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葬》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喜旧之人】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http://www.biqugedu.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酒葬》作者:青琦_ 文案 历史向,春秋历史同人故事,赵无恤x荀瑶/荀瑶x赵无恤,无差。已完结。 主要讲述赵无恤与荀瑶的成长历程,两人之间的政治斗争,和赵无恤最终杀死荀瑶,将他的头骨做成酒杯的悲剧结局。其中赵无恤的主角地位较为明显。 文风嗦,篇幅长,铺垫描写多,而且不怎么好看,建议大家散了(。 内容标签:强强 虐恋情深 恩怨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无恤,荀瑶 ┃ 配角:张孟谈,赵鞅 ┃ 其它:历史同人,春秋 ☆、伐檀 从前,在晋国的赵氏有一位庶子,也许是名字叫做赵无恤吧,竟注定他是个无情的人。 赵无恤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背着盛满柴禾的竹筐动身到赵氏的柴房去,准备帮母亲劈柴,他的母亲是奴隶,他常这样替母亲承担繁重的工作。这时他的一个姊姊走过来,在柴房门口偷偷看他。她是赵氏的女公子,和赵无恤出自一个父亲,虽然比他大一些,实则也很年幼,不过十三四岁。在她望着弟弟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就像她无法预料后来的人们会将她称作代嬴。 代嬴懵懂无知地嗅着空气中充满的干草的芳香,她的母亲是受宠爱的侧室,她亦身份贵重,不常到下人做事的地方来,所以也不常闻到这些气味。这是一个春天,干燥的春风中残有寒意,午后天气晴朗,温暖的太阳照着赵无恤满是花花绿绿的补丁、蒙着灰尘的衣服,显得他和赵氏的所有奴隶一样,几乎叫人忘记他庶子的身份。 代嬴盯住一会他的脸,忽然朝他跑过去,她小小的手在裙子前面攥着,香气充盈在面颊和头发之间。一切宛若初春的阳光,是新的、澄净的,没有任何灾祸的征兆。 “无恤!”代嬴出声呼唤他,特有的短暂欢快的口吻使他回过头来。代嬴急忙越过柴房门槛,跃到他面前,她乌黑的鬓发已经蓄得很长,丝质的浅茜色裙袂在初春的风里飘dàng。赵无恤望着代嬴,豆蔻年华的少女仿佛被风吹过来的,一朵过早脱落枝头的花。 她看见地上的竹筐和木头,奇怪地问:“无恤,你要干嘛?” 赵无恤的眼神十分平和,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会有的,代嬴好奇地望着他的眼睛,在他充满逆来顺受情绪的浅褐色的瞳孔中,她看见了暗涌的不甘与恼怒。 “这些活我不做,他们又要支使母亲做了。”赵无恤双手吃力地拎着斧头,说。 晋国是当今的大国,赵氏则是晋国国内有权势的家族。这个家庭的主人,姊弟俩共同的父亲,便是赵氏的宗主赵鞅。身为晋国的重臣,赵鞅并不缺少财富或者美色,除了赵无恤和他的姊姊之外,他还抚养了许多孩子。根据他们母亲的身份和出生的前后,这些赵氏的孩子打出生起就被注定了贵贱,然而像赵无恤这样简直不被当做公子看待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赵无恤的母亲是低贱的狄族婢女,赵氏的公子中没有他的排名,除了代嬴以外,不会有人记得这对母子的存在。代嬴曾经看过赵无恤的母亲,她和中原人长得有点不一样,眼睛很大,头发掺杂了栗红色,瑟缩在厨房的一角,神情时刻都显得很可怜。她是偶然被赵鞅看中的,在这个女人的一生当中,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没有作为聘礼赠送的布匹、钱币和各式各样的ròu制品。被这个家庭的主人眷顾,然后生下赵无恤,未曾给她带来任何幸运那被看作一场意外,她的地位没能凭借这场意外提升。 相反地,她还遭到了嫉妒,昔日和她地位同等的奴隶们,用满怀恶意的态度来掩饰对她的不安。为防赵鞅某日动了恻隐之心,稍微改变她的命运,他们很快就不让她再在赵鞅面前出现了,她被支使到暗无天日的低矮房屋中去做粗活,日复一日的强度劳动透支着这个伤心yù绝的女人的生命。她还要遭到嘲笑,当赵无恤稍微长大,学会走路之后,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和其他孩子等同的待遇,于是他们议论说:“她一定还妄想自己能做卿大夫的母亲吧!可她毕竟太卑贱了,生出来的孩子也只能和奴隶一样而已。” 代嬴偶然间发现了身份尴尬的赵无恤,那个时候,赵无恤呆在柴房里,和一群奴隶呆在一块,努力提起和他差不多高的斧头,甚至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从那以后,代嬴一直照顾这个唯一的弟弟,在她的弟弟中,只有赵无恤缺乏照顾。不被关注的、不知道长幼排行的孩子,神情倔强,态度固执,对一切皆有一种幼稚的敌意,这在做姊姊的心里激起了一种爱怜的情绪。 代嬴将赵无恤握住斧头的手抓住,扯了他一下。 “别做蠢事了,这么多柴你一个人怎么劈?”她说:“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代嬴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拿出今天早上刚刚得到的麦芽糖,没有哪个孩子不会喜欢这种甜蜜高贵的吃食。因为糖很有黏xìng,不方便拿在手里,代嬴把它用宽大的芋叶包裹起来,沉甸甸地捧着。赵无恤迟疑了一下,将满是灰尘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了糖。他把叶子从象牙色的饴糖上撕下时,还有一点点破碎的嫩绿沾在上面,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香,赵无恤用手将那些碎叶拈掉,微黑的指尖扯出纤细的、异常柔韧的糖丝。 “我本来早就想给你的,但是到处都找不见你。”代嬴高兴地说:“还好我猜到你会来这。” 赵无恤看着她,这一凝眸之间,原本沉淀的愤恨dàng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澄澈的温柔。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非常迟缓,以至于让人觉得他的笑都比别人沉重几分。 “只有阿姊对我好。”赵无恤咀嚼着麦芽糖,含混不清地说。 糖的甜味在唇齿之间浓醇地氲散,赵无恤的眼睛不曾从姊姊身上离开。虽然代嬴和他是姊弟,但相貌有较大的差别。赵无恤具有狄族的混血,与纯粹的中原人长得稍稍不同,颧骨过高,眼眶略深,总被认为非常奇怪。代嬴则面部较平,双眸大且明亮,肌肤光润白皙,她刚刚跑过,脸蛋上的绯红色尚未消散,以中原人的目光看来,洋溢着一种令人憧憬的年幼的美色。 “你知道吗?”代嬴幸福地看着他,随口提到了家里的事情:“今天,执政要光顾我们家,听说他的儿孙也会来,这可是稀奇的事。”她的语调充满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孩童气息:“几个姊姊说好了要藏在门外看一看。我等会也要去看一下才好。” 最后一口粘稠的糖丝已经在唇齿间消泯了,赵无恤抿着嘴唇回味着甜蜜的余香,模糊地应了她一声。代嬴提到的执政是晋国的最高官,与形同虚设的国君不同,掌握着实权。如今担任执政的人,出自晋国另一个更加显赫的家族,他的后辈如何,身为赵氏的子孙自然是非常好奇的……赵无恤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神色略微地黯淡了:“阿姊快去吧。”他扭头看着脚边的竹筐,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反正和我无关。” “怎么说这种话!”出乎他意料地,代嬴立即惊奇地道:“难道你不是赵氏的人吗?” 赵无恤没有答话,他从一边偷偷向她一瞥,脸上露出沉重、为难的表情,表明了他对自己尴尬身份的顾虑。代嬴不是不知道这个弟弟的xìng情一向有些古怪,或许是出身低微的缘故,他的心思比旁人更加老成沉重,可赵无恤竟然妄想将自己划出赵氏这个生养他的大家族之外,与他们这些真正的赵氏子弟划清一道界限,这是代嬴无论如何也不能容许的。代嬴急忙抓住赵无恤的手腕,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这个动作颇有些严厉的意味。 “去吧?和我一起走吧?”她突发奇想说:“执政的智氏一家,难道你就不想看看吗?” 代嬴来到柴房门口的时候,其实还没有带赵无恤同去的想法,刚刚说出这件事亦是出于分享的心态。可姊姊的职责让她决定教育教育这个弟弟,以免他有朝一日会逃遁到自己无法寻觅的地方去,以免他再用方才那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伤她的心,在他们之间设立一道可怕的藩篱。代嬴一旦这么决定了,任赵无恤如何推脱,就再也不会更改了。 教他和自己一起参加今天不会被大人容许的行动,隐藏在许多姊妹中间,观看晋国的执政和他儿孙们的容姿,代嬴抱着残忍的天真心态想道,假如他看了,就不会再认为自己和赵氏无关了。 “不……!”赵无恤想也不想地回绝,他的目光重又憎恨起来,落在打着补丁的衣服上,落在斧头和成捆的柴禾上。他闷声回答:“我不去,我不好奇,管他是怎样呢,我劈柴就够了。” “去吧!难道你连这点事情也要拒绝我吗?我可是你姊姊啊!” 赵无恤的反驳对于狂热的代嬴来说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代嬴深谙对付赵无恤的种种办法,她以昔日屡试不爽的言辞催促着,真切地劝说着,这方面赵无恤简直不是她的对手。在代嬴强硬的、甜蜜的迫胁之下,赵无恤总会妥协的,他果然很勉强地妥协了,或许是感激代嬴赠予他的难得的甘味。他虽然没说话,但点了点头,代嬴立即顾不得别的,拽着他飞跑起来。 灰头土脸的赵无恤不久前才从山上劈柴回来,身上还沾着草籽,被她拽着从仆从聚集的房舍间穿过。代嬴非常害怕赵无恤会趁机溜走,紧紧扯住他的衣衫,她的另一只手则提起裙裳,以免不小心被绊倒。她的动作非常轻快,衣袂随风卷动,宛若朝阳初升时的云霞。不得不说,他们俩在一起是非常不相称的,好像大户人家的女儿和她的仆从。 赵氏是晋国相当有历史的古老家族,在近百年残酷的卿族兼并中作为胜利者存留下来,他们的父亲赵鞅受到家族的影响,不仅是当朝很有手段的大臣,也颇解得风雅。他接待客人、商谈政事的正殿前的庭院布局非常优雅,山石的摆放和游廊的建造恰到好处,种植了许许多多符合时宜的花。每当春雪消融,红梅初谢,残缺不全的深胭脂色花瓣零碎地悬在枝头尚未落尽的时候,藤蔓上嫩黄的迎春、重瓣的木桃就已然含苞,接下来又有倒垂如瀑的浅紫色藤花和妍媚鲜明的芍yào,一年四季,花叶常盛不衰。 当这对年幼的姐弟从生气勃勃的花树旁跑过,跑向回廊的yīn影,代嬴忽然想到,如果这副很不端庄的样子被母亲或是rǔ母她们看见,一定会遭到训斥的。尽管她感到害怕,但没有立即停下来,反而加快了步伐。 代嬴的为人虽然温柔,却也十分坚决,几乎到了固执的地步。她的xìng格中有和赵无恤相似的因素,属于赵鞅的遗传。当她想要做一件事时,几乎不顾虑别人的看法。在她很小的时候,代嬴的母亲就发现让代嬴改正某种习惯简直比登天还难。她承袭了父辈的执着和母辈的温柔天真,在她互相冲突的执着和温柔里,隐隐潜伏着自我牺牲的悲剧的影子。 她被狂热驱使着,被恐惧威胁着,拉住弟弟的手紧紧不放。赵无恤比她小好几岁,身量又瘦弱,在代嬴旁边跑得气喘吁吁,她却坚决不肯停下。姐弟俩一直跑着,跑过了庭院,仿佛要追赶什么、或是甩掉什么东西,金色的阳光凝滞不动,在他们身后九曲百折的回廊间投下深影。 ☆、宛丘 荀瑶虽然并非执政智氏家的嫡孙,却有着美玉的名字,用美玉来形容他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由此也能看出祖父对他的珍爱。荀瑶的祖父是智氏的宗主,也是晋国最有权势的执政。非但他的祖父,智氏的大人们都非常喜欢荀瑶,近来,荀瑶跟着大人一起去过很多重要的场合,也拜访过很多公卿,不过要去赵家,倒还是第一次。 去赵家的拜访,是荀瑶在得知祖父的打算后主动请求的,赵氏是晋国国内仅次于智氏的家族,祖父答应让他此次跟随前去,除了对他的溺爱以外,多少还有重视的意味,看来日后一定会将他送进公卿们的行列。年幼的荀瑶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就感到高兴,虽然他还是懵懂的孩童年纪,却已坐在祖父怀里听他讲过很多智氏历史中光辉的人物,耳濡目染之下,觉得智氏宗主是比所有人都高贵强势的最高身份,因此荀瑶把这了不起的事情当做自己的理想,他千方百计在大人面前展示自己,并幻想将来能战胜自己的兄长,父亲的嫡子,获得这个机会。 这天拂晓时分,荀瑶就起身了,在穿好衣服坐上马车时,童心中格外激动。 当今正值黑暗的末世,王畿内的天子已经失去威信,分封在各地的诸侯占据了九州的土地,成为领地内唯一的君主。经过几百年的兼并,九州之上大约尚存留着几十个国家,其中,中原的晋国是唯一可与南方楚国匹敌的大国,两国时常相争。 晋国国内又分为几大家族,世为公卿,代代相传。家族之间免不了互相兼并,兼并的得胜者是赵氏、智氏、中行氏、范氏、韩氏和魏氏六家,被人称作六卿。六卿轮流担任执政官,架空了国君的权力,将国中资源悉数掌握在手内。 荀瑶的祖父名叫荀跞,已经做了很久的执政官,在他的任期,智氏发展成了晋国最显赫的卿族。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着悠久历史的赵氏仅次于智氏,赵氏宗主赵鞅担任中军佐,负责辅佐荀跞。 载着荀瑶的马车行驶到赵氏宫邸门前,前来致意的赵氏家臣打扮得十分体面,谈吐也很得体,看来不负赵氏的盛名。按照礼节,赵氏家臣三次表示过辞谢,之后收下智氏送来的见面礼物,领着智氏的人穿过右边的门,由东阶走到堂上,其后,赵鞅带着其嫡子赵伯鲁等人出来迎接。 荀瑶不像赵伯鲁那样是家中的嫡长子,他在这种场合有露面机会,不仅是聪颖早慧、善于应变的结果,也与他的相貌和仪态有关这是天生的优势。荀瑶的长相非常漂亮,见到他的人无不赞叹,可以想见这孩子日后会出落得何等潇洒俊美。除此之外,他擅长用亲切可爱的态度讨好大人,很快就会让别人喜欢上他。有个这样的孙子确实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荀跞不仅在乘坐马车时把他带在身边,还屡次预言荀瑶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理所应当地看重他。 赵氏的太子赵伯鲁陪坐于赵鞅之下,偶尔和智氏的来客jiāo谈。他是赵鞅的嫡长子,比荀瑶大许多,言语审慎、举止恭谨,几乎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一向自负的荀瑶因此觉得有点扫兴。他第一眼看到赵伯鲁,便判断出这是个无趣的人,但荀瑶并没有松懈,荀瑶与别的孩子多有不同,具备一种捕食者般的本能,他一面听着长辈们谈话,一面依旧留心观察着伯鲁,以及周遭赵氏宫宇中的一切。 赵鞅此人行事风格严厉果决,无论是作为晋国大臣还是作为父亲都是如此,很少有人胆敢忤逆他。在他会客期间,赵氏的孩子们会远远地避开前庭,去别处玩耍。好在荀瑶来得很是时候,他一边听着赵伯鲁客套的应答,一边不经意地抬起眼来,透过帘栊的缝隙,他瞥到庭院之中,空dàng的远处,有几个身影在阳光之下不甚清晰地晃动闪烁。大殿门口斜对面,一株槐树下,似乎聚集了一些人,正在向这边窥看。 荀瑶想不到这是听说过他名字的赵家孩子,由于好奇心,冒着莫大的危险,想要看一看智氏的后继人,也不晓得他日后的政敌就混在这群稚气未脱的孩子中间,正紧紧抓住姊姊的袖袂。那双美丽的眼睛仅是傲慢地一瞥,觉得这群人不是值得多加留意的重点,转而重新注意赵伯鲁和赵鞅去了。 赵无恤正站在槐树浓密的枝叶之下,身旁年纪幼小的异母姐妹们挤成一团,其中很有一些不认得的面孔,大概是其他赵氏族人的女儿。她们之中没几个人记得他是谁,即使匆匆地向代嬴问过以后,用怜悯和陌生的眼光看了看他,马上就忘掉了。只有代嬴将他抓着,他觉得异常尴尬。 尤其是这些年轻的少女聚在一起,还要jiāo头接耳,有人指出了荀瑶的父亲荀申的所在,她们便议论说:“这个人看起来好纤弱,将来是要做下军佐的吧?如果不幸死去,那多遗憾啊!”她们想起智氏宗主多早夭的事情。后来,又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荀瑶的面貌而不甘心。“这个人不是还小吗?”她们互相jiāo流情报:“不过听说执政总是把他带到各种地方,我姑姑以前见过他,说他长得很好看。” “他仿佛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挺难得的。”代嬴随口说,却立即引起周围姊妹的一阵哄笑。 “那么,你以后就嫁给他吧,卿族之间联姻,正是恰当的呢!” 代嬴好像并不觉得这样的调笑很有趣,她把眼睛转开,眉毛微微蹙着,嘴唇的线条也绷紧了。她闷闷地低着头,好一会,才小声说:“我谁也不嫁。”这句声势低弱的话语,除了赵无恤以外没有其他人听见。 但赵无恤对于这种话题亦是说不上话的,他只知道默默地、笨拙地扯着代嬴的袖子,想把她从她们身边拉走,以为这样就能解除她的不快。可是代嬴不知怎么想的,稍有点生气的样子,一把挣脱了他。当代嬴说“我谁也不嫁”的时候,赵无恤察觉到她的神情有些哀戚或许她在这时就预知了自己的宿命?她已经发觉身为卿族家的女儿,婚姻除了两族利益的jiāo换以外,没有其他别的成分? “我看也看够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代嬴犹自抱怨说:“究竟为什么提他呢?他是个庶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将来宗主的位置还是要给他哥哥的。” “这么说来。”别人问道:“难道你是要嫁给他哥哥吗?” 大家觉得这话说得很好,又哄笑起来。代嬴这次知道她们刻意调笑自己,于是绷不住脸,也笑了,握紧拳头,假装做要打她们的样子。赵无恤的这些姊妹毕竟还是些孩子,代嬴这么一动手,她们很快忘记了自己是偷偷前来的,互相嬉闹着,在前庭引起了不小的喧哗。幸好,在这阵风波引起殿中的贵客注意之前,保母和傅母们就发现了她们,一看见面色严肃的大人们前来驱赶,她们立即哄然散去,跑的跑,躲的躲,原本拥挤的地方顿时变得空dàng起来。 代嬴被相熟的姊妹抓住手腕,强行拖着跑走了,她扯了赵无恤一把,不知怎么,赵无恤却忽然生出一股想要站在原地继续看下去的念头,他忽地产生一种好奇,对于注定要执掌一个大家族的荀申的好奇,对于即使身为庶子依旧身份尊贵的荀瑶,如此年幼便被人视作美和才华所在的荀瑶的好奇。 赵无恤向来没有人管,赵家的其他人对他视若无睹,任他自由来去,因此他得以滞留在庭中。这个时候,大概赵无恤的母亲还在什么地方辛苦的劳动,指望她来领走他也不可能。赵无恤一个人在槐树下站了很久,他的脚有点麻了,赵鞅没有发现他,荀瑶虽然留意到那个地方只剩了个孤零零的影子,可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赵伯鲁身上,无意深究。智氏和赵氏的大人商谈了很多事情,赵无恤便一直呆到太阳偏西。天际的云霭浓重起来,半空中不像之前那样明亮,夕霞晕染在许多亭台楼阁的顶端,透出一层血红。 “你是哪的孩子?”忽然有人在他背后说:“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很苍老,赵无恤猛地回过头,年幼的脸上神情戒备而惊恐。他瞧见一个头发和胡子花白、衣着端整的人,身后跟着几个从者,看样子是赵氏地位较高的家臣。他应该是受到了赵鞅的召唤,要走到赵鞅议事的大殿里去。虽然这个人的面孔十分陌生,不过那些从者中却有赵无恤见过的,看到他在这里亦是露出吃惊的表情,凑到老人耳朵旁边,低低地解释了他的身份,赵无恤只听到他们叫那老人“姑布子……”一类的,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听,因为他向来很讨厌这些为父亲做事的人,他害怕姑布子刁难他,转头跑掉了。 姑布子还在身后叫他,赵无恤跑得愈发快,他急匆匆地往下仆聚集的别院奔去,突然想起该去完成被代嬴打断的柴房的工作,他已经在无聊的窥看中花费了太多时间。直到确认姑布子不可能追上来了,赵无恤才放缓脚步稍微休息。他随便走了几步,听见一阵送别和喝马的喧哗,若有所感地朝某个被夕阳染红的方向望去。 越过几道楼阁低垂的屋檐,赵无恤看见智氏的人就要离开,父亲和长兄相送出门,他们身后跟着的家臣中依稀有一个很老的身影。荀跞和荀申,晋国最有权力的家族的主人,向赵氏依礼拜别,他们的身姿在模糊的暮光中成了一些黑黢黢的剪影,那么遥远又那么陌生。 赵无恤这才淡漠地想起原来自己流着的是和这个家庭的主人同样的血。 他将注意力移向站在荀申身边的荀瑶,这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多数用来看荀瑶,虽然还是幼童模样,荀瑶显得聪慧得体。荀瑶和赵无恤一样,并非嫡生,可对方的处境却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赵无恤在远处望着荀瑶的时候,心里想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公卿子弟。 赵无恤和几个哥哥没有什么jiāo集,他们不把他当兄弟看待,他也一样。至于太子赵伯鲁,对于他来说是和赵鞅一样遥远的人,他从未觊觎过伯鲁的位置,甚至不敢正眼看一看他,把他当做大哥更是天方夜谭。这倒并非赵无恤毫无野心,而是两者的差距太大,他看不到任何契机。 在向荀瑶投去羡慕的目光的时候,赵无恤尚不知他的命运马上会毫无预兆地迎来扭转。不过无论如何,他始终未敢忘掉这遥远的、渴望的一瞥,即使他后来有了和荀瑶一样的身份,甚至超过了荀瑶。 然而,在那以后,逐渐萌芽的野心拉开了不幸的序幕,赵无恤注视着赵氏宫邸中的一切事物的眼神开始改变的时候,灾祸和悲剧的细线也开始落在他身上,挂着权力的诱饵,将他愈缠愈紧,终于无法挣脱。 ☆、斯干 第一次遇到荀瑶那一年的冬天,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上门来拜谒赵无恤的父亲。 来访的客人被人尊称为姑布子卿,一年拜访赵鞅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据说他善于相面,曾替晋国的许多官员相过面,预言得都很准确。赵鞅与来客随意闲聊了一番有关鲜虞和卫国之类的事情,提出的无非都是些不甚新奇的见解,直到赵鞅不经意间说起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公子们都长大了,很希望姑布子卿能替他们相相面,略微解读他们将来的命运。 姑布子卿坐在堂上,鲜衣丽服的公子们被聚集到廊下来,鱼贯地走进帘栊。赵伯鲁虽然是太子,可赵鞅没死,他的地位就说不上稳固,因此公子们没有一个愿意放弃机会。在满是灰尘的日光下,他们向那个颇有几分神棍意味的人仰起脸,拼命伸长颈子,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得到一个好的评判似的。姑布子卿专注地看着他们,一只手搁在矮几上,指尖轻敲着矮几红漆的边缘,在年纪最小的公子也从他面前走过后,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头。 “恕我直言。”他看向赵鞅,用浑浊而庄重的声音道:“公子之中,无有能为将军之人。” 赵鞅笑了起来,他眯起眼,摩挲着下颔问:“难不成我赵氏就要这样灭亡?” 姑布子卿继续摇头:“我曾见一子于门外,与您相貌颇似。”他说:“或许也是您的子嗣。” 不得不说,赵鞅是想了一会才想起那有可能是谁的,这孩子有一个贱名,一向被排除在诸公子之外,赵鞅总是忽视了他的存在,事实上,他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当赵无恤被召到堂下,赵鞅甚至还微微地吃了一惊原来赵无恤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破旧的衣服在他身上是这么的短而紧。然后赵鞅回过神来,注意到姑布子卿甚至顾不得礼节,激动地站起了身。 “此真将军也!”他说,嗓音带着神秘的颤抖,好像年老的太史卜出了吉卦。 他向赵无恤微微伸出苍老的血管突起的手,在日色下,那斑白的两鬓以及嚅动的唇角,显得异常庄严神秘,仿佛他所叙述的就是无上的神谕。赵无恤却眨了眨眼,不无茫然地看着他,小少年微张开嘴,神色冷漠又惊愕,如同在看一个疯症病人。 赵鞅的使者在一个角落找到赵无恤的时候,他正像个没头苍蝇似地闲逛,他的姊姊近日被看管得很严,为着女功学得不怎么好的缘故,只有把他暂且丢开了。赵无恤看到急匆匆的侍臣,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传唤兄长们,于是连忙躲到一边。 听到父亲的命令尤其让他吃惊,在赵无恤的生命中,‘父亲’的概念是模糊的。他从来都是远远地,带着敬畏地看着赵鞅,仰视着这个家庭,这座庞大且古老的宫宇的主人,晋国的正卿。而赵鞅,据说只在他被从产房抱出来之后看了看他,满三个月时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无恤,得不到体恤照顾也能长大,抑或是此人生来就不会垂悯别人?总之这是个孤寂、冰冷的名字,和他之后的人生十分相衬。 迄今为止,赵鞅在赵无恤的人生中仅仅留下了这点痕迹,这还是赵无恤被抑郁折磨得近乎崩溃的母亲,在摇曳的烛光下一遍一遍地向他重复过的,她将这两个事迹翻来覆去地讲,烛光映照着她含泪的双眼,她望着屋顶,神情极度崇拜而异常哀伤。 赵无恤的母亲自从他刚会走路就开始向神明祈祷,在没有取暖的炉火,被褥也很单薄的寒冬,她披着肮脏的罩衣,坐在窗户前看着惨白的雪景喃喃自语。至少让他的父亲不要忘记他,让他想起这个孩子吧,虽然不敢指望他有和其他公子一样的地位,但至少为他谋取一个官职,哪怕让他为他的哥哥驻守食邑,在出入时替他们提弓携箭也好,千万不要叫他埋没在这里……他毕竟是赵氏的血脉。 她的祈祷多少奏效了。刚脱离懵懂无知的幼童时期的赵无恤,穿着补丁比上一年又增添了好多的衣服站在姑布子卿的面前,眨着眼接受了他的预言。 赵鞅用疑惑的目光在赵无恤脸上搜寻了许久,实在未看出什么异人的天象,他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孩子,由于混血的缘故,具备了某些狄人的特征:头发并不是纯正的黑色或者栗色,颧骨高耸,略略凹陷的双眼显得目光格外悠远而深邃。 赵鞅极为恳切地对姑布子卿说:“他的母亲很低贱,不过是个狄族婢女而已。”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赵无恤在堂下皱了皱眉。 姑布子卿注视着堂下的小少年,露出神秘的、满意的微笑,阖上了眼睛:“天所授,虽贱必贵。” 赵无恤自然还记得姑布子,好在他的xìng情绝不会让他表现得和姑布子有什么过往。他奇怪地看看姑布子卿,又看看身旁惊讶无比的兄弟和家臣。赵鞅没有再说什么,相面结束之后,赵鞅不动声色地将他打发回去了。然而,这次事件让年少的赵无恤仿佛察觉了机会,他知道姑布子卿在赵鞅面前提携了他一把,他没有拒绝这份好意的理由,他渴望踏入与荀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相当的那个行列,况且赵无恤的母亲正生着病,除了赵无恤出人头地以外她什么都不要。 赵无恤开始如发疯一般渴求原本不感兴趣的知识,他学习一切能接触到的东西,而因为那个预言,他可以接触到的书卷变多了。仅仅过了几天,所有人就发现姑布子卿的话其实起到了很大作用赵鞅空闲时例行召集儿子们,与他们谈论一些有关政务的事,其中赵无恤赫然在列。 他之前从未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过,忽然就跨进了公子们的行列。赵无恤起初略微拘谨而沉默寡言,穿着新做好的衣服,裁缝不熟悉他的尺码,做得不大合身,他也不说一句。哥哥们没有把赵无恤放在心上,甚至还担心他在父亲面前闹笑话。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地准备过,在被问到一些事情时,赵无恤意外地表现出了优秀的资质,虽然想法还十分幼稚,但他的见地颇为独到,赵鞅开始欣赏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果断和凌厉,以及他大部分时间都能将这种致命的特质压在心底的抑制力。 他真正地成为了赵鞅的儿子。随着时日渐久,懂的东西愈来愈多,赵无恤表现得越发出色,甚至超过了他的几个哥哥。只有他有资格在赵鞅的书房里呆上很久,接触从各地的封邑传来的卷宗。这时便有传言说,赵鞅或许相信了姑布子卿的预言,要立赵无恤为太子了。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多少有些荒谬,但是,等下一个冬天到来,赵鞅忽然通知几位公子,让他们准备好马匹,给它套上辔头和绣鞍,到常山上去寻找他藏在那里的宝符。 这个通知来得很突然,同样非常莫名其妙,倒是挺符合赵鞅身为人主的作风。公子们不敢耽搁片刻就出发了,常山上已经很冷,草木凋敝。在几乎冰冻住了的空气里,衣着华贵的公子们艰难地攀越岩石,甚至不敢叫随从代劳,生怕他们不如自己的兄弟聪明。他们终于来到山顶,甚至还没来得及眺望一下四周的风景,便争先恐后地钻进满是灰尘的荒草,把常山上的每一株灌木都翻了个遍。他们预料到这是一种考验,可没预料到常山上其实什么都没有神情萎靡的公子们在常山上徒劳地挖掘了一通,牵着他们被岩石划伤的马回来了,然后空着指甲缝里满是泥土的手去见父亲,准备在那里遭受一顿训斥。 赵无恤年纪小,最后一个爬上常山,最后一个回来,也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两手空空,他异常平静地站在赵鞅面前,深邃且专注的双眼直视赵鞅:“父亲,我找到您藏在那儿的东西了。” “哦?”赵鞅之前正在发其他儿子的脾气,略略收拢了眉头,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找到什么?” 他的幼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略有兴奋地答道:“代国。” 手持芒杖,立于巍峨的常山之巅,顺着险峻的山崖下望,是云雾缭绕、布满棱角的灰褐色岩石和蓬乱荒芜的杂草,然后就是,远处山脚之下的代国那苍莽的原野和数目庞多的牛羊,还有稀稀落落的人家升起的炊烟。赵无恤挥袖指向摊开的版图,掩饰不住少年声嗓中的慷慨激昂。他说,要夺取这块土地来扩张赵氏,是何其容易的事情,它比任何宝藏都要来得珍贵,赵氏从此有了后备。赵无恤说起夺取与摧毁面不改色,他激动地望着父亲,眼神同他的母亲一样崇拜。 这一年年末,在宗庙举行祭祀的时候,顺便也宣告了废除太子伯鲁,立无恤为太子的决定。 其实,赵无恤在常山事件中出色的表现,已经令赵氏人预感到了这件事的到来,只不过他们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倒很符合赵鞅的作风。得知这个消息的赵伯鲁异常平静,甚至端着东西的手都没有抖一下,就这样沉默地接受了事实。当他们走出宗庙,站在排列着青黑色柱子的前廊上时,赵伯鲁抬起头来,冬日的太阳毫无温度却光芒刺目,和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没有区别,他眯起了眼,赵无恤平静地走到他旁边,衣带上增加了从前没有过的配饰。 其实,赵伯鲁比任何一个赵氏族人都要先预感到自己的被废,他明白这是无可阻止的事,因为他在方方面面都输给了这个忽然杀出的、年少的弟弟,赵伯鲁不是一个狠dú的人,在赵鞅的威势下,他也做不了什么。姑布子卿给他相面以前,伯鲁甚至还不认识赵无恤,仅是隐约听别人说过。当姑布子卿吐出预言,伯鲁就察觉到了危险,他不是没有试图阻止赵无恤,但赵无恤却腐蚀掉了他的一切努力,好像藤蔓穿过颓墙。常山是赵伯鲁最彻底也是最后一次的失败。 在常山之后,被废之前,其实还发生过一个小chā曲。赵鞅有一天准备出征卫国,临走之前说有很重要的东西jiāo给他们,只给赵伯鲁和赵无恤两人。送到案头的是精致的漆盒,里面垫着深青色的锦绣,出人意料的是,上面仅仅零散地放着一些写着兵法的竹简,看得出是赵鞅的亲笔。当时随侍伯鲁的人就说,这一定又是主君对您的考验,您可一定要把它记牢。深知大势已去的伯鲁摇了摇头,随即移过燃烧着的灯盏来,把竹简凑了上去。 他很清楚自己终究比不过赵无恤,即使将竹简上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也是徒劳。不过是又多一份尴尬,叫人可怜他的认真,嘲笑他的愚蠢和迟钝罢了写着兵法的竹简,伯鲁不无悲哀地想,他的父亲要考察的当然不全是记xìng。可他说出来的话永远不会比赵无恤精彩。 他就这样通过竹简上燃起的小小火苗对这场较量说了弃权,并竟然借此品尝到了一点胜利的滋味。很久以后,伯鲁还记得手持被烤得滚烫炙热的竹简时,皮肤感到的那种永不消失的刺痛,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的面庞,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平静且诡异的微笑,仿佛他终于藉此挽回了一次失败似的。 ☆、第 4 章 赵无恤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到代嬴那里,这时她已长大,到了坐在织布机前学习纺织的年纪。喜报传来,她惊喜地扔下了梭子,不顾女教师的阻拦匆匆跑出门外。 也就是从被赵鞅承认起,赵无恤第一次失去了人生中重要的东西。他一直忍耐着痛苦,拼命争取表现的机会。直到他被立为太子,赵鞅这才想起赵无恤的母亲,那个曾经缩在他怀里,也只得到过这么一次机会的狄族婢女。为了不使赵无恤尴尬,他想把她找来,提高她的地位,却得知这年春天她染上了风寒,由于郁郁寡欢和劳累过度,强拖了一段时间后,就这么撒手人寰了。 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人记得她被埋在什么地方,来得及稍微修剪一下她墓地前的荒草。 赵无恤在这一年开始学会喝酒,随后他用了十多年来掩饰酗酒的毛病。教他学会品尝这种东西的人是代嬴,赵无恤逐字逐句地背诵着赵鞅给他的竹简,即使得知母亲已被埋入墓地,也不肯片刻停歇。代嬴看见他极力不让眼泪掉出眼眶,就从母亲那里偷来了酒,她陪着弟弟一起坐在生着青苔的废弃屋宇前的石阶上,一盅一盅地斟给他喝。 代嬴起初没有告诉他酒有消解忧愁和混乱现实的功效,只说那是可以暖和身体的饮料。赵无恤喝得过多,头脸滚烫地倚靠在姐姐身上,他睁着目光涣散的眼睛,看见荒芜的春风从刚生出嫩苞的枝头吹过,云霞蔚然的碧空中没有哪怕一只从南边归来的燕子。这一刻,他发觉自己居然短暂地忘却了母亲,忘却了她一而再地强调过的尊贵的赵氏血脉,忘却了奴隶般的生活和冬夜琐碎的祈祷,忘却了竹简上父亲写下的字句,忘却了这生来就不公的人世。 赵鞅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天帝把他所渴望的代国赐给他的儿子,他那时没有认出那孩子的面孔,醒来以后才想到是赵无恤,因此有了常山之试。因为这个梦,赵鞅预料到自己有生之年可能无法攻灭代国,不过赵氏还会延续,他将夺取代国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赵无恤身上。 仿佛要印证他的预料一般,赵无恤被立为太子不久,朝廷中就发生了可怕的动乱。 在晋国,几个公卿家族轮流执政的惯例已久,为了争□□力和财富,彼此之间难免发生摩擦,国君也无法禁止。赵鞅的个xìng十分凌厉,在他执政之下的赵氏,因为一些微妙的缘由得罪了同朝共事的另外两家卿族,范氏和中行氏。到了夏天,范、中行氏开始酝酿内乱,即将出兵攻打赵氏在绛都的宅邸。赵鞅在得知他们的预谋之后,提前展开行动,在宅邸附近布置军队。 范、中行氏的军队于拂晓时分发起进攻,同赵氏军队厮杀起来,到了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已经逼近了赵氏的聚居地,据说当天晋国的大街小巷上没有一个人敢走动,士兵们的呐喊声,即使在晋国宫殿里也能听到。 繁盛的赵氏在邯郸有一支庶族,这一别支由来已久,称为邯郸氏。因为赵氏强盛有权,尽管历经多代,已经改宗,邯郸氏依旧依附赵氏,听从赵鞅的号令。这年初春,卫国向晋国进贡了几百户居民,赵鞅想把这些人从邯郸迁过来,邯郸氏的宗主却担心被记恨,不想破坏与卫国的友好关系,故意拖延执行命令,赵鞅对此很是恼怒,将邯郸氏宗主赵午召到晋阳,赵午随行的家臣居然拒绝在赵鞅面前解下佩剑,更惹怒了赵鞅。赵午被囚禁起来。尽管邯郸午在被囚禁的过程中曾流着泪对人吟诵了《棠棣》一节,提起邯郸氏当年与赵氏的情形,赵鞅后来还是下令将他处死。 赵午的家臣随即带领邯郸氏族人发动叛乱,赵鞅发兵围困邯郸,这一行为惊动了范氏和中行氏。被杀死的赵午,是中行氏宗主荀寅的外甥,而中行氏的宗主士吉shè又和范氏有姻亲联系,原本是族内的事件,立即扩展到卿族间的jiāo涉。对于富有的赵氏,范氏和中行氏本来就别有企图,于是派出军队支援邯郸氏,混乱进一步扩大到整个晋国。 范、中行氏的凶猛攻势使得赵氏军队落于下风,赵鞅决定暂且撤离绛都,退守晋阳。这一天,所有人都感觉到危险的降临,历经许多磨难、历史悠久的赵氏迎来了又一场危机,尤其在如今卿族之间兼并激烈的末世,令人益发感到担忧。 此时值五月仲夏,骄阳似火,天地宛若熔炉,暑气灼人,晴空翻涌热浪,碧霄之中了无纤云,树影岿然不动。正是半夏繁茂,木槿发花之时,被恐惧与不安笼罩着的宅邸,气氛像寒冬一样萧杀,连绿荫中的蝉鸣听起来也带有刀兵的味道。 车马准备好了,于是派人来通知赵无恤,他刚走到代嬴的房门口,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和姐姐告别,就匆匆折返回去,没有任何犹豫。这一天,赵无恤在葛衣外罩着染成竹青色的较薄的裼衣,登上马车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葛衣已被汗水浸透。 马车一路向北而去,回首往南眺望,正午暑气蒸腾,远处绛都的轮廓好像隔着水波一样无法看清,再走远一点,屏叠的翠山便彻底遮挡了视野。 进入晋阳城后,赵鞅立即按照董安于的部署,修建工事准备御敌,一刻也不敢怠慢。没过几天,范氏和中行氏的军队就赶到晋阳城外,那阵仗明显是要将赵氏赶尽杀绝。赵无恤登上城楼远眺,第一次真正地看到那些强大整齐的军队在战场上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往后将参与战争,甚至成为战争的主宰,不禁心头惶然,抓紧了城上的砖石。 晋阳的防守完备且坚固,想要攻下很不容易,从夏天到秋天,双方一直呈僵持之势。过了几个月,事情出现了转机,范、中行氏集中兵力来对付赵氏的时候,疏忽了绛都的事务,留在国君身边的其他卿族又蠢蠢yù动起来,其中以担任执政的智氏为主,勾结韩氏和魏氏,准备趁范、中行氏出兵在外,后背空虚的机会,除之而后快。 智氏的宗主,也就是荀瑶的祖父荀跞,有一位名叫梁婴父的爱臣,荀跞想要提拔他,让他取代中行氏在晋国的位置,一直苦于没有借口下手,现在正是千载良机。从前,由于内乱频发,晋国国君曾对各大家族订下‘始祸者死’的规矩,无论是哪个家族的宗主,首先挑起祸端,就是死罪,这是写进盟书,沉入河中的。这次祸乱虽由赵鞅而起,但主动发起进攻的却是范、中行氏。刚好,留在绛都的几个家族里,韩氏素来厌恶中行氏,魏氏则与范氏有旧怨,荀跞便找到他们,和一个企图篡夺范氏宗主之位的范氏内鬼范夷皋联合起来。打算利用‘始祸者死’的借口,趁范氏和中行氏还在晋阳的机会,出兵驱逐他们。 八月,中军将荀跞入宫请见晋国国君,禀报国君说:“如今作乱非由赵氏一家而起,只驱逐赵鞅,似乎太不公平吧?”国君听后,点头允诺了他的请求。 仲秋,荀跞奉晋国国君之命,率领智、韩、魏三家的军队,发兵讨伐范、中行氏。 赵无恤那时正追随赵鞅守卫晋阳,于被困之后的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除了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欣喜之外,听说领兵的人是荀跞,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几年前曾在槐树下窥视过的荀瑶。那时他还并不是太子,只是依偎在母亲身边的执拗少年,如今却和荀瑶一样,成为真正的公卿子弟了。 自从那年之后,赵无恤就没有再听过有关荀瑶的消息,尽管见过荀瑶的大臣都觉得他将来会很有才干,不过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比赵无恤还要小好几岁,下一个继任智氏宗主的是他的父亲而并非他。况且,荀瑶不是荀申的嫡子,以智氏的惯例来看,最后倒不一定会立他为太子。 即使从未和荀瑶jiāo谈过,甚至没有很近地看过他,赵无恤却凭借模糊的记忆,毫无理由地认为荀瑶稍长之后一定会觊觎太子的位置。他甚至隐约觉得,荀瑶除了觊觎太子,还会觊觎不属于智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晋国土地,会觊觎诸侯的白衣朱裳,荀瑶一定会成长为一个最有雄心的宗主这大概是基于野心家之间同类的直觉。 他站在城上等待援兵,突然很想看看荀瑶。 ☆、芄兰 荀跞在战争中失败了。 尽管荀跞身为晋国最高的执政官,又获得了国君的首肯,奉国君的命令与范、中行氏作战,可他召集起来的韩、魏两家,都心怀鬼胎,各有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才援助赵氏,无法真正地团结起来。智、韩、魏三家的军队,在作战时未肯齐心协力,竟然输给了范、中行氏,没能将他们驱逐出晋国。 范、中行氏结有姻亲,又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已经是国君的叛臣,为了保住自己的宗族,他们除了胜利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无论如何,赵氏还是死守着晋阳城。赵鞅听到荀跞失败的消息,担心打了胜仗之后范、中行氏的气焰会更加嚣张,一鼓作气攻入城中,一连几天都只顾忙着部署防御措施,无心休息。 不过,范、中行氏毕竟气数已尽了,他们竟没有趁着士气高涨,一鼓作气将晋阳拿下。而是急于洗白自己叛臣的身份,反过头来集中兵力攻打绛都的国君,企图逼迫国君承认他们。 叛臣攻打国都的事情,在晋国的历史上并不罕见,但没有一桩是成功了的,范、中行氏并未吸取教训。在出兵之前,有人劝阻他们说:“如果夺取晋阳,攻灭赵氏和智氏,那么国君也只有你们可以倚仗,驱逐的命令就自然无效,何必要做这种事呢?”可惜他们已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范、中行氏谋反,即将率兵攻来的消息传到绛都,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虽然手中少有实权,但身为晋国的主人,高贵的国君自有不可侵犯的威严。这一不明智的举动使荀寅和士吉shè将自己从赵、智氏的政敌变成了整个晋国的仇人,商户罕见地对捐献物资没有怨言,许多人自发地手持武器走出家中,准备守卫绛都的城墙。这一年九月,范、中行氏的军队被晋军击溃,失败的惯例未能打破,荀寅和士吉shè逃往朝歌。 随着范、中行氏的出逃,晋阳的危机暂时解除,城中的人们感到欢喜,觉得赵氏又渡过了一个难关。但是,赵鞅和范、中行氏一样都被当做叛乱的臣子,执政的荀跞完全没有要恢复赵鞅位置的意思,国君自然也不能下令召赵鞅回绛。赵氏只能继续待在晋阳,守着这座城池。 转眼间,初冬来到了,金色的桐叶凋零殆尽,鸟儿开始加固它们的巢穴,北地的晋阳下起雪来。 在寒冷的冬季,除了士兵们cāo练和巡逻的动静之外,晋阳显得格外安谧,皑皑的白色覆盖了城墙和望楼,偶尔,由于雪片太大,甚至无法看清升上空中的淡蓝色炊烟。立于街头巷陌的树掉光了叶子,光滑的淡青色树皮凝结着一层白霜,黎明时分,栖息在秃枝上的寒鸦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城内的河流上漂浮着薄冰,清晨就去河边的捣衣fù,有时不得不用杵臼将浮冰捣碎。 冬天的祭祀在晋阳修筑的宗庙内举行,有人感叹道:“周历的新年就要到了,不知在我国的新年到来之前,是否能回到绛都呢?” 荀跞在荀寅遭到驱逐,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以后,表现得像忘记了赵鞅还在晋阳一样智氏的立场就是这样,帮助赵氏不过是为了驱赶范、中行,实际上,对于赵氏,他们毫无友善之情,被利用着目的达到以后,赵鞅就被他们搁置了。只有和赵氏亲善的韩氏、魏氏宗主,进入宫中向国君请命,希望能允许中军佐赵鞅回都,国君也早有此意,当即颁布了召令。晋历十月中旬,赵鞅终于得命,携亲信族人返回绛都,在晋国宫殿里,和韩魏两氏结下盟约。 赵鞅返回绛都时的光景,和夏季的匆忙撤退截然不同,晋国民众远远望见中军佐的马车,就发出一阵阵欢呼。国君的使臣前来问候致意,平日在朝中关系较好的大臣也派人迎接,当车子在阳光下驶过巍峨城门,驶向宫殿区,赵家人发现,在迎接的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智氏的人。 尽管赵鞅未曾开口,但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赵无恤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留在国都的赵氏族人得知赵鞅的回返,好像在连续的yīn霾之后重见了天日。再次见到父亲和赵无恤时,代嬴过于激动,差点流下了眼泪,她自赵无恤出生以来,就从没有和这个弟弟这么久地分开过。 再会面的时候,她用幼时的习惯呼唤弟弟,急促的、欢愉的声音,使他在覆盖薄冰的庭院中央向她回首。代嬴飞奔过来,顾不得自天而降的飞雪,顾不得地面上凝结的寒冰。她紧紧抓住赵无恤的手腕,用泛红的眼睛凝望着他,想看看他离家以后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否曾在险恶的战斗中受过伤,可她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什么也瞧不清楚。 赵无恤也长久地看着她,与她不同,他将目光投向她那日渐曼妙、慢慢有了少女味道的躯干,他的眼光带有罪恶的意味,赵无恤觉得这个姊姊的容貌变得更像chéng rén了,他缓慢地阖上了眼。 当天晚上,代嬴如同过去那样偷偷给他拿来了酒。他们并排坐在没有星光的地方,黑暗的角落生着潮湿的苔藓。 “我想,偏北地方的酒,大概没有绛都的纯郁吧?”代嬴满面笑容地说。 赵无恤看出她企图用迷幻的酒精和亲情的温柔安抚他,使他再次进入混沌,回到她与母亲类似的怀抱,忘却现实的杀戮和争夺,忘却他成为一个主宰者的道路,只要这样,他就还在她手里。 “阿姊,我有事要做,不能饮酒了。”赵无恤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借口。积满白雪的地面在暗夜中荧荧反光,照亮了少年脸上沉重的神情,代嬴借着雪光瞥见他的面庞,才意识到他有多么痛苦,可他不得不保持清醒,在清醒中体尝痛苦的滋味。代嬴终于发现赵无恤再也不会是那个依偎着她的、失去母亲的小少年。她朦胧地察觉到,赵无恤开始背负起一些东西,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些积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不断变幻着形状,向他施加了越来越多的重量,渐渐把赵无恤变成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 赵氏回归以后,绛都朝堂上的气氛十分微妙,和去年夏天之前大有不同。 新年刚过不久,荀跞就派人给赵鞅送来了一封书简,赵鞅一看封泥上的官印,就知道内容一定会令人不快。智氏在驱赶走范、中行氏以后,就像消失了一样,这时来书致意,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出人意料的是,来送书简的除了一位家臣,还有几年前来访过的荀瑶。荀瑶是以中军将使者的身份到来的,与一般孩子不同,在这个年纪,他安静下来左右顾盼的时候,已有了傲慢的模样。 荀瑶这天穿着象牙色的羔羊裘,将皮毛的边缘从织有暗纹的月牙白色裼衣的袖子下面露出来,他走过冰雕玉砌、寒风凛凛的庭院,向室内走来的样子,令人在冬日里想起“芄兰之支,童子佩……”的诗句,不难想象再过几年,他会出落得如何俊美潇洒。 荀瑶不仅相貌美丽,也很懂事,即使是前来传递不好的消息,他和大人说话的时候仍是应对得体,非常从容。不过,一些无法掩饰的xìng格中的缺陷,还是在他亲切的外表之下显露了出来,瞒不过赵无恤的眼睛。比如当他侧着身子,打量比自己大几岁的赵无恤时那简直就是野心家的眼光,赵无恤想,果然如此!一个未来的野心家。 “您真幸运。”在等待主人回信时,荀瑶得知他是太子,便一面往手上呵气,一面向他搭话说:“我记得上次来,太子还是另一个人。” 大孩子通常都不怎么愿意跟比自己小的孩子消磨时间,赵无恤不幸没能成为一个例外,更何况,他对荀瑶有一股莫名的敌意。荀瑶看起来太聪明了,和赵无恤不同,荀瑶的聪明是一种侵略xìng的聪明,是很表露在外的、咄咄逼人的聪明。 赵无恤不愿意显得无礼,看着别处答道:“诚惶诚恐,我确实有很好的运气。” 荀瑶拍着手,大笑起来。“您居然不反驳我。”他反复地审视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赵无恤,眼色十分露骨:“看来你也觉得,当上太子是因为运气好?” 赵无恤有点恼怒,他转过脸去,反击的念头刚从心中闪过,话还没到嘴边,他忽然就想起了姑布子卿的事情,顿时像被击中了一样,无力地闭上了嘴。他没有反驳这句话的资格。荀瑶一语就道中了他深藏的心病。这些年来,赵无恤一直无法分清他到底是因为那一次偶然的幸运,还是日后出色的表现,才会被赵鞅立为太子,有时他很想相信一下自己的能力,他觉得诸兄弟中谁来当太子都不会有他出色,然而他马上就想起他是狄婢的儿子。 当赵无恤陷入痛苦的沉默的时候,他们之间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声音。荀瑶在一边冷漠地注视着他,在这孩子深褐色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显示着属于chéng rén世界的厌恶和轻蔑,他鄙夷不善言辞的赵无恤,赵无恤没有向他还击,他因此认定他是个懦夫。正在自卑的泥沼中挣扎的赵无恤没能觉察到他的这种心思。荀瑶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他一会,蓦地从他面前跑开,他眼前一亮,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新的令他感兴趣的东西。荀瑶微微张开双臂,欢呼着向一边的跟随来的智氏家臣跑去。 “好耀眼啊,像积雪的山!”他兴奋地喊着,扑到家臣身边。 原来是这阵子风急雪大,羽毛一样的雪片不断地落在庭院中,一会儿就积了很多,不方便行走。赵家的下仆将雪扫到庭院两边,和一些落叶堆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就任它们暂时堆放在那儿,这样的景象令荀瑶感到十分新奇。他把赵无恤的事抛到脑后,没有了刚刚咄咄逼人的模样,完全像个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袂高兴地说着些幼稚的话。 赵无恤在不远处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了看他,忽地叹了一口气。 ☆、第 6 章 虽然年幼的荀瑶招人喜欢,不过他前来传达的荀跞的命令却不是那么可爱,那封信的内容简练明了:荀跞表示,赵氏应该与被驱逐的范、中行氏同罪,不过,既然已经奉国君的命令回到了绛都。他也不计较多的,只希望赵鞅能够诛杀一个叫董安于的谋臣。 赵无恤孤独地站在积雪的庭院里的时候,赵鞅在屋里拆开了信简,正在焦头烂额地想着应对的方法。董安于是赵雍重要的谋臣,赵氏家臣们的首领,他在赵氏任官多年,自少时便为赵氏服务。在漫长的斗争生涯中,赵鞅的很多想法都会先同他商量。坚固的晋阳城便是董安于预料到赵氏有难,事先建造的,在与范、中行氏的斗争中,他也替赵鞅出了很多计谋。 然而,赵氏毕竟有把柄在荀跞手里,范、中行氏之乱,赵鞅擅自在绛都屯兵戒备,这是出自董安于的策划。赵鞅那会儿也想到了‘始祸者死’的规矩,因此不敢轻举妄动,董安于极力劝说赵鞅抢占先机,不要让赵氏落了下风,如果日后国君追究起来,董安于自愿替赵氏承担一切罪责,赵鞅只需将责任推到董安于身上,说是他擅自决定屯兵引发动乱,然后将他处死,便能免去赵氏的忧虑。 这种大义凛然到有点不切实际的话,董安于说起来,显得云淡风轻。赵鞅在注视枯黄的竹简时,不由自主地想,他真的在那时就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么? 荀跞在书信中的语言十分堂皇。他说,虽然范、中行氏有谋反之罪,但真正与邯郸氏产生冲突,点燃战火的却还是赵氏,如今范、中行氏都被驱逐,赵氏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恐怕不能服众。所以他希望赵鞅处死出谋划策、率先发难的罪臣董安于,以安众臣之心。然而,实际的原因恐怕简单得多,赵鞅知道,荀跞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因为他的爱臣梁婴父厌恶董安于,认为他终有一天会辅佐赵氏夺得整个晋国罢了。 如今,范、中行氏已经失去了在晋国朝堂上的地位,晋国的三军裁剪为二军,更多的权力聚集在更少的人手里,在内斗愈演愈烈的晋国,赵氏和智氏的较量恐怕是不能避免的了。许多人都在背地里议论:“赵家在晋国执政多代,在动乱中没有什么损失,反而使范、中行氏失势,这次过后,想必会更加显赫了吧!” 智氏也在忧虑赵氏的得势,荀跞本不希望赵氏重新回到晋国的朝堂上。他总要给赵氏一点打击,董安于如果死去,则赵氏必会受挫。如果赵鞅不肯杀死董安于,那么荀跞就准备以此为借口,讨伐刚回到绛都的赵鞅,届时,晋国将再度陷入动乱之中。 窗外传来荀瑶的笑声,赵鞅将那封致命的竹简塞到桌上一堆公文的最底下。 在案头温暖的烛火和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中,他沉思地揉着眉心,隐约想起在准备防御范、中行氏的时候董安于的表现,他说他不怕死,他走上为官之路的那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各种危机。 董安于和他坐着马车,从绛都的大道上驶过,那是初夏的一天,天气晴朗,好像天空都被繁密的树木染成了半透明的碧色,周身微有热意,带着阳□□味的干燥的风从他们身边流过。董安于说,如果死亡是有价值的,那么哪怕它来得稍早也没有关系。如果他的死能使赵氏安宁,百姓免于战乱,那他会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这些事哪怕在我活着的时候都没能做到。”董安于自嘲地笑了起来。在他身后,是赵氏宫宇庞大的轮廓,以及模糊的灰色的地平线。 赵鞅又把那封竹简往里推了推,由于用力过度,导致上面堆得很高的公文哗啦垮了下来。 他很清楚他保不住董安于了。 最后也不能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董安于说什么,甚至不能说他是冤屈的。纵使赵氏的主君有令整个晋国都为之侧目的权力,也无法在这种时候保护自己的家臣。因为在赵鞅身上,结系的是赵氏的命运,这个古老的百年卿族的未来全都压在他的一举一动之间,他无法依照自己的意愿作出决定,他或许可以诛杀范、中行氏的千余同党,可无法留住一人的xìng命,甚至不能阻止别人给他戴上乱臣的枷锁。 荀跞还在等着他的答复,赵鞅明白他恐怕不会等多久。 让荀跞终于闭口无言的是,董安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而赵鞅好像还嫌不够赤诚似地,命人将董安于处以弃市之刑。然后他派人去禀告荀跞。 “罪人董安于已经伏法。” 事实证明,在董安于入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赵鞅都非常不愿意从闹市区经过,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人还活着的日子,曾和他一同坐在装饰富丽且绘有漆纹、撑着华盖的圆舆马车上,健壮的青骊向前奔跑时,铜制的銮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当他叫人将董安于的尸体从房梁上解下,按照惯例丢到闹市区的中心接受风吹日晒,任绛都的百姓都来围观这位赵氏的忠臣的时候,赵鞅将赵无恤单独叫到书房里。 “现在你总该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他用仿佛苍老了的声音,对年少的儿子说。 董安于被处死后,智氏立即承认了赵氏的正当xìng,与之举行结盟,晋国国内的范、中行氏之乱暂时告一段落。在接过歃血的器皿时,赵鞅睁大眼睛,觉得那里面盛的是董安于的血。 其后,赵鞅又将赵氏族人们召集起来,举行了族内的盟约,为将来做好准备。他们在气氛萧杀的宗庙中献上祭品,用朱红的笔墨写下盟约书,约定将赵午作乱的子孙永远驱逐,不让任何邯郸氏的势力留在晋国。赵氏和范、中行氏势不两立,赵氏族人绝不擅自出入他们的场所,与他们勾结。面对神明发誓时,宗庙外的春雪还没有融化。随后,盟约书按照古礼被埋进土里。 对于范、中行氏的警惕不能有片刻放松。毕竟两家的宗主尚在,隐患并未消除,虽然他们在晋国暂时失势,但作为执政几百年的名门望族,他们的势力不仅遍布诸夏,也远涉狄戎,他们似乎随时准备返回晋国。 晋国的军队围困了范、中行氏藏身的朝歌,齐、宋、卫、鲁等晋国的敌对国家随即举行了各种会盟,企图通过援助范、中行氏和邯郸氏来削弱晋国和赵氏,晋国几乎被他们搅得没有宁日。范、中行氏的余党在他们的支持下,发起了叛乱,带领白狄的军队袭击了晋国。作战在绛都的近郊展开,白狄被荀跞和赵鞅带领的军队击退,余党的首领一个逃往周天子的王畿,另一个则奔往朝歌。为了切断其他国家对范、中行氏的援助,使他们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况之中,bào发了生死攸关的铁之战。这是董安于死后第三年的夏末的事。 铁丘之战前夕,晋国上军将荀跞患上重病,医yào无效,竟溘然长逝,死时才五十多岁。人们联想到他父亲荀盈的早逝,不由得愈加为他惋惜。然而,压在赵鞅心上的石头却是拿掉了。 荀跞死后,嫡子荀申即位为下军佐,而赵鞅升迁为上军将,也就是代替荀跞成为了晋国的执政官。赵氏的荣华达到了顶峰,赵鞅虽然名义上还是晋卿,然专擅晋国之权,在晋国,再也没有哪个卿族能与赵氏媲美。 就任上军将,在绛都宫殿中受封的那一天,赵鞅在宗庙祷告完毕,对自己的儿子说:“将来,等到赵氏不用恐惧什么别的势力的时候,你就把董安于的牌位放在这里吧。” 赵无恤点点头,睁大眼睛望着他,赵鞅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某种近乎愧疚的情感,他垂下头,赵无恤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齐国人为了援助被围困的范、中行氏,输送给他们近千车军粮,这些物资要是落到他们手里,无疑会壮大他们的势力,延续他们坚持的时间,给赵氏带来极大的威胁。赵鞅便率领晋国的军队拦截齐国人,在铁丘与护送粮草的郑国军队进行战斗。 这一战中,为赵鞅御车的是曾经教过赵无恤御术的王良。当他们驾车登上草木稀疏的铁丘,在酷烈的阳光下,看见郑国众多的弩兵、车兵、步兵都按顺序排好行列,严阵以待。他们的革铠闪闪发亮好像金属,迎着太阳,铜盾上的花纹几乎把人晃晕。暑意未消的夏风庄重地翻卷着郑师的军旗,战马低低发出嘶鸣,马蹄踏动扬起一阵阵黄尘。 身为车右的卫国太子见到这副景象,竟然吓得将身子伏到战车底下,好一会都不敢出来。王良握着马缰,发出一阵哂笑。 两军进入混战阶段,互相对敌方的阵列发起冲击时,赵鞅冲得太前,被郑国人用戈从后方击中了肩膀,他顿时跌倒在战车中,一只手里还紧握着击鼓的槌。滑腻的血液使他险些无法抓住舆身的边缘,当卫国的太子将他救下,才发现他正趴在箭袋上咳嗽,嘴里涌出鲜血,殷红的液体沾染了绣着精美花纹的箭袋。郑人将他的军旗夺去,后来在郑军慌忙逃走时,由一位曾被赵鞅救过一命的范氏旧臣夺了回来。 郑军尽管人数众多,然而不敌撤退,晋军重新集结军队追击,掩护郑军撤退的子姚、子般和公孙琳三人,在战车上搭起弓来,向追赶的晋军shè去。晋军的头阵有很多被shè中而死的,因为箭伤而疼痛发狂的战马四处奔驰。不过即便如此,依然在卫太子的带领下大败郑师,缴获了齐国原本应该送给中行氏的粮草。 从俘获的士卒口中得知,中行氏经过多时征战,又遭到围困,粮草已竭,人心不定。这时又得不到列国的救援,大家推测他们大概撑不了多久了。赵鞅因此觉得欣慰,在押运战利品回程的路上,他倚在车上对家臣说:“中行氏眼看就要灭亡了吧?”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后背的伤痛一般,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那位臣下低了低头,正好让yīn影挡住了他的脸,他以一种凝重的语调说道:“难道主君忘了,有一个智氏尚在朝堂吗?” ☆、第 7 章 荀瑶站在台阶下,隔着一层湘妃竹制的帘栊,望着堂中改换了新服的荀申。湘妃竹是产于南方的竹,主要是由吴国有时也通过楚国输送到北方,每当天气晴朗,阳光从室外穿过青绿的帘栊时,金色的光斑和湘妃竹本身的墨点jiāo织,显得异常斑斓灿烂。 由于并非嫡长一支,在父亲服三年丧期的同时,荀瑶只用穿一年丧服。不过即使是三个年头的丧期,也只是一转眼的事,这年春天,踏着布满露水、草木初萌的大地举行完祭祀,便除下了丧服,这正像枝头白色的积雪消融,绽出新花一般。荀瑶从去年开始就隐约听到丧期结束之后父亲打算立继承人的流言,他甚至来不及想想这消息的真假,就兴奋了起来。 荀瑶已经十几岁了,改换了发式,最近又在迅速地长高,在穿丧服的期间,不得不重新为他接续了几次袖口。与赵无恤不同,荀瑶虽然不是嫡子,但出身并不卑贱,况且,他是一个异常傲慢的人,他从不觉得身为嫡长的哥哥荀宵有什么地方能胜过他,虽然对父亲的选择结果感到紧张,但即使荀瑶在这场争斗中失败了,他也不会认为那是荀宵要比他强。 当少年的荀瑶受到传唤,从阳光下穿过帘栊,走到燃有熏香的堂中,他高大的身体好像使房室变得低矮了。荀瑶面上带着自幼就有的那种亲切、热情的笑容,向父亲行礼。因为是春天的缘故,就为他选择了淡青色、镶有浅蓝色飞鸟纹织花宽边的深衣,在幽暗的室内,少年背对太阳伫立,光从他背后投shè过来,他的头发和衣衫边缘都流溢着一层金色,使得原本出众的姿容益加优美。 “大概不会有人不想亲近他吧。”家中的女眷曾如此议论他。 他的父亲回过身,静静地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了一会自己的儿子,向他点点头。 作为儿子,荀瑶很清楚他的父亲想要的是什么他和祖父不同,不喜欢凶狠的手段和过分的野心,而欣赏平和、宁静以及文雅,从这点来说,荀瑶的长兄荀宵做得无疑很失败,荀申常常因为他的强硬和决绝而斥责他,觉得他过分狠dú,不适合作为宗主。 “如果把智氏jiāo给你,你想有些什么作为?”荀申背着手,漫不经心地问自己的儿子,好像只是闲聊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阳光从帘外细碎地扑进来,无声地落在他低着的眼睫上,看上去有几分虚弱的意味。 荀瑶的神经立刻像弓上的弦一样绷紧了,他稍稍睁大眼,没想到最重要的时刻竟然毫无征兆地来临,不过马上又因为挑战隐隐感到激动。他思索了片刻,随即流利地答道:“按时举行祭祀,四季不绝;与诸卿共事时礼节适宜,进退有度;奉命出使则以国为重,不辱使命;侍奉国君应严谨克制,不犯差错。” 诸如此类的话荀瑶还说了一些,这确实都是作为一个优秀的正卿所必要的,但是关于如何壮大智氏,夺取土地,兼并诸卿这些掩盖在礼仪和盟约之后□□的真相,他却并未提及,他猜想荀申或许不打算把这些作为立嫡的关键,而关于这些,年轻的荀瑶心中早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父亲看似很满意地听着他说这些随口胡编的话,时不时轻轻颔首,忽然,在荀瑶短暂的停顿中,他轻轻地开口说:“你要小心赵无恤。” 荀瑶愣了愣,接着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惊喜地笑了起来。 你要小心赵无恤,这显然是一种嘱托。在对预示着父亲抉择的嘱托感到欣喜的同时,荀瑶的微笑中也有不屑的意味。智氏和赵氏,这两个显赫的家族终有一天将在晋国分崩离析的土地上展开战争,这是每一个人都预料到的,因此智氏的人格外留意未来的赵氏宗主。他们认为出身低微的赵无恤既然能攀上这个位置,一定有某些过人之处。荀瑶对他们的议论不屑一顾,他清楚地记得赵无恤那十分平常的相貌,以及六年前下雪的初春,在谈及幸运时赵无恤神情的痛苦和黯然。他如此懦弱,甚至不配做荀瑶的对手。 “啊,我会的。”荀瑶微笑地对父亲说,若有所思而意味深长:“直到他死,我都会警惕他的。” 在父亲面前,荀瑶一直努力地塑造着一个温柔优雅又颇识大体的形象,但事实上,荀瑶从小就不懂得怜悯是什么,他在赵家第一次见到赵无恤时,就说了使对方窘迫的话。荀瑶不仅无法同情别人的痛苦,甚至还习惯于从中取得欢乐,他人的痛苦,对荀瑶来说不过是生活中的调剂品。 他的残忍、傲慢和富有野心,在祖父在世时就已培养起来,很早就有人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不幸的征兆,然而他的父亲却殊为喜爱他那副伪善的面具。不知是不是从祖父以及父亲的早逝中意识到,那种家族式的不幸最终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父亲的丧期结束后不久,荀申就将荀瑶正式立为继承人。 “他是个出色的孩子,无论哪方面都十分出色。”荀申在向族人宣布立荀瑶为太子时说:“六艺之中没有荀瑶不擅长的,此外,他勇敢而果决,巧文且善辩,我认为他能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他确实具有诸多优点。”荀跞的庶出子荀果回答,一面用眼睛看着身穿红黑相间的祭服,神情恭敬,低垂着头颅的荀瑶:“然而,这孩子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我从他身上看不到半分仁慈之心。” 在庄严的祭祖的乐声里,他抬起头来,面对无数明烛之下的祖宗牌位,说出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哪怕凭借这一点,荀瑶也足够让智氏灭亡。” 荀瑶微微抬起头,光没有照到他脸上,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遗憾的是,荀申并未听从他的意见。荀瑶被正式立为智氏的继承人后,荀果依旧不肯放弃他的看法。他对别人说道:“此人必灭智宗,眼见无法阻止,虽然我不怜惜自己,愿为智氏殉难,却不想让妻儿也被灾难祸及。”于是立即带着全家更换了氏,逃到智氏的领地之外隐居起来,时人把这事当做笑谈来讲,都觉得他这是杞人忧天。 “荀果真是个识相的人。”某一个秋天,荀瑶在田猎时不知怎么和随臣谈起荀果,却如此说道。 当时的荀瑶正值盛年,身着革衣,手中随意把玩着马缰,放任马匹慢悠悠地踏过未开垦的泛黄的原野。他眯起眼,辨别着斑斓的秋林中的日色,又回首看看车后,那顾盼的姿态,实在非常俊美不羁。 当下臣请教原因时,荀瑶满面微笑地说道:“如果不是他改换姓氏,迁往别处,我这时真应该把他脖子上的绳子挂在马车后面,问问他什么叫做‘必灭智宗’。” ☆、第 8 章 赵鞅在无意间提到了代嬴。 战争暂时结束,范、中行氏被彻底压制以后,赵鞅终于空闲下来,有机会与赵无恤一起坐在书房里,谈一谈往后的事情。夏日的午后,他们周身围绕着闷热粘滞的空气。炙烤人间的太阳向四面八方投下火一般的日光,浑浊的风吹动竹帘,带来一股股夹杂尘味的暑意。 为了降温,下人将切割好的冰块盛在铜缶里,随着日影的移动渐渐融化成了一滩透明的水,在铸着精致的蟠螭纹的青铜容器内,像是扭曲的镜子,时不时随着微风泛起细腻的涟漪,映出周遭变形了的一切。 当赵鞅从与白狄鲜虞的战场上归来,他想起了梦中天赐的代戎。即使已过多年,赵鞅还是会偶然回忆起那盛大的九天之上的梦境,那场梦境里有他还不熟悉的赵无恤。在纷垂着云霞裁成的帐幔的宫宇中,面目飘渺的女xìng手持五彩的羽旌,长袖曳地,自云端现形又泯灭于云中。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境如真实般真实,赵鞅十分清楚地记得他奉天帝之命shè杀熊罴时手臂的肌ròu迸发出的力量,以及漆弓的背面紧贴虎口皮肤的触感。梦醒之后,他乘坐马车出行,拦住他车马的释梦者自大山深处而来,身上散发出一种泥沼和草木混合的气味,他说天帝将代国jiāo给了您的儿子。 赵鞅卸下革甲,将赵无恤召到自己案前,问他:“关于代地,虽然近期还没有机会,不过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么打算?” “不仅要取得代,还要最快、最小损失地取得,不能给他人可乘之机。”赵无恤早已酝酿好了答案,他不假思索地对父亲说:“想要灭亡它,首先要亲近它,我们应当和代国结盟。” “无论是赵氏还是晋国,和代国的正式来往好像都不多。”赵鞅故意道。 “我们可以采取联姻。”赵无恤立即抬起眼来,很快地说。他的眼中透露出坚定的光。从他一如既往平静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被压抑的激动的波澜,赵鞅赞许地点了点头。 “若说年龄合适、身份高贵的女公子,我倒是想到一个人。她快有二十岁了,没有合适的人家,我一直为此事忧恼,若将她嫁到代地去做君夫人,也不失为体面的归宿。” 赵无恤的反应出乎赵鞅的意料,他如同不明白他的话一样,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赵无恤花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父亲所说的人选是他的姊姊。 从亲缘关系来讲,赵无恤有许多姊姊,但这个温柔的称呼,在他心里永远只属于一个人,代嬴。 赵鞅原本是随口说起这个待嫁女儿,觉得她或许合适,赵无恤的惊惶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丝讶异从年轻的宗子脸上掠过,他的面色迅速地苍白了,原本呈现出光彩的眼睛黯然失色,他不再热衷于讨论,而是陷入了难以言说的痛苦。 即使赵无恤已不是当初需要她怜悯的人,他们的关系也较幼时有了疏离,在过早地失去了母亲的他心里,代嬴的姊姊形象还是永恒的、无可替代的慰藉。赵鞅并不清楚代嬴和赵无恤之间微妙的情感联系,所以非常奇怪。不过,老实说,这两个孤独的个体在长久的共处中形成的,夹杂有同情、怜悯、欣赏、依恋和某些受到lún理限制的禁忌成分的感情,甚至连它的当事人们本身也无法弄清。 赵无恤低着头,沉默了,赵鞅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表现,他的肩膀和背部都显得非常僵硬,即使过了很长时间也不动一下。赵鞅有点生气,他不喜欢赵无恤这种脆弱的样子。 “怎么?”赵鞅催促他道:“你还有其他看法?” 刚开始,他原本仅是随口说说,赵无恤的反应却让赵鞅感到非得把这事落实不可,他的语气因此变得十分严厉。赵无恤摇摇头,缓缓抬起脸来,yù盖弥彰地向父亲露出一个悲惨的微笑。尽管他在竭力掩饰,赵鞅仍旧看穿了他。赵无恤的鬓发已被微微浸湿,在太阳下润泽地泛着赭石色的光,他的太阳穴到额角一带渗着汗珠,一滴汗水沿着颧骨缓缓滑落下来,直到脸侧。 “我的想法正和父亲一样。”赵无恤停了停,用冰冷得近乎狠dú的口吻说。 一段沉寂而酷热的时光中,赵无恤想了很多阻止赵鞅下决心的借口,接着被他自己一一否决了,从赵氏的利益层面看,代嬴的出嫁有益而无害,从他的私心讲,却无论怎样的私心都比不上赵氏的利益。身为未来的宗主理应摒弃感情用事,就像赵鞅冷漠地听着董安于的死讯,一言不发。 赵无恤陷入了绝望,他又想起代嬴总归要嫁给谁,即使她不嫁往代地,也会因为政治目的被送到一个富有的上层家庭,做那里的主母,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赵无恤非常不愿意看到这结果。 “如果她真的被送去了代国,我还有机会将她夺回来,如果嫁给了属下或者其他卿族,那么或许就永远也不能见到她了……” 一刹那,带着罪恶感的想法如烟云般在他心头拂过,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赵无恤深深明白这个想法不仅幼稚,而且染上了非常浓厚的禁忌意味,然而它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他不可控制地被这样的念头牢牢吸引、掌控了,它迅速地摧毁了他的理智,拖着他坠向黑暗的深渊。 直到谈话终结,赵无恤没能说出任何反驳父亲的话。赵鞅立即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最后,赵鞅决定派赵无恤去向代嬴传达这个消息,通过儿子的反应,赵鞅觉察到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比其他人亲密的关系,于是他看似随意地对赵无恤说:“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 向来敏感的赵无恤觉得自己好像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他应声而去,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后,很快躺下了,任何人的关心和问话都没有理会。赵无恤像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发汗那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紧紧裹住。这一天晚上他梦见许多事情,有好的、有坏的,他梦见死去的母亲,可她到底是死了,他伸手去摸,她已经冰凉。第二天,他头痛yù裂,早早地醒来,在夏季的清新的早上,趁太阳还没有升得太高,走到代嬴的房中。 清晨的风是凉爽的,代嬴穿着夏季的单衣,鬓发在脸侧轻轻拂动。她拿着练习缝纫的针线,惊喜地抬头看赵无恤。 “我觉得好久都没见过你了。”代嬴温柔地笑道。 赵无恤一眼瞥见她放在案头的漆碗,外面黑底红纹,里面是朱色的,碗里整齐地码放着些做工精致的饴糖,大概是代嬴的点心。赵无恤的胸中猛然升起一阵痛苦,小小的、rǔ黄色的麦芽糖化成了一团火,燃烧着他的心脏和胸腔,他将头别开,努力喘了两口气,才觉得自己能够开口说话了。 “姊姊。”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要嫁给谁?” ☆、第 9 章 从赵无恤走进门的那一刻开始,记忆的藤蔓就不断地纠缠着他。院子外一片喧嚣,原来是准备启程去晋阳了,父亲的使者跑着来叫他,他当时站在代嬴的门外,义无反顾地折了回去,他就站在代嬴的门外。 一直以来,赵鞅看到的是赵无恤固定的一面:沉着、老练,甚至有些自负,在父亲心里,他的形象优秀又片面。赵鞅不知道赵无恤正忍受着隐秘的痛苦的折磨对于自身价值的怀疑。这痛苦来源于他被赵鞅忽视的童年,继承自被赵鞅轻贱对待的母亲。他的船起航不久,在波涛汹涌的灰蓝色海面上航行,泛着泡沫的波浪又凶又急地扑过来,发出雷霆般的声响,他觉得自己好像有资格与云霄齐头并进而瞬间又仿佛跌入海沟深处,赵无恤便是如此在自卑与自负之间颠簸辗转几乎永无定时。 只有代嬴对他始终如一,她温柔驯顺的眼睛默默地注视他。她并不懂很多事情,也不需要懂得,她身上有母亲般的特质。被那双宁静的眼睛注视的时候,赵无恤觉得她们的命运许多地方都很相似,比如母亲是从狄族被俘来的而代嬴即将要去代戎,这是注定好的,因为赵氏永远不可能摆脱和狄戎蛮夷的纠缠,而他们是赵家的孩子,命运原来一开始就埋好了伏笔,一点也不突然。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阻拦代嬴去代地都是不明智的决定,赵无恤一直用那个将来把她夺回的计划安慰自己,可在向代嬴传达父亲的意思时,他还是心如刀绞,这是赵无恤第一次将自己的忍耐力发挥到极限。 他条理清晰,冷静客观地叙述了家族jiāo代给代嬴的任务,以及这么做的意义,似乎他非常希望代嬴能够成行,出于惩罚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没有向代嬴隐瞒联姻之计是由自己提出的事实。代嬴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在她姣美柔嫩的面庞上,喜悦和笑容消失了,她端正了坐姿,神情渐渐变得严肃、yīn郁起来,等赵无恤觉得时机已到,停止了诉说,直挺挺地等待回应,代嬴将被自己绞成了乱麻的线团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这种事本来就是听凭父母做主的。”代嬴回答,声音冰凉而甜蜜:“你去告诉父亲,我不会叫他为难。” 赵无恤的冷汗早就浸透了葛衫,使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包在湿漉漉的裹尸布里的尸体。他看到代嬴的眼睫在金色的朝阳下颤抖着,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赵无恤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代嬴一定不愿意嫁人,一定不愿意去多风沙的蛮夷之地。但代嬴什么也没说,这会儿,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代嬴好像背叛了他。 “姊姊。”于是赵无恤说:“这是为了赵氏和代国的友好。” 代嬴猛地回过头,她在晨光里向他微笑。 “友好?”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她从未听过这个词,紧接着代嬴用袖子捂住嘴,似乎再也不能忍受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忽然bào发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很快就吓跑了窗外桑树上的鸽子,并且多少让赵无恤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随即,他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在这个屋子里多待了,太阳升上来之后的热度将一切都变得滚烫,他甚至还没有告辞就立即走了出去。 当他走到代嬴的窗户下面时,他在窗子里发现了姊姊白色的脸,他惊慌失措地扭头和她对视,代嬴将一只手放在窗棂上,露出怜爱而不无忧伤的表情。 “你终于也懂得替家族着想了。”她隔着窗,用抑制着悲哀的语气说伟大的忍辱负重的女xìng通常会用到的语气。 赵无恤马上想起了他还不是太子的日子,那会儿万事万物没有现在这么复杂,年幼的代嬴拉着他的袖子和他说起中军将要来访的事,赵无恤踢着脚下满是灰尘的破竹筐,冷酷地答道这都与我无关。那时候他拥有一切,他的世界中心是母亲和姊姊,而不是什么家族。 “……我一定把你接回来,你等着我。”赵无恤咬牙说。 他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有多么yīn森可怕,因为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看代嬴的脸,赵无恤沿着被yīn影和光点占据了的高墙匆匆走去,在他身后,传来撑条被撤下,窗户嘭地关上的声音。 这天起,赵无恤就再也没去见过代嬴。代嬴出嫁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占卜、问名等繁琐的程序一一完成,婚期越来越近,家中开始进行各种各样的准备,最后,代国派来迎接的队伍到了绛都,在馆舍中住下。赵无恤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向父亲申请外出打猎。 赵无恤已经一年多没见代嬴,代嬴的忍耐力是不如他的,因此在某一天,他不在的日子,她闯入了赵无恤的房间。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赵无恤的屋子,对于代嬴来说是一种异常的幸运,因为她的行动不仅是毫无部署的,而且完全没有理由,最初支撑代嬴走出闺门的是一种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等着婚期到来然后被装上马车送走,仿佛那会让她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那是秋天的下午,浑金色的阳光落在青瓦的屋檐上,折shè进窗子里,在她绛红的裳面投下晃动的光斑。代嬴稍微缓过神来,认出这是赵无恤的书房。这里没有赵无恤,只有一些低矮的家具安静地摆放着。代嬴意识到自己做了可怕的事,害怕得发起抖来,她已经许嫁了,而赵无恤也超过了男女不分席的年龄,这样的行为非常失礼。然而,尽管代嬴恐惧得要死,一个劲儿质问自己为什么,甚至想起了昔日礼仪教师拿来恐吓她的那些不贞洁的fù女的例子,她还是没有退出,仿佛有什么魔力把她吸引在这里似的。 她颤抖着环顾这间屋子,不由自主地想象赵无恤日常的起居。在素净的坐榻上面,放着一架漆成暗红色、摆有高脚铜灯盏的小几,是赵无恤平常读书的地方,一些竹简整理得很整齐,摞在一边。代嬴的眼睛猛地盯住了一样东西一柄精致的错金短匕首,用葛布条缠绕着,柄端做成张大嘴的怪兽的模样,眼睛处镶嵌了漆黑的宝石它呆在桌子的一边,像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代嬴很快就认出这是赵无恤平常佩戴的匕首,是攻打鲜虞的战利品,她见过它悬在弟弟衣带上的样子。 想到赵无恤穿着深衣,朝暮之间在宅邸中穿梭的情形,代嬴立刻感到一阵窒息。她四肢僵硬,手指也冰凉了,徒劳地思考了一下,好像被蛊惑般一把抓住了那柄匕首,由于过分激动,她险些把匕首掉在地上。她将它匆匆塞进自己的衣襟里,深吸两口气,飞快地跑出了赵无恤的房间。 代嬴的出嫁在一个月后,天空高旷且深远,草木也被染成适合时宜的庄重的金与红。府中的织工提前半年就为她准备华美的喜服,她的陪嫁品装了好几车,几乎样样齐备:绚丽且花式繁多的丝质品、用各种工艺镶嵌宝石的青铜器皿、各地的陪嫁奴仆、还有见丈夫的父母以及妯娌时需要用到的礼物。 在庄重的奏乐声里,代嬴向赵鞅拜别,赵鞅沉默地打量自己满头珠翠的女儿,以一位父亲而不是一个家族主人的眼神。然后他说:“我曾听人说你是不大愿意的,你怨我吗?” 代嬴温和地笑了起来,她姣美地低垂秀颈,这一动作使得垂在她额间的鱼形玉组饰微微晃dàng:“婢子不敢。”她点过口脂的绛唇略略张开:“父母给我血ròu之躯,又将我养育chéng rén,何怨之有?” “那么”赵鞅顿了顿,说:“你怨赵无恤吗?” 代嬴的笑容消失了。“我不怨他。”她轻轻地说,垂下了眼:“因为他是未来的赵氏宗主。” 忽然起了一阵秋风,代嬴身着盛装从宗庙中走出,夕阳西下,血色的残阳染红了宗庙青色的屋檐。她站在台阶上,抬起眼来最后看了看黄昏时分的绛都,接着在rǔ母的搀扶下,乘坐上为她准备的用金色漆出华丽纹路的车子。 赵无恤从打猎的地方归来,还没来得及和代嬴说几天话,就要将她送走。秋风鼓dàng着他的袍袖,他穿着黑色花纹镶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深衣,头顶上是宗庙yīn暗的青黑色栋梁,他站在高处目送姊姊的车队慢慢从视线里消失,没有发觉其中装载有他的匕首。 所有见过代嬴陪嫁仪仗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少女的幸福,在他们的羡慕和对赵氏荣华的感叹声中,连绵几里的车队离开了绛都,向偏远的北国行去。赵无恤独自想象着车队驶到寒冷的北方地区时的样子:黎明冉冉升起,在灰色的天空下,车轮踏裂了高原上尚未解冻的凝霜的土地,同时也碾过了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从童稚时期呵护到现在的,珍贵又温暖的梦境。 ☆、第 10 章 新年过了,正是初春时候。荀申的病情愈发加重。 荀瑶被立为太子之后的第七年,过早地迎来了即位的征兆。荀申是去年冬天染的病,新年祭祀时还能撑着病体主持,新年一过,由于春季的潮湿多雨,越发沉重,以至于卧床不起。到了最后,更是醒着的日子少,昏迷的日子多。医师请过无数,但不甚见效,卜官也占不出作祟的迹象,荀申被闹得烦了,干脆从此不吃一切yào,夫人和儿女都很担忧,说道:“该不会延续前几代人的命运吧!”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相对啜泣。 一个仲春的晚上,荀申自知大限已至,于是派人将荀瑶叫到自己床前,屏退众人,说有重要事情嘱咐。没人知道他临终的遗言,过了一会,人们看见荀瑶默不作声地退出帐幕,向外走去,荀申彻底昏死。直到夜很深了,荀瑶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忽然从荀申住的院子里传出喧闹,接着便是有人出来索要各种后事需要的物资,智氏的主君去世了,享年四十多岁。 原本春季的新衣刚做好不久,此时又要换上粗鄙简陋的丧服,实在非常可悲,回想七年之前,春祭过后,荀申除去丧服,册立继承人时的音容,又叫人感慨人世的无常。可喜的是,荀瑶这时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少,比起前几年来更加丰神俊雅。在主持葬仪时,他身穿漆黑的粗布麻衣,跟随在灵柩旁边。那被愁云笼罩、神情哀戚的姿态,令前来吊唁的人赞叹不已,人们说,葬仪中的荀瑶简直如同初春第一眼看到的积雪的梅枝,叫人难以忘怀。 葬礼完毕,荀瑶便成为了智氏宗主,同时也代替父亲进入晋国朝堂,官任下军佐。这一天,荀瑶从童年开始就很是期盼,他为此做出了许多努力。年月已久,那时陪伴的祖父和父亲都相继逝世,荀瑶相信自己能完成他们的遗愿,将智氏进一步地发展下去。他年轻而傲慢,无论是如今国内政坛中的哪一位都不放在眼里,他在这个世上没有忌惮的人。 前去拜见国君的那一天,荀瑶正式穿上了卿的绣有纹章的衣服,代表他接下来就要和赵鞅、韩魏的宗主们站在一起,分享晋国的权力。官服是才做好的,上面的刺绣和镶边都崭新光艳,荀瑶穿上非常好看,他的容貌很是鲜姣华丽,与那种气派相得益彰。在公卿们前到晋国宫殿里去叙职的时候,宫女们常常躲在各处窥看他的风采。赵鞅虽然并不怎么喜欢他,但看见他也不禁感慨世事如梦,那一年来家里的小孩子,终于成为了公卿。 起初的两年,晋国没有什么大事,荀瑶表现得比较平和,与其他大臣之间也只是普通地商讨公务,尚未作出惊人之举。赵鞅偶尔和赵无恤说起荀瑶,都是以稀松平常的态度。等到为荀申服丧的三个年头过了,春祭一举行完毕,荀瑶便以智氏宗主的身份,宣布要带领智氏军队前去讨伐郑国,借口是郑国无道,以外嬖为将,晋国前去平乱。实际上,郑国自古就经常摇摆不定,不肯完全服从晋国,近来晋国由于内乱频发,君主无能,渐渐衰弱,诸侯之间更是没有多少国家愿意遵从晋国的命令。晋国对郑国不知用了多少次兵,到荀瑶这里也毫不例外。 可他进入政坛不久,如此施行实在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知其他大臣会如何作想。据说曾有家臣劝告过荀瑶,荀瑶并未听从,他的想法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他那么傲慢,不认为别人会想得比他周到。诸位同僚之间,开始流传荀瑶为人凌厉狠dú、类似他的祖父荀跞的言论。 如今情形不似当初,仅有智氏之军未免薄弱,荀瑶开始寻求援助,他以曾与赵氏有盟约为由,来书请求赵氏出兵,这盟约是范、中行氏之乱时荀跞与赵鞅定下的盟约。赵鞅接到书简十分头疼,又不好推辞,便把赵无恤叫来,将这个任务jiāo给了他,让他带领赵氏的部分军队跟从荀瑶,对于智氏则回复说自己有病在身,不能亲至。 赵无恤得知父亲把如此重要的任务jiāo给他,既欣喜又恐惧。赵鞅没有对他多嘱咐什么,就叫他去了。赵无恤第一次单独参与国际上的行动,心中不安,一举一动都尽量小心,如履薄冰。 荀瑶的军队先行出发,在郑国郊外驻扎下来,等待赵军。两军汇合之后,为了不显得无礼,赵无恤决定主动去拜会荀瑶。 虽然两人在幼时就认识,而且在这些年中在各种场合遇见过好几次,可赵无恤在军中的官职毕竟较低,而且前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晋阳处理政务,没有专门正式地拜见。于是就按照初见的礼仪,因为身处军中,准备了革铠、辔头、马鞍等行军必要之物,装盛在漆木箱子里,亲自前去献给荀瑶。 在准备东西时,赵无恤的眼前又浮现出荀瑶幼时傲慢的面影,他的记忆很是深刻,对于这次的重逢,顿时有了说不出的微妙滋味。 赵无恤被引进军帐与荀瑶见礼。帘幔一揭起来,赵无恤看见荀瑶身着玄色便服,不甚端正地坐在矮几前,以手支颐,仿佛正在沉思。见到面前有了来人,他才站起身,面上立即露出一贯的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赵无恤微低着头,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谦和,不知是不是偏见的缘故,他在荀瑶的笑容中看到了虚伪。 荀瑶却好像很感兴趣地打量他,等双方落座之后,他微笑地说:“我正等着你来呢。” 今日主动前来拜见,已是很客气的做法,荀瑶却说等着他这么做,未免也太不谦虚了。赵无恤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荀瑶的容颜比起少时更加出众,身着戎装更是英武潇洒。可他的气质依旧令赵无恤感到不快,荀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赵无恤想了想,注意着不表现出任何情绪,随便答说了一些家父抱疾,不得已派我前来协助,久仰您的盛名,同处一军十分荣幸之类的客套话。 荀瑶津津有味地听着,根本没听进去,因为随即他问赵无恤:“要出去走走么?” 赵无恤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荀瑶从容地注视他,那样子叫人觉得只有不解风趣的人才会拒绝。赵无恤略略颔首:“悉听尊便。”他说。 荀瑶换了身衣服,他们便散步似地走出了军帐,赵无恤是正午来拜见的,山坡上面,天边的云絮白得令人心旷神怡,强烈的阳光从碧蓝的云霄上倾洒下来,毫无阻拦地照耀着空dàng的四野,照耀着生满荒草的平地和黄土堆积的秃垣,照耀着满是尘埃的虚空。山坡下面,赵军刚到不久,正在安营扎寨。黑黝黝的人群在阳光下移动,舒展着身躯,挥洒汗水,被他们扔在一旁的武器和锅子闪闪发光。 荀瑶的营地选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自然是有讲究的,这地方很适合望,可以随时观察郑国方面的动向。荀瑶带着赵无恤穿过智氏的军营,远远近近地传来口令声,原来是智氏的士兵正在营地的空隙间cāo练,赵无恤望着那些排列整齐、训练有素的人群,明白荀瑶是要向他展示智氏的强大。 他转过头去望向荀瑶,荀瑶的神情慵懒而自在,丝毫没有表露自己的用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赵无恤说闲话,时不时应和一下其他人的行礼。等他们穿过半个军营,走上一条掩映在小灌木丛中的窄径,荀瑶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哎,理当问问上军将的病情,太疏忽了。” 他口中说着,回身看走在后面的赵无恤,深褐色的眼睛内满是真诚,仿佛的确特别关切:“听说病势凶猛,我听了很忧心呢。” “我离家时,非常沉重。”赵无恤答道:“不过昨天送来书信,说好些了。” 荀瑶点点头,没说话。 在他沉默的时候,春天的鸟在一旁断断续续地鸣叫,风把他们身边灌木的叶子吹得簌簌地响。 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想要做什么呢?想要说什么呢?赵无恤注视着荀瑶那双具有光芒的眼睛,猜测着。从自己的想法里,他感受到了敌意。 荀瑶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不过,上军将毕竟年事已高,无恤是否想过即位之后……” “父亲在时,只敢全心侍奉父亲,没有心思想即位。”赵无恤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 荀瑶扬高了眉毛,也许是觉得赵无恤比他想象中聪明,他睥睨了赵无恤一会。隐约带着轻蔑的姿态,在午时的太阳里,使得他漂亮的容貌益发具有光采。出乎赵无恤意料的是,荀瑶没有恼怒或者尴尬,他大笑起来。 “赵无恤,你真是个小心的人。”他边笑边说,又亲切地道:“哎,这里只有我与你,何必?” “心中所想,自然出口而已。”赵无恤说:“如有得罪,望您包涵。” 荀瑶感到惋惜似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他说:“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小时候见过你,印象中你可没有现在这么有趣。” 赵无恤心中微惊。他皱起眉头,凝视身穿白里的淡紫色深衣、在春季的灌木丛中高声说话、寻即甩开袖子向前走去的青年人。他的笑语散落在勃发的草木之中,仿佛还在赵无恤的心中萦绕着余声。他以为荀瑶对那次见面已经毫无印象了,荀瑶却以为毫无印象的是他。赵无恤顿时有一种追上去、把所有真相都告诉荀瑶的冲动。不仅十多年前冬天在赵家相见的场景还深刻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而且在荀瑶还是个幼童,不知赵无恤是何许人也的时候,他就记得他。那时候他从远处遥望荀瑶,绝望地以为他一辈子也没有向他搭话的机会。 尽管荀瑶的傲慢和自我中心时刻都在刺伤赵无恤,他对他的敌意和厌恶与日俱增就像熟悉黑暗的眼睛讨厌光芒,但赵无恤不能否认,在这种敌意中含有向往和敬佩的成分,就像夕阳之下,他第一次见到年幼的荀瑶那样。少年的赵无恤隐约对他产生了向往。他向往荀瑶的身份,chéng rén后则向往他的从容和富有自信,也向往智瑶光鲜如饱满殷红的果实般的姿容。 赵无恤最终什么也没说。 “被您说有趣大概应该高兴。”他拨开茂密的小枝桠,慢慢地跟在荀瑶后面:“不过,评判人无需以是否有趣或者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为标准,我觉得是这样。” “哦?”荀瑶拨弄着自己挂在枯枝上的袖子,头也不回地问:“在无恤看来,应当以什么为准?” 赵无恤捕捉到了机会,抬起眼来,荀瑶这时并未能看到这张相貌平平的面庞上的光彩。 “应当以人的一生功绩为准。”赵无恤笃定地说。 ☆、第 11 章 荀瑶并未意识到,赵无恤是在向他宣战。与此同时,他也是在向旧日的自己,向伯鲁、向赵鞅、向满堂的公卿,向那些他曾经欣羡渴望过的人们宣战。终有一日他将达到、甚至是超过命运的高度,他对于自己的身份不会再感到愧疚,他不是幸运儿,他是天生的统治者。 不过接下来的战争并不是和荀瑶竞争的战场,赵无恤非常清楚,赵氏此次的帮助不过是虚张声势,赵鞅不打算为了荀瑶的利益牺牲自己的士兵,他只需要做做样子糊弄荀瑶。荀瑶的拉拢他轻描淡写地拒绝了,荀瑶向他展示智氏军队的强大,他就随口夸赞几句,把礼物献上,算尽了礼。后来赵无恤还听说荀瑶对他的礼物不太满意,当然,要让他感到满意,到底是不容易的事。 战争开始了,智氏军队作为主力,对郑国的军队发起了猛烈的进攻,赵氏军队则没有什么斩获,当智瑶的士兵为了主君奋力拼杀时,他们在保存自己。赵氏内部的家臣们很清楚赵无恤不看重这场战争的结果。实际上,战争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振奋人心、令人激昂沸腾的,尤其是在并不打算认真打这场仗的时候,更是十分沉闷无趣。赵无恤一开始保持紧张,随后很快就厌倦了这种生活,他想了许多办法纾解自己的无聊。在暂时停战的期间,他甚至会去近郊打猎,他在郊外的山头上猎获了一只皮毛泛着紫色的狐狸,剥了皮准备带回去做狐裘的袖子。 目前的情况在所难免,指望赵氏出力显然是天方夜谭,年轻的荀瑶却感到不满。满怀痛恨的郑国人在包围中坚守着城池,荀氏的军队久攻不下,荀瑶很自然地把战争的不顺归结到了赵军的不够努力身上。期间,他三番两次将赵无恤召到自己的军帐,每隔几天就要与他商讨一次破城的计划。 赵无恤第一次对于荀瑶取得了胜利,他表现出了超于常人的忍耐力,聆听着荀瑶的长篇大论,一点也不烦躁。看着口干舌燥的荀瑶,他心中倒隐约生出一点痛快的感觉,荀瑶在沉稳方面比不过他。荀瑶渐渐在这场拉锯战中失去了耐心:他想到赵无恤坐在他面前,在军帐的烛火下仔细查看周边地形图的时候,心里正惦记今年冬天新狐裘泛紫的袖口。 一个傍晚,荀瑶安排了简单的筵席,将赵无恤请到自己的军帐。宴席上是些容易取得的东西,有烤干的ròu条、ròu脯、时令蔬菜制作的菜羹和腌制的野味,最重要的则是酒能鼓舞斗志也能迷惑精神的酒,如今军中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酒。 尽管赵无恤掩饰得很好,他少时养成的、酗酒的缺点,还是被荀瑶掌握了,或许在绛都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就知道,又或许是这场战争开始之后才知道的,这不重要。宴席进行到一半,荀瑶走到赵无恤面前,亲自向他劝酒,举觞时他说:“为了两家的胜利,满饮此杯!” 赵无恤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他仔细看看荀瑶的脸,觉得对方可能喝醉了。赵无恤酒量很好,可以说自加冠以后便未喝醉过,而荀瑶不嗜酒,加上没有像赵无恤那样在宴席开始后就有意克制自己,所以手有些摇晃,盛在铸有鹭纹的器皿中的酒颤抖地动dàng,冒着热气,反shè出庭燎的火光。 赵无恤确定了一下自己还清醒,他端起沉重的樽来,说:“祝您拿下此地。” 荀瑶诡谲地笑了起来,伸出一只胳膊搭在赵无恤肩上,当饰有刺绣的柔软衣袂擦过他的脸,带来一小片yīn影,赵无恤在荀瑶袖中嗅见浓郁的发酵了的黍麦香味。荀瑶的手捏着他的肩胛骨,像捏着一个易碎的器皿,他的脸向他凑近。 “你这人太见外了,我们两家,是有盟约的呀。” 赵无恤窘迫起来,无奈又厌恶地低下头。荀瑶把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很是沉重,他半开半阖的深褐色眸子扫过赵无恤的脸,嘴角翘起微笑。他醺醺然地把自己手中的器皿递到赵无恤唇边,示意他就着他的手饮尽,赵无恤向后躲了躲,他马上又伸出手去,硬是把冰冷的杯沿贴着他的嘴唇。这几乎是一个威逼的姿势,荀瑶一定是喝多了,赵无恤在心底叹息,否则,荀瑶就是故意侮辱、轻慢他。 无论怎样,赵无恤知道自己绝不能屈就,除了赵氏的颜面之外,荀瑶的亲热让他害怕。可荀瑶毕竟是晋国的卿,是下军佐,赵无恤的官职比他低许多,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他和荀瑶僵持着,眉头蹙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庞露出为难的神情,他手足无措了。而由于熟知荀瑶暴躁的个xìng,随侍的人竟没有敢来帮着赵无恤劝解的。 “喝了吧。”荀瑶借着醉意,继续在他耳边说:“喝了我们就一起拿下郑地,拿不下就不回去……谁也不先回去!” “……见谅。”赵无恤回答:“我已不胜酒力。” 他已经足够谦卑,没想到这句话居然使荀瑶勃然大怒,确实有点讽刺,酩酊大醉的荀瑶还要继续喝下去,无比清醒的赵无恤说他不能喝了。荀瑶冷笑起来,一把揪住赵无恤的衣襟。醉酒之人的力气大得可怕,赵无恤一惊,只来得及抓住他的手腕,皮肤jiāo叠时的热度转瞬即逝,接着荀瑶大笑起来:“赵无恤,你在我面前还要装模作样!你不是向来喜欢喝酒吗?我亲手递给你,你也敢推辞?” “你有什么资格推辞?”荀瑶质问,在赵无恤反应过来的前一秒,他将手中的酒浆悉数倒在了他的脸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赵无恤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浅琥珀色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淋下来,暂时地窒息了他,下意识的呼吸使得带着辣意的酒液猛烈地呛入鼻腔,他一口气没缓过来,弓着身子,难过地咳嗽。荀瑶做完这一切之后,尚嫌不够似的,把厚重的青铜器向他用力一掷,那一件冰冷的东西击中了赵无恤胸前。 “由于出身低微,旁人一起上学时你只能在家砍柴。”荀瑶半直起身,略略侧过来的脸上浮现出叫人恐惧的、冷酷的笑容,他抬高眉毛:“赵无恤,如今坐在这儿就是你莫大的荣幸,装模作样不觉得羞耻吗?你这个懦夫!” 赵无恤浑身颤抖起来,透过被酒液浸湿的眼帘,他满怀痛恨地看着这个人,感到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的信心,那向过去宣战的豪情,轻而易举地便被荀瑶摧毁了。从这天夜里,他真正地看清荀瑶的内里,在俊美、风度高华的外表之下,裹着残暴、凶狠、可怕的灵魂。他唾骂赵无恤,就像唾骂一个不值一提的贱民。自荀瑶那沉浸在庭燎的火光里的、美丽的半边面庞上,赵无恤看见惯常令他向往又叫他痛恨的东西确信自己高于他人的优越。是啊,荀瑶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可磨灭的优越感,他是真正的贵家的儿子,和奴婢所生的赵无恤到底有着不同,无论做出什么,赵无恤出生的卑贱将会永远被人铭记,他的过去无法抹消。 赵无恤绝望地想,即使有朝一日他将荀瑶投入囚牢,居高临下地站在笼槛外,手拿钥匙,荀瑶也依然会这样向他投来一瞥,露出这样一成不变的优越的微笑,只有他有资格这么看、这么笑。 他望着荀瑶的时候,觉得自己永远都不能战胜荀瑶了。 军帐入口处传来喧哗声,打破了他们之间可怕的氛围,在外面侍候赵氏的随从听见动静,闯了进来,无数利剑出鞘的声音大概是赵无恤此刻最大的慰藉,可他一面用袖子掩着嘴,试图把呛进气管的酒液咳出来,一面向聚集在门口的家臣轻轻摇头。 “下军佐喝醉了。”他说。 赵无恤胸前的衣服几乎湿透,鬓发散乱了贴在脸侧,从家臣惊讶的神情中,他可以猜测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在他为荀瑶辩解时,忽然发觉荀瑶或许没有他想象中醉的厉害,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荀瑶嘴角一弯,异常优雅地露出胜利的笑容。赵无恤立即感到一阵莫大的痛苦,通过被打湿了、散发酒酿香气的衣服传递到全身,像一把冰冷的火灼烧着他。 虽然赵无恤比荀瑶年长,在狡诈方面,却还不如他。荀瑶利用了赵无恤的忍隐,他知道避免冲突对于赵氏来说是最有利的。因此肆无忌惮地戏弄赵无恤,赵无恤无法逃脱他设的陷阱,只能按照荀瑶想的那样做,为了家族,他得将个人的荣辱置之度外,他必须表示屈服。 赵无恤低下头,有种自己即将失控的错觉,他的手指紧紧捉住漆木案几的边缘,用力到指节发痛。 家臣们略带怜悯的表情悉数映入眼帘,赵无恤霍然开始痛恨这一刻的清醒,因为清醒他真切地感到痛苦,被轻视、被看穿、被羞辱的痛苦,因为清醒他将把这一幕永远铭记,他失去了酒精的麻醉,而只能任由痛苦的刃尖划破他的皮ròu、穿过他的血脉、深深刺入他的心中,痛苦在他的躯干 中游走。 赵无恤借口要换衣服,起身离开了那场筵席,荀瑶没有挽留。他走出军帐,春夜微带冷意的风迎面吹来,胸口涌起了寒意。家臣们沉默地簇拥在他身边,气氛非常压抑,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说:“智瑶如此轻辱赵氏,岂能一忍了之?”他顿了顿,看着四周,大胆地说下去:“我们不如带人冲进他的军帐,趁他没有防备,乱剑砍杀了这竖子!” 虽然没人接口,然而一股赞同的气氛在众人中弥漫开来,赵无恤确信只要他点点头,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杀回去。赵无恤只是扭头看了始作俑者一眼,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感受他的眼神坚决而冰冷,那恐怖的神情吓得对方咽了咽口水,倒退了一步赵无恤缓缓开口。 “从今往后不许再提此事。”他说。 ☆、河广 赵无恤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长时间以来就缓慢地进行着,只不过最近忽地加快了,使别人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改变而已。 荀瑶对于郑地的包围最终破产了,由于赵无恤那天晚上受到的羞辱,赵氏的军队更加不肯出力,军中弥漫着消极的气氛。不久之后,晋国的宿敌楚国收到了郑国的消息,楚国令尹带着数目众多的军队来援,荀瑶知道抵挡不住,只好放弃围城,过早地从郑国撤兵。此次的战争可以说几乎没有获利,荀瑶对这种结果怀恨在心。他非但并未从中吸取教训,反倒写了一封信给赵鞅,建议他别让赵无恤当赵氏的继承者,他写了很多缘由,不幸被赵鞅识破他是在胡说八道。 赵鞅向赵无恤展示了他的来信,赵无恤咬着嘴唇跪在父亲面前,默然无言。 秋天到来,朝堂上没有什么政务,日子也很好,赵鞅便着手处理赵氏内部的一些事情。前几年,代嬴远嫁代国,如今他想起赵无恤也到了娶妻的年纪。赵无恤痴迷于对权力的追逐,未曾对绛都的哪位女xìng表示过偏爱,就由赵鞅确定人选,为赵无恤娶了空同氏的长女为妻,赵无恤没有异议。他确实需要一点事情把他从那样的yīn影中解放出来,他不愿再想荀瑶。 虽然并非同一支,不过,新宗fù和赵无恤的母亲一样,都出自狄族,只是空同子有着更高贵的身份,来自一个强大而非被击败的部落。晋国自古就和狄戎有往来,驱使他们为自己战斗,赵氏同样需要盟友。恰巧赵无恤也需要一位夫人,所以有了这样的婚姻,对赵无恤来说,一位狄族的夫人或许比一位绛都当地的中原少女要好不过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真正的想法。 空同子不是一个符合赵无恤幻想的女人,不过她没有什么显著的缺陷。赵无恤和她用同一副器皿饮了酒,忍不住要打量这个忽然被塞进了他的人生,以后可能一直要这么和他度过一辈子的女xìng。空同子的容貌与中原人没有区别,不像赵无恤的母亲或是赵无恤那样,身上存有狄族的特征。一开始,赵无恤对她很是好奇,后来这种兴趣就渐渐地消磨了。 空同子的心是滴水不漏的,由她来当赵氏未来的主母再适合不过,她好像未曾经历过少女时期,就匆匆地老去了。他们的婚后生活特别平淡,自从来到绛都的第一天,空同子就对一切表现得理所当然,她从不怯懦,对一切事情都显得缺乏兴趣。赵氏的族人们都说空同子的xìng格有些古怪,大约是殷商后裔的缘故。 在赵无恤婚礼举行的前夕,代嬴从代地差人送来了书信。赵无恤听见这个消息,尘封的记忆中昔日姊姊的形象立即浮现出来,和那个陌生的、不知道具体情形的妻子不一样,代嬴在他心中曾经引起禁忌、罪恶的情感,在灰烬散去的同时,他回想起糖的甜美和酒液的香气。然而,代嬴在代国待得太久了,她的口吻已带上了代王夫人的成分,不再像纯粹的姊姊那样亲密,这是难免的,如同遗落的时光永久无法找回。 代嬴在字里行间说着一些乏味的话,漠不关心地祝福弟弟,赵无恤觉得她仿佛成了一个很遥远的人代嬴到底还是露出了些破绽,在她的情感中,往昔的痕迹尚未完全磨灭。jiāo由使者带来的礼物里,有一匹绢在一角被人用墨题上了“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的句子,赵无恤识得那是代嬴的手笔。 代嬴大概有过吩咐,特意要让赵无恤看到这两句,她在提醒他,他们的关系曾经多么亲密现在又多么疏远。如果她的传情是出于折磨赵无恤的目的,要让他心中的焦虑和痛楚被重新唤醒,那么她就大错特错了。代嬴还不清楚在赵无恤身上发生的改变他非常平静地看了看代嬴的笔迹,甚至没有去摸一下布帛上的墨水,就将脸转开了,他下令将这些字迹销毁,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无恤对自己的心狠和冷漠也感到奇妙,他发觉自己终于摆脱了什么桎梏,或者说是终于失去了某些东西,孤身一人时他望着夜色中的烛光,微微地笑了一下。 “谁谓河广?”他仿佛受到姊姊的影响,低声吟道:“一苇杭之。” 宗子娶亲的喜悦气氛没能在赵氏维持多久,甚至没有维持到空同子怀上身孕。秋天将过,冬天未至之际,又发生了一件悲哀的事,曾经的太子赵伯鲁在自己的封地打猎时受了伤,伤口流脓发烂,他痛苦不堪,没过多久就死去了,死时膝下只留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喜事和丧事接踵而至,宛如这人间就是一个不断上演各种戏剧的、嘈杂的、乱七八糟的大舞台,旧的道具还没来得及挪下新的一场又要开演,幕布匆匆地拉起又落下,赵家人再出现的时候都穿上了丧服。 由于强烈的自卑,赵无恤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赵伯鲁什么,他想过即位之后要做些事情补偿他,赵伯鲁没能等来这一天,在不得志中死去了。他的儿子还太小,不甚清楚生死的概念,举行一系列下葬的仪式时,他惊愕地站着观看,他的母亲狠狠打了他两下,才终于哭了出来。 赵鞅穿着漆黑的衣裳,在一边接待吊唁的来客,虽然他经历过太多事情,并未表露得怎么悲哀,赵无恤还是惊奇地发现,他的两鬓竟和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冬日的天空一般被染成了苍白。赵鞅站在落叶还未来得及扫除的庭院里抬头看看天色,面上的褶皱使他的目光显得苍老了,也让他望向上天的眼神带有了一种质问的意味。 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时候,赵无恤发现父亲的皮肤非常冰冷、而且干燥,和所有老人没什么两样。 赵无恤在那一天发现父亲老了。毫无疑问,赵无恤崇敬他的父亲。赵鞅的一生充满辉煌功迹犹如铸遍刑纹的鼎,直到白发苍苍他也没有冷落他的雄心,他无失于赵主,无愧于晋臣,无论驭马于烟尘之中,或是执于丹墀之下,他从没有失去风度,他是赵氏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晋卿。他在戎马倥偬之中急切地把权力攥紧,他没有虚度哪怕迟暮的时光,失去了一个儿子这种事,不过是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短暂的悲伤过后,很快就融进赵鞅波澜壮阔犹如沧海的人生经历中去了,没有在他的心上留下许多痕迹。 长子死后不久,他又披带铠甲去了和卫国的战场,他用余下的人生追赶赵氏的未来,归来后的第二年,赵鞅便病倒了,并在第三年与世长辞。 赵鞅死前的几天,赵无恤跪在他的病榻边等候吩咐。窗外的天色十分yīn沉,白茅草一样的云卷积在天边,朔风敲打着窗棂,声音低沉恐怖,人们都说接下来要下雪。赵鞅闭着眼,低低地呼唤了赵无恤一声,他的继承人慌忙偏过脸来,赵鞅用虚弱的声音说:“我恐怕不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 “吾儿上前,你知道我为什么立你为太子?” 赵无恤没有贸然回答,他的眼神表明他也在思索,并且对此感到疑惑。赵鞅艰难地在枕头上挪动了一下这个动作令人感到心酸,他是晋国的正卿,手中有着令人畏惧的权力,他曾在战场上驰骋曾从军阵中杀过,曾经顶着暴雨般的箭矢前进无有任何畏惧之心,然而如今死亡迫胁着他,在床榻上稍微转一转头都好像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你们年少的时候,我叫你和几位兄长一起去常山上找宝符……” “……代地。”赵无恤喃喃地说。 “正因为你有这样的志向。”赵鞅望着他道,在炭炉弱小的鲜红火光下,他浑浊的眸子中闪烁着衰微的光,两片枯柑橘皮一样的嘴唇轻轻地动:“无恤,赵氏要向北方发展领土,就必须得到代地,替父亲了了这个遗憾吧。” 赵无恤沉默片刻,起身整衣稽首:“无恤不才,然而,代地必将成为我赵氏之土。” 他知道自己许下了一个沉重的承诺,可除了许下承诺之外,他别无选择。 赵鞅这才感到满意般,微微点了点头,他看了一会赵无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道:“还有叛乱的中牟……” 话没说完,他便咳嗽起来,叹息一声,头歪过去,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给赵鞅送葬时下起了大雪,越来越大,冰雪覆盖了墙垣和台阶,凝冻了冬季仅存的绿色。披在头上的白色麻布和送葬队伍举着的白色旌旗,仿佛化成这漫天风雪的一部分。赵无恤在葬礼结束之后身着丧服前往夏屋山,山上道路结冰,飞雪障目,不便驱车前行,于是穿戴蓑笠,手持芒杖。漫山皑皑的白雪,除了他和侍从的脚印外,平整光洁没有一点痕迹,仿佛这山中千百年来并无一人似地,孤独得令人心惊。 爬到半山腰时停下来,透过灰白的雪雾往远处眺望,能看到代国风雪中的城阙,建筑物像一些棋子般密集地堆攒在高大的城墙内,除此之外是大片雪白的原野。这是块好地方,是父亲的遗愿,是赵氏大业的奠基,也是他继承人之位的由来。 赵无恤茕然站在严寒的天地之间,粗麻制的头披随风卷动,他眯着眼看向代国王城的方向,此时此刻,城中日晷的影针还在犹如往常般缓慢挪动。他想起了在十多年前的秋天出嫁的代嬴,想起她不再亲切的口吻,想起在布匹上的题书,赵无恤惊异地感到自己可以不用再抑制了,他现在是赵氏的主人。仅存的、能够触动他的记忆在心中沸腾。他想起,秋天的阳光沉重如有质量,代嬴低着头,漆黑的鬓发垂在脸侧。他在炎热的夏季和她隔着一扇窗户对视 “我一定把你接回来。”那时候的赵无恤说:“你等着我。” ☆、第 13 章 赵无恤刚即位时,国人中流传着一种他是个不贤之主的言论,毕竟他的身份那样低微,在立他为太子时,很多人都觉得疑惑,说他看起来没有才能。 荀瑶多多少少听过这样的流言,说是那一年的冬天,赵无恤在父亲下葬之后便去游历夏屋山了,这是不合礼法的。次年夏天,夏屋山上积雪融化之后,又有传言说代国向赵氏献了百匹良马,丧服未除的赵无恤便带着歌姬舞女庖宰乐人前往夏屋山,要在那里召开歌舞享乐之宴,宴请他的姐夫代王。 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荀瑶正带领军队押运一口由巨大的车子运载的大钟,它的规格是世上罕见的,精美的铸纹和庞大的暗金色钟身,注定这将是一件稀世的珍宝,他们要将这东西送往北边的仇由国,它是中山国的屏障。 炙热的阳光照在干枯的原野上,白天过于暑热,甚至没有一丝风,晋国红色的旗帜好似畏惧酷暑般低垂在黑漆的旗杆上面。荀瑶向白茫茫的前方远眺,然后对将流言转述给他的人说:“如果赵无恤真的这样无能,那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可惜。”荀瑶陷入回忆似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赵无恤看起来是有点麻烦的人。” 荀瑶虽然对他十分轻蔑,还是隐约猜出赵无恤有什么yīn谋,毕竟他现在正在做一件差不多的事。 赵无恤不顾服丧期召开宴会,表面是贪恋享乐和财富,要感谢他姐夫送给他的良马,实际上,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身在代国的代嬴对此也有预感,好像一柄在断头台上悬了十多年的铜钺终于将要落下,可在是否要把这种预感告诉自己的丈夫这件事上,她又产生了迷茫。 代王还是去了,对自己的妻弟没有提防。他的仪仗在清晨向夏屋山出发,随从人等吆喝的嘈杂声音,惊醒了整个代国的梦境。代嬴和他同车,纤细而冰冷的手握着他的手,将他送到宫门之外才下车离去。在冉冉升起的朝阳的红光里,她用疑惑又怜悯的眼光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丈夫,仿佛在他的车辕后面,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死亡一闪而过的灰色羽翼。而代王还以为她是由于对他的恋恋不舍才显得那样惊惶,于是安慰她说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代王的车马走后,代嬴回身对自己的使女断言,这一瞬间,她又从代国的夫人变回了赵氏的女儿,那么凌厉、固执。她可怜的侍女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 当代嬴独自一人躺在散发着香气的茵褥中,看着顶上散花鸾鸟纹的紫红色帐幔时,她断断续续地做起了少时的梦,她还保存着十多年前出嫁时从赵无恤那里偷窃来的匕首,并把它放在枕头下面,露出半边剑鞘。在她转身时,这剑鞘偶尔会勾住她散落的长发。尽管她已为人fù,代嬴现在看到这把匕首,还会感到一种愧疚的心悸,她将这个秘密珍而重之地藏在心里,相信赵无恤一定也发现了匕首的消失,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只有他们二人明白的,年少的秘密。 她在浓烈的香气和午后的困倦里回忆这个秘密,然后被冰冷的梦境缠绕,她梦见赵无恤前来向她索要他的匕首,梦中他的容颜和十多年前没有区别,她不愿将匕首jiāo给他,尽管是她从弟弟那里盗窃的东西。她将匕首紧紧地握着,好像护卫自己的最后一点财产,赵无恤用冷漠的威逼神情看着她。忽而,代嬴脑内灵光一闪,仿佛感受到某种天启一般,她将匕首举起,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代嬴立马惊醒过来。 荀瑶将铜钟押运到仇由的同时,这个国家灭亡了。那口巨大的精致的钟是用来为他们奏响亡国乐章的。这是荀瑶构建的、不亚于赵无恤的骗局。仇由国的君臣为了得到这件来自晋国的稀世珍宝,竟主动修葺自己险要的山道,挖掉峰岭,填平沟渠,使晋国巨大的兵车和众多的步兵也能够安稳通行。没有难行道路和险峻地势的阻碍,智氏的军队跟在大钟之后,顺利地进入了仇由国内,没过多久便国破城亡。不过,仇由国只是荀瑶许多步棋子中的一步,他的真正目标是隐藏在仇由北方的中山国。赵鞅也对这个国家进行过打击,可它后来从硝烟里复苏了生命,任务就落到继任为执政的荀瑶身上,和他的祖父一样,他现在成了整个晋国最有权势的人。 “他真狠dú。”中山人满怀忧虑地说:“竟然叫要死的人自己去掘坟墓。” 中山人直到那时才完全相信这位看起来亲切潇洒的晋卿的诡计,有人摇首赞叹,说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另一些人则扼腕痛恨,咬牙切齿地诅咒他。无论如何,晋国离中山又近了一步。 载着战利品和灰头土脸的仇由国君臣回绛都的路上,在金光粼粼的河边饮马时,荀瑶刚好听到赵无恤发兵攻打代国的消息,他不禁对这个向来瞧不起的人感到一种微妙的认同和欣赏,赵无恤在相同的时间和他做着相同的事他们说原来赵无恤频繁地登上夏屋山,不是羡慕代地民众的教化和歌舞,而是要向那里shè去带有战火的箭矢,他谋杀了自己的姐夫。 在宴会的舞乐里暗含动手的指令,每个舞者手持的五彩羽旌内都藏有兵器,颇具北地风情的音乐之中,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待宰的羔羊。当盛酒的侍从忽然举起铜匕,重重地第一下击打在代王的后脑勺,随即是第二下,第三下,清脆的骨骼破裂声被堂中钟磬管弦舒缓的余音掩盖,而最远的那个卫兵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人割断了喉咙。 赵无恤和代王坐得很近,事情按照他期望的那样发生时,他正捧着一樽酒。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惊恐而疯狂的侍从拼命用手中的长柄铜匕敲着那个一动不动的黑色脑袋,金属在烛光下发出冰冷的光泽,代王的头伏在他的膝边,像一个摔在地上的西瓜那样碎了,□□和着ròu沫以及组织的碎片飞出几寸高。赵无恤不躲也不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平静地听着同时从耳边和室外传来的惨叫,直到飞溅的脑浆与鲜血越来越多地溅上了他的面庞和华丽的衣襟。 在擦拭着脸上的脑浆和鲜血时,赵无恤往周围看了看,因为是与自己的妻弟相会,所以代王身边没有多少人随侍,他们猝不及防,四处奔逃,很快就被悉数杀死了。这是一场沉默且迅疾的单方面杀戮,当再也没有混乱的短兵相接声,代王的血已经冷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好像宴会开始之前那样,赵无恤手握剑鞘,站起身来,举起手中青铜制的方樽。 “整顿兵马,进攻代国。” 他说,将漂浮着血片的酒液一饮而尽。 荀瑶的兵车从满是芦苇的河畔穿过,向绛都行去。或许是他有意而为之,车子驶入芦苇深处。夏天的芦苇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从厢舆边擦过,在还未成熟的苇絮上,有一丝草蛉翅膀般的青色。他听着部下给他讲述赵无恤刚即位就策划的谋杀,朝西北方向看了看,仿佛看见了赵军的铁蹄践踏在代国土地上激起的烟尘,仿佛听见了遥远山脉上的宴会之中那曲尚未奏完的北地歌谣,仿佛嗅到了那掺杂着的代王血腥气的酒香。 “赵无恤做出这种事情,真可怕啊。”荀瑶说,脸上露出欣赏的笑容。 他开始期待下一次和那个人的见面。 ☆、第 14 章 已经很多天没有代王的消息了,每到夕阳西下时分,代嬴都会走到卧室门口,倚在门框上呆呆地眺望,除了被血色的柔光笼罩的宫室和花草外,她没看到其他东西。宫女们都说夫人这几天有些失神,每当她百无聊赖地倚在门口,她们都以为她是在等她的丈夫代王,却不知代嬴等的是能够决定她命运的神明。 赵军在代王出发赴宴后的第五天黎明发起进攻。代国本就弱小,最高首领又不知所踪,被晋人突袭时全无防备,只能任由赵氏的军队摧枯拉朽地瓦解着他们的防线。而由于消息传播的限制,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何前几天还有着姻缘关系的友邦今日却已兵戈相向。 各种各样的流言在国内传开,一会说他们在宴席上起了矛盾,一会说代王被劫持了。宫女们为了缓解代嬴的忧心,安抚她道大王一定是在乱军中失去了消息。 代嬴摇摇头,当她如惯常那般坐在织机前凝望云霞,她比在宫门前送代王出行时更清晰地感到了死亡,死亡那令人窒息的灰色软体在每一个顾盼间从她眼角掠过,她闻到了它的气息。 一天傍晚,城内升起炊烟的时候,从宫外的大道上驶来了华丽的诸侯制式的车辆,后面跟着许多随侍的车子。这车冲在最前,由四匹马拉着,表面装饰金色和青色的漆画,上撑赤色华盖,正是代王的车马,连马胸前垂缨的样式都没有改变。 消息传到宫内,像在油锅里泼下一勺子水,满锅都刺啦啦地zhà了起来。代嬴的使女跑着来告诉她,并将她搀扶到门外,那车子径直驶入宫中,一路向代嬴居住的地方而来,人们很快发现了不对劲跟在它后面的是些晋国的战车,肆无忌惮地砍杀着阻拦的守卫。害怕遭到杀戮的人都逃散了。代嬴却没有逃,她像是已经做好了觉悟,微微惊愕地、呆滞地看着那车子,生怕落在别人后面似地越来越近,忽然,她伸出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悲痛的惨叫,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 她认出了驾驶着代王车马的人,那正是赵无恤,时隔多年,她的弟弟终于履行了诺言,乘着她丈夫的车马前来接她,代嬴很快就明白过来,最后的防守也被攻破,代国灭亡了。 赵无恤从车上跳下来,还没等他拔出剑,周围的使女看到这个陌生人,就害怕地跑开。他左右环顾一下,看见了坐在地上的代嬴。他花了一点时间来辨认这个满面忧愁、惊慌失措的女人与理想中的姊姊的关系,终于有一点诧异她的已至中年,随即他露出微笑,将她搀扶起来。代嬴却害怕地瞥了他一眼,她甩开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室内。 由于焦急,代嬴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理智已经不容许她看赵无恤第二眼。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还是来了。赵氏的主君带着满面的微笑破坏了她的婚姻,马车碾过他丈夫的尸骨。代嬴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悲苦的命运,她浑身无力地扑到榻上,揭开枕头,又掀开被褥,她用颤抖的手在柔软的绫罗中摸索着,然而没有那把匕首,到处都没有那把匕首,一定是自作聪明的使女,替她否决了殉夫的可能。 代嬴如同身处幻境之中,睁大眼睛左右张望,在代国十数年的幻境犹若烟云般消散,她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了,连她自己也马上要被夺走。冰冷的梦境倏忽袭上她的心头,梦中的赵无恤走过来,要夺走她的最后一点东西。她气喘吁吁,一把拔下了装点在发髻中的雕花骨笄。 骨笄嵌有血红的玛瑙,一头雕着成双的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燕,连羽毛的细节也十分精致,另一头chā入发中的一头,则保留着原始的风格,做成尖锐的箭镞形状,代嬴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芒,她神经质地看着发笄箭镞状的末端,好像得到了救赎。她甚至生怕这支发笄在漫长的生活中被磨损得不够尖、不够快,不能一下子杀死自己,咬着牙将它在铜制灯盏的边缘上使劲磨了几下。这时,赵无恤掀开帘栊,绕了进来。 “他死了。”赵无恤说。 代嬴很快将握着发笄的手收进袖子里,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十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但此刻她的表情已经失去了递给他麦芽糖的姊姊的温柔,这个发髻散乱的中年女人转过脸看着他的时候,眼神甚至带有敌意,就像看着一个忽然闯入的侵略者。可赵无恤丝毫不介意地微笑着,向她走近两步。 “我来接你回晋国,姊姊。” 代嬴机械地摇着头,嗫动了一下嘴唇,皱了皱鼻子,模样好像要哭。她微微伸长颈子,悲哀地看着已经长大chéng rén,从父亲手中接管了赵氏的弟弟,看着他满是笑意的狠dú的眼睛。这是她曾经爱过的人,从这双渴望着温柔的眼睛里,她终于确认了某种事实,即赵无恤和赵鞅只不过把她当做一个珍贵的、终将收回的礼物。代嬴嫁到代国一开始就是为了灭亡它,并非他们说的什么友好,她是这个庞大的家族的牺牲品,她的婚姻,她数十载的人生都是在经营一个骗局。 而赵无恤幼时扯着她袖子的赵无恤,则正是主宰她命运的神明。不仅如此,他能够主宰赵氏所有人的命运,神明如今要把她收回,他穿过十几年的光yīn降临,摧枯拉朽地毁灭了她的生活,然后又以施救者的身份向她走来,温柔地将她重新召回那个家庭。 从代嬴的胸腔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眼泪顺着她涂抹着脂粉的脸庞流了下来。 “您伤心什么?”赵无恤善解人意地说:“姊姊,跟我回去,你能改嫁给晋国的任何人,排场会比年轻时盛大,只要愿意,没人敢拒绝你。” 代嬴还在摇头,具有热度的眼泪缓慢流淌过她翘起的嘴角,她不哭了,擦了擦眼睛,朝赵无恤露出一个悲哀又讽刺的微笑。代嬴识破了赵无恤掩盖在亲情下的诡计,她从赵无恤的话中听出那便是他为她安排的稍后的命运,她从来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人生。但代嬴还有梦境,她想到那个梦境,又觉得有点愉快,她摸索了十多年,终于在起雾的迷宫内找到了出口,这出口是尖锐的、箭镞形的,苍白且冰冷,她默默攥紧手里的武器。 夕阳下的赵无恤耐心地等着她答应他,真正的将军如同预言中一样,腰间佩着长剑,模样成熟,无情且温柔。代嬴笑对这个掌控她宿命的人,感到一丝痛苦的欣慰,她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弟弟的面庞。一种朦胧的、柔软的、好似月下轻纱的东西立即袭上赵无恤的心头,在感受到少年时代的那种慰藉的同时,他发现代嬴看他的眼光简直像是一个残酷的施虐者。 “你已经得到代国了。”代嬴说。 “是的,姊姊。”赵无恤向她垂眸:“你记得出嫁那年的夏天吗?我说接你回去。” “不。”代嬴笑着说:“不,我永远,永远也不回晋国,你别以为能够……” 她还没说完,就急忙举起握着骨笄的手,绛紫色的衣袖扬起的一刹那,赵无恤看到某种尖锐的东西。可是代嬴的动作太快太狠了,十几年的代地生活造就了她这样的决心,当赵无恤发出一声惊呼,用力抓住她下滑的手肘,那支苍白的骨笄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代嬴的喉咙,发出好像穿破无数层帛的声响,鲜血喷溅而出。 代嬴面上保持着微笑,闭着眼向后倒去,骨笄雕花的一端还笔直地残留在她的脖颈外,那有着细羽的一双雪白的劳燕,被灼热的血染上无数艳丽的红点,尤其是镶嵌红玛瑙的部分,被鲜红的液体沾湿而在暮光下熠熠生辉。 ☆、第 15 章 代嬴侧着脸倒在夕阳狭长的金红色光带里,柔软的嘴唇张开,一首无声的、未完的曲调,从死去的唇瓣中流泻出来,在金色的阳光中静谧地流淌。 赵无恤抓着她的肩膀,有那么一段时间,发觉世界是没有声音的。他看着代嬴的衣裙在血红的暮色里像是散落的花那样摊开,她雪白的手腕向上放在地面上,那只抓着发笄的手还保持微握的姿势。越过这扇窗户透进卧室里来的夕阳,曾经照耀过在她那张床榻上发生的、甜蜜而不为人知的少女的梦境,现在则一视同仁地照耀着她的死亡。 过了很久,当赵无恤从惊愕中苏醒过来,才认出代嬴渐渐僵硬的脸上露出的是一个报复xìng的笑容。代嬴对他的怜爱早已转化成痛恨,当他跪在死去的代嬴身旁,难以置信地摇晃着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通过这双手灌注到她身体里去时,他的意志再次垮塌了。赵无恤几乎要被痛苦的火焰灼烧得发疯。代嬴对他施以了多么残酷的报复啊,她一定是早就计划要叫他认识到,送走了她的永远不可能再将她如愿迎回,她早就决心告诉他,即使封死所有前路,她还有那么一种方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她决绝地结束生命之前,甚至还来得及碰一碰他的脸,叫他稍微感受到一点昔日的柔情随即永远的黑暗降临到他们头上。 赵无恤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勉强站起来,放下代嬴的尸体。他麻木地从黑洞洞的门中走出,看见天际的最后一线暮光也消泯了,甚至不记得自己走进这扇门是在什么时候,寒冷的夜风从远处吹来,竟让他微微发抖。这时,许多过去生活中温暖的细节幽灵般浮现在他心头,随着代嬴的死,这些细节和赵无恤的童年一起流逝,并带走了他最后的纯真和炽烈,只给他留下一个冷却的、痛苦的烙印。 赵无恤站在幽暗的庭院里,眺望没有光的暗紫色天空,下令道:“把她的尸体运回晋国。” 他身后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作为陪嫁伴随代嬴来到代地的,负责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一个老女人,形容枯槁,由于悲痛而发疯,举着火把跑进没有烛光的室内,像一颗坠落的流星似地扑在死者身上,放声痛哭。她一面大哭,一面转头向着门外,用凄厉又干枯的声音喊道:“您不觉得您实在是太残忍了么!” 她嚎啕的模样非常惹人生厌,站在庭院中的卫兵皱了皱眉,朝她举起弓箭。赵无恤却听出她晋阳的方言口音,这连时光也无法磨灭的特征使他心中浮起另一种哀愁,他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宽大的袖子掩住他的面容,也掩住了冷漠的裁决者那自心底透出的疲惫与悲哀。 “那么就听凭你们安葬她吧。”赵无恤叹息地说。 后来,在收拾代嬴的遗物时,从她生前装衣服的漆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块包着东西的浅秋色绢布,被胡乱放在两件日常衣服的下面,好像是什么人匆忙塞进去的。它被取了出来,还散发着淡淡的衣裳上的香气,那是属于代嬴的、令人心痛的熟悉的香气。不知内情的使女将它抖了两下,一把精致的青铜匕首掉了出来,落在席子上。这匕首的柄端镏金,铸有张大嘴的怪兽,眼睛处镶嵌松绿石,具有白狄族的风格。 赵无恤看着这把匕首,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夏天荫凉的深绿浸透了柳梢的时候,代国在夏屋山筵席的乐声中,在殉夫的代王夫人葬礼上的哭声里灭亡了。那少时曾在层山之上眺望过的原野,在燃遍烽烟之后,如今成了赵氏的牧马场。这会儿人们才知道赵无恤是多么雄才大略,完全无愧于他赵氏宗主的身份。同样,无论是代人还是晋人,都把代嬴视作了贤贞女子的典型,歌颂赞扬她的高尚的品格。 却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庶子望着姊姊的是怎么样的一种眼神,不会再有人知晓在赵氏宫邸里消耗了的年少时光中产生的温暖、怜惜、禁忌的微妙的感情,痛苦的纠缠,最终什么也没有剩下。赵无恤和他的姊姊一起拥有了空洞华丽的美名,换言之,他们牺牲了自己。 为了处理代国的善后事宜,赵无恤在代地停留了一小段时间,在此期间,他将绛都的赵伯鲁的家眷请了过来。灭亡之后的代地被赵无恤作为封地,封给了长兄年幼的儿子赵周,那个在葬礼上还不知道哭的孩子。因为他老是懵懵懂懂的,就从家臣中挑选了可靠的人来辅佐他。 这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事,代地的位置非常险要,赵无恤毫不犹豫地将它封给侄子,可知十分重视此人。本来,随着伯鲁的被废和早死,大家都以为赵周就要这么埋没了,代地也会毫无例外地编入郡县,可赵无恤却想起了他,在如此幼年便给予他封君身份,一时间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荀瑶从中山回来后的庆功宴刚结束不久,恰逢赵无恤也带着胜利之师回到绛都,为了庆祝举行起酒宴,取出那能使人忘忧的琼浆宴饮群臣,赵无恤自己却没有参加,说是还在服丧的缘故。 在荀瑶的归途中,他听说了赵无恤攻取代国的事,觉得他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但听闻赵无恤回到绛都后坚持继续为父守孝,拒不出席宴会而博得了贤名,城中满是对他夸赞、崇敬的传言,又觉得很不高兴,认为赵无恤此种行径太过虚伪,令人作呕,荀瑶惯常是这么容不得别人。 况且,仇由是中山国的屏障,而赵无恤夺取代地后,也必将进一步窥视中山国,这简直是在和智氏争抢底盘。荀瑶想到赵无恤竟敢同他竞争,记起赵无恤原本是再三被他挫败的,不禁在轻蔑之外又起了厌恶之心。 荀瑶现在已经是执政了,智氏又超过了赵氏。如家中部分族人预料的那样,荀瑶虽然头脑聪慧,相貌漂亮,不过随着做官时间的增加,那种致命的缺点也更加明显地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他不仅异常傲慢,而且贪婪得可怕。荀瑶对于土地和权力的yù望永无止境,在谈起征伐和掠夺时,浅褐色的眼睛常是微微发亮,他好像上古的饕餮吞吃奇异的珍馐,永不满足地摄入着胜利之果。他品尝摧毁和征服带来的甜蜜,并且自信能够将智氏再次送上荣华的顶峰。 攻灭仇由后,荀瑶的自信再度高涨,不愿多休养生息,便将目光投向了收留范、中行氏的齐国。和仇由、郑国不同,齐是与晋匹敌的大国,一向对晋有些不满。为了范、中行的事,齐国曾和许多国家结盟,在将来也可能在成为中山国的外援,一同抵抗晋国。这些年,齐国在战争中也占领了一些晋国的土地,荀瑶打算试探如今的齐国,看看是否有可能叫他们把那些土地吐出来。 赵无恤在春天褪去了丧服,在宗庙中祷告。初夏,荀瑶便以晋侯的名义率领军队进攻齐国,理由就是为了报复齐国曾在战争中夺取过晋国的英丘。这一次并未发动全国兵马,随行的有大夫张武等人,都是荀瑶的家臣。齐国方面,则以高无丕为将发兵相抗,两军在丘地方相持,各自安营扎寨。 凉风拂面的清晨时分,太阳还没有升高,四野十分安静。开战之前,荀瑶亲自御着符合规格的兵车,和家臣们一起向齐国的营地附近驶去,想要查看一下齐军的状况。众人在一片较高的、生满野草的荒地上停下来,此处视野开阔,而且离齐国营地较近,甚至能看见齐军起灶做饭时淡灰色的炊烟。 正是初夏时节,雨水丰沛,野草生长得异常鲜绿繁茂,清晨的光线又不如正午强烈,模模糊糊的,使人不能看清隐藏在荒草里的东西。荀瑶刚刚勒马停车,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众人忽然听见很大的振翼声,有一只样子奇怪的白色大鸟,猛地从他车前的草丛里蹿出,它怪叫两声,拼命扑腾着翅膀,一下子飞到天上去了。那情形在朝阳下十分诡谲不祥,大家都吓了一跳。 车前的一匹战马受到惊吓,顿时失控,长嘶一声,拖着荀瑶的车子向前撒蹄狂奔,无论家臣们怎么呼喝鞭打也不管用。众人都没了办法,手足无措,又不能任由主君一个人陷入危险,只得互相叫喊着策马跟随。 然而,坐在车上的荀瑶与他的家臣不同,他并不十分慌张,还好像觉得有趣。尽管车身有些摇晃,连带着他的上身也左□□斜,他却依然镇定地紧握缰绳,用力拉拽着马匹,使出各种手段控制它,在车子被向前拖出一段距离之后,终于将它成功制服。 家臣们赶上来,看见主君安然无恙,都出了一身冷汗。马蹄一路在泥土里划出深深的痕迹。他们这才发现,停下来的位置离齐军营地已经很近了,在初升的太阳下,齐军的全貌赫赫在目。荀瑶全不意外,手持缰绳,安然坐于青红相间的漆木车厢中,微微眯起眼看着前方的齐营,那青年俊雅的姿态,的确异于常人,众人不由得心生钦佩。一名家臣上前,询问主君是否就此回程,荀瑶含笑瞥他一眼,轻轻摇头。 “不。”他向前眺望,说道:“距离这么近,难保齐国营地里没人会认出我车后的旗帜。这些人见我忽然回行,一定会向他们的士兵大肆宣扬,说我荀瑶看见齐人的阵势感到害怕,掉头逃走,用来鼓舞己方的士气。我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 说完,他不顾身后群臣的劝说,反而执意驱车向前,像在自家的猎场中行马似的,一直从容地走到齐军营垒近前,甚至还不疾不徐地让马在原地转了个圈,这才往回走去。 年少一同学习御术时,荀瑶就显出比其他公卿家的孩子都要高的天分,等到长成之后驰骋于战场,他的优势更加凸显。此番他向齐军耀武而回,心中得意,驾车朝群臣款款使来,车后树立着晋国火红的旗帜。他年轻俊雅的姿容在晨光下益发美好,面孔上显出不可一世的神情,在当世真是出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拔萃的,如叶间的朝露般光华灿烂。荀瑶向来注重外表,衣冠和佩饰的颜色都很典雅调和,丝毫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如果这方面稍有不足的人,在他面前大概要自惭形秽了。 家臣们看见他这时的模样,有的赞叹主君的英武无畏,而有人又因为他的轻率和傲慢,感到更加担心。 ☆、第 16 章 不久之后,荀瑶做了一件更令人担心的事。在开战之前,年轻的将军竟然拒绝占卜,这个消息令习惯以占卜预知事件的人们大为惊骇。 在军帐中面对劝说的同僚,荀瑶不以为然地翻动着案前的竹简,冷笑地说:“我奉国君之命前来讨回本属晋国的英丘,并非为了炫耀武力或是掠夺财产。国君已按照礼节上告天子,在宗庙中占卜时也得到了吉兆,齐国无道,失败已在所难免,又何必冒动摇军心的危险,再搞什么占卜?” 他的话说得那么巧妙,又借用了国君和天子的名义,即使想反驳的人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况且,荀瑶的xìng子,一向是不允许别人反驳的。 于是不经过占卜就出兵,在黎明时分,由荀瑶指挥军队,身先士卒,与齐军在丘附近的沼泽边进行战斗。在潮湿的低洼地旁,晋国人如刀锋般锐勇的步兵割裂了齐军,齐国人队列分散,败退而逃,荀瑶观察了一会他们的状况,又决定趁胜追击,沿途攻打溃败的军队,获得了许多物资,齐国人只得写来求和信,请求罢兵。晋国重新获得了英丘。 荀瑶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不仅为晋国争取了威名和土地,还洗刷了刚刚即位时伐郑无果的耻辱,让他傲慢的内心得到了满足。跟随他的家臣和官员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庆幸没有惹怒神明,得到不好的结果。 这次与齐国的战争和战争前后荀瑶的表现,使得这位执政的形象在晋国人的口中更加传奇起来。荀瑶仿佛决意要展现自己的英勇,在战斗中毫不畏惧敌方锋利的兵刃,向迎面而来的兵车上砍杀。他和车右擒住了一辆混战时陷入乱阵的兵车,当时并不知是何人,只知车上有对方之中的某位贵人,于是活捉了他们,后来得知是那主位上的正是齐国大夫颜庚。 颜庚的身份十分传奇,他原本是有名的强盗,后来竟师从孔子,成为齐国的忠臣。当今的齐国同晋国的情形相当,国君已经不大参政,掌政的是权臣陈恒,陈氏的宗主。颜庚则是陈恒重要的助手,这回被荀瑶擒获,是对齐国莫大的羞辱。荀瑶获得这意外之喜,洋洋自得,亲自押解颜庚来到国君面前,以夸耀他的善战多谋,自然立即受到国君的封赏。而被擒获的颜庚呢,遭受了如此屈辱,不多久就死在绛都,陈恒听闻消息十分悲哀,也愈加痛恨荀瑶,发誓要为颜庚报仇。 这一仗以后,荀瑶益发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了。智氏的昌盛到了顶峰。当执政得胜归来,连深居简出、埋头处理政务的赵无恤,闻知那轰动满朝的消息也忍不住慨叹,派人前去庆贺,荀瑶却正在兴头上,早已把他忘了,对于他的祝贺没有当回事,反而冷落了他的使臣。 这一年很快就过完了,到了年末时节,赵无恤和荀瑶在晋国的宗庙中相见。按照周代的旧礼,每年末尾该由国君率领群臣祭祀庆祝丰收,祈盼来年,这是年度的大祭。荀瑶虽然xìng格傲慢,但对于祭祀一事倒还算不得马虎,祭祀供奉一类都按照时节,未曾怠慢。 为官的这些年来,他们的会面大多无趣,不是谈论公务,就是冷嘲热讽,或者说些无聊的客套话。不过,即使赵无恤不喜欢荀瑶,甚至因为之前的事情对他有点儿害怕,他在群臣之中一眼瞥见那位晋国最有权势的人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荀瑶的风采的确一年比一年更盛了,正如中天光亮的满月,最高的枝梢上的浓艳的桃李,绛都没有哪个人不会艳羡而仰望他。 国君需要带领群臣在祭祀中向祖先献舞,这也是周朝旧制,例行的是《武宿夜》舞,满堂的公卿们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都穿着与时令配合的盛装,连衣服和大带的里子也遵循古制,用的是很考究的颜色,起舞之时裙裾与袖襟纷叠,一眼看过去非常悦目。 在他们之中,最为显眼的还是执政荀瑶,他手持盾与斧,在穿过窗户、透进宗庙中的金色阳光之下,光彩照人。赵无恤由于官职缘故,离他站得很近,不过他和荀瑶不同,少时身份卑微,未曾学习,所以不擅此道,只是敷衍了事。他忍不住出神凝目荀瑶的舞姿,年长几岁之后,荀瑶多了几分随和不羁,在堂前从容起舞。他的身影沉浸在阳光中,并不凶恶、也不可怕,不像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像这样风雅与英锐兼具之人实不多见,除了赵无恤以外,会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内里如此不堪?赵无恤忽然想到,既然荀瑶俊美华贵,智氏又显赫,一定有许多公卿的女儿倾心于他,即使是嫁做侧室她们也不会不愿意。荀瑶尽可以挑选一位中意的少女或不止一位,与她们款款谈情。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呆滞了一会,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非常愚蠢。 开春之后,荀瑶在宅阳一带修建城郭,在此期间,他果然娶了一位尊贵的妻子,不久便有弄璋之喜。那段时间赵无恤呆在晋阳,难以知悉具体情形,等他回到绛都,也只派了使臣去道贺,没有闲心探听调查。 留在绛都的空同子也生下了孩子,一直没空带给他看。这其实并非赵无恤的第一个孩子,不过却是他的第一个嫡子。此乃家族延续的必要过程,赵无恤自然很欢喜。然而他的欢喜是一种迷茫的欢喜,他本能地知道它是值得欢喜的事,当他把那孩子抱在怀中望着,感到他和空同子一样,突然一下被塞进了自己的生活里。空同子则并不喜欢这孩子,觉得他抱着很重,很快就带去jiāo给rǔ母了。 赵无恤带着他们去了封地,度过了一段还算平静的生活,他一面打理赵家内部的事务,派出几个很有才能的家臣,继续将赵氏的领地向戎狄发展,一面慢慢地看着北境的时节变化,几个孩子在空同子膝下渐渐长大起来。 空同子对他不像之前那么生疏了,偶尔说些闲杂的事情,但赵无恤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如流水般的漆黑的长发时,依然觉得她不能满足他的愿望,空同子苍白而缺乏生气,他未免想起那个烟云一般消散了的人,面庞红润,充满生命力,她在幼年的某个春日拉着他快速跑过庭院。她是那样温柔,又那样激烈、残酷,把一个枷锁永远加在了他的心上,他拿起那把从她的箱子里翻找出来的匕首,冰冷的锋刃上仿佛还残留着绸缎的余香。 他偶尔也会想到另一个人,不同于空同子、代嬴,不同于世间的任何人。他只敢压抑地想,如鸿鹄般高傲、如太阳般耀眼的晋国的执政,在堂皇的宗庙中翩翩起舞,智氏的宗主,他的顶头上司,每当此时,荀瑶的形象愈加强烈、鲜明起来,使赵无恤憎恨,又使他渴望。 ☆、第 17 章 天注定这世道是不让任何人安宁的,某一天从绛都传来消息,说执政荀瑶准备再去伐郑了。 赵无恤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就回想起了他还是赵氏太子时的往事。 荀瑶的用心倒是不难理解。过去,范、中行氏世代为卿,在晋国叱咤风云,如今他们逃至齐国,依附于齐国的权臣陈氏,即之前荀瑶生擒的颜庚的主君,寄人篱下、苟且偷生,不足为患。甚至有人猜测,过不了几代,范、中行的后人就将沦为普通国人,在临淄郊外耕田了。 然而,晋国现在与那些在范、中行氏遭逐时窝藏他们,与智氏等卿族为敌甚久的齐、卫、中山等国,仍有着深切的仇恨,晋国国内的土地又基本被分割完毕,卿族要想不挑起内战,就只向选择敌国扩张。这其中,郑与晋有宿仇,郑国的当权者痛恨赵鞅、痛恨晋国已久,对新任的荀瑶就更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况且,当年荀瑶伐郑时因与赵无恤产生分歧,被楚国人钻了空子,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再度出兵讨伐,对于赵无恤来说不是什么很可吃惊的事。 可伐郑的消息一出,国中却起了议论,说郑国原本就是难以征服、摇摆不定的国家,在晋国全盛期尚是如此,何况晋国这些年动乱频发,状况已大不如前,连前任执政赵鞅那么厉害的人物也无法叫他们屈服,荀瑶却因为个人的私心穷追不舍,吃了亏也不肯放弃,可见此人心胸狭隘。 不过又有一种说法是,荀瑶在齐国得过胜,这次对郑国倒也未必会败。荀瑶出征只带智氏部队,倒没有惊动其他同僚虽然赵无恤觉得这只不过是因为他特别傲慢罢了。 对于此事,赵无恤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他在封邑依然按部就班、但也毫不松懈地为向北吞掠的战争做着准备,用姐姐和姐夫的xìng命换来的代地,他绝没有疏忽,他一面教育早死的长兄留下的年幼的儿子,一面在那里养殖胡马,训练军队,准备以代为根据地,掠夺中山的领土。当然,赵无恤还记得在他夺取代地的同时,荀瑶攻灭仇由的事,他也很清楚仇由是中山国的屏障,荀瑶的真正目的是那个鲜虞族的国家。在这方面,赵无恤丝毫不打算让步,赵氏和智氏终有一争,他铭记这个结局,并且从未想过回避。 齐国的军队从临淄出发了。郑国眼看荀瑶前来讨伐的军队驻扎在桐丘,就要展开攻击,立即派人去齐国请求救援。齐国曾经当过霸主,如今还没有从这个梦里醒来,原本就是爱和晋国争的,何况掌权的大臣陈恒与荀瑶有旧怨。据说陈恒一接到郑国的驷弘求救的消息,便立刻进宫禀告国君,出来以后,召集上次在和荀瑶的战争中阵亡的士兵的家属,向他们宣告这次自己将要亲自向荀瑶宣战,为他们的亲人报仇。这自然让那些孤儿寡老们振奋了一阵子,朝会举行了整整三日,国人的情绪涨到了最高点,陈恒收到无数的欢呼声,所有人恨不得立即同晋国开战。 出征前,陈恒以士之礼,用两匹马拉的车接来了颜庚的儿子,颜庚在此前被俘而死,陈恒因此与荀瑶结怨,这回便请示了国君,叫他的儿子做先锋。陈恒将他叫到车前,亲自对他说:“你父亲是我的重臣,却因隰之战丧命,我一直有心替他报仇,然而这样的末世,国中动难实多,竟一直拖到现在,这次是依照国君的命令出征,希望你前去拜谢国君,万万不要辱没了你父亲的名声。”颜庚的儿子叩首答应。 于是便带着齐国的国君一起出发,向桐丘方面行去,随行的还有被赶出晋国、投奔齐国的中行氏,阵仗着实非常浩大,是荀瑶未曾预料到的。而且陈恒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即使从者众多,一路上军队还是十分整肃安静,军心稳定。以至于大军过境,沿途居民却尚未察觉。 虽然有了齐国的撑腰,可荀瑶的军队驻扎在郑国境内,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晋国的实力毕竟不容小觑,何况是这位狡猾又贪婪的荀瑶领军,举国的人心惶惶,祈祷齐军早日到来。齐国军队到了濮水边,却因为天降大雨,河岸湿滑而不能渡,只得暂时停驻下来,这时郑国人已经等不及了,郑国大夫国参派人央求陈恒不要停滞不前,恐怕齐国的军队还没到,晋国就抢先展开进攻,届时郑国无法抵挡。陈恒只得更改计划,冒雨出军,人们传说他身上穿着蓑衣,手中拄着拐杖,站在坡上,号令三军渡河,模样非常果敢英勇。他亲自推动陷入泥水的车辆,鞭打停步不前的马匹,使得齐国的军队片刻不耽搁地继续前进了,同时,陈恒的贤名和他的军队的情形,也传到了荀瑶的耳中。 荀瑶虽然个xìng傲慢,不过并不愚蠢,知道齐军来势汹汹,自己没有足够的准备,恐怕难以取胜,反倒要折些兵马。他不愿意承受这样的损失,便对家臣说:“我只打算攻打郑国,没打算和齐国一战,既然变成了如今的情形,那就让齐国人如愿一回好了。”准备从郑国撤兵。 可是临走之前,想到两次伐郑皆无成果,这几年来年雪耻的愿望必须再度放弃,就此回到绛都,长了这个虚伪的陈恒的志气,荀瑶又很不甘心,他倒不至于怀疑自己的能力,这时候蠢蠢yù动的是他残酷的内心,为了纾解那可怕的作恶的yù望,他决心想法子戏弄一下陈恒,以示自己的威风,叫他明白他根本算不上取胜,郑国总有一天会屈服于晋。陈恒在齐国的得势不亚于荀瑶,侮辱陈恒就是侮辱整个齐国,荀瑶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异常兴奋有趣,或许侮辱齐国在他心里也算不上什么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会让他忌惮的。 陈恒到达郑国境内时,得知荀瑶收到战报,撤兵离开了。桐丘的危机解除,郑国人十分感激。齐国的军队就没有再前进,原地修整。但是,军中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股谣言,说荀瑶并没有走,他带着千余轻乘埋伏在四周,准备趁着齐军不注意的时候冲出来偷袭,一举全歼齐军。因为这个说法,军中许多人夜里睡不好觉,一有什么动静就异常恐慌,以为荀瑶攻来了。连中行氏也轻信谣言,煞有介事地同陈恒商议对策,陈恒确认了一番周遭的地形,又向郑国人询问情况,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荀瑶眼看无法取胜,最后还要搞鬼,搅他一下子,陈恒觉得十分头疼。 第二天,又有一个晋国的使者主动找上门来,说主君荀瑶有话要带到。陈恒召见了他,此人就在军帐内陈述主君的问候,这人十分忠诚,即使连主君的语气也学得很像。荀瑶的口信说:“虽然您是齐国的臣子,但您的祖先是从陈国逃难来的公室。陈国的灭亡,少不了郑国的缘由,那个住在株林的人把陈国搅成了什么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您难道不记得吗?我们国君派我来讨伐郑国,不为别的,正是怜悯陈国,要为您报仇,没想到您却不领情,既然如此,我国又何苦为您cāo心呢?不如退了兵,顺遂您帮助仇敌的愿望吧!” 荀瑶向来擅长诡辩,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说辞,连古时的旧事也翻出来,切实地激怒了陈恒,陈恒是齐国的权臣,身份高贵,哪里受过这种侮辱,顿时气得拂袖而起,咬着牙齿发抖了好一会儿,方指着使者的鼻子道:“你是使者,按照礼节,不该杀你,你回去告诉荀瑶,喜爱欺凌别人的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下场,智氏要亡了!” 这个预言传回晋国国内,一下子砸在了赵无恤头上,赵无恤站在北地新修建好的城门上,伸手抚过冰凉的砖石,沉默地听着,望着晴朗干燥的远方。他把陈恒的话深深记在心里,想象着预言有成真的一日。赵无恤现在很知道,荀瑶对他的侮辱不过是一种习惯,荀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晋国和齐国的关系更恶劣了,对荀瑶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太过于自信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酷虐的血液,侮辱别人早已成为了他的习惯任何人。赵无恤默默地俯视新建成的城阙下守卫的赵氏士兵,甚至能想象出听见陈恒暴跳如雷的消息时,荀瑶嘴边浮起的得意的微笑,他优美的姿容势必因此变得更加优美,好像食腐的蝴蝶鲜亮多彩的鳞羽。 荀瑶知道陈恒的预言,果然不以为意,大笑道:“陈恒是杀过两个国君的人,却装模作样地谈论礼节,他自己不觉得难为情么?” 荀瑶回到绛都之后,马上就知道他出征这些日子里,赵无恤在赵氏领土的北境修建了一座城门。那是他在入宫去见晋宗室的公子忌时得知的,公子忌的血脉相当高贵,算是荀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晋国有个规矩,除了继承君位的嫡子以外,其他旁支公子不许留在国内。这规矩由晋献公的夫人骊姬定下,骊姬害怕别的公子会作乱,影响她的儿子继承君位,就逼迫晋献公和大夫们在神灵前发了誓。后来骊姬虽被诛杀,由于各大家族的利益,这规矩倒也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幼年住在周地的晋悼公回归继承君位,为了削弱各大家族,加强国君的权力,开始起用自己的兄弟,情况才有所好转,但留在国内的宗室仍是不多。 公子忌虽然没有出国居住,不过基于这尴尬的血缘,他明白自己恐怕终生不会和权力有什么关系了,所以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理,荀瑶之所以很喜欢他,也正因为这一点。荀瑶在空闲时,常常会入宫同公子忌闲聊,从桐丘回来,在绛都处理公务的日子也是如此。有一天,公子忌将赵无恤修建北境之门的事当做一个闲谈,口吻轻淡地向荀瑶说了出来。 “那城门的名字,叫做无穷之门。”公子忌说。 荀瑶稍稍一愣,饶有兴味地皱起眉头。 恢宏高大的城郭屹立在晋阳和代地的jiāo接处,能够在久远的岁月里经受住猛烈的风沙吹打,在温柔的夕阳之下,垛堞泛出朦胧的金黄色,城墙向大地上投下深深的仿若梦幻的yīn影。赵无恤将它取名为无穷之门,来昭示这是他漫长事业的一个开始,好像在城门的那一边,真的是无穷无尽的新世界。 在登上无穷之门远望时,能看到北方广袤土地的无尽风光,能看到起伏的山脉和年年复生的青草,能看到辽阔的天地中,在春与秋之间来往的鸿雁。当赵无恤站在苍凉古朴的城楼上,俯瞰被光线壮丽的夕阳笼罩了的地面,他一定想象着通过那座城门,装备严整、骁勇善战的赵氏军队正在向北出征,他们的征途没有止境,他们将往人迹罕至的、水草丰美的荒野走去,在那里建起城市,开垦农田。他们将夺取北方狄戎的土地,冲进部落首领们的军帐,他们会给赵氏带回骏马和人口,带回大捧的黄金和羔羊的毛皮,在赵无恤的指挥下,赵氏的疆域向没有止境的地方扩展,最终扩展到目力不可及的遥远所在。 “那些地方未来会属于智氏,我还以为他清楚这件事呢。” 荀瑶听完公子忌的叙述,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沉吟片刻,诡谲地一笑,用五个指头轮流敲打着一旁陈设的漆瑟的边缘。“或许是我没说吧?不过哪天总要告诉他的。”他自顾自地说道。 在荀申时期,赵氏的风头一度超过智氏,荀瑶即位时年纪尚轻,官位较低,根基浅薄,也还不足以与赵鞅抗衡。如今,荀瑶已经官至执政,显赫异常,替智氏扳回了局面。不过这还远远没有达到荀瑶的预期。荀申在他小时就告诫他留心赵无恤、提防赵氏。荀瑶虽然觉得不屑,不过他从即位起就没有哪一刻忘记赵氏,韩魏两家势力弱小,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赵无恤和赵氏一起亲手送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是中山的主人,也是晋国的主人。 赵无恤灭代的举动一度引起了荀瑶的关注,他很知道赵无恤要同他争抢中山,然而他还是去留心对付齐郑等国了,本来,和外国周旋好像也更是执政的任务,更深一层的原因是他不把赵无恤当势均力敌的对手,而将他视为在车前奔跑的野兽,荀瑶带着一贯从容的微笑看向赵无恤,在内心抚摩猎弓弧度如勾月的漆面。在利箭shè出前的时刻,他也不妨观看赵无恤的表演。 下一次赵无恤进宫办事的时候,荀瑶趁机逮住了他,把他拉到渐有落叶的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荀瑶旁敲侧击地向赵无恤询问无穷之门的事。他只想看赵无恤的反应是否如自己料想的那样。和公子忌的表述截然不同,赵无恤想了想,用完全听不出野心的冷静口吻,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有一点遗憾,从无穷之门那里,看不到磨笄山。” 荀瑶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他说:“那很好,你可要当心。” ☆、第 18 章 随着为官共事时间的渐久,赵无恤和荀瑶也逐渐地掌握了对方的心理,或者说,自以为掌握了对方的心理。他们穿着朝服,在晋君的宫廷中对视的时候,一股默契的、仇恨的氛围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晋国的执政和他的下属之间,他们是同僚又是对手,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人会成为未来晋国的主人,那时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从荀瑶和赵无恤相遇的日子算起,他们已经相识很久,漫长的孽缘开始那天,他们一个是智氏受宠的小公子,一个则是奴隶般的孩子,荀瑶给赵无恤留下了傲慢残忍的印象。他们进入政坛后,随着荀瑶手中权势的增加,赵无恤观察到,他的这种傲慢非但没有磨损,反而愈加尖锐了,用来掩饰本xìng的、亲切热诚的面具也愈发稀薄。赵无恤厌恶他的盛气凌人,但不畏惧他,也不准备向他屈服。 “我会为晋国守护北境的。”赵无恤回答他说,略略垂着眼睛:“请您放心,我绝不会疏忽。” 和荀瑶相反,自即位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赵无恤谦虚恭敬的外壳如同积雪一般越来越厚,尤其在代嬴那件事情之后,他开始习惯掩饰情绪,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真心,而在冰冷的内部空间,他把自己磨砺得和荀瑶一样残忍这其实是两个非常相像又截然不同的人。 荀瑶未免傲慢过头了,他的傲慢和他恶意的本质,驱使他时常试探赵无恤。正如赵无恤厌恶他的锋芒,他也对那层覆盖赵无恤的冰雪感到不屑,他坚信赵无恤的堤防终有一日会在他面前被损毁,他会无助又无措像初见时的那个大孩子,然后荀瑶便会带着一如既往的残酷的微笑,观赏他失控、疯狂、全盘崩溃。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现在他们穿着相同的朝服站在一起,言语客套,势均力敌。 那一天荀瑶倒没怎么羞辱赵无恤,也许是国君的宫殿里不好放肆,他随便过问了两句政务,吩咐了一些事情,就放他回去了。此后的几个月皆无大事,荀瑶也没有再出什么惊人的举动。直到天气渐渐转热,初夏时节,浓荫遍野,正是纺织娘振羽,漫野的棠棣和野葡萄生出果实之际,晋国发生了地震。以晋国的国土来说,发生地震在历史上倒算不得稀奇事。只不过这一回受到地震危害的,恰好是赵氏的封邑,赵无恤因此重新忙碌了起来。 地震发生的那一天,天气非常晴朗,早晨的天空散布着异常鲜艳的红光。赵无恤正在军帐中聚合了许多将领,商议讨伐戎狄的下一步,他注视深色的绢帛地图,准备开口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听到很多家具摇晃的声音,把他的言语盖住了。赵无恤抓住凭几左右看看,立即感到一阵失重,眼前眩晕起来。地面跳动了几下,许多家臣赶上来搀扶他,整个军帐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船只一般颠簸着,外面传来人们的惊叫,原本承载着世间一切的、厚重平稳的土地,霎时间化为了破空的潮水,似乎要将依赖它生活的人们悉数吞没。 被激怒的土地并未吞没赵氏的主君,不过到底也让赵氏蒙受了一点损失。好在这场地震算不上很强烈,距离当时赵无恤所在的位置也比较远,家臣们才一扑上来,地震就停止了。众人惊魂未定,纷纷走出军帐,向手下人询问是哪里发生了地动。第三日,从地震的源头用快马传来了消息,才知道具体情况。当地的很多房屋垮塌了,道路被破坏,不少人在跑出屋子时受了伤,□□着血淋淋的肢体,彷徨无助地坐在街头。抚恤灾情的事是片刻也不能迟的,赵无恤只好暂时延缓了预定的出军日期,将此前留守中牟的一个叫做张孟谈的家臣召了回来,让他协助自己处理事务。 这个张孟谈年纪很轻,富有热情,而且非常忠诚,无论叫他去什么地方做事,他都没有抱怨的言语。赵鞅还在的时候,手下的一个人是他的什么亲戚,他四处寻求生计,那人就向赵氏举荐了他,当时赵鞅身边没有合适的位置,而且张孟谈毕竟缺乏经验,就把他jiāo给赵无恤安排。赵无恤向来欣赏他的才智,但高位的官职空缺的不多,不过逢着事情问他几句罢了。 张孟谈之前治理的中牟,是一处位置特殊的地方,向来是赵氏的心病,渊源还要从赵鞅在世时说起。中牟向来是中行氏的封邑,守城的是中行氏家臣佛,这人和范氏也有些关系。后来范、中行氏谋反失势,赵鞅荀跞等人带领军队讨伐,路上需经过中牟,佛眼看着旧主就要被逐出晋国,是没有希望的了,便倒戈向赵鞅,jiāo出了中牟。 赵鞅自然很信任他,叫他以赵氏家臣的身份继续管理这片土地,后来他却不知怎么和齐国人勾搭上了,大约觉得齐国这个靠山更为牢固吧,佛又背叛了赵氏,把中牟jiāo进了齐国。赵鞅闻知消息,勃然大怒,亲自率兵围困了中牟,齐国援兵路途遥远,未及赶到,佛就投降了。赵鞅看他在当地势力颇为深厚,又念及佛毕竟投诚有功,便宽大为怀,并未给予什么处罚,仍旧让他在这里做官。 此后倒也平静了几年,直到赵鞅病重,满晋国都传说庶子出身的赵无恤没有德行,不适合做太子,还有人说这话是董安于生前说的。佛就趁机第二次叛了赵氏,投靠齐国,当时赵鞅的状况忽好忽坏,不能起身,赵氏内部许多纷乱的事务,赵无恤一桩桩处理尚来不及,把中牟的事暂时搁置了。赵鞅在弥留之际仍然惦记着中牟,再三嘱咐儿子,一定要收回这块属于赵氏的地方。等到丧期一过,赵无恤就起兵讨伐佛,军队到达城下的时候,适逢连日大雨,冲垮了中牟那因为多年疏于修整,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城墙。 中牟人大约也厌倦了这种反复不定地更换主君的日子,不愿再拥护佛了,联合起来打开了城门,迎接赵氏军队。赵无恤率军进了城,立即处死佛全家,只留下一个老母亲,因与赵无恤据理力争,保得xìng命,没有连坐。此后,他就把这微妙的城邑jiāo给张孟谈治理,在张孟谈的治下,终于再没出什么乱子。 地震过后,张孟谈接到赵无恤的文书,安排了一下自己这边的事务,就立即从中牟动身,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受灾的位置。过不多久,赵无恤从其他家臣口中听说灾情已经平复,受灾的地方民心安定,随即张孟谈写了一封详尽的长信转述赈灾情况,奉送到主君那里。赵无恤在案前仔细阅读,心里很是满意,更觉得张孟谈这人实在贤能,心想不仅要嘉奖,日后也要重用才好。 时节到了初冬,正好是封赏家臣们的时机,赵无恤因为国君的命令过来绛都,张孟谈也在绛都处理事务,赵无恤就把他留下来,预备从赵氏宫邸的府库里拿出一些好的器物布匹之类,和金银一起赏赐给他,再替他安排个就近的官职。张孟谈接到主君召见的命令,一早来到赵鞅从前在绛都的宅邸,他向来为人是很谨慎的,在主君面前更是如此,所以来得过早了,赵无恤琐事缠身,不能立即过来,随从送上坐垫,请张孟谈在生着炭炉的堂中等候。 初冬的晋国十分寒冷,朔风刮过枯枝,呼呼地响,空中有些微雪。在无聊地等待着的期间,张孟谈从悬挂着的帘栊缝隙向外眺望,发现庭院的景致竟和从前一样,保持着赵鞅的布置,没有丝毫改变。赵无恤的嫡长子,赵氏的宗子,在被略略染白的院子中央,模样很是兴奋。几年过去,这孩子已经长大,能够跑动,穿着新做的鲜艳的素面缎子的夹衣,嘴里叫嚷着,在尚未开放的梅花边和几个兄弟游戏。张孟谈新近娶了妻子,还没有子嗣,窥见此情此景,觉得很可欣慰,等到赵无恤来了,微笑地俯首向他祝贺。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主君并不显出高兴的样子,神色复杂地转头望着帘栊外面。 “不是他。”赵无恤刚刚落座,忽然深深地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一口气,又站起身来说道:“这事情我还没准备和别人讲,怕无端生出动乱……不过和你说说也无所谓。” 他们周围的气氛变得沉重诡谲,张孟谈不能理解地看着主君。密闭的室内异常幽暗,空气混浊温热,日光浅淡狭长,斑驳地映在地毯上。赵无恤在日光里立着,身上披着象牙色的羔裘,他拎起群青色的下裳,缓缓走到门口倒悬的几何纹织花的毡毯旁边,浆过的布料随着他的脚步,发出的摩擦声响。 赵无恤在那里站住,将赭石色的毡帘掀开一角,凝视自己的嫡长子和其他几个孩子,脸上显出回忆往事的表情张孟谈没有察觉到他在回忆什么。冬日的毫无温度却光芒刺目的太阳高悬在苍白的天上,赵无恤抬起头来,微微眯着眼睛,仿佛他的面前不是萧条的中庭,而是赵氏宗庙排列着青黑色柱子的前廊。 他转回身来,声音低了下去:“我不准备让空同氏的儿子当太子。”坚定沉静的目光投向张孟谈,“在我心里,继承赵氏的应当是另一个人,改日再把他托付给你,还请你……多多照料。” 张孟谈虽然不知道他在说谁,但看主君的样子特别郑重,便也不敢怠慢,郑重地应允了。 年末很快到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城门上的积雪愈来愈厚,整个城郭笼罩着白色,每天清晨不得不特别派人扫除。赵鞅死后,宗庙立在晋阳,每年都有盛大的典礼,祭祀在晋国显赫过、最终如冬雪般消泯了的赵氏宗主们。今年张孟谈也参加了典礼,确切地说,赵无恤从绛都来到晋阳时,张孟谈就作为亲近的家臣陪伴在主君身旁了。 年终大祭十分热闹,族中的男女都穿上了平日不多穿的正式的盛装,一齐在那里忙碌着。按照规格牵出豢养的家畜,当场宰杀了,盛祭品的乌木盘子摆满了石制的祭台,红色的衬布上满是鲜血。参加祭祀的赵氏子孙们遵从长幼身份,次第走进整肃堂皇的青黑色宗庙内,重叠的青红色衣衫和沉重繁缛的玉佩不断地发出声响,与在宗庙内回dàng的庄重的乐声相得益彰。 张孟谈同其他家臣一起走上前去,主君赵无恤跪在地上,正向某个方向注目,张孟谈抬起眼来,看到陪祀在赵简子旁边的董安于的牌位,由于年代很近,所以青色的漆面显得崭新锃亮,于清晨苍白的太阳底下折shè出微弱的光。 董安于含冤自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认定是晋国的罪臣。赵鞅虽知道他是为什么死,可是不能明说,在荀跞的重压下,一个字也不能说。他把给董安于立牌位的事嘱托给赵无恤,不过以赵鞅的xìng子,还是有些等不及,荀跞死后他成了晋国执政,就亲手在宗庙内陪祀的臣位立了董安于的牌位,没有等到智氏灭亡之后。荀申为人淡薄木讷,纵使听人传说这件事,也无心追究。荀瑶又把这个由头忘记了。董安于的牌位一直保存在赵氏宗庙内,放在离赵鞅近的位置。 张孟谈听过董安于的故事,他那时年纪尚小,没有入仕,不清楚内情。那个刺眼的牌位映入眼帘的一瞬间,他站在原地,微微地愣住。他料想赵无恤在董安于生前应该认识他,可面前的主君是否曾有所表示呢?对这类事他如何看待?张孟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敢向近在咫尺的主君确认,他已经有了觉悟,无论是董安于还是他,甚至是主君,与宗庙里摆放的血淋淋的牺牲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灵魂和xìng命不属于自己,而注定要被供奉给赵氏漫长的历史,用以祈求未来的繁荣。 他出神地注视那被祭品簇拥的祭台,心中涌起万千思绪,赵无恤随即起了身,招呼他过来,张孟谈不敢怠慢,马上走到主君身边,低头等待吩咐。他最不愿意面临的事情发生了,赵无恤沉默地向他指一指董安于的牌位。他的主君把目光转向他,徐徐问道:“你害怕吗?” 张孟谈扬起眼睑和他对视,赵无恤的眼神平静如子夜时分幽暗的天空,看不出什么喜怒。他紧张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赵无恤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抓住他,催促又似安抚般地拂过他的手背,张孟谈浅而急促地吸了两口气,颤抖着,低低地说:“我想没有人会害怕这样的荣光。” 手上骤然加重了力气,赵无恤凝视着张孟谈。“可是我怕。”很久以后,他开口说。 张孟谈陡然一惊,仿佛为了确认什么,他颤抖地地向主君投去诧异疑惑的目光,赵无恤错开了眼睛。“以前怕,后来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办法,古往今来都是这样。”他说,浅栗色的眼睛环视整个高大肃穆的宗庙。“你猜不到的。”赵无恤忽然以一种极为深沉的悲哀语调,慢慢道:“在这个地方,为了这个地方,曾经供奉过多少人哪。” ☆、宾之初筵 荀瑶准备第三次讨伐郑国了,赵无恤立即把张孟谈召到身边询问。 即使可怕的末世,也并非每年有战事,荀瑶和赵无恤一样,更多时候在绛都或者封邑处理政务,任漫长的时光在窗外叶尖的枯荣之间消耗。另一些日子,从远方传来别国的消息,就要进行战争了,站满公卿的朝堂上空气充满凝重的味道,像是春祭时宗庙里的冰冷的灰尘气味。 罕见的是,这一次出兵并非荀瑶主动提出,而是新即位的国君向他询问的。郑国的先君前不久也去世了,国家内部发生动乱,给了晋国可乘之机。荀瑶作为执政,而且是两次受挫于这个弱小国家的,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早就在计划怎么让赵无恤对他屈服,跟他一起出征了。 荀瑶当即向新君索要了诏令,派人向诸位卿大夫宣读,此事重大,晋国上军出动,赵氏免不了要随行,赵无恤把张孟谈召进书房,朝他询问。 “无穷之门的事,执政不可能没有察觉。原本我们和智氏的关系就很紧张,现在随时可能崩溃。所以最好顺遂他的意思,否则……难免生出事端。”张孟谈坐在主君下首,一只手把袖子揽住,冷静地分析着状况:“而且郑国向来也是赵氏的敌人,您的父亲简主生前常通过战争震慑他们,虽然您如今尚未坐上执政之位,也不能疏忽。” 他原本信手在地图上指点,感觉主君好像在看他,抬起头来。赵无恤果然望着他,眼光沉默而冷淡,过了片刻,问道:“能做到简主的地步吗?”他随意地说:“我年轻时xìng情狂傲,近来却常在想,荀瑶比我年轻。” 张孟谈睁大眼睛,霍然攥紧了手中的绢帛地图,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于察觉的悲哀,更明显的是特有的坚定,狂热的、愿意为某种事物赴汤蹈火的坚定。张孟谈松开手,地图上黑色笔墨细细勾出的城阙之间,布面的褶皱扭曲地横行。他俯下身向赵无恤深深一拜,额头正好落在主君被檀红色下裳包裹的双膝之前。 “国内外的很多人都预言过,智氏不长久了,如果您愿意信我……” “我知道了。”赵无恤觉得没有说下去的必要,打断张孟谈,把他扶了起来,一面挪动膝盖,离开了光滑单薄的细麻垫子。他站起身,轻轻地说:“我会接受国君的诏令。” 破窗而入的温柔的夕阳之下,张孟谈注视主君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此刻的身姿异常孤独而单薄,一股如暮霭般朦胧的哀愁涌上了他的心头。 赵无恤现在非常信任张孟谈,最近的日子时常让他陪在身边,即使府内的事也与他商量,很多人议论说他恐怕今年之内就要得势,张孟谈心里不在乎。他还不到三十岁,到底逃不过年轻人的毛病,对功名总有点轻蔑和不屑,以为人世间还有更高华的东西。因此,当他一开始接近赵无恤为他准备的陷阱,立刻就沉沦了。张孟谈把赵无恤当做同病相怜的伙伴,俯伏在他的身前时,他觉得自己在世上不是孤独的。 一切源于祭祀那天在宗庙里的对话,赵无恤的态度令他十分意外,他好像是为董安于鸣不平,恐惧着面前的深渊,这使张孟谈对自己的主君产生了好奇,他无法禁止自己窥视他内心的yù望。从这天起,赵无恤就不再单纯是他的主君,张孟谈想方设法地要看清迷雾中的那个人,赵无恤却以守为攻,张开罗网,把他网住了。 赵无恤是个和他一样面临抉择和权衡会感到迷茫的人,一个习惯于用理智压制情感的人,赵无恤的情感比谁都强烈,他的理智也更加冷酷。他不得不为了赵氏的利益而舍弃作为一个人的yù望,正因如此,他无时不刻地破坏着自己的内心,他深深拘束自己。他不是政治的机器,也不是笙歌长春的狂徒,赵无恤还活着,并且从宗庙鲜艳的画栋之下跌跌撞撞地向张孟谈走了来,握住了张孟谈的手,那瘦削颀长的手指,肌骨是冷静的苍白,通过皮肤的温度可以想见内里深红色的灼热的血管是如何细密地纠缠,yīn郁的血液遍淌其中。 年轻的张孟谈被这种yīn郁的、忍隐的深受压抑的气质牢牢吸引了,在不对外人宣示的内心深处,张孟谈和他的主君已然成为了秘密的共犯,他们背叛了忠于家族和祖先的思想,背叛了作为宗主和家臣坚定的决心,被共同放逐到道德的荒原上尽管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做。这使张孟谈的行动除了谋生之外也有了别的意义,他想改变赵氏受制的局面,他怀着拯救赵无恤的想法为他出谋划策,他以为完成了赵氏的野心,就能替他解开家族的诅咒,殊不知这诅咒当初缠绕在赵无恤身上时,他是多么欣喜若狂。 赵无恤向张孟谈偶然展现的,不过是人类万花筒般复杂多面的xìng格中一抹彩色的折影罢了。为了吸引张孟谈更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赵无恤有意使那在漫长生涯中消退得难以寻觅的、以至于带上了虚幻色彩的叛逆的碎片,在他面前变得灼热真切起来。倒也不能说他在欺骗张孟谈,张孟谈不够了解他,他却已经十足地了解了张孟谈,就像他十足了解自己的每个手下一样,他不费吹灰之力地笼络了这个服务多年,极富才华的年轻人,使他真正地向他屈服了。 赵无恤待人的手段十分高明,这几年来,不止是家臣,他在国人的眼中慢慢建立起了良好的声誉。除了荀瑶,他几乎能从容应对所有人,在谁也没有察觉的地方铺陈yīn谋。只有荀瑶是他永远不能欺瞒的,是他迄今为止还不能收服的。当年的事在他心头缠绕太深,纵使他能够做出万分平静的神情来对待他,赵无恤仍然无法逃避那种尖锐的痛楚以及无法挽回的挫败感,他的平静是摇摇yù坠的平静。荀瑶轻易便能践踏他的自尊。 与他相反,荀瑶的声名在不断损毁,这不让赵无恤感到意外,虽然那个人的风度和魅力比起昔年只是有增无减,亲切面容之下的狠戾终究是渐渐被人识破。尤其在第三次伐郑的消息传出以后,认为荀瑶狭隘固执、一味追究私仇的人更多了,尽管他本人丝毫没有因此收敛个xìng。 荀瑶乘坐金黑色的车子,穿过绛都的街市,仪仗很盛大地来到赵无恤的府邸拜访。按照张孟谈的意见,赵氏就要跟随出征,朝堂上其他的大夫,自然不会与荀瑶相抗。对郑国的战争迫在眉睫,只等物资筹齐,便是向南前行的时候。这种关头,身为晋国的执政卿,荀瑶有必要前来与赵无恤商议战争的种种细节,顺便也将一些战争之前的事务jiāo代给他办妥,赵无恤的官职是下军佐,荀瑶的下属,理当辅佐他处理国务。 他们拟定许多条项,作了许多假想,推演数番,赵无恤执行任务可算尽心,荀瑶的吩咐他一桩桩承诺下来,并且向他仔细说明解决的方案。他们两人这样在战争前夕谈论公事的时候,不能说氛围完全正常,不过荀瑶的态度至少还算柔和,毕竟他久经沙场,不再年轻,明白不能重蹈第一次的覆辙。 期间,他们没有再说针锋相对的话,难得做了一回真正的同僚。到了很晚,是吃饭的时候了,赵无恤身为主人,甚至挽留荀瑶在府中用餐,荀瑶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居然没有推辞。冒着热气的菜羹和ròu食端上来时,荀瑶刻意留心观察,没有酒,给他准备了酒但赵无恤没有,赵无恤不在他面前饮酒。 荀瑶今天原本没有抱着羞辱赵无恤、或是逼迫他的目的到来,一直克制自己,可这个颇值得玩味的细节一经发现,立即使他心中罪恶的嗜好蠢蠢yù动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浮上他的心头,这是否说明赵无恤仍旧畏惧他至少是忌惮他?虽然不再提起,但荀瑶相信赵无恤没有忘记他作为赵氏太子参加的那次伐郑,正如荀瑶至今记忆犹新。或许他们现下讨论的事唤起了赵无恤屈辱的记忆,看着赵无恤面前没有摆放酒樽,因而显得空dàng的漆案,荀瑶的内心隐约品尝到了胜利者的甜蜜。 “您过去很喜欢酒,如今已经戒掉了么?”荀瑶故意地问。 坐在东面的赵无恤闻声抬起脸来,他身旁是蜜色的烛火,映衬着深红的帐幔。在一片鲜艳的光影里,他的姿容普通又平庸,面上也丝毫没有光彩,完全无法与荀瑶相提并论。 赵无恤放下箸,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说:“多饮误事。”他的声音具有中年人的安详柔和,但荀瑶从其中捕捉到了若有若无的痛恨。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赵无恤几乎想也不想,随口吟道:“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这是一句讥讽醉酒大臣的诗,时机算得很精妙,吟诵的声音也很是可听。在赵无恤吟诵这一意味深长的诗句时,纤瘦苍白的手指轻敲案几的边沿,他那好像十分平庸的眼光,穿过被帐幔染成昏然的红色的灯火,漫不经心却异常锐利地向荀瑶投去。 他是在讽刺我十年前的借酒装疯。荀瑶当即心想。他还是恨我。 可一句诗算得了什么呢?赵无恤的讥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到底是非常高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纵使是赵无恤的愤怒,除了给他增加一些陶醉的原料之外,仿佛也没有别的作用,因为那愤怒联系着无可奈何,荀瑶非常轻易便能予以还击。他笑了起来,在赵无恤锐利的注视下,他一口饮干了面前的酒,轻慢地扬起下颌。 “是啊。”他说:“像大夫这样的人,确实不擅长喝酒,你擅长的只有推辞而已。” 赵无恤恨他,赵无恤无法从往事中挣脱,他一定还记得荀瑶把酒樽扔到他脸上,芳香的液体带着刺痛侵入伤口;记得荀瑶劝说赵鞅废除太子,言辞狂妄的信件被赵鞅放到他面前,他记得在一刹那间心头涌起的那种冰冷的恨意,恨不得把他自己和荀瑶都撕碎的恨意。荀瑶马上就看清了隐埋在恨意之后他的实质自卑、忌惮以及无能为力。 果然,赵无恤紧紧咬住嘴唇,几乎把脸整个儿埋进饭碗里。他忍耐着,大概花了一点功夫把自己从破碎的自尊中拯救出来,当他重新仰起脸,他的面庞又恢复了令人恐惧的、平庸的沉静,不过,其中的变化已被荀瑶悉数目睹,赵无恤的沉静在他眼中也不像之前那么牢固了。 “您不一样只会劝酒吗?……还不很擅长。” 荀瑶满意地眯起被醉意染红的眼睛。今天的赵无恤与往日相比,竟具有了些微的攻击xìng,经过长时间的侮辱与挑衅,他终于忍耐不住,微微露出了獠牙。或许是饮酒已经超过了清醒的程度,荀瑶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兴奋了起来。 “对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我特别擅长,或许我还有机会教你呢,赵孟……你想让我教你吗?” 他略约侧过身子,面带冰冷的笑容,语气轻浮地问道。 赵无恤紧紧地握住筷子,缄口不语。荀瑶恶意地笑着,嘴里说出胡话,撩拨赵无恤,企图点燃他一直遏制在内心深处的怒火。然而他的挑拨实在是过了头,马上就被看穿了,赵无恤又恢复了全然麻木的态度,以没有回应来回应他。 荀瑶愉快而遗憾地叹息,赵无恤放弃回应的同时,他难得地也放弃了挑衅,两人都清楚那是为了不破坏伐郑的同盟关系。作为适可而止的庆祝,荀瑶在赵无恤面前一杯接一杯地吞咽微辣的液体,直到面庞染上酡红。醇厚浓郁的酒的味道里,他回味着赵无恤的屈辱,怀着征服者的陶醉沉入陷阱。他乜斜着眼睛望向自己的猎物,自己的囚徒,眼角在灯下略略上挑,异常地凌厉而浓艳。 荀瑶为了取得拥戴,常是亲切的样子,实际上根本不懂得同情怜悯,他热衷于品尝他人的痛苦,这种喜爱在赵无恤身上尤甚,或许因为赵无恤的xìng格格外令他讨厌,他的伪装过于厚重,使他燃起了焦灼的破坏的yù望。他和赵无恤坐在同一间堂上,以同僚相称,但他们毕竟是敌人,他们迟早要为敌的。而赵无恤除了一句诗,除了无力的谴责,没有别的可以指向他的武器。赵无恤不可能战胜荀瑶,他在这个人面前取得了永恒的胜利。 荀瑶痴迷于破坏赵无恤,他痴迷于毁灭他,总有一天他会把他彻底毁灭,这种幸福的想象像刚刚绽开尖儿的虞美人的花朵,只在翠色的荒草中闪过一个艳丽的角,便俘获了人的感官。它代表着超越一切ròu体享乐的,至高无上的精神的快感,既将一个高傲者的自尊在脚下碾碎的快感。 荀瑶将酒器凑在唇边,再度地觉得醺醺然了。 ☆、小宛 在那以后,荀瑶又来了几次,每一次都要饮酒,他不害怕赵无恤趁机把他dú死,故意把商谈国事的时间拖到很晚,然后在赵无恤面前自饮自酌。直到后来赵无恤借故不再陪他吃饭了,他才放弃去赵家喝不要钱的酒的嗜好。 这件小小的日常琐事之后不久,就是两家约定出兵伐郑的日子,攻打郑国的部队声势浩大,由荀瑶做主帅,赵无恤次之,加上一些负责处理军中事务的大夫和家臣,既有赵氏的人,也有智氏的人。 两家军队的规模非同一般,军队离开绛都,向同姓的诸侯国开去,士兵脚踏地面和车轮碾过的动静令中原的土地微微颤动。为了首尾照应,行军时打起各种颜色的绣有白虎朱雀等等瑞兽的旗帜,豹皮镶边的旌旗在空中十分威严地飘dàng着,隔了很远都看得见。 来自几乎是天下最强大的行伍中的军人们,嘴衔木片跋涉过平原与丘陵,百日在黄河的分支里饮马,夜晚则在树荫和山谷中扎营,他们头顶宽大的芋叶穿过有雨的地带,暮色四浮之际,他们停留的杳无人烟的大片荒野上,时常腾起袅袅浅黧色的炊烟。 晚饭后,军官们每每聚集到主将的营帐做日常的汇报,荀瑶和他们一个个地jiāo流今天收到的斥候的情报,确认下一步的计划,又摊开地图来看标注好的路线,计算离郑国的距离以及最终到达国都的时间,经常到了很晚也没有困意。同时,晋国的军队已在路上的消息也毫无疑问地传到了郑国的公卿大夫们耳内,恐惧的yīn云笼罩了弱小国家的宫殿。 好在公卿之中,驷弘是经历过荀瑶上一次伐郑的,有些对付他的经验,倒不像其他大夫那样慌张,他对同僚们说:“智伯的为人,xìng情傲慢且非常好胜,他几次来讨伐都没得胜,假若这次也抢先打压他一下,让他知道困难,大约就会退兵了。” 驷弘安排在郑国国都的郊外南里屯兵数千,等待荀瑶的到来,又在国都名叫桔的城门内屯集重兵,城外则不甚设防,假如南里被破,荀瑶一定会率军从这个方向进攻国都,驷弘便准备在门内伏击他,当头给他一棒。 晋军终于到达南里,前方斥候回报发现郑国军营。此时月已高升,便不作今日的打算,暂且停下修整。命令下达以后,士兵们拿着锅子、捡来石头,匆匆搭灶做饭,荀瑶走出营帐探看,只见今夜蟾宫甚为朗洁圆润,月色银白如流水,视野冷谲明亮,清冷的光芒从远处的山影上投落在营地的空隙里,给人天地空旷之感。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城市更是变得如银雕雪砌一般,如此看去,不像是与他多番周旋的可恶的郑国,倒仿佛半梦半醒之间意识中偶然闪现的虚幻世界。 为了看得更清,荀瑶登上乱石堆就的斜坡,手中扶住一株快要倒下,却仍未死去的苍翠横斜的古松。那即将遭到他的践踏、此时显得格外脆弱美好的城阙,在荀瑶心中燃起了熊熊的yù望。他想起这是第三次了,绝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心绪激昂之际,他偶一垂眼,发现昏暗的下方,碧色的成团松针的缝隙之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那里伫立。 荀瑶定睛看了一会,确信正是那个十分熟悉而厌恶的人。赵无恤站在矮坡下面,看向他方才凝视的方位。荀瑶这才想起赵无恤好像是跟在他后面从军营里走出来的,之前原本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正受到他的刁难,大约是出来透透气。 赵无恤不知道荀瑶在这里,一味地耽于沉思,他惯常有很深的心思,不与任何人言说,徒劳地承载着,荀瑶连他的这幅模样也非常不屑。好在他明白军中不宜失和,赵无恤这些天甚是安分,荀瑶无意毁掉至今以来的成果,然而胸中总有些东西在涌动不平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激昂的yù望,在流血的战争前夜,仿佛营帐前的庭燎一般燃烧的yù望。 于是他信手折下一段很长的、分桠特别曲折美丽的松枝,向下方的赵无恤投去。荀瑶箭法很准,这种事上也不会有偏,松枝坠在赵无恤肩头,顺着鸦青的衣衫滑落,毫无例外地把他吓了一跳。赵无恤一面掸着散落于衣上的碧绿的松针,下意识地抬起头向上方望来。荀瑶从树枝的遮挡后面绕出来,俯视着他。赵无恤愣了几秒,立刻向他一拜。 “上军佐也观察郑国方面的情况吗?”荀瑶没有答拜,用很正常的语气问道。 赵无恤走近了,走到荀瑶脚下,脸上略微有奇怪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仰头瞧一瞧荀瑶,又回头看着远方,终于说:“执政能否指教?我太愚钝,从这里看不到郑国的情况。” “没错。”荀瑶说,他饶有兴味地拖长了声调:“就是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可是,难道这种说法能敷衍我?”他漫不经心地端详着那个人的脸:“你怎么总这么战战兢兢的?好歹成了上军佐,可你一点长进也没有。” 赵无恤明白自己又被戏耍了,一瞬间,荀瑶一厢情愿地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动摇,实际上没有,至少晋军元帅的眼睛没有捕捉到。赵无恤仍然是很习惯了的驯顺模样,略略地垂着眼睛,不看荀瑶,也不看被月光普照的地平线。 自从那天荀瑶在醉中挑衅他,稍稍地把他的平和破坏了之后,他立即换上了更厚的伪装,而且一直保持这种态度,如今还没有改变过。 “我习惯了。”赵无恤用很正常的语气说:“我怕会犯错。” 赵无恤确实习惯了外表的平静、谨慎和耐心,这是他一贯的处世之道。即使内心正感到恐惧,他的表现也能够滴水不漏,除了一个名为荀瑶的变数,这种外表几乎是完美的。然而赵无恤无法欺骗自己,他还是觉得可怕,他恍然发觉现在的情形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跟随荀瑶伐郑时极为相似,那年他的父亲和姊姊在世,他还不是晋国的卿。他们现在已并非少年,荀瑶与十多年前比起来程度毫不逊色的华丽优美的姿容,让赵无恤察觉了某种轮回的发生又或许世间的事情都是类似的,本来就是在不断重复中前行的,赵无恤却再也不愿重复那种记忆了。 “明天的战斗,假如我叫你去打头阵,你去么?”荀瑶正在上方,居高临下又不以为意地问他。 “每个人负责什么,早就安排好了。”赵无恤出着神,依旧没有纰漏地回答:“临时更换计划,恐怕对战争不利。” “果然是这样!”荀瑶也不多计较,大笑起来,说道:“你这人呀,真是傲慢得很。” 赵无恤没有应答,没有心思与他计较到底是谁比较傲慢的问题,或许荀瑶说的话也有些对的道理,要是换做别人,赵无恤的防守没有这么严密。他有时忍不住要玩弄那种危险而隐秘的把戏,故意采取荀瑶最讨厌的说辞,让对方扫兴。这不仅仅是因为赵无恤特别恨荀瑶,他无法洞察自己内心做这种事的缘由,荀瑶对他来说有些难以形容的特殊。 赵无恤猛地感到身上一阵寒意,意识到夜色已经很深了,他是为了缓解战争前夕的压力,才到军营附近随意地漫步,至于碰见荀瑶,是预料之外的事,为此耗费了过多不必要的时间。废话了半天之后,即使荀瑶还是一副不准备就寝的样子,赵无恤打算向他说出告辞的话了。 好在,在他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赵无恤如释重负地看见荀瑶从刚才的位置离开了,等他走到近前,赵无恤才瞥见他的指尖拈有一片桑扈的青色羽毛,应该是方才讲话时看见旁边的松叶间沾着,就摘了下来,好玩似地拿着。明亮的月色下,桑扈的羽毛泛着它主体身上所有的艳丽的色泽,荀瑶仿佛被青翠的颜色刺激,想起什么一样,将它在手里转了几转。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首诗叫做《小宛》,因为诗中提到了桑扈,所以荀瑶断章取义地诵了其中的一句,用来形容赵无恤。诗句本身并不恶dú,荀瑶这么念出来,大约也没有夸奖的意思。只不过,荀瑶盛年的风度十分成熟,月华之下,连营之外,他手持片羽,面露微笑,随意咏诵的清秀姿态,本已胜过了赵无恤。荀瑶自己深知这一点,所以格外得意。 这是对赵无恤的一次还击,又或许是炫耀自己不亚于赵无恤的吟咏,总之,他还记得赵无恤对他的赋诗讥讽,并将它作为久远的对答。荀瑶的目光投向青色羽毛细密的管状纹路和一边磨损的缺口,轻描淡写地吟着,就像他不过突然联想到的,并没有什么深意。如果一定要找出他别有用心的证据,那就是他在诵赋时含笑地瞥了赵无恤一眼。 按照礼节,赵无恤还要答一句什么诗才好,荀瑶自己对此一向是凭兴趣来,所以那时候也没有答赵无恤。他猜想赵无恤是一定遵守这礼节的,但是赵无恤看了一眼月亮底下泛着幽光的青雀羽毛,便将目光转向了无尽的夜空,没有答诗。 一同回到晋国军营的路上,他们之间除了沉默什么也没有。战争前夕,赵无恤真的很害怕会再生事端了,他疲于应对和往昔过于相似的现在,荀瑶看出他非常希望结束那些试探和挑衅,甚至希望荀瑶就此熄灭掉对他的好奇,但他愈是这样,荀瑶就愈不会善罢甘休。 元帅和上军佐的营帐相隔很近,直到门口,赵无恤都没有说一句话。荀瑶明显流露出惋惜懊恼的神情也被视而不见。最终,赵无恤从容地、不无风度地施以荀瑶一礼,随即准备后退。 今晚的月色银白如霜,怎么甘心就平淡无奇地结束?与赵无恤一味地逃避痛苦不同,荀瑶的情绪高涨,举止异于往常,一想到明天的早晨,想到无法夺取的郑国,荀瑶的心又像被火灼烧似的,纯白的月光和桑扈留宿的痕迹很快就不会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功勋、战火、烽烟。 他扬了扬眉,举起一只胳膊,最终游戏般地做出一个逾越了他和赵无恤之间任何身份的动作,无论是同僚、仇人、上下级,还是两个普通相识之人都不会做的事。借着晦暗的夜色,他将那支青色的、艳丽的残羽夹在指尖,动作轻快迅速地塞进了赵无恤的被体温染热的衣襟。把手伸到他衣服里的一瞬,他感到自己几乎碰到了那个被他厌恶的人跳动的心口,在薄的白绢里袍的掩盖下,炙热的生命搏动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他的指甲稍稍刮过丝织的衬里。荀瑶抽出手,赵无恤转过脸来,满脸难掩的惊愕。 “上军佐,你好像青色的小鸟,可惜没有羽翼不能展翅。”荀瑶以愉快的傲慢声音说:“虽然无法飞去郑国军营替我探看情况,不过今夜月色很好,你看见么?” 他不是说谎,因为他实在是太激动了,被毁灭之前的……被涂抹上血迹之前的银白纯粹的月色,荀瑶从心里不屑地认为赵无恤并不明白,赵无恤并不会因为玷污了这种月色而激动。即使感到兴奋,即使胸中的跳动加快,这个人也一定会闭紧他的嘴唇,绝不吐露半点,无论对他做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那样忍受了。正因如此,他的模样总是那么难看。可是会毁灭的,无论是郑国,还是赵氏,有朝一日,终究会被烽烟笼罩消逝而去。 荀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 ☆、第 21 章 晋国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便攻下了南里,不知是否国中有难的缘故,郑人的斗志并不高,稍一与晋军jiāo战,马上就退走了。荀瑶坐在chā着主帅旌旗的战车上,沿着凌乱的车辙追赶向首都逃去的郑国军队,神色益发得意。 那天深夜以后,接连几天都是非常晴朗的天气,四野温暖得有些燥热,在滚滚车轮扬起的土黄色烟尘上,天空蓝得如同给蓼蓝泡的水洗过了似的,厚重的云朵在阳光下呈现出纯粹强烈的白,仿佛宝石中的絮状物那样凝定着。晋国的战车驶过空旷的城郊、长势并不良好的农田,靠近了郑国因为连绵不断的战争而被多次破坏,又多次修补,显得颜色斑斓的城郭。一路上并非没有遇到阻拦,只不过士气高涨的晋军一味冲锋、砍杀,犹若锐利的镰刀,将郑国的防线像拆除破旧的藩篱那样瓦解了。 如驷弘所料,按照这个方向,晋军到达的是郑国的桔之门,城门之前早就安排了一些守军,却没有设重防,目的是引诱晋军进入伏击圈。等到负责殿后的赵无恤赶来时,jiāo战已经进行过一轮,他看见的是破败的城门和逃走的守城军留下的武器与旗帜,还有停驻在城门前的晋国的军队。攻城的器械陈列一边,许多军官都待在原地,样子却不像是休息。荀瑶在其中,满脸焦躁,大约在等待什么不过不是赵无恤,赵无恤跳下车子拜见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略略烦躁地向他面上一扫,马上移开了。 今日的状况有点不对劲,荀瑶不需要别人提醒,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从这道诡谲狭长的城门内,透出的是一股死一样的压抑的寂静,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不祥的yīn谋的气味。当轻易便摧毁了的城门被打开,这幅景象展露在荀瑶面前,他的心中立即起疑,原本就在前方的目标忽然坠入迷雾之内。 荀瑶不敢马上率领军队通过那道土砖垒成的高大拱门和空无一物的瓮城,去迎接盼待已久的胜利,这样的情况最忌讳轻举妄动。他下令原地驻扎,随即派了手下一位算是可靠的人进入城中打探消息,无论是他进去之后马上仓皇逃出,还是从容地出来汇报,全在荀瑶的预计里然而他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来。日影从一个砖缝偏向另一个砖缝,缓缓地爬走了,大家不安起来,身上发了汗,盔甲里一阵阵地难受,可那人就这么被这道死寂的城门吞噬,宛若一滴水落入夏季炙热的沙子,转瞬蒸发。 荀瑶一个名叫张武的家臣,素来心思和他一样狠dú狡诈,因此很得荀瑶赏识的,此刻也开始沉不住气,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主君。荀瑶无动于衷地沉思了一回,向他抬起一只手,示意道有了方法。张武看见主君将眼睛转向赵氏的军队,带着格外冷酷而慎重的神情直起身子,走下战车,一步步走到赵无恤跟前。这时,他的表情又变作了往日那种胁迫xìng的、虚伪的亲切。 “这么久,我想你也休整好了。”荀瑶微笑地说:“这次一定得胜,你先进城去,占个先机。” 赵无恤微微一愣,警惕地看着他,他一直等在这里,周围人的表现一览无余,以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不难猜出荀瑶是想送他去填平郑国的陷阱。 荀瑶素来憎恶赵无恤,觉得他愚不可及,然而如今的对视中,他又开始憎恶他为何不蠢得更彻底一点。 “这不妥。”赵无恤下意识地推脱道:“您……” “我的意思是命令你做先头部队。”荀瑶不耐烦了,抢先用异常淡漠的声音补充。 赵无恤看见他的样子,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从容应答:“入主敌城之事,从来是主帅在先,岂有官阶在后却强行抢占之理。”他深深一揖:“无恤不才,不敢与您争功。” 虽然谦逊却毫不妥协,虽然坚决却滴水不漏,这种难以应付的态度使得荀瑶好不容易遏制的、在长久的等待中产生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在此之前,他尚且有心思与赵无恤周旋,然而只要望着这张令人恼怒的面孔,感受到赵无恤居然胆敢拒绝他的要求的事实,他完全无法使出智计。荀瑶向来清楚这个敌人的为人,恨不得立刻揪住他的衣襟拖去昭告天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赵无恤虚假的一面,享有盛名的赵氏宗主不过是个从卑贱的地方爬到厅堂上来的龌龊的伪君子,圆滑、狡诈却又极力保持清白的声名,心里害怕着遭到人的议论,害怕着失去目前的地位。 “那么你是要违抗军令了?”他睨着赵无恤,冷冷地说。 “不敢。”赵无恤停了片刻,低垂面孔,不卑不亢地答道:“倘若去了,是傲不知礼,倘若不去,是违背军令,身陷两难之中,实在是我的过错,无言可辩。” “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想说的其实是这个。”荀瑶冷笑地说:“那难道是我的错吗?” 荀瑶积攒已久的情绪终于难以按捺,他霍然暴怒起来,伸手紧紧抓住赵无恤的手臂,赵无恤的指责宛若利箭,既已对准了目标,谁也不可能察觉不出。四周许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们,许多人已经等待了很久,这个倒霉蛋却不肯前去送死,宁肯拖累得他们满盘皆输!荀瑶把赵无恤拖到自己跟前。“难道是我的错吗?”他咬牙切齿地问。 毫无疑问,这个人触了他的逆鳞,荀瑶把一贯以来的愤怒发泄在赵无恤身上,赵无恤反shèxìng地推拒了几下,荀瑶抬腿绊他,想要把他的脸往地上摁,把他的额头掼在城墙上砸碎,把他像一个易碎品那样破坏掉。由于身上的铠甲很重,他一时没有得逞。赵无恤不仅不肯让他,反而挣扎起来,企图挣脱荀瑶的钳制。许多家臣围过来拉扯,却因为这两个人身份尊贵,且脾xìng古怪,没敢真正使劲拉开。 他们打了起来,局面呈僵持之势。执政和上军佐的肢体如斗争的公牛的角一般抵牾,差点一起跌在地上。他们扑腾着,挥舞着肢体,腾出手来殴打对方,铠甲时不时相撞发出激烈的声音,这原本是晋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然而,在愤怒bào发了的时候,却和街头的醉汉没有什么区别。 最后是荀瑶占了上风,他扭住赵无恤的胳膊,将他狠狠一推,对方的额头撞在城墙上,沉闷地响了一下。荀瑶退开两步,一边喘气,抱着两手,一边张大眼睛,瞪着赵无恤艰难地转过由于耗尽体力的争斗而变得通红的面庞,他的额角垂着细长的血流,一只手捂着发热的伤口。荀瑶的脸上仿佛微微浮出一点冷笑,又仿佛犹有怒意。他用目光自下而上地扫过赵无恤,轻蔑而嘲讽地道:“懦夫。” “面目丑陋不堪,出身低微卑贱,在战场上又拿不出勇气,你有哪点配做赵氏的宗主?”荀瑶平复了呼吸,好整以暇地看着赵无恤,恶dú地讥讽。他想起了那桩赵无恤最为忌讳的旧事,顿时又高兴起来:“假如赵鞅黄泉有知,一定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话。” 在十分得意地说出这些刻薄的言辞时,荀瑶还没意识到命运如同缭绕天周的星辰,又转回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点,所有情形皆相似得令人恐惧。当然,他和赵无恤不一样,是不畏惧命运的他不畏惧任何东西。 赵无恤倚在墙上,拭着额头的鲜血,一面望向他,一须臾间神情变得非常可怕,不同于往常。赵无恤眼中猛然迸shè出深沉的、yīn暗的目光,这双眼睛带着血丝,不像是人的眼睛,宛若从黄泉的深处、从形状残缺的鬼魂们眼中才会看到的那样怨dú、仇恨的眼色,赵无恤那历来深不可测的内心漆黑疯狂的恶意刹那间完全展露。荀瑶从来不知道赵无恤会这么看人,特别是这么看他。但他同样也不会为此感到害怕,他甚至再度振奋起了情绪,几乎和赵无恤一样疯狂了。 有一会儿,他以为赵无恤马上就会冲上前,向他拔出腰侧的长剑,把他在这里砍死,或者他会号令赵氏的军队把矛头对准智氏,可无论哪种都不过是徒然,荀瑶坚信赵无恤杀不死他,也不能打败他。荀瑶忽视了一点,那就是虽然他不惧怕命运,却无法改变命运按照毫无不同的轨道行驶而去,和十几年前一样,驶向了失败的终点。 赵无恤没有杀了他,也没有攻打他,荀瑶的一通痛骂,让赵无恤现在连掩饰情绪也做不到了。即使如此,赵无恤擦拭着仍旧流血的伤口,缓了一缓,走上前来,缓缓向元帅答道:“能够忍耐耻辱,不会为赵氏招致祸端,先君选择我,或许只因我有这个优点吧。” 他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颤抖,不影响这是个完美的作答。赵无恤竭力抑制着对荀瑶一拜,作为告别。许多惊异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即使到了今天,赵无恤的选择也和那天如出一辙,他退让了,为着赵氏的未来,他咽下了难堪的苦果。连智氏的家臣也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他就这么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过身去,登上了车子。 由于一时的恼怒,荀瑶再度侮辱了和自己联手的盟友,作为代价的是脆弱的联盟土崩瓦解,军队失和分裂的结果无可避免地再度降临。或许荀瑶不把赵氏放在眼里,甚至不把郑国放在眼里,加深赵无恤的仇恨和yīn影令他尤其高兴,使他的人生又得到了新的快感,然而他迄今为止为了洗雪失败的耻辱的努力,确实地白费了,作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结果的野心家的角度来说,他早已输给了赵无恤。 这天下午,赵氏从郑国撤军,傍晚,智氏的军队也踏上了回途。赵无恤这次没有阻止旁人说出真相,不过他本人从不提及这层原委,不管谁问起来都只是说身体不适。 荀瑶从侮辱了赵无恤的那一刻开始就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也很干脆地跟在赵氏后面撤走了。只不过,荀瑶照例把失败的所有都看作别人的错,丝毫没有从自己这方面后悔的意思。由于这次的功败垂成,他对赵无恤倾注了更多憎恨,在回晋国的路上不断地唾骂他,痛斥赵氏为晋国的dú瘤。 “他以为凭他那样就能够保全赵氏吗?”他像讲述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一般对张武谈起这件事,脸上仍轻蔑地、愉快地微笑着。荀瑶的高傲丝毫没有因为失败发生任何改变,他以践踏赵无恤这种人作为自己傲慢的养料。从他尚且年幼时,致命的缺点就已经牢牢地固定在他的人格中。无论什么,总会是他的,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他坚定地这么认为。 荀瑶学不会接受教训,即使命运一度又一度地重复,他还是只会随心所yù,用傲慢的态度应对一切。 这正是他、也是智氏的最后的悲剧的根源。 ☆、第 22 章 赵无恤回到晋阳,把自己灌醉了。 自从代嬴死,他几乎不再酗酒,然而,当朦胧的令人舒适的醉意再度袭上心头,他还是像当初躺在代嬴怀里一样,屈服了。他需要一点东西来麻痹自己,否则他简直一刻也无法从荀瑶赋予的yīn影中解脱。赵无恤的人生从被算命者相中的一刹就已套上逐渐沉重的枷锁,时至今日,已经沉重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某一天的整个下午,赵无恤酩酊大醉,和衣卧在弥漫酒气的室内,睁大眼看如血的夕阳粘稠温热地浸透窗棂,把室内的物体染上一层昏沉的色彩。直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他才爬起身,叫侍从端了饭来吃,一面吃,一面取出家臣们写来的竹简查看,他从郑国回来之后很是消沉了一阵子,自然有许多事情等待处理,赵无恤尽全力企图看清那些字眼,但手里打滑,怎么也抓不住竹简的边缘。 他正和竹简做着斗争,忽然从庭院里传来轻微的嘈杂声,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赵无恤仰起脸,瞧见外面火把橘红色的光芒犹若飞鸟的翅膀一样晃动着,在窗上映出一些模糊柔和的光点。后来,许多脚步声由远及近,屋子前面有人在说话,又有家臣的声音在答话,好像来了什么身份紧要的人。 自从他回到晋阳之后,还没有过这样诡异的拜访,赵无恤尚未弄清这阵骚乱的源头,几个人便急匆匆自外进入,赵无恤似有预感,紧张起来,原本半躺着、倚靠着凭几的身子坐正了。行过礼后,使者走到赵无恤面前,向他呈上一封竹简。那人满面喜色,禀告道:“代地的新稚大夫派使者送来告捷信,中山之役大捷,已取得柏人、中人两地……” 其实,在他进来之前,赵无恤就猜到会是战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忧悸不已。智氏近来又有新动作,自从赵氏从郑国撤兵以后,荀瑶对第三次的失败不甘心,并且将赵无恤视作罪魁祸首。抱着威慑赵氏,提醒一下他智氏的强大的目的,没过多久就去讨伐中山了,他在中山取得了穷鱼之丘,还停留了几天,现在应该正在回军的路上。 在郑国受到了打击,又被中山的事情威胁,赵无恤比平时更感到焦虑,丝毫顾不得掩饰和智氏争夺的目的,一听说荀瑶攻下穷鱼之丘的消息,命令地震之前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有所准备的军队从代地立刻出兵,直取靠近首都的两个城市。 传达战报的使者还没有说完,赵无恤发出一声愉悦的、由衷的叹息,叹息声十分沉重,从他感到幸福的胸膛中不加修饰地溢出。他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和轻松中,一把将箸拍在饭碗上,站起身子,感到自己的多年的苦心获得了回报。郑国的受辱算得了什么呢?他没有输给荀瑶,他手中拥有土地,这比无聊的言辞和破碎的尊严重要千万倍,无穷之门外的领土还在扩张,直到钧天之上天帝信手所指的方向的尽头,没有结束的时候。 赵无恤的内心不由得激昂起来,或许有饮酒的缘故,或许是胜过了荀瑶的消息比酒还能刺激他的神经,他脚步不稳地绕过几案,走到堂下,焦急地去接那封竹简,骤然一个趔趄,幸好被一旁随使者前来的张孟谈扶住了。 “我知道的,新稚大夫他……”赵无恤说,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 他展开从那遥远地方送至的来书,飞快又仔细地读,间或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狭隘的庭院外更广阔的地方。月亮的清辉自天而落,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青白的光亮也将照在他新获得的土地上,照在赵氏的旗帜、照在无穷之门沧桑厚重的砖墙间。 赵无恤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他的笑容惯常像空中拂过的流云,是不长久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愉快的平和,他不失风度地向使者称赞新稚大夫的功绩,说当初让他来辅佐年幼的赵周是十分正确的选择,又面目和善地向随从吩咐好好款待新稚大夫的使者,为他接风洗尘。兴高采烈地说过一番话之后,他感到有点饿了、而且渴了,重新坐在烛光里,伸手去舀蕨菜,然而手伸了三次也没抓住放在一边的木勺,最后还是张孟谈拿起来,jiāo给了他。 他还没有输给荀瑶,真好啊,他并不是输给了荀瑶。 因心情舒畅的缘故,赵无恤吞咽饭菜的速度好像都比以前快了很多,往嘴里塞了不少东西,鼓起腮帮子咀嚼。他将一把大麦饭握在手内,还没送进嘴。忽然,张孟谈看见他好像想起什么可怕的事,脸色变了,喜悦渐渐从他的面庞上褪去,眉头慢慢揪紧,神情重新凝重起来。 “怎么了?”张孟谈关切地问,还以为主君吃的东西有什么问题。 赵无恤摇了摇头。 “我不会遭遇灾祸吧?”他仰起头,自言自语地问道,言语中有一股难以捉摸的诧异。 “刚刚的样子,实在不应该。”似乎酒被吓醒了,赵无恤检讨道,声音里有一种美梦醒来时笼罩周身的寒冷。他发现张孟谈用非常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等待解释,就垂下眼睛,沉闷地说:“说起来荒诞……忽然这样大的一件喜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配受这种幸福。” “您是赵氏的主君。”张孟谈坚定地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赵无恤回想起了某个画面,紧接着,他想起那是父亲丧期已满的春日。春风还带着冬季的冰冷,但已有了略微的泥土香气,在晴朗蔚蓝的空中向他吹来。离赵鞅去世过了三个年头,春祭完毕,便要按礼脱下丧服,换上新衣,同时也要举行一些庆祝的仪式。赵无恤褪掉带着体温的麻布衣裳,穿上新做的、冰冷而轻便的春服,独自坐在房中有些不习惯似地舒展一下身躯,抬起手,放在朴素的、光华沉潜的桐木琴上。手指掠过强韧的弦,稍稍用力地按下,立刻传出一串沉重的微响,在这微响里,他回忆起智氏宗主的笑容。 他叹一口气,觉得虽然春风拂面,然而身上好像穿了十层冬衣。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所以很少说。”赵无恤摇着头,苍老地开口:“你不知道,主君以前不是我……我害怕我会变成傲慢的人。我没有德行,出身也不高贵,浅薄无知,即位多年来,一有什么好事,我就想,恐怕一切都是侥幸而已……否则我凭什么得到这么多?我唯恐将来会有更大的灾祸在前面等着,会把本来的一切和争取到的一切摧毁。” “是的。”张孟谈说,声嗓温柔:“这是您争取的事情,所以没有什么可以否定您。” 赵无恤眼前浮现出荀瑶对他尽情讥讽的模样,陷入了痛苦的沉默。他伸出沾有饭粒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饮食的器具。他想起他的人生中有许多不幸的事情,可以为这样的想法做实证,比如他被看相者预言命运之后,他的母亲的死;还有他终于完成夙愿取得代地的时候,代嬴的死,他不知道这次胜利以后会发生什么。赵无恤现在想起来,心口还残留着生锈的疼,代地是赵鞅的嘱托,是他人生的起点,他不得不付出代价。究竟有什么法子能不害死代嬴呢?他没想出来。 在苦苦的挣扎间,他将眼睛微微转向张孟谈,张孟谈在他的眉宇间再次看见yīn郁不安的神色,仿佛暗夜中漆黑的流水微弱闪烁。张孟谈第一次觉得他并不如所想那般的了解主君,也不可能看透他了。赵无恤是个复杂的人,张孟谈拂开了一层迷雾,迎面而来的却是又一层不可知的夜霾,在重重夹杂真假的烟尘之中,赵无恤本身犹若一泓纯黑的潭水,dàng漾着复杂、黏稠、似乎能将他吞噬的危险的波光。 好在他的主君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多心,又开始吃饭了,然而面上再没有那样的喜色。张孟谈向他告辞出去,走到室外,把方才发生的事讲给迎面遇见的第一个人听,随后又讲给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不出他的意外,不久之后,这件事就传遍了整座城市,赵氏的家臣们又找到了新的理由称赞主君的贤能,他是多么克制、多么谨小慎微、多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无怪赵氏的百姓们会爱戴他,实际上,要全晋国的百姓都来爱戴他才好,毕竟唯有这般勤勉贤能的人,才能做民之主。 这消息甚至传到儒家弟子们耳朵里,理所应当地也被荀瑶宅邸中的人们知道了。第三次伐郑失败之后,两家的关系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荀瑶益发憎恶赵无恤虚伪的谨慎恭谦,甚至觉得自己没法再在朝堂上和他正常地相处下去。他听说赵氏取得了柏人、中人,皱紧眉头,思及赵无恤是准备与他争抢到底了。赵无恤一向懦弱,在这种事上却不肯相让,让他十分讨厌烦恼。 至于人们争相传颂的赵无恤的大惊小怪,荀瑶仅是向上翻一翻眼睛表达不屑的态度。荀瑶和儒家的学者们不同,认为赵无恤过分小心、杞人忧天,是他十足卑贱的证明,是他从身份卑微的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恶习。 “自卑已经把他折磨成了这样。”荀瑶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不能怪我。” 荀瑶背着手从室内出来,从残雪未消的道上走过,微弱苍白的雪光映在他染成木桃色、曲线流丽地绘着的凤鸟衔花纹样的下裳上。智氏崭新华美的庭院里堆积着春天的最后一场雪,雪在太阳下开始消融,变得坑坑洼洼,好似群山与幽谷的形象。春天的日光灿烂耀眼,挂在门框下面的帘栊全部卷起,为了主君能及时看到今日的晴空。 荀瑶环顾四方,他现在不会觉得这样的景象新奇了。他向远处的春日之空眺望,手中持着杯盏,特别愉快地品尝盛在华美容器之中的、智氏宅第内储藏的酒,预想这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赵无恤还会有什么奇异的举动。他一面冷笑,一面对赵无恤徒劳无功的虚伪发自内心地不屑。 他总要找到一个时机,彻底地毁灭了这个人,毁灭了智氏视若眼中钉的赵氏。 赵无恤害怕灾祸到来,可是,倘若赵无恤和赵氏将来真会有什么很大的灾祸,那多半会是我造成的。 荀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非常新奇刺激,略微发甜的去年的水果酿成的酒,在他舌尖和喉头腻密地氤氲开来,更加振奋了他的精神。浅金的日光和朦胧的雪光中,清冽的液体泛着诱人的色泽,氲出一阵阵浓醇的香气,不安分地在错银的铜容器中dàng漾,荀瑶微笑地俯下头去,仿佛从这一湾醉乡里,能窥见迷离的幻梦的终点,能窥见所有疑题的答案,以及由古至今的真相的碎片。 ☆、第 23 章 赵无恤坐在堂上,静静地看向走上前来的张孟谈。 张孟谈按照他的示意在侧边的位置坐下了,那里早准备好一张锦面的软垫。开口汇报情况之前,他转过头望着原本侍立在下面,听赵无恤训话的他的嫡长子。这孩子如今已经长得很高,虽然还没有到改换发式的年纪,但面上已有了一点沉静的神色,身穿秋色里子的青绿的衣裳,姿容非常可喜,不再是张孟谈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个跑动玩耍的稚子模样。 张孟谈之前去外地办了很长时间的事,刚回来不久,觉得这孩子比上次看见又要成熟了,十分惊喜。他心里盘算着,孩子长到这个年纪,听父亲谈谈政事似乎也是应该的,因此以为赵无恤不准备让他回避。谁知道,赵无恤抬了抬手,仍旧是做了个叫他出去的姿势。 果然,那孩子脸上露出一点不解、一点愤恨来,想必已经遭受这种待遇很久。但他不敢直接表达,仍是犹犹豫豫地说:“父亲……” “去给你的母亲请安。”赵无恤说:“我教育过你,这种事不可疏忽。” 他的神色和声调没有特别的改变,张孟谈却察觉到他的态度非常严厉,想必堂下那孩子也已察觉。可他还是没有出去,反而低着头,有点委屈不安地小声回答:“母亲又会问我,今天父亲和我说了什么……” 屋子里一时静默。 张孟谈担忧地瞅着赵无恤,同时又为自己不经意间探听到了这个家庭内部的矛盾而感到尴尬,有点坐立不安。听这孩子的话,想必是赵氏的主母不满赵无恤对待嫡长子的态度,又不方便直接探问,所以每日在儿子身上花心思,逼迫得这个小少年两头为难。 赵无恤听见他这么说,叹了口气,神色反倒稍稍缓和了。良久,他才轻轻地道:“我会和她说的,你去吧。” 这一次似乎没有再磨蹭的理由,那孩子行过礼,很快地倒退着走出去了。 “其实……”张孟谈想了想,觉得这么说很不好,可实在又是想说:“即使未来不做赵氏的主人,毕竟是您的长子,有些事情接触接触也不坏。” 赵无恤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苍白地微笑一下,摇了摇头:“正因他是空同子的第一个儿子,我不得不愈加提防他,我怕他有一天把握住机会。”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这对他来说很过分,可谁让他生成了我的孩子呢。” 张孟谈凝视着主君的侧脸,猛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赵氏宅邸时,赵无恤站在屋内窥看落雪的室外的情形。屋子外面的太阳光透过繁琐的窗户,微弱地映在他脸上,他的神情和那时毫无二致,被深深的自责缠绕着。赵无恤突如其来的yīn暗和自卑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张孟谈还想开口说话,却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赵无恤已经把眼光转回了他身上。 “赵周在中牟情况如何?”主君问道。 “很好……”张孟谈回答:“他办事很少出错。”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赵无恤,赵无恤似乎松了口气,张孟谈心下一片清明。赵周是赵无恤长兄赵伯鲁的独子,赵伯鲁去世后不久,赵无恤就把赵周封在代地,等赵周成年了,又把他派去中牟做官,并嘱托张孟谈对他多加关照。中牟是张孟谈一开始驻守的地方,赵氏的重邑,由此可见他对这侄子的重视。旁人不清楚赵无恤的想法,所以不认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张孟谈知道赵无恤不打算立自己的嫡长子,加上他这些日子对赵周超乎寻常的注意,能猜出个大概。 “……我总要还给他的。”赵无恤浅褐色的眼睛在暮色里微微泛出光泽,他平和地说:“当初是我把这位置从他父亲手里夺了来,我会把赵氏还给他的。” 张孟谈觉得很是奇怪。晋国赵氏和别家不同,从成季开始,就几乎没有立嫡的情况,从来是择贤而立。所以,赵氏的主君才被称作“赵孟”,孟是庶长子之意,多代传承下来,已经成为赵氏主君的专称,可佐证赵氏立贤不立嫡之风由来已久,赵无恤大可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从始至终,他一味地认为自己亏欠赵伯鲁,把人生中仅存的温柔之意给他做了赔偿,他冷酷地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即使长兄已死,还是坚持将未来主君的位置留给他的后代,简直可以说过分执着。张孟谈当然无法理解,这是赵无恤当初的身份太过低微,得势得又非常突然,所以总是对目前的一切感到虚幻的缘故。 “我听说,执政那边又有动作?”张孟谈换了个话题,问道。 “是的……”赵无恤皱起眉头,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他沉吟片刻:“荀瑶要攻打卫国。” 朝堂上安静的日子实在是太长了,确实到了掀起点波澜的时候。荀瑶这次的举动也不奇怪,范、中行氏覆灭以后,晋国四大卿族割据的局势越来越明显,等到荀瑶和赵无恤上任、先君去世,就更加明显。国君的权力愈加削弱,赵氏、智氏、韩氏、魏氏几乎等同四个小国,在自己的领地之内实行各种改革以求富强,领地中的百姓只知有宗主而不知有国君。在这关头,四卿的关系也很是微妙,经历了荀瑶第三次伐郑时的那件事,赵氏和智氏僵得厉害,人人都知道荀瑶和赵无恤有怨,越来越强大的智氏常常独自行动,有时甚至不通报其他三家,荀瑶又是晋国的执政官,懦弱的国君无法加以管束。 卫国和郑国差不多,都是中原小国,甚至还不如郑国,这些国家当过好几次中山国的同谋,是共同发过盟誓要帮助范、中行氏叛贼的,不甚服从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国。荀瑶这么多年伐郑不成,就把对土地和财富的yù望转移到了卫国身上,很可以理解。再者,这些小国趁着晋国内部割据混乱,纷纷出头,从外jiāo的角度来讲确实应该加以打压。赵无恤的父亲赵鞅当初也是这么做的。 “执政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了。”张孟谈说:“听说准备在智氏的领地内建造宫殿……他之前在高粱的城墙就建得很宏伟……不过我们还有无穷之门。” “我也这么想。”赵无恤思考着,答道:“盯紧中山和狄戎……我不是执政,对外逞威风的事情让他去做吧。” 张孟谈点了点头,气氛差不多缓和了,他把身子往前挪挪,准备进入正题,向主君汇报此次出行的见闻。赵无恤原本独自沉思着,这一下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握住了张孟谈放在身前的手,和他常常略显沉郁的yīn冷神情不同,主君的掌心十分温暖。 “对了。”赵无恤面露笑容:“这次辛苦了。” 智氏的议事殿上鸦雀无声,荀瑶伫立着,注视面前描画异常详细的羊皮地图。 他看地图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很是漫不经心,简直不像一个野心家该有的眼神。少顷,他将眼睛挪开,目光落向一旁放着银灯盏的错金曲面铜案,一对润泽如羊脂的龙形白璧搁置在暗金的铸花纹路之上,金属冷艳,白玉晶莹。室内微微有风拂过,羊皮地图的一角卷翘起来,稍稍颤动,吞没了一个城市,垂挂在各处的银红纱幔神秘地飞舞,烛盏之中灯火跳跃。 “真是可惜了,不过,有机会拿回来的。”荀瑶自言自语地说,弯下身子,指尖抚摩着温滑的白玉,好像因为觉得惋惜,所以要用湿润的指痕沾染清洁的白璧,等到夺回时作为凭证一般。 随侍一边的张武听了,会意地一笑。他的笑容半数隐没在黑暗之中,非常地yīn险恶dú。 “晋献公的大夫荀息……也使用过类似的方法,出其不意,省下了不少攻城的力气,您选的真是上上之策呀!” “荀息在攻打虞国之前,先向虞国国君进献玉璧和骏马,虞君愚蠢,以为这是好意,后来晋国果然灭了虞国,荀息将之前送上的马牵回时,笑着说:‘可惜牙口老了!’”荀瑶把一双白璧拿在手里观看,接着张武的话道,忽然一扬眉毛,中年人成熟俊美的面庞上,傲慢得意之色十足:“假如能在马齿未老之前就夺回来,那该多么好!” “那就看您的了。”张武反应很快,立即略躬身子,奉承道。 荀瑶不答,然而可以看出对这句奉承很是受用,大概心里本来也这么想的。他恋恋不舍地将即将送给卫国国君、用来麻痹敌人的白璧攥在手里。玉是上好的玉,触手生凉,雕琢玉璧的是智氏最好的工匠,除了形状琢磨成相互jiāo缠的飞龙以外,龙身上yīn刻了细密的谷纹,被堂中的烛火一照,剔透洁白,超乎寻常地精美华丽,即使给小诸侯作为国礼也够用了。 诱饵已在这里,荀瑶细细思索攻打卫国的计划,不知怎么想到那晋献公的大夫荀息原本是和自己有些关系的。荀息是晋国荀氏的始祖,他的后代分为中行氏、智氏两支,中行氏被荀瑶的祖父荀跞和赵鞅等人赶走,如今晋国姓荀的卿族只有智氏这一家。荀瑶不禁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嘴角边冷冷地浮出一笑。 “我要的四匹马准备好了么?”他回头向张武问道。 “早就挑选出来了,您亲自看看?”张武说:“都是顶好的马,中山马。” 这四匹马是准备和白璧一起,献给卫国之君拉车的,荀瑶特地吩咐用上好的胡马。赵无恤既然在代地养马,智氏也在中山搜刮了不少名贵的马匹。荀瑶指望这些宝物能让卫国放松警惕,使得他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地攻进他们的城池。他过去用诡计诱骗过仇由国的君臣,这一次也不觉得自己会失手。荀瑶好像已经看到还沉浸在收到晋国的贺礼的喜悦之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卫国君臣在大殿上乱成一团的模样,心中很是高兴,欣然向张武点点头,示意自己要去看马。 荀瑶跟着张武走出室内,外面隐约的虫鸣立刻止歇了,两个手持火把的智氏族人带领他们,向马厩走去。“真希望卫君会喜欢这些东西……”荀瑶一边走,兴致勃勃地和张武jiāo谈着,姿容不可谓不亲切。他们的声音里时不时地夹杂着几声笑,从廊下传出,飘散在了微温的夜风之中。 “……等到他收到了礼物,正感激我的时候,我就去卫国露露脸,叫他大吃一惊好了!”荀瑶对身后的张武大笑着说。 他说着回过头,一阵暖风拂面,从宅邸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更漏之声,张武连连附和。此时此刻,所有事物都还在往常的轨道上运行,仿佛没有任何不祥。 ☆、第 24 章 然而,卫国虽小,也实在是几百年的诸侯,和晋国一样有许多卿族,难免残存着几个良臣。 晋国的赠礼到了卫国,国君果然十分惊喜,等到看了礼物,又知道是晋国最显赫的卿族智氏送来的,更加欢喜异常。他还不知道荀瑶已经在晋国边境埋伏下大量的军队,准备时机一到就率兵来袭,以为这宝贵的礼物对于日渐衰微的卫国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卫国这几代动乱频仍,赶走了不少国君,过去赵鞅曾扶立出奔的卫国太子,就是卫庄公,但到了庄公的孙子这一代,又被迫流亡,现在的国君是卫庄公的叔父。卫国和晋国的关系向来微妙,此次晋国主动jiāo好,卫君又有心结jiāo智氏这个靠山,便特地在朝会之上宣召荀瑶的使者,嘉赏了他布匹和绸缎,将晋国送来的白璧以国礼呈在堂前,供群臣观看。 卫国的大臣们看见国君如此欣喜,一叠声地祝贺,只当是个难得的祥兆,没有一个人想到、甚至是愿意想一想,这奇怪且突然的献礼是不是狡猾的晋国抛来的又一个陷阱。 为了庆祝,可谓是礼崩乐坏的中原之国的朝堂上,奏起了浑厚悠久的钟磬雅声,听来异常荒谬。狂喜的气氛尚未褪去,一位身份尊贵的大臣,原本一直在旁沉默,终于忍不住从众人之中走出,来到国君面前。他不仅面上没有喜色,反而是一派忧心忡忡的神情,不像他人那般首先道贺,反倒向国君长长地行了两个吊唁的凶礼。怪异的行为立刻起到了效用,不止是国君,连在场的大臣们也纷纷噤声,无数惊恐疑惑的眼光一齐望向他。 “你怎么了?”卫君端详着他的脸,勉强问道:“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这也太不吉利了。” 这位大夫的祖上是卫国的宗室,后来别为一支,称作南氏。他死后得了一个“文”的谥号,所以在后世的记载中又叫南文子,不过与今日之事没有太大关联。只见南文子不卑不亢,跪于国君座下,缓缓说道:“没有施恩于晋国就得到礼物,没有帮助智氏却得其礼遇,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您难道不应该警惕吗?” 好在卫国的国君并不愚蠢固执,听他这么一说,愣在了当场。他细细一想,想起荀瑶惯常狡猾,更想起他昔日是怎么对仇由国的,竟然觉得南文子的话不无道理,浑身微微起了冷汗。正踌躇茫然之间,南文子又开口道:“一双白璧,四匹胡马,这分明是小国相赠的礼物规格。智瑶是晋国执政官,晋国那样的大国,如果有心与我国相jiāo,会送这种规格的礼物来吗?望国君明察!” 他说完,又是一拜,国君瞬间如头顶上响起了一个zhà雷,心中顿悟,口中急忙说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面请南文子起身。大臣们听到他的这番发言,也觉得确实很符合荀瑶的作风,果真需要多加提防。这时智氏的使者已经退去,散朝之后,国君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依旧如常地款待晋国来的人,暗地里则按照南文子的意见,立即书写了密令,快马传至与晋国相邻的几个城市,叫那里的边界守军加强戒备,小心荀瑶偷袭。 荀瑶不知此事,等到使者从卫国回来,告知卫国君臣大喜的情况,以为胜利在望,片刻也不愿耽搁,起兵连夜向卫国边境袭去。没想到,军队快到达卫国时,接到前方斥候回报,说卫国近日防备甚紧,边境布置得好像铁桶,守卫严密,一副备战的景象。荀瑶坐在元帅的战车上,听见这个消息,略想了想,自顾自地说道:“想不到卫国也有贤人,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 既然卫国这回察觉了,如果再加以攻打,便是以远道而来的晋师袭击戒心甚严的守军,不消说是很不明智的。荀瑶不愿与卫军硬碰硬,徒加损耗,当即命令撤兵回返,放弃了这次出征。 虽然如此,只怕谁都看得出来,荀瑶不会善罢甘休。自卫国回师后,他似乎有什么事要办,没有立刻回到封地去,一直停留在绛都。赵无恤以为他在计划第二次伐卫,可是不消多时,便听到了智氏要于蓝台举行宴会、宴请韩魏二家的消息。一开始,赵无恤觉得非常讶异,甚至怀疑传错了,荀瑶一向傲慢他是知道的,然而这次劳师动众、无功而返,国内也未曾发生什么喜事,却要公开举行宴会,并大张旗鼓地宴请韩氏与魏氏,智氏的气焰竟然狂妄到如此地步,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 再者,蓝台是智氏一座有名的宫殿,荀瑶为人喜奢侈靡丽,一上位后就立即将它修整了一番,亭台楼榭一应俱全,据说其斗拱椽头数目之多、漆画色彩之丰,比起绛都晋宫来分毫不差,在蓝台举行宴会,想必非常正式重大,然而宴请的名单上没有赵氏的任何人,这就特别可疑了。 现今晋国剩下的智、赵、韩、魏四个家族内,韩、魏属于较弱的两家,官阶也稍微低些,不像智氏和赵氏那样有相争之力,一直都比较本分守己,顶多是追随执政官而行罢了。其中魏氏是武夫出身,以武立族,在晋国史册里大部分有记载的皆是武功,一直以来受的国君的提携,纵使曾经倒向灭亡的栾氏而与范氏有隙,不过,无论栾氏还是范氏皆已不存,现今的立场也算是不偏不倚。韩氏则与赵氏素有渊源,较为亲善,目前的宗主韩虎虽然和赵无恤关系一般,总归没有什么冤仇,倒偶尔互相匡助。荀瑶xìng格恶劣,和两家都说不上好,但他是行政官,两家面子上总要听他的,这次的宴会,不难猜想有针对赵氏的意思,就是不知荀瑶对这两家是要拉拢劝诱,还是恐吓打压?抑或是……两者兼具? 智氏的威势如日中天,世人议论甚多,蓝台之宴过后,想必很快就有相关消息流出,到时一定要详加探听具体情况,得知了荀瑶的想法,也好早做准备。赵无恤半伏在案上,怔怔地凝视耀眼的烛火,思索着这些厉害关系,感到心头一阵异常,仿佛隐约嗅到了山雨到来之前狂风中夹带的水腥气。 尽管这不在他的预期之内,然而,最后必将面临的结局差不多快要来了,毁灭一切的洪水毕竟是要来的。赵无恤深吸一口气,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恐惧,无以名状的混乱感中,压抑再次笼罩了心头。 谁料,宴会尚未结束,韩氏便有人找上了门。 韩氏宗主韩虎有个亲近的家臣,名字叫做段规的,据说很有远见,一向聪明谨慎,时常随侍在主君身边,这次蓝台之宴,他照例随韩虎前往,却在宴会没有结束的时候便退出了,转而登门拜访赵氏。段规来的时候是黄昏,马蹄声响起的街道在夕阳中晕染成暗昧的澄红,赵氏的宫邸一半点上了灯烛,有些廊前檐下之处还是昏暗的,情形甚是有趣。 段规来得很急,而且很是焦躁,几次催促门人快些通报,赵无恤也不敢怠慢,将他邀到往日与家臣们议事的正殿里,只见段规面带怒容,隐隐有些仇恨的神色,马上想到大约是荀瑶又做了什么惊人的事。 “智伯欺人太甚!”段规一见到赵无恤,高呼道:“他还不是晋国的主人呢!” 随侍赵无恤的张孟谈见他这幅模样,急忙上前安抚了一番,又请他坐下来慢慢说。待到段规怒容稍霁,立刻详细地把蓝台宴会的情形向面前的赵氏君臣描述了一番原来荀瑶在筵席上,酒过三巡,有些微醺,大概觉得面前的钟鼓乐舞太过无趣,竟然把座上的韩虎拿来取乐,连连说他的姓名很有意思。虎字也算得上是一个常用作名的字眼了,所以包括韩虎在内的众人只是感到莫名其妙。荀瑶笑道:“我从前看书上写,‘坐在君主右侧的人穿着虎皮裘’,现在虽不是穿裘的季节,不过我右边确实坐着虎啊!” 适时,荀瑶作为主人坐在上首,韩魏两家的宗主是贵客,确实坐在右面。荀瑶一说一指,在场的人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都觉得他过分了。他既不是韩虎的主君,也不是晋国的国君,却以君自居,而且将对方比作可以肆意猎杀的野兽,这叫韩氏的人心里高兴不起来。好在荀瑶的xìng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韩虎明白自己无法与智氏抗衡,不好当场发作,只装作也喝多了的样子,趴在酒樽旁唯唯诺诺地胡乱应着。但荀瑶毕竟不是肯见好就收的人,痛痛快快喝了一回酒,又说:“我记得,周朝的礼仪,人君出行,要在朝车的扶手上蒙虎皮镶边的羔羊皮,羔羊皮自然是好得的,虎是深山的猛兽,它的皮却哪里来呢?” 虽然荀瑶轻慢骄傲不是一两天了,可这番话未免太过尖锐刻薄,他言下的意思,是要把韩氏家主的皮剥了装饰朝车,即使国君也不敢如此口吐狂言,折辱公卿。眼见韩虎略略睁开眼睛,仰起了头,有些要计较的样子,在场的韩氏家臣更加不满起来,面面相觑,只差有个领头的出来说话。段规年纪轻,沉不住气,此时便站起来行了个礼,不轻不重地劝了荀瑶两句。段规的本意是为主君解围,他自认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来言辞得体,纵使心里恼怒也并无不敬,孰料,荀瑶一下子扔了手里的铜酒樽,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立起来,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盯住他。 荀瑶看着他,面上犹带笑容,神色中却浮出一点yīn戾,是要发作的前兆。段规先是一愣,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坚持着,紧张又固执地与他对视。只见荀瑶撩起衣摆,绕过面前长案,走下短阶,径直走到跪坐在韩虎身后的段规面前。段规和韩虎皆是一惊,韩虎正要拦着,荀瑶已经一把抓过段规缀有赤缨金缘的头冠,将他的脸猛地摁在他主君的几案上。 他是打过不少仗的人,一系列动作速度极快,过程中无有一句废话。段规没想到荀瑶这等身份的人会和他直接出手,又是害怕又是惊恐,甚至不敢过多挣扎。他两手抓住镂花的几案边缘,想要抬起头来,可惜荀瑶手劲很大,把他的头牢牢地往下压着。段规不仅年纪极轻,身材也较为矮小,并非孔武有力之人,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荀瑶维持手中的姿势将他按在桌上许久,段规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他摁断了,脸上好像也沾上了菜肴一类的东西,不由得羞愧难当,身体里的血一阵阵地往脸上涌。异常漫长难捱的时光里,他听见荀瑶张狂恶dú的笑声,从耳边阵阵响起。 “连小孩子也能进入我的宫殿,在这里胡言乱语。”荀瑶转回身,大笑道:“诸位看看,这世道真是了不得了!” 赵无恤听了段规的讲述,心下了然。荀瑶的xìng情他再清楚不过,此人看似醉后失仪,却恐怕并非临时起意才如此放肆,更可能是冲着赵氏来的。赵氏与韩氏亲善,蓝台之宴,荀瑶放着魏氏在一边,独独戏弄折辱韩氏,不仅是对韩氏的打压,也算试探韩氏对他的顺从到了何种程度。荀瑶用这个方法对付过数回赵无恤,当时赵无恤强压怒火,化解了危险的局面,心中却一刻也没有懈怠报复他的念头。现在段规中途离席,前来找他,恐怕也是为了此事。段规人极聪明,又在韩氏得势,韩虎对他言听计从,不可小觑。 “后来……我便顾不得许多,离席而去了。”段规果然忿忿道:“智伯如此狂妄,简直将晋国视作他的囊中之物,把我们当臣仆一样折辱,这一点您想必比我更清楚……除了一忍再忍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又叫人如何能忍!”他忽然仰起头望着赵无恤,斩钉截铁地道:“若有一日,您愿意讨伐智氏,为晋国除此大患,在下必当在主君面前奔走效力,促成韩赵两家之盟……!” 段规说完,眼光狂热地凝视赵无恤,好像等待他来主持正义,片刻,又渐渐觉得自己说得太明显了,露出犹豫的神色。赵无恤那样精明内敛,他借着怒火挑拨智赵两家的关系,煽动赵无恤的仇恨,兼拉拢赵氏逼迫对方表态,赵无恤不会看不出来。即使原本有心,难免要留意不上他的当。果然,一边的张孟谈就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没有答话。 段规略微有些惶恐,几乎以为自己要失败了,只在心内祈祷不要产生反效果,使得两家原本的关系破裂,被旁人钻了空子,却突然听见赵无恤深吸一口气,简洁而有力地答道:“那就有劳您了。” ☆、第 25 章 某一日,为了国君的事情,赵无恤动身前往智氏在绛都的宅邸。 国内四卿族的局势益发微妙,又一场混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不过面对国君的问题,四卿的立场毕竟还是一致的。晋国一向由卿族轮流执政,国君早已被架空权力,只负责祭祀等典礼,一代代更迭下去,权力越来越弱,威望也近乎不存。明明已经到了末世,总有那么一两位国君不愿看到这个局面,觉得被大臣们篡□□力,辜负了先祖,想要回到诸多公族并立的时代之前,于是常常作怪。赵氏等家族也是经过祖先多少代的积累才有目前的地位,自然绝不会让这种情况有一丁点发生的可能。 赵无恤早晨来到执政家,时节已入深秋,山野略有凋敝之意。光泽深沉的太阳挂在高广湛蓝的天上,地面的雾气尚未散去,金色的天光落到半空就朦胧分散了,宛若一层软纱罩在尘寰之中。智氏的庭院像一具俯伏在地的庞然大物,历经多次翻修,庭中栽种的多是木桃棠梨等艳丽的花树,一入秋季就染上鲜红杏黄,灿烂如锦绣,竟一时比不出与春花孰优孰劣。 此时天色尚早,枝叶之间浓露未消,晨风吹来,带着微微的冷意,赵无恤拢了拢衣襟,在智氏家臣的引导下走到殿前,他抬头看去,荀瑶并未出来迎接,倒是有一个幼小的少年,正从朱户彩廊内走出,站在青石台阶上望他。这小少年尚未改换发式,乌黑的头发里缠系着红线,身穿藕荷色的衣裳,雪青的衣带,质地柔软光泽,绣鹿鹤纹,看上去很是活泼清丽。虽然旁人未说,但赵无恤立即就看出这应该是荀瑶非常宠爱的长子,荀颜,大概是听说赵无恤要来,准备回避,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只是不知道他来与他父亲商量什么事。 荀颜大大方方地走下矮阶,来到赵无恤面前,他的姿容异常娇美,仔细一看,不难发现有着荀瑶的影子,虽然还很稚嫩,在言笑之间已有了些刻薄狠dú之意,想必将来也是个不好相处的。赵无恤不记得是否见过他了,但荀颜显然是认得他的,脸上显出笑容,对他施以一礼。 “赵叔叔。”荀颜睨着他,恭敬地说。薄雾尚未散尽的庭院中,他这幅动作和模样,竟和他父亲当年有七分相似。 荀颜年纪幼小,官职也低,赵无恤略略向他颌首示意,他便将眼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又是一笑,很快地走开了。赵无恤目送他和几位从人的背影消失在柔和的浅金色光雾之中,这才讶异而痛苦地发现,即使时至今日,他也一点没有忘记荀瑶童年时的模样。关于荀瑶的记忆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不久之前,赵氏的庭院里还下着薄雪,荀瑶穿着羔裘向他走来,那是冰冷的灾难与热切的渴望的开始。 赵无恤转过身,刚好看见荀瑶的脸出现在略显得昏暗的门内。 此时此刻,两人心中各有他想,他们不知道这是赵无恤最后一次来智氏的宅邸拜访,以一个客人而非什么其他人的身份,就像他们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两个人中哪一个会得到命运的眷顾。 赵无恤被请入散发香气的堂中,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了,从jiāo结着扭缠纹饰的绮丽窗户外,明艳灿烂的金色太阳穿透进来,室内光影分明。赵无恤先是告知荀瑶近来宫中的动静,为了得出一个应付国君的对策,分析公室那边的情形,各自说了一些想法,期间,赵无恤觉得荀瑶今天好像特别高兴,像是忘记之前几次闹到两家几乎破裂的旧事一样,甚至没有提一句嘲讽他的话。对于他难得的态度,赵无恤虽然好奇,也不好深究,大致商定了对国君的安排和其他人的处理,例行客套几句,告辞回去了。 走出门外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荀颜不在这里。 其实,赵无恤到来之前,荀瑶正和自己的长子商议第二次伐卫。上一次的诡计被南文子识破,没有成功,反而白费力气,荀瑶自然是不甘的。他蛰伏了一些日子,另外策划了一套yīn谋,把自己亲生儿子用来做诱饵,力求更加高深隐秘,能够得手。他一心想着先摆平卫国,把与赵氏周旋放在了其后的位置,当然无心招惹赵无恤。 赵无恤走后,过了一会,荀颜又折返回来,坐在父亲对面,荀瑶接着将之前的事情说给他听。荀颜毕竟是第一次干大事,在过程中又得不到父亲的帮助,荀瑶向他确认最后的细节,嘱咐了他几句,荀颜一一答应,虽然一派年轻稚嫩,但那认真谨慎的姿态也颇有可取之处。这孩子向来明白事理,能随机应变,令人省心,荀瑶相信他,于是不再多说。 最后一句嘱托的尾音消失之后,父子二人默默地相对坐了一会,荀瑶忽然站起身来,猛地掀翻了面前的几案。 这张几案年岁久远,铜制的四脚弯曲而光滑,铸有四只眼嵌红宝石的错金老虎,非常沉重,这一掀弄出了很大的动静。荀瑶犹嫌不足似地,一脚蹬在倒地的家具上,蜡烛小小的火苗犹在闪烁,他从滚落一地的灯盏和竹简中踩过,脸上显出勃然大怒之色。 他们父子原本就及有默契的,荀颜会意,立即站起身来,惊恐地连连后退,荀瑶益发恼怒,大步向他逼近,随即抽出腰侧缀满宝饰的佩剑,银光一闪,剑尖铮然钉在儿子身前的地面上。 荀颜立住了,求援似地喊道:“父亲!父亲!”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荀瑶高声道:“你想想自己说了什么话,也配做我儿子!” 他用力从地面上抽出剑来,举起剑柄,利刃划过空中发出可怕的声响,仿佛就要劈到荀颜头上。他的手气得哆嗦,精雕细刻的剑柄末端,缀着琉璃的穗子激烈地抖动。荀颜呆在原地,口中低低呜咽着,似乎很害怕,又不知是不是要躲。几个守在一旁的随从见势头不好,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扑过来抱住了荀瑶,连连劝慰他。荀瑶恼火地喊叫,在人堆内挣扎一阵,荀颜才反应过来一般,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冲出了大殿。 荀颜冲到门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左右寻觅着什么,他的亲信们听见动静,迎了上来,齐齐望着他,感到很是蹊跷。荀颜只不说话,一把从一个人手中夺过自己的佩剑。事情突然,亲信们没来得及问个详细,听荀颜叫道:“不好!不好!父亲要杀我!”倏地推开了他们,向马厩飞快跑去,众人也只得跟上。荀颜一阵风一样地跑到马厩门口,仍是一句也不解释,吩咐赶出自己的车子来,和亲从们跳上车就走了,离开了智氏的宫殿。 荀瑶那一头,被随从们拦下之后不再追赶荀颜,反而重又在席子上坐下,yīn沉着脸,即使后来听到荀颜逃走,也是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家臣们都以为他是恼怒至极,不愿多说,又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主意,急忙聚集到他身边来劝说。一时间,智氏的议事殿上十分热闹,因为变故的原委不甚清楚,家臣之中说什么的都有。荀瑶咬紧嘴唇,无动于衷,颓然愤怒地坐着,大家使出浑身解数,没有让他的怒火消散半点,眼看着时候不早,不敢再去叨扰他,说了几句“主君要注意身体”一类的话,渐渐地散了。 这天傍晚,荀颜逃出了绛都,身后跟着数十乘车子,几百名亲从。他带着这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力,往卫国的方向去了。 几天后,智伯驱逐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晋卫两国的朝野。始终没有人说得清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一般来说,除非犯了谋逆之罪,像他这样身份的公子是很不容易见逐的。大家正满腹狐疑,卯足了劲儿猜测的时候,荀颜带着许多人和车马来到卫国首都的郊外,派了一名使者进城传话,说自己远道而来,奔波劳累,希望卫国能接纳他,让他的人马有个歇息之处。 这都是些客套话,荀颜的真正意思就是希望卫国给他提供一个藏身之处,从他父亲手里保护他。出奔的公子一般都会向敌国寻求帮助,卫国虽然弱小,不过与晋国的关系不怎么样,他的请求也算是合情合理。 尽管年纪尚轻,作为晋国最为显赫的卿族的继承人,荀颜的声名各国的诸侯公卿多少是听过的。他此次前来颇具声势,车马盛丽,从人众多,看起来倒好像是真在智氏有点势力。卫国国君正经历了荀瑶之前那一次使诈,心存芥蒂,觉得倒是个威慑晋国的好机会,随意地询问了左右陪侍之人的意见。陪臣之中,无一不说荀颜言辞堂皇华美,态度得体,将来一定是个有作为的人,实在没必要与他jiāo恶,国君当即决定将他放进来,一面派出使臣迎接,一面吩咐打扫修整在外国使臣居住的驿馆,准备把荀颜和他的那些亲信车马安排在那里住下。 接纳荀颜的命令刚刚下达,管理驿馆的官员不敢怠慢,连忙召集起许多人来,声势隆重地扫除庭院、擦洗地砖、搬进许多生活必要的设施。这一下,不知怎么地竟被上次识破荀瑶诡计的大夫南文子得知了,急忙走进宫来请见国君,他的额头上全是汗,鲜艳的朝服也略略打湿了,使守门人看见了非常惊奇。好在南文子身份尊贵,没有耽搁多久就被带了过来,他神色焦急,非常担忧,仿佛大祸临头,来到堂前向国君行礼下拜,同时口中高声道:“关于智氏那位太子的事,您千万要慎重考虑!” 国君知道他的贤能,又感激他上一回的远见,听见他语气严重,连忙先从城门处召回了准备去郊外迎接的使者,请南文子详细说明。南文子站起身来,望着国君,开口说道:“您怎么能将智氏的内应放进城来呢!” 国君听了,身上一冷,感到衣服里zhà起细小的寒栗,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南文子说得过分骇人听闻,反倒不甚真实,于是试探地笑道:“荀颜被他父亲盛怒之下赶出绛都,不得已前来投奔,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在路上走了好几天。您未免过虑了吧?” 南文子听见这么答复,叹一口气:“那么,请问他犯了什么罪?一个父亲无缘无故不会驱逐自己的儿子。” “这……”国君果然被他问住,略有犹豫,显出一副犯难的样子,支吾地说:“我也派人问过几次,回应得很含糊,他不肯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罪……一会儿好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绝不会被饶恕的了,一会又说是在父亲面前说错了什么话。” 南文子见国君明摆着已经发现了可疑之处却不多加查问,随意处置这种大事,尚不知灾祸就在眼前,心下很是悲哀,不由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扬起眼睑看国君。他的眼睛明亮锐利,在平常众卿聚集的广阔光明的大殿中,也不知道他的这种眼光是对着国君,还是透过国君,彻底地观察着荀瑶父子。 “是啊,要是只是说错了话,无论是何等不堪入耳之辞,又何至于将他驱逐的呢?”南文子慢慢分析:“何况荀颜向来聪明。他随身有那么多从人和车马,可见富贵得势,其父对他的恩宠,在这方面就可以看出,如此宠爱,除非重罪,不然有什么不能原谅?把他赶出来,放任他带着兵马跑到我国,难道不可疑吗?” 他顿了顿,观察国君的神情,语重心长地劝告:“智伯此人,向来yīn险狠dú,图谋我国已久,希望您能谨慎行事。” 国君到底不是非常愚蠢的,他猛地瞪着南文子,袖子里的手收紧了,脸上一片恍然,看来已经有七分信的样子。南文子坦然与国君对视,国君转开了头,望着殿门外面,喃喃地问:“你的意思是智伯是在和荀颜做戏,为骗取我的信任潜入城中,等智伯发兵来攻时与他里应外合?” 答案十分明显,南文子甚至不屑开口。国君自己沉思片刻,连连摆首,眼光中还带有怀疑的意味:“智伯确实诡计多端……可是……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能这样利用……?” 见国君虽一时难以接受,但已相信了他,南文子的神色不由得和蔼了些,语气也随之放松。他商量地低声道:“如果您还是放不下心,害怕做出错误的决断,可以派人去通知荀颜,只许他带五乘车子的人马进城。”他望着国君,眼神真诚,这大概是最公允的建议了:“五乘车子足够荀颜日常驱使,也可洗清他的嫌疑。” 使南文子放心满意的是,国君迟疑一会,最终慢慢地点了头。他感到非常高兴,作为一位救国的忠臣走出宫殿之时,脚步轻快,满面自得。他以为自己再度从荀瑶手中、从连番的战乱里拯救了卫国,宛若从挂着涎水的狼嘴里抢出一个孩子的胳膊。 即使这拯救面对智氏的铁蹄来说,非常微不足道。 ☆、dàng 荀瑶沉吟地站在帘栊前面,负着手,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是单纯的发呆。隐约有些秋日的天光漏进来照在他脸上,半yīn半晴的,泛出深深的金色。在那帘栊外面,智氏被秋叶点染的庭院里,荀颜远远地立着,面上还带着疲惫的神色。这次的行动失败了,荀颜灰溜溜地回到晋国,觉得没有脸来见父亲,自己心中也很沮丧,偷偷看了看他父亲,便和从人们一同躲开了。 “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的。”半晌,荀瑶凝视悬挂帘栊的顶端,自言自语地说:“卫国的贤臣纵使有千般本事,也总敌不过万人的军队吧。” 家臣们今早受到召集,跟随侍奉,就已有所预感,听见这话,心中皆是一凛,知道主君到底还是动了对卫国正面作战的心思,接下来,恐怕就要再度点燃狼烟烽火,叫鼓角声搅碎维持了不多时的宁静。诚然,如果没有齐楚等国的干扰,强盛的智氏用武力逼迫卫国屈服并不困难,之所以此前大费周折,使出许多诡计,也不过是看在乱世之中,兵马还有很多用途,想要减少些损耗罢了。既然如今卫国有这样一位能人坐镇朝堂,将荀瑶的种种计策全部揭穿,教他一次次白费功夫不说,传出去很是丢脸出丑,一向傲慢的智氏主君自然会气恼,走唯一剩下的直接驱兵攻伐这条路,看看卫国人的本事。 只不过,范、中行氏的殷鉴不远,当初还是荀跞趁他们后方空虚,亲自领头动手。现如今,国内 只剩下四个卿族,态势益发胶着,尤其是那个不容小觑的赵氏…… “主君如此辛苦,在沙场上为国奔波效力,其他几个家族纵使不如我们强大,难道就不能拿出些支援来做表率么?”一个离主君站得最近、身穿月牙白衣裳的家臣忽然向前一步,开口说道。他一发了声,便是冰凉的、悠悠的,宛若银月下的刀光一闪,透出甜蜜的狠dú,这正是张武。 众家臣里面,张武最得荀瑶欢心,因为他的心思和荀瑶最接近,同僚们心里清楚,要是在议事的会议上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一个劲地附和他准没有错。然而,这一次并没有人附和他,大家看出情况有些不妙,荀瑶的心情非常暴躁,连张武的话也不再赞同,甚至看都不回头看他,他一摔袖子,不耐烦道:“那群废物哪还肯跟我一起去打仗!他们都指望着我早些耗尽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他说着,忽然自己意识到了什么,略略一愣,回过头来盯住张武:“你的意思是?” “祖宗留下的基业,土地。”张武见主君果然还是抬举他的,抬起两轮弯月似的眼睛,微微一笑:“既然他们不肯出力,为主君效犬马之劳,那么就让他们把祖宗的封地jiāo出来,划归主君名下,让主君多些可征用的赋税兵马,充作伐卫的资用,也算是表达对主君的忠心。” “要是他们不肯jiāo呢?”荀瑶仍旧盯着他,问。他心里一瞬间其实已得到了答案,因为张武看见他的眼神yīn鸷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沉重狠戾,这当然不是针对张武的,所以张武丝毫不惧,平静地回答:“您不是一直在寻求机会攘除内乱吗?”他说,又笑着添了一句:“连国君的命令也敢违抗的卿族,还留着做什么呢?出征卫国之前,先剪除了国内的忧患,再好不过了。” 荀瑶想了想,似乎有点动心,他的xìng情张武心知肚明,提起土地,果然流露出贪婪不舍的神情,微微抿住了下唇。荀瑶大步走到平日使用的书案边坐下,立即吩咐人取来晋国的详细地图。这地图很新,帛面洁白,画得十分详尽,是荀瑶当上智氏宗主以后派人考察多日才拟定的。荀瑶这些年一直对外征伐,所以除了要求借道和封地争讼的时候,晋国的地图不太拿出来使用。 家臣们知道他有了主意,各自心里都存了几分打算,纷纷回到下首坐着。只有张武陪在荀瑶身边,望着堂下的同僚,眉梢流露出些许轻慢的神情,毫无疑问,他认为自己是家臣中最优秀的,除了他,其他人没有这样为主君排忧解难的本事。 他的主君一只手揽着袖子,急不可耐地在书案上摊开地图查看,拿惯了弓箭的手指划过标示城阙的墨线,带着一股凌厉的意味。荀瑶附耳到张武唇边,两人低声咕哝着什么,时而欢欣,时而沉吟,看他们那信手在地图上指点挥划的样子,倒真好像智氏已经取得了整个晋国似的。 “魏氏的这个大邑。”荀瑶说,指尖在某个部分重重一圈:“还有韩氏的这块地,是不错的地方,被他们这些人弄到手,我真遗憾得很。” 张武轻轻发出一个不屑的气音:“既然如此,就找他们要来,他们不敢不给的……您……” “还有赵氏。”荀瑶忽然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说到赵氏的时候,他的手指僵硬,语气变得更加冰冷,好像恨不得立即将这个眼中钉剿灭,一刻不能容忍。“赵氏的赵无恤……叫他把皋狼给我吗?但是一个皋狼还不够,还不够。” 张武原本专心致志地跟随他的指尖看向地图,霍然间发现荀瑶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起显得非常奇怪,简直不是昔日熟悉的语调了,忍不住转过头瞅了瞅主君,他看见荀瑶在笑。荀瑶的指尖陷入地图的褶皱中,或许是由于恐惧、还有别的一些难以说明的东西,张武一时竟然不敢从他脸上移开自己的眼光。什么样的情感能让智氏的主君露出这样的笑?那是渴求的、贪婪的征服者的笑容,满怀着破坏与夺取的yù望的笑容,是施虐者的笑容。荀瑶提起皋狼,提起赵无恤,微微地笑着,正因为他的面貌异常俊美清艳,随着年龄的增长毫无衰减,反而愈发增添了高贵不羁的气质,所以,在他笑着的这一刻,超乎寻常的残忍与冷酷在那张面庞上迸发出来,几乎四散流溢。 “你说他这样的人,这一次会不会向我反抗呢?” “……谁知道呢。” 赵无恤伸手慢慢地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咕哝了一声。他身旁的张孟谈显出为难的神色,拿过那封竹简来,逐字逐句地看了又看,这是以国君名义拟写的诏书,要求他们各自向国家上jiāo封地的一部分,作为讨伐卫国的资用来源。然而,实在不难想象诏书到底出自谁的手笔,封地最终的去向大家也心知肚明,晋国执政荀瑶的官印盖在灰青色的封泥上面,特别刺眼可恶,又叫人无可奈何。 这时正是黄昏,屋内的烛火与夕照映衬,安静地散发昏黄的光芒。前来传达命令的智氏家臣已告辞退出,派去韩氏和魏氏的使者的复命不久前传达到此,说韩、魏两家早些收到索地的诏命,决定屈从荀瑶,几日以前便各自jiāo上了他索要的地方的版图,现在就等赵氏的消息了。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赵无恤又说了一遍:“封邑是卿族之本,无论如何也不能jiāo出,随意索要未免过分。”话尾微微存着叹息。 张孟谈同情地望着他,荀瑶的要求明摆着很是无理,往常随意侮辱打压同僚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要求其他卿族将一部分领土献给他,不废一兵一卒便夺走了旁人历代先祖挣下的基业,委实嚣张跋扈。土地是政权的根本,假如没有土地,庞大的家族不过是空中楼阁,即使是国君,划给了臣子的地方决没有随意索要的道理,古来国君占用臣子的封地,到头来反而被驱逐的例子并不鲜见。荀瑶明白,可他不在乎,他向来什么都敢做,其他卿族只能服从他。他惯常喜爱用危险的方式挑战其他家族的底线,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打压到更卑微的尘埃之中。 是他首先胡闹,为了平和地拒绝他的要求,赵无恤头疼不已,他苦苦思索解决这个莫大的难题的办法,神色非常沉郁苦闷。他向来喜怒不甚行于色,往常纵使忧郁愤怒也会刻意掩饰,像今日这样烦恼实不多见。赵无恤一只手支在额头上,蹙起的眉间隐约闪现恨意对那个晋国最有权势的人的恨意。 “听说最初韩氏和魏氏不怎么愿意……被要求jiāo出封地,确实不能答应。”张孟谈说:“但后来段规劝说了韩虎,说‘主君要是这次惹怒了智伯,之前受的侮辱就白费了!’,于是韩虎按要求献上一个境内有万户人家的大邑,魏氏那边,估计也是如此考量,他们都不敢生事。”他深深吐了口气,又说:“这段规蓝台之宴后还曾拜访我们,说了些要讨伐智氏的话,此人果然……” 赵无恤没有答话,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且不论凶险的政坛,人自从脱离了童年,就自然地拥有了许多模样,赵无恤本人亦是如此。不过,韩氏和魏氏都选择屈服,对他们来说确实非常糟糕,这意味着赵氏被孤立了,所谓独木难支,作为唯一不顺从的一方,情势会如何可想而知。 韩魏两家其实和他一样憎恶荀瑶,这一点赵无恤可以确定,但这两家的实力较为弱小,智氏又十分强盛显赫,倘若强行出头,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表面对荀瑶百般依从,大概暗地正里盼着赵氏能先有什么行动,看情况再决定倒向哪一边,否则段规那一次也不会来撩拨他。 可是,即使清楚韩魏的打算,甚至清楚荀瑶在索地的要求背后更深的谋划,赵无恤依旧不得不按他们的希望去做,韩魏可以蛰伏以待时机,他却无法忍受赵氏受到这样的损失,赵氏是晋国仅次于智氏的卿族,假如他不做点什么,那就再也不会有谁来做什么了,荀瑶已经将他逼进了绝路。 赵无恤沉默地盯着赵氏领地的地图,这地图多增加一点,就要经历千难万险,耗费无数心力,花出巨大的代价,比如一开始的代地……他为了赵氏的利益,什么都抛弃了,多年以来,为了保全赵氏,赵无恤默不作声地忍受荀瑶各种各样的折辱,但当荀瑶的傲慢发展到了与利益冲突的层面土地的层面,他就绝不会再妥协,把领土jiāo出去了,他不甘也不能。况且,荀瑶向他索要的皋狼和蔡这两个地方,是从赵鞅传到他手里的,顷刻间他又想起自己是狄族婢女的儿子,原本不应该拥有赵氏宗主的位置,赵鞅立他为太子,是看中他能够扩张赵氏的领地,而不是教他一味瑟缩求全,将祖先流传下来的积累挥霍干净。 “去叫负责刀笔的人来。”赵无恤突地说,伸手一敲漆木案几的面板。 张孟谈被这声响动一惊,站起身来,讶异且焦虑地瞅了瞅他。他的主君一直忍隐沉静、思虑颇多,在这件事上居然会如此坚决,甚至不与他过多商议就下了决心,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其实,到底拒绝与否,他心里也在犯难,所以尽管陪在主君身边,但没有给出明确的建议。 “要给那边拟回信了?您决定好了?”张孟谈压低声音,轻声问道:“真的要拒绝智伯吗?” 赵无恤抬眼看他,一瞬间又恢复了如常的平和:“只有这件事,我不可能屈从。”他慢慢地说:“从当赵氏宗主的第一天起,就决定了。” ☆、第 27 章 清晨时分,绒毛般的红云横亘了大半个天空,天色洁白,尚未日出。韩氏的宅邸内已隐约有贵人们起身装束、管理内务的官吏互相招呼对话、仆役四处传膳洒扫等等的细碎动静,虽然只是日常的景象,然而倒也别有一番生活的情趣。韩氏的家臣段规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戴着正式的头冠,身穿礼服,快步走进韩虎的厅堂,向主君行礼,他的动作很急,身上一连串配饰发出清脆的声响。韩虎正坐着等待,神情也很不安,手里不时盘弄案边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如临大敌的样子,韩虎站起了身。 “赵氏没有向智伯献地。”段规说,由于异常的激动,他面颊发红,气喘吁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话语里带着颤抖。 韩虎闻言,顿时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好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点一点头,定了定神,端正地坐回原位与其是说坐下去的,不如说是落下去的。韩虎缓缓开口道:“那我们……” “静观其变。”段规很快地回答。 “你看。”韩虎摊开一只手,用放松的语气问:“这一次,会闹得动静很大么?”他一面说话,一面努力思索着什么:“倘若无法闹成我们想的那样子,那我可就白废了一个万户的大邑。” 段规凝目注视主君,若有所思,他的神情沉重肃然,却又无与lún比的自信,半晌,他终于说道:“智氏不长久了。” 这话有些突然,可说得斩钉截铁,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破开了一切如常的安宁早晨。韩虎心中微惊,猛地望向他。段规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可怕的话,又急切地道:“主君还记得智伯伐卫那次么?蓝台之宴的那次。” “你是说……” 段规到底是年轻人,xìng子急,没有那么注意礼数,甚至不让主君把疑问说完,就打断了他:“智伯送给卫国四匹胡马,一双白璧,是为了滋长卫君的骄矜之气,让他放松警惕,无心提防来自晋国的威胁,胡马白玉,诱饵而已。” “我们给智伯的万家之邑,同样是作为诱饵献上的,对于智伯来说,是比胡马和白璧更致命的东西。”过去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段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宛若已经报了那一年的蓝台之辱,他提前感受到了大仇得报的快感:“可笑的是,智伯以此计诱骗他人,却不知自己也已深陷其中。果然贪婪傲慢,最是误人。” 缓缓说出评价荀瑶的言辞、将目前的局势盖棺定论之时,段规的神情霍然转变,乍看之下,居然有些yīn森可怖。虽然如此,韩虎的心思比他更加深沉,没有那种扬眉吐气的样子,仍旧是矜持地坐着,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面前的家臣:“赵氏比起智氏来,还是差了一点,倘若赵无恤竟然没有胜过荀瑶……”他忧虑地说着,自己也觉得害怕起来:“……那我们该该如何是好?” 段规丝毫不认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要是那样,我们就出兵相助智伯,等到赵孟兵败以后,与他一起瓜分赵氏,赵氏的土地和智氏的土地没有差别。”他说得很是轻松:“这两家的领地占据了大半个晋国,他们之间的争斗,只要不站错方向,无论谁赢,总少不了我们的好处。” 韩虎听他这么一说,深以为然,慢慢点了点头,这才真正地放下心来,将目光投向段规身后的远处。在那里,晴朗的晨空中泛出金色的光泽,浸染了如梦似幻的赤霞,一轮新生的太阳从云中露出灿烂的边缘,普照在繁盛而古老的绛都、在贵族官邸云集的城区的青色建筑群上。 “不管怎样。”韩虎出着神,略有点沙哑的嗓门嘟哝着:“晋国要变了。范、中行氏覆灭时的景象要重演了,还是说,会比那一次更加可怕呢……” 荀瑶平心静气地阅读着赵无恤送来的竹简。之前平白无故地取得了韩魏两家的两个万户大邑,家臣们纷纷祝贺主君的威势,盛赞他是晋国说一不二的唯一的主君,甚至提出要再度召开宴会好好庆祝这番不战而胜。可是,在第三封、也是最重要的那封迟来的书信终于从赵氏送来时,家臣们立即从使者的脸上读出了大致的结果,巨大的欣喜顿时转为了巨大的惶恐。 荀瑶的神色没有什么改变,他甚至还有心思嘲笑赵无恤几十年如一日的过分谨慎、以至于毫无光彩的字句,他曾听说赵无恤喜好文学之士,私下在宅邸和封地处豢养了许多,然而在荀瑶看来,那个人不过是利用他们写写现在给他看的这种无聊东西罢了,并非真的对文学有什么了解或向往,赵无恤不是懂得风雅之趣的人,他看到的只是有用和没有用,荀瑶一向认为他在这方面蠢笨得很,或许是在适当的年龄没有和其他公卿的子孙们一起去读公学的缺陷吧。 “那么赵无恤就是不肯把封地给我了。”荀瑶阅毕,近乎优雅地说,徐徐放下手中的竹简,这结果是可以预料的,他看起来不是特别生气,家臣们略微放了心。然而,在简牍的边缘即将接触到案几表面的时候,荀瑶骤然加重力度,将它往青铜的案几上一拍,脆弱的竹片与金属相击,一片竹简的一角立刻因为他粗暴的动作崩断了,竹子的碎片飞溅出去。大家一齐打了个寒噤。 “赵无恤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他一定知道,我没有看错他,赵无恤真是个有趣的人,特别有趣。”荀瑶自己仿佛仍未察觉一般,仍然用再正常不过的语气说道,脸上甚至还扬起了笑容,尽管那笑容是恶意的、冰冷的,因为过度兴奋而显得扭曲。“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将残缺的竹简拎起来,向堂下站立着的家臣们示意:“韩氏和魏氏不敢违抗,只有他……只有他,他向来这么傲慢,我已经容忍这个人很久了。晋国容不下他了。” 如同广阔的蓝色水面忽然出现漩涡状的暗流,强有力地将原本缓慢前行的一切悉数席卷,由他的这句话,宣告了又一次内部战争的开始。范、中行氏之乱过去不过几十年,勉力维持的虚伪的平衡顷刻间便破碎了,高悬的毁亡之剑降临在卿族们的头顶,永无宁日的晋国再度掀起了卿族斗争的血雨腥风这也是晋国最后一次的家族战争,几百年的晋国灭亡的序幕由此上演,在辽阔而黑暗的沙场上,幽弱闪烁的磷火间,夹杂着一个更为激烈残酷的崭新时代诞生的啼哭,可惜当时置身于这场毁亡中的诸多角色,只顾着各自握紧手中的长剑,谁也没有察觉这无可逃避的宿命。 这一年暮春,正是yīn沉多雨、乍暖还寒的时节,乌云沉沉地凝滞在泛着灰青色的空中,似乎永无晴日。荀瑶下令召集了首都附近所有能够调遣的智氏军队,在某一日的黄昏集结出发,彼时绵绵细雨稍有止歇,云霄内微露霁色,只是马上就要面临黑夜。沉默而严肃的讨伐的队伍通过被雨水打湿、沾着许多尚残艳色的凋谢花瓣的绛都街道,向赵氏宫邸而去,路途中逢见的人们,见了这幅yīn森沉重的景象,无不感到胆寒心惊,宛若雨水渗进了骨头缝隙。沿街的房屋纷纷关闭窗户,生怕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被卷入这个可怕事件。明明尚未入夜,惨淡的夕阳照在一扇扇颜色各异、却无一例外闭拢的门窗上,折shè出异样的萧条。 前几天,荀瑶召集兵马时,赵无恤便隐约得知了荀瑶即将攻打的消息,一时间非常吃惊,未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但想想,赵氏和智氏必有一战,又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从董安于死的那天他就明白,于是听从张孟谈的建议,暗中做好准备。智氏的军队来到赵氏宫邸门前,荀瑶身穿素盔犀甲,内里衬着樱红色的斜纹绢衫,腰佩镶嵌琉璃的宝剑与梨木雕弓,坐在饰有绣旗漆鼓的元帅的战车上,向门内之人高声宣读国君诏书,血一般凄艳的残照之中,他志得意满的模样异常堂皇华丽,即使赵氏的人也不能否认。 因赵无恤拒不肯上jiāo封地一事,赵氏被冠以谋逆之名,派执政荀瑶奉国君之命加以剪除。说起来,赵氏被判谋逆,不是第一回了,数百年前,还是晋景公在位的年代,就曾以谋逆罪诛杀赵氏满门当时由风头正盛的栾氏、氏带领,参与的卿族众多,这些家族在后来的斗争中皆悉数覆灭了。那时赵氏大宗中只有赵武一人因年纪幼小,又是晋国公主的儿子,苟全xìng命,被奉入宫中抚养。来年,因晋景公被厉鬼噩梦所扰,为了安抚赵氏先祖的鬼魂,将赵武立为赵氏宗主,归还田地家宅,恢复了赵氏的地位,这才得以延续至今。这位赵武,便是赵鞅的祖父,赵无恤的曾祖。现今的境况下,赵氏家宅中的人们眺望智氏的军队,想起这些古老的事情,不禁感慨不已。 智氏前来发难,赵氏自然不肯束手待毙,赵无恤和张孟谈命人死守宫门,手持武器的赵氏士兵与荀瑶的军队争斗起来。智氏和赵氏的战斗维持了将近一日之久,因为是在城市中,短兵相接的声音尤其可怕,大约是末世的缘故,这样的争斗,绛都的人们实在见得不少了。战争甚至蔓延到了附近的街巷,据说路面上铺的条状青石的缝隙都被染成深红,自那以后很久没有洗掉。 荀瑶召集的人马更多,士气正盛,次日傍晚,赵氏终于不敌,开始撤出宫邸,准备逃离绛都,一部分士兵仍然奉命抵抗,身份较为尊贵的赵氏官员们则乘坐车子,从靠近王宫的贵族住宅区渐渐退到绛都郊外。作为的主君赵无恤经此一败,非常恐慌,在赵氏撤出的时候,甚至呆滞地站在庭院里,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张孟谈拉了他一把,才仓促地回过神来。 赵无恤是个镇定理智的人,即使是他的少年时期,范、中行氏作乱的那一次,声势更加浩大,他在败退时也未曾有过这样的表现。荀瑶和智氏在他心头留下的yīn影太深重了,荀瑶是他的同僚、是他的上级,是他憧憬过、憎恨过的存在,他在漫长的年月里忍受了荀瑶的各种刁难侮辱,以至于被多次预言过的那天终于到来之际,反而变得手足无措。他害怕失败,对荀瑶的失败无疑是所有失败中最可怕的一种,无论他还是赵氏,皆会因此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赵无恤不甘愿就这么失败,就这么死去,不甘愿捍卫赵氏利益的行为终将变成使赵氏灭亡的契机。 院子里一片乱哄哄的,外面是激烈厮杀的声音,许多马车上载满了人,准备出发。赵无恤心头一片混乱,埋首走进自己的寝宫。他突然想起记忆深处某个酷热的夏天,赵氏的宫邸外进行着和现在没有什么分别的战斗,在生命宕然消逝的声响中,夹杂着凄厉的蝉鸣,他走到代嬴的门外,准备同她告别,从他身后传来呼喊,马车准备好了,即刻就要出发…… 他抬起头,看见空同子坐在他的床铺旁边,大约等他等得无聊了,随手拿着一件东西摆弄。 空同子身为家中的主母,有自己的寝处,平常,除非赵无恤叫她来,她是不大光临赵无恤的房间的,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委屈自己的双手,翻动他房中的东西。赵无恤诧异而疑惑地睁大眼睛,终究看清了空同子握在手中的他所熟悉的旧物他从代嬴的衣箱里拿走的那柄匕首,精致的错金短匕首用葛布条缠绕着,柄端做成张大嘴的怪兽的模样,眼睛处镶嵌了漆黑的宝石。 空同子脸上和往日一样没什么表情,侧身坐在赵无恤的榻边,仿佛有些好奇似地,将匕首拿在手中观看。赵无恤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空同子察觉到他的存在,仰起脸,款款站了起来。 “你……”赵无恤说,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一刹那间,沉重的往事狠狠地刺入他的胸口,喉咙深处燃烧起了火,他想起了这把匕首的来历,它曾经佩戴在鲜虞人的革带上,后来不知为何转移到了代嬴的枕边。赵无恤想到自己平日并未刻意隐藏这匕首,假如被收拾东西的下人慌乱间翻了出来,抛在明处,给空同子看见了也不奇怪……可是,代嬴,当年的代嬴……她是如何取得这样东西,又为什么将它这样珍藏的呢? 空同子不知道匕首背后的故事,她一定什么都不知道,赵无恤来到她面前,不敢瞧她,大量过去的记忆冲击着他的脑海,有的混沌,另一些清晰。他心里明白,尽管空同子陪伴他到了这个年纪,依然敌不过代嬴的匕首的重量,只要再瞧她一眼,他又会被卷入永远无法纾解的□□的深渊。空同子站在他面前,他没有转身离去,她也没有消失,现在他拥有整个赵氏,不必匆匆追赶即将前行的马车,而她则是名正言顺的妻子,任何人都不能将他们分开。然而,毕竟她的身上完全没有代嬴的影子,她无法治愈从那一年起就困扰着赵无恤的隐秘的疯狂。 他们僵持了许久,空同子微微蹙起眉头,反而有点奇怪,她问道:“您要走了吗?” “是的。”赵无恤定了定神,竭力如常地回答:“是的,走了,要走了。” “原本他们叫我先走,可我担心您,到处也找不见您,所以来这里看看。”空同子说。 赵无恤终于抬起眼睛,终于敢望一望她,但眼神是祈求的、彷徨无助的,在上演着相同往事的汹涌的命运面前,他觉得自己苍白无力、滑稽可笑,他像一片掉进水中的春日的树叶,随波逐流,完全地迷失了。 空同子看了他一会,倏忽默默地伸出手来,将匕首塞在他手里,赵无恤随即握紧了被粗糙的葛布缠绕的锋刃,手心一阵冰凉沉重。他顿时下了决心,将手指向上伸展,牢牢扣住了空同子纤细的五指,他感到妻子冰凉突兀的骨节,代嬴的匕首横亘在他们中间。 “做出这样的决定,连累了你。”赵无恤说,喉咙发干:“但你知道,没有别的选择。” “走吧。”空同子向上抬了抬手腕,凝视他们jiāo握的手,轻轻唤道:“主君。” 外面的智氏军队攻势凶猛,再过一会,他们就要一起逃走。赵无恤缓缓松开了她,略为狼狈地将代嬴的匕首别在腰间衣带上。他自然可以把空同子带去任何地方,和那个死了的人不同,空同子自从年少时便在他身边,注定要和他一起承受耻辱和荣华,他们是被同一道诅咒束缚的伙伴,被人蒙着眼睛牵引着定下了无可逆转的古老的契约,在死去以前的多年,便不得不带着相连的锁链,挖掘共同沉眠的墓穴。 赵无恤握紧腰侧的匕首,看着她翩然走出自己的寝宫,走向光明渐消的庭院,一直以来,他觉得空同子并不爱他,现在他想起他一样不爱空同子。然而,他确实没有选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即使时光再度回到过去的路口,他依旧无法逆转局面,走向明知错误的道路。 他从来就无法选择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止是代嬴的死或者荀瑶的进攻。 ☆、第 28 章 赵氏撤出绛都之时,夜色徐徐降临,城中天色昏黑。暮春的气候十分宜人,一出城门,郊外的暖风迎面而来,微微吹拂着赵氏的青黑的旗帜,若是举目向还未完全漆黑的四野眺望,便可以看见渐渐转成浓绿的农田和田垅上人家升起的炊烟,倒也不甚凄凉。 智氏军队恐怕马上就要赶到,车夫一刻也不敢滞缓,用力鞭打马蹄,向黑暗的远方疾驰而去。虽然还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希望,可在智氏面前一战而败,到底不是令人高兴的事,况且前路如何尚且不知,生死存亡无法确定,人群中的气氛很是惨淡惆怅,车马沉默地往前走着,发出悠长的声响,队伍中几乎没有人有心思jiāo谈。一些年纪幼小的赵氏的孩子,身穿盛丽的衣衫,抱在母亲怀里,还不知为何忽然间家里就遭了灾祸,茫然天真地向绛都的方向回望。而另一些人,一些赵氏的家臣则面面相觑,互相低声说着:“我们去哪里好呢?”,始终没有个答案。 赵无恤坐在四匹马拉的车子上,在流亡队伍的正中,身旁陪坐的是家臣张孟谈和高共,两人正在为去向问题讨论,似乎各执一词,争执不休。在他们吵嚷的话音里,赵无恤若有所思,独自回首向绛都看去,晚霞即将消逝殆尽,最后数缕绛紫色的红云嵌在黑蓝的苍穹之中,浓艳如即将落败的红玉兰,高高地悬挂在绛都的城阙上面。 “现今之计,退守封邑,召集附近的兵马,是最妥善的。至于去什么地方,我觉得不如去长子。”高共一板一眼地说:“长子路途很近,城墙是最近新修的,完备结实,能够阻挡智氏的兵马。” 还没等张孟谈开口,赵无恤转过身来,看着车前被鞭子驱赶而奋力奔跑的马匹,想了一想,答道:“长子的城墙刚修建完毕,耗费了不少民力,没有得到足够的修养,可能无法坚守。” “那么邯郸呢?”张孟谈听见,急切地道:“邯郸的仓库非常充足,足够支持很久。” 他的主君没有露出特别的神情,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仓库的储存,是从民众身上搜刮的,仓库过于充实,民众就会贫穷,得不到这地方的民心,恐怕他们会在长久的战争里叛逃。” 被他两次坚决否定,显然是没有说中他的所想,高共和张孟谈对视了一眼,也差不多看出了主君的心思,高共说道:“那请问主君有什么想法?” 果然,赵无恤微微扬起眼睫来,夜里火把的橙红色光芒落在他的睫羽和眼睛上,灼灼的火光流转在眉目之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充满了少年般的忧愁与情热,透过流亡的暮春的黑夜,悲哀地凝望着遥不可追的记忆深处。 “晋阳。”赵无恤轻轻地、平静地说。 他吐出这个名字,宛若说出古老的魔咒。张孟谈立即想起,赵无恤曾对他说过,赵鞅生前叮嘱他,倘若赵氏有难,一定要进入晋阳躲避,尽管守城令年少,路途又很遥远,但除了晋阳以外,没有更合适的地方。那座城市是赵氏的良臣董安于为他修建的,虽然董安于在赵氏的房梁上葬送了自己的xìng命,他留下的晋阳在多年以后却依旧坚不可摧。但是,又或许不止如此,张孟谈知道赵无恤少时,范、中行之乱的期间,曾经跟随先主赵鞅坚守晋阳,因此留下了特殊的记忆,他和赵鞅一样坚信这地方是赵氏最后的归宿,不坠的堡垒。 四月初,赵氏集结沿途的兵马,抵达晋阳,赵无恤等人迁入城中的行宫居住,晋阳是赵氏的重邑,此处的行宫虽不过分华丽,但物什齐全,不至于让人觉得委屈。随后,向官吏们下达命令,要求做好长期守城的准备。赵无恤带领家臣四处勘察战备情况时,只见仓库中的粮食还很充足,设备非常齐整,可堪使用,只不过弓箭的数目不太够,在远攻为主的守城战中恐怕难以对智氏造成杀伤。赵无恤正在思虑这件事,张孟谈说:“我听当地人讲,董安于治理晋阳时,宫殿的墙垣都是用苦菜、杜荆、青蒿、芦竹等材料砌成的,即使专门用来做箭杆的也比不上。”于是拆掉行宫的墙垣,用来做箭杆,一试之下,坚韧程度果然出色。然而用来铸造箭头的铜还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张孟谈又说:“宫殿里的实心柱子全是用铜浇筑的,大概就是为了今天吧。”赵无恤便命人熔掉行宫的柱子,用来炼造箭头。 经历了这件事的人,心中无不佩服董安于的远见,他生前耗费了许多心血治理这座城池,事事力求完善,连这样的情况也考虑到了。不止如此,城市各处都存有他留下的痕迹,凡是提到什么东西,当地官员无不说道:“这是董安于的考虑”。 退守晋阳的队伍中,最后赶到的家臣里有一个叫原过的,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便秘密前往赵氏的行宫请见主君。据说来的路上,他们几人经过霍泰山下一片名为王泽的湖泊,因为马匹和车夫疲惫,暂时停下来休息。正午时分,忽然起了浓雾,三个奇怪的人降临在他们面前,身穿绚烂的锦绣衫裳,璀璨鲜洁不似人间所有,宽大的衣带以下的部分笼罩在缭绕的水雾之中。他们的态度异常诡谲威严,令人见之悚然,这三个人jiāo给原过两节竹子,前后封死,非常沉重,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们说:“替我把这个jiāo给赵无恤!”便立即消失了,湖畔的浓雾也随之散去。 原过将这两节竹子放入袖中,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地赶到晋阳,想将它们尽早献给主君。赵无恤得到竹子之后,宣告斋戒三日,之后亲手把竹子破开,果然从中取出一封朱笔写就的书信,鲜红如血,字迹并不规整,在洒脱中另有一种怪异之象。信上写道:“赵无恤,我们是上天的使者,霍泰山的山阳侯,三月的第二十三天,我们会助你反戈一击,灭除智氏,在那之后,你要以百邑之地祭祀我们……”其后又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关于赵氏未来几百年的预言,几百年后,赵氏将会诞生与众不同的领导者,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王,将领域延伸到现在想不到的地方。言辞中充满神秘不明的意味,非常荒诞新奇,难以置信。 如今已入了四月,信中所说的三月二十三大约指的是明年。赵无恤沉静地看完了信,按照礼节向竹简两次下拜,感谢三神,没说什么别的话,谨慎地将它收好,奖赏了原过。 张孟谈陪伴主君动身去晋阳的宗祠中祷告,请求祖先垂怜,让他真能如信中所说,能够反过来灭掉嚣张跋扈的智氏。享祭之人内有赵鞅和董安于,牌位和多年前一样没有变化。赵氏一族向来受鬼神青睐,发生过许多灵异怪诞之事,赵鞅生前也曾接到上天的来书,预言他将灭亡范、中行氏,这封天书由董安于收存,他死后不知所踪,所以人们议论道:“这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祈祷完毕,赵无恤将城中的人们召集起来,向他们说道:“我受先君提拔,侥幸做了主君,心xìng却不幸有些缺陷,无法忍受智伯无理的要求。到了如今的地步,虽然没有想到,但并不后悔。只不过连累大家和我一同受苦。”他的态度十分诚恳,民众听后感动异常,皆激昂高呼,支持主君和智氏决一死战。这些民众有感于董安于的厚恩、赵无恤的亲善,直到后来赵氏被围困了整整一年,弹尽粮绝、最为艰险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反叛之意,是尤其难能可贵的。 四月末,智氏的军队来到晋阳城下,自此开始了攻城战。赵氏弃绛都而走退晋阳之后,荀瑶意识到此城难攻,于是借国君之命,下令韩魏两家出兵跟从他讨伐赵氏。韩魏或是出于畏惧智氏的缘故,或是暗中得到了贿赂,贪图赵氏的土地,竟然都由宗主亲自领兵,率军跟从,韩氏的段规也在军中。情况更加恶劣了,张孟谈得到斥候报来的消息,连连叹息,蓝台之宴时那个对荀瑶深恶痛绝、信誓旦旦要相助攻打智氏的人最后居然成了智氏的帮凶,赵无恤倒要反过来安慰张孟谈,这其实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数月之中,智、韩、魏三家发起了几次总进攻,三家兵众声势浩大,从晋阳城上望去,许多士兵齐声呼喊口令,将武器举过头顶,寒光耀目,其阵仗不逊于当年范、中行氏之乱或是齐国郊外的铁之战,可惜,当年经历过那样情形的人大都不在了,只剩下赵氏和智氏的主君,重又在晋阳相互残杀着。 攻城的战役皆由荀瑶亲自指挥,他正值盛年,抱着一定要灭亡赵氏,置赵无恤于死地的心态,在战斗中身先士卒,英勇慷慨的身姿确实很可敬佩。战斗之余,智氏方面将暗箭shè入城中、挖掘地道、企图派人潜入之事数不胜数,除了在城上备下巨石、热油、滚木,以防攻城的队伍攀爬之外,赵无恤命人在几座城楼上日夜巡逻防守,不敢片刻放松警惕。到了五月,智氏为了建造营地,砍掉附近的树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至此没有了蝉鸣。酷暑的天气里,无论智氏或是赵氏的士兵,汗流浃背、满面沙尘,盔甲之内如同被水淋湿,被主君驱使着互相搏杀,就这么度过了夏天的三个月。 流火的七月终究来临,叶上有了白露,鹰将杀死的鸟随意抛在岸边,仿佛祭祀上天的仪式。此时夜空澄澈,星斗明亮,晚间稍稍有些凉意,智氏方面暂缓了进攻,改为包围徐图之策,把晋阳团团围住,这对赵氏来说其实是较为有利的。晋阳城中粮草尚足,民心安定,虽然遭到围困,百姓无法出城耕种,但撑过一年半载不成问题。智氏兵马甚众,却是远道而来,结营而居,补给情况如何尚不可知。智氏既然改攻为围,赵无恤仍然采用之前的政策,严守不动,抓紧时间休养生息。 某一日,赵无恤亲自走上城楼,监督被征召来的城中男子们修缮城墙,见到角落里有个很形容苍老的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躲在yīn凉位置,不紧不慢地做些零碎活,一面与其他士兵絮絮叨叨地说话。这人说:“在铁丘的那场战斗……眼看就要快四十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年呢。” 这句话偶然传到赵无恤耳朵里,顿时觉得很有意思,便挥手阻止了准备让他们肃静的小吏,站在一旁听着,原来此人是参加过铁之战的士兵,回到了晋阳故乡娶妻生子,没想到又会被征召来充作劳力。这人讲述的事情,有些赵无恤也从别人那里听过,昔年的战争生死攸关,齐郑两国声势骇人,赵鞅在战斗前向全师宣誓,在战争中立功者,免除奴隶身份,如果原本就不是奴隶,则赐给爵位,日后可以封官。假如后退,格杀勿论,他自己与士卒同罪,倘若出了疏忽,便自裁以谢先祖,尸体不得埋入祖坟。 那老人反复讲述赵鞅在杀敌时如何勇往直前、奋不顾身,卫国的太子怎样懦弱无能,当时军中的命令又多么严苛,听者纷纷感慨叹息,赵无恤孤独地伫立在他们的谈话以外,不禁开始回想自己经历过的与范、中行氏的战斗。最后众人议论道:“如今的主君,和先君的xìng格真是大不一样,然而,毕竟先君有了那样的功绩,要他追赶先君,到底很困难。不过究竟如何呢?我们有看到那一天的机会吗?” “我那时也是少年。”赵无恤走下城去,眯起眼睛,睨着午时耀眼的日光下千仞的城墙,忽然对身旁的张孟谈说道。暑气凝结在空气里,炙热的风缓缓从他们身边涌过,带起苍黄的沙尘,流转在晋阳城上。张孟谈安静地听着,赵无恤慢慢地走,慢慢地想:“先君听到预言,告诉了我,智氏和赵氏终有一战,我铭记在心,却无法预料是哪一年,哪个时机,只有等着,最后等到这个年纪。” 他想,不可避免地想到荀瑶。那一年他站在城上等待智氏的援兵,年纪幼小,刚被立为太子不久,很想再看一看荀瑶。身份高贵、相貌漂亮、气度不凡的智氏的孩子,真正的公卿子弟,即是孩童又是野心家,他的仇恨与向往,他的同僚,他的敌人。赵无恤一生有过那么多需要击败的对象,荀瑶却是他最初的目标,第一次的相逢。时至今日,他心中再度涌起了那种yù望赵无恤回身向遥遥向智氏的营地望去,望见一道道为攻城设下的阻碍,厚重檀红的城门紧闭。 ☆、第 29 章 天气渐渐入了秋,白天没有以往那样长了。某一天的午后,荀瑶刚刚发过一通脾气,把所有前来议事的家臣从军帐中赶跑,自己一个人烦恼苦闷地坐着,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人。 赵无恤的估计没有错误,近来智氏的士兵抱怨口粮的配给减少了,在攻城中受伤的人得不到足够的yào物医治,这是智氏出征在外过久,补给不足的缘故。虽然荀瑶强行胁迫韩魏的主君,拥有了比赵氏更多的兵力,但攻城比守城原就困难,赵无恤很擅长防守,晋阳又是那样一座铁桶般的城池,假如一年之内不能攻下,恐怕智氏不得不先撤兵。现在看来,离一年之期仿佛还远,可赵无恤将晋阳防护得严严实实,似乎再过多久这种局势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荀瑶是绝对不肯放过赵无恤的,一方面,他决心要赵无恤为他的无礼和固执付出代价,早就想好该怎么折磨他,另一方面,赵氏这根眼中钉确实到了拔除的时候,以荀瑶贪婪的xìng格,既然围住了晋阳,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松开在眼前的胜利,无论这胜利是不是镜中的泡影。 荀瑶很讨厌这种僵局,之前那几次伐郑的时候,一旦陷入僵局,他就感到怒不可遏,往往遭到失败。不过他毕竟是从来不会吸取教训的人,仅是恶习发作,一心认为赵无恤执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不悟、执拗已极,同时千百次地在心里发誓,绝对要让赵无恤眼睁睁地看着,晋阳这座赵氏苦心经营的城市被碾为齑粉,他自己也毫不怀疑地相信,终有一日晋阳会在他面前化作齑粉的,破坏的yù望又达到了顶峰。 他正满怀怒火地沉默着的时候,敏锐地察觉挂在军帐门口的梅花鹿皮毡毯轻轻动了一下,响起了几乎微不可闻的足音,有人不经通报便走了进来。荀瑶立即抬起头,yīn戾凶狠的眼神一扫而过,倘若不是极了解他的xìng情的人,被这么看上一眼,定会觉得十分可怕,但来人早已习惯,面带微笑,姿态从容,上前向他拜了两拜。 “主君。”张武笑意盈盈地说,立在他面前。 荀瑶见到是他,神色略略缓和了些他向来欣赏张武。不过也没有缓和许多,毕竟张武是无缘无故自己跑来的,他内心又正烦闷,于是看了张武两眼,冷淡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张武见主君陷入苦恼,脸上的笑意愈发深沉,在这莫名其妙的笑容之中,浮现出一点难以捉摸的、诡谲恶dú的意味。张武不疾不徐地答道:“我来替主君排忧解难。” “哦?”荀瑶冷冷地嗤了一声:“你说说,是什么忧难?” 张武并没有说出荀瑶为攻城不下而烦恼的事实,荀瑶是不会承认的,无论他说什么,正在气头上的荀瑶都不会承认。因此,张武只是成竹在胸地回答:“请您跟我来。” 他的主君由于好奇而站起了身,张武带领荀瑶走出军帐,穿过军营,拨开遮挡道路的灌木,走到晋水旁边。午后天气微热,河滩上生长着如絮的芒草和芦苇,宽大的茎叶皆是深青色,柔软整齐的穗子美观地低垂。荀瑶满腹疑惑,同张武一起踩着岸边白色的碎石子前行,从他们前后,水鸟的鸣叫和士兵的cāo练声阵阵传来,深长悠远。沉静清冽的晋水百年如一日平和地流淌,偶尔遇到河中水藻缠绕的小洲,仿佛一块水晶放在石头上击碎了,溅起剔透细碎的水花,于明亮的空中折shè出光彩。 这条河流荀瑶并不陌生,它从山上流下,自晋阳城外绕过,离智氏的军营较近,智氏平日会从这里取水,以供军营的日常使用。张武做了一个手势,指向高处的流水、苍茫的水面,又围绕晋阳的地势勾了一圈:“赵氏目前尚可暂且支撑生活,可是,假如人在水里,是活不长久的,对吗?”他笑着说。 荀瑶瞅着他,渐渐蹙起眉头:“你说水攻?” 张武站在略远一点的地方,笑容依旧完美,没有改变。他说道:“主君圣明。”便从临近水面的河边走近,鞋子和衣裳的下摆已被拍在岸边的水波沾湿。“看上去,这里的河水流淌相当缓慢,其实速度很急。秋天一到就要涨潮,晋阳城建在河边,是个天赐的机会。倘若我们叫河水改道,流向晋阳城内,何愁赵孟不投降?” 这个主意不可谓不yīn险恶dú。倘若把晋水变作流入晋阳的洪水,赵氏的重邑将立即被浸成一片泽国。洪水是永不后退的士兵,它会将所有阻拦逐渐侵蚀,任何有缝隙的地方全是它奔赴的战场。在无情的、注定淹没一切的洪水中,他们严密的防守会化为他们自己的牢笼,他们坚守的城池会变作他们□□的墓地,那高耸的城墙之内,有多少xìng命会在曾经宽缓的、滋养孕育过生命的大河里消逝,可想而知。 然而,荀瑶毕竟是毫无同情心、靠消受别人的痛苦活着的人,瞧见旁人在他足下苦苦挣扎的样子,陶醉得犹若品尝甘甜的蜜。他思考了一会,意识到张武的话是可行的,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大为欣赏地拍了拍张武的肩膀。 “很好,你说得对。”智氏的主君回身眺望阳光下的河流,语气略微兴奋:“是,是的!天还这么热,给他们降降暑气,有什么不好呢?”想象着在洪水中苦苦挣扎的赵氏的人们,荀瑶感到非常有趣,笑了起来。他摊开双手,与身边的张武对视,皆是欢快的神情他的姿容俊美落拓,脸上的笑意和张武同样的狠dú、诡谲、嘲弄,因为他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又含有一分难以言喻的高傲的意味。 几天以前,就从晋阳外面传来消息,智氏的军队召集士兵,暗自在晋水边挖掘,不知要做什么,赵氏内部的气氛略有不安。后来听说智氏掘开河堤,又挖沟引水,恐慌的气氛愈发加重了。再这样下去,几乎没有人猜不到这是荀瑶久攻晋阳不下,决定采用水攻。即将面临洪水是令人恐慌的,然而被困城中,chā翅难逃,丝毫拿不出任何办法。有人建议干脆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冲出去,与智氏决一死战,但同时面对智、韩、魏三家,很难说有什么胜算。 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情绪持续到某一天清晨,赵氏的人们还没来得及迁进高处,就听到了枕边宛若厉鬼舔舐血液般的水声。城中百姓在潮湿的被褥中醒来,惊慌失措地跑出房屋,披头散发、衣裳敞乱地互相叫喊,那情形真如在鬼气森森的黄泉边一般。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涨潮的晋水开始逐渐注入晋阳城,城内的廊坊屋宇浸泡其中,倒映着粼粼的水光,晋阳仿佛一艘千疮百孔的航船那样沉没了。 起初,城中的人并非没有试过派人堆积沙袋防水等等办法,可所有的努力最后全部崩塌在了汹涌的水流内,反而淹死了数个不幸的士兵。夜幕降临之时,水没到了人的腰部,次日清晨,到了人的胸口。这天赵无恤和家臣们谁也睡不着,议事直到天明,随后将所有军民召集起来,教他们用木材和被褥在树上、房顶上筑屋。在此之前,晋阳的官吏已经着手开始转移粮草等物资,但时间仓促,只来得及转移部分,剩下的被水冲走,不得不派出几组士兵,乘着刚扎好的竹筏四处打捞,此情此景,异常荒唐可笑谁料到昨日还是赵氏的士卒,今天成了晋阳的渔夫呢! “我们在国内的其他地方有些分散的兵力,之前来援时曾被智氏击退过一次,是否还要再叫他们来?” 巡视灾情时,张孟谈在屋顶上漫步,脚下是从黑瓦的缝隙生长出来的藤蔓,由于时节缘故,叶尖已染上枯黄,干枯了一半的藤蔓如死去的婴孩般蜷曲着。他看一看其他站在屋顶上的人们,又将眼光转向干脆坐在屋檐边的赵无恤,一时间觉得这场景很是奇异,宛若历史倒退到了“禹敷下土方”的时代,又或者赵氏君臣皆是生活在空中的人似的。 “路途遥远,传信艰难,恐怕等不到了。”赵无恤沉吟片时,回答说,他正努力掩饰着神色中的不安,只有张孟谈看得出来。赵无恤皱起眉头,俯视下方缓慢涌动的污浊的水流,水流之中,还夹杂着许多颜色鲜艳的、日常生活中的小东西,一看就知道是被从百姓们的房屋里冲出来的,这时犹如被一大群亡灵簇拥的迷茫的生者,混混沌沌地随着洪水向前方而去。 随即,赵无恤忽然问道:“现在的情况,还能守多久?”他侧着头、歪着脑袋,仰望站在身后的张孟谈,还是平常那副寄予了深厚信任的表情,可是,现在连张孟谈也无法回答他了。 “……大约不久了。”他的家臣犹豫地回应道。 原本仓库中的储存就有限,现今要在被水浸泡的城市里生活,尤为艰难。几天以后,所有市民不得不搬到高大的树木上,用家常的被褥衣服做成巨大的巢,令人胆战心惊地悬挂在半空,好像大家全是有巢氏的臣民,刚学会使用火不久。军队则占据了屋顶和多层的建筑,每天早晨天刚亮,由于仓库已经被淹,曾经负责仓库的官员改为负责在屋顶上踱来踱去,向城中的人们发放定额的食物与用具。对于这一点,他们当然是十分不满的,其实不满的不止是他们,漫长难捱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随着被困的时间越来越久,情况越来越恶劣,许多官员和谋士对主君颇有微词。 这些人认为,眼看晋阳是没有希望的了,赵无恤却一味在洪水里坚持着,又拿不出什么办法。他们现在想起一开始便是赵无恤的固执引来了灾祸,眼下即使他再固执,仍是坚持不了太久,固执根本没有意义。寒冷的冬季来临以后,日子会更加难捱,况且最糟糕的是,即使是现在,城中的水依旧在不断上涨,按照这个趋势,洪水总有一天会涨过城墙,以无可阻挡的势头扑来,彻底把晋阳变成一座水妖歌唱的城市。 “我没有别的选择。”赵无恤蹲在屋檐旁边,还是说,紧咬下嘴唇,又骤然松开:“求援信未能送出,总不能……总不能投降。” 一阵难闻的风吹过,张孟谈跪坐在他身边,向前伸出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他们向下望去,整座城市宛如脉络繁多的河流,赭红色的带着泥浆的河水从主干道涌来,向大街小巷蔓延而去,如果是yīn天,就散发出腥凉的潮湿气味,如果是晴天,那晋阳就变成了一个通体闪烁带状和斑点状金色水光、使人睁不开眼的光怪陆离的奇谲国度。水中露出一片片被青苔和野草点缀了绿色的房顶,宽袍大袖的贵族们仿佛收起翅膀的水鸟,栖息在狭隘的小洲上。不少家畜的尸体,可能也有人的,陈旧的腐烂得露出了骨头,新鲜的还保持着完整,一齐在河水里漂浮,像是早年朝河伯献祭的情形。 “您想过吗?”张孟谈若有所思地说:“未来会怎样呢?” 他们每个人都在想未来会怎样,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这座城市里的人群并不共享一个未来。张孟谈知道一部分家臣试图联系智氏,另外一些陷入了绝望,打算死在祭奠赵鞅的宗庙面前,让灵魂顺着浑浊的晋水一直流入黄泉。而他的主君得罪了荀瑶的首要罪犯,毫无疑问会是最凄惨的那个,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永远逃脱不了谴责和折磨。 “……我不想失败。”赵无恤看着他,艰难地回答,张孟谈发觉他有些紧张。他的眼睛朝着城外的方向看去,在浅褐色的瞳眸里,暗涌着愤怒与不甘。“你知道,我不能失败,我不会认输。”他站起身来再一次强调,话音缓慢沉重。 这一刹那,在年华老去的赵氏主君的身上,蓦地浮现出一点当年那个倔强顽固的孩子的影子,他从柴房里拿来斧头企图帮身奴隶的母亲分担工作,可斧头对他来说太沉重了,第一次的时候竟然让他跌在了地上。周围传来一阵哄笑,他就这么沉默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同为奴隶的人,小小的双手紧紧地、死死地将木质的斧子柄握住。 ☆、柏舟 无论如何不情愿,晋阳城还是迎来了冬天。 晋阳地处北方,每逢冬季都会下很久的雪,部分河流蒙上一层厚重的冰霜,在稀有的太阳的照shè下,仿佛用水晶白银筑起的仙城的道路。这个时候,雪白的山野纯净刺目,罕有人迹。 全年的农耕结束以后,除了不得不干活的苦命人,得把自己尽可能用厚重的动物皮或是几层粗布包裹成看不出身材的形状,迎着寒风出门以外,凡是家有余粮的都会选择关起门、生着炭火度过一段寒冷的时节。可现在,晋阳的人们已经失去了房屋,只有在室外生存,即使往常的冬日,北边各地也总有穷苦百姓被冻死的消息传来,何况这样的情形。虽然晋水不至于冻结,不过晋阳城内水流缓慢,许多地方皆蒙上了浮冰,碎裂的冰块在人烟渐渐稀少的城中四散漂流,非常凄凉。 城中曾有许多高大的树木,洪水来临的初期,居民们结巢而居。冬日降临,树上的叶子要么落光,要么被居民们当做果腹的食物悉数采摘,朔风从孤零零延伸着的枝桠间吹过,声响异常凄厉,如无数怨鬼细细的哭泣。那些巨大的巢穴,一角在朔风中颤抖,突兀悲惨地悬挂于jiāo错的树枝中央,很多已经空dàng无人。 从入冬开始,死人就变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不是被洪水淹死,就是被水泡坏了四肢,得病死去,尸体的样子非常难看,后来又有很多是冻饿而死的。凡活下来的人们,无不破衣烂衫,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生着青红的烂疮,两颊凹陷,颓然迟钝地坐着,望着降下雪来的天空,倒真和死人没有太大区别。 仓库内的柴炭多数潮湿,难以使用,烹煮食物尚嫌不够,烧火取暖更成了奢侈中的奢侈,贵族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么毫无希望地苦捱,总算到了年终祭祀那天,往日,富足的晋阳必定热闹非凡,贵族的屋宇内暖如春日,长饮永昼,取悦神灵的歌舞数日不歇,身穿朝服、头戴冠冕的子孙向宗庙里献上繁多的祭品。那样的记忆和现在相隔不算太久,不少官吏脑海中清楚地残留着彼时昌荣的境况。只不过,今年晋阳已化为泽国,唯余几个身体没有大毛病的家臣和亲眷,将数只木筏划到宗庙门前,对着被淹没了一半的昏暗的室内哭泣,泪水刚滚出眼眶就冰凉刺骨,不得不时时擦拭,这种样子多么悲凉可怜,光想一想便心生酸楚。 赵无恤身为他们的领袖,站在宗庙门口时虽没有哭泣,然而心力jiāo瘁,勉力支撑着,神态已有些麻木,手中抓着佩剑的柄端,愣愣地看向赵鞅的牌位,没人知道这种时候他们的主君心里想些什么,他可能想起了父亲在世时可靠的英姿,想起他击退范、中行氏的往事,其实,他自己亦未发觉自己想了些什么,但他总归不可能和他父亲一样获得胜利了。 从宗庙回去的途上又下起了雪,羽毛般洁白轻盈的雪片宛若天罚,永不疲倦、永不休止地自高空降临,皑皑覆在屋脊上,无声地融入洪水,显得异常可憎,令人怀疑也是受了智氏的指派而来的。时值冥冥薄暮,城中升起稀薄的炊烟,惨白的天光即将消逝,船橹划破水面、dàng起涟漪的声音听来尤其悲哀,随水缠搅在船橹上的絮状物,竟分不清是水藻还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死人的头发。 晦暗的大树干的下面、富贵人家的高墙边,皆有随水被拦下来的肿胀的尸体,一堆堆地聚集,其状yīn森恐怖。原本就十分悲伤的随行人等,见了人间地狱般的一幕,不禁连连叹息。他们的主君连叹息也发不出来,他站在最前,手持佩剑,早已习惯似地看着、听着,眼光是痛苦到极致的幽漆的平静。 赵无恤好像已经放弃了这个城市,实际上他偏偏是决不愿放弃的那一个,他几乎成为一具除了坚守戒备以外,什么也不知道的行尸走ròu,人家和他说话,他的态度和从前差不多,但反应非常迟缓,犹若从悠长的睡梦里醒来,平时亲近他的人都看出他有些不对,可即使撺掇了空同子去诘问他,赵无恤亦不肯轻易宣泄内心的苦难。 厉鬼般的冬天总算有过去的一日,到了来年,腐烂空洞的春天终于光临的时候,晋阳的城门依旧紧闭,赵氏的家臣自己都感到惊奇。城外的智氏仍未退兵,两家谁也不肯屈服地僵滞着。在荀瑶与赵无恤顽固的对峙里,无数的生命消逝了,事已至此,两方更加不可能轻易认输。 充斥着死亡的春光入侵晋阳的每个角落,色彩鲜艳的蝴蝶舒展翅翼,停落在腐烂的尸体上,官吏们踩踏行走的房顶上生出了色彩鲜洁的小花。看起来景象不算太坏,实际上,入春以来,糟糕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发生:随着气温的渐暖,城中的建筑物开始垮塌,它们在洪水中泡了太久,无法维持原来的模样;现今的天气不再会冻死人,可是还差几尺,城外的洪水便要漫过城墙,届时,晋水将迫不及待地吞没掉这块土地,把它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然后到了多雨的季节,没有因为现状的悲惨、百姓的哭号而片刻宽恕,倾盆大雨连下了几天,毫无停歇之意,之前由于枯水期略微退去的水面再度上涨,雨水和洪水使得城内没有一件干燥的东西。天色昏黑,冷风飒飒,暴雨遮蔽了视野,乌云吞噬了光线,纵使白日亦宛如傍晚,几步以外就看不清事物,晋阳城的人们整日沉沉yù睡。 赵氏的全部人等身穿斗笠,聚集在晋阳仅剩的几处房顶上,抬头看向梅雨时节的天空。灰白的苍穹之上,黑云沉沉地压迫着这座脆弱的城市,水幕密集急促地落下,银花四溅。由于身处高处,仿佛离云霄很近,仿佛只要悲泣祈求,便能上达天听,然而,悲泣祈求之事,从去年开始就不知做了多少回,又何尝有半分效用。或许被遗弃的此处的悲声,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是没有任何人能听见的吧。 食粮的来源彻底断绝了,悬在树枝上的鼎被厚厚的青苔覆盖。唯有蛙声很具有生命力,潜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每逢黄昏此起彼伏地响着。幸存的百姓开始食用尸体,到了这个地步,人已经变得不太像人,赵氏的主君也彻底崩溃了。张孟谈在房顶上和高共说着话,赵无恤对他们的谈论充耳不闻,死死地盯住脚尖前一株从瓦缝内生长出的萱草。 野鸟在某月某日带来的种子,好不容易在艰险的环境里生了根,又逢着温暖的春天,开出据说能令人忘忧的花朵,接下来的梅雨中,金赤的花瓣遭到雨水打烂,如一片破碎的彩衣俯伏在地上,这卑贱的植物曾多么欢快地在暖风中摇曳!它不知道它的宿命是被碾成碎片,就是说,它生来只是为了成为碎片而已。 忽然,高共一回头,看见赵无恤迅速地脱掉了身上的蓑笠,毫不犹豫地跃入下方的洪流之中。 家臣们惊叫起来的时候,他的身影没入了浑浊的流水,为昏暗的雨幕所遮蔽。张孟谈想得最少,反应最快,冲到屋檐边,一面转身吩咐随从赶快准备木筏打捞,一面也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主君。他一落水,一股熏天的腥臭的气味立刻包围了他,不难想到在这幽灵徘徊的晋阳水底,淤泥中沉有多少具白骨、有多少具尸体正在慢慢腐烂。 张孟谈水xìng很好,水流虽然冰冷,但不湍急,他张开手臂划了几下,轻松拉住了赵无恤,大约是在水里泡了一泡,主君的指尖冰凉,浑身发颤,他绝望地看了一眼张孟谈,挣脱了他。 “您要做什么?”张孟谈惊奇地叫着,复又追赶上去:“您难道要丢下这里的人不管吗?” 他的声音在暴雨中,如同人体在洪水里那样被转瞬淹没了。赵无恤倏忽哭泣起来。张孟谈连着看了他两遍,才能确定他的确是在哭泣,尽管流在他脸上的瓢泼大雨和溅起的水波让他的眼泪难以分辨,他脸上的其他特征正竭力说明着面具般的平静,但当他抬起发红的眼睛看向张孟谈,他正哭泣着的事实便暴露无遗。他想要沉下去,拍打水面挣扎了一会,呛了几口水,终于还是拗不过求生的本能,向张孟谈伸出了手。 张孟谈握住赵无恤的手腕,骨节突兀硌手,和他自己的一样。大雨打在他们身上,打得他背后发疼、喘不过气。张孟谈的手指勾住主君的手,缺乏温度的肌肤的相触中,他猛地感到自己生出了几分对赵无恤的理解,仿佛通过表面的接触,他们的心绪也乍然互相沟通了似的。 他的主君已经被击垮了,他承受着直到刚才的全部压力,压力宛若逆流的洪水般一须臾反噬了他,吞没了所有生活的希望。赵无恤在绝望中生活了几个月,身上背负着晋阳城和赵氏的全部重量,只一味地支撑着、支撑着,终究到了再也无法忍受而彻底崩溃的一天。 “……仓库里没有任何食物了。”赵无恤失魂落魄,喃喃地说:“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张孟谈的手紧了紧,他正想开口说话,忽而从身后溅起数层水波,来打捞主君的竹筏到达他们旁边,筏上的人见他已救出主君,又惊又喜,还有些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互相撇嘴示意。所有人七手八脚地将赵无恤捞起来,随意擦干了,放在稍微干燥的地方,赵无恤任他们摆布,不抗拒亦不配合。 直到身旁的人群散去一点,他才慢慢地、自言自语地说:“我想,当初对抗智氏,是不是错的。”他犹嫌不够,过了片刻,又揪紧衣袖的一角,说:“或许从我被姑布子卿相中的那一天……” “请您不要随意否定先君的选择。”张孟谈立刻打断了他。 赵无恤双目圆睁,遽然显出恍若厉鬼的狰狞面相,得不到休息而异常憔悴苍老的脸上,唇角泛着幽冷的乌青,眉头如暴雨中草叶,互相挤压在一起。他的牙齿由于寒冷咯咯发抖,有点像野狗在啃噬死人骨头的动静,把嘴唇磕出血来。片刻,他霍地攥紧双手,用尽全部力量缓缓提起,以要将骨ròu摧毁的凶狠一下子砸在地面上。 “不然怎么会坚持不下去!”赵无恤声嘶力竭地叫喊,紧接着又是一拳:“不然就不会这样!” 理智的堤坝崩溃了,在张孟谈面前,他全无意义地叫喊、挣扎,捶打自己和旁边的东西,一味倾泻着漆黑的情感,张孟谈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痛苦、绝望的叫喊,赵无恤的声嗓由于哭泣和呛水而沙哑,在那样的声嗓中,夹杂着某种尖锐的被活生生撕裂的东西,张孟谈打了个寒战。 “再也没有办法!你看不出吗?你告诉他们,现在除了投降以外没有别的路走,投降!投降吧!向荀瑶承认我失败了,我输了,这总比让这里的人一点点死去,最后全部给我陪葬好!” 赵无恤顾不得满脸的泪水,朝张孟谈怒吼,他吼完,把脸埋进肮脏的双手之中,猝然狂笑起来,断断续续的苦涩笑声由嘶哑的喉咙溢出,失去了平常的任何风度,困顿无助如临死的野兽。浮肿的指缝之间,他存有水渍的眼睛空洞地大睁,这一双浅褐色的瞳眸,年深日久逐渐染上浑浊,张孟谈甫一接触,察觉到是树根处腐烂了的潮湿树叶的颜色,同样氤氲着朽坏颓糜的气息。 赵无恤猛然注意到耳边暴雨狂风之声,又受了刺激,伏低身子蜷曲起来,痛苦地□□:“我恨水的声音,我恨雨的声音……”他颤抖着,吐着气,抬起双手紧紧压住耳朵:“……它日夜地响,日夜地响……饶了我,饶了我吧,只要让水退去……” 张孟谈与失去神智的主君对视,为了使他镇定,他按住赵无恤的胳膊。赵无恤的发冠在之前的洪水中遗失,别人没有帮他梳头发,他就任灰白的长发散落下来垂在肩头和背后。他的鬓发是污浊了的雪的颜色,湿漉漉的,从张孟谈指尖掠过。 一阵久违的奇异感觉使他手心发烫,身体中压抑的某部分燃烧起来,灼灼的火焰烧得张孟谈坐立不安他面对这样的赵无恤,骤然回想起了一件遗落的心愿,那是下决心要付出一切来帮助赵无恤的心愿,即救赎他、解脱他的yù望。在他年纪轻轻的那一年,张孟谈被赵无恤yīn郁忍隐、深受压抑的气质所吸引,来到他身边为他服务。将赵无恤从暗无天日的潭渊里拯救出来的yù望深埋在他的内心,即使后来希望破灭,也仍旧驱使着他。此时此刻,滚烫的血液在他全身沸腾,达到了使他可以献出生命的地步。 “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张孟谈拉住他,轻轻地宣告。 赵无恤中了咒语似的呆滞地瞧他,张孟谈说:“其实……我有个反败为胜,击退智氏的办法。” 赵无恤只听懂了这句话,浑身一激灵,眼睛顿时有了光彩,他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什么?什么办法?”张孟谈正准备开口,赵无恤的双手突地向他探来,死死钳住他的肩膀,从脖颈下面传来一阵钝痛,习惯了弓弦和马缰的五指力量极大,仿佛要隔着衣服把他的肩胛骨捏碎。 赵无恤扑在他身上,他听见主君咬牙切齿的质问,口气地狱般yīn冷:“为什么不早说?” “这不是个万全的办法。”张孟谈低下眼睑:“我没有把握一定会成功……”见赵无恤正等待着下文,他只得说道:“我想亲自去离间他们。跟随智氏的韩魏两家与智伯的关系并不亲善,只是畏惧他的威势。听说前些时候,智伯曾在军中侮辱他们,赵氏在他们眼前灭亡,他们内心或许也正恐惧着。假如您允许我做使臣,潜行出城,对韩魏两家的主君晓以利害……让他们为我所用,里应外合,伏击智氏,或许有一线生机。” 赵无恤放开他,坐回去凝神思索。张孟谈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了看他,又说:“但是,假如失败了,那么恐怕不止是我……整个赵氏,整个晋国……” “你不会一走了之吧?”赵无恤忽然道。 张孟谈抖了一下,张大眼睛看着他,神情痛苦得仿佛猝不及防间被烙铁烫伤。赵无恤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心情,这是他拿出xìng命的赌注,计策早已在他心里成型,一直流连于齿间百转千回犹豫不决,因为他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胜任这份送命的工作,他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他的主君无法想象直到现今他花费了多少努力,又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够说出这番弃自身于不顾的话,而是简单地口吐怀疑,否认了他所有的忠心。 “对不起。”好在赵无恤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点过分,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时,无论是他的神色还是语气都正常了许多,青灰的下眼睑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 “对不起,为了晋阳的百姓,请你试一试。”他说,转过了脸,没有再看张孟谈。 ☆、第 31 章 早在荀瑶蓝台之宴上肆意侮辱段规、戏弄韩虎时,他的庶兄荀过就曾劝谏过他。 荀瑶的个xìng是向来不听从别人劝谏的,宴会结束以后,荀过说:“近来恐怕要有祸乱了,您应当早做准备。”荀瑶不以为意地答道:“我就是祸乱。”他喝了些酒,面上泛着红色,神态不羁地看人,眼中凌厉傲慢的光芒有增无减:“倘若我不作乱,谁还敢抢在我前头?”他悠悠地说,换个舒适的角度倚着身体,继续沉湎于酒的香气和轻柔妙曼的歌舞。 荀过起先不yù多说什么,看他如此恣意,忍不住叹道:“您的话实在过分了,您现在正得志,却不知许多事情并非您所能预料。从古至今,晋国灭亡了多少宗族?栾氏和赵氏的光景并不比今天的智氏差,因为主母的谗言轻易便被摧毁;三昌盛的时候,晋国没有敢违逆他们的,然而转瞬身死、陈尸于朝堂之中;至于范、中行氏的事情,离今天很近,您应该清楚。您这样侮辱别人家的主君,又不设防备,难道认为自己的命运一定不会像栾、赵、三那样吗!”荀瑶不以为意。 赵氏撤出绛都以后,荀瑶立即登门拜访韩虎与魏氏宗主魏驹,同样把国君的命令向他们宣读了,亲密地邀请韩魏两家跟从他讨伐赵氏。但从心里,荀瑶从来没把他们当做同僚或者战友,而将他们看作愚蠢的劳力使用,仿佛智氏的主君愿意驱使他们是他们莫大的荣幸。荀瑶郑重其事地向韩魏两家的主君许诺,赵氏灭亡之后三家共同瓜分赵氏的领土,这个条件异常诱人,韩氏魏氏又是害怕,又是高兴地出兵效力,和他一起来到晋阳城下。实际上,荀瑶只不过是欺骗利用他们,许下一个虚幻的诺言,他对未来已经有了打算,四个卿族中唯一能和他抗衡的赵氏一旦覆灭,韩氏和魏氏哪里能阻挡智氏的大军?荀瑶最终的目的是将整个晋国占为己有,他贪婪的眼光将整个晋国视作他的领土,一分一寸也容不得落到别人手里。 他们砍倒大片芦苇芒草,掘开河堤,将河流改道,在晴朗的日光下看着河水向晋阳流去,从此这个城市没有了安宁。原本平静和缓、滋养生命的晋水,一旦落入荀瑶手中,顷刻间化为寒光粼粼的利刃,当世无可比拟的残忍的武器,流下高坡,带着凌厉凶狠的势头向赵无恤所在的地方奔涌而去。蔚蓝晴空之下,晶莹的水色跳跃闪烁,河流之声欢快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昂而一往无前,在数双恶dú的眼睛的注视中,顷刻间摧毁了千百条xìng命。 晋阳被淹后的几个月,荀瑶登上高地查看晋阳城内的情况,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其他人也觉得赵氏恐怕要输了,韩魏的主君之前就惧怕他、讨好他,这下对他更加殷勤起来,就差将他提前奉为晋国的主人了。荀瑶乘坐马车出行巡查,魏驹和韩虎竟然执行臣礼,一个为他挽缰驾车,另一个手持弓箭陪坐在他右边,为他保卫安全。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也不过如此,魏驹鞭打着车前的胡马,马蹄轻疾地登上为望所建的高台,风和日丽,视野开阔,远处那座陷入水深火热的痛苦的城市,仿佛一副让人陶醉的画卷般展现在他们面前,荀瑶几乎无需费力想象,面前就出现了赵无恤扭曲憎恨的脸。 浸泡在洪水内的湿淋淋的憎恨又有什么用呢?赵无恤最好再憎恨他一些,那样事情才会变得更有意思。迎面从河边吹来些凉风,在场的几个人都是垂襟绕衽的贵族,魏驹抓紧马鞭,韩虎垂目等待吩咐,他们宽大的衣袖在风里烈烈地响。荀瑶惬意地将身子往马车彩绘的厢壁上靠了靠,那恒久被贪yù驱使的、永远无法餍足的内心居然获得了片刻宁静。然而不过俄顷,更加强烈的yù念又在他内心翻搅起来,赵无恤在他们脚下化为泽国的城市内,正在做些什么呢?实在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总会有那一天到来之际,他出城投降的样子又会如何?或者说,像他那样的人,等不到洪水漫过城墙,便会拔出佩剑自杀了?这倒十足像是赵无恤会做的蠢事。荀瑶低下眼睫,唇边露出说得上是甜蜜的微笑,无论哪种他皆会欣然接受,他非常明白,他从很久以前就明白,除非彻底毁灭赵无恤,将他的一切放在他的车轮底下狠狠碾碎,否则他是永远不会获得平静的。赵氏和赵无恤,是他可爱的敌人,骄纵的养分。 荀瑶心中异常欢愉,瞥了瞥身侧臣子般的韩魏的主君,顺口说:“我今天才知道水能灭亡人的国家,使用起来如此轻松。”他的目光柔和亲切,由于激动染红的脸颊上绽放着鲜艳的不可一世的光彩。见韩虎和魏驹若有所思,默然不语,荀瑶轻快地道:“不是吗?你们两位实在应该清楚,毕竟安邑亦旁边有汾水,平阳城畔有绛水啊。” 安邑是魏氏的都城,平阳是韩氏重邑,荀瑶的话,几分威胁,几分试探,还有几分属于一时飘飘然吐出的真心。眼见韩虎和魏驹的脸色都不大好,用yīn沉的眼色互相打量,他哈哈大笑。 这件事情传入两家家臣的耳中,大家一阵毛骨悚然,明白过来只要屈服荀瑶,甚至把他当做主君看待,就能换得安宁、延续宗族、跟在他后面捞些好处的幻想破灭了。荀瑶不会将任何好处让给别人,赵氏灭亡之后荀瑶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或者说,荀瑶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他们,他只不过用赵氏的土地当做丰厚的饵,先借韩魏的手除去最大的阻碍,再来收拾无法单独与他对抗的这两家罢了,如同他昔年灭亡仇由之前,用巨大的铜钟诱惑仇由人先为他开路。 一个没有星辰亦没有月色的深夜,张孟谈让人把他放在筐子里,用绳子吊着放下了晋阳城,他全身裹着黑衣,潜入韩魏两家所在的军营求见。两家的主君这几天聚集在一起商议这件事,旦暮相对,异常不安,听到是赵氏的重臣张孟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下令将他请进来。 张孟谈一走到有光亮的军帐内,坐在下首的段规立即站起身,问候他道:“好久不见,没想到事情竟会弄成这个样子。我们无法违抗智氏,不得不与赵氏兵戎相见,请您千万不要责怪我们!” 张孟谈看见他们如此态度,暗知事情已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只不过尚不清楚军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们改变了主意,整整衣袖,肃然答道:“我今夜不是为了赵氏,而是为了韩氏与魏氏而来。”他坐于南面,详细地朝韩虎和魏驹说了些唇亡齿寒、赵氏若灭亡,韩魏必定不存的道理,又直言赵氏虽然被困晋阳城,但兵力犹存,况且主君赵无恤仁慈和善,不同于智伯,唯有与赵氏合作才是唯一的出路。两家主君心里本就恐惧疑惑,被他条条陈析了厉害关系,敲打恐吓一番,皆是神情沉重,深以为然。 段规看见情形如此,走上前来,悲愤地替主君回应道:“不瞒您说,我们韩氏在几家中较为弱小,实在无力与智氏相抗,原本以为只要服从智伯的命令,就能苟延残喘,保全宗庙,但如今看来,是不可能的事了。”便把荀瑶巡游时说过要用汾水和绛水灌韩魏两家的话复述给他听,张孟谈听了,摇一摇头,异常沉重地道:“两位主君如果还不决心动手,只怕现今的赵氏便是未来的你们。” “可是……荀瑶生xìng残酷。”韩虎犹疑地道:“如果这件事被他知道……” 张孟谈不yù多言,霍然站起身,眼光冷厉地向四周扫shè一圈:“话从我口里说出,听在两位主君耳中,有谁会听见?”他转过头,斩钉截铁:“两位主君若还有疑惑,我愿在此歃血为盟,约定日期,举火为号,届时赵氏与魏韩三家共同铲除智氏,平分领土!”说完,拔出衣袖中的匕首,毅然割开手臂,鲜血从深深的伤痕中滚出,顺着黑色衣袖流淌下来。韩虎和魏驹看他为救赵氏心志坚决,也深受感动,当下便用这鲜血与张孟谈结盟,商议定了具体的策略以及举事的日期,直到黎明将近,张孟谈才潜行离开。 在张孟谈离开的当夜,赵无恤守在晋阳城里难以入眠。他寄居的阁楼上,一旦过了黄昏就只有有洪水反shè的波光,为了遮蔽这叫人疯狂的光线,不得不点起许多灯烛。这天夜里,他披着外衫坐在榻上准备睡觉,一会又从榻上起来,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黑漆漆的流水。他的头脑昏沉,手心灼热,好像在发烧,但过了片刻,他重新倒在榻上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清醒得很。纷扰的思绪不受控制地纠缠着大脑,他设想了许多种结局,假如张孟谈再也没有回来,晋阳终于被滔天的洪水覆没,又假如……假如他能够取胜……在今天以前,这还是不可能的事,赵无恤把脸凑近火光,差一点再次发起抖来,倘若张孟谈说服了韩氏和魏氏,倘若最后竟然赢了…… 他走出燕寝,来到外面的厅堂,叫人把睡熟的太史召起来,命令他即刻举行占卜。占卜用的龟甲和蓍草在这种境况下是不容易寻得的,但今夜他们的主君异常固执,非要立即举行占卜不可。大概到了快黎明的时辰,好不容易点起火来,赵无恤精疲力竭地卧在几案一侧,迷迷糊糊,手里抓着龟壳,快要进入梦乡,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赶快坐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是张孟谈从城外归来了,却从厅堂外面走进来一个女人,向他行了礼。赵无恤眯起眼,借屋内幽弱神秘的火光看了看她,是个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女人,即使在这样的灾难中,打扮依旧洁净得体,仰着脑袋,气度高华不凡。她款款来到赵无恤面前,赵无恤意识到这是张孟谈的夫人,大约是因为丈夫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回寝处,内心担忧,来这里寻找他。 “主君。”她平静地说:“我派人去问,晋阳城里到处都找不见张孟谈。” 赵无恤坐在榻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背后的事实太过沉重,他害怕她一旦得知,会一下子坐在地上,在这里哭闹。他更害怕的是她会责备他,从昨晚开始,赵无恤的内心也隐隐被自责困扰着,尽管绝地反击带给他的振奋把头脑搅得昏昏然,他有时也想到,张孟谈是冒着丢掉xìng命的风险去的,可他的主君那时候已经崩溃了,说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现在,张孟谈的妻子前来索要丈夫,要编个谎言欺骗她吗?可如果张孟谈再也回不来,那该怎么jiāo代? 赵无恤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垂眸思忖是否该吐露真情,他在生死攸关的事上无法蒙骗她,终于无可奈何,鼓足勇气说:“他去韩氏和魏氏那里了。”他叹息一声,尽量用缓慢的、理智的声音补充道:“这是他的职责,你不要怪他。” fù人的眼光有些奇怪地停在他脸上,半晌,她才松了一口气似地说:“是吗?他去了?” 这下轮到他的主君不能理解了,她见状,自然地道:“是我叫他去的。” 赵无恤的神色顿时变得十分惊异,眼睛也抬起来了,直瞧着她。fù人又说:“这些天来,我知道他有心事,一直犹豫不决,劝说了他很久,现在既然他已经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说着,果然神色轻松了许多。 赵无恤未料到事情原委,忍不住生出几分敬佩赞叹之心,细细打量这fù人,只见她举止从容得体,谈吐间无不流露出睿智大方的气度,看起来真是不可以平常人胸襟度之的了。她说:“他的xìng情就是这样,我嫁给他第一天就看出来了,您不要怪他。”说完就再施一礼,退了出去。 她走到门口,脚步声忽然停了,口中发出惊奇的声音,紧接着外面响起说话的动静,张孟谈从韩魏那里冒雨归来了,碰巧撞见了她。赵无恤迅速地站起身,张孟谈在门口耽搁了一会,进来向他行礼,赵无恤一把将他拽住。他们脸上都带着疲惫的神色,又都激动万分,眼睛里好像燃烧着火,一切不言而喻。张孟谈庄重地说:“主君,他们答应了。” 赵无恤的目光下移,从张孟谈被划破的黑衣和手臂上凝固的鲜血,从他潮湿的发髻与滴下水来的斗笠,可以想见那个过去的夜晚。他不禁微微喟叹。“……这次辛苦了。”他说。 张孟谈的视线寻觅着赵无恤的眼睛,还有什么话准备说的样子,而他的主君已经整肃衣冠,深深躬下身子,向他郑重其事地两次下拜。 ☆、棠棣 “韩、魏两家恐怕要谋逆。”荀过站在弟弟跟前,说道。 “是吗?”荀瑶扬起眉毛,略略坐直了身体:“为什么这么说?”他没太当回事,脸上还是轻松的表情:“晋阳城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是啊,晋阳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荀过回答:“听说城里几乎断炊,百姓开始食用尸体。您曾与韩魏的主君约定,灭赵以后瓜分赵氏之土,按理说来,胜利在前,他们应该高兴才是。但我看这几天以来,韩魏的主君不但丝毫没有喜色,反而愈加忧愁,他们害怕赵氏的灾祸会移到自己身上。” “是又如何呢?”荀瑶毫不避忌自己将来的打算,嗤笑一声,明亮的眼睛向上抬起,反问道:“难道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荀过摇了摇头:“不然。”他说,微微显出担忧的神色:“我今早来时又见到他们两人,这次他们的神色举止都很诡异,一面像是非常骄矜得意,见了我又露出戒备警惕的样子,恐怕这两家已经在暗地里策划和赵氏联系了。眼看就要攻下晋阳,取得晋国,正是关乎智氏大业的紧要关头,您不可不防。” 听他这么说,似乎不是捕风捉影,而是确有些奇怪的了,而且事关赵氏,意义顿时不同。荀瑶以手支颐,低着脑袋沉默地想了一会,对身旁的小吏下令道:“将下军将和下军佐请到这里来!”他说完,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重新恢复了慵懒的姿态,把玩着膝边的白玉镇席,慢慢说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韩虎和魏驹不一会就来了,恭恭敬敬地快步走上前,都是迷茫不知所以的神色。荀瑶看见他们这幅样子,觉得这些人到底是不值一提的,心里的提防松了几分,见过礼之后,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随口问道:“有人告诉我,两位在军中颇有些奇怪的举动,所以请你们过来问一问,难道是要谋反吗?” 他一边说,眼睛紧紧地盯着堂下的韩虎和魏驹,韩虎来之前受过段规的告诫,这下做出吃了一惊的表情,急忙起身拜伏在荀瑶面前,惊恐万状,发着抖回答:“我不知道是谁要害我们,在您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赵氏眼看就要灭亡,我们三家约定好平分赵氏的土地,我虽然愚笨,也不至于至眼前的利益不顾,舍近求远!”他稍稍抬起头,恭敬而害怕的眼光从荀瑶脸上一掠而过,又急忙垂下头去,继续说道:“晋阳城内的赵氏受困已久,怕是眼见没有出路了,所以找人来散布谣言,陷害我们,让我们三家内斗,好给赵氏喘息之机,希望执政明鉴!” 荀过全程立在一边观望,此时听见韩虎反咬一口,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扭过了头,露出悲哀的神气。荀瑶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韩虎,心中非常轻蔑不屑,不再征求荀过的意见,满脸笑容地安抚道:“哎,哪至于这样?我是随便问问,既然没有那更是好事,赵氏就要覆灭,承诺给你们的自然不会少。”随即亲切地让韩虎和魏驹起身,派人送他们出去,两人犹似惊魂未定,答谢了好几次,这才退出了军帐。 他们走后,荀过顿觉事态演变得非常危险,超出了他的预料。荀瑶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询问谋反之事,实在愚蠢至极,从回答的情形看来,韩魏那边早有准备、思虑缜密,这次之后必会更加小心,一时之间再难找出证据,而且按荀瑶的xìng情,是不会相信他的了。荀过只得叹息一声,向弟弟说:“既然如此,请您再召韩虎的家臣段规,魏驹的家臣赵葭,这两个人很受宠幸,都是能改变他们主君想法的人,您先许诺他们灭赵之后,给他们一人一个万户的封邑,他们贪图土地,就会劝说主君不要与赵氏勾结,做出谋逆之行。” 荀瑶的脸色一下子yīn沉下来,看样子不耐烦多时了。他转身背对荀过,冷冷地说:“三分赵氏,智氏能立刻取得的疆域原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就不多,现在还要用万家之邑去贿赂这些下面的家臣,他们是哪里爬上来的人?也值得这样提心吊胆。”说完,一拂衣袖道:“你是我的兄长,是智氏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勾结赵氏,但这种无端动摇人心绪、让军中生出嫌隙的话,以后不要向我说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竟是不愿意和荀过继续待在一起。荀过眼睁睁望着荀瑶的背影消失在室外的光亮里,想到智氏即将有大难当头,焦急不已。围赵的时日久了,三军的气氛皆很浮躁,正是最容易生变的时候。山雨yù来而蓄于云中、沉抑不发之际,荀瑶作为智氏主君却如此轻慢骄纵,竟全不当一回事,还在做着歼灭赵氏的美梦,荀过作为兄长多次劝谏他,无甚效用,现在更是反被当做离间,心中十分痛苦。 荀过回到自己的住处,想了一回,又到韩魏的军营看了一回,觉得人人瞧他的眼光好像都很仇恨,犹如芒刺在背,更加怏怏不快。傍晚,他召来自己的妻儿和随从,对他们说:“我与当今的主君是兄弟,跟随侍奉他有几十年了,虽然诗中有‘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的句子,即使他的尸骨被丢弃在了山野水沼间,我也该不远万里寻求收葬,但如今情势危急,智氏在晋国几百年,终究到了要灭亡的时候,我无法放着你们不管,任赵氏的兵马杀戮。现今之计,只有抛弃氏族子弟的头衔,隐居起来,以求保住xìng命了。”于是简单地收拾东西,带着自己的一批亲信,趁夜逃出了智氏军营,逃到距离智氏领地很远的地方去了。后来他将自己的氏更改为辅氏,与智氏彻底脱离了关系。荀瑶听说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张孟谈得知荀过出奔,韩虎魏驹受到诘问,赶忙前去见赵无恤,庄重地说:“现在是动手的最好时机,荀瑶并不愚蠢,恐怕已有所察觉,如果继续拖延,等他反应过来,那就很危险了。”然而赵无恤手下缺乏可以充作使者的人,其他家臣又很不可靠,张孟谈主动提出第二次潜入智氏军营,与韩、魏两家约定提前时间。这一回,赵无恤好言慰劳了他,让他去了。 韩虎与魏驹正恐惧被发现,忐忑不安,听说要立即动手,满口答应。就在当夜,三月的第二十二天,神灵预言的日子,与赵氏逃往晋阳城相同的暮春时节,赵氏打开晋阳城门,突袭智氏,杀掉看守河堤的智氏小吏,将洪水倒灌入智氏军营,韩氏与魏氏之军则从两翼包抄夹击,将荀瑶困在其中。 这天夜里,好像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荀瑶如往常一样在床榻上安寝。月色异常昏暗,透过团团凝聚的云朵,模糊地映在帐前,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荀瑶亦做了个模糊的梦。他好像还是非常幼小的年纪,没有带领军队,也没有成为晋国执政,甚至还不是智氏的宗主,愉快轻松地在庭院中嬉玩,庭院仿佛不是智氏的庭院,种植着槐树,院子里飘着雪。他仰起头,细小的雪粒自灰色的空中飘洒而下,苍穹广阔,天地寂然。或许是身上的雪落得太多,他感到微微的潮湿和冷,自脚底沉重地蔓延到指尖。他倏忽掉转身去,看见赵无恤立在一旁,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微低着头,暗暗地瞥他。他的眼色异常苦痛,有几分仇恨,又好像是刻骨的渴望。 荀瑶恍惚醒来,感到周身不大对劲,他睁开眼,屋子里特别明亮,简直如同满月的清辉洒了进来。他很快知道这不是满月的光辉,因为顺着门口涌入的洪水已漫到了低矮的榻边,正冰凉缓慢地舔舐着他的周身。粼粼水光爬上他的帐幕,宛若细小的银色的dú蛇,在夜色笼罩的室内游动。面前的景象如幻想和错觉那样不真实,荀瑶几乎要疑心这是一个梦境之后的又一个梦境。 他支起身子,一面大声呼喊亲随,一面跳下床寻找自己的佩剑和盔甲,但周围非常混乱,无数人声jiāo叠地响起,此起彼伏,惊慌失措,反而没有人能来管他。他正恼怒地提剑踩着水向外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进来,几乎撞到他身上。来人见荀瑶已经起身,先是一惊,冲过来拉住他的衣袂,猛地跪在他面前,大叫一声:“主君,不好了!” 这人是张武,他脸色苍白,嘴唇发乌,衣衫散乱,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他从未露出过这样宛如丧家之犬般惊慌无助的神情,所以荀瑶险些没有认出他来。攥住荀瑶衣服一角的手颤抖着,张武垂下脑袋,用带有哭腔的声音说:“赵氏偷袭了河堤上的人,开闸放水,让水倒灌进了我们这边,现在大家都在救水,可是……” 他还没说完,荀瑶既惊且怒,一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踢了他一脚喝令他站好,接着扯着他一起走到军营外面去。含有水腥气的凉风从他们耳边凄厉地掠过,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仿若庞大的炼狱:昏暗的月色之下,无数的人在挣扎。他们黑黢黢的影子在黑黢黢的营帐间来回奔走,只有地面上的洪水反shè着冷冷的光,被搅碎成了一滩混乱的亮点。这些人,智氏的士兵,站在及膝深的洪水中,拼命舀着水,抢救资财,将马牵到高地上去。漫山遍野响彻着他们的呼救和马的嘶鸣。暮春的夜如寒冬一般冰冷,他们犹若一些手舞足蹈的鬼魂,因了生前的罪孽在这里受着惩罚,看起来竟有几分滑稽。 “赵无恤怎么可能轻易攻下河堤?”荀瑶火冒三丈地瞧着这一幕,朝张武吼道:“守堤的人全是没有手脚的废物吗?为什么不在他们一开始进攻河堤的时候就通知我?” “主君!”张武捶胸顿足地哭道:“事至如今您还不明白吗!韩氏和魏氏反了!是他们把赵氏……引进来的!”像是害怕荀瑶不相信他一般,张武急忙抬手指向远处横亘的一道黑色巨影,示意他向河堤上看,那里倒是很安静,横亘着的河堤间,每隔一段就立着数根火把,宛若水上的城垛,灼灼火光刺破黑夜,染红了流水,异常炫目耀眼。 “赵氏和韩魏约定,举火为号,他们占领河堤之后,就点起火把来……” 荀瑶持剑的手差点不稳,将剑失落。他睁大眼睛,沿着河堤望去,苍蓝的夜空之下,鲜红的、恐怖的、光明的地狱之火,在他为了摧毁赵氏而修建的黑色堤坝上,仿佛得胜的旌旗那样招展,从起始的晋水一直到尽头,计算不清数目地点亮着,一直延伸到己方的军营。 ☆、第 33 章 荀瑶正目不转睛,绝望地看向那道河堤,从身后低低传来召集士兵的号角之声,在被水淹没而慌乱无助的智氏军中,听来尤其清晰。 先是一声,尾音渐弱,悠长沉郁地消散在凝重的黑夜里,其后,许多地方皆传来号角,呜呜然相和,号角声不绝,仿若有生命般朝他们扑了过来,包围了过来。这是敌军的号角。天上高悬着一轮光芒薄弱的月亮,厚重的木板凄凉地□□,边缘泛着月亮的银色,整整消磨了一载岁月之后,荀瑶朝思暮想的晋阳城门缓缓开启,但这不是投降,不是逃走,而是城内的赵氏要对他们展开攻击。 “召集全军。”荀瑶观察一会前方动向,转过头下令:“叫他们到高地上去,列阵。” “可是主君,水已经……” “能叫多少人就叫多少人!”荀瑶高声喝道:“难道你们愿意在这里等死吗!” 他说着,丝毫不曾停滞或怀疑,立即登上亲随准备好的战车,将佩剑chā在腰间,从旁人手里夺过他平常使用的通体饰有花纹的紫檀色漆木雕弓和琥珀色的刺绣箭袋,背在身上,检查了一下箭的数目,这两样东西跟随他征战很久了,最后关头也还在他手上,实在令人感慨。荀瑶叫来两个善于征战的家臣坐在身边,充当他的车右和御者,辅助他在敌军中冲驰,之后催促御者立即前行迎战,不得耽搁。家臣们齐齐望向主君出战的果决身姿,又是悲愤,又是敬佩,按照他的吩咐去了自己的位置。 从荀瑶被水惊醒到现在,一直有条不紊地做着安排,他的态度似乎过于坚定了,实际上,那是因为时间紧促,连懊恼悔恨的间隙都没有留给他。荀瑶坐在战车之上,朝可以预见的悲苦的命运驶去,身后智氏的旗帜烈烈招展。他紧紧咬住牙关,周遭危机四伏,他知道此去或许没有回行。等到能看清赵氏的军队,荀瑶心中更是充满了仓皇焦虑,禁不住开始思前想后,一会惋惜没有把韩虎和魏驹这两个人抓起来碎尸万段;一会想到他随军出征的长子荀颜此时不知在何处,是否也在救水呢,还是遭到了杀害?一会思及倘若听从荀过的,多加防备,就不至于在即将胜利的时候被人暗害;一会又恨赵无恤狠dú狡诈,真不应该与他这种人诸般计较但是事已至此,再想什么也是徒劳,在这一刻,荀瑶倒总算学得了后悔,然而再怎么后悔,毕竟为时已晚,全无效用。 转眼间,赵氏的军队来到近前,将近一年被困的时光里,每个人都对他积攒了足够的恨意。赵无恤的军队在晋阳城中蛰伏已久,战力较为低弱,他将士兵们分为小队,轮番向智氏军队进攻。赵无恤作为元帅,站在中央的战车上,正欠着身子朝这边看,他所在的恰好是与荀瑶差不多的方位,距离不算遥远,两两相对,荀瑶瞥他一眼,只觉得更加恼怒,好像全身都被那些火把点着了似的,几乎将厢舆前端的扶手捏碎。 他遭此暗算,异常屈辱,赵无恤此时一定十分得意,荀瑶因此加倍留意地寻觅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可黑夜中水光与火光jiāo织,混乱不堪,无法看清这个将近一年没有见面的敌人的面影,甚至连两家的军旗也晦暗不明,难以分辨。 过了一阵,从两翼传来擂鼓助战之声,正是那做了叛徒的韩魏,带着人马从侧边攻上来了,战场中一时间非常喧扰。韩魏的主君乘坐战车,亲自擂鼓,挥动旗子调遣队伍,这些人前一天还向荀瑶卑躬屈膝,现在却发动全部兵力向他进攻,恨不得立即将他置于死地。三家之兵合围,赵氏在前,韩魏夹击,若铺开一张细密的织网,将智氏罩在了中间。智氏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列阵迎击,立刻被他们冲散。 此时河闸尚未关闭,三军厮杀声中隐隐夹杂晋水奔流之声,凄凉可怖。洪水越涨越高,许多智氏士兵被韩赵魏三家的人重新扔进水里,甚至有智氏士卒被逼无路,又不愿意被生擒,整队地往水中跳去。昔日被荀瑶作为yīndú的武器利用、近乎破坏了晋阳城、把赵无恤逼得崩溃的洪水,这会儿掉转了势头,裹携着晋阳城底沉积的千百怨灵,向智氏奔流而去。洪水不懂得反抗也不知道顺服,没有感情,没有主君,智氏的军队在这样的境况下迎战,简直可以说是灭亡在自己手里。 荀瑶为怒火所激,遍体燥热,顾不得旁的,一味驱车向前,和三家的士兵战斗。他满身鲜血,情绪激昂,连着杀了几十个人,觉得很是尽兴,只恨不能立即剁下韩虎与魏驹的头颅。智氏现在大势已去,回天乏术,不断有家臣战死或是逃亡的消息传来。荀瑶聆听前后左右进攻的号角之声,明白今夜以后,无法以执政的身份荣归绛都了,居然并不怎么害怕,仅是略微有些惋惜绛都新建的华美宫殿,从此以后,不知道会住着谁家的家眷,召开怎样的宴饮? 荀瑶年轻时就享有英武勇猛的盛名,纵使是死,亦要光鲜漂亮的马革裹尸,绝不畏缩在后,受尽屈辱地死所以先是持箭向赵氏阵中shè去,赵氏军队负责正面攻击,离他最近,他弯弓搭箭,几次差点shè中了赵无恤,对方那里也shè了许多支箭来,打在马车的华盖上,噼啪乱响,一阵过后,他的身旁护卫的车右中箭身亡,没一会,御者也叫了一声,软软地伏在车架上。荀瑶拖起他们的尸体扔下车子,挽住缰绳,亲自驾车前行。智氏军悉数溃散,场面混乱,无力集结,原本负责保护他的队伍几乎全部战死。荀瑶从他们的尸体之间驭车穿过,一往无前,心无旁骛,除了杀戮以外什么也不想。用光了箭袋中的箭之后,又拔出腰侧的佩剑,向涌来的赵氏士卒的头上砍杀,后来佩剑折断,荀瑶就从战死的士兵身上随意抽取戈一类的武器来迎击。 在这个茫然庞杂的毁灭之夜,荀瑶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因为战后用不着献俘了,他没去割他们的脑袋。到后来,他可能受了伤,却完全没有感觉,他将利剑从人的胸膛中穿过,又从人的脖颈边斜劈,他拿着戈,从人的天灵盖内刺入,那些人的身体都是热的,死的时候都是叫喊着的。荀瑶激动过了头,逐渐疲惫的身躯内到头来仅剩下愉快的麻木,他抬手扶正自己的头盔,铠甲里的衣袖被飞溅的鲜血染满,随着血迹的新旧深浅透出浓淡不一的赤色,仿若秋来江渚边层叠如朝云的红枫。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消逝,天渐渐亮了,仿佛芍yào凝露般温柔瑰丽的朝霞之色,荀瑶平生见过许多回,这一遭才感到格外动人,眺望长天,心中留恋不已。与赵军鏖战的晚上,他在厮杀间隙曾几次向人问过长子荀颜的下落,无一不回答最开始荀颜所在的那一军就全军覆没了。但荀瑶作为父亲,毕竟没有亲眼见到,总不大肯相信。晴朗的早晨到来之际,周遭的景象慢慢能看得清了,淹没智氏军营的水面上洒满金光,不少被斩落的智氏旌旗漂浮在水面,略略鼓起,像是泡得肿胀的浮尸。满身鲜血的荀瑶勒住车马,回身望去,不知哪一片旌旗下面会覆盖着荀颜的尸体,亦无从知晓他死时情状如何。 他正凝神思索,霍地从侧边伸来一支矛,将他刺了一下。荀瑶本就精疲力竭,又念着荀颜,猝不及防地遭到攻击,顷刻间歪倒身子,落入水中。 视野倒转的一瞬间,他没有挣扎,他差不多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去了任何求生yù望,漆黑的、漫长的煎熬过去,他的处境颠覆了。家族、亲人、荣耀、土地,荀瑶失去了所有今天之前拥有的东西,赵无恤在一夜之间夺走了他的一切。剩下的这具躯体只是一个拼命夺取别人xìng命的士兵,为了满足永远也不能满足了的仇恨和yù望,后来被人一矛掀下了车,好像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他沉在水里,冰凉肮脏的水流殷切地包围上来,灌入荀瑶的伤口,清洗他的身体,他觉得身上的发热稍稍好了些,头没那么痛了。将这里作为一个失败的终点亦无甚不可,况且,荀颜或许也在这片水域,在鲜艳的智氏旌旗之下,那就更没有什么遗憾了。 荀瑶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往下沉去,洪水徐徐漫过他的全身。他以为一切到此结束了,他会死在朝阳的光芒下面,壮烈可悲如神话中追逐太阳而不得的莽夫。忽然,从远处驶来一叶小木筏,竹篙漾起波浪点点,轻快地划开水面,向这边驶来,好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正在展翼飞行。荀瑶只来得及瞟了一眼,木筏已经到他跟前,上头的人看见他就要完全没入水中,迅速弯下身子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 荀瑶被粗暴强硬地拖出水面,咳嗽着挣扎了几下,对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他向上一看,心头涌起冷笑的冲动,这是一张熟悉的脸。朝阳灿烂的光辉之下,赵无恤朝他微笑说是微笑或许不甚准确,赵无恤的神情和往常一样平和,只有那双向他注视的浅褐色的眼睛里,蕴藏着一丝yīn冷狠d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没有人会拯救他,荀瑶早该明白。赵无恤从水里将他拉起来,不是为了拯救他、宽恕他,是为了将他彻底毁灭,不留给他任何解脱的机会,他一把将他从获得安宁的永眠内拉到了无休无止的恐怖梦境当中,拉到了他所主宰的黑暗绝望的领域里。荀瑶跪坐在竹筏上,扬起眼眸,从赵无恤的态度读出了不动声色的狂喜。这不是一个失败的终点,他明白了,这是疯狂恶dú的复仇开始 的序幕。 ☆、遵大路 晋阳城内的洪水开始消退。 赵无恤在逐渐干燥的晋阳城奔走。他的奔走和那些战争结束以后忙碌着安抚百姓、登记战功的赵氏官吏不同,不带有公事的目的,他仅仅是为了发泄劫后余生、反败为胜的激奋之情,才在晋阳的街道上穿梭。晋阳十分晴朗,是个很好的天气,谁也不能否认,潮水退去之后,可以闻见空气中有丝丝花草的清芬,暮春在这种情形下才显得可爱。 雪白的骨头支棱着的淤泥内,残留着一洼一洼的积水,还有一些洪水初期被卷走的小东西,此时终于重见天日,晒在太阳底下,蒙上一层和煦温热的光泽,三月的第二十三天,神明赐予、金光闪烁的日子。赵无恤赢了,晋阳得救了,无论他用的是什么手段,赵氏终归在与智氏的较量中取得了胜利,他遵从父亲的旨意灭除了智氏,他将赵氏发展为晋国最显赫的家族。他不再愧对任何一位先祖,他死后可以与他们并列。 为了表达这种兴奋,赵无恤在曾经熟悉、后来为洪水淹没的晋阳城中奔跑,路旁的建筑物看起来还有点陌生,不过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繁荣,会重建起街市和酒馆,会搬来新的居民。这里的人们会渐渐忘掉在一年的包围中丧失亲人、食用尸体的苦痛。春风吹拂着,太阳临照着,一切都是可以愈合的,可以遗忘的,人世间更多的还是风和日丽,金光闪烁的日子赵无恤想着,步履轻快得仿佛肋骨下方生出了双翼。 除了小时候,赵无恤很少这么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踏着满地淤泥飞奔,直到肺部和喉咙涌起灼烧的感觉,他感到自己活着,躯体完整有力。生命在肺部和喉咙间流淌,灼热的汗水从皮肤上滚出,地面上溅起的污泥将他的衣裳下摆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他跑,蹒跚踉跄,几次险些被绊倒,却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迈步,像个疯子又像个亡命徒。到他实在跑不动了的地步,赵无恤就停下来,喘着气,慢慢地走一会,他用新奇的眼光看着洪水中存留下来的楼台与树木,决定在漫长的将来把它们建设成从未有过的奇妙光景。 他独自一人来到赵氏的宗庙内,无论什么时候,宗庙总是显得幽暗清凉,庄严肃穆。战斗结束以后,这里被人简单地修整了一番,现在看起来很像样子。他跪在潮湿的地面上,举目望向尚残有水渍的众多牌位,他看见赵鞅,看见董安于,看见赵氏诸多先祖,往昔的赵氏主君们在生死关头努力求存的身姿,仿佛在这些裹着漆的牌位上浮现出来。赵无恤一一看过去,家族的回忆在脑海间复苏,他回忆起铁之战、范中行氏之乱,回忆起栾氏进攻绛都,回忆起下宫之难,回忆起桃园的弑君和文公的流亡,回忆起叔带告别了前景黯淡的周朝,从连天的烽火下向一个新的目的地奔去。他回忆起所有经历过和未经历过的,回忆起几百年以来的覆灭与重生。 赵无恤的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他转过头去,立即起身。张孟谈跨过高高的门槛,向处在昏暗室内的他走来。他的到来并不让赵无恤感到意外,倒是张孟谈看见他这样子,有点吃惊。洪水过去了,大家全部抖擞精神,换上干净的衣服,打扮得稍微有点像公卿的样子四处走动,赵无恤却衣冠肮脏,疲惫不堪。好在张孟谈马上反应过来,向他下拜,道:“恭喜主君。” 赵无恤探出一只手,说:“全凭你的妙计。” 不知是不是错觉,张孟谈虽然说着恭喜的话,面上没有丝毫喜色,赵无恤一触碰他,他的神情顿时有些痛苦。张孟谈直直凝视主君平常时候,他很少这么看赵无恤,他的眼睛里沉酝着复杂的感情,沉酝着无可掩饰的真诚与炽热,他仿佛是用目光对赵无恤顶礼膜拜。 片刻,张孟谈终于说:“智氏这下一定会灭亡了,以后在晋国,没有能够和您作对的人。” “是啊。”赵无恤回答,握住他的手:“以后没有了。” “所以……到了我该走的时候。”张孟谈低着头,纠结了片刻,艰难地道:“在晋阳的事务结束以后,我想辞官,回乡下去。” 握住他的手骤然紧了紧,赵无恤的声音里出现了些微的波澜:“什么?”他急切地诘问,逼视张孟谈:“你说什么?为什么?你在我这里享受荣华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张孟谈默默无言,大约是觉得此刻的赵无恤很不冷静,又不好在高兴的日子扫了他的兴致。其实他自己也很不冷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提前将这件事说出特别不应该,等晋阳的善后事宜过去之后,再向赵无恤详细说明更为妥当。为了弥补事态,张孟谈闭口不提,向后退去,赵无恤却牢牢地攥住了他,不让他走,生怕他只要一出这个宗庙门就会立即消失,再也找不见似的。 “我不允许。”赵无恤略微提高了声音,说:“我不允许。” 他还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忽然被外头传来的喧闹谈笑之声打断。从宗庙外一下子走进了很多人,身上穿着祭祀的朝服,鲜艳堂皇,异常悦目。他们发现了赵无恤,忙不迭地朝他道贺行礼,原来是赵氏的子弟们,一个个满面喜色,手里拎着缴获的宝物或敌人的头颅,前来向祖先献俘。他们一齐动手,将智氏的人的脑袋像刚宰杀的牛羊那样血淋淋地摆在长案上,宗庙中霎时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气味。 在众多被呈现的祭品内,赵无恤蓦地瞧见了熟悉的面容,抓住张孟谈的手略略松开,他侧过身子,仔细端详一个被放在檀色菱纹漆方盘里的头颅。这张死去的苍白的脸,容貌姣美,眉目间略带刻薄之意,乌黑浓艳的发髻弄得散乱,不复有昔时的活泼清丽之感。赵无恤低下身子细细查看,像是长辈和蔼地同小辈说话,死人沾染鲜血的面上没有痛苦的神情,能看见的是僵硬了的深深的失落与绝望。 张孟谈趁此机会悄然退出,赵无恤直起脊背,朝来人问道:“这是谁?” 一个年轻的赵氏族人,几乎和那个头颅一样年轻,穿着祭祀礼服的样子尤其华丽美观,欣喜地回答道:“听说是个要紧的人,好像是荀瑶的太子吧?可惜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不是。” “是。”赵无恤盯着那活物一般的死人头,说:“是的,这是荀颜。” 赵无恤心头浮出朦朦胧胧的奇异感觉,当年他踏入智氏的庭院,荀颜尚是幼小的少年,从重叠曲折的朱户彩廊内探出身子,站在青石台阶上向他下望,亲昵地称呼他为叔叔,把他作为长辈对待。赵无恤依稀能回忆起他清脆悦耳的声调,那会儿他觉得荀颜和荀瑶一样是难以对付的,不yù与他多做纠缠,所以没有应答他一声。现在,荀颜在战争中被人斩断了头颈,转瞬间失去生命,成为死物,作为一件珍贵的祭物摆放在赵氏祖先前面。赵无恤看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放在苍白灰败的美丽祭品的发间,像安抚小孩子那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抚摸一个死人的头和抚摸活人没什么区别,除了头皮上的冰冷顺着发根传到了赵无恤的指尖,荀颜的头发光润浓密似上好的绸丝,在脸颊旁堆积着,撒娇一样磨蹭他的手指侧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离开宗庙,来到关押荀瑶的晋阳行宫。赵无恤在城外的洪流里把荀瑶捞起来之前,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荀瑶还活着,对赵无恤来说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荀瑶使他在洪水里崩溃,他就一把从洪水里攫取了荀瑶,将他由死亡和解脱那里夺回来,安置在他的宫殿里,一处幽暗偏僻的房室中。 几天以来,赵无恤的心情异常愉快,他决不宽恕这个人,过去的几十年间,他暗自发誓过无数次,要是有这么一天,他决不轻易放开他。由于这等痛苦的、隐秘的决心,他一再地忍耐着,到了扭曲疯狂的地步,他被逼成了远比荀瑶可怕的人。赵无恤自己清楚,他在与荀瑶有关的事情上的执着,并非是因为晋阳的百姓,并非因为父亲的宏愿,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几十年来深切的仇恨,几十年来痛苦的期望,他期望超越荀瑶、击败荀瑶,他期望光荣地立在他的面前,立在囚禁他的牢槛之外,而且他一定要让荀瑶认识到这件事,他要用尽手段逼迫荀瑶承认……换言之,他想得到荀瑶的认可。 赵无恤自被荒草遮蔽、少有人迹的道路上走过,到达荀瑶所在的位置之前,他没有忘记沐浴一番,重新戴上发笄和冠冕,换了一身蟹青色的干净衣裳。侍从替他打开生锈老钝的门锁,他从容推开斑驳的朱扉,荀瑶坐在落满灰尘的床榻上,正往他的方向看。屋内光线稀少,他的周身更是晦暗,这是任由青色的藤蔓在屋顶上肆意攀爬,以至于封锁了窗户的缘故。 “您感觉还好吗?”赵无恤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问道。 荀瑶呆呆坐着不动,身姿僵直麻木,和赵无恤虚伪的和颜悦色不同,他冰冷的、敌视的目光利刃一样落在对方身上。半晌,他才说:“我什么时候能死?” 他这样单刀直入,竟是懒得和赵无恤多废话周旋片刻,然而他大概尚未意识到这种做法只能延长他痛苦的寿命。赵无恤觉得略微扫兴,不过在意料之中。他瞥了荀瑶一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回答:“直到智氏彻底灭亡的时候。” 他的嗓音压得略低,同平时一样柔和沉静,他跟荀瑶还是同僚的时期,他就是这么对他汇报事情的;他向荀瑶屈服,对他的挑衅诸般忍让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嗓音说话;无论多么可怕残忍的辞句,慢慢由口中吐出。这把声音,这个面影,过去荀瑶作为一件最终会毁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欣赏玩弄,他曾经多么坚信他能毁灭赵氏,如今则使他陷入更深的痛苦。 “智氏的所有封邑投降,所有大宗的成员伏法之前,您恐怕还要在世上待一阵子。”赵无恤说:“您高兴吗?还是希望智氏马上就消失得不剩下一点痕迹?” 他抛给荀瑶一个两难的选择,企图让荀瑶顺着他的思路毁灭在自我的争斗中,不得不在xìng命结束之前预先杀死一部分自己。荀瑶很清楚这个打算,所以十分有趣似地睥睨赵无恤,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短暂悲凉,在密闭的室内迅速迸发又转瞬消逝。赵无恤甚至不知道荀瑶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就听荀瑶回答:“我一直以为我是晋国最yīn险狡诈的人,无论是谁,做出的事情都比不上我,现在看来,我真是合该要死的。”他伸出手指朝赵无恤点了点:“竟然有这样一位比我狠dú许多的人埋伏在身边,我却没有发现!”说完,又是狂笑不已。 赵无恤静静听着,颇为宽怀大度地翘起了嘴角:“荀瑶。”他用沾着荀颜头颅上血渍的手撩开他的鬓发,轻轻唤道。“你自己作恶多端,才到了今天的地步,不要扯上别人。” 不是上军佐、不是执政,甚至不是智伯。荀瑶,赵无恤此前没有这样叫过他,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使得他脱离了一切身份,还是个幼童那般地呼唤,流连在脸侧微微凸起的颧骨的指尖充满温柔怜悯。荀瑶,他说出这个名字,蕴含着浓烈得难以言喻的轻蔑和亲昵。 他恨荀瑶,他在复仇;他渴求荀瑶,他在追索。由根源上就错误扭曲了的道路,戴着自出生以来绝无解脱的枷锁,他对着荀瑶,回思起过去的一幕幕、一种种,荀瑶朝他掷来的酒杯,在郑国城墙下让他流的血,晋阳城中他受的日复一日加深的煎熬与绝望。赵无恤应该和他清算一切,可尘埃落定,他的内心激越欢欣,除了做出一副优容宽厚的胜利者姿态,竟不知该从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算起。 赵无恤心中由欣喜转为怆然,俯身贴近荀瑶的面庞,对方又惊愕,又恼怒,没有说话,蹙起的眉头不言而喻地表达着厌恶。室内暧昧幽暗的光线若烟纱一般笼罩着他们两人。“……你还记得吗?”赵无恤不为荀瑶的态度所动,微微叹息地说:“在范、中行氏和你的智氏一样灭亡的那一次,你来过我家里……” ☆、黍离 实际上,智氏的覆灭比赵无恤想象得要快得多。 智氏族人大半在那天晚上战死了,或者被作为俘虏押到宗庙跟前,砍下脑袋。各地的智氏封邑听说主君的军队在晋阳城前被全歼,主君为赵无恤生擒,认为大势已去,没有什么和赵氏死扛的必要,断断续续地都投了降,还有几个地方主动派人前来,献上版图的。赵无恤为了稳固人心,极少替换当地的地方官,顶多在一些要紧的位置派了数名心腹去督查。同时,为了表明不对外失信,在后续事务处理完之前,就将智氏的地图呈送给韩魏两家的主君,请他们先行挑选,韩虎和魏驹很是高兴,满口称赞赵氏主君的英明,并且当着使者的面发誓,赵魏韩三家的联盟坚不可摧,他们至死也要追随他。 绛都方面,智氏既然已灭,赵氏自然就不再被视作叛族,执政的位置接下来该轮到赵无恤了。在此之前,赵无恤派人包围了智氏的宫邸,晋国国内的卿族们并不同源,姓氏不出自一家,所以斗争起来格外残酷,一旦在这样的政治斗争中失败,往往就有灭族之灾。曾经,赵鞅在范、中行氏出逃之后,连相帮于他的范氏叛徒范皋夷也诛杀了,如今由赵无恤主持灭智氏之事,除了旁支和分出去的辅氏,若无特殊情况,也不会留下活口。 固然有些不太相干的智氏子弟早在先前得知消息,从智氏的宫邸中逃了出去,但以后必须隐姓埋名,不能留在晋国,其实已非智氏之人。时期到来的一天,赵氏的行伍静悄悄将智家团团围住,一个也不许走漏。一年以前,智氏在绛都攻打赵氏,军队通过街道,其情状令人胆战心惊,如今赵氏灭除智氏,那情形更是血腥骇人,智氏已败,甚至无需攻打,仅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赵氏军兵破门而入,只见庭院中杂草丛生,松柏为女萝所覆;屋宇荒凉,墙垣任青苔蔓延;躲在里面的人愁苦万状,望着大限到来,个个眼含泪水,哪还有心思作什么抵抗。就这么,几乎毫不费力,智氏一家老小,无论是否作恶,尊卑如何,只因他们是荀瑶的亲人,便悉数绑起,一个个拖到外面去砍下了脑袋。一时间,生人和死者jiāo混,还没有轮到砍头的看着已经倒下的尸体,惊恐万状,瑟瑟发抖,想要缩起身子躲藏到什么地方,又哪里有用呢!到了最后,鲜血溢出庭院,漫过门外,腥臭的味道数日不曾散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敢再过智氏之门。 当时的情景,真是世间少有的可怕,除了赵氏的士兵,无论谁都要不寒而栗的,更是难叫人想象到,这一类的事情在晋国发生过许多次了。纵使传说中作恶多端、向百姓索取xìng命作为活祭的鬼神如何危险恐怖,恐怕亦无法造成这般景象,只有人能做出,亦只有人敢做这样的事。 在晋阳战死的荀颜,不久前刚刚新娶了妻子,对方是高贵人家的女儿,xìng情驯顺温柔,生活算得上和睦美满,不想遭此横祸。她看见了赵氏士兵肆意将人捆起来,拖到院子里去杀戮的样子,心里非常害怕,又不想被这些人的手辱没了,便偷偷躲到楼上去。后来士兵们登上楼来,她走投无路,唯有跑出到走廊上,好容易翻过栏杆,跳了下去,然而楼建得不高,竟没有一下子摔死,后来不知用哪里的力气爬了起来,夺过旁人手中的剑,刺穿了自己的腹部,这才死去。 由智邑发源,被誉为白璧的名臣荀息之后;数百年间侍奉国君,几代荣登执政之座,历任宗主苦心经营;在晋国叱咤风云、煊赫无匹的智氏,不久前还以为即将做绛都的主人,效法齐国田氏,代晋而有之,却一朝倾覆,满门遭戮,全无东山再起之机。传说,智氏历代的宗主常遭早夭的命运,譬如荀盈、荀朔,死时方三十多岁,使得智氏一度衰落,几乎不存,幸亏同源的中行氏在国君面前力争,又对智氏后人多加照拂,这才保全地位。其后,智文子荀跞勉强活到五十多岁,荀瑶的父亲荀申死时不过四十,威名远播国外、教智氏盛极一时的荀瑶,如今也只有四十多岁,眼看此身如秋后残荷,憔悴衰败不能长久,可悲可叹至极。荀瑶受领执政之职时,身穿隆重华丽的朝服,身佩几尺长的珠玉和佩剑,模样何等俊美潇洒、风流得意,绛都的人们犹能记起;智氏当年之盛景,也一时无法忘却。这正如暴风骤雨维持不过一日,日至中天唯停留片时。智邑既已沦为赵氏领土,自献公以来的荀氏在晋国断绝,即使连深宫中的国君听了,亦忍不住感慨万千,悔恨自己生在这般乱世,竟丝毫无力禁止相似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智氏的覆亡,其实早先便有征兆,五年以前,荀瑶在封邑兴修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新宫殿落成之际,他为了炫耀自己的财力与权威,召集家臣前来参与宴饮,满心欢喜地听着他们夸赞宫宇的华美。当时便有一人说道:“雄壮的山川往往不生长草木,长有松柏的地方土地则不肥沃,这所宫殿如此巍峨富丽,简直非人间所有,恐怕不能容人。”果然,过不了多久,智氏就灭亡了。 赵无恤每隔几天都会来到关押荀瑶的宫殿,将智氏的新消息讲给他听,于此过程中尽情地享受复仇的快感,有时候,他会说在哪里抓到了逃亡的智氏家臣,于是当即杀死;有时候是智氏的封邑投了降,还主动绑来原本驻守在那一块的智氏族人。赵无恤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窗户外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摇摆,细细地讲。屋子里的气味算不得好闻,荀瑶卧着,把头靠在榻边的一侧,不知有没有听他的话。赵无恤肯让人放在这里的生活设施少得可怜,他自己也很惊讶荀瑶竟然活了下来,某些日子,天色yīn沉,狂风刮得藤花的穗子打在窗户上直响,赵无恤会突然怀疑躺在那里的荀瑶不是荀瑶了,或者疑心他已经死了,禁不住要用手去推一推荀瑶。在那一刻,他的手是不是颤抖的,表情是不是恐慌的,他早就忘记了,荀瑶也懒得多瞧一瞧他。 有时候,荀瑶对这种沉闷无聊的生活厌倦至极,甚至会主动向赵无恤搭话,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某年在某地遭遇过的事,那是些他们同僚时期的记忆,荀瑶仿佛在怀念过去,他当然要怀念过去,不过,假如赵无恤心情不好,不愿意配合他的这种问答,荀瑶马上就会作罢了。 另一些时候,赵无恤的言辞激烈了些,刺激了荀瑶,他突然发了疯,如同困在笼中已久的野兽突然bào发了兽xìng。他胡乱摔砸周身的东西,把头往墙上撞,嘴里诅咒着从叔带开始的赵氏的一切人,也诅咒韩虎和魏驹,把他们个个说得肮脏无比。每当这时,赵无恤便丝毫不慌张地站起身来,吩咐人将他按住。这种难熬的折磨说不清持续了多久,总算有一天,赵无恤来了,不再讲智氏的事情,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讲的,智氏被从这片土地上彻底铲除,一点势力也不剩下,剩下的只有面前这个人。赵无恤立于门边,用近乎陶醉的、充满破坏yù的眼光望着他简而言之,就是荀瑶往常用来看别人的眼光。他开口说话之前,他的眼光就宣示了终结。 “你还记得段规吗?”赵无恤优雅地说:“你在蓝台侮辱了他,他发誓要砍下你的头颅。这些天来,他频频向我索要这个机会,我考虑了很久。” “哦”荀瑶抬起头,意味深长、无动于衷地回答:“是吗?所以呢?” 他侧身睨看赵无恤,嘴角冷然地微笑着。遭到囚禁的这些时日里,荀瑶的表情大多数被麻木与迟钝占据,差不多模糊了往昔的影子,偶尔甚至伪装出与赵无恤和平相处的错觉。只有现在,死亡当前的现在,荀瑶又活了过来,他轻蔑地看赵无恤,脸上充满往日傲慢的光彩。 “你想恐吓我?想让我求你亲手杀我?”他笑了一声:“你竟以为在我心里,被你砍头和被一个官阶低下的氏族的家臣砍头有很大的区别。”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可笑,荀瑶一手指着他,笑得双肩直颤,不得不用破烂的袖子掩住了脸。 赵无恤眼中似有怒火一闪而过,又立刻冷静下来,他向外面做了个示意的动作,接着挪开身子,仿佛给什么人让位置。不多时,一个手里提着刀的人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他身上穿着黑衣,作刽子手打扮,大约也是恨荀瑶的,进来以后一直盯着他,荀瑶没有兴趣辨认他是不是段规。 “你期待的时候到了。”赵无恤用淬过冰水似的yīn寒声音说,是对那个人,也是对他。 荀瑶立刻明白,脸上甚至连一丝惊讶或是恐惧的神色也没有,自然更没有反抗挣扎的yù望。他麻木了,彻底地麻木了,或者说,他其实期待已久了,不管想出何种办法折磨他,赵无恤总要把夺去的死亡还给他的。刽子手将刀放在身前,仍然死死瞪住荀瑶,他的刀是一把挺不错的刀,他的眼光比他手中的刀要锋利许多倍。使他和赵无恤皆有些扫兴的是,荀瑶以异常配合的态度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走到墙角,迟缓地向刽子手背过身子。 赵无恤的心中充满激越昂然甚至能使意志摧毁的快乐和痛苦,但是,在终于到来的关键时刻,复仇的快感的最□□,他竟然撇过了脸去。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做这样一种小小的逃避,他一面吞咽着唾沫,一面瞥过了脸。他与荀瑶之间隔着比晋阳的洪水还深的仇恨,他杀死荀瑶理所应当,可他撇过脸的动作却使自己有点慌乱。荀瑶可能会认为这是最后的伪善,也可能会认为赵无恤对自己的罪恶稍微有点认知,所以不敢看曾经的晋国正卿于这么一个逼仄昏幽之所丧命的场景,无论哪种都不是这样,赵无恤之所以会撇过脸,只是因为他对于又一次毁掉了自己渴望的东西而心生恐惧,他…… “赵无恤。”荀瑶忽然笑着叫道。 赵无恤猝然被这么一叫,下意识地转过脸,望了一下他,就在这一刹那,避无可避的命运被推到了他面前,狠狠撞击他的胸膛。荀瑶站的位置在窗户旁边,几缕夕霞的光线从藤叶的缝隙里漏入,照在他的脸上。刽子手举起寒光闪烁的长刀劈来,荀瑶于淡薄的霞光里朝他露出笑容,这个人四十多岁了,纵使经历过这些日的折磨,生命最后一刹,他微笑的时候,还和进入政坛的第一天一样,还和从赵氏的庭院里向他走来时一样,鲜艳华美的风姿丝毫未曾改毁。紧接着,赵无恤来不及闭上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长刀由后颈斩断了荀瑶的头颅,飞散的鲜血污染了目前的一切。那具尸体倒下了,荀瑶的头颅从映着夕阳的窗下,刚好滚到他脚前。 荀瑶是故意的,他叫赵无恤看他,就是为了让他瞧见这一幕,算一个小小的捉弄,死到临头的报复。荀瑶死了,鲜血宛若光润鲜丽的锦缎,渐渐覆盖了整个地面。赵无恤仍旧呆滞地站着,看着,有一瞬间他想扑倒在满地的鲜血里去,他又想将脚跟前的头颅捡起,或许死去的脸上还有微笑,可他不敢确认,他什么也没做,他转过身子,丢下段规,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他在赵氏的行宫里四处穿行,走着走着,赵无恤倏忽意识到一种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倒错。 假如是一个幸运的人和他倾慕的对象,那么下场绝不该这样。无论荀瑶,张孟谈,代嬴甚至赵伯鲁……他所期望的一切,最终由这双手毁掉了。他把什么都毁掉了。然而这是注定、是宿命,赵无恤从来没有机会选择,任何人自降生在这恶贯满盈的世界上开始,就再也没有机会选择。他曾经以为荀瑶这样的人能够做人生的主宰,荀瑶甚至可以改变赵无恤的人生,教他疯癫而绝望地在晋阳的淤泥中挣扎,可荀瑶最终做了囚徒,死在他面前,一如神明赐予的朱书竹简上所写,一如姑布子卿在那年冬天看见身负柴篓的赵无恤从赵氏门外走过。 既然赵无恤注定要毁灭荀瑶,得到智氏,那么,姑布子卿是出于怜悯,还是真的瞥见了冥冥之中无可阻拦的天意?抑或是,他的怜悯便是出于天意的驱使,以至于从此展开了鲜血淋漓的人生,定下了到头来两手空空的悲剧? 一路上,赵无恤隐约知道有很多人向他行礼,还大概对他说了些话,放在平时,赵无恤决不会丢下他们一走了之,那和他最讨厌的傲慢的人没有区别。他只管走,完全什么也顾不得,什么话也不愿意听。直到从不晓得哪个方位伸出的一双手抓住了他,他撞在一个人没有向他行礼的人身上。 “主君?”张孟谈看着他的眼睛,关切地问。 赵无恤猛地反应过来,如获大赦,他的神智一下子恢复了,他想起自己要干什么,对,他原本是有主意的,他早就有主意的。他要狠狠地报复荀瑶……绝不因为死了便轻易放过他…… “替我去找一些漆匠……”赵无恤求援似地抓住张孟谈的衣衫,说道:“赵氏……不,晋国的……天下的……无论什么地方的漆匠,只要他们愿意替我做这样一件东西。” ☆、酒葬 “荀瑶这样的人,为他拟何种谥号才妥当呢?” 荀瑶死后,按照贵族们的礼仪,应该给他写一个字的评价,记进史书里。他毕竟是晋国的卿,又是做过执政的人,即使兵败身亡,这件事情同样怠慢不得。按理应该是荀瑶的家臣亲人给他照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有的谥法定谥号,作为一种盖棺定论,总结此人一生的功过荣辱,但智氏已被灭族,谥号的任务便落在了其他三家头上,韩魏自然没有什么兴趣,也懒得掺和这种事情,最后由灭除智氏的主力赵氏负责此事,为荀瑶取一个宗庙里祭祀时使用的称呼,尽管没有什么人会祭祀他。 赵氏中几位有威望的人聚集在一块,商讨要用一个怎样的字来形容荀瑶,由于对智氏的感情较为复杂,他们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说了大半天尚未得出结果,险些争论起来。赵无恤坐在主君的位置上,安静地听,暗自觉得有些好笑,荀瑶即使是死了也叫人头疼。他慢慢翻看赵氏族人们提jiāo上来的备选,里面有美谥亦有恶谥,其中几个是有些道理的。赵无恤自己也在想,他的敌人在他面前微笑地死去,这最后一次将他占为己有的机会该如何利用?是干脆往他头上安一个后世几十代都洗不掉的大恶名,让人们肆意嘲笑,还是直到最后都做个宽宏大量的对手,中规中矩地给他一个说不上好坏的评价? 为了这个谥号,他在心里努力回想荀瑶,回想起他的傲慢和他的死,忽然间福至心灵,赵无恤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字眼,他一想起这个字眼,就确定了一切,不容篡改,不容争论,这谥号简直是为了形容荀瑶才生成的,安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连黄泉下的他本人都不会有异议,他毫无道理地这样认为。 “就是‘襄’吧。”众人展开又一轮舌战时,从一开始就沉默着的主君忽然说,他完全没有同他们商量的意思,根本不征求他们的意见直接地得出了结果。“就是‘襄’了,给他用这个谥号。”赵无恤说,所有人惊讶地看着这位主君,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全无欣喜亦没有悲哀。他说完,似乎厌憎会别人提出反对一般,直接站起来走了出去。 襄,辟地有德,甲胄有劳。赵无恤在大家的目送下跨过门槛,走到廊下时,反复想着这个谥号的意义。那个人确实是取得了许多土地,尽管并非光明正大,他也戎马倥偬地度过了一生,襄,就用一个字作为他的送葬辞,他将荀瑶无头的尸体偷偷埋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随即在他的姓氏后面加上华丽单个的字眼作为人生的结束,尘埃落定,他将荀瑶,将他憎恨与渴慕的彻底送进了过去的历史里,送去了死者陈旧的世界。 赵无恤站在游廊间,看翠色的青竹随风微微摆动,娇嫩yù滴的叶子招展于苍空之中。晋阳的天气已略略的发冷,他立于风口却浑然不觉,只一心回味着那个精彩的谥号,回味着荀瑶的一生襄,荀瑶,恍惚间,赵无恤又觉得襄的谥号似乎也很适合他自己,他顿时想起了难以忘却的夕阳下的微笑,心头有些微惊,不敢再往下想。 “您原来早就有了主意吗?”室内的人们散去以后,张孟谈走出来问他。 “就定这个。”赵无恤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恹恹地说:“别的不大合适。” 张孟谈倒无意向他多加解释,他今日仿佛心情同样沉重,凝目看了主君一回,又沉思了一回。听见赵无恤缓缓道:“你比我年轻,以前我以为我死后,会由你给我定个谥号。”他扬起眼睛,诚挚而忧郁地看他:“你会吗?张孟谈?”他说的是问句,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锁定了张孟谈,分明是在逼迫恳求他允诺。 他又在试图挽留他了,张孟谈向赵无恤的眼睛里注视许久,回以一声叹息,他张了张嘴,好像就要回应会或者不会,但是终于说:“主君,今天漆匠……把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赵无恤寻觅遍了天下的工匠,下令他们着手制作一件当世绝无仅有的工艺品,充作他日常的宴饮中免不了用到的容器。这东西是华美无匹的,也是毛骨悚然的,赵无恤一反常态,不管日后晋国人会对他怎样议论,一定要得到它不可某个傍晚,荀瑶略施诡计,使赵无恤朝着他所逃避的命运迎面撞去,之后赵无恤回到漆黑的房间里,踩着满地鲜血拾起了荀瑶的头颅,将其珍重地捧在怀中。他虽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摧毁一切,不过他至少还有这最后的遗物可以拾取,赵无恤在光线泯灭的黑夜中苍白地微笑,仿佛该化为厉鬼的是他而并非荀瑶。 这或许也是报复的一环,又或许想为纠缠了几十年的无以名状的感情留作纪念,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敢问,所有听说此事的人皆向赵氏的主君侧目赵无恤把荀瑶的头颅jiāo给漆匠,吩咐他们将它做成一尊漆饰的酒器。 赵无恤在走廊上趋行,初秋的冷风灌进他的衣袖,淡雅的蟹青色衣袂鼓动如旌旗扬起,他是如此期待成品,他亲自把头颅沾染到的血迹仔细擦干,珍重地放进用深红色锦缎装盛的熏香木椟内,jiāo到工匠手上,就连工匠亦是恐惧地看他,眼神犹如看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尽管赵无恤眉目间没有任何残忍的神色。 赵无恤未曾到现场观看处理荀瑶头颅的画面,但他清楚制作漆器的过程,他在想象。他想象把那个人的头颅放进腐蚀xìng的溶液中,化去他的皮ròu,把只有小部分组织残留的头骨捞起来的时候,盛放液体的桶中dàng漾着皮ròu剥溶的深梅红色,接着他们会用精细的工具进一步把头骨与残留下来的小块皮ròu分离,这固然有些可惜,不过毁去荀瑶的皮相也没有那么令赵无恤介意。然后,他们将头骨用石膏填补缺损的形状,有些地方则凿出开口,渐渐做成一尊酒器的模样。他们搅拌着从盛夏漆树的伤口流出的液体,剪下荀瑶依旧浓艳的长发,做为髹漆的刷子,一道一道地刷着底灰,直到他的头骨变得平滑光泽。他们的动作一定得非常小心,因为世上只有一个荀瑶,赵氏主君只看重这一尊头骨。他们没有出半点差错,上完了底灰,上完了漆,于是把这个初具酒器形状的头骨放进yīn暗的风干室内窖藏,荀瑶的头颅搁置在一个yīn暗孤寂的地方那么久,等到取出时已然化为漆器该有的华丽的褐色。随即,他们会用各种颜色的颜料,在酒器上绘制赵无恤想要的纹路,辟邪的纹路,难道他害怕荀瑶会在自己的坟墓里吃掉寿衣,然后走到他床前吸饮他胸口的鲜血?他们依言画上了辟邪的兽类,伴随着祥云、仙人等等幸运的诅咒,在曾有生命的薄薄的骨胎上张牙舞爪,仿佛对胜利的炫示;他们用鲜艳的色彩作画,颜料放在白陶盘里,如血般炫目的红、秋季银杏树叶似的金、还有压倒一切吞噬一切的漆黑。他们渐渐给荀瑶添上色彩,等完成这尊酒器,总算长舒了一口气,风干后急忙捧来献给赵无恤。 赵无恤对他们的作品爱不释手,从原样盛放在送去的那个匣子里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明白这确实是荀瑶,一个浓墨重彩的、凝固的灵魂。他犹疑着探出手,颤抖地抚摩他,从额骨到顶骨,由他的指尖直到他的灵魂深处立即涌起了一阵战栗,一阵悚然的快乐,类似于他少年时第一次抚摩异xìng光luǒ的后背。他欣喜若狂又万分悲哀地捧起他的仇人,捧起不仅被他战胜,甚至在最终为他所占有了的那个人,他在向荀瑶反抗,他在向命运反抗,他确实是胜利了,完全的胜利了,他手里绽开着这么一个头骨、一尊酒器、一朵yīn冷的生命之花,他把荀瑶杀死,又把他以独特诡谲的方式长久留存在他的生命里。 “智襄子。”他喃喃呼唤为智氏宗主新取的谥号,滚烫的额头贴近绮艳的漆纹。 头骨酒器立马成了他的收藏。随后,为了庆祝赵无恤升任晋国执政,得到了大片智氏的土地,在荀瑶死去的那座行宫里举行了长达五日五夜的宴饮。赵无恤向来有酗酒的毛病,这是最初代嬴教给他逃避现实的技巧,智氏灭亡以后,他更不大像以前那样克制自己了。赵无恤以为自己到宴饮最后都是清醒的,实际上他醉得记不清当时邀请了些什么人,吃了些什么东西。他只在朦胧间看见,粼粼波光映在黑暗的藻井上,巨大的铜缶装满酒液,盛在精巧琐丽的铜鉴当中,一个接一个地抬来,几乎可以把人淹死。赵无恤端正肃穆地坐于最上首,手里捧着那个荀瑶的头颅做成的酒器。因了他与它的存在,点燃着万千明烛的殿堂顿时yīn森起来。 从没有这样巧夺天工的酒器,赵无恤把它像一件宝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酒从里面洒出,沾湿了他的衫裳。曾经导致祸患的酒,如今是荀瑶的洗涤剂,最终的销骨地。他放肆地痛饮,嘴唇凑近应该是下颔骨的部位,仿佛他在与荀瑶连连接吻。他陶醉地品尝,直到麻木的舌头尝不出酒的滋味,直到荀瑶的骨髓间犹若浸透了酒香。歌舞声充斥耳边,五天以内,舞姬与乐官换了一队又一队,然而赵无恤不许乐舞有片刻停歇,唱啊!唱啊!让悠扬舒缓的郑卫之声吞没一切悲音;跳吧!跳吧!因为只有这样才叫生命,只有跃动着的,旋转着的,明艳如夏阳又转瞬即逝、在奢靡的世界坠入疯狂的,才有资格叫做生命。 五日五夜之内,他丝毫没有停止饮酒的意思,前几天,他的神智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脑子回忆起很多事,他说了很多话,到最后一天,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晓得了。赵无恤飘飘然举起酒樽,呼喝疲惫不堪的随从再度斟满。斟满,斟满,慢慢地斟,夜还很长,日子还很长,荀瑶就在这里,不会被水泡坏,经得住磕碰,它的华美夺目能够驻留几千年,永无腐坏朽烂之虞。赵无恤至死也绝不放过的仇人,他心上的爱物,他的躯体赵无恤处理了,而他的头颅被赵无恤囚禁在漆层内,以这般方式埋葬。他把荀瑶埋葬于永汲不尽的酒酿。 这是何等的残忍,又是何等的爱怜。 赵无恤不再同于以往的任何时候,藉由其他人投来的恐怖的眼光,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恶人,他得到了承认,不管是战功还是恶行,他没有输给荀瑶,他没有半分不如荀瑶,荀瑶对他的侮辱是不应该的,绛都人对他的议论是不正当的!没有人有资格看不起他,他分明可以替代赵伯鲁,姑布子卿的预言无比正确。他战胜了青年时宣战的一切,除了命运他什么都战胜了,可他已经感不到痛苦,他痛快地毁灭了所有,荀瑶、张孟谈、代嬴,他眼前一个个漂浮过他们的面影。一直以来,赵无恤将丝毫不逊于荀瑶的毁灭yù深深压抑在心中,有朝一日终于迸发,便可怕到了荀瑶远远不能企及的程度。 荀瑶死了,没有人同他争抢中山国,赵无恤将中山国的臣民逼迫得不得不迁到深山老林里,随后借打猎的名义焚烧了山林的外围,作为威慑和警示。他坐在战车上,看着炽热浓烈的黑烟滚滚冒起,翠碧的山野在鲜红色的火的波浪中化为焦炭,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他的面颊上,焚毁了所有的仇恨之焰,席卷着,舔舐着,在大火之后,剩不下任何事物,一切将化为焦黑。 第五个夜晚的最后,赵无恤痛饮着,口齿不清地向身旁的倡优炫耀自己的酒量:“连着五天五夜的酒,我却没有醉,我没有喝醉。”他说着,伸出四根手指,大家知道他终于醉了。赵氏主君俯下身子,将湿漉漉的酒器抱在怀里,痛苦地捶打着面前的几案:“我真伟大!我真伟大!”他疾呼,他高喊,他想站起来,忽然两眼发黑,失去力气,向下面歪倒下去,一下子倒在见势不对,赶上前来搀扶的张孟谈身上。 赵无恤在醉中朦朦胧胧记起小时候,他还没有被命运的细线像捆缚一个祭品一样紧紧缠绕起来的时候,那一天,智氏的执政带了儿孙来赵氏做客,他的姊姊拉着他去窥看。后来他们准备走了,赵无恤又看见荀瑶,身份低微、没有上过学的庶子远远看着荀瑶,心想:“倘若这人能站在我跟前,同我说一句话,该多么好。” 小说http://www.biqugedu.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喜旧之人)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18087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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