小那么多,不容易的。” 谢麟哭笑不得:“叫她一个人经历这么多风霜,我已经过意不去了,岂有为了仇人责备自己妻子的?” “哎,三叔我就喜欢你这么明白!” 都说开了,就是对策了。谢麟道:“现在插上翅膀,也晚了好几天了。” 谢涛道:“这一回,谁都压不下去这件事情的。不过,对二房,你也要有个章程呀。” 孟章道:“毒妇不能放过!” 江先生道:“你想放过,老相公都不会放过她!那女人算什么?儿子!孙子!这些人怎么办?东翁,不可怄气呀。” 还是要大方! 谢麟垂眼道:“与他们怄气,没得降了身份。” 谢涛道:“你的委屈也大了!他们但有半点行差踏错,我第一个不饶他们!他们先前不过仗着二哥是你长辈,排行在我之前。现在哼!阿鹤那个废物,一点担当也没有。” 谢麟道:“不止是他,一个有用的没有,”提壶斟酒,“男男女女十几人,一个肯站出来的都没有。书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全长的是猪脑。” “可不是。” 谢麟道:“二房完了。十几人,但凡有一个出来说愿以身代,宁愿一死以换那人一条性命,阿翁都会高看他一眼。一个都没有,只会令阿翁不齿。” “哎,你说。” “咱们不急着赶路,怎么走怎么算,到了京城,我还去结庐的地方小住。您侄媳妇,还请婶子们多关照。或者,三郎,接她回娘家小住可好?” “行啊!”程羽拍胸脯,“家里也想她呢。” 江先生与孟章一齐说:“不可!” 江先生示意孟章先说,孟章道:“芳臣,当先拜见祖父母,不可要胁老人。” 江先生听他说的与自己不是一个意思,抢着说:“东翁已成家立业,还以为自己是要靠撒娇争宠的黄口小儿吗?!给我的糖比给别人的少,我就不吃饭了!啊?你是发糖的人!是管饭的人!”不要怂,就是干啊!不显出担当来,你他妈要怎么掌家?!往大了说,谢氏全族你都得从现在开始收伏了。 谢麟对家族不太感兴趣,但是江先生的理由他很喜欢,悠悠地说:“不知道娘子现在怎么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2章 流氓无赖 娘子现在神清气爽,唯一不爽的是大家努力喂她吃东西,想把她喂成个球。 她本来以为,直到谢麟回来,都没她什么事,更没有程家什么事了。叶氏的事情,有叶宁在前面顶着,她是晚辈,哪没有正当理由凑上去都要被打出来的,也不符合她现在的人设。作法害死谢源的说法,只是郦氏瞎猜且不是关注的重点,谢源无人费心,等这件事有了着落,自然也就解了围。倒不用太在意。 几个大家族的争端,不是一般人能插得进手的。要是程犀还在京城,程家倒还能参与其中,程犀不在京里,还是别去找死。道一一面写信告知程犀情况,一面让程羽去给谢麟报信,让赵氏陪着程素素,留着程珪看家,最后让程玄找李丞相支招去。 李丞相深知程玄的风格,给程玄的万灵药就是——继续当吉祥物。谢家要邀程玄出席呢,程玄就去,有什么问题呢,不干程家的事的,就不要发表任何意见。万一扯上程素素了呢,硬扛第一波,到李家搬救兵。别的都能忘,只有一件事不能忘——不管有没有,一定不能承认什么怪力乱神的事。 程玄受教,第一天没他什么事,他就老实在家里打坐。程素素窝在长房,赵氏陪着她。这一回有事,赵氏变得安静,不再念叨,最常干的就是变着法儿让程素素多吃点东西,给她煲汤喝。 程素素天天算日子,程羽走出多远了。什么时候和谢麟接头,他们离京城还有几天路,又猜谢麟回来后会怎么做。是闹呢,还是冷暴力。整个长房,仆人们恨着郦氏,却都安安静静的。 谢丞相那里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了。 叶宁必要给妹妹讨个公道,要郦氏给叶氏谢罪抵命。 郦树芳耍起无赖:“我是教女无方,她确实总是争胜惹事。可她才死了丈夫,神智昏乱,此时说的话,岂能当真?” 若郦氏的话做不得准,则叶氏之死就与她无关,反而是叶宁一惊一乍、冤枉无辜了。叶宁怒火更炽,要是连这都能拧过来,岂不是要他给郦家赔罪了?这十几年间互相捅刀是做梦时干的么? 不能明正典刑已经是委屈,还不能追责,叶宁不干了:“神智昏乱,怎不见她说别人?平生不做亏心事,何惧鬼神?” “证据何在?还是不要疑邻窃斧的好。” 叶宁气结,有证据还用等到现在吗?然而郦树芳说的,句句在理。叶宁就是苦于没证据。 别人觉得没有证据“苦”,谢丞相一点也不这样想。对亲儿子都能下辣手的人,一旦儿媳妇成了个大问题,他不介意解决问题。维持不了表现光鲜,不如请郦氏去死上一死,能解了谢麟的心结,也是废物利用。到底是丞相:“我这里不是三法司。” 郦树芳也不是好打发的。女儿争强好胜算什么?有的人就喜欢要利害的儿媳妇呢——谢丞相敢说,给谢源娶郦氏,没有个让厉害媳妇襄助窝囊儿子的意思?谢丞相想甩锅?郦树芳还不肯一个人背锅呢。 要耍流氓就一起耍啊!在家族与女儿之间,郦树芳选家族。他为女儿说话,也不是想为女儿得罪所有人,自己闺女自己知道,害人的事做得出来。这次护着她,下次还会再惹事,没完没了还没收益,郦树芳也不想再要这个麻烦。否认是因为没有实据,他要痛快认了,岂不违背常理? 郦树芳承认谢丞相的确高明“不是三法司”切中要害,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事,否认了,就能让叶宁和谢麟不疑不恨了?不能够! 不揭出来,还能维持一个表面,揭出来,面子情都没了!以后得硬干了,从这一刻开始就要为以后做准备。 他第一要洗白自己,最好的办法,是装成一个被蒙蔽的老父亲,力挺女儿,用尽办法,最后终于发现女儿作恶多端,不得不大义灭亲!到时候再痛哭流涕,将自己也变成个受害人,争取舆论的同情,减少落井下石的人。将自己放到一个弱者的位置上,再动他就是恃强凌弱,赶尽杀绝,不许人悔改。 第二,要为以后与谢麟、叶宁对着干埋伏笔。 郦树芳先帮女儿说话:“旧年她生事排挤晚辈,我可维护过她?我可是不问青红皂白就一味偏袒的人?总不能有什么事怪到她头上,我这做父亲就听之任之吧?没有证据,又不能说服我,亲家,要我如何能服?” 叶宁道:“令嫒亲口所说,人证俱在,还要狡辩吗?” 郦树芳顺口给谢麟挖坑:“要是我那不争气的丫头说的话都能信,她不但说过什么索命的浑话,还说过我那可怜的女婿是被人巫蛊害死的吧?”要说鬼神,道士家出来的神棍害人更让人相信吧?甚至还能说,是有人作法害郦氏胡说八道的呢! 谢丞相对郦树芳道:“腹蛇螫手,壮士解腕。” 郦树芳反问道:“可活命否?” 叶宁以为他们要达成协议,很是不爽。这是要放过郦氏了?他不愿意了!哪怕让郦氏“自尽”都不行!至少要在族内给她定罪,否则她依旧是谢麟的叔母,春秋享祀,还得跪她牌位给她烧纸?做梦! 不欢而散,郦树芳在口舌上还隐隐占了上风。 ———————————————————————————————— 作为目前留在家里的儿子,谢涟侍奉在谢丞相身边——他对谢丞相的不信任已有十几年了,就怕谢丞相又要长房忍。别人说话,他装哑巴。叶、郦二人走后,谢涟就行动了起来。 他是恨不得将脚后跟钉在长房的人,郦树芳话一出口,他就狠记了这老东西一笔。没有任何意外的,这个消息通过米氏转达给了程素素。比叶宁派人通知程玄还要快上一步。 程素素鸡汤喝到一半,正不想接着喝呢,米氏带来的消息解救了她。赵氏将碗一放:“亲家,他们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们小户人家的女儿也不能就叫人随便诬蔑呀!我这女儿,养在家里,从未动过要她做道士的念头!她爹她师祖,也从来不会这些害人的东西。” 米氏忙说:“我当然信你们啦!不然我干嘛过来呢?赶紧的,告诉她父亲啊,欺负别人娘家没人吗?再打不过,还有我们呢。” 赵氏就一个念头,她得跟林老夫人说明白。程素素与米氏好容易劝住了她,米氏道:“我去对了阿家讲好了。”程素素道:“四婶慢走。”自己将赵氏拦了下来。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不懂利害,不说明白,以后有什么事都拿这个说你,日子要怎么过呀?” 程素素道:“现在他们巴不得将二房的事情压下来,越快越好。谁还有心再添别的事呢?”以后?以后他们还有没有命说话都不一定呢。叶宁是斯文人,谢先生可不是。就算谢先生是,程素素还不是呢。郦树芳扯上她,并没有让她愤怒,相反,她兴奋于找到了机会,感谢郦树芳为她提供了兴风作浪的借口! 赵氏还在念叨要郦树芳将说过的话吞回去,程素素心说,哪那么容易的?他必是有他的算计,那会轻易被你收拾了,还是我来吧。 程素素不想“静候佳音”,她决定把握住这个机会,狠狠将他一军。谢丞相还是不想将事态扩大,程素素这回不打算如他的意。必得让郦家和谢家把这仇给结得结结实实了才行,到时候谢丞相不出手也得出手,他得把十几年缺的课给补了。 第二天,最先到谢府的是谢侍郎等族人。他们已向谢丞相道过一回恼了,回家听女眷说谢府出了事,又相约来见谢丞相。谢丞相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我知道,这两天就办妥。” 谢侍郎道:“这郦树芳是吃错了什么药了?居然不想着将事情压下去,反而要再生事端。要说他如何爱女心切我是不信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谢丞相道:“无非是他那些小九九,借机推脱,叫旁人不好追究他。再顺手设个圈套,防着以后撕破了脸。” “他也配!”谢侍郎啐了一口,又担心地说,“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现在已经不好看的。郦树芳虽然可恶,说的也是有道理的,没有证据呀。他污蔑二郎娘子的事儿,也很难洗脱。哎呀,这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要他闭嘴也容易。” 谢侍郎道:“您可别再卖关子啦,趁早把事儿平儿吧。拖了这许多人,可不像话。得在谣言传得街知巷闻前就快刀斩乱麻,这样谣言才会永远都是谣言。就快出殡了吧?” “嗯。” 不一会儿,叶宁、郦树芳都来了,两人都板着脸,看到谢侍郎等,都猜:今天就要有个结果了。谢侍郎等打过招呼,一言不发静坐旁观。赵骞拿着帖子,面色不佳地进来:“相公,李相公来了。” 郦树芳心头一震,叶宁则心头一喜。 李丞相陪着程玄过来,一个威严整肃,一个飘逸出尘,都与谢丞相见过礼。李丞相道:“老前辈,我不讲虚礼,有一说一,夫人回家说与我听,此事骇人听闻,若不澄清,恐于府上清誉有损。不如我来作个见证,以塞悠悠众口。府上的事情,怕不好再拖了,多一刻,多一分难堪。” 谢丞相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个样子,自家被人扒开了房顶偷窥。李丞相说的却无法反驳,有一个有份量的人来背书也不算坏事,谢丞相道:“有劳成三啦。” 李丞相复问众人:“如何?” 叶宁表示赞同,郦树芳意有所指:“有理说理,但凭公道,相公何必担心?” 程玄眼皮也不翻一下,抬手一拍,将右手边的小几拍成八瓣:“他怕你碎。” 郦树芳咽了口唾沫,久闻程玄不像正常人,今日一见,真不是正常人!李丞相也不去与谢丞相对坐,跑到程玄旁边坐下了,抱着手不说话。程玄别过头,不看一地碎木,一脸无辜好像在说“我不知道谁干的”。李丞相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那边,叶宁底气又上来了,先开口要求解释郦氏所为。郦树芳咬定鬼神之说不可信,要信就都信,不信就都不信。 争执中,程素素来了!李丞相翘起了唇角。他就知道! ———————————————————————————————— 正在办丧事,程素素一身素衣带着孝,披散着头发,身后小青托着张漆盘,漆盘里一幅白布,一把匕首,一把剪刀,一只小瓶。在她身后不远,是米氏、赵氏急着追,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方氏正陪着林老夫人赶过来。 谢丞相也吃了一惊:“你怎么过来了?” 程素素道:“拖不起了。扯头发挠眼睛,不像谢家了。” 谢丞相明白地说:“长辈自有公道。” “二婶如何说我,我都听长辈安排,从无一个字分辩。外人污蔑我,我绝不会退让,我从来没怕过事,”程素素说得正义凛然,继而针对对郦树芳道,“长辈有训,晚辈本该受着。可我与阁下本无瓜葛,因为谢家阁下才能以我长辈自居,阁下让谢家下不来台,就别再我面前摆这个谱了。我只问阁下,我愿对质,你敢吗?” 郦树芳没想到居然遇到一个赌命的女流氓!还是个顶着端正高洁的外观耍流氓的女流氓。 米氏、赵氏等也顾不得什么内外有别了,都来劝她,赵氏哭得极惨:“你又不是没有父兄出头!快跟我回去!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程玄大步去将赵氏扶了起来,抬手把小青手里的托盘甩上了房顶。 程素素:……卧槽!我的道具!爹,你别这么坑啊! 林老夫人到的时候,正好是托盘从房顶滑下来磕了个角,瓷瓶碎了,布上沾了点灰,剪刀、匕首还是好好的。郦树芳看着瓷瓶碎的时候没有飞出什么粉末、液体,心中冷笑。 程素素往谢丞相面前一跪:“请您许二婶来对质。” 郦树芳道:“她昏乱病人……” “心虚。”程素素跪得端端正正的,头也不回地接口。 郦树芳想掐死这个坏事的人,他不是没遇到过流氓,以前遇到的流氓,你想死就去死好了,老子才不陪你赌呢。可他现在不能说让程素素就去死,他怕碎。 程素素还要逼他:“不敢?还是想拖着让大家一起丢脸,不得不对你让步?” 李丞相冷不丁地说:“既然如此,不如当众释疑?” 谢丞相深沉地点头,林老夫人道:“真是要没脸见人啦,去,把你二嫂请了来。”米氏答应一声,不多时,郦氏便到了。谢鹤还在灵前,龚氏等倒都陪着来了。见诸多男子,都不敢抬头。 米氏机灵,给郦氏梳头洗脸才把人带过来。众人看郦氏,除了脸色青黄,眼睛无神,人还是齐整的。郦氏一见程素素就瞪眼,指着她:“你又害我!”看到郦树芳真是看到了救星,向郦树芳哭诉了起来。 程素素冷冷听完,忽地站了起来,心里将程玄头毛都揉乱了,脸上还绷着劲儿。郦氏尖叫:“你要做什么?” 程素素盯着郦树芳,展开双臂:“这就是你们的道理?巫蛊害人?我现在人在这里,头发、指甲、血液、旧衣,随你们取,生辰八字我给你们,你们随便咒我,我要是打个喷嚏都算我输。你们诬我的,我随你们去证、随你们去报复。现在,该你们给我一个说法了。” 大家都惊呆了。 李丞相见过先捅自己一刀,再去讹钱的流氓,也有拿破瓦打破自己脑袋再收“汤药费”的无赖,可那都是身无长物的男人。撒泼的妇人也不少,指天咒地造口业外加睡地打滚。 “随你咒我,我提供材料”的贵妇人,真是头一回见!他自己不信道,却接受一点善恶有报的观点,像程素素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他也佩服这份胆量。 小青嗖过去将剪刀、白布都拣了起来,拣起托盘依旧托着,回到程素素身边。 郦树芳可算遇到克星了,程素素就不信这个。体检抽了多少管血,最后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生日写在身份证上,剪下的头发、指甲不知道在哪个垃圾堆里被人踩、填埋、焚烧。现代人的寿命还不是蹭蹭往上涨? 这个无赖拿过剪刀来,慢慢地剪了一绺头发展示一下,放到白布,再慢慢地剪指甲。一边剪,一边慢慢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二婶,你现在还是我长辈,我还叫你一声二婶。你污蔑我诅咒尊长,有证据吗?以尊谋卑,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剪完指甲,取匕首在袖子上擦一擦,割破手指,流出殷红的血来。瓶子碎了,就滴在白布上。鲜红的血沾在匕首上,程素素执着匕首对郦氏晃了一下:“您和我婆婆的事情,您自己最清楚。我们不再问,您自己慢慢放在心里,二叔去了,您还有大把的时光慢慢翻着看,慢慢品。见到我婆婆的时候,与她慢慢聊。看谁有理。” 郦氏极力躲闪,嘶哑地:“你、你别过来!不、不怪,我没有说错,她已经是寡妇了,再抛头露面关切小叔子,像什么样子?” 叶宁猛地站了起来:“毒妇!” 程素素说到做到,说不再问就不再问,将匕首一扔,端着托盘亲自递到郦树芳面前:“紫阳一脉,敬天畏法,从不走旁门左道。谢氏耕读传家,不语怪、乱、力、神。您记住了,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我们从来不沾。想拿这个毁我家清誉,你问过我答应不答应了吗?这些您拿好了,我派人到府上等着,缺什么咒我的东西,只管让他回来取,要什么,我给什么。做了亏心事自己吓自己的,就不要在找借口了。” 钝刀子割肉因为谢源之死不能实施,就快刀斩乱麻,一棍子打死让它再也翻不了身。 谢侍郎满意地对谢丞相微笑致意。一地鸡毛过后,这算是不错的结果了,最后一段话说得尤其相当漂亮。是的,谢氏从来没有巫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郦氏是自作孽,心不安,落了报应而已。至于郦树芳,二人也有了决断,决计不肯叫他全身而退。 郦树芳开始后悔,昨天就该干脆跪下的,没得惹了个泼皮!他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泼皮几年前就从大理寺狱里全身而退还反咬一口的!他也光棍,东西也不接,只要先脱身。道:“既然诸位认定小女有罪,请自便。不过,疯子的话是做不了证据的,告辞!” 谢涟忽然站了出来:“且慢!还有一件事情,却是有实据的,或可证此事!当年,令千金谋害我侄儿的事,您不该会忘了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真凭实据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毛?】 各-色-复杂的目光中, 谢涟双眼通红——气的。 他手里握着一份文书,纸页泛黄,一个角还被烧毁了, 上面的字迹勉强称得上工整而已。回想起这份文书的来历, 就有一种想把它完全烧成灰的冲动。 昨天入夜, 谢涟在书房的烛光下琢磨阴谋诡计, 门板被扣响,谢丞相派人来将他唤了过去。到了谢丞相的书房, 谢涟才知道, 他那点“阴谋诡计”在谢丞相面前就是个飞灰! 谢丞相什么都没说,就推给他件东西。谢涟狐疑地打开,盒子, 里面装着点旧字纸,还有烧痕。识字的人看到了字纸,不自觉就会读取, 一看之下,谢涟顿时如遭雷击。 这是一份临终忏悔,程素素小时候打过主意偷听偷看的那一种。字迹勉强能称得上工整, 间或有几个错别字,内容倒不难读出来。是一个地痞流氓的临终忏悔,字里行间流露出后悔接了某一单生意的意思。 此人叫做吴二, 靠设施勒索当打手过日子, 偶尔还抢抢乞丐碗里的铜钱。这一天, 与一个“朋友”接到一份活计, 叫他某处伏击一男童,将男童衣着告知于他。一听是穿重孝,吴二就知道这里面有勾当,这样的事情哪里都有,九成九是灭嗣夺产。吴二也不是好人,不在乎作恶报应,只管趁机坐地起价,好捞一笔大的。价要得高了,激怒了对方,口角时对方口不择言,让吴二知道了事主身份。吴二天生一副贼胆大得惊人,不去躲避,反而生出敲诈事主的心。 对方也不笨,他想尽办法,也只能拿到一份中间人写的字,并不能与事主见面。吴二便不想干了,他的“朋友”被追债手头紧,接了这个活计。约定了“朋友”动手,吴二放个风,算帮“朋友”个忙。意外的是,这个男童比他估计得要高挑有力一些,费了些功夫,事没办成,反被一群拿棍棒的壮丁追逐。亏得自幼走街串巷路途熟悉,才甩开了追兵。 事没办成,尾款自然是不付的。吴二就想起了敲诈的计划来,头天找上中间人,中间人说回去传话。第二天,吴二的“朋友”的尸体在河里被发现,也有人打听吴二的行踪,吴二急急惶惶,东躲西藏,知道惹了不好惹的人。装成乞丐在外面躲了一年回来,才打听得到原来是他们打错了人。 不知道为什么,原目标和他们打的这个男童换了衣服。他们打的那个,是付钱给他们的人。吴二不敢耽搁,连夜又跑出京城,不敢再回来。 如果谢麟在这里,一定可以告诉吴二:谢鹤不喜读书,他只是让谢鹤知道,当天外面有谢鹤喜欢的杂耍在演,就将谢鹤骗了出来。还做出一个很体贴的好弟弟的样子,主动和谢鹤换了衣服。对外宣称自己要去拜祭父母,让谢鹤穿着自己的衣服,照自己的路线走一圈。可惜郦氏关心儿子,及时发现谢鹤出去了…… 谢涟看完这份“自供状”,愤怒地问谢丞相:“这落款是十几年前的了!阿爹早就拿到了证据,为什么还让阿麟受这么多年的委屈?他可是大哥唯一的孩子!您为什么不惩治那个毒妇?!” “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却够说服一个祖父保护孙子了!” “然后呢?”谢丞相淡淡地问,脸上的皱纹在烛火下显得更深了,“他是怎么知道阴谋的?他盯着多久了?有做局的心思,就不知道报与长辈决断?!做局就算了,还做的小气。当时像巧合,难道事后我不会查?!” “您为什么对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这么刻薄?!告诉您了,您就会护着他了?就会将毒妇□□了?您还是会瞒着、掖着,叫阿麟忍下来!您这祖父做得……可真是好!” “这个祖父,不止有一个孙子,他有一大家子!郦氏敢动手,你二哥就清白吗?长子长媳已经不在了,再让次子夫妇丧命?你要我面对两房互相仇视的孙子吗?谁都有动恶念的时候……” “您对阿麟可没有这么宽容!” 谢丞相眼中微有失望:“我对你也很宽容,我要重用谁时,才会考察严苛。不睦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阿麟十岁就与你二哥一家起冲突,这样好吗?一家要和睦,就要忍许多委屈,包括忍敌人、仇人,今天的仇人,明天未必就还是仇人了。剪了羽毛的仇人,飞不起来。” 谢涟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低声吼道:“那个毒妇可一直没停手!!!” “所以,她要死了。” “哈?现在就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不睦’了?”谢涟发誓,要是谢丞相不把郦氏明正典刑了,他抢了这证据就去京兆府告状去!什么脸面都不要了!这事不能忍! “我生下来没多久,阿姨就死了,承蒙阿娘不弃,将我抚养长大。可还是有人说我不吉利,说我生而克母。是大哥护着我,手把手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我不会读书,是大哥不厌其烦指点我。成婚后,我们夫妻都气性大,是兄嫂安抚的我们……他们就留下这一个孩子,这一个孩子!” 谢涟哭得撕心裂肺,还不忘闪电般出手,从谢丞相面前抢过了证据。 谢丞相微哂:“对,一个,孩子。” 谢涟抹抹眼睛:“要不是有大哥大嫂在灵之灵庇佑,阿麟自己也争气,这会儿一家三口就在黄泉团聚啦!当然您还是有您的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废物,我们都是废物。” “看出来了。” 谢涟一噎:“我就是废物,也要那毒妇身败名裂!谁都别想拦着我。” “所以,这是你查出来的。” 谢涟:…… 谢丞相缓缓地告诉他,这份证据呢,是半伪造的。当年事发之后,谢丞相与郦树芳都出手了,郦树芳灭了一个口,谢丞相找到了吴二。私刑逼问了吴二真相之后,谢丞相找了个道士,给吴二做临终忏悔。活人是会改口的,死人就不一样了,临终忏悔更不好改。 谢涟:……您可真会玩!忍不住问道:“您到底要阿麟怎么样啊?” 谢丞相道:“他该在阿鹤出门之后,自己也带人出门,顶好是我这里、或者是你阿娘那里得用的仆从跟随——这不难,他没了父母,向祖父母要人名正言顺。没有也没关系,只要在阿鹤受袭的时候救下阿鹤——只要没打死就行、死了也没关系,拿住贼人——这不用他自己动手。送到京兆府,我也算他合格。拿回家里来问明,是最好。无论送到哪里,问出真相,不难。” “然后呢?” “当然是原谅她啊!” 谢涟懵了好一阵,才明白谢丞相的意思——拿这凶手刷自己的声望。 “这……” 谢丞相道:“如何?” “可是……” “一家人,斩不断的血缘,要比对外敌还要谨慎小心。我八十多岁了,你们能不能让我放心些呢?你以为这么大的家族,是吃素长出来的?!每年冬天,京城施粥的人那么多,乞丐贫民捧一碗稀粥,都要叫一声善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这些人里,又有多少是因为几亩薄田被善人兼并之后沦为乞丐的呢?走走走!看着你就心烦!” 谢涟抱紧了装证据的盒子:“不管里面有多少伪君子,大哥总是我的好人。” 第二天揣着证据到上房——对长兄的敬爱孺慕战胜了对这一地鸡毛的厌恶,他还是来了。没想到郦氏这毒妇居然还敢血口喷人污蔑大嫂!妈的!去死吧你! ———————————————————————————————— 谢涟眼睛能滴出血来,一字一顿将证据说了:“没想到吧?居然还有人会关心当年的事情!更没想到这东西能重见天日吧?!我……我……找了很久……才、才找到的。”最后一句说得磕磕绊绊,因为内容太惊人,很多人都忽略了他口气的怪异。 郦树芳脚下一顿,郦氏办事不利索,走脱了一个无赖,他也很担心了一阵子。然而谢丞相将谢源放到外地做官、让谢麟去守孝,无赖久久不曾露面。等谢源回来,一切风平浪静。他也就以为无赖不知道死在哪里了。蝼蚁一样的生命,并不值得太多关注。 谢丞相与叶宁都看了证据,谢丞相也一反“一大家人要整整齐齐的才好”的和睦理论:“居然如此狠毒!哪怕是个外人,灭人后嗣也是要从重的!何况……混账!枉我还以为你们只是愚钝,仗着辈份高些给侄子摆谱!阿麟是正子嫡孙,是以后要掌家的人,他要关爱家人。我还责怪他对你们不够恭顺,故而对他多有苛求。老天!老天!为何这般对我?!叫我被蒙蔽这许久!郦树芳!你当年是如何挑剔我阿麟的?你说!这毒妇是你掌珠!她的儿子也是我孙子,我不疼孙子,你还要外孙。你们便是这般对我?!” 谢涟目瞪口呆,这他妈也行?! 众人一齐来劝慰谢丞相。李丞相道:“老前辈,老前辈,且收悲声,不要伤心过度了。芳臣就快回来了,祖孙俩,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叶宁等都劝着他,一意要把郦氏扭去问罪。 郦树芳见状,急要回去想对策。这就是开战了,对着整黑材料、写自辩状,处理不能见光的东西,挖别人的黑料,说服皇帝,找同盟……等等等等,他可不能陷在谢家! 才抬步,就被程素素给拦住了:“说了给你,就给你,回去咒我吧!你们害死了我婆婆,还要害我官人,咒我也是举手之劳了,别嫌累,勤快点。” 这东西不能接!郦树芳抬手将托盘推开,东西洒了一地。程玄跳了起来:“你作死!” 李丞相、程素素、赵氏,一齐拦他:“下手轻点!”、“住手!”、“别打死了!” 总算救了郦树芳一命。本该将郦氏带走,防着谢家做文章,被程玄一闹,女儿也不要了,自己逃命要紧。怕碎的郦树芳飞快地离开了,他不敢赌程玄会不会真的杀人。 小青跪地上拣托盘,米氏等都急得要命,一齐来帮拣头发。程素素道:“拿扫把扫一下嘛,这么……”话没说完就被赵氏堵了嘴。 李丞相道:“老前辈,这国法家事,我已知晓。此事恐非一日能够说得清的,但有召唤,我无不至。还请老前辈善自珍重。” 谢丞相老泪纵横,拉着李丞相的手:“成三呐!丢人啊!” 李丞相低声道:“查明隐患,不算坏事。” 又说了几句,李丞相便先告辞了。他很放心将程玄夫妇留下来,程素素肯定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接着就是家里的事务了,叶宁与程玄因与之相关,获得了围观的资格。 谢侍郎果断地建议:“这样毒妇,不能再留在谢家!” 离婚呐!死了丈夫还能怎么的?那也得离!闹到这个地步,谢家“一团和气”的形象没了,损失了这个形象,就要尽可能多的获得些什么。比如,把不安定因素都轰成渣扫出去。再比如,要把大家的“失查”也给推到郦家太狠上头。 再有,与郦家结仇了,就要趁这个事儿,把郦树芳也给踩下来,不流放他个三千里,也要他永远翻不了身,子子孙孙都翻不了身!三代之后,谁还记得郦家也曾风光过? 林老夫人发令,米氏与方氏主持清理家务,郦氏要先看管起来,防她自尽。二房诸人都被关在原来的屋子里,不许进出,二房的仆人等也看好。将郦氏的嫁妆等清点出来,封存。 谢鹤也被叫了来。谢源的丧礼只能匆匆结束,谢侍郎去找几个帮闲的族人看着,暂定明日下葬。 各房归各房,男人留下,女眷回去闭门不出。长房因谢麟没有回来,谢丞相示意程素素也暂时留下来听一听,赵氏万分担心,程素素却让小青:“带老安人去我房里歇着。” 赵骞又被叫了来。 谢丞相道:“郦树芳回去就要召集党羽了,要快些拿出章程来。” 赵骞已为谢丞相拟好了具本的草稿,叶宁当仁不让地表示会与谢丞相同进退。程玄,程玄依旧当壁花。谢侍郎也参与谋划:“那几页纸恐怕还不是铁证。”叶宁道:“做敲门砖足够了!”没有铁证,不会去搞铁证吗?经手的难道个个都是铁嘴钢牙不吐一字?不能够! 谢丞相是胸有成竹的,当年事后,他调查过事件,郦氏、谢麟都不是什么好鸟,一点也不怀疑郦氏是被冤枉的。没影的事都能办成铁案,何况确有其事?谢丞相能调动的资源,比程素素何止百倍?程素素只能蚕食,谢丞相却可鲸吞。 议到最后,程素素才满面愧疚地说:“阿翁,还有一件事情。” 谢丞相点头示意,程素素道:“那个人死有余辜,可是大嫂是谢家名媒正娶来的,几个姐妹终是谢家骨肉,不能让外人作践了。” 谢丞相微笑道:“不错。阿麟回来,要他去办吧,他也快回来了。” “是。” “那就这样吧,各安其位,去做事吧!” 众人都动起来,程玄想了想,问女儿:“我去观里?” “哎。” “那你娘留给你吧。” “好。” 程玄伸出食指,点在女儿额头,画了个鬼画符,又掏了张黄符给她:“带上,不许胡说八道了。” 他难得正经,程素素也老老实实接了,谢涟道:“程亲家,这边走。”亲自将他送出去。 人走得差不多了,程素素已知赵骞是谢丞相心腹,便也不避他,在谢丞相面前跪下了:“阿翁,我自作主张,做错事了。” 谢丞相摆摆手:“你做得不错。难道谢家能与旁门左道连在一起吗?这是必要驳回的。谁也不知道你四叔居然能找到那些,你这就很好啦。” “我当时气上头,自作主张。没禀告长辈是不应该的,没留后路太鲁莽。” 谢丞相脸现笑意:“回去歇息吧,阿麟也快回来了,下面的事情,就先交给我们吧。” “是。阿翁,鬼神之事,绝不能沾的!” “知道。” “不!当年我大师伯……”程素素落下泪来,“自己没惹事儿,还是这样没了。鬼神直说,虚无缥缈,断不能沉迷,顶好一点儿也不要沾,反噬起来太可怕。谢氏礼乐之门,别人说什么福泽绵长报应不爽是别人,自己人是绝不能有这种侥幸之心的。” 谢丞相严肃地说:“是这个意思!你那些都收起来,我们虽不怕,行端坐正,也不用像穷极无聊似的就叫郦树芳作孽去。” “是。可话说出来了,我让人给他送张白纸去,他要什么,写给我。我才不怕!” 谢丞相满脸笑意:“白纸还是出得起的。怄一回气就过去了吧,区区郦树芳,算什么?你也受累了,好好修养,等阿麟回来。” “是。” ———————————————————————————————— 程素素一出门,就被等在外面的胡妈妈给送到了上房。林老夫人、赵氏、米氏等都在,一齐说她:“你小孩子家,赌什么咒?头发是随便剪的吗?”又张罗给她补身体,补元气,林老夫人还要请僧道作法袪邪。米氏埋怨谢涟有这东西不早拿出来,害程素素去赌咒。 程素素道:“是我鲁莽。四叔能找到这些,不知道废了多大的功夫,感激都来不及了呢。什么袪邪的我也都不用,才赌完咒,就祛邪,岂不成了笑话了?我是真不信这些个,没事的。” 她坚持不要,众人怕她出事,程素素索性从谢麟书房里拣了套六经,往房里一放:“天地正气,鬼神辟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诗以咏志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叶两家与郦家撕破了脸, 程素素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政客的节操,谁信谁傻,尤其谢丞相, 万一他又有什么猜不透的主意, 必然是个大-麻烦, 程素素一丁点儿依靠他的念头也不敢有。 囿于种种原因, 程素素无法也无力冲出去搞事。她也没闲着,先让张富贵给道一送了封信, 请他留意程家以及外祖赵家, 不要受池鱼之殃,得到答复后就专心盯着谢府了。 第一件事,是在林老夫人面前, 再次给龚氏等人求情。甭管最后打不打得起来,打成什么样子,现在做这件事情, 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大哥大嫂总是谢家人……” 不等她将话说完,林老夫人说:“这些我都想到啦,都有安排, 这些天的事情难为你啦。”比程素素想象中果断得多,流泪说“好孩子”的情况完全没有发生。 林老夫人干脆,程素素也没有感动得痛哭流涕忏悔, 只是很平静地答一声:“是。” 两人都有同一个想法——谢封, 你真是个老贼! 事发的时候程素素就想到了。拿张破纸哄谁呢?哪个观里的忏悔表章能“恰巧”就被当时还年轻生嫩的谢涟给拣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观里是怎么干的!十几年的老旧纸张还保存得这么好?一准是谢丞相的手笔。明明是心里清楚, 就特么由着二房作乱! 林老夫人反应也不比程素素慢, 她了解丈夫,也了解儿子,谢涟这样子根本就不像苦苦追查拿到证据。以谢涟对长兄的敬爱,什么时候找到的消息,什么时候他都得跳起来。联系近来的种种情况,林老夫人也与程素素想到了同一个可能。 两人都气坏了,面上还要互相装成不知道。 一个说:“居然无视长辈,没想到长辈智珠在握,其实哪用我来搅局呢?” 另一个讲:“老四这个东西,居然悄悄做下这件事情来!有办法也不早早讲,还要你小孩子家来出面。怎么做的长辈?!怎么做的长辈?” 两个人假模假样互相谅解一番,程素素拼命给谢涟说好话,绝口不提其他人,林老夫人指桑骂槐,口里骂着谢涟,心里骂着谢丞相,对程素素表示理解。同时暗示程素素,等谢麟回来,不要顾忌谢丞相了。 直到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话题。 林老夫人担心程素素又是剪头发又是割破手的不吉利,要不要做点法事祛邪,或者干脆到玄都观住两天,就在那里养一养。程素素不信鬼神之说,极力讲没关系,住在家里就可以了。 林老夫人拗不过她,暗想,紫阳一脉防身之术应该还是有的,不过眼下不好公开去做罢了。语带暗示地说:“要用什么,只管叫人到我这里来取!” 程素素客客气气地表示:“我的东西都差不多了,先前赴任带了些物件去邬州,得再给官人预备些。” 林老夫人豪气地说:“咱们家不用在这些上头节俭。” 从头到尾,林老夫人都不曾提程素素强出头的事,谁遇到巫蛊诅咒的事情都得急。巫蛊诅咒一直以来都是入刑的重罪,专业的术语里以毒物杀人叫“造畜蛊毒”,以巫术杀人叫“厌魅”。造畜蛊毒的、教人造畜蛊毒的,绞刑,同住的家人哪怕不知情也要流放三千里。厌魅欲以杀人,以谋杀论减二等,咒诅大功以上尊长、小功尊属情况严重的要归入十恶中的“不睦”。 哪怕没有实据,以程家与道观的关系、谢源恰巧死了,都够舆论兴奋一回的。郦氏说出来了,有人心再暗箱操作一下,麻烦可就大了去了。这种造证据的事情,谁不懂、不会,在官场上就很难混下去,区别在于做不做。郦树芳显然不是一个有节操的人。 是以程素素强出头的时候,谢丞相与谢侍郎并无不满。 ———————————————————————————————— 却说,程素素自老夫人处得了令,回去就给谢麟把书房重给布置了一翻。书房除了看起来素净一点,其舒适程度比离京还要高。赵氏见状颇为欣慰,以为她修身养性了。程素素也不对她解释,估计解释了,又得引得赵氏说一堆不怎么顺耳的话了。 府里气氛变得紧张,程素素干脆除了请安,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消息没有断,依旧是三房、四房给她传讯息,有时是方氏、米氏,有时是八娘等人。谢源完了,三房也不以继承者自居,谢涟更是一门心思放到如何撕咬郦树芳上,整个谢家空前地团结了起来。 此时,谢麟离京城只有三十里了。 路上连遇四拨人,谢麟将京城的事情知道得差不多,没能亲自动手的遗憾马上被压了下去,回京之后如何行动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与谢涛、孟章、江先生合计,谢丞相恐不能再息事宁人,九成九要与郦树芳撕破脸。 孟章想让谢麟紧赶几步,早点回到京城,越早回去,越能掌握全局。“毒妇并不高明,胜在心狠手辣。郦树芳可比他女儿强多了——他未必会保那个毒妇,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他自保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来就不一定了,早些回去,也好应变。不要错失良机。” 江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不错,局势瞬息万变,郦树芳绝不会坐以待毙,必会反扑。不如早些回府还安全些。” 谢涛则是为侄子着想,换了谁,在此刻都是想要亲自报仇的,自然是早些回去,不能等别人将事都办完了。 谢麟也想早点回去:“那就快些走!” 四人钻进车里,叶斐与程羽面面相觑——说快些走,你们不换马? 让他们骑马,还不如乘车更高效呢!乘车还能商量些事情。 剩了两个年轻人顶着寒风在马上拗造型。 车里,江先生完全忘记了他上一个东家是谢源,也将介绍人谢丞相放到了一边,一心一意给谢麟出主意:“东翁,回去之后就要面对人伦惨剧啦,想好怎么做了吗?” 谢麟当然想好了,他阴着脸不说话。 江先生自说自说:“上上策,当然是要敦厚友爱。” “哼!”谢涛代谢麟发声。 孟章道:“其真兄,敦厚友爱也不可以将不共戴天之仇不放在心上吧?” 江先生道:“你们愿意冰释前嫌,老相公还不愿意呢!叶尚书还不答应呢!” 孟章道:“哦哦,其真兄说的是芳臣的那些堂兄弟?” 谢涛若有所思,犹豫着道:“小的倒还好说,长成了的……都是我的侄儿侄女,我也得说,已经养歪了,只好打得他不敢动了。毒妇害人!我好好的侄儿侄女,都叫她养废啦。真是可恶!” 江先生看谢麟不表态,催促道:“哎呀,东翁,别这么别扭行吗?说正事呢!” 孟章咳嗽一声,对江先生挤眼睛。江先生耿直地说:“以东翁之智,肯定知道怎么做最好,对吧?” “哼!” “这小傲气……行啊,”江先生捻着胡须,模样也有点流氓了,“被狗咬了,难道要咬回来?就没个别的办法了?那些人算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算!东翁你不一样,你可比他们金贵,咱们现在说的是东翁。不能为那什么都不算的,赔上东翁的声望。” 孟章若有所思,也帮腔:“芳臣,眼光往远处放一放。想想圣贤道理,嗯?” 谢麟不爽透了:“我惹得起。” 孟章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我到你身边起,就担心你的城府过深,有什么都藏在心里,用术过度。今日一看,哎哟,你这么的天真率直,这么多年是白担心啦——”这口气叹得悠长深远,余音袅袅,一种担忧之情千回百转…… 既不天真也不率真的谢麟额头抵在车壁上,有气无力地:“我知道啦……” 江先生与孟章对望一眼,江先生满意地笑了,孟章笑容有点苦,十几年来的相处,没有仳他更了解谢麟受过的委屈了。现在还要谢麟说“宽容”,是有些欺负人了。二房年幼的还罢了,谢鹤那小子可真是让旁观者都想打一顿的存在。 谢涛拍胸脯道:“他们要敢闹,我和你四叔也不会干看着不管的!”以往是谢源夫妇仗着辈份欺负长房的侄子,现在谢涛也打算学一学二哥二嫂。 谢麟的脑袋从板壁上拿了下来。 此后一路都静悄悄的。 到了晚间驿站歇息的时候,众人一桌团坐了,烫了一壶热酒,谢麟先举杯:“大家为我都辛苦了。”几只酒盅碰到一起,叮叮当当瓷器轻微的响声里,驿馆的大门又被拍开了。 江先生戏言:“可不会再是来找东翁的吧?” 还真是,道一派人来了!程羽认得这道士是二师伯的弟子,还以为是自家出了什么事儿,起身把凳子都带翻了:“小师兄,怎么啦?” 那道士冻得直吸鼻子:“道、道一师兄叫我来找谢姑爷的。” 又将程羽不知道的事情给讲了一遍。 谢涛听说是谢涟找到的证据,表情有些奇怪,看看侄子,最终没有发声——这事很古怪。程羽与谢麟两个听了,一起大怒:“郦树芳/老猪狗欺人太甚!”直呼其名的是谢麟,骂人的是程羽。 叶斐凑近了孟章,低声道:“我这嫂子办得,好像并不错?”孟章神色不好地点点头:“是不错,也很险呐。” 江先生表情复杂,佩服、畏惧、开心混在了一起,终于变成了面无表情,极专业地说:“东翁可以放心了。” 谢麟道:“这要怎么放心?都赌上命了!郦树芳欺人太甚!” “老相公不会再让郦家给您添麻烦了,不是很好吗?吏部尚书要换人了。他们的眼睛放到这件大事上,娘子也就安全了。” “都已经赌咒了!” “郦树芳他敢吗?东翁,你是关心则乱了。郦树芳既不敢接那些物件,也不敢写什么巫蛊的单子的。” “他要造假诬陷六郎呢?” 叶斐眼睛瞪得大大的,六郎?谢麟的堂弟?有这么重要?值得郦树芳去诬陷? 江先生道:“造假,就要‘造’,他必会引火烧身,”摸摸下巴,“说来也有些怪了,凡引到娘子身上的,总有别人倒霉呢……” 谢麟:…… 到得此时,加程羽都看出来了,谢家与郦家再无和解的可能,谢麟完全可以放心了——除非谢丞相猝死,否则就是郦家全家上吊。谢麟却严肃了起来:“我未及弱冠便身荷重恩,又岂能只顾私怨?只为自己家事而攻讦尚书,是有负圣恩。” 江先生接腔道:“东翁的意思是?” 谢麟握着江先生的手,深情地说:“要有他滥用职权,营私舞弊、卖官鬻爵、敢行不法之事的证据,才好上表弹劾于他!先生——” 江先生也感动得双眼湿润了:“东翁真是公忠体国!” “回京之后,此事还要先生多多提醒我,免教我因私废公。” “东翁赤诚待我,敢不效命!” 两人演完了肉麻戏,把自己感动坏了。谢涛眼角直抽:“那就快点走吧!” 这一段行程,走得比之前都要快。眼看京城在望,江先生奋力拦住了谢麟:“东翁,宽宏大量也不能忠厚似伪呀!先去拜祭拜祭父母,再进城,如何?” 哪家的坟头都得在城外,谢麟就在城外三十里的驿馆停了下来,置办香烛之类,先去给父母烧香哭诉。城外,谢渊夫妇合墓处,不处有一座新坟,谢麟的脸拉了下来。 江先生咳嗽一声,拉过了学生高据:“你拿着东翁的帖子,回城报个信。” 孟章道:“他小孩子,认得路么?”命自己的家仆给高据带路,将高据带到谢府。叶斐与程羽都有样学样,派人回去送信。谢涛道:“哪用你们这么辛苦?他小孩子,一头扎进去别进了套,我派人回京。” 这个时候,江先生与孟章又都不催促谢麟了,让他先回驿站住下歇一歇,好有力气回京。谢涛道:“我看你们这是过于小心啦,家父不出手则已,一旦动起来,是不会给郦树芳留后路的。” 江先生狡猾地道:“在下这是请东翁准备准备,如何面圣。再有,叶郎与程郎,也该今日回家,免教家里惦记啦。”谢涛笑道:“还是先生周到。” 一行人在驿站停留到了次日,脸上疲惫之色更重,江先生才让谢麟进京。 谢麟进京后第一站是谢府,这与外派的短期差遣又不同,可以先回家。江先生已经给谢麟准备好了一长串的名单,是谢麟回京后即使不亲自登门,也要送张帖子的。其中就有一些东宫旧同僚,好间接让宫里知道谢麟回来了。 谢麟的眼睛红红的,腰背挺得笔直,长途的辛苦让他的下巴变得尖尖的,三根指头正好捏住的样子。门上仆人见到他,都红着眼圈,哽咽一声:“二郎可算回来了。” ———————————————————————————————— 此时,谢丞相一系与叶宁联手,已经与郦树芳战得如火如荼了。吏部尚书的女儿害死了礼部尚书的妹妹不算完还要害人家独生子,两人又都是前丞相的儿媳妇。太热闹了!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叶宁守了好几年的孝,办的事少,可挑剔的就少。谢丞相门生故吏多,不免良莠不齐,叫郦树芳抓到一些把柄。但是谢丞相一方有那位赫赫有名的“兰台白居易”在,以一顶百,将郦树芳等人参得体无完肤。 郦树芳也不是吃素的,他的黑料很多,然而因为曾在谢丞相那里混过,也耳熟过谢党的不少黑料,与陆见琛对着揭发。人人都不干净。 李丞相也在打-黑-拳,他是太子老师,先对太子吹风。太子听李丞相如是说,诧异地道:“郦树芳是疯了还是傻了?”维护自己女儿就维护好了,再拿巫蛊去攀咬别人,人家不跟你拼命才怪! 李丞相低声道:“没疯也没傻,想讲价钱罢了。只是没料到别人同样不疯不傻。” 太子嘲笑道:“紫阳一脉何曾做过这些事?那些人里,就他们最老实。当年阿爹用尽办法,都不能令他们行越矩之事,否则也不会宠信那个妖道了。如今前程似锦,为了一个废物去行巫蛊?有那么傻?” 李丞相叹道:“就是,鬼神之说,从来不可信!” 太子是信一些的,知道李丞相是公然反对这些的,便笑笑,不说话,对整件事也算心里有数了。谢、叶、郦互相攻讦之事,太子还是不喜闻乐见的,平日都说朝廷好,天子圣明,怎么一翻脸就个个都乌漆抹黑的了? 不久,皇帝又将李丞相召了去。皇帝比太子迷信得多,结论却与太子差不多——他是亲身感受过紫阳一脉的不合作的。 李丞相还知道皇帝有一块心病——只有一个儿子,为了这事儿吴太后还惹了一场大-麻烦。说的时候额外对皇帝说了几句:“谢家也是死要面子,一直瞒着不说。要是问乡野人家,哥哥死了只留一根独苗,又是逼死嫂子,又要想害侄儿,为的什么。山野村夫都得告诉你,谋夺家产。” 轻易就触动了皇帝的心事,皇帝当时并无表态,心中已经站了队了。休说他原就看好谢麟,哪怕以前不喜欢,为了借机表明 “正统就是正统,旁支别做白日梦”的立场,这一次他都会给谢麟撑腰。 李丞相一看便知皇帝进了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与皇帝扯些家长里短,叹一回女儿女婿今年不能回来过年。皇帝笑指着他:“你与谢麟是亲戚,你偏向他。” 李丞相扳着指头数:“女婿的、妹妹的、丈夫……是够亲。” 皇帝笑。 李丞相忽然说:“不是为了他们,是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谢封才休致几天呢?还没荐人接任,多么厚道。亲家就闹了起来,不厚道!他往人家孩子身上栽的罪名,惨不忍睹,是要人家一家子的命啊。” 皇帝道:“话里有话,郦树芳想拜相?哈哈哈哈!他真敢想!” “就差那么一点儿了,怎么不想?臣差一步的时候,也是很想的。” 君臣二人说了一回实话,皇帝又与李丞相议了一回政事,才放李丞相离开。 李丞相离开之后,但有人向他打听,李丞相只有一句:“郦树芳以往可没少从谢绍正(谢丞相)那里得好处,亲家才休致就打上门,很不厚道呐!” 谢丞相、叶宁在明面上,李丞相又明晃晃地拉偏架,另有梅丞相等,是夫人见过郦氏发疯的,也不愿帮郦树芳。他们的想法并非受李丞相“厚道”说的影响,乃是因为空出一个吏部尚书,真好!这时候救了郦树芳,他能比自己培养出来的门生更亲近?不能!还要再得罪谢、叶、李,不划算。 两边打得头破血流,大理寺、刑部等又忙了起来,“谢涟找到的证据”不能算铁证,还要找人证,譬如为郦氏联络的心腹等。又有郦树芳揭发的事情,有些谢丞相已经收拾干净了,有些收尾不利索,被三法司查了出来。 双方继续大战。 ———————————————————————————————— 却说,谢麟回来之后,自是先回家。将江先生师生二人安排到别院里,交给孟章安置。分别前,谢麟给了江先生一只信封:“先生好好看看,或许有用。”江先生到了别院,拆开信一看,乃是一份收据,吏部的收据。某官任某处,收银几何。顿时会意,自去煽动安排了。 谢麟到家,先是去林老夫人那里,祖孙俩抱头痛哭一回。 再一副精英范儿地去见谢丞相。谢丞相连日指挥奋战,精神居然比刚休致时好了不少,看到他来,点点头:“一路还好?” 谢麟恨不得喷他一脸狗血,嘴里还要说:“一路太平。孙儿不孝,回来晚了。” 谢丞相道:“回来就好,也不算晚。邬州的事都办妥了?” “是。还缺个通判,回来向圣上讨一个。” “唔……想要什么样的?” “用着合手的。” 谢丞相微阖着眼:“那就不要太年长的,容易耗神。” “是。” “家里的事,都知道了?” “是。” “我就不问都有哪些人又给你通风报信了,我只问你,要怎么做?” 谢麟有点恶意地说:“他们都说宽容些好。” “对谁宽容?放手不要放得太过了!” “嘎?”谢麟觉得这一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蠢。 谢丞相缓缓睁开眼,俨然一位慈祥的祖父,谆谆教导:“都说拔了牙的毒蛇不中用,他们都说错了,牙是会长出来的,那就不能留。放,也要放没有毒的。” “唔。”先前说“是”都是在做戏,说得流畅无比,真到觉得老人家说得有道理的时候,谢麟又不大想承认他说得对了。 谢丞相又与他略说几句,要他近期不要出门,郦氏害叶氏,没有实据,他作为晚辈,不好发表意见。郦氏害他的时候还是长辈,他就更不能表示愤怒,所以要留给别人去动手。 谢丞相这样全方位的指点爱护让谢麟浑身不自在,小动作不断,谢丞相斥道:“这就站不住了吗?” 挨了骂谢麟就恢复了正常。谢丞相道:“为你兄弟妹妹求情,不许提那个毒妇,一字好话也不要为她讲。怎么说不用我教的吧?” “是。” 谢丞相没来由有点糟心:“你娘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哎哟,你……她比你懂事多啦!好好安抚!不要觉得她那是争强好胜,不够柔顺,就不喜欢。当家主母,大族宗妇,就是要有担当才行。这样的娘子难得的。” “是!”这一声倒答应得清脆。 谢丞相摆手,让谢麟离开。谢麟非但没有走,反而一本正经地问:“阿翁,外面弹章满天飞,可还吃得消?” “呵,郦某比古某如何?”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也不是没有的,”谢麟故意踩了谢丞相一脚,才说,“天意难测,有一条却是明明白白的,您那些门生里,没有交好藩王的吧?” 谢丞相缓缓抬起老迈的眼睛,与谢麟闪着幽光的眸子碰到了一起,谢丞相面露欣慰之色:“当然没有。有些蠢货,就不一定了。” 谢麟一揖,无声地退走。 回到长房,里面已经洒扫一新了,赵氏也准备离开。她不大放心女儿女婿,自认对女儿还算了解,就担心女儿相处时对女婿不够体贴,故意留一留,想看一眼二人相处再走。谢麟见到她,也很客气,赵氏颇为欣慰——看来处得不错。 才欣慰没两句话,程素素就对谢麟说:“书房已经给你收拾好啦,你去看看?书啊,你的被卧啊,都放好了。” 等等!赵氏觉得不对了,书房那被卧不是为了意外状况准备的?是就打算让女婿睡书房?你俩……有什么问题吗? 谢麟在前面走,赵氏在后面拉着女儿嘀咕:“你们没住一起?” 谢麟的耳朵尖了起来,给岳母打气。赵氏在程素素面前,是真的不够看的,程素素道:“娘,你说什么呢?他累了一路了,怎么好……”赵氏脸上也一热:“是是,是这个意思。” 谢麟:…… 看女儿懂事,赵氏欣慰地回家去了。留下谢麟在书房里郑重地谢老婆:“娘子辛苦啦。” “官人才是一路辛苦。” “娘子受惊了。” “不惊不惊,十分有趣的。” 谢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阿翁命我近日闭门读书,我教六郎做诗可好?” “诗……”程素素嘴角抽搐,“好……好啊……啊!有动静,八成是三婶、四婶她们来了!” 先是三房四房的长辈,继而是平辈,长房热热闹闹的来了好几拨人。接着是谢氏的族人,当是得了谢丞相的允许,也来探望谢麟。谢麟与程素素接待他们,故意不提谢源与郦氏,却又做出担心堂兄堂弟的样子,博了很大的好感。程素素乐于做这些事情,作诗……真很难为她。 谢麟的心也不在做诗上面,只想让她看看自己写的“例诗”,将路上写的也夹在其中。无奈交际太忙,张起等人闻讯又来,程素素只来得及复习个韵脚,谢麟自己就被召进了宫中。 ———————————————————————————————— 宫中奏对,谢麟轻车熟路,先向皇帝汇报了邬州的事情,又请求早些给个通判,先派到邬州主持工作。在问到家事的时候,恨郦氏、思念母亲,同情郦氏的子女,做起来毫不出戏。 皇帝与太子都对他表示出了满意,又夸奖了程素素两句。谢麟趁机代程素素表示了感谢,又多说了几句“道灵的同年们”,格外提到了王探花的古道热肠,讲朝廷反应迅速,这些人都很感激,必定会对皇帝死心塌地云云。 唯一的埋怨是来自皇帝的:“你祖父病的时候你就该自己回来的,难道我是不通情理的皇帝?” 谢麟圆滑地道:“不合国法就是恃宠而骄,既损臣,更损君,还是长长久久的好。” 皇帝道:“回你家去,知道你家里现在离不得人,就在京城多住几天,开春再回。正有事要问你呢。吏部尚书太不成样子了,交给他选人我也不放心,你要什么样的通判呢?” “还请陛下做主!” “我再想想。” 谢麟也不催促,回去见一见朋友,有的是不着痕迹引导皇帝的办法。 回京最大的一件公事办完,谢麟一身轻松地回到家里,踏进书房,就看到程素素对着一张诗笺发呆。谢麟心跳加速,这张笺子他做过记号的! 慢慢慢慢地走近了,程素素捏着诗笺,有点迟疑,有点扭捏地问:“谢先生,你写的这个……” “嗯?” “是担心两宫对你疏远吗?” 【毛?!!!】谢先生傻了…… 古往今来写诗的,总是男人居多。这些男人写的诗里,思妇、怨妇、弃妇、情妇、节妇……等等等的口吻,每种都能抓一大把出来还不带重样的。你以为他们是在写女人?错了! 那是以夫妻喻君臣! 除了君臣,这群男人还喜欢以夫妻比喻主官与下属、考官与学生、朋友之间……等等等等。简单地说,就是不肯直接讲! “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名字叫《节妇吟》还真不是少妇拒绝追求者。是张籍“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拒绝藩镇李师道给他的聘书的,是斯文地讲,不好意思,不想给你打工。 “画眉深浅入时无”,也不是担心公婆不喜欢而问丈夫,全诗叫《近试上张水部》,是考生朱庆馀同学问张先生,我这回的考卷考官喜欢吗?能考中吗? 近来谢麟教做诗,就讲到了这方面的内容。 谢麟写的离思,写的想念,写的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记得我……考虑到他的身份经历,程素素故有此一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再赴邬州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她自己也矮!一低头, 就只看到一溜肩膀后背,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程素素急了,叫声:“小青姐。”欢呼看赛龙舟的人群里, 没人在意她, 喊破喉咙, 也没人搭理。 想拨开人群, 细胳膊细腿,哪里拨得动人?好容易扒住一个妇人的肩膀, 待要呼叫, 不想这位大婶肩膀一抖:“不要挤!”将她甩开了。 再要找卢氏,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似乎在不远处, 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 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 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 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 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 可是人这么多, 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两个无赖被她的眼睛看得一抖,再蠢也发现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目光!另说女孩子了,就是男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听声音都替老大疼! 两个无赖不敢久留。本以为是桩轻松活计,没想到遇了个硬点子。看客们已经围作一团,死丫头挑了难下手的位置站着。余下的二十贯是拿不到了,不如趁早散伙! 要抓,也是老大一人被抓。自己又没出手!哪里来的证据?!趁早去朱家,向朱大娘子要一注盘缠,远远躲几天,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两个无赖拔腿就走。 —————————————————————————————— 事情说起来麻烦,从掉下凳子到结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 程素素一直用余光瞄着这二人,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松懈,生怕还有什么意外。幕后黑手居然是朱大娘子,她约摸能猜出来原因了。并且,他们差一点就能成功了。要不是突然发现小青姐不见了,俩人一块儿被推到江边儿,她可能都不觉得有问题。 人多的地方,这事情太常见了,近点儿还能看得清楚呢。 右手垂下,剪刀尖儿往下缓缓慢了两滴血。剪刀短,染血不多,风一吹变得粘稠,附在剪刀上。 程素素拎着血剪刀,面上作镇定状,也跟周围的人一样,四下张望。她太矮了,谁也留意是她做的好事。无赖在地上疼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无法指认她。 她借着打量的动作,试图早一点发现程犀,以她对程犀的了解,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与她失散了! 江风吹来,吹干了汗,身上一阵发冷。 突然,左肩一沉,搭上一只手来,嘴巴上也罩上了另一只手! 程犀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从程玄到程羽,一齐跟着他进了家,没一个回头的。程家门口,就站着一个冷面道士,冷冷的看着来人。 来人心里苦得要命,凑上前去,苦哈哈陪笑道:“小人……” “你是朱福,朱家大管家,”道一打断了他,“闲话休提,我留下来,不过因你是个听差的,要你好回去交差罢了。” 朱福忙抢上来,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能不上堂,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端午不但过得长,还有一个项目,乃是初八这天,一定要去城隍庙里,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道一依旧冷脸,不过点头:“是。” 赵氏看他,也有几分像是李六看养子,知道他的冷脸倒有一半是被程玄不管事儿给逼出来的,是以十分宽容。与他商议:“就与大郎同住,好不好?他那里被褥都是新的。” 道一正想与程犀多说说话:“好。” 那就好,赵氏有些开心地道:“多福,去厨下吩咐饭菜。” 道一微微颔首,便去程犀的小院里看程犀的伤势了。 卢氏请来的郎中到得也快,正在给程犀看胳膊,一看便说:“这是怎么了,戳到筋了。倒没有大碍,不要用力,养些时日就好了。” 程素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多亏了那剪刀扎完了人,已经不锋利了。程犀仍然有些疼,郎中说了无事,便觉得这疼也轻了几分。程素素还不放心:“有没有什么膏药?又或是什么汤药的?药油呢?” 郎中无奈地道:“什么立时见效的法子都没有,不管它,养着就好了。” 道一踏进门便听到这一句,便说:“有劳了。” 程素素听了这一声,就开始翻钱袋。赵氏持家,也会发月钱,程素素一月几百个钱,自己也没个用项,就都卢氏收着,给程犀看郎中,她将自己的家底都搬了过来。 程犀道:“不用你的。” 道一已经掏了个银角子,赠与郎中了,且说:“不敢叫师父、师娘担心。若真个无事,还请先生……” 郎中点头:“明白,明白!” 卢氏便过来给郎中引路,带他出去,以避开赵氏。程素素往程犀床边一坐,不走了。 —————————————————————————————— 道一打量了一下室内,程珪警觉地抱着床柱,程素素见状,飞快地学习她二哥。程羽呆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是哥哥和妹妹都这么做了,他也跑去和二哥抱一根床柱。 想也知道,道一与程犀一个不笑、一个笑,扫一眼,三个人顿时觉得头皮一麻。一、二、三,慢吞吞地放开手,排着队出去了。道一在后面提醒:“不许告诉师娘。” 三人齐齐一僵,整齐地答应:“哦。” 程犀道:“今天的是,是三郎的事,不是幺妹的事,明白了吗?朱大娘子想害的是三郎,机智打了无赖的,也是三郎,记住了吗?” “是。” 程素素猜着原因了,让三哥顶了她的“业绩”,应该是不想她抛头露面去作证过堂,被人指指点点——剪刀扎的确实不是地方。大哥体贴,她也无意闹大,乖乖地跟着程珪走了。 三人走后,道一沉声道:“朱家管家来了,说是只要不过堂,必叫咱家满意,你看?”这事儿,他们俩商议出个结果来,告诉程玄一声,也就得了。 程犀道:“他一个管家传话,咱们应什么?” “不错,我也这么说。” 两人商议一番,以为此事不等朱家当家人出面,他们不去理会——相府公子亲见的事情,纵他们愿意私了,也不由他们作主不是?程犀的意思:“即使朱家人亲自上门,也要向知府和那位相府公子透个消息。朱家大娘子,连着何家的事情呢。” 道一皱眉道:“总要让朱家有所忌惮才好。” 程犀欲待说什么,又止住了。道一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要说忌惮……师祖……” 道一道:“可行。我来办。” “大哥?” “你好好养伤便好!” 两人才定下计来,当天晚上,朱大秀才便亲自登门了。令程犀与道一十分诧异的是,来的不止是朱大秀才,还有朱大娘子的亲爹,杨老先生。二人身后跟着家丁挑着担子,扁担沉甸甸的,程犀见了,便不许家丁进来,礼物也不肯收。 二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见到道一与程犀,虽是客气,话里也透着丝焦急,对程犀拱一拱手,便说:“不知可否请出令尊一见?” 程犀请二人坐下,却不答允:“二位知道的,家父向来不问杂事,命我二人处置此事。” 翁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杨老先生道:“家门不幸!” 程犀道:“老先生言重了,罹遭变故的,是舍下吧?” 朱大秀才咳嗽一声:“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看好人,叫她出去惹事儿了。” 道一冷不丁地说:“看二位脸色,是有急事罢,不如少些客套,如何?”他目光十分不友善。 杨老先生道:“这孽障做出这等事,老朽实是无颜见人!” 朱大秀才因被革了功名,本就对这妻子生出些不满来。更因此事,家中忙乱,致使独生子无人看管,外出顽皮,淹死在故河道里。如今又若下这等事来,对妻子的情份,已减至若有若无了。 杨老先生虽是亲爹,女儿闯祸牵连到了相府阴私,又有买凶之嫌,只想尽快脱身。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还遮掩,意思却也很清楚:“她身后的法事,还请道长不计前嫌。” 程犀与道一心中都是一惊——早知这两家能有这样大的家业,绝非积德行善而来,不想竟能狠心至此!朱大娘子因父因夫跋扈一世,今日却被这两人男人联手决定了生死。 道一斟酌着道:“非是小子不近人情,令嫒似乎牵连进何家的事情里,近日在李公子那里,仿佛听到提起过。” 杨老先生脸上更苦,不单是女儿,还有妹妹呢!何家长媳是他亲妹子。朱大秀才同情地看了岳父一眼,肯切地道:“只要府上不首告。” 程犀道:“我今日当众写下的状纸,难道要我收回?不过听凭知府大人如何处断。府上之难,不在于我。在何处,前辈心里清楚。礼物也请带走,程家不是收钱卖命的人家。” ———————————————————————————————— 朱大秀才与杨老先生此时无心在程家多费心,只求程家不要添乱即可。至于其他,待事件平息,再说。两人也不敢强留礼物,皆是苦着脸,拱手告辞。 程犀与道一也客气,亲自将二人送出门。心道,若能说通知府,算你赢!大门一关上,两人的表情更是凝重。昏暗的灯笼下,对视一眼——回房商量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6|殊为难得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再次离京, 还与上回一样,拖着长长的车队。乘坐的车也换了新的,宽敞而舒适。程素素与小青乘一车, 谢麟与江先生、高据乘一车, 仆妇或在车辕上, 或乘骡马跟随, 再无去岁回京时的紧迫。 空着手回来,又带着这许多走, 程素素怪不好意思的。林老夫人与叶宁等都觉得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们又都长大了且必得远行,就憋着劲儿拿财帛来弥补。可以肯定的是,未来几年哪怕分文不赚, 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张富贵与先前的女护院终于不用再干等着了,张富贵的妻子也被老夫人给派了来。看程素素只有小青一个随行,又嫌使女不够, 还要给她添,程素素连忙制止了:“就这一路,回去人就多了。”使女不再添, 家丁却带了一串跟车。 正月过后,浩浩荡荡地往邬州去了。 诸多金银细软程素素都不关心,她随身带着的是一口红色的小箱子, 里面装着谢丞相的文稿, 使一把黄铜锁锁着, 钥匙她别在自己的腰里。 自打怎么哄也没法儿叫赵氏不哭, 哭着道别开始,程素素就抱着小箱子发呆,谢丞相分明是借她的手,要将这些东西给谢麟。程素素也知道这些文稿的价值,对谢麟而言,这些文稿是很好的揣摩官场的素材,得设法让他去看。谢麟对谢丞相的意见是极大的,这就成了一个“讨厌的人送你的钻戒要不要收下”的很困扰的问题。 程素素足想了一整天,天擦黑的时候拍拍箱子,做出了决定——如实对谢麟讲,是人滚钻留,还是一起滚球,都让谢麟自己拿主意。反正这些文稿她已经都看过了,就算谢麟不肯看,遇上事的时候那也没关系,她还记着呢。 晚间歇在驿馆里,天气还有些寒冷,驿丞缩着脖子上前迎接。江先生有了学生,如今也不自己来张罗了,让高据与张富贵一同上前去与驿丞交涉。驿丞核对身份,就记起一件事来,紧张兮兮地满脸堆笑,唯恐招待不周腿要断,哆哆嗦嗦地等着娘子下车。 程素素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扶着张娘子的手下了车,缓步轻移,小青抱着沉甸甸的箱子下车,女护院知机,过来与她抬着,跟在后面。 驿丞听到一个温柔和气的年轻女声:“官人,外面冷,先住下再说吧。” 咦咦?并不凶悍的样子啊!驿丞大着胆子抬头,飞快地瞄一眼又垂下眼睛——修长高挑,并不是五大三粗的样子。做驿丞很容易见到种种有怪癖的人,生得好看却心地恶毒的也不少见。京城附近人流如织,驿丞见的人更多,瞄两眼,约摸能知道来者脾性。 程素素却让他有点困惑了,既没有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阴冷,也没有从面上扩散出来的盛气凌气。压迫感是有的,不重,淡淡的,躲又躲不开,他在一些上了年纪的命妇身上隐约曾感受到过。这样的人,发起火来地动山摇,但是有一条好处——极少动怒,平时还很和气。 驿丞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殷勤地准备好了房间酒席热水。对不同的官员,也有不同的奉承方法,有些乍当官儿的,就好摆个官威,就得紧随着拍马。像出身好、更有修养的,要给他安排得妥贴且不能聒噪。 驿丞照着经历安排,果然没有受到责难。 ———————————————————————————————— 都没有心思为难他呢。 程素素寻思着,这一路没有紧急公务,少不得要与当地官员再应酬一二。今天不说,就得等到邬州再跟谢麟谈了。当机立断,晚饭后就请谢麟过来说话:“谢先生,有件为难的事,你说怎么办是好呢?” 谢麟捏捏手指:“是什么事呢?” 程素素将箱子抱来放到桌上,压得桌子晃了一下:“这个。” 谢麟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是长辈给你的?给你就是随你处置的。” 程素素取了钥匙开箱子:“你自己看吧。” 谢麟取出一份稿子第一眼就明白了,再取了几本,都是谢丞相的文稿。谢麟木着脸将手中的文稿扔回箱子,深吸一口气:“是阿翁给你的?” “是。” 谢麟在房里踱起了步子,程素素数着,第一百二十八步时,谢麟猛地收住了脚:“六郎,有件事,我也要对你讲。” “嗯?” 谢麟艰难地说:“四叔那份‘证据’,我早有疑心,就去与四叔谈了谈。四叔说了实话,那是阿翁给他的。” 程素素的脸色变得煞白:“就是说……” 谢麟柔声道:“别怕,别怕。六郎是我的福星,结缡以来,阿翁就是个慈祥的祖父了。” 程素素道:“以四叔的为人,他要是有那样的证据,确是什么时候都能嚷出来的。” “是啊,”谢麟扶着妻子的双肩,将她推到椅子上坐下,“四叔现在,气闷欲狂。” 程素素问道:“那这些怎么处置呢?” “留着吧。” “呃,这些,都是,阿翁醒来后,我跟着重新收拾的。阿翁还讲了些,故事。” 谢麟笑道:“听了就听了,以后兴许还有用呢。” “这就是叫我做挑夫给你们传东西呢。” “世上有这么好的挑夫吗?” 程素素被他小小吹捧一把,也有些飘飘然:“那我都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了,”谢麟收回手来站正了,“唔,可恶!他说的什么,都不要信的好!别叫他给带歪了,歪理放到哪里都是歪理。” 程素素谦虚地道:“朝廷上的典故,歪不歪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呢?就算不知道,也不碍着我什么。” 谢麟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事能够难倒他。论聪明,谢麟从不弱于人,甚至谢丞相,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学习的。谢丞相的特点不就是脸皮厚心子黑手段狠再加一个浑身的血都是冷的么? 他守在皇帝身边很长时间,多少奏本经手过,并不特别稀罕谢丞相的这点“秘笈”。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眼巴巴地盼着谢丞相的遥控点拨。 对程素素,他却宽容得多,既不迁怒,也不下禁令:“知道了也能解闷,别听他的歪理,只看实情为何。黑心的人看什么都有阴谋,切~” 他思索家中剧变,颇有心得,谢渊在时,尊卑有序,人人都好,他便以为一家和睦安顺是依礼法而来。一朝剧变发生,才明白并不是什么“尊卑有序”,是因为谢渊的实力压制。那些人,从来没有变,是他看人流于表面,不知人心。要听了谢丞相那套大道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是得硬干! 程素素道:“都看完了,也就那样……” 谢麟道:“六郎喜欢这些。” “呃……呃?” “喜欢就喜欢了,不必否认。整日里柴米油盐,未免太消磨人了。有本事呢,想试点儿别的也行,不要拘束了自己。” 程素素一直知道谢麟不是腐儒,甚至对男主内、女主外也不甚在意,他能将妻子当作男孩子一样教导功课,也不介意妻子在大事上面拿主意。挑明了不介意妻子关心朝政要务,还是头一回,程素素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儿就这么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也太难得了!这可是造出“牝鸡司晨”的年代,女人的手伸出了后院,就有人提刀想剁的年代。 程素素半张了口,猛地闭上,用力点头:“嗯。”这运气真是太好了。 梆子响起来,谢麟道:“时候不早啦,早些歇息,一路又要应酬了。” “哎。” ———————————————————————————————— 张娘子早知道谢麟与程素素没有圆房,这件事谢府里都知道。考虑到成婚时程素素的年龄,大家说两句也都过去了。令张娘子意外的是,成婚两年了,他们居然还分开来睡。心中不免嘀咕,这事可不对劲儿。 她奉林老夫人之命而来,是带着任务的。林老夫人倒不是非得逼着程素素生孩子,不生不行,老夫人是担心谢丞相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一旦谢丞相有个三长两短,谢麟是承重孙,正儿八经守个孝,那得拖到什么时候去了?长房吃过子息单薄的亏,可不能再在这上面摔跟头了。 张娘子也是心向长房的,接了任务就无时无刻不在操心。既非程素素陪嫁,又不是程素素婚后就在身边的,与程素素还不算亲近,不好贸然就说这个。一路上忍着劝说的冲动,看着这夫妇二人如此自然地分房睡,再看谢麟有亲近之意,程素素却浑然不觉,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 好容易到了邬州府衙,安放行李,安置铺盖,与人人厮见,张娘子硬是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张娘子与卢氏打了照面,彼此有过一面之缘,顿时大喜过望。恨不能立时与卢妈妈沟通。 卢妈妈提心吊胆几个月,人都瘦了几分,程素素与小青都安然无恙,看起来还长高了一些,人也更精神体面了。卢妈妈喜不自胜:“哎哟,还带了人回来,真是太好啦!” 程素素道:“那赶紧着,咱们都收拾收拾安顿了?您担心了吧?都瘦了。” 卢妈妈得意地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哎,来!厨下做好了你们爱吃的。小青,你傻站着做什么?服侍娘子换衣裳。” 采莲、秀竹等都上来磕头,拥簇着程素素入内室。程素素扭过头来:“三娘,张家娘子与富贵住一处,也是团聚了。看他们屋里缺什么,都给添上了。” “放心,我都懂。” 程素素进房里洗沐更衣不提,却说张娘子被卢氏引去张富贵的住处。一路上,卢氏热情地介绍了府衙的情况,说了门上下钥的时间等等。到了住处,小小一处房舍,三间房,住得还算宽敞。张娘子道:“这个邋遢货,一点儿也不利索。” 卢氏笑道:“屋里就得有个女人,才像过日子的样子。你先看看,有什么缺的,只管说。官人与娘子待下面人十分宽厚,你是知道的。有什么事儿,安顿好了再说。” 张娘子只好按耐住性子,先将自家收拾个模样出来。想说话,得有配得上的份量才行。 收拾房子,添几件趁手的家具,再到程素素面前听差。跟着发放赏钱,安排京中来的仆役们——这一批人还是要回京的。 程素素与谢麟这个年虽没在邬州过,底下孝一丝也没敢少,底下官员备好了礼单,等他们一回来,依旧是送到府衙来。程素素盘点了一下礼物,大半又命返京的仆役给带回京里孝敬长辈、回赠谢麟的朋友们了。 忙完了这些,张娘子与卢氏也变成熟人了。她比卢氏年轻些,在京里也做个小管事,经验颇足。卢氏看她做事牢靠,也生出亲近之意。 张娘子觑了个空儿,与卢氏咬耳朵,有什么人比娘子的乳母更适合说这个的呢?“是我们做下人的僭越了,可是您看它真不是个事儿。出京前,老夫人对我说,叫我敲敲边鼓。” 卢氏也急:“就是!老安人也急呀……”程素素一头扎回京城,留下采莲、秀竹在府衙,卢氏面上不显,心里也是急的。这两个丫头面相端正,谢麟要收用了,连程素素都没有正当的理由来反对。那怎么行?正房娘子还没养出孩子来呢,不能乱了次序。 两个着急的人凑到了一起,张娘子就撺掇着卢氏:“这话还得您老去对娘子讲。我才来就说这个,不合适。” 卢氏道:“我看也得说了,不能总淘气着玩,该干正事啦。” ———————————————————————————————— 府衙要设酒宴,款待谢麟离开期间“忠于职守”的官员们,同时也是补了王经的接风酒。卢氏心道,趁着吃酒开心,倒是个好机会! 程素素与王经的娘子、妹妹都是故交,远离京城还能相见,自有一般亲切之感。王家没有举家到邬州,只王经夫妇与孩子,外带了一个妹妹王麓,小字叫做央央。程素素笑对王娘子说:“我以前与她更熟些。” 王娘子笑道:“以后还熟着才好呢。” 程素素有些奇怪,为何赴任要带妹妹,王娘子道:“您让她自己说。” 王麓道:“不想闷在京里,可就不出来了么?没想到路上那么难走。” 她嫌京里住得挤,家里也在着手给她相看亲事。一想到亲事若要定下来,这辈子就难再走脱,便想趁这机会,跟哥哥出来长长见识,日后也有点可以回忆的东西。通判的住处是比京城宽敞,路上是真的难走。王家举家赴京,乘船的时候居多,并不觉得太辛苦。到邬州就是乘车,晃得骨头都散了架。 程素素就问她住得可还惯,平时有什么消遣,约着以后玩。王麓笑道:“那可好。我与珍姐去寺里走了一遭,那里钟声听着舒服。” 珍姐爱拜佛程素素是知道的,王麓既说了,程素素便说:“春天青黄不接,寺道都会舍粥,咱们也舍一回粥,可不算自己贪玩。”王麓笑道:“好!那便说定了?”王娘子嗔道:“看把你给乐的,仔细你哥哥不让你出去!” 娘子们说笑一阵,约定了三日后去寺里施粥。 当天晚上,程素素核对完了要施粥的米,卢氏就对小青等人做了手势,让她们避一避。 程素素合上账册:“三娘有体己话要对我讲呢?” 卢氏道:“是叻,你亲娘不在跟前,这话也就三娘与你说了。你们什么时候圆房呀?” “啊?不急吧?这不挺好?”这样的话卢氏说过好几回了,程素素也就顺口敷衍。 “怎么能不急呢?看着你们不亲近,我头发都愁白啦!” “亲近?”程素素诧异地说,“我们还不算亲近吗?相敬如宾,有默契,挺好的。” “好什么呀?总这么着,就算正室娘子,不与官人亲近,底下的人也要说三道四不听使。你们亲近不起来,那这辈子,你要怎么过呀?” 程素素转转脖子,咔咔作响:“就这么过,谢家不是没规矩的人家,没规矩的都死了。” “话不是这么讲的!姑爷这人品这相貌,你……你、你就没有一点儿想亲近亲近的心?这么好的人,你这年纪的小娘子,就不想扑一扑他吗?下手晚了,叫别人扑了去!”卢氏又压低了声音,“夫妻之间的事,有乐子的。你试过就知道啦。哪家小夫妻不是蜜里调油的?恩恩爱爱的,心里甜,哪怕对着脸儿不说话,就看着,心里都美。我问过张家的,据她看着,你们这一路上,姑爷是有那个意思的。不信你问她。可别错过了。” 程素素扶着脖子,感慨地说:“谢先生殊为难得,要他围着裙子转,太过可惜啦。那是面首的活儿。” “面首”的意思,卢氏还是听得懂的:“哎呀哎呀,这是怎么说话的?那是丈夫呀!” “对呀,那就照丈夫对待吧。面首的事情,就不要找他了。” 卢氏傻眼了:“哎,不对,不是,咱们说的是圆房。那老夫人怎么又派个张家的过来,为的什么,您没个数吗?” “时候到了,那就圆嘛,想个法子将他一推。看我干嘛?不是您说扑的吗?” 卢氏:……这要怎么回答呀?!没圆房的小娘子,嘴里怎么荤索不忌的了?! 卢氏被噎住了,程素素也不再说话。 都怪卢妈妈,说什么“蜜里调油”!说圆房就说圆房,干嘛偏题呀?程素素心里挺埋怨的,卢妈妈一说蜜里调油,程素素就不由得要往感情上去想。说到感情,就很麻烦了。 她很明白,谢麟想先有情感上的交流再合体,而不是匆忙结合。谢麟比许多人都开明得多,这份开明源自他的自信。这一切,都在于没有脱出谢麟的计划。如果超过了呢?失去这份开明,绝不是她想承受的。 想到这里,程素素反而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谢麟要的情感交流,这个度是怎么样的呢?程素素没有把握。 或者说清楚一点,谢麟想要“先有爱情”,然而他们对于“爱情”的定义,有可能一样吗?程素素认为的“爱情”基调,是平等的个体,谢麟一生都在“君臣父子”的关系里游弋。 两人合作愉快,感情生活要合拍可能性就小了许多。特别容易因为关系的改变额外生出许多要求来,显得作天作地,最后夫妻失和。一旦不合,是离婚还是继续合作愉快?耗费心神、浪费精力在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上,性价比不高,很没必要,最后合作伙伴都没得做。 她几乎是没有退路的,总不能不管不顾闹一场,最后让大哥来收尾吧?想到会给程犀造成多大的困扰,程素素就缩了。 她宁愿要个稳妥。谢先生还是做一个合适的丈夫就好了,程素素愿意配合做个“贤妻”。蜜里调油?这样没营养的责任,就不要加到他身上、浪费他的精力了。 大家都是有正事要做的人。程素素新找的人生目标是搞事情,不是谈恋爱。谢麟也不会放下正事不干,只为博夫人一笑。 他俩都这么明白,多好? 卢氏好容易顺了气,道:“那……那也得干呐!” “不急,不急,先办正事,办完了就弄他。”程素素随口说。 卢氏心生绝望。 ———————————————————————————————— 她说的正事,就是先做个布施。 到了约定的日子,与王麓等人一起,先到寺里拈香,而后出去舍米。方丈亲自来迎,接到了大殿里,拈香毕,先去粥棚晃一晃,方丈陪着一道说话一道往外走。正说到娘子们行善,必有果报,忽然停了口。殿前空地上,一个年轻的和尚正在扫地。 长长的竹柄握在修长有力的手里,一下一下,十分认真。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不带一丝脂粉味,阳刚之气被紧紧关在了体内。一袭白色的麻布单衣,略显单薄,山风将麻布吹得贴在他的肌肤上,隐隐可见肌肉的形状。恰到好处的透出极具吸引力的男性力量,并非虬结得在斯文人看来仿佛畸形的可怕。 无论是谢麟还是程犀,他们板起脸来的时候,都有一种“号称禁欲的气色”。这个年轻的和尚则不然,他是纯粹的坚定,不为所动。 女人们站住了,大殿前面安静极了。过了片刻,程素素低声道:“做事专心,不错。” 卢氏在后面撇撇嘴:“他没头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7|花容月貌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几个月来, 邬州突然多了一位人物。据说,是在去年秋天,一个英俊的和尚, 衣衫单薄持一柄禅杖, 到了城外山上的铜佛寺里要挂单。铜佛寺规模不大, 韦陀手里的降魔杵都是杵在地上的。行脚僧看了这韦陀, 多半就识趣的离开。 这个自称叫做“圆信”的僧人大步跨进了禅院,与方丈谈过之后, 就从挂单变成了长住。自从圆信来到了铜佛寺, 往来寺里的善信渐渐多了起来。圆信也讲经,也做俗讲,初时是小娘子们爱听爱看, 渐次因他讲得好,过往香客都爱凑过来。 一传十、十传百,拖亲戚、带朋友, 渐渐的,铜佛寺的香火兴旺了起来,布施也越来越多。 铜佛寺因有一座铜佛而得名, 这铜佛只有三尺来高,已然是寺内宝贝了。圆信到后,铜佛有员外施了黄金贴金。窄小陈旧的大雄宝殿也被施主们重建了更宏伟的, 韦陀的降魔杵平端在了手中, 寺中厨房扩建, 也能管待许多特意来品尝斋菜的善信了。 铜佛寺的规模暂时不能与盘龙观相比, 往来的善信数目却几乎要与盘龙观相仿了。 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圆信依旧坚持修行,地也扫着,经也讲着,也不故作神秘,依旧是一张七情不动的面孔,板板正正地做他的事。 王麓说到这个的时候,眼睛发亮,对程素素说得十分仔细:“他掌故极熟的,深入浅入,也不故作高深打机锋。那么正经的一个人,也不故意作怪诞之举哗众取宠,真是难得啊!” 此时距施粥已过去了小半月,天气渐暖,王麓就约程素素去踏青。草才冒出个嫩芽来,真真“草色遥看近却无”,还不是春游的最佳时节。王麓写信给程素素,央她帮忙,趁着她哥哥王经忙于政事,嫂子不大好管她,她想出来骑个马透透气。 程素素爱骑马,两人出来并辔而行,且说且走。一不小心,又往铜佛寺那里去了。路上,王麓就说起了铜佛寺的圆信和尚。 程素素笑道:“真有这么好?” “看就看出来了呀,板正的一个人。如今才信赳赳丈夫、须眉男儿,却是可以赏心悦目而不是粗壮威吓的。” 看来这位圆信和尚了王妹妹的审美。不过,程素素赞同王麓的说法,打穿了过来,她见过的美男子,都是她爹和谢麟那一款的,这里男人魁梧强壮了,就显得粗糙。圆信的肉体,将斯文与有力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这倒是。”程素素表示赞同。 王麓便笑道:“那,就常来听听讲经?” 两人信马游缰,也不通知人,就到了铜佛寺的山脚下。铜佛寺原有些薄田菜地,如今也添了不少产业,也有佃户在田里忙碌,田间散着几个僧人,似是监工的模样。 走近了才发现,这几个僧人并不都是临工,还有做活计的,一个挑着菜的小沙弥正与另一个抄着手的争执:“圆信只会讲俗讲,不懂参禅,就会勾搭小娘子们来看他,好添香油钱。你们得了他的好处,来做监工,自然为他说好话!我们佛门弟子,不讲禅,不修行,还算什么佛门弟子?” 程素素勒马不前,王麓听这小沙弥讲话也很生气,对程素素道:“能将浅显的故事讲得这么招人喜欢,难道不是本事?善信能有什么学问?会打什么机锋?越浅显的,才越显本事,越能光大佛法呢。再说了,圆信也不是不会。” “哦?” 王麓道:“我曾向他问过禅。我们家,你也是知道的,好赖都读过些书,依我看,他旁征博引,反正,跟哥哥差不多了。” “那他岂不是也要做探花了?” “哎哟,不说这个了。下回再来,亲自与他谈谈,你就知道啦。” 程素素来了兴趣:“那倒要试试了。” 程素素更感兴趣的是,王麓怎么对一个圆信这么推崇。再过半月,她就知道了,不止王麓,连珍姐等几个要好的小娘子,都爱往铜佛寺里去。程素素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些双颊飞红的小姑娘,心道,年轻可真是好呀!这圆信也是真的受追捧,妙龄少女无论妍媸,看着他没有感情波动的眼睛,都小鹿乱撞。程素素的袖子被王麓扯过好多回了,好险没管她哥哥要置装费。 却不知道,自己在卢氏眼里,也徘徊在危险的边缘。 又一次从铜佛寺回来,卢氏看程素素卸了妆,换了身松快衣裳往榻上一躺,双手枕在脑手,还翘着腿哼小曲儿。忍不住凑上前来说:“娘子,你是有丈夫的人。” “对呀,”程素素还道她又要提什么圆房的事了,说道,“官人如今正忙,春耕忙了一回,水利再忙一回,三天两头不着家,可得给他好好补补,叫他好好歇歇。哎,今天该回来了吧?灶上做了什么了?” 卢氏叹气:“我的好姐儿,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怎么跟那些没出阁的小姑娘一块儿往外跑去看和尚呢?王家那个姐儿,还没定亲,也没个夫家,总这么跑,她要是跟和尚出点儿事,您怎么跟她家哥嫂交待?” 程素素坐了起来:“是吗?” “我看啊,好些小娘子也就是,瞅着俊后生多看两眼,她倒像是上心。” “我看也是。” “那您还帮着?” 程素素笑了:“这个圆信,有点意思。” “哎呀!”卢氏急得跳了起来,“姐儿,好姐儿,这是什么话?那和尚再俊也……” 程素素又躺了回去,懒洋洋地说:“三娘,花容月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卢氏一脸茫然。 ———————————————————————————————— 程素素才说花容月貌不值钱,便有一个花容月貌找上了她,谢麟打下面县里回来了。程素素给他摆了一桌子爱吃的,烫了壶酒:“这还是先前的通判娘子给我的,热热的吃几盅,晚上好歇着。先喝口汤,再吃酒。” 谢麟几番忙碌,下巴更尖了一些,微带一点倦意地笑笑。透过热汤的白雾,程素素关切的眉眼有些模糊。接过汤碗来,慢慢舀了几勺:“味儿不错。” 程素素笑道:“是吧?多吃一点,你就是吃得少。” 谢麟笑笑,慢慢拣几箸爱吃的菜,却不饮酒,只吃了一碗米饭。吃得程素素都不大好意思了,谢麟这饭量,跟她也差不多了。“不要再吃一些吗?这就够了吗?” 谢麟漱口,接过拧好的帕子来擦手:“够啦。” 程素素也停筷,采莲等来撤去残肴,换上新茶。谢麟闭眼端坐,双手扶膝,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摩挲。两盏茶轻轻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传来,谢麟睁开了眼:“你们下去,我有话对娘子讲。”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继而是门扇合上的吱呀声。天色已晚,灯烛正燃,程素素关切地问:“谢先生有什么要紧事?” 谢麟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有什么不能令六郎安心的地方吗?” “啊?”程素素莫名其妙,“谢先生这么可靠,我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谢麟不为所动:“六郎再读一读?”言罢,从袖子里又掏出了诗笺来。 程素素心口一阵狂跳,接过来一看,还是读过的那一首。 谢麟低声道:“六郎再看,我还担心两宫疏远否?” 程素素话都要说不出来了:“这这这这……” 谢麟忽然笑了,色若春花,薄唇一张一合,说的什么程素素全听不清。她只觉得血液真往头上涌,鼓膜仿佛被浪潮冲击一样,咚咚咚咚……什么也听不清了,就只剩眼前一张笑脸。 谢麟又重复了一遍:“我便说六郎知道。芳臣心意在此,六郎为什么装作不知呢?” “你你你,你就这么问了了了啊?” “有什么是不能直接问、不敢直接问的呢?” 程素素呼吸乱了:“你你你,不是一直在忙忙忙事情吗?” “谢麟的脑子一次只能想一件事情?” 谢麟一生顺利,有难题也因为解决得容易而显得顺利。人生大事就更没那么容易放弃了。他亲自挑的妻子,亲自教的学生,什么都不明白?!不能够!打回到京城,多少人明里暗里为他的后嗣操心。他还年轻,子嗣原不值得拿单出来当件紧急要务讲,顺口一提还是不用刻意避讳的。越是亲近的人,说得越顺口。 程素素那里提的人必然更多,单说程家那位岳母就不能不操心。有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繁衍子嗣”做引子,明示暗示的这么许多,他再如此亲近,正常男女都该有些心动,程素素还视若不见。这是不开窍能解释的? 程素素本来就不是一个木讷的人,她敢男装读书,敢与未婚夫会面,哪一点不灵醒了? 哪怕之前年纪小,现在也不该是这种反应。必有缘故! 谢麟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妻子有些另类,连写诗都不能打动她,那么送首饰、送珍玩一类就更没用。不如开诚布公,问问她要的是什么。果然,问出来是最有效的,居然又看到她脸红了。 “……你……” “你我都不是愚人,”谢麟笑容愈发轻松了,带点诱哄地,“明白总比糊涂好,对不对?” 程素素退后三步,拍拍脸,冷静了一点:“谢先生,我是六郎,先生说六郎要什么呢?六郎已经出过一回殡了,再出门就是围猎,是拈香,是吃酒,是探亲。没了。再没旁的了。” “那谢先生知道自己要的又是什么吗?要是得到的与期望的不一样呢?” 两句说完,程素素自己也愣了:我怎么给说出来了呢? 捧着脸,程素素跑掉了。 卢氏正在院子里打转,看到她出来,忙迎上去:“娘子啊,怎么样?说什么啦?”她一直担心谢麟会让程素素别再去看和尚什么的。 院里凉风一吹,程素素彻底醒了——谢先生太狡猾!这个样子,怎么能不说嘛!不讲就代表不合作!太可恶了! “没事!”程素素手压着心口也按不下心中的烦乱,“我居然问了?该死的!” 卢氏全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更焦急了:“那……大官人还在屋里呐,你这跑子出来……” 门再次被打开,谢麟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早些安置吧。” ———————————————————————————————— 谢麟当时没有明确的表示,程素素却不能不顾。回到房里,脑子还有些发懵的,卢氏等都不敢打搅她。直到她突然坐起来:“三娘,咱们还有多少东西?” “什、什么?” “金银细软啊……之类的……” 亲娘哎,这不是要跑路了吧?卢氏也慌了起来:“姐儿,好姐儿,这是怎么了呀?你和大官人,这……” “没事没事,我就问问,问问哈……” 兵慌马乱了一晚上,谁都没睡好。接下来的两天,程素素老老实实呆在府衙里,哪里都没去,心情很是忐忑。已经脑补出许多“被遣送回家,惹大哥担心”的场景来了。情不自禁的,将指甲啃秃了两个。 两天里,两人都没再见面,挨到第三天,休沐。程素素一颗心提了起来,果然,谢麟来了。 程素素闷咳两声给自己打气,挺了挺腰杆:“茶呢?”眼睛却瞟到了谢麟手上提着个青绸包袱。 谢麟神态轻松地坐下,顺手将包袱放到了二人中间的小桌上,摆手让卢氏等人出去,卢氏担心地望着程素素。程素素点点头,卢氏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程素素的心提了起来,抢先问:“谢先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谢麟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六郎,打开来看看。” 程素素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并没有得到回答,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扯过包袱解开扣儿,呆住了。一套青色的儒衫,鞋帽便全,鞋子的尺寸是她的。 “我想要的,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想要更多,却不肯多给,是不成的。想做六郎,就做嘛。不做六郎也没什么,做我娘子本就不该只会礼佛听曲。”谢麟缓缓地说。 程素素站起来,将包袱往椅子上一搁,左手提着谢麟的领口将他揪了起来。一阵腾云驾雾之后,谢麟发现自己的背被推靠贴着墙壁,耳边一寸,一只臂撑在了墙上。程素素的脸在他面前放大,近得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热度,像冬天里靠近了一只小火炉。 程素素一句一句地往外迸,说一句,更加咬牙切齿一分—— “贤妻会疼人,我会闹人。” “我闹起来,是要掀房顶的。” “认真生起气来,天灵盖都给你掀开了。” “谢先生,这样也要吗?” “掀!”领口被揪得很不舒服,仿佛将妻子的压力传到了他的身上,谢麟的心安定了下来。原来,丈夫不止要让妻子内心安定,自己也需要安定的。 程素素凑得更近了一点:“物议不会放过你。” “世人多愚蠢,我还没遇到过不能解决的人。” 程素素定格在了一个流氓的姿势上:“我男人是谢芳臣啊!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恭喜谢先生,贤妻换了个悍妇,此生鸡飞狗跳可期。” 左手慢慢松垂了下来。 谢麟被一股清香的气息笼罩着。 程素素舔着唇:“没喝酒,说的就不是醉话了。我可认真的。” 谢麟被定在了墙上,慢慢站直了腿:“再凶些,也是可以的。” 他站直了,就比程素素高出些个头来。程素素收回了手,腮上的颜色像喝醉了酒。一个靠着墙,一个面着壁,直站到卢氏颤巍巍地以请示午饭为借口来敲门,才发现站了这么久竟都不觉得腻。 谢麟低头笑问:“娘子午饭想吃什么?” 程素素捏着帕子挡在唇前咳嗽两声:“哎,铜佛寺的素斋不错,去尝尝?” “好!时辰也来得及,三娘可以叫厨下省事了。” 卢氏: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谢麟拣起了儒衫,捧着率先进了里间:“换上这身,行动方便。” “嗯。” “备马吧,路不难行。” “好。” 卢氏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哆哆嗦嗦地吩咐了厨房,又派人去备马,再通知张富贵安排跟着出门的仆人。竟然还能觑着空儿将程素素拉到一边问一句:“姐儿,别再折腾三娘啦,究竟怎么回事儿啊?” “花容月貌值不值钱,也要看长在谁的身上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不会眨眼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麟从未到过铜佛寺。 它以前太小, 纵使谢麟动念往道观佛寺走一圈,也轮不到铜佛寺来出头。头回约会就被程素素给拉到铜佛寺里来,谢麟也是有些惊讶的。他近来事务颇忙, 今年雨水少, 麻烦就多, 也常往下头县里去, 关于铜佛寺他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这个小庙多了个会念经的外来和尚,吸引了不少善信。 既然程素素带他过去, 想必是有什么值得看的, 哪怕还是那个小破庙,同游一番,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行前, 二人没有通知铜佛寺,随从也没带几个,两人皆着儒衫, 程素素给谢麟指路,不多会儿就到了山门前。程素素勒住了马,奇道:“今天好像快了许多。”谢麟跃下马来, 将缰绳交给侍从:“也不算远。” 程素素也跳到地上,抬手一指:“就在里面了。” 铜佛寺的知客僧是见过程素素,她这一改装, 知客僧第一眼觉得眼熟, 一时不敢认了。听着这两个人一个“谢先生”一个“六郎”的叫着, 走到了面前。直到程素素开口, 知客僧才记起来这声音是听过的,双掌合什:“是娘子。” 程素素问道:“圆信忙吗?” 知客僧忙说:“娘子来了,自然是不忙的,小僧这就去禀告方丈出来迎接娘子。”说着,往谢麟脸上看了一眼,旋即垂下头来,猜测着这个“谢先生”的身份,如果没有意思,应该就是知府了? 知客僧心头一喜,知府都来了,可见铜佛寺名头越来越响,将来……知客僧低垂的面孔露出控制不住的笑意来。 谢麟不动声色地牵起程素素的手:“咱们走?” 程素素抽了一下手,没抽开,反被握得更紧了。 房顶还在,天灵盖也还在么。谢麟唇角微微上翘:“走吧。”程素素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正正经经地说:“好呀。” 拾级而上,还未到大殿,方丈便已与圆信走了出来。方丈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来,他就知道,压下非议之声将圆信留下来是有好处的。圆信或许别有目的,但是借他之手,却可弘扬佛法、光大本寺,何乐而不为? 到了面前,方丈笑容可掬地双掌合什:“二位檀越。”听知客僧说了之后,他就知道要怎么称呼这两位了。 程素素笑道:“打扰了。我家先生听说圆信师傅佛法精通,特来一会。” 圆信垂着眼,纹丝不动,下垂的目光恰看到二人牵在一起的手,面上依旧七情不动。谢麟和气地道:“搅扰了。” 方丈慈祥地笑着:“哪里哪里,这边请。”将他们引到特意整修出来的禅室里。 铜佛寺什么都是新的,禅室四墙雪白,蒲团崭新,门窗还带着一股淡淡新切割的木料的味道。谢麟不客气地在上首蒲团上坐定,单掌往对方一切:“请了。” 圆信不动声色地坐了上去,他此时倒抬起头来了,两人打了个照面,心中同时赞叹:长了张好做面首的脸! 方丈摸了个蒲团,贴着墙根不吭气。程素素却不肯坐,捏着下巴,倚着柱着,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 谢麟与圆信都不开口,仿佛是高手过招前评估对方兼读条。程素素数到九,谢麟先说话:“和尚擅讲什么?” 方丈提心吊胆了起来!圆信讲得最多的是故事,故事啊,虽然也讲佛法,也能讲一些士绅讲得频频点头,可对面那个,如果文曲星真的下凡了,就一定是化成对面那个人。圆信能令他满意吗? 方丈后悔了起来,他的老师叔曾与他讲过圆信的问题。方丈当时说的是:“高深佛法,哪能引得来信众?铜佛寺不能在我手里衰落,我知道师叔觉得我这是不务正业,可师父就是看中我这点不务正业,才将铜佛寺交到我手上的。寺都没了,法要到哪里落脚呢?我也不贪心,只要能翻修寺院,别再朽败下去就好啦。” 现在,方丈后悔了。一个靠讲故事养出来名气的僧人,因为这名气引来了当朝状元,会有什么后果呢? 最令方丈担心的事发生了,谢麟与圆信竟说到了六祖与神秀孰优孰劣上面来。诡异的是,谢麟持论是惠能优于神秀,而圆信以为神秀优于惠能。圆信更讲出了他的研究心得,以为继承五祖衣钵的本是神秀,后因惠能的弟子有能耐,修改了谱系。谢麟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才说惠能更优。” 方丈心提到嗓子眼儿里了!当然是六祖更优啊! 接下来的内容,方丈就全然听不懂了。程素素却暗暗点头,这两个人已经不再是论佛法,而是从佛家讲到了为政。 方丈彻底懵圈了。圆信皱起眉来,谢麟微笑道:“和尚绝妙,得空再来与和尚讲法。”语毕,慢慢起身,程素素看他走过来,紧两步走近他:“如何?” 谢麟道:“很好。” 程素素挽了他的手,微微用力,搀他往外走,可怜谢先生坐这么久,脚一定麻了。 他二人与方丈道别,方丈忙合什,见二人也不恼,放下心来。待二人去后,才问圆信:“圆信,何必与那位大官人争执呢?且六祖当然比神秀更优啦……” 圆信等他念叨完了,才说:“当然是神秀好,神秀若不好,他下回就不来了。” “呃?” ———————————————————————————————— 出了山门,谢麟对牵马上来的侍从摆一摆手,另一手一直没松开:“六郎看到的这个人,果然有意思。” 程素素道:“央央让我看一看的,我觉得有意思,就请谢先生也来看一看啦。” “王经的妹子?”谢麟诧异地问。 “是呀。若是还俗之后能有功名……” 谢麟道:“胆子不小。就不怕王经不答应?” “她哥哥答不答应,得看谢先生怎么说了。” 谢麟摇头道:“趁早撂开吧。这个和尚是红尘中人,却不是王经那个妹子能消受得起的。” “那她要伤心了。” “有什么好伤心的?不就多长了两块腱子肉么?” “噗……”程素素低头闷笑。 谢麟气鼓鼓地:“本来就是!” “对……谢先生最好看了。” 谢麟被呛住了:“我并没有怄气!君子好德,谁说男子要看相貌的?” “吏部。朝廷专养了一群看脸评等地给官做的。”程素素偏与他唱个反调,从来选官都是看脸的,谢先生不要不服气。 谢麟故作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道:“六郎可不是看脸的人呐,嗯?” 程素素也看了过去,若有所思地:“总觉得谢先生这句话……挖着坑等我跳?” “那跳不跳呀?” “不是早跳你这坑里了吗?长得好,真的很占便宜啊。” 谢麟用空出来的手摸了摸脸:“那要长得不好,就娶不到娘子啦?” “君子好德,我可是世间难得的厚道君子。” “哦,怪不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六郎就不爱搭理我。” “你还记得?” “不搭理我的人,我都记得。” 程素素惊讶地跳到他面前:“谢先生?” “嗯?”冷不丁的一下,也没吓到谢麟,“怎、怎么啦?” 原想说的话都忘了,程素素将谢麟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我要是不会眨眼了,你得赔我的。” 谢麟觉得自己骨头轻了三两,人直往上飘:“陪三生三世可好?” 点头、点头、点头。 身后的打了个响鼻,前蹄不耐烦地刨了刨地面。远处传来了人语声,侍从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前面来人了,别冲撞了官人娘子。” 二人回过神来,谢麟嫌道上生尘:“上马吧,王经说,城里有间小店的小食很好,咱们去试试。” 程素素跳上马,笑出了声:“好。” 小食肆缩在一处巷子里,店外排着长队,店面是陈旧的颜色,看来倒颇整洁,浓烈的香气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谢麟与程素素都不曾到过这里,店家也不认得他们俩,只看他们长得极出色,带着仆从又有马匹,当作个大户,殷勤地请他们入内:“敝店小本经营,并没有雅间儿,只有几副座头,要另加些铜钱。” 谢麟道:“知道,听朋友说过,还有座儿?” “呃……”店家往内一看,里面座儿已经满了。 程素素看看谢麟,有些犹豫,要是一本正经的谢先生呢,拼座儿就拼了,要这么干净漂亮的谢先生与人拼桌,有些舍不得。谢麟一笑,转头吩咐几句。仆从将马拴在店外,进去拣了个安静位子,低语几声,那一桌人便走了。 程素素疑惑地看着谢麟,谢麟一笑,就是不说。加钱叫别人让座的事儿,是打死也不能告诉老婆的。他也知道干这么样的事儿蠢,坚决不说反倒显得高深莫测。 这家的肉饼极香,肉汤滋味鲜美,炸的米糕香甜可口,腌的小菜酸甜生脆。两人叫了一桌子,老板高兴之余忍不住说:“您二位这一桌子……”吃得完吗?都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啊! 程素素与谢麟相视一笑,谢麟指两盘肉饼道:“看雨,拿去分了吃。”有座儿的付了高价,就不用排队等,多叫些,乃是为了给仆人吃。老板适时露出个佩服的表情,炸肉饼去了。 程素素咬着肉饼,看外面的人排队就忍不住地笑。谢麟十分后悔自己居然犯了蠢,该早些问她的。肉饼确实很香,比从京城带来的厨娘做的味道都好,程素素连吃了两个,再想吃第三个的时候,看了一眼谢麟。谢麟闷笑:“谢麟还不会叫自己娘子饿着。” 程素素脸上一红,狠狠地抓起了第三个:“哼。”谢麟挟一筷子小菜:“回去要谢谢王嘉文。为表感谢,我得叫他看好他妹子。” 程素素放下饼:“央央要难过一阵儿了。” “总比遇人不淑的好,对吧?” “对。”吃饼吃饼。 ———————————————————————————————— 两个人开开心心游完寺,吃完饼,回到府衙,却有一个好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一路散步消食到府衙,太阳暖暖的照到身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了。踏进二门就不大想走路,只想好好躺下睡一觉。张娘子却正在二门上等候,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官人,娘子,京里有东西送来。” “咦?”程素素打起精神来,“是什么?” 张娘子陪在一旁且退且说:“是四房特意送来的,还有一封信,是给二郎的。” 谢麟也来精神了:“是什么?” 除了些米氏给二人准备的时兴料子,稀罕玩艺儿,谢涟还塞了一架绣屏进去,特特地写信说是他送的。取出绣屏一看,程素素眼睛一亮:“真可爱!”绣屏里,一弧圆窗,一张长案,一把木椅,窗外一树桂花,案上一杆笔、一卷书、一池墨、镇一张纸,椅上一只奶猫!奶猫头上不远,两只蝴蝶在飞。奶猫也不理它们,只管圆滚滚的蹲在椅子上,丝丝毛发栩栩如生,严肃地看着桌面,努力抬起短短的前腿,用梅花样的爪爪去够那笔——显然,短腿是够不到的! 再看绣屏上的字,不文不白的四叔风格:梦回当年,醒来颇觉吾侄神似此猫。 “哈哈哈哈!”程素素扶着桌子笑出眼泪来。 谢麟还道四叔有什么紧急事务要对他讲,拆信一看,第一页只有八个字:侄类猫耶?猫类侄耶? 恶作剧吗?谢麟将第一页放到第二页后面,忽然顿住了,第二页上写着:你小时候看人的眼神就像猫,娇气写在眼睛里,现在眼睛里的娇气该回来了吧?比你聪明的人也没几个,看谁蠢就说出来,别憋着。 一条手帕递到他面前:“给。你就算了,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谢麟破涕为笑:“四叔欺负我怎么办?” 程素素沉吟了一下:“告诉四婶儿去。” 谢麟擦擦脸将信折了起来:“嗯,一起告。” 程素素伸出手来,谢麟捏着折好的信,犹犹豫豫,又不痛快解释,被程素素一把抢了过来。谢麟贴在她背后,胸腔的震动让程素素背上一阵酥麻:“我小时候才不娇气呢。” 程素素转过头来,在他脸上香了一记:“嗯。奶声奶气的。” “呐,不能嫌弃的啊。” “嫌弃的时候顶多眨三下眼。” 真是没眼看!张娘子大喜过望,与卢氏暗搓搓地将小丫头们撵出房,还善解人意地关上了门。 门一关,光线便暗了下来。程素素与谢麟笑弯了腰:“你去开门。”谢麟低头轻啄一记:“来了。” 门打了开来,洒进来的除了太阳的光,还有一个急促的身影。谢麟好心情地道:“别拦她,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跑来的丫头喘匀了气儿:“大、大官人,江、江先生说有急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秋千架上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麟眉心微蹙:“知道了。” 程素素按着绣屏:“去吧。” 谢麟匆匆点头, 他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事让江先生这么着急,难得的休沐也不出去喝茶听曲了。 谢麟走后, 程素素开始清点京城来的东西, 这次纯是四叔四婶的手笔, 东西不多, 却都体贴用心。程素素不要别的,先将那只绣屏搬到自己房里, 就摆在妆台对面, 一睁眼就能看着的地方。挑几块新料子,预备做新衣。其余的都先收到库里,又琢磨着有什么好往京里送的。 前番已送了一回了, 这回难有新意,不免有些发愁。谢麟与江先生的事情,她现在反而不大关心了, 江先生那么狡猾,必有办法。 卢妈妈踮着脚尖,一脸喜色地凑近, 不及开口,张娘子便面带疑惑地过来说:“娘子,外面有个姓高的小娘子递了张帖儿给娘子, 说是给娘子办事儿的, 与前面江先生的学生高小郎是一家子。” “咦?她回来了?快请吧。”东西也收完了, 等谢麟回来又有点心焦, 程素素正想有人来说个话。 再次见到高英,程素素吓了一跳:“你这都遇到什么事儿啦?” 高英黑瘦了许多,虚弱,眼睛里却透着喜悦:“给娘子磕头。” “这大半年,你辛苦了。路上还好?”程素素请她坐下,有些好奇高英的经历。 高英声音也比以前宏亮了些:“小病了一场,略耽误了些时候,福祸相依,竟有些收获。” 程素素愈发好奇了:“路上都见着什么啦?很辛苦吧?” 高英谦虚地道:“我可不敢与娘子经历相比。”慢慢地说起她的经历来。 去年,程素素给高英本钱,高英头回自己主持买卖就亏了本,程素素没有追究,又再给她添了本钱,这让高英非常愧疚。程素素一路疾驰还京的时候,高英一面思考要做什么生意才好,一面做些简单的买卖,维持开销。 待弟弟高据也随谢麟赴京,她也想好了——已到秋天了,不如贩些布匹、丝绸,弄点茶砖之类,北上!换皮毛回来,一来一回,全是差价。 北上甚至不需要太多的本钱,草原上胡人缺的东西太多了。他们连铸铁锅的工匠都稀缺,锅一旦漏了,想找个补锅匠,一般的牧人都找不到。养蚕织布就更不要提了,大部分的首饰也不如中原的精美。邬州所产的土布、绸缎、各种首饰,与京城等富庶之地不能比,拿到榷场都算不错的。 高英没有与草原上酋长联系的门路,也没想过与他们交易——她本钱也不够。但就一些小玩艺,与一般牧人交易,也足够赚的了。实在不行,到了榷场,少赚些,交易与大户,也不会折本。只是路上艰苦些,为了不出意外,高英将母亲托付给舅家,带上父亲当年的旧伙,亲自跑了这一趟。 论来,盐、铁、粮才是交易利润最高的大宗,但是没有门路,朝廷也严令不许一般商人做这种买卖,高英也不去碰它。她进了一大包缝衣针、一箱做工精细些的铜胎裹银的首饰、几车结实土布、两箱绸缎。走到半道上,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住在客栈里,听人议论,又挣扎起来,就地进了些佛经佛像。 待病一好,即刻启程往榷场去。 榷场也各分势力范围,最大的几家商人各有门路。高英不与他们争利——也争不上利,高档的交易她做不上,中、低等的买卖倒还做得。高英牢守着父亲旧日教过的生意经,争利而守信,熬了两个月,一边出货,一边进货,渐渐竟有了些口碑。 同行都扼腕:“早知如此,该狠狠多进些货来贩卖才好!”都夸高英不愧是她父亲的女儿。 高英却说:“咱们本钱少,再大些的生意,咱们吃不下,不划算。”她丝毫不敢大意,上一次也是出行顺利,回来翻船的。小心地挑选着不错的皮草,她做皮货生意不是熟手,因娘家、婆家生活尚可,差不多皮草还能分辨得出好坏来,倒没有看走眼。 既条理清楚,眼睛又利,即使觉得她难缠的人,也有人愿意与她做长久生意,与她订来年的货。高英不敢惹事,凡要带什么经史子集、百工技术书籍的,她一概不敢答应:“我妇道人家不甚识文字,恐怕进不了合式的。”凡此类书籍,也是朝廷不许与外邦交易的。 高英又打榷场进了皮毛等物,因她出货进货仔细,耽搁时间略长,动身归来得迟,很巧还捡了个漏。这便是她今天要带来给程素素的自认比较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一只大箱子,几只盒子。盒子打开的时候,程素素狠狠震憾了一把——大块的蜜蜡!极美极润的黄色,仿佛珊瑚一样的红色,都是很原始的形状。红绸里放着两枝老参,哪怕在谢府,这样的人参也很罕见了。箱子里是处理好的皮毛,紫貂也有、狐皮也有,甚至有一张虎皮。 程素素惊讶地道:“你这是……怎么弄来的?” 高英感慨地道:“这些并没花多少钱,原来没想着能弄到这些的。我只想,本钱少,就要赚辛苦钱,做事时仔细不留把柄,早起晚睡,多多留心,人家回家了,我再我守一会儿。天道酬勤。何况我这等只剩下点勤快的人呢?” 程素素顿了一顿,才说:“这勤快的回报也未免太高了。” 高英道:“同一件东西,在产地,绝不如贩出去的价高。在同一地,在匠人手里,与在商人手里,又是天壤之别。产珠的地方,按斛收珠,到了京城的铺子里,论颗来卖。凡做买卖的都明白,不能指望城里铺子卖多少钱,在产地就想卖多少。卖上百倍的价,也是人家的本事。” 这不是差价吗?可也差太多了。程素素心下存疑,问道:“你去了产地?” “并不是,我就等着,我等匠人自己来找我,”指几块蜜蜡,“这些个,他们找着了,也未必守得住,守住了,自己也不一定能换着想要的东西。榷场里做生意的,良莠不齐,两边儿对着哄,每年不知多少人被骗。有些奸商去收,拿些三文不值两文的琉璃珠子就骗人家牛、羊。拿来与我换呢,我给实用的东西,给布、给米、给盐、给药……” “嗯?” “娘子放心,都是我们自家买来开伙吃的,我也没那本钱贩卖盐、铁。这个真是巧了,他家里有人病了,等救命,我就给了他些药。是我自家路上吃的药,绝不哄人。” 不不不,亲,你……已经很奸商了。 程素素想了想,道:“你等到这会儿才回来?” “哪儿能啊,皮货得赶着冬天才能卖得出去、卖得上价儿,那些羊皮一类都出了货,这些是单留给娘子的。开了春,见娘子还在京里,我就又出去跑了一趟。天可怜见,这回利薄了些倒没折本。”说着,又要与程素素汇报利润。 程素素指着箱子说:“这些已经很多了。” 高英忙说:“娘子,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些个铺子里卖得上价,我弄来就没花几个钱。去年血本无归,娘子不怪罪,反与我本钱,我便许愿,这一趟无论如何,也要给娘子赚些体己。真个赚了,不敢欺心。” 程素素道:“账本你先收着,买卖你在做,今年我有这些就成啦。不要报喜不报忧,有什么亏空都自己顶着,真个为难,说出来,我原也不指望这个。” 高英放心地应了。口上说得顺利,她心里也没底的,商人间流传着多少一夜暴富的传奇,暴富之后呢?许多人一辈子也许就暴富这一回,转眼就落魄了。暴利的事,不是回回都有的。生意从来有赚有赔,若真遇到个以为她一直能暴富翻本的,高英就得想办法收手了。 程素素不催不问,高英反而想实实在在地就跟着谢家混了。这些皮毛珠宝看着贵重,也不能吃用一世,找到个靠山至少能保两代富裕。 程素素见她话也多了,声儿也大了,精神也变好了,也很为她高兴。对小青道:“把给她留的那一份也拿来。”她从京里,也带了些邬州少见的东西,高英的一份,因她还没回来,就还在府里。高英也不推辞,郑重接了道谢。 程素素道:“每年也多在家些日子,走得远了,你母亲该担心了。还是调-教些得用的人,叫他们去跑一跑,才能将买卖做大。” “就左近转了转,看了看家父在世时候常跑的地方。对了,娘子,我还想进些粮食,出去这一趟,看天有些旱,怕收成不如丰年,不如屯一些,来年好卖。既有利,也救急。” “唔,屯积粮食?我得再想想” 两人又说几句,东西程素素留下来了,账也不看,催高英回家好生歇息,利润的事情她不着急,让高英看着办。 ———————————————————————————————— 高英辞去后,程素素看一回她带来的东西,准备待谢麟回来,与他讲这奇闻。 谢麟回来的时候面色如常,程素素晚饭桌上与他提起此事,谢麟停下了筷子:“果然如此么?” “怎么说?” 谢麟本不想拿这个让她烦心的,既然话赶话说到了,也就讲:“高英是昨晚回来的,与她兄弟说了些见闻。今天高据来江先生这里时,与江先生讲了讲。江先生就说……怕天旱。” “咦?!” 谢麟道:“高英问他兄弟,能不能屯些粮食歉收时发卖赚钱,她路上所见,庄稼长得都不很好,缺水。高据拿不定主意,就请教他先生。江先生就急了,怕遇到荒年不好办。” “邬州?邬州今年……”程素素想到了今天与高英闲话的内容,暗叹江先生真是敏锐,高英也跟她说了,她竟没往这上面想。不过又有些疑问,事情有江先生想的那么严重吗? 谢麟道:“我这几个月这般忙,也就是为了水的事儿,倒还支得下去。江先生心细,又翻了翻府志,问了高英去过什么地方。邬州水源比他府都丰富些,他们那里,不如邬州。怕他们那里受灾。” “啊?那江先生的意思是?”越发不明白了。 谢麟苦笑道:“我现在只求江先生猜错了!哎,我得写信给京里,问问钦天监。” “这么麻烦了?” 谢麟道:“邬州我花了多少心力,四周这些州府,哼!”谢先生眼里,同僚都是菜鸡,显然是不可能比他的治下更好的。 程素素道:“还未成灾吧?即使成灾,也要赈灾……”跟邬州有什么关系?只要邬州不成灾,就是谢麟水平高。其他的,当然是要政事堂调配资源,邬州也不可能帮得了四周这么多的邻居。 谢麟道:“我现在说今年雨水少,政事堂也不过是预备着今年我缴的赋税少些。天下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得先尽着已经受灾的赈。哪怕有心,不过准备个三分而已。小康人家,或许能等到赈济,米缸里没有隔夜粮的人家,等不到赈灾,就要开始逃荒的。我怕他们跑到邬州来趁食,到时候就麻烦啦。” 中枢如何办事,谢麟是有经验的,程素素无法与他争执,但是地方上就不同了:“有这么厉害吗?他们州府不先自己想办法?你们是不是将别人想得太……傻了点?” 谢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预备好了不来,好说,来了没预备,就要糟糕。自己想办法?就算是我,除了打劫这些米商,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存粮不够使。哪怕够了,这么这些离了原籍的人,如何管束,也是个麻烦。再不下雨,我就先给东宫写信。情势不对,我就具本。”谢先生绝不背锅! 程素素点点头:“也好……” 忽然来了这么一件事儿,什么奶猫、和尚,都被扔到了一边了。谢麟连夜写信,次日便发到京里去,问钦天监可有什么预测,自己与江先生查府志,希图找到蛛丝马迹。 程素素自办自的事儿,取了两株老参,一株送谢府,一株送给娘家(含蓄地让他们设法送到紫阳真人那里)。蜜珀与皮毛暂且不动,留着慢慢地送。又给高英添了本金,叫她尽力去收粮。 接着,她便去找王麓。 王麓等她有一阵儿了,见她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因在嫂子眼皮子底下不好说话,耐着性子与程素素闲说几句,又对程素素使眼色:“我新得了一首诗,您给我点评点评?”程素素会做个P的诗!也端着架子:“好。” 王麓的嫂子心里直翻白眼,心道,你那点小心思!只当自己没猜着,也笑着说:“是呢,她做的,我也看不出好坏来,她哥哥又忙。终于来了一个懂的人了。” 王麓拉着程素素进了她的闺房,反身插上门,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怎、怎么样啦?” 程素素道:“我将我们家那位悄悄引过去了,可恨那里小沙弥居然认出我来,先告诉了他们。” “然后呢?” “聊了很久我们才走,我以为是有门儿了,回来我问他怎么样。他说……” “说什么?” 程素素沉痛地摇了摇头:“不好。” 王麓脸上的血色褪尽,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倚着门板,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呢?” 程素素道:“似乎是说,不是走仕途的苗子。” 王麓抽抽流下泪来:“怎么会这样呢?他……” “你有什么打算呢?”程素素小心地问。 王麓举起袖子来擦擦脸:“没啦!” 程素素放下心来,她还真怕王麓想不开:“铜佛寺还去吗?” 王麓难过地眨眨眼:“我再想想。” “那你慢慢儿想,想散心了,叫上我啊。” ———————————————————————————————— 程素素还是不太放心王麓的,出来与王家娘子略提了一提。王家娘子笑道:“有我看着呢。她也是小孩儿心性,其实心里很有分寸,她要是个没分寸的,她哥哥也不能就这么答应带她出来。知道事情不行,过一阵,她就想通啦。” 事实上,没等王麓自己想通,圆信就帮她想明白了。 这一天,程素素正琢磨着给程犀的信要怎么写才能不让哥哥担心。一定要把自己写得很乖,对了,还要让谢麟给写担保。打废了三张草稿,程素素才开始落笔,写完了,自己觉得满意了,拿去给谢麟看。 到了书房,谢麟正在捶桌暴走:“这个秃驴!就他事多!嫌我不够忙么?” 好像是被四叔的一封信解开了封印,谢麟喜怒形于色的时候多了起来。程素素好奇地走了进去:“哪个秃驴?” 江先生低声道:“就是那个圆信,真是个乱神!” “我才是乱神,他算什么?”程素素先不说信,“他做什么了?能令你们生气?” 江先生小声解释了,程素素才明白——圆信将一个想与他私奔的女子给告到衙门来了。这女子是邬州一富翁的妾,听讲经听得迷上了圆信,半夜抱了外包袱就跑来找圆信渡她出苦海。圆信不乐意,这女子也是病急乱投医,威胁圆信不收留她,就要说圆信勾引她。圆信直接将她送到衙门来了。 越过了河东县,直接到了邬州府。谢麟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将案子发到了河东县。可怜河东邹县令,又顶了个天雷——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治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程素素整个人都懵逼了:“这都是怎么想的?” 江先生道:“娘子再想想。” 程素素神色也不好了起来:“他的心眼真不少!” 江先生道:“亏得东翁机警,否则,无论谁来判,判词里都不能说他的不是,反要赞他高义。就是官府为他扬名做保。” 吃苍蝇了!怪不得谢麟不开心。程素素偷眼看去,谢麟又是一副矜持的模样了:“想让我上当,哼。” 这案里因夹着一个俏和尚、一个美妾,顿时令围观百姓喜闻乐见了起来。大多是骂这妾不知廉耻,然而闲人们说起来的时候,却又面带一丝猥琐。 原本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桃色案子,却在过堂的时候又添上了一抹血色。邹县令以为简单,乃是判起来容易,圆信有信义,表扬一下,妾是“淫奔”发卖,卖的钱交给原来主人。齐活。 也是邹县令运气不好,他捏着鼻子命带那逃妾过堂,呵斥两句打几板子宣示正义的时候,这女子也不忌讳,将衣襟一撕,身上全是伤痕、烙印,直指夫主虐待她。 这就很不好了! 邹县令被架到了火上烤,连送这女子告官的圆信,处境也添了丝尴尬。逃了美妾的那个“苦主”,看起来也不那么苦了。 王经却开心得不得了,将案子来龙去脉说给妹子听,妹妹对圆信的迷恋少了很多,放弃了不成熟的想法。谢麟也表示很开心,就让圆信在火上继续烤着吧!邹县令也是个妙人,案子不能不判,却将原委写得一清二楚。三角关系三个人,每人都被他揭了回老底。 更妙的是,下雨了! 钦天监的熟人来信,说邬州雨水本就不是特别多,让谢麟着急上火的时候,下了一场透雨。整个府衙都放下了心来,雨过天晴,程素素就招呼了人,在院子里架起了秋千。 春天都过得差不多了,还要树秋千? “当然啦,秋千秋千,怎么也得玩到秋天呀!”程素素如是说,“我还没玩过秋千呢。” 卢妈妈一想,好像是这样的,不免有些心疼,也就不拦着她说什么“不稳重不像管家娘子”之类的话了。 秋千架好,程素素就跳上去踩着飘来荡去了。卢妈妈又反悔了:荡得太高,太危险了!程素素膝盖微盖,一发力,荡得更高了。卢妈妈捂着心口,额上冒汗:“你不是不爱这些的吗?说这些无聊又无趣……” 程素素低头瞅着卢妈妈的发顶:“我现在又觉得这个好玩儿了。” 谢麟打前面就听到了后面的笑声,心情正好,踱到了后面。恰逢程素素将身一挺,整个人飞到半空中,身子几乎要与地面齐平了,又落了回来。宽大的裙摆在空中展开,谢麟想,这要是条红裙就更好看了,要销金的。走近了仰面问道: “素素?” 程素素在阳光下头顶冒出白色的烟气来,她站在吊板上,居高临下,忽然一笑,右手握着吊绳,伸出一只左手来:“手给我!” 谢麟一面伸出手,一面问:“做什么?” “带你飞!” 谢麟才站稳,秋千就飞了出去。谢麟牢牢握着吊绳,腰就被搂住了,风在耳边吹过,阳光暖暖的,干旱带来的焦虑都在秋千一来一去的荡漾里被甩飞得不知去向了。 多带了一个人,秋千飞得便不高,卢妈妈觑着他们飞低时说:“好到晌午了,下来缓缓好用饭。”才将二人给劝了下来。 程素素慢慢放谢麟下去,很给面子地将手放到谢麟伸出来的手上,由他将自己接下去,两人笑吟吟地去整束用饭。 后半晌,谢麟被江先生拖去前衙理事。采莲、秀竹两个见程素素看那奶猫的绣屏微笑,知她心情好,互相使一使眼色,上来引程素素说话。 她们俩同情正压在邹县令手上的那个逃妾,想程素素是很有主意的人,不知能否令这逃妾下场不要那么凄惨。 程素素惊讶地问:“判了么?很惨?” 采莲道:“那家主人那么凶暴,现在不得恨死她了?托个人将她再买回来,折磨死了才消心头恨。不晓得有什么样的毒计等着她,这和尚真是造孽。” 程素素道:“说来也是可怜人。可她那脑子真不灵光。私奔,还是没讲好的,抱着包袱就去找!和!尚!不答应就要告人家,这要真是个老实和尚,骨头渣子到现在都不剩了。” 端着果盘进来的卢妈妈听了一耳朵,坚定地认为圆信不是个好人:“那也是叫逼急了,快淹死的时候,当一根稻草都能救命。” 程素素道:“罢罢罢,说不过你们,呐,您去找高英,让她再转一手找个人,把这个傻子买出来,放了。不教她再落到原主手里,不就成了?不过,这样的人,真不敢留在身边,听明白了?” 卢氏眼睛一亮:“不错!”又犹豫了,“那得多少钱呀?” “哪个不要命的跟我抢人呢?” 卢氏咽了口唾沫:“姐儿!”她一着急就会叫旧称呼。 程素素道:“知道啦。再多取两吊钱,给她当盘缠。” 卢氏叹道:“我就知道,程家就没有心狠的人。”开开心心地去找高英,自己又贴了些私房钱给那逃妾。回来都对程素素讲了:“回来换了身儿男人衣裳,送走了。” 程素素不甚在意地:“知道了。” 卢氏犹有不满,试图吹风:“老天爷也不长回眼,劈死那个不拿人当人的畜牲才好!” 程素素道:“这世道就是不长眼。”话虽如此,却心头一动,起身去向江先生问计——怎么才能整垮这嗜虐成性的家伙。 江先生撩了撩眼皮:“那是他家婢子,打一打、骂一骂,不残、不死,不会有人去认真判罚她的。残了、死了,钱使足了,他也不会有事。不使钱,事儿也不大。” “没办法就直说呗——呗——呗——” 江先生镇定地道:“在下不吃激将法。还有,娘子怎么就信了那逃妾是无辜的呢?能逃,能卷细软,敢威胁和尚,像好人?焉知不是她的苦肉计呢?” 程素素真•傻眼了:“对哦。” 江先生沉痛地道:“这世上,恃强凌弱者多,却也不乏以小谋大呀。这跟灯下黑的意思差不多,都是叫你想不到。” “那要真是凌虐呢?” 江先生奇道:“很重要吗?” 程素素一呆:“不重要吗?” “顶好不要管,”江先生认真地说,“这世上的事情,千奇百怪的多了去了,有些弯弯绕绕的根本不必理会。因小事劳神,会误大事的。就说这个案子,辨明了又如何?剑指东翁的是圆信,能耐圆信何?” 程素素的脸一沉:“他?哼!” 江先生苦口婆心:“这些小民的事情,没那么要紧,娘子不是也拉了她一把了么?足够了。百姓是百姓,小民是小民,娘子好好想想吧。” 程素素道:“小民多了就是百姓了。” 江先生干脆问:“拿什么去查人家房里的阴私事?查到的证据就是真的了吗?就不会冤枉好人了吗?古往今来传说里,青天都神神叨叨的,不能通鬼神做不了青天,青天不是人当的。” 程素素一噎,没什么先进刑侦手段,拷问还怕屈打成招。若顺着物议,万一是富翁冤枉,自己就险些做了件恶事。若真如逃妾所供述,则是放过一个恶人。江先生也不催她,随她慢慢去想,光凭简单的正义感与一腔热血做事,那是不行的!江先生以为,自己最要做的,是给她泼点冷水。 “先生,道灵被参了……素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直道而行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 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 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 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 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 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 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 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 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 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 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 丹虚子自己的手, 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 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女眷里打头的,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兴旺,她说话底气也足:“我早便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果不其然,儿子中了秀才,听说将入府学了?以后还有前程呢,你便等着享福罢!”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先生难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也是前世不修, 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 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 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 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 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 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 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 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 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 担心地问:“姐儿, 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 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 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 参拜之事,乏善可陈。赵氏虔诚,要多跪一会儿,程素素的二哥、三哥,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耍了。程素素便与卢氏出来。卢氏每来五行观,必要抽空拜一拜城隍。程素素不想去,卢氏不由为难。 程素素眼珠子一转,道:“我去找大哥,总行了吧?”也许,能敲边鼓,问出些什么来呢!再者,做女冠这事儿,顶好能得到程犀的支持,这样事情就能敲定了! 卢氏一听,便道:“好好,大郎最是妥当的一个人!”观里她也熟,熟门熟路地将程素素送到了道一那里。 道一与程犀为程玄收拾摊子,经验丰富,已合上了簿册,正在斗茶。赵氏于斗茶上手艺不凡,程犀也颇擅此道,道一罕见地路出笑容来:“这一事,我总不如你。” 程犀道:“小道罢了。擅不擅长,有什么?” “那可不一样……”道一说到一半,抬头看向门外。 卢氏忙屈一下膝:“大郎,道长,我送姐儿过来。” 程素素接口道:“三娘和小青姐去城隍那里,阿娘许了的,我累了不想去。” 程犀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一点头,卢氏便放下心头大石,笑吟吟地离开了。 道一看着一个大红团子滚过了门槛,挑眉看程犀。程犀也动动眉眼,示意稍安毋躁。 即将去府学,程犀最不放心的,不是二弟有心准备明年的秀才考试,也不是三弟不大爱上学,反而是幼妹。他们俩,一个有心向学,天资不错,另一个有先生管着,也出不了大错。 唯有幼妹,是归内宅管的。赵氏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家产也丰裕了许多。是个合格的主母。缺点也是明显的,赵氏有内宅妇人的通病——眼界窄,性情不够坚毅。性情略有些忧郁,有时候又有些固执,遇到事情,又会顾虑重重。 让赵氏教导程素素,程犀委实不放心。妹妹七岁了,先前小些,随老三程羽一道开蒙,有老师看着读书,也还罢了。七岁上,男女有别,再送与男孩子一处读书,是不相宜的。程家再单请一位先生,也有些吃力。 去府学之前,程犀也在想,要如何提点妹妹,使她不要被赵氏身上的缺点所影响。反应迟钝是不要紧的,目光不够长远才是真要命!程犀有着一颗向上进取的心,是断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庸庸碌碌的。 掰性子,得趁早! 程素素不晓得,自己打着小算盘,正踩进了程犀的口袋里。 犹自天真地打着小算盘,拣了下手的一张椅子坐下,东瞅瞅、西看看,斟酌着措词。想到一半,便觉不对,道一与程犀都在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表演!程素素感觉有些不妙,小心地问:“怎、怎么啦?” 程犀好笑地挑眉:“嗯?” “我……打扰你们啦?” 程犀笑而不语,道一天生冷脸,都看着她。 程素素很想落荒而逃,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忍住了。几年来,都是别人哄着她,主动逗她说话,现在让她主动开口,也找不到一个自然委婉的开场白。 反正都不是外人!程素素咬咬牙,冲口而出:“大哥,我想入坤道修行!” 程犀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她会生出这样的主意来,程犀心中,妹子做女冠,乃是下下之策。程素素平生,全无半点向道之心,长到七岁,憨吃憨玩。虽然要求从来不出格,也爱读书,这点颇得程犀喜欢。然则要说她有什么灵异之事,除了月前白日见鬼,那是再无半点征兆的。 不等程犀回答,道一冷声道:“不行!” 程素素傻眼了:“凭什么呀?” 道一却不理他,只对程犀使了个眼色。程犀垂下眼睑,再对程素素发话时,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了:“为什么想?” “就……就是想嘛!”难道要说觉得世间皆是囚牢,想要跳出樊篱?躲事儿来的?程素素以为不妥。 程犀眉头皱得愈深。 道一起身,与他耳语几句,程犀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程素素眼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却只得到程犀一句:“我们再商议商议。”语毕,一拉道一的袖子,两人出门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不能养患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 程家原也无此习惯, 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 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 当不是坏事。 果然, 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 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 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 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 也不是很多, 最重要的一条, 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 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 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珪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珪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珪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总之,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由于交流尚少,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3|意料之外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 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 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 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 而一旦出个败类, 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 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 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 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 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 那指腹为婚的, 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 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 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沉默得令人窒息。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盆冰,程素素慢慢地将梅花糕在碟子里摆好,缓缓抬起头来。 朱大娘子越看她越合意,她可不只是愚蠢暴烈,相反,她肚里有一本账。程家人口少,根基浅,原本朱大娘子是看不上的。程素素的大哥今年十四岁中了秀才,这就不一样了。 秀才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 “少年进士,能有几人?中进士者,多是三、四十岁,至于五十多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这些人早便成家了。纵有少数年轻未婚者,也被高官显贵家抢了去,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寻常人家的。想要进士女婿,就得拼眼光,趁早下手,陪着他从秀才、举人一步步走过来。”这是朱大娘子父亲早年讲过的话,只可惜,朱大娘子运气不好,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秀才。 朱大娘子自家没闺女,沾不上这一宗好处。可她有儿子,别人不识货,想找个家世也出色的儿媳妇,略难。更兼娘家哥哥不肯亲上做亲,便把主意打到了程素素的身上——程家这一宗倒是很划算。 且看程素素,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嫩,见人也不怯。大红的绸袄,颈子里挂着赤金嵌宝的项圈儿,手上小金镯子,一看就是家里精细养着的娇儿。家里人喜欢她,将来她夫家有事儿,就不能不管她。早抢早好,等到程素素的大哥哥程犀真个发迹了,再想结亲就难了。 这么一想,便要将手上一对赤金的竹节镯子褪下来,往程素素的手上递。口里说:“回去便教我家那个央了媒来,再正经下礼……” 赵氏伸出手来要拦,她心里乱了一回,终于被朱大娘子这土匪抢亲的模样给激怒了。 程素素却不敢再将希望放到赵氏身上了,她今天受惊不小,七年来,赵氏养她,自是没得说,凡事无不顺遂。弄得程素素便以为人生便是如此,一帆风顺,平安到老。经此一事,她才发现,自己的麻烦,多了去了——这位亲生母亲,也不是很靠得住。 程素素挂着一背的冷汗,决定靠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然而七年安逸生活,让她的心理年龄不增反减,脑子也钝了一些。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来。眼见这镯子便要递到跟前了,程素素的脸,终于变色了。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端午不但过得长,还有一个项目,乃是初八这天,一定要去城隍庙里,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道一依旧冷脸,不过点头:“是。” 赵氏看他,也有几分像是李六看养子,知道他的冷脸倒有一半是被程玄不管事儿给逼出来的,是以十分宽容。与他商议:“就与大郎同住,好不好?他那里被褥都是新的。” 道一正想与程犀多说说话:“好。” 那就好,赵氏有些开心地道:“多福,去厨下吩咐饭菜。” 道一微微颔首,便去程犀的小院里看程犀的伤势了。 卢氏请来的郎中到得也快,正在给程犀看胳膊,一看便说:“这是怎么了,戳到筋了。倒没有大碍,不要用力,养些时日就好了。” 程素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多亏了那剪刀扎完了人,已经不锋利了。程犀仍然有些疼,郎中说了无事,便觉得这疼也轻了几分。程素素还不放心:“有没有什么膏药?又或是什么汤药的?药油呢?” 郎中无奈地道:“什么立时见效的法子都没有,不管它,养着就好了。” 道一踏进门便听到这一句,便说:“有劳了。” 程素素听了这一声,就开始翻钱袋。赵氏持家,也会发月钱,程素素一月几百个钱,自己也没个用项,就都卢氏收着,给程犀看郎中,她将自己的家底都搬了过来。 程犀道:“不用你的。” 道一已经掏了个银角子,赠与郎中了,且说:“不敢叫师父、师娘担心。若真个无事,还请先生……” 郎中点头:“明白,明白!” 卢氏便过来给郎中引路,带他出去,以避开赵氏。程素素往程犀床边一坐,不走了。 —————————————————————————————— 道一打量了一下室内,程珪警觉地抱着床柱,程素素见状,飞快地学习她二哥。程羽呆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是哥哥和妹妹都这么做了,他也跑去和二哥抱一根床柱。 想也知道,道一与程犀一个不笑、一个笑,扫一眼,三个人顿时觉得头皮一麻。一、二、三,慢吞吞地放开手,排着队出去了。道一在后面提醒:“不许告诉师娘。” 三人齐齐一僵,整齐地答应:“哦。” 程犀道:“今天的是,是三郎的事,不是幺妹的事,明白了吗?朱大娘子想害的是三郎,机智打了无赖的,也是三郎,记住了吗?” “是。” 程素素猜着原因了,让三哥顶了她的“业绩”,应该是不想她抛头露面去作证过堂,被人指指点点——剪刀扎的确实不是地方。大哥体贴,她也无意闹大,乖乖地跟着程珪走了。 三人走后,道一沉声道:“朱家管家来了,说是只要不过堂,必叫咱家满意,你看?”这事儿,他们俩商议出个结果来,告诉程玄一声,也就得了。 程犀道:“他一个管家传话,咱们应什么?” “不错,我也这么说。” 两人商议一番,以为此事不等朱家当家人出面,他们不去理会——相府公子亲见的事情,纵他们愿意私了,也不由他们作主不是?程犀的意思:“即使朱家人亲自上门,也要向知府和那位相府公子透个消息。朱家大娘子,连着何家的事情呢。” 道一皱眉道:“总要让朱家有所忌惮才好。” 程犀欲待说什么,又止住了。道一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要说忌惮……师祖……” 道一道:“可行。我来办。” “大哥?” “你好好养伤便好!” 两人才定下计来,当天晚上,朱大秀才便亲自登门了。令程犀与道一十分诧异的是,来的不止是朱大秀才,还有朱大娘子的亲爹,杨老先生。二人身后跟着家丁挑着担子,扁担沉甸甸的,程犀见了,便不许家丁进来,礼物也不肯收。 二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见到道一与程犀,虽是客气,话里也透着丝焦急,对程犀拱一拱手,便说:“不知可否请出令尊一见?” 程犀请二人坐下,却不答允:“二位知道的,家父向来不问杂事,命我二人处置此事。” 翁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杨老先生道:“家门不幸!” 程犀道:“老先生言重了,罹遭变故的,是舍下吧?” 朱大秀才咳嗽一声:“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看好人,叫她出去惹事儿了。” 道一冷不丁地说:“看二位脸色,是有急事罢,不如少些客套,如何?”他目光十分不友善。 杨老先生道:“这孽障做出这等事,老朽实是无颜见人!” 朱大秀才因被革了功名,本就对这妻子生出些不满来。更因此事,家中忙乱,致使独生子无人看管,外出顽皮,淹死在故河道里。如今又若下这等事来,对妻子的情份,已减至若有若无了。 杨老先生虽是亲爹,女儿闯祸牵连到了相府阴私,又有买凶之嫌,只想尽快脱身。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还遮掩,意思却也很清楚:“她身后的法事,还请道长不计前嫌。” 程犀与道一心中都是一惊——早知这两家能有这样大的家业,绝非积德行善而来,不想竟能狠心至此!朱大娘子因父因夫跋扈一世,今日却被这两人男人联手决定了生死。 道一斟酌着道:“非是小子不近人情,令嫒似乎牵连进何家的事情里,近日在李公子那里,仿佛听到提起过。” 杨老先生脸上更苦,不单是女儿,还有妹妹呢!何家长媳是他亲妹子。朱大秀才同情地看了岳父一眼,肯切地道:“只要府上不首告。” 程犀道:“我今日当众写下的状纸,难道要我收回?不过听凭知府大人如何处断。府上之难,不在于我。在何处,前辈心里清楚。礼物也请带走,程家不是收钱卖命的人家。” ———————————————————————————————— 朱大秀才与杨老先生此时无心在程家多费心,只求程家不要添乱即可。至于其他,待事件平息,再说。两人也不敢强留礼物,皆是苦着脸,拱手告辞。 程犀与道一也客气,亲自将二人送出门。心道,若能说通知府,算你赢!大门一关上,两人的表情更是凝重。昏暗的灯笼下,对视一眼——回房商量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4|海捕文书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麟的声音与平时几乎没有差别,程素素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不快。江先生的惊讶下面, 也掩盖着一股抑郁之气。高据的情绪压根就没有做任何的掩饰, 程素素目光扫过来, 高据就咬牙解释:“今天一早……” 他领着卧底的任务,做得也十分敬业,自认也算精明强干,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弄明白圆信究竟在搞什么鬼。他是觉得程素素大惊小怪,妇道人家就爱多想, 但是江先生和谢麟, 包括他自己,也不认为圆信就完全没有问题。能揭开圆信的真面目, 高据也是很乐意的。 就在他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今天早上, 他冒着冷风早早到了山间草庐,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一开始,他还道是别的信众都没来,又或者圆信暂时出门了。越等, 聚集的人越多,始终不见圆信及其亲信的信徒出现。 “我就撺掇着两个傻大个儿去推门,里面连根毛都没剩下, 干干净净!” 程素素也吃了一惊, 问道:“有多少人在草庐外面?他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觉得他们会是怎么想的?” 高据微怔:“ ……议论纷纷, 有说他走了的, 有说要去铜佛寺找的……可我看那屋子里的样子, 是要出远门才对。还有,还有人说,他是不是得成正果了……” 江先生阴恻恻地问:“铜佛寺有人看了吗?” 高据道:“我留了小幺儿在那里,自己先来报个信儿。” 江先生对谢麟道:“东翁,这个圆信,太不简单了!” 谢麟也沉着脸点头:“这一回,恐怕要叫娘子说中了。” 程素素道:“甭管说不说中,第一件事,找个人,报个失踪!成个【哔——】的正果!现在就去!要快!”她的心情变得不美妙了起来。 江先生看了她一眼,附和道:“不错不错!装神弄鬼,想得倒美!还是往河东县去报失踪,一个和尚,走丢了,当然要县衙先管啦,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谢麟道:“当然要河东县去办,县里出了这么个妖孽,他居然一点数也没有!再叫他查查,圆信那些个亲信,是不是也不见了。” 晚饭前,小幺儿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是:“小的在那儿等人一整天,他们找到铜佛寺,那里说他早已不去了,草庐里里外外都找了,就差挖地三尺了,连个菜窖都没有,也藏不下人。四下山头都找遍了,没有。草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一片纸、一根线都没有。” 往河东县报案的人也回来了,江先生下令,高据飞快地去撺掇了几个担心圆信安危的人,赶在河东县关门之前,将状纸递了过去。高据揣摩着程素素与江先生的意思,又大肆宣扬:“可不要是有强盗以为和尚收得布施多,谋财害命了!”尽力多造些谣言,好别叫圆信得太多的好名声。 办好这一些,府衙才略松了一口气,程素素与江先生师徒都聚在了谢麟的书房里。 蜡烛一支一支地点起来,书房明亮起来,与江、谢二人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目前为止,圆信并没有造成什么破坏,相反,还有点促成公序良俗的意思。江先生与谢麟不开心的是,居然叫个贼秃给戏耍了!这两个人精,哪个对自己的智力没有信心呢?越是这样,越是难以接受。 上头坐着的是老板和老板娘,江先生心情再灰暗,也得先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地:“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居然没料到他会走。” 高据从头烧到了脚,人是他盯的,一点征兆没发现,叫圆信走失了。自诩聪慧的少年也不大能够接受这样的局面。 谢麟低声道:“不怪先生。” 倒是程素素,白天勾起伤心事,难过了一回,此时倒是最平静了。待他二人发表完了意见,才说:“还是要看河东县搜查的结果,才好下定论。听说他分文不动,离了铜佛寺结庐而居,我担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还是再等等消息吧。万一他又出现了呢?” 江先生与谢麟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 第二天傍晚,河东县的消息传来,圆信没有出现,与他走得极近的八名信徒也跟着消失了。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书房又明晃晃点起了十几支蜡烛,谢麟与江先生脸色难得能滴出墨水来。程素素敲敲桌子,只说了三个字:“复局吧。” 江先生重复了一句:“复局?” 程素素的精神又来了:“对,复局,看看是哪里出了毛病,以后好留意。” 谢麟与程素素在书房正中明间的榻上对坐,江先生坐在谢麟下手,高据立在他身后。 程素素一指谢麟的书桌,对高据道:“你去记。” 谢麟对高据摆一摆手,江先生也说:“阿据啊,去吧。” 高据小心地蹭到谢麟的书桌上,小心地搬开桌上的书籍等物,移了尊烛台,剪了烛芯,铺开纸,开始磨墨。 耳朵里听着墨锭在砚台里细微的摩擦声,三人并未马上切入正题,程素素道:“有些事情,真的没办法感同身受呢。没到那个份上,是穷尽想象,也无法想象得到的。农夫只会想,皇帝用金斧头砍柴。我也只能想,从小到大,我犯蠢的次数数不过来,也活蹦乱跳到今天,怎么谢先生与江先生只是迟了一步,就懊恼成这个样子了?” 边说,右手成拳边以指节敲着榻上的矮桌。谢麟翻掌覆住了程素素的拳头:“不是……” “我老是被修理,师兄啦,大哥啦,史先生啦,江先生啦……” 江先生拳头抵着唇边咳嗽两声。 程素素没理他,左手压在谢麟手背上,缓声道:“我有个秘方。每一回,我就告诉我自己,孔子都说自己不是生而知之,也要靠学的。我挨骂就当交学费了,划算。” 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在谢麟耳边说:“农夫想不到皇帝怎么过活,皇帝也想不到神仙怎么过活吧?旁人皓首穷经,也没你懂得多,可天地万物,宇宙洪荒呢?这个圆信,就当是老天给你出的一道题吧。你解不开,就没人能解得开了。格物致知,格了它,我等你给我讲这道题,好不好?与天斗,其乐无穷。”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极低,江先生尖起耳朵,也没听得清楚,急得直挠耳朵。 少顷,高据磨好了墨,扬声道:“学生就在这里记了。” 江先生只得主持起复局来,连连咳嗽,且咳且看着四只交叠的手掌。两只手滑了下去,留给江先生一个清晰的牵手。江先生别过头去,问:“是娘子最先知道这个圆信的?” “是,”程素素回忆道,“打京城回来,王嘉文的妹子约我去的,当时,她将圆信夸得很好。看到了真人,听他讲经,就觉得不对。这么个美貌的和尚,怎么会默默无闻?还到了铜佛寺这样的小庙挂单?都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若真是如此,这和尚既有城府,又有功利心……” “不算大毛病,”江先生点评道,“得道高僧太少,即使是得道高僧,也有弘法的念头。” “嗯,”犹豫了一下,程素素道,“我留意了,小娘子们对这和尚青眼有加。这不对,在我身边的小娘子,都是什么出身?能被她们看上的,出身不差,差了养不出叫士绅家小娘子喜欢的气度。要说一个两个看走眼,就好粗鲁那一口,不至于都是交口称赞。” 谢麟道:“两条合在一起,就可疑了。除非是释祖一般……” 江先生道:“释祖也是王子出身。好,到此为止,圆信不是大善就是大恶了,咱们先说恶的吧。善的,不过是一代宗师,开山立派,咱们都看走了眼。” 程素素道:“他讲得粗浅,却动人心,我听他的故事,总觉得这个人像是随时都会暴起。近来不老实的光头,我只知道弥勒教,再看圆信,越看越不对。就请谢先生去看一看。” 谢麟道:“我与他说了不少,当时不大看得上他,半瓶酸醋,还有野心,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折了。后来他告发逃妾的事,可见满心是俗念,没有佛心,就略留意了一下。他信徒滚雪球一样的变多,我就算放开了贪墨受贿,都没有铜佛寺的庙产多。咳咳,就与先生商议了。” 江先生道:“在下仔细看了铜佛寺,担心它成了隐患,僧尼不耕不织,又广受香烟,于国家赋税不利。”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谢麟道:“高小郎怎么看?” 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大墨点来,高据道:“额……学生、学生以为,使君与先生说的都对,僧道势大的危害,先贤多有论及。还以为娘子说弥勒教,有些危言耸听,是大惊小怪了。最不解是圆信为何离开铜佛寺,更不解他为何要走。他……讲的故事,很能煽动人,这就有些怪了。学生也以为,此人恐怕没那么良善。” 程素素道:“我想了很久,极力说服自己,圆信没有恶意,只是看透世情,游戏人间,事了拂衣去。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是个反贼苗子。” 江先生说:“现在人平空不见了,他离好人越来越远啦。东翁、娘子,他是好人,不碍咱们什么事。要是恶人,万一哪一天作了恶,追究到在邬州的行踪,恐怕面上要不好。要真是教匪……” 谢麟愤怒之意已褪,点头道:“复局是为了以后行事,不是为了与圆信怄气。一条一条说下来,都是咱们的猜测,当时立时动手,不占理。往后再遇到有疑虑的事,一是要盯紧,不可让鱼溜了,二是做好套好,找好由头,好直接下手。” 江先生也缓过气来,自己有些不甘心,还要安抚谢麟,怕他太过不甘心影响判断:“复局一回,咱们行事并没有不合常理之处,也不是没有戒心,记住教训就是了。明天一早,在下就去找河东县,催他出个海捕文书。” 谢麟道:“就是这样,明天有劳先生与河东县交涉啦。” 江先生谨慎地道:“就怕他再平空出现,讲什么神仙故事……” “抓!”谢麟毫不犹豫地说。 江先生补充道:“再消失。” “盯死了!”谢麟发了狠。 江先生道:“只怕河东县做不到,此事请东翁交给在下来做。” “好!” ———————————————————————————————— 第二日,江先生亲自去了河东县衙。 邹县令这官儿做得倒霉极了,每每有事,都落到他头上。见到江先生,没开口,嘴先瘪了:“先生,我好苦哇!” 江先生对河东县建议道:“大令还是快些出个海捕文书的好!走失了人口,发现及时,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这妖僧在哪里犯案被翻出来好搪塞。这又是个有名的和尚,愚夫愚妇不得深浅为他所惑,万一闹出什么民变来,就更糟糕啦!” 邹县令道:“不错。是这样。” “且慢,要有苦主的。” 邹县令听他说得也是有理,匆忙照他说的做了,又随他去见谢麟。请府衙也帮忙发个文书,怀抱侥幸心理,希望真能捉到圆信。 谢麟与江先生却不肯如此乐观,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圆信再出现时,一定是带来坏消息的。 此时,圆信已离邬州两百里,与另一拨光头接上了头。 看到圆信,来人笑开了:“圆信师兄。” “教主呢?” “在里面,就等师兄了。” 此时的圆信,眉眼间凌厉之色比在邬州时更浓,举步往走,被来人伸手一拦,笑嘻嘻地问:“圆信师兄,您这带的是什么人呐?” 圆信冷冷地道:“我的人。” “不是咱不通融,教主他老人家那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近的,您说是吧?人留这儿,我给您看着,您出来了,原模原样还给您,可好?” 圆信定定地看着他,对方笑得脸都僵了,圆信才回头吩咐:“在这里等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5|双方准备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我开心, 睡不着。” 黑暗中, 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 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 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 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 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 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 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 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 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 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 “很好很好” 的大哥, 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程素素住在赵氏院子的西厢里,上房禀报十分方便。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6|新来偏将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对天发誓, 她写信的时候是只想着不能跟家里关系太糟糕。她也不喜欢谢丞相,只是想维持表面的和谐而已。谢丞相可以做得过份, 子孙连抗议都得小小声的来。程素素怀着万分的诚恳写长信,并不希望与京里产生矛盾。 从这封信来看,谢丞相还是很关心谢麟的。然而祖孙俩嫌隙已生,谢丞相的动机也不纯,做什么都是错。程素素完全可以预测, 谢麟不是不明白谢丞相这些建议的价值,肯定也知道谢丞相这回出手帮了他大忙, 但是绝不会因此而对这位老人家产生亲近感激之意。 信是必须给谢麟看的, 但是看后的反应并不能预料。程素素设想了不少应对的方案,亲自将信拿去给谢麟。 谢麟先不接信, 手掌覆上她的额头:“怎么啦,有为难的事?终于下了一场雪,不管有什么事,都不算大事了。” 程素素由他牵着手进了书房, 在熏笼前坐下,才从袖子里取出信来:“往京里送礼物时, 我也写了封长信,现在,回信来了。” 谢麟捏过信封, 一声轻笑:“是府里来教训我的信吧?啧,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天下独一个看我总不满意的人,写信也没好话。”程素素往京里写信, 他也是知道的。就江先生那婆婆妈妈,恨不得当保姆的样子,看他写的信还觉得不太满意,嫌不够亲切,撺掇完了程素素,回来跟他唠叨了很久,讲娘子办这事儿比他周到呢。 程素素抿紧了唇,无声地指指信皮。谢麟也挨着熏笼坐下,慢悠悠拆着信,轻佻地捏着信纸,越看表情越严肃,直至最后浑身寒气往外冒。换个人,哪怕是这种口气,做了这样的事情,谢麟都能接受,还认为自己赚了,只有对谢丞相不行! 程素素担心地握着他的手,掌心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谢麟将信往身下一掖,挑着下巴对程素素笑道:“咱们再复局一次?” 程素素担心地说:“你想骂谁就骂吧,甭憋着自己。”这笑容真是让人想一巴掌糊上去。 谢麟下巴挑得更高了:“想骂的话早骂完啦,我并没有生气。要是挨两句骂就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那就多挨两句好了。哼。” 拇指和食指捏着尖尖的下巴,程素素将谢麟的脸扳了回来,捏近了,仔细打量。唉,如果谢麟的表情能够自然一点,她就真的相信了。谢麟鼓起双颊:“他的冷嘲热讽我听得多啦。” 松开了下巴,摸摸谢麟只戴头巾的脑袋,程素素道:“你开心就好。” 谢麟低下头,摸出信又看了一遍,只觉得这些字句不但刺眼还扎心。胡乱又扔在一边,带点自嘲地说:“我比人家少活五、六十年呢,哼,我到老了肯定不这样讨人厌。” 顿一顿,加重了语气:“肯定不这样。要是也这么惹人厌了,你就打我。” “噗,”程素素捏着他的脸颊轻轻地晃,“那可舍不得。” 谢麟捂着脸:“变讨厌了就舍得了!我要变成他那样,还不如被打死算了!” “我信你的状元不是偷来的了,”程素素拣起信纸,尽力将皱皱巴巴的纸弄得平一点,“刚才还怕你看了发怒又或故意赌气。”在这节骨眼上,要是谢麟还一直在正事上怄气,程素素真就要打人了。 谢麟清咳一声,板起脸来,严肃地说:“生气也不生你的气,我才不会迁怒呢。那老头子难讨好得紧,你以后随便应付应付就得啦。” 程素素含糊地道:“唔。” 谢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请江先生来,咱们再来复局?” “好呀。”程素素这回答得干脆。 ―――――――――――――――――――――――――――――――― 江先生被请过来的时候毫无怨言,欣喜中带点愧疚地说:“是在下疏忽了。”没到总结圆信,是他的失误,谢麟能想到,他又觉得高兴。 程素素假意咳嗽两声,谢麟道:“还是我来讲吧。先生,是京里来信提及此事。” 江先生微愕,旋即道:“哦,老相公。咳,毕竟是一家人。” 程素素又咳嗽了两声,江先生小心地问:“那信,是不是不能给在下参详体会了?”程素素再咳嗽了两声,谢麟也跟着咳嗽了:“一样一样来吧。”只不说拿信给江先生看。 江先生顿时明白了,以祖孙俩的关系,这封信里必无好话了。 说圆信,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拼出了圆信在邬州的行踪,由江先生总结:“来历不详,进野寺挂单,不讲佛法讲故事,聚信徒而敛财,故作清高而沽名,一朝携弟子突然消失。这心机,做作的痕迹很明显呐!也并不怎么高明嘛。” 谢麟道:“不错,这个记下了。” 二人对圆信又生出点蔑视来了,正面交锋,二人都自信能搞垮圆信,突出的例子就是,圆信此时在邬州的名声,已经被二人破坏了大半了。不过是“没有防备”四个字,才令圆信坐大。 谢麟又说了下一件,也是谢丞相提到的,邬州地方的自保问题。谢麟对行伍有一点了解,拿主意说:“最怕农怕时出事。”江先生却笑了:“非也,非也,农忙时反而不会出事,有正事忙时,才不会出事呢。” 谢麟道:“先生说的有理。我想,百姓不经操练也成不了军,又不知教匪何时生乱,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等着教匪吧?多半还是要急时抱佛脚的。与其操心如何操练百姓,不如在讯息上做文章。” 江先生问道:“东翁的意思是?” 高据颈后一凉,以为又要被老师卖去做卧底。却听谢麟道:“第一,既出了妖僧拐带人口的事,咱们紧着些查生人,不过份吧?” “这是应该的。” “第二,再整顿驿馆,令驿丞、驿卒们小心过往人等,一旦发现教匪行迹,即刻上报!” “可以,这些货,多折腾折腾,就灵便了。”江先生一句话,境内驿站就过上了演习的日子。 “第三,邬州要来个新的偏将啦,与他通好了气。再助他清理营盘,屯粮、练兵、一旦有变能及时驰援,才是正理。” 江先生道:“这是正理。” 谢麟最后叹气:“新的偏将,是他给安排的,应该是好相处的。” “他”是谁,江先生心知肚明,故意绕开了这个话题:“虽说不能令百姓枕戈待旦等教匪,准备点底子还是要的。再者,军营里的事情,在下以为,东翁不宜插手太深。” “我有分寸。” 程素素听到最后,发现他们还是按着谢丞相说的来,也闷不吭气了。默默地记了下来,得闲便写了封长信给程犀,请他也注意境内有没有什么教匪的。隐下了谢丞相与谢麟之间的恩怨,只写了邬州的事与谢丞相的指点。为怕程犀担心,还说邬州终于下了雪,可以少一件操心的事了。 年前,程犀的回信连着李绾给的年货一齐送到了,程素素不看东西,第一就是拆信。信是程犀写的,除了关心问候,对教匪的事情,第一句评价圆信便是“这个和尚不正干”。兄妹通信,程犀用词从来都是朴实无华的,“不正干”三个字,直接打穿了程素素的膝盖。他们复盘这么多,大哥就三个字概括了一切。 一个不正干的和尚,走歪路,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很直白地指出,如果类比一下,就好比一个官员,只会做表面文章,实际并不能令百姓获益、令地方安宁、令朝廷稳固。只有小聪明、玩小把戏,是把自己当做戏子,演一场光鲜亮丽,博几句吹捧,永远成不了大器。 最后,程犀也不客气地教育妹妹:你,老实一点,不要翘尾巴,以圆信为戒!做点实事累不死,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要“慎独”。 程素素默默地把信卷巴卷巴,锁进自己的妆匣里了。 不想谢麟听说程犀有特产送到,顺口说了一句:“道灵可还好?桃符该开蒙了吧?他信里有没有说什么?怎么?事情不太好?有什么咱们能帮得上忙的吗?” 程素素的脸色变得不太美妙了起来,六月债还得快,谢丞相骂孙子的信直接寄到她手上,让她围观了整个过程,现在……大哥教训她的信被谢麟给提了起来。 谢麟柔声道:“你也说啦,我这状元不是偷来的,能有多难的事呢?”虽然有时候觉得程犀有点傻,他却真很喜欢程犀,必然不希望程犀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程素素磨磨蹭蹭地开了妆匣,取了信给他。谢麟捧起来认真地从头看到尾,脸色数变,叹道:“道灵才是真君子啊。我这状元,真像是偷来的了。” 程素素道:“我被训了十几年啦,可习惯了。” 谢麟笑道:“那我也慢慢习惯好了。并不难的。” 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封信,可以借给我吗?我给你另抄一份收着。” “啊?哦。” 郑重将信折好,谢麟露出了极舒适的笑来,程素素忍不住挠了挠他的下巴,在谢麟惊愕的目光中,讪讪地道:“顺手。”说着,瞄了眼绣屏,刚才那个样子,真得像喵么…… ―――――――――――――――――――――――――――――――― 程犀的信到的时候已经入了腊月了,待偏将拖家带口抵达,已是逼近年关。寻常百姓家都在忙碌地置办年货了,对一个偏将来说,临时准备这个年,就显得时间很仓促了。 一路上,夏偏将一路被老婆念得想上吊。他是行伍出身,能混到偏将凭的是三十年的拼杀,以及幸运地遇到了上回平弥勒教的叛乱。行伍气息的人家,妻子以两种类型的居多,要么是丈夫铁拳下的小媳妇,要么比丈夫还要凶残,得是“请夫人阅-兵”那一款的。夏偏将遇到了后者,打是打得过的,但是老婆气势惊人,多年来夏偏将习惯了被吼。 二人结缡三十载,儿女成群,夏大娘子持家过日子很不容易,养成了个风风火火的性子。 一路上,夏偏将宁愿寒风里骑马,也不想跟老婆坐车。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晚上歇息的时候,夏大娘子就来了精神:“你也不早些说,到了地界儿还有几天就得过年了?啊?这年要怎么过啊?人生地不熟的,哪里买米哪里买面?怎么过年?!” 夏偏将道:“能升就不错啦!总比窝在京里强!出来好歹我做主!” “呸!当我不知道,等你到了,先点点人吧,看三千人里还剩几个!”吃空饷,永远是一个大问题,连妇道人家都知道了。 “有空饷吃,行啦。” 夏大娘子继续骂:“你个驴脑袋!就知道吃空饷!这偏僻地方,你剩下的这些儿女怎么能说个好亲呐?!” “什么偏僻地方……谢状元都在那里做官儿呢。” “呸!你懂个屁!状元有丞相翁翁,你有吗?” “有丞相翁翁,也跟我在一个地界儿上了。嗷!” 夏大娘子不解气了又掐了好几下:“我叫你顶嘴了吗?!” 一顿乱打,终于安静了下来,夏大娘子叹气道:“好啦,别躲啦,不打你啦。滚过来!没劲儿打你了!给我坐好了!不打骂你就不老实!坐好了听我说!咱没依没靠的,你别犯浑我告诉你!襄着点儿,弄点儿好人缘儿,别叫人说你坏话。你个实心眼儿的货,能走到今天是烧了高香了,咱不要再升官发财,只要甭叫拽下去就行。吃空饷就吃吧,好歹算一笔钱呢。过年事儿你甭操心啦,我来想法儿吧。” 夏偏将老实了,蔫蔫儿地:“连累你了。” “睡觉!” 夏大娘子虽骂着丈夫,还是盘算了一下家底儿,还有四个儿女在身边没成亲的,也确得要个外放的差遣弄点钱,在京里,夏偏将不大够格伸手捞钱,到外面就不一样了。卡在不会被砍头罢官的线上,在外面做几年也能让家里宽裕些了。今年过年有些紧,没关系,家里还有些钱,自己也还有些私房钱,可以拿出来使了…… 盘算了一路,及安顿了下来,夏偏将营里文书移文到邬州府,通报一下来了新官长,谢府居然就送了几车年礼,并些日用摆设一类。夏大娘子欣喜地道:“怪道人家年轻轻就做了大官儿,真是善心人。比那里下眼皮肿了的货强多啦!”夏偏将一生出大部分时间里官职卑微,他还是个文盲武官,在京城权贵遍地走的地方,被鄙视是再常见不过了。 一放外任,就得到了比较客气的对待,夏偏将也有点小得意了:“嘿嘿,还给我写帖儿,我哪认得字儿!这些文人就是……哎,文书呢?来给我念念。” 谢麟的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用词简明客气,却并不热络,程式化的问候后面,写了个原因――听说当年你也参加了怼教匪并且没有溃逃,我很高兴。其他的一概不提,连扩展一下昔年旧事都没有。 这样的信,极易让人认为谢麟客气又疏离,夏偏将夫妇俩却觉得很好。夏偏将道:“哎,当年他也不是软蛋。”夏大娘子则认为:“都是咱用得着的,仔细人,缘份呐!”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微博定时定错了,今天发个红包吧。因为作者很二,留言前22个有红包,再随机掉落22个。 请夫人阅-兵,传说是戚继光怕老婆,被血虐,手底下官兵不干了,说:“你还有咱们呐!点起兵马,叫她来,咱们吓唬她,让她老实点。”戚继光一听,不错,好主意! 列队完毕了,请了老婆来。 万万没想到啊,老婆一板脸:“你要干嘛?” 老戚麻溜跪了:“请夫人阅-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7|初见夏氏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设想了许多方案, 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 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 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 今早不起, 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 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 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 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 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 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 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道士的闺女,想当道士,家传手艺,有什么不对? 程素素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做了女冠,后台就是神仙,受世俗的干扰便会少很多。且她爹是道士,这样便利的条件不用,简直浪费!眼下她爹似乎有事要忙,暂时不宜打搅,不如多多留心,等他忙完了眼前的事,就提出这个要求。 想必,他老人家是不会反对的。 打定主意,程素素便留心卢氏与多喜说了些什么。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8|弯弓射箭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玄的脸不冷, 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 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 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 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 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 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 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 是怕放到一起, 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 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 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一面哭,一面双膝着地,还跪下请罪。 赵氏慌了。 她原是在椅子上闲适坐着的,一见程犀流泪,顿时坐不住了。听到程犀的话,更是剜心。也不拿帕子按眼角了,也不将食指蜷起抵在鼻端了,仪态全失地哭了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程犀跟前,一把将程犀抱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说这个话?” 程犀哽咽道:“是儿子无能……那些,仆妇都能做的,还要阿娘和幺妹当正经事来做……” 赵氏抽噎着解释道:“那是妇人本份的,你是男儿,不明白,妇人……” 一句话能劝动,就不是赵氏了,好歹是在道一和程犀没有长大的时候,支撑全家好几年的人。 程犀再接再厉,诚意十足:“可是一想到……儿就心疼。” 赵氏道:“我的儿,你说的,我都明白。这些你不用管,我与你妹妹,并没有过得不好。” 程犀环住赵氏的腰,仰面道:“若是眼下样样都好,我又何必读书考试?又何必要二郎、三郎也读书进学呢?” 赵氏有节奏地抚着程犀的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轻声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能将你们生得富贵,哪用你们小小年纪就这般拼命了?” 等等!娘!您在说什么?程犀急忙补救:“做儿女的,岂有为富贵苛求父母的道理?且父母生我育我,供我读书……能做的都做了。是该儿子出力的时候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赵氏却有自己的看法:“龙生龙,凤生凤,自家没做好的事情,逼勒儿子去做,还要必得做好。岂有此理呢?” “娘?”程犀真的十分诧异了!望子成龙,学不好的同学被老师打完手心,回家再被父母暴打的,也不在少数!这般通情达理的母亲,真是罕见极了。倒是祖父母,隔辈儿亲,见不得孙儿挨打,会数落自己的儿子:“你小时候便蠢,还有脸怪他?” 程犀露出十数年来少有的蠢样,嘴巴张圆,眼睛瞪圆。那模样,与被坑到的程素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氏续道:“早想与你说,你争气,我高兴。可也不要太累着了,是不是很累呀?要是不想,咱也不急着去考那劳什子。你还年轻,好事情那么多,别只顾着赶路,倒忘了这一花一草,一饭一菜,皆有乐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如审时度势,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9|新年伊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主仆好奇之中, 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 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 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 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 横握菜刀, 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 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 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一面哭,一面双膝着地,还跪下请罪。 赵氏慌了。 她原是在椅子上闲适坐着的,一见程犀流泪,顿时坐不住了。听到程犀的话,更是剜心。也不拿帕子按眼角了,也不将食指蜷起抵在鼻端了,仪态全失地哭了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程犀跟前,一把将程犀抱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说这个话?” 程犀哽咽道:“是儿子无能……那些,仆妇都能做的,还要阿娘和幺妹当正经事来做……” 赵氏抽噎着解释道:“那是妇人本份的,你是男儿,不明白,妇人……” 一句话能劝动,就不是赵氏了,好歹是在道一和程犀没有长大的时候,支撑全家好几年的人。 程犀再接再厉,诚意十足:“可是一想到……儿就心疼。” 赵氏道:“我的儿,你说的,我都明白。这些你不用管,我与你妹妹,并没有过得不好。” 程犀环住赵氏的腰,仰面道:“若是眼下样样都好,我又何必读书考试?又何必要二郎、三郎也读书进学呢?” 赵氏有节奏地抚着程犀的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轻声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能将你们生得富贵,哪用你们小小年纪就这般拼命了?” 等等!娘!您在说什么?程犀急忙补救:“做儿女的,岂有为富贵苛求父母的道理?且父母生我育我,供我读书……能做的都做了。是该儿子出力的时候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赵氏却有自己的看法:“龙生龙,凤生凤,自家没做好的事情,逼勒儿子去做,还要必得做好。岂有此理呢?” “娘?”程犀真的十分诧异了!望子成龙,学不好的同学被老师打完手心,回家再被父母暴打的,也不在少数!这般通情达理的母亲,真是罕见极了。倒是祖父母,隔辈儿亲,见不得孙儿挨打,会数落自己的儿子:“你小时候便蠢,还有脸怪他?” 程犀露出十数年来少有的蠢样,嘴巴张圆,眼睛瞪圆。那模样,与被坑到的程素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氏续道:“早想与你说,你争气,我高兴。可也不要太累着了,是不是很累呀?要是不想,咱也不急着去考那劳什子。你还年轻,好事情那么多,别只顾着赶路,倒忘了这一花一草,一饭一菜,皆有乐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如审时度势,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程犀下巴险些着地,听到最后,才回过神来!“人!怎么能不争上进?一个秀才娘子,因家族人口多些、钱多些,就要欺凌于我,富贵者多矣!我怎能不思进取?” 赵氏摸着长子的脸,轻声道:“你也随你爹读过他那些经藏,道法自然,顺其自然。依礼而行,就应该有好结果的。不要强求。” 亲娘这般通情达理,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我考中时你那股高兴劲儿呢?送我去府学时的热络呢?并不是不想儿女上进的,对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0|麻烦重重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恍然大悟! 拼命使眼色:大师兄, 我有话说!快帮忙我! 道一将程素素提到与自己平齐,依旧调子凉凉的:“你眼睛抽筋了?” 二人你来我往,变化得太快。赵氏此时才找到机会问话:“素素,怎么了?” 道一提着程素素,对赵氏道:“怕是惊着了,师娘须给她煎些安神汤来喝。” 此言有理。赵氏匆匆点头, 吩咐厨下去了。 道一向程玄点头致意, 揪着程素素:“我给她看看。” 程玄大手一挥:“去吧。” 师兄还是靠谱的,程素素心下大定,被拎着走也不生气了。 道一很生气! 进了西厢,不等程素素献策表功,先冻她一下:“想一辈子当神婆跳大神?我送你摇铃手鼓让你天天跳!跳断你的腿!” “你、你,道士不都是……” “呸,”道一悠悠然呸了一声,“少做下等事。鬼神多了, 就不稀罕了,有事就见鬼, 一听就是骗子!” “哦……” “说吧, 想说什么的?以后有事, 传讯与我,或是大郎,不许再装疯。” 程素素蔫了:“找个他们断不能答应的事,不就行了?” “何家必有准备,又有和尚指点, 等闲事难不住他们。稍不谨慎,他们就越会报复。许诺越重,报复越惨!金银财帛都奉上了,就等我们从阎王手里抢人。我一辈子,小鬼都没见到过一只。还抢阎王!这是圈套,要解套!” “官爵。”程素素不再磨牙,直指要害。 道一顿悟!“妙!” 何家因何能如此蛮横?还不是仗着“亲生”二字,给他们带来了官爵?虽是虚衔,品级却在,可免赋税,有人捧着地契投到门下。只要厚着脸皮死咬不放,就会一直得益。 孩子改姓了李,不要紧,对他们不满,没能让他们享受到父族该有的、更多的尊荣利益,虽然愤恨惋惜,也不是不能容忍。生父才是亲爹!哪怕皇帝,也不能不管亲爹! 因此获益的,乃是全族! 道一越想越透彻,何家本贪婪无情,断无放弃得得之理。老员外为了一时活命,答应了,别人也不会答应! 不过…… “他要答应了呢?” “离京千里,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要许久,我看他等不到批复了。就算等到了,几十年了,得到那么多好处,一时哪里算得清楚?少吐一文钱,死了也活该。都吐出来,他也活够本了。”程素素无所谓地说。 道一微笑:“明白了,扶乩,就说原是天赐富贵儿与他,他不慈,才会……” 程素素大力点头:“就是!” “是什么?这样就是将人往死里得罪,面上不显,心里恨得毒。你能灭他门?” “那要怎么办?”程素素也犯起了愁。 “喝你的安神汤吧。这事儿我来办,真能事事让你个小孩子操心吗?要我们何用?以后做事要多看一步,别以为一事毕,就不会有后患了。” “凭什么让我吃药呀?!” “你脑子不好使,想当神婆,得治。”道一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程素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总觉得喝的不是安神汤,是安眠药。喝完药,一觉下去,午饭都错过了,直睡到程玄和道一做完法事回来。 程素素听到声音,推开门奔了出去,只见程玄一脸的生无可恋,道一依旧矜持冷淡。程素素乖乖地叫了一声:“爹!师兄!” 程玄懒洋洋地轻抬手:“好。” 道一多说了几个字:“一切顺利。” 程素素极想问“一切顺利”指的是什么,何家接下来的报复,要怎么应付? 道一却不肯再告诉她了,急得程素素抓心挠肝的好奇,生怕出什么事儿。然而只要程犀不在家,她问谁也没人回答她。只是知道,家里人都挺高兴的。 ————————————————————————————— 程家开心了,何家自然就不会开心! 此时,何家正在一场大混乱之中。 为了寻五行观的晦气,何家舍出脸去做局,还闹得满城风雨。程玄一张神仙脸,本就引人注目,此时更是聚了许多人来看,程玄扶乩之后,想捂住他的嘴,都晚了! 何老员外的长子,先与兄弟、叔伯们争吵了一回。 即便他们肯,何大也是不肯的。只是被吵得头疼,哪个人又不敢先跳出来,明言宁愿何老员外去死,那样说出来不好听。只管哭诉年景不好:“不是不愿,委实拿不出来!” 都逼何老大这个亲儿子先说话。 何老大好不容易送走了本家,回到家里见到妻子杨氏,气便不打一处来。恨恨地一巴掌挥了过去:“都是你的好侄女!” 杨氏挨了打,啜泣道:“我听她说得,也是在理的。何况,那个观、那个庙……” “闭嘴闭嘴闭嘴!她要在理,你找她过去!”何老大愁事上头,暴跳如雷。何家与五行观有夙怨,原想借父亲病危之机,为难了五行观,一鼓作气,压垮五行观。谁知被反将一军。 杨氏自知理亏,不敢再顶嘴,却是越想越气。见何老大踱步想对策,悄悄退了出去,唤来一个婆子:“去朱家,就说我说的,问那个死丫头,她安的什么心?拿着自己亲姑娘、姑父当枪使,给她出气呢?!告诉她,我要有事,她也别想好过!” 婆子头也不敢抬,答应一声:“是。”一道烟跑去了朱家。 到得朱家,朱大娘子正焦急地等着消息,见了便问:“如何?程道士为难住了吗?能打上他们门上,要人手相帮吗?我这里有!” 婆子也不客气,将杨氏的话对朱大娘子直直说了出来。 末了,又加了自己的话:“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您这事儿做得欠妥当,死了儿子谁都难过,怪上人家道士,也是您自己个儿的事,怎么就撺掇起姑妈来了呢?如今倒好,将旁人架到火上去烤!” 朱大娘子一身素服,眼神抑郁,手中帕子几乎要绞烂了,却没有发脾气,只说:“知道了!” 婆子见好就收,不敢多留,收了朱大娘子咬牙切齿给的赏钱,跑回去复命。 回到何家,何老大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杨氏在家。回报之后,杨氏低声道:“知道了。”婆子宽慰道:“安人别急,这事儿,会过去的。一个道士,能把咱家怎么样?就是外面的人,过一阵儿也都忘了。” 这话说得不错,杨氏心头略舒,喃喃地道:“不错不错,咱家虔心理佛,总会有好运的!” 主仆二人互相开解,果然等到了一条好消息—— 何老员外本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痰涌上来,话也讲不出口,晚间却从老员外的卧房传出一个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传遍家下。 何老大年过五旬,老泪纵横:“阿爹说‘千错万错,错在我身,宁愿折寿,以换阖族兴旺。’” 刚才踩在一张凳上、互相扶着胳膊的人不见了! 程素素急忙低头去找。人山人海,小青的个子又矮,掉下去别被踩伤了。 她自己也矮!一低头,就只看到一溜肩膀后背,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程素素急了,叫声:“小青姐。”欢呼看赛龙舟的人群里,没人在意她,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 想拨开人群,细胳膊细腿,哪里拨得动人?好容易扒住一个妇人的肩膀,待要呼叫,不想这位大婶肩膀一抖:“不要挤!”将她甩开了。 再要找卢氏,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似乎在不远处,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可是人这么多,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两个无赖被她的眼睛看得一抖,再蠢也发现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目光!另说女孩子了,就是男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听声音都替老大疼! 两个无赖不敢久留。本以为是桩轻松活计,没想到遇了个硬点子。看客们已经围作一团,死丫头挑了难下手的位置站着。余下的二十贯是拿不到了,不如趁早散伙! 要抓,也是老大一人被抓。自己又没出手!哪里来的证据?!趁早去朱家,向朱大娘子要一注盘缠,远远躲几天,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两个无赖拔腿就走。 —————————————————————————————— 事情说起来麻烦,从掉下凳子到结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 程素素一直用余光瞄着这二人,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松懈,生怕还有什么意外。幕后黑手居然是朱大娘子,她约摸能猜出来原因了。并且,他们差一点就能成功了。要不是突然发现小青姐不见了,俩人一块儿被推到江边儿,她可能都不觉得有问题。 人多的地方,这事情太常见了,近点儿还能看得清楚呢。 右手垂下,剪刀尖儿往下缓缓慢了两滴血。剪刀短,染血不多,风一吹变得粘稠,附在剪刀上。 程素素拎着血剪刀,面上作镇定状,也跟周围的人一样,四下张望。她太矮了,谁也留意是她做的好事。无赖在地上疼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无法指认她。 她借着打量的动作,试图早一点发现程犀,以她对程犀的了解,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与她失散了! 江风吹来,吹干了汗,身上一阵发冷。 突然,左肩一沉,搭上一只手来,嘴巴上也罩上了另一只手!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1|铺天盖地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谁都没有想到程素素会有这般举动。朱大娘子的脸上,也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略一顿,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 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 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 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 于怪力乱神, 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 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 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程犀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从程玄到程羽,一齐跟着他进了家,没一个回头的。程家门口,就站着一个冷面道士,冷冷的看着来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2|一波又起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同时, 她也被对方拖离了人群,整个人被转了一百八十度。整张脸都埋在了一件颇为眼熟的袍子里,来人怀抱的温暖有些熟悉…… “大哥?!” 汗冷大滴地从额头掉了下来,程素素被吓到了——她一剪子把亲哥给扎了。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 我看看, 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好奇心起, 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 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 头发毛了, 衣服也蹭得歪了,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 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道德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父老乡亲一齐说:“我等责无旁贷!” —————————————————————————————— 围观的程素素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从她扎完人,到正义的父老将人自地上揪起,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卢氏一摸头上,自家的旧梳子还插得稳稳的,摘下来给程素素抿抿头发。又理了衣裳。 程素素只关切地问小青:“小青姐,挤散了,你没事儿吧?”自己是目标,小青就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 小青吓白的脸色还没的缓过来,不停点头:“姐儿,你还好吗?” “回家说。” “嗯嗯。” 卢氏手下利索,须臾将程素素又收拾成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了:“姐儿,咱去找大娘子,回家了。” 程素素点点头,冷不防看到了赖三。她之前不认识赖三,但是记得此人是与程犀一道过来的,虽然看起来也是个无赖,但是…… 程素素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赖三,想让他看一下程犀的胳膊。正在想着怎么打招呼,赖三双膝一弯,并拢双膝,用两条小腿挪了过来:“小娘子好。小人赖三,受大郎照看的!” 他客气极了。地上躺着的那位仁兄,必是这小娘子下的狠手。是个男人,都得怕!这才多大的小丫头啊! 程素素挤出一个笑来:“有劳。请你跟着我大哥,看看他的手臂。三娘,有茶钱给他几个。”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 卢氏摸摸钱袋,摸出一把铜钱来给赖三。赖三一面说不敢要,一面将钱塞进了腰带来。再看程素素,对他一点头,带着母女俩扬长而去。 赖三这才长出一口气:“亲娘叻!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惹不得!” 程素素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满心想着程犀的胳膊怎么办!扎坏了不能写字怎么办?!见到赵氏,任凭怎么问,也不吭气,实则心里全然没有把握。赵氏以为她是因走失而受到惊吓,也不再多逼问,只说:“回家煎碗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就好啦。这节还有好几天呢!” 程犀是不用担心的,赵氏左右只找到程珪、程素素两个,便问:“三郎呢?” 程素素忙说:“刚才看到大哥带着三哥,让咱们先回家。” 赵氏不是个好奇的人,听到有长子,便放心:“好,回去鹅蛋也该煮上色了。” ———————————————————————————————— 却说程犀与程羽两个,与众父老一道,将无赖扭送到官衙。赖三贼头贼脑跟着,觑了个空儿,凑上前来,低声道:“大郎,小娘子给小人赏钱,叫来问大郎手伤。” 程犀将左袖卷起,一看,皮也没破,却是被戳紫了一大片。甩甩手,笑道:“这丫头,不吃亏。三郎也去吧,这事儿,我领你的情,却不好说出来。你们不喜欢上堂,我明白。让我家三弟说,是他们行凶时嚷出来的就是了。” 赖三将话捎到了,将头一缩,跑了。边跑边想:程大秀才真是仗义。 那一边,有诸多父老做人证:“我们都看到了。”他们只是看到无赖满地打滚,以及程羽追着边戳边骂。也是看到了,不假。 程羽一口咬定:“就是他!朱家婆娘叫他来的!” 知府一个头两个大,哭丧着脸。他一边是李巽,相府的侄子,另一边是程玄,苦主家长。瞒也瞒不下去,对李巽道:“下官今年的考语,算是完了!” 才报了个何家忤逆不孝的案子上去,这又来一个买凶杀人案,可见他的教化十分不得力。李巽什么许诺也不给他,只说:“还未问案,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是也不是?” 知府一想,反正已经倒霉了,压不下去了,那就破一破案,好歹能换个“秉公”的名头。 苦主这一方,全由程犀发言,便了笔纸,顷刻书就状纸。知府收了状子,心中一乐——程犀将何家又扯进去了!妙! 也不算是攀咬,何家的案子,本就有朱大娘子的影子。忤逆之事与她无关,寻道士驱邪却是她的主意。这一下,两件案子有了牵扯。或两案并一案,或使李巽睁一眼闭一眼,都是可以的。 然而有些话,须得私下讲,知府清清嗓子,令将这无赖收监,择日问讯。又好言安抚,请程家人且回去,夸赞父老几句,恶人已经收监,让百姓们日子照过。 程犀与道一交换着眼色,齐齐向知府告退。程玄无可不可,一言不发,跟着儿子、弟子,回到家中。 路上人多,不好交谈,一行人走得慢,程犀又要兑现请大家喝茶的诺言。往茶摊子上压了一块银角子,包了茶摊子一天,才得归家。 走到家门口,程羽忽然“啊”了一声:“那个无赖是被朱家婆娘派来害幺妹的?是被幺妹给扎成……那样的?” 道一本还要问原委,听他这一声,顿时全明白了,脸黑得不成样子。程犀抬起右手,拍在程羽后脑勺上:“进去!” 气死了,这会儿才想明白!怎么笨成这样? 道一默不作声,上前拍门,门开得很快,程素素就站在门内等着。一见道一便问:“师兄,我大哥呢?他……” 道一往旁一闪,露出程犀来。程素素扑了上去:“大哥!你胳膊怎么样了?我看看!我没跟娘说,悄悄叫三娘先找郎中了,你……这右手……” 道一忍不了这蠢样,将她提着领子拎到一旁放了:“你右他左!右手没事!” 程素素呆立了足够扎八个无赖的时间,彻底醒了,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我、我去告诉娘!”说完,扭头就跑。小青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程犀道:“别堵门口了,进去吧……”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带着怯意的、讨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人问程道长、程大秀才安。” 虽然他不管事。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3|时不我待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 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 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 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 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 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 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 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 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程素素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是干嘛呢?” 程犀认真地道:“哪怕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呀。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读书使人明理,你以后,也要这样做。两户人家,男子功名官爵一样,女子读书的,就比不读书的要好。” 程素素嘴巴变成了个圆,眼睛变成两个圆,万万没想到,十四岁的程犀,是这样看事的。 程犀续道:“女工针黹,可以粗疏,厨艺只消迷人眼即可,实在逃不过,糊弄两手绝活就成。再往上是诗词歌赋,再往上是歌舞器乐,再往上是治家置产,女子最顶尖儿的学问,如识人断事,杀伐决断,与男子,是一样的。” 程素素:……我真是白日见鬼了! 李巽擦汗自语,一旁小厮偷笑:“四郎这是想到了相公吧?”小厮伴他长大,深知李巽之事。全家上下,无不敬畏李丞相。道一身上那股劲儿,与李丞相颇有几分相似。 “去去去,懂什么?”李巽擦完汗,又恢复了在知府面前持重的样子,“我是猛一眼看去吃惊,并没有害怕。” 小厮适可而止,小声说:“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不知道这观主个什么样子?别也是个冷面神。” 说得李巽也有一丝期待了。紫阳真人已经十数年不开口了,弟子个个少言寡语,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模样? 主仆好奇之中,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4|真的是他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 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 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 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 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 脸色还不是很好看, 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 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大哥?!” 汗冷大滴地从额头掉了下来,程素素被吓到了——她一剪子把亲哥给扎了。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好奇心起,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头发毛了,衣服也蹭得歪了,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5|来得不巧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齐王这么做的目的谢麟不用猜就能看穿, 不就是要统筹么?谢麟天天鄙视邻居的时候,就是出去这个心思。真个要统筹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谢麟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牺牲精神他不是没有,但是就这么轻易地被别人给统筹了,骨子里的傲气令他非常的难受。 强忍着反驳的意思,谢麟沉住了气, 等看别人怎么说。他可不想做邹县令, 将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看得透透的,白惹人笑话。同处一室的亲民官们,内里也有几个给朝廷上书,报过天时不好,提醒过朝廷注意的。谢麟更不愿意在这样的有识之士面前显得小气了。 他没有话讲,别人就更没得说了。谢麟白等了一阵,没等到有人反驳,更加沉默了。 齐王对谢麟的表现还算满意, 他来得急,要做的事情更急。释空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齐王多少还要心疼一下他哥的江山, 之前的布置, 是最后不得已的稳妥选择,他并不是打算不管邬州等地了,能不给释空,当然还是不给。 他得在释空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之前,将这次动乱平息下去。齐王计划袭击释空的后路。先聚兵, 再先选汰,选拔了精税,亲自上阵。释空行动快,他就要以快打快才行。 越是富庶的地方,越是不愿意出现动乱,越是厌恶教匪,释空要拿下富庶之地做补给,必然瞻前顾不了后。届时,大军拿下他的后方,前方他的进攻再受阻,齐王就可以收紧口袋,将释空给挤死了。 释空的后方,是受灾严重的地区,齐王要粮并不是为了克扣地方补充粮草,他也存了一个“打下来之后,还要安民”的主意。齐王贯用兵的人,晓得打下一地,与朝廷派员跟进安抚之间有一个时间差,他得能拿得出一点粮食来弥补这个时间差,不能单指望朝廷后续给补粮来。万一出了一点意外没来得及呢?需要有后手。 涉及到军事计划,齐王也不多做解释,除了将谢麟留下来,再无一字吩咐,只命府县筹集粮草。 谢麟满心的不快,面上还要装得忧国忧民,不料齐王与他独处后的第一句话便问得他小算盘又飞快地打了起来。齐王问他:“邬州城有多大、城墙多厚、能容几许人?仓房几许?人口还有多少?” 谢麟眨眨眼,先飞快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又说:“新来的灾民也在造册,以防乱民为名已编选了其中青壮五千人,一则约束着令他们不再生乱,二则尚能充作役伕。” 齐王颇为赞赏,心道,当年阴差阳错,要真能将他招做女婿就好了。现在再想也是晚了,齐王道:“差不多了,你准备好,我不日将亲自率军袭释空后路,安定之后,幕府迁往邬州。”他的计划里,确是做了邬州不保的准备,但邬州既然没丢,就没必要再丢掉。 这才是重点。 谢麟顿时明白,齐王说的留半月粮,其余他有用,是应这个急。齐王交给他一卷纸,写着自己的要求,让他回去办。 都是痛快人,且没有什么交情,说完正事,谢麟便告退:“臣这便动身回去整顿。”顿了一顿,又述说了修筑圭城的事。齐王心情大好,着实夸奖了谢麟几句,才放他离开。 往回赶的路上,谢麟自嘲地笑了笑,齐王这一仗怕是赢定了,区别只在难易。幕府也必迁往邬州,这下好了,在这尊大神面前,做什么都能入得了上面的法眼了,想来老夏会非常高兴吧? 去时急,回程更急,他将印信交给程素素是为防万一,谁都不希望那个万一发生,还是早些赶回去才能安心。 ———————————————————————————————— 才到府衙就被释空的檄文糊了一脸。 就在谢麟奔赴幕府的功夫,邬州就收到了释空的檄文。 圆信在处置这些事务上,比释空强百倍,弥补了释空的不足。他也是够损,将查抄了的当地账簿翻出来,以最简明扼要的语言总结了一下。大意即为——今年地方上遭了灾,地方灾不但瞒着不报课税照征,他们自己还贪污。所以我们看不下去了,救民于水火。 这样的檄文传单还发到了弥勒教占领区外。 短期内收拢民心,一个十分有效的办法就是杀官,尤其是杀贪官。 在这一点上,政事堂早就想到了,圆信也这么做了,然而政事堂却拿这个没有丝毫的办法。官确实是贪官,哪怕政事堂说出花儿来,至少也是个渎职。渎职,害百姓饿死,你说他是好人? 既是恶人,释空杀了恶人,就由不得人不觉得释空做得对了。政事堂顶多补救,对这些官员加以惩罚,惩罚也要有实据,不能教匪说他们是贪官他们就是贪官了,这程序走下来,绝对没有教匪杀人这么快,判罚也绝没有砍头抄家这么痛快解恨。 在这一点上,政事堂是被噎住了的,更不要提区区一个邬州府了。甭管拿了谁来,只要不能比教匪这行动更利落,都是丢了这一局。 檄文送到府衙,邹县令急得团团转:“这……使君尚未归来,如何是好?” 江先生还留在府里,劝住了邹县令,叫他不要着急:“不过是来篇檄文而已。齐王大军就在左近,怕它怎的?这也不是您一个人能管得了的事儿。”有办法他也不会教邹县令。 在附近,可不是在邬州,怎么能不怕呢?邹县令破口大骂:“我这心呐,它不安呀!今天,又来了二百口子人!连跟麻绳都没带,就带着嘴来了。他妈的个死秀才,还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考秀才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还都他妈要往城里挤!挤挤挤!他赶着投胎呢吧?惹急了老子真个送他去投胎!” 江先生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了回去:“夏偏将还在呢,您怕的什么?至于那些以为在原籍是富贵功名之家,您还没个对待他们的办法?别激起民愤就行。” 邹县令道:“收拾这群酸货,哼!我去问问张进士宅旁边那小屋子还有人租没有……” 江先生也笑了,邹县令不着急上火眼里只看着前程的时候,是相当有主意的人呐。 送走邹县令,这才有功夫请了程素素来研究这檄文。程素素扫两眼便将这檄文看完了,说是檄文,写得并不长,且文字浅显:“都说陆见琛是兰台白居易,教匪里也出了一个白居易呐。保不齐还是咱们见过的。” 江先生问道:“娘子的意思是……圆信?” “啊,听过他讲经讲故事,这口气,熟得很呐!这功夫不是一天养成的,这些逃亡的,就没有一个能打听得到他的来历?” “且还没有。” “齐王来了,要回应这个,也不是咱们能做得了主的。好在邬州还算安定,且严进宽出,等官人回来吧。”程素素拿着印信也不敢轻用,应急还罢了,要是让人知道谢麟把印信交给了她用,陆见琛都救不了谢麟。 谢麟赶路赶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进门问:“有什么新动向?” 程素素与江先生就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给他听了,江先生又说:“朝廷大军开到,已没有什么人外逃了。” 谢麟扯过檄文看了,道:“发给齐王,这个檄文咱们不敢,看好邬州就是了。唔,工程还要加紧。”低声将齐王将迁幕府至此的事说了。 江先生道:“这么说,齐王倒还有些计较,没有将百姓不当一回事。” 谢麟道:“动起工程来,粮食下得快,齐王又要留下一批,但愿朝廷的粮草路上不要耽搁。这回统筹粮草的是哪个?比史尚书当年差得远了。” 江先生劝道:“既是齐王要来,咱们做好眼下,其余的就交给齐王好。”江先生在京城居住过不短的时日,对齐王的评价也不甚高。想到齐王,又想起来一件事来——齐王差点成了谢麟的岳父,各种意义上的。江先生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谢麟已经在着手看地图,且要选一新址自用,预备将府衙让给齐王做幕府。若齐王不要府衙呢,他便将新址给齐王做幕府,反正,准备着就是了。若齐王一个想不开,要用夏偏将的地方,谢麟就将新址送给夏偏将暂用。 想到自己一个状元,自从到了邬州,先挖沟再种地,再又砌上墙了,谢麟暗叹造化弄人。本以为齐王要迁到邬州之后才会动手,不想在他砌墙的时候,齐王带着大队人马,呼啸而过,根本没做停留,直插释空的大后方,只给谢麟留下马屁股后面扬起的灰土。唔,还留下一句:“粮草辎重跟上。” 谢麟:…… 行军布阵,他自认也算知道一些,却不曾想到齐王会有这般举动。仔细想来,却又不是没有道理,齐王毕竟是朝廷的齐王,他也不能拿朝廷的城池土地、百姓钱粮浪费着与释空拖延。 有的时候,一件决策是否合适,不止要看纸面上的推演,还要看执行。换一个人这么急匆匆上去,就是给释空送菜,若是齐王,居然让人觉得是有胜算的。 谢麟愤愤地喷了喷鼻息,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表示不满。 ———————————————————————————————— 齐王已经一骑绝尘直扑释空背后了,并不在意他的意见。 齐王所料不差,释空起事之地新遇天灾,有朝廷做靠山且要个二、三年才能恢复元气,遑论弥勒教以杀戮为教义的一群活土匪了。释空的后方十分不安定。哪怕有一个教内认为颇有诸葛之才的圆信,也挽救不了这样的局面。 放释空与各地驻军单挑,朝廷要担心,放齐王去掀翻释空的后路,同样没有人怀疑结果。圆信见势不妙,放弃了抵抗,与圆光等人弃城而走,投奔释空而去。败给齐王不算丢人,上一回释空自己都败了呢!且将一片破败丢给齐王,也能大大地拖住齐王行军的步伐。 齐王胆再大,也不可能不管这哀鸿遍野。 没有人比圆信更明白弥勒教过后的惨相了,弥勒教开仓放粮?是的,放了,就放了那么一点,他得保证释空的军需,不可能白养活这许多灾民。别说弥勒教不种田,即使圆信做了这方面的准备,最后也只能搁浅——已经到夏天了,天一直没下雨,种什么?别浪费种子了。 圆信走时,还焚毁了剩余不多的粮草。 齐王接手的,是一片焦土。 齐王已经算着了困境,然而千算万算,算好了种种,却漏算了一件事情——他打得太顺手,走得有点快。朝廷的粮草没跟上他的步子,临时调集的粮草够了军需不够赈济,再不赈济,这片人不死绝也要造第二次反——因为饥饿。 齐王无奈,只得将自己建幕府预备的粮草先命谢麟给送来,想了一想,叫谢麟“亲自押运”。他玩了一个花招,一片焦土,亲民官都被释空砍了,难道要叫他手下的将校接管民务?没有问题的时候,当个摆设或许可以,这烂摊子让将校们收拾?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 找个能用的人吧。 左看右看,他很看好谢麟,就用“亲自押运”的名义,将谢麟给骗了过来。让他多少收拾一下烂摊子,理出个头绪来,再带他一起回邬州。至于邬州粮草的缺口,齐王也采用了政事堂递进输送的法子,让邻居富裕的州府“将军粮输送至邬州”。届时,朝廷的粮草后续也该到了,谁都不耽误。 齐王想了一下,自己的主意真是相当完美了! 剿匪的一应事宜统归齐王调遣,战时听凭军法。齐王在这件大事上不会胡闹,谢麟也不能跟他闹别扭,乖乖地来了。这样的布置,再不喜欢齐王的人,都得承认很有章法。看似繁复,但是有整个国家机器做支撑,反而是最有效的。 一切依齐王的计划,只除了谢麟抵达大营之后天降大雨! 大雨来得很不是时候。平坦的地面上,雨水自天上奔腾而下,原本干涸的河床很快被填满。大地吸饱了水份,变得泥泞不堪。行军变得困难,粮草运输也吃力了起来。 更不妙的是,一场大雨,将原本一望无垠的平原以一条正暴涨的大河为界,割裂了开来。大军在这边,邬州在那边。 邬州境内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故而有河东县与河西县,这条河乃是一条支流,犹如一条毛细血管,与本源呈约摸九十度角。真正的本源却是东西走向的。 大军被孤零零地拦在了河的北岸守着一片焦土。邬州与许多州县一起,在河的南岸被释空盯着。如果以这条支流作参照的话,邬州城在河东,教匪正在这支流的东面更远一点的地方…… 这一回,天不怕地不怕的齐王也是脸色微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6|又来麻烦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行军虽有种种预案, 然而齐王称得上是奇袭,只带最简单实用的装备,选择上总有取舍。大雨的情况是被排除在外的,旱成这样,长途奔袭准备雨具?傻子吧?现在让齐王继续原本的计划,装备的条件也不允许。只能等雨停, 又或者就地筹措所需准备。 前者靠天吃饭, 后者……官府的库存让教匪一把火烧得干净。只能零零碎碎的从民间征集,能征集到多少,要花多长时间,不知道。 只要对地理稍作了解,就会明白眼前的困局。此时的齐王,心中懊悔不满之意,几乎可与死了老婆相比了。他担忧的不是邬州,邬州不过是一个预备的幕府所在地, 且幕府还没搬过去呢。他愤恨的是,将河南富庶之地整个儿丢给释空去糟蹋了! 释空虽是个匪, 却是个破坏力惊人的匪!齐王在河南岸当然不是没有后手, 这后手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齐王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谢麟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比齐王还多一样担心——哪怕释空攻打邬州的概率很小,他还是担心不止。河水暴涨,无法催促齐王迅速搬师,谢麟忍住了催促之意, 向齐王建言:“王师一至,天降甘霖,此乃吉兆!请速上书陛下,其次行文府县,以安民心。” “可。说点更有用的。” “征集民间船只、木材,一俟雨势变小,即搭设浮桥。殿下渡河时,河窄水浅,所桥梁船只不多,如今河水暴涨已不敷用。” “对面要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就该死了。”齐王眼神很冷。 谢麟道:“有备无患。谁知道天放晴、消息通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难道就干等着?再有,悬赏匪首的首级。” 齐王笑了:“这是应有之义,吾早已上疏,这个时候通缉文书已经张贴下来了。” 谢麟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邬州,他是邬州的知府,苦撑了这许久,已经看到一丝曙光了,又被齐王给坑过来收拾烂摊子——收拾好了,不过如此,收拾不好,还是罪过。这个时候人又不在邬州,万一邬州出点什么事,他还是头一个要担责任的。肚里已经将齐王从头问候到了脚,依旧不能跟齐王太硬,只略说了一句:“下官委实担心邬州。” 齐王可跟他不是一条心,谢麟这些日子调度有方,安抚士庶、清点府库调配物资、清查人口、重建田籍记籍、选拣青壮、维持秩序、缉捕盗匪……端得好用。这个时候让他走?不不不,怎么也得等到齐王觉得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带他一起回邬州。 齐王道:“释空绝不会进围邬州,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你不必担心。再者,邬州你不经营得很好么?这样王经要是都守不住,就让他去死好了。” 不不不,我不心疼王经,可我媳妇儿还在邬州呢! 谢麟道:“臣的家眷可还在邬州呐!” 齐王眼神略复杂,指指帘外雨幕:“如此么……你要怎么回去?”这么大的雨,不到孤注一掷的时候,他都不会行军渡河,只派几路信使涉险传递消息。谢麟一介书生,掉河里淹死了怎么办? 谢麟也知道呆在齐王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心却在直跳:“臣……” “你在这里,最合适,”齐王慢慢地、用力地说,“释空不会去邬州。他的军粮,也不多了。你又不在,攻打邬州,不划算。”从一切痕迹上来看,这次的教匪比上次有样子得多,至少对后勤有了很幼稚的组织。并不像上次一样,一味的全是抢劫杀戮,这也就代表着教匪的占领区,会有更多的人口消耗物资。 齐王也不让谢麟白呆在这儿,命长史给起草了份奏折,将自己留谢麟帮忙的事情先斩后奏地报给朝廷。剿这么大的匪,主帅一些临机专断的权利还是有的,何况谢麟做得很好,齐王还嘱咐长史在奏折里将谢麟给夸了一番,并不掩其功劳。政事堂来了,也得这么做。至于谢麟对家眷的担心,是必然会忽略的。 谢麟不得不留了下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天晴,希望邬州不要出事。 ——————————————————————————————— 邬州开始缺粮了。 朝廷采用递进运输之法运粮的时候,程素素松了一口气,她虽屯了不少粮,并不想用到它们,也不想用它们发这注财。等大军退后,再慢慢卖,反正折不了本就行,折一点本也无所谓,只要熬过这一关,还是值得的。 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有用到的时候。 因为粮食没有能够及时运到,齐王才要谢麟先将储备运去应急。邬州几乎没剩什么库存了,上下也都不大心急,反正朝廷的粮草很快就会运到。递进之法,很快的。 不意连士卒带灾民,人吃马嚼的过了好几天,仓库见底,也没见到新粮运到,王经先急了。 谢麟被齐王征走,邬州的官员里他最大,出了事他得顶上。他也有幕僚,幕僚给他出了个主意:“不若向城中富户借粮。”邬州虽逢旱灾蝗灾,却未遭兵火,富户家里的储备还是很安全的。 王经苦笑道:“这怎么使得?他们怎么肯借?” “以府衙的名义借,朝廷的粮草押运来就还。” 王经家里就是富裕士绅,深知士绅之心,听了连连摇头:“那就更不会借啦,我还不知道吗?官家库里的粮如何与私家的比?” 土豪劣绅们大斗进小斗小,听起来够没良心的了吧?实际上,朝廷放赈的时候,比这还没良心,会在细粮里搀粗粮,搀麸皮,甚至搀点沙子。 对,拨出来的是好粮,一层一层地落下来,与官员相熟的米商打个照面,就有很多变成陈米霉面了。军粮如今成色尚可,等进了官府的粮仓里打个滚儿再出来,就不定是什么模样了。 灾民要一口吃的吊命,并不在乎这些。富户可不吃这一套!谁晓得你们还回来的是什么样子的?! 王经愁苦地道:“若是谢芳臣在,他在邬州倒是有信誉,或可主持此事。可齐王偏偏将他给叫走了。我在邬州时日尚短,且是副贰之职,难以取信于人。老邹更不要提他!他的人品可不算好,上头没个人镇着,他头一个就要干勾结米商、以次换好赚差价的事。” 幕僚道:“东翁,主官不在,正是看您决断的时候。这是您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将它办成了。” 王经反问道:“他们就直说家里也没粮了,我能怎么办?找老夏借人去抢吗?哎哟,那我就真得去死了。这些人,自家没个读书人,亲戚朋友或许还有功名呢。逼勒他们?斯文扫地啦。” 幕僚郁闷地道:“东翁怎地如此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的?世上哪有一点风险也不担尽得好处的事情呢?那要怕得罪士绅富户,还有一样——商人!这总行了吧?” 王经说了实话:“这岂是怕?是不能做!说是民为国本,庶民与士绅还是不一样的!教匪未至,并无累卵之危,此事做不得!” 大商人背后都有人,他自己都用化名入干股,当然他门下的商人做的不是粮食生意,想来套路都是差不多的,比如王瑱,那是谢麟的人,再比如他媳妇儿,就跟谢麟媳妇合伙入一股。小商人可能没有幕后主使,他们的存货也少啊。 幕僚只得出了最后一招:“那就买。府库里的银钱又不能吃,不如换了粮食应急,谁也不能说您这事办得不对。” “定价呢?”王经面无表情,“是照现在的市价呐,还是压价?又是安置灾民、又是修葺城墙,再有筑土城……等等,府库的银钱也不多了。”按市价,买不了多少米。压价不是结仇么?给米商利润?要多少利润才算合适?买得贵了,钱花得多了,御史要参他的。 幕僚也没有办法了,王经一个副职想要两面净光,还不想得罪同僚,幕僚再长八个脑子,也没法给他一个万全的主意。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谢使君家里不是还有人吗?那位智囊江先生,似乎还在府衙?” 不错,有个能商量的人就好。 ———————————————————————————————— 江先生正与程素素看新来的悬赏令。 朝廷的粮草未到,悬赏令先来。匪首释空,悍匪圆信、圆光、圆闻等等,各有赏格,活捉是一种、枭首又是另一种。不知政事堂哪位大佬十分有才,在赏格下面还加了些额外的条款,譬如,以往缉拿反贼,只给首恶等等加赏格,这一次,将附逆者也定了赏格。却又将被挟裹的百姓提前赦免。又设将功折罪的条目,若一教匪小兵,斩杀同级,则可免其附逆之罪。以此类推。 百姓斩杀教匪,按教匪等级领赏。最有才的是,这份赏格,可以按照以前的惯例领钱、给种种其他优待,也可以换口粮、土地、免赋税徭役的许可等等。 江先生赞道:“此令一出,每一个教匪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啦!” 程素素道:“邬州不遭兵祸就谢天谢地啦。只是这雨早不下晚不下的,河水又涨了,新筑的土城也泡了。” “教匪看来是放过邬州了,只恨粮草未到!看来东翁与娘子先前的准备,是必要用到啦,没想到啊,灾荒没用到,反是这个时候要动用了。” 谢麟虽赴军前,邬州大小的事务还是往府衙里报,江先生与程素素两个人就看着这些公文讨论,只能过过嘴瘾。两人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皆不能明着插手。 此时二人都不知道,粮草未到乃是因为释空带人袭了其中一条粮道。用递进之法运粮,就是用的蛛网一般连结城池的官道,也不拘必要走哪一条道,不过最方便的也就那么几路。谁也想不到释空居然抽出手来,亲自将东面的一条给掐了,一把火烧了其中一批粮草。 不至于令大军完全断炊,却造成了一段时间的粮草供应的缺口。这样一个时间差,对有偌大国家作后盾的大军而言,并不是算大事。如果对手是释空的话,却足以让他再作一番乱的了。 烧完粮草,释空并未作停留,命兵士装成败兵,袭往他早就相好的城池——北山面河,又是粮仓,将要接收下一批递进来的粮食。完美! 这情报约摸要过上两三天才能送到夏偏将手里,是以邬州如今人人安心,哪怕缺点粮,要饿几天肚子,也比教匪打到城下来得好。 江先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待了王经,并且授意程素素窝在后面偷听。 王经述说难题的时候,他那位幕僚一脸的不好意思,有这样一位东翁,他也觉得憋屈。 江先生与这位幕僚的想法是一样的: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来的那么好的事儿?一点担当也没有! 谢麟有信誉?谢麟就没有动过邬州大家族?动过,但是得找补。可王经连做都不想做,江先生干嘛给他操这个心呢? 程素素倒觉得王经的想法很好理解,王经同学,用程素素的话讲就是,出身于封建地主阶级,当然是地主阶级的代言人,要他在没有性命危险的情况下去触动地主阶级利益?别闹了!王经可不是没有担当,而是太有担当了,甚至愿意部分影响自己的仕途。一句话,“向着富人”。某种程度上来说,王经比谢麟还要无私。 这样的“担当”,程素素挺看不过去的。王经平素说话也是家国天下,动真格的时候这毛病就显眼了,他甚至不如被逼急了的邹县令,邹县令烦了外地秀才的时候还要下个狠手呢。 江先生不答先问:“不知通判有何妙策?” 并没有,王经的幕僚将自己的主意与王经的难处都讲了,江先生道:“东翁不在府里,邬州的事情自然是通判做主。通判做什么事,权衡个八、九分就行啦,世事难两全,没有尽善尽美的。” 王经皱眉道:“我再想想。”他到邬州来,原以为是混个资历的,要说有什么政绩,第一是主官的。打从一开头,他就没有很准备好。是预备资历混个差不离,等自己做了主官再大展身手。 江先生礼貌地将王经送出府衙:“如此,便拜托通判了。幕府的调令来得委实不巧,邬州全赖通判了。”送完回来,对程素素点评王经的时候,就一点也不礼貌了:“一点担当也没有,一辈子也就是个做副官的材料!” 程素素道:“他想担当的与别人不大一样罢了,他是担着士绅富商呢。” 江先生冷笑道:“他是蠢!搞不清楚什么样才是最好!邬州是第一的,邬州乱起来了,什么贫富贵贱,都得玩完!教匪怎么起来的?还不是因为受灾吃不饱活不下去了?” 程素素道:“咱们也不能这什么干看着呀,这邬州,我还想要呢。” 江先生也不冷笑了,正正经经地笑道:“当然是要管的,不过看到他这个软绵绵的样子就来气,可不能给他抬轿子!我看,还是娘子挑这个头的好。” 程素素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手上的粮,我原也没打算拿它们赚什么钱。” “等等,等等,娘子这是要都拿出去?” 程素素道:“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想用,也得问过别人。”不等江先生问,便将计划合盘托出。 “都捐出去,说出去好听,但不是做事的道理。我说损了,她们难道要反对?恐怕不太感的,可这样就得罪人了。要是赎买呢?定价多少合适?王经担心的不无道理。我的意思是,我拿自个儿家的钱去买这批粮,不止买高英手上囤的,王瑱那儿的,旁的什么人的,只要有,我都一一与他们谈个价买下来。” 江先生大笑:“王经这下要被坑惨了。” “不不不,我带上他家娘子。” “瞧!这不是不用得罪人就能将事情办好吗?”江先生颇为赞同,“王通判优柔寡断,您就与他家娘子联手做个表率。依在下看,不若将城中米商总共一请,王瑱与高英也做个表率,如何?” 程素素摇头道:“也不行。我想下个帖子给进士第。” 江先生抚掌而笑:“妙妙妙!这下可是全了所有人的面子了。” 程素素道:“还要请先生代写个帖子。” “不不不,拿东翁的帖子与进士第。” “就听先生的。” 江先生道:“是听娘子的。” 程素素客气地说:“我这是琢磨了好几个月才琢磨出来的点子,先生就不要再抬举我啦。” 江先生正色道:“话不是这般讲的,什么智计啦、学问啦,都是能后天补的,唯有性情天生的。事不宜迟,可不能事没办好,朝廷的粮草就先到了!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阿据啊,回家找你姐姐,再跑趟王家,叫他们候着。” 高据离开后,江先生又对程素素对了对词:“便说,王通判离开后,娘子知道他来过,问在下出了什么事……” ———————————————————————————————— 于是按照程素素的计划,江先生再作补充,先是,将王经夫妇、邹县令夫妇、夏偏将夫妇、张进士的父母,以及城中几位有头脸的士绅,一并请到了府衙来商讨这件事情。 王经的主意还不曾拿定,接了帖子也是来了。到府衙之前,夫妇二人也有过讨论,他娘子比他果断:“你既拿不定主意,就叫别人拿主意就是了。”这个丈夫的脾气不错,称得上谦谦君子,素来也是有主意,不知为何到了眼下却犹豫了起来。因夫妻相处颇为和谐,王经娘子也不指责丈夫,没主意就没主意吧。 到了府衙,两人本要分开的,官客在前衙,堂客在后宅,这是惯例。不想二人居然被一同引到了前面,王经娘子诧异地问:“我该去见娘子的,怎地将我住这边领来?” 弯着腰的番役低声道:“没错的,娘子就在前面。” 待到了一看,他们是到得最迟的,程素素上头一身郑重的诰命服色,端端正正坐着,江先生在她下面站着。看人到了,叙了座,先由江先生道明原委。其次是程素素来说她的计划:“官人不在城里,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冷眼瞧着。” 才说了这一句,夏大娘子便说:“你说怎么办吧,要捐粮就捐粮,咱们不是还有粮的吗?早就说好了的……” 程素素道:“不是捐粮,是买粮。”她怕夏大娘子再说出什么合伙做买卖的事情来,飞快地将对江先生说的计划给讲的内容就是,咱们这些人募捐,自己也捐出金银钱帛来,跟米商买粮,然后再捐给官府来统筹。 赵娘子心眼灵活,当即道:“我愿捐钱!”这不就是拿自己的钱买自己的粮,还赚个好名声么?反正都要损失的,这样做最划算。 程素素道:“也不是要咱们掏空家底,且听我说。”是赵娘子那个“自己的钱买自己的货,还赚个好名声”不假,但不是代官府行事。是将自家的金银钱帛、珠宝珍玩等等作价质押,以换米商的粮食。 不是说府库没钱了吗?对,府库就得是没钱的!所以要咱们这些人来垫上一垫,造好了清单,一样一样的,与米商那里的合上账。等到朝廷的粮食来了,再一样一样的赎回来。由他们和朝廷的钱粮结算。 当然啦,这个操作就不需要明说了,外面看着的,还是这些官员士绅深明大义,解了燃眉之急,拿自家家产换了粮食应急。 张进士的父亲已然心动了,他儿子是进士,进士出来也是要一级一级从底下开始做官的,想跟官员面前摆谱,还是悠着点比较好。他不太怕王经,却很明白谢麟的背景。出头的如果是王经,他或许也不会拒绝,但绝不会尽心。 口气并不坚决地问道:“还要赎回?不太好吧?” 夏大娘子也说:“全当积德了呗。” 程素素十分和气地对夏大娘子说:“您听过子贡赎人的故事么?” “什么?” “孔子是鲁国人,有个学生叫做子贡。” 王经等眉头展开了,程素素讲的是《吕氏春秋》里的故事。是说鲁国有一个政策,如果有人赎回了沦为别国奴隶的鲁国人送回鲁国,鲁国将给予赎金。子贡富有,赎买了之后不取赎金。孔子批评了他,说他做错了,从此以后鲁国人将不再从别国那里赎买奴隶了。子路救了一个溺水者,溺水者送了他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夸奖他做得对。 道理讲明,自王经往下都以为可行。既为不动用府库的银钱找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据说修墙花光了),又不是要各家放血,且赚了名声,很好。程素素已准备好了两箱金银,连一些首饰等等,王、夏、邹等也十分踊跃,张进士家见状,也不甘落后。各人面上踊跃,又要拿捏“我很清廉,没有暴富”的尺度,饶是如此,也凑了一笔不小的款子。 接下来便是约谈米商了。 依旧是在府衙,江先生为防这好主意被别人抢了去,当作什么都不明白,故意对程素素道:“东翁不在府衙,还请娘子出个面,权代东翁主持。”程素素是妇人,王经是朝廷命官,哪怕品级是程素素更高,也是王经出面更名正言顺。江先生抢筅将程素素给抬了出来。 王经倒没想抢这个先,只是担忧地道:“只怕价钱是谈不拢的。” 程素素笑道:“我有办法。” 待米商都齐了,依旧是江先生出来讲他们商议的结果。王瑱起身道:“娘子体恤我等,实是意外之喜。我等也不矫情推脱了,只是不知道这价要怎么算?又要多少粮食呢?” 程素素道:“既不能亏了你们,也不能将朝廷当做了冤大头。这样,我不定总额,咱们一点一点的来算。或三日、或五日,愿意放粮的,各家分名额,三日一议价,如何?觉得不划算呢,你也就亏这三天的。” 其实心里想的是,等朝廷的粮食来了,谁他妈还买高价粮啊? 明知道这二人可能是在唱双簧,也得承认这法子挺不错的。谁也不想就这么将家底都掏出去。质押?他敢押,你敢收吗?收了都得供起来。不过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谢知府两口子别的本事他们说不上,说话明白、做事痛快有分寸大家倒是都知道的。 再看王瑱这么镇定,心里也都有数了,推让一番,个个都说愿意降一降价,做这第一单的生意。程素素给使了个眼色,高英报了一个利润不算低的价格,程素素也痛快地点头了。有了这个开端,下面的就好谈了。第一笔的生意顺利地谈了下来,双方做了交割。 程素素原以为做个两笔之后,朝廷的粮草就该到了,不想第三单签完,粮草没到,等到了一个来报信的夏偏将:“教匪截了粮道!还要再支撑半个月,才能等到下一拨粮草。” “教匪?” 夏偏将沉痛地点了点头:“是。” 那跟我说有什么用啊? 夏偏将说:“教匪烧了粮草之后便逃蹿了,不过这军粮……”他就看着府衙办事痛快,不用跟别人扯皮,不管主事的是男是女,能办事就行。程素素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夏偏将这档子事儿。 也是亏得她痛快答应了,才能在驿道上传讯来的时候能够及时调得动夏偏将。一个驿丞跌跌撞撞跑到了邬州,道是传讯——教匪来了! 毛?不是说劫完粮就走了吗?这又来的哪门子教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7|不如人意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汗冷大滴地从额头掉了下来, 程素素被吓到了——她一剪子把亲哥给扎了。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 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 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好奇心起,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 头发毛了,衣服也蹭得歪了, 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 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 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 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道德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父老乡亲一齐说:“我等责无旁贷!” —————————————————————————————— 围观的程素素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从她扎完人,到正义的父老将人自地上揪起,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卢氏一摸头上,自家的旧梳子还插得稳稳的,摘下来给程素素抿抿头发。又理了衣裳。 程素素只关切地问小青:“小青姐,挤散了,你没事儿吧?”自己是目标,小青就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 小青吓白的脸色还没的缓过来,不停点头:“姐儿,你还好吗?” “回家说。” “嗯嗯。” 卢氏手下利索,须臾将程素素又收拾成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了:“姐儿,咱去找大娘子,回家了。” 程素素点点头,冷不防看到了赖三。她之前不认识赖三,但是记得此人是与程犀一道过来的,虽然看起来也是个无赖,但是…… 程素素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赖三,想让他看一下程犀的胳膊。正在想着怎么打招呼,赖三双膝一弯,并拢双膝,用两条小腿挪了过来:“小娘子好。小人赖三,受大郎照看的!” 他客气极了。地上躺着的那位仁兄,必是这小娘子下的狠手。是个男人,都得怕!这才多大的小丫头啊! 程素素挤出一个笑来:“有劳。请你跟着我大哥,看看他的手臂。三娘,有茶钱给他几个。”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 卢氏摸摸钱袋,摸出一把铜钱来给赖三。赖三一面说不敢要,一面将钱塞进了腰带来。再看程素素,对他一点头,带着母女俩扬长而去。 赖三这才长出一口气:“亲娘叻!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惹不得!” 程素素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满心想着程犀的胳膊怎么办!扎坏了不能写字怎么办?!见到赵氏,任凭怎么问,也不吭气,实则心里全然没有把握。赵氏以为她是因走失而受到惊吓,也不再多逼问,只说:“回家煎碗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就好啦。这节还有好几天呢!” 程犀是不用担心的,赵氏左右只找到程珪、程素素两个,便问:“三郎呢?” 程素素忙说:“刚才看到大哥带着三哥,让咱们先回家。” 赵氏不是个好奇的人,听到有长子,便放心:“好,回去鹅蛋也该煮上色了。” ———————————————————————————————— 却说程犀与程羽两个,与众父老一道,将无赖扭送到官衙。赖三贼头贼脑跟着,觑了个空儿,凑上前来,低声道:“大郎,小娘子给小人赏钱,叫来问大郎手伤。” 程犀将左袖卷起,一看,皮也没破,却是被戳紫了一大片。甩甩手,笑道:“这丫头,不吃亏。三郎也去吧,这事儿,我领你的情,却不好说出来。你们不喜欢上堂,我明白。让我家三弟说,是他们行凶时嚷出来的就是了。” 赖三将话捎到了,将头一缩,跑了。边跑边想:程大秀才真是仗义。 那一边,有诸多父老做人证:“我们都看到了。”他们只是看到无赖满地打滚,以及程羽追着边戳边骂。也是看到了,不假。 程羽一口咬定:“就是他!朱家婆娘叫他来的!” 知府一个头两个大,哭丧着脸。他一边是李巽,相府的侄子,另一边是程玄,苦主家长。瞒也瞒不下去,对李巽道:“下官今年的考语,算是完了!” 才报了个何家忤逆不孝的案子上去,这又来一个□□案,可见他的教化十分不得力。李巽什么许诺也不给他,只说:“还未问案,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是也不是?” 知府一想,反正已经倒霉了,压不下去了,那就破一破案,好歹能换个“秉公”的名头。 苦主这一方,全由程犀发言,便了笔纸,顷刻书就状纸。知府收了状子,心中一乐——程犀将何家又扯进去了!妙! 也不算是攀咬,何家的案子,本就有朱大娘子的影子。忤逆之事与她无关,寻道士驱邪却是她的主意。这一下,两件案子有了牵扯。或两案并一案,或使李巽睁一眼闭一眼,都是可以的。 然而有些话,须得私下讲,知府清清嗓子,令将这无赖收监,择日问讯。又好言安抚,请程家人且回去,夸赞父老几句,恶人已经收监,让百姓们日子照过。 程犀与道一交换着眼色,齐齐向知府告退。程玄无可不可,一言不发,跟着儿子、弟子,回到家中。 路上人多,不好交谈,一行人走得慢,程犀又要兑现请大家喝茶的诺言。往茶摊子上压了一块银角子,包了茶摊子一天,才得归家。 走到家门口,程羽忽然“啊”了一声:“那个无赖是被朱家婆娘派来害幺妹的?是被幺妹给扎成……那样的?” 道一本还要问原委,听他这一声,顿时全明白了,脸黑得不成样子。程犀抬起右手,拍在程羽后脑勺上:“进去!” 气死了,这会儿才想明白!怎么笨成这样? 道一默不作声,上前拍门,门开得很快,程素素就站在门内等着。一见道一便问:“师兄,我大哥呢?他……” 道一往旁一闪,露出程犀来。程素素扑了上去:“大哥!你胳膊怎么样了?我看看!我没跟娘说,悄悄叫三娘先找郎中了,你……这右手……” 道一忍不了这蠢样,将她提着领子拎到一旁放了:“你右他左!右手没事!” 程素素呆立了足够扎八个无赖的时间,彻底醒了,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我、我去告诉娘!”说完,扭头就跑。小青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程犀道:“别堵门口了,进去吧……”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带着怯意的、讨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人问程道长、程大秀才安。” 何家的事情过去数日,何老员外一命呜呼。大哥又逢旬假从府学里回来,全家上五行观来拜神,程素素心情大好。 程犀无奈地道:“看你坐卧不宁,才告诉你这个……” 程犀还要说什么,道一咳嗽一声:“乐够了?”他人冷,声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人伦惨剧,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无知而已。见得多了,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素素,女孩子,我以前见得少,近来留意,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你没有,我也没有,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我要一次记不住,下次给我个难堪,就记住了。明白!” “心里好奇,也不能讲出来,面上得装得不在意才行。不过呢,也要分人,谁喜欢你急一些,他就肯讲,你就要让他觉得你诚肯且急……” “看人下菜……额,因材施教?” 程犀双肩一松:“不错。”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弯了双眼,谄媚地搓手:“大哥,听说,有邸报,哦?” “有,不过晚些,”程犀取出一叠纸来,“在这里看,看完回去。” 本地离京城远些,邸报三日后才能由京城抵达。到本地后,先送衙门、有官职者,后由衙门胥吏,又或这些官员家里流出。其中一个流向便是府学等读书人聚齐的地方,再分流。读书人如程犀,约摸十日后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过邸报,一顿,慢慢地寻张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着摇头。 忽然,程素素指着一页道:“大哥,这个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弃养,被李家收养的那个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将一叠邸报看完,并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经被讨论过了。只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后效的……不知这位李相公,会出什么招呢? 她敢打赌,李相公对何家没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养父,两家一同照顾了。却只接了养父家去京城,这怨气也是不小的。 这一回她学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来,只是含蓄地问程犀:“这丧事,是不是有转机?”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来宰相会做什么,还用考举人吗?”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试吗?” 程犀摸着妹妹的脑袋:“等吧。” ———————————————————————————————— 过不数日,等到了李相公派人回老家来了。 派的不是别人,是姓李的侄子! 乐子,大了。 程素素愈发笃定,这位李相公,怨气很大很大。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我开心,睡不着。”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8|邬州最凶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生养是个运气活儿, 一不小心,一尸两命,一不小心,生了夭折。李六家贫,连丧两子。扛着锄头,路过何家大门, 见生下儿子居然要扔, 不由感慨了一句:“有个儿子便是福气了,扔了作甚?” 一句话将何老员外逗乐了:“你说是福气,你养?!” 李六一想,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 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他一个泥腿子, 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 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 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 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9|解围之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 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 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 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 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 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 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 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 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程素素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是干嘛呢?” 程犀认真地道:“哪怕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呀。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读书使人明理,你以后,也要这样做。两户人家,男子功名官爵一样,女子读书的,就比不读书的要好。” 程素素嘴巴变成了个圆,眼睛变成两个圆,万万没想到,十四岁的程犀,是这样看事的。 程犀续道:“女工针黹,可以粗疏,厨艺只消迷人眼即可,实在逃不过,糊弄两手绝活就成。再往上是诗词歌赋,再往上是歌舞器乐,再往上是治家置产,女子最顶尖儿的学问,如识人断事,杀伐决断,与男子,是一样的。” 程素素:……我真是白日见鬼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0|故人相见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 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 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 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还是她的生死,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就该知道, 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 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 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 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 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程素素举着份旧邸报:“找着了!” 程犀一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最大的消息就是今科放榜,头名——状元谢麟。 道一从未见过程玄认真生气,一时手足无措。听程素素这般讲,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去问问。”又看了赵氏一眼,轻声道:“外面风大,幺妹你扶师娘去歇息。” 程珪与程羽,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等赵氏坐下之后,一齐郑重地说:“阿娘,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程珪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幺妹都跟我们说了,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 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道一追过去,就见到程玄一脸不开心。走近了要说话,不想程玄一看到他来了,噗通往蒲团上一坐,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仿佛昨夜的情景重演了一回,程玄就是不开心,然而问什么也不说。道一终于生气了:“师父!现在事情这么多,师父有什么事却不肯讲!是嫌事不够多,还是嫌我们处置不了呢?从小到大,多少事,不都处置完了吗?” 程玄声音闷闷的:“这个你管不了。” 道一蹲到他面前,单膝着地,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疲惫:“什么事?”会比师娘嫁过齐王还大吗? 程玄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我不改名字!” “名字是师父起的,我不改!”程玄强调。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姓了程,连师父给的名字都保不住了吗?” “我是师父拣来养的!”程玄更加强调,“程璩不好听!” 道一虚脱地滑到地上,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抹脸:“那就不改,师祖报恩,师父记得师祖的恩情,以名字为记。” 不想程玄听了这话,并没有释然的样子,反而更别扭了:“师父也是为了还恩情才养我的。我知道,你师伯也嫌我笨。要不是……师父才不会养我。哼!” 道一乏力地问道:“那师父为什么拣我来养?” “我师父就拣了我养,我就想,有一天,我也拣个徒弟来养,养得好好的,再笨也对他好。” 道一学他的口气:“哦,师父因为师祖,才拣我来养的。” 程素素溜在墙根,听到这里,真的将拳头放到了嘴巴里——不然一定会笑出声来。 程玄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呀?我不拣道一,道一就要饿死了呀,道一怎么能死呢?” 道一仿佛当年的丹阳子,突然之间,什么套路都说不出来了,呆在了当场。在程玄理所当然的目光中,拿膝盖拱了拱程玄:“师父,地上凉哎,分一半蒲团来坐。说好了要好好养的。” “喔。”程玄真的分了一半蒲团给道一。师徒俩都很累,你挨我、我挨你,程玄嘟囔道:“我就是生气。” 道一认真地说:“师父,大师伯说得没错的。要是光靠恩情,养不到大就得被打死了。那为什么会被养到大呢?” 程玄半天才想明白道一承认他笨:“我是师父!你不能这样说我。”说着,笑了起来。 道一也笑了,笑到半晌,又犹豫着说:“师父,你知道师娘的来历吗?” “嗯?娘子家祖上也有冤案吗?” 程素素尖起了耳朵,等他说下文。 道一将赵氏之事简要说了:“师娘原是齐王府上侧室。” 程玄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那——” “嗯?” “您怎么看?” 程玄大惊失色:“她还要跟齐王过回去?”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要说的?” 程素素咬着拳头猫着腰,溜掉了,她爹到底是她爹。 现在,就等她哥回来了!不晓得消息送到了没有,也不知道程犀会和李相怎么相处? 照程素素的估计,只要全家的表现在水平线上,李相就不会否认这门亲事。同样的,宫里也不会小心眼儿到计较这件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一切如旧,不会打击报复。甚至可能为了显示大度和谐,面上还会有些照顾。会有尴尬,不过老一辈心里过去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闲言碎语当然少不了,说到面上的绝对是极少数,程素素自认能扛得住。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赵氏的心理状况,就怕她钻牛角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1|我与狸奴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不止程玄, 连素来精明的道一,也不知道李巽这是在说的什么。程珪一面将手里的一叠邸报交给多喜,打个手势让她带到后面给程素素看,一面说:“还请明示……” 说了四个字,忽然想了什么:“程公?哪个程公?前天邸报上的那个?”想摸邸报,多喜办事利落, 已经捧着邸报走远了。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 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 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 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 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 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 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珪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珪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珪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2|人情世故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多喜已经傻了, 卢氏刚才一直在哭,现在正抽噎着凑上前。最可疑的是王妈妈,扑到赵氏身边,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就要开始哭…… 程素素只能大喝一声:“都TM给我闭嘴!” 王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也不敢说话了。程素素放下心来, 她家不穷, 可也不是深宅大院,从赵氏这里到前面的待客的正厅,隔得并不太远。一齐叫起来,不但客厅能听到,怕院墙外面也能听到了。 程素素对程珪道:“二哥,你先回前面说……就说……嗯,丞相不是要回来的么?到时候,两家凑齐了才好说话。哎呀, 要怎么说得好听些,你去编!你会编吧?” 程珪道:“阿娘不是点头了?”如果不以程犀和道一作参考标准的话, 程珪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在看到妹妹这么抽风之后, 没有一巴掌糊过去让她冷静, 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程素素的话,飞快地进入了讨论的状态。 “还没见到大哥呢,大哥还没放话呢,这不是又出变故了吗?”赵氏一下子翻倒了,谁知道是有什么原因?万一是不适合结亲的原因呢?程犀的婚事, 没有见到程犀的面,听他亲口说答应,程素素便觉得擅自答应了,十分不妥。纵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是想让程犀自己作个决定。李家来的人传的话,她也不敢马上相信。 程珪一想,也对,道:“行,我得赶紧去前面回话。后面的事儿……”他也不放心,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唔,记得留饭。这就叫厨下准备!” 程珪道:“阿娘?” 继续拍胸脯:“交给我。” 不交给她,也是不行的,前面还有李巽要招待。道一什么都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入程家户籍,两家的事情,就不太好代言。还是得程珪顶上去。临行前,他又添了一句:“三郎放学回来,你给拦……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叫他别添乱。” 兄妹俩愉快地分派完了任务,程珪匆匆往前面去。程素素眼风将室内一扫:“多喜,你帮王妈妈把阿娘扶上床去。三娘,去请个郎中来,悄悄的。旁的什么都不要说。小青姐,去厨下,告诉他们,要待客了,原先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说因有贵客,阿娘这里多喜、多福两个另有得忙,所以差了你去。” 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 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紫阳真人,也是一个实在人,养徒弟也养得尽心,对程玄尤其上心。养到徒弟长大了,大徒弟广阳子、二徒弟丹虚子无心成家,那就认真修道。到了小徒弟,紫阳真人以为,他还是娶个媳妇儿来照顾他比较好。 既要娶妻,紫阳真人便不舍得他随便娶个村姑,必要他娶个书香人家的姑娘,觉得这样才配。然而,一个道士,谁个读书人家肯把姑娘嫁他?长得再好,姑娘再喜欢,姑娘的爹娘,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读书进学的人。 巧了遇到赵永年女儿被王府赐金还家,皇家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太厚道,赏赐颇丰。赵永年是个实诚人,旁人家姑娘赐金还家,有出家的,有一直养在家里不嫁的。唯独他,听到说许自家发嫁,想了一想,真个将女儿嫁了。 赵永年是京城人士,女儿出了这样的变故,正巧谋了个外任的官儿。道上遇到了紫阳真人师徒,彼时赵永年一个举人,女儿嫁妆又丰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个道士的。然而女儿的经历却又不大好明说,紫阳真人也小有名气了,就便宜了程玄。 于是完婚,赵永年赴任,紫阳真人带着余下的两个徒弟上京。此后书信不断,谁个也没想起去追溯过往,日子便一过十几年。 诚如王妈妈所言,错不在赵氏,连齐王的亲娘吴太后,当初也以为儿子疯了。可齐王一疯到底,吴太后和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必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何以落得那样一个局面? 赵氏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了。尤其是对子女,更是羞于启齿。 王妈妈觑着程素素的脸色,发现从程素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早先便说过,大娘子不愿回京城也好,咱们大郎才入京做官儿的,都不容易,总要过多少年,才好做到大官儿。” 王妈妈左右两套话,其实也是赵氏的左右两套心思。一时想儿女出色,好给自己扬眉吐气。一时又想,为臣,自然是争不了皇家的强的,那就远远躲着,做个老太君,也是很好的。 一定要多活几年,咱们看谁熬得过谁! 比较起来,自然是前者痛快,后者务实。赵氏听王妈妈说了前者,心里痛快了,再细细打量后者,参照执行。 可是眼下,宫中传旨,全家上京! 程素素从乳母手上的碟子里取了块梅花糕。一边咬着,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母亲赵氏与一屋子女眷客气。穿越之后,她过的就是这样悠闲安逸的日子。七年了,本以为就是过一个小地主的生活。大哥中了秀才,乃是意外之喜,如今看来,倒也不坏。 女眷里打头的,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兴旺,她说话底气也足:“我早便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果不其然,儿子中了秀才,听说将入府学了?以后还有前程呢,你便等着享福罢!”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3|忙忙碌碌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李六一想, 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 他一个泥腿子, 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 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 一道偷听。心道, 若能识得几个字, 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 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4|看好你哦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 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 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 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 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 提着只竹篮回来, 揭开盖子, 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 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最不镇定的就是赵氏了,人一旦心里有了担忧的事情,什么事都要往这件事情上想。哪怕不相干的,也会想到一起去。赵氏的心揪了起来,左手掩口,右手往程玄的背影探了一探。程素素就知道她想偏了,故作不经意地道:“阿爹从昨天见到那位李郎君,就不太对劲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道一见状,头痛不已。昨天,他磨了半宿,程玄就是不说为什么怄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程玄虽然是个甩手掌柜,也经常跟他赖皮,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犟过。多是耍耍小孩子脾气,嗯,对自己徒弟装小孩儿……而已。 这一回,他是认真的了。可左问也不讲,右问也不讲。偏偏李丞相几十年不回原籍,马上就要与程犀同来了。天使也与他们同到。如果他们到的时候,程玄还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道一从未见过程玄认真生气,一时手足无措。听程素素这般讲,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去问问。”又看了赵氏一眼,轻声道:“外面风大,幺妹你扶师娘去歇息。” 程珪与程羽,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等赵氏坐下之后,一齐郑重地说:“阿娘,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程珪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幺妹都跟我们说了,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 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道一追过去,就见到程玄一脸不开心。走近了要说话,不想程玄一看到他来了,噗通往蒲团上一坐,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仿佛昨夜的情景重演了一回,程玄就是不开心,然而问什么也不说。道一终于生气了:“师父!现在事情这么多,师父有什么事却不肯讲!是嫌事不够多,还是嫌我们处置不了呢?从小到大,多少事,不都处置完了吗?” 程玄声音闷闷的:“这个你管不了。” 道一蹲到他面前,单膝着地,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疲惫:“什么事?”会比师娘嫁过齐王还大吗? 程玄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我不改名字!” “名字是师父起的,我不改!”程玄强调。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姓了程,连师父给的名字都保不住了吗?” “我是师父拣来养的!”程玄更加强调,“程璩不好听!” 道一虚脱地滑到地上,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抹脸:“那就不改,师祖报恩,师父记得师祖的恩情,以名字为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5|再次启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李家的情况程素素多少知道一些, 李丞相自己的儿子还好些,侄子们的天份委实不高,他对侄子们总有一种看待瓷器的小心翼翼。李巽是其中最聪明的,李丞相总把这个侄子带在身边教导,纵使外放,也不应该到这样艰苦的地方来! 倒是对李御史的安排, 才像是李丞相的风格。只要不是太不堪用, 哪怕平庸,能出仕总比白身强,只是安排的时候要有耐心、有眼力。御史看似是个冲锋陷阵的职位,但是只要背后有人,做御史反而是最安全的。李丞相儿子女婿都不错,罩一个老实侄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李御史属于李家侄子里老实巴交的那一款,想从他那里问到点什么,比跟聪明人打交道还要难——他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从他那里挖消息? 程素素只有等。 等也不是空等,教匪伏诛、谢先生回来了, 程素素的功课又得拣起来了。这一回谢先生再也不怕将妻子变成了学生了, 谢先生想对人好的时候必能投其所好。程素素成天被他逼勒得按在书堆里抬不起头来, 蓦然忆起高考岁月,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过不数日,谢丞相的家书又至,程素素读书读得头昏眼花,终于找到了喘口气的机会。不是代书, 乃是谢丞相亲笔,比代笔的那一封还要长许多,只是再没有一长串的车队,只有少少两个包袱了。 一同捎来的谢涛、谢涛信里写得明白,非是不愿,乃是情势不许,战况激烈还在享受是没有眼色,只好艰苦一些了。府里都很心疼谢麟夫妇,等教匪一平,他们就设法再贴补。又说他们给儿子争到了一席之地,拜托谢麟和程素素给照看。 程素素看了信,脸上直发烧,明明做了官儿还在不停地啃老,这回怎么也得将小叔子们给照顾好了。 谢丞相的信里并不提这些琐事,倒是表扬谢麟主意提得好,也是给了不少谢氏子弟出仕的机会。“用心调-教,可做臂膀”,说的是谢家子弟,对于其他出身的官员,谢丞相也要谢麟“一视同仁,为国储材”。 同时告诉谢麟,不要争功,不要争那个光鲜,用心地做好庶务才是根本。谢麟这一次看似并不出挑,甚至还因身为主官不在城中有些非议,然而论起评价,他却是最高的,能把一片焦土在极短的时间内给理顺了,懂行人的眼里,他的光芒不在齐王之下。 朝中大佬不是瞎子,出风头、提醒别人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偶一为之就可以了,他们看人看的是务实。谢麟是三元及第,谁也不能忘了他,所以不用再出那个头了,闷头做事就好。 谢丞相说得生动而尖刻,掐尖好强逞威风是妾,老成持国才是妻,不要自降身份,不要做跳梁小丑。 大概是对这个孙子比较满意了,谢丞相又特意指点了他一些庶务,尤其是与下属的相处。一府的属官、所辖县令之间的攀比,根本不算什么,与数量庞大的下属相处,现在才是刚刚开始。安抚使手下数府,每府数县,麻烦是呈几何级数增长的。这个时候的重点,更多的不是政务政策对不对,而是把人给调-教顺了。 “要有宰相器”,但是谢麟还不是宰相,绝不能真将自己当宰相了,这里面的分寸是要把握好的。谢麟在庶务上的能力已经得到认可,在“人”上就不可以跌跟头。 同时指出,哪怕有些人是为了有个出身过去的,也不要一开始就小瞧人家,要稳住。治大国如烹小鲜,绝不可弄气任性,讨厌的人,放在心里就好了,不要把“你们都蠢”写在脸上。 两封长信看完,江先生道:“一片殷殷之意,拳拳之心。” 谢麟沉默不语,他还是别扭,谢丞相这次的表扬,绝不是良心发现,更大的原因乃是他提了这个建议,并且快马送信给京里,让谢府做准备,在谢丞相看来,谢麟这是为家族考虑了,对家族有担当了。不免有些腻味。 程素素将信放下,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回会有这么多膏粱子弟肯来?” 在这个方面,程素素还是生嫩的,她只知道老少边穷的地方别说出身不错的,哪怕是穷书生也不愿意去,吃苦在其次,送命才是真的冤。旱灾、蝗灾、教匪过后的地方,想想吧,得是个什么样儿?连西南边陲青山绿水的景致都没有。谢家有子弟肯来,大约是因为有谢麟照看着,成绩能好看些,别人呢? 江先生将谢丞相的信又仔细看了一回,叹道:“在下明白娘子的意思。娘子,不能胶柱鼓瑟呀,娘子可知,现而今出仕的门类?” “呃?国朝有荫职、科考、举荐,此外有爵世袭者,入了法眼也会领职,这是文官。武将大抵相类,又有累功升职者。” 江先生道:“这就是了。举荐,这些年还有几个?地方贡人才,多是选入学里读书。荫职呢,按父祖品级有限额、还有一些也就是荫个国子监的监生,科考呢,本事不够运气不好的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出头。想做官的多,做官的机会少!尤其是实缺。哪怕膏粱子弟比平头百姓机会多,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名额外的想出仕就要另寻他法了,有些人就天生没长那根科考的筋,东翁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先出仕,再说。” “这回是苦差使,也不是好地方。” 江先生道:“娘子差矣!不是好地方?也不是真的穷山恶水不是?离京也不算太远,劝课农桑有一片平原多好的地势!现在穷点难点,是因为闹了匪,其实底子并不算很差了。太差的老相公也不会选来给东翁做邻居吧?事不好做,不是还有东翁吗?!东翁的本事在这里了,已将前路理顺,萧规曹随就好。不是东翁出挑,他们这次也不会来了。” 程素素指着谢麟道:“如此说来,这是相中他的本事,要他带着一群宝宝啦?还让不让人做正事了?” 江先生失笑:“哪有一群?满打满算也就几个,唔,五……六个,有府有县,都是主官。李巽此人,在下似乎知道一些,娘子也应该知道的,办事不蠢。” “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谢麟抓起谢丞相的家书,又细细读了一遍,扬扬信:“就这么办吧。” 江先生大喜:“东翁豁达。” 谢麟冷笑道:“我疯了才在政务上偏与二十年宰相走反道。” 江先生干笑两声:“不如说说接下来的打算?” 才将这一节圆了过去。 ———————————————————————————————— 因谢丞相这封信,谢麟心里就不大痛快,晚间歇息的时候,躺得直挺挺的,两手交叠放在胸前。程素素以为他已经睡了,却听他忽然说:“我已想到了的。” “嗯?”程素素侧起身来,支起头来看他。 谢麟看着帐顶,气哼哼地:“我当然知道为政之要,早就想好了要怎么与府县官员相处。哼!这要看不出来,我还做什么安抚使?”口气委屈极了。 程素素指尖在他的眼眉间流连:“那可真不错,喵喵你已想到二十年宰相所想了。你更年轻。” 谢麟握住那根在脸上打圈儿的食指,歪过头:“不是猫猫吗?” “喵喵也好听。” “嗯。” “我有心为国储材,提携兄弟们可不是为了培植势力才做的,三叔四叔,对我是真不坏,帮他们跟什么宗族没半分干系。” “嗯。只不知道最后来的是谁,信里没写,恐怕还有得磨。” “不会的,时间紧,就快有下文了,”谢麟低声道,“让我做保姆?拿我当梯子?呵呵。” “你要发坏了。” 谢麟惊讶地道:“素素,怎么当我是坏人啦?” “……”程素素翻身躺平,又冒出来一句,“肯定有坏主意了。” 谢麟低声笑道:“我不做保姆难道有错吗?听话便好,不听话的,由着他头破血流。以为我不会参人么?出仕就能一本万利了?想得美。” 别的不说,因许多人离开故乡,也因教匪烧杀抢掠,许多土地的旧主人已不知所踪了,如何有效利用土地和人口就成了最大的问题,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一切太平。必有争执械斗的。谢麟别的不敢保证,至少留滞当地的时候,他是以大军为依仗摸过底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个条件了。 再有就是恢复生产等等问题,没见到实情,是不可能做好的。听号令还行,不听号令只有误事,一旦有苗头,谢麟必将他们踢走,再换合适的人来! 江先生早建议培植势力,谢丞相信中也是这个意思,谢麟自己亦如是想,这次正是良机。 只不过早已有几位府县官长是吏部先派好了的,并非监生之流,尚需谨慎观察。新来的府县长官,谢麟抱的希望不是特别的大,谢氏子弟还好调整,其他人也不知是龙是凤。又有一个李巽,谢麟是见过的,诚如江先生所言“不蠢”甚至有几分精明可取。但是姓李,很难成为自己人。不知道新派的人里,还有谁会是李巽这种情况。主官补齐了,还有辅官,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么个章程。 谢麟略有些头疼,他是真的缺合用的人手。此时此刻,便是再不情愿,也要佩服一下谢丞相,居然能拢出那么一大拨的门生故吏。 见他想得入神,程素素也不再打扰他,不多时便睡着了。 ———————————————————————————————— 过不数日,齐王再次聚集大军,专心致志要拿下释空。而朝廷也确如谢麟所料,很快地确定了部分缺员人选,补齐主官之缺,限定了日期下令他们如期赴任。因谢麟尚在邬州幕府,这批人便结伴直奔邬州先见谢麟。 六名缺员,姓谢的有两位,一个是四叔的儿子谢鸾,另一个却是谢侍郎家的谢理。李巽也在其中,又有一位乃是袁恺的堂弟。总算大家没有太过份,吏部也没有全安排这些有门路的人,别挑了两位往年考核优异的中年人夹了进去。 乍一看去,竟然全是很靠谱。 这些人里,程素素也只见了谢鸾与李巽两个,将谢鸾与谢理、李巽安排在府衙暂住两天,待自家行装整好,一同往北上。李巽也带来了几封书信,有程家的家书,也有李丞相的两封信,一致谢麟,一给程素素。给谢麟的写得较浅,致以问候,又略作提点——齐王很好用。 谢麟转头就去找了齐王,让他做安抚使,他责无旁贷,不过安全问题呢?当地的驻军被教匪呼啸而过,渣都不剩了,齐王又在聚兵,当地的防务就很成问题了。 齐王反问道:“看来你是有主意了,你说呢?” 谢麟道:“臣的意思,灾民里择青壮招募成军。只作应急之用,长则一、两年,短则到明年春耕。他们对教匪有着切肤之痛,必然警醒,有粮饷又能养家糊口朝廷还能省些赈灾的粮米,也先不用急着再调兵来镇守。” 齐王道:“青壮剩下的不多了吧?” 谢麟道:“也不算很少了,夏末将至,补种等等也来不及了,青壮闲着也是闲着。待释空伏诛之后,朝廷缓出手来布置防务,再放他们解甲归田,还能种一季冬麦试试。” “拘起来,免得饿肚子惹事?” “是。” 齐王笑道:“可。” “招募之事臣做得,整军之事,臣未曾识得,还要请殿下做主。” 齐王看他还算顺眼,明知道这是借自己的势,也还是答应了。此时释空未除,确乎不能再出乱子。谢麟既有办法,齐王乐见其成。 谢鸾初次为官,也是有心做点实事,央了王经带他们去看了一回灾民,正愁着要如何安置。临行前也被恶补了许多常识,晓得朝廷再赈济也是有限,搜肠刮肚在想办法,谢麟出手就将不安定因素给摘了。也不得不服,乖乖跟着谢麟北上。 北上之前,自是王经等人设宴送别,这一回只叙别情,不提公事。饮宴结束之后的悄悄见面才是正题,王经丝毫不见醉态地出现在了府衙的书房里,向谢麟请教,也是向谢麟表态:“但有驱策,无不从命。” 谢麟郑重地说:“同殿为臣,戮力同心而已。” 之后王经才提了一个要求:“还请赐一名帖。”这就是比较私人的要求了,王经有意与谢麟结好,但是因为自己处低位,故而请要谢麟的名帖,日后有事可持名帖见谢麟。 谢麟也痛快地取了一张名帖给他,王经想了一想,道:“还要一张娘子的名帖。”王先生自从知道程素素的事迹之后,就明白程素素这个“主母”能做主的绝不会只有内宅事务而已,她对谢麟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既讨了谢麟的名帖,便要再来个双保险。 程素素愕然:“我的?要我的名帖有什么用呢?”也就是女眷之前往来罢了。 谢麟想了一想,从王经手里抽出名帖,打开来摊在书案上,自执了笔与程素素:“你来署名。” 王经眉头一松:“不错,不错,这样好极了。” 程素素只得执笔在谢麟名字旁边写了道衍二字。 王经心满意足,笑吟吟地揣着名帖要走,程素素道:“且慢!” “做、做甚?” “拿了我们的名帖,你的呢?” 王经一笑,他早准备好了,郑重地递了过去。依附谢麟?并没有想好。不过他勉强算是谢麟“举荐”到邬州的,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谢麟的印记,与之交好也是必然的。反正不会有坏处。 次日,谢麟便动身启程,督促灾民返乡。他自己骑马,谢鸾等也不敢再乘车,都乘马观望,学着他怎么与灾民打交道。即使是堂弟谢鸾,渡河之后也不可能有时间总在谢麟面前跟着,由他手把手教,要抓紧机会,能讨教多少是多少。出仕便遇到这样的大阵仗,能学到许多东西,也是真的累,更有不少可能会出错的地方,谢鸾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与他们相比,程素素就安稳多了,车里坐着,累了还能小憩片刻。看似悠闲,实则在想: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6|路上很忙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许多人, 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兜兜转转,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或租了出去, 或是久无人住, 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 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 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 又长大了不少, 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 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珪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珪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再一次得到程犀的消息,却不是从邸报上了。而是端午前,快马从京中带来的好消息——程犀中了进士。 这消息是先传到府衙,再由知府那里派出人来,到程家报的喜。赵氏整个人软在了椅子上,被王妈妈催着,才矜持地笑道:“快取上等的红封儿出来。” 这红封,是她早就悄悄预备下的,原本是想当个好兆头,不想派上了用场。她京城人士,也见过不少次进士打马游街,当然知道十八岁的进士有多么罕见。 如今这大大的红包派上了用场,赵氏喜不自胜。又要多喜:“取笔墨来,我要给他外婆写信!”终于熬出头了! 赵氏来了干劲,又要去五行观酬神,又要准备宴宾客,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因此花费的银钱,反倒是其次了,只要程犀中了进士,以后银钱的事情,总会比现在宽裕的。 程素素便负责做壁花。 打从知道程犀中了进士,赵氏准备完了程犀的事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程素素的道袍统统扒下来锁了! 到了这个时候,赵氏做主母的精明劲儿,终于可以发挥了。十八岁的进士,多么好的前途,本地上门提亲的,统统被她给拒了。女儿也不用再装道士了,赶紧唤来裁缝,做些鲜艳衣衫! 许久以来,由于曾经犹豫过,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就到了程素素的手上。程素素近来都陪着赵氏,家里管事的是赵氏,凡有京城来的消息,皆是从外面传到她手里,由她读给赵氏来听。 这一日,赵氏正盘点着私房,细细地分类:“这些是给你的,这些得给你大哥预备着,他也好说亲了。说好我的私房都给你,你别担心,你大哥出息了,你以后会有更好的。” 程素素无可不可,她就没打算跟她大哥分开。笑眯眯地道:“好呀。” 便在此时,外面喧哗起来:“是程道士家么?” 母女俩对望一眼,近来,都是问“是程进士家么?”如今说起程玄,又是为了什么? 赵氏道:“快,去观里请大官人回来。多喜,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多喜跑进跑出,回来满脸惊异之色:“大娘子,是前回那个相府公子来了!进门就叫亲家!” 赵氏脸上笑容极盛,新科进士里,平头正脸,且年轻未婚的,从来都是有大好的婚姻等着的。当下派人去把程珪也叫回来,再叫人去把程玄和道一都给请下来待客。 李巽再次回来,也是十分诧异的,见到程玄,先执晚辈礼,再与道一、程珪见礼:“不想竟有这样的奇事!” 道一心道:我师弟中了进士,被相府相中做女婿,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巽在程玄面前是不敢摆谱的,乖乖地道:“老神仙,万没想到,您是昔年程公的遗孤!”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亲爹的出现,令程素素重新燃起了希望。毕竟是户主,毕竟是观主,毕竟是亲爹,毕竟是师父! 虽然他不管事。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7|我心安处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再喊“小青姐”, 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 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 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可是人这么多,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 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 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 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 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 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两个无赖被她的眼睛看得一抖,再蠢也发现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目光!另说女孩子了,就是男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听声音都替老大疼! 两个无赖不敢久留。本以为是桩轻松活计,没想到遇了个硬点子。看客们已经围作一团,死丫头挑了难下手的位置站着。余下的二十贯是拿不到了,不如趁早散伙! 要抓,也是老大一人被抓。自己又没出手!哪里来的证据?!趁早去朱家,向朱大娘子要一注盘缠,远远躲几天,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两个无赖拔腿就走。 —————————————————————————————— 事情说起来麻烦,从掉下凳子到结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 程素素一直用余光瞄着这二人,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松懈,生怕还有什么意外。幕后黑手居然是朱大娘子,她约摸能猜出来原因了。并且,他们差一点就能成功了。要不是突然发现小青姐不见了,俩人一块儿被推到江边儿,她可能都不觉得有问题。 人多的地方,这事情太常见了,近点儿还能看得清楚呢。 右手垂下,剪刀尖儿往下缓缓慢了两滴血。剪刀短,染血不多,风一吹变得粘稠,附在剪刀上。 程素素拎着血剪刀,面上作镇定状,也跟周围的人一样,四下张望。她太矮了,谁也留意是她做的好事。无赖在地上疼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无法指认她。 她借着打量的动作,试图早一点发现程犀,以她对程犀的了解,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与她失散了! 江风吹来,吹干了汗,身上一阵发冷。 突然,左肩一沉,搭上一只手来,嘴巴上也罩上了另一只手! 连中三元,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之事,本朝唯此一人。还令人绝望的年轻,后来者无法企及的高峰。这一天的邸报出来的时候,府学内群情沸腾,许多人艳羡不已,以之为偶像。也有自诩天才的学子受到极大打击,以至于自我安慰,道他是丞相之孙,必有舞弊内-幕。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不久便重拾心情,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8章 一个美人 此为防盗章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程素素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是干嘛呢?” 程犀认真地道:“哪怕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呀。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读书使人明理,你以后,也要这样做。两户人家,男子功名官爵一样,女子读书的,就比不读书的要好。” 程素素嘴巴变成了个圆,眼睛变成两个圆,万万没想到,十四岁的程犀,是这样看事的。 程犀续道:“女工针黹,可以粗疏,厨艺只消迷人眼即可,实在逃不过,糊弄两手绝活就成。再往上是诗词歌赋,再往上是歌舞器乐,再往上是治家置产,女子最顶尖儿的学问,如识人断事,杀伐决断,与男子,是一样的。” 程素素:……我真是白日见鬼了! 程珪与程羽,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等赵氏坐下之后,一齐郑重地说:“阿娘,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程珪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幺妹都跟我们说了,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 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9章 美人心计 此为防盗章再要找卢氏,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似乎在不远处,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可是人这么多,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两个无赖被她的眼睛看得一抖,再蠢也发现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目光!另说女孩子了,就是男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听声音都替老大疼! 两个无赖不敢久留。本以为是桩轻松活计,没想到遇了个硬点子。看客们已经围作一团,死丫头挑了难下手的位置站着。余下的二十贯是拿不到了,不如趁早散伙! 要抓,也是老大一人被抓。自己又没出手!哪里来的证据?!趁早去朱家,向朱大娘子要一注盘缠,远远躲几天,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两个无赖拔腿就走。 —————————————————————————————— 事情说起来麻烦,从掉下凳子到结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 程素素一直用余光瞄着这二人,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松懈,生怕还有什么意外。幕后黑手居然是朱大娘子,她约摸能猜出来原因了。并且,他们差一点就能成功了。要不是突然发现小青姐不见了,俩人一块儿被推到江边儿,她可能都不觉得有问题。 人多的地方,这事情太常见了,近点儿还能看得清楚呢。 右手垂下,剪刀尖儿往下缓缓慢了两滴血。剪刀短,染血不多,风一吹变得粘稠,附在剪刀上。 程素素拎着血剪刀,面上作镇定状,也跟周围的人一样,四下张望。她太矮了,谁也留意是她做的好事。无赖在地上疼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无法指认她。 她借着打量的动作,试图早一点发现程犀,以她对程犀的了解,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与她失散了! 江风吹来,吹干了汗,身上一阵发冷。 突然,左肩一沉,搭上一只手来,嘴巴上也罩上了另一只手! 三者层层推进,慷慨激昂!让她觉得,接下来再难再险,也该是大步向前! 半个时辰后的现在…… 吧唧!一步迈空,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儿女,要走什么样的剧本儿? 这种仿佛从大漠黄沙、金戈铁马,画风一转变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闪断腰的转变! 她现在既不能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也不能扶一把腰,还要端正坐好。对装作她不在、一唱一和将旧事说完了的赵氏与王妈妈道:“阿娘,我已经让小青姐去厨下,吩咐饭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面去……” 将方才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报给赵氏听。 赵氏顾不得“假装女儿不在房里,我在卧床伤感”,就着王妈妈搀扶的手,挣扎起来,盯着程素素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点点头:“嗯。” 对上赵氏的双眼,程素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藏着多少情绪!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种种担忧。那么的活生生的,不再是一个纸片儿。 赵氏以往,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型。标准的主母、标准的这个时代的正常女性、标准的母亲。她的一应情绪、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哪怕外界有了变化,她的行为依旧是可以预测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她自己的特性,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冲破胸膛。 赵氏颤声道:“我曾……” “阿娘,我都听清楚了,那又怎样?娘要累了,就歇息,别的事,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决定了,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写奋斗史去。 赵氏与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开明的态度,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从赵永年往下,谁不觉得这事儿,算是个败笔?否则,何以赵永年愿意将女儿嫁个不进学的道士? 赵氏更将此事视为平生一大败笔,对谁也不肯提。若非机缘巧合,她能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程素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赵氏加重了语气:“你还小,看事轻巧,不明白这……”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程素素拍拍裙子,“从此居主位、坐主座,儿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谢齐王放生。合则聚,不合则散,哪有那么多好介怀的?” 说着,打桌上茶窠里取出茶壶,一手擎壶,一手取盖。拿开,放下,一声脆响。再将壶盖放到桌上,拿了个杯子,往壶上罩:“不是壶不好,不是盖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还担心,明儿去城隍庙,给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礼,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赵氏这么多年的心结,几句话,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 对付赵氏这样的妇人,鬼神之说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赵氏缓了下来。 郎中也在这时来了,程素素又陪着看方,派人抓药、煎药。且对郎中编出一个:“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过惊讶,不小心跌翻了椅子。”这样的理由。多付了些诊金。 前面办宴席,请李巽吃饭。自家厨子,原有赵氏打京里带来的一个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风味的饮食,居然合了客人的来历。又从外面酒楼里订了些本地招牌菜,凑成一桌。花树下刨出一坛家酿的老酒,也将这宴糊弄了过去。 命厨下熬下肉粥,亲自喂了赵氏半碗——这是程素素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0章 一场风波 此为防盗章生养是个运气活儿,一不小心,一尸两命,一不小心,生了夭折。李六家贫,连丧两子。扛着锄头,路过何家大门,见生下儿子居然要扔,不由感慨了一句:“有个儿子便是福气了,扔了作甚?” 一句话将何老员外逗乐了:“你说是福气,你养?!” 李六一想,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他一个泥腿子,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程犀也很满意,他摸清了妹妹的底线,也觉得自己走了好运。他有一份名单,上列两类人,其一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其二曰“讲话之后心累不己”。程素素现在被种到第一类施肥浇水,程玄一直蹲在第二类里打坐,赵氏则经常在两类里做跳房子的游戏。 总之,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由于交流尚少,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1章 快马加鞭 此为防盗章 道一见状,头痛不已。昨天,他磨了半宿,程玄就是不说为什么怄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程玄虽然是个甩手掌柜,也经常跟他赖皮,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犟过。多是耍耍小孩子脾气,嗯,对自己徒弟装小孩儿……而已。 这一回,他是认真的了。可左问也不讲,右问也不讲。偏偏李丞相几十年不回原籍,马上就要与程犀同来了。天使也与他们同到。如果他们到的时候,程玄还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道一从未见过程玄认真生气,一时手足无措。听程素素这般讲,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去问问。”又看了赵氏一眼,轻声道:“外面风大,幺妹你扶师娘去歇息。” 程珪与程羽,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等赵氏坐下之后,一齐郑重地说:“阿娘,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程珪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幺妹都跟我们说了,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 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道一追过去,就见到程玄一脸不开心。走近了要说话,不想程玄一看到他来了,噗通往蒲团上一坐,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仿佛昨夜的情景重演了一回,程玄就是不开心,然而问什么也不说。道一终于生气了:“师父!现在事情这么多,师父有什么事却不肯讲!是嫌事不够多,还是嫌我们处置不了呢?从小到大,多少事,不都处置完了吗?” 程玄声音闷闷的:“这个你管不了。” 道一蹲到他面前,单膝着地,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疲惫:“什么事?”会比师娘嫁过齐王还大吗? 程玄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我不改名字!” “名字是师父起的,我不改!”程玄强调。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姓了程,连师父给的名字都保不住了吗?” “我是师父拣来养的!”程玄更加强调,“程璩不好听!” 道一虚脱地滑到地上,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抹脸:“那就不改,师祖报恩,师父记得师祖的恩情,以名字为记。” 不想程玄听了这话,并没有释然的样子,反而更别扭了:“师父也是为了还恩情才养我的。我知道,你师伯也嫌我笨。要不是……师父才不会养我。哼!” 道一乏力地问道:“那师父为什么拣我来养?” “我师父就拣了我养,我就想,有一天,我也拣个徒弟来养,养得好好的,再笨也对他好。” 道一学他的口气:“哦,师父因为师祖,才拣我来养的。” 程素素溜在墙根,听到这里,真的将拳头放到了嘴巴里——不然一定会笑出声来。 程玄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呀?我不拣道一,道一就要饿死了呀,道一怎么能死呢?” 道一仿佛当年的丹阳子,突然之间,什么套路都说不出来了,呆在了当场。在程玄理所当然的目光中,拿膝盖拱了拱程玄:“师父,地上凉哎,分一半蒲团来坐。说好了要好好养的。” “喔。”程玄真的分了一半蒲团给道一。师徒俩都很累,你挨我、我挨你,程玄嘟囔道:“我就是生气。” 道一认真地说:“师父,大师伯说得没错的。要是光靠恩情,养不到大就得被打死了。那为什么会被养到大呢?” 程玄半天才想明白道一承认他笨:“我是师父!你不能这样说我。”说着,笑了起来。 道一也笑了,笑到半晌,又犹豫着说:“师父,你知道师娘的来历吗?” “嗯?娘子家祖上也有冤案吗?” 程素素尖起了耳朵,等他说下文。 道一将赵氏之事简要说了:“师娘原是齐王府上侧室。” 程玄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那——” “嗯?” “您怎么看?” 程玄大惊失色:“她还要跟齐王过回去?”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要说的?” 程素素咬着拳头猫着腰,溜掉了,她爹到底是她爹。 现在,就等她哥回来了!不晓得消息送到了没有,也不知道程犀会和李相怎么相处? 照程素素的估计,只要全家的表现在水平线上,李相就不会否认这门亲事。同样的,宫里也不会小心眼儿到计较这件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一切如旧,不会打击报复。甚至可能为了显示大度和谐,面上还会有些照顾。会有尴尬,不过老一辈心里过去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闲言碎语当然少不了,说到面上的绝对是极少数,程素素自认能扛得住。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赵氏的心理状况,就怕她钻牛角尖。 当然,这一切只是程素素的猜测。究竟如何,还要问过程犀的意见,同时问一下,齐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的来说,不需要太担心。不过因为信息太少,程素素不敢保证准确性,都忍着没有讲。只等程犀回来。 如果没猜错,快了。 ———————————————————————————————— 在程犀到来的空档,程节之事也经由府衙传了出来。一时之间,程家在城里的宅子被围观,家里出去买菜都不方便。好容易出去了,厨娘往集市一转,篮子满了,钱还没花出去。程素素便下令,将每日菜金往集市中央的大秤下一放,也不管有没有人去取。 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旧事,挎着篮子,装上香烛纸钱,又跑到城隍庙去拜祭。 山下程家这里,知府也亲自登门,还张罗着要立个牌坊。直到程玄摆出不高兴脸,知府才没有坚持,只说:“是乡亲父老的意思,世兄再推辞只怕不好。不若等丞相携令郎归来,再商量?” 程玄是不管事的人,听他这样讲,才勉强点头。知府心道:我先将石料、石匠预备下了,到时候,你往京里一去,这牌坊,还是要立的。 又说了李丞相与程犀归来的日期,满脸激动地搓着手:“就在三日后了!世兄道这来宣旨的天使是谁?就是前一科的状元,谢麟!托世兄一家的福,我也能见到连中三元的人啦!”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2章 放着我来 此为防盗章 “去去去,懂什么?”李巽擦完汗,又恢复了在知府面前持重的样子,“我是猛一眼看去吃惊,并没有害怕。” 小厮适可而止,小声说:“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不知道这观主个什么样子?别也是个冷面神。” 说得李巽也有一丝期待了。紫阳真人已经十数年不开口了,弟子个个少言寡语,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模样? 主仆好奇之中,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你是朱福,朱家大管家,”道一打断了他,“闲话休提,我留下来,不过因你是个听差的,要你好回去交差罢了。” 朱福忙抢上来,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能不上堂,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端午不但过得长,还有一个项目,乃是初八这天,一定要去城隍庙里,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道一依旧冷脸,不过点头:“是。” 赵氏看他,也有几分像是李六看养子,知道他的冷脸倒有一半是被程玄不管事儿给逼出来的,是以十分宽容。与他商议:“就与大郎同住,好不好?他那里被褥都是新的。” 道一正想与程犀多说说话:“好。” 那就好,赵氏有些开心地道:“多福,去厨下吩咐饭菜。” 道一微微颔首,便去程犀的小院里看程犀的伤势了。 卢氏请来的郎中到得也快,正在给程犀看胳膊,一看便说:“这是怎么了,戳到筋了。倒没有大碍,不要用力,养些时日就好了。” 程素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多亏了那剪刀扎完了人,已经不锋利了。程犀仍然有些疼,郎中说了无事,便觉得这疼也轻了几分。程素素还不放心:“有没有什么膏药?又或是什么汤药的?药油呢?” 郎中无奈地道:“什么立时见效的法子都没有,不管它,养着就好了。” 道一踏进门便听到这一句,便说:“有劳了。” 程素素听了这一声,就开始翻钱袋。赵氏持家,也会发月钱,程素素一月几百个钱,自己也没个用项,就都卢氏收着,给程犀看郎中,她将自己的家底都搬了过来。 程犀道:“不用你的。” 道一已经掏了个银角子,赠与郎中了,且说:“不敢叫师父、师娘担心。若真个无事,还请先生……” 郎中点头:“明白,明白!” 卢氏便过来给郎中引路,带他出去,以避开赵氏。程素素往程犀床边一坐,不走了。 —————————————————————————————— 道一打量了一下室内,程珪警觉地抱着床柱,程素素见状,飞快地学习她二哥。程羽呆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是哥哥和妹妹都这么做了,他也跑去和二哥抱一根床柱。 想也知道,道一与程犀一个不笑、一个笑,扫一眼,三个人顿时觉得头皮一麻。一、二、三,慢吞吞地放开手,排着队出去了。道一在后面提醒:“不许告诉师娘。” 三人齐齐一僵,整齐地答应:“哦。” 程犀道:“今天的是,是三郎的事,不是幺妹的事,明白了吗?朱大娘子想害的是三郎,机智打了无赖的,也是三郎,记住了吗?” “是。” 程素素猜着原因了,让三哥顶了她的“业绩”,应该是不想她抛头露面去作证过堂,被人指指点点——剪刀扎的确实不是地方。大哥体贴,她也无意闹大,乖乖地跟着程珪走了。 三人走后,道一沉声道:“朱家管家来了,说是只要不过堂,必叫咱家满意,你看?”这事儿,他们俩商议出个结果来,告诉程玄一声,也就得了。 程犀道:“他一个管家传话,咱们应什么?” “不错,我也这么说。” 两人商议一番,以为此事不等朱家当家人出面,他们不去理会——相府公子亲见的事情,纵他们愿意私了,也不由他们作主不是?程犀的意思:“即使朱家人亲自上门,也要向知府和那位相府公子透个消息。朱家大娘子,连着何家的事情呢。” 道一皱眉道:“总要让朱家有所忌惮才好。” 程犀欲待说什么,又止住了。道一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要说忌惮……师祖……” 道一道:“可行。我来办。” “大哥?” “你好好养伤便好!” 两人才定下计来,当天晚上,朱大秀才便亲自登门了。令程犀与道一十分诧异的是,来的不止是朱大秀才,还有朱大娘子的亲爹,杨老先生。二人身后跟着家丁挑着担子,扁担沉甸甸的,程犀见了,便不许家丁进来,礼物也不肯收。 二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见到道一与程犀,虽是客气,话里也透着丝焦急,对程犀拱一拱手,便说:“不知可否请出令尊一见?” 程犀请二人坐下,却不答允:“二位知道的,家父向来不问杂事,命我二人处置此事。” 翁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杨老先生道:“家门不幸!” 程犀道:“老先生言重了,罹遭变故的,是舍下吧?” 朱大秀才咳嗽一声:“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看好人,叫她出去惹事儿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3章 再临京师 此为防盗章程素素心里有疙瘩,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好奇心起,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头发毛了,衣服也蹭得歪了,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道德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父老乡亲一齐说:“我等责无旁贷!” —————————————————————————————— 围观的程素素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从她扎完人,到正义的父老将人自地上揪起,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卢氏一摸头上,自家的旧梳子还插得稳稳的,摘下来给程素素抿抿头发。又理了衣裳。 程素素只关切地问小青:“小青姐,挤散了,你没事儿吧?”自己是目标,小青就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 小青吓白的脸色还没的缓过来,不停点头:“姐儿,你还好吗?” “回家说。” “嗯嗯。” 卢氏手下利索,须臾将程素素又收拾成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了:“姐儿,咱去找大娘子,回家了。” 程素素点点头,冷不防看到了赖三。她之前不认识赖三,但是记得此人是与程犀一道过来的,虽然看起来也是个无赖,但是…… 程素素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赖三,想让他看一下程犀的胳膊。正在想着怎么打招呼,赖三双膝一弯,并拢双膝,用两条小腿挪了过来:“小娘子好。小人赖三,受大郎照看的!” 他客气极了。地上躺着的那位仁兄,必是这小娘子下的狠手。是个男人,都得怕!这才多大的小丫头啊! 程素素挤出一个笑来:“有劳。请你跟着我大哥,看看他的手臂。三娘,有茶钱给他几个。”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 卢氏摸摸钱袋,摸出一把铜钱来给赖三。赖三一面说不敢要,一面将钱塞进了腰带来。再看程素素,对他一点头,带着母女俩扬长而去。 赖三这才长出一口气:“亲娘叻!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惹不得!” 程素素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满心想着程犀的胳膊怎么办!扎坏了不能写字怎么办?!见到赵氏,任凭怎么问,也不吭气,实则心里全然没有把握。赵氏以为她是因走失而受到惊吓,也不再多逼问,只说:“回家煎碗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就好啦。这节还有好几天呢!” 程犀是不用担心的,赵氏左右只找到程珪、程素素两个,便问:“三郎呢?” 程素素忙说:“刚才看到大哥带着三哥,让咱们先回家。” 赵氏不是个好奇的人,听到有长子,便放心:“好,回去鹅蛋也该煮上色了。” ———————————————————————————————— 却说程犀与程羽两个,与众父老一道,将无赖扭送到官衙。赖三贼头贼脑跟着,觑了个空儿,凑上前来,低声道:“大郎,小娘子给小人赏钱,叫来问大郎手伤。” 程犀将左袖卷起,一看,皮也没破,却是被戳紫了一大片。甩甩手,笑道:“这丫头,不吃亏。三郎也去吧,这事儿,我领你的情,却不好说出来。你们不喜欢上堂,我明白。让我家三弟说,是他们行凶时嚷出来的就是了。” 赖三将话捎到了,将头一缩,跑了。边跑边想:程大秀才真是仗义。 那一边,有诸多父老做人证:“我们都看到了。”他们只是看到无赖满地打滚,以及程羽追着边戳边骂。也是看到了,不假。 程羽一口咬定:“就是他!朱家婆娘叫他来的!” 知府一个头两个大,哭丧着脸。他一边是李巽,相府的侄子,另一边是程玄,苦主家长。瞒也瞒不下去,对李巽道:“下官今年的考语,算是完了!” 才报了个何家忤逆不孝的案子上去,这又来一个买凶杀人案,可见他的教化十分不得力。李巽什么许诺也不给他,只说:“还未问案,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是也不是?” 知府一想,反正已经倒霉了,压不下去了,那就破一破案,好歹能换个“秉公”的名头。 苦主这一方,全由程犀发言,便了笔纸,顷刻书就状纸。知府收了状子,心中一乐——程犀将何家又扯进去了!妙! 也不算是攀咬,何家的案子,本就有朱大娘子的影子。忤逆之事与她无关,寻道士驱邪却是她的主意。这一下,两件案子有了牵扯。或两案并一案,或使李巽睁一眼闭一眼,都是可以的。 然而有些话,须得私下讲,知府清清嗓子,令将这无赖收监,择日问讯。又好言安抚,请程家人且回去,夸赞父老几句,恶人已经收监,让百姓们日子照过。 程犀与道一交换着眼色,齐齐向知府告退。程玄无可不可,一言不发,跟着儿子、弟子,回到家中。 路上人多,不好交谈,一行人走得慢,程犀又要兑现请大家喝茶的诺言。往茶摊子上压了一块银角子,包了茶摊子一天,才得归家。 走到家门口,程羽忽然“啊”了一声:“那个无赖是被朱家婆娘派来害幺妹的?是被幺妹给扎成……那样的?” 道一本还要问原委,听他这一声,顿时全明白了,脸黑得不成样子。程犀抬起右手,拍在程羽后脑勺上:“进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4章 好戏开锣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住在赵氏院子的西厢里,上房禀报十分方便。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小厮适可而止,小声说:“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不知道这观主个什么样子?别也是个冷面神。” 说得李巽也有一丝期待了。紫阳真人已经十数年不开口了,弟子个个少言寡语,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模样? 主仆好奇之中,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5章 目不转睛 此为防盗章“你们要私了,可以的。”程素素见到他们来,很镇定地走过来相迎。 一句话,便将程犀与道一原本要说的许多话都压了回去。二人看了一眼程素素身后的卢氏,由程犀问:“阿娘歇下了?”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还是她的生死,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就该知道,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6|老实学生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不止程玄, 连素来精明的道一,也不知道李巽这是在说的什么。程珪一面将手里的一叠邸报交给多喜,打个手势让她带到后面给程素素看,一面说:“还请明示……” 说了四个字,忽然想了什么:“程公?哪个程公?前天邸报上的那个?”想摸邸报,多喜办事利落, 已经捧着邸报走远了。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 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 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 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 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 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 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珪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珪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珪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还是她的生死,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就该知道,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7|兄妹之间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 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不久便重拾心情,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 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 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 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 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 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 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 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她至今犹住在西厢,三两步回到房里,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想起赵氏有名字,便问卢氏:“三娘,你叫个什么名儿呢?” 卢氏手一抖,看一眼小青,丝线又缠在了一起:“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被母亲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将耳朵竖了起来。程素素道:“就是,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挺好听的。” 卢氏一咧嘴:“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哪有大娘子那样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听起来……”说到一半,见女儿在旁,又不说了。 程素素也识趣儿,见她不说,便不再问。小青十分失望,也不敢问。 卢氏见状,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今秋考举人,明年春天,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到明年秋天,是二郎考举人。三郎要考秀才,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明年是个好年景哩!”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不顺利的,卢氏就没有讲。好话谁都爱听,程素素笑眯眯地道:“是极是极。” 卢氏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撺掇:“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也是个心意。” 她是程素素的乳母,处得还算不错,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女孩儿家过得如何,一是看父母,二是看兄弟,接着才是丈夫,最终定局看儿女。 程家里,程玄不管事儿,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嫁得如何、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全靠兄长。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还是不一样的。 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三娘说的对。”她的手艺稀松平常,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经卢氏一说,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 卢氏见她听进去了,也很欢喜,絮絮叨叨地说:“等大郎考上举人了,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 直到程犀考完回家,表情镇定,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赵氏也有分寸,每日只管督促厨下,给程犀熬补汤,不令人去打扰他,也不许家里人问他。 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赵氏才一扫愁容,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又命摆酒,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叫他走亲访友,不致寒酸。 卢氏的任务便是程素素,程犀好了,程素素以后就会好,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就说了,咱大郎必能考中的,到了明年,就要考状元,还有二郎、三郎……” 程素素只管笑吟吟地听着。 岂料,这世间的事情,是极少如人愿的。 内里原因,一半儿是有了变故,横生枝节。另一半儿,是设想的时候,想得太美了,目标原就虚无飘渺。 先是,程犀中举,却不是头名。若说心中觉得举许比不过谢麟,便失去了对“三元”还的向往,也是不确切的。程犀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虽然后面三分之二更难些,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 这一下,“三元”梦碎,程犀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家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连中三元”实是一个太遥远的梦想。中了举人,就已经很好了!街坊邻居也颇以为荣。皆以为,程犀明年当再接再厉,考个进士回来。 哪知次年春天,却并不曾开科。程素素打邸报里看得出来,朝堂上为科考争得挺厉害。本朝科考,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除开秀才是每年都有考核的,其余要看情况。本朝取官,非止科考一途,还有荫官,以及少量举荐等等。 一年不开科取进士,也不稀奇。 程犀内心十分平静,多读一年书,考中的把握更大些,也没什么不好。且可督促三弟功课。程犀对两个弟弟的功课心中有数,二弟天资好些,三弟天资略平庸一点。对前者,他的期望高一些,希望程珪可以考个进士,举人,程犀以为应该不难。 至于老三,至少要中个秀才的。 十分不幸,便是程犀,也无法在这上面顺心如意。 到得次年,春天,程羽被赶上考场,出乎意料地……没有考中秀才。到得秋天,程珪乡试又落第。无形之中,全家的压力,都压到了程犀的身上。 对此,程素素颇为担忧,程犀在家中,擎天一柱式的人物,毕竟今年才十七岁。对于科举,程素素却是一窍不通的。盖因本朝科考,除了考经史,还考诗词歌赋。程素素没半分浪漫细胞,仅懂点韵脚,会背些诗词罢了。 她现在能为程犀做的,不过是做点蹩脚针线,缝厚袜子、手套,而已。 从除夕到新年,赵氏去五行观里,连烧了七天的烧,只为保佑程犀能一举得中。 虽然,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有底——谁也不知道考试会考什么。 略一顿,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8|忠厚长者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 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 拼命去争, 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 暴利,或有加官, 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 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 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 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李六一想,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他一个泥腿子,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9|礼法宗族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双眼望远, 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 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 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 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 或有加官, 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 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0|开枝散叶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不想看。”谢麟面无表情地说。 谁要管这种破事啊?瘸子惹的祸, 他操的哪门子心?真要他说,把瘸子活埋了去陪他那对傻子爹疯子娘,一了百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瘸子惹事了。老头子肯吗?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谢麟打定主意不沾手,瘸子惹的麻烦,谁爱管谁管。不用拿什么“一家人”来压他, 他吃这么多苦, 可不是为了给一群白痴拉犁的!尤其这群白痴还恨不得要他的命、夺他的业!真当他是吃素长大的? 谢丞相知道谢麟对二房是个什么态度却依旧拿这件事情问谢麟意见,显然是有打算的。孙子的话很是无礼,谢丞相依旧不动声色地问:“这样就开心了?” “会省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麟自认已经找到了与谢丞相说话的正确姿势。 “哦?省心?什么事都不担着最省心了。畏难畏险,如何可堪重任?不担重任,是无法居高位的。” 哦豁,还要我拉车,还不许我挑车上装的是什么?哪那么好的事情呢? 谢麟不客气地说:“柱子就一根, 是撑庙堂还是撑草房并不是那么难选的。” 谢丞相道:“一根扁担担两头,一头没了, 另一头也要沉下去的。” 谢麟轻蔑地:“也要看是什么份量。” 祖孙俩都不再说话, 各在心里盘算着, 谢麟也懒得猜谢丞相的心思了,到得此时,谢丞相是必得依靠着他,才能将府里维持下去,他便让谢丞相自己去选好了。谢丞相则在估量, 牺牲掉谢鹤是否值得。 人丁兴旺总是好的,是以等闲相争,哪方人多哪方赢面就大。这里还有一个情况例外——双方素质差太多,眼前谢鹤表面出来的素质,确实不足以让谢丞相继续去保他了。 谢丞相做出了决定,依旧对谢麟的态度表示不满,想到自己也不知寿数几何,说话便直接了许多:“你就不会装一装厚道吗?!!!” 如此坦率倒让谢麟惊讶了:“啊?” 谢丞相颇为生气:“要喜怒不形于色。若是让人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你的想法,趁早就不要想着庙堂了。谋算之时,更不能令人一眼看穿。” “多少年了?掩耳盗铃多么无趣。他如今既不值得我谋算,我还嫌麻烦呢。”谢麟也说了实话。 谢丞相道:“去上房吧,早早将这件事了结。迟恐生变,还有,像这样的事情,是连族里都不能讲的!” 谢麟诧异地看了谢丞相一眼,他一直以为,谢丞相对宗法家族是很看重的。谢丞相道:“难道咱们这一支是长房吗?好好想想吧。丞相,调和阴阳。而阴阳之道,小至一家,大至一国,国家之外,尚有许多,不要瞧不起这些事情,都是磨练心性的。” 被训了,谢麟很不开心,还是跟着谢丞相走了。 ———————————————————————————————— 上房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了,上房的仆妇训练有素,竭力装作镇定的模样,相互之间却在使着眼色。二房回来了,本身就是一件能够让府里关注的事情。孝期未满,事先没有一点风声,并非府里长辈相召,就更值得怀疑了。没有回到原来的院子里住着,却被拘在上房的厢房里,愈发加深了不安的气氛。 谢涛、谢涟两个还没有回来,米氏、方氏妯娌俩与程素素已经过来了——相府说小不说,说大,也不足以令这两位什么讯息都不知道。她们俩隐约听到消息,道是二房回来,却不知道原因,两个商议不出个所以然来,先去问程素素。程素素对龚氏友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程素素在长房正在画样子,琢磨着至少给宝宝建个玩具房,还有一系列婴儿用品,相府不缺钱、不缺物、不缺人,程素素却怀着十二万分的热情,也想自己准备一些。往常方氏、米氏也常来与她说话,见她自己动手,也会提些建议。 一见她二人过来,程素素便笑道:“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米氏进来坐下,也不与她客套:“这个先放一放吧,府里出了一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 米氏道:“听说,二房回来了。” 程素素吃了一惊:“什么?”她就想到了卢氏与张娘子,今天是领了她的命令去给龚氏送东西呢,如今这二人没有回来,二房回来了,她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是发生了什么必须要回来的事情吗?!程素素一时也猜不到原因。 方氏往她脸上一看,迟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么?且不要急,说出来我们听听。” “也没什么好瞒的,我今天叫三娘与张家的去给大嫂送些东西。早间走的,到现在还没回来。怎么……”咬着拇指尖儿,程素素沉吟几息,“小青姐,叫富贵去听听消息。” 米氏道:“这样,我们先去上房,要有什么信儿,我就派个人来告诉你。你先不要着急,身子要紧。”身怀有孕,就是道护身符,怎么也牵不到她身上。 程素素想了一下,道:“已经这辰光了,官人也该回来了,我去上房等他。” 二人还要劝她,程素素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早知道早早安心。我的人,断没有不叫我知道的道理。” 穿了大衣裳,抱着手炉子,整束停当时,张富贵一口气滚到门口:“娘子,打听到了。” 米氏与方氏一齐说:“怎么回事?” 张富贵道:“回来就直接到了上房,卢妈妈与我家那个都在上房了,老夫人下的令,叫不要烦着您。不是咱们的事儿,是二房出了兜不住的事,不巧叫她们两个撞上了。” “不能说的事?”程素素心头咯噔一下,“难道是什么阴私事?” 米氏便说:“既不与你相干,就不用去了,免教担心。” 程素素却是另有担心的事的,养望可以做的事情很多,结庐守墓是大大的孝行,若是叫谢鹤在这期间做出什么名声不好的事情,以后谢家(主要是谢麟)再做这样的事,怕不要被人背后议论挂羊头卖狗肉?还养个P的望啊? 一定得去看看。 两人拗不过她,只得陪她同去。 上房里一片紧张,林老夫人看到她便嗔:“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道:“我正翻样子,看做什么样子的肚兜好看,一抬头就这个时辰了,赶紧过来了。官人也快回来了么……” 林老夫人道:“得啦,都甭装啦,这么十几口子大活人!冤孽!” “怎……怎么?” 林老夫人一指张娘子:“你说。” 张娘子愈发不敢多说一个字:“城外院子门口,遇到大郎房里的桂枝跑出来,说大娘子要取她母子性命。桂枝有身子了。” 倒不算什么大事,程素素心下略安,面上却作吃惊的模样:“这日子……不大对吧?” 林老夫人恨恨地:“太不对了!” 说话间,谢丞相祖孙俩也来了。一见人都在,谢丞相便说:“怎么都来了?” 米氏学着程素素刚才的话说:“到落衙的时候了,都在这儿等着呢。” 轮椅吱吱嘎嘎地推了进来,谢麟自觉地站到程素素身边,低声问:“你没惊着吧?”程素素摇摇头:“正在开枝散叶的年纪,倒也……呃,不算太意外。”米氏不客气地插言道:“赶在亲爹孝里开枝散叶!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与谢麟的想法一样,三房、四房也不想要二房这一群累赘。不怕笨,不怕呆,老实如李六,李丞相还不是把李家拉扯起来的?就怕死命拖后腿还不领情的!不趁这个时候摁死二房,更待何时?她宁愿闹到族里去,把这面皮扯开了!以后分家也有得说道。否则,继续将这个烂摊子兜着,死瘸子一窝一窝的生,又管生不管养,最后都是亲戚们的麻烦! 谢丞相眼风扫过来,米氏顿时噤声,谢丞相又恨铁不成钢地横了谢麟一眼——成亲这么久了,也不跟着学一点儿,看这话说得多么的有意思啊!“开枝散叶”四个字便描述一切了,不但谢鹤自己是个麻烦,并且还会继续制造麻烦。 又是一阵声响,却是谢涛谢涟都回家了。 谢丞相道:“都凑过来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里并没有什么事。” 谢涟气哼哼地:“您说没什么事,自然是什么事都没有的了。” 林老夫人此时倒帮着丈夫说话了:“你怎么与你父亲说话的?一家人,当然是没有大事的。” 谢涟与米氏是一个想法,要趁这个机会逼着谢丞相表个态,对谢鹤可不能这么暧昧着。那是一条毒蛇,不叫人打,还要好好养着,有这么好的事情吗?当谁是冤大头? 谢丞相没有理会谢涟,和颜悦色地对程素素道:“这么耗神的事,你也不用想啦,今天出城的人管好了就行。你先回去吧。” 程素素轻声答应了,又面带犹豫之色,道:“毕竟一家人,都得为这个家着想,谁都不能例外。大嫂不容易,能压,还是压下来吧。” 谢丞相人老成精,自是看得出来二房是被针对的,又到了他做选择的时候了。僭越地说,他被“逼宫”了。 他知道长房与二房的矛盾,知道三子、四子对二房的不满,很久了,他都不觉得这会是很难解决的问题。直到此时,突然明白了刘邦为什么说“羽翼已成”。 输人不输阵,谢丞相看起来还是那么的胸有成竹:“这是自然。” 程素素不再多言,拉着米氏、方氏出去了,谢涛、谢涟摸摸鼻子也走了。谢丞相对谢麟道:“你还以这里做什么?”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谢麟瞪大了眼睛,旋即生生咽下一口恶气:“阿婆,我回去了。” 林老夫人问谢丞相:“你究竟要做什么呀?阿鹤不是个东西,可这一房的儿孙……冤孽!” 谢丞相道:“捆起来,跟我走。” ———————————————————————————————— 曾经,程素素在相府的池塘边抢回了谢源一条,这一次谢鹤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谢丞相一个字也没让他讲,只问了龚氏缘由,再将人往池塘边一带,命将谢鹤在水里泡了半盏茶的功夫再捞出来,问:“现在可冷静了吗?” 谢鹤嘴色青紫,哆嗦着:“本、本就冷、冷静的!一碗药下去,能是什么大事?”横了龚氏一眼,复对谢丞相哀鸣,“她们来得可真巧,一直盯着我要拿错处呢吧?” 谢丞相看不出喜怒来:“再送他去清醒清醒。” 如此数次,谢鹤不再嘴硬,谢丞相点点头,温和地对龚氏道:“小儿郎想我了?好好抚养他长大,旁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龚氏低声称是,并不去看谢鹤。她心里又苦又恼,事是谢鹤惹出来的,现在怪她没有收拾好烂摊子?还讲不讲道理了?惹怒了府里,拿什么来养这些孩子?! 谢丞相温言道:“好啦,孩子我也看过啦,带他们回去吧,还有几个月就能回府来啦。” 龚氏继续应下,不复多言。林老夫人笑道:“随我来,我还有东西给那小子呢。” 一行人留下了一个桂枝,带走了许多林老夫人给曾孙的赏赐,又到了城郊“守孝”。过不数日,龚氏便命人报来噩耗——谢鹤哀毁过礼,竟然伤心得死了。谢丞相与林老夫人都当众掉了几滴眼泪:“不想他竟有这样的孝心!小儿郎年纪太小,倒不必学他了,还是回来吧。” 一句话便将旧事抹去。谢丞相休致,谢鹤本人也没有什么水花,京城之中知道的人居然不多。唯有谢氏族人觉得奇怪——谢鹤并不是那样的孝子,且这丧礼不在相府办,只在郊外院子里搭个灵棚,通知族人,胡乱一奠,旁边就是谢家的墓园,很方便就下了葬。 二房出嫁的两个女儿听闻噩耗,先奔到相府来哭。林老夫人也不拦她们进门,也不对她们解释什么,只让她们见一见桂枝。二人是带着丈夫、儿子来奔丧的,本以为能得个说法,不想得到这么个结果,倒是一路老实到底。还要设法瞒着丈夫,以免婆家看轻自己。 丧事办完,龚氏又戴着孝回来。二房与长房相邻,这一回却都老实了。程素素在当天就使人去帮忙,又邀龚氏来坐,龚氏没有推辞,她有了消息想打听——不知道桂枝怎么样了。 “二娘,我也不是那般心狠的人,只想平了这事。那孩子这个时候来,显是与我们没缘分,可谁知道……” 程素素道:“阿婆不叫我问这些事,不过,听四婶说,你是不必再担心冒出个孩子来管你叫娘的。” “那桂枝?” “那就没人对我讲了,兴许是远远的打发了吧。”程素素叹息,如果谢鹤不是那么讨厌的话,此事会有别的解法。她倒有留意桂枝的消息,只知道府里不曾下辣手取桂枝性命,只是孩子没保住,人也许了些钱财,远远发嫁了。 龚氏却放心了:“这孩子,太死心眼儿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又能怎么样呢?都是命。” 程素素浮起一个极浅的笑,龚氏也笑了起来,谢鹤死了,她是一点也不心疼,没了谢鹤,她和儿子才算是能在谢府住下了。否则一旦二老过世,二房必被逐出府去。如今哪怕为了名声,谢麟夫妇都要看顾着孤儿寡母。当然,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现在寡妇人家,也不好往外头凑,可七娘一年大似一年了,等出了孝得说婆家了……” 程素素不肯沾这个事:“这个还要长辈们做主。” 龚氏只得讪讪地点头:“也是。”便不再提这件事情,转而关心起程素素的身体来,又问产期如何之类。 程素素微笑道:“总在十月末,天冷,不大方便呢。” “天冷反而好,咱们家又不缺柴炭。热天坐月子才要受罪呢!” 两人闲话一阵,龚氏识趣告辞,从此闭门过活,居然觉得十分逍遥自在。只盼着谢府一切安好,背靠大树好乘凉。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过,十月末,稳婆、乳母齐聚长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1|烫手山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一下更不得了, 程素素原本所有的疑惑都得先放下来,先将眼前的乱局给处理了。她算是看出来了,程珪虽然书读得算不错,但是想指望他像程犀那样里里外外全都精通,现在还是不行的。 多喜已经傻了,卢氏刚才一直在哭, 现在正抽噎着凑上前。最可疑的是王妈妈, 扑到赵氏身边,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就要开始哭…… 程素素只能大喝一声:“都TM给我闭嘴!” 王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也不敢说话了。程素素放下心来,她家不穷,可也不是深宅大院,从赵氏这里到前面的待客的正厅,隔得并不太远。一齐叫起来, 不但客厅能听到,怕院墙外面也能听到了。 程素素对程珪道:“二哥, 你先回前面说……就说……嗯, 丞相不是要回来的么?到时候, 两家凑齐了才好说话。哎呀,要怎么说得好听些,你去编!你会编吧?” 程珪道:“阿娘不是点头了?”如果不以程犀和道一作参考标准的话,程珪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在看到妹妹这么抽风之后,没有一巴掌糊过去让她冷静, 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程素素的话,飞快地进入了讨论的状态。 “还没见到大哥呢,大哥还没放话呢,这不是又出变故了吗?”赵氏一下子翻倒了,谁知道是有什么原因?万一是不适合结亲的原因呢?程犀的婚事,没有见到程犀的面,听他亲口说答应,程素素便觉得擅自答应了,十分不妥。纵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是想让程犀自己作个决定。李家来的人传的话,她也不敢马上相信。 程珪一想,也对,道:“行,我得赶紧去前面回话。后面的事儿……”他也不放心,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唔,记得留饭。这就叫厨下准备!” 程珪道:“阿娘?” 继续拍胸脯:“交给我。” 不交给她,也是不行的,前面还有李巽要招待。道一什么都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入程家户籍,两家的事情,就不太好代言。还是得程珪顶上去。临行前,他又添了一句:“三郎放学回来,你给拦……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叫他别添乱。” 兄妹俩愉快地分派完了任务,程珪匆匆往前面去。程素素眼风将室内一扫:“多喜,你帮王妈妈把阿娘扶上床去。三娘,去请个郎中来,悄悄的。旁的什么都不要说。小青姐,去厨下,告诉他们,要待客了,原先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说因有贵客,阿娘这里多喜、多福两个另有得忙,所以差了你去。” 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 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紫阳真人,也是一个实在人,养徒弟也养得尽心,对程玄尤其上心。养到徒弟长大了,大徒弟广阳子、二徒弟丹虚子无心成家,那就认真修道。到了小徒弟,紫阳真人以为,他还是娶个媳妇儿来照顾他比较好。 既要娶妻,紫阳真人便不舍得他随便娶个村姑,必要他娶个书香人家的姑娘,觉得这样才配。然而,一个道士,谁个读书人家肯把姑娘嫁他?长得再好,姑娘再喜欢,姑娘的爹娘,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读书进学的人。 巧了遇到赵永年女儿被王府赐金还家,皇家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太厚道,赏赐颇丰。赵永年是个实诚人,旁人家姑娘赐金还家,有出家的,有一直养在家里不嫁的。唯独他,听到说许自家发嫁,想了一想,真个将女儿嫁了。 赵永年是京城人士,女儿出了这样的变故,正巧谋了个外任的官儿。道上遇到了紫阳真人师徒,彼时赵永年一个举人,女儿嫁妆又丰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个道士的。然而女儿的经历却又不大好明说,紫阳真人也小有名气了,就便宜了程玄。 于是完婚,赵永年赴任,紫阳真人带着余下的两个徒弟上京。此后书信不断,谁个也没想起去追溯过往,日子便一过十几年。 诚如王妈妈所言,错不在赵氏,连齐王的亲娘吴太后,当初也以为儿子疯了。可齐王一疯到底,吴太后和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必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何以落得那样一个局面? 赵氏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了。尤其是对子女,更是羞于启齿。 王妈妈觑着程素素的脸色,发现从程素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早先便说过,大娘子不愿回京城也好,咱们大郎才入京做官儿的,都不容易,总要过多少年,才好做到大官儿。” 王妈妈左右两套话,其实也是赵氏的左右两套心思。一时想儿女出色,好给自己扬眉吐气。一时又想,为臣,自然是争不了皇家的强的,那就远远躲着,做个老太君,也是很好的。 一定要多活几年,咱们看谁熬得过谁! 比较起来,自然是前者痛快,后者务实。赵氏听王妈妈说了前者,心里痛快了,再细细打量后者,参照执行。 可是眼下,宫中传旨,全家上京!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2|各有肚肠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略一顿, 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 今天这阵仗, 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 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 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 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 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朱福忙抢上来,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能不上堂,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端午不但过得长,还有一个项目,乃是初八这天,一定要去城隍庙里,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3|三请三让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对面作道士打扮的冷面青年瞥了她一眼, 她也不怕,大哥在一边呢。 何家的事情过去数日,何老员外一命呜呼。大哥又逢旬假从府学里回来,全家上五行观来拜神,程素素心情大好。 程犀无奈地道:“看你坐卧不宁,才告诉你这个……” 程犀还要说什么, 道一咳嗽一声:“乐够了?”他人冷, 声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 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 人伦惨剧,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 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无知而已。见得多了,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素素,女孩子, 我以前见得少,近来留意,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你没有,我也没有,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我要一次记不住,下次给我个难堪,就记住了。明白!” “心里好奇,也不能讲出来,面上得装得不在意才行。不过呢,也要分人,谁喜欢你急一些,他就肯讲,你就要让他觉得你诚肯且急……” “看人下菜……额,因材施教?” 程犀双肩一松:“不错。”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弯了双眼,谄媚地搓手:“大哥,听说,有邸报,哦?” “有,不过晚些,”程犀取出一叠纸来,“在这里看,看完回去。” 本地离京城远些,邸报三日后才能由京城抵达。到本地后,先送衙门、有官职者,后由衙门胥吏,又或这些官员家里流出。其中一个流向便是府学等读书人聚齐的地方,再分流。读书人如程犀,约摸十日后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过邸报,一顿,慢慢地寻张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着摇头。 忽然,程素素指着一页道:“大哥,这个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弃养,被李家收养的那个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将一叠邸报看完,并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经被讨论过了。只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后效的……不知这位李相公,会出什么招呢? 她敢打赌,李相公对何家没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养父,两家一同照顾了。却只接了养父家去京城,这怨气也是不小的。 这一回她学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来,只是含蓄地问程犀:“这丧事,是不是有转机?”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来宰相会做什么,还用考举人吗?”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试吗?” 程犀摸着妹妹的脑袋:“等吧。” ———————————————————————————————— 过不数日,等到了李相公派人回老家来了。 派的不是别人,是姓李的侄子! 乐子,大了。 程素素愈发笃定,这位李相公,怨气很大很大。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4|离家出走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三个哥哥里, 最不稳重的就是程羽,要说他闯个小祸, 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事情大到要告诉已经出嫁了的女儿,程素素并不相信这是程羽会干出来的事情。虽然不大靠得住, 这“靠不住”是指他的能力,绝不是指他的心地。 程素素微惊之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对卢氏道:“三娘,你慢慢讲。” 卢氏道:“娘子,我这不是得了个假, 出去逛逛么, 一逛就逛到了回去……” 卢氏其实是为了女儿的归宿在发愁, 谢府里的仆人, 做到管事家里也是良田百亩, 妻女也是插金带银, 卢氏却总觉得不大合得来。她的熟人、她的外甥都是在程家帮佣的, 有这样的事情, 自然是想回去商议一下。实在不太好办呢, 女儿和外甥亲上做亲,表哥表妹也不算不般配。 她在程素素身边是老资格, 在仆人里也是有身份的人,假也是有的,与程素素说一声, 又或者与张娘子勾兑一下,便抽身出来。 才到程府,就发现里面热闹得不大正常。进去一打听才知道,是程羽被人打来的。起因却是他在街上见义勇为,没打过对方,反被打了,一张俊脸打成了猪头,还在说:“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将赵氏气得直捶桌子,要叫人拿帖子去衙门里告状去。程羽却含糊地说:“打输的才会告状呢!别闹!是误会。” 赵氏抬高了调子:“都打成这样了,还叫误会?”三个儿子里,她最看重长子,最心爱幼子,更见不得幼子受委屈。 卢氏恰在这时候来了,自己的事情是说不成了,先劝住了赵氏。赵氏也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回来了?是素素在婆家有什么事吗?” “咱们姐儿好好的,是我想您了,来看看,三郎这是怎么了?” 赵氏气咻咻地:“不知道哪里来的杀材,将他给打了!” 卢氏先安抚好了她:“如今大郎不在家,二郎又去衙门里了,您先别急,便是要告状,也要弄明白个前因后果,看往哪里告合适。”再问跟着出门的小厮,程羽是怎么一回事。 小厮伶牙俐齿:“三郎本是寻叶家四郎一同玩耍,叶家四郎要读书,三郎无聊就在街上走,遇到个几个大汉对老婆婆无礼,他就上前相帮,哪知道……” 卢氏也心疼程羽,问道:“知道那些人身份吗?” 都打成这样了,当然是不知道了。 不知道的话,想拿一份帖子就让万年县去拿人,这得是丞相家的儿子,又或者是某高官的儿子才行,丞相女婿弟弟,那是不行的。赵氏也冷静了下来,或者说怂了下来,也不叫着说要到衙门告人了,开始翻拣着有什么伤药给儿子上药,又打发人请大夫来给程羽看看有没有暗伤。 卢氏也没心思提自己的事情,急匆匆回来告诉了程素素。程素素皱眉道:“京城治安这么不好了么?咱们有好的伤药取些给家里送去吧。” 卢氏道:“怪着呢,这时节不正是该狠抓强人的时候么?” 程素素道:“先不慌,也不要声张,先叫三哥养伤,探听一下京城里有什么风声没有。这么嚣张的人,不会只打这一个就完事了吧?再寻那老婆婆打听打听。” “哎!” 卢氏得了主意,找了些伤药,程素素又翻出些药材来,都让她带回去给程羽。卢氏又跑回了程家,此时程珪已经回来了,也与程素素一般的说法,先治伤,其次是派人寻那老婆婆打听分明。 小厮还记得路,不等找到老婆婆,就听街坊闲谈。那几个大汉是军中闲汉,随部调到京里,放了假出来逛,天生嗓门大长相凶恶。遇到程羽心情不好,又要做好人。军汉们也是莫名其妙的,才到京城就感受到了京城恶少的恶意,正与个老婆婆讲话,猛地蹿出个小白脸来要打他们,还说他们不是好人。 真他妈见鬼了!揍他个小舅子! 合着是个误会。 先撩者贱啊! 一时间,赵氏母子二人都有些讪讪的。程珪想,这可不能在背后惹麻烦,又备了些钱帛酒食送与那几个军汉道个歉,彼此将事说开。回到家里,看到自己兄弟猪头一样的脑袋,也不忍心教训他了,只说:“你这性子也得改改了,这么大的人,得知道好歹啦。”又让卢氏去告诉程素素原委,让她不要担心。 程素素也被气笑了,点着儿子的鼻尖儿说:“要像大舅,不要像小舅,知道不?”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睡得香甜。 本以为此事就算完了,哪知过不几天,卢氏又一脸奇怪地过来说:“娘子,娘家来人啦。” “你这脸色,又怎么了?” “奇怪,来找您的不应该是大娘子身边的人么?这回陪着来的,还有二郎身边的人。” “可说了什么事?是不是三哥?” “不晓得,不对我讲。” “叫进来吧。” 程珪派来的管事是不能进谢家后宅的,来回事儿的是赵氏身边的多福。多福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却是一张愁苦的脸,眼泪也下来了:“姐儿,三哥下封信,跑了。” 程素素整个人都懵了:“什么?!跑了?他?信里写的是什么?” “说长这么大,一事无事,还要家里打操心,如今想明白了,要去投军!” 卧槽! 程素素站了起来。 她以为!这种打人又被打的桥段之后,该是痛定思痛,洗心革面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以后别那么冲动,从此靠谱!考虑到是程羽这个学渣呢,不读书的话,认真习武一雪前耻也是可以的!万万没想到,他选择了离家出走…… 卢氏也惊了:“这这这这,这怎么办呀?” 程素素问道:“家里怎么办的?” “已经去找二郎了,可……” “不是太大的事儿,投军的话……唔……卧槽……”不是,现在北边儿正跟胡人打着呢,他不是打的这个主意吧?这个傻瓜!程素素怒了,这TM是去当大头兵啊?!这年头打仗吧,活下来真的是靠运气的,尤其是小卒。军队的职业化还是非常粗糙的,就程素素的经历来看,士兵的军事素养,是靠着运气活下来积累起来的。打几仗不死,就是百战精兵。朝廷里也有武学,那水平……大部分是文盲学渣,余下的还有一部分是半文盲。学霸都考文科科举去了。 一声不响去投军,尤其是去激烈的战场上,就是送菜!程羽要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早就显出来了,十分遗憾的是,并没有。连程素素那种急智,他都缺乏。 多福抽噎着问:“姐儿,这可怎么办呐?”语气里是满满的依靠与期盼。程犀外放了,姓程的里头,就数程素素现在品级高了,人们对于官位本能有一种依赖尊敬与畏惧。哪怕程素素年纪最小,他们也会问一问她的意见。 程素素道:“信上怎么写的?有写去哪里了吗?还有,叫二哥拿个帖子去万年县或是哪里问一问!没有路引文书,他能去哪里?若是找不到路引,就顺着往北的官道追下去,他那张脸,好问。” 多福用力记下了,卢氏道:“洗洗脸再走。” 打发走了多福,卢氏也是忧心忡忡:“三郎这算是什么事儿呢?” 程素素道:“先将人找到吧。” 倒是很容易找到的,程羽是秀才,很简单就开了个文书出来,果然是往北去的。程珪本来要自己去的,道一将让他看家:“遇到了,你能将他带回来吗?”程珪当然是打不过弟弟的,所以是程玄出马,将儿子提着腰带像提一捆干柴一样的提了回来。 ———————————————————————————————— 程羽回家之后十分不服气,因为是提着的,血往脑袋上涌,整个人都懵懵的,生气都生不出来。程珪派人去告诉程素素:“人找回来了。”程素素对谢麟说一声,两人一同去了程家。 门上见他们来了,急忙让了进来:“三郎被关在房里,不吵不闹的,不像是他了。” 程素素与谢麟对望一眼,谢麟将她的手一握,道:“有我呢。” 程素素心道,也对,谢麟虽是女婿,身份却是可以压得住场子的。 到了正堂,程玄与道一、程珪正在商量程羽的事情。道一正在说:“断没有因为三郎闹别扭就要大郎回来的道理。”看到他们来了,尤其是见到谢麟,道一心中一定——谢麟这个人,道一虽然觉得他心眼有点多,不如程犀那么让人安心,脑子却是足够好使的,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呢? 程珪饱含歉意地对谢麟道:“为这事惊动了你,真是……” 谢麟道:“何必见外呢?现在如何了?可否让我们见见三郎?” 程珪看看道一,道一点头,对程素素道:“我家里那个,正在师母那里劝着。你……” 程素素道:“我还是看看三哥去吧。”谢麟肯定打不过他,我得去看着。且赵氏会说什么,她都知道,当务之急,是将程羽的想法弄明白了,做出合适的安排。 一行人去了程羽的屋子,程珪打开了门,程羽便从里面蹿到门口:“二哥,你是要放我出去……” 程素素叫了一声:“三哥。” 道一说:“进去说话吧,好好说。” 程羽瞥了程玄一眼,乖乖地走了进去,默默在缩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程玄上首坐了,谢麟与他对坐,道一、程珪、程素素各坐一边。程珪无奈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好好说说吧。便是我们没办法为你解难,这不借个最聪明的脑子来,够使了吧?” 程羽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话:“我不能再这么着了!我不能叫家里养着我!我不能当猪!” 一座皆惊。 开了个头,程羽一鼓作气:“我不是读书的料子,管事也不行,还能做什么呢?这几天我想过了,我有的,也不过是我自己罢了。就,拼一拼吧。”说完,用力看着道一,大师兄的威力在程家是显而易见的。 程素素原本准备了不少应对之词,此时都被她自己给否决掉了。 谢麟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就这样?” “我不是你们聪明人,能做什么呢?也只有这样的机会了。我读书连妹妹也读不过,还……”程羽捏捏手指头,“再叫我读,也是不行的,考个秀才顶天了。我,想明白了。” ———————————————————————————————— 程羽是浑浑噩噩长大的。 从小时候起,母亲赵氏就更娇惯他一些,长子是顶门立户的,次子是备胎,到幼子的时候自然就更适合放心地宠爱。更兼程犀超额完成了父母的期许,赵氏越来越不需要操心家务,就更是可以放心地关爱幼子。 虽然还有个女儿,对儿子的宠爱与对女儿的宠爱,毕竟是不一样的,女儿要嫁出去,还是得立着点规矩,免得以后受罪。儿子一直在自己家里,有父母兄长看着,不出大格子就行。 侥天之幸,赵氏胆子不算大,性情也不是太刚硬,道理也懂一些,又有道一、程犀盯着,程羽没有变成一个欺男霸女的恶棍,也没有混上吃喝嫖赌之类的恶习,又或者在与兄长的对比中变得狭隘暴躁。母亲的宠爱却足以将天份不够高的他养成个不喜欢思考的平庸之辈。 得过且过吧。 这就是程羽的人生信条了。 全家上下,大概连他爹都有那么一点点奋斗目标,就他没有。二哥虽然也不算出挑,天份、努力上都比他还要强些。只有他,考秀才都要妹妹逼着。读书不行,喜欢些枪棒呢,又没有很扎实地练下去——家里也不需要培养他在这上面的能力。有时候看一看父亲的力气,又想,我没这天份,练也练不出来,耍耍打发时间罢了。 做买卖就更谈不上了,他也没这方面的兴趣。 久而久之,他也当自己就是个闲人了。父母兄长有吩咐下来,他就跑跑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成家立业的事情,他也没有想过,反正不用自己操心,“我办也办不好,不如就听那有本事的人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度过了二十年的岁月。近来因奉命给谢麟报信,与叶家的叶斐交上了朋友,不可否认的,他的相貌起了很大的作用。叶斐读书读絮了的时候,也乐得有个省心的朋友一起玩耍,不谈什么声韵节律,不说什么经史子集。一起郊游,一起淘换京城流行的小玩艺儿,程羽还能帮叶斐弄一些在家里不好弄的事情等等。 开始玩得还好,然而叶斐毕竟是叶家人,他需要读书,需要有种种其他复杂的事务,这些都是程羽无法参与的。时常有程羽兴冲冲的去寻叶斐,只得一个“四郎读书”、“四郎与某某郎君论文”的答复。渐渐的,程羽也觉得无趣。他很珍惜这么一个朋友,然而朋友除了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又一次的,寻叶斐不着,程羽心绪不佳,也觉出味儿来了——自己与叶斐的层次是差着些,想要继续做朋友,自己就得显眼些,要怎么显眼呢?不知道。恰遇着了恶棍欺负老婆婆,便要做个好人,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奇异的,在拳拳到肉的互搏中,程羽的脑袋被打开光了。 我不能当累赘啊! 哪怕去拼死了,也比这样当废物强吧?! ———————————————————————————————— 谢麟道:“那三郎知道军中次序吗?知道如何练兵,如何行军,如何分拨粮草,如何攻城守城?若这些都不知道,你自己去,还不如买两个僮仆送到军中于国有益呢。” 程羽整个脑袋连脖子一起红了:“我是讲我自己。你们也不用拦我了,你们与我是不一样的,你们能做得的,我都做不得……” 谢麟还要说什么,程素素对他摆了摆手,又叫了一声“三哥”。程羽有点怵他,不再叫嚷,依旧梗着脖子。程素素道:“我原本想劝你老实呆在家里的,后来,想到了小时候。你记不记得,那一年端午,我遇到了一件极危险的事情,后来再要出门,娘就不乐意我出去。是你陪着我出去玩的,拿跟绳子,一头拴着我,一头拴着你。” 程羽讪讪地:“你还记着呢?” “是啊,所以啊,你比你想的要好得多。你陪我出去,我也不拦你走,你想我周全,那能不能现在听一听我们的话?” “你、你、你说。” 程素素道:“谢先生?” 谢麟揉揉鼻子:“三郎可知,军士中多少人里才能有人个识字的吗?又知道有多少人能有秀才功名的?秀才其实很珍贵。既是投军,不止要显耀自己,也是要于国有益,怎么样两相便宜,就要怎么样来。檀香木是好材料,可别做了马桶。咱们合计合计,怎么做家俱,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5|祖孙之间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满座的人里, 就程羽最单纯,一旦开了一个口子, 便很容易被最阴险的人拿捏住了。谢麟也是真心为他考虑了,建议他既然读书识字,就要发挥这个优势, 好了,你就算文转武,也不能当个大头兵,那就入武学吧,虽然那里学渣比较多,正好, 你可以去体验一把“全靠同行衬托”的学霸的快感。 程羽迟疑地问:“那要学多久?”一提到学习, 他就头疼, 就因为知道没有这方面的天份, 他才要投军的。 还没有笨到家, 还知道怀疑。谢麟颇为欣慰, 耐心地解释道:“至少要知道行军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否则便是上了战场, 先要被军法办了, 那岂不是笑话了?” 嗯嗯!这倒是真的。 “再者, 武学里也出操,先试试他们操练之法你能不能扛得过去, 再说上阵也不迟。” 好像也对哈。 谢麟一条条给他分析,并且指出了:“凡遇到这样胡人叩边的事情,也是朝廷练兵的好机会。承平日久, 近些年也就是教匪,武备也有些松驰,才令教匪坐大,朝廷不会放过练兵的机会的。三郎,多看看,多想想,如何?” 考虑到全国有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考不上秀才,就知道程羽虽然是填鸭填出来的,也不是笨得无可救药。先前是不用他去动脑子,没有经过训练,现在开窍了,多少有些感悟。谢麟的安排照顾到了方方面面,首先,程羽有个秀才的功名,入武学不算难办,其次,武学京里就有,赵氏等人可以暂时放心了,再次,总要学完了才会上战场,学了些本事,活命的机会就大,大家都满意。武学里出来,是绝不会做大头兵的,安全更有保障,论功升迁也更快。 程玄想得没这么多,只看道一。道一想了又想,也想不出破绽来,心道,怪不得他能做状元,对程玄点了点头。徒弟点头了,就是没问题了,程玄当下拍板:“那就这么着!” 谢麟又说:“原本投笔从戎是该表彰的,不过,如今还没学出什么成绩来,还是先不要弄这个噱头了,等三郎有了战功,咱们再讲这件事情。” 程羽忙附和着:“这样最好!”他现在还是担心自己做不好。先夸成了一朵花,最后发现是个那啥,岂不是更难堪? 谢麟道:“武学那里门槛倒是不高,我这便去安排一下,如何?” 程珪忙说:“如何还能再劳烦你?” 谢麟谦虚地道:“我做着总比你方便,何必见外,便这么说定了。” 程珪只好说:“唉,那便如此吧。” 谢麟对程素素道:“好啦,去给岳母大人请安吧,她老人家担心了这么久,也该放下心来啦。” 程素素还不如何,程羽脸上已经红透了:“我、我就过去!” 赵氏正对着李墨哭哭啼啼地:“不是我瞧不起军汉,那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三郎这辈子就没离开过父母,我养他,比一般人家养女儿还精细些……” 程羽大声咳嗽道:“我不走啦!” 赵氏脸上挂泪,惊喜地站地起来:“三郎?你说真的?莫要哄我!嗯?二郎?” 一行人进得屋里来,程珪上前低声说了:“幺妹和妹夫为三弟筹划了条路,叫先在京中入武学。” 赵氏下意识地就想反对,又生生忍住了——这倒也是个权宜之计,先把人留在京里,等兴头过去了,兴许就不想去打什么仗了呢?杀人放火的营生,好干的吗?到时候再补个官儿,武学倒是更好混些,补个小军官,也是有了官身了。再活动活动,兴许就入文职了呢? 也笑道:“这下可满意了吧?这样不比你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强?”又要留程素素与谢麟吃饭,赵氏的意思,娘家的麻烦事要让女婿操心,容易影响女儿在婆家的地位,既然已经劳动了女婿,那就要把礼数做足了,不能让女婿觉得自家失礼。 谢麟推辞道:“家里孩子还小,舍不得。” 赵氏才作罢,命程珪好生将女儿女婿送出门去。程珪带着弟弟立在门口,拉着谢麟的手,千恩万谢,谢麟低声道:“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并不麻烦。” ———————————————————————————————— 离了程家,却没有先回谢府,而是往书坊里去——谢渊的文集结集刊刻了,样书已经校过,正式印了两百套。他活着的时候也有些名气,人死了近二十年,记得他的人便不太多了。两百套的文集,谢麟拿了一百套去送亲朋故友,剩下一百套在店里卖。 谢丞相文稿结集刊印也就提上了日程,今日是去看样书的。 谢麟不是很乐意,但是想到饯行时对程犀许诺的至少要装得像一些,捏着鼻子也去了。 王瑱亲自迎出来,他儿子遇赦还乡,家里不少买卖都有了帮手,他自己跟着谢麟到京城来,颇有一些吕不韦的感觉,为谢麟做事尤其尽心。知道谢渊文集卖得不太好,便不提谢丞相的文集还没刊出来,就已经有人上门打听预备买的事情,只说已经校好书好雕好版。 谢麟转了一圈,并不仔细地巡视一回,没有挑出毛病来,只说:“是不是有点多了?” 王瑱委婉地道:“老相公高寿。”活得久,写得就多嘛! 谢麟不吭气了。 王瑱又问:“不知学士的文稿,是否也可……”尤其是科考文章,应制诗,正赶上科考的年份一定会火爆的。 谢麟还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他要刊印出来的文章必定得他自己精选的,一定能流芳百世的,绝不能让人挑剔说应制而作的。而且,他书院还没开呢,治学习得还没整理好呢!至少得过个几年,让他攒个集子才行! 谢麟无情地拒绝了王瑱。 王瑱道:“那将您的科考文章与旁人的集到一处卖,总行吧?”这年头也没个啥版权意识的,谁收集了就是谁的,只要别剽窃,都不算道德有大问题。将历年牛人的文稿攒一本书,也能卖得不错! 谢麟道:“经营上的事情,你看着办吧。别亏得太厉害就行。”将谢渊的文稿结集出版,他就觉得这书坊完成一半的任务了。 王瑱拍胸脯保证:“绝不会赔。”还能大赚呢!他往年进不得京里做生意,是因为没个靠山没个门路,不划算。现在不同了,他自认赚钱的本事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的! 谢麟微笑道:“那便有劳你了。” 取了文稿,便与程素素登车回家。程素素笑道:“你总与我一道乘车,再有人说你娇弱。” 谢麟将脸往她面前一凑:“我这样儿,放我出去不怕堵了路吗?” 程素素伸手往他脸上一拧:“小样儿。” 谢麟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小样儿还挺好看的,对吧?” “嗯!太对了!给人看看也行,馋馋他们。”程素素笑着说,她敏锐地察觉出谢麟的情绪不是很对。大概是从三哥说不想被当成猪养开始,谢麟就有点不太一样了。这是……有所思? 程素素轻声问道:“我三哥,还行吗?” “很可以了。”谢麟中肯地说。 “我以为大家都喜欢大哥的,我们家里,就大哥最让人喜欢,他也活得最累,最让人心疼。其实,三哥也不错的。”天份问题是真没办法,这事儿看爹妈用处都不大,得看天,所以叫天份。 谢麟轻笑一声:“那是自然。三郎也不叫人讨厌的。嗯,难得是他还有赤子之心,醒过味儿来就肯去做,虽然欠些火候,也未必……咳咳,能做一代名将,至少不会是个闲人。” 最初的最初,程家这些人里,他也就瞧得起一个程犀,每每提起程羽这个蠢蛋,口气都是极轻蔑的。如今他不这样想了,能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仅有的那点智慧之光,为自己找到一条还算能走的路,正路。程羽虽笨,却去思考、去做了。虽然……行动上还是显蠢,却不让谢麟鄙视了。 程素素道:“那我便放心了。”所以,哪怕自家孩子不够聪明,能学程羽这样,也是很好很好的呢。 谢麟道:“若边患不解,榷场不再开,有他上阵的时候,你放心得太早啦。” “怎么?”这样的大政方面,程素素就不如谢麟知道得多了。 “无解。胡人也要吃饭,咱们私下说,他们不耕不织,纵放牧牛羊,盐茶铁米都要仰赖中原……” 一言以蔽之,资源的竞争。做生意互市,也做不过这些人精。长项就是打劫,你说,劫不劫? 所以总是打打和和的。 如果打不过了,再考虑个内附之类吧,先打完了再说!若是遇到强硬有为的敌酋,这一仗拖个数年也绝不稀奇。武学的学生合格之后,想打仗是尽有的,若是情势紧急,不想打仗的也给你踹过去扛枪。而程珪放到鸿胪寺呢,熬几年,正遇到与北边周旋,使节往来,也容易出头。 程素素道:“那就不很担心了,已打了这许久,都有经验了,总比被打个措手不及安全得多了。我固然想他平安,然而世上哪有什么都不付出就尽得的好事呢?” 谢麟笑笑:“所以说,兴亡自有征兆啊。”像程家,天分最差的也不走邪路尽力做事端正做人,不说一飞冲天,至少会一直往上走。至如谢家死了大哥就开始欺负寡嫂,不沉寂个二十年真对不起养了这一窝畜牲。 ———————————————————————————————— 回到谢府,程素素抱着样书就要去书房,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阿翁问起你,我要怎么答?借口都快用光了。” 谢麟淡漠地道:“同去吧。老头子忍了这些时日,也到了摊牌的时候啦。他的耐性从来很足,但是耗光了的时候,发起脾气来也比别人狠。装装顺孙罢了。” “说什么呢?” “极容易猜的。他还没给你名帖,也没提哪个夫子合适,对不对?这是在熬我呢。不过也快熬不住了。原也不稀罕,不过还是想看看他的底牌。他给的,我还不大敢用呢。如果没见过真君子,或许就觉得他不错了,唉,道灵对你可不是看着你出错,再教训的吧?会一直拉着你,不会冷笑旁观吧?算了,去装装样子好了。”老头子的寿数不定,所以拖不起,必得让他们表个态,才不会继续闹腾。 “是,我就夹中间儿了。走吧。” 两人相携去了书房,谢丞相正望着大瓷盆里的几条锦鲤抢食,有些意外谢麟居然一同来了,面上不动声色:“坐吧。又有什么新鲜东西了?” 谢麟道:“不新鲜。” 程素素胳膊肘蹭了他一下,谢麟接过几册厚厚的文稿来,往案上轻轻一放:“样书出来了。”谢丞相没理他。程素素偷笑两声,揉揉胳膊。谢麟脸上不太挂得住了,祖孙俩谁也不说话,熬了好一阵儿,谢麟都想走了,谢丞相才说:“要经得住尴尬。” 程素素只好打圆场:“你们两个,快把天聊死了。” 赵骞笑出声来:“都死去活来好多年了。” 谢丞相叹道:“你们运气好,我老了。” 谢麟咬咬牙,知道这意思是“你们运气好,遇到我老了,快死了,不得不妥协,不然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条件反射地说:“您不老的时候也印在我心里。” 程素素掐了他的腰间软肉一把。 谢丞相瞥见了,说:“你别给他兜着了,我都老了,不会再收拾他了。” 谢麟飞快地接了一句:“都习惯了。”又若无其事地瞥了程素素一眼,装傻。 谢丞相听到“习惯了”怔了一下,才说:“我已老了,习惯就习惯了吧。你还年轻,有些习惯,该改还是得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能及时改观,就要误己。” 谢麟不吭声。 谢丞相对赵骞道:“拿给他吧。” 赵骞取了一份名册给谢麟,谢麟假装什么都不懂,谢丞相也懒得理他了:“你媳妇想办个书院给你解闷,这等自己办学的书院,最忌为人作嫁,你有多少功夫窝在书院里?皓首穷经的大儒们却可以终生守在书院里,是以想要有名的夫子相帮,须得先折服了他们。纵不折服,你也要能有一项能长过他们。 你要有把握,就照着这个名单,一一拜访,论经史文章治学心得。到你有书院的时候再请他们来,才算数。又或者你要会创立制度,让他们互相制衡,终不能舍了你去。要能在学子身上打上你的印子,要不然,就不如不做。 京官外放为什么不很情愿?离得远了,圣心自然就淡了。什么事都是一样的。” 【又是这一套,非得拖到这个时候才显摆能耐语重心长!就猜得到你会这么说,要是连这些都不懂,我还能混到现在吗?】谢麟心里想着,声音微颤,问道:“您知道这书院是怎么回事吗?您怎么能……就这样说出来这以后的安排?” 谢丞相瞥了他一眼:“所以我才是相公,你才是学士,我出名的是丞相,你出名的是状元。如今每三年就有两百进士,就像洒地里的种子,哪颗能发芽结穗还未可知,半路叫虫啃了鸟吃了的也多了是。” 谢麟真心诚意地想问:“您能早些说,好好说……”不行吗? “那时候你记得住也未必听得懂,”又说程素素,“想法是不错的,然而愚者千虑也会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怎么会出贤愚呢?看做。做活计才是水磨功夫。” “是。”程素素秒认怂,也不是很想跟故弄玄虚的老人家说话了,不是一路人啊。 “好啦,去吧。” 程素素与谢麟又被上了一课,谢麟记下并不服气,多留了片刻,轻声道:“今天去了程家,他家三郎……”他很想听听谢丞相的评论,会不会有所感悟。 谢丞相默默听着他的经历、他的感情,道:“去取二升弹珠来。” 很快,弹珠取了来,谢丞相对谢麟道:“你拿起一个来。” 谢麟拿了。又让他拿三个、五个,很快,两掌都捧不下了,谢丞相还让他多拿,谢麟额上微沁着汗。 谢丞相道:“人多人少,是不一样的,哪家创业的时候,也是和谐的,难的守成。人、事越来越多,你该怎么办呢?担子越重,心越硬罢了。我倒也想知道,不这样,还能怎么样,才能守住这一族人。我的门生故吏,能向着你的,已经心向你了,不与你交接的,就不给你了,你的资历也未必能把得住。自己养吧。以后没有我磨你了,你也就不用与我幼稚了。” 谢麟万万没想到,这些话居然是谢丞相对他最后的“教诲”,他办完了程羽转武学的事情,正在皇帝面前当值,便有内官匆匆跑到皇帝面前汇报:“谢老相公,老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6|意料之外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谢麟有片刻的茫然。 一直以来压在头上的大山就这么自己塌了?他好像是一个全力冲刺准备高考的学生, 突然之间告诉他,高考取消了。对, 不是高完了,是取消了,他整个人都懵逼了。 以谢丞相的年纪, 谁都知道他快要死了,早该有心理准备的。然而当他真正过世的时候,谢麟还是觉得这消息来得不真实。一直以来,以他的压力、威慑最大的正是谢丞相,虽不至于诅咒自己的亲祖父去死,心里也没存多少情份。死亡的讯息还是让他心底不是滋味。 皇帝也觉得谢丞相有些可惜了, 毕竟这是一个没有得罪过他, 用起来也还算顺手的丞相。见谢麟仿佛被打击得傻了, 他还很好心地温言安慰谢麟:“此事朕已知道了, 你先回去吧, 有司即刻会派人过去协办此事。你先回家去, 待老丞相后事办完, 再谈其他。” 他已经有了点初步的规划了。 谢麟抹了一把脸, 沉默地行了一礼, 匆匆回府去。出得宫门便见到府里张富贵带着车来接他,他入宫是骑马, 程素素却派了辆车来,对林老夫人等说的是:“怕他六神无主骑马不妥当。”实则担心他脸上露出不大对头的表情来,叫人看见了挑剔。 此举略有多余, 谢麟身上的压力骤去,人放空了片刻,出了宫门见到张富贵的时候就醒了一半儿——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当年他父母接连过世都挺了过来,如今就更不会失态了。 坐上车,闭着眼睛,谢麟问道:“怎么走的?” 张富贵低声道:“并无任何痕迹,就是老去了。家里都在等着您回去主持呢。” “三叔、四叔呢?” “也派人去请回来了。不过……” “嗯?” “咱们娘子叫对您说,还是要长幼有序。” 谢麟睁开了眼睛,认真地点点头:“是该这样。”别的不说与族里的许多接触,也是需要三叔、四叔的。谢麟在脑子里勾勒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是丧礼,二是守孝,唔,还要写丁忧的折子。再有,家里的安排也要与之前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不同了。 还有二房,元凶已死,就不能再过份打压了。阿婆是要在京里居住的,自己去守孝,三叔四叔就有些为难,恐怕至少得有一个人同去郊外。堂兄弟们不需要丁忧,但是谢鸾能回来奔丧还是要回来一下的,自己也可以问一问他当地的情况,指点一二…… 来吊唁的人会有哪些呢?朝中大臣们不知会有几个到来的,还有家里姻亲。 不多会儿,谢麟便将种种事情都过了一遍,临近谢府,又怅然若失了起来——老头子竟不在了啊…… 拐过街头转角,便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声传来,谢麟才有了些真切的感觉。街头街尾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老人小孩儿也都有,都在交头接耳,说着丞相死了之类的话,也有在议论会是什么样的排场。红白之事,于主人家而言悲喜各有不同,于看客心里却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瞧热闹。 且无论红白事,略富有些的主人家也不介绍有几个闲人来蹭顿饭,巨富之家更会施舍些食物或者少量的铜钱之类。因此,每逢有这些事情,主动凑上来的帮闲也不会少。 谢府的仆人训练有素,扯下彩幔,挂上黑白布,灯笼或换或罩上白布,家下人等取下首饰换了素色衣裳,腰间系上孝带…… 谢麟的车进了府里,便被几个管事哭哭啼啼地围了上来:“二郎!老相公去了!嗷——” 谢麟举袖遮面:“知道了,先给我换身衣裳,我再去上房。” ———————————————————————————————— 谢麟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回长房换衣裳是真,更主要的目的乃是准备之后的哭灵。要他为谢丞相真心悲恸,他是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的,但却知道一些法子——比如袖个催泪的香囊之类。 程素素一定会有准备的。 果然,他的麻布孝衣已准备好了,看雨听风两个闷声不吭给他换上,张娘子小心地递上个小盒子,打开盒盖,谢麟将香囊仔细地揣好。张娘子道:“咱们娘子已到老夫人那里去了。” “知道了,外头乱,这里不能乱!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给我看好了!有丁点儿差池,看我饶了谁去!” 张娘子慌忙道:“他们,也、也是要过去的。” 谢麟一噎:“现在过去添什么乱?且在家里看好了。” “是。” 谢麟这才疾步到了上房,路上已是痛哭流涕了。到了上房,往林老夫人膝下一扑:“阿婆!” 林老夫人也哭得双目昏花,将他抱到怀里:“阿麟呐!你阿翁他走啦!我……生的两儿子比我走得走,如今丈夫也去了……” 谢麟忙劝慰道:“您还有三叔四叔,还有我。” “人这一去呀,就只想着他的好了。”林老夫人近年来骂丈夫不少,此时真如她所言,将那不好的都隐了去,只想着丈夫死了,自己没有依靠了。 谢麟也只有顺着她说,程素素在外面分派了一些府内的事务,进来便说:“你们都要保重自己,要是你们伤心得病了,岂不叫大家更担心了?阿婆,三叔四叔也快回来了,还是商议商议事儿怎么办,总不能叫阿翁走得凌乱,叫别人说咱们家没章法。” 林老夫人擦擦眼泪:“不错,就是这样!阿麟,你说,怎么办呢?我才打发了人往各处去了,礼部等处也会派人来,光有这些可也不够的。” 谢麟低声道:“还要等三叔四叔回来,一起动笔写帖。” “好,外头的事儿,你们商量着办。” “还有族里……” 谢麟将想好的安排一一提了出来,林老夫人唯有点头。谢丞相虽百般要求,实则一旦放谢麟去做事,却也总能做得很妥当。 谢涛、谢涟是哭着回来的,进门便叫:“阿爹!您怎么就去了呢?!”几十年来,二人尤其反对谢丞相打击长房,父子连心,谢丞相对他们也不算坏,丧礼上且将不好的放到一边,先哭了起来。 二人心里都有数,以后这家是要谢麟来当的,谢麟也不是没用的纨绔,那便他了吧。二人虽是长辈,念及长兄的恩情以及谢麟平素待他们不薄,他们已打定主意不去相争。要树立谢麟的威信,这丧礼是个很好的场合,一应出头的事情都让谢麟去做,他们诚心在一旁相帮扶植,明眼人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即使有种种的不满,谢丞相实是相府最大的一棵大树,他倒了,不知道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多少算计,此时绝不能内讧。 除了这一点信念之外,他们与谢麟一样,骤闻噩耗也是脱力了,整个人都放空了。 哭了一场,谢麟请他们主持,他们都说:“你是长房嫡脉,当然要你来主持。” 谢麟道:“二位叔父这是要折煞我么?这是你们亲生父亲的丧礼啊!从来长幼有序,还请不要推脱。”他一看两个叔叔的眼睛就知道,这二位也没有缓过来。自己与祖父抗争了近二十载,情份淡薄,两个叔叔对老人家的感情比他要深。让这二位钻了牛角尖,事情就麻烦了。 一力给二位找了事情做,且说:“天天硬扛着阿翁,就怕被他给压塌了,如今他去了,我……我……我也……居然……整个人都空了。” 一句话说到了谢涛兄弟俩的心坎儿上,与他抱头痛了起来。叔侄哭了一场,谢涛谢涟才觉得世界变得真实了一些,与谢麟开始讨论丧礼的事情。三人要请假治丧,要报丁忧,还有墓穴的营建情况,接下来谁接待哪方面的客人,谢麟去见宗族,谢涛接待礼部,谢涟接待故旧…… 倒也井井有条。 不一时,派往各家去报信的人渐次回来了。各家姻亲都开始准备祭礼,吊唁的人也陆续上门。礼部飞快地按仪制定拨了治丧的粮帛,又派了官员前来,且派人写了祭文,又有议谢老丞相的谥号,等等官样文章。 程素素却在此时悄悄地命人将谢麟叫过来,问他:“阿翁身边的那位赵先生,你预备怎么办?” 赵骞父子两代跟随谢丞相,也不能叫人没了下场。谢麟道:“我怕他不肯再留下来了,我这里有孟世叔,有江、石二位,他留下来,做什么?” 程素素给他递了只小瓷瓶子,里面是兑的蜂蜜水,让他润喉。谢麟灌了半瓶下去:“呼……也罢,还是要挽留的。” “我看是得留一留,别的不说,他在书院也可一展长才。” 谢麟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见与他谈。府里的事呢?” “有阿婆,有婶子们,有定例,甭管多出多少事情,每件事情都循着道理来,其实也不难。我娘家也快来人了,到时候请阿娘暂住几天,帮我看一看孩子。” 谢麟舒心地微笑一下:“那我便放心了。”赵氏是真的不聪明,看几天孩子是够了。旁的事情就更不是什么大事了,至于几个出嫁的孙女回来奔丧,也老老实实——都知道以后要看谁的脸色。 ———————————————————————————————— 府中扎起灵棚来,几班僧道做道场,吊唁的人一拨一拨的进来。程珪与程羽弟兄两个也奉程玄来吊唁,谢涟接着了,与程玄说话,恰叶宁也带着儿子们过来——老爷子过世了,各房是分是合什么章程,几家舅家不免也要参与进来。 叶斐看到程羽,悄悄打个手势,两人往一边说话。叶斐道:“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听说你去了武学?去那里做什么?” 程羽盯着粉底小朝靴的尖儿,轻轻挪动着那点靴尖,低声道:“总不能一直游手好闲着。”游手好闲下去,连好一点的朋友都交不到、维持不下去了呀。 叶斐道:“那……怎么不接着进学呢?” “咳,我科考上没天份的。” 叶斐也是叹息:“逼勒一下,总是行的,只要你下得了狠心。”学霸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他以为事情很简单,并且以自己为标准,认为朋友应该是与他一样的学霸。其实,学霸的朋友也有可能是学渣。 程羽道:“我这就下了狠心了。” 还好,丧礼上人来人往,两人搭不几句话,就又被各自叫开了。 后面,程素素也忙得不可开交,正好将一双儿女托付给赵氏。 一家人早起晚睡,忙了数日,总算同心合力将丧事办好,并不曾出什么纰漏。也不知道谢麟是怎么说服的赵骞,赵骞已答应,丧礼结束之后再决定去留。到了出殡这一天,谢麟与叔叔们扶灵出城,林老夫人带着女眷乘素车跟在后面。 谢家家族不小,聚族而葬,谢丞相的穴位也是点好了的,只是依制建得比较大一些,他的后面略旧些的坟是长子夫妇的,略新些的是次子、长孙的。如今将棺木封下,众人皆在墓园不远的院子里暂时落脚歇息。 谢麟知道,该自己表态了:“我便在这里住了。” 谢涛道:“守墓也该我们来。”谢涟道:“正是,你该回京侍奉祖母。”谢麟必是不肯,叔侄三人争相结庐守孝,一片忠孝风范。林老夫人发话了:“我也不缺人侍候着,你们要守,就都留下,我也留下。” 米氏、方氏与程素素都劝她:“请您为儿孙爱惜身体!” 又有谢氏族人一齐来劝。 到得此时,什么结庐守孝三年,已经不很提倡了,官员丁忧就可以了——还有些官儿为了不影响仕途而隐瞒父母之丧呢。要是做得过份了,虽然从政治正确上讲,看三年坟是不能说不对,私底下总会有人嘀咕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 谢麟、谢鹤都是被祖父发的话,谢丞相背后也是有些人议论的,但是他是丞相,没人敢大声说话。此时不同了,委实没有太大的必要的。 谢麟道:“阿翁生前最重这些,如今他去了,这便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啦。” 这也是谢丞相事先安排好的,大家隐约知道其意,顺水推舟不再劝他。赵骞也说:“父子两代深受相公之恩,愿伴学士。”他得跟谢麟聊聊,再最后做一个决定。 程素素知道,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就等着谢麟守几天孝,然后做一场戏,与几个人谈谈治学心得,然后就可以建书院了。守孝的旧房子是已经打扫好了的,各择了一间住下,当日并不回城。 次日一早,程素素起来,往林老夫人处问安。不意有人比自己还早,心下不由惊奇,林老夫人处的丫环婆子围了上来,低声道:“是二房大娘她们,带着七娘。” “怎么?” 一个婆子有些冲动地说:“在问七娘的婚事儿有没有定下来呢。” 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吗? 程素素在门外略站了一站,听里面的哭声:“您就可怜可怜咱们无父无母吧!别叫她落到不待见的人手里……” 程素素面色一冷,咳嗽一声,便有丫环会意通报,里面的哭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丝声音也没有。 林老夫人的声音传出来:“你是出嫁的女儿,谢家的事情,不是你能过问的。谁在外面?” 程素素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向林老夫人问安,又很客气地对大娘说:“大娘到得真早。” 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大娘败退了,吱唔道:“我这便要回去了,来向阿婆辞行。” 程素素道:“路上小心。”一字也不提刚才听到的事情,大娘讪讪地走了。林老夫人道:“真是没眼色!” 程素素道:“也是爱扩幼妹。” “哼!”林老夫人哼了一声,“她还是没明白。七娘的事情,你怎么看?” 程素素才要推托,又有人来报:“宫中传下圣人旨意来,叫咱们学士夺情起复!” 程素素&谢麟:妈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7|朝中有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双眼望远, 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 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 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 或许得赠衣饰, 再进一步, 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 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 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 暴利, 或有加官, 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 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 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虽然他不管事。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8|人间有情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 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 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 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 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 还要经常考, 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 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 嫁人是另外一条路, 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 依靠夫家, 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 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 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 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她至今犹住在西厢,三两步回到房里,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想起赵氏有名字,便问卢氏:“三娘,你叫个什么名儿呢?” 卢氏手一抖,看一眼小青,丝线又缠在了一起:“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被母亲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将耳朵竖了起来。程素素道:“就是,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挺好听的。” 卢氏一咧嘴:“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哪有大娘子那样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听起来……”说到一半,见女儿在旁,又不说了。 程素素也识趣儿,见她不说,便不再问。小青十分失望,也不敢问。 卢氏见状,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今秋考举人,明年春天,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到明年秋天,是二郎考举人。三郎要考秀才,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明年是个好年景哩!”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不顺利的,卢氏就没有讲。好话谁都爱听,程素素笑眯眯地道:“是极是极。” 卢氏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撺掇:“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也是个心意。” 她是程素素的乳母,处得还算不错,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女孩儿家过得如何,一是看父母,二是看兄弟,接着才是丈夫,最终定局看儿女。 程家里,程玄不管事儿,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嫁得如何、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全靠兄长。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还是不一样的。 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三娘说的对。”她的手艺稀松平常,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经卢氏一说,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 卢氏见她听进去了,也很欢喜,絮絮叨叨地说:“等大郎考上举人了,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 直到程犀考完回家,表情镇定,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赵氏也有分寸,每日只管督促厨下,给程犀熬补汤,不令人去打扰他,也不许家里人问他。 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赵氏才一扫愁容,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又命摆酒,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叫他走亲访友,不致寒酸。 卢氏的任务便是程素素,程犀好了,程素素以后就会好,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就说了,咱大郎必能考中的,到了明年,就要考状元,还有二郎、三郎……” 程素素只管笑吟吟地听着。 岂料,这世间的事情,是极少如人愿的。 内里原因,一半儿是有了变故,横生枝节。另一半儿,是设想的时候,想得太美了,目标原就虚无飘渺。 先是,程犀中举,却不是头名。若说心中觉得举许比不过谢麟,便失去了对“三元”还的向往,也是不确切的。程犀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虽然后面三分之二更难些,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 这一下,“三元”梦碎,程犀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家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连中三元”实是一个太遥远的梦想。中了举人,就已经很好了!街坊邻居也颇以为荣。皆以为,程犀明年当再接再厉,考个进士回来。 哪知次年春天,却并不曾开科。程素素打邸报里看得出来,朝堂上为科考争得挺厉害。本朝科考,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除开秀才是每年都有考核的,其余要看情况。本朝取官,非止科考一途,还有荫官,以及少量举荐等等。 一年不开科取进士,也不稀奇。 程犀内心十分平静,多读一年书,考中的把握更大些,也没什么不好。且可督促三弟功课。程犀对两个弟弟的功课心中有数,二弟天资好些,三弟天资略平庸一点。对前者,他的期望高一些,希望程珪可以考个进士,举人,程犀以为应该不难。 至于老三,至少要中个秀才的。 十分不幸,便是程犀,也无法在这上面顺心如意。 到得次年,春天,程羽被赶上考场,出乎意料地……没有考中秀才。到得秋天,程珪乡试又落第。无形之中,全家的压力,都压到了程犀的身上。 对此,程素素颇为担忧,程犀在家中,擎天一柱式的人物,毕竟今年才十七岁。对于科举,程素素却是一窍不通的。盖因本朝科考,除了考经史,还考诗词歌赋。程素素没半分浪漫细胞,仅懂点韵脚,会背些诗词罢了。 她现在能为程犀做的,不过是做点蹩脚针线,缝厚袜子、手套,而已。 从除夕到新年,赵氏去五行观里,连烧了七天的烧,只为保佑程犀能一举得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9|虚伪的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略一顿, 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 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 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 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 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 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 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 于怪力乱神, 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 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 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 说:“你想要,管她要, 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0|都是套路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 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 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 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 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 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 可是那只是一部分, 不会画符念经, 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 但是她可以肯定, 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 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 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 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 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程素素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是干嘛呢?” 程犀认真地道:“哪怕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呀。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读书使人明理,你以后,也要这样做。两户人家,男子功名官爵一样,女子读书的,就比不读书的要好。” 程素素嘴巴变成了个圆,眼睛变成两个圆,万万没想到,十四岁的程犀,是这样看事的。 程犀续道:“女工针黹,可以粗疏,厨艺只消迷人眼即可,实在逃不过,糊弄两手绝活就成。再往上是诗词歌赋,再往上是歌舞器乐,再往上是治家置产,女子最顶尖儿的学问,如识人断事,杀伐决断,与男子,是一样的。” 程素素:……我真是白日见鬼了! 程犀打算得好,程家上下亦皆以为,难事已过,家中生活富足,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来了! ———————————————————————————————— 其时,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针线活,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外面拍门声传来,震得手上笔一抖,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1|谢李合流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 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 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 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 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 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 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 说:“你想要, 管她要, 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 脸色还不是很好看, 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 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 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王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也不敢说话了。程素素放下心来,她家不穷,可也不是深宅大院,从赵氏这里到前面的待客的正厅,隔得并不太远。一齐叫起来,不但客厅能听到,怕院墙外面也能听到了。 程素素对程珪道:“二哥,你先回前面说……就说……嗯,丞相不是要回来的么?到时候,两家凑齐了才好说话。哎呀,要怎么说得好听些,你去编!你会编吧?” 程珪道:“阿娘不是点头了?”如果不以程犀和道一作参考标准的话,程珪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在看到妹妹这么抽风之后,没有一巴掌糊过去让她冷静,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程素素的话,飞快地进入了讨论的状态。 “还没见到大哥呢,大哥还没放话呢,这不是又出变故了吗?”赵氏一下子翻倒了,谁知道是有什么原因?万一是不适合结亲的原因呢?程犀的婚事,没有见到程犀的面,听他亲口说答应,程素素便觉得擅自答应了,十分不妥。纵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是想让程犀自己作个决定。李家来的人传的话,她也不敢马上相信。 程珪一想,也对,道:“行,我得赶紧去前面回话。后面的事儿……”他也不放心,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唔,记得留饭。这就叫厨下准备!” 程珪道:“阿娘?” 继续拍胸脯:“交给我。” 不交给她,也是不行的,前面还有李巽要招待。道一什么都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入程家户籍,两家的事情,就不太好代言。还是得程珪顶上去。临行前,他又添了一句:“三郎放学回来,你给拦……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叫他别添乱。” 兄妹俩愉快地分派完了任务,程珪匆匆往前面去。程素素眼风将室内一扫:“多喜,你帮王妈妈把阿娘扶上床去。三娘,去请个郎中来,悄悄的。旁的什么都不要说。小青姐,去厨下,告诉他们,要待客了,原先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说因有贵客,阿娘这里多喜、多福两个另有得忙,所以差了你去。” 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 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2|水到渠成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也很满意, 他摸清了妹妹的底线,也觉得自己走了好运。他有一份名单, 上列两类人,其一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其二曰“讲话之后心累不己”。程素素现在被种到第一类施肥浇水, 程玄一直蹲在第二类里打坐,赵氏则经常在两类里做跳房子的游戏。 总之,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由于交流尚少,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 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 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 且有了亲大哥教导, 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 程素素颇为不舍, 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 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 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 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 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 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大法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3|文弱得紧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 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 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 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 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 三岁看到老, 朱大娘子的儿子, 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 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 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 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 乃是因为横死之人, 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 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 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沉默得令人窒息。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盆冰,程素素慢慢地将梅花糕在碟子里摆好,缓缓抬起头来。 朱大娘子越看她越合意,她可不只是愚蠢暴烈,相反,她肚里有一本账。程家人口少,根基浅,原本朱大娘子是看不上的。程素素的大哥今年十四岁中了秀才,这就不一样了。 秀才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 “少年进士,能有几人?中进士者,多是三、四十岁,至于五十多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这些人早便成家了。纵有少数年轻未婚者,也被高官显贵家抢了去,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寻常人家的。想要进士女婿,就得拼眼光,趁早下手,陪着他从秀才、举人一步步走过来。”这是朱大娘子父亲早年讲过的话,只可惜,朱大娘子运气不好,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秀才。 朱大娘子自家没闺女,沾不上这一宗好处。可她有儿子,别人不识货,想找个家世也出色的儿媳妇,略难。更兼娘家哥哥不肯亲上做亲,便把主意打到了程素素的身上——程家这一宗倒是很划算。 且看程素素,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嫩,见人也不怯。大红的绸袄,颈子里挂着赤金嵌宝的项圈儿,手上小金镯子,一看就是家里精细养着的娇儿。家里人喜欢她,将来她夫家有事儿,就不能不管她。早抢早好,等到程素素的大哥哥程犀真个发迹了,再想结亲就难了。 这么一想,便要将手上一对赤金的竹节镯子褪下来,往程素素的手上递。口里说:“回去便教我家那个央了媒来,再正经下礼……” 赵氏伸出手来要拦,她心里乱了一回,终于被朱大娘子这土匪抢亲的模样给激怒了。 程素素却不敢再将希望放到赵氏身上了,她今天受惊不小,七年来,赵氏养她,自是没得说,凡事无不顺遂。弄得程素素便以为人生便是如此,一帆风顺,平安到老。经此一事,她才发现,自己的麻烦,多了去了——这位亲生母亲,也不是很靠得住。 程素素挂着一背的冷汗,决定靠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然而七年安逸生活,让她的心理年龄不增反减,脑子也钝了一些。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来。眼见这镯子便要递到跟前了,程素素的脸,终于变色了。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我开心,睡不着。”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4|兄弟君臣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许多人, 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 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兜兜转转,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 或租了出去,或是久无人住,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 按着人头, 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 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 因为她发现, 到得今年, 她十一岁了, 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 又长大了不少, 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 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 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珪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珪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再一次得到程犀的消息,却不是从邸报上了。而是端午前,快马从京中带来的好消息——程犀中了进士。 这消息是先传到府衙,再由知府那里派出人来,到程家报的喜。赵氏整个人软在了椅子上,被王妈妈催着,才矜持地笑道:“快取上等的红封儿出来。” 这红封,是她早就悄悄预备下的,原本是想当个好兆头,不想派上了用场。她京城人士,也见过不少次进士打马游街,当然知道十八岁的进士有多么罕见。 如今这大大的红包派上了用场,赵氏喜不自胜。又要多喜:“取笔墨来,我要给他外婆写信!”终于熬出头了! 赵氏来了干劲,又要去五行观酬神,又要准备宴宾客,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因此花费的银钱,反倒是其次了,只要程犀中了进士,以后银钱的事情,总会比现在宽裕的。 程素素便负责做壁花。 打从知道程犀中了进士,赵氏准备完了程犀的事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程素素的道袍统统扒下来锁了! 到了这个时候,赵氏做主母的精明劲儿,终于可以发挥了。十八岁的进士,多么好的前途,本地上门提亲的,统统被她给拒了。女儿也不用再装道士了,赶紧唤来裁缝,做些鲜艳衣衫! 许久以来,由于曾经犹豫过,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就到了程素素的手上。程素素近来都陪着赵氏,家里管事的是赵氏,凡有京城来的消息,皆是从外面传到她手里,由她读给赵氏来听。 这一日,赵氏正盘点着私房,细细地分类:“这些是给你的,这些得给你大哥预备着,他也好说亲了。说好我的私房都给你,你别担心,你大哥出息了,你以后会有更好的。” 程素素无可不可,她就没打算跟她大哥分开。笑眯眯地道:“好呀。” 便在此时,外面喧哗起来:“是程道士家么?” 母女俩对望一眼,近来,都是问“是程进士家么?”如今说起程玄,又是为了什么? 赵氏道:“快,去观里请大官人回来。多喜,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多喜跑进跑出,回来满脸惊异之色:“大娘子,是前回那个相府公子来了!进门就叫亲家!” 赵氏脸上笑容极盛,新科进士里,平头正脸,且年轻未婚的,从来都是有大好的婚姻等着的。当下派人去把程珪也叫回来,再叫人去把程玄和道一都给请下来待客。 李巽再次回来,也是十分诧异的,见到程玄,先执晚辈礼,再与道一、程珪见礼:“不想竟有这样的奇事!” 道一心道:我师弟中了进士,被相府相中做女婿,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巽在程玄面前是不敢摆谱的,乖乖地道:“老神仙,万没想到,您是昔年程公的遗孤!”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5|叶宁拜相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双眼望远, 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 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 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 或许得赠衣饰, 再进一步, 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 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 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 暴利, 或有加官, 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 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 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本道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李巽擦汗自语,一旁小厮偷笑:“四郎这是想到了相公吧?”小厮伴他长大,深知李巽之事。全家上下,无不敬畏李丞相。道一身上那股劲儿,与李丞相颇有几分相似。 “去去去,懂什么?”李巽擦完汗,又恢复了在知府面前持重的样子,“我是猛一眼看去吃惊,并没有害怕。” 小厮适可而止,小声说:“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不知道这观主个什么样子?别也是个冷面神。” 说得李巽也有一丝期待了。紫阳真人已经十数年不开口了,弟子个个少言寡语,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模样? 主仆好奇之中,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6|二位蔡兄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赵氏被她一摇, 叫声顿失,低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两眼一翻,连人带椅子翻到了地上。险些将程素素也给带倒下。 这一下更不得了,程素素原本所有的疑惑都得先放下来, 先将眼前的乱局给处理了。她算是看出来了,程珪虽然书读得算不错,但是想指望他像程犀那样里里外外全都精通,现在还是不行的。 多喜已经傻了,卢氏刚才一直在哭,现在正抽噎着凑上前。最可疑的是王妈妈, 扑到赵氏身边, 往地上一坐, 拍着腿就要开始哭…… 程素素只能大喝一声:“都TM给我闭嘴!” 王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 也不敢说话了。程素素放下心来, 她家不穷, 可也不是深宅大院, 从赵氏这里到前面的待客的正厅, 隔得并不太远。一齐叫起来, 不但客厅能听到,怕院墙外面也能听到了。 程素素对程珪道:“二哥, 你先回前面说……就说……嗯,丞相不是要回来的么?到时候,两家凑齐了才好说话。哎呀, 要怎么说得好听些,你去编!你会编吧?” 程珪道:“阿娘不是点头了?”如果不以程犀和道一作参考标准的话,程珪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在看到妹妹这么抽风之后,没有一巴掌糊过去让她冷静,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程素素的话,飞快地进入了讨论的状态。 “还没见到大哥呢,大哥还没放话呢,这不是又出变故了吗?”赵氏一下子翻倒了,谁知道是有什么原因?万一是不适合结亲的原因呢?程犀的婚事,没有见到程犀的面,听他亲口说答应,程素素便觉得擅自答应了,十分不妥。纵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是想让程犀自己作个决定。李家来的人传的话,她也不敢马上相信。 程珪一想,也对,道:“行,我得赶紧去前面回话。后面的事儿……”他也不放心,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唔,记得留饭。这就叫厨下准备!” 程珪道:“阿娘?” 继续拍胸脯:“交给我。” 不交给她,也是不行的,前面还有李巽要招待。道一什么都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入程家户籍,两家的事情,就不太好代言。还是得程珪顶上去。临行前,他又添了一句:“三郎放学回来,你给拦……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叫他别添乱。” 兄妹俩愉快地分派完了任务,程珪匆匆往前面去。程素素眼风将室内一扫:“多喜,你帮王妈妈把阿娘扶上床去。三娘,去请个郎中来,悄悄的。旁的什么都不要说。小青姐,去厨下,告诉他们,要待客了,原先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说因有贵客,阿娘这里多喜、多福两个另有得忙,所以差了你去。” 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 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紫阳真人,也是一个实在人,养徒弟也养得尽心,对程玄尤其上心。养到徒弟长大了,大徒弟广阳子、二徒弟丹虚子无心成家,那就认真修道。到了小徒弟,紫阳真人以为,他还是娶个媳妇儿来照顾他比较好。 既要娶妻,紫阳真人便不舍得他随便娶个村姑,必要他娶个书香人家的姑娘,觉得这样才配。然而,一个道士,谁个读书人家肯把姑娘嫁他?长得再好,姑娘再喜欢,姑娘的爹娘,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读书进学的人。 巧了遇到赵永年女儿被王府赐金还家,皇家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太厚道,赏赐颇丰。赵永年是个实诚人,旁人家姑娘赐金还家,有出家的,有一直养在家里不嫁的。唯独他,听到说许自家发嫁,想了一想,真个将女儿嫁了。 赵永年是京城人士,女儿出了这样的变故,正巧谋了个外任的官儿。道上遇到了紫阳真人师徒,彼时赵永年一个举人,女儿嫁妆又丰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个道士的。然而女儿的经历却又不大好明说,紫阳真人也小有名气了,就便宜了程玄。 于是完婚,赵永年赴任,紫阳真人带着余下的两个徒弟上京。此后书信不断,谁个也没想起去追溯过往,日子便一过十几年。 诚如王妈妈所言,错不在赵氏,连齐王的亲娘吴太后,当初也以为儿子疯了。可齐王一疯到底,吴太后和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必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何以落得那样一个局面? 赵氏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了。尤其是对子女,更是羞于启齿。 王妈妈觑着程素素的脸色,发现从程素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早先便说过,大娘子不愿回京城也好,咱们大郎才入京做官儿的,都不容易,总要过多少年,才好做到大官儿。” 王妈妈左右两套话,其实也是赵氏的左右两套心思。一时想儿女出色,好给自己扬眉吐气。一时又想,为臣,自然是争不了皇家的强的,那就远远躲着,做个老太君,也是很好的。 一定要多活几年,咱们看谁熬得过谁! 比较起来,自然是前者痛快,后者务实。赵氏听王妈妈说了前者,心里痛快了,再细细打量后者,参照执行。 可是眼下,宫中传旨,全家上京! 谢麟,字芳臣。今年风云人物之首。程犀对这样一个科举前辈,十分在意,在意到满满一张邸报,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名字。 连中三元,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之事,本朝唯此一人。还令人绝望的年轻,后来者无法企及的高峰。这一天的邸报出来的时候,府学内群情沸腾,许多人艳羡不已,以之为偶像。也有自诩天才的学子受到极大打击,以至于自我安慰,道他是丞相之孙,必有舞弊内-幕。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不久便重拾心情,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7|随手布子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生养是个运气活儿, 一不小心,一尸两命, 一不小心,生了夭折。李六家贫,连丧两子。扛着锄头, 路过何家大门,见生下儿子居然要扔,不由感慨了一句:“有个儿子便是福气了,扔了作甚?” 一句话将何老员外逗乐了:“你说是福气,你养?!” 李六一想,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 养就养, 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 大家吃稀点儿, 就有他一口饭了, 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 他一个泥腿子, 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 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 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 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 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手雷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8|家事国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 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 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 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 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 你先打将过去, 有错儿, 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 不知怎地, 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 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 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 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 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 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大法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好奇心起,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头发毛了,衣服也蹭得歪了,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道德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父老乡亲一齐说:“我等责无旁贷!” —————————————————————————————— 围观的程素素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从她扎完人,到正义的父老将人自地上揪起,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卢氏一摸头上,自家的旧梳子还插得稳稳的,摘下来给程素素抿抿头发。又理了衣裳。 程素素只关切地问小青:“小青姐,挤散了,你没事儿吧?”自己是目标,小青就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 小青吓白的脸色还没的缓过来,不停点头:“姐儿,你还好吗?” “回家说。” “嗯嗯。” 卢氏手下利索,须臾将程素素又收拾成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了:“姐儿,咱去找大娘子,回家了。” 程素素点点头,冷不防看到了赖三。她之前不认识赖三,但是记得此人是与程犀一道过来的,虽然看起来也是个无赖,但是…… 程素素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赖三,想让他看一下程犀的胳膊。正在想着怎么打招呼,赖三双膝一弯,并拢双膝,用两条小腿挪了过来:“小娘子好。小人赖三,受大郎照看的!” 他客气极了。地上躺着的那位仁兄,必是这小娘子下的狠手。是个男人,都得怕!这才多大的小丫头啊! 程素素挤出一个笑来:“有劳。请你跟着我大哥,看看他的手臂。三娘,有茶钱给他几个。”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 卢氏摸摸钱袋,摸出一把铜钱来给赖三。赖三一面说不敢要,一面将钱塞进了腰带来。再看程素素,对他一点头,带着母女俩扬长而去。 赖三这才长出一口气:“亲娘叻!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惹不得!” 程素素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满心想着程犀的胳膊怎么办!扎坏了不能写字怎么办?!见到赵氏,任凭怎么问,也不吭气,实则心里全然没有把握。赵氏以为她是因走失而受到惊吓,也不再多逼问,只说:“回家煎碗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就好啦。这节还有好几天呢!” 程犀是不用担心的,赵氏左右只找到程珪、程素素两个,便问:“三郎呢?” 程素素忙说:“刚才看到大哥带着三哥,让咱们先回家。” 赵氏不是个好奇的人,听到有长子,便放心:“好,回去鹅蛋也该煮上色了。” ———————————————————————————————— 却说程犀与程羽两个,与众父老一道,将无赖扭送到官衙。赖三贼头贼脑跟着,觑了个空儿,凑上前来,低声道:“大郎,小娘子给小人赏钱,叫来问大郎手伤。” 程犀将左袖卷起,一看,皮也没破,却是被戳紫了一大片。甩甩手,笑道:“这丫头,不吃亏。三郎也去吧,这事儿,我领你的情,却不好说出来。你们不喜欢上堂,我明白。让我家三弟说,是他们行凶时嚷出来的就是了。” 赖三将话捎到了,将头一缩,跑了。边跑边想:程大秀才真是仗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9|不是水货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排行中间的孩子就像成绩在中间的学生, 无论他们的内心有一个怎样复杂多彩的世界,外在的表现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因而显得脾气很好。 程珪的脾气是真的好。家里人对程素素一贯比较宽容,程珪纵有板起脸来教训妹妹的时候,也只是严肃。 现在, 当着大家的面儿,程珪居然有口气特别不好的时候? 赵氏心里有鬼,勉强笑笑,问道:“你这是有不顺心的事儿了?” 脾气好的人,发完了脾气,自己都觉得尴尬。程珪意识到这是妹妹妹夫一家子过来走亲戚, 自己还在发脾气, 顿时胀红了脸, 讪讪地顺着赵氏的话说:“还是外头那些讨厌的事儿……” 母子俩都有些不好意思, 人一不好意思就好多说几句为自己开脱, 赵氏道:“那你慢慢儿地说, 别急么。” 程珪清咳一声, 看看谢麟, 低声道:“朝廷关了榷场, 胡人越发心焦,他们也有主战的也有主和的, 主和的就要派使过来,正为着礼仪的事儿争吵。礼部的那群混账又跟着吵吵,拈轻怕重的……” 此事须得从头说起, 朝廷对异族不外那几样策略,羁縻、征剿、扶植、分化……等等等等。国初是互殴了一番的,双方打个差不多,就开始讲和,恰北方动乱,偌大的汗国分崩离析,朝廷就采了扶植分化怀柔之策。北方的邻居们缺盐铁、粮食、布匹等等,却又盛产马匹与一些特定的药材。 经济上卡住了对家的脖子,朝廷上下还是比较放心的——完全不警惕也是不可能,却比互相征伐之时轻松太多。 朝廷也在胡人里册封了些官职,有些是承认他们的汗位之类,有些则加以中原王朝的官员——多数是武官虚衔,也不在朝廷晋升之列,父死子继,重新申请。申请的时候又要卡一卡。 自打双方开片了,情势又是一变。自数年前弥勒教生事,朝廷累年花费越来越多,也暴露出不少问题,现在要兴兵北伐,政事堂是拿不定主意的。叶宁让谢麟去研究,正说明此事尚无定论,否则叶宁就会让外甥去研究如何战或者如何和。 北面因没有一个集权者出现,大小不一的部落散落各处,各依附三、四个强势的大部落,然而关起门来,也是某某部某某汗、某某王。管你南朝册的什么三四五六品的武职呢?你还能管得着咱? 于是,便出现了王爷贱如狗,王子满地走的景象。 部落分散,便有主战、有主和,朝廷乐见他们分裂,政事堂也使出了些手段朝廷分化。如今却有一部,拿到了些朝廷的封赐,欲派使者前来。 程素素道:“这是好事呀。” “好什么呀?”程珪撇撇嘴,“这个时候来的,能是省油的灯吗?他们趁火打劫来了。” 谢麟点点头,心中已有数了。程素素见赵氏的时候,他与程珪见面的时候就有意问到了这件事。不过程珪或许是对他客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将工作上的苦恼一股脑讲出来,只透露了某部胡人欲遣使觐见。 谢麟也对来者抱有不小的怀疑,若是一心向化,请求内附即可,否则便不甚可信。 赵氏道:“那就跟他们慢慢儿磨,谁抻不过谁呀?朝廷那么大的家业,能怕了他们?你们鸿胪那么多能人,你就着急上火的。”她依稀有那么个印象,当年还是在齐王府里的时候,也小闹过一场,最后北边被朝廷抻得没脾气了,一句话过去好有二、三十年了。 程珪缓缓闭上眼睛:“就是能人!又吵吵起礼仪来了。” 来者以为自己是雪中送炭来的,要求提高待遇,朝廷这里是不会松这个口被讹诈的。两下扯皮不讲,鸿胪寺与此事沾边,礼部气势也旺,叶宁原是礼部尚书,数年经营下来,礼部里也有不少他的人,也要借这事儿给叶宁长脸、给自己争功,便插手了起来。这两家争个礼,已是焦头烂额,兵部与枢府又搀和了进来。这两处是与兵事有关的,纵使官层有文官出身,也要照顾到将士的情绪,又来添一道难题。 程珪很惨,他虽出仕了,却是品秩颇低的办事之员,这样的人,看起来手上有些小权,实则很累。大量的好处(功劳)要被上层截胡,上头发昏了,挨骂的时候一起挨。 光听就已经很惨了,程素素同情地看了程珪一眼。 话说了一串,尴尬之情略缓,赵氏打起精神来:“好啦,那也不能碍着咱们吃饭。吃饱了,心情就会好一些,听我的。” 又重新执箸举杯,气氛重又温馨了起来。 一餐吃完,谢麟与程素素得赶着关城门前出城,再不济也得回谢府住宿去。赵氏心里存着事,倒想留女儿说说夏家的事情,人,她没见着,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定下来。然而亲上做亲又被她弄成了个尴尬事,只得撂开,心里盘算着,女儿不好总回娘家来,她可以去看闺女看外孙呀。 程珪吃饱了之后心情果然好了不少,去送妹妹妹夫,在门口上,看妹妹上车的时候低声问:“娘说了什么没有?” 程素素一挑眉:“二哥说的是哪一件?” 程珪面无表情地:“这些日子家里门槛要被踩平了,当我不知道呢。没同你讲?” 程素素道:“哥既说了,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知道你的心意,这事倒要怎么圆?” 程珪道:“娘想提携外婆家,我知道的。” “哥的意思是?” 程珪的样子绝称不上开心:“她是亲娘,可我姓程。” “我给驳了。” 程珪眉眼一亮:“怎么?” 程素素低声道:“不合适。”就算赵氏没绕这一大圈,直说要亲上做亲,哪怕程玄同意了,看程珪这个样子,程素素都是要反对的。中等生就活该什么意见都不被重视吗?不提近亲的坏处,表哥表妹,赵氏又跟娘家亲,走动也多,要看对眼早看上了。这硬塞到一块儿,别人不好说,程珪是一定要憋屈的。 程珪又低声道:“总是要有那么一个人的。”年纪渐长,他也开始思考婚事了,家里拖着,原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拖到现在,确比没有出仕的时候行情要好,再拖就太晚了。 程素素道:“为了堵娘的嘴,我给提了一个人,眼下旁人都不知道。你要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就当没提过。咱们再想办法。纵我们拦不住,还有大哥呢,他还没发话,娘这点念头就成不了。” 程珪紧张地问:“什么人?” “是一个熟人家的女孩儿,哥还记得我说过的,在邬州的时候,有个夏偏将……” “他、他家的么?”程珪说不上是开心又或者是失落,夏家他是知道的,也赞叹过夏偏将大仁大勇。说不与大哥的婚事相比,真个论起婚嫁来,又难免有一丝丝的侥幸。待尘落定,这颗心才会落到地上。大约,他也就是这么个水平了吧。程珪有点惆怅地想。 程素素道:“人你也没见过,不愿意也没什么,我当时不过是为了拦着娘的话头……” 程珪心里打了老大一个滚儿,咬咬牙:“过两天我去你那儿,咱们细说。”妹子再怎么淘气,大事上头比亲娘还是靠谱些的。再说了,还有大哥呢。程珪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想娶大哥某个同年家女孩儿的意思的。 兄妹俩已经站了一阵了,程珪一摆手:“你先回去吧。” ———————————————————————————————— 回书院的车里,程素素道:“阿婆回府是回对了,就这几步路,有多少事儿是咱们不知道的。” 谢麟在心里过了一遍北地诸部族的事情,他在皇帝、太子身边日子都不短,认真想了一下,道:“总觉得哪里有不对。朝廷对胡人耍手段耍得太顺了,积数十年不改,怕是要有变故的。总是同样的招数,容易被人摸清呀。” 程素素道:“那也得知道对家是什么牌。” “朝廷当然会打探消息,只是这些部落聚散如风,极易生出变故来。还是要多问问情由……”说到这里,忽又想起来,“道清(程珪)的事情,究竟如何?” 程素素不大好意思起来了,赵氏不是坏人,却不是个聪明人:“我娘想将侄女说给儿子,并不合适,我顺口提了夏家的女孩儿。” 谢麟道:“赵家我曾见过两次,确实不大合适,”看了一眼程素素,心道,程家有那样的舅家,能出一、两个脑袋灵光的,真是程公积了大德,“夏家么,倒是可以。” “是吧?我也看比外婆家合适些。哪怕同夏家不成,唉……”赵家女儿的风格,也确实不是能够开大的。 谢麟这时候就不再说话了,搁以前的性子,必会说得很一针见血地刻薄,此时有妻子的面子在,他倒收敛了。 回到书院天色已晚,一夜无话。 第二天白天,赵氏便亲自过来了。 程素素接了她,两人一处说话。赵氏道:“你二哥头回娶亲,可稳妥么?” 程素素心道,您也知道这是件大事儿,还要稳妥,咋就办出之前那傻事呢?口里道:“我看着还成。女孩子的母亲还在,都是明白人。难得是明白。相貌么中等偏上,不顶美,也不难看,性子还可以。” “哎呀,要是能看一看就好了,你也是,不趁他们在京里的时候说。” “那时候不是没想到么?还以为你们都给二哥办妥了呢。”程素素也回了一句。 赵氏道:“好啦,都怪我,行了吧?你表妹们是没有你这样的好命的,唉……” 程素素心说,我真是日了天了,她们的婚事拿尺子去卡,也是门当户对还略高一点,自己个儿过不好,怪我咯?她就没接这个话,只说:“我还没同夏家讲呢,要不这样,他们祖籍就是京城,打听打听,总能听得出来的。” 赵氏道:“好,就这样!” 应付完了赵氏,天还没黑,程珪又来了。 先是被谢麟给拦住了,细问了许多与番邦接触时的细节,程珪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据他们讲,冬天他们冻死了不少牛羊,各部并吞,如今大者三部,要来朝见的是其中一部的王子。正因是王子,便要提高规矩。礼部那群牲口说,王子是他们自封的,咱们不认,就只能按安抚使之子的待遇来……” “并吞?”谢麟微愕。 “哎,今天的消息。” 谢麟点头:“原来是这样么?” 程珪道:“正是,真是玩不完的花样。素素呢?” 谢麟知道他有心事,便说:“在后边等着你呢,今天留一宿吧,明天一早我使人叫你早起来入城,误不了时辰。” 程珪勉强点点头,脸色已经藏不住了。见到程素素,勉强应了个礼,见程素素屋里没有乱人,才与妹妹两个对坐着,脸对脸儿地说:“我知道娘要看顾娘家,她不该拿我做人情。别的都行,这是我一辈子的事。” “做人情”三个字太大了,程素素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提的人选并没有这个意思。程珪生气也不久,噗哧一笑:“看你的样儿,不是胆儿最大么?不是说你。我知道你们,你和大哥,哪怕顾着那一个,也不会叫这一个就很吃了亏,总会称一称。娘就是看这一头就会丢了那一头儿。要是赵家表妹都是这样的,累也累死我了。我原就笨,不指望有更聪明的能看上我,可也受不了遇个比我还笨的。” 程素素笑不可遏,很笑了一会儿才说:“得,我知道了。盲婚哑婚呀,我当年那么闹腾,可不就是因为不想遇到这四个字?” 程珪也感慨:“本以为是想有个读书人家的女孩儿的。” “你要这么想,就甭应下。没有强按头的。” “不是,昨天我又想了一想,觉得也不错了。要是先前有合适的,大哥岂会不操心?可见……大概这就是命了。才说娘只顾一头顾不了另一头,我要只想着自己挑剔别人,要别人如何如何,忘了别人也会挑剔我,岂不也是一样只顾一头了?” “我不爱听这话,谁还没个想法。” 程珪无奈地道:“好好好,让人家挑一挑我吧,别嫌弃我笨拙就好了。” 程素素但笑不语。她知道,自己一封信下去,别人不好说,夏家必是会点头的。夏家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女儿,没那么巧俩都有心上人了,如果没有定好的,那与程珪处一处也没什么不好。这年头的婚姻,留给当事人婚前相处挑选的空间并不多,多的是凑到一边再磨合。 程素素当夜写好了信,请程珪审阅一回,里面并无敲定的意思只是请求,又引用了程珪的说法,说明自己是家里的异类,哥哥们都很老实斯文,如果夏大娘子与夏小娘子不嫌弃木讷无趣的话,希望可以考虑程珪。并无其他意思,只是为哥哥求亲。程珪见说辞也合适,这样的信函本就是男方要放低姿态,又写的是实情,便点头答应了。 夏家的回信来得很快,一月之后,便由夏忠良亲笔回信,表示母亲非常欣喜,妹妹也是同意的,只是顾虑高攀妹妹又没有贤名姝色,有些惶恐。这一回程素素便让程珪也写了一封信,夹带着过去,也不知道程珪写了什么,夏忠良再回信就是:咱们合个八字吧。 夏大娘子又让小儿子代个笔,问程素素嫁妆要怎么算的,希望能缓一年,给女儿凑凑嫁妆。程素素便回信,她知道夏家的情况,按着夏大娘子原先准备的就行,量力而行,程家不挑剔这个。 其时许多婚姻里,资财实是必不可少的讨价还价的环节。程家在这上面却是真的不讲究,夏大娘子越发中意这个没见过面的女婿了——这样不挑剔的人家,真的是不多。也承程素素的情,越发上心,哪怕不多备嫁妆,也要准备得结实耐用,不能给程素素丢了脸。 两下里为了程珪的婚事书信往来有数月,这一年秋天又至。夏家看程家是“清贵”人家,很是尊敬,赵氏看夏家也很淳朴,又去信与程犀商议。程犀早接到程素素的通风报信与程珪的求援,两下对比,给了赵氏一个肯定的答复。 到了腊月里,两家已合了八字,约定了明年开春夏大娘子便带着女儿返回京城,让两人先见上一面,就把亲给定下了。待到秋天,夏忠良尽量请个假回来嫁妹妹——其实是夏大娘子的意思,再拖点日子,手头也能宽松些,嫁妆也好看些。夏忠良得的是肥缺,收益只会一年比一年多。 有了这一桩喜事,连在鸿胪寺里的扯皮都显得没那么讨厌了,程珪工作上的耐心越发的足,倒得了不少的好评。鸿胪的人夸他,礼部的人也要说一句:“有他哥哥的样子,这家的男儿性子都好,能做事。” 一旦别人对人有了好感,许多事情无形中就会顺利许多,程珪正开心的时候,却被一个消息砸到头上。哪怕以他的层次也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因为屡次争执不下礼仪的问题,那位要来的王子他爹干脆利落地帮政事堂解决了。 他老人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联合一部,吞并另一部,筑土城立王庭,抛弃了朝廷原先给他的官称封号,自立为王,国号大魏。 并且寄信给皇帝:你们家官儿太啰嗦了,不好定礼仪身份是吧?嫌弃我们这里王子太多太水是吧?好了,别争了,我给你们定下了。就我儿子,肯定是王子,不是水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0|军国大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旦称王成国, 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便不是鸿胪寺与礼部能够处理得了的事情了。魏主还有言, 我还有信给你们皇帝呢,再吵吵不出个结果来,别怪我没先告诉你们啊。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大约是还会有什么动作。 不等这两处有什么“方略”,政事堂已经全员到齐,绷着脸去见皇帝了。 皇帝的脸色也很不美妙! 居然在自己的年代里,让北边出现了强大的邻居。怎么不强大呢?都五指收拢捏成一个拳头了,还不算强大吗? 无论皇帝还是宰相不可谓完全忘掉自己北面还有一些经常惹麻烦的人。但是!打起来真的太不划算了,专一派人去经营北方, 也是不划算的。派什么人去呢?有能力的, 不如留给腹地和东南财赋之地, 能力一般的, 他也控制不了这样的事情。 皇帝恨恨地道:“前汉之时, 陈汤以一校尉, 威震西域, 可恨如今朕连一个校尉也没有!” 这话就说得重了, 丞相们纷纷请罪, 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皇帝灌了两耳朵的请罪之辞,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 且议一议此事该当如何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称王称帝,你要是不能狠下心来把他们打成残放心, 就只能由着他们这么干下去。更要命的是,要是不承认对家,连个国书没法递,双方有个摩擦都知道咋交涉了。 李丞相心里也恨,更多的是担忧:“彼一时发动竟然成势,可见是早有准备的。先前朝贡的时候便已暗中藏奸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怕伪王还会有所行动。” 新由枢密使转做了丞相的王丞相道:“不错,到时候恐怕就不是打打嘴仗的事情了,臣将调军备边。” 李丞相道:“这二年天气寒冷,粮饷、军士棉衣的准备也要动起来。” 叶宁道:“那些库里倒是都有的,一时还不紧缺。可是……这伪王究竟是个什么路数,真个打起来,他们会从何地叩边?总不能这么长边界,这么多的城池,个个都备,这得多少?” 就是!所以朝廷一直都不想打这仗啊!就动些阴谋诡计拖着,哪料到对面不知道抽的什么风,他们居然捏成一块了。 皇帝道:“宣齐王。”齐王懂军事呀。 齐王接到宫中宣召,很快入宫,入宫的路上也在想:妈的!并不熟! 齐王少年的时候也做过铁马金戈、醉卧沙场的梦,等到能领兵了才发现,自己打外敌的时候还没有收拾自家造反的刺儿头的时候多!边境上小打小闹的,在他年轻的时候练过手,后来再这样小规模的冲突就不用劳动他的大驾了。时间过去将近二十年,现在北面是个什么情形,让他说,他也说得不是很分明了。 一路上回忆了一下自己所知,这个魏王倒是他的旧识。想当年俩一块儿还坑过别人家,跟他脾气还挺合,现在的话……齐王是真的想象不出来这个魏王会要做什么了。齐王自己是不会一言不合就自己当老板的,对魏王的想法就摸不太透。 进了宫里,见了皇帝,等皇帝如此这般一说,齐王道:“臣弟与魏主二十年前倒有一点接触……”那会儿朝廷正稳坐钓鱼台,挑拨离间、拉一个打一个玩得顺手,齐王就帮着这魏主打了另外一个。很不幸的是,当年被他俩打的那一位,如今成了魏主的老岳父。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齐王倒是很认同丞相们的看法:“必是包藏很久的祸心了,恐怕是要打一场大仗的。臣弟以为,当备边。彼若遣使,也是要接待的。” 叶宁心说,那还是要扯皮的,添上一句:“传谕九边,用心接待,沿途必得有人相陪,不可令他们肆意走动,刺探军情民风。”又想,什么只言片语退雄兵都TM是编的瞎话!能被劝退的,是本身就有退的意思的,这一回恐怕诸葛在世也只能打退,不可能劝退了。 又哀叹,别人做二十年太平丞相,安安稳稳休致老死,自己却要担这个事——想过要处理财赋、内斗,是真没想到邻居会称王啊! 几个商议一回,取了舆图来看,齐王与王丞相两个划定了比较危险的区域。叶宁一看便说:“这是不大妙!才闹过教匪没几年,生机尚未恢复,人烟不够稠密。”人少,就代表着可以调动利用抵挡的人力资源少,就地征兵能征到的青壮也少。 李丞相道:“实边……” 难度不小,没有各种优惠,很难有人背井离乡,强迫离开的话,又恐外患未除再激民变。 几人议了一回,给予了税赋上的优待,国家又许以粮种等物。先小规模的移民,三、五年后见到成效了,再扩大规模。李丞相还算乐观:“兼并之态已显,失地之民会有愿意走的。” 一直沉默旁听的太子忽然问道:“魏主遣使,要如何接待?” 艾玛,差点忘了这个。之前是把扯皮当正事来办了,真有军国大事的时候,这就不算个事儿了。飞快地按着“藩国”的标准给定了,于朝廷而言算是给对方面子了,毕竟以前还不承认是藩“国”的。 这点小事就打发给鸿胪与礼部去做了,真正做实事动起来的是兵部、户部与枢府等处。李丞相等人回到了政事堂,第一件事却是考虑一个提议——三司使。这是一个颇有些年载的职位,甫一出现也颇为重要,如今的存在感却并不强烈,盖因本朝出了个强人古老太师,把这职位给打趴下了。 如今要准备这一摊子事,就需要有一个对财政度支等等十分在行的人来做好这个后勤。三司使这个闲置了很长时间,近来还空缺到没人想到去填补空缺的职务又被从地上捡起来吹吹灰尘,重新进入了大家的视线里。 李丞相自是意属自己的门生史垣,史垣也是有很大优势的,首先,他是户部尚书,本来就与这职位有关职。再者,他曾做过大军的后勤,搞得也是有声有色,还做过转运使等职务,一直并不曾脱了财政的范围,可谓老马识途。 李丞相对史垣这门生,早些年还没有特别的重视,好在史垣为人勤恳也算是厚道人,自己做出了些成绩,李丞相便不介绍多帮他一把,将他往上提一提。三司使,又称计相,离丞相的距离并不遥远了。 眼下皇帝的情绪不太好,可不是扯皮的时候,老对头梅丞相才被踩下去,李丞相的风头正盛,叶宁、王丞相都是新人,论资排辈也不好反对。而燕丞相等老人知道李丞相与史垣的关系,考虑了一下,也同意了。 政事堂又以不错的效率运转了起来。先是调史垣,再调员补户部尚书的空缺,紧接着就是史垣一揽总,来调配准备将来必有一战的物资。同时由王丞相牵头,与枢府、齐王一道,研究如何调兵。 叶宁左看右看,自己虽然资历浅,但是万万没想到做成了丞相,就不免想做出一点成绩来。哪怕是个本性悠闲的人,也不想被人说是个泥塑木偶充人头的存在。略一思索,他派人去将外甥谢麟给揪回了城里来——甭管守孝不守孝的,都给我过来!有事! ———————————————————————————————— 三年孝也是分阶段的,即便是在礼仪最严苛的时候,过了头一年,许多限制都可以放宽了。 来请谢麟的是叶斐,此事乃是军国大事,纵然是丞相轻易也不可以透露出去。随便派个仆役过来,很有走漏消息的风险,叶宁又将儿子支使了出去。 叶斐跑腿是跑惯了的,一道烟到了天一书院,天色还早,谢麟正在背着闺女站在树下数树上的虫。不远处程素素铺了一张毡子,今天天气不错,阳光也不错,带着孩子晒晒太阳,顺便来点亲子活动正相宜。只可惜儿子相当难搞,已经很有绣屏猫的风范了,走路也依旧是只严肃的鸭子。 程素素正逗着他:“看,你爹背你妹妹呢,你上去,他也背你,也背得动。虫虫多好玩呀。” 不意这小兔崽子给了亲娘一个鄙视的眼神,十分嫌弃:“幼稚!” 麻蛋!谁教的他这个词?!程素素拧了拧他的小脸蛋儿。与那一厢父慈女孝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程素素也很无奈的,守孝呢,原先想建的儿童乐场就跳票了。现在这些活动,也确实没啥娱乐性。倒是乐呵呵的父女俩,是真的乐天派了。 叶斐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叶斐也时常过来,谢麟初时不以为有什么大事,还说:“哎,你们表叔来了!走,爬他身上去!”果然十分幼稚。 叶斐匆匆过来看到这一幅天伦图,叹一声:“无知者最是快乐。” 谢麟将女儿捞到怀里抱着,顺手拢拢她的碎发:“这是说我呢?有事?嗯?”最后一个音味道已经变了,眉心也拢了起来。谢秀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拍拍他的眉心,眉头才松了一松。 谢麟道:“里面说。” 叶斐凑了上来,低声道:“急事,机密事。” 程素素过来摘下女儿,交给乳母:“衣服都皱得不像样儿了,给她换衣裳去,别着凉。”好奇地看看叶斐。 叶斐故作轻松地与程素素打个招呼:“嫂子。前天终于见到阿羽,他如今是大忙人了,总不得见,看来精神还不错。说起府上二郎定亲了,恭喜恭喜。” 程素素笑道:“同喜。怎么听说你也好事近了?” 叶斐笑容快维持不住了,含糊地道:“还差点儿。” 谢麟道:“好了,没外人了,怎么了?” 叶斐看了程素素一眼,程素素笑道:“你们说话,我去备饭,留下来用饭吧。” “不了,阿爹立等,要表哥入城。” 谢麟与程素素脸色齐变:“什么大事?” 谢麟逼问了一句:“说实话,我最恨说话说一半儿吊着我。” 叶斐苦笑着一指北方道:“还是那边那事儿。有不驯者自号为王,设王庭,遣子为使。政事堂正准备着呢,李相公已请命以史垣为三司使,齐王、枢府都在议调兵备边的事情。阿爹于这上头并不很精通,召你回城相询。此事机密,现在不是传扬的时候。” 谢麟当即道:“我换件衣裳就去!不急在这一时,我也要捋一援。” 程素素也知道事关重大了,每逢北方出现一个统一的政权的时候,就是征战开始的时候。通常这个时候,双方是互刷功勋值,而非中原政权单方面吊打对方,被对方打穿打跪的次数与吊打对方的次数难说哪个更多一点。 看着谢麟匆匆回房,叶斐抬脚跟了上去,程素素并不跟上去,亲自守在门外,借口自己要偷听,将闲杂人等赶走:“都去去去,别碍事儿,我要听。” 谢、叶二人能说的话也没几句,叶宁自己对边务也不精通,叶斐就更差一些了。倒是谢麟在闹教匪的时候,对于后勤还很有些心得,心里算了一下,摇摇头:“有点难了。”先前是收拾泥腿子,如今是对上一整个国家。这个国家虽然贫脊简单,但是有一整个完整的体系,有土地有纵深,并且有他们独有的文化和传统。 程素素也没有偷听到什么,只在廊下出神。卢氏在后面看到孩子回来了,程素素没有回去,又担心程素素独个儿要搞什么事,随便找了个理由,风一样地刮了过来:“姐儿,怎么啦?” 程素素一回神:“哦想事儿呢。” “呃,有大官人想事儿,你就歇歇吧。今年咱们家烧炭还要多烧些吗?要烧得多,就得打现在开始预备了。他们别人家烧得也多,烧手啊,木柴啊,都要先下手才能订最好的。” 程素素脸上先是一呆,继而面色大变:“三娘,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烧……烧炭的事儿呀,怎……怎么了?” 程素素抬手拍门:“谢先生!你出来!” 谢麟正在系腰带,手一抖,腰带落在地下,人却大步走了出去,将门一开:“怎么了?” 程素素满脑子都是:不会这么寸吧?赶上小冰河了! 她也没个对照的时间表,但是连续几年都是冷,旱涝也比较多,怎么看怎么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是了,可就糟糕了。 哪一次不是更朝换代人命如草芥? 气候的异常可能不是王朝覆灭的主因,却绝对会放大一个王朝的缺点,给纠错增加难度。本朝的缺点,从皇帝开始就不算不明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1|没有办法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大概突然拍门的行为真的很突然, 谢麟与叶斐看向程素素的目光都有些诧异。在这样的注目之下,程素素突然就不想这样匆匆地将结论说出来了, 她既没有一手可靠的数据,也没有大量的、普遍的气候资料来做佐证,就在谢麟要去见叶宁的时候横插一杠子, 这是很不妥当的。 于是,程素素张张口:“没、没什么,突然就忘了。”目光下垂,带在了谢麟的腰上。 谢麟一笑,转身进去系腰带,出来的时候又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程素素还呆立在门前檐下, 谢麟凑了过去, 关切地握着她的手:“是怔住了么?手怎么这么冷?三娘……” 卢氏忙说:“哎, 我这便侍奉娘子到后面歇着。” 谢麟看出程素素不是忘了, 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讲, 但是好像又觉得现在时机不对, 对程素素道:“素素, 先慢慢想想, 想着了, 等我回来对我讲,嗯?” 程素素素回过神来:“哦, 好。”复对叶斐点点头。叶斐看出程素素神色有异,绝不是什么魔怔了,瞄一眼谢麟, 决定将这件事咽下。眼下是去叶府议事要紧,且谢麟的家事,没有征兆外人是不好插口的。 程素素睁眼眼看着谢麟与叶斐走出门去,卢氏小心翼翼地上来问道:“姐儿,咱们去歇着去?” “啊,好……”程素素满腹心事,信步到了后院。那里谢绍正和谢秀两个衣裳也没换,正在玩,谢绍玩起来的时候也不绷着严肃哥哥的架子了,与妹妹正……呃,打作一团。两个小东西,一人一把木剑,砍得噼里啪啦的。两只团子,路且走得不是很稳,横砍竖劈的动作全要靠观众想象才能品出英武来。 看到她来,两人将小木剑一扔,谢秀便跌跌撞撞地奔了来:“娘!”谢绍也没有平素的稳重,小脸红扑扑的也扑了过来:“娘!要外公。” 大约是因为大家的心理年龄都差不多,两个孩子才见了几面就记住了程玄,并且深深地喜欢上了外公。谢麟很是酸溜溜地说过,这两个小东西一定是贪图外祖父长得好看才这样的!并不承认自己对孩子的亲和力不如一个呆神仙高。 程素素微笑着蹲下身,将二人接住,谢秀皱皱小鼻子,谢绍也歪了歪脑袋,小声问:“娘不高兴吗?” 程素素收敛心神:“看到你们就高兴了。”往他们身上摸了一把,带他们擦汗换衣服。焕然一新的二人又是两个乖巧可爱的宝宝了,程素素看着他们,也没有那么惊惶了。依旧担忧:凡大变之前,人们总不以为有什么危险,然而温馨之景竟如烟花,转瞬即逝,徒留满目疮痍。 敏感地感知到了她的情绪,两个孩子愈发乖巧,乖乖地吃奶吃饭,乖乖地睡觉。并不令人操心。 谢麟一夜未归,次日晚间才回来。 看到亲爹,小兄妹两个可算是见到亲人了,又来扑谢麟。谢麟掩饰情绪上面比程素素高明不少,笑吟吟地问他们乖不乖,又拿了几件小玩具给他们:“来,舅公舅婆给的,去玩吧。”两人一个挑了一下,窝到一边玩耍去了。 程素素接过谢麟的外衫:“怎么,不顺利?” 谢麟眉间这才显出疲态来:“不大好弄呀,从上到下都是生手,我们更是生手中的生手。”情势突变,延续了几十年的方略因为对象的改变而不得不跟着变,要命的是还没摸清对方的底牌。李丞相等人是积年老手,多少有些万金油式的办法可以应付,叶宁是个新手,难免有些忙乱了。 程素素也叹了一口气:“然而无论如何,南下是必然吧?”哪怕没有什么小冰河,几曾见过苦寒之地建国之后不愿意向温暖温润又富庶的地方扩张的? “是呀——”谢麟也是感叹,“亏得李相公给舅舅通了个气,告知了一些伪魏的前情,哎?你昨天是怎么的?” 程素素低下头,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有一件事,说出来不要笑我,我总是担心。” “你说。” “这几年愈发的冷,今年看这样子,还是要冷的,你说,咱们这里已经是这样的了,再往北边得冷成什么样子?这样好有三、四年了吧?若再冷个几年,北边……” 看了一眼孩子,谢麟道:“这可不是个好想法。” “我也就是想想,你知道的,我总爱乱想。可是我又没有办法去证实,既没有人手,也查不到各地情况,可若是有这种可能,就不大妙了。要是没有准备真的发生了,便是大灾。耗费了人力物力去准备,结果风调雨顺了,又是空耗。我也不知道是能说得大伙儿去重视好,还是……” 谢麟道:“先不要声张,我先问问钦天监吧。” “嗳。” “其实,天象也确实不太好。我在钦天监内也有熟人,原先邬州的时候,你忘了么?水旱频仍,冬季寒冷,国家好比一个人的肌体,小病都不在乎,但若小病不断,终积成大患。唉,政事堂未尝没有预感,我只怕情况比他们预料的还要糟糕些。” “啊?对舅舅讲了吗?” 谢麟道:“说了一些,眼下也没有好办法,上上下下,是浸透了油。我向舅舅荐了几个人,沿途接待魏主之子。你叫高英弄的那个办法我看挺有用,叫他们照着弄吧。” 很早之前便有了使密探收集讯息刺探情报之举,对内监察名气最大的后果是“道路以目”。程素素这委实算不得什么发明,道行甚至有些浅,却胜在十分简洁地用数据量化分析——这方面做得也比较浅显。谢麟是什么人呐?叶宁又是什么人?可以代表这时代顶尖一波了,敏锐地从中间吸取了有用的内容。 程素素勉强笑笑:“只盼真的有用了。” 谢麟道:“请先生来议一议吧。” ———————————————————————————————— 江、石二位对指点江山还是很有兴趣的,赵骞躲在谢丞相背后指点江山这许多年,习惯也还在,三人很快地进入了状态。反是孟章没有来,他渐渐隐退,依旧执掌些产业旧仆之类,只要不涉及谢家家事、故旧人情,孟章等闲已不发表意见了。 江、石、赵三位面对这情况也颇觉棘手,谢麟是叶宁的心腹亲外甥,他们三位给谢麟出主意,是间接去影响当朝丞相,这种影响是可以反映到政策方略上的。激动兴奋之余,不由得不谨慎。 江先生开口都迟疑了:“然而叶相公这边,熟谙兵事的人不多吧?钱粮安抚等事,恐怕最忧的就是东翁你了。” 石翼直指要害:“为相时日短,根基短。” 叶宁想在这件事情上表现,难! 赵骞却是个中老手,含蓄地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又岂是良医呢?叶相公丁忧起复,在尚书任上不是也熬了若干年么?何妨从现在开始积累呢?不要急,不要因为缺人就什么人都往篮子里拣。”又表扬谢麟在这一点上就做得不错,亲近的人并不算很多,但都是精英。 江、石二位听到耳朵里也觉得舒坦,都以为:“叶相公若要强出头,恐弄巧成拙,一静不如一动。” 谢麟又说了天时不好,已请做准备等语。江先生道:“东翁荐去的人,回来不妨将使团的情使再,咳咳,对东翁说一说嘛。咱们也好有个对策,在下以为,伪魏新立,且是两部联合,恐未必是一条心,这也是可以利用的嘛。” 谢麟道:“不错。” 赵骞却不再说话了,他有几句心里话,却不能对谢麟讲,反是寻机与程素素说了。程素素在听到他问:“娘子怎么看?”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反问道:“我?” “不错。” 程素素下意识就认为这是在问自己办法,她打脑子里翻了又翻,发现自己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方略不是一句话就行了的,看到“欲破曹公,须用火攻”四个字,谁都知道,可怎么才能点着火呢?里头还有蒋干盗书,还有周瑜打黄盖,还有黄盖诈降,以及机智的借东风,己方联盟内部还有草船借箭…… 程素素还停留在“火攻”上头,现在让她执掌一城,做到有声有色不算很难,军国大政,还是歇一歇吧。 所以,程素素懵了:“一时很难有合适的办法吧?” 赵骞低语:“不是没有办法,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有那样的威望,可以令人相信、钦服。 芳臣养望是为的什么?就是为了这种威望,日后可以少许多非议,可以从容进入政事堂。那是在常时,品格端方就可以了。非常之时,还要让人信服。如今,没有这样一个人,至少政事堂里没有,包括李相公、包括叶相公!娘子,李丞相争斗起来很厉害的,然后呢?就没有了。不能说他一做事,大家就能发肺腑的相信,不能够。 叶相公就更差一些了,李相公的实务还是很扎实的,叶相公不能说一窍不通,毕竟出身清贵,和蔼儒雅是真,儒雅之外呢?缺啊!缺果断,也缺些对百姓真心的体恤,出身太高,体恤就容易隔靴搔痒。 芳臣原本这样养望很恰当,你我都知,此举并非发自肺腑,是为绝悠悠众口。本就有些虚,不能更虚了,不好多学叶相公的。” 程素素道:“先生说的是。” 赵骞自嘲地笑笑:“也就是些嘴皮子功夫啦。居然被制住了,只有等魏主之子到来。” 赵骞看起来忧郁,实则将“进谏”这么个大难题丢给了程素素了。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然而要劝谢麟不要学那个对他很关心的亲舅舅,程素素仿佛吞了颗极酸的青梅,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忍了一忍,没有立时说出来。赵骞说得有道理,可谢麟也是个世家子,谢家脱离人民群众的时间与叶家一样的长。那就等等吧,耐心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东西。 ———————————————————————————————— 造成了诸多困扰的魏主之子终于启程,并且不快不慢地到了京城。沿途不断有驿马飞驰入京,传递来了许多情报。使团的规模、人员、路线、装备等都是事先知道的,传入京的是各人的画像、言行、个人倾向等等。 谢麟有叶宁方便宜的条件,很快拿到了画像,展开一看,使团以魏主第九子为主使,以其谋士为副使,主使十八、九岁年纪,身形魁梧,面相画得有点凶恶,副使四、五十岁的模样,面容粗犷。九王子身边还有一个十分斯文的文士,画像的人对他显然没有好感,画得眉眼之间很阴险,且标准了,此人是个不第秀才,以为屈了他的才,叛国北逃。 汉奸总是比鬼子更令人痛恨的,程素素用力望了几眼,看看一旁标注的名字——蒋清泰。 从使团口中也打探到了,给魏主出主意的竟也有南人,也是向外发展的读书人,四、五十岁年纪,大约是与魏主认识有十余年,魏主有今日之举措,一则魏主自己的主意是必要称王建国,二则细则谋划出自这中年谋士余仕则之手。 有余仕则这个混球在前,众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就对蒋清泰不太好,对他也更为防范——固定的印象里,恐怕是九王子等人在明,蒋清泰在暗,要刺探□□的虚实!政事堂的意见,对使团里的每个人都要监控,但是对蒋清泰尤其要划个重点符号,他看到的可能会比其他人多得多! 事实却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九王子带着蒋清泰每日只游山玩水(有当地官员陪同,一路玩到京城),还会逛街(都在陪同官员的眼皮子底下),对书籍感兴趣,甚至喜欢往茶楼酒肆、秦楼楚馆转一转。还会逛个庙观什么的,烧个香,捐点香油钱,并不凶恶。 并无出格之处,也不往驻军之处转悠。 称得上是十分老实了。 到了京中,九王子等与礼部鸿胪也不扯皮,老实按着定好的礼仪见了皇帝,礼数居然很周到。政事堂的神经却绷得紧紧的,即便是菜鸟丞相叶宁也知道,真要这么好说话,魏主就不该自立为王,也不会跟朝廷争执这么长时间,更不要提他们还叩边了。 九王子来的任务之一,便是要求恢复互市,再开榷场。开不开榷场,握在朝廷手里,魏主越急,朝廷便有了与之讨价还价的更大的底牌。便在众人的注意力放在这讨价还价上的时候,九王子突然出了四夷馆,带着几个随从三两下甩开了盯梢的人,消失了! 半天之后,谢麟盯着手上的帖子,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烧穿帖子上的名字——魏九!九王子当然不叫魏九,不过他逛街的时候遇到人,倒是自称过魏九,谢麟记性好,看到抄录的情报就记住了。 妈的!这玩艺儿怎么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2|幼稚吵架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魏九长得一看就是草原王子。 年轻、张扬、充满了活力, 五官略显粗糙,眉毛粗但是开状很好, 眼睛也颇有神彩,鼻梁略高,双唇微丰, 组合起来倒称得上英俊,是另一种风格的帅气男子。他的官话很纯正,约摸是有专人教过。行动间不似中原男子的收敛,却又不显得十分粗鲁,倒有一股率直的气质。 并不且得凶恶残暴。 他身边那个蒋清泰也不阴险,极俊雅的一个人, 皮肤白皙, 眉眼柔和, 如果没有人提示的话, 说他就是中原人也没有人怀疑。当然, 蒋清泰本身就是中原人。一身清贵之气, 看来在北国过得不错。 呿!汉奸! 谢涟在心里唾弃! 这个月轮到他在城外、谢涛在谢府侍奉林老夫人, 于是他便躬逢其盛并且心情比谢麟还要糟糕, 完全忘记了之前还很好奇、很想围观一些北国使节。 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魏九冲他灿烂地一笑,蒋清泰也噙着极浅的笑一挑眉。谢涟的脸沉了下来, 这二位都笑了,却并不很友善,反而有一种逗弄猫狗的戏耍之态。混蛋!谢涟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快步进去找谢麟。 魏九低声笑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单纯,有趣。” 蒋清泰但笑不语。 单纯的谢涟正在给谢麟支招:“你本来也不是谁都见的!就不认识他,又能怎么样?见一面,我怕说不清。他们自立一国,本就包藏祸心……” 谢麟皱着眉头道:“倒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咱这可是卖私盐呐!由来藩邦使者过来,当然是有拜访高官名士的惯例,这一个,他是一般的藩邦使者吗?说是敌国也不过份吧?” 叔侄俩说话的时候,赵骞等三人也到了,谢麟简单地将情况介绍了一下,也说了自己的意愿。谢涟仍旧坚持:“来者不善。” 赵骞当先开口:“可派人进城禀报了?往鸿胪、往政事堂、往宫里,上报。” 石、江二人亦说:“恐怕瞒不了人。不知他们的目的,就先不要见了。” 谢涟道:“我亲自跑这一趟。” 江先生说:“从后门走!” 京城里为找这几个人几乎要翻了天,皇城司将四夷馆周围翻了个底朝天,才问出个大概的去向——四夷馆周围带点异域相貌的人本就多,纵然魏九长得略与本地人有异,一时也难准备确定哪一个是他。甄别之后,好歹是知道他往城外去了,但是干什么去了,不知道! 这就很麻烦了。自上而下,谁也不认为魏九是为敦亲睦邻来的,偷偷跑掉,必有阴谋。 谢涟便在此时进城,先去求见叶宁,他分得清楚,叶宁与谢府,可比自己岳父与谢府要亲近。叶宁很好奇:“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谢涟道:“那群……那群北国来客,现在在书院外面呢。” 叶宁马上问道:“见了吗?” “没有!魏九?一看就是个假名儿,就算不是伪王的使者,谁递这么个帖儿,也不就能见着人呐!当我们阿麟是什么人了,谁拿个假名儿想见就见了?” 叶宁耐心听他说完这几句,转过头去吩咐:“请三使司走一趟吧。” “史垣?”谢涟惊讶了,“他不是鸿胪也不是礼部,枢府兵部也沾不上……” 叶宁打断了他的话:“正因如此,才最相宜。”史垣是书院的客座老师,闲来无事去书院讲讲课,十分正常。再者也是要给魏使一个印象:你们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的朝廷重臣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你们影响不到我们。以此避免魏使讨价还价的时候过于倨傲。 史垣此人办事有根,能力也是有的,只应付这一件事情是没有问题的。且史垣偏向谢麟夫妇俩,有什么突发事件,他也能帮忙兜着点儿。且史垣品级摆在那里,可以应付魏使,又接触机密,所言所行也会符合朝廷方略。 史垣得了叶宁这一声吩咐,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点头,匆匆而去。叶宁叫住了他:“换掉官服再去。”接着,叶宁便向同僚与皇帝通报。 他的举措并无不可,李丞相也只是补充了一条:“派人跟着史垣,待他见着了魏使,就回来叫四夷馆的人‘请’回魏使。” 皇帝将魏九骂了无数次:“这毛小子,办事如此不守规矩!必不安好心!” 王丞相道:“只怕他是必要见谢麟一面的,咱们也不能就怯了他,见就见,哼,怕他们没见过真正高雅之士,也叫他们认清自己的蛮夷本相。” ———————————————————————————————— 一旦有政事堂的介入,行动便迅捷了起来。 魏九在门口被堵,眼见日影从东到正中,魏九沉下了脸,踢了一脚门柱:“哼!好大的架子!” 蒋清泰悠悠然地道:“恐怕是胆子太小,唉,原本想看看这南朝第一的风雅之士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没想到……太失望。不该如此呀。” “胆小?”魏九豁然开朗,轻蔑地,“哦哦,倒有点小聪明,认出咱们来了?呵呵!” 蒋清泰等了这半日也不见有任何焦躁之态,只幽幽叹气:“走吧,不见也罢了。” 魏打个忽哨,转身却见到不远处一匹棕色的骏马带几个随从,慢跑过来:“咦?有些眼熟啊。史……垣?!” 蒋清泰低低地笑了起来:“这是请了援兵来了?有意思呢。会一会么?” 魏九道:“那就会一会!” 二人已将这弯弯绕绕识破,再看史垣故作惊讶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看南朝诸人也有一丝轻视。史垣邀他们共入,二人的表情也变得可有可无了,史垣心道,你们就装吧! 蒋清泰心道,看一看倒也无妨,南朝这般繁华是必有可取之处的。 史垣将人带了进来,谢麟不动声色地:“先生今日来得早。” 史垣笑道:“近来清闲,我早些过来不好么?” 谢麟注目二人,缓缓开口:“这两位倒是面生得紧,不似先生的随从。” 史垣便介绍这二人,一个是九王子,一个叫做蒋先生。谢麟的目光在蒋清泰身上流连片刻,道:“还敢南下?” 蒋清泰微笑道:“学士敢见我了?” 魏九在一边抱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仿佛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憨直少年。只听谢麟道:“藏头露尾,懒得理。” 谢麟天生就是个傲娇,口舌上的刻薄从来不比别人好,只有比别人更差。昔年才见程犀,对程犀评价还不错的时候,评价整个程家就是“一母同胞几个人,长得越好人越蠢”。如今对上敌国之使,又是私下的场合,怎么刻薄怎么来。 魏九低低地笑出声:“不见魏九,便见九王子,学士不是只认衣裳不认人,是只认身份不见人。” 谢麟点点头:“嗯,原本以为这样见的蠢货会少些。”说着又摇了摇头。 被骂是蠢货,魏九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哎呀,我知道了,学士是早就认出我了,不过呢,没等到上头点头,就是敢私下见外国使节,就是不敢嘛。”最后一句却是对蒋清泰讲的。 谢麟镇定地点点头:“不大敢,有点怕失手打死了背祖忘宗的败类。”蒋清泰面色不改,慢悠悠地道:“蒋清泰祖上有一块地,不大,却听说是宜安葬的风水之地。不意被乡间一位富绅看上了,富绅有个叔叔做着大官,给蒋家安了个罪名,夺了这风水宝地,既不想死,蒋家就只好逃了。唔,倒没有忘了祖宗的仇。” 谢麟冷冷地道:“被亲爹打了,就去管邻居叫爹?再打两顿,是不是就要弑父了?” 史垣对蒋清泰的逻辑完全无法接受,事实就是这样,官逼民反,官要吃瓜落(有时甚至脱罪),民却是必须有罪的,这就是道理。再听谢麟放弃了一切斯文有礼,直白地开骂,又觉得痛快了。 哪知蒋清泰毫不愧疚地:“君臣父子可不是这么算的,对不起我,难道还要我敬着?” 史垣眼见几人说个没完,冷不丁来打断,对谢麟道:“我这便去讲课了。” 谢麟也不理会魏九与蒋清泰——蒋清泰能说这么多,必有魏九默许——他已知道对面是什么样的人了,这样的人是不可以相信的,他们心中比自己还没有是非善恶,并不是不知道世间的标准,只是他们永远不会遵守,却会利用这标准让别人遵守。若谢丞相还活着,真想将这人拎到他面前,对比之下,谢麟都是个爱护家庭、有爱心的好人了。 蒋清泰见好就收,斯斯文文地一笑,退到魏九身边去了。魏九懒洋洋地道:“咱们也听听去,不介意吧?” 谢麟面色不变:“史先生?” 史垣心里骂四夷馆的人脚太慢!此时还没有来!他们不来,史垣就得看着魏九,不能叫他再出夭蛾子。史垣心中含恨,面上还要很平静地说:“不许扰乱课堂。” 魏九一笑:“当然。” 被骂是乌龟爬的四夷馆终于来人了,史垣心里已经狂骂了:早两步不来!我都答允了他听课你们居然到了! 不想魏九对四夷馆却十分客气:“咦?你们怎么来了?我们随便逛逛,你们居然跟丢了吗?” 四夷馆承认也不是,否则也不是,只好含糊着:“天色已晚,城外过夜恐招待不周,王子请回。” “有城池有田庄,可比我们幕天席地好多啦,帐篷都住得惯,这里有什么不舒坦的?他们能住在这里,我为何不能留一夜?” 四夷馆满头是汗。谢麟凉凉地飘来一句:“既如此,你主何必筑居而居?何必称王立国?依旧逐水草便是。” 蒋清泰对魏九道:“谢学生厌烦了,咱们走吧。” 四夷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感激地给了蒋清泰一个眼神,蒋清泰含蓄地笑笑,与魏九一并走了。 史垣却还要做戏做足,留下讲一回课,他与谢麟也无心交流,讲完课,他又赶回了城中——身上有任务,便不受宵禁的限制了。 书院里,谢麟对屏风后说:“出来吧,看得怎么样了?” 程素素等人一溜儿从屏风后出来,程素素还沉浸在“状元幼稚起来,跟我论坛灌水掐架也没啥区别,居然并不高大上”的怪异感受里。 赵骞道:“奇怪,蒋某人不像是个幕僚,倒像是个谋主。魏九的样子,不像是来和谈,倒像是来找事。他们没有诚意。” 江先生冷笑一声:“与故国有深仇大恨的人是最好用的,他们没有退路。用这样的人,可见魏主的心了。” 程素素认真地问:“先生以为,这是真的要开战了?” 江先生奇道:“难道不是已经战了吗?” “还没有打大呀。” 要真的开战反而好了!最怕一抻抻个几十年,完全腾不出手来解决内部的问题,一直内外交困着,有多少文武俊彦都是被消耗着,最后被拖死了。还不如大打一仗,损失大一点,但是把对家打趴下了,自家可以专心搞建设。 “此事恐怕不是咱们议论上能说得算的。”赵骞遗憾地说。他已经能猜到了,这次魏使明着为榷场而来,实则是为了刷一把存在感,造成既定了事实——朝廷承认了北方有一个政权。榷场开不开,已是在其次了,现在开,魏廷能拿到的好处少,约摸魏廷也等着打一仗。 这一仗只要打了,无论输赢,魏主都能再要更多的好处。哪怕称个臣,口头上的让步能换来实质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吃饱了再反水,多么的顺理成章。 朝廷虽知如此,却也必得这么办——朝廷的准备也还没有很充足。 程素素扼腕:“国事竟然这么复杂!” 赵骞认真地道:“就是这么复杂。哪怕是主战派,也有人等着朝廷吃一记大亏。不挨点打,怎么能真正警惕起来,用心去打这一仗?朝廷并没有被打痛。” 那就得有无数人做炮灰,才能激起举国上下真正的同仇敌忾,而不是“你小子居然顶撞老子”式的生气。程素素默,这些,她竟是一点手也插不上。只能小小声地问一问谢麟:“若改良稻种,能不能扛得住旱涝减产?” 谢麟道:“我亦不知稻种能改良到增产多少。” 程素素这回彻底的沉默了。这个副本太TM的难了! ———————————————————————————————— 与书院里一片紧皱的眉头相反,四夷馆里一片欢笑,魏九与蒋清泰确如赵骞所料,并没有必要哀求得重开榷场。他们仿佛什么任务都没有,就是来寻开心的,在京城盘桓数日,又遗憾地离开了。还不忘买了许多土特产,又采购了不少织锦彩缎玩器等等,甚至还买了一车盐,拖了一队大车,缓缓地北归。 离京两百里,魏九一勒马,对蒋清泰一拱手:“九王子,属下护送您速归,这车队就让他们慢慢走吧!” “蒋清泰”微微一笑:“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3|殿下英明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京城, 政事堂,一青衫小官抱着一叠卷宗, 快步趋来,几乎听不到足音。魏主派了第九子过来,看似有和谈的意思, 却什么也都没有谈成,连称臣,都说:“此事不是做儿臣的能够做主的,不过小王可以代贵主传与我主。” 到得最后,也就得到这么一个答复,真是令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多少官场争斗的老手, 被个毛孩子给戏弄了!扣他下来?除了给魏主以口实, 再没有任何的好处, 只能放他走了。 于是乎, 自皇帝至丞相, 一个个脸色都很差劲, 宫中杂役的宫女宦官因些许小事被皇帝杖责的不在少数, 人人都踮起脚尖来走路。官员们虽不至于如草芥, 惹怒了上头, 摁个几十年不能晋升,岂不冤枉? 蹑手蹑脚地将卷宗抱到政事堂, 青衫小官多一个字也不敢讲:“禀相公,蒋清泰有关的卷宗都在这儿了。” 极少。 姓蒋的人很多,朝廷上略有名气的蒋姓官员也不少, 但是一个也与蒋清泰扯不上关系。朝廷存档的关于蒋清泰家族的情况,只有还没有被处理的旧档(尚未到消档的年限,故而存在),再者就是很简单的一点当年案件的卷宗。 书院里,蒋清泰自述过往,谢麟与史垣都不敢隐瞒——至少一个不会瞒叶宁,另一个不会瞒李丞相。政事堂知道了,皇帝也知道了,帝国最位高权重的君臣们心里骂当年判案的官员是猪!口中还要骂蒋清泰无礼!又觉得谢麟的反驳说得很对。 然而说得再好,也只是痛快痛快嘴,蒋清泰已叛国了,还帮着敌国筹划。只要骂不死他,说多少话都是白搭,徒惹人笑话而已。真正有用的,还是行动。 蒋清泰陪伴九王子出使这段日子以来,据各方面的观察,他对九王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力。那么分析这个人的过往,从蛛丝马迹中辨别他的为人,推测他的行为方式就是很重要的了。 不幸的是,这卷宗里都找的东西十分不乐观——蒋清泰的大哥、叔叔、出嫁的姐姐都受到牵连而死,简直是血仇。 李丞相人老成精,将案卷一掩:“报与圣上吧。” 皇帝很着急,他本意是给儿子一座太平江山,也算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了。眼看着刺儿也拔了,辅佐之臣也培养了,就等双手捧着将这世间最好的送给儿子了,咔!天外掉了一坨翔,落手上了,这要他怎么好意思说“这是我给你的江山”? 这两天,虽然太子很关心亲爹,皇帝也不大好意思见儿子,弄得吴太后对袁皇后嘀咕:“这是怎么了?父子间没有什么不痛快吧?这世还有比他们两个更亲的吗?”太子生母淑妃也极惶恐,虽然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但是不得圣意,终不是一件好事…… 李丞相的到来也没有缓解皇帝的暗怒之情,将卷宗一翻,皇帝仔仔细细地看,也没找出什么破绽来,问:“就这样?” 李丞相道:“若要这卷宗里写着‘本官为了自家,诬陷好人’,这案子也就不用断啦。” “不要跟我抖机灵!这个……叫什么冯什么的东西,怎么判的案?”皇帝发了一通火,连人名都记不住了,最后却冷静了下来,“冯某人还活着吗?” “是。如今是四品知府。” “押解进京吧,降几级先放到四夷馆里,”皇帝又来了主意,“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李丞相垂手道:“是。” “还是要打的。”皇帝叹息一声。 李丞相道:“已在准备着了,这二年的战事来看,倒有几个练出来的小将。”军事不是他的长项,便拣自己知道的讲。反正他是看出来了,将领还是得靠打仗,打到最后没死的,就是经历、运气、才干综合起来最好的了。 皇帝心下烦躁:“那便之样吧!唔,既然伪王已筑城,就会有商人会招工匠,设法派人去打探消息。” “是。” 皇帝留下了卷宗,试图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 ———————————————————————————————— “魏九”与“蒋清泰”却一路跑马,笑得开怀:“哈哈哈哈!” “蒋清泰”一扬鞭:“叫他们去查蒋清泰去吧!” 蒋清泰确有其人,其经历也大致如此,只是真正的蒋清泰此时正在王城九王子的府里,九王子借了他的身份一用而已。假扮九王子的也不是一般人,乃是国尉之子呼延英,也是魏廷新出头的一员骁将。本就是权贵之子,若按之前草原上混乱的称呼来算,叫他一声王子也是可以的。是以扮演起来十分自然,很难令人一眼看出破绽来。 呼延英道:“真想看看南朝知道王子身份时的嘴脸,一定非常有趣。” 九王子笑道:“也不过如此了,一场游戏罢了。唉,南朝果然繁华的。” 呼延英撇撇嘴:“可惜了,这般好地方,被一群猪占着。” “倒也不是猪,”九王子想了一想,“各有各的私心罢了,都不傻呢。勇于内斗,怯于外战,啧!就缺个主子抽几鞭子,老老实实地为主子干活儿。” 呼延英想了一下,道:“是这样!单个儿拆开来看,有趣的人也是有的,捏到一起就自己人打自己人了。看他们这些官儿,以为我是王子,互相在我面前诋毁对方,生怕对方从我这里得了功劳的样子,真是可笑极了。这南朝江山,该是我们的!” 九王子点头:“不错不错,”忽地又一皱眉,“快些回去吧,我怕回得晚了,好好的城池都叫那群野猪给糟蹋了!” 说到这件事情,呼延英也严肃了起来。魏廷当然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南下,吞并,做成千百年来无数前辈们没有做成功的壮举——入主中原。抢掳无数的珍宝、占领城池、驯南人为奴婢,从此安享富贵,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开心随便欺负欺负人的快活日子。 但是,如何具体如何做,却产生了分歧,九王子与国尉以及部分贵族以为,当以驯化为主,不可以过分杀戮,杀戮只是手段,若打南朝打烂了,得到的也只是一个烂摊子而已。打可以,但是不能为打而打。另一派则以为,我们是征服来的,就打了,南人还能不活吗?他们活,就会像草原上的野草一般,不断地生产华服美食。只要保有武力,这些享受就不会断。 九王子学得这群败类才是草原之耻,一点脑子都没有,干的事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简直就是一群只会拱地的野猪。很不幸的是,他亲爹……比较偏向和信重这群野猪。打仗还要倚仗野猪,他爹不得不这样。 九王子眼中漫上一片阴霾,那也不能由着猪上天! 提起烦心事,九王子的心情变得不好,对呼延英道:“走!解闷去!” 仿佛在戏弄沿途以及四明里暗里的陪同官员一样,“魏九”再次消失了,下一次出现的时候,人已在边城,“魏九”很坦然地走进了当地的府衙,自报家门。看着当地官员吃惊的表情,九王子痛快地笑了出来,与呼延英两个一高一低,仿佛合奏一般,笑得当地官员的脸都青了。 人来了,也不能再扣着,只得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出城,己方还要派人好好地护送到魏境,免得人在本国死了说不清楚。边界线上,见来接应的游骑洪流一股冲过来,近前数丈一齐勒住马,齐齐向“蒋清泰”立刀行礼:“恭迎九王子!” 当地官员的表情真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了。此地是两国并界这处,魏国使团由此南下,官员当然知道“蒋清泰”是汉奸书生,万万没想到,自己认为的汉奸,人家根本就是……对家少主人。怪不得多少冷嘲热讽他都当过耳秋风,合着根本不是骂的他! 九王子朗声道:“承蒙款待,就此别过,你们不用送啦,知道你们要向你们的皇帝禀报,我就不留你们了。” 你tmd还挺体贴啊! 九王子仿佛还嫌气他们不够似的,指着骑士里一个长相普通的人道:“他才是蒋清泰。” 妈的!真有人低声骂了出来了。 九王子已被骑士们拥簇着走远了。 蒋清泰心情复杂地问:“殿下此行可还顺利?” 九王子又恢复了慵懒的模样:“很有意思。” 呼延英笑道:“王子将他们耍得够呛,忒有趣儿。你说南人阴险奸诈,我看呐也就那个样子了,脑子没用对地方嘛。” 蒋清泰道:“将军随殿下南下,该关注的难道不是山川形势,官民情状,为南征做准备么?” 九王子道:“那些不用急,对付他们呀,你逼得太急了,他们反倒会拧成一团了。我们一路不动声色地走来,他们几拨人就分别来试探,想抢功,独占与我们的交情。等我们悄悄出了行馆,他们倒拧成一股绳来找我们了。有趣!我看,是得建议父王,慢些打他们,让他们先内斗一下……” 蒋清泰服气,抱拳一礼:“殿下英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4|也要丁忧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消息没有长脚, 跑得却仿佛比长了脚还要快。 九王子折服蒋清泰的时候,边城守将与当地府县官员面面相觑, 忽然一齐爆发:“快!报上去!” 短短数日,“魏九不是九王子,蒋清泰才是”这条让人不愉快的消息便传到了正在研究蒋清泰的前世今生的皇帝与政事堂的手上。皇帝将整张御案上的陈设全掀地了地上, 若非御案太沉,连桌都能掀了。 “居然被个蛮夷在我大□□演出武灵王入秦!”皇帝自以为自己智计不输人,却被年纪只有不到自己一半的年轻人给戏耍了,其中难堪愤怒无法言表。 丞相们则心生悔恨——不是没有看出来这个蒋清泰不一般,我竟没有多想一步,就这么放他走了! 指望一个王子南下打了个转儿, 还是在有人盯梢的状态下打转, 就能挖到什么足地氛围乾坤的机密, 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但是这件事气人! 皇帝发了一回狠, 又旧话重提:“蒋清泰究竟是什么人?必有缘故!查!”李丞相心道, 还查个P!要不就是死了, 要不就是被魏九捏在手里, 笃定他不会突然跳出来拆穿。口上依旧恭敬地答应了。 生完气, 皇帝也冷静了下来, 叹道:“咱们几个这把年纪,居然被个孩子戏耍了呀。” 丞相们老脸齐红, 皇帝的唇角往内顿了一顿,点点头:“去办正事吧。” 偌大国家,不止一个伪魏需要伤脑筋, 近来水旱频仍,丞相们已经不止一次感慨谢封的运气好了。处置完一地旱情,拿起另一份急报,却又是另一处决堤了。除此而外,伪魏的事情也不能放下。蒋清泰本尊且慢慢侦知,假的“蒋清泰”是真的九王子,小小年纪能耍出这样的手段来,就很值得去研究了。 丞相们又各自吩咐下去,将九王子沿途所行、所言、所观,都整理汇报出来。其中有一项,便是他从四夷馆悄悄地溜了出来跑到天一书院去见谢麟。政事堂又下令,命谢麟将当日情况再次复述。 当日,谢麟与史垣分别将与“魏九”、“蒋清泰”见面的情况已写成奏本上呈给皇帝看了,当时更重“魏九”,如今侧重点不同,必须要重写一遍,认真回忆“蒋清泰”。 ———————————————————————————————— 政事堂所派之吏快马加鞭奔赴城外,带来的是“重写”以及“蒋清泰才是九王子”的大消息。 谢麟这辈子听到“重写”的机会屈指可数,小吏口中说出“重写一遍”四个字的时候,他差点变脸——还好绷住了。小吏一无所觉,老老实实地道:“因咱们见到的那个蒋清泰不是蒋清泰,乃是魏主第九子假冒其名,圣上震怒,相公们命学士仔细想想他当时所言所行……” 谢麟心底微惊——“蒋清泰”居然才是正主?这事儿可不小,回忆一下上一封奏疏里自己对“蒋清泰”也多花了些笔墨,写了此人心性等等,不算全瞎,倒还能交待得过去。又与丞相们有同样的悔,心里将魏九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一旁江先生故意看看天,对小吏道:“奔波辛苦,且请吃一盏茶,学士文章倚马可待,免教再跑一趟。” 小吏心道,我若能就此带回去,比空手要强,笑道:“那小人便等着了。” 谢麟铺开纸笔,江先生急忙去找人,墨才磨好时,赵、石等人皆到了。江先生如此这般一讲,又哼哼唧唧地对赵先生说:“还是前辈看得准些,假蒋清泰却是个谋主,在下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赵骞苦笑道:“哪是什么谋主,分明是主谋呐!还是看走眼了,后生可畏。”心中却想,你对学士夫妇从来不大客气,当然不觉得蒋清泰这样的有什么不够礼貌的地方啦。 石先生一向话少,点点桌子:“怎么写?” 赵骞道:“学士上一封疏也没有疏漏了‘蒋清泰’,写得还算可以的。这一回不可与上一封有太大出入,尤其在计相到来之前的事情,不可以比上一封写得多。” “我原就没有见他,也无甚可写。”谢麟因了一句便开始动手。 他本才思敏捷,又将作过的文章再写一遍,立时便成。召来小吏带回京中,几个人都是同样的不乐。江先生叹道:“有这样的大敌,恐怕以后日子要不好过了。”但却是机会,可惜自己在这上头也不很通……江先生扼腕,悄悄看了赵骞一眼,他,就懂得很多么? 赵骞没有他这份“上进心”,却在琢磨:“恐怕政事堂数年之内要有大变动了。” 谢麟心中一紧:“如何变?” “自然是与边事有关,如今水旱比往年又多了些,不大好说呀。芳臣也不必太忧心,无论什么时候,政事堂里终归还是需要能稳得住、有名望、有才干的年轻人的。” 谢麟低头寻思了一阵,道:“不知道北国当权者,是人人都如这魏九,还是有所不同呢?” “芳臣是说?” 谢麟慢慢地点着桌面:“九王子其志不小,视万物如草芥,这样的人能容人吗?只要有权、有势、有财、有土、有产……有人,就少不了争斗。只盼朝廷不要将他们逼得太狠了,叫他们自己乱上一乱才好。” 赵骞一笑:“确实。历来胡虏内耗总是更惨烈一些。”哪家争权都不温柔,不过北国总是更血光淋漓一些,南面么,咳咳,更会装好人一点。 江先生不悦地道:“岂能寄希望于他人?学士不妨与计相多多相处,国家需要他那样的本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说到史垣就容易想到史垣的学生了,江先生不经意地问道:“娘子呢?” ———————————————————————————————— 程素素正在接见娘家来人。 多福在赵氏身边多年,如今俨然心腹了。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坐在一张踏脚上,向程素素说:“李相公家的老翁翁病了,咱们娘子的意思,姐儿也去探探病才好。李相公不但照顾咱家,对姐儿也很关怀。老翁翁为了很好,又是咱们家大娘的娘家。” 李六年老,年轻时苦力劳作也伤身,亏得有个争气的儿子,名医名药养到了这把年纪。 程素素马上说:“应该的。这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去。” 多福将话传到了,又乞见一见谢绍兄妹俩:“回去也好向娘子说,娘子很想外孙的。” 程素素道:“探病不好带孩子去,再等等过,过几天我回城请安。” 多福起身敛衽,程素素道:“将那两个乱神带过来吧。” 小兄妹俩其实很乖,已经开始识字了。谢麟并不知道要怎么带孩子,自己幼时是不记得了的,但是自己回忆自己,总是带了无数的美化——像我这样的天才,小时候必是勤奋好学的,一定是这样的!我的儿女,必然优秀,一定像我这样的。既有这样的想法,谢麟比程素素还积极地给一双儿女早教。 目前看来倒也不曾让他失望,写字还早,识字却已经开始了。程素素给他们做了许多带图的识字卡片,两个每天认几个字,认完了就抡起卡片来开片,呃,对知识好像不太尊重的样子…… 此时对着镖完了卡片,被带到多福面前的时候,又是落落大方的样子了。多福屈膝给他们行礼,面上笑吟吟的,且说且盯着他们看。二人毫不怯场,谢绍微后腿了两步,好使自己的脑袋不用仰得那么辛苦,口中沉重地道:“有劳你来,外祖母可好?” 多福很是惊奇地:“好,都好。” 谢绍认真地点点头:“很好。” 程素素笑得咬帕子:“这是跟谁学的?这么像模像样儿了?” 谢绍还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意思,看向母亲的眼神里写满了“你好幼稚”,将程素素引得来捏了捏他的小嫩脸。 多福看到了足够对赵氏讲的新料,满意地告退了。谢绍严肃地道:“娘,今天的字我们都认得了。” “昨天的呢?还记得么?”谢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谢秀一转身便去扑他:“会的,会的,考我,考我。我考会了要带我玩,我要滑梯!” 很好,学习的动力找到了!游乐园是建不成了的,程素素却偷偷摸摸给他们打造了一架小滑梯,小到只有半个成人那么高,依旧令谢秀很喜欢。 谢麟掩住了九王子带来的不快,笑着接住了她:“好好好,考考考!” 谢绍冷不丁地吐出三个字:“玩玩玩。” 程素素笑得更厉害了,谢麟心道,九王子的消息还是迟一刻再同她讲吧。 ———————————————————————————————— 第二天,程素素是带着满脑子的“卧槽!穿越必遇之北方游牧副本开启,对面BOSS脑洞比我还大”进了城。车里夹带了一个谢麟,李府也算得上是程素素半个娘家,至少李丞相在世的时候是得这么算的,谢麟作为程家女婿,往李府探病也是应该。 轻车熟路地去了李府,李府门前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同车的小青咋舌:“啧啧,李相公好威风的,人这般多。” 程素素道:“平日里人没有这么多,这是有送礼探病的,咱们悄悄地过去,不要声张。” “哎。” 悄悄地到了李府边门,往内递个帖子,程素素的车很快地被迎进了府内,引得一干不得其门而入的人交头接耳:“那是什么人?”程素素脸都没露,自也无人识得,众人猜了一回,又各自摇头叹息地散开,十分盼望自己能有让丞相收礼的好运。 程素素直入了后堂,李六卧病在床,室内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孙齐绕床前。李六还认得人,看到程素素十分欢喜,用含糊的语调说:“来啦,劳你们惦记啦,大老远从城外又跑进来。你们有事儿,不用来的。” 老人家说话慢,一句话花了三倍的时间才将将说完,程素素耐心听完:“想来就来了。” 李六吃力地抬眼看谢麟,缓缓地点头:“这孩子以后就靠你啦,要对她好呀。” 谢麟也微笑着答应了,又上前一步,道:“我给您看看脉相。” 虽是半路出家,他于医术上倒有些心得,摸了一回脉,面上不显,将李六枯瘦的手腕放回被子里,轻声道:“年老体衰,是需要静养的病。”这与所有大夫说的没有什么出入,李家老大无奈地道:“都这么说。”他还以为谢麟能看出点什么来,然后一帖药下去给老人家治个活蹦乱跳呢。 到底是,奢求了。 谢麟的心情颇为沉重,李丞相与他只作了简短的会面,询问了他对九王子的评价。谢麟也如实讲了:“北虏或有内乱。” 李丞相道:“不能指望他们自己死,他们死之前,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百姓了。” 谢麟道:“往这一条准备,总不会是多余的。” 李丞相点点头,意有所动。 出得相府,程素素便问谢麟:“你面色不大好,是过了病气了吗?” “并没有,只是看着老人家卧床不起,有些感慨罢了。人一旦老了,便没有了尊严呐。” 不想过了数日,却又有消息,李六又挣扎着能起身了,程素素不免开心,直到自家孩子满了三周岁,眼看要出孝了,猛地接到了讣闻——李六去世了,李丞相上表丁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5|可知有朕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你们要私了, 可以的。”程素素见到他们来,很镇定地走过来相迎。 一句话, 便将程犀与道一原本要说的许多话都压了回去。二人看了一眼程素素身后的卢氏,由程犀问:“阿娘歇下了?”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 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 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 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 若不是有她, 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 还是她的生死, 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 就该知道, 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 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现在遇到事了, 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6|党争误国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平复了惊讶, 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 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 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 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 还是她的生死, 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 就该知道, 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 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 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 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 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 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 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7|两地奔波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还要说什么, 道一咳嗽一声:“乐够了?”他人冷,声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 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 人伦惨剧,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 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 无知而已。见得多了, 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 “素素, 女孩子, 我以前见得少, 近来留意,她身上有一些东西, 你没有,我也没有,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 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我要一次记不住,下次给我个难堪,就记住了。明白!” “心里好奇,也不能讲出来,面上得装得不在意才行。不过呢,也要分人,谁喜欢你急一些,他就肯讲,你就要让他觉得你诚肯且急……” “看人下菜……额,因材施教?” 程犀双肩一松:“不错。”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弯了双眼,谄媚地搓手:“大哥,听说,有邸报,哦?” “有,不过晚些,”程犀取出一叠纸来,“在这里看,看完回去。” 本地离京城远些,邸报三日后才能由京城抵达。到本地后,先送衙门、有官职者,后由衙门胥吏,又或这些官员家里流出。其中一个流向便是府学等读书人聚齐的地方,再分流。读书人如程犀,约摸十日后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过邸报,一顿,慢慢地寻张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着摇头。 忽然,程素素指着一页道:“大哥,这个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弃养,被李家收养的那个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将一叠邸报看完,并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经被讨论过了。只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后效的……不知这位李相公,会出什么招呢? 她敢打赌,李相公对何家没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养父,两家一同照顾了。却只接了养父家去京城,这怨气也是不小的。 这一回她学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来,只是含蓄地问程犀:“这丧事,是不是有转机?”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来宰相会做什么,还用考举人吗?”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试吗?” 程犀摸着妹妹的脑袋:“等吧。” ———————————————————————————————— 过不数日,等到了李相公派人回老家来了。 派的不是别人,是姓李的侄子! 乐子,大了。 程素素愈发笃定,这位李相公,怨气很大很大。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8|家事国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刚才踩在一张凳上、互相扶着胳膊的人不见了! 程素素急忙低头去找。人山人海, 小青的个子又矮,掉下去别被踩伤了。 她自己也矮!一低头, 就只看到一溜肩膀后背,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程素素急了,叫声:“小青姐。”欢呼看赛龙舟的人群里, 没人在意她,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 想拨开人群,细胳膊细腿,哪里拨得动人?好容易扒住一个妇人的肩膀,待要呼叫, 不想这位大婶肩膀一抖:“不要挤!”将她甩开了。 再要找卢氏, 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 似乎在不远处, 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 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 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 锣鼓又响起来, 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 自己不知道怎么的,掉地上了, 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 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可是人这么多,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两个无赖被她的眼睛看得一抖,再蠢也发现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目光!另说女孩子了,就是男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听声音都替老大疼! 两个无赖不敢久留。本以为是桩轻松活计,没想到遇了个硬点子。看客们已经围作一团,死丫头挑了难下手的位置站着。余下的二十贯是拿不到了,不如趁早散伙! 要抓,也是老大一人被抓。自己又没出手!哪里来的证据?!趁早去朱家,向朱大娘子要一注盘缠,远远躲几天,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两个无赖拔腿就走。 —————————————————————————————— 事情说起来麻烦,从掉下凳子到结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 程素素一直用余光瞄着这二人,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松懈,生怕还有什么意外。幕后黑手居然是朱大娘子,她约摸能猜出来原因了。并且,他们差一点就能成功了。要不是突然发现小青姐不见了,俩人一块儿被推到江边儿,她可能都不觉得有问题。 人多的地方,这事情太常见了,近点儿还能看得清楚呢。 右手垂下,剪刀尖儿往下缓缓慢了两滴血。剪刀短,染血不多,风一吹变得粘稠,附在剪刀上。 程素素拎着血剪刀,面上作镇定状,也跟周围的人一样,四下张望。她太矮了,谁也留意是她做的好事。无赖在地上疼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无法指认她。 她借着打量的动作,试图早一点发现程犀,以她对程犀的了解,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与她失散了! 江风吹来,吹干了汗,身上一阵发冷。 突然,左肩一沉,搭上一只手来,嘴巴上也罩上了另一只手! 道士的闺女,想当道士,家传手艺,有什么不对? 程素素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做了女冠,后台就是神仙,受世俗的干扰便会少很多。且她爹是道士,这样便利的条件不用,简直浪费!眼下她爹似乎有事要忙,暂时不宜打搅,不如多多留心,等他忙完了眼前的事,就提出这个要求。 想必,他老人家是不会反对的。 打定主意,程素素便留心卢氏与多喜说了些什么。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9|正人君子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女眷里打头的, 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兴旺, 她说话底气也足:“我早便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果不其然, 儿子中了秀才,听说将入府学了?以后还有前程呢,你便等着享福罢!”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 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 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 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 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 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 凡大家族, 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 而一旦出个败类, 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 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 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沉默得令人窒息。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盆冰,程素素慢慢地将梅花糕在碟子里摆好,缓缓抬起头来。 朱大娘子越看她越合意,她可不只是愚蠢暴烈,相反,她肚里有一本账。程家人口少,根基浅,原本朱大娘子是看不上的。程素素的大哥今年十四岁中了秀才,这就不一样了。 秀才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 “少年进士,能有几人?中进士者,多是三、四十岁,至于五十多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这些人早便成家了。纵有少数年轻未婚者,也被高官显贵家抢了去,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寻常人家的。想要进士女婿,就得拼眼光,趁早下手,陪着他从秀才、举人一步步走过来。”这是朱大娘子父亲早年讲过的话,只可惜,朱大娘子运气不好,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秀才。 朱大娘子自家没闺女,沾不上这一宗好处。可她有儿子,别人不识货,想找个家世也出色的儿媳妇,略难。更兼娘家哥哥不肯亲上做亲,便把主意打到了程素素的身上——程家这一宗倒是很划算。 且看程素素,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嫩,见人也不怯。大红的绸袄,颈子里挂着赤金嵌宝的项圈儿,手上小金镯子,一看就是家里精细养着的娇儿。家里人喜欢她,将来她夫家有事儿,就不能不管她。早抢早好,等到程素素的大哥哥程犀真个发迹了,再想结亲就难了。 这么一想,便要将手上一对赤金的竹节镯子褪下来,往程素素的手上递。口里说:“回去便教我家那个央了媒来,再正经下礼……” 赵氏伸出手来要拦,她心里乱了一回,终于被朱大娘子这土匪抢亲的模样给激怒了。 程素素却不敢再将希望放到赵氏身上了,她今天受惊不小,七年来,赵氏养她,自是没得说,凡事无不顺遂。弄得程素素便以为人生便是如此,一帆风顺,平安到老。经此一事,她才发现,自己的麻烦,多了去了——这位亲生母亲,也不是很靠得住。 程素素挂着一背的冷汗,决定靠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然而七年安逸生活,让她的心理年龄不增反减,脑子也钝了一些。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来。眼见这镯子便要递到跟前了,程素素的脸,终于变色了。 这一回,他是认真的了。可左问也不讲,右问也不讲。偏偏李丞相几十年不回原籍,马上就要与程犀同来了。天使也与他们同到。如果他们到的时候,程玄还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道一从未见过程玄认真生气,一时手足无措。听程素素这般讲,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去问问。”又看了赵氏一眼,轻声道:“外面风大,幺妹你扶师娘去歇息。” 程珪与程羽,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等赵氏坐下之后,一齐郑重地说:“阿娘,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程珪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幺妹都跟我们说了,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 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道一追过去,就见到程玄一脸不开心。走近了要说话,不想程玄一看到他来了,噗通往蒲团上一坐,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仿佛昨夜的情景重演了一回,程玄就是不开心,然而问什么也不说。道一终于生气了:“师父!现在事情这么多,师父有什么事却不肯讲!是嫌事不够多,还是嫌我们处置不了呢?从小到大,多少事,不都处置完了吗?” 程玄声音闷闷的:“这个你管不了。” 道一蹲到他面前,单膝着地,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疲惫:“什么事?”会比师娘嫁过齐王还大吗? 程玄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我不改名字!” “名字是师父起的,我不改!”程玄强调。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姓了程,连师父给的名字都保不住了吗?” “我是师父拣来养的!”程玄更加强调,“程璩不好听!” 道一虚脱地滑到地上,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抹脸:“那就不改,师祖报恩,师父记得师祖的恩情,以名字为记。” 不想程玄听了这话,并没有释然的样子,反而更别扭了:“师父也是为了还恩情才养我的。我知道,你师伯也嫌我笨。要不是……师父才不会养我。哼!” 道一乏力地问道:“那师父为什么拣我来养?” “我师父就拣了我养,我就想,有一天,我也拣个徒弟来养,养得好好的,再笨也对他好。” 道一学他的口气:“哦,师父因为师祖,才拣我来养的。” 程素素溜在墙根,听到这里,真的将拳头放到了嘴巴里——不然一定会笑出声来。 程玄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呀?我不拣道一,道一就要饿死了呀,道一怎么能死呢?” 道一仿佛当年的丹阳子,突然之间,什么套路都说不出来了,呆在了当场。在程玄理所当然的目光中,拿膝盖拱了拱程玄:“师父,地上凉哎,分一半蒲团来坐。说好了要好好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0|金秋将至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点头, 毫不犹豫地转身。从程玄到程羽,一齐跟着他进了家, 没一个回头的。程家门口,就站着一个冷面道士,冷冷的看着来人。 来人心里苦得要命, 凑上前去,苦哈哈陪笑道:“小人……” “你是朱福,朱家大管家,”道一打断了他,“闲话休提,我留下来, 不过因你是个听差的, 要你好回去交差罢了。” 朱福忙抢上来, 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 能不上堂, 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 站住了脚, 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 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 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 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 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端午不但过得长,还有一个项目,乃是初八这天,一定要去城隍庙里,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道一依旧冷脸,不过点头:“是。” 赵氏看他,也有几分像是李六看养子,知道他的冷脸倒有一半是被程玄不管事儿给逼出来的,是以十分宽容。与他商议:“就与大郎同住,好不好?他那里被褥都是新的。” 道一正想与程犀多说说话:“好。” 那就好,赵氏有些开心地道:“多福,去厨下吩咐饭菜。” 道一微微颔首,便去程犀的小院里看程犀的伤势了。 卢氏请来的郎中到得也快,正在给程犀看胳膊,一看便说:“这是怎么了,戳到筋了。倒没有大碍,不要用力,养些时日就好了。” 程素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多亏了那剪刀扎完了人,已经不锋利了。程犀仍然有些疼,郎中说了无事,便觉得这疼也轻了几分。程素素还不放心:“有没有什么膏药?又或是什么汤药的?药油呢?” 郎中无奈地道:“什么立时见效的法子都没有,不管它,养着就好了。” 道一踏进门便听到这一句,便说:“有劳了。” 程素素听了这一声,就开始翻钱袋。赵氏持家,也会发月钱,程素素一月几百个钱,自己也没个用项,就都卢氏收着,给程犀看郎中,她将自己的家底都搬了过来。 程犀道:“不用你的。” 道一已经掏了个银角子,赠与郎中了,且说:“不敢叫师父、师娘担心。若真个无事,还请先生……” 郎中点头:“明白,明白!” 卢氏便过来给郎中引路,带他出去,以避开赵氏。程素素往程犀床边一坐,不走了。 —————————————————————————————— 道一打量了一下室内,程珪警觉地抱着床柱,程素素见状,飞快地学习她二哥。程羽呆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是哥哥和妹妹都这么做了,他也跑去和二哥抱一根床柱。 想也知道,道一与程犀一个不笑、一个笑,扫一眼,三个人顿时觉得头皮一麻。一、二、三,慢吞吞地放开手,排着队出去了。道一在后面提醒:“不许告诉师娘。” 三人齐齐一僵,整齐地答应:“哦。” 程犀道:“今天的是,是三郎的事,不是幺妹的事,明白了吗?朱大娘子想害的是三郎,机智打了无赖的,也是三郎,记住了吗?” “是。” 程素素猜着原因了,让三哥顶了她的“业绩”,应该是不想她抛头露面去作证过堂,被人指指点点——剪刀扎的确实不是地方。大哥体贴,她也无意闹大,乖乖地跟着程珪走了。 三人走后,道一沉声道:“朱家管家来了,说是只要不过堂,必叫咱家满意,你看?”这事儿,他们俩商议出个结果来,告诉程玄一声,也就得了。 程犀道:“他一个管家传话,咱们应什么?” “不错,我也这么说。” 两人商议一番,以为此事不等朱家当家人出面,他们不去理会——相府公子亲见的事情,纵他们愿意私了,也不由他们作主不是?程犀的意思:“即使朱家人亲自上门,也要向知府和那位相府公子透个消息。朱家大娘子,连着何家的事情呢。” 道一皱眉道:“总要让朱家有所忌惮才好。” 程犀欲待说什么,又止住了。道一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要说忌惮……师祖……” 道一道:“可行。我来办。” “大哥?” “你好好养伤便好!” 两人才定下计来,当天晚上,朱大秀才便亲自登门了。令程犀与道一十分诧异的是,来的不止是朱大秀才,还有朱大娘子的亲爹,杨老先生。二人身后跟着家丁挑着担子,扁担沉甸甸的,程犀见了,便不许家丁进来,礼物也不肯收。 二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见到道一与程犀,虽是客气,话里也透着丝焦急,对程犀拱一拱手,便说:“不知可否请出令尊一见?” 程犀请二人坐下,却不答允:“二位知道的,家父向来不问杂事,命我二人处置此事。” 翁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杨老先生道:“家门不幸!” 程犀道:“老先生言重了,罹遭变故的,是舍下吧?” 朱大秀才咳嗽一声:“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看好人,叫她出去惹事儿了。” 道一冷不丁地说:“看二位脸色,是有急事罢,不如少些客套,如何?”他目光十分不友善。 杨老先生道:“这孽障做出这等事,老朽实是无颜见人!” 朱大秀才因被革了功名,本就对这妻子生出些不满来。更因此事,家中忙乱,致使独生子无人看管,外出顽皮,淹死在故河道里。如今又若下这等事来,对妻子的情份,已减至若有若无了。 杨老先生虽是亲爹,女儿闯祸牵连到了相府阴私,又有买凶之嫌,只想尽快脱身。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还遮掩,意思却也很清楚:“她身后的法事,还请道长不计前嫌。” 程犀与道一心中都是一惊——早知这两家能有这样大的家业,绝非积德行善而来,不想竟能狠心至此!朱大娘子因父因夫跋扈一世,今日却被这两人男人联手决定了生死。 道一斟酌着道:“非是小子不近人情,令嫒似乎牵连进何家的事情里,近日在李公子那里,仿佛听到提起过。” 杨老先生脸上更苦,不单是女儿,还有妹妹呢!何家长媳是他亲妹子。朱大秀才同情地看了岳父一眼,肯切地道:“只要府上不首告。” 程犀道:“我今日当众写下的状纸,难道要我收回?不过听凭知府大人如何处断。府上之难,不在于我。在何处,前辈心里清楚。礼物也请带走,程家不是收钱卖命的人家。” ———————————————————————————————— 朱大秀才与杨老先生此时无心在程家多费心,只求程家不要添乱即可。至于其他,待事件平息,再说。两人也不敢强留礼物,皆是苦着脸,拱手告辞。 程犀与道一也客气,亲自将二人送出门。心道,若能说通知府,算你赢!大门一关上,两人的表情更是凝重。昏暗的灯笼下,对视一眼——回房商量一下。 道一当先推开门,立住微惊:“谁?” 程犀落后一步:“怎么了?”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1|变故再起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你们要私了, 可以的。”程素素见到他们来,很镇定地走过来相迎。 一句话, 便将程犀与道一原本要说的许多话都压了回去。二人看了一眼程素素身后的卢氏,由程犀问:“阿娘歇下了?”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 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 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 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 若不是有她, 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 还是她的生死, 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 就该知道, 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 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现在遇到事了, 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2|峰回路转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半个时辰后的现在…… 吧唧!一步迈空, 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儿女,要走什么样的剧本儿? 这种仿佛从大漠黄沙、金戈铁马, 画风一转变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闪断腰的转变! 她现在既不能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也不能扶一把腰, 还要端正坐好。对装作她不在、一唱一和将旧事说完了的赵氏与王妈妈道:“阿娘,我已经让小青姐去厨下,吩咐饭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面去……” 将方才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报给赵氏听。 赵氏顾不得“假装女儿不在房里,我在卧床伤感”,就着王妈妈搀扶的手, 挣扎起来, 盯着程素素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点点头:“嗯。” 对上赵氏的双眼, 程素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藏着多少情绪!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种种担忧。那么的活生生的, 不再是一个纸片儿。 赵氏以往, 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 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型。标准的主母、标准的这个时代的正常女性、标准的母亲。她的一应情绪、行为, 都是可以预测的, 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哪怕外界有了变化, 她的行为依旧是可以预测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她自己的特性,让人觉得,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冲破胸膛。 赵氏颤声道:“我曾……” “阿娘,我都听清楚了,那又怎样?娘要累了,就歇息,别的事,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决定了,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写奋斗史去。 赵氏与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开明的态度,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从赵永年往下,谁不觉得这事儿,算是个败笔?否则,何以赵永年愿意将女儿嫁个不进学的道士? 赵氏更将此事视为平生一大败笔,对谁也不肯提。若非机缘巧合,她能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程素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赵氏加重了语气:“你还小,看事轻巧,不明白这……”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程素素拍拍裙子,“从此居主位、坐主座,儿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谢齐王放生。合则聚,不合则散,哪有那么多好介怀的?” 说着,打桌上茶窠里取出茶壶,一手擎壶,一手取盖。拿开,放下,一声脆响。再将壶盖放到桌上,拿了个杯子,往壶上罩:“不是壶不好,不是盖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还担心,明儿去城隍庙,给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礼,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赵氏这么多年的心结,几句话,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 对付赵氏这样的妇人,鬼神之说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赵氏缓了下来。 郎中也在这时来了,程素素又陪着看方,派人抓药、煎药。且对郎中编出一个:“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过惊讶,不小心跌翻了椅子。”这样的理由。多付了些诊金。 前面办宴席,请李巽吃饭。自家厨子,原有赵氏打京里带来的一个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风味的饮食,居然合了客人的来历。又从外面酒楼里订了些本地招牌菜,凑成一桌。花树下刨出一坛家酿的老酒,也将这宴糊弄了过去。 命厨下熬下肉粥,亲自喂了赵氏半碗——这是程素素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饭。 前头宴散,后头也忙完了,程素素道:“有劳王妈妈照看阿娘,我去前头与他们通个气。” 赵氏紧张地抒着帕子:“纵你们不在意这事,可瞒了这么久……” 程素素心下一叹,柔声道:“有我呢。娘只管等明天行祭就是。” ———————————————————————————————— 前面,程玄吃完酒,如玉的面庞泛起微红,投了块湿手巾,缓缓地擦着脸。一举一动,都能截下来舔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素素总觉得,今天的程玄,与往前不大一样。也许……因为身世的沉重? 程素素对道一打了个手势,道一正想哄程玄去歇息。忽听得程玄有些赌气的腔调:“我去观里!” 道一心惊:“师父?” “我要去!” 跟醉鬼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道一手痒得想敲晕他!还是程素素灵机一动:“爹,明天大伙儿得一块儿去观里,你等明天带我去行不?” 程玄嘟了一下腮,居然很可爱,翻着眼睛想了一下:“我去书房睡,谁也别闹我!不许跟我说今天的事!” 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程素素连连点头,就看着程玄飘着出去了。程素素看着程珪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道:“三哥回来,我吓唬他去写功课了,有件事儿,得先跟你们俩说。很要紧。” 道一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今天你做得很好。有事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程素素投向道一的目光是同情的,自打被拣回来养,道一就很少过过省心的日子。不过,赵氏的事情,还是要跟他们说的。将屋里屋外扫了一眼,程素素拉过两人,头碰头,凑在了一起。 居然这样神秘,道一与程珪都做了心理准备,尤其程珪,是见过赵氏昏倒的,已经作好了赵氏生病或者摔伤的打算。 岂料,现实永远比想象的精彩。 程珪听完程素素说:“阿娘以前,是齐王家的侧室。就是现在皇帝的亲弟弟的那个齐王。听说宫中有旨要上京,才急得昏过去的。”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 打死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情! 更不要说道一了,自从被师父师娘拣到来养,没几年,道一就看明白了,这二位都不是什么机灵的人。也下定决心,要努力回报他们的恩情。虽然劳心劳力,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累一点,其实师父师娘都不是惹事的人。 程犀渐长,将父母的可靠全给补了回来,道一才要松一口。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师父师娘不是惹事的人,他们本身,就带着大-麻烦。这种麻烦,是隐形的。道一皱眉道:“李相那里,不知会怎么想。” 程素素道:“还是要尽早告知大哥的。还有,我准备好香烛祭品,明天去城隍庙,祭一祭祖父。那里不是有衣冠冢么?我先把阿娘哄安静下来再说。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麻烦的反正是阿娘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程珪喃喃道:“不是大事儿,也不算小事儿了。还要上京……这到时候见到了,那个,要怎么应对?” 程素素幽幽地道:“下回见到齐王,记得提醒我谢谢他。不是他眼瘸,你我就没娘了。”齐王眼瘸,这话说得略心虚,赵氏的表现,绝称不上有趣。但是对自家人,还是得这么讲。 程珪镇定下来,郑重地点头:“对。” 引得程素素多看了他两眼。 程素素看程珪,道一也在看她。道一对这个小师妹,曾有过评论,到现在,依旧觉得她与这世间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此时此刻,不和谐依旧在,却又有了不同。以往程素素东一巴掌西一脚,全无章法,仿佛在发疯,现在终于让人觉得可靠了。 道一作出总结:“我设法送信去给大郎,二郎,你去稳住三郎,慢慢告诉他。幺妹主持家务,看好师娘。我去看师父,他有些不太对。观里的事,也是我来。” 这一回,程素素镇定地接过了任务。 她先去看赵氏,发现赵氏的精神,比起先前萎靡了一些,指挥家务的主母气派弱了许多。对她讲准备明日祭祀的事情,也是心不在焉的。说到送信给程犀,赵氏才紧张了起来:“不会耽误他的事儿吧?” 程素素道:“这有什么好耽误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的进士,又不是别人白给他的。” “可要让人知道了,那个事儿,一定会说三道四的。这可……以后要怎么见人?” “只要阿娘不把它当个事儿,它就不是事儿。”程素素看得挺开,不就是离个婚吗?离婚还不许人家再婚?不许人家过得好? 此事却是赵氏心中一道迈不出去的坎儿,她对京城有着无限的抵触,她在精神上,被击败了。心中虽然对着明日祭祀有着期待,整个人却像与世界隔着一层膜。王妈妈是最了解她的人,见状只能对程素素使眼色,示意私下有话要讲。 二人将赵氏安抚住,喂了一大碗程素素亲测有效的安神汤。王妈妈才说出了心中的忧虑:“姐儿,你是好孩子,心疼亲娘,可要是明天不顺利,怎么办?” “一定会顺利的,”程素素坚定地道,“我信祖父。”一个会把养子判归养父母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计较什么狗屁离婚官司的人。无论是活在世间为官,还是死后成神。 王妈妈心中的不安,依旧没有被平抚下来。直到次日,全家整束,回到了五行观。往东一拐,进了城隍庙,烧香焚纸,一切顺利。 赵氏的精神好了一些,王妈妈长出一口气,惊喜地说:“成了,成了!”程素素知道她的意思,别人只是瞒了她一眼,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程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匆匆说一句:“我想静静。” 当你不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它在你眼前满地乱蹿,你也是没看见的。当你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它是条变色龙,你也能把它给揪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3|又见故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见状, 恨不得将她提起来暴打——他已经猜到程素素要做什么了,并且很生气。 程素素还要再装, 冷不防领子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提了起来,整个人都跟着升空了!神棍瞬间做不成了。程素素眼神也不放空了,双足乱蹬:“你干嘛?放我下来!” 道一冷冷地看着她, 字字切齿:“你、大、哥、上、次、回、来、对、我、说、了,要多看着你,不许淘气。” 程素素恍然大悟! 拼命使眼色:大师兄,我有话说!快帮忙我! 道一将程素素提到与自己平齐,依旧调子凉凉的:“你眼睛抽筋了?” 二人你来我往,变化得太快。赵氏此时才找到机会问话:“素素, 怎么了?” 道一提着程素素, 对赵氏道:“怕是惊着了, 师娘须给她煎些安神汤来喝。” 此言有理。赵氏匆匆点头, 吩咐厨下去了。 道一向程玄点头致意, 揪着程素素:“我给她看看。” 程玄大手一挥:“去吧。” 师兄还是靠谱的, 程素素心下大定, 被拎着走也不生气了。 道一很生气! 进了西厢, 不等程素素献策表功, 先冻她一下:“想一辈子当神婆跳大神?我送你摇铃手鼓让你天天跳!跳断你的腿!” “你、你,道士不都是……” “呸, ”道一悠悠然呸了一声,“少做下等事。鬼神多了,就不稀罕了, 有事就见鬼,一听就是骗子!” “哦……” “说吧,想说什么的?以后有事,传讯与我,或是大郎,不许再装疯。” 程素素蔫了:“找个他们断不能答应的事,不就行了?” “何家必有准备,又有和尚指点,等闲事难不住他们。稍不谨慎,他们就越会报复。许诺越重,报复越惨!金银财帛都奉上了,就等我们从阎王手里抢人。我一辈子,小鬼都没见到过一只。还抢阎王!这是圈套,要解套!” “官爵。”程素素不再磨牙,直指要害。 道一顿悟!“妙!” 何家因何能如此蛮横?还不是仗着“亲生”二字,给他们带来了官爵?虽是虚衔,品级却在,可免赋税,有人捧着地契投到门下。只要厚着脸皮死咬不放,就会一直得益。 孩子改姓了李,不要紧,对他们不满,没能让他们享受到父族该有的、更多的尊荣利益,虽然愤恨惋惜,也不是不能容忍。生父才是亲爹!哪怕皇帝,也不能不管亲爹! 因此获益的,乃是全族! 道一越想越透彻,何家本贪婪无情,断无放弃得得之理。老员外为了一时活命,答应了,别人也不会答应! 不过…… “他要答应了呢?” “离京千里,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要许久,我看他等不到批复了。就算等到了,几十年了,得到那么多好处,一时哪里算得清楚?少吐一文钱,死了也活该。都吐出来,他也活够本了。”程素素无所谓地说。 道一微笑:“明白了,扶乩,就说原是天赐富贵儿与他,他不慈,才会……” 程素素大力点头:“就是!” “是什么?这样就是将人往死里得罪,面上不显,心里恨得毒。你能灭他门?” “那要怎么办?”程素素也犯起了愁。 “喝你的安神汤吧。这事儿我来办,真能事事让你个小孩子操心吗?要我们何用?以后做事要多看一步,别以为一事毕,就不会有后患了。” “凭什么让我吃药呀?!” “你脑子不好使,想当神婆,得治。”道一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程素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总觉得喝的不是安神汤,是安眠药。喝完药,一觉下去,午饭都错过了,直睡到程玄和道一做完法事回来。 程素素听到声音,推开门奔了出去,只见程玄一脸的生无可恋,道一依旧矜持冷淡。程素素乖乖地叫了一声:“爹!师兄!” 程玄懒洋洋地轻抬手:“好。” 道一多说了几个字:“一切顺利。” 程素素极想问“一切顺利”指的是什么,何家接下来的报复,要怎么应付? 道一却不肯再告诉她了,急得程素素抓心挠肝的好奇,生怕出什么事儿。然而只要程犀不在家,她问谁也没人回答她。只是知道,家里人都挺高兴的。 ————————————————————————————— 程家开心了,何家自然就不会开心! 此时,何家正在一场大混乱之中。 为了寻五行观的晦气,何家舍出脸去做局,还闹得满城风雨。程玄一张神仙脸,本就引人注目,此时更是聚了许多人来看,程玄扶乩之后,想捂住他的嘴,都晚了! 何老员外的长子,先与兄弟、叔伯们争吵了一回。 即便他们肯,何大也是不肯的。只是被吵得头疼,哪个人又不敢先跳出来,明言宁愿何老员外去死,那样说出来不好听。只管哭诉年景不好:“不是不愿,委实拿不出来!” 都逼何老大这个亲儿子先说话。 何老大好不容易送走了本家,回到家里见到妻子杨氏,气便不打一处来。恨恨地一巴掌挥了过去:“都是你的好侄女!” 杨氏挨了打,啜泣道:“我听她说得,也是在理的。何况,那个观、那个庙……” “闭嘴闭嘴闭嘴!她要在理,你找她过去!”何老大愁事上头,暴跳如雷。何家与五行观有夙怨,原想借父亲病危之机,为难了五行观,一鼓作气,压垮五行观。谁知被反将一军。 杨氏自知理亏,不敢再顶嘴,却是越想越气。见何老大踱步想对策,悄悄退了出去,唤来一个婆子:“去朱家,就说我说的,问那个死丫头,她安的什么心?拿着自己亲姑娘、姑父当枪使,给她出气呢?!告诉她,我要有事,她也别想好过!” 婆子头也不敢抬,答应一声:“是。”一道烟跑去了朱家。 到得朱家,朱大娘子正焦急地等着消息,见了便问:“如何?程道士为难住了吗?能打上他们门上,要人手相帮吗?我这里有!” 婆子也不客气,将杨氏的话对朱大娘子直直说了出来。 末了,又加了自己的话:“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您这事儿做得欠妥当,死了儿子谁都难过,怪上人家道士,也是您自己个儿的事,怎么就撺掇起姑妈来了呢?如今倒好,将旁人架到火上去烤!” 朱大娘子一身素服,眼神抑郁,手中帕子几乎要绞烂了,却没有发脾气,只说:“知道了!” 婆子见好就收,不敢多留,收了朱大娘子咬牙切齿给的赏钱,跑回去复命。 回到何家,何老大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杨氏在家。回报之后,杨氏低声道:“知道了。”婆子宽慰道:“安人别急,这事儿,会过去的。一个道士,能把咱家怎么样?就是外面的人,过一阵儿也都忘了。” 这话说得不错,杨氏心头略舒,喃喃地道:“不错不错,咱家虔心理佛,总会有好运的!” 主仆二人互相开解,果然等到了一条好消息—— 何老员外本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痰涌上来,话也讲不出口,晚间却从老员外的卧房传出一个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传遍家下。 何老大年过五旬,老泪纵横:“阿爹说‘千错万错,错在我身,宁愿折寿,以换阖族兴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4|认真用心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此时却不看他, 十分敬业地两眼放空,直挺挺往里走。 道一见状, 恨不得将她提起来暴打——他已经猜到程素素要做什么了,并且很生气。 程素素还要再装,冷不防领子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提了起来, 整个人都跟着升空了!神棍瞬间做不成了。程素素眼神也不放空了,双足乱蹬:“你干嘛?放我下来!” 道一冷冷地看着她,字字切齿:“你、大、哥、上、次、回、来、对、我、说、了,要多看着你,不许淘气。” 程素素恍然大悟! 拼命使眼色:大师兄,我有话说!快帮忙我! 道一将程素素提到与自己平齐, 依旧调子凉凉的:“你眼睛抽筋了?” 二人你来我往, 变化得太快。赵氏此时才找到机会问话:“素素, 怎么了?” 道一提着程素素, 对赵氏道:“怕是惊着了, 师娘须给她煎些安神汤来喝。” 此言有理。赵氏匆匆点头, 吩咐厨下去了。 道一向程玄点头致意, 揪着程素素:“我给她看看。” 程玄大手一挥:“去吧。” 师兄还是靠谱的, 程素素心下大定, 被拎着走也不生气了。 道一很生气! 进了西厢,不等程素素献策表功, 先冻她一下:“想一辈子当神婆跳大神?我送你摇铃手鼓让你天天跳!跳断你的腿!” “你、你,道士不都是……” “呸,”道一悠悠然呸了一声, “少做下等事。鬼神多了,就不稀罕了,有事就见鬼,一听就是骗子!” “哦……” “说吧,想说什么的?以后有事,传讯与我,或是大郎,不许再装疯。” 程素素蔫了:“找个他们断不能答应的事,不就行了?” “何家必有准备,又有和尚指点,等闲事难不住他们。稍不谨慎,他们就越会报复。许诺越重,报复越惨!金银财帛都奉上了,就等我们从阎王手里抢人。我一辈子,小鬼都没见到过一只。还抢阎王!这是圈套,要解套!” “官爵。”程素素不再磨牙,直指要害。 道一顿悟!“妙!” 何家因何能如此蛮横?还不是仗着“亲生”二字,给他们带来了官爵?虽是虚衔,品级却在,可免赋税,有人捧着地契投到门下。只要厚着脸皮死咬不放,就会一直得益。 孩子改姓了李,不要紧,对他们不满,没能让他们享受到父族该有的、更多的尊荣利益,虽然愤恨惋惜,也不是不能容忍。生父才是亲爹!哪怕皇帝,也不能不管亲爹! 因此获益的,乃是全族! 道一越想越透彻,何家本贪婪无情,断无放弃得得之理。老员外为了一时活命,答应了,别人也不会答应! 不过…… “他要答应了呢?” “离京千里,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要许久,我看他等不到批复了。就算等到了,几十年了,得到那么多好处,一时哪里算得清楚?少吐一文钱,死了也活该。都吐出来,他也活够本了。”程素素无所谓地说。 道一微笑:“明白了,扶乩,就说原是天赐富贵儿与他,他不慈,才会……” 程素素大力点头:“就是!” “是什么?这样就是将人往死里得罪,面上不显,心里恨得毒。你能灭他门?” “那要怎么办?”程素素也犯起了愁。 “喝你的安神汤吧。这事儿我来办,真能事事让你个小孩子操心吗?要我们何用?以后做事要多看一步,别以为一事毕,就不会有后患了。” “凭什么让我吃药呀?!” “你脑子不好使,想当神婆,得治。”道一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程素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总觉得喝的不是安神汤,是安眠药。喝完药,一觉下去,午饭都错过了,直睡到程玄和道一做完法事回来。 程素素听到声音,推开门奔了出去,只见程玄一脸的生无可恋,道一依旧矜持冷淡。程素素乖乖地叫了一声:“爹!师兄!” 程玄懒洋洋地轻抬手:“好。” 道一多说了几个字:“一切顺利。” 程素素极想问“一切顺利”指的是什么,何家接下来的报复,要怎么应付? 道一却不肯再告诉她了,急得程素素抓心挠肝的好奇,生怕出什么事儿。然而只要程犀不在家,她问谁也没人回答她。只是知道,家里人都挺高兴的。 ————————————————————————————— 程家开心了,何家自然就不会开心! 此时,何家正在一场大混乱之中。 为了寻五行观的晦气,何家舍出脸去做局,还闹得满城风雨。程玄一张神仙脸,本就引人注目,此时更是聚了许多人来看,程玄扶乩之后,想捂住他的嘴,都晚了! 何老员外的长子,先与兄弟、叔伯们争吵了一回。 即便他们肯,何大也是不肯的。只是被吵得头疼,哪个人又不敢先跳出来,明言宁愿何老员外去死,那样说出来不好听。只管哭诉年景不好:“不是不愿,委实拿不出来!” 都逼何老大这个亲儿子先说话。 何老大好不容易送走了本家,回到家里见到妻子杨氏,气便不打一处来。恨恨地一巴掌挥了过去:“都是你的好侄女!” 杨氏挨了打,啜泣道:“我听她说得,也是在理的。何况,那个观、那个庙……” “闭嘴闭嘴闭嘴!她要在理,你找她过去!”何老大愁事上头,暴跳如雷。何家与五行观有夙怨,原想借父亲病危之机,为难了五行观,一鼓作气,压垮五行观。谁知被反将一军。 杨氏自知理亏,不敢再顶嘴,却是越想越气。见何老大踱步想对策,悄悄退了出去,唤来一个婆子:“去朱家,就说我说的,问那个死丫头,她安的什么心?拿着自己亲姑娘、姑父当枪使,给她出气呢?!告诉她,我要有事,她也别想好过!” 婆子头也不敢抬,答应一声:“是。”一道烟跑去了朱家。 到得朱家,朱大娘子正焦急地等着消息,见了便问:“如何?程道士为难住了吗?能打上他们门上,要人手相帮吗?我这里有!” 婆子也不客气,将杨氏的话对朱大娘子直直说了出来。 末了,又加了自己的话:“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您这事儿做得欠妥当,死了儿子谁都难过,怪上人家道士,也是您自己个儿的事,怎么就撺掇起姑妈来了呢?如今倒好,将旁人架到火上去烤!” 朱大娘子一身素服,眼神抑郁,手中帕子几乎要绞烂了,却没有发脾气,只说:“知道了!” 婆子见好就收,不敢多留,收了朱大娘子咬牙切齿给的赏钱,跑回去复命。 回到何家,何老大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杨氏在家。回报之后,杨氏低声道:“知道了。”婆子宽慰道:“安人别急,这事儿,会过去的。一个道士,能把咱家怎么样?就是外面的人,过一阵儿也都忘了。” 这话说得不错,杨氏心头略舒,喃喃地道:“不错不错,咱家虔心理佛,总会有好运的!” 主仆二人互相开解,果然等到了一条好消息—— 何老员外本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痰涌上来,话也讲不出口,晚间却从老员外的卧房传出一个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传遍家下。 何老大年过五旬,老泪纵横:“阿爹说‘千错万错,错在我身,宁愿折寿,以换阖族兴旺。’”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母亲关心他身体,倒叫他少操心,张罗厨下给他做爱吃的,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先唤过来二弟程珪、三弟程羽,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不服道一都不行,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珪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珪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珪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珪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珪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珪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程羽乐了,对程珪扮个鬼脸,大声说:“你快听你哥的训吧!” 程珪所敬畏者,唯道一与程犀,也力图模仿他们。此时故作轻描淡写:“明天我会把大哥的教训,连你二哥我对你的教训,一块儿给你的。” 程羽跺脚跑了。 程犀道:“来,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低声将自己旬日所悟,告诉程珪。程珪听了,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意思。”他这装大人的样子,将程犀逗乐了:“饭该好了,去阿娘那儿用饭吧。饭后我得看看幺妹。” “唔唔,我们天天上学,她倒在家里啦,比以前见得少多了,娘还不让我们引逗她出去玩,说怕玩野了,长大不好收心。怪可怜的。” 弟兄俩到得上房,只见赵氏盘膝坐在矮榻上,左边坐着程素素,右边是程羽伏在她的膝上。 程珪见便道:“跟娘撒娇!是不是还要告状?”个小不要脸的! 程羽对他扮了个鬼脸。 三个儿子里,赵氏最看重者,无疑是长子,若说偏爱,则是幼子无疑。程羽生得极好看,有一种超出性别的精致漂亮,一对帅气的剑眉,又不会让人认错他的性别。小小年纪,长得就很讨人喜欢了。淘气一些,也因“幼子”,得到许多宽容。 然而赵氏却有一样好处,对待儿子们,她十分清楚“妇道人家,丈夫不大理事,还是要长兄管教的”,虽宠爱幼子,年长儿子说出道理来,她还是支持的。轻推幼子:“你哥哥来了,你还这样坐着,不是道理!” 程羽才要攀扯妹妹,只见程素素早已经乖巧地站在地上了! 程羽目瞪口呆。 ———————————————————————————————— 用过饭,程犀也顾不得休息,又将妹妹提到了书房里。天色已晚,书房里点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很有意境。 程素素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大哥这次回家,就一天假。今天下午放学回来,次日一天,再转天一早就得准时到府学上课。从踏进家门,就没停下来过。明天还得见见朋友吧?得过问家务吧?还要给自己授半天课。 有点不想告诉他赵氏都做什么了呢。 程犀也在观察妹妹,不知是否是心有所思,所以越看越像,总觉得妹妹沉稳许多。问道:“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什么了?” 程素素心想,你时间也不宽裕,有什么说什么,再商议对策得了,反正这个亲娘,我也应付得来。一五一十将赵氏如何做,自己如何应对,如今半天跟赵氏学,半天自学一一说了。 程犀眼前一黑! “我说怎么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事儿!”原来,记着妹妹功课的,不只有自己一个,还有母亲!听程珪所言,还以为母亲只是将妹妹拘在家里,其实静心练字,安心读经史,也是不错的。 万万没想到,母亲爱女心切,欲将周身的本事传授给妹妹。 程素素见状,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忙说:“别慌别慌!你十四中秀才头名,阿娘三十五了还困在内宅,我知道该听谁的。” 程犀右手按在左胸上,掌下心跳得厉害,有些虚弱地问:“你背《女诫》,都有什么想法?” 程素素胸有成竹,才说一句:“很有趣,那是一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额上也出汗了。心里狂骂:差点要露馅儿了! 她本想说,这不就是一本兵法么?完全是教斗争策略的好伐?主要目标是老公,整不了老公,就把他父母弟妹全拿下,包围他,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类的。 忽然想起来,她七岁,“兵法”两个字怎么写,她是知道的,讲的什么,她“不应该”知道。 程犀心跳得更厉害了:“嗯?一本什么?” “一本学着《道德经》的书,”程素素脑子也转得飞快,口气变得小心翼翼的,“总觉得有点像……水。”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的对的,你知道什么是水吗?喝的是水,沐浴也用水。软软绵绵。可每年夏天,城外河水暴涨,总有淹死人的。若不是城外有那道澄堤,浪头能打翻城墙。可平常的时候,它看起来又那么的温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5|重操旧业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 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 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 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 再进一步, 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 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 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 暴利, 或有加官, 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 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 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 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 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本道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至于程素素,程犀也与嘱咐赵氏一样:“有事就去观里找大哥。” 家中人也各有叮嘱。随同程犀赴京的,照旧是阿彪,阿彪的母亲少不得再对儿子嘱咐一回。赵氏犹觉得人少,然而却再难抽出得用的人手来了。如此长途,照说当有一个走惯远路的老成人相伴,然而程家却没有这样的人可以用。 道一按耐下想陪同前往的想法,写了一封信,封上信物,交给程犀:“到了京城,去玄都观【1】找师祖、师伯他们。总比与人挤在客栈里强。” 这许多人,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兜兜转转,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或租了出去,或是久无人住,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6|走私贩子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li style="line-height: 14px">  此为防盗章 程犀平复了惊讶, 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 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 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 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 还是她的生死, 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 就该知道, 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 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 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 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 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 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 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程素素举着份旧邸报:“找着了!” 程犀一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最大的消息就是今科放榜,头名——状元谢麟。 现在他哭了! 一面哭,一面双膝着地,还跪下请罪。 赵氏慌了。 她原是在椅子上闲适坐着的,一见程犀流泪,顿时坐不住了。听到程犀的话,更是剜心。也不拿帕子按眼角了,也不将食指蜷起抵在鼻端了,仪态全失地哭了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程犀跟前,一把将程犀抱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说这个话?” 程犀哽咽道:“是儿子无能……那些,仆妇都能做的,还要阿娘和幺妹当正经事来做……” 赵氏抽噎着解释道:“那是妇人本份的,你是男儿,不明白,妇人……” 一句话能劝动,就不是赵氏了,好歹是在道一和程犀没有长大的时候,支撑全家好几年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7|兵临城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li style="line-height: 25.2px">  此为防盗章  在程犀房里坐得端正的, 不是程素素又是谁? 道一与程犀皆是诧异:她不是应该已经回去睡了吗? “你们要私了,可以的。”程素素见到他们来, 很镇定地走过来相迎。 一句话,便将程犀与道一原本要说的许多话都压了回去。二人看了一眼程素素身后的卢氏,由程犀问:“阿娘歇下了?”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 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 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 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 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 若不是有她, 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 还是她的生死, 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 就该知道,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 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 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程素素举着份旧邸报:“找着了!” 程犀一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最大的消息就是今科放榜,头名——状元谢麟。 程素素还要再装,冷不防领子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提了起来,整个人都跟着升空了!神棍瞬间做不成了。程素素眼神也不放空了,双足乱蹬:“你干嘛?放我下来!” 道一冷冷地看着她,字字切齿:“你、大、哥、上、次、回、来、对、我、说、了,要多看着你,不许淘气。” 程素素恍然大悟! 拼命使眼色:大师兄,我有话说!快帮忙我! 道一将程素素提到与自己平齐,依旧调子凉凉的:“你眼睛抽筋了?” 二人你来我往,变化得太快。赵氏此时才找到机会问话:“素素,怎么了?” 道一提着程素素,对赵氏道:“怕是惊着了,师娘须给她煎些安神汤来喝。” 此言有理。赵氏匆匆点头,吩咐厨下去了。 道一向程玄点头致意,揪着程素素:“我给她看看。” 程玄大手一挥:“去吧。” 师兄还是靠谱的,程素素心下大定,被拎着走也不生气了。 道一很生气! 进了西厢,不等程素素献策表功,先冻她一下:“想一辈子当神婆跳大神?我送你摇铃手鼓让你天天跳!跳断你的腿!” “你、你,道士不都是……” “呸,”道一悠悠然呸了一声,“少做下等事。鬼神多了,就不稀罕了,有事就见鬼,一听就是骗子!” “哦……” “说吧,想说什么的?以后有事,传讯与我,或是大郎,不许再装疯。” 程素素蔫了:“找个他们断不能答应的事,不就行了?” “何家必有准备,又有和尚指点,等闲事难不住他们。稍不谨慎,他们就越会报复。许诺越重,报复越惨!金银财帛都奉上了,就等我们从阎王手里抢人。我一辈子,小鬼都没见到过一只。还抢阎王!这是圈套,要解套!” “官爵。”程素素不再磨牙,直指要害。 道一顿悟!“妙!” 何家因何能如此蛮横?还不是仗着“亲生”二字,给他们带来了官爵?虽是虚衔,品级却在,可免赋税,有人捧着地契投到门下。只要厚着脸皮死咬不放,就会一直得益。 孩子改姓了李,不要紧,对他们不满,没能让他们享受到父族该有的、更多的尊荣利益,虽然愤恨惋惜,也不是不能容忍。生父才是亲爹!哪怕皇帝,也不能不管亲爹! 因此获益的,乃是全族! 道一越想越透彻,何家本贪婪无情,断无放弃得得之理。老员外为了一时活命,答应了,别人也不会答应! 不过…… “他要答应了呢?” “离京千里,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要许久,我看他等不到批复了。就算等到了,几十年了,得到那么多好处,一时哪里算得清楚?少吐一文钱,死了也活该。都吐出来,他也活够本了。”程素素无所谓地说。 道一微笑:“明白了,扶乩,就说原是天赐富贵儿与他,他不慈,才会……” 程素素大力点头:“就是!” “是什么?这样就是将人往死里得罪,面上不显,心里恨得毒。你能灭他门?” “那要怎么办?”程素素也犯起了愁。 “喝你的安神汤吧。这事儿我来办,真能事事让你个小孩子操心吗?要我们何用?以后做事要多看一步,别以为一事毕,就不会有后患了。” “凭什么让我吃药呀?!” “你脑子不好使,想当神婆,得治。”道一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程素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总觉得喝的不是安神汤,是安眠药。喝完药,一觉下去,午饭都错过了,直睡到程玄和道一做完法事回来。 程素素听到声音,推开门奔了出去,只见程玄一脸的生无可恋,道一依旧矜持冷淡。程素素乖乖地叫了一声:“爹!师兄!” 程玄懒洋洋地轻抬手:“好。” 道一多说了几个字:“一切顺利。” 程素素极想问“一切顺利”指的是什么,何家接下来的报复,要怎么应付? 道一却不肯再告诉她了,急得程素素抓心挠肝的好奇,生怕出什么事儿。然而只要程犀不在家,她问谁也没人回答她。只是知道,家里人都挺高兴的。 ————————————————————————————— 程家开心了,何家自然就不会开心! 此时,何家正在一场大混乱之中。 为了寻五行观的晦气,何家舍出脸去做局,还闹得满城风雨。程玄一张神仙脸,本就引人注目,此时更是聚了许多人来看,程玄扶乩之后,想捂住他的嘴,都晚了! 何老员外的长子,先与兄弟、叔伯们争吵了一回。 即便他们肯,何大也是不肯的。只是被吵得头疼,哪个人又不敢先跳出来,明言宁愿何老员外去死,那样说出来不好听。只管哭诉年景不好:“不是不愿,委实拿不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8|一念之间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li style="line-height: 25.2px">  此为防盗章 程犀无奈地道:“看你坐卧不宁, 才告诉你这个……” 程犀还要说什么,道一咳嗽一声:“乐够了?”他人冷, 声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 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 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 人伦惨剧,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 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 无知而已。见得多了, 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 “素素, 女孩子, 我以前见得少,近来留意, 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你没有,我也没有, 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我要一次记不住,下次给我个难堪,就记住了。明白!” “心里好奇,也不能讲出来,面上得装得不在意才行。不过呢,也要分人,谁喜欢你急一些,他就肯讲,你就要让他觉得你诚肯且急……” “看人下菜……额,因材施教?” 程犀双肩一松:“不错。”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弯了双眼,谄媚地搓手:“大哥,听说,有邸报,哦?” “有,不过晚些,”程犀取出一叠纸来,“在这里看,看完回去。” 本地离京城远些,邸报三日后才能由京城抵达。到本地后,先送衙门、有官职者,后由衙门胥吏,又或这些官员家里流出。其中一个流向便是府学等读书人聚齐的地方,再分流。读书人如程犀,约摸十日后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过邸报,一顿,慢慢地寻张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着摇头。 忽然,程素素指着一页道:“大哥,这个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弃养,被李家收养的那个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将一叠邸报看完,并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经被讨论过了。只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后效的……不知这位李相公,会出什么招呢? 她敢打赌,李相公对何家没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养父,两家一同照顾了。却只接了养父家去京城,这怨气也是不小的。 这一回她学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来,只是含蓄地问程犀:“这丧事,是不是有转机?”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来宰相会做什么,还用考举人吗?”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试吗?” 程犀摸着妹妹的脑袋:“等吧。” ———————————————————————————————— 过不数日,等到了李相公派人回老家来了。 派的不是别人,是姓李的侄子! 乐子,大了。 程素素愈发笃定,这位李相公,怨气很大很大。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9|适者生存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大多数人一生中智商的巅峰是在高考前, 那么,一个王子的呢? 其实也差不太远, 把“高考”替换成“上位成功”就是了。本就不笨的九王子正处在人生中的智商巅峰期,在听蒋清泰汇报的时候,已经转了无数的心思, 最终吐出来的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蒋清泰摸不清他的心思,不敢贸然接话,恭恭敬敬地请示:“这个王三,又当如何?” 九王子没有回答,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蒋清泰补充道:“此人身上疑点甚多。谢氏夫妇若真像他说的那样, 何至于在两国对峙的时候派他来走私?” 他说的这些, 九王子方才早就想过一回了, 想得还比他深得多。略有欣慰自己手下不是饭桶, 九王子口气也轻飘飘的:“留着看看吧, 找人盯着他, 他要是步暗棋, 必会有所行动。记着, 先不要动他, 也不要叫他察觉了,还照原来的样子待他。唔, 你可与他多做些交易,不用怕,只要有交易, 咱们就不会吃亏。” “是。” “再有,传讯给咱们在南边的人,将谢麟夫妇二人的旧事打探明白。” “是。” “有趣。”九王子眯起了眼睛,心情好了一些,转身去看挂在墙上的一张老大的地图。地图很粗糙,山河形状、位置倒是都有,九王子暗叹,大魏毕竟立国太短,又地处偏僻,人才匮乏,这些事物到底不如南朝。有一张精确些的地图就好了。 图上以不同颜色标着各处防线等等,又有简略的文字说明,九王子伸出一指,点往南一点:“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让那头野猪去拱一拱也好,野猪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交手过后就能试出对方深浅来了。南朝设三路安抚使,其余两个已经试探过了,这第三个么…… 总要摸清了底细,才好动手。柿子拣软的捏,没什么好忌讳的,若谢麟点子太硬,那就去收拾别人,待大魏壮大之后,再来对付他!没有上位者不喜欢有本事的人,只要这有本事的人能够为自己所用。九王子便是打的这个主意。大魏如今吸纳的这些文士,水平太低!仪态也不好看!谢麟别的不说,样子就很养眼了,哪怕没别的本事,放在那里也是不错的,何况文章他也读过,写得还是可以的。 九王子越想越远。 此时,王三郎还什么都不知道。蒋清泰又与他做了点接触,苦留他等安全了再回去,端的是十分友好。王三郎虽急着回去,然而暴雪来临,路途封阻,想走也走不了,只得窝在王廷里焦急地等消息。 战况是半个月后随着败军一同回来的,失败的消息想瞒都瞒不住。以往也偶有受挫的时候,至少能在回程的时候顺手牵羊一点。如今遇到大雪,损失又大,顺手牵羊那一点点,并不足以弥补其受到了的损失。 整个王廷降入了低气压,南人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王三郎只得窝在简陋的客舍时,与一些同是北上的南人一起盼着雪停,只要别再接着下雪,他们就能上路了。 王廷上层争执得很厉害,擅自出兵于现在的魏国而言并不算什么大罪——只要打赢了、抢得了就行。问题是败了!王廷震惊,却又无可奈何,老天帮对家的忙,要他们在此时点起人马顶风冒雪再行征伐?很困难,他们的补给不似南朝那么麻烦,冬天行军依旧是个负担。且新败之后,要重新研究一下对方的底细,也不适合现在就动手。 如何处罚败军之将,如何报负,接下来的布置又当如何,都是需要吵的。 九王子在大殿里听得厌烦——魏主虽以强力建国,各部头人也并非像南朝一样的“臣子”,吵吵起来凶得狠,甚至有时候连魏主的账也不大买。 【真该叫南人来教教他们‘规矩’!】九王子无聊地想,【大半的吵闹都是浪费口水,最后还不是看哪里好打就打哪里?】 果然,最终魏主拍板定案,暂时放过谢麟一处,比较三处,还是左路更好欺负一点,就他们了!各家准备好人马,待雪停之后即南下。具体的行军路线与出发的时间,魏主并没有即时公布,只命做好准备。而才兵败的那位王子,魏主罚了他黄金,命他戴罪立功,出发时做前锋。 依魏主的意思,这些兵马硬啃也能啃下谢麟这块骨头——这样更有威慑力,且谢麟那里经过一阵,城墙破损也更容易攻击。只是经此一仗,对方已有准备,援军说不定已经到了,再打就不划算了。不如捏捏软柿子,先抢点物资来好休养生息。 这些事情,南方依旧一无所知。 ———————————————————————————————— 南朝的雪没有北国大,雪停之后,援军终于找对了方向,等他们到了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谢麟依旧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且对他们路遇暴雪表示了慰问,热情地邀请他们留下来修整完毕之后再回去。郑重地保证,由他发文过去,请求将援军留下,援军只管放心就是。不客气也不行,城里减员如此之多,不将他们留下来,万一这个时候再有敌寇来犯怎么办? 援军也不是很想就这么赶回去,虽然没能帮上忙再留下来未免尴尬,但是大雪突至又急行军,委实冻伤了不少人,连领军的将军也不是很想就这么回去了。修整一下,将轻伤的治一治就不至于因为赶顶着雪后寒回去变成重任减员。重伤的也就不至于早死。 现在可不是吃空饷的时候,能少点损失是一点。援军就留了下来,营房是有的,本地减员颇多,空出来的营房再临时搭建一点,倒能容纳得了这许多人。只是这城墙不到化冻是没办法收拾了——已经冻上了。 援军安顿下来,也主动承担了部分的防务,站在城墙上,看着厚厚的冰层也不免有些好奇。天冷结冰,谁都能想得到,将水浇在城墙上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了。还有好奇的士卒倒过枪柄来敲了敲冰壳,只留下点点白痕,心道,又学了一招,想出这招的人真是绝了。 程素素此时却另有事忙,她琢磨着怎么将儿女安全地带出府去,感受一下这劫后余生的氛围,再看一看战争的后果。她的儿女眼下却只对一个问题感兴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往墙头浇水呢?不就不用打了吗?” 程素素哭笑不得:“你这是吃第九个烧饼呢?” 最后一个烧饼的故事谢秀没有听过,又缠着她讲故事。程素素道:“就是从前有一个傻子,连吃了八个烧饼没有吃饱,吃到第九个,饱了。便说,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吃前面八个?只吃第九个就饱了呀,白费了前面八个饼。” 小儿女似懂非懂的,程素素也微感棘手,想了一下,又说:“呐,你们和你们爹撒娇,他听不听你们的?” 两人一齐点头,哪怕对要继承家业的长子,谢麟要求严格,可也不是不宠的。程素素又问:“为什么呢?” 谢秀好奇地:“爹疼我们,就疼我们了啦。”天性如此,有什么原因? 程素素语塞,又想了一想,道:“呐,你们看,这梅花好看吗?” 这个听懂了,小兄妹一齐点头:“好看。” “可要不生根,就没有花……” 谢麟抽空回来看孩子,正遇到这情形:“怎么要出门儿还没出去?一道去?” “好呀。”程素素有种解脱的感觉,低声抱怨着小孩子真难搞。谢麟笑道:“也有你觉得为难的时候?”那必须有,程素素将方才的事情说了。谢麟抱起裹得圆滚滚的儿子:“呐,兵法呢,以正合,以奇胜……” 程素素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不需要生动活泼吗? 谢麟就没有生动活泼,先将大道理给儿女讲一遍,再合着例子说:“打仗,终归是拼杀的事情,就像吃饭,看到品相不佳的饮食便不吃,可终究还是要吃东西的。” 敌兵退去,援军留下,谢麟心情大好,愈发变得有耐心了。夫妇二人带着孩子,也不鸣锣开道,便悄悄地在城里转悠。这可忙坏了谢守清,他以为这个时候谢麟出去亮亮相有利于安定人心,又既担心老师一家遇险,便紧跟着一家四口,试图以其文弱之躯将危险挡在远处。 小兄妹极少走出家门,两双好奇的眼睛矜持又渴望地看着街景,一看之下吓是没有吓到,倒是吃惊不小:“与先前好不一样。他们家也有不好的事了吗?” 谢麟低声道:“大家都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一行人缓步慢行,东看西瞅安定人心,安喜那里也是不会漏过的。安喜受了重伤,现在倒是醒过来了,只是还不能下地,听说防务被接手了,一则放心,一则又担心自己的位置会不会被取代了,心中焦虑,就躺在床上骂人:“小兔崽子,丁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杀了吃肉呢!” 听说谢麟一家子都来了,又急得捶床:“扶我起来!” 正忙乱间,谢麟一家已经进来。小兄妹俩是认得安喜的,一见他伤得重,小脸儿这时才有点发白,两张小嘴动了动,都说不出话来了。安喜在床上也起不来,只好等众人到了内室才告个罪:“恕我起不了身了。”继而就是抱怨自己伤的不是时候,又嫌弃援军没顶上用,继而说自己手下也不顶用,一点小事也办不好。 谢麟便问何事。 安喜道:“他们有俘获几个魏人,语言不通,撬不开魏人的嘴。” 竟有这事!谢麟一面想安喜治军居然还不算,竟没有人事先透出风声来,一面说:“那倒要去看看了。” 安喜守城固然不惜性命,打完了仗一肚子的小九九也没变少——自己审不出来的,交给谢麟总比交给援军好,交给谢麟,算自己一拨的功劳,让援军挖出什么干货来,自己可就亏啦。 谢麟安抚了安喜,便急忙去看俘虏。程素素看看儿女,小兄妹俩在安喜的叫骂声中已经恢复了平静,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没将儿女带过去。程素素在折磨人上面别出心裁,略想了一想,便问谢麟要不要自己也过去。谢麟咬咬牙:“走吧。”命谢守清将小兄妹护送回家。 谢守清简直要好奇死了,为什么要师母跟着去?!有什么内-幕?!还是乖乖带着师弟师妹回府去。 程素素与谢麟便到了牢里,想要从魏人口中得到些什么消息,就不能叫他们死了。是以攻上城头被砍翻俘获的几个魏人已裹了伤扔在了厚草堆上,身下还给铺了条薄被,墙角扔了一个火盆。有三个还在昏睡,是受伤之后发了烧,清醒的两个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另一个却是个骨架还没长开的少年人。 从面相上看,清醒的两个当有血缘。又见有人来,中年人将少年挡在身后,少年硬要向前挤,两人口中说着程素素也听不懂的话。谢麟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找个通译来,王三不是从北边带回不少人么?总有懂的。我道还有什么难的呢,去,将他们两个分开了来……” 不怕他们关系不好,就怕关系太好,拿一个威胁另一个的事情,谢麟又不是不会做。以往不屑于做,现在两国交兵,有什么手段是不能用的? 通译找来了,事情便好办得多。几番交谈,便知他二人是父子,那就更好办了。将二人隔离开来,谢麟分别与这二人交谈。父子二人一旦被隔开要胁,便不剩几分坚持了,很快便将来龙去脉说了。无非是谢麟抓了走私贩子,伤及了王子的利益,所以王子就领兵来了。 谢麟问及军法等等,二人皆是一脸茫然:“王子想要出兵,就出了呀。” 居然不要验核兵符?谢麟惊讶之余,又转起了脑筋——看来魏主对下面的控制并没有那么强么。再问其他,这父子二人虽是勇敢,所知机密却并不多,用刑之后也没问出什么来。 知道不是魏国的战略,谢麟的心放下了大半,也有心情说笑了。程素素道:“看来魏廷还有一乱。” “那是,”谢麟幸灾乐祸地说,“魏主不集权无以成事,集权必有内斗。且等着那一天吧!” 心情愉快的谢麟第二天即发布了安民的告示,又将所得消息奏报朝廷,同时移文去质问边将——如何你们将人放了进来!派去移送公文的乃是米铮,米铮背后还有枢府的背景,派他倒比别人合适了。 米铮来去三日,青着一张脸带回了两个裹着破皮袄的中年人:“城破了这两位是躲在地窖里才活过来的,城内,人间地狱。” 城破了,所以魏人长驱直入了。 谢麟大惊:“什么?!怎么不……”怎么不送信来通知呢?显然是没有能够发公文的人了。 谢麟不得不发了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 往内地送信交通要便捷得多,七日后,朝廷便给了回复,命谢麟暂时接管辖区内一应军政事务。原本的援军也留下来听他指挥,尽快恢复防务,不能再退了!这里涉及到一个地理问题,若是由着边城被破而不恢复,则往南百里将无险可守,魏军便可长驱直入了。若等朝廷再派人来,一来一去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或许这城就得废了。 纵然是寒冬,哪怕是书生,谢麟也须即刻起行赌这一把。 程素紧张地给他打点行装,问道:“要不,请赵先生将孩子们带回京城,我随你北上去吧。”她可不放心谢麟一个人走。谢麟也后悔将儿女带回来了,理智告诉他,撑住了这一阵大有裨益,然而心爱的子女总不肯令他们冒险。 谁也不敢拿两个孩子冒险,赵骞临危受命,与谢守清两个一起,带上五十护卫,悄悄地护送两个孩子回京。 谢麟移府边城,程素素没等到他们安全抵京的消息便与谢麟整束行装,一路北上,只待朝廷新调的守将到来,再行回还。眼下只盼着自俘虏口中得到的消息为真,只是一个将领的私自行动,魏军不会在近期内进攻。 百余里的路,谢麟咬着牙,一昼夜赶到,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的时候,残破的城墙出现在了视线里。 率领援军的将领姓钱,一路很是担心谢麟还带着家眷要误事,不想不大撑得下去的是谢安抚,活蹦乱跳的是谢夫人。匆匆近前对谢麟道:“大人少歇,我命孩儿们先将城里巡一巡,大人再进去。胡虏破城,十室九空,到底还是能找到些人的,怕有盗贼。” 程素素不在将士面前争先,只担心地看了谢麟一眼,给他递了只酒囊。谢麟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冷酒:“好!” 不多时,城也巡完了,钱将军请谢麟夫妇入城。 程素素裹着皮裘,与谢麟并马入城,城内一片萧瑟,仿佛已经荒废破败了数百年。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了所有生机,地上残肢断臂,墙上血痕污黑。 程素素心头一震,一股奇怪的感觉升了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居然在一座兵祸过后的城池里,会这么地想要维护一个封建王朝,明明是恨不得封建王朝都完蛋的。 程素素低低地笑了起来,真是十分好笑了,这股强烈的守护的愿望,居然比差点赌咒发誓的、要守护家人的愿望还要强烈。 战乱总是会死人的。国人心中的恶,也不比异族少,但是她曾见过弥勒教作乱,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觉得这样的危险,这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反而更想获得安全。 自幼年起,她想的便是“生存”,然而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产生强烈的危机感,“生存”二字在脑海里如此鲜明的浮现。 是了,生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0|长篇大论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 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 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 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 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 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 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 说:“你想要, 管她要, 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 脸色还不是很好看, 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 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 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道一与程犀走向不远,就站在庭院树下,眼角的余光往左能看到院门,往右能看到程素素呆的房门。 道一双眼望远,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1|再接再厉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 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 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 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 将她收拾妥帖。此时, 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 今早不起, 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 从凳上跳下来!对哦, 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 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 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 “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 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 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自己处芝兰之室,弟弟妹妹在荒草中间,程犀很是着急!越早掰,对他们越好!则旬日之假,尤显可贵。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母亲关心他身体,倒叫他少操心,张罗厨下给他做爱吃的,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先唤过来二弟程珪、三弟程羽,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不服道一都不行,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珪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珪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珪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珪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珪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珪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程羽乐了,对程珪扮个鬼脸,大声说:“你快听你哥的训吧!” 程珪所敬畏者,唯道一与程犀,也力图模仿他们。此时故作轻描淡写:“明天我会把大哥的教训,连你二哥我对你的教训,一块儿给你的。” 程羽跺脚跑了。 程犀道:“来,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低声将自己旬日所悟,告诉程珪。程珪听了,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意思。”他这装大人的样子,将程犀逗乐了:“饭该好了,去阿娘那儿用饭吧。饭后我得看看幺妹。” “唔唔,我们天天上学,她倒在家里啦,比以前见得少多了,娘还不让我们引逗她出去玩,说怕玩野了,长大不好收心。怪可怜的。” 弟兄俩到得上房,只见赵氏盘膝坐在矮榻上,左边坐着程素素,右边是程羽伏在她的膝上。 程珪见便道:“跟娘撒娇!是不是还要告状?”个小不要脸的! 程羽对他扮了个鬼脸。 三个儿子里,赵氏最看重者,无疑是长子,若说偏爱,则是幼子无疑。程羽生得极好看,有一种超出性别的精致漂亮,一对帅气的剑眉,又不会让人认错他的性别。小小年纪,长得就很讨人喜欢了。淘气一些,也因“幼子”,得到许多宽容。 然而赵氏却有一样好处,对待儿子们,她十分清楚“妇道人家,丈夫不大理事,还是要长兄管教的”,虽宠爱幼子,年长儿子说出道理来,她还是支持的。轻推幼子:“你哥哥来了,你还这样坐着,不是道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2|急转直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越想, 越觉得此计可行!做了女冠,后台就是神仙, 受世俗的干扰便会少很多。且她爹是道士,这样便利的条件不用,简直浪费!眼下她爹似乎有事要忙, 暂时不宜打搅,不如多多留心,等他忙完了眼前的事,就提出这个要求。 想必,他老人家是不会反对的。 打定主意,程素素便留心卢氏与多喜说了些什么。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 也是前世不修, 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 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 孤魂野鬼, 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 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 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 心道, 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 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 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 参拜之事,乏善可陈。赵氏虔诚,要多跪一会儿,程素素的二哥、三哥,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耍了。程素素便与卢氏出来。卢氏每来五行观,必要抽空拜一拜城隍。程素素不想去,卢氏不由为难。 程素素眼珠子一转,道:“我去找大哥,总行了吧?”也许,能敲边鼓,问出些什么来呢!再者,做女冠这事儿,顶好能得到程犀的支持,这样事情就能敲定了! 卢氏一听,便道:“好好,大郎最是妥当的一个人!”观里她也熟,熟门熟路地将程素素送到了道一那里。 道一与程犀为程玄收拾摊子,经验丰富,已合上了簿册,正在斗茶。赵氏于斗茶上手艺不凡,程犀也颇擅此道,道一罕见地路出笑容来:“这一事,我总不如你。” 程犀道:“小道罢了。擅不擅长,有什么?” “那可不一样……”道一说到一半,抬头看向门外。 卢氏忙屈一下膝:“大郎,道长,我送姐儿过来。” 程素素接口道:“三娘和小青姐去城隍那里,阿娘许了的,我累了不想去。” 程犀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一点头,卢氏便放下心头大石,笑吟吟地离开了。 道一看着一个大红团子滚过了门槛,挑眉看程犀。程犀也动动眉眼,示意稍安毋躁。 即将去府学,程犀最不放心的,不是二弟有心准备明年的秀才考试,也不是三弟不大爱上学,反而是幼妹。他们俩,一个有心向学,天资不错,另一个有先生管着,也出不了大错。 唯有幼妹,是归内宅管的。赵氏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家产也丰裕了许多。是个合格的主母。缺点也是明显的,赵氏有内宅妇人的通病——眼界窄,性情不够坚毅。性情略有些忧郁,有时候又有些固执,遇到事情,又会顾虑重重。 让赵氏教导程素素,程犀委实不放心。妹妹七岁了,先前小些,随老三程羽一道开蒙,有老师看着读书,也还罢了。七岁上,男女有别,再送与男孩子一处读书,是不相宜的。程家再单请一位先生,也有些吃力。 去府学之前,程犀也在想,要如何提点妹妹,使她不要被赵氏身上的缺点所影响。反应迟钝是不要紧的,目光不够长远才是真要命!程犀有着一颗向上进取的心,是断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庸庸碌碌的。 掰性子,得趁早! 程素素不晓得,自己打着小算盘,正踩进了程犀的口袋里。 犹自天真地打着小算盘,拣了下手的一张椅子坐下,东瞅瞅、西看看,斟酌着措词。想到一半,便觉不对,道一与程犀都在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表演!程素素感觉有些不妙,小心地问:“怎、怎么啦?” 程犀好笑地挑眉:“嗯?” “我……打扰你们啦?” 程犀笑而不语,道一天生冷脸,都看着她。 程素素很想落荒而逃,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忍住了。几年来,都是别人哄着她,主动逗她说话,现在让她主动开口,也找不到一个自然委婉的开场白。 反正都不是外人!程素素咬咬牙,冲口而出:“大哥,我想入坤道修行!” 程犀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她会生出这样的主意来,程犀心中,妹子做女冠,乃是下下之策。程素素平生,全无半点向道之心,长到七岁,憨吃憨玩。虽然要求从来不出格,也爱读书,这点颇得程犀喜欢。然则要说她有什么灵异之事,除了月前白日见鬼,那是再无半点征兆的。 不等程犀回答,道一冷声道:“不行!” 程素素傻眼了:“凭什么呀?” 道一却不理他,只对程犀使了个眼色。程犀垂下眼睑,再对程素素发话时,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了:“为什么想?” “就……就是想嘛!”难道要说觉得世间皆是囚牢,想要跳出樊篱?躲事儿来的?程素素以为不妥。 程犀眉头皱得愈深。 道一起身,与他耳语几句,程犀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程素素眼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却只得到程犀一句:“我们再商议商议。”语毕,一拉道一的袖子,两人出门去了。 偌大房间,留下程素素一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至于程素素,程犀也与嘱咐赵氏一样:“有事就去观里找大哥。” 家中人也各有叮嘱。随同程犀赴京的,照旧是阿彪,阿彪的母亲少不得再对儿子嘱咐一回。赵氏犹觉得人少,然而却再难抽出得用的人手来了。如此长途,照说当有一个走惯远路的老成人相伴,然而程家却没有这样的人可以用。 道一按耐下想陪同前往的想法,写了一封信,封上信物,交给程犀:“到了京城,去玄都观【1】找师祖、师伯他们。总比与人挤在客栈里强。” 这许多人,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兜兜转转,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或租了出去,或是久无人住,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珪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珪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3|扩大经营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府学授课比起私塾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与其说差距,不如说是差异。好比说到吃食, 一个只吃过粗茶淡食的,与一个尝遍珍馐的,在谈美味。 两相对比, 程犀更坚定了弟弟妹妹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导的念头! 自己处芝兰之室,弟弟妹妹在荒草中间,程犀很是着急!越早掰,对他们越好!则旬日之假,尤显可贵。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 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 母亲关心他身体, 倒叫他少操心, 张罗厨下给他做爱吃的, 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 先唤过来二弟程珪、三弟程羽, 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 不服道一都不行, 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珪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 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 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珪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珪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珪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珪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珪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程羽乐了,对程珪扮个鬼脸,大声说:“你快听你哥的训吧!” 程珪所敬畏者,唯道一与程犀,也力图模仿他们。此时故作轻描淡写:“明天我会把大哥的教训,连你二哥我对你的教训,一块儿给你的。” 程羽跺脚跑了。 程犀道:“来,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低声将自己旬日所悟,告诉程珪。程珪听了,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意思。”他这装大人的样子,将程犀逗乐了:“饭该好了,去阿娘那儿用饭吧。饭后我得看看幺妹。” “唔唔,我们天天上学,她倒在家里啦,比以前见得少多了,娘还不让我们引逗她出去玩,说怕玩野了,长大不好收心。怪可怜的。” 弟兄俩到得上房,只见赵氏盘膝坐在矮榻上,左边坐着程素素,右边是程羽伏在她的膝上。 程珪见便道:“跟娘撒娇!是不是还要告状?”个小不要脸的! 程羽对他扮了个鬼脸。 三个儿子里,赵氏最看重者,无疑是长子,若说偏爱,则是幼子无疑。程羽生得极好看,有一种超出性别的精致漂亮,一对帅气的剑眉,又不会让人认错他的性别。小小年纪,长得就很讨人喜欢了。淘气一些,也因“幼子”,得到许多宽容。 然而赵氏却有一样好处,对待儿子们,她十分清楚“妇道人家,丈夫不大理事,还是要长兄管教的”,虽宠爱幼子,年长儿子说出道理来,她还是支持的。轻推幼子:“你哥哥来了,你还这样坐着,不是道理!” 程羽才要攀扯妹妹,只见程素素早已经乖巧地站在地上了! 程羽目瞪口呆。 ———————————————————————————————— 用过饭,程犀也顾不得休息,又将妹妹提到了书房里。天色已晚,书房里点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很有意境。 程素素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大哥这次回家,就一天假。今天下午放学回来,次日一天,再转天一早就得准时到府学上课。从踏进家门,就没停下来过。明天还得见见朋友吧?得过问家务吧?还要给自己授半天课。 有点不想告诉他赵氏都做什么了呢。 程犀也在观察妹妹,不知是否是心有所思,所以越看越像,总觉得妹妹沉稳许多。问道:“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什么了?” 程素素心想,你时间也不宽裕,有什么说什么,再商议对策得了,反正这个亲娘,我也应付得来。一五一十将赵氏如何做,自己如何应对,如今半天跟赵氏学,半天自学一一说了。 程犀眼前一黑! “我说怎么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事儿!”原来,记着妹妹功课的,不只有自己一个,还有母亲!听程珪所言,还以为母亲只是将妹妹拘在家里,其实静心练字,安心读经史,也是不错的。 万万没想到,母亲爱女心切,欲将周身的本事传授给妹妹。 程素素见状,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忙说:“别慌别慌!你十四中秀才头名,阿娘三十五了还困在内宅,我知道该听谁的。” 程犀右手按在左胸上,掌下心跳得厉害,有些虚弱地问:“你背《女诫》,都有什么想法?” 程素素胸有成竹,才说一句:“很有趣,那是一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额上也出汗了。心里狂骂:差点要露馅儿了! 她本想说,这不就是一本兵法么?完全是教斗争策略的好伐?主要目标是老公,整不了老公,就把他父母弟妹全拿下,包围他,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类的。 忽然想起来,她七岁,“兵法”两个字怎么写,她是知道的,讲的什么,她“不应该”知道。 程犀心跳得更厉害了:“嗯?一本什么?” “一本学着《道德经》的书,”程素素脑子也转得飞快,口气变得小心翼翼的,“总觉得有点像……水。”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的对的,你知道什么是水吗?喝的是水,沐浴也用水。软软绵绵。可每年夏天,城外河水暴涨,总有淹死人的。若不是城外有那道澄堤,浪头能打翻城墙。可平常的时候,它看起来又那么的温和。” “嗯嗯。” 程犀想了一想,又说:“娘教的东西,也是该懂一懂,总不好什么都不知道,可也不要放在心上,经史才是要紧的。” “嗯嗯。” 程犀这才定了神,要妹妹写字来看,又问她书里何处不明白,是否有生僻字读不出来一类。考较完了,忽然笑道:“大哥说错了,哈哈哈哈,我看你不比三郎笨呢。” “……”默默给道一记上一笔。 程犀又给程素素换了一本书:“我送你回房歇息。” “自家院子,过道门,不用哒!” 兄妹俩正在谦让,忽听得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赵氏见女儿久不归宿,命多喜打着灯笼,亲自来寻。 程犀趁势道:“我送阿娘和幺妹回去。”吹了灯,一手携了程素素,一手搀着赵氏往外走。 赵氏道:“素素一年年长大了,你们兄妹,也不要过于亲昵才好。” 黑暗中,程素素翻了个白眼,往右一扑,抱着程犀的腰:“就抱了!再说就亲了!” 赵氏倒吸一口凉气。 程犀打圆场:“旬日我就回家一次,不用舍不得。” 几步路,先将程素素送到西厢交给卢氏,程犀扶着赵氏到了上房。赵氏忍一忍,没忍住,叹道:“咱们都疼她,也有些惯着了。女孩儿,在家里,娇养是娇养,不能惯脾气。惯大了脾气,出了门子是要吃苦头的。还是要教规矩的。” 程犀假意问道:“阿娘打算怎么教她?” 赵氏道:“明天说吧。” “现在说吧,不说心里存着事儿,我睡不着。” 赵氏一听,忙说:“也没什么,”简明扼要地讲了如何教导女儿,又说儿子,“读书写字,我也觉得好。可教她那些,不实用,她还能考个秀才?不如学些安生立命的……你……你怎么啦?” 只见她心中的顶梁柱、主心骨,脸上滑下两行清泪,程犀,他哭了! 一边流泪一边说:“是儿子无能,让母亲妹妹要将这使女仆妇的勾当,当安生立命的本事!……”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母亲关心他身体,倒叫他少操心,张罗厨下给他做爱吃的,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先唤过来二弟程珪、三弟程羽,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不服道一都不行,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珪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珪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珪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珪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珪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珪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程羽乐了,对程珪扮个鬼脸,大声说:“你快听你哥的训吧!” 程珪所敬畏者,唯道一与程犀,也力图模仿他们。此时故作轻描淡写:“明天我会把大哥的教训,连你二哥我对你的教训,一块儿给你的。” 程羽跺脚跑了。 程犀道:“来,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低声将自己旬日所悟,告诉程珪。程珪听了,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意思。”他这装大人的样子,将程犀逗乐了:“饭该好了,去阿娘那儿用饭吧。饭后我得看看幺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4|六爷出行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略一顿, 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 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 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 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 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 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 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 于怪力乱神, 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 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 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 说:“你想要,管她要, 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谁都没有想到程素素会有这般举动。朱大娘子的脸上,也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略一顿,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5|如此交易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 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 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 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 姐儿还睡着你, 上房快说完了, 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 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 程素素疼得一声叫, 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 看清了对方, 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 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 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 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 参拜之事,乏善可陈。赵氏虔诚,要多跪一会儿,程素素的二哥、三哥,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耍了。程素素便与卢氏出来。卢氏每来五行观,必要抽空拜一拜城隍。程素素不想去,卢氏不由为难。 程素素眼珠子一转,道:“我去找大哥,总行了吧?”也许,能敲边鼓,问出些什么来呢!再者,做女冠这事儿,顶好能得到程犀的支持,这样事情就能敲定了! 卢氏一听,便道:“好好,大郎最是妥当的一个人!”观里她也熟,熟门熟路地将程素素送到了道一那里。 道一与程犀为程玄收拾摊子,经验丰富,已合上了簿册,正在斗茶。赵氏于斗茶上手艺不凡,程犀也颇擅此道,道一罕见地路出笑容来:“这一事,我总不如你。” 程犀道:“小道罢了。擅不擅长,有什么?” “那可不一样……”道一说到一半,抬头看向门外。 卢氏忙屈一下膝:“大郎,道长,我送姐儿过来。” 程素素接口道:“三娘和小青姐去城隍那里,阿娘许了的,我累了不想去。” 程犀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一点头,卢氏便放下心头大石,笑吟吟地离开了。 道一看着一个大红团子滚过了门槛,挑眉看程犀。程犀也动动眉眼,示意稍安毋躁。 即将去府学,程犀最不放心的,不是二弟有心准备明年的秀才考试,也不是三弟不大爱上学,反而是幼妹。他们俩,一个有心向学,天资不错,另一个有先生管着,也出不了大错。 唯有幼妹,是归内宅管的。赵氏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家产也丰裕了许多。是个合格的主母。缺点也是明显的,赵氏有内宅妇人的通病——眼界窄,性情不够坚毅。性情略有些忧郁,有时候又有些固执,遇到事情,又会顾虑重重。 让赵氏教导程素素,程犀委实不放心。妹妹七岁了,先前小些,随老三程羽一道开蒙,有老师看着读书,也还罢了。七岁上,男女有别,再送与男孩子一处读书,是不相宜的。程家再单请一位先生,也有些吃力。 去府学之前,程犀也在想,要如何提点妹妹,使她不要被赵氏身上的缺点所影响。反应迟钝是不要紧的,目光不够长远才是真要命!程犀有着一颗向上进取的心,是断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庸庸碌碌的。 掰性子,得趁早! 程素素不晓得,自己打着小算盘,正踩进了程犀的口袋里。 犹自天真地打着小算盘,拣了下手的一张椅子坐下,东瞅瞅、西看看,斟酌着措词。想到一半,便觉不对,道一与程犀都在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表演!程素素感觉有些不妙,小心地问:“怎、怎么啦?” 程犀好笑地挑眉:“嗯?” “我……打扰你们啦?” 程犀笑而不语,道一天生冷脸,都看着她。 程素素很想落荒而逃,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忍住了。几年来,都是别人哄着她,主动逗她说话,现在让她主动开口,也找不到一个自然委婉的开场白。 反正都不是外人!程素素咬咬牙,冲口而出:“大哥,我想入坤道修行!” 程犀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她会生出这样的主意来,程犀心中,妹子做女冠,乃是下下之策。程素素平生,全无半点向道之心,长到七岁,憨吃憨玩。虽然要求从来不出格,也爱读书,这点颇得程犀喜欢。然则要说她有什么灵异之事,除了月前白日见鬼,那是再无半点征兆的。 不等程犀回答,道一冷声道:“不行!” 程素素傻眼了:“凭什么呀?” 道一却不理他,只对程犀使了个眼色。程犀垂下眼睑,再对程素素发话时,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了:“为什么想?” “就……就是想嘛!”难道要说觉得世间皆是囚牢,想要跳出樊篱?躲事儿来的?程素素以为不妥。 程犀眉头皱得愈深。 道一起身,与他耳语几句,程犀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程素素眼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却只得到程犀一句:“我们再商议商议。”语毕,一拉道一的袖子,两人出门去了。 偌大房间,留下程素素一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如今捅破窗户纸,一切以一种全新的色彩,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一法通,万法通,再看各人行事,皆是有章可循。眼前的世界,顿时一亮。 这种心境上的变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只是眼下不显罢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又过旬日,程犀再次得假回来。这一回,家中一切照旧,程犀也松了一口气。真正休息了一天,次日放心回府学。预备刻苦用功个两年,一举考个举人回来。一切顺利,届时十六岁,在本州府的地界上,也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足以载入地方志。 程犀打算得好,程家上下亦皆以为,难事已过,家中生活富足,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来了! ———————————————————————————————— 其时,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针线活,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外面拍门声传来,震得手上笔一抖,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太安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不要白不要!银五事于成年人,是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于小孩子,就是趁手的工具了。上头的小剪子,正合她手的大小,学针线,用得着。程素素接过袋子,往身上拴了。 出了门,便挣扎着下地:“放我下来吧。三娘,何家是什么人呀?” 卢氏是本地人,于掌故颇熟,低声道:“他家呀,心不好!” “咦?” 携着程素素的手,几步进了西厢,卢氏才低声道:“又贪心,又坏了良心的。姐儿要记住,他们记恨咱们家。” “不是没往来的么?” “他恨着咱们家的庙。” 程素素心道:恐怕不好!虽不知道如何与道门结的怨,然则物反常即为妖。赵氏言道家中与何家素无瓜葛,那必是与五行观的恩怨了。恐怕来者不善!否则,有事何不去观里?反而找到门上?大哥又不在家,家里旁人……怕都管不了这事儿! 他们是看准了时候来的!专为堵她爹,还避开道一! 程素素心里雪亮!对卢氏道:“三娘,你快去山上,说与道一师兄,就将家里的事告诉他!” 卢氏道:“他?” 程素素道:“娘说家里与何家无往来,那就是为了道观的事儿了,师兄懂这些……”边说边斟酌措词,要如何让卢氏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不是去厨下要个鸡茸粥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想卢氏一拍大腿:“没错儿!是得跟小道长说!小青,你跟紧姐儿,护好姐儿,我这就上山去!” 程素素:…… 这么听话? 卢氏打后门走了,前门依旧被拍得山响。程素素和小青两个,悄悄又溜了回来在房门外偷听。 赵氏命多喜出去说:“当家的不在家里,家里妇人不敢开门见外客,有帖子,请他们留下帖子回吧。” 程素素尖起耳朵,听到此言,心道,这应对还挺不错。前阵子是自己大意了,有些瞧“家庭主妇”不起。 不想门外的人似乎铁了心,拍门声不再那么密集,而是有节奏的,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哭嚎,那声音,程素素在院子里都能听得清楚。 是个男人的腔调:“程道长,救救我父亲吧!金银钱帛,猪羊表里,都给你!望看在孝心份上,不计前嫌,开坛祛邪啊!” “呯呯呯”三声,又是同样的“程道长”,再“呯呯呯”,再哭一句!三次“呯呯呯”,这一段就算念完了。接着来第二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6|六爷生气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如今捅破窗户纸, 一切以一种全新的色彩,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一法通, 万法通,再看各人行事,皆是有章可循。眼前的世界, 顿时一亮。 这种心境上的变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只是眼下不显罢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又过旬日,程犀再次得假回来。这一回,家中一切照旧, 程犀也松了一口气。真正休息了一天, 次日放心回府学。预备刻苦用功个两年, 一举考个举人回来。一切顺利, 届时十六岁, 在本州府的地界上, 也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 足以载入地方志。 程犀打算得好, 程家上下亦皆以为, 难事已过,家中生活富足, 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 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来了! ———————————————————————————————— 其时,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针线活,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外面拍门声传来,震得手上笔一抖,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太安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不要白不要!银五事于成年人,是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于小孩子,就是趁手的工具了。上头的小剪子,正合她手的大小,学针线,用得着。程素素接过袋子,往身上拴了。 出了门,便挣扎着下地:“放我下来吧。三娘,何家是什么人呀?” 卢氏是本地人,于掌故颇熟,低声道:“他家呀,心不好!” “咦?” 携着程素素的手,几步进了西厢,卢氏才低声道:“又贪心,又坏了良心的。姐儿要记住,他们记恨咱们家。” “不是没往来的么?” “他恨着咱们家的庙。” 程素素心道:恐怕不好!虽不知道如何与道门结的怨,然则物反常即为妖。赵氏言道家中与何家素无瓜葛,那必是与五行观的恩怨了。恐怕来者不善!否则,有事何不去观里?反而找到门上?大哥又不在家,家里旁人……怕都管不了这事儿! 他们是看准了时候来的!专为堵她爹,还避开道一! 程素素心里雪亮!对卢氏道:“三娘,你快去山上,说与道一师兄,就将家里的事告诉他!” 卢氏道:“他?” 程素素道:“娘说家里与何家无往来,那就是为了道观的事儿了,师兄懂这些……”边说边斟酌措词,要如何让卢氏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不是去厨下要个鸡茸粥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想卢氏一拍大腿:“没错儿!是得跟小道长说!小青,你跟紧姐儿,护好姐儿,我这就上山去!” 程素素:…… 这么听话? 卢氏打后门走了,前门依旧被拍得山响。程素素和小青两个,悄悄又溜了回来在房门外偷听。 赵氏命多喜出去说:“当家的不在家里,家里妇人不敢开门见外客,有帖子,请他们留下帖子回吧。” 程素素尖起耳朵,听到此言,心道,这应对还挺不错。前阵子是自己大意了,有些瞧“家庭主妇”不起。 不想门外的人似乎铁了心,拍门声不再那么密集,而是有节奏的,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哭嚎,那声音,程素素在院子里都能听得清楚。 是个男人的腔调:“程道长,救救我父亲吧!金银钱帛,猪羊表里,都给你!望看在孝心份上,不计前嫌,开坛祛邪啊!” “呯呯呯”三声,又是同样的“程道长”,再“呯呯呯”,再哭一句!三次“呯呯呯”,这一段就算念完了。接着来第二遍。 如是往复,引了一堆人来看。 赵氏忧心忡忡,程玄倒不在乎:“开门,我去看看就是了。” 赵氏用力拧着帕子:“你不能去!” 程玄道:“你有办法?” 赵氏也是没办法的,她如今能想到的可靠人,是长子。可才说了不要儿子多操心,儿子现在又在读书。并不想打扰他……其次是道一,然而此时道一还在山上,叫他恐怕来不及,且不知观里是否有事。 敲门声更响,哭嚎更惨。多喜惨白着脸跑了回来:“大娘子,他、他、他……跪下了!” 赵氏问道:“谁?” “老员外的三儿子!” 赵氏眼前一黑:“他身上七品官!跪在咱家门口,像个什么样子?!” 忽然,外面声音停了。 赵氏对多喜道:“你再去看看。” 这一回,不等多喜跑到前头,道一从后门由卢氏引了进来:“师父、师娘,何家怎么了?” 程素素能想到的,道一也能想到,甚至已经将何家上上下下的杂事想了一遍。他还知道,何老员外今年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此时不找和尚找道士,他家每给佛寺多少香油钱?这等好事,和尚会往外推? 必无好事! 道一沉吟一下,问道:“有人告诉大郎了吗?” 赵氏道:“我先没告诉他。实在不行,再唤他回来。可他只是一秀才,如何能应付得来这些人?” 道一道:“师娘说得很是,咱们合计合计,师父是不能出去应了这事的。老员外七十三了,不定何时横死。又或者已经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得了。否则和尚们哪里会放手这等好事?” 赵氏道:“那如何拒他?跪到门口了都!虽有芥蒂,断难和解,何家是大族,硬拖一时容易,不留下话柄却难。” 此言有理。 道一冷脸道:“我去告诉他们,往日香火在佛前,此事归佛祖管,让他们寻佛祖去罢!” 赵氏急忙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儿啊,你自家也要小心。不行咱就走。近来流年不利,躲一躲,也是行的。” 道一眼角一跳:“是。” ———————————————————————————————— 程素素瞥见道一出来,脑袋一缩,道一隔空遥指了她一下,她干脆蹲了下去。卢氏喘匀气,看到程素素,忙将她拉了起来,给她掸土:“姑娘家,不好随便往地上蹲。地上有虫子。小道长来了,不会有事的。” 仿佛插旗一般,不多时,道一冷道脸回来了! 程素素见状,悄悄跟在他身后,趴门框上偷听。 只听道一说:“没想到一个小秃驴也跟着他们来了!居然放下架子,自认不如我道家。” 赵氏急急追问:“究竟是怎样事?老员外如何了?” “说是中了邪,秃驴看过了,自认不如我道家,撺掇着他们来救咱家救命。我话没说完,秃驴先说了!好秃驴!倒舍得出脸来!”他先前称呼僧人是和尚,如今生气,便改作秃驴了。平素处事,虽累些,无有不利,现在却被别人下了个套。道一也发怒。 程素素心道,这下扯皮都不行了。两下扯皮,和尚先说的,道士再推拒,又有旧怨,必然是被记恨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何家拳头有多大…… “三娘,何家是什么来头呀?” 卢氏恨声道:“何家是大户,老员外年轻的时候,生的第二个儿子,才生下来就找个先生打卦算命,说是会妨了老员外做官发家,便将这儿子弃了去。当时的父母官儿……人很好的……见不得这样的事情。老员外不敢明着扔,就扔给个穷人家。不想这二郎天生聪明,不到二十岁就中了举人。” 程素素心道,这事儿我听得多了,这亲生父母又找上门儿来了,对不对? 卢氏喝口水,快意地道:“这二郎考中举人的这一年,父母官儿还在咱们在里做官儿。何老员外见儿子出息了,阖族都撺掇着他将儿子抢夺回来。父母官儿眼明心亮呀!将这二郎判给了养父母!好人哎!” “后来呀,这父母官儿不在了,二郎随了养父姓李,二十几岁上就考上了进士,娶了宰相闺女哎~真好哎~把李家老两口接到京里去了,再没回来过!这姓何的还是亲爹,不理会,又会有人说闲话,就勉强给何家口饭吃,还给何家几个小子荫了个功名!不要脸的东西们,也张手接了去!呸!” 程素素问道:“是咱们师祖给他家算的命?”要不怎么上来跟土匪似的拍门! “不是不是,算命的早跑了!他们家……嗯,就是看咱们观里头不顺眼!这一窝子杀千刀的!佛要有眼睛,也得要他家破落!反正李大官人不姓何!” 程素素心道,原来如此!这必是一个套!将何家行事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好像有办法了呢。 道一按耐下想陪同前往的想法,写了一封信,封上信物,交给程犀:“到了京城,去玄都观【1】找师祖、师伯他们。总比与人挤在客栈里强。” 这许多人,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兜兜转转,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或租了出去,或是久无人住,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珪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珪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再一次得到程犀的消息,却不是从邸报上了。而是端午前,快马从京中带来的好消息——程犀中了进士。 这消息是先传到府衙,再由知府那里派出人来,到程家报的喜。赵氏整个人软在了椅子上,被王妈妈催着,才矜持地笑道:“快取上等的红封儿出来。” 这红封,是她早就悄悄预备下的,原本是想当个好兆头,不想派上了用场。她京城人士,也见过不少次进士打马游街,当然知道十八岁的进士有多么罕见。 如今这大大的红包派上了用场,赵氏喜不自胜。又要多喜:“取笔墨来,我要给他外婆写信!”终于熬出头了! 赵氏来了干劲,又要去五行观酬神,又要准备宴宾客,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因此花费的银钱,反倒是其次了,只要程犀中了进士,以后银钱的事情,总会比现在宽裕的。 程素素便负责做壁花。 打从知道程犀中了进士,赵氏准备完了程犀的事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程素素的道袍统统扒下来锁了! 到了这个时候,赵氏做主母的精明劲儿,终于可以发挥了。十八岁的进士,多么好的前途,本地上门提亲的,统统被她给拒了。女儿也不用再装道士了,赶紧唤来裁缝,做些鲜艳衣衫! 许久以来,由于曾经犹豫过,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就到了程素素的手上。程素素近来都陪着赵氏,家里管事的是赵氏,凡有京城来的消息,皆是从外面传到她手里,由她读给赵氏来听。 这一日,赵氏正盘点着私房,细细地分类:“这些是给你的,这些得给你大哥预备着,他也好说亲了。说好我的私房都给你,你别担心,你大哥出息了,你以后会有更好的。” 程素素无可不可,她就没打算跟她大哥分开。笑眯眯地道:“好呀。” 便在此时,外面喧哗起来:“是程道士家么?” 母女俩对望一眼,近来,都是问“是程进士家么?”如今说起程玄,又是为了什么? 赵氏道:“快,去观里请大官人回来。多喜,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多喜跑进跑出,回来满脸惊异之色:“大娘子,是前回那个相府公子来了!进门就叫亲家!” 赵氏脸上笑容极盛,新科进士里,平头正脸,且年轻未婚的,从来都是有大好的婚姻等着的。当下派人去把程珪也叫回来,再叫人去把程玄和道一都给请下来待客。 李巽再次回来,也是十分诧异的,见到程玄,先执晚辈礼,再与道一、程珪见礼:“不想竟有这样的奇事!” 道一心道:我师弟中了进士,被相府相中做女婿,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巽在程玄面前是不敢摆谱的,乖乖地道:“老神仙,万没想到,您是昔年程公的遗孤!”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口交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7|风云再起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 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 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 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 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 三岁看到老, 朱大娘子的儿子, 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 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 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 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 乃是因为横死之人, 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 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 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沉默得令人窒息。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盆冰,程素素慢慢地将梅花糕在碟子里摆好,缓缓抬起头来。 朱大娘子越看她越合意,她可不只是愚蠢暴烈,相反,她肚里有一本账。程家人口少,根基浅,原本朱大娘子是看不上的。程素素的大哥今年十四岁中了秀才,这就不一样了。 秀才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 “少年进士,能有几人?中进士者,多是三、四十岁,至于五十多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这些人早便成家了。纵有少数年轻未婚者,也被高官显贵家抢了去,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寻常人家的。想要进士女婿,就得拼眼光,趁早下手,陪着他从秀才、举人一步步走过来。”这是朱大娘子父亲早年讲过的话,只可惜,朱大娘子运气不好,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秀才。 朱大娘子自家没闺女,沾不上这一宗好处。可她有儿子,别人不识货,想找个家世也出色的儿媳妇,略难。更兼娘家哥哥不肯亲上做亲,便把主意打到了程素素的身上——程家这一宗倒是很划算。 且看程素素,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嫩,见人也不怯。大红的绸袄,颈子里挂着赤金嵌宝的项圈儿,手上小金镯子,一看就是家里精细养着的娇儿。家里人喜欢她,将来她夫家有事儿,就不能不管她。早抢早好,等到程素素的大哥哥程犀真个发迹了,再想结亲就难了。 这么一想,便要将手上一对赤金的竹节镯子褪下来,往程素素的手上递。口里说:“回去便教我家那个央了媒来,再正经下礼……” 赵氏伸出手来要拦,她心里乱了一回,终于被朱大娘子这土匪抢亲的模样给激怒了。 程素素却不敢再将希望放到赵氏身上了,她今天受惊不小,七年来,赵氏养她,自是没得说,凡事无不顺遂。弄得程素素便以为人生便是如此,一帆风顺,平安到老。经此一事,她才发现,自己的麻烦,多了去了——这位亲生母亲,也不是很靠得住。 程素素挂着一背的冷汗,决定靠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然而七年安逸生活,让她的心理年龄不增反减,脑子也钝了一些。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来。眼见这镯子便要递到跟前了,程素素的脸,终于变色了。 何家的事情过去数日,何老员外一命呜呼。大哥又逢旬假从府学里回来,全家上五行观来拜神,程素素心情大好。 程犀无奈地道:“看你坐卧不宁,才告诉你这个……” 程犀还要说什么,道一咳嗽一声:“乐够了?”他人冷,声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人伦惨剧,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无知而已。见得多了,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素素,女孩子,我以前见得少,近来留意,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你没有,我也没有,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8|重操旧业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谢麟, 字芳臣。今年风云人物之首。程犀对这样一个科举前辈,十分在意, 在意到满满一张邸报,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名字。 连中三元,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之事, 本朝唯此一人。还令人绝望的年轻,后来者无法企及的高峰。这一天的邸报出来的时候,府学内群情沸腾,许多人艳羡不已,以之为偶像。也有自诩天才的学子受到极大打击,以至于自我安慰, 道他是丞相之孙, 必有舞弊内-幕。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 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 不久便重拾心情, 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 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 程犀心中, 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 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 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 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她至今犹住在西厢,三两步回到房里,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想起赵氏有名字,便问卢氏:“三娘,你叫个什么名儿呢?” 卢氏手一抖,看一眼小青,丝线又缠在了一起:“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被母亲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将耳朵竖了起来。程素素道:“就是,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挺好听的。” 卢氏一咧嘴:“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哪有大娘子那样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听起来……”说到一半,见女儿在旁,又不说了。 程素素也识趣儿,见她不说,便不再问。小青十分失望,也不敢问。 卢氏见状,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今秋考举人,明年春天,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到明年秋天,是二郎考举人。三郎要考秀才,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明年是个好年景哩!”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不顺利的,卢氏就没有讲。好话谁都爱听,程素素笑眯眯地道:“是极是极。” 卢氏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撺掇:“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也是个心意。” 她是程素素的乳母,处得还算不错,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女孩儿家过得如何,一是看父母,二是看兄弟,接着才是丈夫,最终定局看儿女。 程家里,程玄不管事儿,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嫁得如何、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全靠兄长。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还是不一样的。 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三娘说的对。”她的手艺稀松平常,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经卢氏一说,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 卢氏见她听进去了,也很欢喜,絮絮叨叨地说:“等大郎考上举人了,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 直到程犀考完回家,表情镇定,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赵氏也有分寸,每日只管督促厨下,给程犀熬补汤,不令人去打扰他,也不许家里人问他。 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赵氏才一扫愁容,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又命摆酒,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叫他走亲访友,不致寒酸。 卢氏的任务便是程素素,程犀好了,程素素以后就会好,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就说了,咱大郎必能考中的,到了明年,就要考状元,还有二郎、三郎……” 程素素只管笑吟吟地听着。 岂料,这世间的事情,是极少如人愿的。 内里原因,一半儿是有了变故,横生枝节。另一半儿,是设想的时候,想得太美了,目标原就虚无飘渺。 先是,程犀中举,却不是头名。若说心中觉得举许比不过谢麟,便失去了对“三元”还的向往,也是不确切的。程犀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虽然后面三分之二更难些,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 这一下,“三元”梦碎,程犀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家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连中三元”实是一个太遥远的梦想。中了举人,就已经很好了!街坊邻居也颇以为荣。皆以为,程犀明年当再接再厉,考个进士回来。 哪知次年春天,却并不曾开科。程素素打邸报里看得出来,朝堂上为科考争得挺厉害。本朝科考,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除开秀才是每年都有考核的,其余要看情况。本朝取官,非止科考一途,还有荫官,以及少量举荐等等。 一年不开科取进士,也不稀奇。 程犀内心十分平静,多读一年书,考中的把握更大些,也没什么不好。且可督促三弟功课。程犀对两个弟弟的功课心中有数,二弟天资好些,三弟天资略平庸一点。对前者,他的期望高一些,希望程珪可以考个进士,举人,程犀以为应该不难。 至于老三,至少要中个秀才的。 十分不幸,便是程犀,也无法在这上面顺心如意。 到得次年,春天,程羽被赶上考场,出乎意料地……没有考中秀才。到得秋天,程珪乡试又落第。无形之中,全家的压力,都压到了程犀的身上。 对此,程素素颇为担忧,程犀在家中,擎天一柱式的人物,毕竟今年才十七岁。对于科举,程素素却是一窍不通的。盖因本朝科考,除了考经史,还考诗词歌赋。程素素没半分浪漫细胞,仅懂点韵脚,会背些诗词罢了。 她现在能为程犀做的,不过是做点蹩脚针线,缝厚袜子、手套,而已。 从除夕到新年,赵氏去五行观里,连烧了七天的烧,只为保佑程犀能一举得中。 虽然,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有底——谁也不知道考试会考什么。 “你们要私了,可以的。”程素素见到他们来,很镇定地走过来相迎。 一句话,便将程犀与道一原本要说的许多话都压了回去。二人看了一眼程素素身后的卢氏,由程犀问:“阿娘歇下了?”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还是她的生死,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就该知道,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9|几多琐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 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 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 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 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 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 籍贯是京城, 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邸报上没写!至少, 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 只写当年蒙冤, 如今平反, 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 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口交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 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珪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珪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珪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道一双眼望远,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0|你来我往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总之, 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由于交流尚少, 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 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 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 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 戴着幅巾, 斯文又气派, 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 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 读书人坏起来, 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 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 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 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大法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刚才踩在一张凳上、互相扶着胳膊的人不见了! 程素素急忙低头去找。人山人海,小青的个子又矮,掉下去别被踩伤了。 她自己也矮!一低头,就只看到一溜肩膀后背,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程素素急了,叫声:“小青姐。”欢呼看赛龙舟的人群里,没人在意她,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 想拨开人群,细胳膊细腿,哪里拨得动人?好容易扒住一个妇人的肩膀,待要呼叫,不想这位大婶肩膀一抖:“不要挤!”将她甩开了。 再要找卢氏,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似乎在不远处,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可是人这么多,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1|居然议和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只能大喝一声:“都TM给我闭嘴!” 王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 也不敢说话了。程素素放下心来,她家不穷, 可也不是深宅大院,从赵氏这里到前面的待客的正厅,隔得并不太远。一齐叫起来, 不但客厅能听到,怕院墙外面也能听到了。 程素素对程珪道:“二哥,你先回前面说……就说……嗯,丞相不是要回来的么?到时候,两家凑齐了才好说话。哎呀,要怎么说得好听些, 你去编!你会编吧?” 程珪道:“阿娘不是点头了?”如果不以程犀和道一作参考标准的话, 程珪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在看到妹妹这么抽风之后, 没有一巴掌糊过去让她冷静, 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程素素的话, 飞快地进入了讨论的状态。 “还没见到大哥呢, 大哥还没放话呢, 这不是又出变故了吗?”赵氏一下子翻倒了, 谁知道是有什么原因?万一是不适合结亲的原因呢?程犀的婚事, 没有见到程犀的面,听他亲口说答应, 程素素便觉得擅自答应了,十分不妥。纵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还是想让程犀自己作个决定。李家来的人传的话,她也不敢马上相信。 程珪一想,也对,道:“行,我得赶紧去前面回话。后面的事儿……”他也不放心,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唔,记得留饭。这就叫厨下准备!” 程珪道:“阿娘?” 继续拍胸脯:“交给我。” 不交给她,也是不行的,前面还有李巽要招待。道一什么都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入程家户籍,两家的事情,就不太好代言。还是得程珪顶上去。临行前,他又添了一句:“三郎放学回来,你给拦……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叫他别添乱。” 兄妹俩愉快地分派完了任务,程珪匆匆往前面去。程素素眼风将室内一扫:“多喜,你帮王妈妈把阿娘扶上床去。三娘,去请个郎中来,悄悄的。旁的什么都不要说。小青姐,去厨下,告诉他们,要待客了,原先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说因有贵客,阿娘这里多喜、多福两个另有得忙,所以差了你去。” 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 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紫阳真人,也是一个实在人,养徒弟也养得尽心,对程玄尤其上心。养到徒弟长大了,大徒弟广阳子、二徒弟丹虚子无心成家,那就认真修道。到了小徒弟,紫阳真人以为,他还是娶个媳妇儿来照顾他比较好。 既要娶妻,紫阳真人便不舍得他随便娶个村姑,必要他娶个书香人家的姑娘,觉得这样才配。然而,一个道士,谁个读书人家肯把姑娘嫁他?长得再好,姑娘再喜欢,姑娘的爹娘,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读书进学的人。 巧了遇到赵永年女儿被王府赐金还家,皇家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太厚道,赏赐颇丰。赵永年是个实诚人,旁人家姑娘赐金还家,有出家的,有一直养在家里不嫁的。唯独他,听到说许自家发嫁,想了一想,真个将女儿嫁了。 赵永年是京城人士,女儿出了这样的变故,正巧谋了个外任的官儿。道上遇到了紫阳真人师徒,彼时赵永年一个举人,女儿嫁妆又丰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个道士的。然而女儿的经历却又不大好明说,紫阳真人也小有名气了,就便宜了程玄。 于是完婚,赵永年赴任,紫阳真人带着余下的两个徒弟上京。此后书信不断,谁个也没想起去追溯过往,日子便一过十几年。 诚如王妈妈所言,错不在赵氏,连齐王的亲娘吴太后,当初也以为儿子疯了。可齐王一疯到底,吴太后和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必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何以落得那样一个局面? 赵氏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了。尤其是对子女,更是羞于启齿。 王妈妈觑着程素素的脸色,发现从程素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早先便说过,大娘子不愿回京城也好,咱们大郎才入京做官儿的,都不容易,总要过多少年,才好做到大官儿。” 王妈妈左右两套话,其实也是赵氏的左右两套心思。一时想儿女出色,好给自己扬眉吐气。一时又想,为臣,自然是争不了皇家的强的,那就远远躲着,做个老太君,也是很好的。 一定要多活几年,咱们看谁熬得过谁! 比较起来,自然是前者痛快,后者务实。赵氏听王妈妈说了前者,心里痛快了,再细细打量后者,参照执行。 可是眼下,宫中传旨,全家上京! 这种心境上的变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只是眼下不显罢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又过旬日,程犀再次得假回来。这一回,家中一切照旧,程犀也松了一口气。真正休息了一天,次日放心回府学。预备刻苦用功个两年,一举考个举人回来。一切顺利,届时十六岁,在本州府的地界上,也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足以载入地方志。 程犀打算得好,程家上下亦皆以为,难事已过,家中生活富足,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来了! ———————————————————————————————— 其时,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针线活,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外面拍门声传来,震得手上笔一抖,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太安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不要白不要!银五事于成年人,是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于小孩子,就是趁手的工具了。上头的小剪子,正合她手的大小,学针线,用得着。程素素接过袋子,往身上拴了。 出了门,便挣扎着下地:“放我下来吧。三娘,何家是什么人呀?” 卢氏是本地人,于掌故颇熟,低声道:“他家呀,心不好!” “咦?” 携着程素素的手,几步进了西厢,卢氏才低声道:“又贪心,又坏了良心的。姐儿要记住,他们记恨咱们家。” “不是没往来的么?” “他恨着咱们家的庙。” 程素素心道:恐怕不好!虽不知道如何与道门结的怨,然则物反常即为妖。赵氏言道家中与何家素无瓜葛,那必是与五行观的恩怨了。恐怕来者不善!否则,有事何不去观里?反而找到门上?大哥又不在家,家里旁人……怕都管不了这事儿! 他们是看准了时候来的!专为堵她爹,还避开道一! 程素素心里雪亮!对卢氏道:“三娘,你快去山上,说与道一师兄,就将家里的事告诉他!” 卢氏道:“他?” 程素素道:“娘说家里与何家无往来,那就是为了道观的事儿了,师兄懂这些……”边说边斟酌措词,要如何让卢氏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不是去厨下要个鸡茸粥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想卢氏一拍大腿:“没错儿!是得跟小道长说!小青,你跟紧姐儿,护好姐儿,我这就上山去!” 程素素:…… 这么听话? 卢氏打后门走了,前门依旧被拍得山响。程素素和小青两个,悄悄又溜了回来在房门外偷听。 赵氏命多喜出去说:“当家的不在家里,家里妇人不敢开门见外客,有帖子,请他们留下帖子回吧。” 程素素尖起耳朵,听到此言,心道,这应对还挺不错。前阵子是自己大意了,有些瞧“家庭主妇”不起。 不想门外的人似乎铁了心,拍门声不再那么密集,而是有节奏的,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哭嚎,那声音,程素素在院子里都能听得清楚。 是个男人的腔调:“程道长,救救我父亲吧!金银钱帛,猪羊表里,都给你!望看在孝心份上,不计前嫌,开坛祛邪啊!” “呯呯呯”三声,又是同样的“程道长”,再“呯呯呯”,再哭一句!三次“呯呯呯”,这一段就算念完了。接着来第二遍。 如是往复,引了一堆人来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2|你来我往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李丞相, 姓李,名福遇, 字成三,是已经致仕的萧老丞相的女婿。名儿起得好,一生福气, 从头走运到尾。出生时,生父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要将他扔了。好巧不巧,遇到了养父李六。 生养是个运气活儿,一不小心,一尸两命, 一不小心, 生了夭折。李六家贫, 连丧两子。扛着锄头, 路过何家大门, 见生下儿子居然要扔, 不由感慨了一句:“有个儿子便是福气了, 扔了作甚?” 一句话将何老员外逗乐了:“你说是福气, 你养?!” 李六一想, 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 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 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他一个泥腿子,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手雷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多喜已经傻了,卢氏刚才一直在哭,现在正抽噎着凑上前。最可疑的是王妈妈,扑到赵氏身边,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就要开始哭…… 程素素只能大喝一声:“都TM给我闭嘴!” 王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也不敢说话了。程素素放下心来,她家不穷,可也不是深宅大院,从赵氏这里到前面的待客的正厅,隔得并不太远。一齐叫起来,不但客厅能听到,怕院墙外面也能听到了。 程素素对程珪道:“二哥,你先回前面说……就说……嗯,丞相不是要回来的么?到时候,两家凑齐了才好说话。哎呀,要怎么说得好听些,你去编!你会编吧?” 程珪道:“阿娘不是点头了?”如果不以程犀和道一作参考标准的话,程珪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在看到妹妹这么抽风之后,没有一巴掌糊过去让她冷静,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程素素的话,飞快地进入了讨论的状态。 “还没见到大哥呢,大哥还没放话呢,这不是又出变故了吗?”赵氏一下子翻倒了,谁知道是有什么原因?万一是不适合结亲的原因呢?程犀的婚事,没有见到程犀的面,听他亲口说答应,程素素便觉得擅自答应了,十分不妥。纵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是想让程犀自己作个决定。李家来的人传的话,她也不敢马上相信。 程珪一想,也对,道:“行,我得赶紧去前面回话。后面的事儿……”他也不放心,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唔,记得留饭。这就叫厨下准备!” 程珪道:“阿娘?” 继续拍胸脯:“交给我。” 不交给她,也是不行的,前面还有李巽要招待。道一什么都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入程家户籍,两家的事情,就不太好代言。还是得程珪顶上去。临行前,他又添了一句:“三郎放学回来,你给拦……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叫他别添乱。” 兄妹俩愉快地分派完了任务,程珪匆匆往前面去。程素素眼风将室内一扫:“多喜,你帮王妈妈把阿娘扶上床去。三娘,去请个郎中来,悄悄的。旁的什么都不要说。小青姐,去厨下,告诉他们,要待客了,原先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说因有贵客,阿娘这里多喜、多福两个另有得忙,所以差了你去。” 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 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紫阳真人,也是一个实在人,养徒弟也养得尽心,对程玄尤其上心。养到徒弟长大了,大徒弟广阳子、二徒弟丹虚子无心成家,那就认真修道。到了小徒弟,紫阳真人以为,他还是娶个媳妇儿来照顾他比较好。 既要娶妻,紫阳真人便不舍得他随便娶个村姑,必要他娶个书香人家的姑娘,觉得这样才配。然而,一个道士,谁个读书人家肯把姑娘嫁他?长得再好,姑娘再喜欢,姑娘的爹娘,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读书进学的人。 巧了遇到赵永年女儿被王府赐金还家,皇家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太厚道,赏赐颇丰。赵永年是个实诚人,旁人家姑娘赐金还家,有出家的,有一直养在家里不嫁的。唯独他,听到说许自家发嫁,想了一想,真个将女儿嫁了。 赵永年是京城人士,女儿出了这样的变故,正巧谋了个外任的官儿。道上遇到了紫阳真人师徒,彼时赵永年一个举人,女儿嫁妆又丰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个道士的。然而女儿的经历却又不大好明说,紫阳真人也小有名气了,就便宜了程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3|如此缘份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主仆好奇之中, 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 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 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 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 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 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 难得勤快一回, 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 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 横握菜刀, 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 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 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 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生养是个运气活儿,一不小心,一尸两命,一不小心,生了夭折。李六家贫,连丧两子。扛着锄头,路过何家大门,见生下儿子居然要扔,不由感慨了一句:“有个儿子便是福气了,扔了作甚?” 一句话将何老员外逗乐了:“你说是福气,你养?!” 李六一想,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他一个泥腿子,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手雷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4|谢天谢地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 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 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 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 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 还是她的生死, 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 就该知道, 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 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 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 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 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 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 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程素素举着份旧邸报:“找着了!” 程犀一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最大的消息就是今科放榜,头名——状元谢麟。 亲爹的出现,令程素素重新燃起了希望。毕竟是户主,毕竟是观主,毕竟是亲爹,毕竟是师父! 虽然他不管事。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5|找点事做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如今捅破窗户纸, 一切以一种全新的色彩,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一法通, 万法通,再看各人行事,皆是有章可循。眼前的世界, 顿时一亮。 这种心境上的变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只是眼下不显罢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又过旬日,程犀再次得假回来。这一回,家中一切照旧, 程犀也松了一口气。真正休息了一天, 次日放心回府学。预备刻苦用功个两年, 一举考个举人回来。一切顺利, 届时十六岁, 在本州府的地界上, 也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 足以载入地方志。 程犀打算得好, 程家上下亦皆以为, 难事已过,家中生活富足, 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 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来了! ———————————————————————————————— 其时,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针线活,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外面拍门声传来,震得手上笔一抖,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太安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不要白不要!银五事于成年人,是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于小孩子,就是趁手的工具了。上头的小剪子,正合她手的大小,学针线,用得着。程素素接过袋子,往身上拴了。 出了门,便挣扎着下地:“放我下来吧。三娘,何家是什么人呀?” 卢氏是本地人,于掌故颇熟,低声道:“他家呀,心不好!” “咦?” 携着程素素的手,几步进了西厢,卢氏才低声道:“又贪心,又坏了良心的。姐儿要记住,他们记恨咱们家。” “不是没往来的么?” “他恨着咱们家的庙。” 程素素心道:恐怕不好!虽不知道如何与道门结的怨,然则物反常即为妖。赵氏言道家中与何家素无瓜葛,那必是与五行观的恩怨了。恐怕来者不善!否则,有事何不去观里?反而找到门上?大哥又不在家,家里旁人……怕都管不了这事儿! 他们是看准了时候来的!专为堵她爹,还避开道一! 程素素心里雪亮!对卢氏道:“三娘,你快去山上,说与道一师兄,就将家里的事告诉他!” 卢氏道:“他?” 程素素道:“娘说家里与何家无往来,那就是为了道观的事儿了,师兄懂这些……”边说边斟酌措词,要如何让卢氏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不是去厨下要个鸡茸粥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想卢氏一拍大腿:“没错儿!是得跟小道长说!小青,你跟紧姐儿,护好姐儿,我这就上山去!” 程素素:…… 这么听话? 卢氏打后门走了,前门依旧被拍得山响。程素素和小青两个,悄悄又溜了回来在房门外偷听。 赵氏命多喜出去说:“当家的不在家里,家里妇人不敢开门见外客,有帖子,请他们留下帖子回吧。” 程素素尖起耳朵,听到此言,心道,这应对还挺不错。前阵子是自己大意了,有些瞧“家庭主妇”不起。 不想门外的人似乎铁了心,拍门声不再那么密集,而是有节奏的,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哭嚎,那声音,程素素在院子里都能听得清楚。 是个男人的腔调:“程道长,救救我父亲吧!金银钱帛,猪羊表里,都给你!望看在孝心份上,不计前嫌,开坛祛邪啊!” “呯呯呯”三声,又是同样的“程道长”,再“呯呯呯”,再哭一句!三次“呯呯呯”,这一段就算念完了。接着来第二遍。 如是往复,引了一堆人来看。 赵氏忧心忡忡,程玄倒不在乎:“开门,我去看看就是了。” 赵氏用力拧着帕子:“你不能去!” 程玄道:“你有办法?” 赵氏也是没办法的,她如今能想到的可靠人,是长子。可才说了不要儿子多操心,儿子现在又在读书。并不想打扰他……其次是道一,然而此时道一还在山上,叫他恐怕来不及,且不知观里是否有事。 敲门声更响,哭嚎更惨。多喜惨白着脸跑了回来:“大娘子,他、他、他……跪下了!” 赵氏问道:“谁?” “老员外的三儿子!” 赵氏眼前一黑:“他身上七品官!跪在咱家门口,像个什么样子?!” 忽然,外面声音停了。 赵氏对多喜道:“你再去看看。” 这一回,不等多喜跑到前头,道一从后门由卢氏引了进来:“师父、师娘,何家怎么了?” 程素素能想到的,道一也能想到,甚至已经将何家上上下下的杂事想了一遍。他还知道,何老员外今年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此时不找和尚找道士,他家每给佛寺多少香油钱?这等好事,和尚会往外推? 必无好事! 道一沉吟一下,问道:“有人告诉大郎了吗?” 赵氏道:“我先没告诉他。实在不行,再唤他回来。可他只是一秀才,如何能应付得来这些人?” 道一道:“师娘说得很是,咱们合计合计,师父是不能出去应了这事的。老员外七十三了,不定何时横死。又或者已经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得了。否则和尚们哪里会放手这等好事?” 赵氏道:“那如何拒他?跪到门口了都!虽有芥蒂,断难和解,何家是大族,硬拖一时容易,不留下话柄却难。” 此言有理。 道一冷脸道:“我去告诉他们,往日香火在佛前,此事归佛祖管,让他们寻佛祖去罢!” 赵氏急忙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儿啊,你自家也要小心。不行咱就走。近来流年不利,躲一躲,也是行的。” 道一眼角一跳:“是。” ———————————————————————————————— 程素素瞥见道一出来,脑袋一缩,道一隔空遥指了她一下,她干脆蹲了下去。卢氏喘匀气,看到程素素,忙将她拉了起来,给她掸土:“姑娘家,不好随便往地上蹲。地上有虫子。小道长来了,不会有事的。” 仿佛插旗一般,不多时,道一冷道脸回来了! 程素素见状,悄悄跟在他身后,趴门框上偷听。 只听道一说:“没想到一个小秃驴也跟着他们来了!居然放下架子,自认不如我道家。” 赵氏急急追问:“究竟是怎样事?老员外如何了?” “说是中了邪,秃驴看过了,自认不如我道家,撺掇着他们来救咱家救命。我话没说完,秃驴先说了!好秃驴!倒舍得出脸来!”他先前称呼僧人是和尚,如今生气,便改作秃驴了。平素处事,虽累些,无有不利,现在却被别人下了个套。道一也发怒。 程素素心道,这下扯皮都不行了。两下扯皮,和尚先说的,道士再推拒,又有旧怨,必然是被记恨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何家拳头有多大…… “三娘,何家是什么来头呀?” 卢氏恨声道:“何家是大户,老员外年轻的时候,生的第二个儿子,才生下来就找个先生打卦算命,说是会妨了老员外做官发家,便将这儿子弃了去。当时的父母官儿……人很好的……见不得这样的事情。老员外不敢明着扔,就扔给个穷人家。不想这二郎天生聪明,不到二十岁就中了举人。” 程素素心道,这事儿我听得多了,这亲生父母又找上门儿来了,对不对? 卢氏喝口水,快意地道:“这二郎考中举人的这一年,父母官儿还在咱们在里做官儿。何老员外见儿子出息了,阖族都撺掇着他将儿子抢夺回来。父母官儿眼明心亮呀!将这二郎判给了养父母!好人哎!” “后来呀,这父母官儿不在了,二郎随了养父姓李,二十几岁上就考上了进士,娶了宰相闺女哎~真好哎~把李家老两口接到京里去了,再没回来过!这姓何的还是亲爹,不理会,又会有人说闲话,就勉强给何家口饭吃,还给何家几个小子荫了个功名!不要脸的东西们,也张手接了去!呸!” 程素素问道:“是咱们师祖给他家算的命?”要不怎么上来跟土匪似的拍门! “不是不是,算命的早跑了!他们家……嗯,就是看咱们观里头不顺眼!这一窝子杀千刀的!佛要有眼睛,也得要他家破落!反正李大官人不姓何!” 程素素心道,原来如此!这必是一个套!将何家行事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好像有办法了呢。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沉默得令人窒息。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盆冰,程素素慢慢地将梅花糕在碟子里摆好,缓缓抬起头来。 朱大娘子越看她越合意,她可不只是愚蠢暴烈,相反,她肚里有一本账。程家人口少,根基浅,原本朱大娘子是看不上的。程素素的大哥今年十四岁中了秀才,这就不一样了。 秀才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 “少年进士,能有几人?中进士者,多是三、四十岁,至于五十多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这些人早便成家了。纵有少数年轻未婚者,也被高官显贵家抢了去,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寻常人家的。想要进士女婿,就得拼眼光,趁早下手,陪着他从秀才、举人一步步走过来。”这是朱大娘子父亲早年讲过的话,只可惜,朱大娘子运气不好,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秀才。 朱大娘子自家没闺女,沾不上这一宗好处。可她有儿子,别人不识货,想找个家世也出色的儿媳妇,略难。更兼娘家哥哥不肯亲上做亲,便把主意打到了程素素的身上——程家这一宗倒是很划算。 且看程素素,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嫩,见人也不怯。大红的绸袄,颈子里挂着赤金嵌宝的项圈儿,手上小金镯子,一看就是家里精细养着的娇儿。家里人喜欢她,将来她夫家有事儿,就不能不管她。早抢早好,等到程素素的大哥哥程犀真个发迹了,再想结亲就难了。 这么一想,便要将手上一对赤金的竹节镯子褪下来,往程素素的手上递。口里说:“回去便教我家那个央了媒来,再正经下礼……” 赵氏伸出手来要拦,她心里乱了一回,终于被朱大娘子这土匪抢亲的模样给激怒了。 程素素却不敢再将希望放到赵氏身上了,她今天受惊不小,七年来,赵氏养她,自是没得说,凡事无不顺遂。弄得程素素便以为人生便是如此,一帆风顺,平安到老。经此一事,她才发现,自己的麻烦,多了去了——这位亲生母亲,也不是很靠得住。 程素素挂着一背的冷汗,决定靠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然而七年安逸生活,让她的心理年龄不增反减,脑子也钝了一些。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来。眼见这镯子便要递到跟前了,程素素的脸,终于变色了。 “你是朱福,朱家大管家,”道一打断了他,“闲话休提,我留下来,不过因你是个听差的,要你好回去交差罢了。” 朱福忙抢上来,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能不上堂,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6|兄弟阋墙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赵氏慌了。 她原是在椅子上闲适坐着的, 一见程犀流泪,顿时坐不住了。听到程犀的话, 更是剜心。也不拿帕子按眼角了,也不将食指蜷起抵在鼻端了,仪态全失地哭了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程犀跟前, 一把将程犀抱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说这个话?” 程犀哽咽道:“是儿子无能……那些,仆妇都能做的,还要阿娘和幺妹当正经事来做……” 赵氏抽噎着解释道:“那是妇人本份的,你是男儿,不明白,妇人……” 一句话能劝动, 就不是赵氏了, 好歹是在道一和程犀没有长大的时候, 支撑全家好几年的人。 程犀再接再厉, 诚意十足:“可是一想到……儿就心疼。” 赵氏道:“我的儿, 你说的, 我都明白。这些你不用管, 我与你妹妹, 并没有过得不好。” 程犀环住赵氏的腰, 仰面道:“若是眼下样样都好,我又何必读书考试?又何必要二郎、三郎也读书进学呢?” 赵氏有节奏地抚着程犀的背,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轻声道:“都怪我,都怪我, 要是能将你们生得富贵,哪用你们小小年纪就这般拼命了?” 等等!娘!您在说什么?程犀急忙补救:“做儿女的,岂有为富贵苛求父母的道理?且父母生我育我,供我读书……能做的都做了。是该儿子出力的时候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赵氏却有自己的看法:“龙生龙,凤生凤,自家没做好的事情,逼勒儿子去做,还要必得做好。岂有此理呢?” “娘?”程犀真的十分诧异了!望子成龙,学不好的同学被老师打完手心,回家再被父母暴打的,也不在少数!这般通情达理的母亲,真是罕见极了。倒是祖父母,隔辈儿亲,见不得孙儿挨打,会数落自己的儿子:“你小时候便蠢,还有脸怪他?” 程犀露出十数年来少有的蠢样,嘴巴张圆,眼睛瞪圆。那模样,与被坑到的程素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氏续道:“早想与你说,你争气,我高兴。可也不要太累着了,是不是很累呀?要是不想,咱也不急着去考那劳什子。你还年轻,好事情那么多,别只顾着赶路,倒忘了这一花一草,一饭一菜,皆有乐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如审时度势,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程犀下巴险些着地,听到最后,才回过神来!“人!怎么能不争上进?一个秀才娘子,因家族人口多些、钱多些,就要欺凌于我,富贵者多矣!我怎能不思进取?” 赵氏摸着长子的脸,轻声道:“你也随你爹读过他那些经藏,道法自然,顺其自然。依礼而行,就应该有好结果的。不要强求。” 亲娘这般通情达理,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我考中时你那股高兴劲儿呢?送我去府学时的热络呢?并不是不想儿女上进的,对吧? 程犀有些疑心,却无法逼问——赵氏的眼泪不曾断过。 只得磕了一个头,劝赵氏好好休息。赵氏还叮嘱:“大郎,你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我没见过比我儿更好的男儿了。好生歇息。”又抽噎着让多福打灯笼送程犀回去休息。 程犀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别您安置了,她又回来,再开门关门,大家都睡不好。” 赵氏这才说:“那你拿着灯笼。” “好。” ———————————————————————————————— 程犀提到灯笼,没有先回房。阿彪被他放回家去看望父母,如今只有一个人,行动也方便。 他去敲了妹子的房门。 能够在家的时间太紧,晚一些也顾不得了。 程素素还没睡下,刚洗漱完换了衣裳。听到敲门,卢氏来开了门,见是程犀,吓了一跳:“大郎?这么晚了,怎么?” “嘘——” 程素素跳下床,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大哥?你……”哭了?阿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不是程素素吹,活这么大,她就没见她大哥哭过! 程犀不好意思地举袖擦脸:“快,让我进去!” 进房,掩门,对卢氏道:“三娘勤看着窗外,我有话对幺妹说。” 卢氏与全家所有的人一样,将程犀看作当家人。作为全家唯一一个有功名的人,他说的话,就是权威。当下一声不问,悄悄立在门边,打个手势,将女儿小青也叫了过去。顺手接过灯笼,吹灭了,放好。 程犀已经与程素素转到衣架后面说话了。 程素素道:“这么晚了,哥哥又哭了,是不是阿娘那里不顺利?不急的。” 程犀长出一口气:“你且忍一忍,暂依着阿娘,不出半年,我一定将此事弄明白,弄妥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程素素瞬间作出了判断。看着少年略带憔悴的面容,浑身上下透出的疲惫,思及程犀近这般忙碌,心下忽地生出不忍来。他才十四岁,却要扛这许多事情,自己的七岁,是假的!凭什么再让他操劳呢? 略一犹豫,程素素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原本,想过一、两年,慢慢向大哥展现自己的“成长”的。现在,真不能再让这个少年再这么操劳下去了。这年纪的男孩子,绝大多数是除了考科举,不被要求做别的事情的。程犀要忙的太多,如果自己再装腔作势浪费他的精力,只为自己“妥帖”未免过于自私冷漠。 至于会不会被怀疑中邪了,突然转了性。程素素不负责任地想,反正……也想不出更好更自然的办法来,那就让大家习惯成自然好了!那是别人需要怀疑的事情!【咱家是跳大神的,我是能白日见鬼的,有什么事儿,都不稀奇,爱怎么想随你们!】 程素素拽着程犀的衣袖:“哥,我跟你说哦。” “嗯?” “我能看到鬼哦。” “什、什么?!”程犀大惊,心更累了,“怎么回事儿?我明天要去观里,你……” “想看的时候,就能看到,不想看的时候,就没有。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就有什么样的。譬如朱大娘子惹了我,她在咱们家,就会背着一个淹死鬼。” 程犀瞬间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你?” “哥哥,为什么让我读经史?” “明理,明智。” “明理明智的人,就能自己应付眼前的事儿。阿娘都应付不来,书岂不是白读了?若读经史不是为了装样子,是为了学以致用,大哥就放手让我去试试。不行,再向大哥求援,可好?” 程犀心道,这……开窍得也太快了!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程素素叹了一口气:“大哥——” “嗯?” “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阿娘说,女子总是要依附于人的,父兄,丈夫,儿子。人赶路的时候,背着个大包袱,走不快的。趴你背上,你走不快,我便也行得不快。不如下地来,一起走,还快些。” “真长大了!我可得缓缓!” “想得太多长不高,有个矮子哥哥,怪丢人的。”程素素不客气地说。 黑暗中,程犀露出一个无声的、大大的笑,准确地揉到了妹妹的头毛:“睡吧。”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7|烽烟再起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 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 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 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 房门打开, 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 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 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 裹着小被子, 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 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 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 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 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 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说了四个字,忽然想了什么:“程公?哪个程公?前天邸报上的那个?”想摸邸报,多喜办事利落,已经捧着邸报走远了。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8|措手不及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 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 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 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 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 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 籍贯是京城, 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邸报上没写!至少, 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 只写当年蒙冤, 如今平反, 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 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 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珪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珪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珪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珪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珪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旬日一假,程犀颇为珍惜。 如今学风颇严,自国子监与太学起,学得不好的,连这旬日的假期也没有!风气向下蔓延,府学亦如此。能得一假,便是学得不错的明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9|扑朔迷离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家中人也各有叮嘱。随同程犀赴京的, 照旧是阿彪,阿彪的母亲少不得再对儿子嘱咐一回。赵氏犹觉得人少, 然而却再难抽出得用的人手来了。如此长途,照说当有一个走惯远路的老成人相伴,然而程家却没有这样的人可以用。 道一按耐下想陪同前往的想法, 写了一封信,封上信物,交给程犀:“到了京城,去玄都观【1】找师祖、师伯他们。总比与人挤在客栈里强。” 这许多人,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 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 兜兜转转, 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 或租了出去, 或是久无人住, 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 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 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 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 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 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珪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珪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珪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再一次得到程犀的消息,却不是从邸报上了。而是端午前,快马从京中带来的好消息——程犀中了进士。 这消息是先传到府衙,再由知府那里派出人来,到程家报的喜。赵氏整个人软在了椅子上,被王妈妈催着,才矜持地笑道:“快取上等的红封儿出来。” 这红封,是她早就悄悄预备下的,原本是想当个好兆头,不想派上了用场。她京城人士,也见过不少次进士打马游街,当然知道十八岁的进士有多么罕见。 如今这大大的红包派上了用场,赵氏喜不自胜。又要多喜:“取笔墨来,我要给他外婆写信!”终于熬出头了! 赵氏来了干劲,又要去五行观酬神,又要准备宴宾客,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因此花费的银钱,反倒是其次了,只要程犀中了进士,以后银钱的事情,总会比现在宽裕的。 程素素便负责做壁花。 打从知道程犀中了进士,赵氏准备完了程犀的事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程素素的道袍统统扒下来锁了! 到了这个时候,赵氏做主母的精明劲儿,终于可以发挥了。十八岁的进士,多么好的前途,本地上门提亲的,统统被她给拒了。女儿也不用再装道士了,赶紧唤来裁缝,做些鲜艳衣衫! 许久以来,由于曾经犹豫过,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就到了程素素的手上。程素素近来都陪着赵氏,家里管事的是赵氏,凡有京城来的消息,皆是从外面传到她手里,由她读给赵氏来听。 这一日,赵氏正盘点着私房,细细地分类:“这些是给你的,这些得给你大哥预备着,他也好说亲了。说好我的私房都给你,你别担心,你大哥出息了,你以后会有更好的。” 程素素无可不可,她就没打算跟她大哥分开。笑眯眯地道:“好呀。” 便在此时,外面喧哗起来:“是程道士家么?” 母女俩对望一眼,近来,都是问“是程进士家么?”如今说起程玄,又是为了什么? 赵氏道:“快,去观里请大官人回来。多喜,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多喜跑进跑出,回来满脸惊异之色:“大娘子,是前回那个相府公子来了!进门就叫亲家!” 赵氏脸上笑容极盛,新科进士里,平头正脸,且年轻未婚的,从来都是有大好的婚姻等着的。当下派人去把程珪也叫回来,再叫人去把程玄和道一都给请下来待客。 李巽再次回来,也是十分诧异的,见到程玄,先执晚辈礼,再与道一、程珪见礼:“不想竟有这样的奇事!” 道一心道:我师弟中了进士,被相府相中做女婿,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巽在程玄面前是不敢摆谱的,乖乖地道:“老神仙,万没想到,您是昔年程公的遗孤!” 总之,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由于交流尚少,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0|王庭变乱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略一顿, 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 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 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 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 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 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 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 于怪力乱神, 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 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 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 说:“你想要,管她要, 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1|无知少女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汗冷大滴地从额头掉了下来, 程素素被吓到了——她一剪子把亲哥给扎了。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 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 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 好奇心起, 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 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 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 头发毛了, 衣服也蹭得歪了, 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 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 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 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 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道德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父老乡亲一齐说:“我等责无旁贷!” —————————————————————————————— 围观的程素素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从她扎完人,到正义的父老将人自地上揪起,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卢氏一摸头上,自家的旧梳子还插得稳稳的,摘下来给程素素抿抿头发。又理了衣裳。 程素素只关切地问小青:“小青姐,挤散了,你没事儿吧?”自己是目标,小青就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 小青吓白的脸色还没的缓过来,不停点头:“姐儿,你还好吗?” “回家说。” “嗯嗯。” 卢氏手下利索,须臾将程素素又收拾成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了:“姐儿,咱去找大娘子,回家了。” 程素素点点头,冷不防看到了赖三。她之前不认识赖三,但是记得此人是与程犀一道过来的,虽然看起来也是个无赖,但是…… 程素素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赖三,想让他看一下程犀的胳膊。正在想着怎么打招呼,赖三双膝一弯,并拢双膝,用两条小腿挪了过来:“小娘子好。小人赖三,受大郎照看的!” 他客气极了。地上躺着的那位仁兄,必是这小娘子下的狠手。是个男人,都得怕!这才多大的小丫头啊! 程素素挤出一个笑来:“有劳。请你跟着我大哥,看看他的手臂。三娘,有茶钱给他几个。”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 卢氏摸摸钱袋,摸出一把铜钱来给赖三。赖三一面说不敢要,一面将钱塞进了腰带来。再看程素素,对他一点头,带着母女俩扬长而去。 赖三这才长出一口气:“亲娘叻!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惹不得!” 程素素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满心想着程犀的胳膊怎么办!扎坏了不能写字怎么办?!见到赵氏,任凭怎么问,也不吭气,实则心里全然没有把握。赵氏以为她是因走失而受到惊吓,也不再多逼问,只说:“回家煎碗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就好啦。这节还有好几天呢!” 程犀是不用担心的,赵氏左右只找到程珪、程素素两个,便问:“三郎呢?” 程素素忙说:“刚才看到大哥带着三哥,让咱们先回家。” 赵氏不是个好奇的人,听到有长子,便放心:“好,回去鹅蛋也该煮上色了。” ———————————————————————————————— 却说程犀与程羽两个,与众父老一道,将无赖扭送到官衙。赖三贼头贼脑跟着,觑了个空儿,凑上前来,低声道:“大郎,小娘子给小人赏钱,叫来问大郎手伤。” 程犀将左袖卷起,一看,皮也没破,却是被戳紫了一大片。甩甩手,笑道:“这丫头,不吃亏。三郎也去吧,这事儿,我领你的情,却不好说出来。你们不喜欢上堂,我明白。让我家三弟说,是他们行凶时嚷出来的就是了。” 赖三将话捎到了,将头一缩,跑了。边跑边想:程大秀才真是仗义。 那一边,有诸多父老做人证:“我们都看到了。”他们只是看到无赖满地打滚,以及程羽追着边戳边骂。也是看到了,不假。 程羽一口咬定:“就是他!朱家婆娘叫他来的!” 知府一个头两个大,哭丧着脸。他一边是李巽,相府的侄子,另一边是程玄,苦主家长。瞒也瞒不下去,对李巽道:“下官今年的考语,算是完了!” 才报了个何家忤逆不孝的案子上去,这又来一个□□案,可见他的教化十分不得力。李巽什么许诺也不给他,只说:“还未问案,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是也不是?” 知府一想,反正已经倒霉了,压不下去了,那就破一破案,好歹能换个“秉公”的名头。 苦主这一方,全由程犀发言,便了笔纸,顷刻书就状纸。知府收了状子,心中一乐——程犀将何家又扯进去了!妙! 也不算是攀咬,何家的案子,本就有朱大娘子的影子。忤逆之事与她无关,寻道士驱邪却是她的主意。这一下,两件案子有了牵扯。或两案并一案,或使李巽睁一眼闭一眼,都是可以的。 然而有些话,须得私下讲,知府清清嗓子,令将这无赖收监,择日问讯。又好言安抚,请程家人且回去,夸赞父老几句,恶人已经收监,让百姓们日子照过。 程犀与道一交换着眼色,齐齐向知府告退。程玄无可不可,一言不发,跟着儿子、弟子,回到家中。 路上人多,不好交谈,一行人走得慢,程犀又要兑现请大家喝茶的诺言。往茶摊子上压了一块银角子,包了茶摊子一天,才得归家。 走到家门口,程羽忽然“啊”了一声:“那个无赖是被朱家婆娘派来害幺妹的?是被幺妹给扎成……那样的?” 道一本还要问原委,听他这一声,顿时全明白了,脸黑得不成样子。程犀抬起右手,拍在程羽后脑勺上:“进去!” 气死了,这会儿才想明白!怎么笨成这样? 道一默不作声,上前拍门,门开得很快,程素素就站在门内等着。一见道一便问:“师兄,我大哥呢?他……” 道一往旁一闪,露出程犀来。程素素扑了上去:“大哥!你胳膊怎么样了?我看看!我没跟娘说,悄悄叫三娘先找郎中了,你……这右手……” 道一忍不了这蠢样,将她提着领子拎到一旁放了:“你右他左!右手没事!” 程素素呆立了足够扎八个无赖的时间,彻底醒了,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我、我去告诉娘!”说完,扭头就跑。小青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程犀道:“别堵门口了,进去吧……”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带着怯意的、讨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人问程道长、程大秀才安。”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一面哭,一面双膝着地,还跪下请罪。 赵氏慌了。 她原是在椅子上闲适坐着的,一见程犀流泪,顿时坐不住了。听到程犀的话,更是剜心。也不拿帕子按眼角了,也不将食指蜷起抵在鼻端了,仪态全失地哭了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程犀跟前,一把将程犀抱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说这个话?” 程犀哽咽道:“是儿子无能……那些,仆妇都能做的,还要阿娘和幺妹当正经事来做……” 赵氏抽噎着解释道:“那是妇人本份的,你是男儿,不明白,妇人……” 一句话能劝动,就不是赵氏了,好歹是在道一和程犀没有长大的时候,支撑全家好几年的人。 程犀再接再厉,诚意十足:“可是一想到……儿就心疼。” 赵氏道:“我的儿,你说的,我都明白。这些你不用管,我与你妹妹,并没有过得不好。” 程犀环住赵氏的腰,仰面道:“若是眼下样样都好,我又何必读书考试?又何必要二郎、三郎也读书进学呢?” 赵氏有节奏地抚着程犀的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轻声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能将你们生得富贵,哪用你们小小年纪就这般拼命了?” 等等!娘!您在说什么?程犀急忙补救:“做儿女的,岂有为富贵苛求父母的道理?且父母生我育我,供我读书……能做的都做了。是该儿子出力的时候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赵氏却有自己的看法:“龙生龙,凤生凤,自家没做好的事情,逼勒儿子去做,还要必得做好。岂有此理呢?” “娘?”程犀真的十分诧异了!望子成龙,学不好的同学被老师打完手心,回家再被父母暴打的,也不在少数!这般通情达理的母亲,真是罕见极了。倒是祖父母,隔辈儿亲,见不得孙儿挨打,会数落自己的儿子:“你小时候便蠢,还有脸怪他?” 程犀露出十数年来少有的蠢样,嘴巴张圆,眼睛瞪圆。那模样,与被坑到的程素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氏续道:“早想与你说,你争气,我高兴。可也不要太累着了,是不是很累呀?要是不想,咱也不急着去考那劳什子。你还年轻,好事情那么多,别只顾着赶路,倒忘了这一花一草,一饭一菜,皆有乐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如审时度势,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程犀下巴险些着地,听到最后,才回过神来!“人!怎么能不争上进?一个秀才娘子,因家族人口多些、钱多些,就要欺凌于我,富贵者多矣!我怎能不思进取?” 赵氏摸着长子的脸,轻声道:“你也随你爹读过他那些经藏,道法自然,顺其自然。依礼而行,就应该有好结果的。不要强求。” 亲娘这般通情达理,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我考中时你那股高兴劲儿呢?送我去府学时的热络呢?并不是不想儿女上进的,对吧? 程犀有些疑心,却无法逼问——赵氏的眼泪不曾断过。 只得磕了一个头,劝赵氏好好休息。赵氏还叮嘱:“大郎,你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我没见过比我儿更好的男儿了。好生歇息。”又抽噎着让多福打灯笼送程犀回去休息。 程犀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别您安置了,她又回来,再开门关门,大家都睡不好。” 赵氏这才说:“那你拿着灯笼。” “好。” ———————————————————————————————— 程犀提到灯笼,没有先回房。阿彪被他放回家去看望父母,如今只有一个人,行动也方便。 他去敲了妹子的房门。 能够在家的时间太紧,晚一些也顾不得了。 程素素还没睡下,刚洗漱完换了衣裳。听到敲门,卢氏来开了门,见是程犀,吓了一跳:“大郎?这么晚了,怎么?” “嘘——” 程素素跳下床,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大哥?你……”哭了?阿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不是程素素吹,活这么大,她就没见她大哥哭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2|父死子继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 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 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 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 便先欢喜, 一问, 大为惊讶——偷听两句, 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 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 也不收束脩, 许他来听课, 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 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 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 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大法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上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道一授箓,知道“大哥”要离开家里,他哭得可伤心可伤心了。 后来曾有一弟一妹夭折,也只是握起小拳头揉揉发红的眼睛,将更加幼小的程羽揪到一边:“不要闹阿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3|再回京城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李巽擦汗自语, 一旁小厮偷笑:“四郎这是想到了相公吧?”小厮伴他长大,深知李巽之事。全家上下, 无不敬畏李丞相。道一身上那股劲儿,与李丞相颇有几分相似。 “去去去,懂什么?”李巽擦完汗, 又恢复了在知府面前持重的样子,“我是猛一眼看去吃惊,并没有害怕。” 小厮适可而止,小声说:“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不知道这观主个什么样子?别也是个冷面神。” 说得李巽也有一丝期待了。紫阳真人已经十数年不开口了,弟子个个少言寡语, 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模样? 主仆好奇之中, 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 可也不热, 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 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 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 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 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 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 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 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不久便重拾心情,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4|教育问题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 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 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 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 管她要, 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 脸色还不是很好看, 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 眼神有些发直, 仿佛中邪一般, 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 坐在上座,她的背后, 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 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5|鸡毛蒜皮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从未见过程玄认真生气, 一时手足无措。听程素素这般讲,一咬牙, 硬着头皮道:“我去问问。”又看了赵氏一眼,轻声道:“外面风大,幺妹你扶师娘去歇息。” 程珪与程羽, 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 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 等赵氏坐下之后, 一齐郑重地说:“阿娘, 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 程珪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 幺妹都跟我们说了, 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 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 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 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 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 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道一追过去,就见到程玄一脸不开心。走近了要说话,不想程玄一看到他来了,噗通往蒲团上一坐,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仿佛昨夜的情景重演了一回,程玄就是不开心,然而问什么也不说。道一终于生气了:“师父!现在事情这么多,师父有什么事却不肯讲!是嫌事不够多,还是嫌我们处置不了呢?从小到大,多少事,不都处置完了吗?” 程玄声音闷闷的:“这个你管不了。” 道一蹲到他面前,单膝着地,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疲惫:“什么事?”会比师娘嫁过齐王还大吗? 程玄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我不改名字!” “名字是师父起的,我不改!”程玄强调。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姓了程,连师父给的名字都保不住了吗?” “我是师父拣来养的!”程玄更加强调,“程璩不好听!” 道一虚脱地滑到地上,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抹脸:“那就不改,师祖报恩,师父记得师祖的恩情,以名字为记。” 不想程玄听了这话,并没有释然的样子,反而更别扭了:“师父也是为了还恩情才养我的。我知道,你师伯也嫌我笨。要不是……师父才不会养我。哼!” 道一乏力地问道:“那师父为什么拣我来养?” “我师父就拣了我养,我就想,有一天,我也拣个徒弟来养,养得好好的,再笨也对他好。” 道一学他的口气:“哦,师父因为师祖,才拣我来养的。” 程素素溜在墙根,听到这里,真的将拳头放到了嘴巴里——不然一定会笑出声来。 程玄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呀?我不拣道一,道一就要饿死了呀,道一怎么能死呢?” 道一仿佛当年的丹阳子,突然之间,什么套路都说不出来了,呆在了当场。在程玄理所当然的目光中,拿膝盖拱了拱程玄:“师父,地上凉哎,分一半蒲团来坐。说好了要好好养的。” “喔。”程玄真的分了一半蒲团给道一。师徒俩都很累,你挨我、我挨你,程玄嘟囔道:“我就是生气。” 道一认真地说:“师父,大师伯说得没错的。要是光靠恩情,养不到大就得被打死了。那为什么会被养到大呢?” 程玄半天才想明白道一承认他笨:“我是师父!你不能这样说我。”说着,笑了起来。 道一也笑了,笑到半晌,又犹豫着说:“师父,你知道师娘的来历吗?” “嗯?娘子家祖上也有冤案吗?” 程素素尖起了耳朵,等他说下文。 道一将赵氏之事简要说了:“师娘原是齐王府上侧室。” 程玄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那——” “嗯?” “您怎么看?” 程玄大惊失色:“她还要跟齐王过回去?”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要说的?” 程素素咬着拳头猫着腰,溜掉了,她爹到底是她爹。 现在,就等她哥回来了!不晓得消息送到了没有,也不知道程犀会和李相怎么相处? 照程素素的估计,只要全家的表现在水平线上,李相就不会否认这门亲事。同样的,宫里也不会小心眼儿到计较这件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一切如旧,不会打击报复。甚至可能为了显示大度和谐,面上还会有些照顾。会有尴尬,不过老一辈心里过去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闲言碎语当然少不了,说到面上的绝对是极少数,程素素自认能扛得住。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赵氏的心理状况,就怕她钻牛角尖。 当然,这一切只是程素素的猜测。究竟如何,还要问过程犀的意见,同时问一下,齐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的来说,不需要太担心。不过因为信息太少,程素素不敢保证准确性,都忍着没有讲。只等程犀回来。 如果没猜错,快了。 ———————————————————————————————— 在程犀到来的空档,程节之事也经由府衙传了出来。一时之间,程家在城里的宅子被围观,家里出去买菜都不方便。好容易出去了,厨娘往集市一转,篮子满了,钱还没花出去。程素素便下令,将每日菜金往集市中央的大秤下一放,也不管有没有人去取。 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旧事,挎着篮子,装上香烛纸钱,又跑到城隍庙去拜祭。 山下程家这里,知府也亲自登门,还张罗着要立个牌坊。直到程玄摆出不高兴脸,知府才没有坚持,只说:“是乡亲父老的意思,世兄再推辞只怕不好。不若等丞相携令郎归来,再商量?” 程玄是不管事的人,听他这样讲,才勉强点头。知府心道:我先将石料、石匠预备下了,到时候,你往京里一去,这牌坊,还是要立的。 又说了李丞相与程犀归来的日期,满脸激动地搓着手:“就在三日后了!世兄道这来宣旨的天使是谁?就是前一科的状元,谢麟!托世兄一家的福,我也能见到连中三元的人啦!” 一句话将何老员外逗乐了:“你说是福气,你养?!” 李六一想,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他一个泥腿子,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女眷里打头的,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兴旺,她说话底气也足:“我早便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果不其然,儿子中了秀才,听说将入府学了?以后还有前程呢,你便等着享福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6|成人之美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 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 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 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 姐儿还睡着你, 上房快说完了, 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 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 程素素疼得一声叫, 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 看清了对方, 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 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 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 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 参拜之事,乏善可陈。赵氏虔诚,要多跪一会儿,程素素的二哥、三哥,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耍了。程素素便与卢氏出来。卢氏每来五行观,必要抽空拜一拜城隍。程素素不想去,卢氏不由为难。 程素素眼珠子一转,道:“我去找大哥,总行了吧?”也许,能敲边鼓,问出些什么来呢!再者,做女冠这事儿,顶好能得到程犀的支持,这样事情就能敲定了! 卢氏一听,便道:“好好,大郎最是妥当的一个人!”观里她也熟,熟门熟路地将程素素送到了道一那里。 道一与程犀为程玄收拾摊子,经验丰富,已合上了簿册,正在斗茶。赵氏于斗茶上手艺不凡,程犀也颇擅此道,道一罕见地路出笑容来:“这一事,我总不如你。” 程犀道:“小道罢了。擅不擅长,有什么?” “那可不一样……”道一说到一半,抬头看向门外。 卢氏忙屈一下膝:“大郎,道长,我送姐儿过来。” 程素素接口道:“三娘和小青姐去城隍那里,阿娘许了的,我累了不想去。” 程犀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一点头,卢氏便放下心头大石,笑吟吟地离开了。 道一看着一个大红团子滚过了门槛,挑眉看程犀。程犀也动动眉眼,示意稍安毋躁。 即将去府学,程犀最不放心的,不是二弟有心准备明年的秀才考试,也不是三弟不大爱上学,反而是幼妹。他们俩,一个有心向学,天资不错,另一个有先生管着,也出不了大错。 唯有幼妹,是归内宅管的。赵氏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家产也丰裕了许多。是个合格的主母。缺点也是明显的,赵氏有内宅妇人的通病——眼界窄,性情不够坚毅。性情略有些忧郁,有时候又有些固执,遇到事情,又会顾虑重重。 让赵氏教导程素素,程犀委实不放心。妹妹七岁了,先前小些,随老三程羽一道开蒙,有老师看着读书,也还罢了。七岁上,男女有别,再送与男孩子一处读书,是不相宜的。程家再单请一位先生,也有些吃力。 去府学之前,程犀也在想,要如何提点妹妹,使她不要被赵氏身上的缺点所影响。反应迟钝是不要紧的,目光不够长远才是真要命!程犀有着一颗向上进取的心,是断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庸庸碌碌的。 掰性子,得趁早! 程素素不晓得,自己打着小算盘,正踩进了程犀的口袋里。 犹自天真地打着小算盘,拣了下手的一张椅子坐下,东瞅瞅、西看看,斟酌着措词。想到一半,便觉不对,道一与程犀都在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表演!程素素感觉有些不妙,小心地问:“怎、怎么啦?” 程犀好笑地挑眉:“嗯?” “我……打扰你们啦?” 程犀笑而不语,道一天生冷脸,都看着她。 程素素很想落荒而逃,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忍住了。几年来,都是别人哄着她,主动逗她说话,现在让她主动开口,也找不到一个自然委婉的开场白。 反正都不是外人!程素素咬咬牙,冲口而出:“大哥,我想入坤道修行!” 程犀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她会生出这样的主意来,程犀心中,妹子做女冠,乃是下下之策。程素素平生,全无半点向道之心,长到七岁,憨吃憨玩。虽然要求从来不出格,也爱读书,这点颇得程犀喜欢。然则要说她有什么灵异之事,除了月前白日见鬼,那是再无半点征兆的。 不等程犀回答,道一冷声道:“不行!” 程素素傻眼了:“凭什么呀?” 道一却不理他,只对程犀使了个眼色。程犀垂下眼睑,再对程素素发话时,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了:“为什么想?” “就……就是想嘛!”难道要说觉得世间皆是囚牢,想要跳出樊篱?躲事儿来的?程素素以为不妥。 程犀眉头皱得愈深。 道一起身,与他耳语几句,程犀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程素素眼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却只得到程犀一句:“我们再商议商议。”语毕,一拉道一的袖子,两人出门去了。 偌大房间,留下程素素一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三者层层推进,慷慨激昂!让她觉得,接下来再难再险,也该是大步向前! 半个时辰后的现在…… 吧唧!一步迈空,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儿女,要走什么样的剧本儿? 这种仿佛从大漠黄沙、金戈铁马,画风一转变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闪断腰的转变! 她现在既不能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也不能扶一把腰,还要端正坐好。对装作她不在、一唱一和将旧事说完了的赵氏与王妈妈道:“阿娘,我已经让小青姐去厨下,吩咐饭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面去……” 将方才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报给赵氏听。 赵氏顾不得“假装女儿不在房里,我在卧床伤感”,就着王妈妈搀扶的手,挣扎起来,盯着程素素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点点头:“嗯。” 对上赵氏的双眼,程素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藏着多少情绪!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种种担忧。那么的活生生的,不再是一个纸片儿。 赵氏以往,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型。标准的主母、标准的这个时代的正常女性、标准的母亲。她的一应情绪、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哪怕外界有了变化,她的行为依旧是可以预测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她自己的特性,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冲破胸膛。 赵氏颤声道:“我曾……” “阿娘,我都听清楚了,那又怎样?娘要累了,就歇息,别的事,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决定了,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写奋斗史去。 赵氏与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开明的态度,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从赵永年往下,谁不觉得这事儿,算是个败笔?否则,何以赵永年愿意将女儿嫁个不进学的道士? 赵氏更将此事视为平生一大败笔,对谁也不肯提。若非机缘巧合,她能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程素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赵氏加重了语气:“你还小,看事轻巧,不明白这……”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程素素拍拍裙子,“从此居主位、坐主座,儿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谢齐王放生。合则聚,不合则散,哪有那么多好介怀的?” 说着,打桌上茶窠里取出茶壶,一手擎壶,一手取盖。拿开,放下,一声脆响。再将壶盖放到桌上,拿了个杯子,往壶上罩:“不是壶不好,不是盖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还担心,明儿去城隍庙,给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礼,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赵氏这么多年的心结,几句话,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 对付赵氏这样的妇人,鬼神之说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赵氏缓了下来。 郎中也在这时来了,程素素又陪着看方,派人抓药、煎药。且对郎中编出一个:“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过惊讶,不小心跌翻了椅子。”这样的理由。多付了些诊金。 前面办宴席,请李巽吃饭。自家厨子,原有赵氏打京里带来的一个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风味的饮食,居然合了客人的来历。又从外面酒楼里订了些本地招牌菜,凑成一桌。花树下刨出一坛家酿的老酒,也将这宴糊弄了过去。 命厨下熬下肉粥,亲自喂了赵氏半碗——这是程素素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饭。 前头宴散,后头也忙完了,程素素道:“有劳王妈妈照看阿娘,我去前头与他们通个气。” 赵氏紧张地抒着帕子:“纵你们不在意这事,可瞒了这么久……” 程素素心下一叹,柔声道:“有我呢。娘只管等明天行祭就是。” ———————————————————————————————— 前面,程玄吃完酒,如玉的面庞泛起微红,投了块湿手巾,缓缓地擦着脸。一举一动,都能截下来舔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素素总觉得,今天的程玄,与往前不大一样。也许……因为身世的沉重? 程素素对道一打了个手势,道一正想哄程玄去歇息。忽听得程玄有些赌气的腔调:“我去观里!” 道一心惊:“师父?” “我要去!” 跟醉鬼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道一手痒得想敲晕他!还是程素素灵机一动:“爹,明天大伙儿得一块儿去观里,你等明天带我去行不?” 程玄嘟了一下腮,居然很可爱,翻着眼睛想了一下:“我去书房睡,谁也别闹我!不许跟我说今天的事!” 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程素素连连点头,就看着程玄飘着出去了。程素素看着程珪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道:“三哥回来,我吓唬他去写功课了,有件事儿,得先跟你们俩说。很要紧。” 道一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今天你做得很好。有事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程素素投向道一的目光是同情的,自打被拣回来养,道一就很少过过省心的日子。不过,赵氏的事情,还是要跟他们说的。将屋里屋外扫了一眼,程素素拉过两人,头碰头,凑在了一起。 居然这样神秘,道一与程珪都做了心理准备,尤其程珪,是见过赵氏昏倒的,已经作好了赵氏生病或者摔伤的打算。 岂料,现实永远比想象的精彩。 程珪听完程素素说:“阿娘以前,是齐王家的侧室。就是现在皇帝的亲弟弟的那个齐王。听说宫中有旨要上京,才急得昏过去的。”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 打死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情! 更不要说道一了,自从被师父师娘拣到来养,没几年,道一就看明白了,这二位都不是什么机灵的人。也下定决心,要努力回报他们的恩情。虽然劳心劳力,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累一点,其实师父师娘都不是惹事的人。 程犀渐长,将父母的可靠全给补了回来,道一才要松一口。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师父师娘不是惹事的人,他们本身,就带着大-麻烦。这种麻烦,是隐形的。道一皱眉道:“李相那里,不知会怎么想。” 程素素道:“还是要尽早告知大哥的。还有,我准备好香烛祭品,明天去城隍庙,祭一祭祖父。那里不是有衣冠冢么?我先把阿娘哄安静下来再说。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麻烦的反正是阿娘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程珪喃喃道:“不是大事儿,也不算小事儿了。还要上京……这到时候见到了,那个,要怎么应对?” 程素素幽幽地道:“下回见到齐王,记得提醒我谢谢他。不是他眼瘸,你我就没娘了。”齐王眼瘸,这话说得略心虚,赵氏的表现,绝称不上有趣。但是对自家人,还是得这么讲。 程珪镇定下来,郑重地点头:“对。” 引得程素素多看了他两眼。 程素素看程珪,道一也在看她。道一对这个小师妹,曾有过评论,到现在,依旧觉得她与这世间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此时此刻,不和谐依旧在,却又有了不同。以往程素素东一巴掌西一脚,全无章法,仿佛在发疯,现在终于让人觉得可靠了。 道一作出总结:“我设法送信去给大郎,二郎,你去稳住三郎,慢慢告诉他。幺妹主持家务,看好师娘。我去看师父,他有些不太对。观里的事,也是我来。” 这一回,程素素镇定地接过了任务。 她先去看赵氏,发现赵氏的精神,比起先前萎靡了一些,指挥家务的主母气派弱了许多。对她讲准备明日祭祀的事情,也是心不在焉的。说到送信给程犀,赵氏才紧张了起来:“不会耽误他的事儿吧?” 程素素道:“这有什么好耽误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的进士,又不是别人白给他的。” “可要让人知道了,那个事儿,一定会说三道四的。这可……以后要怎么见人?” “只要阿娘不把它当个事儿,它就不是事儿。”程素素看得挺开,不就是离个婚吗?离婚还不许人家再婚?不许人家过得好? 此事却是赵氏心中一道迈不出去的坎儿,她对京城有着无限的抵触,她在精神上,被击败了。心中虽然对着明日祭祀有着期待,整个人却像与世界隔着一层膜。王妈妈是最了解她的人,见状只能对程素素使眼色,示意私下有话要讲。 二人将赵氏安抚住,喂了一大碗程素素亲测有效的安神汤。王妈妈才说出了心中的忧虑:“姐儿,你是好孩子,心疼亲娘,可要是明天不顺利,怎么办?” “一定会顺利的,”程素素坚定地道,“我信祖父。”一个会把养子判归养父母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计较什么狗屁离婚官司的人。无论是活在世间为官,还是死后成神。 王妈妈心中的不安,依旧没有被平抚下来。直到次日,全家整束,回到了五行观。往东一拐,进了城隍庙,烧香焚纸,一切顺利。 赵氏的精神好了一些,王妈妈长出一口气,惊喜地说:“成了,成了!”程素素知道她的意思,别人只是瞒了她一眼,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程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匆匆说一句:“我想静静。” 如今学风颇严,自国子监与太学起,学得不好的,连这旬日的假期也没有!风气向下蔓延,府学亦如此。能得一假,便是学得不错的明证。 府学授课比起私塾强了不止一点半点,与其说差距,不如说是差异。好比说到吃食,一个只吃过粗茶淡食的,与一个尝遍珍馐的,在谈美味。 两相对比,程犀更坚定了弟弟妹妹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导的念头! 自己处芝兰之室,弟弟妹妹在荒草中间,程犀很是着急!越早掰,对他们越好!则旬日之假,尤显可贵。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母亲关心他身体,倒叫他少操心,张罗厨下给他□□吃的,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先唤过来二弟程珪、三弟程羽,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不服道一都不行,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珪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珪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珪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珪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珪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珪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7|前车之鉴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通体舒泰。 这是程素素见到张皇后之后的第一感觉, 并且完全理解了不想回家的丈夫的心情。比起家里婆婆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她也宁愿跟外面的事情死磕, 至少有成就感。搁后院儿里,就算斗赢了,也没啥好满足的。 与张皇后说话就不一样了, 张皇后的题目很大,是“担心他不像个太子”。这可合了程素素的胃口了,极有耐性地听张皇后先倾诉完。 张皇后这个人,给程素素的感觉甚至比张起更可靠一些。如今这个可靠的人也遇到了一个难题——儿子的前程。 作为皇帝的原配正宫,张皇后是皇后里难得一路顺风的人。做太子妃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丈夫会被废掉, 做皇后的时候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母系是勋贵世家, 家里也很难得没有出败家子, 顶多有几个堂兄弟算平庸, 但自己的亲弟弟是争气的。祖母还是硕果仅存的大长公主, 面子极大。 国家近来虽然遇到些麻烦, 要说亡国之忧, 那也是没有的。 与皇帝之间也是十几年的情份, 激情不多, 相濡以沫的亲情日渐深厚。唯一有点小缺憾的就是子嗣太少,不得不让丈夫添几个后宫, 这也是在可控制的范围内的。没办法,她长子夭折,后宫夭折的孩子也不少, 考虑到丈夫连个兄弟都没有的危险情况,张皇后很明智地认为丈夫应该再多几个儿子。 在人生即将跨入四十这个门槛的时候,张皇后不免着急了起来,儿子已经出阁读书,丈夫还没想给儿子正个名,确立一下君臣的名份。她快四十岁了,虽然祖母高寿,但是那位与齐王别了几十年苗头的姑母已经先过世了,以这年头的平均寿命,她不得不考虑一下在自己还能控制的时候,尽早给儿子争取到东宫的名份。 否则,一旦自己死在前面,有了继后,人家那有了亲儿子。礼法名份是一回事,人心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再有是庶子们,也越长越大了,皇帝比先帝运气好在,虽然有不少孩子夭折,到现在还是养下了三个儿子的。其中一个年纪虽小,母亲却是新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皇后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当然,在程素素面前,张皇后没有一次将所有的话都说完。程素素却是个举一反三的人,很快就理解了张皇后的心意。 贸然代谢麟答应下来,也是不妥的,程素素试探着问:“圣上是个什么意思呢?” 张皇后叹道:“就是不知道他的意思。”说来也怪,夫妻一场快二十年了,一般皇帝的心意她都能明白,只有这一件,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一件,她总是想不明白。 程素素道:“兹事体大,一时不敢妄度。不过圣上不是多疑的人,娘娘大可不必过于焦虑。” 张皇后很直白地问:“学士怎么看?” 程素素道:“他在家里,还真不是这个。往日我也常听他说起些公务,唯有现在,闭口不言。” 张皇后慢慢地说:“关心则乱,我的心有些不平静,看事难免偏颇。代我问一问他,我该怎么做,他的学生又该做什么。” 程素素想了一想,也慢慢地道:“我的一点浅见,不要去‘像’什么,将该做的事情做好。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张皇后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程素素从宫里回家,谢麟还没有回来。 鸿胪寺的实权并不算大,谢麟也只是将它看做一个跳板。鸿胪寺与外交沾边,对魏国的策略,也能插得上言。再有些成绩,无论是转枢府还是六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份工作他就做得格外用心,投入了不少的精力。 打鸿胪寺出来,迎面又遇到了张起邀他去喝酒:“我派人去你家说一声,如何?” 谢麟道:“行。” 话一落地,人就被张起拉到他的车上去了。 两人在车上坐定,车外街上是收摊回家的人声,谢麟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来找我,你来得倒快。” 张起道:“那你知道我找你是什么事儿?” “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张起苦笑道:“我是真不明白圣上在想些什么。明明,水到渠成的事,如今我是看着果子在枝头通红喷香,它就是不落下来。” 谢麟道:“你们这些精明人,一件事总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看起来周到,做事都不留把柄,也不肯得罪人。实则不如那实诚人,就事论事,错了也不介意,别人也不至于就记恨了他。” 张起道:“我想道灵了。”要是程犀在京里,遇到这事儿,肯定一本奏上去,请皇帝册立太子。他什么都不会去想、不会去顾忌,只看这件事情可行。即便不上本,也会跟皇帝直白的提一提,哪像现在这样,竟没个人敢说话了。 谢麟道:“政事堂怎么讲?别跟我说是忙着赈灾剿匪防犯魏国叩边啊!这些事情就让他们焦头烂额不去考虑国本,趁早回家抱孩子去。” 张起长出一口气道:“没有,但是都说,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会秉公守法。听起来不错是吧?接着就把我训了一顿!说我不该这么热心去钻营这件事情!我……!@#@!¥!¥%!)……&……&%” 那就是到最后也没能从老狐狸们的嘴里掏出一句实话了?谢麟暗笑,清清嗓子,正色道:“他们说的是。” 张起投给谢麟一个鄙视的眼神:“装,接着装!” 谢麟道:“这么猜着有什么用?今上英明不亚于先帝,先帝在时,李相公也常与他话家常,如今,直接与圣上说说话就是了。” 张起道:“那就没退路了呀。” “终于说出目的了,行,我也想与圣上好好聊一聊。” 张起一拍他肩膀:“好兄弟!” 到了地方,却是一间书寓,张起挤眉弄眼地:“感觉如何?” 谢麟慢悠悠地道:“我要告诉娘子,你带我来这里。” 张起脸上一绿,听谢麟又说出了后半句:“挺想看你挨打的。” 张起强撑着说:“你们真是伉俪情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不听个曲儿?” “听啊。” 张起放下心来:“我就说嘛,你也不能够这么出卖我。湘君,拣你拿手的~” 谢麟与他上首对坐,张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谢麟忽然问道:“今儿你带我玩什么,明儿我都教给你外甥,你自己看着办。” 张起的脸真的绿了,绿油油的,不带改色的:“芳臣、芳臣,祖宗!可不敢开这种玩笑。” 谢麟笑吟吟地:“呐,现在能想明白你刚才问我的事儿了么?用不正派的手段拉拢正派人,不觉得自相矛盾吗?叫你办成了,那你弄来的还是个正派人吗?呸呸呸呸,怎么回事儿,说话都带着老师的腔调了我。” 张起大笑:“哎,你是正派人!哈!”别当我没见过正人君子啊!骗别人得了,可别跟我弄这个。 谢麟道:“我能否得到欢愉还不定,她一定是不开心的,我们俩加到一块儿,得的太少,失的太多,不划算。呐,我说实话了吧?” 张起敛容,看谢麟的样子仿佛谢麟突然多长了一只眼睛:“啧啧,你这账算的,佩服。” 谢麟也不分辩:“听曲儿。” “还听?” “听曲又不犯法。” 老老实实听了一回曲子,回来路上,张起道:“我想过了,还是得你去问。正派不正派的另说,那一位天纵英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他聊得起来的。” 谢麟道:“知道了。” ———————————————————————————————— 回到家里,两人将事情互相一讲。程素素似笑非笑地道:“是一件事儿啊。嗯?” 谢麟清清嗓子:“啊,是啊,没想到娘娘是这般想法。倒是想得长远哈。” 谁也不会凭空咒哪个人死,但是当身上系着许多人期望的时候,寿命就不单纯是寿命了。谢麟突然灵光一闪:“圣上会不会也想让儿子再长大一些再册封呢?”保险一些,省得前头册了太子后头死了,晦气不说,也动摇人心。 程素素道:“恐怕不止是一个理由,娘娘还担心儿子不像储君呢?” “那孩子……”谢麟沉吟道,“要是只听亲爹的就好了,娘娘毕竟有顾虑,教得保守了。越这样,越‘不像’。再见到娘娘,提醒一声儿,可别乱教。圣上英明,用不着正室娘子像姨娘似的去奉承,那样反而入不了他的眼。” “怎么?那孩子是有什么缺陷么?” “还谈不上,就是太拘谨了。小孩子端着架子,心里却很记得有人教他要‘礼贤下士’,不真。糊弄隔得远的人够了,近臣重臣,哪一个是会被花架子唬住的?娘娘又很怕他骄横,又很珍惜他的身份,教的人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关孩子什么事?” “能掰回来吗?” “不太难。”谢麟给了个保守的答案。 “那就好。” 且不说过几日,张皇后又召程素素进宫去交流意见,这一回的意见里,还有一个交换的条件,让谢业来跟着皇子一道读书。 谢麟也履行了对张起的承诺,与皇帝认真的谈了一回。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谢麟单刀直入:“陛下,臣已将殿下的功课梳理了一回。接下来要怎么教,还要先请教陛下,对殿下是个什么章程。是要很快立为东宫呢,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两样,教法是不一样的。将藩王教成了储君,是要出大乱子的,将储君教成藩王,也非国之幸事。” 皇帝笑道:“听说张起在宫门口拖着你去听曲儿了?他担心了吧?” “嗯,曲儿也就那样了,没我自己弹得好听。他么,好比知道要吃饭了,但是吃什么,忍不住就会琢磨。陛下要给臣一个实话,臣才好定接下来怎么教。” “愿闻其详。” “这就像弹曲子,得先定个调子。如果调子不定,再高超的技艺结果也只能是荒腔走板。陛下要儿子们去考个状元吗?” “当然不是。” “这就是定调了。您给殿下们,定的什么调子呢?臣只知道,不要教成书生,别的条件呢?” 皇帝缓缓地道:“我怕他年纪小,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他的哥哥……”生出来不久,皇帝就很开心地说,这是以后的天子呀,然后娃就挂了。再有,皇帝头脑很清醒,如果中宫生的孩子资质不够,也不必非得为了礼法就将国家交给他——这四处漏风的情况,差点资质的孩子处理不了!那是要亡国的!后一条只是他的担心,说出来立时要惹祸,皇帝便只说了担忧。 谢麟道:“焉知定下来之后就没有祖宗庇佑了呢?” 皇帝仍不能决断,就像谢麟说的那样,这个孩子看起来是礼貌周到的,但是因为太模范了,反而有点虚,让他下不了决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皇帝梦到了五个穿着冕服的人在他眼前直晃荡。其中一个最眼熟,是他亲爹。皇帝不是个很迷信的人,却也不能不信这种梦,一觉醒来,也不须再问老婆,也不用问儿子的老师,直接召了李丞相来问:“东宫,可以定下来了吗?” 李丞相诧异地道:“臣以为,东宫的人选已经定了。难道陛下还有别的想法不成?” 皇帝默,半晌方道:“那就定下来吧。” 册立太子是一件大事,政事堂、枢密院、礼部、鸿胪寺、钦天监、京兆府……等等等等都忙碌了起来。谢麟的鸿胪寺要负责其中一部分的礼仪、筵席,比平常更忙一些。这一次魏国也要派使者前来,如何“招待好”魏国使者,需要有一个预案。 中宫一系喜极而泣,虽然按照礼法这是应该的,但是皇帝一直没有露出这方面的意思来,也不能不让人揪心。现在好了,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册立之后,太子就要搬到东宫居住,虽然离母亲远了,但是将会有属于自己的属官,有詹事府,名正言顺的自己的势力。这就算坐稳了位子了。 张皇后知道谢麟与李丞相对皇帝的回答之后,认真给两人封了厚厚的谢礼。二人都很正经地回答她:“臣是为国家,非为中宫。”看起来谦逊极了。 然而私下里也都有一丝得意——这才算是真正与东宫有直接联系的开始。 唯一一个愁眉紧锁的人是石先生,犹豫了三天,石先生独自找到了谢麟:“东翁,东翁是东宫老师,于今又有功于东宫,还望东翁谦逊。凡事多想想当年古太师。他可是一位活太师。”最后还不是死得透透的了? 谢麟开心劲儿登时去了八分:“先生提醒得即时。”他确实看这个小太子有那么一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养成心思。也就是石先生这种经历过家变的,能够第一时间警醒过来。 有了这个提醒,谢麟越发安静了,看得皇帝有些惊奇:“都说夫妻会越来越像,没听说亲家也是这样啊!怎么倒有点像程道灵了?” 惊奇还没有完,太子册封大典程犀也得到了回京参加的待遇。一整套的礼仪走下来,皇帝很自然的让程犀在詹事府兼职——挂名兼职,人还是要去接着做转运使的,等什么时候回来京城任职了,什么时候再跟太子联络感情。 离京前,皇帝接见程犀,程犀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趁着跟魏国的短暂和平时期,赶紧把内政收拾一下,再不收拾,恐怕要支撑不下跟魏国的持久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8|脚踏实地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个国家立国一段时间之后, 必然会有一些情况发生,熬过去了, 续命,熬不过去,完蛋。有识之士也会在心里嘀咕, 并且对蛛丝马迹忧心忡忡。多少人苦心钻研朝代兴亡的规律,希望能够找出原因,从而避免这种惨剧。事实证明,这些都是垂死挣扎,该完蛋的还是得完蛋。 一个最显眼的问题就是,他们根本解决不了兼并。但是仍然有人前仆后继, 试图能够趟出一条路来, 程犀就是其中之一。 程犀回京有一些日子了, 也在不断地见人。国家需要进行调整了, 这是他与亲近的人商谈的一个主要的议题。无论是岳父还是妹夫, 都很赞同他这个观点。但是对具体的操作方法, 这二人也都没有一个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班田授田之法是不行的, “括隐”倒是个办法, 然而两个熟谙基层政务的人都认为这事十分难办。 尤其是李丞相, 更是明白什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很直白地告诉程犀:“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犀在正事上从来不假客气, 也很直白地问李丞相:“要等到盲人瞎马夜半临深渊的时候才可以吗?” 李丞相道:“对。” 程犀气结:“那时候就晚了。” “早,没人愿意。我如今良田千顷,让我吐出来, 我也不愿意。再说说你,你知道为什么人人想科考做官吗?一旦中了进士,周围的田都会自己跑到你名下,求你庇佑,别说你不知道。要变革,革的是谁?是你,是我,是对自己动刀子,自己剐自己。”李丞相如此诚实,程女婿也是无言以对。 李丞相接着说:“好,就算咱们肯对自己动刀子,谁跟你一起干呢?学生?下属?亲友?图的什么?你这边抑兼并,帮你兼并而升官的人,自己就会开始新的兼并。不要说那样会官逼民反天下大乱,看不到那一天的时候,谁也不会放弃眼前的利益的,他们的妻儿要吃饭穿衣,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家一分,就觉得不够了,必要想要更多的土地。昔年鲁肃说孙权,诸公皆可降曹,唯将军不可。明白吗?情势不把他们逼得上吊,他们不会动手,更不会对自己人动手。” 程犀道:“若只有内忧,我可以不提。可还有外患呀!到时候□□羸弱而魏国休养生息之后再度入侵,怎么抵挡?拿什么抵挡?” “就因有外患,现在才不能大刀阔斧地动手!体弱的人是经不住虎狼药的,仔细病没治好,先把自己治死了。” “我总是要试一试的。” 李丞相问道:“你要怎么试?有方略吗?” “先向圣上提出来,请圣上警醒。方略,”程犀苦笑了一声,“您处理事务的本事我还有没学完的,您都这般说,我又如何能有包治百病的良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程犀却不是一个遇到难题而退缩的人,即使一时没有很好的办法,他也决定向皇帝建言,在小范围内试行。 对此,李丞相并不持乐观的态度。毕竟是自己的女婿,也不是从事什么不光彩的事业,李丞相还是尽心地给程犀提供了三点建议:“一、要缓,不要树敌太多;二、要小,不要贪大;三、用术。” 程犀很痛快地接受了岳父的指导。 无须多言,程犀向皇帝展示了一堆的数据,并且很直观地画了表格。他是转运使,很熟悉各地的租税情况,近年来的歉收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对外用兵的支出也是摆在台面上的。以前还攒下点家底子,可以用一用,但是也撑不了太久。 土地就那么多,现有条件下能开垦的荒地增长缓慢,同时,兼并加剧,就意味着租税不会自然增加,但是开销增大了!为了应付连年的战争,国家不得不加税,这部分税只能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地没变多,税多了,普通百姓的负担就重了,他们抵御天灾人祸的能力又差。 所以南方现在不太平,大规模如弥勒教式的造反是没有,但是小规模的冲突也是隔两年来一茬。 皇帝就看着图表上那代表盈余的区间越来越小,直观地焦虑了。将双掌在膝头擦了又擦,皇帝问道:“卿有何良策?” 程犀苦笑道:“并无。” “哦?”皇帝不信程犀是办事没根的人。 程犀认真地说:“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有包治百病的良药呢?只有慢慢去试了,好在还不算晚。” 皇帝哀叹:“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敲敲图表,“这些、这些,哪怕没有这些,我就不知道了么?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这就是每逢出现问题的时候,正常的君臣的表现。并非无能,恰恰是知道得太多了。都知道该抑兼并,问题是要怎么下手?如何能有效?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排除了无数不靠谱的办法,却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方式。 程犀请罪:“臣无能。” “我也无能。册了东宫,太皇太后高兴,皇太后高兴,皇后高兴,臣民觉得心安,我也跟着开心了。这欢喜的时刻真是太短了啊!我开心得太早了。” 程犀伏地无语。 良久,皇帝缓缓地走近,亲自扶他起来:“道灵,我的心,与你是一样的。只是治大国如烹小鲜,要慎重的。即位以来,诸可不断,捉襟见肘,我急得恨不能爬到房顶上,可不能乱,不能乱。” 程犀道:“那就只有用术,臣想先试一试。将非法之事禁断一二,以观后效。” “说说看。” 比如不在官府登记的买卖土地。 皇帝听明白了程犀的意思,特权是肯定要承认的,这一点皇帝与程犀都毫无异议,并且自觉地维护。但是不能出格,先把出格的手砍一砍,缓一缓步伐。 皇帝郑重地道:“就先这么办吧,办法,你也想,我也想。” ———————————————————————————————— 陛见之后,程犀的心情既轻松又沉重。在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里,他开始了辞别京城亲友的活动。 到了李丞相那里,老实将与皇帝的对话告知了李丞相。此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对别人讲的,又不是要大动干戈,只不过让过份的人规矩一点,比起高举大旗呐喊着提出纲领,已是相当的低调务实了。 李丞相听了,担忧之心去了不少:“这样倒还罢了。治大国如烹小鲜,要谨慎。唉,陛下也难。切记,不可张扬。即便有了些许成果,也不值得大书特书。世上聪明人比你想象得要多,哪怕是这样小心冀冀,也有人能看出来你的目的,看出来你的刀要落在哪里。你为人再好,他们再说你好,也不会由着你砍他们!” 李丞相此言不虚,程犀要治非法兼并的人,并且没有提出全国范围的整改,看起来触动不大。却是实打实的动手,这些当官的,谁个没点儿法内法外的生财勾当?李丞相自己都承认,自己家里也有那么一点沾边。这些老官油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在程犀去向妹夫辞行的时候,就被闻讯而来的陆见琛等人堵在了谢府里。 陆见琛是个很犀利的人,眼光精准而独到,程犀与皇帝的对话因为涉及到皇帝,会有一定的保密性,却也不是全避开了人,消息灵通者还是能够知道的。陆见琛一听就知道这事不妙! 谁他妈的不知道兼并严重啊?可能停下手吗?给儿孙置办点田产,怎么就叫兼并了呢?!陆见琛到如今,儿子有四个,孙子十几个,大孙子都娶妻生子了,曾孙只会更多。看一眼自己手里的田,那是真的不够使的。谁肯眼看着子孙从官家少爷变成个平头百姓,谁是王八蛋! 陆见琛官位再高,也不能保证在法定的范围内,给每个子孙都有相应的、令人满意的家产。不过他学问好,会打擦边球。但是显然,程犀学问也不错,估计不会宽容这样的擦边球。这要让程犀得逞了,那还了得?! 就算是大舅子,谢麟也不能跟着程犀一起胡闹吧?!!!陆见琛十分悲愤!堵人来了。 到了谢府一看,陆见琛乐了,不止是他,还有不少谢系的官员都聚拢了来。自谢麟回京,原本谢老丞相班底里的旧人也聚拢了过来,大部分陆见琛都认识,当时都是年轻人,如今都人到中年了,又有谢麟自己的亲信下属。他还看到了襄阳侯,襄阳侯两个儿子也是谢麟的人。 进到里面,谢麟的两个叔叔与几个堂弟,谢麟两个在京的学生,也都出现了。然后是谢麟的幕僚,他看到了江、石二位,最想见的赵骞却还没有影儿,不由有点纳罕——人呢? 赵骞在后面给程素素讲解呢,这么大的动静,程素素想不知道都难。随着她的回归,京城的线理得更顺,各种消息源源不断。程犀上次与谢麟交谈的时候,程素素当时是去了米府,米氏的母亲病了,米府与谢府关系颇佳,程素素与米氏一同去探病。 回来虽然知道了这件事,却明白程犀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拦也拦不住,不如从旁襄助。心中甚至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小兴奋,打小的志向,不就是能够给哥哥以帮助么? 只是没有想到机会是在这个时候来的,更没有想到,是在自己家里先闹起来的。 赵骞如此这般一讲,程素素道:“总不至于打起来吧?先看看吧。”她对大哥是很有信心的。 赵骞却不这么乐观,他对陆见琛等人也很有信心,不过陆见琛比较亲近,他就拿着襄阳侯举例:“襄阳侯这样的老资历,怎么愿意向芳臣示好?还不是因为他的儿子们跟着你们有前途?大家的心是一样的!” 正说话间,打脸的来了,樱桃步履轻而快地进来:“六爷,前面快要打起来了!舅爷有些不妙!学士在生气。” 程素素“腾”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双方先是辩论,都是斯文人嘛,当然是要讲道理的。讲着讲着就谈不拢了,一个专业吵架吵了几十年,还是吵高端架的人,是很难被别人几句话带偏的。必须自己立场坚定,才能吵得赢别人不是?所以无论程犀说什么,陆见琛都只有一个标准:你说完了?你是不是要变革?肯定要变了,对吧?我照你说的比对一下我家的情况,MD!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你混蛋! 这就没有办法愉快的聊天了。 谢麟的表情也不太好,他内心里是支持程犀的,再这么搞下去,这个国家就不愉快了!他打小的目标是做丞相,一个不愉快的国家,他要来做什么?让你们收敛一点啊!又不是抄你们的家、要你们去死!看得出来,程犀这办法已经很克制了!真要TMD全国丈量土地,清查兼并,你还能去宫门口吊死不成? 但是陆见琛的主张太鲜明了,不由得别人不去考虑他的观点,仔细一想,对啊,凭什么呀?!可以□□米的你非让人吃糙米,那哪儿行啊? 谢麟的谢系一向被他掌握得很好,很和谐,现在居然隐隐有了分派的情况了,谢麟心里不痛快极了。谢麟微露倾向,即便在谢系内部程犀的人缘和口碑也很好,帮程犀说话的也不少,与陆见琛这条毒舌吵了起来。陆见琛的支持者也不少,两下还都有几个年轻人,火气都不小。 令人惊奇的是,先动手的是陆见琛一方,程犀舌头不算毒,就是说实话:“说这么多,也不过是居庙堂之上,怀守财奴之心,守的不是国,是一亩三分破地。损公肥私。” 这实话陆见琛却受不了,说话的是程犀,天然带着认证,说得陆见琛简直就是个小人了。支持陆见琛的一卷袖,支持程犀的那边也跟着卷袖子。奇怪的是襄阳侯站陆见琛,陪他来的俩儿子缩头缩脑缩到了程犀身后。 程素素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推开门的时候,两派正打得火热,谢麟在上面坐着,看得直冷笑。谢涟、谢涛没有下场,但是他们的儿子们已然参战了。 “看见了吗?这就是政治。”程素素不紧不慢地对谢绍说,“剥去一切道貌岸然,庙堂之上就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松开儿子的手,一手一个,提起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一左一右,扔开了去。三下五除开,两派便被分开了。蔡七不幸与对手打架的时候顶头转了个圈儿,被扔到对方一堆里,正落在襄阳侯脚下,被襄阳侯照肩膀上就是一脚。 程犀与陆见琛倒没有直接动手,两人站在后面压阵互瞪,程犀看到妹妹来,还说:“这里乱糟糟的,你……” 程素素不客气地、轻蔑地道:“一群菜鸡互啄,能有什么危险?” 谢麟笑盈盈地起身,向她伸出手来,程素素且笑且摇头,扶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坐下了。谢麟道:“我请你是请不到,道灵有一丝消息,你就来了。” 程素素道:“有大哥的消息我当然会来,不过不会担心他。到了一看,果然是你才需要我担心。”尼玛这都要内部分裂了好吗?不管怎么样,先稳住了再说。 陆见琛皱眉,忍住了直接攻击程素素的念头。要说谢麟这老婆娶得是真不算错,谢麟有这成就,少不了她深明大义的支持,从不哭哭啼啼拖后腿,见识也不错。然而,她是程犀的妹妹! 陆见琛资历够老,在谢麟才入仕的时候,陆见琛已居高位了,然而能放下身段去捧谢麟,宽泛地讲,那是有恩于谢麟的。当时谢丞相可还活着呢,他冒的险可不小。是以陆见琛直接地对程素素道:“娘子,大事上头,可得讲理,不能只讲亲。” 程素素笑道:“您说的是。” 蔡七抱着他爹的腿,就想把他爹拖到程犀那一边去。这口气他太特么熟悉了好吗?!!!你以为他是在赞同陆见琛吗?别逗了!啥时候看到六爷跟大哥唱反调了?! 程素素还真认真问了程犀几个问题:“大哥,你打算怎么做呢?你的办法有可行性吗?政策有延续性吗?怎么能保证这种延续性?你的阻力、或者说敌人是谁,你的支持者是谁,取胜的关键又是什么,都很明白吗?” 这话一出,便有许多人诧异着皱起眉来。词句古怪,这显然不是谢麟又或者谁的观点,旋即恍然,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只是说法太有特色了。 程素素没等程犀回答,又问谢绍:“阿绍,咱们讲过的,现在的矛盾是什么?内部矛盾是什么,外部又是什么?” 谢绍想了想道:“外部,就是和魏国了?内部,资源对比人口,相对不足?资源和人口的矛盾?” 程素素夸他一句:“差不多了。同魏国,实质也是在争夺资源。一切问题,归结起来,都离不开一个利字。饼就这么大,吃饼的人却越来越多,每个人还想吃得更多,有什么办法呢?” 谢麟笑着接口:“要么把饼做大,要么从别人口里夺食。”他知道程素素的意思了,这次分裂可以暂时解决了。国家就这么大,土地就这么多,四周邻国都是不毛之地,饼是做不大了。你们还吵什么吵?找准对手,把别人的抢了来嘛!祸水东引,妙! “好了,你们可以握手言和,然后想想怎么把别人从桌子上踢下去了。” 程犀皱眉道:“这是党争!” “什么是党争?”程素素很认真地说,“党争,争的也是利,义的深处,也是利。说实话不丢人,直面自己的欲望更不丢人,这不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天理即是人欲。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天下大同,人人平等,那就再无兼并了。你敢让所有百姓都起来拿主意吗?让他们读书识字……” 话还没说完,谢麟就捂住了她的嘴,一屋子的男人都惊慌地看着她,仿佛她打开了地狱之门。 程素素扒下谢麟的手,耸耸肩:“看吧。哥,三十几年了,我在你这里学会一样事,脚踏实地,才能头顶青天。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你我都只是天地中的一粒微尘,顺天地之意争竞吧。你不过是定点清除而已,又不要你去构陷谁。” 不然还能咋办?生产力提不上去啊,没有海外殖民倾向,没有大量贵金属与新市场的发现,这些问题不解决,还能说什么?只好“缓慢向前发展”了呗。不然那就是王莽啊!反正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程素素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的。 程犀的办法是整个特权阶层分摊损失,她的办法是让一部分人完蛋,另一部分人不受损。出乎意料的,程犀这种整体有利的办法,反而不如她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方法更受欢迎。 这些人未尝不知道哪样更好更高尚,也不是不明白“定点清除”操作起来难度也不小,但是他们宁愿选择后者。宁愿相信后者可以执行,可以为自己续命。 说到资源,以为“统治阶级”内部就没矛盾了?党争怎么起来的?还不是一派看另一派不顺眼,想对方下台自己上? 好了,就是它了! 谢系再次团结起来。程素素目的达到了。 程犀确实是一个务实的人,略一思索也明白其中的关窍,也知道如果现在闹大了,对谢麟不利,也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利。按捺下焦虑,装作完全被妹妹说服:“党争非国家之福,恐怕会伤元气,到时候外敌在侧,恐怕不能善了。” “所以才要咱们自己用心办呀。再说了,魏国?商鞅废井田开阡陌,城门立木,劓公子虔,自己也被车裂。三家分晋,则以智伯献祭,无不是几十年的恩怨,不来回杀个三五次,怎么能改制得成?” “这可由不得你!”程犀严肃了起来,“你不能指望敌人自己死了,让你去赢。” 这话一讲,原本与他吵得鸡飞狗跳的人也很严肃地坐端正了,同时深深点头。程素素耸耸肩:“它不是已经乱了。” 程犀想说什么,猛地住了口,望向妹妹,难道你刚才在说真的?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所有人心中盘旋——你究竟做了什么? 程素素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随时出现在谢麟的身边,不必去避讳什么“学士正在谈正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9|腾笼换鸟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 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 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 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 房门打开, 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 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 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 裹着小被子, 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 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 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 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 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 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府学授课比起私塾强了不止一点半点,与其说差距,不如说是差异。好比说到吃食,一个只吃过粗茶淡食的,与一个尝遍珍馐的,在谈美味。 两相对比,程犀更坚定了弟弟妹妹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导的念头! 自己处芝兰之室,弟弟妹妹在荒草中间,程犀很是着急!越早掰,对他们越好!则旬日之假,尤显可贵。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母亲关心他身体,倒叫他少操心,张罗厨下给他□□吃的,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先唤过来二弟程珪、三弟程羽,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不服道一都不行,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珪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珪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珪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珪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珪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珪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程羽乐了,对程珪扮个鬼脸,大声说:“你快听你哥的训吧!” 程珪所敬畏者,唯道一与程犀,也力图模仿他们。此时故作轻描淡写:“明天我会把大哥的教训,连你二哥我对你的教训,一块儿给你的。” 程羽跺脚跑了。 程犀道:“来,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低声将自己旬日所悟,告诉程珪。程珪听了,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意思。”他这装大人的样子,将程犀逗乐了:“饭该好了,去阿娘那儿用饭吧。饭后我得看看幺妹。” “唔唔,我们天天上学,她倒在家里啦,比以前见得少多了,娘还不让我们引逗她出去玩,说怕玩野了,长大不好收心。怪可怜的。” 弟兄俩到得上房,只见赵氏盘膝坐在矮榻上,左边坐着程素素,右边是程羽伏在她的膝上。 程珪见便道:“跟娘撒娇!是不是还要告状?”个小不要脸的! 程羽对他扮了个鬼脸。 三个儿子里,赵氏最看重者,无疑是长子,若说偏爱,则是幼子无疑。程羽生得极好看,有一种超出性别的精致漂亮,一对帅气的剑眉,又不会让人认错他的性别。小小年纪,长得就很讨人喜欢了。淘气一些,也因“幼子”,得到许多宽容。 然而赵氏却有一样好处,对待儿子们,她十分清楚“妇道人家,丈夫不大理事,还是要长兄管教的”,虽宠爱幼子,年长儿子说出道理来,她还是支持的。轻推幼子:“你哥哥来了,你还这样坐着,不是道理!” 程羽才要攀扯妹妹,只见程素素早已经乖巧地站在地上了! 程羽目瞪口呆。 ———————————————————————————————— 用过饭,程犀也顾不得休息,又将妹妹提到了书房里。天色已晚,书房里点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很有意境。 程素素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大哥这次回家,就一天假。今天下午放学回来,次日一天,再转天一早就得准时到府学上课。从踏进家门,就没停下来过。明天还得见见朋友吧?得过问家务吧?还要给自己授半天课。 有点不想告诉他赵氏都做什么了呢。 程犀也在观察妹妹,不知是否是心有所思,所以越看越像,总觉得妹妹沉稳许多。问道:“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什么了?” 程素素心想,你时间也不宽裕,有什么说什么,再商议对策得了,反正这个亲娘,我也应付得来。一五一十将赵氏如何做,自己如何应对,如今半天跟赵氏学,半天自学一一说了。 程犀眼前一黑! “我说怎么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事儿!”原来,记着妹妹功课的,不只有自己一个,还有母亲!听程珪所言,还以为母亲只是将妹妹拘在家里,其实静心练字,安心读经史,也是不错的。 万万没想到,母亲爱女心切,欲将周身的本事传授给妹妹。 程素素见状,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忙说:“别慌别慌!你十四中秀才头名,阿娘三十五了还困在内宅,我知道该听谁的。” 程犀右手按在左胸上,掌下心跳得厉害,有些虚弱地问:“你背《女诫》,都有什么想法?” 程素素胸有成竹,才说一句:“很有趣,那是一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额上也出汗了。心里狂骂:差点要露馅儿了! 她本想说,这不就是一本兵法么?完全是教斗争策略的好伐?主要目标是老公,整不了老公,就把他父母弟妹全拿下,包围他,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类的。 忽然想起来,她七岁,“兵法”两个字怎么写,她是知道的,讲的什么,她“不应该”知道。 程犀心跳得更厉害了:“嗯?一本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0|和光同尘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道一双眼望远, 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 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 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 或许得赠衣饰, 再进一步, 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 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 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 暴利, 或有加官, 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 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 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1|发展计划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李巽擦汗自语, 一旁小厮偷笑:“四郎这是想到了相公吧?”小厮伴他长大,深知李巽之事。全家上下, 无不敬畏李丞相。道一身上那股劲儿,与李丞相颇有几分相似。 “去去去,懂什么?”李巽擦完汗, 又恢复了在知府面前持重的样子,“我是猛一眼看去吃惊,并没有害怕。” 小厮适可而止,小声说:“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不知道这观主个什么样子?别也是个冷面神。” 说得李巽也有一丝期待了。紫阳真人已经十数年不开口了,弟子个个少言寡语, 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模样? 主仆好奇之中, 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 可也不热, 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 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 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 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 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 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 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 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房里热闹极了。 程素素从乳母手上的碟子里取了块梅花糕。一边咬着,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母亲赵氏与一屋子女眷客气。穿越之后,她过的就是这样悠闲安逸的日子。七年了,本以为就是过一个小地主的生活。大哥中了秀才,乃是意外之喜,如今看来,倒也不坏。 女眷里打头的,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兴旺,她说话底气也足:“我早便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果不其然,儿子中了秀才,听说将入府学了?以后还有前程呢,你便等着享福罢!”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2|父母难当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这个孩子的到来并不在计划之内。 没有什么欢迎不欢迎之说, 单纯是程素素认为孩子生下来了,做父母的就要对他/她负责, 而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了,大的两个眼看步入了青春期,羊骑士同学更是在狗都不待见的年纪里, 太能占据父母的注意力了。 谢麟则认为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并且也知道生育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两相比较一下,为多一个孩子而让妻子冒这样的危险,并不值得。 然而,这是一个没有特别有效且不伤身的计生方法的年代,“想生生不出”与“不想生却一不小心怀上了”都是不由人做主的事情。既然孩子来了, 那就用一颗平常心去迎接他。 虽然有许多事情要做, 最关心的几件事却是急不得, 只能等。等待的时候迎接一个小生命, 亦无不可。程素素便安心养胎, 看着一个谢麟做大夫, 能让人安心不少。前两次生育的时候, 她都有记下些手札, 这一次同样备了一本簿子, 慢慢记录下怀孕产育过程中值得记述的事情。约等于一份观察日记,一直观察到孩子自己识字会写了, 将薄子交给他自己去接着写日记。 也许是娱乐活动太不丰富,包括羊骑士,三个孩子都很认真地写着他们的日记。 除此而此, 程素素便什么都不管了。谢府的事情虽多,一切皆有章法可循,程素素只需处理好与林老夫人、方氏、米氏的关系即可。哪怕林老夫人放话,府里的事情要她管起来,她也没有大权独揽,将两个婶婶架空。如今就更好了,她只管自己的身体,别的事儿都委托给这二位,显得是那样的宽容平和、不争不抢。 忆及曾因二房争权而闹出许多是是非非,再看如今府内一团和气,林老夫人感慨道:“人都是互相敬出来的,可不是互相争出来的。” 【这可与“物竞天择”的说法不太相符了呢。】谢秀在心里嘀咕,回头得问问母亲,太婆讲的好像也是有些道理的。 她打小与哥哥一同读书,然而回到京城,她与谢绍还是略有区别的,比如她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祖母,而哥哥则更多的会被赵先生等人请去议事。今天是二房的七姑母家回来报信,那为要美人不要命的七姑父,死了。 一头是家宅不宁,一头是和谐安乐,要不老夫人也不会猛然想起二房做对比来。 怎么讲也是亲家,也是需要派人去吊唁的。老夫人唏嘘了一阵,就对方氏道:“叫老三带着阿保去一趟吧。七娘要是没什么大事,就叫她老实在婆家抚育儿女。” 七娘母子还在婆家生活,以后没了糟心的丈夫,又有娘家做靠山,也不用担心像一般寡妇那样受气。接回来却不太合适,七娘的亲姐姐二娘还在婆家好好的,七娘回了娘家,二娘怕要难做了。 方氏答应一声,便去安排吊唁的事情,行云流水,毫不迟滞。 谢涛对二房的侄女们观感平平,也不故意刁难这些女流之辈,见七娘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反而生出些怜惜之意来,当下带了谢保去吊唁。到了地方一看,仪式办得并不大,死的是个为了美色犯昏的蠢货,死因也十分不光彩——既到了地头,闲极无聊就去为便宜岳父“洗冤”走访,没人说他便宜岳父无辜,他憋了一肚子气,不合路上快打了几鞭子,掉下马来摔死了。 七娘也不计较这死鬼丈夫的后事哀荣不哀荣,也不去追究小妖精是死是活,有没有死得很惨。娘家,她也不是很想回去住,与其去程素素手下讨生活,不如还就在婆家养儿子。事实证明了,娘家总还是要面子的,她在婆家,不会让她受欺负,回了娘家,她心里一准憋屈。 想明此节,七娘痛快地说:“侍奉公婆,抚养幼子,本是我的责任,断不敢推辞的。” 谢涛夸她一句:“你终于长大啦。” 七娘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谢府也无人将她当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念念不忘。 程素素则迎来了谢秀的问题:“我觉得太婆说的也很有道理呀,并不是事事都有争竞的。那为什么娘说的与太婆说的,又不一样了呢?” 因为你矛盾论没学好呀!程素素道:“那你得看争竞的是什么,矛盾是什么。物竞天择,也不是跟谁都斗的。咱们说过的,万事万物都有联系,事物都是在运动变化发展的,矛盾也是一样的,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会转化。 就说这府里的事情,从头起,是府里资源与人口的矛盾,解决的办法么,可以向外发展呀,四房兄弟齐心合力,谋取更多的资源,每个人都能多,这矛盾也就解决了。但是呢,你二叔公不向外,他向内来夺,二房与其他三房的内部矛盾就上升了,活活把自己变成了要解决的对象。他自找的。” “可是,听说那位叔公有些平庸,他向外出不去。” “哦,那就对外怂,窝里横了?”程素素道,“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你是看着一个窝囊废可怜?多少人就是用这可怜兮兮的外表,掩盖着肮脏刻毒的事业。凡事别看脸,看做了什么,看结果是什么。你二叔公,子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谢秀听了一堂课,点点头:“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程素素道:“你近来又在忙什么呢?” “读读书,太婆说,我也得学学管家务了。” 程素素想了一想,道:“那也是要学一点的,记着两句话。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二、不要钻牛角尖儿。” “相辅相成?”谢秀笑着问。 “对。” 母女俩说完正事,谢麟就揪着羊骑士从宫里回来了。一见这父子俩的样子,程素素先笑了出来:“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跟孩子黑脸呢。” 谢麟无奈地道:“你问他!” 羊骑士一只手还被父亲攥着,微小的挣扎着,有点怕用力太大挣猛了,他爹一个攥不住失力跌倒:“娘,你叫爹放开手,我怕我推倒了他。” 程素素笑得更厉害了,谢秀笑着上前,将父子俩慢慢分开,然后两手一合,将弟弟给箍住了:“你说,怎么回事儿?哎哟,你这一身汗味儿,干嘛去啦?” 谢麟没好气地道:“带着东宫,带着少安家那个小子,还有吴家那个呆货——也不知道吴家怎么养出那么个不怕事儿的小子来——四个人,逃学,溜了。” 程素素大吃一惊:“你还能干这事儿?” 不是她说,全家都纵容羊骑士,也是因为羊骑士本人虽然淘气顽皮,却有底线,算是个明白的孩子。否则谢麟和程素素就得先动手收拾他了,逃学,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何况是带着太子逃学! 谢业强调:“是他们讲得不好!蠢透了!” 程素素心说,给太子讲课,你以为就能跟普通老师似的?想怎么教就怎么教?谁都想影响未来的皇帝,倒是想呢,不出三天,就得被弹死!甭想再接着教了。 谢麟冷冷地说:“那你就教唆太子逃学了?!” “不是我!”羊骑士也冷下了小脸儿。 “不是你?!”谢麟抓狂了,“带着跑路的不是你吗?” “是张卷毛!”羊骑士一不开心,叫出了小伙伴的绰号,“他说读书太没意思,那个王学士讲经就像和尚念经,听着就想打磕睡,就说,反正他也是闭着眼睛背,咱们趁他说梦话的时候去躲清净。” 谢麟怒道:“那是王学士学问深厚,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儒士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一个爱好,老师们喜欢坐在上面,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背书讲角。入迷时,背得抑扬顿错,脑袋晃得极有节律。 太子的老师难当呀!这位王学士也是当代大儒了,皓首穷经,几百辈子没教过小学生了,一教就太深。但是又不能讲太浅,说得太浅,显得他没有学问,也显得他在拿浅显的内容敷衍。这个“度”的问题,连谢麟都有点头疼。 多么惨呐,太子那年纪,小学生的水平,让他理解治国的经典……哦艹!不跟小伙伴逃学难道跟你一起打瞌睡?! 四个一、二年级小学生年纪的小家伙,就这么很理直气壮的跑了!王学士从短暂的入迷状态里出来,一睁眼,学生没了。 说来太子被他娘管束得颇严,身边宫女宦官保姆等等都经过挑选,没人敢教唆他做坏事。逃学的事情放在以往他是不干的。直到来了三个小伙伴儿!个个都是家里的宝贝儿,那小脾气,也就互相能瞧得起了。张卷毛同学,大名张君士,张起的儿子,太子的亲表哥;吴确,太皇太后娘家的曾侄孙,吴松的亲侄子,吴家百年难得一见的暴脾气;再加上一个羊骑士。 朋友多了壮胆,四个小伙伴手牵手,走了! 太子身边盯着的人多了去了,居然愣是叫四个人逃掉了,这一闹,不晓得要多少人丢饭碗,多少人丢脑袋了。 程素素问谢业:“你们怎么跑的?” “也没怎么跑。禁军真是笨呐!他们来回巡逻,这样、这样的,岔着来,到处都是空子。明明门在那儿、路在那儿,他们都看不到。要不是殿下跑得慢,他们抓不到的。”手上嗖嗖比划了几道,口气微带一点嫌弃还。 程素素道:“好了,你是对是错,我先不问,去洗澡换衣裳,先吃饭。” 羊骑士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哎!” “樱桃,看着他点儿。阿秀,你去将你哥哥也叫来。” 谢秀不大乐意地:“哦。”她觉得她可以当姐姐的。 清完了场,程素素才说:“说吧,怎么收场。” 带着太子学不良,事情可大可小,谢麟这老师还当不当得下去都不好讲。谢麟道:“不会太难的。圣上心里有数着呢。” “还有什么事没说吗?” “嗯,太子倒是个斯文人,他们仨,天不怕、地不怕!” ——————————————倒叙分割线————————————— 却说,太子体力不够好,其他三个小伙伴又不能丢下他,兼之禁军也不是白吃干饭,张起、谢麟都被召来逮捕各自的儿子,最后四个小东西只好一起束手就擒。 一人揪两只,揪到御前的时候,太子知道错了,独自承担了责任:“是我觉得闷,要出去走走,他们被迫陪我的。阿爹不是讲过,要忠臣的吗?他们是我的忠臣。” 王学士一面因为讲课讲得让学生逃学而羞愧,一面又因为太子这理论不对而生气:“殿下!佞臣从来都是顺着的!忠言从来逆耳!” 这话就重了,张起与谢麟一齐跪下请罪,口上也不饶了王学士:“稚子天真无邪,奈何因一时之气而刻薄童子?” 张君士的卷毛像弹簧一样地直抖:“都说正经书好能叫人入迷,孔夫子读书入迷,书的味道比肉味儿还香,三个月都不知道肉味了!学士讲的,比我娘做的饭还难吃!” 不不不,张卷毛,书好不好我不知道,你娘一定会揍你是真的。 王学士简直要气昏:“陛下,臣讲的是孔圣人之言,这、这无知童子,他、他,”说着,将目光放到了张起身上,“不尊经籍,这是羞辱我,还是在羞辱经典?” 张起一阵惭愧:“学士,学士,是我教子无方。” 吴确冷不丁冒了一句:“学生没学好,难道不是老师的错吗?” 谢麟头都大了,他也是老师啊!虽然知道吴确这小子是针对的王学士。 羊骑士更绝一点:“不是说‘汉家自有制度’吗?一家之言……” 谢业同学,你娘估计不为会这个打你,但是从你爹的目光来看,你的小屁股危险了。 反正羊骑士一句话说完,王学士直接被气得昏过去了。皇帝边连摆手:“带你们儿子回家,先反省!”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看了看几个孩子,点了点头。这些小孩子是他特意挑选的,否则也不会仨都是跟蹿天猴比谁蹦得高的货。是要有那么一点点不被经籍束缚的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革。 稳重?朝廷上稳重的人太多了,暮气沉沉,又有着一种中老年男人不服老,服药也要纳妾的激动。 天下需要真的朝气。 如果说对张皇后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就是她将儿子教导得“太像一个听皇父话的太子”,这样不好。 当然,罚是不能不罚的,否则王学士脸上过不去,道理规矩也不行。 谢麟与张起也不是傻子,当场就请罪,现在将罪定下来,接下来有许多人就会过份的追究,否则一扯皮,还不知道要扯成什么样子呢。 皇帝想了一想,道:“他们,抄书吧,五经都抄一遍。你们,还有吴柏,罚俸!太子的课么……谢麟你接着教吧,谢业,好好听!老师呢,只会在堂上打几板子,你亲爹讲课你不听呢,堂上打完回家他还接着打。还有!等王学士醒了,都给我向王学士道歉!” 羊骑士懵逼了,他觉得他自己个儿道理讲得可好了,为嘛还要挨罚呀?! 谢麟一把薅过儿子,薅回了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3|不如意事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 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 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 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 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 不多会儿, 提着只竹篮回来, 揭开盖子, 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 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 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 只是觉得胃凉, 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 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 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道一双眼望远,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箓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箓、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箓,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箓,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4|左右为难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一念之间, 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 比别人家那交了束脩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 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 宰了只鸡, 央了私塾先生, 也不求入门听讲, 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 便先欢喜, 一问, 大为惊讶——偷听两句, 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 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脩, 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 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程素素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做了女冠,后台就是神仙,受世俗的干扰便会少很多。且她爹是道士,这样便利的条件不用,简直浪费!眼下她爹似乎有事要忙,暂时不宜打搅,不如多多留心,等他忙完了眼前的事,就提出这个要求。 想必,他老人家是不会反对的。 打定主意,程素素便留心卢氏与多喜说了些什么。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 参拜之事,乏善可陈。赵氏虔诚,要多跪一会儿,程素素的二哥、三哥,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耍了。程素素便与卢氏出来。卢氏每来五行观,必要抽空拜一拜城隍。程素素不想去,卢氏不由为难。 程素素眼珠子一转,道:“我去找大哥,总行了吧?”也许,能敲边鼓,问出些什么来呢!再者,做女冠这事儿,顶好能得到程犀的支持,这样事情就能敲定了! 卢氏一听,便道:“好好,大郎最是妥当的一个人!”观里她也熟,熟门熟路地将程素素送到了道一那里。 道一与程犀为程玄收拾摊子,经验丰富,已合上了簿册,正在斗茶。赵氏于斗茶上手艺不凡,程犀也颇擅此道,道一罕见地路出笑容来:“这一事,我总不如你。” 程犀道:“小道罢了。擅不擅长,有什么?” “那可不一样……”道一说到一半,抬头看向门外。 卢氏忙屈一下膝:“大郎,道长,我送姐儿过来。” 程素素接口道:“三娘和小青姐去城隍那里,阿娘许了的,我累了不想去。” 程犀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一点头,卢氏便放下心头大石,笑吟吟地离开了。 道一看着一个大红团子滚过了门槛,挑眉看程犀。程犀也动动眉眼,示意稍安毋躁。 即将去府学,程犀最不放心的,不是二弟有心准备明年的秀才考试,也不是三弟不大爱上学,反而是幼妹。他们俩,一个有心向学,天资不错,另一个有先生管着,也出不了大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5|备战备荒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一切关于战争的担忧, 无论是战备还是能不能打赢等等等等,目前都要放一放, 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要怎么让朝廷知道呢?” 这是樱桃发出的疑问。 程素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谢麟一回家,就将他堵在了房里,将问题堆到了他的面前。程素素当然有办法, 不过她相信谢麟肯定能找出一个更加不着痕迹的机会,将情况推出来。 果不其然,谢麟将写有情报的纸条认认真真看了三遍,道:“我明天就去办。” 程素素也没问他要怎么办,谢麟也没有解释将会怎么做。 第二天,谢麟便向两府作了个非正式的请求, 希望两府能够给他一个关于北方的比较确切的消息, 这样他才好做准备。如果未来北方将有战事, 则无论税赋还是徭役都要做相应的调整。作为一个才接手户部的新手, 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无可厚非的。 两府并没有驳斥他的要求, 如今两府里务实的人居多, 陈、蓝二位新到, 更是在旁观中, 也没有出言质询。谢麟是从鸿胪上转来的, 若要给他添麻烦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你从鸿胪来的,难道一点数也没有? 非但没有人质问, 米枢密还很慈祥地问他:“你在北疆多年,是察觉有什么不妥了吗?” 谢麟道:“魏国变乱已过三数年,魏主已不算是小孩子啦。魏人婚育较中原为早, 在他这个年纪,已不能当做孩子来看了。” 搁程素素眼里,虞朝完婚的年龄就算很早的了,但是比起北方邻居来,虞朝还算晚婚的呢。魏主重华娶妻纳妾,绝不是提前进行的权宜之计,而是真的就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米枢密当即表示他回去就让人查访一下,看看魏国有什么异动。叶宁道:“鸿胪那里没有消息吗?”谢麟道:“魏国遣使来,鸿胪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大家都没有再提放探子的事儿,放探子也得用心经营,就现在这样儿,还不如指望军中斥侯呢。 两府通过了谢麟的请求,面圣上便顺口提了一下,皇帝很通情达理地道:“便依卿等之议。”不然呢?虞朝自然条件还算好的都天灾人祸不断,魏国条件更艰苦,一旦让他们缓过气来,用脚趾头想都会南下。而魏主成年、成婚,可以成为一个时间的结点了。 帝王婚姻的价值,不言而喻。魏国与虞朝的情况又不太一样,皇帝可以说,自己的婚姻倒不必完全用来拉拢某些人,皇后本人修养可以,家世清白,就能说得过去了。魏国处在这种纷争的时候,各部的势力仍然庞大,联姻的利益性质就格外的明显。用一桩婚事来化解,至少是暂时化解,一段恩怨,还是很划算的。 有了皇帝的首肯,两府对魏国也从来不放松,关于魏国的消息被证实了。虞朝开始了紧张的准备之中,皇帝毫不犹豫地带头削减了宫中的开支,一切可建可不建的宫室都宣布停工。有了皇帝的表率作用,谢麟就可以放手砍掉一些没必要的预算了。国家毕竟还有前面百年的底子做保,不至于完全应付不过来眼前的局面。 皇帝更关心的却是不知道北疆一旦战起,有没有可以信赖的将领。实践证明了,如今中低级的军官渐渐练出来了,然而有思路、有全局观的大将,他只知道齐王一个。距离上一次的大战已过去了十来年,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也不想动用齐王。齐王呢,考虑到京师曾被围困过,等闲也不愿意离京。 北疆的情况现在是这样的——几年没有战争的检验,当然就验不出来哪个人更有军事天赋,不知道谁更适合接下来的战争,就不敢将指挥权全部下放给某个人,恶性循环。 是以两府的应对是,中枢制定个大的战略,然后各地遵守,不求出击,你们守好城就行了。 齐王做完了规划,最后骂了一句:“全是废话!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米枢密道:“总有一些比以前更有经验的人。” 米枢密此言不虚,统筹大局的没有找到,各城守城出色的也还有几个,执行起来……也还算可以了。 皇帝左看右看,压下了叹气的冲动,低声道:“就这么办吧。” ———————————————————————————————— 军事上面没有大的进展,皇帝深知此事更不可急躁,使齐王与两府协商一应防务,自己将手一背,信步去看太子了。他已有预感,以眼前的情势,在他手上彻底解决这些问题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了,他能做的,也就是打好基础,等儿子能够执掌国家之后,再收网。 儿子的教育可不能丢松!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干脆别让儿子读那些扯淡的书,多学点实务吧”的想法。待到了东宫门前,他又将这想法给抛开了,他的儿子,是不能不明白天下读书人的思路的,必要的文化素养还是要有的。 此时正在给太子讲课的是谢麟,讲的也是经史,东宫固定的科目,必得是经史的。讲治国也是由史经阐发出来,再佐以讲一些现在的实例。皇帝自己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不过当时他爹那会儿的麻烦事少,除了修个仙,还能抽出时间来教儿子。到了皇帝自己这里,真是一个人劈八瓣儿都忙不过这些焦头烂额,得硬挤出时间来跟儿子沟通。 谢麟今天顺便就给太子介绍一下魏国的情况,并且讲一讲与魏国的战和关系。谢麟的思路很清晰,做为老师,这么大好的机会不去影响太子,那就真的傻了! 皇帝止住了欲往内通报的宦官,悄悄站到窗外去听。只听谢麟给太子正说到魏主重华的事迹,太子道:“他既然是这样的大患,当初就不该放他走了。” 太子的个头又长高了不少,跟几个顽皮的小伙伴们在一起也开朗了一些,对老师就更敢讲话了。 谢麟道:“当时是用他换的不少忠臣。” 太子一噎,小声嘀咕道:“那,不能想别的办法吗?” 谢麟道:“若不放他走,会发生什么呢?” 太子眨眨眼:“呃,现在就没有这样的大患了,让他们凑到一起,不是好事吧?肯定会打我们的吧?” 谢麟道:“殿下,要是当时不让他走,这三年来魏国就不会内斗,而是南下了。三年前,咱们还没有准备好呢。” “那现在呢?准备好了吗?”太子两眼放光地问。 “比三年前强点儿。” 太子有点蔫了:“我懂了,是还要再韬光养晦,对么?” “也对,也不对。一面养,一面试着打,战与和,哪有那么分明的?因时、因势而异。” 皇帝听了好一会儿,非常欣慰谢麟没对自己儿子讲什么以德服人!不想当宋襄公,则做皇帝做太子的,最好明白“德”不是万能的,也最好明白,大事不是放狠话写檄文就能搞定的。 直到谢麟将课讲完,皇帝才抖抖站僵了的脚走了进来。师生一同行礼,皇帝很宽和地对谢麟道:“此时你是他的老师,我是他的父亲,你是不必对我行此大礼的。” 继而教育儿子要认真听讲,因为谢麟熟悉谙北疆的情况,这是一件干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太子不可以等闲视之,更不可以轻视敌人。太子比两年前又更懂事一些,认真地道:“儿明白的。” 既来了,皇帝便考了儿子几段书,也都考中了,又询问了张卷毛等位儿子同学的功课,三人也都答上来了。皇帝欣慰地道:“你们是未来的栋梁,要好好读书。” 见皇帝有话对儿子讲,谢麟很有眼色地给学生们下课,自己也推说部里有事。皇帝笑道:“忙去吧。” 他自对儿子有话说。 太子与父亲在一起非常的快乐:“阿爹,你累不累?” 皇帝微笑道:“做皇帝,如果不累,那这国家就要坏了。累些好,明白吗?让你舒服的事情,多半不会是好事情。” “就像忠言逆耳吗?”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什么是忠?” 太子眨眨眼睛:“就是,忠于阿爹,忠于我,忠于国家。是好人,是正人君子,是……” 皇帝笑了:“王学士不是好人吗?” 太子仿佛被人往嘴巴里塞了一大碗酸醋,整张包子脸都皱了起来:“是。” 皇帝笑着将太子抱到腿上:“呐,忠臣、奸臣、能吏、庸材、良将……都只是他们本身,有能者未必有德,有德者更未必有能,要是以为忠臣都是能吏、干将,那就坏了。要是以为能为你做事,就是忠臣,那也是荒谬的。” 太子也不是个笨孩子,问道:“可是,怎么知道呢?道理,书上也写着,师傅们也教着,怎么做呢?我看人还是觉得不太准的。” 皇帝耐心地道:“我看人也未必都准,教你个办法吧,比起风评,就更看他们做了什么吧。做皇帝,口含天宪,能给别人的太多太多,你要明白,自己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 皇帝教儿子的时候,谢麟也将自己的儿子拎回家去教育了,什么去部里办事,都是托辞而已。张君正与吴确两个在他的面前都很乖,一则是正经的长辈,二则也喜欢谢麟讲课,三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谢麟比会昏倒的王学士要可怕太多。两个小货乖乖地在谢麟的目送下登上了自家的车,乖乖回家,谢麟将儿子带上了自己的车。 羊骑士在他面前就活泼得多了:“爹!是要打仗了吗?!咱们能回北疆去了吗?能够见到阿铭了吗?!!!我想他了!” 谢麟淡定地答道:“不知道,不能,不能,那就接着想吧。”十分的冷酷无情。羊骑士蔫了,低下头来,缩成一个球的样子看起来分外可怜。 谢麟叹了一口气,摸摸他的头:“打仗,不好玩。” “可是……” “你想玩打仗的游戏吗?” “不是游戏!”谢业认真的更正。 谢麟道:“那好,咱们回家去试一试。” “咦?爹,给我兵马吗?” “你想得太多啦。”谢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儿子的幻想。 他只是带儿子去搞个小模拟。 正如羊骑士骑不了烈马而骑羊,谢麟也给不了儿子兵马,所以他搞的是沙盘的推演。他自己对军事也只是普通,不过对付自己儿子是足够了的。父子俩摆开了沙盘,因为是太子的老师,谢麟经过申请报备,倒是得到了特许,可以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模型也做得比较精细。 谢麟做魏兵,谢业做官军,你来我往,谢业正杀得开心,冷不丁对面冒出来一句:“你粮草没了,冬衣没了,兵士饿肚子了,你败了。” 谢业十分不服气:“打这么久,你的也没了。” “我可抢。” 谢业傻眼了。 “好了,再想想吧,怎么办。” 谢业恶从胆边生:“户部尚书是干什么的?” “赈灾去了。” 谢业:…… “哈哈哈哈,好了,别欺负儿子了,”程素素从外面晃了进来,弹弹儿子的脑门儿,“你呀,还是想得太少了。” 谢业不太服气地:“给我一支兵……” “就是没有,”谢麟打断了他,“若是你要的都给你准备好了,换个谁来都能做好的事情,要你何用呢?不要嚣张,想想你能做的事,有多少是凭自己的。” 谢业仿佛有些明白了,又仿佛不是很明白:“哦。”疑惑地在父亲的手势下退了出去。 程素素将沙盘看了一回,问道:“有难处了?仓储不够?” 谢麟道:“还不至于应付不过来,只是……昔年读书,说到‘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以为是盛世。可是,已腐败不可食了,那这些都是废物了。” 他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百年来攒下的家底是有的,但是好多都不能用了。不但粮食如此,军械也是如此,否则之前打仗的时候调度就不会这么困难了。实是许多东西账面上有,但是要提用的时候,它确实存在,可是年载太长,已经朽坏了。 与魏兵交兵,对方单兵素质更高一些,所以对己方的武器要求也会更高一些,数量也更大一些。此时还能调拨,持续打下去,就要考虑如何高效的生产武器了。是的,高效,即便可以征发,以现在这种环境,天灾不断,再大量征发,只会给并不友好的国家经济雪上加霜。 程素素道:“办法当然是有的。” 谢麟道:“愿闻其详。” “分工,分得再细一点。” 工匠做工,已经有了一些粗略的分工了,你做这一样,我做那一样,且有一个标准。急的时候你做弓,我做箭,也是分得明白。程素素讲的,是再更加细化一点,比如每人只做一个步骤,只做一样,每一步都有人负责。零部件再标准化一点,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推进一步。 谢麟道:“暴秦?”他读书也多,自然知道秦朝时的一些做法,这些做法散落在各种书籍里,非阅读面广、记忆力好不能得知。 “呃……有效吗?” “有。” “那不就得了,何有用就行,这个时候还拘泥于什么无用的成见,什么荒暴之人什么都是错的,又有什么好处?当变通的时候就变通嘛。” 程素素忽然一顿,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她最近在这“粮食人口的矛盾”之类的事情如何破局而犯愁,不能大量的提高产量,就只能扩张。往里扩?一则是继续开发南方的土地,此外唯有海洋。但是现在想做这件事又谈何容易?除了商人,没人乐意远走,何况是向一片未知的蔚蓝。 现在她想明白了,哪怕所有的人都安土重迁,不愿背井离乡,大多数人宁愿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只有一个人,如果讲明白了,他将会是头一个支持走向海洋的。 皇帝。 所有地主势力的总头子,反而是一个突破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6|狼狈为奸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后来曾有一弟一妹夭折, 也只是握起小拳头揉揉发红的眼睛,将更加幼小的程羽揪到一边:“不要闹阿娘。” 现在他哭了! 一面哭, 一面双膝着地,还跪下请罪。 赵氏慌了。 她原是在椅子上闲适坐着的,一见程犀流泪, 顿时坐不住了。听到程犀的话,更是剜心。也不拿帕子按眼角了,也不将食指蜷起抵在鼻端了,仪态全失地哭了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程犀跟前,一把将程犀抱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说这个话?” 程犀哽咽道:“是儿子无能……那些,仆妇都能做的, 还要阿娘和幺妹当正经事来做……” 赵氏抽噎着解释道:“那是妇人本份的, 你是男儿, 不明白, 妇人……” 一句话能劝动, 就不是赵氏了, 好歹是在道一和程犀没有长大的时候, 支撑全家好几年的人。 程犀再接再厉, 诚意十足:“可是一想到……儿就心疼。” 赵氏道:“我的儿, 你说的,我都明白。这些你不用管, 我与你妹妹,并没有过得不好。” 程犀环住赵氏的腰,仰面道:“若是眼下样样都好, 我又何必读书考试?又何必要二郎、三郎也读书进学呢?” 赵氏有节奏地抚着程犀的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轻声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能将你们生得富贵,哪用你们小小年纪就这般拼命了?” 等等!娘!您在说什么?程犀急忙补救:“做儿女的,岂有为富贵苛求父母的道理?且父母生我育我,供我读书……能做的都做了。是该儿子出力的时候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赵氏却有自己的看法:“龙生龙,凤生凤,自家没做好的事情,逼勒儿子去做,还要必得做好。岂有此理呢?” “娘?”程犀真的十分诧异了!望子成龙,学不好的同学被老师打完手心,回家再被父母暴打的,也不在少数!这般通情达理的母亲,真是罕见极了。倒是祖父母,隔辈儿亲,见不得孙儿挨打,会数落自己的儿子:“你小时候便蠢,还有脸怪他?” 程犀露出十数年来少有的蠢样,嘴巴张圆,眼睛瞪圆。那模样,与被坑到的程素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氏续道:“早想与你说,你争气,我高兴。可也不要太累着了,是不是很累呀?要是不想,咱也不急着去考那劳什子。你还年轻,好事情那么多,别只顾着赶路,倒忘了这一花一草,一饭一菜,皆有乐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如审时度势,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程犀下巴险些着地,听到最后,才回过神来!“人!怎么能不争上进?一个秀才娘子,因家族人口多些、钱多些,就要欺凌于我,富贵者多矣!我怎能不思进取?” 赵氏摸着长子的脸,轻声道:“你也随你爹读过他那些经藏,道法自然,顺其自然。依礼而行,就应该有好结果的。不要强求。” 亲娘这般通情达理,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我考中时你那股高兴劲儿呢?送我去府学时的热络呢?并不是不想儿女上进的,对吧? 程犀有些疑心,却无法逼问——赵氏的眼泪不曾断过。 只得磕了一个头,劝赵氏好好休息。赵氏还叮嘱:“大郎,你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我没见过比我儿更好的男儿了。好生歇息。”又抽噎着让多福打灯笼送程犀回去休息。 程犀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别您安置了,她又回来,再开门关门,大家都睡不好。” 赵氏这才说:“那你拿着灯笼。” “好。” ———————————————————————————————— 程犀提到灯笼,没有先回房。阿彪被他放回家去看望父母,如今只有一个人,行动也方便。 他去敲了妹子的房门。 能够在家的时间太紧,晚一些也顾不得了。 程素素还没睡下,刚洗漱完换了衣裳。听到敲门,卢氏来开了门,见是程犀,吓了一跳:“大郎?这么晚了,怎么?” “嘘——” 程素素跳下床,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大哥?你……”哭了?阿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不是程素素吹,活这么大,她就没见她大哥哭过! 程犀不好意思地举袖擦脸:“快,让我进去!” 进房,掩门,对卢氏道:“三娘勤看着窗外,我有话对幺妹说。” 卢氏与全家所有的人一样,将程犀看作当家人。作为全家唯一一个有功名的人,他说的话,就是权威。当下一声不问,悄悄立在门边,打个手势,将女儿小青也叫了过去。顺手接过灯笼,吹灭了,放好。 程犀已经与程素素转到衣架后面说话了。 程素素道:“这么晚了,哥哥又哭了,是不是阿娘那里不顺利?不急的。” 程犀长出一口气:“你且忍一忍,暂依着阿娘,不出半年,我一定将此事弄明白,弄妥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程素素瞬间作出了判断。看着少年略带憔悴的面容,浑身上下透出的疲惫,思及程犀近这般忙碌,心下忽地生出不忍来。他才十四岁,却要扛这许多事情,自己的七岁,是假的!凭什么再让他操劳呢? 略一犹豫,程素素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原本,想过一、两年,慢慢向大哥展现自己的“成长”的。现在,真不能再让这个少年再这么操劳下去了。这年纪的男孩子,绝大多数是除了考科举,不被要求做别的事情的。程犀要忙的太多,如果自己再装腔作势浪费他的精力,只为自己“妥帖”未免过于自私冷漠。 至于会不会被怀疑中邪了,突然转了性。程素素不负责任地想,反正……也想不出更好更自然的办法来,那就让大家习惯成自然好了!那是别人需要怀疑的事情!【咱家是跳大神的,我是能白日见鬼的,有什么事儿,都不稀奇,爱怎么想随你们!】 程素素拽着程犀的衣袖:“哥,我跟你说哦。” “嗯?” “我能看到鬼哦。” “什、什么?!”程犀大惊,心更累了,“怎么回事儿?我明天要去观里,你……” “想看的时候,就能看到,不想看的时候,就没有。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就有什么样的。譬如朱大娘子惹了我,她在咱们家,就会背着一个淹死鬼。” 程犀瞬间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你?” “哥哥,为什么让我读经史?” “明理,明智。” “明理明智的人,就能自己应付眼前的事儿。阿娘都应付不来,书岂不是白读了?若读经史不是为了装样子,是为了学以致用,大哥就放手让我去试试。不行,再向大哥求援,可好?” 程犀心道,这……开窍得也太快了!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程素素叹了一口气:“大哥——” “嗯?” “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阿娘说,女子总是要依附于人的,父兄,丈夫,儿子。人赶路的时候,背着个大包袱,走不快的。趴你背上,你走不快,我便也行得不快。不如下地来,一起走,还快些。” “真长大了!我可得缓缓!” “想得太多长不高,有个矮子哥哥,怪丢人的。”程素素不客气地说。 黑暗中,程犀露出一个无声的、大大的笑,准确地揉到了妹妹的头毛:“睡吧。” 府学授课比起私塾强了不止一点半点,与其说差距,不如说是差异。好比说到吃食,一个只吃过粗茶淡食的,与一个尝遍珍馐的,在谈美味。 两相对比,程犀更坚定了弟弟妹妹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导的念头! 自己处芝兰之室,弟弟妹妹在荒草中间,程犀很是着急!越早掰,对他们越好!则旬日之假,尤显可贵。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母亲关心他身体,倒叫他少操心,张罗厨下给他□□吃的,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先唤过来二弟程珪、三弟程羽,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不服道一都不行,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珪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珪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珪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珪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珪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珪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程羽乐了,对程珪扮个鬼脸,大声说:“你快听你哥的训吧!” 程珪所敬畏者,唯道一与程犀,也力图模仿他们。此时故作轻描淡写:“明天我会把大哥的教训,连你二哥我对你的教训,一块儿给你的。” 程羽跺脚跑了。 程犀道:“来,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低声将自己旬日所悟,告诉程珪。程珪听了,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意思。”他这装大人的样子,将程犀逗乐了:“饭该好了,去阿娘那儿用饭吧。饭后我得看看幺妹。” “唔唔,我们天天上学,她倒在家里啦,比以前见得少多了,娘还不让我们引逗她出去玩,说怕玩野了,长大不好收心。怪可怜的。” 弟兄俩到得上房,只见赵氏盘膝坐在矮榻上,左边坐着程素素,右边是程羽伏在她的膝上。 程珪见便道:“跟娘撒娇!是不是还要告状?”个小不要脸的! 程羽对他扮了个鬼脸。 三个儿子里,赵氏最看重者,无疑是长子,若说偏爱,则是幼子无疑。程羽生得极好看,有一种超出性别的精致漂亮,一对帅气的剑眉,又不会让人认错他的性别。小小年纪,长得就很讨人喜欢了。淘气一些,也因“幼子”,得到许多宽容。 然而赵氏却有一样好处,对待儿子们,她十分清楚“妇道人家,丈夫不大理事,还是要长兄管教的”,虽宠爱幼子,年长儿子说出道理来,她还是支持的。轻推幼子:“你哥哥来了,你还这样坐着,不是道理!” 程羽才要攀扯妹妹,只见程素素早已经乖巧地站在地上了! 程羽目瞪口呆。 ———————————————————————————————— 用过饭,程犀也顾不得休息,又将妹妹提到了书房里。天色已晚,书房里点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很有意境。 程素素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大哥这次回家,就一天假。今天下午放学回来,次日一天,再转天一早就得准时到府学上课。从踏进家门,就没停下来过。明天还得见见朋友吧?得过问家务吧?还要给自己授半天课。 有点不想告诉他赵氏都做什么了呢。 程犀也在观察妹妹,不知是否是心有所思,所以越看越像,总觉得妹妹沉稳许多。问道:“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什么了?” 程素素心想,你时间也不宽裕,有什么说什么,再商议对策得了,反正这个亲娘,我也应付得来。一五一十将赵氏如何做,自己如何应对,如今半天跟赵氏学,半天自学一一说了。 程犀眼前一黑! “我说怎么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事儿!”原来,记着妹妹功课的,不只有自己一个,还有母亲!听程珪所言,还以为母亲只是将妹妹拘在家里,其实静心练字,安心读经史,也是不错的。 万万没想到,母亲爱女心切,欲将周身的本事传授给妹妹。 程素素见状,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忙说:“别慌别慌!你十四中秀才头名,阿娘三十五了还困在内宅,我知道该听谁的。” 程犀右手按在左胸上,掌下心跳得厉害,有些虚弱地问:“你背《女诫》,都有什么想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7|帝王之心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女眷里打头的, 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兴旺, 她说话底气也足:“我早便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果不其然, 儿子中了秀才,听说将入府学了?以后还有前程呢,你便等着享福罢!”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 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 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 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 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 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 凡大家族, 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 而一旦出个败类, 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 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 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沉默得令人窒息。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盆冰,程素素慢慢地将梅花糕在碟子里摆好,缓缓抬起头来。 朱大娘子越看她越合意,她可不只是愚蠢暴烈,相反,她肚里有一本账。程家人口少,根基浅,原本朱大娘子是看不上的。程素素的大哥今年十四岁中了秀才,这就不一样了。 秀才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 “少年进士,能有几人?中进士者,多是三、四十岁,至于五十多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这些人早便成家了。纵有少数年轻未婚者,也被高官显贵家抢了去,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寻常人家的。想要进士女婿,就得拼眼光,趁早下手,陪着他从秀才、举人一步步走过来。”这是朱大娘子父亲早年讲过的话,只可惜,朱大娘子运气不好,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秀才。 朱大娘子自家没闺女,沾不上这一宗好处。可她有儿子,别人不识货,想找个家世也出色的儿媳妇,略难。更兼娘家哥哥不肯亲上做亲,便把主意打到了程素素的身上——程家这一宗倒是很划算。 且看程素素,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嫩,见人也不怯。大红的绸袄,颈子里挂着赤金嵌宝的项圈儿,手上小金镯子,一看就是家里精细养着的娇儿。家里人喜欢她,将来她夫家有事儿,就不能不管她。早抢早好,等到程素素的大哥哥程犀真个发迹了,再想结亲就难了。 这么一想,便要将手上一对赤金的竹节镯子褪下来,往程素素的手上递。口里说:“回去便教我家那个央了媒来,再正经下礼……” 赵氏伸出手来要拦,她心里乱了一回,终于被朱大娘子这土匪抢亲的模样给激怒了。 程素素却不敢再将希望放到赵氏身上了,她今天受惊不小,七年来,赵氏养她,自是没得说,凡事无不顺遂。弄得程素素便以为人生便是如此,一帆风顺,平安到老。经此一事,她才发现,自己的麻烦,多了去了——这位亲生母亲,也不是很靠得住。 程素素挂着一背的冷汗,决定靠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然而七年安逸生活,让她的心理年龄不增反减,脑子也钝了一些。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来。眼见这镯子便要递到跟前了,程素素的脸,终于变色了。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8|意见相左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但是程素素心想, 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 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 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 咱家, 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 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 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 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 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 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 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 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 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 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程素素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是干嘛呢?” 程犀认真地道:“哪怕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呀。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读书使人明理,你以后,也要这样做。两户人家,男子功名官爵一样,女子读书的,就比不读书的要好。” 程素素嘴巴变成了个圆,眼睛变成两个圆,万万没想到,十四岁的程犀,是这样看事的。 程犀续道:“女工针黹,可以粗疏,厨艺只消迷人眼即可,实在逃不过,糊弄两手绝活就成。再往上是诗词歌赋,再往上是歌舞器乐,再往上是治家置产,女子最顶尖儿的学问,如识人断事,杀伐决断,与男子,是一样的。” 程素素:……我真是白日见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9|不是撒娇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程犀打算得好, 程家上下亦皆以为,难事已过, 家中生活富足,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 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 来了! ———————————————————————————————— 其时, 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 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 针线活, 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 外面拍门声传来, 震得手上笔一抖, 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 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 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 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太安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不要白不要!银五事于成年人,是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于小孩子,就是趁手的工具了。上头的小剪子,正合她手的大小,学针线,用得着。程素素接过袋子,往身上拴了。 出了门,便挣扎着下地:“放我下来吧。三娘,何家是什么人呀?” 卢氏是本地人,于掌故颇熟,低声道:“他家呀,心不好!” “咦?” 携着程素素的手,几步进了西厢,卢氏才低声道:“又贪心,又坏了良心的。姐儿要记住,他们记恨咱们家。” “不是没往来的么?” “他恨着咱们家的庙。” 程素素心道:恐怕不好!虽不知道如何与道门结的怨,然则物反常即为妖。赵氏言道家中与何家素无瓜葛,那必是与五行观的恩怨了。恐怕来者不善!否则,有事何不去观里?反而找到门上?大哥又不在家,家里旁人……怕都管不了这事儿! 他们是看准了时候来的!专为堵她爹,还避开道一! 程素素心里雪亮!对卢氏道:“三娘,你快去山上,说与道一师兄,就将家里的事告诉他!” 卢氏道:“他?” 程素素道:“娘说家里与何家无往来,那就是为了道观的事儿了,师兄懂这些……”边说边斟酌措词,要如何让卢氏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不是去厨下要个鸡茸粥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想卢氏一拍大腿:“没错儿!是得跟小道长说!小青,你跟紧姐儿,护好姐儿,我这就上山去!” 程素素:…… 这么听话? 卢氏打后门走了,前门依旧被拍得山响。程素素和小青两个,悄悄又溜了回来在房门外偷听。 赵氏命多喜出去说:“当家的不在家里,家里妇人不敢开门见外客,有帖子,请他们留下帖子回吧。” 程素素尖起耳朵,听到此言,心道,这应对还挺不错。前阵子是自己大意了,有些瞧“家庭主妇”不起。 不想门外的人似乎铁了心,拍门声不再那么密集,而是有节奏的,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哭嚎,那声音,程素素在院子里都能听得清楚。 是个男人的腔调:“程道长,救救我父亲吧!金银钱帛,猪羊表里,都给你!望看在孝心份上,不计前嫌,开坛祛邪啊!” “呯呯呯”三声,又是同样的“程道长”,再“呯呯呯”,再哭一句!三次“呯呯呯”,这一段就算念完了。接着来第二遍。 如是往复,引了一堆人来看。 赵氏忧心忡忡,程玄倒不在乎:“开门,我去看看就是了。” 赵氏用力拧着帕子:“你不能去!” 程玄道:“你有办法?” 赵氏也是没办法的,她如今能想到的可靠人,是长子。可才说了不要儿子多操心,儿子现在又在读书。并不想打扰他……其次是道一,然而此时道一还在山上,叫他恐怕来不及,且不知观里是否有事。 敲门声更响,哭嚎更惨。多喜惨白着脸跑了回来:“大娘子,他、他、他……跪下了!” 赵氏问道:“谁?” “老员外的三儿子!” 赵氏眼前一黑:“他身上七品官!跪在咱家门口,像个什么样子?!” 忽然,外面声音停了。 赵氏对多喜道:“你再去看看。” 这一回,不等多喜跑到前头,道一从后门由卢氏引了进来:“师父、师娘,何家怎么了?” 程素素能想到的,道一也能想到,甚至已经将何家上上下下的杂事想了一遍。他还知道,何老员外今年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此时不找和尚找道士,他家每给佛寺多少香油钱?这等好事,和尚会往外推? 必无好事! 道一沉吟一下,问道:“有人告诉大郎了吗?” 赵氏道:“我先没告诉他。实在不行,再唤他回来。可他只是一秀才,如何能应付得来这些人?” 道一道:“师娘说得很是,咱们合计合计,师父是不能出去应了这事的。老员外七十三了,不定何时横死。又或者已经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得了。否则和尚们哪里会放手这等好事?” 赵氏道:“那如何拒他?跪到门口了都!虽有芥蒂,断难和解,何家是大族,硬拖一时容易,不留下话柄却难。” 此言有理。 道一冷脸道:“我去告诉他们,往日香火在佛前,此事归佛祖管,让他们寻佛祖去罢!” 赵氏急忙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儿啊,你自家也要小心。不行咱就走。近来流年不利,躲一躲,也是行的。” 道一眼角一跳:“是。” ———————————————————————————————— 程素素瞥见道一出来,脑袋一缩,道一隔空遥指了她一下,她干脆蹲了下去。卢氏喘匀气,看到程素素,忙将她拉了起来,给她掸土:“姑娘家,不好随便往地上蹲。地上有虫子。小道长来了,不会有事的。” 仿佛插旗一般,不多时,道一冷道脸回来了! 程素素见状,悄悄跟在他身后,趴门框上偷听。 只听道一说:“没想到一个小秃驴也跟着他们来了!居然放下架子,自认不如我道家。” 赵氏急急追问:“究竟是怎样事?老员外如何了?” “说是中了邪,秃驴看过了,自认不如我道家,撺掇着他们来救咱家救命。我话没说完,秃驴先说了!好秃驴!倒舍得出脸来!”他先前称呼僧人是和尚,如今生气,便改作秃驴了。平素处事,虽累些,无有不利,现在却被别人下了个套。道一也发怒。 程素素心道,这下扯皮都不行了。两下扯皮,和尚先说的,道士再推拒,又有旧怨,必然是被记恨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何家拳头有多大…… “三娘,何家是什么来头呀?” 卢氏恨声道:“何家是大户,老员外年轻的时候,生的第二个儿子,才生下来就找个先生打卦算命,说是会妨了老员外做官发家,便将这儿子弃了去。当时的父母官儿……人很好的……见不得这样的事情。老员外不敢明着扔,就扔给个穷人家。不想这二郎天生聪明,不到二十岁就中了举人。” 程素素心道,这事儿我听得多了,这亲生父母又找上门儿来了,对不对? 卢氏喝口水,快意地道:“这二郎考中举人的这一年,父母官儿还在咱们在里做官儿。何老员外见儿子出息了,阖族都撺掇着他将儿子抢夺回来。父母官儿眼明心亮呀!将这二郎判给了养父母!好人哎!” “后来呀,这父母官儿不在了,二郎随了养父姓李,二十几岁上就考上了进士,娶了宰相闺女哎~真好哎~把李家老两口接到京里去了,再没回来过!这姓何的还是亲爹,不理会,又会有人说闲话,就勉强给何家口饭吃,还给何家几个小子荫了个功名!不要脸的东西们,也张手接了去!呸!” 程素素问道:“是咱们师祖给他家算的命?”要不怎么上来跟土匪似的拍门! “不是不是,算命的早跑了!他们家……嗯,就是看咱们观里头不顺眼!这一窝子杀千刀的!佛要有眼睛,也得要他家破落!反正李大官人不姓何!” 程素素心道,原来如此!这必是一个套!将何家行事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好像有办法了呢。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0|老将出马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亲爹的出现, 令程素素重新燃起了希望。毕竟是户主,毕竟是观主, 毕竟是亲爹,毕竟是师父! 虽然他不管事。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 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 会搜检僧道资质, 黜其劣者。你行的, 我回回授箓都考过了, 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 咱家, 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 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 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 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 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 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珪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程素素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是干嘛呢?” 程犀认真地道:“哪怕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呀。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读书使人明理,你以后,也要这样做。两户人家,男子功名官爵一样,女子读书的,就比不读书的要好。” 程素素嘴巴变成了个圆,眼睛变成两个圆,万万没想到,十四岁的程犀,是这样看事的。 程犀续道:“女工针黹,可以粗疏,厨艺只消迷人眼即可,实在逃不过,糊弄两手绝活就成。再往上是诗词歌赋,再往上是歌舞器乐,再往上是治家置产,女子最顶尖儿的学问,如识人断事,杀伐决断,与男子,是一样的。” 程素素:……我真是白日见鬼了! “大哥?!” 汗冷大滴地从额头掉了下来,程素素被吓到了——她一剪子把亲哥给扎了。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好奇心起,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头发毛了,衣服也蹭得歪了,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道德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父老乡亲一齐说:“我等责无旁贷!” —————————————————————————————— 围观的程素素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从她扎完人,到正义的父老将人自地上揪起,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卢氏一摸头上,自家的旧梳子还插得稳稳的,摘下来给程素素抿抿头发。又理了衣裳。 程素素只关切地问小青:“小青姐,挤散了,你没事儿吧?”自己是目标,小青就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 小青吓白的脸色还没的缓过来,不停点头:“姐儿,你还好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1|主战主和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连中三元, 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之事,本朝唯此一人。还令人绝望的年轻, 后来者无法企及的高峰。这一天的邸报出来的时候,府学内群情沸腾,许多人艳羡不已, 以之为偶像。也有自诩天才的学子受到极大打击,以至于自我安慰,道他是丞相之孙,必有舞弊内-幕。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不久便重拾心情, 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 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 程犀心中, 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 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 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 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 也不是不行, 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 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 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她至今犹住在西厢,三两步回到房里,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想起赵氏有名字,便问卢氏:“三娘,你叫个什么名儿呢?” 卢氏手一抖,看一眼小青,丝线又缠在了一起:“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被母亲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将耳朵竖了起来。程素素道:“就是,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挺好听的。” 卢氏一咧嘴:“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哪有大娘子那样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听起来……”说到一半,见女儿在旁,又不说了。 程素素也识趣儿,见她不说,便不再问。小青十分失望,也不敢问。 卢氏见状,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今秋考举人,明年春天,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到明年秋天,是二郎考举人。三郎要考秀才,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明年是个好年景哩!”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不顺利的,卢氏就没有讲。好话谁都爱听,程素素笑眯眯地道:“是极是极。” 卢氏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撺掇:“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也是个心意。” 她是程素素的乳母,处得还算不错,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女孩儿家过得如何,一是看父母,二是看兄弟,接着才是丈夫,最终定局看儿女。 程家里,程玄不管事儿,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嫁得如何、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全靠兄长。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还是不一样的。 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三娘说的对。”她的手艺稀松平常,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经卢氏一说,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 卢氏见她听进去了,也很欢喜,絮絮叨叨地说:“等大郎考上举人了,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 直到程犀考完回家,表情镇定,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赵氏也有分寸,每日只管督促厨下,给程犀熬补汤,不令人去打扰他,也不许家里人问他。 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赵氏才一扫愁容,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又命摆酒,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叫他走亲访友,不致寒酸。 卢氏的任务便是程素素,程犀好了,程素素以后就会好,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就说了,咱大郎必能考中的,到了明年,就要考状元,还有二郎、三郎……” 程素素只管笑吟吟地听着。 岂料,这世间的事情,是极少如人愿的。 内里原因,一半儿是有了变故,横生枝节。另一半儿,是设想的时候,想得太美了,目标原就虚无飘渺。 先是,程犀中举,却不是头名。若说心中觉得举许比不过谢麟,便失去了对“三元”还的向往,也是不确切的。程犀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虽然后面三分之二更难些,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 这一下,“三元”梦碎,程犀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家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连中三元”实是一个太遥远的梦想。中了举人,就已经很好了!街坊邻居也颇以为荣。皆以为,程犀明年当再接再厉,考个进士回来。 哪知次年春天,却并不曾开科。程素素打邸报里看得出来,朝堂上为科考争得挺厉害。本朝科考,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除开秀才是每年都有考核的,其余要看情况。本朝取官,非止科考一途,还有荫官,以及少量举荐等等。 一年不开科取进士,也不稀奇。 程犀内心十分平静,多读一年书,考中的把握更大些,也没什么不好。且可督促三弟功课。程犀对两个弟弟的功课心中有数,二弟天资好些,三弟天资略平庸一点。对前者,他的期望高一些,希望程珪可以考个进士,举人,程犀以为应该不难。 至于老三,至少要中个秀才的。 十分不幸,便是程犀,也无法在这上面顺心如意。 到得次年,春天,程羽被赶上考场,出乎意料地……没有考中秀才。到得秋天,程珪乡试又落第。无形之中,全家的压力,都压到了程犀的身上。 对此,程素素颇为担忧,程犀在家中,擎天一柱式的人物,毕竟今年才十七岁。对于科举,程素素却是一窍不通的。盖因本朝科考,除了考经史,还考诗词歌赋。程素素没半分浪漫细胞,仅懂点韵脚,会背些诗词罢了。 她现在能为程犀做的,不过是做点蹩脚针线,缝厚袜子、手套,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2|神神叨叨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起来试试程素素的额头, 也不烫。卢氏喃喃地:“没发烧呀。”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我开心, 睡不着。”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 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 快起来了, 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 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 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 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 将她收拾妥帖。此时, 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 今早不起, 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 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 “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珪、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珪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珪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嗐,大郎以后每旬放假都回来。”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3|各有所思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 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 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 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 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箓也要考试, 还要经常考, 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 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 嫁人是另外一条路, 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 依靠夫家, 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 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 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 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她至今犹住在西厢,三两步回到房里,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想起赵氏有名字,便问卢氏:“三娘,你叫个什么名儿呢?” 卢氏手一抖,看一眼小青,丝线又缠在了一起:“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被母亲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将耳朵竖了起来。程素素道:“就是,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挺好听的。” 卢氏一咧嘴:“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哪有大娘子那样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听起来……”说到一半,见女儿在旁,又不说了。 程素素也识趣儿,见她不说,便不再问。小青十分失望,也不敢问。 卢氏见状,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今秋考举人,明年春天,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到明年秋天,是二郎考举人。三郎要考秀才,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明年是个好年景哩!”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不顺利的,卢氏就没有讲。好话谁都爱听,程素素笑眯眯地道:“是极是极。” 卢氏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撺掇:“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也是个心意。” 她是程素素的乳母,处得还算不错,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女孩儿家过得如何,一是看父母,二是看兄弟,接着才是丈夫,最终定局看儿女。 程家里,程玄不管事儿,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嫁得如何、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全靠兄长。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还是不一样的。 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三娘说的对。”她的手艺稀松平常,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经卢氏一说,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 卢氏见她听进去了,也很欢喜,絮絮叨叨地说:“等大郎考上举人了,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 直到程犀考完回家,表情镇定,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赵氏也有分寸,每日只管督促厨下,给程犀熬补汤,不令人去打扰他,也不许家里人问他。 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赵氏才一扫愁容,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又命摆酒,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叫他走亲访友,不致寒酸。 卢氏的任务便是程素素,程犀好了,程素素以后就会好,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就说了,咱大郎必能考中的,到了明年,就要考状元,还有二郎、三郎……” 程素素只管笑吟吟地听着。 岂料,这世间的事情,是极少如人愿的。 内里原因,一半儿是有了变故,横生枝节。另一半儿,是设想的时候,想得太美了,目标原就虚无飘渺。 先是,程犀中举,却不是头名。若说心中觉得举许比不过谢麟,便失去了对“三元”还的向往,也是不确切的。程犀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虽然后面三分之二更难些,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 这一下,“三元”梦碎,程犀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家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连中三元”实是一个太遥远的梦想。中了举人,就已经很好了!街坊邻居也颇以为荣。皆以为,程犀明年当再接再厉,考个进士回来。 哪知次年春天,却并不曾开科。程素素打邸报里看得出来,朝堂上为科考争得挺厉害。本朝科考,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除开秀才是每年都有考核的,其余要看情况。本朝取官,非止科考一途,还有荫官,以及少量举荐等等。 一年不开科取进士,也不稀奇。 程犀内心十分平静,多读一年书,考中的把握更大些,也没什么不好。且可督促三弟功课。程犀对两个弟弟的功课心中有数,二弟天资好些,三弟天资略平庸一点。对前者,他的期望高一些,希望程珪可以考个进士,举人,程犀以为应该不难。 至于老三,至少要中个秀才的。 十分不幸,便是程犀,也无法在这上面顺心如意。 到得次年,春天,程羽被赶上考场,出乎意料地……没有考中秀才。到得秋天,程珪乡试又落第。无形之中,全家的压力,都压到了程犀的身上。 对此,程素素颇为担忧,程犀在家中,擎天一柱式的人物,毕竟今年才十七岁。对于科举,程素素却是一窍不通的。盖因本朝科考,除了考经史,还考诗词歌赋。程素素没半分浪漫细胞,仅懂点韵脚,会背些诗词罢了。 她现在能为程犀做的,不过是做点蹩脚针线,缝厚袜子、手套,而已。 从除夕到新年,赵氏去五行观里,连烧了七天的烧,只为保佑程犀能一举得中。 虽然,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有底——谁也不知道考试会考什么。 程素素住在赵氏院子的西厢里,上房禀报十分方便。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4|喜忧掺半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谁都没有想到程素素会有这般举动。朱大娘子的脸上,也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略一顿, 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像把锥子, 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 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 这样的鬼话, 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 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 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 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 于怪力乱神, 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 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 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 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道一与程犀走向不远,就站在庭院树下,眼角的余光往左能看到院门,往右能看到程素素呆的房门。 道一双眼望远,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箓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5|豁出去了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朱福忙抢上来, 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能不上堂, 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 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 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 犹不知情, 见他过来, 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 端午不但过得长, 还有一个项目, 乃是初八这天, 一定要去城隍庙里, 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 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道一依旧冷脸,不过点头:“是。” 赵氏看他, 也有几分像是李六看养子,知道他的冷脸倒有一半是被程玄不管事儿给逼出来的,是以十分宽容。与他商议:“就与大郎同住,好不好?他那里被褥都是新的。” 道一正想与程犀多说说话:“好。” 那就好,赵氏有些开心地道:“多福,去厨下吩咐饭菜。” 道一微微颔首,便去程犀的小院里看程犀的伤势了。 卢氏请来的郎中到得也快,正在给程犀看胳膊,一看便说:“这是怎么了,戳到筋了。倒没有大碍,不要用力,养些时日就好了。” 程素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多亏了那剪刀扎完了人,已经不锋利了。程犀仍然有些疼,郎中说了无事,便觉得这疼也轻了几分。程素素还不放心:“有没有什么膏药?又或是什么汤药的?药油呢?” 郎中无奈地道:“什么立时见效的法子都没有,不管它,养着就好了。” 道一踏进门便听到这一句,便说:“有劳了。” 程素素听了这一声,就开始翻钱袋。赵氏持家,也会发月钱,程素素一月几百个钱,自己也没个用项,就都卢氏收着,给程犀看郎中,她将自己的家底都搬了过来。 程犀道:“不用你的。” 道一已经掏了个银角子,赠与郎中了,且说:“不敢叫师父、师娘担心。若真个无事,还请先生……” 郎中点头:“明白,明白!” 卢氏便过来给郎中引路,带他出去,以避开赵氏。程素素往程犀床边一坐,不走了。 —————————————————————————————— 道一打量了一下室内,程珪警觉地抱着床柱,程素素见状,飞快地学习她二哥。程羽呆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是哥哥和妹妹都这么做了,他也跑去和二哥抱一根床柱。 想也知道,道一与程犀一个不笑、一个笑,扫一眼,三个人顿时觉得头皮一麻。一、二、三,慢吞吞地放开手,排着队出去了。道一在后面提醒:“不许告诉师娘。” 三人齐齐一僵,整齐地答应:“哦。” 程犀道:“今天的是,是三郎的事,不是幺妹的事,明白了吗?朱大娘子想害的是三郎,机智打了无赖的,也是三郎,记住了吗?” “是。” 程素素猜着原因了,让三哥顶了她的“业绩”,应该是不想她抛头露面去作证过堂,被人指指点点——剪刀扎的确实不是地方。大哥体贴,她也无意闹大,乖乖地跟着程珪走了。 三人走后,道一沉声道:“朱家管家来了,说是只要不过堂,必叫咱家满意,你看?”这事儿,他们俩商议出个结果来,告诉程玄一声,也就得了。 程犀道:“他一个管家传话,咱们应什么?” “不错,我也这么说。” 两人商议一番,以为此事不等朱家当家人出面,他们不去理会——相府公子亲见的事情,纵他们愿意私了,也不由他们作主不是?程犀的意思:“即使朱家人亲自上门,也要向知府和那位相府公子透个消息。朱家大娘子,连着何家的事情呢。” 道一皱眉道:“总要让朱家有所忌惮才好。” 程犀欲待说什么,又止住了。道一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要说忌惮……师祖……” 道一道:“可行。我来办。” “大哥?” “你好好养伤便好!” 两人才定下计来,当天晚上,朱大秀才便亲自登门了。令程犀与道一十分诧异的是,来的不止是朱大秀才,还有朱大娘子的亲爹,杨老先生。二人身后跟着家丁挑着担子,扁担沉甸甸的,程犀见了,便不许家丁进来,礼物也不肯收。 二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见到道一与程犀,虽是客气,话里也透着丝焦急,对程犀拱一拱手,便说:“不知可否请出令尊一见?” 程犀请二人坐下,却不答允:“二位知道的,家父向来不问杂事,命我二人处置此事。” 翁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杨老先生道:“家门不幸!” 程犀道:“老先生言重了,罹遭变故的,是舍下吧?” 朱大秀才咳嗽一声:“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看好人,叫她出去惹事儿了。” 道一冷不丁地说:“看二位脸色,是有急事罢,不如少些客套,如何?”他目光十分不友善。 杨老先生道:“这孽障做出这等事,老朽实是无颜见人!” 朱大秀才因被革了功名,本就对这妻子生出些不满来。更因此事,家中忙乱,致使独生子无人看管,外出顽皮,淹死在故河道里。如今又若下这等事来,对妻子的情份,已减至若有若无了。 杨老先生虽是亲爹,女儿闯祸牵连到了相府阴私,又有买凶之嫌,只想尽快脱身。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还遮掩,意思却也很清楚:“她身后的法事,还请道长不计前嫌。” 程犀与道一心中都是一惊——早知这两家能有这样大的家业,绝非积德行善而来,不想竟能狠心至此!朱大娘子因父因夫跋扈一世,今日却被这两人男人联手决定了生死。 道一斟酌着道:“非是小子不近人情,令嫒似乎牵连进何家的事情里,近日在李公子那里,仿佛听到提起过。” 杨老先生脸上更苦,不单是女儿,还有妹妹呢!何家长媳是他亲妹子。朱大秀才同情地看了岳父一眼,肯切地道:“只要府上不首告。” 程犀道:“我今日当众写下的状纸,难道要我收回?不过听凭知府大人如何处断。府上之难,不在于我。在何处,前辈心里清楚。礼物也请带走,程家不是收钱卖命的人家。” ———————————————————————————————— 朱大秀才与杨老先生此时无心在程家多费心,只求程家不要添乱即可。至于其他,待事件平息,再说。两人也不敢强留礼物,皆是苦着脸,拱手告辞。 程犀与道一也客气,亲自将二人送出门。心道,若能说通知府,算你赢!大门一关上,两人的表情更是凝重。昏暗的灯笼下,对视一眼——回房商量一下。 道一当先推开门,立住微惊:“谁?” 程犀落后一步:“怎么了?”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6|宣麻拜相 ,最快更新醉卧美人膝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 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 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 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 管她要, 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 脸色还不是很好看, 声音也有些异样, 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 眼神有些发直, 仿佛中邪一般, 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 坐在上座,她的背后, 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 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人伦惨剧,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无知而已。见得多了,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素素,女孩子,我以前见得少,近来留意,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你没有,我也没有,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我要一次记不住,下次给我个难堪,就记住了。明白!” “心里好奇,也不能讲出来,面上得装得不在意才行。不过呢,也要分人,谁喜欢你急一些,他就肯讲,你就要让他觉得你诚肯且急……” “看人下菜……额,因材施教?” 程犀双肩一松:“不错。”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弯了双眼,谄媚地搓手:“大哥,听说,有邸报,哦?” “有,不过晚些,”程犀取出一叠纸来,“在这里看,看完回去。” 本地离京城远些,邸报三日后才能由京城抵达。到本地后,先送衙门、有官职者,后由衙门胥吏,又或这些官员家里流出。其中一个流向便是府学等读书人聚齐的地方,再分流。读书人如程犀,约摸十日后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过邸报,一顿,慢慢地寻张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着摇头。 忽然,程素素指着一页道:“大哥,这个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弃养,被李家收养的那个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将一叠邸报看完,并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经被讨论过了。只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后效的……不知这位李相公,会出什么招呢? 她敢打赌,李相公对何家没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养父,两家一同照顾了。却只接了养父家去京城,这怨气也是不小的。 这一回她学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来,只是含蓄地问程犀:“这丧事,是不是有转机?”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来宰相会做什么,还用考举人吗?”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试吗?” 程犀摸着妹妹的脑袋:“等吧。”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