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天骄》 开文公告 盛都阳春三月,辽东的春天却迟迟未至。  一冬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路上衣着单薄的穷苦人踩着碎冰步声沙沙,偶尔踢着墙角伸出来的坚硬的物事,便知道那是冻毙的尸首,但也无人探头去看,不过咕哝一声晦气便匆匆离开。街角处尖尖的雪堆凝得梆硬,在月色下闪着冷泠的光,只尖端上隐约流过淡红的暖色,那是前头云来酒楼窗纱里透出的倒影。  一街之隔,左侧雪街路寒,行人瑟缩,右侧朱门绣户,烛影摇红。  云来酒楼最大最贵的雅室灯火荧荧,重金收来的南洋贝灯映照着深海夜明珠,光泽柔和明亮毫无烟火气,更衬得一室的美人,个个粉面酥胸,眼波如春。  满室佳丽,或作曼妙飞天舞,或起清越鹂歌声,甚至还有学了那南洋****的媚态,旋身摆手间轻纱脱落,雪肤莹光,使尽了浑身解数。  但上座那些老爷们的眼光,还是集中在最中间那个抱琵琶曼弹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却是满室最游离一人,一脸心神不属模样,微垂了脸,只间或长指一拨,清凌凌眼光从半透明遮面纱边缘那么一瞟,满座大人们的眼珠子,便黏住了拔不开。  一曲毕,大人们叫好扔出的绢花,倒有一大半落于她裙裾。  绢花饰以金丝,是值钱玩意,寻常歌姬得一朵便已喜笑颜开,她裙裾里满满一兜,却不曾多看一眼,只微微皱了眉将之拂去,柳眉轻颦,檀口微开。  众人凝神听,她道:“太重。”  众人忙唏嘘,都说唐突佳人,主人家忙命侍女拿了柳条篮子来帮她都收了,美人这才展颜一笑,满座顿时神魂颠倒。  歌姬们歇了歌舞,往后退去,免不了既羡又妒地看她一眼,内心里却没有太多不甘。  有种人天生尤物,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哪怕坐那里抠脚,那也能抠出一地莲花。  这位柳香楼新来的头牌便是此类,天地灵气所钟之绝色,哪怕什么都不会,坐那里也是一幅国手名画。辽东浮浪子弟都头孙公子,就曾为了看这位一眼,一掷千金。  真的就一眼,伊人楼头探云鬓,浪子楼下奉千金。  事后孙公子还说,值!  此刻满座都围着她转,她并不骄矜,也不故作清高矫情,只懒懒坐在那里,长指在盘中挑拣着喜欢的果子吃,便有人纷纷剥了那些名果送上,她却并不理会,那些人也并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只觉得灯下便是看美人发呆,那也叫人间值得。  今次宴会是定安王麾下十八卫指挥使换将,隶属于大王子派系的孟德成好一阵上蹿下跳,成功换到了兵力最强车马最壮的燕山卫所。挤掉了最受宠爱的二王子派系的原燕山卫所指挥使刘宝。因此庆功来着。  定安王一直未向朝廷请封世子,王位便如肥肉,勾引得一大群成年儿子如蛊虫撕咬,大王子年已三十五,越发按捺不住,和老二厮杀得尤其激烈,如今好容易赢了一着,恨不得叫全汝州都知道他尿得更高。  宴席已开,大王子还在宫里承欢膝下讨好老子,传令让不必等他。贵客未至,众人放得开,孟德成很快就醉了,跌跌撞撞起来,要去更衣。  他的随从跟着,孟德成经过美人那一席时,忽然一个踉跄,低头看见美人一截裙摆逶迤毯上,裙摆上柔荑如雪。心中一动,就势弯身捏了捏那青葱指尖,笑道:“飞羽姑娘,可愿与本将一起出去透透气?”  那懒美人抬起眼来,满室灯火都似在她眼波下暗了暗,她笑:“好啊。”  说着便将手轻轻搁到孟德成掌中,孟德成顺势一拉,美人便依在了他怀中。  众人便都艳羡地笑起来,却又笑得有些古怪——美人站起身,众人才发觉她身量奇高,矮胖的孟德成说是搂住她,倒像是被她夹在腋下,说不出的滑稽。  有人心中一动,但转眼看那女子,风情万种,媚态天成,是女人中的女人,尤物中的尤物,忍不住笑自己想法无稽。  孟德成向后挥挥手,随从自觉退远了些,两人便跌跌撞撞地向后行去。  出了厅堂,转过回廊,给贵客的如厕之所很是讲究,不小的一座屋,雕花窗扇一联排,设了几个单间,都拉了单独的帘子。  孟德成进了帘子,飞羽姑娘吃吃笑着站住,孟德成忽然掀开帘子伸手,飞羽姑娘一声娇呼,被拉了进去。  一直跟到厕间的随从默默退出去。  孟德成靠在马桶边,一手搂着美人,一手解开裤子,一边醉醺醺笑道:“宝贝儿,听说你还是个淸倌儿,那你没见过这个宝贝儿吧?今儿给你见识见识。”  美人捂嘴笑:“见过。”  “见过?”孟德成生气,“你还见过谁的?!”  美人忽然将裙子一掀,笑道:  “我啊!”  -----------  -----------  瑞祥殿前,铁慈衣袂飘飘出门去会萧常。  铁俨立在窗前目送,一如过往十余年,从短腿豆丁看到如今,眼前的身影层层重叠,如蕊绽花开,渲染国色。  抛开皇太女的身份,仅仅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铁慈,确实当得上绝色二字。  用她的怪话来说,叫肤白貌美大长腿。一张脸可称无暇,更难得是平肩直颈,盈盈细腰,纤纤长腿,身段精美到夺目,穿起长裙袅娜翩然,着上长袍潇洒颀长。  更兼气质尊贵又温醇,如美玉伴月,明珠染云。人称:“质艳气醇,自在光辉”。  辉煌身份并没有令她的光彩咄咄逼人,她的笑容和风采,与阆宫晓月,玉带浮波,檀山叠红,镜池雪松,并称盛都五美。  关于她的美,盛都每个角落,都写满相关传奇。  五岁时随父出巡,满街争相掷花盈车。  六岁清净寺前拜佛,她下车那一刻,佛寺门口,百年不曾开花的伽罗铁树,开出一树金黄繁花。  十岁听政,多有见解,也是从那时开始,盛都众多贵介官宦子弟,一夜成熟,家里的床单从此都洗换得频繁。  到了十二岁时,传说有人不惜冒死爬宫墙,只为远远见一回瑞祥殿的灯火。  然后被站在高台之上看星星的皇太女殿下,远隔数殿,一箭射出,跌下高墙,差点断了中间的腿。  后来还是她那名正言顺的未婚夫,闹了一场,大病一回,那些风流贵少,不堪道义的压力,从此才安静了许多。  当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  铁俨心中又是沉沉一叹,匆匆从后门出了殿,去召集自己那一群拥趸,商讨如何抢在太后之前下旨赐婚,如何与定安王讨价还价,以及如果太后不豫,如何应对她之后的绵绵化骨掌。  萧太后是个讲究人儿,属于当了什么还要立什么的那种。最爱说的是一把老骨头实在不应再为国事操劳,免得总被言官暗讽牝鸡司晨云云。  皇帝陛下每年率领百官泣求太后临政的戏码都要上演一回。  这边铁慈含笑出殿,远远便看见萧常立在前殿中庭,她立了脚,仔细评估一回,觉得这位单论皮相,倒也算是挺拔俊朗好男儿。  毕竟是萧家选出来想要觊觎大位的人物,长相寒碜首失印象分。  萧常等了没多久,就听说殿下出来了,心中一喜,想着婚事有望,急急迎上一步,正要行礼,便见铁慈远远张开双臂,笑声清朗,“叔!哪阵风把你这贵客给吹来了!”  萧常一口热气被这声热情的叔呛回了肚子里,惊天动地一阵咳嗽。铁慈立命上茶上点心,围着他殷切询问:“叔,这是怎么了?这春风和煦也会着风寒?哎,你别说了,我明白,有了年纪,又旦旦而伐,虽说子孙繁茂了,可这身子骨也就够呛了,对了,我大表兄可好?二表兄可好?三表妹可好,四……”  “殿下!”萧常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塞进一句,“我和您平辈!您小时候叫叔那是口误!”  “哦?”  “还有,我的孩子每个都比您小……”  “知道知道,最大的小我一岁嘛。同龄人呐。”  “殿下……”  “说个笑话。”铁慈亲热地拉住他胳膊,“老夫少妻,天作之合。”  萧常一张还算英俊的脸色如铁扯如鬼,话也不说了,幽幽地盯着铁慈。铁慈一脸皇太女标准八颗牙齿雍容微笑,还张开双臂转个身给提督大人欣赏了一下自己引以为傲的好身材。  萧常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柔韧细致的腰。  纤纤束素,便是如此了。  铁慈一个身没转完,忽然抬腿,长腿如电乍现又收,砰一声蹬上萧常胸口。  萧常猝不及防,蹬蹬退出三步,绊着门槛才停下,他愕然且怒,抬头看她。  铁慈却好像刚才那恶狠狠一脚不是她踢的,笑得温和,“叔现在果然不如当年了,一泻千里啊这是。”  手指亲昵地点点萧常,“孤劝你一句,要禁欲,禁欲哟。”  “殿下!”萧常声音阴冷,“您是在羞辱我吗!”  “是啊,喜欢吗?”  “……”  铁慈一笑,吩咐一句送客,便要转身。  “殿下,您对我敌意如此,觉得我是来夺您皇位的。”身后人忽然嘎声道,“可您想过没有,以我在萧家的身份地位,以太后对我的宠爱,我便是不娶您,配上哪位实权将领之女或者藩王郡主,一样有那个机会,我为何非要求您?!”  铁慈转身,看他一阵,悠悠道:“那我还得谢您咯?感谢看上之恩?”  “殿下言重。”萧常站直身体,不卑不亢一拱手,“常心知殿下忧虑,求与殿下结秦晋之好,从此之后,鞍前马后,甘为驱策。”  “呀。原来你竟一片丹心,一身正气,一怀赤诚啊!”铁慈惊讶,“可你不怕辜负太后,辜负萧家吗?”  “萧家一心为国,臣更是对殿下倾慕多年,怎敢肖想殿下之天下?太后夙夜匪懈,只为铁氏皇朝劳心戮力,殿下快莫说这样的话,伤她老人家的心了!”  铁慈望定他,他一脸诚恳,半晌,铁慈双臂一抱,笑了。  不等萧常反应过来,她下评语,“既傻,且恶,还不要脸。”  她悠悠地往回走,飘飞的长袍卷起落花,笔直的长腿行步姿态雅致,步步生云霓。  “孤这样的身份人才,轮得到你这徐娘半老的鳏夫一脸施恩地来求娶?你的脸是十万林海呢还是三千大山,怎么就这么大呢?”  “殿下如此辱我,想过太后和萧家吗?”  不知何时萧常的声音已经近至耳侧,铁慈一转身,看见他近乎无礼地紧贴自己身后。  她没退,反而笑着凑近了些。  “再送叔一句。”  “贪财而去慰,贪权而取竭。”铁慈身量高,站在个子一般的萧常面前还比他略高一些,所以她垂头凑近萧常时,萧常脑中晕眩一片,只有那般闪光的齿,殷红的唇,和玉峰一般的鼻梁在视野中浮沉。  那般尊贵温醇的笑,只有靠近了才能感受其间凛冽的寒意。  “……贪色纯傻叉。”铁慈在萧常耳边轻声问,“你,是个傻叉吗?”  ------题外话------  昨天忘记感谢第一天就赶来收藏留言支持的朋友们了,我写书从来不连开,半年以上的休息期,读者很容易便被各种新老公卷走了,原以为说开就开,想必一开始没几个人,却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一直在等我,意外之喜,说的便是这样的了。  今天送我斗篷权杖的朋友中,好几位十年以上的老粉,做过帝凰吧主的英俊,陪我从最艰难时期过来的咔啡,其实这时候,探个头打声招呼让我知道你们还在关注我的书,我便很满足了,有些心意不必付诸于太多表达,存在的意义高于一切。  这些年陪我走过来的那些人,因为恋爱结婚生子等等原因逐一离我而去,这是人生必有的规律,谁也无法抵挡,所以所有还留在这里的朋友,都是我所获得的最大的幸运和赐予。  也谢谢这几年为我操心的骨头,谢谢我大方可爱的船长,还有虽然相对较新却心意诚的嬛嬛,江湖相逢,即是有缘,我想和所有朋友们,缘分更长一点。  煽情完毕。翠花,上双份十八—— 第一章 太女选秀 盛都阳春三月,辽东的春天却迟迟未至。  一冬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路上衣着单薄的穷苦人踩着碎冰步声沙沙,偶尔踢着墙角伸出来的坚硬的物事,便知道那是冻毙的尸首,但也无人探头去看,不过咕哝一声晦气便匆匆离开。街角处尖尖的雪堆凝得梆硬,在月色下闪着冷泠的光,只尖端上隐约流过淡红的暖色,那是前头云来酒楼窗纱里透出的倒影。  一街之隔,左侧雪街路寒,行人瑟缩,右侧朱门绣户,烛影摇红。  云来酒楼最大最贵的雅室灯火荧荧,重金收来的南洋贝灯映照着深海夜明珠,光泽柔和明亮毫无烟火气,更衬得一室的美人,个个粉面酥胸,眼波如春。  满室佳丽,或作曼妙飞天舞,或起清越鹂歌声,甚至还有学了那南洋****的媚态,旋身摆手间轻纱脱落,雪肤莹光,使尽了浑身解数。  但上座那些老爷们的眼光,还是集中在最中间那个抱琵琶曼弹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却是满室最游离一人,一脸心神不属模样,微垂了脸,只间或长指一拨,清凌凌眼光从半透明遮面纱边缘那么一瞟,满座大人们的眼珠子,便黏住了拔不开。  一曲毕,大人们叫好扔出的绢花,倒有一大半落于她裙裾。  绢花饰以金丝,是值钱玩意,寻常歌姬得一朵便已喜笑颜开,她裙裾里满满一兜,却不曾多看一眼,只微微皱了眉将之拂去,柳眉轻颦,檀口微开。  众人凝神听,她道:“太重。”  众人忙唏嘘,都说唐突佳人,主人家忙命侍女拿了柳条篮子来帮她都收了,美人这才展颜一笑,满座顿时神魂颠倒。  歌姬们歇了歌舞,往后退去,免不了既羡又妒地看她一眼,内心里却没有太多不甘。  有种人天生尤物,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哪怕坐那里抠脚,那也能抠出一地莲花。  这位柳香楼新来的头牌便是此类,天地灵气所钟之绝色,哪怕什么都不会,坐那里也是一幅国手名画。辽东浮浪子弟都头孙公子,就曾为了看这位一眼,一掷千金。  真的就一眼,伊人楼头探云鬓,浪子楼下奉千金。  事后孙公子还说,值!  此刻满座都围着她转,她并不骄矜,也不故作清高矫情,只懒懒坐在那里,长指在盘中挑拣着喜欢的果子吃,便有人纷纷剥了那些名果送上,她却并不理会,那些人也并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只觉得灯下便是看美人发呆,那也叫人间值得。  今次宴会是定安王麾下十八卫指挥使换将,隶属于大王子派系的孟德成好一阵上蹿下跳,成功换到了兵力最强车马最壮的燕山卫所。挤掉了最受宠爱的二王子派系的原燕山卫所指挥使刘宝。因此庆功来着。  定安王一直未向朝廷请封世子,王位便如肥肉,勾引得一大群成年儿子如蛊虫撕咬,大王子年已三十五,越发按捺不住,和老二厮杀得尤其激烈,如今好容易赢了一着,恨不得叫全汝州都知道他尿得更高。  宴席已开,大王子还在宫里承欢膝下讨好老子,传令让不必等他。贵客未至,众人放得开,孟德成很快就醉了,跌跌撞撞起来,要去更衣。  他的随从跟着,孟德成经过美人那一席时,忽然一个踉跄,低头看见美人一截裙摆逶迤毯上,裙摆上柔荑如雪。心中一动,就势弯身捏了捏那青葱指尖,笑道:“飞羽姑娘,可愿与本将一起出去透透气?”  那懒美人抬起眼来,满室灯火都似在她眼波下暗了暗,她笑:“好啊。”  说着便将手轻轻搁到孟德成掌中,孟德成顺势一拉,美人便依在了他怀中。  众人便都艳羡地笑起来,却又笑得有些古怪——美人站起身,众人才发觉她身量奇高,矮胖的孟德成说是搂住她,倒像是被她夹在腋下,说不出的滑稽。  有人心中一动,但转眼看那女子,风情万种,媚态天成,是女人中的女人,尤物中的尤物,忍不住笑自己想法无稽。  孟德成向后挥挥手,随从自觉退远了些,两人便跌跌撞撞地向后行去。  出了厅堂,转过回廊,给贵客的如厕之所很是讲究,不小的一座屋,雕花窗扇一联排,设了几个单间,都拉了单独的帘子。  孟德成进了帘子,飞羽姑娘吃吃笑着站住,孟德成忽然掀开帘子伸手,飞羽姑娘一声娇呼,被拉了进去。  一直跟到厕间的随从默默退出去。  孟德成靠在马桶边,一手搂着美人,一手解开裤子,一边醉醺醺笑道:“宝贝儿,听说你还是个淸倌儿,那你没见过这个宝贝儿吧?今儿给你见识见识。”  美人捂嘴笑:“见过。”  “见过?”孟德成生气,“你还见过谁的?!”  美人忽然将裙子一掀,笑道:  “我啊!”  -----------  -----------  瑞祥殿前,铁慈衣袂飘飘出门去会萧常。  铁俨立在窗前目送,一如过往十余年,从短腿豆丁看到如今,眼前的身影层层重叠,如蕊绽花开,渲染国色。  抛开皇太女的身份,仅仅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铁慈,确实当得上绝色二字。  用她的怪话来说,叫肤白貌美大长腿。一张脸可称无暇,更难得是平肩直颈,盈盈细腰,纤纤长腿,身段精美到夺目,穿起长裙袅娜翩然,着上长袍潇洒颀长。  更兼气质尊贵又温醇,如美玉伴月,明珠染云。人称:“质艳气醇,自在光辉”。  辉煌身份并没有令她的光彩咄咄逼人,她的笑容和风采,与阆宫晓月,玉带浮波,檀山叠红,镜池雪松,并称盛都五美。  关于她的美,盛都每个角落,都写满相关传奇。  五岁时随父出巡,满街争相掷花盈车。  六岁清净寺前拜佛,她下车那一刻,佛寺门口,百年不曾开花的伽罗铁树,开出一树金黄繁花。  十岁听政,多有见解,也是从那时开始,盛都众多贵介官宦子弟,一夜成熟,家里的床单从此都洗换得频繁。  到了十二岁时,传说有人不惜冒死爬宫墙,只为远远见一回瑞祥殿的灯火。  然后被站在高台之上看星星的皇太女殿下,远隔数殿,一箭射出,跌下高墙,差点断了中间的腿。  后来还是她那名正言顺的未婚夫,闹了一场,大病一回,那些风流贵少,不堪道义的压力,从此才安静了许多。  当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  铁俨心中又是沉沉一叹,匆匆从后门出了殿,去召集自己那一群拥趸,商讨如何抢在太后之前下旨赐婚,如何与定安王讨价还价,以及如果太后不豫,如何应对她之后的绵绵化骨掌。  萧太后是个讲究人儿,属于当了什么还要立什么的那种。最爱说的是一把老骨头实在不应再为国事操劳,免得总被言官暗讽牝鸡司晨云云。  皇帝陛下每年率领百官泣求太后临政的戏码都要上演一回。  这边铁慈含笑出殿,远远便看见萧常立在前殿中庭,她立了脚,仔细评估一回,觉得这位单论皮相,倒也算是挺拔俊朗好男儿。  毕竟是萧家选出来想要觊觎大位的人物,长相寒碜首失印象分。  萧常等了没多久,就听说殿下出来了,心中一喜,想着婚事有望,急急迎上一步,正要行礼,便见铁慈远远张开双臂,笑声清朗,“叔!哪阵风把你这贵客给吹来了!”  萧常一口热气被这声热情的叔呛回了肚子里,惊天动地一阵咳嗽。铁慈立命上茶上点心,围着他殷切询问:“叔,这是怎么了?这春风和煦也会着风寒?哎,你别说了,我明白,有了年纪,又旦旦而伐,虽说子孙繁茂了,可这身子骨也就够呛了,对了,我大表兄可好?二表兄可好?三表妹可好,四……”  “殿下!”萧常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塞进一句,“我和您平辈!您小时候叫叔那是口误!”  “哦?”  “还有,我的孩子每个都比您小……”  “知道知道,最大的小我一岁嘛。同龄人呐。”  “殿下……”  “说个笑话。”铁慈亲热地拉住他胳膊,“老夫少妻,天作之合。”  萧常一张还算英俊的脸色如铁扯如鬼,话也不说了,幽幽地盯着铁慈。铁慈一脸皇太女标准八颗牙齿雍容微笑,还张开双臂转个身给提督大人欣赏了一下自己引以为傲的好身材。  萧常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柔韧细致的腰。  纤纤束素,便是如此了。  铁慈一个身没转完,忽然抬腿,长腿如电乍现又收,砰一声蹬上萧常胸口。  萧常猝不及防,蹬蹬退出三步,绊着门槛才停下,他愕然且怒,抬头看她。  铁慈却好像刚才那恶狠狠一脚不是她踢的,笑得温和,“叔现在果然不如当年了,一泻千里啊这是。”  手指亲昵地点点萧常,“孤劝你一句,要禁欲,禁欲哟。”  “殿下!”萧常声音阴冷,“您是在羞辱我吗!”  “是啊,喜欢吗?”  “……”  铁慈一笑,吩咐一句送客,便要转身。  “殿下,您对我敌意如此,觉得我是来夺您皇位的。”身后人忽然嘎声道,“可您想过没有,以我在萧家的身份地位,以太后对我的宠爱,我便是不娶您,配上哪位实权将领之女或者藩王郡主,一样有那个机会,我为何非要求您?!”  铁慈转身,看他一阵,悠悠道:“那我还得谢您咯?感谢看上之恩?”  “殿下言重。”萧常站直身体,不卑不亢一拱手,“常心知殿下忧虑,求与殿下结秦晋之好,从此之后,鞍前马后,甘为驱策。”  “呀。原来你竟一片丹心,一身正气,一怀赤诚啊!”铁慈惊讶,“可你不怕辜负太后,辜负萧家吗?”  “萧家一心为国,臣更是对殿下倾慕多年,怎敢肖想殿下之天下?太后夙夜匪懈,只为铁氏皇朝劳心戮力,殿下快莫说这样的话,伤她老人家的心了!”  铁慈望定他,他一脸诚恳,半晌,铁慈双臂一抱,笑了。  不等萧常反应过来,她下评语,“既傻,且恶,还不要脸。”  她悠悠地往回走,飘飞的长袍卷起落花,笔直的长腿行步姿态雅致,步步生云霓。  “孤这样的身份人才,轮得到你这徐娘半老的鳏夫一脸施恩地来求娶?你的脸是十万林海呢还是三千大山,怎么就这么大呢?”  “殿下如此辱我,想过太后和萧家吗?”  不知何时萧常的声音已经近至耳侧,铁慈一转身,看见他近乎无礼地紧贴自己身后。  她没退,反而笑着凑近了些。  “再送叔一句。”  “贪财而去慰,贪权而取竭。”铁慈身量高,站在个子一般的萧常面前还比他略高一些,所以她垂头凑近萧常时,萧常脑中晕眩一片,只有那般闪光的齿,殷红的唇,和玉峰一般的鼻梁在视野中浮沉。  那般尊贵温醇的笑,只有靠近了才能感受其间凛冽的寒意。  “……贪色纯傻叉。”铁慈在萧常耳边轻声问,“你,是个傻叉吗?”  ------题外话------  昨天忘记感谢第一天就赶来收藏留言支持的朋友们了,我写书从来不连开,半年以上的休息期,读者很容易便被各种新老公卷走了,原以为说开就开,想必一开始没几个人,却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一直在等我,意外之喜,说的便是这样的了。  今天送我斗篷权杖的朋友中,好几位十年以上的老粉,做过帝凰吧主的英俊,陪我从最艰难时期过来的咔啡,其实这时候,探个头打声招呼让我知道你们还在关注我的书,我便很满足了,有些心意不必付诸于太多表达,存在的意义高于一切。  这些年陪我走过来的那些人,因为恋爱结婚生子等等原因逐一离我而去,这是人生必有的规律,谁也无法抵挡,所以所有还留在这里的朋友,都是我所获得的最大的幸运和赐予。  也谢谢这几年为我操心的骨头,谢谢我大方可爱的船长,还有虽然相对较新却心意诚的嬛嬛,江湖相逢,即是有缘,我想和所有朋友们,缘分更长一点。  煽情完毕。翠花,上双份十八—— 第二章 集体辞婚 阳春三月,花好时节。  瑞祥殿前大片大片的白玉兰开得高贵又葳蕤,挤挤簇簇的雪白花叶探出深红镶乌金钉宫门,花瓣肥厚洁润,迎门幽香暗送。  日光下十八颗乌金钉光泽内敛又尊贵,如同它一贯以来的象征意义——在铁氏皇朝,只有皇帝和储君,宫门之上可饰十八乌金钉。  也因为这十八个高贵风骚的钉子,瑞祥殿的主人有个在皇族中悄悄流传的诨号,叫铁十八。  诨号这东西,再怎么藏着掩着,总免不了有人嘚瑟出了界,被那当事人听了一耳朵,当事人却是个心大的,听完咧嘴一笑,说声不错,好听,总好过铁王八。  再来句,既然得了虚名儿,总不能白担着。  大手一挥,从此瑞祥殿从人到物,事事处处,都讲究十八。  幸运数字嘛不是。  比如十八个美婢,十八个俏阉,十八个夜壶配十八个香炉,连宫门上十八个尊贵乌金钉,都挂上十八件装饰,十八个美婢一人挂一个,从香袋到月事带,处处规整,事事和谐。  此刻,铁十八铁慈,撩开月事带,挂正香汗巾,顺手将那平金蹙绣的水红肚兜抹抹平,靴子刚刚伸进宫门一个脚尖,里头便鞭炮似地炸了开来。  “殿下回来啦!”  “殿下逛园子辛苦!金桔香薷饮准备着!”  “殿下快来闻闻,奴今儿换了新香粉!”  唯有一声夹在一片莺声之中,分外粗豪,气壮山河。  “崽——”  铁慈正万花丛中过,处处闻啼莺,听见这一声,眉一挑,脚跟一转,还没转出个半圆,衣襟已经被人拉住。  “崽啊,爹下了朝就过来了,等了你一个时辰又一刻钟,可怜白发生!”  铁慈顺手拔下俩根黑发塞过去,“确实可怜,赔你双份损失。”  铁俨捧着那两根黑发,心疼得手都在抖索,“崽啊,拔头发痛不?要不要来碗鹿茸十全大补汤补补?来人——”  铁慈叹气。  “行了啊老爹,那群老头子又来什么新花样了您就直说呗。”  铁俨腰一直,谄笑一收,将头发一抛,拉了铁慈就往书房去。  铁慈一路穿花过,怀里先后被塞了好几样零嘴儿。她一一笑纳,顺手在那些滑嫩香腻的桃腮粉颊上一一捏过,换得一声声笑嗔。  一进门,一抬头,铁慈“哗”一声,险些以为误入小倌评选大赛。  桌上,床上,墙上,但凡能放东西的地方,现在都挂满了画像,画像里一个个男美人儿,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芝兰玉树,侧帽风流,沈腰潘鬓,何郎敷粉。  铁慈退后一步,顺势在宽大的圈椅上坐下来,懒洋洋撑起下巴,上下细细打量,啧啧称奇。  “壮观!排面!这得是咱大乾王朝所有好儿郎的全系列了吧?”  “当然,不然怎么配得上咱们大乾王朝最最尊贵的皇太女呢?”  “但我怎么记得,大乾最尊贵的皇太女,自幼就有个指腹为亲的未婚夫?”铁慈诧然道,“怎么,我那出淤泥而不染亭亭净植香气幽远回味犹甘的男媳妇儿,终于香消玉殒了?”  “那倒没有。”铁慈咳嗽,搓手,讪笑,“就你说的,那个,齐家的那个小子,娘们唧唧的,身体还不好,怎么配得上咱们最尊贵的崽?”  “配不配都配了十六年了。”铁慈笑。  父女两人对望,最终铁俨还是在女儿那明净深邃看似包容一切的眼光下败下阵来,转眼便换了一张脸皮,淡淡道:“齐抒今儿上了本,自承幼子秉性柔脆,难为国父,不堪为皇太女配……太后准了。”  “被退婚了啊。”铁慈呵呵一声,“这桥段可真不新鲜。”  “你说甚?”  “我说感谢太后,从此以后孤终于不用面对茶言茶语莲里莲气了。”  铁慈笑得自在。齐家那个小男媳妇儿,当年能和自己定亲,不过是太后为了拉拢时为首辅的齐抒的手段之一。当时太后母族萧家势力虽盛,但还未至今日这般庞大荣华,免不了要来一些合纵连横之术。如今萧家几乎踩在了皇族头上,齐抒又在去年自请卸了首辅之位,退居不管事的大学士,这婚约岌岌可危,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退婚,到底是齐家看情势不对,不愿再掺和皇族事务,还是太后授意别有打算?  “自从你六岁开始每年去清净寺学禅,你禅语没学会几句,怪话倒是越来越多。”铁俨没追究那些听不懂的话,反正铁慈也不会给他解释,一转身,皇帝陛下振作起精神,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根小棍儿,对着满堂的小倌……哦不美男画像,亲自给女儿指点江山。  “齐慕晓自请求去也好,面目鄙陋哪堪为我儿佳婿?瞧瞧,这里哪个不比他强?来,来,开选!”  那语气,就和选大白菜似的。  铁慈目光在那些燕瘦环肥的画卷上飘来飘去,画画得不错,但作为上贡评选的画像来说,有些粗糙。  她忽然问:“为什么这么急?”  铁俨又是一顿。  面上却做唏嘘震惊状,道:“崽,你如今越发聪慧了,爹还有什么事能瞒过你?”  铁慈笑而不语。  您想瞒我的事多呢。  看破不说破,是她对老爹最后的善良。  铁俨脸也不红,道:“你今年十六了,最迟两年后就要成亲。这是咱们大乾朝的规矩,不然你就会失去皇太女资格。所以太后打算重新给你定一门亲。”  “人选?”  “她内侄孙,朱雀营提督萧常。”  铁慈咯嘣一声,咬碎了嘴里的糖。  “崽啊,小心牙齿!”  “要脸不!”铁慈惊叹,“萧常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小时候都喊他叔!他还死了两个老婆,现在外头还有十来个副老婆!他还有一二三四五六……嫡的庶的……最起码一打小崽子!”  铁俨面无表情。  萧家势大,人称副皇帝,这般煊赫,自然是因为生了一个好女儿,他的好母后。  说是母后,他却是无名宫女之子,自幼被皇后养在膝下,前头本有好几个有能耐的叔叔哥哥,却先后因为暴毙叛乱等等莫名原因死去,最后皇位落到他头上,垂髫童子,七岁登基。  七岁登基,至今太后还在垂帘。  都说自古无四十岁儿皇帝,他就是。  不是没想过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可惜自幼入茧的人,到哪挣扎出一片天地?  努力过,也失败过,最后还坏了根基,天长日久,也便失了心气,只望着熬死上头那人,轮到女儿时,能得一片长天明月。  他的前两个孩子,都是男孩,然后都幼年夭折。  铁慈是第三个,活了下来。  第四个第五个又是男孩,又没留住。  他从此悟了。  他在重明宫深思一夜,重明宫一夜灯花闪烁,却并没有喜事来令他振作。天边霾云层层如浪推来,眼一抬便是不见明的黑天,令人窒息。  天快亮的时候,殿内深处一声闷喊,压抑而恍惚,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开端,又或者已被惊破。  那一夜之后他伤寒卧床一月,再之后,他的后宫,再无子息。  铁慈成了三千里地一根独苗。  六岁时,铁慈被立为皇太女。  在铁氏皇朝之前,大陆曾有的数国,因为同时出现了几位杰出的女性掌权人的缘故,现今女性地位有所提高,最起码铁氏皇朝就曾出过短期的女帝,虽然是皇室蒙难,公主暂代,那毕竟也是有了先例。  太女身份是一层坚固的屏障,他的最后一个子嗣,活在万众目光下,再有闪失,太后也承受不起。  他想过,只要铁慈成年,继承了铁氏皇族的能力,渐渐获得朝臣的支持,皇位总可以坐稳罢?  谁知道……  谁知道萧家运气那么好,人才辈出,文武兼备,逐渐把持军政朝政,太后的心被惯得越发野,如今终于要撕开一张铁青面,盯住了他的小慈。  萧常掌军权,萧家位极人臣,这样的世家野心膨胀,目光投送之处,便只能是那千级玉阶之上,巍巍宝座,天下之鼎。  揣着这般野心的萧常一旦成为王夫,那铁慈还能活几年?  铁俨看一眼铁慈,她正在果盘子里挑挑拣拣,好像已经忘记了萧常和他的十二个小崽子。  丫头虽然聪慧,但心也忒大。铁俨喉间咕噜一声,将那十二个小崽子用意念一一摁死,勉强摆出笑脸,小棍儿点上那堆画像。  “如果不想做十二个小崽子的后娘,那你就赶紧在这一堆画像中,选三四五六七八个吧!”  ------题外话------  我滚回来了。  今天中午开始正式连载,明天开始,每天早上九点更新。  第一章信息量比较大,以后若有不清楚处,建议在评论区寻找解答。高手总在民间。  公众章节字数有限制,等V了应该会有最起码一段时间的万更。毕竟这次的存稿前所未有地肥硕。  得意。 第三章 美人 1、不想洋洋洒洒写几千字前言,新书开文前照例交代几句吧。  休息了大半年,说是休息,没觉得脑子松过弦。去年七月完结,之后充充电,很早就开始构思准备新文,十二月开始存稿,到如今,虽然新文才开,但是每日码字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  因为拖延症和一些个人原因,我本该三月初就开文,硬拖到了三月底,至今封面都还没画完,暂且先空着,或者随便凑和着。  如果不是先确定了一个期限,大概这本书还会没完没了存稿下去。不知怎的,我怕开文。不是害怕连载的疲倦,毕竟还没连载我已经提前过上了那样的日子。大抵,我怕的是总是自行给予的压力,怕的是滚滚向前的被催促感和不自由感,怕的是那一段漫长而孤寂的写作时光。  写作这种事,呕心沥血未必合时宜,一个人的狂欢未必能引领所有人共鸣,守得住本心就要耐得住寂寞,长夜里雨打芭蕉,晨曦中推窗见日,见天,见地,见花草蝼蚁,见芸芸众生,唯独看不见自己。  纷繁诸界,都在徘徊不已;山河万里,谁又能一笔到底。  2、之前承诺的番外,完成了一个,缺席了一个。我一向是个正文守信,番外胡搞的不靠谱星人。林将和侧侧的番外,已经想好了落笔,却最终没有开写,是因为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短短番外说不明,想着以后干脆扩成中篇——但愿终有实现它的一天。  新书因为比较有激情,所以先写了。对于我这样写书十余年,经历太多的老鸟来说,激情就像老脸上的胶原蛋白一般难得。更难得的是这激情居然一直持续着,存稿至今,一直写得还算顺畅,比山河那时候好多了。山河起初的时候,笔锈词生,最开始,我连男二都忘记了安排。  新书明天中午正式开更。内容,大概还算好玩吧。有一点小小的新尝试,当然权谋是要搞的,恋爱也是要谈的,和山河那时候一写感情戏我就浑身不适不同,这本书的感情戏目前为止我自我感觉都很丝滑,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那些甜蜜的互动和小段子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文思如尿崩源源不绝,以至于很多时候我感觉没法进入搞正事桥段,也不知道一百八十万字能不能拿下。  在写文十余年都快退休的此刻,我忽然适应写爱情了,真是喜大普奔。  去年山河完结后,我就和朋友说,盒饭确实发的有点多了,良心发现,新书的盒饭一定会控制,绝不会再让山河的乱刀齐下重演——虽然我号称高冷,自诩无情,但偶尔还是会心疼一下我可怜的读者们的。  所以,拍拍胸口,把心放回肚子里,然后听我一声感谢:能被这样乱刀齐下许多年,还不离不弃地守着我这样的作者的读者,那都是真爱啊。  这两年,身体和精神状态很一般。且写且珍惜,主要精力都会放在文上,目前存稿史无前例地肥硕,大家可以放心跳坑。  我可能不会天天看留言,也可能很少互动,但依旧会贪心地想听大家的声音,想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看见你们的存在——当然,红尘如此缭乱,世事喧嚣浮躁,你若无心停留,不耐走开,那也不会是谁的错失。  只希望你们走开时,不要特意告诉我就好。  只希望你们若对我不满,可以责我,但是自己别生气。来这一遭是要欢笑的,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只是给自己挖坑设绊,忧怖愁戾,人间便会不值得。  3、我本世间桀骜人,一册长文写吾心,山河为卷刀作笔,半阙狂辞问仙神。  十三年了。  我去而复来,时刻想要逃离又时刻蹑足而归,待这方寸之地,宛如执念。  而你来来去去,每张面孔都熟悉又陌生,新时旧雨,都是我头顶那一方天光。  幸而有你。  依旧等你。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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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先确定了一个期限,大概这本书还会没完没了存稿下去。不知怎的,我怕开文。不是害怕连载的疲倦,毕竟还没连载我已经提前过上了那样的日子。大抵,我怕的是总是自行给予的压力,怕的是滚滚向前的被催促感和不自由感,怕的是那一段漫长而孤寂的写作时光。  写作这种事,呕心沥血未必合时宜,一个人的狂欢未必能引领所有人共鸣,守得住本心就要耐得住寂寞,长夜里雨打芭蕉,晨曦中推窗见日,见天,见地,见花草蝼蚁,见芸芸众生,唯独看不见自己。  纷繁诸界,都在徘徊不已;山河万里,谁又能一笔到底。  2、之前承诺的番外,完成了一个,缺席了一个。我一向是个正文守信,番外胡搞的不靠谱星人。林将和侧侧的番外,已经想好了落笔,却最终没有开写,是因为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短短番外说不明,想着以后干脆扩成中篇——但愿终有实现它的一天。  新书因为比较有激情,所以先写了。对于我这样写书十余年,经历太多的老鸟来说,激情就像老脸上的胶原蛋白一般难得。更难得的是这激情居然一直持续着,存稿至今,一直写得还算顺畅,比山河那时候好多了。山河起初的时候,笔锈词生,最开始,我连男二都忘记了安排。  新书明天中午正式开更。内容,大概还算好玩吧。有一点小小的新尝试,当然权谋是要搞的,恋爱也是要谈的,和山河那时候一写感情戏我就浑身不适不同,这本书的感情戏目前为止我自我感觉都很丝滑,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那些甜蜜的互动和小段子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文思如尿崩源源不绝,以至于很多时候我感觉没法进入搞正事桥段,也不知道一百八十万字能不能拿下。  在写文十余年都快退休的此刻,我忽然适应写爱情了,真是喜大普奔。  去年山河完结后,我就和朋友说,盒饭确实发的有点多了,良心发现,新书的盒饭一定会控制,绝不会再让山河的乱刀齐下重演——虽然我号称高冷,自诩无情,但偶尔还是会心疼一下我可怜的读者们的。  所以,拍拍胸口,把心放回肚子里,然后听我一声感谢:能被这样乱刀齐下许多年,还不离不弃地守着我这样的作者的读者,那都是真爱啊。  这两年,身体和精神状态很一般。且写且珍惜,主要精力都会放在文上,目前存稿史无前例地肥硕,大家可以放心跳坑。  我可能不会天天看留言,也可能很少互动,但依旧会贪心地想听大家的声音,想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看见你们的存在——当然,红尘如此缭乱,世事喧嚣浮躁,你若无心停留,不耐走开,那也不会是谁的错失。  只希望你们走开时,不要特意告诉我就好。  只希望你们若对我不满,可以责我,但是自己别生气。来这一遭是要欢笑的,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只是给自己挖坑设绊,忧怖愁戾,人间便会不值得。  3、我本世间桀骜人,一册长文写吾心,山河为卷刀作笔,半阙狂辞问仙神。  十三年了。  我去而复来,时刻想要逃离又时刻蹑足而归,待这方寸之地,宛如执念。  而你来来去去,每张面孔都熟悉又陌生,新时旧雨,都是我头顶那一方天光。  幸而有你。  依旧等你。 第四章 贱皮子 “内阁首辅容老之嫡次孙,福安长公主之子容溥。年十九,比你大三岁,男大三,抱金砖。虽听说身子骨弱了些,不能练武,但诗书之名盛明都。连中三元却因姿容绝俗而点了探花,如今翰林清贵,名闻天下。盛都公子榜第二。时人称之:碎玉列星,天与多情。”  恰春风过,画纸悠悠颤动,画中人风流眉目,宛然如对皇太女微笑。  铁慈托着下巴,也对画中人一笑,手一伸。  不知何时她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少女,尖尖下巴,霜般面色,穿一身宫人不许穿的素白,整个人雪人似的,冰冷又毫无存在感地立着,说是冰雕估计也不会有人认错。  但就这只冰雕,在铁慈伸手的那一刻,准确地递上托盘,盘子里纸笔册俱全,墨汁浓淡合宜,旁边还有柑橘味和青果味软糖各一。  铁慈提笔,在册子上打个勾,下颌一抬,“继续。”  铁俨瞅瞅她那小册子,咳嗽一声,“崽啊——”  铁慈在给红勾细细描边,头也不抬,“嗯?”  “第一个就选上了?”  “为什么选不上?容家子之美名最早可溯及数百年前,那位容氏郡王传言里有经世之才,而美貌更胜才名。如今的容氏虽只是当初容氏的远亲分支,但遥想当年容王风采,想来便是如今容氏只能继承十之三四,想来也能勉强配上我。”  “那这个呢?兵部尚书之子王然,盛都公子榜第五,文武双全,英风豪烈,一箭能射三头兔。向为盛都闺秀倾慕。”  “中。”  “中军都督府家嫡长孙,盛都公子榜第十一,文秀温雅,脾性柔润,号称“春风十里”。最是翩翩好儿郎,盛都媒婆最爱人物评选第一名,媒婆花名册收藏榜第一名。”  “要得。”  “西戎狼主之子丹野。人如其名,漠外红衣小狼王。又野又甜又直纯。”  “够劲。”  ……  画像一张张揭过,小本本上一排红勾。  “崽啊。”  “嗯?”  “那个,爹虽然理解你三宫六院的宏愿,但得提醒你一声,你毕竟是女人,临幸太多男人……亏的好像是你?”  “您三宫六院也没见亏哪去。”铁慈没看见铁俨一瞬间微微变色的表情,拎着一支笔低头琢磨,该把谁划掉,“好歹得够排一个星期吧?不然多没排面。”  划掉谁呢?  风流病娇?一箭三兔?春风十里?又野又甜?  看这名单,文臣武将,实权藩王,邻国王子,老爹煞费苦心,她自然要一一笑纳。累点怕什么,师傅说他有印度神油和西地那非。  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盛都公子榜第一名呢?”铁慈变色,“天下之美,焉能不尽入孤怀中?!”  “没有第一名?”  “什么意思?”  “盛都公子榜的制作者,据说本就是容家门客。能把自家公子排第二,据说是因为容溥曾见过一人,亲口说列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是那人不愿入公子榜,是以容溥便虚位以待,不敢列于其上。”  “嗯,很优美,很传奇。既能为公子榜增色,又能为容溥经营心胸广博不妒不羡的美名。很有想法。”铁慈点评。  铁俨微笑。  寻常女儿此刻想必对那传说中的第一心向往之,只有他的慈儿,永远目光深远,视事如刀锋入木。  只是哪有少女不怀春,哪像她看似都喜欢,其实都不在意,见美男如见木马。  如果不怀春,那么……  铁俨忧虑的目光扫过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想着莫不是颠倒阴阳做了这许久皇太女,发生那叫什么……性别认知障碍了?  性别认知障碍的铁慈舔舔笔,顺手在旁边丹霜挺翘的臀部捏一把,丹霜目不斜视,拍掉她的狼爪。  铁慈终于下定决心,落笔向又野又甜小狼王。  圈圈还没落下,忽然一声,“报!”  铁慈手一晃,一大滴墨落下,洇掉了容溥的名字。  “什么事大惊小怪!”  “回陛下,回殿下,西戎千里快马急报!”  铁俨一皱眉,接过那封沾染风霜的密奏。片刻看完,勃然变色。  铁慈向后一靠。  哟,她还没“还君明珠双泪垂”,人家已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她旁边,丹霜冷冷盯着那纸,虽然背面对着她,但她依旧能看见那上头一大排请安问好委婉回绝之后,最后字迹不同却分外墨汁淋漓的几个大字。  “西戎之狼,焉能娶废物傀儡!”  铁画银钩,大开大合最后一笔便如剑一般要戳到人脸上。  丹霜却只想扒了狼皮,抽了狼筋,卸了狼腿,蒸煮煎烤焖炸一条龙。  如果铁慈知道她此刻所想,大抵会建议她别忘了望京小腰配金钱肚,从此她好我也好。  铁俨揉烂信纸,吸一口气,转向她笑道:“我瞧你向来不喜欢黑皮,要么那个丹野咱们便不要了?”  “嗯,不要了。”  话音未落,又一阵杂沓脚步,传报的声音微带仓皇,又送进一封奏章。  铁俨看完,脸色铁青。  铁慈敲敲桌子,“这回是谁?”  “一箭三兔打猎时断了腿,”铁俨笑得不大好看,“这万一瘸了,配不上我们皇太女啊。这个……也算了吧?”  “不能更赞同。”铁慈转头对窗外喊,“赤雪!今儿放你假,出门去逛逛。坐坐茶馆,你知道该聊什么吧!”  “知道唻!”窗外有人应声,声音清脆如鹂,“就说王然打猎时跌断了第三条腿儿!来,姐妹们,随我耍去唻!”  “来啦来啦,不过要我说,跌断了腿儿不稀奇,建议最好加上毁容了。”  “打猎这个背景也不够吸引,不如说是逛窑子吧?”  “逛窑子时候争风吃醋打架?”  “妙极!”  丹霜哗地拉开窗扇,冷声道:“还有丹野。三天之内,我要他们在盛都声名扫地,臭不可闻。”  “什么?需要三天?三个时辰对咱们都是侮辱!”  ……  莺莺燕燕们走了大半,瑞祥殿前的地板却依旧被人踩得咚咚响,急报奏章一本本递进来,铁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铁慈依旧在笑着,只专心磨墨,饱蘸笔尖,一遍遍听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拒婚理由。  铁俨已经不敢看她了。便是普通女子,一次退婚便已经是一生不能承受之重。铁慈就算身份尊贵,终究也是女子心性,这一遍遍的拒婚,践踏的不仅是皇族的脸面,还有她少女的尊严。  这是对皇太女的羞辱。  这是太后在出手,也是她对铁氏父女的警告。  警告所有妄图挣扎出她掌心的人们。  不过三寸玻璃盆中一蜉蝣而已,还以为能跃上青天化真龙吗?  身为傀儡皇帝,铁俨一生见惯不动声色的拒绝和言笑晏晏的背离,却在此刻为女儿分外的心酸。  再一想到或许未来她的一生,都将如他一样,不可逃避地直面这些,就觉得或许当初自己的选择也是错的。  奏章一封封递进来,等了一会,确定没有新鲜物料了,铁慈才缓缓地落了笔。  每个红勾勾上,落下直直一笔,从左到右,长直锋利。  一个大大的叉。  叉打过最后一个,看见那团墨迹,铁慈才发觉,好像少了一封请辞书。  “容溥的辞婚帖呢?”  铁俨翻了翻,发现还真没有。  这让他心中一喜,铁慈却摇头搁了笔。  “容家势力庞大,消息灵通,是当前唯一能和萧家抗衡的家族。以容家善于收集消息的能力,想必已经知道其余人的态度,那么容溥不辞婚,这是打算做我的男皇后咯?”  铁俨皱起眉。  “容家不凡,这正是一个借势的好机会。”  “容家之前一直韬光养晦,忽然跳出来和萧家硬杠。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铁慈落笔,声音平静,“而我,堂堂皇太女,整个大乾都是我的。我凭什么要成为两个家族之间倾轧的棋子?”  浓墨,软笔,落笔轻悄又凌厉。  又一个大叉。  铁俨盯着那整齐的一排叉,只觉得眼前发花。听见外头又一叠声地传报,说萧提督今日进宫看太后,等会可能就要来拜会太女殿下了。  这架势,也忒咄咄逼人。  铁慈命人收了那些画像,一个面团似的小太监进来,拎着一个巨大的筐子,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画扫进筐子里,铁俨看着那些纸张飞快地在眼前闪过,忽然伸手按住了几张纸。  他将那几张纸往墙上一挂,急促地道:“崽,看看这几张。”  铁慈抬头,半晌,叹气。  “爹,病急乱投医也不能这么个投法。”  拿错了中元节的钟馗画像吧?  还是复印版本,一拿就是好几张,每张只有细微区别,比如这个画了胡须,那个点了一个痣。  玩找不同吗?  铁慈啧啧找了半晌,最后觉得,没有最雷同,只有更雷同,硬要说不同,只能说其中有一张丑得分外不同。  说像钟馗,钟馗都得哭那种。  “辽东定安王的儿子……们。优中选优。”铁俨道,“你看看怎么样?要不要选一个?他们天高皇帝远的,想拒绝都没那么快。等他们辞婚的文书到了盛都,我嫁妆都给你准备好了。”  “您也知道天高皇帝远啊?那您知不知道公认的盛都胡扯乱弹榜第一名是什么?”  “什么?”  “辽东是大乾的。”  “……第二名呢?”  “辽东王赤胆忠心,忠于朝廷。”  “……第三名呢?”  “辽东王十八子,个个英武不凡,美貌无双。”  “……这些刁民,谁见过辽东王和王子们了?还是亲眼看见辽东反出大乾了?他们才该上胡扯乱弹榜!”  “皇朝三大藩。辽东,陇右,燕南。辽东最大也最远,地势险要,为我大乾北部屏障。关键路途险恶难行,要穿过凌石关,传个旨传失踪的一大堆,最近一次的传闻是在十万林海里做了野人。朝廷政令难申,天威便罩不着慕容家的头顶。但朝廷约束不了辽东,辽东想要打入内地也难。莫如搞好关系,彼此相安无事。反正你也不会嫁过去,辽东忠不忠,乖不乖,十八子丑不丑,都不要紧。不过担个虚名儿。想必辽东王不会介意送出十八分之一,给咱们皇太女打个太极。”铁俨望着那些画像唏嘘,“崽啊,你看,慕容家也是十八子,这就是缘分啊缘分!”  铁慈摩挲着下巴。  钟馗的十八分之一那也依旧不美型。  关键是她并不认为辽东王真会老实地呆在辽东,市井传言虽大多无稽,可空穴不来风,老百姓都知道辽东拥兵自重不安分,朝中衮衮诸公是怎么把王朝的安危寄托在对一个外姓藩王的人品信任上的?  给辽东开了一个口子,日后小鬼们入侵内陆怎么办?  然而一抬眼看见父皇殷切神情,她便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殿外有人传报,萧提督前来拜见殿下。  铁慈起身,准备会会自己的便宜叔叔准未婚夫,一边走一边顺手拿起桌上飞镖,迈出门槛时随手向后一甩。  “夺”地一声,飞镖稳准狠地钉上了某张画像,正中眉间。现在那画像不像钟馗了,像丑版二郎神。  “就他了!”铁慈的声音远远传来。  铁俨抬头一看。  最丑的那一张。  一阵风过,卷起画像边角,那里有个小小的名字,墨迹浅淡,随风摇摆闪烁若有光。  慕容翊。  ------题外话------  昨天我被朋友批评了。  说我拿人钱不干人事。  这么多年领了打赏也没见题外话感谢过谁。着实傲慢。  我向来是个谦虚听话的人,觉得有理,但是要一个个感谢,实在有点打不动字,只好先谢大额打赏的——怕是又要被人说势利,然而题外话字数真的不够。  感谢我家小老婆,给老公撑排面,老公今晚就翻你牌子。  感谢我的二夸,骨头,跟班,多年老粉,一切尽在不言中。  感谢长歌阑处叹知微,不过您真的不是谁的马甲?  感谢我在潇湘的知己风流。  感谢阿梨浮城,一晃眼咱们也认识很久了。  感谢所有打赏榜内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你的给予,都是最真的心意。我收到了。  最后要说,量力而行,不提倡大额打赏,一朵花便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谢谢大爷们。翠花,上铁十八—— 第五章 如此佳缘 慕容翊顺着她嫌恶的目光,缓缓侧头,看见自己颈侧有两处红痕,是先前孟德成搂着他的时候捏的,他肌肤太白,容易留印,自己完全没有感觉,结果叫目光犀利的宝相妃一眼察觉。 此刻那红印泼了油,染了汤,灯光下发亮,肌肤遭了烫,越发显得不堪。 伺候的侍女嬷嬷们远远地站在角落,没有人过来,也没人抬头。 屋外,朝三换了鞋子不敢跟进来,听得里头动静不对,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进去,把地面草皮都蹭掉了几层,忽然看见一个高挑黑衣男子大步而来,大喜迎上,迎到一半却又原地打转,抓着头发一阵胡乱喃喃,隐约能听见他咕哝“这也不行啊这万一闹起来事儿闹大了怎么办啊……”没等他掰扯个明白出来,那高挑男子已经一阵风般从他身边过去了。 朝三喊:“哎慕四!慕四!别太冲动,把人拉出来就算完……”话音未落,慕四已经一脚踢开了院门,侍女嬷嬷此刻倒都活了,一窝蜂涌出来阻拦,慕四走路带风,三两步越过抄手游廊,直入充作饭厅的厢房,人还没进门,已经冷声道:“夫人误会了!公子的伤是和属下练武时误伤所致!” 宝相妃怒道:“慕四,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私闯内室!” “慕四是公子贴身护卫,既然贴身,自然形影不离,公子去哪里,慕四就能去哪里。” “我们母子的事,轮到你多嘴?给我滚出去!” 慕四也不多话,低头一礼,手中披风一抖,罩住慕容翊。慕容翊起身抖抖衣裳,笑道:“母妃,气大伤身,也伤胃口,儿子暂避,给您吃个好饭。”说罢转身。 宝相妃在他身后道:“谁许你走了?你当我会信你这一丘之貉的鬼话?” 慕容翊背对她站定,默然半晌,忽然笑了。 他笑转身,问宝相妃:“是鬼话又怎样?” 宝相妃没想到他这么回答,一时倒怔住。半晌才冷声道:“你果然不知廉耻……” “母妃。”慕容翊打断了她的话,“瞧您这话说的。仿佛当年你给我穿女装的时候,这两字便不存在了似的。” 宝相妃怔了怔,随即一张脸便换了颜色,紫涨了好一会,才怒道:“那不过是你幼时生得玉雪可爱,大家玩笑的缘故。如今你已成年,很快便要娶妻,如何还能……” 慕四冷笑一声,低声道:“以男作女是你,不允许扮女装也是你。这是把公子当儿子还是当玩物?” 宝相妃隐约听见,冷喝:“慕四,你越来越放肆,当真以为仗着你老子便可以……” 慕容翊拉了慕四便走,宝相妃却在后头犹自道:“……正经的父亲兄长不亲近,尽和这些下贱胚子混,就你这样的,还想攀什么好亲……” 慕容翊本来只想快点离开,却忽然停了脚步。 宝相妃为何接连两次提起娶妻之事? “母妃,您做了什么?” 他容貌已臻极致,音色却又更上一层,在辽东有“仙音”的美称,音色沉磁美妙,此刻压低了声线,隐隐然便有极重的压力迫了来。 宝相妃却依旧稳稳地坐着,上下打量他一番,才淡淡道:“皇太女要选夫,我把你的画像让常公公给送上去了。” 慕容翊霍然转身。 之前泼汤,怒骂,他都始终勾着一抹笑意,仿佛那笑是刻在他唇角似的,此刻却终于抿了唇,整张脸绷出几分煞气来,眼眸的光化成了刺,凝着屋外的寒气和冰。 无论是冷还是美,都惊心动魄。 宝相妃有一瞬间的变色,随即便硬了声音:“你这什么态度?太女夫将来是要做国父的!那是何等的尊贵?届时便是你父王也得高看你一眼!原先报上去的名单里就没有你,母妃为你筹谋,怎么倒像欠了你的?” 慕四鼓着腮,拼命压下怒气,怒气过后就是满心的悲凉。 公子因那以男作女之事,一直不被大王喜爱,往日里没少受那群所谓兄弟挤兑践踏,好容易苦心经营了一番事业,根基都在汝州。更不要说如今老大老二争宠激烈,今晚公子乘虚而入,亲身冒险刺杀了孟德成,为的就是挑拨那两人反目成仇,夺权的千里长途刚刚开始,怎么能被这太女选夫的破事搅合? 以公子的容貌,选上的可能性极大,一旦选上,之前在汝州的所有经营就都泡了汤! 太女夫也好,国父也好,都不过一个尊荣的虚衔,甚至都不能入仕,哪里比得上近乎坐拥一国的王权! 慕四恨得腮帮格格作响,那边慕容翊已经平静下来,忽然嗤笑一声,问:“名单?名单上最初都有谁?” “老五,老八,老十三老十五都在上头,你看看……” “我看着这名单倒像是窝囊废大集合。”慕容翊打断她,“老五脑子不好,老八瘸腿,老十三母家低贱,老十五早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么出众的名单,母亲您还要费心把我塞进去,我还真得谢您呐我!”说着弯弯身,真给他娘鞠了个躬。 宝相妃脸色发青,瞪着他道:“你少阴阳怪气!别人再不堪,也比你强些!” “行吧。是个人都比我强吧。”慕容翊转身,“那您记得早日将王妃命服给做起来,这要我真当了太女夫,您少不得一个王妃当当是不是?赶紧地,现在就去攒珍珠绣花,不然父王召您临幸什么的,我怕您赶不及。” “混账,这是你和你娘能说的话!” 慕容翊早转身走开,有侍女赶过来撩帘子,含羞带怯冲他一笑,他也一笑,顺手捏捏人家脸颊,不等那侍女惊喜娇呼,转头又对宝相妃笑道:“兰桂我瞧着很好,赶明儿我做了国父,让她给我暖个床。” 侍女脸色唰地惨白,宝相妃已经勃然大怒:“狐媚子焉敢勾引我儿!拖出去发卖了!” 慕四随着慕容翊出门去,听得那院子里惨呼求饶闹得不堪,恨恨道:“该!” 这些侍女素日里对公子漠然,如今听说这事倒上赶着勾引,挨了发卖也是活该。 朝三迎了上来,瞅着慕容翊的脸色不敢做声。 慕四叹口气,又道:“那画像的事,属下再去想想办法……” “无妨。”慕容翊接过朝三递来的汗巾,擦拭衣裳,羊油被冷风一吹,结了一层硬邦邦的腻白,他闻着恶心,干脆擦地一声撕掉了肩膀的衣裳,就那么裸着雪白石雕般的肩,把披风一裹继续往前走。 “前些日子飞耳部便报送过,皇帝下令各地选送三品以上官宦子弟画像入京。瞧那年纪规格,我便猜着八成和皇太女有关,让长目部一直盯着,必要的时候游隼部见机行事。”慕容翊语气随意,“想来就算不能撤掉我的画像,丑化几笔还是不难的。” 朝三暮四都长舒口气,慕四放下心,因为他知道那些人的能力,朝三却是个丧的,凡事都喜欢往坏处想,忽然道:“这万一丑画像,皇太女依旧看中,选了公子去怎么办?” 慕容翊转头,冲着朝三一笑,朝三一阵天花乱转,正想着如此美色配个寻常女子那也是亵渎公子,公子若是有一日倦了这里或失了手,有个皇帝妻好歹也是个退路……忽听慕容翊十分诚恳地道:“万一我和皇太女真有如此佳缘……” 朝三:……您就顺水推舟咩? “……我就杀了她呗。” “……” ------题外话------ 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有双线并行切换场景的写作习惯,因此在男女主正式交集之前,会时不时转男主视角,这两天就是男主戏,明天转女主,特此说明一下。 另外,敲黑板,这不是虐文,不是虐文,总体它还是个爽文。前期短暂逆境是必须的背景交代,如此,人物后期的心理和行动才有迹可循。 有人说我存稿丰厚却不肯放出来太小气,呃,公众期要求一天两千字,以便于作者慢慢积攒人气,公众期更新过快不利于后期V的成绩,我已经尽量多放了。放心,等V后就好了。 第六章 你可有悔? 瑞祥殿前,萧常终于悻悻而走。 不是谁都能扛得过皇太女那张嘴,如果扛得过,皇太女还有腿。 只是皇族活着就要战斗,一场解决,还有下一场。 果然,没过多久,太后传召。容和殿大管事李贵公公亲自催请。 铁慈出门前,把身上月白长袍换了一身纯黑的劲装。外头还罩了披风。 她每次去见太后,多半都穿深色衣服,大家见怪不怪,只伺候她近身衣物的太监小虫子照例咕哝一句,“穿黑也就罢了,还穿这么多,也不怕热。” 铁慈捏一把他粉嫩脸颊,耍了一句戏腔,“斜风细雨作春寒呀——” 她飘飘洒洒地走了,小虫子看一眼艳阳天,一脸迷醉。 “出来啦,收衣服啦,殿下说了,今晚一定下雨啊!” 铁慈可不知道自己的脑残粉小虫子把她当成了天气预报,她走到离容和殿不远处的一处拐角处,忽然停下,瞄一眼簌簌而动的花树,道:“小小,是你吗?” 花树后安静半晌,静悄悄走出一个人来,头垂得沉重,步伐迈得艰难,看上去下一刻就仿佛准备去跳崖似的。 铁慈见怪不怪。 户部尚书之子顾·重度社恐患者·小小是也。 铁慈和身后那群看似护卫实则押送的太监们道:“都走开些。” 众人都知道这位顾公子的毛病,不敢走远,便纷纷转过身去。 顾小小顿时天也晴了,日头也亮了,浑身也松快了,快步过来拉住铁慈袖子,道:“你要去太后宫里?我陪你去。” 铁慈看着自己一起玩泥巴长大的竹马闺蜜,笑道:“今儿怎么敢去太后那里?你不是最怕容和殿?” “瞧你这话说的。”顾小小眨巴眼,“我有不怕的地方吗?” 铁慈哈哈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行了,别去容和殿,不然僵尸一样硬在那里,我扛都扛不动。去我殿里等我,一会就好了。”她悄声附在顾小小耳边,“管好我宫里人,我去太后那里的事,别让人告诉我母妃。” 顾小小知道她脾气,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让开两步,李贵跟上来,谦卑地冲顾小小弯弯腰,顾小小立即退开三步。李贵抽了抽嘴角,没指着这位回礼,更没指着他交谈,正要过去,却听顾小小结结巴巴地道:“……李……李大伴……您照应着点……回头我……我……我有……” 一句话说了半天,李贵维持着半鞠躬的姿势听出了一头汗,恨不得替他把话说完。还是铁慈解了围,道:“大伴起来罢。小小的意思你明白。” 李贵舒一口气,暗暗捶一捶腰,对顾小小笑道:“太后向来疼爱殿下,您放心。” 顾小小垂下眼睫,再次迅速退后,看着一行人远去,才一脸失神地往瑞祥殿去了。 这边铁慈跨进容和殿门,并没有直接见到太后,听太后身边掌事姑姑说请去小佛堂,她扯了扯嘴角。 吱呀一声重门开启,日光照不进小佛堂。 站在门口,迎面便是浮沉的灰,在幽幽的香烛光芒里划出淡金色的轨迹,像一道被激活的,藏着幽深祈愿的符。 镶金璎珞的佛像半掩在沉厚的帷幔后,一指拈花,唇角的一边微微翘起。那笑容承载天地众生,却不见脚下三分。 铁慈也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跨进门去。身后又是吱呀一声,门立即便被关上了。 铁慈解了披风,扔在门边。 眼前一片浓重的黑,嘶哑的老妇人声音响得突兀。 “请鞭!” 一个蒲团无声滑过来,铁慈很麻溜地跪了, 一边跪,眼神却在殿内梭巡,还没从一片乌漆嘛黑中找到目标,就忽然头皮一炸心头一冷。 一股冰冷的气息如寒雾般无声蔓延而来,似无数藏在黑暗中的黑蛇,垂着阴冷的眸,逶迤游动,寻着血肉的目标。 铁慈甚至能感觉到那气息分作几股,爬上她的膝头,缓缓探上头顶,沉沉地压住了她,再闪电般贯通全身。 这种被压制住搜索血肉经脉的感觉,很容易便能让人汗流浃背,铁慈却很平静,只稳稳地跪好了。 因为这感觉她太熟悉了,从她第一次在这个小佛堂里意图奋起,被这股气息狠狠压在地下,并因此病了一个月后,她便知道,太后身边有能人。 否则一个女子,如何能在吃人的后宫百战百胜,直至走上人间尊位。 传言里,这世间有几位大能者,神通非常人所能及,一人可安邦,一人可乱国。只是这样的人间杀器,也不会轻易为人所控,只隐于传说中,散于天地间。历代帝王将相,多少人遍寻而不得,后来,传说便只成了传说。 铁慈却一向认为,传说由现实而来,从来不是无根之木。 那股气息搜索过她体内后便悄然散去,但威压仍在,铁慈只沉默着,眼观鼻鼻观心。 前方有人掀帘而出,步伐声沉雄,显见下盘很稳。 有东西长长地拖在地上,暗黑色,闪烁着乌金的光泽,那是牛筋九蒸九晒的鞭子再绞了金丝。 挥起来风声像咆哮,铁慈听过很多次。 那人站定,金光一闪,下一瞬咆哮声起。 “啪!” 像山岳砸在了背上,闪电刺穿了骨髓,烈火烧着了灵魂,那一片炸痛却像炸在了脑海中,眼前一片闪烁着金光的黑。 老妇人的厉喝像穿破了雾障,尖锐又凌厉。 “铁慈,你忘记了铁氏皇族的荣光吗!” 铁慈咽下喉间一口腥,仰首,汗珠自下颌滴落,“没有!” “啪!” 铁慈猛地一个抽搐,却在即将歪倒前伸手撑住了地。 指尖抠在了金砖缝隙里,嗤一声轻响金砖四分五裂。 “铁慈,你忘记了天赋神族的尊贵了吗?!” “没有!” “啪!” 狂雷伴随着烈电,卷着漫天的乌云,收拢了宇宙间巨力一束,呼啸着砸在少女清瘦的背脊上。 砰一声闷响,铁慈另一边手肘也砸在了地上,她最终还是没倒下,却没能控制住一口乌血喷出三尺。 “铁慈,你忘记了铁氏皇族曾经的耻辱了吗?!” “没!有!” 风声收,雷停电灭,清净无为檀香弥漫的佛堂里,再次恢复了死气沉沉的静。 诫鞭只能三鞭,这是规矩。 萧太后说她不会坏了祖宗规矩。 铁慈双臂撑在地下,低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想笑。 最守规矩的最不守规矩。天知道。 诫鞭三问,真难为她老人家从已经腐烂的皇族内卷里找出这么古老的旧例。 这还是铁氏皇族当年建国前,开国皇帝因为年轻时筚路蓝缕,磨折艰难,怕子孙后代享有了花花江山之后,便沉迷荣华,耽于享乐,失了祖宗们的锐意进取之意。特意设置的规矩。 荣光不必多言,耻辱指的是建国初期,大乾势弱,多次被周边大滇、兰纳、达延等国联合进攻,乾高宗更曾被俘过,还是举全国之力才赎了回来,是大乾历史上人人不敢忘的耻辱。 天赋神族是指早先这处大陆,有许多的天授之能者,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这类人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而铁氏家族是少有幸运能继承一部分天授之能的家族,最早起事时,也是以此为噱头,称天赋之能为神授,是上天降大任于铁氏,由此才于乱世崛起,夺天下之鼎,创百代之基。 随着血脉的继续稀释混杂,铁氏皇族继承天赋之能的人也在逐代减少,后来只剩下皇族嫡系才有可能,也因此三代之后,铁氏皇族便定下规矩,只有拥有天赋之能者,才能继承皇位。 天赋之能的开启有早有晚,有的生来就有,有的后天触发,最迟的,到十二岁也就一定显露端倪了。 而铁慈至今十六,没有天赋之能。 历史上那位倒霉的被俘的乾高宗,也是铁氏皇朝至今为止唯一一个没有天授之能的皇帝。 这便成了无天赋之能不能继承皇位派的最有力的佐证。 时隔数代,同样的境遇落在了这一朝。 从十二岁开始,铁慈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表面无甚变化,暗里一落千丈。 曾经为她风采折服的臣子们,开始劝父皇广纳后宫。在皇帝多年无所出之后,又开始劝皇帝过继偏支子弟。 曾经还算安稳的世家,开始蠢蠢欲动。 曾经立誓忠于大乾的三藩,以辽东为首,渐渐不再恭顺。 如果不是皇帝始终坚持铁慈的皇太女地位,坚持偏支也没有天赋之能那还不如铁慈,或许现在铁慈,要么在皇陵数虱子,要么在皇陵喂虫子。 只有太后,坚贞如一,从开始到如今,都对她不好。 有时候,对女人最恶毒的往往就是女人。 铁慈迟迟没有开启天授之能,太后便搬出了祖宗规矩。 诫鞭三问,在大乾皇族历史上也不过坚持了数年,就没有了继续。忆苦思甜这种事,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没事找虐。既然天下已承平,江山都在我手,又何须卧薪尝胆?那是亡国之君才干的事呢。 但太后说,铁慈不驯散漫,还没有天赋之能,是皇族耻辱。这承载了老祖宗教训和期望的诫鞭,就该她好好承受着。 诫鞭老规矩是每年祭祖祭天时一次而已。可太后这时候又忘了规矩,心情好时来一次,心情不好来一次,来大姨妈来一次,不来大姨妈来一次,铁慈如果做了什么不合她意的事,也无需质问审查,啪啪啪就行了。 铁慈并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也试图反抗过,结果十三岁的少女,在绝对武力面前,受到了人生第一次惨痛的教训。 到如今,她听太后传召,依旧谈笑风生,从不带人,只熟练换上黑衣。 这些事,她没让父皇知道。 父皇知道,必定是鱼死网破。可是现在,网是遮天大网,鱼是受伤鱼苗,还没到拼死一挣的时候。 宫中处处是太后的人,撕破脸,某个深夜一床大被就能闷了她父皇去。 沉雄的脚步声隐入帘后,唰唰的鞭子拖地声响远去,地面留了一道深红的痕迹,隐约还有些细碎的血肉。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三停,独属于太后的步伐,铁慈每次听见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只大腹便便的花斑癞蛤蟆。 花斑癞蛤蟆蹲在她身前,秋香色洒金的袍子拖在铁慈脸上,铁慈半趴着的姿势抬起头,抓住袍角擦了擦脸。 太后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凝在她脸上,细声细气问她:“慈儿,你可有悔?” 第七章房子塌了 铁慈不说话。 太后叹息一声,竟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铁慈忍住猛地上头的恶心感,扯开一个微笑,把脑袋亲昵地往她手掌上迎了迎。 这回太后很快地缩了手,在衣袖上擦了擦手,又轻声道:“常儿有什么不好?萧家给你荫庇不好吗?还是你以为你这样,真能继承皇位?” 铁慈望着她,太后眼眸弯弯,藏着警惕。 铁慈忽然咧嘴哭道:“太后,我悔了啊!” 太后怔住。 “我悔了不该不听话啊!我悔了我一个废物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啊!”铁慈哭得眼泪横飞,半直起身,她比太后高,太后还半蹲在原地,仰头怔怔看着她。 “我错了我给您磕头赔罪啊!”铁慈猛地磕下头来。 冲着太后的脑门。 “砰”一声闷响。 脑袋相撞,似乎隐有骨裂之声。 太后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猛地向后一倒,几乎立刻,额头便缓缓鼓出包来。 室内那股沉沉的气息猛然流动,充斥着狂怒的气息,大抵没想过一直很乖的蝼蚁竟会来这一招。铁慈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平地生狂风,砰一声,那重达千斤的铁香炉猛地滴溜溜一转,砸向铁慈胸口。 铁慈就地一滚,从香炉矮足下险之又险地避过,再一个翻身已经到了门口,一拳砸向紧闭的门扉。 咔嚓一声裂响,那厚达半尺的包铁木门竟然给她一拳砸出一个洞,天光刷地透入。 狂风忽止,里头的人似乎在犹豫什么,铁慈趁这一瞬间,一把捞起自己的披风,踹开门冲出。 她站起身的时候还歪歪扭扭,跨出门那一刻却已经挺直背脊,披风刷地展开,如黑云悠悠在身后一卷,当人群涌来的时候,看见的依旧是面容平静身姿挺拔的皇太女。 李贵冲在最前方,看见铁慈的时候一顿,他对小佛堂里每次玩什么把戏自然心里有数,有点犹豫地看了眼铁慈身后。 铁慈对他笑,抬腿猛地后踢,身后的门被撞开。 李贵下意识往前走一步,挡住身后人们视线。 铁慈眼角余光看见一道黑影原本俯伏在地,似在查看太后状况,却在门开的那一瞬间,抱起太后,一闪没入黑暗中。 果然她猜中了,这人就见不得光的。 李贵看见那道黑影,脸色一变。铁慈已经道:“孤在太后这里,发现可疑人士……” 李贵立即道:“殿下说笑了。太后向来爱清净,都是孤身礼佛,佛堂内外看守严密,绝无嫌疑人士出没。” “孤很担心太后安危,或者还是应该唤白泽卫前来搜查……” “殿下多虑了。白泽卫承担整个皇宫戍卫,职责重大,轻易都唤了来,万一别处让人乘虚而入……”李贵飞快地低了头,“只是殿下担忧也不无道理。殿下放心,稍后奴婢们定会小心查看。天色已晚,还请殿下早些休息。” 铁慈要的就是他不追究太后的事让路,立即点点头,道:“罢了,也许我眼花了。” 李贵躬身让路,铁慈走过他身边,身后大开的门扉,再次缓缓关闭。 铁慈忽然一转身,作势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大笑道:“太后,孝敬您个新鲜玩意,看我的万花流光七彩冲天灯!” “砰”。缓缓关闭的门仿佛忽然被里头的人踢了一脚,立即重重关上,震得檐头微尘簌簌落。 铁慈手中却空无一物。 “啊呀忘了,其实我根本没带呢!” 屋子里头再次砰一声,像谁砸了什么东西。 铁慈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出容和殿,她脸上笑意便收了,匆匆走了一阵,一个转折,行入冷宫群后的一片竹林。 她一直走到林中深处,确定无人,才低头靠在一株老竹上,猛咳起来。 背上火辣辣的痛,咳嗽让这疼痛雪上加霜,铁慈却用力地咳,沉闷的咳声在瑟瑟林中回荡。好一会儿,直到吐出一口淤血,铁慈才长舒一口气。 师傅说了,诫鞭太重,必须尽快把淤血清出,不然盘桓在内腑,迟早伤及根本。 她有点艰难地手摸后背查看。黑衣已经碎了,饶是穿了几层厚衣,也染满了鲜血,好在颜色深看不出来。再被披风一罩,了无痕迹。 林中有簌簌声响起,有扭曲的黑影慢慢覆盖上地面。 铁慈看着脚下的黑影,没有抬头,轻声道:“老家伙身边应该就是那种传说中的人物。” 那个影子低低嗯了一声,道:“三狂?五帝?” “江湖人也可称帝?”铁慈笑一声,“不过是伥鬼而已。” 影子道:“很厉害。” “我今天试探了一下,确认他怕光。另外,他可能还怕水。我去小佛堂那么多次,从未看见过有水。” “高人的弱点可不会留在传说里。” “但他的命迟早留在我手里。”铁慈擦去嘴角的血迹,“三的N倍数,我记着呢。对了,顺便再查一下有没有哪位高人曾经被狗咬过。” “……这和狗有什么关系?” “狗也不想和他有关系。” “……你被打傻了吧?我觉得你再不离开,你的命得先留在人家手里。” 铁慈抬眼看天色,最后一点日光被竹叶斑驳地切割,只留叶边一道灿然金。 “放心,快了。” 影子淡去,铁慈转身,忽觉不对。 为什么还有一条影子? 长长地铺在竹叶斑驳的林中,一动不动地扭曲着。 她转过身,顺着那影子的轨迹看过去,发现因为角度的关系,人其实有点远。她转过一片假山石,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颊畔一片淡淡昙花香。 遇袭的那一瞬间铁慈的手臂已经横挥了出去,这叫铁锁横江,她贯注十成力气,碰上了对方胸骨得塌成烂尾楼。 肌肤险险擦上胸骨那一刻。 对方忽然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如果打痛我,我会叫。” 铁慈手臂已经来不及收势,猛地手掌向后一弯,反搂住了他的腰。 好细。 她轻声问:“然后呢?” “我一叫,对面缸里那两位会受惊。” 假山石后有金缸,原本种着睡莲,现在是春天,里头是空的,上头正好乱石掩映,颇为遮蔽。 这也能作为寻欢场所,铁慈表示,你们宫里人真会玩。 “然后呢?” “有人会得马上风。” “那不挺好?” “是挺好。毕竟如果你没有弟弟那当然对你很好。” 铁慈不动了,过了一会,沉迷思考的她无意识捏了一把对方的腰。 对方身体猛地一弹,铁慈反应过来,眼前的不是丹霜赤雪小虫子顾小小等等等等…… 她讪讪放开手,准备道歉,只是没想好道歉的措辞,不知道是霸道总裁式好还是绿茶白莲式好? 还没想出结果,刚才的动静好像惊动了那对野鸳鸯,簌簌一阵响动,却没看见人出来。铁慈等了一会,动静反而没了,她悄悄走过去一看,金缸另一面竟然有个洞,那两人从洞里爬走了。 看着地面上那两溜爬行轨迹,铁慈对大乾皇宫偷情人的敬业程度叹为观止。 人都跑了,自然不能去追。铁慈想着刚才那人那句话。敢情女方是宫妃,这是在找人借种,要给她添个便宜弟弟? 后宫向来藏污纳垢,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皇帝老爹后宫多年不育,子嗣已经成了一道光,盯得后宫所有孤独女人眼睛发红,在这种情形下,为了子嗣铤而走险也不奇怪。 但是这是太后严控下的后宫,后宫守卫之严是历年之最。真的有人能这么大胆地偷情成功? 还有,她老爹还年轻,想要个孩子,为什么不在她老爹身上努力,非要冒这杀头的危险偷情? 铁慈蹲在缸边,盯着那个洞,像看着人类生殖史上的各种奇葩。 等她转头,就看见刚才的捂嘴兄,正在整理腰带。 铁慈:“……” 不是。兄台您这动作,会让我错觉方才那对奸夫**是你我。 月亮升了上来,辉光悄移,那人的半边脸渐渐显露在月色下,铁慈一瞬间脑海中掠过“碎玉列星,朗山高雪”。 似那玉碎在华堂璀璨如列星,似那郎朗高山之上雪月相接霜天彻。 铁慈欣赏了一会美色,又在想如果那些容溥的崇拜者,知道他们心中的林下高士山中美人,却会躲在暗处窥人偷情,房子会不会塌了。 容溥却是个能将任何猥琐的事都做得不染烟火气的人,他在月下斯斯文文冲铁慈行礼,笑容虽淡弧度完美:“见过殿下。” 两人自然见过,说起来还是亲戚,表哥表妹天生一对那种。 但铁慈对世家大族其实没什么好感,而容溥刚入仕,以铁慈的身份,不想见他,也就几年见不着。 如今一见,真好看。 铁慈笑了,挥挥手,一转身跃上金缸,翘起二郎腿,抬手在假山石缝里采了朵花,那花叫甘荷,根茎清凉而微甜,能治内腑血热。 铁慈叼着花,笑吟吟地俯首看容溥:“听闻你很少进宫,今儿却入夜了还不走。怎么,这么想当我的男皇后?” 容溥仰头看她,月光下金缸上的少女,一双长腿在空中摇荡,细巧的靴跟敲在缸身,声响清越,而她面容被月色洗礼,更清亮得像浸润在碧水中的精巧玉盘儿。 花色很艳,不抵她红唇灼然如火。 他敛了眸,轻声道:“敛之入宫给姑母送三春礼,不想巧遇殿下。” 溥有广大的意思,所以容溥字敛之,这是容首辅亲自给嫡长孙取的字,爱重可见一斑。 容家也有女选入皇宫,位列三妃,封号为宁。三春礼则是大乾在春季的第三个节气所设的节日。 顿了顿,他又道:“若能得殿下垂青……敛之,幸何如之。” ------题外话------ 这本建议大家还是当独立的故事看吧,不加滤镜看人看故事才更加客观呢。 第八章 孤的天下 铁慈不好当着容溥的面疗伤,在拼命地嚼花根,咔嚓咔嚓,又坐得高,没听清容溥在说什么,俯下脸正要问,忽然鼻尖一凉。 抬头一看,她咋舌道:“我可真成了神棍了。” 下雨了。 竹林簌簌听雨声很有意境,但是没有雨具就比较悲剧了。 铁慈披风兜头一裹,准备撒腿就跑。 回头一看容溥还站在原地,想着美人淋湿了就不美型了,再说这位还是个病美人。 一时怜香惜玉秉性大发,招手唤他:“来,我的披风大,可以遮两个人。” 刚说完就想起,披风下衣裳血迹未干,有味道。 不过容溥那样如玉如雪却又自生风流的人,想来也不会钻女人披风下。 然而立刻她便被打了脸。 “好啊。” 铁慈发怔。 孤不过是客气话…… 披风一动,美人已经钻了进来,一边钻一边还和她道谢:“多谢殿下……” 他忽然止住话声,铁慈心中一紧,但随即容溥便又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挤着殿下?” “啊啊有……啊没有。” 都钻进来了,还赶人出去,反而启人疑窦。 两人便都不说话了。 容溥比铁慈高,他很自然地接过了举披风的任务。 披风再大都有限,里头空间更有限,铁慈已经努力地向外挪,但仍免不了时而碰触。 铁慈没想过看起来文弱的容溥,身躯其实却很坚实。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男子轮廓线条的流利与优美。 淡淡昙花香气愈浓,嗅来却不扰人。 春雨洒落披风上声响温柔,披风下的空间狭窄黑暗而温暖。 容溥的侧脸在那一片黑暗中微微发光,像一条远而不冷的雪线。 这是朦胧而清朗的美感,却又带着微微的凉意,铁慈忽然想起了一首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师傅教的,随口吟诵出来,只觉得合情又合境。 容溥忽然道:“好词,是殿下做的吗?” 铁慈才反应过来苏轼不存在于这里。便大言不惭地嗯了一声,道:“我学富五车,你懂的。” 说这话是开玩笑,整个大乾朝都知道皇太女爱武装不爱红妆,尤其讨厌酸诗,宫廷诗会,从不出席。 但容溥却也嗯了一声,道:“笔写沉浮却又旷达超逸。殿下大才。” 铁慈怔了怔,忽然觉得无趣。 说句真话很难吗? 她想说话,喉咙却忽然一阵痒,想咳嗽,她忍住,背后又火烧火燎起来,步子踉跄了一下。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容溥温柔又轻的语声响在耳侧:“殿下,雨天路滑,容臣扶着您。” 铁慈眼前发花,知道自己撑了太久有点撑不住了,也就靠在容溥身上,道:“劳您了呐。” 容溥扶着她,就顾不上举披风,两人裹着披风一路歪歪扭扭地走着,铁慈心想多亏这条路清净,这要给人撞上,怕不得以为大虫子成精。 披风下两人的身躯紧紧贴着,轻微的碰触似乎也有回声,铁慈后知后觉地发觉,这样一路在雨中共披风走下去,也许明儿容溥就真成了她的男皇后了。 她忽然道:“容卿啊。” 奏对格局一开,些微的旖旎情境一扫而空。容溥立即直了身体,沉声道:“臣在。” “你为何未上辞婚书?” “殿下,我为何要辞?” “你不辞是你厚道啊。”铁慈笑,“不过我可不能欺负厚道人。”她转过头,盯着容溥的眼睛,“所以,我已经定了新太子妃了。” 容溥略微沉默,才道:“臣是否有幸得知,殿下新未婚夫是谁?” “说了你也没见过。”铁慈挥手,“辽东王第十八子,瞧,和我是不是很配?” 这回容溥沉默了更久,沉默得铁慈都疑惑了,转头看他,却在一瞬间捕捉到容溥眼底光芒有些奇异。 她倒真的诧异了,难道他还真认识那个远到天边的王子? 两人此刻已经转上大路,开始碰上巡逻戍卫,铁慈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举着自己的令牌,戍卫们远远躬身让路。 没多久一抬头,看见了瑞祥殿的匾额,铁慈笑道:“哪,我到了。接下来你自己出宫吧。我的披风不方便借你,我让人给你拿伞来。”说着便抬手唤人。 手却忽然被拉住。 铁慈愕然转头。 容溥已经离开了披风的遮盖,绵绵丝雨淋得他鬓发微湿,因此眸更清颜色更如雪,铁慈看自己的手,他却只看着铁慈的眼睛,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容溥没说话,也不放手,铁慈随即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笑起来,朗然而高贵。 “太女选婚,唯有容家未辞。你是觉得,我该感激,而不是不知好歹?” “我不是……” 铁慈手指一抖,便松开了容溥的手。容溥却又追上一步,铁慈手里被塞了个东西,她低头看,是一支金创药膏。 她从容地将药膏收了,以一种皇族接受贡物的姿态。微微对容溥一点头,转身拾阶而上。 一大波人从里头涌出来接她。 这回容溥没有再跟上。 他立在原地,看着皇太女在众人拥簇下一步步向上而行,在他以为自己注定得不到答案的时候,铁慈忽然停了步。 “若容家未辞婚是为和萧家别苗头,那孤何必做你们争斗的器;若不辞婚单纯只是你的怜悯,孤又为何要接受他人的同情?” 她回首,高阶之上,一笑如云散月开。 “情爱或者权欲,谁也别想束缚孤。” “孤的天下,孤自己挣。” -------- 铁慈在容溥面前装得一手好那啥,一转过身便身子一歪,众婢急忙扶住,七嘴八舌询问,铁慈哀叹:“太后又罚我跪了,揉揉,快给揉揉。” 众女便又争着给她揉,顾小小从内殿迎了出来,看见这人头泱泱模样又头痛地退了回去,铁慈要的便是这样,连呼跪出了一身汗,要丹霜赶紧备洗澡水。 丹霜推窗探头看了她一眼,便重重摔了窗扇去准备了。顾小小站在门槛边,皱眉和她道:“殿下莫再太过娇宠这些婢子了,还嫌詹事府那群老大人唠叨得少么?” 铁慈还没回答,丹霜神出鬼没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道:“顾公子少来找我们殿下几次,想来詹事府的老大人们唠叨得会更少些。” 顾小小瞪圆了眼睛,顾不上回答赶紧退后几步,除了铁慈和家人,他和谁距离近于三尺都会不安。 铁慈笑着推他走,道:“都是好姐妹,何必置气。” 顾小小一边倒退一边道:“谁和她是姐妹了……”铁慈早已笑着挥挥手入了浴房。 进了门热气缭绕,她脸上从容的神态顿时化成了龇牙咧嘴,丹霜拎着布巾在圆形澡池边站着,上来三两下就解了她衣裳,然后倒抽一口气。 铁慈却对她道歉:“师妹,对不住,留在我这委屈你了。” 丹霜的回答是将浸过药的布巾往她背上一按,铁慈嗷地一声,赶紧噗通跃入水中,激起好大一片浪花。 澡池里的水也是药水,泡起来十分酸爽,铁慈却不声不吭。好一会儿出浴,丹霜给铁慈背后上了一层胶状的药物,眼看着那狰狞的伤口便被封住平复,铁慈却依旧不满足,道:“还是当年师傅那个什么液体创口贴好用。” 丹霜翻个白眼道:“师傅统共就带来那么几小瓶,够缝你这沟一样的口子么?” 铁慈便笑,伸手拨弄着水,道:“过阵子我可能就要离京了,离京前,我要见师傅一回。” 丹霜应了,道:“离京也好,瞧你这背都快成师傅烤肉的铁网了。回头嫁人吓死新郎。” 铁慈便想到自己那个刚“镖订”的准未婚夫,那张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画像,哈哈一笑道:“那倒不见得,说不定被吓死的人是我。” 丹霜哼了一声,道:“左右是个幌子。将来不听话,宰了便是。”又道:“赤雪让人传信回来,说西部那个小狼王,最近正巧往盛都来。说是为了互市的事情要寻户部和兵部的晦气,可巧咱们的人在编排他,这人听说性子野,可不要撞上了惹出事端。” 铁慈不以为意摆摆手,道:“等他到了,我说不定都离京千里了,怕什么。” “说到离京。你何等身份,朝中老大臣们如何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说到底是太后的庙堂。”铁慈道,“今儿太后接连吃了两次瘪,和萧常的联姻暂时是搁下了,可这口气她要不出,难免会和萧家离心。所以我猜她必定又会拿旧规矩说事——大乾官宦贵族子弟有游学的惯例,也该轮到我了。” “游学也分好几种,武学、吟游、杂学。武学是最常见的,皇族本就应该学武,在盛都寻名师教导两年,又实惠又安全;吟游是文治,走名山大川,虽然辛苦些,但却是结交名士,示好天下学子的最佳途径,于争取文人归心,日后皇位稳固有莫大好处,而且又会选派大儒名臣跟随指导,又是一个笼络文臣的好时机;最差的便是杂学了,天下百业,随机选取,说是体察民情,体验民生,但混杂龙蛇市井,谁知道会遇上什么要命的事端?而所谓百业多半三教九流,低贱如蝼蚁,做得好于皇位并无助益,做的不好还容易败坏名声,不得民心。如果真要去游学历练,你得想法子千万别去学杂学。” “我瞧着太后不会留我在京学武,杂学确实危险且容易被人钻空子。詹事府曾和我提过好几位名士,尤其那位儒家圣人,在朝在野都有莫大名声,若得吟游机会,倒正好去拜访,只是咱们想到的太后也想得到,得想个法子先……” 两人在澡房里絮絮说话,其余人等都知道规矩,太女洗澡时不会靠近,各自去忙碌。不防门口有人进来,却是一个华服少妇,带着两个侍女,守门的婢子见了急忙施礼,道声:“静妃娘娘。” 对方是皇太女生母,虽然来得少,但守门宫人自然不能拦。也不好说等待通报,静妃熟门熟路进门来,自有宫人带她去澡池附近,说太女正在沐浴请娘娘暖阁稍候,静妃却笑道:“正巧我做了一套里衣,用的是和州府上贡的潞绸,最是轻柔软密,这便拿去给太女试试。” 宫人都知道这位娘娘出身平凡,性子也素来柔弱,在最为深沉诡秘的后宫,本来该是活不过三天的角色,偏偏她诸般都不如人,唯有颜色和运气可称欧皇。进宫没多久皇后薨了,前头得宠的妃子接连生子,却都夭折了,轮到她早早有孕,生的却是女儿,等到铁慈被立为皇太女,她就被密密保护起来,在这宫中安然无忧地活着。 硬要说有什么不足,便是铁慈向来待她不如待旁人亲热,很少往她宫里去,年岁越长越淡漠。宫人们私下议论,却都说这位能生下皇太女那般人才,本就交了大运,她娘家无甚助力,本人又立不起来,皇太女不亲近也是常理,她也算明事理,只管安安分分便好。 静妃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心中并无怨尤,只是时日久了,难免思念,今日便寻了由头过来,好在铁慈素日虽不去她那里,但对她向来尊重,满宫的人心里也明白,这位迟早是将来的太后,自然也好生伺候着,由得她去了。 静妃怕打扰了女儿,没让侍女跟随,自己悄悄靠近澡池门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扰,却听见里头交谈声。 丹霜正用了药水给铁慈二次上药,好将来疤痕淡一些,那药着实厉害,铁慈这样能忍的人也禁不住嘶嘶连声,笑道:“好妹妹,你且轻些儿。” 丹霜冷冷道:“我就差没在蚂蚁背上绣花!”又忍不住骂,“太后好狠的手!” 静妃再忍不住,舔了窗纸凑过去一看,铁慈正坐在池沿,背对着正门,那一张伤痕纵横交错的后背,便猛然撞入了静妃眼帘! 静妃脑中轰然一声,猛地退后一步,衣裳掉落。 里头静了静,随即传出一声喝问:“谁!” 静妃下意识一惊,只觉得自己做了触怒女儿的事,又被那伤痕震住,惊惶之下竟然踩着衣裳,夺路而逃。 等到丹霜冲出来,只看见地上印着大脚印子的雪白寝衣。 ------题外话------ …… 今天的更新很肥硕,心疼。 第九章 那就是个坑 铁慈披了衣裳出来,看见地上寝衣,也便明白了,叹了口气,道:“回头安排人去安抚她罢,记得嘱咐她守住嘴。” 她自己实在害怕去面对静妃的泪眼,她很小就离了静妃身边,据说是父皇有次探望,看见静妃做噩梦,梦见铁慈被追杀,醒了就搂着她拼命地哭。偏又不说为什么哭,闷葫芦似的惹得父皇上火。 父皇便觉得,静妃的性子,定然养不出尊贵大气有担当的女储君,后来便将她带到了身边亲自教养。 铁慈也觉得就静妃这鹌鹑般的性子,一滴雨露就能打折了的嫩叶,确实只适合保护,不适合参与。 丹霜也没在意,都觉得静妃估计又得缩回屋子里去,自己哭个三天三夜,如此,嘱咐人守好她也就罢了。 两人都没想到,鹌鹑也有炸毛的时刻,母兽对于小兽的守护天性,本就难以衬度。 这边洗澡洗出意外事件,那边太后召集了一帮阁老尚书,果然也在谈历练之事。 太后议事都在明德堂,位于前廷和后宫之间的一个独立殿宇。毕竟男臣们后宫议事不妥,她又不愿意把议事地放在御书房,那就成了借皇帝的地盘,因此独立出了这一处,其实还是不合规矩,但是现在还有什么规矩呢。 太后今天打扮比较别致,暖春季节戴了一个厚厚的抹额,不过能混到内阁和六部的都是人精,大家看见都好像没看见,只有内阁次辅,太后的亲哥哥萧立衡问了一声:“娘娘这是着了寒凉了?这天气乍暖还寒,请保重凤体。” 萧太后撑着头,勉强笑道:“着凉倒未曾,只是日夜为儿孙操心,未免有些头痛。” 兄妹俩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萧阁老便一副有感而发模样,说起自家子弟最近如何淘气令他烦恼,又说现如今世家子弟耽于享乐文恬武嬉,太后深有同感频频点头,其余大多数人冷眼旁观,且看两人如何作妖。 自然也有萧家的附庸门生附和着凑趣,新入阁的东阁大学士,也就是最年轻的阁老李慎就表示,太后和首辅所言甚是,年轻人就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增广见闻,锻炼体魄,如此也是为朝堂储备后续人才,造福当前与后世之事。 这都是堂皇文章,在场的人便是警惕着,也说不出什么来,随即太后便命内阁先将此事商量个章程来,很自然这事便等于定下了,接下来就是商量范围以及方式,礼部尚书在此时很及时地表示,大乾皇族贵族子弟往年都有历练之说,这一朝却搁置许久了。 原本一直垂着眼半梦游状的首辅容麓川,忽然便睁开了眼,沉厚的眼皮下眸子精光灼灼,沉声道:“杨尚书说的是,如此,便令在京皇族以及三品以上大员子弟,非嫡非长者,及冠之前须历练不得低于一年。否则不予恩荫或者入仕。” 他一开口,立即也有几位大臣附和。萧阁老心中冷笑一声,骂一声老狐狸。 看似赞同,实则扣死了男丁,这是不动声色把铁慈给排除了。 太后缓缓道:“如此甚好。只是各家子弟都娇贵着,就怕届时糊弄稀松,不仅没历练着,反纵得那群子弟越发散漫便不好了。” 萧阁老立即道:“臣僭越。臣以为,此事皇族当为表率,尤其是嫡系。如此才能避免诸臣子弟懈怠塞责啊!” 太后便泛上愁容:“你是公忠为国,哀家明白,只是皇族直系,如今只剩了慈儿,这叫哀家如何舍得!” 容麓川立即也道:“皇太女是国之储君,一身当天下安危,如何能算在此例?” 萧立衡道:“正因为皇太女是储君,一身系大乾未来,才更应当多加历练琢磨。如此,这批和皇太女一起历练的皇族官家子弟,日后迟早要入仕的,有此一番经历,才更易归心,为我皇家所用,还请太后三思,莫要流连祖孙之情,耽误了皇太女的未来啊……” 他一脸恳切,太后一脸唏嘘,一群人自我感动,另一群人表示膜拜。 皇家人不管品性如何,演戏的本事个顶个的出众。 容麓川不管他们怎么演戏,顶着表示萧立衡这是佞臣思维,储君国之重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忠君,为王事鞠躬尽瘁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何须亲身下场,市恩卖好? 便又有人跳出来反对,一时吵成了一锅粥。 萧立衡心中有些焦灼,心想再不定下来,给皇帝知道了赶过来,又是一番波折。 却见太后依旧神情镇定,只对殿外多看了几眼。 李贵忽然悄声进门,他兼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太后和诸位阁老面前却神态谦恭,弯腰进门和太后低声说了几句,太后眉头微微一扬,众人顿时都歇了争吵看过来。 太后接了李贵奉上的茶,慢慢开合盏盖,却不喝,似笑非笑地道:“那就请进来吧。” 片刻后,环佩叮当,容麓川眉心便一跳,等认出那人是静妃,心中便觉不好。 重臣议事,宫妃不得擅入,太后便对众人解释:“这是皇太女母妃,该当有她的颜面。” 众人纷纷起身避让,静妃低着头,攥紧了裙边,不敢看任何人,只觉得心跳如鼓。 她回去哭了一阵,在身边宫人的劝说下,鼓起勇气来见太后,却也没想到这里这么多外男。一时只觉得路都不会走了。 在场比较年轻一点的臣子并不认识她,原听说她的身份,免不了几分好奇,都用眼角扫着,此刻见她那怯弱之态,不禁都皱眉。便是原先一直支持容阁老的六部九卿中人,也不禁悄悄摇了摇头。 容麓川心中叹息。 静妃好容易走完人群中那一段路,已经背上汗出,隐约觉得今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原先想做的事也失了大半勇气。却听上头太后声音慈霭,道:“静妃,你素日安分,很少往前头来,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吗?” 静妃听不出这是说她不安分,微微抬头看见太后的容颜,老妇人原本个子就不高,年轻时候那叫娇小玲珑,上了年纪便成了塌塌米,脸上每根皱纹都隐藏着刻薄和精明,摆在眼角的却是放射状的笑意,乍一看勉强还能叫慈祥。 静妃被这慈祥的微笑蛊惑着,忽然往太后榻前一跪,道:“妾身份低微,不敢扰老祖宗议事。妾只是代皇太女,给老祖宗送些点心。老祖宗日夜操劳,妾与皇太女都十分挂心。”说着便命身后宫女送上瓷盏,殷切地道:“皇太女亲手熬的燕窝雪梨羹,她怕自己手艺不纯熟,不入老祖宗的口,是妾劝她,手艺只在其次,但只这份对祖母的孺慕之心,老祖宗无论如何都会喜欢的。” 她来时路上已经将这话背得滚瓜烂熟,自觉说的很是妥帖很有宫妃风范,巴巴地看着太后。 太后眼眸微微一动,眼角的皱纹射出一点柔和的弯度,命李贵接了瓷盏,又让静妃起身,和蔼地说还在议事不留她了,便命人送了出去。 静妃出去时的脚步显而易见的轻快。 容麓川闭了闭眼。 太后微笑看着那女子袅娜的身影消失于殿门前,再转回头时那眼角的笑意已经散去,霍然抬手,指着门口的方向,森然问众人:“铁慈若长于此妇人之手,大乾安得有辉煌将来?!” 众人默然,连容麓川都没有再说话。 死一般的沉寂里,太后声音铿锵,“就这么定了。皇族子弟自铁慈往下,与众官员子弟一例远行历练。铁慈本就是女子,心性难免不坚,再若被这慈父弱母繁华锦绣浸淫久了,怕是更难成大器!” 容麓川看看自己那些门生同僚脸上赞同的表情,心知大势已去,勉强道:“既如此,子弟们历练有三种,莫如……” 太后截断他的话:“那便抓阄。如此最公平不过,容阁老你说是不是?” 容麓川默然片刻,躬身:“老臣遵旨。” 等到被太后命人绊住的铁俨和得到消息的铁慈赶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铁俨气得蹬翻了象牙凳,听得太后传令让铁慈去抓阄,顾不得骂人,亲自陪着铁慈过去。路上道:“历练也不是坏事,等会抓阄,不管抓到什么,你都说是武学。父皇自有办法为你弥缝。” 铁慈笑而不语。 有些事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半路收手的可能了。 老太婆都被她撞晕了,硬撑着立即爬起来搞事,不就是不打算给她任何转圜的机会么。 她那菟丝花一样的娘啊,那就是个坑。 到了太后议事的明德堂,臣子们都还在,太后隔着珠帘对铁慈招手,铁慈落落大方地过去,太后指了指内侍捧上来的玉盒,笑道:“慈儿,身为我大乾储君,便当为标杆人物。历练的事你知道了,盒子里三颗珠子,每颗珠子代表不同历练方式,自己去选一种罢。” 铁慈伸手去接盒子,内侍一让。铁慈笑道:“孤怎么听见盒子里似乎有虫子爬动的声音?” 太后笑道:“哪来的虫子?你这孩子就是调皮。不然,让哀家或者你父皇亲自给你抓阄?” 铁俨当即走上前来,铁慈一拦,道:“哎,父皇你赌运不佳,可别牵连了我。” 铁俨哭笑不得地瞪着她,铁慈浑然不在意模样,一伸手,身后丹霜掏出一个银勺。铁慈羞答答地道:“皇祖母啊,我有幽闭恐惧症,这把手伸进盒子里,有点怕。” 太后脸色有点不好看,帘子外的众臣都垂了头看脚尖。 铁慈从来不惮于将祖孙不合显露给外人看,遮羞布遮的是羞,不是毒。她为什么要替这老太婆掩饰? 满朝都知道太后和她水火不容,太后行事才会更多忌惮掣肘,毕竟她铁慈如果出事了,太后就是首要嫌疑人。 再退一步说,都这样了,还想她配合演祖慈孙孝? 做梦。 铁慈拿了玉勺在盒子里掏啊掏,掏了好半晌。铁俨和众臣在帘子外,听她刮得聒噪,心里也烦躁。 直到太后都露出不耐之色,铁慈才慢慢往外拿勺子。 ------题外话------ 今天有一点必需的朝堂戏。 也许有的亲没看懂其中的弯弯绕,后头会有解释的。 第十章 清理 铁慈不好当着容溥的面疗伤,在拼命地嚼花根,咔嚓咔嚓,又坐得高,没听清容溥在说什么,俯下脸正要问,忽然鼻尖一凉。  抬头一看,她咋舌道:“我可真成了神棍了。”  下雨了。  竹林簌簌听雨声很有意境,但是没有雨具就比较悲剧了。  铁慈披风兜头一裹,准备撒腿就跑。  回头一看容溥还站在原地,想着美人淋湿了就不美型了,再说这位还是个病美人。  一时怜香惜玉秉性大发,招手唤他:“来,我的披风大,可以遮两个人。”  刚说完就想起,披风下衣裳血迹未干,有味道。  不过容溥那样如玉如雪却又自生风流的人,想来也不会钻女人披风下。  然而立刻她便被打了脸。  “好啊。”  铁慈发怔。  孤不过是客气话……  披风一动,美人已经钻了进来,一边钻一边还和她道谢:“多谢殿下……”  他忽然止住话声,铁慈心中一紧,但随即容溥便又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挤着殿下?”  “啊啊有……啊没有。”  都钻进来了,还赶人出去,反而启人疑窦。  两人便都不说话了。  容溥比铁慈高,他很自然地接过了举披风的任务。  披风再大都有限,里头空间更有限,铁慈已经努力地向外挪,但仍免不了时而碰触。  铁慈没想过看起来文弱的容溥,身躯其实却很坚实。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男子轮廓线条的流利与优美。  淡淡昙花香气愈浓,嗅来却不扰人。  春雨洒落披风上声响温柔,披风下的空间狭窄黑暗而温暖。  容溥的侧脸在那一片黑暗中微微发光,像一条远而不冷的雪线。  这是朦胧而清朗的美感,却又带着微微的凉意,铁慈忽然想起了一首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师傅教的,随口吟诵出来,只觉得合情又合境。  容溥忽然道:“好词,是殿下做的吗?”  铁慈才反应过来苏轼不存在于这里。便大言不惭地嗯了一声,道:“我学富五车,你懂的。”  说这话是开玩笑,整个大乾朝都知道皇太女爱武装不爱红妆,尤其讨厌酸诗,宫廷诗会,从不出席。  但容溥却也嗯了一声,道:“笔写沉浮却又旷达超逸。殿下大才。”  铁慈怔了怔,忽然觉得无趣。  说句真话很难吗?  她想说话,喉咙却忽然一阵痒,想咳嗽,她忍住,背后又火烧火燎起来,步子踉跄了一下。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容溥温柔又轻的语声响在耳侧:“殿下,雨天路滑,容臣扶着您。”  铁慈眼前发花,知道自己撑了太久有点撑不住了,也就靠在容溥身上,道:“劳您了呐。”  容溥扶着她,就顾不上举披风,两人裹着披风一路歪歪扭扭地走着,铁慈心想多亏这条路清净,这要给人撞上,怕不得以为大虫子成精。  披风下两人的身躯紧紧贴着,轻微的碰触似乎也有回声,铁慈后知后觉地发觉,这样一路在雨中共披风走下去,也许明儿容溥就真成了她的男皇后了。  她忽然道:“容卿啊。”  奏对格局一开,些微的旖旎情境一扫而空。容溥立即直了身体,沉声道:“臣在。”  “你为何未上辞婚书?”  “殿下,我为何要辞?”  “你不辞是你厚道啊。”铁慈笑,“不过我可不能欺负厚道人。”她转过头,盯着容溥的眼睛,“所以,我已经定了新太子妃了。”  容溥略微沉默,才道:“臣是否有幸得知,殿下新未婚夫是谁?”  “说了你也没见过。”铁慈挥手,“辽东王第十八子,瞧,和我是不是很配?”  这回容溥沉默了更久,沉默得铁慈都疑惑了,转头看他,却在一瞬间捕捉到容溥眼底光芒有些奇异。  她倒真的诧异了,难道他还真认识那个远到天边的王子?  两人此刻已经转上大路,开始碰上巡逻戍卫,铁慈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举着自己的令牌,戍卫们远远躬身让路。  没多久一抬头,看见了瑞祥殿的匾额,铁慈笑道:“哪,我到了。接下来你自己出宫吧。我的披风不方便借你,我让人给你拿伞来。”说着便抬手唤人。  手却忽然被拉住。  铁慈愕然转头。  容溥已经离开了披风的遮盖,绵绵丝雨淋得他鬓发微湿,因此眸更清颜色更如雪,铁慈看自己的手,他却只看着铁慈的眼睛,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容溥没说话,也不放手,铁慈随即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笑起来,朗然而高贵。  “太女选婚,唯有容家未辞。你是觉得,我该感激,而不是不知好歹?”  “我不是……”  铁慈手指一抖,便松开了容溥的手。容溥却又追上一步,铁慈手里被塞了个东西,她低头看,是一支金创药膏。  她从容地将药膏收了,以一种皇族接受贡物的姿态。微微对容溥一点头,转身拾阶而上。  一大波人从里头涌出来接她。  这回容溥没有再跟上。  他立在原地,看着皇太女在众人拥簇下一步步向上而行,在他以为自己注定得不到答案的时候,铁慈忽然停了步。  “若容家未辞婚是为和萧家别苗头,那孤何必做你们争斗的器;若不辞婚单纯只是你的怜悯,孤又为何要接受他人的同情?”  她回首,高阶之上,一笑如云散月开。  “情爱或者权欲,谁也别想束缚孤。”  “孤的天下,孤自己挣。”  --------  铁慈在容溥面前装得一手好那啥,一转过身便身子一歪,众婢急忙扶住,七嘴八舌询问,铁慈哀叹:“太后又罚我跪了,揉揉,快给揉揉。”  众女便又争着给她揉,顾小小从内殿迎了出来,看见这人头泱泱模样又头痛地退了回去,铁慈要的便是这样,连呼跪出了一身汗,要丹霜赶紧备洗澡水。  丹霜推窗探头看了她一眼,便重重摔了窗扇去准备了。顾小小站在门槛边,皱眉和她道:“殿下莫再太过娇宠这些婢子了,还嫌詹事府那群老大人唠叨得少么?”  铁慈还没回答,丹霜神出鬼没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道:“顾公子少来找我们殿下几次,想来詹事府的老大人们唠叨得会更少些。”  顾小小瞪圆了眼睛,顾不上回答赶紧退后几步,除了铁慈和家人,他和谁距离近于三尺都会不安。  铁慈笑着推他走,道:“都是好姐妹,何必置气。”  顾小小一边倒退一边道:“谁和她是姐妹了……”铁慈早已笑着挥挥手入了浴房。  进了门热气缭绕,她脸上从容的神态顿时化成了龇牙咧嘴,丹霜拎着布巾在圆形澡池边站着,上来三两下就解了她衣裳,然后倒抽一口气。  铁慈却对她道歉:“师妹,对不住,留在我这委屈你了。”  丹霜的回答是将浸过药的布巾往她背上一按,铁慈嗷地一声,赶紧噗通跃入水中,激起好大一片浪花。  澡池里的水也是药水,泡起来十分酸爽,铁慈却不声不吭。好一会儿出浴,丹霜给铁慈背后上了一层胶状的药物,眼看着那狰狞的伤口便被封住平复,铁慈却依旧不满足,道:“还是当年师傅那个什么液体创口贴好用。”  丹霜翻个白眼道:“师傅统共就带来那么几小瓶,够缝你这沟一样的口子么?”  铁慈便笑,伸手拨弄着水,道:“过阵子我可能就要离京了,离京前,我要见师傅一回。”  丹霜应了,道:“离京也好,瞧你这背都快成师傅烤肉的铁网了。回头嫁人吓死新郎。”  铁慈便想到自己那个刚“镖订”的准未婚夫,那张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画像,哈哈一笑道:“那倒不见得,说不定被吓死的人是我。”  丹霜哼了一声,道:“左右是个幌子。将来不听话,宰了便是。”又道:“赤雪让人传信回来,说西部那个小狼王,最近正巧往盛都来。说是为了互市的事情要寻户部和兵部的晦气,可巧咱们的人在编排他,这人听说性子野,可不要撞上了惹出事端。”  铁慈不以为意摆摆手,道:“等他到了,我说不定都离京千里了,怕什么。”  “说到离京。你何等身份,朝中老大臣们如何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说到底是太后的庙堂。”铁慈道,“今儿太后接连吃了两次瘪,和萧常的联姻暂时是搁下了,可这口气她要不出,难免会和萧家离心。所以我猜她必定又会拿旧规矩说事——大乾官宦贵族子弟有游学的惯例,也该轮到我了。”  “游学也分好几种,武学、吟游、杂学。武学是最常见的,皇族本就应该学武,在盛都寻名师教导两年,又实惠又安全;吟游是文治,走名山大川,虽然辛苦些,但却是结交名士,示好天下学子的最佳途径,于争取文人归心,日后皇位稳固有莫大好处,而且又会选派大儒名臣跟随指导,又是一个笼络文臣的好时机;最差的便是杂学了,天下百业,随机选取,说是体察民情,体验民生,但混杂龙蛇市井,谁知道会遇上什么要命的事端?而所谓百业多半三教九流,低贱如蝼蚁,做得好于皇位并无助益,做的不好还容易败坏名声,不得民心。如果真要去游学历练,你得想法子千万别去学杂学。”  “我瞧着太后不会留我在京学武,杂学确实危险且容易被人钻空子。詹事府曾和我提过好几位名士,尤其那位儒家圣人,在朝在野都有莫大名声,若得吟游机会,倒正好去拜访,只是咱们想到的太后也想得到,得想个法子先……”  两人在澡房里絮絮说话,其余人等都知道规矩,太女洗澡时不会靠近,各自去忙碌。不防门口有人进来,却是一个华服少妇,带着两个侍女,守门的婢子见了急忙施礼,道声:“静妃娘娘。”  对方是皇太女生母,虽然来得少,但守门宫人自然不能拦。也不好说等待通报,静妃熟门熟路进门来,自有宫人带她去澡池附近,说太女正在沐浴请娘娘暖阁稍候,静妃却笑道:“正巧我做了一套里衣,用的是和州府上贡的潞绸,最是轻柔软密,这便拿去给太女试试。”  宫人都知道这位娘娘出身平凡,性子也素来柔弱,在最为深沉诡秘的后宫,本来该是活不过三天的角色,偏偏她诸般都不如人,唯有颜色和运气可称欧皇。进宫没多久皇后薨了,前头得宠的妃子接连生子,却都夭折了,轮到她早早有孕,生的却是女儿,等到铁慈被立为皇太女,她就被密密保护起来,在这宫中安然无忧地活着。  硬要说有什么不足,便是铁慈向来待她不如待旁人亲热,很少往她宫里去,年岁越长越淡漠。宫人们私下议论,却都说这位能生下皇太女那般人才,本就交了大运,她娘家无甚助力,本人又立不起来,皇太女不亲近也是常理,她也算明事理,只管安安分分便好。  静妃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心中并无怨尤,只是时日久了,难免思念,今日便寻了由头过来,好在铁慈素日虽不去她那里,但对她向来尊重,满宫的人心里也明白,这位迟早是将来的太后,自然也好生伺候着,由得她去了。  静妃怕打扰了女儿,没让侍女跟随,自己悄悄靠近澡池门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扰,却听见里头交谈声。  丹霜正用了药水给铁慈二次上药,好将来疤痕淡一些,那药着实厉害,铁慈这样能忍的人也禁不住嘶嘶连声,笑道:“好妹妹,你且轻些儿。”  丹霜冷冷道:“我就差没在蚂蚁背上绣花!”又忍不住骂,“太后好狠的手!”  静妃再忍不住,舔了窗纸凑过去一看,铁慈正坐在池沿,背对着正门,那一张伤痕纵横交错的后背,便猛然撞入了静妃眼帘!  静妃脑中轰然一声,猛地退后一步,衣裳掉落。  里头静了静,随即传出一声喝问:“谁!”  静妃下意识一惊,只觉得自己做了触怒女儿的事,又被那伤痕震住,惊惶之下竟然踩着衣裳,夺路而逃。  等到丹霜冲出来,只看见地上印着大脚印子的雪白寝衣。  ------题外话------  ……  今天的更新很肥硕,心疼。 第十一章 教训 盛都阳春三月,辽东的春天却迟迟未至。  一冬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路上衣着单薄的穷苦人踩着碎冰步声沙沙,偶尔踢着墙角伸出来的坚硬的物事,便知道那是冻毙的尸首,但也无人探头去看,不过咕哝一声晦气便匆匆离开。街角处尖尖的雪堆凝得梆硬,在月色下闪着冷泠的光,只尖端上隐约流过淡红的暖色,那是前头云来酒楼窗纱里透出的倒影。  一街之隔,左侧雪街路寒,行人瑟缩,右侧朱门绣户,烛影摇红。  云来酒楼最大最贵的雅室灯火荧荧,重金收来的南洋贝灯映照着深海夜明珠,光泽柔和明亮毫无烟火气,更衬得一室的美人,个个粉面酥胸,眼波如春。  满室佳丽,或作曼妙飞天舞,或起清越鹂歌声,甚至还有学了那南洋****的媚态,旋身摆手间轻纱脱落,雪肤莹光,使尽了浑身解数。  但上座那些老爷们的眼光,还是集中在最中间那个抱琵琶曼弹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却是满室最游离一人,一脸心神不属模样,微垂了脸,只间或长指一拨,清凌凌眼光从半透明遮面纱边缘那么一瞟,满座大人们的眼珠子,便黏住了拔不开。  一曲毕,大人们叫好扔出的绢花,倒有一大半落于她裙裾。  绢花饰以金丝,是值钱玩意,寻常歌姬得一朵便已喜笑颜开,她裙裾里满满一兜,却不曾多看一眼,只微微皱了眉将之拂去,柳眉轻颦,檀口微开。  众人凝神听,她道:“太重。”  众人忙唏嘘,都说唐突佳人,主人家忙命侍女拿了柳条篮子来帮她都收了,美人这才展颜一笑,满座顿时神魂颠倒。  歌姬们歇了歌舞,往后退去,免不了既羡又妒地看她一眼,内心里却没有太多不甘。  有种人天生尤物,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哪怕坐那里抠脚,那也能抠出一地莲花。  这位柳香楼新来的头牌便是此类,天地灵气所钟之绝色,哪怕什么都不会,坐那里也是一幅国手名画。辽东浮浪子弟都头孙公子,就曾为了看这位一眼,一掷千金。  真的就一眼,伊人楼头探云鬓,浪子楼下奉千金。  事后孙公子还说,值!  此刻满座都围着她转,她并不骄矜,也不故作清高矫情,只懒懒坐在那里,长指在盘中挑拣着喜欢的果子吃,便有人纷纷剥了那些名果送上,她却并不理会,那些人也并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只觉得灯下便是看美人发呆,那也叫人间值得。  今次宴会是定安王麾下十八卫指挥使换将,隶属于大王子派系的孟德成好一阵上蹿下跳,成功换到了兵力最强车马最壮的燕山卫所。挤掉了最受宠爱的二王子派系的原燕山卫所指挥使刘宝。因此庆功来着。  定安王一直未向朝廷请封世子,王位便如肥肉,勾引得一大群成年儿子如蛊虫撕咬,大王子年已三十五,越发按捺不住,和老二厮杀得尤其激烈,如今好容易赢了一着,恨不得叫全汝州都知道他尿得更高。  宴席已开,大王子还在宫里承欢膝下讨好老子,传令让不必等他。贵客未至,众人放得开,孟德成很快就醉了,跌跌撞撞起来,要去更衣。  他的随从跟着,孟德成经过美人那一席时,忽然一个踉跄,低头看见美人一截裙摆逶迤毯上,裙摆上柔荑如雪。心中一动,就势弯身捏了捏那青葱指尖,笑道:“飞羽姑娘,可愿与本将一起出去透透气?”  那懒美人抬起眼来,满室灯火都似在她眼波下暗了暗,她笑:“好啊。”  说着便将手轻轻搁到孟德成掌中,孟德成顺势一拉,美人便依在了他怀中。  众人便都艳羡地笑起来,却又笑得有些古怪——美人站起身,众人才发觉她身量奇高,矮胖的孟德成说是搂住她,倒像是被她夹在腋下,说不出的滑稽。  有人心中一动,但转眼看那女子,风情万种,媚态天成,是女人中的女人,尤物中的尤物,忍不住笑自己想法无稽。  孟德成向后挥挥手,随从自觉退远了些,两人便跌跌撞撞地向后行去。  出了厅堂,转过回廊,给贵客的如厕之所很是讲究,不小的一座屋,雕花窗扇一联排,设了几个单间,都拉了单独的帘子。  孟德成进了帘子,飞羽姑娘吃吃笑着站住,孟德成忽然掀开帘子伸手,飞羽姑娘一声娇呼,被拉了进去。  一直跟到厕间的随从默默退出去。  孟德成靠在马桶边,一手搂着美人,一手解开裤子,一边醉醺醺笑道:“宝贝儿,听说你还是个淸倌儿,那你没见过这个宝贝儿吧?今儿给你见识见识。”  美人捂嘴笑:“见过。”  “见过?”孟德成生气,“你还见过谁的?!”  美人忽然将裙子一掀,笑道:  “我啊!”  -----------  -----------  瑞祥殿前,铁慈衣袂飘飘出门去会萧常。  铁俨立在窗前目送,一如过往十余年,从短腿豆丁看到如今,眼前的身影层层重叠,如蕊绽花开,渲染国色。  抛开皇太女的身份,仅仅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铁慈,确实当得上绝色二字。  用她的怪话来说,叫肤白貌美大长腿。一张脸可称无暇,更难得是平肩直颈,盈盈细腰,纤纤长腿,身段精美到夺目,穿起长裙袅娜翩然,着上长袍潇洒颀长。  更兼气质尊贵又温醇,如美玉伴月,明珠染云。人称:“质艳气醇,自在光辉”。  辉煌身份并没有令她的光彩咄咄逼人,她的笑容和风采,与阆宫晓月,玉带浮波,檀山叠红,镜池雪松,并称盛都五美。  关于她的美,盛都每个角落,都写满相关传奇。  五岁时随父出巡,满街争相掷花盈车。  六岁清净寺前拜佛,她下车那一刻,佛寺门口,百年不曾开花的伽罗铁树,开出一树金黄繁花。  十岁听政,多有见解,也是从那时开始,盛都众多贵介官宦子弟,一夜成熟,家里的床单从此都洗换得频繁。  到了十二岁时,传说有人不惜冒死爬宫墙,只为远远见一回瑞祥殿的灯火。  然后被站在高台之上看星星的皇太女殿下,远隔数殿,一箭射出,跌下高墙,差点断了中间的腿。  后来还是她那名正言顺的未婚夫,闹了一场,大病一回,那些风流贵少,不堪道义的压力,从此才安静了许多。  当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  铁俨心中又是沉沉一叹,匆匆从后门出了殿,去召集自己那一群拥趸,商讨如何抢在太后之前下旨赐婚,如何与定安王讨价还价,以及如果太后不豫,如何应对她之后的绵绵化骨掌。  萧太后是个讲究人儿,属于当了什么还要立什么的那种。最爱说的是一把老骨头实在不应再为国事操劳,免得总被言官暗讽牝鸡司晨云云。  皇帝陛下每年率领百官泣求太后临政的戏码都要上演一回。  这边铁慈含笑出殿,远远便看见萧常立在前殿中庭,她立了脚,仔细评估一回,觉得这位单论皮相,倒也算是挺拔俊朗好男儿。  毕竟是萧家选出来想要觊觎大位的人物,长相寒碜首失印象分。  萧常等了没多久,就听说殿下出来了,心中一喜,想着婚事有望,急急迎上一步,正要行礼,便见铁慈远远张开双臂,笑声清朗,“叔!哪阵风把你这贵客给吹来了!”  萧常一口热气被这声热情的叔呛回了肚子里,惊天动地一阵咳嗽。铁慈立命上茶上点心,围着他殷切询问:“叔,这是怎么了?这春风和煦也会着风寒?哎,你别说了,我明白,有了年纪,又旦旦而伐,虽说子孙繁茂了,可这身子骨也就够呛了,对了,我大表兄可好?二表兄可好?三表妹可好,四……”  “殿下!”萧常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塞进一句,“我和您平辈!您小时候叫叔那是口误!”  “哦?”  “还有,我的孩子每个都比您小……”  “知道知道,最大的小我一岁嘛。同龄人呐。”  “殿下……”  “说个笑话。”铁慈亲热地拉住他胳膊,“老夫少妻,天作之合。”  萧常一张还算英俊的脸色如铁扯如鬼,话也不说了,幽幽地盯着铁慈。铁慈一脸皇太女标准八颗牙齿雍容微笑,还张开双臂转个身给提督大人欣赏了一下自己引以为傲的好身材。  萧常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柔韧细致的腰。  纤纤束素,便是如此了。  铁慈一个身没转完,忽然抬腿,长腿如电乍现又收,砰一声蹬上萧常胸口。  萧常猝不及防,蹬蹬退出三步,绊着门槛才停下,他愕然且怒,抬头看她。  铁慈却好像刚才那恶狠狠一脚不是她踢的,笑得温和,“叔现在果然不如当年了,一泻千里啊这是。”  手指亲昵地点点萧常,“孤劝你一句,要禁欲,禁欲哟。”  “殿下!”萧常声音阴冷,“您是在羞辱我吗!”  “是啊,喜欢吗?”  “……”  铁慈一笑,吩咐一句送客,便要转身。  “殿下,您对我敌意如此,觉得我是来夺您皇位的。”身后人忽然嘎声道,“可您想过没有,以我在萧家的身份地位,以太后对我的宠爱,我便是不娶您,配上哪位实权将领之女或者藩王郡主,一样有那个机会,我为何非要求您?!”  铁慈转身,看他一阵,悠悠道:“那我还得谢您咯?感谢看上之恩?”  “殿下言重。”萧常站直身体,不卑不亢一拱手,“常心知殿下忧虑,求与殿下结秦晋之好,从此之后,鞍前马后,甘为驱策。”  “呀。原来你竟一片丹心,一身正气,一怀赤诚啊!”铁慈惊讶,“可你不怕辜负太后,辜负萧家吗?”  “萧家一心为国,臣更是对殿下倾慕多年,怎敢肖想殿下之天下?太后夙夜匪懈,只为铁氏皇朝劳心戮力,殿下快莫说这样的话,伤她老人家的心了!”  铁慈望定他,他一脸诚恳,半晌,铁慈双臂一抱,笑了。  不等萧常反应过来,她下评语,“既傻,且恶,还不要脸。”  她悠悠地往回走,飘飞的长袍卷起落花,笔直的长腿行步姿态雅致,步步生云霓。  “孤这样的身份人才,轮得到你这徐娘半老的鳏夫一脸施恩地来求娶?你的脸是十万林海呢还是三千大山,怎么就这么大呢?”  “殿下如此辱我,想过太后和萧家吗?”  不知何时萧常的声音已经近至耳侧,铁慈一转身,看见他近乎无礼地紧贴自己身后。  她没退,反而笑着凑近了些。  “再送叔一句。”  “贪财而去慰,贪权而取竭。”铁慈身量高,站在个子一般的萧常面前还比他略高一些,所以她垂头凑近萧常时,萧常脑中晕眩一片,只有那般闪光的齿,殷红的唇,和玉峰一般的鼻梁在视野中浮沉。  那般尊贵温醇的笑,只有靠近了才能感受其间凛冽的寒意。  “……贪色纯傻叉。”铁慈在萧常耳边轻声问,“你,是个傻叉吗?”  ------题外话------  昨天忘记感谢第一天就赶来收藏留言支持的朋友们了,我写书从来不连开,半年以上的休息期,读者很容易便被各种新老公卷走了,原以为说开就开,想必一开始没几个人,却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一直在等我,意外之喜,说的便是这样的了。  今天送我斗篷权杖的朋友中,好几位十年以上的老粉,做过帝凰吧主的英俊,陪我从最艰难时期过来的咔啡,其实这时候,探个头打声招呼让我知道你们还在关注我的书,我便很满足了,有些心意不必付诸于太多表达,存在的意义高于一切。  这些年陪我走过来的那些人,因为恋爱结婚生子等等原因逐一离我而去,这是人生必有的规律,谁也无法抵挡,所以所有还留在这里的朋友,都是我所获得的最大的幸运和赐予。  也谢谢这几年为我操心的骨头,谢谢我大方可爱的船长,还有虽然相对较新却心意诚的嬛嬛,江湖相逢,即是有缘,我想和所有朋友们,缘分更长一点。  煽情完毕。翠花,上双份十八—— 第十二章 师父 铁俨每说一句,静妃脸色便白一分,到得后来,她惨白的脸上尽是惶然迷茫之态,显然在这样雷霆霹雳的质问里已然迷失,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皇帝说的很多话她并不太明白,只那般疾言厉色已经令她伤心欲绝,心里又觉得冤屈,明明碧罗口中说得那般体贴的好事,她满心里以为终于能为皇太女做什么,到了另一个人嘴里怎么就成了她对不起皇太女,到底是她太天真,还是陛下太苛责……  听见铁俨最后一句,她晃了晃,晕了过去。  铁俨脸色更难看,这就晕了?  他还有更愤怒的话不能说。静妃今日,等于将她自己送到了太后眼前,更逼得铁慈显露出了在意,从此后她便成了铁慈的软肋,将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  只是这菟丝花,经不得风受不得雨,又不能除了根,实在叫人恼恨。  铁慈叹一口气,让秦嬷嬷过来将人扶了。点芳殿今日经过敲打,想必能安静一段时日。如今禁足其实也是对她的保护,不许她出去,也不许人进来,多少安生一些。  她马上要出远门了,今日在太后面前又露出了对静妃的在意,点芳殿如果不清洗一下,只怕就要变成太后手中的剑,时不时戳一下也够受的。  父女俩出了点芳殿,听着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不约而同叹一口气。  护卫拖过来一个人,是还剩一口气的碧罗。铁慈道:“给她治伤。查清她日常所为,如果还有隐情,便让她自己选择,是吃了哑药领一笔钱远离宫廷,还是有骨气地决然赴死?”  铁俨不赞同地道:“为君者切不可心慈手软。这宫人犯如此大罪,又知宫廷隐秘,诛九族都是有的。如何还能留一线生机?”  “我师父说了。人生来平等,生命价值高于一切。”  “歪理邪说!崽,爹和你说过你多次了,你那个师傅……”  “行事奸邪,大逆不道,诸般邪说,侵犯皇权。每句话都该剐一万遍。嗯,我知道。”铁慈笑,“放心,爹,我理会得。只是今日杀了碧罗,她表面上又无大过,我难免落个不贤暴虐的名声。到时候那边又做文章。如今我留她一命,那边却不一定想留,届时若有什么手段,碧罗想必更恨那边……小人物的复仇,从早到晚。”  “后一句是你师傅的话儿吧?也算个睿智新奇人物,偏不走正道。”  父女两个随便说了几句,便散了。铁俨赶去处理事务,如今虽然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但每份奏章他还是要看的。  铁慈自回宫,她那贤惠的男闺蜜,已经帮她将出行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了。顾小小家学渊源,他老子擅长石中榨油,土里挤肉,能在支应太后奢靡的开支外,还将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年年周转得开。他自个也颇精通计算统筹之道,能在最短时间内整理出最得用也最精简的行李,他爹最恨他这个——明明能子承父业干出一番事业,偏偏就喜欢用在给皇太女整理房间行李这种事上。  他爹还曾想过,既然这么喜欢整理皇太女的东西,那么就给她整理一辈子也行。结果顾小小和铁慈两人听见这提议,两人俱一脸惊恐。  顾小小:“我不要做国父!做了国父要见好多人!”  铁慈:“天哪,他做我老公,那我一定会被家暴!每次我弄乱一点被子他都打我!万一他看见我睡相那还得了?”  此事也就到此为止。有种关系无论多亲昵也只适合朋友,再近一步就可能变成怨偶。  铁慈盘坐在自己那张给顾小小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无的床上,调息一夜,卯时初准时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失望。  铁氏皇族子弟传承天赋之能时,据说会有细微的内腑感应,可是她努力了很多年,等了很多年,内腑从来都平静如一滩死水。  她可以练出雄浑的真气,却打不开属于天赋之能的那一线明光。  算了,大抵这就是命,她这个太子位来得容易,所以登位路便要艰难一点,这叫平衡。  起床,练武,然后吃早点,铁慈吃得清淡,而且从来不表现偏好,所以御膳房随便做没压力。  吃饭的时候,听回来的素雪回报了昨日战果。素雪和她保证,今天全城热搜一定是断了第三条腿的王然,唯一可以与他争夺热点的也就是小狼王丹野,后者以调戏父亲美妾的新闻成为热搜榜一的强烈竞争者。  铁慈以实在的金银表现了对她的嘉奖,卯时末,她已经提前到了书房,温习昨日课程。申时东宫侍讲们到了,经受了三位老夫子的轮番学说轰炸,下午先学兵书,兵部尚书亲自授课,之后骑射,五军都督陪同,然后去内阁见学,之后才有空出宫。  每日时辰都这么紧,所以她向来着男装,衣着讲究大方却不夸张,随时哪里都可以去得。  先去了清净寺,主持方丈亲自迎出来,一直将她送到了最里进的小院子里。  小院子里陈设奇特,和前头黄瓦红墙的寺庙风格格格不入。不大的院子里碧草莹莹,修剪得整齐,却没有时下流行的各色花卉。里头的屋子错落有致,却不是四合院格局,只是连着的几层小楼,通体白色,有一层屋顶还盖了名贵的玻璃穹顶,阳光洒落十分通透。  院子正中一个圆池,养着些斑斓的鱼儿,池正中一座汉白玉石雕,雕的是衣着垂挂如流水的卷发女子,手中举着的瓷瓶源源不断地泻落流水,流入池中。因那石雕在这,这院子从未有和尚踏足,盖因那女子穿得实在太少。只有铁慈等师姐妹知道,那是希腊式的衣裳,叫多立安旗同风格来着。  越过圆池,汉白玉古希腊风格女郎雕像拱门下,一个尼姑在晒脚。  那双脚上穿着露趾的只有几根带子的奇形怪状的鞋,大拇指在日光下惬意地抖啊抖,抖得十分灵巧别致。  和尚庙里的尼姑,看见铁慈过来,也没起身,懒洋洋指了指身边,道:“你有口福,最近托人找到了海石花。刚做了一盘果冻,来吃。”  铁慈也便端起那一盘亮晶晶颤巍巍的果冻,仔细端详一下,在身后悄悄伸出的手即将抵达果冻之前,一口吞了。  身后响起一声伤心的长叹。  铁慈头也不抬,将果冻吃完,才抬头对身后人笑:“大师兄。”  男子面容平常,却生了一双笑眼,唉声叹气地在她身边坐下,拍一拍她肩膀,道:“师傅永远这么偏心,也不看将来给她养老送终的人是谁。”  “老衲这么有钱,要你养老送终?明明是你贪图老衲的小洋楼。”软榻上自称老衲的尼姑坐起身来,说她是尼姑,只不过戴了帽子穿了青衣,却还留着头发,一张脸十分光洁,看不出年龄,说是二十七八也可,说是四十七八也行。眉宇生得十分开阔,天生的慈悯相,眼眸里却藏着微微的冷峭和淡漠。  铁慈初遇她的时候才三岁。静妃听了人蛊惑,将她送到太后宫里,指望着培养出祖孙亲情。然后当晚太后宫里就遇见了“刺客”,刺客一不伤太后,二不惊宫人,偏和她一个三岁孩子过不去,将她给掳出了宫,太后还压下消息,不让对皇帝通报。  她被那刺客带出宫,扔进了护城河,寒冬腊月,衣服厚实,几乎来不及挣扎就冻成了秤砣,她咬了牙拼命划水往岸边游,却被坐在岸边的刺客一次次用棍子推回去,头顶上巍峨的城楼如高山压下,城头上零星的灯火远得像天边的星,她死死盯着城头飘扬的铁字大旗,大旗的阴影覆盖在黑色的水面,遮住了她小小的身影。  在力尽没入水中的最后一刻,她忽然听见了一声炸响。  看见一道光从远处飙来,在视野之前炸开一朵深红镶金的花,花心有鲜艳血色绽放,那是那个武功高强的刺客的血。  一击毙命。  她生平未见过这样的武器,未听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声响。  那声炸响也响彻整座城楼,大旗下有步声杂沓起,终于有人冲下了楼,将她救起。  可在那些士兵救她之前,她曾看见过一个人,立在河的对岸,偏头,吹了吹手中一个黑色的筒。  筒中星火飞散,她的眼眸在星火中清冷讥诮。  这一幕似幻似真,仿若梦中,铁慈却永生不能忘。  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对那夜经历耿耿于怀,总爱溜出宫在护城河外徘徊,有一次天寒地冻,护城河都结了好厚的冰,她站在河边发呆,想着那夜彻骨的寒,觉得仿佛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热起来了。  然后暮色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哧溜一下从远处贴着宫墙的墙根滑了过来,风一般的轻盈和快,看见她便远远地笑了一下,立起脚尖,优雅地转了个圈。  铁慈这才看见她脚下穿着一个奇怪的鞋子,帮子很高,鞋底有四个轮子。  她便是用这有滑轮的鞋子在冰上蹈舞,鞋子笨重,她却轻松得仿佛要上青天去。  铁慈那时候正处于即将封太子时期,满朝文武争论不休,她自己也被烦扰得不堪,对“轻松”二字向往得日夜流口水,几乎瞬间,就被这冰上作胡旋舞的女子打动了。  也就在瞬间,她就确定了这就是那个救命恩人。  那奇怪的女子在宫门下的护城河上溜冰,很快惊动了守宫城的京营兵。按惯例不得皇命渡护城河者格杀勿论,当即上头便放了箭,女子却并不惊慌,在箭雨中溜得欢快,铁慈正要命人传令停箭,那女子忽然滑到她身边,对她咧嘴一笑,拉住了她的手。  铁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到了冰上。  一瞬间的惊慌抵不过之后畅滑冰上的舒爽痛快,扑面的寒风直穿胸臆,她带着她像游鱼在大海中穿梭,箭雨就在头顶嗖嗖作响,无数次擦过两人身侧,化为无力的流星。  在风声箭声中她大笑:“笑出来啊!不快活吗!”  后来这句话就萦绕在铁慈的耳边,每次当她想要放弃想要逃避的时候,就会听见这句:“笑出来啊!”  再后来成为她师父的云不慈,说起那日相见,道:“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是三年前那个小可怜。没别的,那双眼睛,够狠。我喜欢。”  云不慈的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铁慈一度怀疑这名字是起来嘲讽自己的。  那日箭雨因为她的身份戛然而止,随后云不慈对她笑,说“啊,皇女啊,大腿啊,给抱吗?”  她不懂,却斩钉截铁地说:“给!”  后来她又多了几个师兄师姐妹,有的是师傅收留的孤儿,有的却来历不明,比如大师兄,据说家里有矿,可是经常偷师傅的钱。  二师兄据说是世外名门后代,但是每次出现都衣衫褴褛,有时晒出一脸高原红,有时戴个黑眼罩,她以为他瞎了眼,他却一脸高冷说在靠丝海盗。  三师姐永远背着一把金算盘,身上的所有饰物都和账房有关。戒指是铜钱形状,额头花钿是一只金元宝。据说账本令她兴奋,黄金令她不知疲倦。她日夜算账,不拿工资,只求能日日面对师傅的各地库房。据说她管着师傅所有的产业,铁慈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好问师傅的产业到底有哪些有多少,但就三师姐永远不能消灭的黑眼圈来看,还不如不问,免得堂堂储君,觉得皇位不值得。  铁慈有时候会猜哪家豪商会是师傅旗下,或许比想象中更多,也许只有当年的辽东巨富孙家能比一比,不过孙家已经败落很多年了,听说资产都被辽东王给吞了。  还有没见过的师兄弟姐妹,铁慈也不探问,师傅是个神秘的人,还是心有天地的人,铁慈并不想轻易迈入她的天地。  她怕那里不属于大乾。  师徒两人在院子里,对着雕像挖完了果冻,云不慈抹抹嘴,站起身来,道:“你要出门了,给你件临别礼物。” 第十三章 礼物 “我啊!”  一声出石破天惊。  孟德成眼光向下一垂,傻了。  还没反应过来,美人一直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向下一抹,掌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薄如秋叶的利刃,寒光一闪,噗嗤一声。  随即抓过马桶旁用来塞鼻孔防臭的大枣,往孟德成嘴里一塞。  手指一挑,暖炉烤过的擦屁股的软绸霍霍飞起,在她雪白的指尖断成两截,一截塞住喷血的后心,以免血溅上帘子被人察觉。  一截落在她掌心,拭去指尖几滴鲜血。  一连串动作便如闪电,此时孟德成才产生第一次抽搐。  美人把他的头往马桶里一塞,人跪在马桶前,看上去就像醉后呕吐一般。  孟德成的手指疯了般在地上抓挠,挠得血迹斑斑,美人从容地将一物踢到他手边,孟德成立即下意识紧紧抓住。  雕花窗外传来一阵风声。  美人撮唇,也模拟出一段和这天气很搭的呼啸之声。  有人轻轻敲窗,道:“公子,后头已经清干净了。”  慕容翊嗯了一声,随即掀开帘子向外走。  此时却有人进门来。  慕容翊起初以为是那两个随从,已经想好了对策,不想一抬头,看见大王子慕容均大步进门来。  一边走一边道:“老孟,老孟,又喝多了?”  透过半开的门缝,还能看见他带来的更多的随从,站在门外。  窗外风声愈急。  此时要退回马桶间已经来不及,慕容均一抬头看见了他,“咦?”了一声。  慕容翊却好像没看见他,捂住脸低头便向外冲,指缝间隐约漏出一声哽咽,砰一声撞到了慕容均怀中,奇异的香气弥散,似乎有点像迷迭香,又隐约有点紫檀和广霍的香气,清朗又迷魅,轻俏又性感,说不出的魅力奇异,慕容均心头一荡,下意识抓住了美人的双肩。  这一抓才发现,美人衣领大开,从乌黑的发底看去,是一线延伸入衣内的雪白紧致的背线,隐约还有点红痕,如梅落雪。  慕容均咽喉发紧,很不雅地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美人的凌虐之姿,倒比那些见惯的诸般娇媚还更惑人三分。  随即他反应过来,想起传言中老孟的一些不良嗜好,皱起了眉,问:“孟指挥使呢?”  慕容翊头埋在他怀中,颤抖着指了指身后厕间。  慕容均见他恐惧之态,不由心生怜惜,隔着纱帘,隐约看见老孟扒着马桶在吐,肩膀一抽一抽,他皱眉,下意识不想面对污秽之物,便向后退,冷声道:“你清理干净再出来见我!”  里头唔唔声含糊,慕容均一边离开,还不忘记揽着慕容翊。  他退了出去,厕间里才冒出一个人影,一把推开身上的尸首,丧着脸捏着鼻子,看看外头,跺脚道:“糟了糟了完蛋了……”  那边慕容均出了门,倒还记得体面,要推开怀中美人,美人却死活抱着他不放手,把一头秀发都摇散乱了,瞧来越发楚楚,慕容均心生不忍,便道:“我先带她安置,稍后再去前头。”  众人心领神会。酒楼里自然有给贵客安歇的地方,开了一间上房,四面都做了清场,慕容均一把抱起慕容翊,便要进房。  忽然远远一声咳嗽,长廊尽头出现一个身影,慕容均一看脸色大变,急忙把慕容翊往房里一推,顺手还把门给带上。  来人快步走来,慕容均端正行礼:“老师。”  来人捋着长须,和慕容均相对行礼,以全礼仪,语气却不甚客气,“大王子,养心莫善于寡欲。沉湎酒色,则敢行暴虐。您身为大王长子……”  慕容均头痛地道:“均明白,明白了……”  定安王对重视的儿子向来严厉,从成年起每人身边都拨了长史,专司引领训诫监督之责,还有专匣密告之权,是以对王位有心思的王子们,向来都头痛这些男嬷嬷。  屋外两人一路掰扯,慕容均连那屋门都不敢多看,生怕引起老师注意,隐约听得里头一些动静也无心理会,和自家长史拉扯着一路去前边了。  屋里门一关,绡纱披帛、罗衫、娇黄绣云翠百裥裙一一落地,累金钗、明月珰、碧玉钏叮叮当当在深红地毯上滚去,等到人站在窗前,已经是一身黑衣修长男儿。  一个年轻男子跟在他身后,飞快地将那些首饰衣裙捡起包好。  窗外风声又起,慕容翊回首。  夜风掠起他颊侧一丝发,跟惯了他的侍卫依旧忍不住屏息。  他女装容华极盛,艳色天成,半点不像男子。但他男装时,却又骨秀神清,乌鬓玉貌。绝不会有人能想到他能扮成那样的女装。  只觉得原来男人也当得起“惊为天人”四字。  辽东画师邬远道擅画美人,却在见了他之后摔笔封匣,叹“仙姿于前画不得,枉此一生绘红颜。”  慕容翊招招手,两人跃出后窗,消失在夜色中。  两刻钟后,慕容翊带着护卫朝三,匆匆穿过一处又一处院落,往王府中最远的休心院赶。  望朔之日,要陪母妃用饭,这是规矩。  经过的院落,起初灯火辉煌,婢女仆从衣着锦绣穿梭来去,那是王妃主母和得宠的几位侧妃的住所,越往后便越寥落,人声凋零灯火稀。  慕容翊耳力好,隐约听见王妃主院里有人吩咐“王妃说了,大王子今晚有宴饮,厨房里醒酒汤随时温着。”和金侧妃院子里“去叫外头豆香居重新开火做些可口点心来,给二王子舒舒心。”  慕容翊无声地在黑暗中弯弯嘴角。  是该舒舒心,毕竟过了今夜,舒心的事儿就更少了。  抬头看见挂着休心院暗淡匾额的月洞门。  休心院占地面积很大,几乎和主院差不多,却最偏僻,且缺乏修葺,显露出几分破败来,和这院子的主人的境遇,有种莫名的呼应。  慕容翊停了脚步,开始全身上下检查,朝三也帮着,用汗巾再抹一遍颈项,洗去脂粉味道,又用备好的面泥遮住刚戴了耳环有些发红的耳洞。  检查完毕没有疏漏,慕容翊正要抬步,一动脚,又停了,朝三一看,他还穿着绣花鞋。  鞋子这东西不方便带了换,但这样进去是不行的。  “脱!”  朝三乖乖脱鞋,丧着脸发急:“这不行啊,我脚比你大啊,这要万一被……”  早被慕容翊拖过来三下五除二换了。  慕容翊又随便塞了两团帕子。他脚小,自小缠裹导致的。他前头十七个哥哥,定安王仔多思女,随口说了句想要女儿,宝相妃怀孕时便拜了无数神佛求个郡主,结果生下来还是个带把的。  也不知道是宝相妃求了太久疯魔了,还是慕容翊婴儿时便太好看,宝相妃竟然隐瞒了性别,和大王派来等候结果的常公公说了是女儿,得了许多赏赐不说,宝相妃的名号也是当时赐的。定安王难得夸了她“天生宝相,尊贵玲珑。”引得入王府后便不得宠的宝相妃欣喜若狂,自以为走对了一步棋,从此专心把儿子当女儿养,四五岁时还打算给他裹脚,当真不管他的哭叫,缠了两天。  两天后发生了一件事,才让她隐约察觉,定安王对女儿的所谓喜欢,可能不过是心血来潮的玩笑,他内心里还是看重儿子,儿子越多,慕容家才后继有人,军权得继。便收了那裹脚布,慕容翊才避免了残废的命运。  虽说收了裹脚布,但内心博宠希望不死,宝相妃又让慕容翊扮了好几年女子,直到十二岁亭亭玉立,引得满城狂蜂浪蝶追逐,连几个哥哥都盯住了这个“妹妹”,引得定安王不满,寻思着要么早些将招蜂引蝶的“女儿”嫁出去,宝相妃这才慌了,也没个过渡,直接就在一次宴席中,揭开了慕容翊的真实性别。  慕容翊永生不能忘记那一夜的满宫目光,从震惊、诧异,慢慢转为轻蔑、不齿、嘲笑、怜悯、如见怪物的厌恶……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佳节里满宫灯笼垂挂,在眼前旋转连绵如火,他愿自己化为飞蛾,扑入其中。  他垂头看脚的时间太久,朝三蹲下身担心地研究他脸上表情,慕容翊立即笑开,撅起嘴凑过去,吓得朝三拼命逃开,鞋子不合脚,在地上翻了个滚。  慕容翊哈哈一笑,便带着这未散的笑容进门去。  宝相妃果然端端正正坐在一桌菜前等他,慕容翊跨进门,一声轻快的母妃还没出口,宝相妃的目光已经将他浑身上下梭巡一遍,没发现什么端倪,这才唔了一声,示意他坐下。  慕容翊开开心心拿起筷子,“娘,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规矩又忘了?”  慕容翊顿了顿。  “母妃,今晚有……”  宝相妃目光忽然一凝,接着眉毛便慢慢竖了起来,慕容翊正低头看菜,也没注意,见母亲忽然端起一道羊汤豆腐,还以为母亲是要将这菜换他面前,急忙伸手去接,“母妃,小心……”  宝相妃一缩手,猛地将盘子砸了过来!  慕容翊猝不及防,手还伸在桌子上方,哗啦一声响,满盘滚烫的羊汤砸在他左肩和半个手臂上,热油和碎羊肉瞬间淌了一领口。  盘子落下来,砸在他手臂上,再落下,砸得满桌汤水四溅。  慕容翊手臂依旧直直伸着,缓缓抬眼看宝相妃。  一瞬间他眼眸极黑。  宝相妃脸色比他还难看,戟指怒骂:“你是不是又去扮女人了!你现在好不容易脱离那女子身份,做什么又要去扮女人!不知道在你老子面前尽孝,不去你哥哥们面前求提携,还在做着这些不上当台面的勾当,真是天生的贱皮子!” 第十四章 请保持变态的形象 慕容翊顺着她嫌恶的目光,缓缓侧头,看见自己颈侧有两处红痕,是先前孟德成搂着他的时候捏的,他肌肤太白,容易留印,自己完全没有感觉,结果叫目光犀利的宝相妃一眼察觉。  此刻那红印泼了油,染了汤,灯光下发亮,肌肤遭了烫,越发显得不堪。  伺候的侍女嬷嬷们远远地站在角落,没有人过来,也没人抬头。  屋外,朝三换了鞋子不敢跟进来,听得里头动静不对,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进去,把地面草皮都蹭掉了几层,忽然看见一个高挑黑衣男子大步而来,大喜迎上,迎到一半却又原地打转,抓着头发一阵胡乱喃喃,隐约能听见他咕哝“这也不行啊这万一闹起来事儿闹大了怎么办啊……”没等他掰扯个明白出来,那高挑男子已经一阵风般从他身边过去了。  朝三喊:“哎慕四!慕四!别太冲动,把人拉出来就算完……”话音未落,慕四已经一脚踢开了院门,侍女嬷嬷此刻倒都活了,一窝蜂涌出来阻拦,慕四走路带风,三两步越过抄手游廊,直入充作饭厅的厢房,人还没进门,已经冷声道:“夫人误会了!公子的伤是和属下练武时误伤所致!”  宝相妃怒道:“慕四,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私闯内室!”  “慕四是公子贴身护卫,既然贴身,自然形影不离,公子去哪里,慕四就能去哪里。”  “我们母子的事,轮到你多嘴?给我滚出去!”  慕四也不多话,低头一礼,手中披风一抖,罩住慕容翊。慕容翊起身抖抖衣裳,笑道:“母妃,气大伤身,也伤胃口,儿子暂避,给您吃个好饭。”说罢转身。  宝相妃在他身后道:“谁许你走了?你当我会信你这一丘之貉的鬼话?”  慕容翊背对她站定,默然半晌,忽然笑了。  他笑转身,问宝相妃:“是鬼话又怎样?”  宝相妃没想到他这么回答,一时倒怔住。半晌才冷声道:“你果然不知廉耻……”  “母妃。”慕容翊打断了她的话,“瞧您这话说的。仿佛当年你给我穿女装的时候,这两字便不存在了似的。”  宝相妃怔了怔,随即一张脸便换了颜色,紫涨了好一会,才怒道:“那不过是你幼时生得玉雪可爱,大家玩笑的缘故。如今你已成年,很快便要娶妻,如何还能……”  慕四冷笑一声,低声道:“以男作女是你,不允许扮女装也是你。这是把公子当儿子还是当玩物?”  宝相妃隐约听见,冷喝:“慕四,你越来越放肆,当真以为仗着你老子便可以……”  慕容翊拉了慕四便走,宝相妃却在后头犹自道:“……正经的父亲兄长不亲近,尽和这些下贱胚子混,就你这样的,还想攀什么好亲……”  慕容翊本来只想快点离开,却忽然停了脚步。  宝相妃为何接连两次提起娶妻之事?  “母妃,您做了什么?”  他容貌已臻极致,音色却又更上一层,在辽东有“仙音”的美称,音色沉磁美妙,此刻压低了声线,隐隐然便有极重的压力迫了来。  宝相妃却依旧稳稳地坐着,上下打量他一番,才淡淡道:“皇太女要选夫,我把你的画像让常公公给送上去了。”  慕容翊霍然转身。  之前泼汤,怒骂,他都始终勾着一抹笑意,仿佛那笑是刻在他唇角似的,此刻却终于抿了唇,整张脸绷出几分煞气来,眼眸的光化成了刺,凝着屋外的寒气和冰。  无论是冷还是美,都惊心动魄。  宝相妃有一瞬间的变色,随即便硬了声音:“你这什么态度?太女夫将来是要做国父的!那是何等的尊贵?届时便是你父王也得高看你一眼!原先报上去的名单里就没有你,母妃为你筹谋,怎么倒像欠了你的?”  慕四鼓着腮,拼命压下怒气,怒气过后就是满心的悲凉。  公子因那以男作女之事,一直不被大王喜爱,往日里没少受那群所谓兄弟挤兑践踏,好容易苦心经营了一番事业,根基都在汝州。更不要说如今老大老二争宠激烈,今晚公子乘虚而入,亲身冒险刺杀了孟德成,为的就是挑拨那两人反目成仇,夺权的千里长途刚刚开始,怎么能被这太女选夫的破事搅合?  以公子的容貌,选上的可能性极大,一旦选上,之前在汝州的所有经营就都泡了汤!  太女夫也好,国父也好,都不过一个尊荣的虚衔,甚至都不能入仕,哪里比得上近乎坐拥一国的王权!  慕四恨得腮帮格格作响,那边慕容翊已经平静下来,忽然嗤笑一声,问:“名单?名单上最初都有谁?”  “老五,老八,老十三老十五都在上头,你看看……”  “我看着这名单倒像是窝囊废大集合。”慕容翊打断她,“老五脑子不好,老八瘸腿,老十三母家低贱,老十五早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么出众的名单,母亲您还要费心把我塞进去,我还真得谢您呐我!”说着弯弯身,真给他娘鞠了个躬。  宝相妃脸色发青,瞪着他道:“你少阴阳怪气!别人再不堪,也比你强些!”  “行吧。是个人都比我强吧。”慕容翊转身,“那您记得早日将王妃命服给做起来,这要我真当了太女夫,您少不得一个王妃当当是不是?赶紧地,现在就去攒珍珠绣花,不然父王召您临幸什么的,我怕您赶不及。”  “混账,这是你和你娘能说的话!”  慕容翊早转身走开,有侍女赶过来撩帘子,含羞带怯冲他一笑,他也一笑,顺手捏捏人家脸颊,不等那侍女惊喜娇呼,转头又对宝相妃笑道:“兰桂我瞧着很好,赶明儿我做了国父,让她给我暖个床。”  侍女脸色唰地惨白,宝相妃已经勃然大怒:“狐媚子焉敢勾引我儿!拖出去发卖了!”  慕四随着慕容翊出门去,听得那院子里惨呼求饶闹得不堪,恨恨道:“该!”  这些侍女素日里对公子漠然,如今听说这事倒上赶着勾引,挨了发卖也是活该。  朝三迎了上来,瞅着慕容翊的脸色不敢做声。  慕四叹口气,又道:“那画像的事,属下再去想想办法……”  “无妨。”慕容翊接过朝三递来的汗巾,擦拭衣裳,羊油被冷风一吹,结了一层硬邦邦的腻白,他闻着恶心,干脆擦地一声撕掉了肩膀的衣裳,就那么裸着雪白石雕般的肩,把披风一裹继续往前走。  “前些日子飞耳部便报送过,皇帝下令各地选送三品以上官宦子弟画像入京。瞧那年纪规格,我便猜着八成和皇太女有关,让长目部一直盯着,必要的时候游隼部见机行事。”慕容翊语气随意,“想来就算不能撤掉我的画像,丑化几笔还是不难的。”  朝三暮四都长舒口气,慕四放下心,因为他知道那些人的能力,朝三却是个丧的,凡事都喜欢往坏处想,忽然道:“这万一丑画像,皇太女依旧看中,选了公子去怎么办?”  慕容翊转头,冲着朝三一笑,朝三一阵天花乱转,正想着如此美色配个寻常女子那也是亵渎公子,公子若是有一日倦了这里或失了手,有个皇帝妻好歹也是个退路……忽听慕容翊十分诚恳地道:“万一我和皇太女真有如此佳缘……”  朝三:……您就顺水推舟咩?  “……我就杀了她呗。”  “……”  ------题外话------  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有双线并行切换场景的写作习惯,因此在男女主正式交集之前,会时不时转男主视角,这两天就是男主戏,明天转女主,特此说明一下。  另外,敲黑板,这不是虐文,不是虐文,总体它还是个爽文。前期短暂逆境是必须的背景交代,如此,人物后期的心理和行动才有迹可循。  有人说我存稿丰厚却不肯放出来太小气,呃,公众期要求一天两千字,以便于作者慢慢积攒人气,公众期更新过快不利于后期V的成绩,我已经尽量多放了。放心,等V后就好了。 第十五章 请继续拒绝孤 铁慈披了衣裳出来,看见地上寝衣,也便明白了,叹了口气,道:“回头安排人去安抚她罢,记得嘱咐她守住嘴。”  她自己实在害怕去面对静妃的泪眼,她很小就离了静妃身边,据说是父皇有次探望,看见静妃做噩梦,梦见铁慈被追杀,醒了就搂着她拼命地哭。偏又不说为什么哭,闷葫芦似的惹得父皇上火。  父皇便觉得,静妃的性子,定然养不出尊贵大气有担当的女储君,后来便将她带到了身边亲自教养。  铁慈也觉得就静妃这鹌鹑般的性子,一滴雨露就能打折了的嫩叶,确实只适合保护,不适合参与。  丹霜也没在意,都觉得静妃估计又得缩回屋子里去,自己哭个三天三夜,如此,嘱咐人守好她也就罢了。  两人都没想到,鹌鹑也有炸毛的时刻,母兽对于小兽的守护天性,本就难以衬度。  这边洗澡洗出意外事件,那边太后召集了一帮阁老尚书,果然也在谈历练之事。  太后议事都在明德堂,位于前廷和后宫之间的一个独立殿宇。毕竟男臣们后宫议事不妥,她又不愿意把议事地放在御书房,那就成了借皇帝的地盘,因此独立出了这一处,其实还是不合规矩,但是现在还有什么规矩呢。  太后今天打扮比较别致,暖春季节戴了一个厚厚的抹额,不过能混到内阁和六部的都是人精,大家看见都好像没看见,只有内阁次辅,太后的亲哥哥萧立衡问了一声:“娘娘这是着了寒凉了?这天气乍暖还寒,请保重凤体。”  萧太后撑着头,勉强笑道:“着凉倒未曾,只是日夜为儿孙操心,未免有些头痛。”  兄妹俩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萧阁老便一副有感而发模样,说起自家子弟最近如何淘气令他烦恼,又说现如今世家子弟耽于享乐文恬武嬉,太后深有同感频频点头,其余大多数人冷眼旁观,且看两人如何作妖。  自然也有萧家的附庸门生附和着凑趣,新入阁的东阁大学士,也就是最年轻的阁老李慎就表示,太后和首辅所言甚是,年轻人就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增广见闻,锻炼体魄,如此也是为朝堂储备后续人才,造福当前与后世之事。  这都是堂皇文章,在场的人便是警惕着,也说不出什么来,随即太后便命内阁先将此事商量个章程来,很自然这事便等于定下了,接下来就是商量范围以及方式,礼部尚书在此时很及时地表示,大乾皇族贵族子弟往年都有历练之说,这一朝却搁置许久了。  原本一直垂着眼半梦游状的首辅容麓川,忽然便睁开了眼,沉厚的眼皮下眸子精光灼灼,沉声道:“杨尚书说的是,如此,便令在京皇族以及三品以上大员子弟,非嫡非长者,及冠之前须历练不得低于一年。否则不予恩荫或者入仕。”  他一开口,立即也有几位大臣附和。萧阁老心中冷笑一声,骂一声老狐狸。  看似赞同,实则扣死了男丁,这是不动声色把铁慈给排除了。  太后缓缓道:“如此甚好。只是各家子弟都娇贵着,就怕届时糊弄稀松,不仅没历练着,反纵得那群子弟越发散漫便不好了。”  萧阁老立即道:“臣僭越。臣以为,此事皇族当为表率,尤其是嫡系。如此才能避免诸臣子弟懈怠塞责啊!”  太后便泛上愁容:“你是公忠为国,哀家明白,只是皇族直系,如今只剩了慈儿,这叫哀家如何舍得!”  容麓川立即也道:“皇太女是国之储君,一身当天下安危,如何能算在此例?”  萧立衡道:“正因为皇太女是储君,一身系大乾未来,才更应当多加历练琢磨。如此,这批和皇太女一起历练的皇族官家子弟,日后迟早要入仕的,有此一番经历,才更易归心,为我皇家所用,还请太后三思,莫要流连祖孙之情,耽误了皇太女的未来啊……”  他一脸恳切,太后一脸唏嘘,一群人自我感动,另一群人表示膜拜。  皇家人不管品性如何,演戏的本事个顶个的出众。  容麓川不管他们怎么演戏,顶着表示萧立衡这是佞臣思维,储君国之重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忠君,为王事鞠躬尽瘁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何须亲身下场,市恩卖好?  便又有人跳出来反对,一时吵成了一锅粥。  萧立衡心中有些焦灼,心想再不定下来,给皇帝知道了赶过来,又是一番波折。  却见太后依旧神情镇定,只对殿外多看了几眼。  李贵忽然悄声进门,他兼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太后和诸位阁老面前却神态谦恭,弯腰进门和太后低声说了几句,太后眉头微微一扬,众人顿时都歇了争吵看过来。  太后接了李贵奉上的茶,慢慢开合盏盖,却不喝,似笑非笑地道:“那就请进来吧。”  片刻后,环佩叮当,容麓川眉心便一跳,等认出那人是静妃,心中便觉不好。  重臣议事,宫妃不得擅入,太后便对众人解释:“这是皇太女母妃,该当有她的颜面。”  众人纷纷起身避让,静妃低着头,攥紧了裙边,不敢看任何人,只觉得心跳如鼓。  她回去哭了一阵,在身边宫人的劝说下,鼓起勇气来见太后,却也没想到这里这么多外男。一时只觉得路都不会走了。  在场比较年轻一点的臣子并不认识她,原听说她的身份,免不了几分好奇,都用眼角扫着,此刻见她那怯弱之态,不禁都皱眉。便是原先一直支持容阁老的六部九卿中人,也不禁悄悄摇了摇头。  容麓川心中叹息。  静妃好容易走完人群中那一段路,已经背上汗出,隐约觉得今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原先想做的事也失了大半勇气。却听上头太后声音慈霭,道:“静妃,你素日安分,很少往前头来,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吗?”  静妃听不出这是说她不安分,微微抬头看见太后的容颜,老妇人原本个子就不高,年轻时候那叫娇小玲珑,上了年纪便成了塌塌米,脸上每根皱纹都隐藏着刻薄和精明,摆在眼角的却是放射状的笑意,乍一看勉强还能叫慈祥。  静妃被这慈祥的微笑蛊惑着,忽然往太后榻前一跪,道:“妾身份低微,不敢扰老祖宗议事。妾只是代皇太女,给老祖宗送些点心。老祖宗日夜操劳,妾与皇太女都十分挂心。”说着便命身后宫女送上瓷盏,殷切地道:“皇太女亲手熬的燕窝雪梨羹,她怕自己手艺不纯熟,不入老祖宗的口,是妾劝她,手艺只在其次,但只这份对祖母的孺慕之心,老祖宗无论如何都会喜欢的。”  她来时路上已经将这话背得滚瓜烂熟,自觉说的很是妥帖很有宫妃风范,巴巴地看着太后。  太后眼眸微微一动,眼角的皱纹射出一点柔和的弯度,命李贵接了瓷盏,又让静妃起身,和蔼地说还在议事不留她了,便命人送了出去。  静妃出去时的脚步显而易见的轻快。  容麓川闭了闭眼。  太后微笑看着那女子袅娜的身影消失于殿门前,再转回头时那眼角的笑意已经散去,霍然抬手,指着门口的方向,森然问众人:“铁慈若长于此妇人之手,大乾安得有辉煌将来?!”  众人默然,连容麓川都没有再说话。  死一般的沉寂里,太后声音铿锵,“就这么定了。皇族子弟自铁慈往下,与众官员子弟一例远行历练。铁慈本就是女子,心性难免不坚,再若被这慈父弱母繁华锦绣浸淫久了,怕是更难成大器!”  容麓川看看自己那些门生同僚脸上赞同的表情,心知大势已去,勉强道:“既如此,子弟们历练有三种,莫如……”  太后截断他的话:“那便抓阄。如此最公平不过,容阁老你说是不是?”  容麓川默然片刻,躬身:“老臣遵旨。”  等到被太后命人绊住的铁俨和得到消息的铁慈赶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铁俨气得蹬翻了象牙凳,听得太后传令让铁慈去抓阄,顾不得骂人,亲自陪着铁慈过去。路上道:“历练也不是坏事,等会抓阄,不管抓到什么,你都说是武学。父皇自有办法为你弥缝。”  铁慈笑而不语。  有些事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半路收手的可能了。  老太婆都被她撞晕了,硬撑着立即爬起来搞事,不就是不打算给她任何转圜的机会么。  她那菟丝花一样的娘啊,那就是个坑。  到了太后议事的明德堂,臣子们都还在,太后隔着珠帘对铁慈招手,铁慈落落大方地过去,太后指了指内侍捧上来的玉盒,笑道:“慈儿,身为我大乾储君,便当为标杆人物。历练的事你知道了,盒子里三颗珠子,每颗珠子代表不同历练方式,自己去选一种罢。”  铁慈伸手去接盒子,内侍一让。铁慈笑道:“孤怎么听见盒子里似乎有虫子爬动的声音?”  太后笑道:“哪来的虫子?你这孩子就是调皮。不然,让哀家或者你父皇亲自给你抓阄?”  铁俨当即走上前来,铁慈一拦,道:“哎,父皇你赌运不佳,可别牵连了我。”  铁俨哭笑不得地瞪着她,铁慈浑然不在意模样,一伸手,身后丹霜掏出一个银勺。铁慈羞答答地道:“皇祖母啊,我有幽闭恐惧症,这把手伸进盒子里,有点怕。”  太后脸色有点不好看,帘子外的众臣都垂了头看脚尖。  铁慈从来不惮于将祖孙不合显露给外人看,遮羞布遮的是羞,不是毒。她为什么要替这老太婆掩饰?  满朝都知道太后和她水火不容,太后行事才会更多忌惮掣肘,毕竟她铁慈如果出事了,太后就是首要嫌疑人。  再退一步说,都这样了,还想她配合演祖慈孙孝?  做梦。  铁慈拿了玉勺在盒子里掏啊掏,掏了好半晌。铁俨和众臣在帘子外,听她刮得聒噪,心里也烦躁。  直到太后都露出不耐之色,铁慈才慢慢往外拿勺子。  ------题外话------  今天有一点必需的朝堂戏。  也许有的亲没看懂其中的弯弯绕,后头会有解释的。 第十六章 妖艳贱货 铁慈不好当着容溥的面疗伤,在拼命地嚼花根,咔嚓咔嚓,又坐得高,没听清容溥在说什么,俯下脸正要问,忽然鼻尖一凉。  抬头一看,她咋舌道:“我可真成了神棍了。”  下雨了。  竹林簌簌听雨声很有意境,但是没有雨具就比较悲剧了。  铁慈披风兜头一裹,准备撒腿就跑。  回头一看容溥还站在原地,想着美人淋湿了就不美型了,再说这位还是个病美人。  一时怜香惜玉秉性大发,招手唤他:“来,我的披风大,可以遮两个人。”  刚说完就想起,披风下衣裳血迹未干,有味道。  不过容溥那样如玉如雪却又自生风流的人,想来也不会钻女人披风下。  然而立刻她便被打了脸。  “好啊。”  铁慈发怔。  孤不过是客气话……  披风一动,美人已经钻了进来,一边钻一边还和她道谢:“多谢殿下……”  他忽然止住话声,铁慈心中一紧,但随即容溥便又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挤着殿下?”  “啊啊有……啊没有。”  都钻进来了,还赶人出去,反而启人疑窦。  两人便都不说话了。  容溥比铁慈高,他很自然地接过了举披风的任务。  披风再大都有限,里头空间更有限,铁慈已经努力地向外挪,但仍免不了时而碰触。  铁慈没想过看起来文弱的容溥,身躯其实却很坚实。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男子轮廓线条的流利与优美。  淡淡昙花香气愈浓,嗅来却不扰人。  春雨洒落披风上声响温柔,披风下的空间狭窄黑暗而温暖。  容溥的侧脸在那一片黑暗中微微发光,像一条远而不冷的雪线。  这是朦胧而清朗的美感,却又带着微微的凉意,铁慈忽然想起了一首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师傅教的,随口吟诵出来,只觉得合情又合境。  容溥忽然道:“好词,是殿下做的吗?”  铁慈才反应过来苏轼不存在于这里。便大言不惭地嗯了一声,道:“我学富五车,你懂的。”  说这话是开玩笑,整个大乾朝都知道皇太女爱武装不爱红妆,尤其讨厌酸诗,宫廷诗会,从不出席。  但容溥却也嗯了一声,道:“笔写沉浮却又旷达超逸。殿下大才。”  铁慈怔了怔,忽然觉得无趣。  说句真话很难吗?  她想说话,喉咙却忽然一阵痒,想咳嗽,她忍住,背后又火烧火燎起来,步子踉跄了一下。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容溥温柔又轻的语声响在耳侧:“殿下,雨天路滑,容臣扶着您。”  铁慈眼前发花,知道自己撑了太久有点撑不住了,也就靠在容溥身上,道:“劳您了呐。”  容溥扶着她,就顾不上举披风,两人裹着披风一路歪歪扭扭地走着,铁慈心想多亏这条路清净,这要给人撞上,怕不得以为大虫子成精。  披风下两人的身躯紧紧贴着,轻微的碰触似乎也有回声,铁慈后知后觉地发觉,这样一路在雨中共披风走下去,也许明儿容溥就真成了她的男皇后了。  她忽然道:“容卿啊。”  奏对格局一开,些微的旖旎情境一扫而空。容溥立即直了身体,沉声道:“臣在。”  “你为何未上辞婚书?”  “殿下,我为何要辞?”  “你不辞是你厚道啊。”铁慈笑,“不过我可不能欺负厚道人。”她转过头,盯着容溥的眼睛,“所以,我已经定了新太子妃了。”  容溥略微沉默,才道:“臣是否有幸得知,殿下新未婚夫是谁?”  “说了你也没见过。”铁慈挥手,“辽东王第十八子,瞧,和我是不是很配?”  这回容溥沉默了更久,沉默得铁慈都疑惑了,转头看他,却在一瞬间捕捉到容溥眼底光芒有些奇异。  她倒真的诧异了,难道他还真认识那个远到天边的王子?  两人此刻已经转上大路,开始碰上巡逻戍卫,铁慈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举着自己的令牌,戍卫们远远躬身让路。  没多久一抬头,看见了瑞祥殿的匾额,铁慈笑道:“哪,我到了。接下来你自己出宫吧。我的披风不方便借你,我让人给你拿伞来。”说着便抬手唤人。  手却忽然被拉住。  铁慈愕然转头。  容溥已经离开了披风的遮盖,绵绵丝雨淋得他鬓发微湿,因此眸更清颜色更如雪,铁慈看自己的手,他却只看着铁慈的眼睛,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容溥没说话,也不放手,铁慈随即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笑起来,朗然而高贵。  “太女选婚,唯有容家未辞。你是觉得,我该感激,而不是不知好歹?”  “我不是……”  铁慈手指一抖,便松开了容溥的手。容溥却又追上一步,铁慈手里被塞了个东西,她低头看,是一支金创药膏。  她从容地将药膏收了,以一种皇族接受贡物的姿态。微微对容溥一点头,转身拾阶而上。  一大波人从里头涌出来接她。  这回容溥没有再跟上。  他立在原地,看着皇太女在众人拥簇下一步步向上而行,在他以为自己注定得不到答案的时候,铁慈忽然停了步。  “若容家未辞婚是为和萧家别苗头,那孤何必做你们争斗的器;若不辞婚单纯只是你的怜悯,孤又为何要接受他人的同情?”  她回首,高阶之上,一笑如云散月开。  “情爱或者权欲,谁也别想束缚孤。”  “孤的天下,孤自己挣。”  --------  铁慈在容溥面前装得一手好那啥,一转过身便身子一歪,众婢急忙扶住,七嘴八舌询问,铁慈哀叹:“太后又罚我跪了,揉揉,快给揉揉。”  众女便又争着给她揉,顾小小从内殿迎了出来,看见这人头泱泱模样又头痛地退了回去,铁慈要的便是这样,连呼跪出了一身汗,要丹霜赶紧备洗澡水。  丹霜推窗探头看了她一眼,便重重摔了窗扇去准备了。顾小小站在门槛边,皱眉和她道:“殿下莫再太过娇宠这些婢子了,还嫌詹事府那群老大人唠叨得少么?”  铁慈还没回答,丹霜神出鬼没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道:“顾公子少来找我们殿下几次,想来詹事府的老大人们唠叨得会更少些。”  顾小小瞪圆了眼睛,顾不上回答赶紧退后几步,除了铁慈和家人,他和谁距离近于三尺都会不安。  铁慈笑着推他走,道:“都是好姐妹,何必置气。”  顾小小一边倒退一边道:“谁和她是姐妹了……”铁慈早已笑着挥挥手入了浴房。  进了门热气缭绕,她脸上从容的神态顿时化成了龇牙咧嘴,丹霜拎着布巾在圆形澡池边站着,上来三两下就解了她衣裳,然后倒抽一口气。  铁慈却对她道歉:“师妹,对不住,留在我这委屈你了。”  丹霜的回答是将浸过药的布巾往她背上一按,铁慈嗷地一声,赶紧噗通跃入水中,激起好大一片浪花。  澡池里的水也是药水,泡起来十分酸爽,铁慈却不声不吭。好一会儿出浴,丹霜给铁慈背后上了一层胶状的药物,眼看着那狰狞的伤口便被封住平复,铁慈却依旧不满足,道:“还是当年师傅那个什么液体创口贴好用。”  丹霜翻个白眼道:“师傅统共就带来那么几小瓶,够缝你这沟一样的口子么?”  铁慈便笑,伸手拨弄着水,道:“过阵子我可能就要离京了,离京前,我要见师傅一回。”  丹霜应了,道:“离京也好,瞧你这背都快成师傅烤肉的铁网了。回头嫁人吓死新郎。”  铁慈便想到自己那个刚“镖订”的准未婚夫,那张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画像,哈哈一笑道:“那倒不见得,说不定被吓死的人是我。”  丹霜哼了一声,道:“左右是个幌子。将来不听话,宰了便是。”又道:“赤雪让人传信回来,说西部那个小狼王,最近正巧往盛都来。说是为了互市的事情要寻户部和兵部的晦气,可巧咱们的人在编排他,这人听说性子野,可不要撞上了惹出事端。”  铁慈不以为意摆摆手,道:“等他到了,我说不定都离京千里了,怕什么。”  “说到离京。你何等身份,朝中老大臣们如何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说到底是太后的庙堂。”铁慈道,“今儿太后接连吃了两次瘪,和萧常的联姻暂时是搁下了,可这口气她要不出,难免会和萧家离心。所以我猜她必定又会拿旧规矩说事——大乾官宦贵族子弟有游学的惯例,也该轮到我了。”  “游学也分好几种,武学、吟游、杂学。武学是最常见的,皇族本就应该学武,在盛都寻名师教导两年,又实惠又安全;吟游是文治,走名山大川,虽然辛苦些,但却是结交名士,示好天下学子的最佳途径,于争取文人归心,日后皇位稳固有莫大好处,而且又会选派大儒名臣跟随指导,又是一个笼络文臣的好时机;最差的便是杂学了,天下百业,随机选取,说是体察民情,体验民生,但混杂龙蛇市井,谁知道会遇上什么要命的事端?而所谓百业多半三教九流,低贱如蝼蚁,做得好于皇位并无助益,做的不好还容易败坏名声,不得民心。如果真要去游学历练,你得想法子千万别去学杂学。”  “我瞧着太后不会留我在京学武,杂学确实危险且容易被人钻空子。詹事府曾和我提过好几位名士,尤其那位儒家圣人,在朝在野都有莫大名声,若得吟游机会,倒正好去拜访,只是咱们想到的太后也想得到,得想个法子先……”  两人在澡房里絮絮说话,其余人等都知道规矩,太女洗澡时不会靠近,各自去忙碌。不防门口有人进来,却是一个华服少妇,带着两个侍女,守门的婢子见了急忙施礼,道声:“静妃娘娘。”  对方是皇太女生母,虽然来得少,但守门宫人自然不能拦。也不好说等待通报,静妃熟门熟路进门来,自有宫人带她去澡池附近,说太女正在沐浴请娘娘暖阁稍候,静妃却笑道:“正巧我做了一套里衣,用的是和州府上贡的潞绸,最是轻柔软密,这便拿去给太女试试。”  宫人都知道这位娘娘出身平凡,性子也素来柔弱,在最为深沉诡秘的后宫,本来该是活不过三天的角色,偏偏她诸般都不如人,唯有颜色和运气可称欧皇。进宫没多久皇后薨了,前头得宠的妃子接连生子,却都夭折了,轮到她早早有孕,生的却是女儿,等到铁慈被立为皇太女,她就被密密保护起来,在这宫中安然无忧地活着。  硬要说有什么不足,便是铁慈向来待她不如待旁人亲热,很少往她宫里去,年岁越长越淡漠。宫人们私下议论,却都说这位能生下皇太女那般人才,本就交了大运,她娘家无甚助力,本人又立不起来,皇太女不亲近也是常理,她也算明事理,只管安安分分便好。  静妃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心中并无怨尤,只是时日久了,难免思念,今日便寻了由头过来,好在铁慈素日虽不去她那里,但对她向来尊重,满宫的人心里也明白,这位迟早是将来的太后,自然也好生伺候着,由得她去了。  静妃怕打扰了女儿,没让侍女跟随,自己悄悄靠近澡池门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扰,却听见里头交谈声。  丹霜正用了药水给铁慈二次上药,好将来疤痕淡一些,那药着实厉害,铁慈这样能忍的人也禁不住嘶嘶连声,笑道:“好妹妹,你且轻些儿。”  丹霜冷冷道:“我就差没在蚂蚁背上绣花!”又忍不住骂,“太后好狠的手!”  静妃再忍不住,舔了窗纸凑过去一看,铁慈正坐在池沿,背对着正门,那一张伤痕纵横交错的后背,便猛然撞入了静妃眼帘!  静妃脑中轰然一声,猛地退后一步,衣裳掉落。  里头静了静,随即传出一声喝问:“谁!”  静妃下意识一惊,只觉得自己做了触怒女儿的事,又被那伤痕震住,惊惶之下竟然踩着衣裳,夺路而逃。  等到丹霜冲出来,只看见地上印着大脚印子的雪白寝衣。  ------题外话------  ……  今天的更新很肥硕,心疼。 第十七章 休心 辽东,汝州。  定安王的王宫占地广阔,气派雄伟,格局规模丝毫不逊于大乾盛都中心的那一座皇宫。  大王专门用来考校儿子们的悟心堂,此刻里里外外站满了人,都是各位王子们的随从。  慕容翊带着两个亲随匆匆赶至,快要进门时,忽然走廊拐角处转过来一个人,那人面容清癯,眼眸温和,遥遥便对慕容翊施礼。  这宫里对他这么客气的人可不多,慕容翊立即一个大躬躬到底,比他客气谦恭一百倍,“师祖万安。”  对面的清癯男子便笑起来,柔声道:“十八公子又淘气,这称呼臣如何当得。”  慕容翊笑道:“裘相是父王的老师,多年来扶持父王立经世之伟业。于辽东居功甚伟,自然是我的师祖。”  裘无咎便一脸无奈笑着摇头,忽然道:“十八公子可是受伤了?”  慕容翊顺着他目光低头,这才看见手腕边缘有隐约一点血迹,想必是先前刑讯时不注意沾染上的。  “近日天寒,就长住在了火炉子边,热火烤久了,难免流几滴鼻血。”慕容翊满不在乎地道,“要么,请师祖给我把个脉,开点去火的方子吃吃?”  裘无咎道:“热火烈油,看着喧腾,却最伤人。十八公子喜欢烤火,那就不仅要去火,还要清心了。”  慕容翊便笑起来,道:“您说的是。”  两人面对面笑,笑容一个温柔和善,一个心无城府。  一群人从后头簇簇拥拥地过来,领头人对裘无咎草草施了个礼,一肩膀把慕容翊撞到了墙边,风一般经过慕容翊身侧,远远抛下一句:“妖艳贱货……”  慕容翊踮起脚尖,扬头冲着远去的那群人喊:“……咱四哥!”  身后噗嗤一声,慕容翊挑眉,再回头时看见裘无咎已经走了。  慕四跟在他身后,他是王宫副总管的儿子,在这宫中有点脸面,慕容翊在宫内多半带着他。  永远愤青的慕四皱眉看着裘无咎离开的方向,说:“老头子阴阳怪气!”  慕容翊脸上笑意不减。  辽东盛产狐狸和虎狼,这王宫内外,遍地都是。他多年行走其间,步步惊心。好容易到得今天,谁也别想横空一脚,坏了他的好事。  比如那个什么皇太女选夫。  希望她最好有点眼色。  慕容翊转过长廊,进门,站在靠门角落,正对着悟心堂匾额。  “悟心”取的是“学贵心悟,守旧无功”之意。  慕容翊每次都盯着末四个字看许久。  定安王那颗不安分的老心脏,从这四个字便可看得清楚了。  年过半百的定安王慕容尧,生了一张有棱有角的国字脸,养移体居移气,多年富贵尊荣生活消磨了沙场磨砺出的风霜之色,添了几分威重之气,此刻神情倒还温和,看完前头几个儿子的功课,点点头放在一边。  旁边还有一大摞,毕竟有十八个儿子,但大王日理万机,哪有那功夫都看完。  所以慕容翊每次交作业,都是封皮上写得端端正正,里头心情好一片空白,心情不好画个乌龟。  王妃坐在一侧,几位跟随大王年头久的妃子们也有个座位,宝相妃位置最末,抿着唇盯着那一沓书卷,慕容翊猜她在想着是不是让大王也看看自己的功课,但慕容翊敢打一万个赌赌她不敢冒这个险。  毕竟他曾经“无意”中让宝相妃看见过自己的功课。  按旧日习惯,看完功课,诫勉几句,也便散了。今日定安王却似有心事,双手摩挲着膝头良久不语。  儿子们虽然日常斗得乌眼鸡似的,比如最近大王子和二王子都先后找定安王哭诉,但那都是私下。这家族团聚场合,人人要经营祥和场面,好妆点这花团锦簇王家,几个受宠的儿子便都聚拢来,问候身体,请教庶务,七嘴八舌要为父王分忧。  定安王便道:“如此,也便考校你们一事。说得好的,赏他内书阁行走。”  王子们顿时骚动。  内书阁是大王的内阁,掌辽东政事,内书阁行走便是许以听政,其意义不言而喻。  “若有一人,你欠了他偌大情分,如今他有罪,你当如何?”  大王子立即道:“父王常教导我们,不以私爱害公义。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情分和罪行,本就不可混为一谈。”  二王子便嗤笑一声,大王子怒目而视。  二王子道:“大哥莫生气。弟弟这笑,不过是对大哥熟读经义出口成章十分感佩而已。只是这般道理,父王如何不懂?想必这情分不同寻常,这罪行也非同一般,所以父王才会烦难是不是?”  定安王便赞赏点头。大王子面色铁青。  慕容翊不说话,只有他知道老头子指的是什么,一是指杨雄,杨雄当年对定安王有救命之恩,老家伙又想杀人又怕被人挟恩求报更怕被人指摘忘恩负义。二则是指王师裘无咎,这位定安王的老师,本身身份却是西戎上一代的皇族之后,当年王朝覆灭逃亡时带了许多西戎子弟来为定安王效命,这许多年在定安王扶持下,在西戎也颇经营了一番地下势力。如今自觉羽翼已丰,思念故土,想要回国。定安王却只想拿捏着他进而谋图西戎,怎肯放虎归山,只是整个辽东都知道裘无咎对大王忠心耿耿,为他的疆土鞠躬尽瘁,帮他挡剑都有两次,如此功勋忠诚,扣住人不放,便是定安王这种人,也说不出口。  不知就里的人,贸然回答,哪里能讨得到好。  果然接下来几个儿子七嘴八舌,还以为这是父王考校自己品行,都往公义上扯,定安王只不动声色听着。  宝相妃坐在一边,见王子们个个踊跃,只有慕容翊一脸神游天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忽见慕四低声和慕容翊说了句什么,慕容翊唇角一弯,一个微带讥诮的笑意。  宝相妃忽然就想起这许多年,只要慕容翊露出这种笑容,她保准吃瘪。  这孩子明明聪明得紧,瞧他神情,对大王这个问题也未必心中没谱,为什么就不愿上前,让大王看看他不光只有一张脸呢?  父王的宠爱又不会从天而降,儿子那么多,不努力走到他目光下,还指望他先垂顾你?  定安王还在微微笑着,但磕打膝盖的手指频率明显加快,了解他的妃子们都知道,这是他不耐烦,要结束了。  宝相妃心中一紧,忽然指着慕容翊道:“翊儿,母妃瞧着你是个有想法的,怎么不说出来让你父王品鉴一下?”  杂乱语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慕容翊身上。  慕容翊喉间一窒,仿佛还是多年前,那次晚宴上,所有目光投过来那一刻,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又来了。  压抑,愤怒,光影动荡,万物恍惚。  宝相妃有些尖利的声音再次追了过来,“说啊!”  上座,定安王盯着那张近乎完美的脸,眼神微微一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慕容翊摊开手,一脸为难和窘迫。  周边的兄弟们盯着他,或玩味,或冷笑,或面无表情,或目光灼灼。  定安王等了一会,眼底的微笑看不出任何狐疑,冲着宝相妃和颜悦色笑道:“王氏,别拿小十六开玩笑了,他哪懂这些。”  “……”宝相妃好一会才艰难地道,“……大王,这是您第十八子,最小的儿子。妾姓孙。”  定安王也没有尴尬之色,静了静道:“本王记得你是个老实的,今日却好似在吹嘘。”  宝相妃头皮发炸,急急离座,一把揪住了慕容翊的袖子,低声道:“你说,说啊!我知道你明白怎么答!别只想着报复我!你父王发了怒,咱们谁也兜不住!”  慕四站在门侧,恨不得把脚伸个拐弯踢死她算完,慕容翊垂头看着母亲因为紧张而显得分外绷紧的脸皮,忽然想起另一张相似却苍老的脸,想起那人的恩德和临去时的殷殷嘱咐,最终无声地软了肩膀。  他笑着将宝相妃从手臂上捋了下来,冲定安王道:“父王。母妃那是爱子心切,总觉得儿子一切都是好的。但儿子什么斤两您明白,哪能有什么见地?只是这既欠了恩情,道义上便势弱三分。寻常人势弱没关系,大王却必须是道德完人,否则何以以仁政德政治辽东?但又决不能令恩情置于法理之上,否则何以以法令驭辽东……”  四王子慕容昕冷哼一声道:“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废话。”  “不如不如。客气客气。”慕容翊答。  四王子身后幕僚悄悄拉他一下。  嘴不如人,何必拉扯。  慕容翊又对仿佛没看见这一幕的定安王道:“儿子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一件事。大相最喜欢的属下吐浑犯了死罪。可吐浑当年把大相从西戎的天冰窟里背出来,是过命的交情。这事儿最后怎么处理的,儿子只听老师们提过前情,后续却忘了。父王还记得吗?”  满堂静了下来。  这事儿太久远,但一旦提起,谁都记得。  大相也就是裘无咎,是辽东相国。当年吐浑那事出来没多久,大相就找到了吐浑从西戎老家就失散多年的妻和子,费尽千辛万苦接回来后,带着牢里去见了吐浑一面。  当晚吐浑就含笑自尽了。  此事无损大相任何英名,还留了一桩恩义知己的美谈。  要想不欠人情,就用更大的人情来覆盖。  至于更大的人情如何就这么巧地在需要的时候到来,那就是当事者自己心知肚明了。  刚才廊前相遇,老狐狸利眼如刀,明显已经对他起了怀疑,如今正是他想要回西戎的关键时期,保不准便会拿这怀疑去和大王换取自由。  慕容翊既然被逼着开了口,自然要将任何可能都先堵死。  给大王提供堵回裘无咎的办法是其一,提出当年的事有猫腻,让定安王对裘无咎的心机忌惮又是一招。这样即使裘无咎和大王说怀疑他有双重身份,大王也未必能信。  刀剑尚未拔出,战场已经开杀。  定安王在膝盖上一直敲着的手指,由慢而快又放慢,这是他在思索,片刻之后他笑了笑,对宝相妃温柔地道:“别总站着,坐下罢。”  宝相妃眼底爆出喜色,满意地看慕容翊一眼,款款回去坐下。  定安王并没有再多提这件事,如同平常一般继续谈学业和家事,只是今日因为慕容翊的回答,他特地在最底下将慕容翊的功课抽了出来。  打开扉页,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定安王眼角抽了抽,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封底画了个猪头,长相俨然有点像授课的夫子。  定安王啪地将书卷一合,盯住了慕容翊。  慕容翊一脸慌张又悔不当初的表情。  定安王盯他半晌,并没说什么,将功课扔了回去,说声散了吧,便起身走了。  一屋子的人站起来相送,慕容翊殷勤地上前一步要搀扶他过门槛,脸一侧,定安王正好对上了他钻了耳洞的耳垂。  定安王眼底掠过一丝嫌恶,不动声色让过慕容翊的手,自出去了。  慕容翊直起腰,在一屋讥嘲的眼神中,轻松地笑了笑。  ……  ------题外话------  这本真的是男女主相遇最晚的一本,因为设定的原因,就没法早早相遇。不过也快了,而且我可以保证,相遇后对手戏份真的很多很甜! 第十八章 十里红妆 铁慈不说话。  太后叹息一声,竟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铁慈忍住猛地上头的恶心感,扯开一个微笑,把脑袋亲昵地往她手掌上迎了迎。  这回太后很快地缩了手,在衣袖上擦了擦手,又轻声道:“常儿有什么不好?萧家给你荫庇不好吗?还是你以为你这样,真能继承皇位?”  铁慈望着她,太后眼眸弯弯,藏着警惕。  铁慈忽然咧嘴哭道:“太后,我悔了啊!”  太后怔住。  “我悔了不该不听话啊!我悔了我一个废物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啊!”铁慈哭得眼泪横飞,半直起身,她比太后高,太后还半蹲在原地,仰头怔怔看着她。  “我错了我给您磕头赔罪啊!”铁慈猛地磕下头来。  冲着太后的脑门。  “砰”一声闷响。  脑袋相撞,似乎隐有骨裂之声。  太后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猛地向后一倒,几乎立刻,额头便缓缓鼓出包来。  室内那股沉沉的气息猛然流动,充斥着狂怒的气息,大抵没想过一直很乖的蝼蚁竟会来这一招。铁慈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平地生狂风,砰一声,那重达千斤的铁香炉猛地滴溜溜一转,砸向铁慈胸口。  铁慈就地一滚,从香炉矮足下险之又险地避过,再一个翻身已经到了门口,一拳砸向紧闭的门扉。  咔嚓一声裂响,那厚达半尺的包铁木门竟然给她一拳砸出一个洞,天光刷地透入。  狂风忽止,里头的人似乎在犹豫什么,铁慈趁这一瞬间,一把捞起自己的披风,踹开门冲出。  她站起身的时候还歪歪扭扭,跨出门那一刻却已经挺直背脊,披风刷地展开,如黑云悠悠在身后一卷,当人群涌来的时候,看见的依旧是面容平静身姿挺拔的皇太女。  李贵冲在最前方,看见铁慈的时候一顿,他对小佛堂里每次玩什么把戏自然心里有数,有点犹豫地看了眼铁慈身后。  铁慈对他笑,抬腿猛地后踢,身后的门被撞开。  李贵下意识往前走一步,挡住身后人们视线。  铁慈眼角余光看见一道黑影原本俯伏在地,似在查看太后状况,却在门开的那一瞬间,抱起太后,一闪没入黑暗中。  果然她猜中了,这人就见不得光的。  李贵看见那道黑影,脸色一变。铁慈已经道:“孤在太后这里,发现可疑人士……”  李贵立即道:“殿下说笑了。太后向来爱清净,都是孤身礼佛,佛堂内外看守严密,绝无嫌疑人士出没。”  “孤很担心太后安危,或者还是应该唤白泽卫前来搜查……”  “殿下多虑了。白泽卫承担整个皇宫戍卫,职责重大,轻易都唤了来,万一别处让人乘虚而入……”李贵飞快地低了头,“只是殿下担忧也不无道理。殿下放心,稍后奴婢们定会小心查看。天色已晚,还请殿下早些休息。”  铁慈要的就是他不追究太后的事让路,立即点点头,道:“罢了,也许我眼花了。”  李贵躬身让路,铁慈走过他身边,身后大开的门扉,再次缓缓关闭。  铁慈忽然一转身,作势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大笑道:“太后,孝敬您个新鲜玩意,看我的万花流光七彩冲天灯!”  “砰”。缓缓关闭的门仿佛忽然被里头的人踢了一脚,立即重重关上,震得檐头微尘簌簌落。  铁慈手中却空无一物。  “啊呀忘了,其实我根本没带呢!”  屋子里头再次砰一声,像谁砸了什么东西。  铁慈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出容和殿,她脸上笑意便收了,匆匆走了一阵,一个转折,行入冷宫群后的一片竹林。  她一直走到林中深处,确定无人,才低头靠在一株老竹上,猛咳起来。  背上火辣辣的痛,咳嗽让这疼痛雪上加霜,铁慈却用力地咳,沉闷的咳声在瑟瑟林中回荡。好一会儿,直到吐出一口淤血,铁慈才长舒一口气。  师傅说了,诫鞭太重,必须尽快把淤血清出,不然盘桓在内腑,迟早伤及根本。  她有点艰难地手摸后背查看。黑衣已经碎了,饶是穿了几层厚衣,也染满了鲜血,好在颜色深看不出来。再被披风一罩,了无痕迹。  林中有簌簌声响起,有扭曲的黑影慢慢覆盖上地面。  铁慈看着脚下的黑影,没有抬头,轻声道:“老家伙身边应该就是那种传说中的人物。”  那个影子低低嗯了一声,道:“三狂?五帝?”  “江湖人也可称帝?”铁慈笑一声,“不过是伥鬼而已。”  影子道:“很厉害。”  “我今天试探了一下,确认他怕光。另外,他可能还怕水。我去小佛堂那么多次,从未看见过有水。”  “高人的弱点可不会留在传说里。”  “但他的命迟早留在我手里。”铁慈擦去嘴角的血迹,“三的N倍数,我记着呢。对了,顺便再查一下有没有哪位高人曾经被狗咬过。”  “……这和狗有什么关系?”  “狗也不想和他有关系。”  “……你被打傻了吧?我觉得你再不离开,你的命得先留在人家手里。”  铁慈抬眼看天色,最后一点日光被竹叶斑驳地切割,只留叶边一道灿然金。  “放心,快了。”  影子淡去,铁慈转身,忽觉不对。  为什么还有一条影子?  长长地铺在竹叶斑驳的林中,一动不动地扭曲着。  她转过身,顺着那影子的轨迹看过去,发现因为角度的关系,人其实有点远。她转过一片假山石,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颊畔一片淡淡昙花香。  遇袭的那一瞬间铁慈的手臂已经横挥了出去,这叫铁锁横江,她贯注十成力气,碰上了对方胸骨得塌成烂尾楼。  肌肤险险擦上胸骨那一刻。  对方忽然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如果打痛我,我会叫。”  铁慈手臂已经来不及收势,猛地手掌向后一弯,反搂住了他的腰。  好细。  她轻声问:“然后呢?”  “我一叫,对面缸里那两位会受惊。”  假山石后有金缸,原本种着睡莲,现在是春天,里头是空的,上头正好乱石掩映,颇为遮蔽。  这也能作为寻欢场所,铁慈表示,你们宫里人真会玩。  “然后呢?”  “有人会得马上风。”  “那不挺好?”  “是挺好。毕竟如果你没有弟弟那当然对你很好。”  铁慈不动了,过了一会,沉迷思考的她无意识捏了一把对方的腰。  对方身体猛地一弹,铁慈反应过来,眼前的不是丹霜赤雪小虫子顾小小等等等等……  她讪讪放开手,准备道歉,只是没想好道歉的措辞,不知道是霸道总裁式好还是绿茶白莲式好?  还没想出结果,刚才的动静好像惊动了那对野鸳鸯,簌簌一阵响动,却没看见人出来。铁慈等了一会,动静反而没了,她悄悄走过去一看,金缸另一面竟然有个洞,那两人从洞里爬走了。  看着地面上那两溜爬行轨迹,铁慈对大乾皇宫偷情人的敬业程度叹为观止。  人都跑了,自然不能去追。铁慈想着刚才那人那句话。敢情女方是宫妃,这是在找人借种,要给她添个便宜弟弟?  后宫向来藏污纳垢,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皇帝老爹后宫多年不育,子嗣已经成了一道光,盯得后宫所有孤独女人眼睛发红,在这种情形下,为了子嗣铤而走险也不奇怪。  但是这是太后严控下的后宫,后宫守卫之严是历年之最。真的有人能这么大胆地偷情成功?  还有,她老爹还年轻,想要个孩子,为什么不在她老爹身上努力,非要冒这杀头的危险偷情?  铁慈蹲在缸边,盯着那个洞,像看着人类生殖史上的各种奇葩。  等她转头,就看见刚才的捂嘴兄,正在整理腰带。  铁慈:“……”  不是。兄台您这动作,会让我错觉方才那对奸夫**是你我。  月亮升了上来,辉光悄移,那人的半边脸渐渐显露在月色下,铁慈一瞬间脑海中掠过“碎玉列星,朗山高雪”。  似那玉碎在华堂璀璨如列星,似那郎朗高山之上雪月相接霜天彻。  铁慈欣赏了一会美色,又在想如果那些容溥的崇拜者,知道他们心中的林下高士山中美人,却会躲在暗处窥人偷情,房子会不会塌了。  容溥却是个能将任何猥琐的事都做得不染烟火气的人,他在月下斯斯文文冲铁慈行礼,笑容虽淡弧度完美:“见过殿下。”  两人自然见过,说起来还是亲戚,表哥表妹天生一对那种。  但铁慈对世家大族其实没什么好感,而容溥刚入仕,以铁慈的身份,不想见他,也就几年见不着。  如今一见,真好看。  铁慈笑了,挥挥手,一转身跃上金缸,翘起二郎腿,抬手在假山石缝里采了朵花,那花叫甘荷,根茎清凉而微甜,能治内腑血热。  铁慈叼着花,笑吟吟地俯首看容溥:“听闻你很少进宫,今儿却入夜了还不走。怎么,这么想当我的男皇后?”  容溥仰头看她,月光下金缸上的少女,一双长腿在空中摇荡,细巧的靴跟敲在缸身,声响清越,而她面容被月色洗礼,更清亮得像浸润在碧水中的精巧玉盘儿。  花色很艳,不抵她红唇灼然如火。  他敛了眸,轻声道:“敛之入宫给姑母送三春礼,不想巧遇殿下。”  溥有广大的意思,所以容溥字敛之,这是容首辅亲自给嫡长孙取的字,爱重可见一斑。  容家也有女选入皇宫,位列三妃,封号为宁。三春礼则是大乾在春季的第三个节气所设的节日。  顿了顿,他又道:“若能得殿下垂青……敛之,幸何如之。”  ------题外话------  这本建议大家还是当独立的故事看吧,不加滤镜看人看故事才更加客观呢。 第十九章 辽东宅急送 夜半时分,在宫中不惜钱财,收买人脉的宝相妃,也得到了一个消息。 这让她从儿子得尚皇太女的欢喜中迅速清醒,匆匆披衣起床。 灯火照耀她铁青而苍白的面容,半晌忍不住喃喃怒骂出声。 “金氏和十一那一对贱皮子!竟敢抢我翊儿的太女夫尊位!” 她披了衣裳便要往外走,却被急急赶来的嬷嬷拦住,又不是得宠的妃子,这半夜三更往大王寝宫赶,不是触霉头嘛。 宝相妃也并非不明白这道理,皱眉坐在床头思量半晌,问:“大王今日下的王令还在我这里是么?” 嬷嬷道是。宝相妃是慕容翊之母,定安王便将朝廷文书和王令传给了休心院。 宝相妃紧紧抿了抿唇,半晌幽幽道:“说不得,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一个时辰后,已经睡了的慕容翊被叫起。说宝相妃得了急病。慕容翊急忙起身,匆匆赶往休心院,还没进门便问:“白日还好端端的,如何忽然得了急症?太医可看过?什么症候?可吃了药了?” 嬷嬷们小心翼翼答着,说是听闻喜讯娘娘高兴,晚饭多饮了几杯,又吹了风,半夜便忽然烧了起来,太医已经来看过,说是风寒入体,颇有些沉重,因此才唤了公子来。 慕容翊进门,便见宝相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头上缠着帕子,眼下青黑,一脸憔悴。他素来见惯她盛气凌人精神亢奋,倒少见她如此虚弱,倒有些不习惯。便在她床边坐了。 此时婢女熬了药送来,慕容翊亲自接了去喂,宝相妃倒也没推拒,半阖着眼,喝了几口后便道:“半夜奔波,寒气入体,且用些夜宵热粥吧。” 便有侍女送上夜宵来,在宝相妃的榻上安了小几,将宝相妃扶起,母子两个对坐用夜宵。慕容翊并不习惯和母亲太过亲近,刚想托辞拒了,宝相妃已经道:“你要走了。上次没能好好吃的饭,这次便由娘补上吧。” 慕容翊心中一动,默然坐下,宝相妃神情恹恹,亲自给他盛了粥,勺子在瑶柱鸡丝粥中轻轻搅了搅,散去热气才递给他,又唏嘘道:“方才身烫头晕,睡不着,将诸事回想了一番……近些年,娘亲心急,待你苛刻了些,你莫见怪。” 慕容翊搅动勺子的手一顿。 宝相妃素来是个刚硬的,极少低声下气给人赔罪,更不要说给儿子赔罪,这么多年来,他见惯她金刚怒目,凌厉如锋,从未想过她也有放软声调说这些的时候。 想到刚刚自己做的事,不免心中五味杂陈。 再一抬眼看见难得没有按品大妆的母亲,发鬓松散,隐隐露出一线霜白,竟是有白发了。 能生下姿容如慕容翊,宝相妃自然也是难得的美人,她又极其要强,便是日常在自己宫里,也衣裳整束,发髻溜滑,称得上艳光照人。慕容翊也从未想过,母亲竟然也有露出老态的一天。 慕容翊盯着那一线微白,五味杂陈的滋味便化成了淡淡的酸楚,为了遮掩此刻眸中神情,他举起碗,灌了自己一口。 碗挡住了视线,因此也就没有看见那一霎宝相妃眼神的微喜。 喝了一口粥,慕容翊才道:“母妃,外公去时,曾劝您过刚易折,让您戒痴嗔,开心胸,忘得失。随缘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放得开才见大天地……” “这吃人的宫里什么都不在乎你我早死了!”宝相妃脱口而出。 慕容翊愕然。 许是察觉自己控制不住的态度激烈,宝相妃喘一口气,缓下语调:“我省得。你也莫太操心。” 慕容翊听出她语气中的敷衍,心中叹息一声。宝相妃又道:“别不信娘,你过得顺意,我便放得下。” “什么叫顺意?” “成为太女夫,获得皇家身份,叫你老子高看你一眼。日后在太女身边好好筹谋,太女夫虽说不能入仕,但太女是要做皇帝的,等她做了皇帝,天下事决于一人之手,又有什么不能改的?你且……” 慕容翊蓦地笑了一声。 “敢情这是要我做以色侍人的妖姬啊。” 他忽然便不想说什么了,意兴阑珊站起来,道:“母妃好好休息吧,儿子还有事,就不……” 眼前场景忽然水波般晃动起来,诸般事物连同母妃的脸都在盘旋浮沉,那张脸上薄薄的唇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却觉得那双眸子光泽黏腻,像择人而陷的漩涡。 天地在飞速坠落,青绿沥金团鹤平棋天花仿佛当头砸下,在最后陷入意识混沌之前,他终于听清了宝相妃最后说的几个字。 “……娘都是为你好……” …… “丹野?” 铁慈唤出这名字,对面红衣少年唇角一翘,笑了。 这一笑双眸微弯,那种沁人心扉的甜蜜感又来了,然而唇角微露的雪白的小虎牙眼眸里微闪的精芒,又让人隐隐警惕,像看见外表甜美实则利爪的猛兽,欲喜而不敢,欲近而不能。 他声音也带着大漠狂沙般的沙哑感,却颇是动听,只是韵律稍稍有些奇怪,“你就是那个命人散布我谣言的皇太女?” 铁慈笑眯眯地看着他:“什么谣言?孤怎么没听过?” 丹野撇撇嘴:“就知道你们这些南蛮子狡猾,遇事先抵赖。我最近就骂过你,然后我一进盛都,就听见那些编排,不是你是谁?” 铁慈好奇地道:“你骂过我什么?” 丹野嗤地一笑:“骂你是废物啊!” “我是废物。”铁慈笑,“那刚才偷袭我没成功,还被我一脚踢出去的丧家之犬,又是什么?” “我要真偷袭,早一刀劈了你。”丹野不以为意,“不过给了你可乘之机,怎么,你一介女流,还真以为能和我比?” “能不能,比比就知道了。”铁慈一伸手,小虫子捧上一个包袱,铁慈拿出来组装,是一柄轻巧的牛角弓,“听闻丹野狼主射术无双。孤正巧也于射术上略有薄名,择日不如撞日,要么就来一发?” 西戎之主称狼主,丹野为西戎王最受宠爱的儿子,立为继承人,也得了这样的尊称。 传闻里这位也和狼一般,暴戾又隐忍,沾上了便甩不脱,十分难缠。 丹野也从背后拿出随身的弓,扬起下颌,问:“怎么比?” 铁慈向前一指。 “比速射。三百步外那条死胡同看见没?令人取铜锣铜鼓挂在胡同尽头壁上,你我各占一边,蒙住眼睛,各取一百箭矢,你射鼓,我射锣,箭未射完不可取蒙眼布,击响次数多者胜。” “箭来。” 五成兵马司的人,以及东宫九卫早已闻讯赶来,都知道铁慈的脾气,并不靠近,只约束驱逐民众,拉开防线,防止被箭误伤。人群都被隔在了很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丹野眯眼看了一眼铁慈指的方向,隐约前头旗幡招展,高楼林立,他却不熟悉盛都,也没多想,眼见有卫士取了铜锣站定,便蒙上眼睛,吐气开弓。 另一边,等他蒙上眼睛,正装模作样蒙眼睛的铁慈,把布带一扔,立即坐在了丹霜拖过来的凳子上,小虫子捧上来一盘糕点。 那边丹野果然射术了得,几乎片刻,鼓声便咚咚响起,节奏十分均衡,听来气势浑然,仔细听竟是塞外破阵曲的曲调。 铁慈鼓掌。 这控制力、膂力和准头当真了得。 丹野听得铜锣没动静,微微侧首道:“你们南人贵人最喜欢弄虚作假,你那射术也不知是被谁让着捧着,便当真以为自己是神射了,今儿便教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射术。”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铜锣一阵急响如狂雨,顿时愕然。 这速度…… 铁慈跷着二郎腿笑眯眯看着,抬手对长街那头飞了个吻。 那狂雨顿时越发激烈,简直奏出了雷阵雨的节奏。 丹野被那当当当当狂响惊得箭也忘记了射——拉弓换箭总需要时间,而这些急声毫无停顿,他能听出一霎间竟有近百声。 这简直荒谬,总共也就一百箭! 巷子尽头和周围都已经清场,他听力极强,确定蒙上眼之后,无人走近,难道真是铁慈射出来的? 他可万万不肯信。干脆也不射了,将弓一抛,蒙眼布也不解,便大步往前走。 他一走,铁慈立即起身,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走人也。 那边丹野一边走,一边听见锣声犹自如急雨,四周却并无箭过的凛冽风声,一把解下蒙眼布,就看见对面铜锣微微颤动,无数细碎之物正砸在铜锣上,声响不绝。 他缓缓抬头。 就看见两侧高楼红灯高挂,锦绣绮罗,绮罗里无数胭脂美人,正笑吟吟凭栏,有人嗑瓜子,有人吃话梅,有人啃鸭翅,吃完了,红袖一招,瓜子壳话梅核鸭骨头便往那铜锣上扔,铿然响声清脆。有人还在比准头,扔上去了便招手娇笑,扔不上去便啐一口。 两侧全是这样的花楼,花楼上女子密密麻麻,每人吐一口,铜锣便能响百声。 丹野:“……” 见过作弊的,没见过这样作弊的! 他这一抬头,楼上的妓女们便都眼睛一亮,顿时都急着在这又野又甜又特别的少年面前卖个乖儿,但卖得又太急,于是瓜子壳儿话梅核儿鸭骨头儿便纷纷落了丹野一身。 丹野:“……” 他霍然转头,看向巷子那头,果然那边别说铁慈,连刚才那些护卫也都全不见了。 一阵沉默。 一枚话梅壳儿砸过来,他神思恍惚,竟然忘记了避让,啪地一声,黏答答的话梅核黏在了他脸上。 丹野转头,缓缓拈起那核儿,盯着楼上。 那吐话梅核的妓女本来还在嬉笑抛媚眼,接触到他的目光,惊得浑身一颤,十分精乖地向后一躲。 便在此时,呼啸声起,丹野指尖的话梅核儿携风而至,啪一声炸响,那深红雕栏扶手之上,多了一个贯穿的深洞。 扶手足有半尺宽厚,若那妓女还站在原地,那话梅核儿穿过的就该是她胸口。 这回换成了楼上一片静默。 片刻后,女子尖声的怒骂便如潮水般卷来,伴随怒骂的还有再次如雨点般砸落的旧鞋、臭蛋、月事带、裹脚布……也有女子穿旧了的亵衣肚兜,哗啦啦砸了丹野一头一身。 砰砰砰砰关门声急响,等丹野从一头肚兜月事带臭袜子旧鞋中挣扎出来,再抬头看时,两边的妓院花楼统统关了门。 片刻之后,一声怒吼,响彻长街。 “铁慈,我一定要把你卖到西戎王帐做女奴!” 第二十章 好大一朵白莲花 铁慈溜溜达达回宫。 一点也不担心丹野追来。 她对那一条街的青楼有信心。 而在两大婢子看来,皇太女大可以对全大乾的青楼都放心。 这当然不是因为皇太女是所有青楼的幕后老板,纯粹是数年前,太后忽发奇想,要取缔天下的青楼。这原本是好事,但取缔的方式并不美妙,太后认为妓女以色媚人,败坏纲常,下令所有妓女黥面发配至各蛮荒之地。 那些地方或者炎热异常,或者终年飘雪,这些养尊处优的女子一旦去了,路上就能要了她们的命。而黥面之刑,也会绝了她们得到照顾的可能。 此令一下,群芳哀哭,但她们身份低贱,虽然认识无数达官贵人,但关键时候,达官贵人可不愿意认识她们。 后来有胆大女子,无奈之下,在皇太女从清净寺回宫的路上拦驾,请求太女看在同为女子份上,救她们一救。 这话其实冒犯之极,其时皇太女却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当场答应。只说会想办法斡旋,听来完全像一场托辞。众女绝望地看着凤驾离去,已经做好了相约自杀的准备。 铁慈回宫之后,就通过顾小小,请来了顾尚书。 第二日,顾尚书上书,提出青楼取缔固然顺应人伦,只是天下这许多妓子,全部押送边疆,耗费军力粮米,押送去了也不能劳作,平添路上白骨,有伤天和,于太后贤名也有损。倒不如令其戴罪立功,取缔私娼,转为官妓,每年轮流劳作一月,劳务所得捐献善堂,并增加青楼乐馆之类烟花场所税赋等等。 说白了就是要将这些女子利用起来,多劳动,多交钱,为国家增加财政收入,为百姓做点贡献。 铁慈知道朝中文武,其实不乏和某些名妓交情不凡心中不舍者,只是轻易不能出这个头。 只有顾尚书是个正人,不爱掺和这些事,只关心如何从有限的国库中挪出足够支应各方索要的银子来,只要和他说某件事能挣钱,他一定乐意出头。 果然顾尚书一开口,便有人站出来,以各种理由来委婉为这些妓女求情。文臣谁都有三寸不烂之舌,太后终于松动,采纳了顾尚书的建议,盛都妓女逃得一命。 后来人们明白其中隐情,盛都妓女们的闺房里,人人偷偷奉皇太女的长生牌位。 那年,皇太女十一岁。 所以别说糊弄一个西戎小狼王,便是把这只狼扒皮抽筋,妓女们也一捋袖子,干了! 至于什么传个谣言,在朝野间嚼弄个笑话,铁慈需要三更传,绝不会拖延到五更。 盛都热搜榜幕后大佬,铁慈也。 铁慈回到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加紧收拾,开始封宫。 天色已晚,赶紧扯呼。 赤雪丹霜一边被她指使得团团转,一边诧异地问:“殿下,太女出宫历练是要经过礼部专门排仪仗流程,并且昭告天下,由百官送出京十里的。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功夫才能把这些事整饬完,您这么着急做甚?” “什么?你们是要全天下都知道我什么时候出京,带了几个人,去了哪里,然后安排抢劫的抢劫,安排暗杀的暗杀吗?”铁慈扬眉,“还是你们觉得,那批被我连累不得不出京吃苦受罪的盛都豪门子弟,人品高洁,度量宽宏,绝不会想趁着和我一起出京的机会,联合起来搞我?” 一阵沉默。 赤雪转身出门:“姐妹们,把我的十全大补百宝囊和京中子弟八卦大全都找出来!” 丹霜默默地摸出一双缀满铜钉的手套给戴上了。 “小虫子,你留下来看家。这满殿的姐姐妹妹,花花草草,猫猫狗狗,上至孤的一根发绳,下至小杏儿的肚兜,少了一个,孤都拿你是问。” “您放心,您回来清点,保证只有多的,绝不会有少的。” “……那倒也不必。另外,这满殿的人,也未必都妥当,孤不在,你关上殿门,谢绝访客,也轻易不许人出去交联。” “您放心。您不在,雪球儿脖子上的铃铛都别想响一声!” “……那倒也不必。” 半个时辰后,在其余人等都熄灯睡下后,铁慈带着两大侍女,悄然出了殿门。 她并没有立即走,而是绕到景仁宫,景仁宫宫门已闭,皇帝已经就寝。负责宫中防卫的白泽卫穿花般巡逻,铁慈轻巧地利用两班交汇之时,一闪转到了一个拐角,拨开墙角的灌木,那里有个圆圆的洞,看上去像个狗洞。 尊贵的太女殿下,屁股一撅,爬了过去。 这个洞只有她和皇帝知道,是小时候父女俩捉迷藏游戏的必胜法宝。已经冷落了许多年,如今又派上用场。 不惊点尘地进入寝殿,铁慈将一封信放在书案上,顺手将一个长条形的垫子放在案上。 那是她听师傅说什么鼠标垫后,命人做的。父皇长年批阅奏章,手腕都磨出了茧,弄这么个垫子垫着,应该能好些。 她转身,看着床上沉睡的皇帝,月光一线抹过他眉宇,眉端紧锁。 铁慈默然立在月光中。 父皇平日里对着她总是喜笑颜开,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父皇睡着的时候,眉头皱这么紧。 这傀儡帝位,这浮沉山河,这森冷宫廷,这如山禁锢,终究夺去了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青年皇帝模样,换了今日的沧桑中年。 如果她始终不能唤醒皇族血脉,那么这沧桑中年,又将面临怎样的月冷寒声,烟火皇城。 半晌之后,她上前,给父亲掖紧了被角。 然后转身离去。 春夜的月色溶溶濛濛,桃花杏花收了蕊,枝干斜斜映着苍蓝的天,那一点轻红薄艳,望上去也像天际彩色的星。 铁慈最后遥遥看了看点芳殿比别处更多,探出宫墙的桃花,悄然迈出了内宫宫门。 宫门入夜不可开,但是她在宫中多年,能用的人还是有几个的。 出了开了一缝的宫门,越过月色汤汤的宫门广场,师傅安排好的马车已经在广场边缘等候,赶车的车夫是个聋哑人,也是师傅派来的。 她不用宫中侍卫,不调动太女九卫,萧太后就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铁慈将一个东宫执事令牌挂在车外,便避过了一路的宵禁盘查。 马车一路出城,直奔城外渡口。 铁慈自出生后从未离开过盛都,此刻却在车中坐得笔直,绝不回头。 马车经过顾府,这一片连绵都是大臣豪族府邸,从一户户石狮红灯前驰过,各家门户里隐有动静。铁慈心中一动,掀开车帘,却在此时听得里头一阵喧闹,砰地一声大门开了半扇,一只靴子刚刚探出来,瞬间又被人拖了回去。铁慈看见那靴子被倒拖出直直一条线,顾小小的大叫声从里头传来:“啊啊啊啊不要碰我!” 隐约还有户部尚书顾大人的怒吼:“拖回去!半夜三更揣着包袱要干什么!跟谁私奔吗!” 私奔的对象坐在马车里,短促地笑了一声。 顾府里头忽然唰地一下,扔出个巨大的包袱,里头顾小小凄声惨叫:“给我收着,我会去找——” 铁慈喝:“丹霜!” 丹霜一抬手,丝带甩出,接住了那个包袱。 卷回马车时,整个马车都震了震。 铁慈扶额。 顾小小这是要搬家咩? 巨大的包袱挤得她没地方坐,铁慈一瞬间想扔回去,先打开包袱看看到底是什么,片刻后,她伸直手臂,拎着一条犊鼻裤,怒吼:“顾小小,你毁我闺誉!!!” …… 顾府门口的插曲,没有拖慢铁慈的脚步,半个时辰后,她到了行风渡口。 这是盛都最大的渡口,承接着南来北往的水脉和运输,渡口巨船林立,一些小船挤在巨船的阴影中摇荡。 依旧有一个聋哑人接着,比划着告诉铁慈,不慈大师已经为她备好了一艘中等船。 这是铁慈要去见师傅的原因,要想不惊动宫中朝中离开盛都,师傅能帮上忙。 铁慈正要跟他上船,忽然听见岸边传来乐声。 是琴音,凄切缠绵,倒映这半江明月半江花,生生将那春夜繁景,衬得瑟瑟几分。 铁慈听了一会,愕然:“这大半夜的,谁在奏哀乐?” “哀乐”戛然而止,随即一阵急咳。 铁慈一听这咳嗽,素来雍容的人顿时变色,拔腿便走。 然而已经迟了。 身后一把声音哀哀切切。 “殿下——” 铁慈一听这一波三折的呼唤,便全身鸡皮疙瘩自动排队,抖啊抖地控制不住。 她转身,果然看见她那惨白前未婚夫,弱不胜风地斜斜靠着一棵歪脖子柳树,身后两个小厮,一个捧巾,一个捧盂。 铁慈每次看见这两个标配,都免不了恶毒地想,这两人是不是随时备着以防他家公子吐血擦嘴漱口来着。 可惜每次都很失望,没等着。 对面那家伙那一脸怨妇表情,瞧得铁慈产生怀疑,主动退婚的那个莫不是自己? 既然撞上了,倒也不必装不认识,铁慈落落大方打招呼:“齐公子,你好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齐慕晓脸色更难看了,站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道:“殿下,您这是在怨我了。” 铁慈笑了笑。 这几天这话已经听第二次了。 这一个个的,总让她错觉,负了人的是她好像。 她温和地道:“齐公子这话从何说起?男婚女嫁,不合则散。缘分深浅,本就不是由人定的。” 齐慕晓盯着她,轻声道:“殿下……这是祖父的意思,我事先并不知情……” 但你也并没有挽回的意思。 铁慈又笑了笑。 被退婚虽然她不在意,但终究是身为皇太女的耻辱,这白莲茶还要装模作样纠缠不清,怎么,婚退了,又怕得罪人,这是来弥缝了? 正想着用什么方式解决他,听那边白莲茶又幽幽地道:“自从知道殿下要历练,我便在这渡口等着了,殿下若要走,一定会最快速度走,订婚多年,没人比我对殿下更了解……” 了解我,所以你敢退婚后还在这里堵我? 铁慈眨眨眼,意味深长地道:“是吗?可孤觉得,你还是不够了解孤啊。” 齐慕晓愕然抬头,就见素来尊贵雍容的皇太女,微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晓晓,你与孤订婚多年,孤就想着你素来情深义重,断然不会这么绝情主动求去,你如今一说,孤算是明白了,你果然对孤余情未了,为此不惜和家中决裂,这真是再好不过,那今夜,你便随孤一起离京历练吧!” 齐慕晓:“……!!!” ------题外话------ 木有留言,你们都在攒文,你们都不爱我了,嘤嘤嘤,满地翻滚。 第二十一章 海上生明月 齐慕晓:“……!!!” 我是谁,我在哪?我这是遇见了什么了?! 铁慈微笑款款将他一拉,她手上何等力气,顿时齐慕晓一个踉跄跌了过来。 铁慈却也不想扶他,正想撒手让他跌个马趴,忽听远处一阵喧嚣,火把晃动,蹄声疾速,似乎有很多人正在接近,隐约还有人喊:“果然到了,大家快点!” 铁慈变色,急声道:“齐慕晓,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知道!” 齐府也在达官贵人云集的太平街一带,那里官宅连绵,长檐交接,大学士家的碧桃,总会被左邻大理寺卿家的丫鬟摘去,大理寺卿家的榆钱儿,最早一批都是被右舍兵部尚书家下锅。 齐慕晓如果出来得张扬,那就瞒不住人。 齐慕晓愕然道:“……这……没有啊……” “你出来时候带了多少人?” “也就七八个小厮,赶车的,伺候的,垫脚的,穿衣的……” 铁慈:“嗐!” 你才该是皇太女! 几句话的功夫,人群已经到了近前,果然鲜衣怒马,金辔雕鞍,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京城高官家的纨绔们。 也是这次历练名单中的倒霉蛋们。 铁慈拔腿就走。 看那群人冲得太快,她怕惊马撞着娇弱的前未婚夫,拖着齐慕晓便奔。 齐慕晓却以为她是真的要抓他去吃苦历练了,被她拖得跌跌撞撞,惊吓地道:“殿下!殿下!” 铁慈不理,埋头狂奔。 她出来得隐秘,没带卫士,此刻渡口全是对她心怀恼怒恨被她牵累的贵族子弟,趁这夜里,无人知晓,假作误会,逮着她狠揍一顿是十有八九的。到头来推说不知道,法不责众,这亏她就只能自己吃了。 她铁慈什么都爱吃,就不爱吃亏。 她在那边狂奔,齐慕晓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放了我!放了我!我不能这样跟你走!你……你……” 铁慈不理。 那引路的聋哑人没武功,被丹霜夹了一起奔,丹霜问他船在哪,聋哑人一指。 铁慈一看,足足还有一里远,而身后马蹄近在咫尺。 齐慕晓见她不放开,大惊之下猛拽她袖子,哭道:“殿下……殿下……我知道您舍不得我……可是咱们没缘分……您就……您就放了我吧!” 铁慈:“……!!” 她转头,盯着齐慕晓,齐慕晓被她盯着一个瑟缩,捂脸呜咽道:“殿下……您就别再纠缠我了吧……” 张开的手指缝间,缓缓流出一道白沟。 铁慈:……娘的还擦粉! 以后再看见雪白的男人,都是擦粉的,统统打死。 她忽然笑了。 在齐慕晓耳边,悄声道:“齐郎可真是无情哪。” 齐慕晓一抖,没敢看她。 铁慈又笑:“望你以后,莫要后悔。” 她伸手,将齐慕晓往后一推。两大损婢心有灵犀,一起扑向齐慕晓,齐声娇喝:“殿下!” 人群大叫:“在那!”马蹄声狂追而去。 铁慈一个转身,撒开大长腿狂奔。 却在即将到那船前之时,看见有人跳下水中,手中寒光一闪,戳破了船身。 铁慈:“……” 她心中警兆一闪。 纨绔们是一起追来的,追来的方向还在她身后,凿船的人却在她前方,很可能不是一批人。 有人要绊住她。 那此事就变得分外危险。 不仅仅是让纨绔打一顿这么简单了,会有别有用心的人浑水摸鱼,在人群中趁机对她下手。 铁慈反应极快,一个转身,噗通一下跳入河中。 河水里就无法形成围殴了不是吗? 岸上纨绔们已经发现齐慕晓不是铁慈,此刻看见铁慈落水,齐齐发出一阵欢呼。 咱们把皇太女追得像丧家之犬,还逼跳了水! 喜大普奔! 岸上纨绔们喜大普奔,水里铁慈却看见水下寒光连闪,水下果然还有杀手,此刻都游过来包抄。 铁慈水性极好,那些人却像浪里白条,几乎一瞬间便逼到了近前。 铁慈伸手去拔靴筒里的匕首。 却在此时,身边忽然多了一物,铁慈转头,看见一根船篙伸在她肩侧。 再一抬头,就看见斜上方黑黝黝的船底。 她没有犹豫,一伸手抓住了船篙,哗啦一声借力破水而出,空中连踏两步,跃上船头。 她跃上船头那一霎,船身一震,轧轧连响,几支弩箭电射入水,江水一阵翻滚,片刻后颜色变深。 船头灯光摇晃,映出一张带血的苍白的脸,猛地冒了一冒,片刻后又沉了下去。 这决然悍厉的杀招,显然惊着了那些水鬼,水面咕嘟嘟一阵,波纹向远处扩散。 而这船也很快地向江心驶去,同时派出了两艘小船,去接随后入水的丹霜赤雪。 铁慈立在船头,看见侍女被接上船才放了心,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忽然一件披风盖上肩头。 她一抬手抓住了披风,也抓住了拿着披风的人的手。 那人手一僵,不动了。 铁慈缓缓转身,便迎上一张如雪如玉的脸。 穹苍黝黯,云天浩荡,浩荡长空之下,那张脸便如浮雕,温润又璀璨地发光。 铁慈松开手,一脸坦然的感激:“容卿,多谢相救。” 这称呼可称煞风景榜第一,容溥眼底的光瞬间便散了些许,后退一步,谨容施礼:“殿下。” “出了盛都,就免了尊称吧。”铁慈一笑,“湿衣不雅,能否借件衣裳?” 容溥侧侧身做出请的姿势,铁慈颔首。却不急着下船舱,走上船头,对着岸那头,已经发现她上船却不能及时跟上去,急得跳脚的纨绔群,双手抬起,做了个平身的姿势。 身后容溥忍不住,噗地一声。 皇太女十分促狭,且促狭得坦荡,着实是个妙人。 果然这个姿势做出来,岸上的纨绔们都傻了,热血过去,想起眼前这位到底是什么人,想起她素日性子,顿时三分之一捂脸,三分之一后退,三分之一畏畏缩缩想要下跪。 铁慈早已哈哈一笑,进了船舱。 她进了船舱,一直站在一边的赤雪才走了近来,这婢子一脸灿烂的笑,双手捧着一个锦盒,道:“容翰林救驾有功,皇太女有赐。” 容溥默了一默。 皇太女不仅促狭,内心还足够孤高。 连身边人都如此警惕防范,不轻易接受好意,这些年,她在宫廷中是如何度过的? 他久久沉默不接赏赐,赤雪也不着急,很有耐性地等,连微笑的弧度都没变过。 良久容溥才道:“臣事君以忠。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过题中应有之意。若是为这般小事便得厚赐,则臣当以何面目立于廷下。” 赤雪这才满意地笑了,收了盒子,赞道:“容翰林果然不负谦谦君子美名。” 容溥只能苦笑。 丹霜瞟赤雪一眼。 容公子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几人仓皇落水,行李都没拿,现在身上哪还有能赏赐这样的贵公子的东西? 赤雪这小蹄子,八成盒子里头就装个肥皂。 算准了容溥不会接,不过是又要占他便宜,又想逼他谨守君臣之分罢了。 容溥也未必心里没数,不过人家是聪明人,又心性醇厚。 甲板上,一堆聪明人相对假笑,船舱里,铁慈看着那准备齐全的女装,和相配的琳琅满目首饰,叹了口气。 是个细心人,也是个想法多的,这是要保护她一路去历练的意思了? 可惜她却不能接着这份心。 她在船舱里另寻了件长袍穿上了,衣裳有点长,她把腰带系高,衣袖卷起,露一截雪白又线条利落的手腕。 满头黑发随意以玉簪固定。全身打扮不过用了半刻钟,再掀帘而出的时候,满甲板的人眼睛都亮了亮。 容溥的脸色有微微的变化——铁慈穿的是他的衣裳。 然而再迎上铁慈目光,那明净坦然眼神,却让他觉得,再多的飘然动荡心思,都是对这样眼神的亵渎。 她的眸像黑琉璃的镜,映天地之大,便衬出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小”来。 她立在那,便坦荡如大风,卷过这世间一切暗昧游云。 容溥不能接近,只能做个好客的主人。而客人十分潇洒大方,给吃就吃,给穿就穿,不挑剔也不扭捏,遇上好菜定然大声赞叹,喝上好酒也定与众同乐。而且千杯不醉,绝不会失态令自己和主人家难堪。闲来可论政也可比武,你若奏上一曲,也能说出个宫商角徵羽,打拍子绝不会乱节奏,评优劣一定切中肯綮。绝无曲高和寡对牛弹琴之忧,和这样的人同舟应该令人如沐春风,可容溥却觉得遇上了一展绵延不绝玉屏风,位于高殿之上,往哪走都冷光耀眼,不得其门。 大舟顺水而行,因是顺风,十分快捷。其间容溥问过铁慈,打算将历练的第一处选在哪里。往常历练地都由内阁择出来定下,这次铁慈走得仓促,要的就是微服不为人知。 铁慈便道去永平府。 容溥不免惊讶,永平府是最靠近辽东的府,位于北宁布政使司西北角,越过北宁新建的边城,便可遥望万木巨林、长年落雪的辽东。这属于军事重镇,位置紧要不说,还担负着监视辽东动向的重任,而辽东大盗重犯,想要进入内地,永平府也是必经之地,因此这里重军驻扎,龙蛇混杂,地域险要,细作无数,各类事端也无数。 皇太女第一站历练便选了那里,是觉得天高皇帝远,想要避开太后的杀手;还是目光已经放在了辽东,想要提前经略辽东? 容溥有自己的判断,却并不多问。大船入江再转海,一路北上并不靠岸,直到水手报说已经离永平府不远,再过两日便可上岸。 正好这一日捞着好些白鱼,这种鱼鳞细肉嫩,油脂极厚,只生活于北方冰冷的海水之中,最适合做鱼脍。厨下快刀整治了,以青花大盘奉上,大盘碧青,铺一层晶莹的冰,淡粉色的鱼片便如牡丹花瓣一般开放于冰上,薄如蝉翼,可见青花。 铁慈自然不会暴殄天物抓起就吃,对着这美妙的摆盘赞叹半晌,才慢慢夹一片蘸料吃了。 容溥含笑拍拍手,便有美酒佳肴源源不断送上。 甲板前案几一字排开,对着这浩浩大江,皑皑月色。远舟近帆,都隐没在暗银色的星光下。 铁慈不过随便吃了几口,赞一声容家清雅,行路之中,舟船之上,饮馔也如此精美讲究。便倚了舱壁,看容溥弹筝。 清贵世家子弟,诗书琴棋是必备技能,铁慈久经各类宫廷宴会,听过各种献艺,却依旧不得不承认,即使和那些驰名天下的大家相比,容溥技艺依旧可排前三。 而鼓荡高帆之下,他迎风而起的广袖,微微散落的如缎黑发,和朦胧似有光的低垂的脸,总让人想起虹霓之上,谪仙人步履轻盈,越过花云蹈步人间。 铁慈靠着板壁,一腿曲起,一手拈着酒杯,搭在膝上,眼眸流转似有醉意,听到妙处,便举杯遥敬。 玉杯后她微弯的唇角,也像盛满酒液,甜而醇厚,不自醉而醉人。 筝声吸引了四面的船靠近,铁慈远远看见一艘不大的船,于这沧海之上搏浪而来。船上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容溥一曲毕,矮个子大声赞好,然而此刻海天月下筝声渺,这一声好却显得破坏气氛,铁慈不禁怒目而视。 ------题外话------ 明天那谁和那谁终于非正式相遇 第二十二章 阁下好贱 小舟上,那高个子将矮个子一拉,对大船抱拳致歉,却又忍不住道:“好酒香!” 铁慈耳力非凡,听得清楚,她杯中酒是盛都名酿千秋喉。一瓯天地,千秋入喉。又有“一见此酒误千秋”的美称,这酒据传是一位神秘人酿造,限量供应,千金难换,酒香能传数里,那个高个子能闻见也不奇怪。 铁慈向来是个疏朗大气的,见这人好酒,便一笑道:“如此,便与兄共饮。” 她本就靠着船舷,此刻小船正在大船之下,她手腕一翻,便要将自己杯中没喝的那酒给翻下去喂那高个子。 手腕还没翻,却见那船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中一个巨大的盆子,看面积足可以做脸盆。 脸盆凑到她手腕下方。 铁慈:“……” 抓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她低头看那手,手腕雪白,腕骨精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星光下如玉雕成。 颜控铁慈立即咧开嘴,抓过旁边的酒壶,豪气地倒下去。 大船之上一线酒水如细虹,贯入大脸盆。 脸盆随即收了回去。 片刻之后,脸盆掷出,同时掷上大船的还有一线白光。 铁慈要接,丹霜眼疾手快先接了,拿到手怔了怔,才递过来。 铁慈接了,触手冰凉彻骨,却是一块骨头状的东西,用细细的银链子串着。冰骨白色底透着微黄,边缘已经被盘得十分光润。这东西散发着幽幽寒气,久捂也不热,让人想起冰川上千万年不化的雪。 一壶酒,犯不着拿人回赠,而且这酒明明是她赐那高个子的,却给这船舱中的家伙截胡了。铁慈就不大高兴,但她莫名地很喜欢这东西,想了想,还是对小船招了招手,对下头指了指。表示谢意。 那小船便荡了开去。 自始至终,小船都笼罩在大船的阴影里,别说船舱里的人,连那高矮个子两人的脸都没看清。 铁慈将那骨头往脖子上一挂,立即冻得打了个寒战,却觉得瞬间耳聪目明,神智清越,越发喜欢了。 容溥推开古筝,凝视着那骨头,半晌才转开眼光。 她不受他任何恩惠,却愿意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礼物。 至近至远君臣。 铁慈却不管他的目光,慵懒地招了招手,示意自己醉了,请容卿自便,便带着两个侍女进了船舱。 属于她的舱房灯火很快熄灭了。 大船渐渐安静了下来。 黑黝黝的舱房里,铁慈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赤雪无声无息走了过来,铁慈看见她也不惊异,打手势问好了么。 赤雪点头,表功似地举了举硕大的包袱。 一旁丹霜嘴角抽动。 说个故事。 有个人,被人救了之后,还卷走了救命恩人的财物,半路溜走。 呀,这谁这么缺德。 皇太女哟。 …… 缺德的皇太女表示,身上没钱,要想跑路,只能靠打劫。 既然打劫,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先得月的容溥目前是什么心情没人知道,铁慈心情却不错,因为她已经看见先前那艘小船,果然再次慢慢靠近了大船。 先前她最后对着小船招手示意的时候,做了个底下等的手势,同时抛下了自己身上一块佩玉,作为提前给的船费。 那船上果然是个聪明人,如约而来。 三人顺船缘而下,最后铁慈落在小船甲板上时,小船纹丝不动,船头上那个高个子赞道:“好功夫!” 铁慈抱拳以示谢意,躬身便要入船舱见过主人。高个子忽然道:“我家主人不见外客。” 铁慈怔了怔,她是男装打扮,姿态神情都很中性,在外人眼里就是个少年了。 想必这舱中是个女子。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坦诚自己的女子身份,高个子又道:“别多想,是个男的。就是长得丑,不见人。” 铁慈顿时肃然起敬。 当面怼主人的护卫,有个性,我喜欢! 船舱里忽然有人懒洋洋地道:“总比你美一丢丢。” 铁慈忽地转头,浑身毛孔唰地一下都张开了! 好听! 这一把华丽的声音! 低沉,磁性,微带沙沙的回音,像醇风拂过耳膜,浑身都禁不住地颤一颤。 传说中的低音炮啊! 铁慈酥了一酥,下意识地便往船舱走,然后在一道珠帘前停住脚步。 珠帘影影绰绰,映出帘后人的身影,隐约线条秀致,长身宽肩细腰,衣袍委地,坐着也可以看出身量颀长,身形挺拔。 看轮廓是美人,声音更美。 但也许脸长得丑呢,毁容了呢? 铁慈自认厚道,此刻绝不会掀帘,当下隔帘致礼,客客气气地表明想要借住一两日,待到下一个渡口便自行上岸的意思。 帘内人不说话,铁慈却想多听一听他的声音,勾勾搭搭地道:“未知可有不方便处,主人家但说不妨。” 帘内人又静了静,好一会儿才十分莫得感情地道:“钱。” 铁慈:“……” 阁下这把声音配这个字,十分地……贱。 她素来不是个甘心被敲诈的主,哪怕声音好听也不行。 “先前船上,在下已经扔下一块美玉,足可作为船资。” “那是接应费。顶多再算你一个人的船资,还有两个人。”帘后人更加莫得感情地道,“你不给也可以。我们扔下去,还是自己跳下去?” 在船舱旁听着的丹霜袖子一捋,而赤雪转着眼珠思考着要不要跳下去省下天价船费。 铁慈盯着帘后人一会,摇头一笑,示意赤雪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玉壶,递了过去。笑道:“这船费,莫说一两日船资,便是行驶外洋去番国,都够了。” 一只手伸出来,接过玉壶,铁慈盯着那手,心想得亏自己不能算手控,不然忍不住摸一把,又要破费大洋。 那人接了玉壶,随手抛在一边,却又道:“暂算一日船资。” 娘的上了黑船! 铁慈懒得和他计较,毁容的人心性古怪,就当扶贫了。反正也不是她的钱。 她看看四周,问:“请问我睡在哪里?” 这船实在小,船舱也就够两三人对坐,此刻还隔了一半给那人坐卧,眼看便没有睡觉的地方了。 那人道:“你站起来。” 铁慈站起来。 那人道:“退后三步。” 退后三步也就退出船舱了,铁慈警惕地盯着他,心想这货拿钱不干人事,诓她自己退出去吧? 再不然就起了杀人越货的心思? 至于刺客杀手什么的,她倒觉得不大可能。因为她注意过小船来时行走的路线,很明显是南下的船,是从北方一路南行的,她出京是仓促决定,打了时间差,盛都以外的各州府,绝对没有时间千里迢迢赶来安排刺杀,而太后也犯不着不用京中的人,去调外来的人手。 除非她运气爆棚,随机一点,就点了黑船。 她退出三步,浑身绷紧,随即听见轧轧两声,刚才她呆过的地方,忽然舱壁上放下一块长板,往边缘一架,便成了一张简易的床。 与此同时,珠帘后也放下一块长板,和这块长板并排搭着,就好比一张床,被一幅珠帘给隔开而已。 帘后人抬手一掀,掀掉披风,在长板上一躺。一根雪白的长指探过珠帘,敲了敲隔壁的床板,意思就是你可以睡了。 铁慈:“……” 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再加上同样价值不菲的玉壶,就换了一张木板搭子? 但看看主人家也还是睡木板搭子,殿下无话可说,只好委委屈屈地躺下了。 躺下来,木板吱嘎一声响,听着着实意味深长。最起码玉佩和玉壶都觉得很冤。 铁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不等于自己和这个丑八怪财迷睡在了一张床上? 但就这张床,不睡就得睡甲板。铁慈只得叹一口气,往后一歪。 原以为假寐一下便可,谁知折腾了一天很是疲累,竟然很快就坠入了黑甜乡。 第二十三章 小贼! 铁慈溜溜达达回宫。  一点也不担心丹野追来。  她对那一条街的青楼有信心。  而在两大婢子看来,皇太女大可以对全大乾的青楼都放心。  这当然不是因为皇太女是所有青楼的幕后老板,纯粹是数年前,太后忽发奇想,要取缔天下的青楼。这原本是好事,但取缔的方式并不美妙,太后认为妓女以色媚人,败坏纲常,下令所有妓女黥面发配至各蛮荒之地。  那些地方或者炎热异常,或者终年飘雪,这些养尊处优的女子一旦去了,路上就能要了她们的命。而黥面之刑,也会绝了她们得到照顾的可能。  此令一下,群芳哀哭,但她们身份低贱,虽然认识无数达官贵人,但关键时候,达官贵人可不愿意认识她们。  后来有胆大女子,无奈之下,在皇太女从清净寺回宫的路上拦驾,请求太女看在同为女子份上,救她们一救。  这话其实冒犯之极,其时皇太女却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当场答应。只说会想办法斡旋,听来完全像一场托辞。众女绝望地看着凤驾离去,已经做好了相约自杀的准备。  铁慈回宫之后,就通过顾小小,请来了顾尚书。  第二日,顾尚书上书,提出青楼取缔固然顺应人伦,只是天下这许多妓子,全部押送边疆,耗费军力粮米,押送去了也不能劳作,平添路上白骨,有伤天和,于太后贤名也有损。倒不如令其戴罪立功,取缔私娼,转为官妓,每年轮流劳作一月,劳务所得捐献善堂,并增加青楼乐馆之类烟花场所税赋等等。  说白了就是要将这些女子利用起来,多劳动,多交钱,为国家增加财政收入,为百姓做点贡献。  铁慈知道朝中文武,其实不乏和某些名妓交情不凡心中不舍者,只是轻易不能出这个头。  只有顾尚书是个正人,不爱掺和这些事,只关心如何从有限的国库中挪出足够支应各方索要的银子来,只要和他说某件事能挣钱,他一定乐意出头。  果然顾尚书一开口,便有人站出来,以各种理由来委婉为这些妓女求情。文臣谁都有三寸不烂之舌,太后终于松动,采纳了顾尚书的建议,盛都妓女逃得一命。  后来人们明白其中隐情,盛都妓女们的闺房里,人人偷偷奉皇太女的长生牌位。  那年,皇太女十一岁。  所以别说糊弄一个西戎小狼王,便是把这只狼扒皮抽筋,妓女们也一捋袖子,干了!  至于什么传个谣言,在朝野间嚼弄个笑话,铁慈需要三更传,绝不会拖延到五更。  盛都热搜榜幕后大佬,铁慈也。  铁慈回到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加紧收拾,开始封宫。  天色已晚,赶紧扯呼。  赤雪丹霜一边被她指使得团团转,一边诧异地问:“殿下,太女出宫历练是要经过礼部专门排仪仗流程,并且昭告天下,由百官送出京十里的。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功夫才能把这些事整饬完,您这么着急做甚?”  “什么?你们是要全天下都知道我什么时候出京,带了几个人,去了哪里,然后安排抢劫的抢劫,安排暗杀的暗杀吗?”铁慈扬眉,“还是你们觉得,那批被我连累不得不出京吃苦受罪的盛都豪门子弟,人品高洁,度量宽宏,绝不会想趁着和我一起出京的机会,联合起来搞我?”  一阵沉默。  赤雪转身出门:“姐妹们,把我的十全大补百宝囊和京中子弟八卦大全都找出来!”  丹霜默默地摸出一双缀满铜钉的手套给戴上了。  “小虫子,你留下来看家。这满殿的姐姐妹妹,花花草草,猫猫狗狗,上至孤的一根发绳,下至小杏儿的肚兜,少了一个,孤都拿你是问。”  “您放心,您回来清点,保证只有多的,绝不会有少的。”  “……那倒也不必。另外,这满殿的人,也未必都妥当,孤不在,你关上殿门,谢绝访客,也轻易不许人出去交联。”  “您放心。您不在,雪球儿脖子上的铃铛都别想响一声!”  “……那倒也不必。”  半个时辰后,在其余人等都熄灯睡下后,铁慈带着两大侍女,悄然出了殿门。  她并没有立即走,而是绕到景仁宫,景仁宫宫门已闭,皇帝已经就寝。负责宫中防卫的白泽卫穿花般巡逻,铁慈轻巧地利用两班交汇之时,一闪转到了一个拐角,拨开墙角的灌木,那里有个圆圆的洞,看上去像个狗洞。  尊贵的太女殿下,屁股一撅,爬了过去。  这个洞只有她和皇帝知道,是小时候父女俩捉迷藏游戏的必胜法宝。已经冷落了许多年,如今又派上用场。  不惊点尘地进入寝殿,铁慈将一封信放在书案上,顺手将一个长条形的垫子放在案上。  那是她听师傅说什么鼠标垫后,命人做的。父皇长年批阅奏章,手腕都磨出了茧,弄这么个垫子垫着,应该能好些。  她转身,看着床上沉睡的皇帝,月光一线抹过他眉宇,眉端紧锁。  铁慈默然立在月光中。  父皇平日里对着她总是喜笑颜开,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父皇睡着的时候,眉头皱这么紧。  这傀儡帝位,这浮沉山河,这森冷宫廷,这如山禁锢,终究夺去了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青年皇帝模样,换了今日的沧桑中年。  如果她始终不能唤醒皇族血脉,那么这沧桑中年,又将面临怎样的月冷寒声,烟火皇城。  半晌之后,她上前,给父亲掖紧了被角。  然后转身离去。  春夜的月色溶溶濛濛,桃花杏花收了蕊,枝干斜斜映着苍蓝的天,那一点轻红薄艳,望上去也像天际彩色的星。  铁慈最后遥遥看了看点芳殿比别处更多,探出宫墙的桃花,悄然迈出了内宫宫门。  宫门入夜不可开,但是她在宫中多年,能用的人还是有几个的。  出了开了一缝的宫门,越过月色汤汤的宫门广场,师傅安排好的马车已经在广场边缘等候,赶车的车夫是个聋哑人,也是师傅派来的。  她不用宫中侍卫,不调动太女九卫,萧太后就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铁慈将一个东宫执事令牌挂在车外,便避过了一路的宵禁盘查。  马车一路出城,直奔城外渡口。  铁慈自出生后从未离开过盛都,此刻却在车中坐得笔直,绝不回头。  马车经过顾府,这一片连绵都是大臣豪族府邸,从一户户石狮红灯前驰过,各家门户里隐有动静。铁慈心中一动,掀开车帘,却在此时听得里头一阵喧闹,砰地一声大门开了半扇,一只靴子刚刚探出来,瞬间又被人拖了回去。铁慈看见那靴子被倒拖出直直一条线,顾小小的大叫声从里头传来:“啊啊啊啊不要碰我!”  隐约还有户部尚书顾大人的怒吼:“拖回去!半夜三更揣着包袱要干什么!跟谁私奔吗!”  私奔的对象坐在马车里,短促地笑了一声。  顾府里头忽然唰地一下,扔出个巨大的包袱,里头顾小小凄声惨叫:“给我收着,我会去找——”  铁慈喝:“丹霜!”  丹霜一抬手,丝带甩出,接住了那个包袱。  卷回马车时,整个马车都震了震。  铁慈扶额。  顾小小这是要搬家咩?  巨大的包袱挤得她没地方坐,铁慈一瞬间想扔回去,先打开包袱看看到底是什么,片刻后,她伸直手臂,拎着一条犊鼻裤,怒吼:“顾小小,你毁我闺誉!!!”  ……  顾府门口的插曲,没有拖慢铁慈的脚步,半个时辰后,她到了行风渡口。  这是盛都最大的渡口,承接着南来北往的水脉和运输,渡口巨船林立,一些小船挤在巨船的阴影中摇荡。  依旧有一个聋哑人接着,比划着告诉铁慈,不慈大师已经为她备好了一艘中等船。  这是铁慈要去见师傅的原因,要想不惊动宫中朝中离开盛都,师傅能帮上忙。  铁慈正要跟他上船,忽然听见岸边传来乐声。  是琴音,凄切缠绵,倒映这半江明月半江花,生生将那春夜繁景,衬得瑟瑟几分。  铁慈听了一会,愕然:“这大半夜的,谁在奏哀乐?”  “哀乐”戛然而止,随即一阵急咳。  铁慈一听这咳嗽,素来雍容的人顿时变色,拔腿便走。  然而已经迟了。  身后一把声音哀哀切切。  “殿下——”  铁慈一听这一波三折的呼唤,便全身鸡皮疙瘩自动排队,抖啊抖地控制不住。  她转身,果然看见她那惨白前未婚夫,弱不胜风地斜斜靠着一棵歪脖子柳树,身后两个小厮,一个捧巾,一个捧盂。  铁慈每次看见这两个标配,都免不了恶毒地想,这两人是不是随时备着以防他家公子吐血擦嘴漱口来着。  可惜每次都很失望,没等着。  对面那家伙那一脸怨妇表情,瞧得铁慈产生怀疑,主动退婚的那个莫不是自己?  既然撞上了,倒也不必装不认识,铁慈落落大方打招呼:“齐公子,你好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齐慕晓脸色更难看了,站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道:“殿下,您这是在怨我了。”  铁慈笑了笑。  这几天这话已经听第二次了。  这一个个的,总让她错觉,负了人的是她好像。  她温和地道:“齐公子这话从何说起?男婚女嫁,不合则散。缘分深浅,本就不是由人定的。”  齐慕晓盯着她,轻声道:“殿下……这是祖父的意思,我事先并不知情……”  但你也并没有挽回的意思。  铁慈又笑了笑。  被退婚虽然她不在意,但终究是身为皇太女的耻辱,这白莲茶还要装模作样纠缠不清,怎么,婚退了,又怕得罪人,这是来弥缝了?  正想着用什么方式解决他,听那边白莲茶又幽幽地道:“自从知道殿下要历练,我便在这渡口等着了,殿下若要走,一定会最快速度走,订婚多年,没人比我对殿下更了解……”  了解我,所以你敢退婚后还在这里堵我?  铁慈眨眨眼,意味深长地道:“是吗?可孤觉得,你还是不够了解孤啊。”  齐慕晓愕然抬头,就见素来尊贵雍容的皇太女,微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晓晓,你与孤订婚多年,孤就想着你素来情深义重,断然不会这么绝情主动求去,你如今一说,孤算是明白了,你果然对孤余情未了,为此不惜和家中决裂,这真是再好不过,那今夜,你便随孤一起离京历练吧!”  齐慕晓:“……!!!”  ------题外话------  木有留言,你们都在攒文,你们都不爱我了,嘤嘤嘤,满地翻滚。 第二十四章 满街都是嘤嘤怪 弃船上岸,进入海右承宣布政使司辖地。再换马车,急行几日,抵达来州府治下一个叫滋阳县的地方,这便是铁慈选定的历练第一站了。 并不是和容溥说过的永平卫。 她留了心眼。 永平卫太过复杂紧要,她初初历练,不宜直入险地,再说等她去了永平卫,那目标就不仅仅是一地民生考察了。 但她也不会对容溥交代自己的真正目的地,就让容家把目光放在永平一带吧,如果容溥真的有心追索,他在永平附近的停留和寻找就会引起萧家的注意,而永平如此敏感紧要,萧家一定会疑心容家有异心,那么把精力放在容家那里,她这里就比较安全。 铁慈并不为自己利用了容溥而歉疚。臣子岂可探听君上隐私?既然探听了,为此付出代价也是应该滴。 海右之地,位于大海之右,为大乾儒学发源地之一,文运昌盛。又兼水陆齐备,气候得宜,粮谷丰熟,果树葱茏,也是大乾重要的粮食和经济作物产地。有“粮油之库,佳果之乡”美名。更兼地势紧要,全境狭长一片,上承北宁辽东,下接南隶盛都,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来州府在海右之地算个中等府,而滋阳县,也是来州的一个中等县,各方面都平平无奇。铁慈选这里,一方面低调,另一方面,这里离传说中儒宗青阳的嫡传后人居住地青阳山很近,说不定能遇上那位著名的山野遗士,儒门大贤。 海右富庶,虽说滋阳只是个中等县,但街道干净,行人神情闲适,虽也免不了混混乞丐,总体还是能看出县治安宁。转入县城中主街之时,更见热闹,一问,才知道今日正巧,逢上了本地大集,十里八乡,都挑了土产来县城聚集售卖,城中最大寺庙的元檀寺,则长年有各种杂耍杂摊,书生仕女,或寻文墨,或购珠花,穿梭其中。 铁慈有心先看看当地县治,便也简单逛了逛,听人说到了三月十五,元檀寺还有本年度最大的庙会,届时玩飞叉、中幡、石锁、刀门、捶丸、魔术、口技等等无数热闹,元檀寺素日关闭的城内最高建筑苍生塔也会开塔,容人参观。 铁慈一袭白色长袍,银红色束腰,束带的一端从束腰下垂下,压着飘扬的袍角,色泽分明,另一侧垂着的不是常见的玉佩,而是一支形制特殊的毛笔,比寻常毛笔大一些,笔身似玉非玉,毫尖微带金光,十分别致。发髻上只有一支镶青金石沉香木簪,翩翩然如柳身条,湛湛然如水双眸,带着两个侍女,含笑行走在人群中。四面的人都在不断看她。 一开始还比较闲适,渐渐便觉得拥挤,铁慈忽然手一伸,扶住了一个倒过来的女子,笑道:“姑娘小心。” 那女子含羞带怯看她一眼,忽然捂脸嘤嘤嘤跑走了。 铁慈:“……???” 走不了几步,再次手一伸:“姑娘,你踩到我了。” 粉红衣裳的女子脸颊比衣裳更粉,眼波自下而上瞟过来,忽然塞过来一块手绢:“那这块绢儿,便赠予公子赔礼吧!” 说罢往她手里一塞,一扭身也嘤嘤嘤跑走了。 铁慈:“……” 哪来这许多嘤嘤怪! 丹霜一脸寒霜,赤雪哧哧地笑。 在盛都时,皇太女便总为容貌所扰,所以十二岁后,常以面具遮面,如今来了外地,觉得无妨了,结果真容一露,招蜂引蝶。 一路上,铁慈计被踩脚五次,被撞六次,衣襟里被扔鲜花果子十次,至于四面眼光,女子娇笑,更是沐浴无数。 她自幼男装打扮,风神朗秀,毫无女气,再加上周身尊华气质,在这海右小县,便如凤入鸡群,暗夜明灯,招眼得很。 铁慈兜着那一衣襟的花花果果,面无表情地想,当年大乾著名美男子素玠和云纯,一个被果子砸破头,一个被活活看杀,古人诚不我欺也。 她擦了擦一只果子,咔嚓咬了一口,随口问一个路人县衙在哪里,那人随手一指:“荣华街上便是?” “荣华街何处?” “你见了便知。” 啃着果子挤过人群,下一条街便是荣华街,铁慈正要寻找,忽然一大群人涌了过来,看衣裳都是仆人护卫之流,当先一人道:“就是他!” 其余众人便扑过来,嚷嚷道:“是了是了,走罢走罢!” 铁慈一怔。 这就被发现身份了? 身后丹霜冷哼一声,铁慈按住了她的手。 初来乍到,大庭广众,不宜显露武功,且静观其变。 那群人扑上来,拽袖子的拽袖子,拉衣裳的拉衣裳,要把她往旁边一辆马车上拖。铁慈扯走袖子,护好衣裳,慢条斯理整理好,才笑道:“诸位不必拉扯,要去哪里,在下随你们去便是。” 众人便又笑道:“这个郎君好,甚有气量风致。”便簇拥着她上了马车。 铁慈听着不像认出自己身份,既来之则安之,从容坐了,打量马车陈设,豪华却不够精致,拿到盛都是不够看的,但在这小县内,必是有权有钱的大户。 马车的帘子挂了上去,她也不放下来,在窗口冲四面围观的百姓微笑招手,便如往日从清净寺摆驾回宫,一路上接受百姓膜拜一样。 那些跟随着马车走的下人家丁却从未见过这般人物,原以为这回几乎将人强掳了去,对方必定慌乱吵嚷,已经做好了适当武力镇压的准备,谁知道对方不仅配合,还似乎颇为享受,不禁交头接耳,有人道:“这位公子倒似是个人物。” 也有人冷笑道:“看样子像个绣花枕头,看架势,倒像是太女殿下。” 众人便一阵哄笑。 铁慈听见,也微笑。 马车没行多久,荣华街还没走完,便进了一座大宅院,铁慈看那宅院还算气派,心想莫非是官衙? 马车长驱直入,直接进了二进院子,便有管家模样的人接了出来。铁慈下车,就看见堂中已经有人等候。 是个中年人,穿一身青绿妆花缎袍,五官生得甚是紧凑,脸盘子却占地广阔,一双浓眉压在小眼睛上,乍一看让人想起愤怒的小鸟。 小鸟在堂上冲铁慈揖手,自报家门乃本地县丞。 二把手啊,铁慈想,这是发现自己身份了?没可能啊。 小鸟县丞道:“贸然相请公子,确实唐突了些。只是小女先前在集市上,随身丫鬟险些被人群推挤,幸得公子相助。丫鬟不知礼数,未曾相谢公子,小女便请老夫邀公子来家,以薄礼谢公子相救之恩,顺便当面道谢。” 铁慈:“……” 活久见。 这不是传闻中的榜下捉婿么? 时人追捧士子,士子们一旦金榜题名,立马身价飞涨,人人趋之若鹜。一家郎百家求。渐渐便有些胆大心黑的,先下手为强,看那金榜之下,谁容貌尚可,青春年少,便抢先请进府中,或诱以金银,或惑以前途,百般厮缠,好叫那郎君头昏脑涨,应了婚事。免得迟上一步,便做了那些尚书相公的乘龙快婿,轮不到他们摘果子。 一般干这种事儿的,都是中品官或者地方富豪,有实力却又不是特别有实力,才这般心急。 没想到,捉到她头上了。 不不不,她还没金榜题名呢,这是见她器宇不凡仙姿玉貌,便下手抢人,提前预定了? 眼光真好。 只是这理由,牵强得不忍听。 扶个人成了救命之恩。 主家替丫鬟酬谢。 县丞大人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给铁慈展示堂上已经备好的一抬抬箱笼。 铁慈点头,笑赞:“礼轻情意重啊。” 县丞:“……” 不得了,眼前这位胃口贼大。 县丞便又令人撩起帘子,铁慈眼一抬,便见前方遥遥有花丛,花丛婷婷有美人。 美人白罗裙红绢衣,远看风鬟雾鬓,眼波脉脉。 铁慈便笑着遥遥一拱手,引得院中一阵窃窃娇笑。 铁慈再转过脸来时,面对的就是小鸟不再愤怒的微笑,小鸟颇为志得意满地问铁慈:“公子以为如何?” 第二十五章 我刀呢!我猪呢! 铁慈看他一眼。 不如何。 孤不想娶鸟蛋。 铁慈慢条斯理掏袖子,小鸟县丞大抵以为要掏庚书,喜得两道粗眉要飞出额角。 倒也不是他轻率许婚,只是混迹官场多年,总有几分看人功夫。女儿看中的是品貌,他看中的却是眼前少年周身气质。看似亲切随和,举止间却贵气浑然,绝对出身不凡。 铁慈掏了掏,皱眉,转头看赤雪。 大管家兼公关宣传组长赤雪,十分有默契地掏出一份文书奉上,铁慈微笑转手递给小鸟县丞。 县丞愕然展开那一看就是公文的文书,刚看几行,便微微变色。 再看几行,将文书一收,抹一把脸,站起再次作揖,低声道:“是下官唐突了,公子见谅。” 铁慈微笑虚扶:“好说。” 又道:“家父与大人份属同僚,在下出手相助自是应当。诸般厚礼,再不敢领。” 县丞默然半晌,讪讪道:“公子高风亮节。” 两人斯文对揖,县丞便命送客。铁慈带侍女行出,走不过几步,就看见一幅雪白裙角,正正停留在前方。 她微笑,微微欠身,绕过。 丹霜跨前一步,走在铁慈和那白裙角之间。 对方好歹是个闺秀,并没有做出什么踩脚倒地之类的花招,白裙角颤了颤,主动让到一边。 也许今日捉婿和此刻拦路已经耗尽了她最大的勇气,面对着令人失望的结局,她并不能做更多。 铁慈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 赤雪微微笑着,知道她家主子其实是个心硬的。 倒是丹霜有些不忍,走了几步回头,正撞上那女子盈盈含泪,满含不解和失望的目光。 她垂下眼,叹息一声,快步追上铁慈。 来时前呼后拥,走时无人相送。主人家终究觉得受了羞辱,一脸淡漠地目送。 铁慈也不以为意。 她拿出来的是,是苑马卿嫡次子出盛都历练的过关文书,和勋爵的身份牙牌。 这是她为自己历练准备的身份。 苑马卿是专门替皇室养马的官员,从三品。在这次历练的范围内。因为只负责养马,不涉政务,所以是个清净活计,不会牵扯进朝中和地方的势力博弈中。 而这个家族还有一个小勋爵的爵位,这就保证了身份,也不至于因为没有实权,被人随便处理。 苑马卿自然有儿子,儿子却因病报了免练。正好给铁慈拿出来一用。 这样的身份,哪怕在盛都掉一块砖能砸三个,也不是一个小县县丞可配的。 对方还算识相,立即放弃,周全了彼此的颜面。 铁慈出门来,正想着忘记问县丞,县衙在哪,却见前方一个门楣,檐破瓦缺,门楼歪斜,破烂得仿佛乞丐庙,再一看上头有匾,破了半边,“滋阳”两字已经褪色,在午后的日光中,凄惨地吱嘎摇晃,宛如一张老人的嘴,只留一颗烂黑的牙。 铁慈倒吸一口气,喃喃道:“父皇和俺貌似也不穷奢极欲啊,咱大乾的公务员,咋穷到这份上了?” “殿下一双靴子穿两年,这要也算穷奢极欲,那满朝文武都该羞愧自尽。”赤雪道,“只是殿下有所不知。有句话叫,官不修衙。我朝为防官员结党营私,经营势力,实行的是三年轮换制度。一地呆满三年便要转迁。如此虽然免了营私之弊,但也限制了地方官员施展手脚。往往一事还没做出成绩便被调走,然后功劳都被后任摘了果子。所以大部分官员第一年守熟悉事务,第二年守成,第三年交联活动寻美差。也就够忙了。这官衙修了也不过便宜后来人。自然越来越破。” “旧鞋舒服嘛。”铁慈笑笑,进门,“凡事都有利弊,凡人都有私心。只是啊,这些人,都拎不清……咦,怎么连个看门的人都没?” 三人一路走,别说迎接的人,连门政都不在,申明亭里也没人。一路破破烂烂自不必说,一直经过仪门,走到大堂,才看见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走出来。 其中一人像是典史装扮,赤雪便上去递文书。那人却不接,拉长声调道:“你一个女子,怎可登堂入室?让你的主人来。” 赤雪并不后退,眉眼弯弯笑道:“典史莫非轻视女子焉?” 那人吊起了眉毛看她,赤雪道:“本朝皇储,典史怎么看?” 那人微微变色,道:“你如何能与皇太女比?”却也不敢再刁难,抽过文书看了看,随即将文书一收,做个揖道:“原来是来历练的贵人。未知贵人如何称呼?” 文书名帖上并没有姓名。 铁慈道:“在下排行十八,姓……茅。” 典史:“哦,原来是茅公子。” 铁慈看他语气,根本就是事先知道自己要来,看了看县丞宅院的方向,心想这位对本地官衙掌控力倒不错,这么快就把消息传过来了。 此刻看那典史虽然带着几个人行礼,但神情不冷不热,显然也没把一个无实权的苑马卿的次子放在眼里。又因为上官在铁慈这里吃了瘪,越发要显出几分同仇敌忾的冷漠来。 铁慈也不在意这些,只问:“请问府尊何在?” 这是问县令了。今天明显不是休沐日,县令却不在府衙,不合常理。 那典史道:“府尊另有要事,不在衙中。” 铁慈又问:“何时回归?” “我等不知。”那典史敷衍一句,便遥遥向外一指,“县丞之前就曾听说即将有京中贵人前来历练,已经给贵人备好了房子,就在那边集贤街,小的这便派人送贵人过去。” 集贤街铁慈进城经过,离此地便是驱赶马车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这宿舍安排得这么远,是要请她离县衙远一点么? “未知府尊大人有无给在下安排好职司?” 典史便笑:“贵人何等身份,府尊县丞焉敢驱策?” 这是不仅叫她滚远一点,还要将她供起来了。 铁慈千里迢迢来了,可没打算被打发了。这要把历练搞成旅游,回京后保准被太后找到借口发难。 那典史催着铁慈去住所,铁慈却不理他,便在府衙内悠哉悠哉逛了起来,典史只好板着脸跟着,铁慈看了一圈,府衙虽破,诸般职司倒还齐全。一时倒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什么,按说旧例历练是可以随堂观政的,也就是跟在主事者后面学习人家怎么处理一地事务。但现在看这模样,人家排斥得很,那就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忽然想起之前一路走来,明明逢集,街上颇有些热闹,一路上却没看见巡街的皂隶,偶尔见得几个,都懒洋洋坐在街边摊子上吃喝,有些不成体统。 再转到大牢前,老远就看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背着个包袱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苍白少年,那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喝骂身后少年,嫌他慢嫌他笨,又骂他:“恁个没用的,偌大的人不顶个事!” 那少年就笑着听,也不回嘴,偶尔还接话:“是,是,您说得对!”顺手把老者沉重的包袱接过去。 姓张的典史一看见老头,就热情招呼:“刘巡检!这一早去哪!” “去哪?去找县丞!回乡的文书打了八次,到底什么时候给我批复!”老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这把年纪了,也到含饴弄孙时候了,你们做甚还拘着我!” 典史的笑容便有些尴尬,上前拉住老者一顿宽慰。铁慈往后一看,赤雪已经和典史身后那几人拉呱上了,她便等着,过一会儿赤雪过来,低声道:“这个姓刘的老头,是本地的巡检兼唯一的仵作。据说有点本事,一直管着这县里的巡缉盗贼,盘查奸伪事务,因为出身医户,也管着死伤检验之事。如今他老家新添了孙子,一直闹着要回乡。这衙里却缺他这样的人才,县丞就一直压着留着,留出了怨气来。” 铁慈一努嘴,道:“他后头不跟着徒弟么,怎么,还没出师?” “那是贱民。据说是家里犯了事落了贱籍。最多只能做个仵作,做不了巡检的。” 本朝仵作地位低微,多以贱民或者家奴充任。巡检却不同,虽是不入流官,依旧算是一地的头面人物,自然不能由贱籍担任。 铁慈这才发现那少年额头有贱籍的淡金印,因他皮肤苍白,倒不显眼。 那边老者一直吵吵,今日似乎铁了心要走,典史好说歹说拦着也没用,额头不禁沁出汗来。 铁慈忽然道:“诸位,你们看我如何?” 众人都愕然看来。 铁慈指着自己鼻子,“区区在下。年轻健壮,薄有学识。如今刘老丈急于归家,县衙却愁于一时无人替代。那就由在下过渡一阵如何?” 典史还没说话,那刘老头已经斜着眼睛道:“你?你懂如何盘查询问?懂如何寻疑觅踪?懂如何查验伤口乃至尸首?” 铁慈谦虚地笑:“不懂就学嘛?老丈先暂留半月一月,教教我也便成了。” 刘老头摇头:“半月一月如何能学会!再说了,就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见了尸首鲜血得先晕上三次,你能做仵作?” 铁慈笑了笑。 然后她抬手。 此刻众人离府衙厨房不远,正当饭点,厨房里火气升腾,不知道在砍什么,砰砰之声不绝。铁慈一抬手,手中白光一闪,呼地一声,厨房里一声惊叫,随即一道寒光飚出厨房门,连带白花花一物也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落向铁慈前方。 那道寒光飞入铁慈手中,铁慈抬手,咻咻连声,众人只觉得寒光扑面,眼花缭乱,空中哧哧之声不绝,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不断掉落,隐约一股腥气直冲鼻端,都纷纷捂鼻后退。 片刻之后,寒气和风声都止歇,此刻厨房里的人才奔到近前,大叫:“我刀呢!我猪呢!” 众人此刻才看见,铁慈手里拿的是一把厨房专用的斩骨刀,而地上……是被解剖的半片猪肉。 皮齐齐整整剥了在一边,腿肉已经完全剔成大小如一的肉块,也整齐地堆了一堆。骨头上一点残肉也没有,白森森青惨惨又是一堆,还堆成了三角堆。 三堆骨肉皮,视觉冲击力杠杠的。 最起码那位典史已经快要晕了。 再看一眼微笑抓着血迹斑斑的砍骨刀的铁慈,所有人再退三步。 铁慈握着刀,温柔地看着刘老头。 “您看,我不晕的。” 刘老头咽口唾沫,再咽一口,半晌颤声道:“我晕……” 铁慈:“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没人回答。 敢不定吗?您的砍骨刀刀口还对着我们呢! ------题外话------ 茅十八。此处致敬鹿鼎记。 第二十六章 俏寡妇 铁慈把砍骨刀还给厨子,还很有礼貌地对他致歉不告而取。那厨子一脸梦游般地搂着刀回去了,连骨肉皮都忘记拿。 铁慈又自来熟地转了转县衙,最后在二门之前选了一间空屋,道:“集贤街太远,上班不方便。我就住这里吧。” 典史此刻终于缓过气来,白着脸平着声调道:“既然贵人不嫌弃,那请便。” 然后他便带人仓皇而出,大抵是去给县丞汇报了。 铁慈则亲自带着两个侍女整理屋子。就这一间空屋,没有选择,进入之后才发现,里面就一个光秃秃的床板,连桌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地面坑坑洼洼,连砖都没铺。 也没人来给帮忙收拾房屋,也没人送东西来,大抵还是想铁慈知难而退。 但在这三个人眼里,没有什么难的。丹霜当即去集市买被褥桌椅等物,赤雪不知去了哪里。过了一会她回来了,拖着一个麻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居然是花砖。 “哪来的?” “二门围墙上拆的。” 拆了人家围墙花砖的赤雪,将铁慈请出去,变戏法似地拖出不知从哪搞来的椅子小几,泡上带来的茶,铁慈舒舒服服在外头喝茶,她在里头整地铺砖。 铁慈对十项全能的赤雪十分放心,眯着眼睛喝了一口轻浮美妙的谭山青衣雨针,欣赏了一下县衙里绝不美妙的景色。 忽然身边闷声一响,多了个包袱。 她捡起来打开,里头竟然是干净的褥子,虽然是普通棉布,但是很新。 她不动声色,将褥子往屁股下一垫。正嫌椅子咯得骨头痛。 花树后有人似乎抽一口气。 过了一会,又是啪嗒一声。 铁慈睁开眼,看见地上多了个盒子,打开里面是碗筷杯子什么的,也是虽然粗糙一些,但干净崭新。 她便拿来满满倒了一碗茶,把一两千金的茶叶牛饮。 倒了两杯,另一杯往外推了推。 没有动静,她也不说什么,含笑饮茶,茶碗热气袅袅,氤氲她弯起的眉眼。 好一会儿,她说:“茶要冷了。” 花树一阵颤动,出来一个人,苍白的一张脸,头发很黑,眉毛却淡,整个人像是缺了墨。只有一双不大的眼睛很深很亮。 是刘老头身后那个贱民见习学生。 铁慈盯着他,没来由地有种熟悉感,却没有多问,只拉过一只凳子,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 那少年怔了怔,仿佛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和京中贵族少年对坐的待遇。但也并没有畏缩,想了想,笑着凑过来,先礼数周全地行礼,然后屁股坐了半边椅子,然后便熟练地拿起茶壶给铁慈斟茶,恭敬地捧给铁慈,再用袖子将桌子水渍擦干净,一连串动作十分流利,显然伺候人习惯的。 铁慈接了茶,目光落在他手指上,手指纤长,骨节上却有很多伤痕和冻疮的痕迹。 他的衣衫破旧,袖口有补丁,却补得精心,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她不动声色喝茶,那少年谄笑道:“小人沈谧,见过贵人。这县衙里乃至整个滋阳县,小人诸事都熟,贵人但有驱策……” 他神情有点不安。迫于无奈前来献殷勤,却不能确定眼前人愿不愿意理会。 他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也曾尊贵矜持,可多年苦难里浮沉打滚,早练就和谁都能厚着脸皮搭上线的本领。但今日在这人面前,多少的油滑和试探都施展不开。眼前少年的气质,亲切又高远,像百花开遍人间尽赞,一转眼却见白玉台上琉璃花盛,美至夺了呼吸,不敢言说。 却见铁慈什么话都不问,茶杯一推,笑道:“好极,这就驱策上。来,带我去逮县令。” “……” 半个时辰后,在一处偏僻的小街上,沈谧遥遥指着前方酒家的幡子,道:“陶令就在那里。” 铁慈没有靠近,过了半晌,见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数个随从,半掩着脸,醉醺醺走了出来,上了马车。铁慈以目询问沈谧,沈谧点头,铁慈看那马车并没有往县衙去,再问沈谧,沈谧道:“哦,赶下一场。” 铁慈:“……” 孤治下竟有如此勤政之大令,幸甚至哉。 马车冲铁慈这边过来,沈谧飞快地避到道边,铁慈没动,在马车经过自己身侧时,忽然伸手挽住了马缰。 拉车的马一声长嘶,抬蹄向前,浑身肌肉滚滚而动,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赶车的马夫也醉醺醺的,还没反应过来,铁慈另一只手已经撩开了帘子,问里头的醉鬼。 “今日并非休沐,大令一不坐堂,二不处理公务,在此何为?” 里头陶县令显然没反应过来,居然会有人当街拦马车问他这么无聊的问题,直勾勾盯着铁慈,半晌打个酒呃,一股浊臭气扑面而来,铁慈微微转脸,听得那县令打着呃道:“……干你……鸟事。” 铁慈手一松,那马原本就卯着劲儿和她在争马车的掌控权,得她贸然放手,收势不住,猛地向前一冲,哗啦一声马车撞在街角,里头砰地一声,也不知道撞在哪里,一声哀叫。 铁慈拍拍手走了,沈谧跟在她身后,不住悄悄打量她,眼珠转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铁慈忽然悠悠道:“在想什么?想我一眨眼就得罪了本地两尊大神,估计呆不久就要被赶走。考虑自己还值不值得跟我混?” 沈谧脊背一僵。 “还是想着多跟着我两天,找到我的弱点,回头献计于县丞老爷,好生整治我一番,说不定能得县丞老爷欢心,能当个正式仵作?” 沈谧额头沁出微汗。 铁慈转身,日光下那双眸子流光晶彻,世间万物于她之前似无可遁形。 她看着沈谧,微微笑着,拢着袖子,以一种随意的语调说:“沈兄,不管你有多苦大仇深的身世,不管你有多卧薪尝胆的志向,不管你想要以谁为跳板怎样往上爬。你今日见了我,靠近我,就是你的运气。劝你老老实实抓住这运气,那么将来你能得到的,绝不止一个仵作。” 不止仵作,那能做县令么?沈谧当时茫然地想。 很多年后,沈大学士想起今日这一幕,第一万次慨叹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也第一万次地感谢自己,在那许多年的风波浮沉里,始终牢牢记住了铁慈的这句话,记住了铁慈这个万物在心的笑容,并在之后的跌宕人生里,一直坚持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但那是后话了。 此刻沈谧并没有回答,因为忽然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当先一人大概是嫌弃沈谧衣裳破旧,正要捂鼻而过,一抬头看见沈谧,诧道:“咦,这不是沈兄么?” 这声一出,其余几个要走开的人也纷纷看过来,有人便道:“呀,大才子这是什么装扮!” “许是出来巡视乞丐流民,好写一篇民生赋?” “张兄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沈兄便是写一百篇民生赋,也递不上夫子案头咯。也不知道夫子们看见得意门生这般模样,是不是要写篇惜沈氏书?” “有什么可惜的?如今人家衙门做事,说不准哪里还能捞个仵作当当呢。那前途,可比你我远大多了!” 一阵哄笑,哄笑声里有人淡淡道:“和一个贱民这许多话,也不怕污了衣裳。” 众人便纷纷道晦气,有人还呸了一声,随即便呼呼喝喝地走了。 几句话过程中,并没有沈谧说话的余地,沈谧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弯着腰,依旧挂着他那仿佛刻上去的笑容,仿佛在听着别人的笑话一般,平静而沉默着。 所以那些始终不得回应的人也就无聊地散了,沈谧才直起腰来,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屈辱的表情,仿佛辞刀言剑,人情如雪,都不过是人生寻常。 铁慈冷眼旁观,她看出方才那些书生都束着紫色方巾,衣袖有装饰,是附近跃鲤书院的学生。跃鲤书院是大乾最著名的书院之一。她这次到滋阳,还有一个目的是想要寻访大儒贺梓。这位是跃鲤书院的创始人之一,不过现在早已不管事,隐居山林了。 儒家文兴之地的首院,自然颇有名声实力,每次科举没少输送人才。她在盛都时也多有听闻。 如今瞧来,文章不知做得怎么样,这人品首先就要打个问号。 看看沈谧脸上表情,他不说,铁慈也不想问,人须先自救他人方可救,说到底,怎么过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两人都在走神,忽然却听见一阵哭嚎声,很多人涌向发出哭声的街口,铁慈先前已经注意到那里好像人多些,此刻便也随着人群过去看热闹。 却见一个女子,跪坐在地,头上戴着白纱孝帽,插着草标,低垂着头。面前一具僵硬的蒙着白布的尸首,一个腿有残疾的汉子正在抚尸嚎哭。女子膝前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 这事儿本也常见,只是今日那小娘子,哪怕只是坐着,身姿也分外婉转模样。若要俏一身孝,她一身素衣,孝帽下只露一点雪白的尖尖下巴,整个人堆雪砌玉一般,看得满街的人都往她面前挤。 铁慈顺着人流过去,然后,走过。 沈谧都已经准备用身体替她开路了,一时收不住身,愕然回头看她不走寻常路,竟看也未曾看那可怜女子一眼。 好半晌他才挣扎着又从人群里钻出来,追上去,“公子!公子!” 铁慈站定等他,沈谧指着那窝人群,要问又不知该不该问,铁慈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想问我为什么不过去?那我问你,为什么啊?” 沈谧正想说我怎么知道,乍一接触到铁慈的目光,浑身一紧,立即明白这是铁慈在考察他。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表示了招揽之意,那现在她就是在告诉他,并不是他想跟她她就要的,笨蛋免谈。 沈谧又回头看那人群中央。那小娘子还是低垂着头,残疾汉子的哭声依旧很有穿透力。沈谧的目光上下扫射了一番,才转了回来。 他道:“他们在等人。” “等谁?” “不知道。但既然在等人,那这就是一个圈套。” “何以见得是在等人。” “这是县城里颇为热闹的长垣街。这处地方位于长垣和聚贤相交之地,最是人流密集之处,往常早早便被摊贩占据了,今日不仅没有摊贩,还被人晦气地放了死尸卖身葬父。那些地头蛇可没这么好说话,对方必然使了钱。既然有钱买这块地方几个时辰,怎么会没钱葬父?” “既然特地买了地方做这场戏,那自然是冲着目标去的。” “再者,这女子如此姿色,在这人流密集之处一坐,这城中也颇有几个富户,转眼便能买了她去。可瞧着这来来去去,哭嚎不停,竟也没见谁买成。这不合常理。” 铁慈笑了笑,道:“那你想知道她的目标是谁吗?” 沈谧犹豫了一会,道:“她愿意被谁买去,目标就是谁。” “宾果。”铁慈打个响指,扔过来一个锦囊,“所以,你去买吧。” 第二十七章 美人凶猛 沈谧:“……??” 他愣了一会,铁慈又嘱咐他几句,沈谧更愣了。但见她已经转过拐角,只得转身回去,刚回去,就见人群竟然散了。 一群人一边散开一边呸呸地骂:“娘的,没见过这样卖身的!” 沈谧过去,就看见俏孝女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拍开一个老财的咸猪手,冷声冷气地道:“就你那一亩三分地,敢说买老娘?你知道老娘该怎么伺候着?晨起燕窝漱口,午间要有三海鲜四山珍五大盘六点心。不要猪肉鸡肉之类的贱肉。羊肉取羊羔子牛肉要小牛腰。午后抽三杆上好金丝烟。晚上要有炸鹌鹑,煎花鱼。配三蒸竹叶酒。夜宵不得少于三样,日常果子酸甜饯儿每日不得少于五种……” 那老财越听脸色越空白,仰脸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祖宗!” 俏娘子脆生生应:“哎!” 众人:“……” 人群比聚集时散得还快。 沈谧躲在拐角听着,叹为观止。 人群走得差不多了。那残疾汉子一骨碌爬起来,将那尸首卷吧卷吧,叹一口气,正要说什么,那俏娘子忽然砰地一下又跪了下去。 残疾汉子一怔,一转头看见沈谧从拐角走出来,呃地一声,张开嘴又准备干嚎上,但又觉得不对,那嘴便半张不张地对着沈谧,露一嘴歪斜的牙。 沈谧:“……” 就,心情很复杂。 他干咳一声,整饬出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见,将钱袋递过去,道:“我家主人怜悯小娘子,特命我来送银子。” 那汉子便接了银子,抹泪道:“多谢好心大爷。那……小羽,你便和这位爷走吧。” 那俏娘子含羞带怯嗯了一声,半抬起眼看沈谧,沈谧被那茸茸密密又含泪的长睫毛下的眼波一掠,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刚才看见的那个难养悍妇呢? 今日发生的一切,怎么都这么奇幻呢? 俏娘子已经走到他身边,探出小指,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 沈谧如遭电击,险些原地跳起来,勉强压抑着自己不要甩手,微笑着站开几步,和那汉子又关心了几句,对方表示他是这羽娘子的表叔,得了银钱会帮忙安葬其父,之后便回乡自己讨生活了,求他好生关照自己这个侄女。沈谧便嗯嗯应着,眼看着那羽姑娘和她表叔又来了一阵生离死别执手相看泪眼,实在没眼看,不得不把脸转到一边勉强做个唏嘘状。 一边进行演技展示,一边想今天新认的大佬,遇上这情况,一定会陪着一起哭吧? 不知怎的,想到铁慈和这小娘子执手相看泪眼,他就禁不住一个寒噤带一个寒噤…… 等那边做完了告别全套,他便喊了事先叫好的大车来,带羽姑娘上车,也不敢和她同车,自己和车夫挤在一起。 车子辘辘前行,直奔醉花街。 那羽姑娘安安分分呆在车里,未曾探头出来看。 马车直入醉花街深处。 街深处,繁花深醉,脂粉十里。 每个县都有这么一处销魂窟温柔乡,供那爱攀野花的浪子们醉卧不起。 最里面是本县最大的花馆,名曰“扶春楼”是也。 沈谧将车停在门口。里头老鸨已经接了出来,铁慈已经来过一趟,和她做了交代,此刻老鸨掀开帘子一看,那羽姑娘正抬头。 老鸨一见,喜得眉毛险些飞出了天灵盖。一叠声地道:“姑娘快下车,慢些,妈妈接着你。” 沈谧对羽姑娘道:“到了。姑娘且随嬷嬷入内安置吧。” 老鸨连连点头,又命龟奴般了板凳来给美人垫脚,低头一看,嘶地一声。 好一双大脚。 算了,脸美就成。 羽姑娘下车,看了一眼里头装饰。这扶春楼本就是犯事的官宦府邸改建,也没挂匾额,如今还是午后,也还没到夜间灯红酒绿时刻,此刻瞧来便是一座庄严精致府邸,而那满脸笑的老鸨,和大户人家家中的嬷嬷也没两样。 便羞答答点一点头,跟着老鸨进门,沈谧上前两步,老鸨袖子一抖,一包银子就到了他掌心。 沈谧捏了捏银子,一时心情复杂。并不明白何以忽然就上了贼船,连人牙子都干上了。 他跟随着羽姑娘进了门,转过回廊,趁着人不注意,转身就走。 然后听着身后门户一扇扇关上,有杂沓脚步声奔来守住一层层门,便知道今晚,这位羽姑娘插翅也难飞了。 不管她是否想算计那位主儿,那主儿一转手就把她给卖进了青楼。 真不知道谁更缺德。 他一脸迷幻地捏着银子走了。那边,门户一层层关上的那一刻,顺从地走着的羽姑娘忽然停了脚步。 老鸨心想这是察觉了,马上是上鞭子好呢还是先吓唬? 羽姑娘转身刹那,穿廊风过,白布孝帽飘落,满头拢起的黑发散开,刹那间众人都屏了呼吸。 老鸨直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这下发财了啊,遇上绝色了啊,却见羽姑娘一忽然一抬手。 那双纤纤素手刚才还在她袖子里,一眨眼就到了老鸨脖子上,老鸨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巨力猛地勒紧了喉咙,她甚至瞬间便听见自己喉骨,发出一声瘆人的嘎吱声。 这一手突然又狠绝,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娇弱美人招呼不打就下杀手,都愣在当地。老鸨连一句求饶都发不出,一双手拼命抓挠,喉间拼命挣扎着发出呜呜声响。 美人睫毛都不眨,指尖微收,格格声便越发清晰。所有人如堕噩梦,盯着那双手大汗淋漓,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拔刀就要扑上,美人衣袖一拂,那刀忽然就缠上她袖端,软软的袖子成了刀,坚钢的短刀成了布,寒光如鳞,瞬间就无声无息碎落在那白布裙角。 失了刀的那人怔怔地看着那碎了一地的刀片,半晌发一声喊,众人齐齐四散奔逃。 却听那美人懒洋洋道:“每走一步,去一肢。” 众人猛地定住。 美人这才松手,老鸨如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下。 美人斜斜往廊边栏杆上一坐,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包瓜子,懒洋洋地磕着,一边招呼道:“乖,来坐。” 众人哪敢坐,但又不敢不坐,都远远地蹭着廊边栏杆坐半个屁股,老鸨从地上挣扎起来,咬牙道:“……你……你想做什么……你知道我们楼……背后都有谁……么……” “辽东密线,是么?”美人懒懒道。 老鸨猛地僵住,硬撑出的底气轰然溃散,惨白的脸上眼神惊疑不定。 “你……你要做什么……” 美人噗地吐出一颗瓜子壳,轻飘飘黏在她脸上。 “来做妓女呀。” 老鸨:“……” 美人头也不抬地磕着瓜子:“等会你们从这廊中出去,就一切如常。之后若有人打听,你们就说,楼中新收了个姑娘,姑娘却烈性,宁死不从,你们整治过程中,把人弄死了,就一卷芦苇席卷了城外乱葬岗上扔了。” 老鸨眼神闪烁地听着,支支吾吾哑着嗓子道:“这……这传出去……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老二手下的人,不是经常玩出这结果么?” 老鸨这下彻底闭嘴。半晌试探地道:“那姑娘您……” “我啊?”美人喜笑颜开地道,“我来做您的头牌呀。您看我这姿色,打几分?” 老鸨满嘴苦涩地道:“姑娘……天姿国色……咳咳……岂是我等配评判?” 美人笑开,弯下腰,用袖角奖赏般地拍了拍老鸨的脸,说起来是拍,倒像是抽,老鸨连躲避都不敢。 美人笑吟吟道:“既然如此,可见我来了,你便得了摇钱树,必然财源滚滚啊。那得了钱,咱们是不是应该分一分?” 老鸨麻木地点头。 “好极,击掌为誓!” 老鸨伸出手掌,美人抬手相迎,两手相交那一刻,她忽然长指一扣一压! 咔嚓一声,老鸨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小指猛地向后拗倒过去,已经断了。 惨叫声里,美人笑道:“忘记讨论怎么分成了。我九你一?”手指慢慢扣住老鸨无名指,作势再次下压,“要么,我八你二?” 老鸨惨叫:“不不不,您九我一!您九!您九!” 美人一笑,收手,顺手撕了老鸨一截衣袖,慢条斯理擦手,一边擦一边向后一倒,笑道:“那么,现在,就把燕窝竹叶三蒸酒炸鹌鹑煎花鱼小牛腰羊羔子三海鲜四山珍五色细点……都送上来吧!” ------题外话------ 给我上一本书《山河盛宴》打个广告,《山河盛宴》第一卷实体书开始预售啦,在淘宝中南天使专营店、一方图书专营店、快乐图书专营店、湖南叶洋图书专营、郑州翰林图书专营,前一百名下单还有签名版!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咯。 第二十八章 仵作凶猛 铁慈逛街回去的时候,宿舍已经焕然一新了。 地面整平,铺了花砖,再铺一层木板。床上叠了厚厚的被褥。新买的一套柜子桌椅是本城能找到的最新的式样。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挂了几幅画。都是名家手笔,赝品比正品还多的那种。书案上已经摆满了本地县志,地理志,各种杂记,流行话本……一尊洁白光润的玉瓶儿阳雕双鱼,盛着新开的粉色杏花。 铁慈看东西熟悉,问了才知道,自己遗落在盛都行风码头的行李,已经被师傅派人送过来了。 铁慈笑一声道好,看赤雪并没有把过于尊贵的东西拿出来,便点点头。坐下来的时候却想,自己决定来滋阳是临时决定,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师傅的人却这么快就将行李送来,师傅的能量…… 她这么想的时候,心中微微一紧,随即便抛开。 左右师傅不会害她,救她助她都不止一次,没有师傅就没有她的今天。 丹霜端了几样小菜过来,她向来有易牙妙手,铁慈吃惯了她做的菜。此时沈谧也回来了,铁慈便邀他一起吃,沈谧这个油滑精乖的,却并没有立即凑过来,只笑着站在一边道:“谢公子赐。我已经吃过了。如果公子不介意,能否将这盘拔丝山楂赏给小人?家母最近胃气不适,正想些甜酸开胃的东西吃。家里执炊的婆子技艺又不精,做不来这般精致食物。” 铁慈筷子一停。 沈谧穷得衣服都盖不住脚,家里却请了仆人? 她心中起了恶感,面上却不动声色,示意丹霜把菜用盒子装了给沈谧,沈谧脸上向来都挂着笑,只是那笑总像刻在脸上般弧度变化不大,此刻这笑容却带了几分灿烂,道了谢便匆匆走了。 丹霜便目视铁慈,意思是是否要跟踪,铁慈摇了摇头。 她并不会轻易予谁以信任,自然暂时也不用担心会被背叛。 吃完休息一会,天也黑了,铁慈练功,调息,洗漱,准时在亥时上床。两侍女在隔壁的小间合住。铁慈向来不要人守夜。 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敲门声,门外灯火晃动,有人粗声粗气地道:“起来!起来了!” 铁慈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刘老头,举着个火把,衣着整齐,背着个包袱,里头隐约露出锯子的尖头。 “起来干活了!” 铁慈看看天,月明星稀,绝对不超过丑时。 滋阳县工作如此努力,半夜就上班打卡了吗? “你不是说要随我学技艺的吗?”老刘头皱眉道,“学艺这事,自然要日夜不休,别的不说,老夫还急着回乡呢!” “那,师傅稍等。” 刘老头皱眉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点起一杆烟,心想京中娇贵公子哥儿,洗漱穿衣梳头抹小白脸,怕不得半个时辰,说不定一时犯懒,直接回床上躺尸也未可知。若是等不着,便去回报县丞,说教不得,发作一顿,想必县丞届时也不好意思再强留自己。到时候便是怪那小白脸,又于他何干? 他盘算着,美滋滋抽一口,想着等也无用不如回去睡大觉,正要起身,却见门开了,铁慈一身清爽走出来。 刘老头愣在当地。 看见眼前这娇贵人儿,扎束得整齐也罢了,甚至背后也背好了包袱,包袱里居然也有锯子。 看他不动,铁慈还走在前面,催他:“师傅快点。” 刘老头站着不动,半晌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哪里?” “城外乱葬岗。”老头笑得不怀好意,“去寻那些无主尸首,学学如何剖尸。那边有个野林子,人迹罕至,白骨遍地,剖起来方便。” 说完便觑着她表情。 哭吧哭吧不是罪,赶紧尖叫回家睡。 铁慈果然转身回房。 老头终于满意地笑了,磕磕烟灰,一转头看铁慈又出来了,这回她拎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往包袱里一塞,道:“师傅走啊!再磨蹭天要亮了!” 老刘头:“……” 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头被铁慈拎了上马,快马去了城西人迹罕至的风波山,风波山下有风波林,地处偏僻人迹罕至。 深夜里那一片林子黑黝黝的,从林子边缘看出去,滋阳县的屋脊连绵鳞次栉比,都笼罩在无垠的暗色下,隐在云后的月色给黑色天际镀了一层油腻腻的亮,看上去像是大地上那座高耸的建筑物上的灯火在反光。 铁慈目光向下,看见了一座高塔,塔上灯火微光,像漂浮在空中的星。 那想必就是元檀寺中的苍生塔了。 她随口说了一句:“苍生塔中有人住哪?” 老刘头正在拖骨扒坟,头也不回地道:“说什么呢。苍生塔闭塔多年。便是年节开放,也不允许人上去的。” “那不是……”铁慈指那灯火叫他看,一回头,却发现那点微光没了。 老刘头抬起头来,自然什么都没看见,没好气地翻一白眼,咕哝:“撞鬼了你!” 这话没吓到铁慈,倒惊到他自己,打了个寒噤,将一具东西往铁慈脚下一拖,道:“终于找到一具新鲜的!来,看看,这具因何而死?” 山林中夜鸟咕咕低叫,空气中弥漫着树叶和不知名物体俱同腐朽的气味,风过叶片唰唰作响如鬼拍手,月光一线如弯刀割过一座座残破的坟茔。 铁慈转头,死人狰狞的脸猛地撞入眼帘,刘老头等待听见一声惊叫,结果铁慈对尸首摆摆手,道:“嗨,老兄,夜半惊扰,莫怪莫怪。回头送你一副好棺材。” 刘老头失望地叹了口气。神情却平和了许多。 不管怎样,能遇见一个尊敬他的行业和技艺,也尊敬逝者的人,总是一件好事。 坟茔前两个人头碰头,嘀咕声幽幽如呓语。 “……这人已经起了尸斑,周身青黑,看不清伤口是吧……拿点水来。来,滴一滴……停滞不流的是伤口,完好的肌肤比较松软,会流走……” “这万一是不新鲜尸首,如何查看?” “备些醋、葱、椒、盐。用水湿润皮肤,把葱白捣碎敷一敷,再用纸浸醋覆盖一个时辰。再用水洗净,伤口就能看见了……” “如果是骨伤呢?” “醋洗全身,抬至亮处,以新油过的雨伞或者丝绸对光查看,则能查骨伤。没有日光,炭火之光隔照也可。” “若以上法子都不成呢?” “你这娃娃忒烦!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白梅与葱并椒和盐捣碎做成饼子放在火上炙烤,要验看的地方贴上纸,白梅饼隔着纸来回熨……这具是腿骨折了后失调养而死……看看这具,自缢而亡,舌出,遗矢,腿上有血印,微焦黑,看上去像火烧的一样,腹下部分青黑色……啧啧,再迟一步咱们也看不出来了,肠子都烂穿了……” 铁慈忽然摸了摸肚子,伸手去包袱里掏东西。 刘老头:“怕了?恶心了?我就说你个公子哥儿……” 他对公子哥儿的吐槽还没完,就见铁慈掏出那个油腻腻的纸包,摊开,里头一大堆肉和饼子。 刘老头顿住。 目光缓缓从地上烂出肠子的尸首,转到那一堆肉里的五花肉和内脏,好几个来回。 敢情先前听说去乱葬岗剖尸就回头,原来是去备宵夜? 卤肉手艺很好,冷了也喷香,刘老头却恍惚地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学仵作,当场吐了一地,回去之后半个月不能看肉。 缓慢的目光挪到铁慈脸上。 霁月清风般的少年,拿了一块饼子,兴致勃勃卷了一截香卤大肠,蹲在尸首旁边,就嘴一咬,满口流油。 还不忘殷勤地给他包一块。 “您呐,也来一块?” 刘老头:“……” 服气,告辞。 …… 铁慈啃着卤肉烧饼和老刘头翻了大半夜的尸首,甚至用锯子锯过散落的骷髅脑壳,一直到夜鸦忽然猛烈地叫起来,两人抬头,看见月亮斜斜地挂在梢尾,而天边已经隐约一线微白。 老刘头这才起身,捶了捶腰腿,道:“走罢。” 晨间林子中起了朦胧的雾气,老刘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眼看快要走到林子边缘,老刘头忽然一个趔趄,铁慈赶上一步要拎住他胳膊,然而老刘头撕心裂肺惨叫起来,惊得铁慈也脚一歪险些栽下去。 然后她头一低,就看见了一张双目突出面容惊骇的脸。 ------题外话------ 关于古代验尸方法,大多来自《洗冤录》 第二十九章 莫不是个傻子 “听说了没有,城内来了采花大盗,不仅要采花,还杀人!” “知道知道。我邻居家姐姐的闺中密友的姨侄女,就是第一个死的,尸首被扔在风波山风波林,听说死得惨,满身痕迹,衣裳都不齐整!” “已经死了两个了!现在城中人人有闺女的人家,都谢绝客人上门,天还亮着便关了大门。满城女子不敢上街,连我家对门卖糖饼的李婆子也凑热闹关了铺子,害得我吃不上热乎饼子。我呸,那老太婆都五十八了!请人来采人还嫌弃驴粪蛋挂霜!” “这话你就不对了,没听说第二个死了的,年纪也近四十了?” “虽然年纪大一点,但那位听说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啊!” “我倒是听在县衙里做事的侄儿说,几次案子虽然都有些不一样,但却有一点,就是在现场都发现了白梅花瓣。” “这天气,哪来的白梅花?” “管他白梅花血梅花,看好自家闺女是真。别指望那些干吃饭不干事的官衙,这许多人了,老鼠毛都没抓着!” “我家可没闺女,你家也没。要不,咱哥们今儿去扶春楼逛逛?听说来了个新头牌,啧啧那姿色……” 人群三三两两议论着,视而不见地经过巡检司的兵丁队伍,一群大老爷们听着当面诋毁,眉毛都不动一丝。 铁慈站在最前头,挑了挑眉。 距离上次树林边发现那女尸已经过了半个月,当时老刘头被尸首绊倒,正迎上那直勾勾的眼神,一辈子和尸首打交道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夜半受凉还是年纪老迈,竟然被吓得失了魂,好半晌没回神。回神后就要唤人来把尸首拖回去,给铁慈拦住了。 她听师傅说过保护现场的重要性。当即将老刘头拉开,细细看了尸首所处的位置,姿态,情状,附近的痕迹和脚印。并做了记录。 当时尸首仰面朝天,身上没有伤痕。周边没有血迹。下手的人不知道遮掩痕迹,四面被踩倒的枯枝断木很多,一边泥地上留下半个脚印。草叶一边倒伏,有拖拽擦痕。 铁慈由此得出结论,这不是第一现场。女子是在别处被杀害拖至此地。循着痕迹一路向前,却在半路便失去了痕迹,人像是飞走了一般。 女尸后来带回去检验,发现她处子之身仍在,但是下身一片狼藉,满身指印淤痕,死法很惨,是被滚烫的灰黑色石头塞入喉咙窒息而死。 在她的指缝间,铁慈发现了半瓣白梅花。 更令铁慈怔忪良久的是,这个受害少女,是她初来那一日街上,第一个给她赛手绢的那位。 她还记得那日那少女恁是大胆,满街都还在偷看,她已经上前踩了一回。塞了手绢却又顿时娇羞起来,掩了脸低呼着跑走,似一只会唱独角戏的嘤嘤怪。 那手绢雪白生丝,边角绣一朵半卷的桃花。 像此刻她唇角殷殷的血。 谁不曾少女怀春,谁又料薄命如斯。 老刘头支撑着做了尸检,写了尸格,就病倒了。铁慈派人去给他家里说一声,便作为即将接任的临时巡检和兼任仵作,开始了每日的巡查缉捕工作。一开始那些巡检兵丁,干起活来十分不走心,简单粗暴地在城门口拉起一条关卡,便开始查问过往百姓和行商,言谈中毫不避讳泄露案情,查问的目的也不是对着铁慈给的条例询问,而是借机敲诈勒索,搅得人心惶惶满城风雨,数日无功。被铁慈发现后,当即便收了关卡。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兵丁们用阴奉阳违和敷衍怠工来表示抗议。铁慈也不着急,但凡喊头痛脑热不干活的,统统放回家休息,在他们欢天喜地回家后,拿来他们的名册,划掉名字,报上县衙算请辞人员,同时打申请再选拔一批差役,得到批复后却没有选新人,而是召集那些留下来的人开会,询问他们是否愿意领了回家的人的俸银,当然也得做那些人丢下的活计。 众人哪有不愿意的,巡检司本就人浮于事,人员冗杂,如今散去一半,剩下的事也没多多少,还能多拿一份钱,何乐不为? 当下巡检司照常运转,那些回家的久久不见人来请,一打听,自己竟然已经被辞职。这下众人急了,冲进衙门查名册,结果人家拿出了有他们签名画押的请辞书。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造假高手赤雪表示:谢邀。区区假签名何足道哉。奴刚临摹了一幅画圣烟霞图,被萧大学士一万金收了呢。 差役里不乏关系户,尤以走县丞门道的多,倒也有几个找上县令县丞哭诉,铁慈等着县丞找自己谈心,自有办法应付,谁知道县丞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太忙,始终也没来问过铁慈。 至于县令大人,日日酒乡沉迷,铁慈来了半个月,就见过他三次。说了五句话。这五句话分别是:“茅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迎迓,恕罪恕罪。这县衙诸事也算齐便,本县魏县丞更是稳重,想必能将公子安排妥当。公子还请自便。” 说这话时铁慈猛盯着他瞧,看他鼻子上还贴着膏药,但分明把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给忘了。 第二句话再说的时候隔了三天,内容是:“早,李公子。” 得,这回忘得更干净。 铁慈猛眨眼,试图唤醒他的记忆:“您看看我,看看我。” 县令盯着她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铁慈正想可算想起来了!却见那货斯斯文文长揖一礼,道:“惭愧,为兄认错人了。王公子,你怎么还不去进学?” 铁慈:“……” 终究是错付了。 第三句话是在当晚,两人在街上再次遇见,铁慈正带着巡检司差役巡逻,撞见醉醺醺的县令,县令道:“刘老告老了吗?年轻人,本县瞧你很眼熟啊。你是不是姓张?” 铁慈:“……” 这莫不是个傻子。 后面两句就乏善可陈了,铁慈已经放弃了对他记忆的拯救,两句话都是:“早,再会。” 来了半个月,她也算了解了本地情况。简单说就是地头蛇困住了一地父母官。出身当地大族的县丞有钱有势经营多年势力雄厚,而贫家出身科举应试的单纯书生县令抗不过这般无形大网,屡屡碰壁后心灰意冷,干脆放权,自己日日沉迷酒乡。 所以滋阳县,人人只知县丞,不知有县令也。 铁慈不打算多管闲事。若是自己扶不起,她又为什么要费力拉拔? 德者居其位,无能者弃之。 她愁着这杀人案还没愁过来呢。 听说之前滋阳小县十年无命案,怎么她一来,命案就来了呢。 第一起案子还没头绪,第二起案子在一个风雨之夜忽然发生,死者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子,家里是卖豆腐的,半夜起床磨好了豆腐连夜进城去卖。然后死在熹微天光之中。 死时依旧衣裳半解,没有伤痕,只浑身僵硬冰冷如遭冰冻。 即使人已经死了,但依旧可以看出容颜甚佳。 她当时被弃尸城东小巷,巷里人家一推门推不动,一用力听见啪嗒一声,像重物坠地。再于朦朦天光中一看,心胆俱裂。 铁慈赶过去,这回更好,现场已经被围观的百姓踩得一塌糊涂。她只在墙上青苔上发现了一个指印。 人群的脚印也覆盖了车辙印痕,也就无法推断尸首是否为大车运来还是就死在这里。 白梅花是铁慈在被踩得稀烂的豆腐中发现的,不多的几块白色的豆腐里,夹一朵白梅花,也就铁慈能察觉了。 两次梅花出现,并不如百姓传说的那样,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因此是重要的破案线索。 但这满城梅花早谢,这么明显的线索,用不上。 这是两天前发生的事,稍好了些的刘老头,起床再次做了尸检,顺带教教她。这回受害者依旧被人侮辱过,死因却是冻死。 三月天气,就算夜间稍冷,也绝对冻不死人。 铁慈命人查问这城中可有冰库。答曰官方并没有,但是城中大户,几乎家家都有。 铁慈此刻正带人一家家查问,刚走出一户人家的大门,忽然听见头顶有振翅之声。 抬头,便看见一双铁翼展开足有半丈,遮蔽了头顶的日光,而清越的鹰唳之声震得浮云飞散,满街的人都抬起头来。 铁慈眨眨眼,难掩心中诧异。 这小城闹市,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神骏的海东青? 海东青正正盘旋在她头顶,似一坨乌云般久久不去,铁慈心中隐约觉得不对,手遮眉檐仔细一看,正见那大鸟尾羽一翘。 她猛地闪身。 一坨黑乌乌的玩意从天而降。 正落在走向她欲待询问的沈谧身上。 沈谧:“……” 噫吁嚱,呜呼哀哉,天降鸟粪。 那海东青见屎击不成,一声怒唳,猛地拔高,窜入云端不见。 留下铁慈莫名其妙盯着那一条云线,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打招呼方式。 这鸟乍然出现又倏忽而去,总不能飞上天去逮它,也只能罢了。只是海东青珍稀无伦,寻常人根本无法猎捕,更别谈驭使。此刻在这里看见这样一只鸟,铁慈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转头看见臭烘烘的沈谧一脸苦笑,铁慈难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要他赶紧回县衙换衣洗漱,沈谧应了,转身刚走几步,忽然脸色大变。 第三十章 你妈和你老师知道吗 铁慈顺着他目光望去,就看见街那头,有个中年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少女,似乎正要进一家墨斋的门,而一大群士子也从那门中出,当先那几人依稀就是那日曾经路遇嘲讽沈谧的人,铁慈还记得最后说怕污了衣裳的那位,正一脸清淡地被簇拥在正中。 眼看两拨人就要遇上。 沈谧下意识快步上前,一抬脚看见自己满是灰尘鸟粪的裤子和鞋子,脸色又是一变。 他一时冲上前不是,不冲更焦灼,苍白的脸色发了青,额角和眼角却红了。 铁慈转头,看见旁边不远就是一家成衣店,立即道:“赤雪,带他去店里!从头换到脚!” 赤雪会意,立即推着沈谧就走,沈谧红着眼睛盯着那边人群不肯走,丹霜一脚一个屁股墩,把他活活踢进了店里。 那边铁慈快步走过去。 那家墨斋门口,中年妇人拿了一卷纸小心翼翼往下走,看见这群人眼睛一亮,犹豫地站住了。眼看要擦肩而过,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开口:“诸位公子请留步。” 众人便回头看她,见她衣裳整洁,衣料尚可,气质尤其娴雅,像个大户人家夫人,便也都肃然起敬,纷纷拱手回礼。 那妇人更得了勇气,脸上微微浮起笑意,轻声道:“敢问诸位可是我儿同窗?哦,我儿沈谧,前年入学跃鲤书院。” 那些书生们怔了怔,随即很多人便浮现诡异的笑意,看那妇人的眼神也随意了许多。一时没人说话,倒是被围在正中的那面容柔和的书生,听见这名字就好像看见了老鼠屎,冷冷道:“不熟悉,不认识。再会。” 他说完便要走。沈母愕然急急道:“怎么会呢?我儿一直在学院读书,之前夫子还多有夸赞来着。只是我儿很少和老身说书院的事,尤其今年,束脩他也不让老身代为准备,所以老身冒昧拦下诸位公子,想问问他日常学业如何,这书院束脩到底多少……” “束脩啊——”有人便挤眉弄眼接道,“你家确实不用准备,因为他就用不着呀!” “敢问公子是何意?” “这还问我?你自己不知道吗?你那大才子,夫子高足,宝贝儿子,早就……” “早就因为学业过于优秀,免了束脩啦。”忽然一个声音笑吟吟接了话。 众人愕然回首,便看见铁慈悠然负手走近,她戴着紫色方巾,看着也像是跃鲤书院的学生,大家面面相觑,发现没人认识这位同窗,便都陷入了思考和回忆。 铁慈趁他们在思索,低下头笑吟吟对沈母道:“是沈夫人吗?在下茅十八,和沈兄同窗,见过伯母。” 一边施礼一边虚虚将沈母和沈妹一拢,拢着她们往外走,道:“今日学院放假,沈兄本该回来探看伯母,只是小侄有些学业上的问题未解,便拖着沈兄一起去喝茶,倒是耽误了沈兄母子团聚,是小侄的罪过。伯母和世妹这便移驾茶楼,容小侄赔罪如何?” 身后忽然有人道:“慢着,我们不认识你,你在撒……” 铁慈一抬手,那人啊地一声猛地捂住嘴,只觉得一阵牙酸,没法说话,片刻口水就淌了一滩,他手一搓,颊侧掉下一颗泥丸。 铁慈头也不回对沈母笑道:“请伯母随这丫鬟去。小侄和同窗叙上几句便来。哎,之前我和沈兄和他们有些误会。” 她这么一说,沈母心中淡淡的疑惑也便散去,想到能见到儿子,顿时欢喜地随赤雪去了。 铁慈盯着那母女背影,皱了皱眉,心想这便真跟着走了?沈谧那个浑身机关消息的油滑小子,怎么把母亲供养得这么天真不知世事? 先前看见那母女的一刻,铁慈是有些诧异的。第一次见沈谧时,他苍白贫穷,低三下四跟着一个仵作,县衙里谁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然而面前的女子,衣着整洁,气质娴雅。连那个小小女孩,都颇有教养。和他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皱皱眉,转过身,对着一堆愤怒盯着她的士子,挑了挑眉道:“朝廷取士,首重品德。可不是只会写几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便成的。诸位,对曾经同窗的长辈不敬,对曾经优秀如今沦落的同窗无礼,对曾经推许同窗的师长背后诋毁。时时刻刻不忘展示你们的轻浮、势利、无知、愚蠢——你妈和你老师知道吗?” 一阵沉默,随即一人恼羞成怒地道:“朝廷取士,重才重文。跃鲤书院排名大乾前五,每试都有擢优之选。戚兄和骆兄都在名单上。国子监优贡人选,便是板上钉钉的举人。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说了算?” 丹霜嗤地一声,引得众人怒目而视。铁慈笑道:“我自然说了不算。天道伦理公序良俗道德人情说了算。既如此,诸位好自为之吧。” 她微微侧身一让,笑着示意您请。姿态尊重,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众人瞧着越发憋气了,当下又有人道:“别理他,也不知道打哪来的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教训咱们了。和他说话,没得污了我等的清净,走,走!” 众人便纷纷离去,那个姓骆的“板上钉钉举人”,还故意举袖掩鼻惺惺作态,倒是另一个“板上钉钉举人”,姓戚的那个,经过铁慈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住脚,轻声细语却神情淡漠地道:“在下不喜沈谧,不是因为他沦落,而是因为他甘于沦落。” 说完这句,他也不看铁慈反应,拂袖便走。铁慈盯着他背影,忽然道:“你脚下有粪坑!小心!” 那姓戚的书生一惊,昂着的脑袋急忙低下来查看,脚下却平坦如常。这才明白是铁慈促狭,随即明白她的意思,看看左右,皱皱眉,转身快步走了。 那些被他抛下的书生愣了一阵,急忙又大呼小叫地追上去,铁慈看着,笑笑摇摇头。 丹霜也摇摇头。 有人要倒霉了。 朝廷大权虽然被太后把持,但是为了安抚朝臣,堵住悠悠众口,皇帝和皇太女也并非全无议事之权。最起码,查问一处地方学政有无渎职,着令重新审核各书院擢优名额,乃至直接黜落某几位免试生员的权力,还是有的。 自求多福吧。 …… 之后没多久,被赤雪重新打扮过的沈谧赶到了茶楼,也不知道赤雪怎么安排的,她竟然给沈谧找来了一身半新不旧质地不错的儒袍,一模一样的紫色方巾。将那跃鲤书院学生的模样恢复了十成十。 沈母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只等儿子“一旬一次书院休假”好见面,此刻见着儿子,喜不自胜,早忘了先前那些人。又夸他“同学”铁慈好风度,铁慈正好进来,笑眯眯上来再次拜见,坐下来十分自来熟地和沈母聊了一阵书院啊学业啊同学趣事啊,言谈间妙语连珠,把沈家妹妹逗得格格直笑。沈母明显还端着昔日身份架子,颇有几分矜持,但也忍不住时时展开笑颜。 沈谧倒插不上话,在一边捧茶听着,越听越恍惚,铁慈说的书院学业、规矩、夫子、竟和他往日求学时所见一般,而那些读书趣事,也鲜活如真,他竟仿佛真的又回到了书院,依旧还是那个自在求学的士子…… 他也越听越惊疑,这位明明没在跃鲤书院读书,如何这般熟悉真切? 他却不知道,皇太女每日功课比他当初繁重千万倍,每日还有一个时辰的论政,天下民生、军事、经济、百业都要有所涉猎,大乾著名书院的学制学规,天下闻名的名士们,那是必须要知道的。 有了铁慈,都不需要他撒谎,铁慈自然就能把这个好同学的角色给他扮演完美,沈谧好容易等到一个话缝儿,插进来道:“此地离寒舍不远,正巧也近饭时,这些日子多蒙关照,茅兄可愿赏脸至家中用饭?” 沈母也急忙邀请。 铁慈对他家庭环境也有些好奇,之前也打发人去送过衣物,心知这一趟上门是沈谧的诚意,笑着点点头,道:“那便叨扰了。赤雪。” 赤雪领会,转身下楼,去买些熟食礼物。沈谧欲言又止,知道铁慈脾气,容不得自己推却,便微弯了腰前头领路。 这边铁慈去了沈谧家里,那边海东青穿云破雾,掠过无数人家青黑色的屋檐,飞越黄土夯建垒以青砖的城墙,翅尖扫过城外小山青翠的梢尖,山崖尽头一抹红影如火,跃跃飘动。 那海东青的唳声便带了几分欢喜,清声贯云,一头扑向那红影。 那人伸手,轻巧地接住那巨大的鸟儿,海东青金钩般的爪尖,紧紧勾住他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有一双极黑又极冷冽的眸子,眼角却微微弯起。 野如苍狼,甜似瓜蜜。 海东青长长短短地在他肩头轻鸣。 他微微侧耳,似乎在听,日光洒在他鲜明如刀削的半边侧脸,耳垂上一枚青金石镶天珠坠饰光泽流转。 半晌,他道:“哦,原来在这里啊。” ------题外话------ 这个月底会入V 第三十一章 我爹的妾 正午的街上人流喧扰,但巡检差役少了很多,都是去吃饭了。自从铁慈来了之后,取消了之前的很多非必要的开支,挪了一笔钱出来,作为伙补。夏日凉茶,冷冬宵夜,加班简餐,好歹能给艰苦的巡逻差事去燥取暖。又专门联系了几个厚道店家,每日固定给这些差役提供饭食,价钱会比市面上便宜一些,但常有差役往来,店里就无人滋扰,这些店家也颇乐意,供应得很是周到,这项福利施行之后,眼见着差役们做事都勤勉了许多。 铁慈路过那固定吃饭的食堂,还顺便进去看了看,见支应得妥当,又嘱咐班头安排人换班,不要一窝蜂的去吃饭,这才掀帘出来。 出来却看见了县令大人,这位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此刻却在这小饭铺面前逗留,神情若有所思,铁慈感觉好像看见了树懒忽然开始狂奔。 她上前施礼,顺便又把县令往旁边带了带,以免他看见路边等候的沈谧那一家子,生出什么枝节来,不过其实倒也无妨,县令大人也未必认得,毕竟今天他又称呼她:“张公子,别来无恙?” 铁慈道:“见着公祖,有恙自然也是无恙的。” 她的风趣令县令多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后头人来人往的饭铺,有一瞬间铁慈觉得他似乎要说话了,但他最终只是挥挥手。 铁慈也便笑着告辞。 赤雪在铁慈身后无声地叹口气。 又一个没福气的。 那边铁慈离开,县令却没有立即走,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 他身后,随从的师爷轻声道:“东翁,这位既然来自盛都,这半个月您也瞧见了,是个有魄力有心思的。如此,您何不……” 县令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半晌,这位似乎一直沉迷酒乡的一县之长,眼底掠过一丝苦痛之色,冷冷道:“李尧横行乡里,一手遮天,挤走架空了一任又一任的县令,显见得背后有人。又岂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苑马卿之子能动得的?” 师爷道:“但是……” “之前咱们也不是没试过法子。请托路过的述职布政使带了陈情书上京,结果如何?石沉大海不说,当年我的考绩还莫名其妙落了个中下!险些就被降级!还不如后来天天喝酒,还能得一个中上呢!你想想,一个公子哥儿,有点小聪明,能顶什么事?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混上几个月便拍拍屁股走了,我却要留在此地,直面李尧撕咬,又算是什么事?还不如混过这三年!” …… 转过几条巷子,尽头一座小院,门前打扫得干净,沈谧扣动门环,不一刻一个婆子来开门,操一口极其难懂的口音大声向沈谧问候,似乎听力还不甚好。 沈母亲自下厨,不多时饭菜端了上来,样数不多,但清爽精美。其中有一味豆腐,洁白细腻,浑然如玉,滑嫩的豆腐居然雕琢成五瓣花状,旁边衬以绿叶,仔细看却又不是绿叶,是以绿豆磨细成泥做成叶状,绿豆清香与一种淡淡奇香融入鼻端,只教人心神一爽。铁慈却瞧着觉得有些眼熟,用勺子舀了一勺吃了,熟悉的鲜美滋味在舌尖弥散,她手微微一顿。 这是鸟脑豆腐。 宫廷御宴中的名菜。 大乾规矩,光禄寺管上至皇帝下至禁卫的所有人的吃喝,御膳也好,官署伙食也好,庆典大宴也好,皆出于光禄寺。可光禄寺的从员手艺实在平平,不过做些鸡鸭鱼肉,还做得粗糙。盛都有谚语“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万历野获编》有“京师名实相违”条目)所谓名不副实也。 后来便由内监做菜,太监绝后又爱钱,得了钱也没啥事儿好干,便去琢磨吃喝。他们做的菜上了好几个档次,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中鸟髓豆腐就是太监首创,以百种鸟的脑子点制豆腐,鲜美香嫩难以言喻。 铁慈身为皇太女,自然吃过这菜。此刻这豆腐虽然味道有些区别,毕竟在这小县城中,到哪寻百鸟脑髓。但肯定是鸟脑髓制作无疑。 太监赖以发财的秘传手艺,一般不会对外传授,只有交好的官宦或者太监有心讨好的家族,才得一二秘方。 沈谧出身,必定不低。 铁慈目光在沈谧手上掠过,看见有弹弓勒伤的痕迹。 想收集这许多鸟脑髓,也不容易吧。 她只微微一顿,便恢复如常,正要再舀一勺,忽然听见一阵振翼之声,这声音听着着实熟悉,她便抬头。 因为屋内狭小,气候温暖,饭桌便摆在了院中,她这一抬头,就看见前方海东青流线般掠来,那双金钩般的铁爪下,竟然还抓着一个人,那人一臂横端,姿态舒展,红衣飘散,腰细腿长,在湛清的天色背景下猎猎鲜明着。 他就这样被鹰一路携来,衣袂如铁横渡天际,所经之处有人发现,一路惊呼声跟随。 铁慈在看见那条红影时,就已经迅速站起,起来的时候还不忘飞快喝完豆腐,又抓走了一根烤棒骨,两个金银羊肉卷馒头。 她刚刚撤出饭桌范围,哗啦啦一阵响,那鹰那人已经越过院子中一株樟树,携着鼓荡的风,眨眼便到了桌子上方,红衣人大声道:“好香!”一俯身正正抄起那盘豆腐,也不怕烫,哗啦啦往嘴里一倒,咕咚一咽,眼睛一亮,绽开一个蜜一般的甜笑,“好吃!” 海东青于此时敛翅,他双足落地,抬起手臂,手臂上装着一个铁筒,铁筒套在海东青的爪子上,他卸下铁筒,拍拍海东青的爪子,那鹰落在他肩上,他便将还剩下一点豆腐的盘子凑到海东青尖喙边,道:“兄弟,尝尝?” 那鹰泛着金光的眼眸一闪,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闻那豆腐。也不知道是不是嗅见了真正的兄弟的气息,忽然眼神一厉,一翅膀便把那豆腐给扇了一地。 那鹰喙上还沾了一点豆腐,铁慈看见它脑袋一偏,把豆腐给喷了。 铁慈觉得此时应有呸声配音。 红衣人也不以为杵,笑道:“好啦,知道你不爱吃素,可我觉得这个好像是荤的哎……啊那吃这个,这个好。”抽起一根卤棒骨,往上一扔,那鹰一偏头叼住,咔嚓一声,那骨头便碎了。 沈谧早在海东青往自家飞来时便捂住了妹妹的眼睛,又护卫母女两人进屋去了。此刻出门转身,看见这一幕,脸更白了。 他眼珠一转,就看出来者不善,且来者为铁慈而来,十分聪明地一个转身,又进屋了。 红衣人自然是丹野,十分自来熟地坐下,对着铁慈弯眼一笑,自己也抽出一根棒骨,横着撕咬,他那牙竟然比鸟喙还坚硬锋利,也是咔嚓那么一声,骨头裂成两半,他挑出长长的一条骨髓抛起,仰起脸张口接住,下颌薄而锋利,阳光下线条流畅。 铁慈鼓掌:“贤昆仲真是一副好牙口!” 丹野又是一笑,眼眸弯弯的十分喜人,像是没听懂铁慈骂他是鸟,十分与有荣焉地点头道:“墨野喙可裂金石,还最喜欢吃小白脸和人妖的肉。” 他大抵不熟悉中原话,说起话来一字一顿很慢,听起来憨憨拙拙,特别诚恳。 铁慈也像没听懂他在骂自己人妖,很捧场地道:“是吗?真棒。不愧是您的小鸟。请问阁下携弟忽然而至,是找在下有事?” 丹野趁她说这句话,已经扫荡了桌上一半的菜,难得嘴还有空说话:“当然。上次咱们还没比完,你怎么就跑了?” 他望定铁慈,忽然慢慢一笑,一笑龇出一口雪白细密的牙。森森的瘆人。 “不是说好了。赌输了,就回去做我爹的妾么?” ------题外话------ 月底会入V,为了卡情节,这几天更新可能会少一点,大家急的呢,可以攒几天,但是最好还是先看了,万一会倒V呢? 在这里问个问题,关于V后万更,大家是想一次万字酣畅淋漓食用呢,还是想拆成几更慢慢享用? 开文连载一个月,更新十万字,存稿没少,还多了几万字,肥厚是算肥厚,但是人不能太败家,所以万更一定会有的,再多一定没有的。 如果不是因为接下来频频要出门,我能保证万更最起码三个月以上。 现在,随缘吧。 第三十二章 人美素质低 铁慈啃骨头的动作一顿,但还是把骨头上最后一根肉丝薅完了,不急不忙嚼了十口咽下, 才道:“嗯?” 丹野一直晃着腿瞧着她,这样瞧着瞧着,腿晃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听见她问,怔了怔,有点迷茫的眼神一收,才道:“你说我爱调戏我爹的妾。我仔细想过了,我爹的那些妾。一个个脸盘子大得可以装十斤羊肉。这不行,我不服。我不能白担了这调戏丑妾的名声,我想过了,须得弄几个美妾回去给我爹,才不枉了这一番名声。看来看去,那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合适,就你了。” 他说,铁慈就认真含笑听,顺手将骨头扔给那海东青,海东青金色的爪子一抬,将骨头踢开,紧盯着她,眼圈一周金色眼线十分凌厉,然而铁慈只淡淡瞥过一眼,这通灵的鸟儿便顿了顿,随即狠狠扭头。 丹野有点愕然地看着他的爱鸟,墨野十分凶狠,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凭眼神便镇住它,还是个女人。 铁慈接过赤雪递来的帕子擦了手和嘴,才笑道:“第一次看见有人把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么用,少年,你语文不及格啊。” 丹野听不懂,也不问,啃着骨头问:“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铁慈笑道:“那你得问问大乾百万兵马,觉得怎么样。” “少拿身份来压我。”丹野撇嘴,“你如今孤身在外历练,用的还是别人身份吧?你调得来百万大军?想必调令一发,先来的是杀手吧?现如今我带走你,往那大漠深处一塞,想必你家太后乐见其成得很。等你那个傀儡老爹熬死那头老母狼坐上皇位,派个大军在大漠里绕上个七八年,想必你给我父王狼崽子都生了七八个了。” 铁慈鼓掌。 “看不出来,小狼王对我大乾皇室了解得很。这设想也着实梦幻又温馨。不过请问,您要如何达成将我掳至大漠当你妈的伟大宏愿呢?” 丹野:“……”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站起身,套上臂筒,海东青展开双翼,整个小院的上空的天都似乎阴了下来。 “从今天开始,你小心吃饭,千万别睡觉,洗澡如厕最好也穿整齐衣裳。因为我啊,不能保证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忽然出现带走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洗洗干净等着吧!” 一声呼哨,伴随海东青的凶唳,地面沙土弥漫,半空树叶凌乱,荫绿碎叶散过半天,那鸟乌黑的羽翼之下,红色身影如火焰猛然升腾而起。 又是一路人惊马嘶地飞走了。 铁慈目送着那矫健修长的背影,一脸神往地喃喃道:“原来长翅膀的不仅有天使,还有鸟人。” …… 鸟人走了,沈谧就出现了。这是个聪明人,知道不可闻不可说,就连个疑问表情都没有,仿佛那半个院子的狼藉根本不存在。 铁慈却有疑问,和沈母告辞之后,刚走出门,便转头看沈谧。 沈谧垂下眼,半晌长揖及地,“多谢公子免我母子受辱。” “幻梦营造起来容易,想要维持却难。从没有人能够一生都维持住一个假象。等到戳破那一日,是比当初接受现实还要深重的难堪,甚至越发不可收拾。”铁慈淡淡道,“再多的难言之隐苦心周全,其实都是藐视他人承受能力并夸大自我能力的自以为是。都是成年人了,又有谁一定是不能担着的?” 沈谧怔了怔,没想到自己还没交代,这位就猜出了大半。半晌才苦笑道:“是,公子教训得是。” 于是铁慈知道了一个略有些老套的故事。两袖清风的高官被人诬陷处斩,家人落入奴籍。少年四处奔走,得父亲生前至交们相助,上头松了口,着令一人为奴即可,少年自然不能让母亲和妹妹堕入风尘,瞒着母亲和妹妹,自己入了贱籍。但一个谎言需要更多谎言来弥缝。他不说入奴籍的事,就得装作还在读书。既然读书,就得维持住读书人家必须的脸面。所以,最起码婆子要有一个,衣裳也得符合身份,母亲妹妹诸般用度就不能太过寒酸。所以他除了在衙门领差,日常还去码头帮忙,夜里点灯帮人写信,帮跃鲤学院的富家子弟们抄书写作业,忙忙碌碌,左支右绌,周全着这个谎言。他原本跟着老刘头,混一点酬金,也指着老头子传了他技艺,多一点谋生的手艺,说不定能做个仵作,由此便有了固定的收入。 然而老刘头并没把他看作弟子,关键东西都不教给他,只把他当个奴隶使唤。老刘头要走,县丞也没有让他接任的意思,铁慈空降此地,他便想着巴结铁慈,混点赏钱,从铁慈这里学点老刘头的手艺,最好铁慈走的时候,能推举他当个仵作。铁慈毕竟是京中贵人,说不定县丞会卖她几分面子。 铁慈听了他的“雄心壮志”,忍不住要笑。沈谧却再次求她:“公子说得有理。小人却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家父问斩之后,家母便得了心疾,小人怕她承受不住……” “心疾很少后天生成。如果先前就有,那你父亲问斩这样的事儿都没能令你母亲发作,你这点子事我看也未必见得。”铁慈笑道,“倒是你一开始不坦诚,给你母妹营造了一处岁月静好的安全屋。现如今是风雨不侵了,但她们的期待因此会更加膨胀。比如,等你书院毕业,等你金榜题名。届时你怎么办?自己找张红纸写个名字雇佣粉丝敲锣打鼓给你送喜报吗?” 她停了口,因为沈母追了出来,拿了新买的笔墨和纸,要沈谧带上,又殷殷嘱咐他读书时切不可省灯油。沈谧平日里哄老娘骗老娘得心应手,此刻铁慈在一边似笑非笑看着,他却再做不出那姿态,只低头含糊着诺诺接了,攥着纸的手心沁出汗来。 沈母忽然看了铁慈一眼,铁慈会意,走开几步。 沈母便低声对沈谧道:“……按说母亲不该和你说,只是今日买了这些好纸,又给你妹妹买了件新出的裙子,把你上次给的钱都用完了……” 沈谧便从怀里掏钱,道:“母亲自己也得添几件衣裳了,这些先拿去,过几日我再送些钱回来……我上次一篇文章得了甲等,书院又有奖励……” “娘这把年纪了,不需要穿戴什么。娘惭愧,别人家都供养子弟读书,娘还要你贴补……” 铁慈忽然远远地招呼道:“对了,沈兄,下午回书院,别忘记带春敬!” 沈母停了收钱的手,愕然看铁慈,铁慈笑道:“沈兄没和伯母说吗?书院四季要给夫子们送节敬的。春天的好酒,夏日的冰,秋日的佳果,冬日的银丝炭……想必伯母往日也没少给沈兄准备着,如今是忘记了吗?”她好像没看见沈母越来越白的脸色,也没看见沈谧越来越惶急的眼神,手一摊道,“书院各种花费颇多,远不是甲等奖励可抵。说来惭愧,小侄每年的这些孝敬,都靠家母针线贴补,真是慈母手中线,学子手中银啊……” 沈谧道:“茅兄!” 铁慈一笑住口,对沈母一个长揖,道声告辞,转身便走。 转身那一霎,她看见沈母把那个钱袋又推了回去。至于沈谧收没收,她不管了。 她这人看似春风和雨,其实心肠薄薄便如一片打磨千万次的铁片也似,拿出来便可作刀作匕,插它一个暴雨梨花。哪有那么多的绕指柔,缠着人家的红尘琐事。 她又不是拐杖,人皆可撑。 此时天色已晚,她便回衙。明日逢十五,城中有大集,百姓可登苍生塔放灯祈福。她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案情,又想着近日城中有命案,人心惶惶,明日登塔之人必多。这塔有了年代,不知道结实程度如何,如果年久失修,楼梯狭窄再拥挤踩踏,那很可能命案就要再多很多起了。 这么一想便拐了个弯,往苍生塔方向去。苍生塔虽然属于元檀寺,但和元檀寺后寺划分了开来,有另外的门出入。铁慈一路走过去才发现,那入塔的门位置,和扶春楼遥遥相对,而本地通的沈谧,更是带她走了一条近道,从扶春楼侧面一条很是隐蔽的窄巷穿过去,就能看见苍生塔入口那暗黄色的大门。 铁慈从侧巷穿过去的时候,正是红灯初上,扶春楼春花扶帘,客人们像嗅着蜜甜的蚂蚁,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脂粉香花的气息伴随女子的娇声软语,浪过了半条街,而花国首秀一开,整条醉花街也就醒来。 铁慈隔着院墙看见一座精致小楼,楼上窗扇半开,茜纱雕花窗后露出美人半倚半靠的半边身影,云鬓柳腰绰约是,依稀一幅颇有意境的画面,铁慈正想附庸风雅抄袭一下师傅教的词儿歌颂一下,蓦然那美人手一扬,嗖地一物飞下来,险些砸在她脑袋上。 铁慈一让,那东西落地声音清脆,定晴一看,哟呵,一根炸过的焦黄鸭骨,上面还沾着肉丝儿。 呵,当街扔垃圾,人美素质低! 铁慈一眼扫过那鸭骨头,忽觉好像哪里不对,正想上前看一眼,忽然又是一副黑压压的东西砸下来,这回是一整只炸鹌鹑骨头。 这位姐儿倒是好胃口。 扔完了骨头,那上头窗扇哗啦一下开了,铁慈还以为这位要道歉,谁知道这巷子边有棵树,位置很是巧妙,不影响看上面,树冠却能挡住上面人对下面的视线,那乱扔垃圾的美人显然没有看见铁慈等几人,也没想到下面有人,毕竟这是一条窄到几乎无人通行的巷子,她站在窗口,双手一抄解了裙子,然后…… 铁慈难得发呆地看着,并没明白这位打算干嘛。 忽然一只手从美人身后伸出来,一把把她拽回去,顺手还把她解到一半的裙子拎住,哗啦一声,窗扇关上,里头隐约有人道:“仔细些!这里是便溺的地方吗!” 铁慈:“……” 好险被尿一头。 美人不仅当街扔垃圾,还当街大小便! ------题外话------ 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没法直接指名道姓,但不会到现在还有亲没发现,那个自卖自身来青楼做头牌的美人,是男主慕容翊吧? 后文中,因为身份的掩饰变幻,对男主的称呼五花八门,为免大家看得懵逼,特此提醒,什么美人,头牌,飞羽……都是那位。</p> 第三十三章 放在心上 巷子里铁慈怒而疾走,发誓等她知道是哪个姐儿这么不讲究,回头一定包下她,三天三夜不许她撒尿。 屋子里,美人懒骨头似地靠在锦褥上,一边一只手系着裙子,一边抱怨道:“那巷子里无人通过,对面也无高檐,不比去那茅厕好?不然你说我去哪个茅厕?”又骂:“老二真是雁过拔毛,怕人马桶藏钱,连马桶都不给用,非要弄个什么茅厕!” 又吩咐一个矮个子道:“下去收拾一下。” 她脚下,那软成一滩烂泥的人,听见这句,先是震惊,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死灰。 美人笑吟吟靠近他,曼声道:“还不说是吗?看来你的骨头确实比较硬啊。”忽然弯身一拔,那人一声惨叫,鲜血喷溅。 美人掌心里,已经多了一根染着鲜血的焦炸鸭骨。 美人掂着那鸭骨,语气轻松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做什么需要有炭火又有冰?老四很有想法啊。” 那人咬紧腮帮,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滚落衣领,衣领已经湿了大半。 美人盯着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状如泼妇打架,那人却没惨叫,只头下意识往后一仰,轻微的嗤啦一声,一大簇头发连带束发整个被抓掉了下来——那是假发。 假发之下,露出光溜溜的人头,还烧着戒疤。 站在旁边的高个子吸一口气:“和尚?” 美人摇摇头,一边慨叹:“还是咱们女人打架的姿势最痛快。”一边凑近那人闻了闻,“没少杀生,没少吃荤,假和尚。” 她随手把那人往地上一扔,拍拍手站起来,道:“行了,不用问你了,我知道地鼠们藏在哪了。” 那人本还有点不信,然而美人有意无意地对窗外某个方向望了一眼,他瞬间脸色如死。 美人打个呵欠,回身走到榻边,高个子默不作声走上去。 静寂的室内嗤地一声轻响,深红的烛影泼血一般染在绡纱中。 轻微的拖地声起,高个子出去了。矮个子回来了,拍拍手道:“都弄干净了。” 美人嗯了一声,似在出神,矮个子道:“公子,既然您都猜着了,为什么不趁夜查他们个明白,不然一旦他们发现有人失踪,就赶紧逃走怎么办?再不然他们干脆鱼死网破,对您先下手为强怎么办?再不然……” “你再说一个字这个月月钱就捐给云檀寺。” 矮个子闭嘴。 “夜里他们一定人多,看守紧密,我们贸然进入可能还没摸到地方,就先打草惊蛇。倒是明日,是个好日子,届时外人太多,他们必然要收敛一些。而且人多,也好混进去。”美人道,“先补足精神吧。” “对了,刚接到消息,皇太女已经离开盛都,往历练地去了。就是不知道到底在哪历练。” 矮个子欣然道,“幸亏半途接到密报,说这里有二王子的秘密据点,二王子正在干些要紧勾当。咱们为了查清情况转道来了,没去盛都。不然千里迢迢去了盛都,正好和人错过。” 美人支起膝,手臂懒懒搭在膝上,垂下的指尖如玉雕的花叶。 “既然被撵出来了,就顺势干点活呗。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不是?” 矮个子忧心忡忡地道:“也不知道留在汝州的那个假货,能不能瞒过大相?” “他要和大王说那个绣衣使主是假的,就得先和大王说他知道真的是谁,他要说真的是谁,就得先说清之前就知道为什么不禀告大王。”高个子此时进门,带进一阵微带血腥气的风,语气讥诮,“存了私心、自己都秘密一大堆的人,哪敢轻易揭开别人的秘密?” 矮个子这才拍胸口,舒一口气道:“多亏公子早有准备。一直秘密培养了一个绣衣使主替身。大相以为把公子赶出汝州,绣衣使主不在其位,就能证实公子是绣衣使主。却不知公子还有这一手……只是我怕……” “你行了,这世上有你不怕的?天上掉片树叶你都怕是月亮掉下来了!” 矮个子再次闭嘴。 高个子却又道:“既然皇太女已经去历练,茫茫人海,倒也不必专门去找。等她一年历练完,咱们这边说不准又有变化。这什么婚约,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美人睁开眼。 “谁说不必放在心上?那可是我娘子,我当然要放在心上。放在心上还不够,还得放在供桌上,神位上,墓碑上。”她笑吟吟道,“这才叫,放心啊!” …… 铁慈站在苍生塔后门前,扣响了门环。不一会儿,有个僧人前来应门。 铁慈道了叨扰,说明来意。那僧人合十道:“多谢茅檀越。苍生塔每年三月十五开塔已是惯例,对于百姓拥挤等事也自有支应之法,檀越尽可放心。” 铁慈目光在他手上掠过,又看了看他,笑道:“前些日子阴雨连绵,这后山又颇有些阴冷潮湿,就怕湿气沤烂了木板,而诸位大和尚们忙于念经无暇检修,或许巡检司可以帮忙查看一二。” “苍生塔上的阶梯都刷了桐油,包了生铁,并不畏湿气所扰。檀越放心。” 铁慈看一眼苍生塔高高的檐角,铜铃在风中铿然声响,清越之声传数里。 她退后一步,笑道:“看起来,大师们很不愿意我进门呢。” 那僧人又宣一声佛号,才道:“檀越言重。只是苍生塔有规矩,除了每年三月十五,其余时刻不允外人进入。只是檀越好意,我等也不可等闲视之,既如此,贫僧们这便让人去查看塔中阶梯。” 说着便转身低声吩咐了身后几个青年和尚几句,那几人便匆匆往塔中去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铁慈自然不好再要求进门,便在门外等待,又仰头看檐角铜铃,赞道:“佩玉鸣鸾,佛门清音。” 那僧人微笑。 “只是据在下所知,塔上铜铃之数,要经过精密计算,搭配檐角疏密有致不说,还要考虑到塔身平衡和檐角重量。大乾最高的天方寺浮屠塔,高十三层,配七十二铜铃,风过铃声可传数里,已是奇景。如今在下瞧着这苍生塔不过七层,铜铃却似乎已经超过七十二之数,如此,大师就不怕铜铃过多过重,导致檐角受损么?” 那僧人一怔,过了一会笑道:“檀越好见识。只是苍生塔附近有林,飞鸟及小兽极多,因此不得不多备一些铜铃,好驱散那些鸟兽,以免檐角被塔身踏坏。至于重量,檀越不必担心,那些铜铃较薄,形制也小,加起来未过七十二铜铃之重呢。” 铁慈知道塔上铜铃有讲究,不仅有对称美观的作用,还有传递风向,预报晴雨,驱散鸟兽的作用。毕竟飞鸟喜欢在檐角做窝,还会带来草籽在檐角生长,后者可能会导致整座塔倾斜,自然不是小事。 她笑了笑,不再说话。透过木门的缝隙,隐约看见苍生塔下一处角落,是一片桃花林,林中开着一簇一簇的绣球花。深红浅白于夜色中依旧浓丽,四面茵草青翠。 现在正当春时,绣球花在别处还没开放,这塔下花草却开得早,繁盛鲜丽的花朵衬着沧桑斑驳的古塔,美得沧桑又韵致。 此刻那些青年和尚过来,和僧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僧人似乎有惊讶之色,转头对铁慈笑道:“多亏檀越提醒。方才查看了,确实有的阶梯出现了损坏。若是大量人群踩踏,怕是会出事。既如此,明日塔便不开放了,我等会在塔外贴出告示,说明塔要修缮,暂且不开放了。” 铁慈怔住。 这事态发展方向有点不对啊。 对方竟然顺势关塔了? 那明日等着烧香祈福的百姓们怎么办?他们才不会管什么阶梯不安全,只会觉得是她找事坏了大家的事,到时候闹起来又是一场麻烦。 她还没说话,那僧人合十一礼,便关上了门。 铁慈只得离开。 回去想着明日还要上班打卡,只得先睡了。梦中并不安稳,总是听见那一片铜铃清冷的泠泠之音,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却已经有鼎沸的人声隐约传进县衙来。 往日这时候小城还未醒,今日却热闹。铁慈叹气起身洗漱,点齐了早班的差役,今日有大集,人流聚集,最易出事,马虎不得。 只是她简单的早饭还没吃完,隔着门墙,就听见外面步声杂沓,似乎街上人群慌乱的奔跑起来,夹杂着呼喊尖叫之声。 她心中咯噔一声。 推开碗匆匆出门,直奔人群聚集地。 不多时,她站在聚贤街上,这条街四通八达,侧后方向是县衙和李县丞家,往西走是人流如织的元檀寺,和元檀寺背靠背的苍生塔高似可接天地,于浓郁檀香中俯瞰众生,再往南多走一刻钟,便是醉花街,扶春楼的檐角挑着朱幡和杏花。 龙蛇混杂之地,高妙檀音与红尘喧闹共存。连气味都复杂难辨。 拨开人群,铁慈眼眸一缩。 第三个死者出现了。 于光天化日之下。 …… ------题外话------ 第一段美人和护卫议事没看懂咩? 没看懂就对了。 简单说就是老二在滋阳搞事,小十八闻风而来想空手套白狼。 先看着罢,以后会解惑的。 事先声明,本文狗血小言,绝不严谨,谢绝考据,大家看个乐子就好。</p> 第三十四章 线索 时间回到这一日的清晨。滋阳城苏醒的时刻。 扶春楼这样的风月场所,却正收了昨夜的残红乱绿,进入白日补眠的时间。 铜镜前美人们取下珠花步摇。 铜镜前美人插上珠花步摇。 美人的手法娴熟,步摇便如插花一般插在最合适的角度,小指指尖微微翘起漂亮的弧度,远看像一朵白玉兰在乌鬓间绽放。 这样的美人值得最风雅的诗人以最美妙的词章歌颂,此刻她身后站着的青衣小帽的高个子却以一种万分忍耐无动于衷的神情语气,说着最煞风景的话。 “快一点成不成?又不是真女人,这么对着镜子搔首弄姿,能长出胸来吗?” 美人在铜镜中白他一眼,袅袅婷婷起身,一个旋身到了矮个子身侧,微微弯腰拈住他下巴,吹一口气,娇笑道:“咱们不理那不识风情鲁男子。哥哥,你说我美不美啊?” 矮个子闭着眼,整张脸皱成一只被人遗忘了三个月的橘子,嘟囔道:“还成,比我家公子差一点。” 美人哈哈一笑,拿起桌上幂离往头上一罩,笑道:“好戏开场,走着!” …… 铁慈蹲在尸首前,皱着眉。 聚贤街头巷尾总有一群乞丐聚集,寻常也不为人注意。今日一位好心人送食物去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人缩在角落的阴影不言不动,直到一个乞丐抢食跑得太快带倒了那人,才发现那是个女子,早已死了。 铁慈赶到的时候,人群围得里外三层,铁慈都挤不进去,跟着她的赤雪在人堆后尖叫一声:“救命啊!” 刚刚直面第三起凶杀案的滋阳百姓大惊,哗啦一下散开奔逃,铁慈轻松进入。 尸体靠墙坐着,垂着头,裹着破衣烂衫。里头却是颇为精致的衣裙,这回她身上有伤口,被人碰撞后缓缓倒下,背后土墙已经被血染红。 铁慈看那伤口,一片血肉模糊,边缘不整齐,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伤的。 询问乞丐们,都说昨夜就睡在这巷子里的破庙里,人数还挺多,但谁也没发现这尸首怎么过来的。其中一个乞丐还一脸惊惶地道:“我睡眠一向很浅,但凡有人接近,一定会知道的。但昨晚真的没听见任何动静……” 他说着,脸上忽然现出犹豫之色,铁慈立即道:“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那乞丐犹豫半晌,才道:“就是……就是半睡半醒间,好像听见过噗通一声……” “你当时起身查看了吗?” “立即就起身了。还张望了好一阵,什么也没看见。”那乞丐打个冷战,“小的敢保证,昨夜一整夜,就那一声声响。像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没有人接近……那个……那个……总不能是尸首自己跳下墙吧……” 若是有人抛尸,那一声之后乞丐就起身查看,他睡的位置几乎能看见整条巷子,不可能看不见抛尸的人。 若是从墙上抛下尸首,那别说这样费事的姿势是不是多此一举,尸首沉重,墙却高,很难举起来抛过墙。若凶手有这样的本事,也不用抛尸了。 百姓中也不乏有头脑的,远远听见,就有人脸色发白,议论纷纷,渐渐的,“尸首自己从天而降”的说法便在人群中传了开来。 女尸被翻过身,沈谧忽然“啊”地一声,铁慈立即问:“你认识?” 沈谧道:“这不是县衙伙房的杂役丫头小雪么?” 铁慈虽然也住在县衙,却很少呆在县衙里,她自己开火,更不会遇上什么伙房的丫头,倒是不认识。 “你熟悉?” “不熟悉,见过几面。她管县衙清晨接收外头送来的蔬菜,以及伙房打扫等事。”沈谧解释。 “经常出县衙吗?” “几乎不。她是孤儿,就在县衙伙房旁的倒座房里住,衙门里人多事多,起早贪黑的,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铁慈皱起眉。 看这女孩,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整日在县衙里忙碌,都没出门的机会,如何会忽然死在这离县衙几条街的地方? 一大群人走了过来,是李县丞闻讯匆匆赶来,当即下令将那些乞丐都带回衙门询问,又命人去查访周围住户,看谁有无发现什么痕迹。随即便命将尸首搬回去查验,这是地方破案的例行办法,倒也中规中矩,只是众人心中不都不抱什么希望。毕竟连伤口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伤的。 李县丞正要走,却看见铁慈还停留在原地,不由眉头一皱。想了想道:“茅公子,你还不是巡检,无须为此事太过操劳。命案已经连发三起,本官已经命刘行赶来了,稍后你便将情形和老刘说吧。”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暗指铁慈只是个实习,要剥了她的暂代巡检之权。 铁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边查看地面一边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刘老前些日子病了,如今还没好利索,人也有年纪了,在下年轻,一些劳累的活儿,自然责无旁贷。” 她自认为这话说得恳切又给了领导面子,却不知自己毕竟身份高贵,上位者能给下位者的尊重于她已经是极致,对于自认为本地老大的李县丞来说,却依旧觉得怠慢了。 他忍了忍,没说话。 铁慈绕着巷子走了一圈,又仔细看那土灰的墙面,众人看不出所以然,都愕然看她,铁慈道:“这一片的墙面,似乎表面浮土被刮过一层。” 众人瞧着仿佛是,并不明显,因为面积颇大,看上去像被风刮掉一样。 铁慈看着那墙面,命人借把扫帚来,越大越好。当下就有差役借了一把扫街的扫帚来,铁慈在旁边墙上试了,果然扫帚浅浅扫过一层,露出的墙面就和那一片仿佛,只是面积相差还是是有点大。 有人诧道:“哪有那么大的扫帚?” 又有人道:“不是,便是扫帚扫过这墙又怎样?和杀人有什么关系?难道扫帚也能杀人吗?” 李县丞皱眉道:“茅公子。破案重要,就莫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琢磨了。” 铁慈隐约感觉到他的敌意似乎又重了几分,但此刻也无心计较,随意唔了一声。 李县丞眉头一挑,眼底涌现几分怒意。忽然道:“茅公子既然对自己的能力这么有信心,那也不必老刘来了,这三起案子便交于你罢。只是老刘说最多半月便要回乡。在他回乡之前,茅公子如果不能破了这三起案件,只怕这巡检一职,你担不起。” 铁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大人放心,半月之期,尽够了。” “年轻人果然有胆气。”县丞也一笑,“那若不成……” “自然不能耽误大人另选贤能。我那历练考评大人也尽管安排。” 李县丞不说话了。 京中子弟历练,是有考评实绩的,和在任职官一样,分上中下三等。正常情况,地方官也不会为难这些高官贵族子弟,好好夸一通不费分文,还能落个人情。 但此刻看李县丞态度,不能破案,肯定没好话。 铁慈是皇太女,来历练就是给面子了,按说考评成绩对她没意义。但铁慈可不会这么认为。 太后既然撵她出来历练,自然后续就是还有很多事儿等着她,她不可走错一步路。 但铁慈也不会此刻便操心上。几句暗含火气的对话之后,又回头去看那女子尸首,仔细看了很久她的伤口,还用手指微微扒开细看,又细细查看她的衣裳。 那女子满身血迹,早已干涸,凶杀尸首的气味十分销魂,众人站得远远的还捂着口鼻,铁慈却几乎趴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地不知道在找什么,众人都十分诧异,李县丞却紧紧盯着她,眼神越来越深。 他不再催促,只冷冷看着铁慈查看。 又过了一会,铁慈站起身,抬头看着四面八方,忽然跳上墙头。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看她望了一阵,然后指了个方向,道:“顺着这个方向,往前搜索,但凡有店家旗幡,晾晒衣服的巷子之类,都不必理会,只管往空旷处追。” 巡检司的差役最近对她都颇信服,虽然懵懂,还是按照她说的往前走,铁慈又道:“注意路边的树,地上的大片粪便,屋顶和天空。” 众人都应了,铁慈自己则顺着巷子走,果然隔了足足好几丈远,发现了一点血迹。 继续往前走,隔好几丈又是一点血迹,此时已经出了巷子,铁慈一抬头,面前是人流来去的大街。 铁慈叹一口气。 线索断了。 现在只能等另一边的线索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叮叮之声,乍听像是苍生塔上的铃声,她回头,却发现不过是路边一间打铁铺正在打铁。 铁慈脑中如闪电般贯过,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正想着,忽然一起穿云裂石的鹰唳之声,就响在刚才众人追踪而去的方向,隐隐有惊呼之声传来。 这边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铁慈人影一闪,已经穿越人群,奔向那个方向。</p> 第三十五章 金刚芭比 然后不多时,铁慈就看见了那只海东青,正张开双翼,愤怒地冲人群扑攫而来,而屋脊上方,在人家屋顶睡觉的丹野,有点懵懂地坐起身来。 那海东青十分凶猛,巨大的双翼鼓荡罡风,尖喙如刀,利爪如刺,向那群还在懵懂的差役当头扑下,当先一人正是沈谧,他半身倾斜,一手挡脸,仓皇后退—— 人影一闪,一只手闪电般伸出,将他狠狠一拽一甩,沈谧仓皇跌出几步,正好躲过那海东青狂猛一抓,铁慈闪身而上,抬起手臂,一个滑步,竟然将手臂冲着那海东青铁黑色的利爪递过去! 众人惊呼,有人闭上眼。 但是惨呼声并没有响起,刚从地上爬起的沈谧仰起脸,就看见他一生不可忘记的一幕。 巨鸟扑下,少年冲前,手臂那一伸,那鸟一怔,随即下意识双爪一蜷,竟然将爪尖收回了。 它久经训练,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丹野手臂一伸,它就缩起爪尖,套住丹野臂上臂套,带他起飞。 此刻铁慈做出这个动作,它便缩尖爪,等反应过来这不是主人要飞,顿时出离愤怒,但此时已经迟了,铁慈带着护臂的手臂猛地套入了它的爪子,随即反手一抓,五指如铁抓住了那鸟双爪,毫不迟疑向下一掼! 海东青一声哀嚎。巨大沉重足有数百斤的鸟身,竟然被铁慈悬空抡起,在空中划过一道铁黑色的弧线,再摔在地上。 砰然闷响,地面震动,溅起一片丈高灰尘。 四面鸦雀无声。 几乎无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巨力,这霸道,这既悍又猛的出手。 屋脊上一声怒喝,丹野炮弹一样冲了下来。 铁慈喝:“站住!” 丹野便不敢动了。 因为铁慈还抓着那鸟的双爪,海东青振动双翼,拼命要飞,要把这个可恶的人带上高空,再狠狠摔死。不想却遇上了大力金刚芭比,那一条看似单薄轻巧的身影,立于大地便如生根,手臂纹丝不动,死死将海东青困在了原地。任海东青挣扎得毛翅乱飞,四面杨柳被那鼓荡的风摇摆成癫,铁慈连步子都没移动一分。 李县丞带人匆匆追至,看见这一幕,倒抽一口凉气,退后一步。 有人惊叫:“那鹰的爪子!” 此时众人才发现,那鹰爪上血迹殷然,还挂着血肉,但明显不是铁慈的。 铁慈道:“尸首伤口。” 看过尸首的人恍然大悟。 那尸首背后血肉模糊,好大一团,现在看来,可不就是给鹰抓着导致的? 那墙上一大片横扫的痕迹,可不就是鹰抓着尸首一路低飞,翅膀扫着墙壁导致的? 还有那乞丐听见噗通一声,却看不见人,那自然是鹰飞到巷子处松了爪子,尸首落下的声音。鹰在高处,随即飞走,那乞丐睡在破庙里,庙有矮檐,他是看不见高处的鹰的。 而鹰扔下尸首飞走后,自然不会愿意再在小巷中低飞,这城中高楼低巷磕磕绊绊,它自然选择开阔处飞走。 铁慈昨天还遇见丹野,听他那口气,他最近一定在城中,还离自己不会很远。那这鹰也不会离开他。鹰肯定要呆在高处,城中树多,不少都是百年老树,要么在树上,要么在屋顶。 上次见那海东青,铁慈也发现,那鸟和那夜看见的美人一样,喜欢随地大小便,且鸟大粪多,绝非寻常小鸟可比。 李县丞稍稍平静了些,厉喝:“拿下!” 丹野呵呵一笑,伸手到背后。 铁慈忽然道:“也不知道海东青的肉质怎么样?” 丹野停住手。 丹霜道:“抹了蜜上烤架,应可一试。” 丹野转头盯着她,丹霜面不改色,还伸手揣了揣海东青的肥瘦。 海东青受此奇耻大辱,看那模样似乎很想在丹霜身上一头撞死,奈何丹霜根本不给它这个机会,揣完了还评价:“可能有点老,我尽力。” 丹野:“……” 李县丞再次:“拿下!” 丹野吸一口气,这回没动,任那些差役上前把他绑个结实。差役还要给他带枷,铁慈一皱眉,道:“别,只是请他回去协助问话,他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蓦然有差役狂奔而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苍生塔那边忽然封塔,百姓闹事,踩死人了!” 铁慈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前一定没看黄历。 顾不上丹野这边,城内秩序也是巡检司的责任,她得先去苍生塔。奔往苍生塔的途中,她听前来报信的差役说,苍生塔今日一开始没动静,却没在规定时间内开门,直到百姓聚集在门外人越来越多,才有人匆匆贴了个告示。告示说因巡检提醒,发现塔内阶梯不够结实,临时整修,今日苍生塔暂不开放。 众人大失所望,其中更有不少人从昨夜就提前进城,就为了今日烧香祈福,因此也不甘心就此离开,便提出不上塔,在塔外空地上烧香放灯祈福,不知为何,和尚们却拒绝了这提议。那些人便闹将起来,人又多,竟然将寺门推倒,一窝蜂涌了进去,在拥挤的过程中有人被踩踏,那里有限的几个差役无法应对这大型群体性事件,便匆匆赶来求援。 铁慈赶到时,老远就听见人声鼎沸,她正要上前,赤雪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主子,你现在去有危险!” 铁慈明白她的意思,苍生塔闭塔是应和了她的要求,愤怒的百姓很可能迁怒她。然而此刻她要不去,眼看着小型踩踏事件变成大型伤亡事件吗? 她甩脱了赤雪的手,前方人群如海,这回赤雪扯破了嗓子也不能惊动本就吵扰的人群,铁慈伸手,按在面前一人的背心上,那人身子顿时一歪,露出缝隙,铁慈滑入,手放在下一个人背上,那人又是一歪。 如此往复,从高处看,就是铁慈不断伸手如拨浪,人海便自然分开了一条路,也自动分成了两群,另一边丹霜如法炮制,将还挤在苍生塔外的人群分成两半,等铁慈挤入门内,将大门一关,一大半人顿时被隔在了门外。 铁慈大喝:“丹霜赤雪!我给你们半刻钟,把外头的人都驱散!” 门不能久闭,里头的人还需要疏散。 “得令!” 铁慈一抬头,吸一口气。 里头还是无数人,吵嚷声伴随着香灰散发的气味和人体浑浊的气息弥漫了苍生塔下不小的空间,其实一开始大家只是想进来烧香,但人进来多了却不得其门而入,时间长了便开始烦躁,于是你撞了我我踩了你便起了纠纷,而人多的地方,纠纷带来的负面情绪会扩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争执互殴,有人跌倒,有人尖叫,铁慈一眼望去,全是人人人。 她正要再次隔开人群,忽然不知是谁尖声嚷:“巡检来了!就是巡检,命令苍生塔闭塔的!” 有人跳起来指着她的方向,有人大叫:“苍生塔根本不需要修!是这个新任巡检想要借此收取费用,本寺大师拒绝,才以年久失修名义勒令大师们闭塔修葺的!” 轰然一声,无数脑袋齐齐掉转向铁慈的方向。铁慈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人头之海,便呼啦一声向她卷过来。 ……</p> 第三十六章 谈判 外头吵成了一锅粥,苍生塔里头却一片平静。时不时有僧袍人飘然而过,对外头看也不看一眼。 而苍生塔顶,几乎可以说是歌舞升平了。有美姬弄丝竹,有佳丽烹香茗,有俏婢焚龙涎,有美人对坐,闲闲看花。 本该远在辽东汝州的定安王二王子慕容端,此刻却坐在矮几对面,端详着对面戴着幂离的美人,面上含笑,眼底却生微微焦躁之色。 也不知道从哪忽然冒出这么个人,一大早非常贸然地敲开了苍生塔的门,一句话不仅认出了他,还将他这里的勾当揭了个干净。 他瞒着辽东和朝廷,偷偷在这海右之地谋算着大事,一旦被发现,两处都落不得好。 原本他想着,这里已经不是辽东地界,父王手伸不到这么长,而盛都亦离此地千里之遥,他又有屏障,也查不到这里。看似夹缝中腾挪十分危险,其实再安全不过。谁曾想竟这么轻轻巧巧被人窥了去! 可不管对方怎么发现的,既然进来了这里,就已经勒住了他的软肋,说不得今日要被对方狠狠啃下一大口肉去。 慕容端想着最近真是流年不利,自己的亲信被调离燕山卫所,燕山卫所新任指挥使却又被人暗杀,大哥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因妒生恨派人杀的,因为孟德成被杀时手里抓的东西是二王子府内才有的信物,为此告到了父王那里,闹得不可开交。 好容易父王信了自己,没有生疑,还让自己入内阁听政,此刻可不能节外生枝功亏一篑。 他打量着对面的美人,幂离长得几乎到了脚,执杯的手指纤长如玉,骨节分明,指尖粉红,转侧举动之间,姿态曼妙,不用掀开幂离也能看出,定然是绝色。 这女人刚进门的那一霎,他就做好了灭口的准备,然而她只是回眸一笑,道:“如果我死在这里,会有两只信鸽立即放飞,你猜,它们会飞往哪里?” 这还用猜?慕容端生生咽下那一口气。事情太重要,哪怕这是骗他,他也不敢赌。 听得底下越发喧嚣,他心中烦躁更甚。当初他就说过,苍生塔每年一次的开塔,这次最好闭了,免得不小心被人发现。有人说贸然闭塔启人疑窦,坚持开塔。结果昨晚那个京中来历练的小子忽然探塔,那人又说那小子是个不安分的主,人又精明,可别给他看出端倪,不如趁势闭塔,然后把事情推到那小子身上,煽动百姓怒火,趁人多把那小子解决了,他也应了。 可如今这情形,这么多人,可别搞出太大动静来,被眼前这个女人利用上。 “主人家可想好了?”对面美人笑吟吟问。 慕容端不再犹豫,决定速战速决,“姑娘既然来了,自然不应空手而归。见者有份,我八你二。” 出乎他意料,对方竟然没有讨价还价,只是伸出手掌:“击掌为誓。” 慕容端心中一喜。虽然分出二成也是无比巨大的数目,但总归比他想象的要好,对方还不算太贪婪,他欢喜之下正要伸掌,一抬眼隔着幂离隐约瞧见对方笑盈盈的眼波,忽然心中一寒,缩了手,道:“在下一言九鼎。稍后留字据给你,这掌不击也罢。” 对方也就一笑收手,忽然站起身,对着窗口,撮唇吹哨。 便有扑翅声起,转眼掠过铜铃,往高天去了。 慕容端:“你干什么!” “遛鸟啊。”美人语气无辜,“只遛了一只,你猜,它是北上呢,还是南下?” 慕容端气急败坏:“方才咱们已经说好了!” “是啊。二成是买对其中一方保密啊。”美人微笑摇手指,“这样吧,辽东或者朝廷,给你自己选择,算是添头。” 这算什么添头! 想着那四成代表的庞大数字和这几年心血东流,慕容端气得两眼发花,只觉得半个胸口的血都突突地往脑袋上冲,好半晌才从头晕目眩的愤怒中挣脱出来,咬牙道:“我六你四!你再不满意,就大家鱼死网破,谁也别想落个好。” “口说无凭哟。” “拿笔墨来!” “留字据,你的人要不认账,那就是催命符了。”美人摇头,“就地分赃吧。” “只要你能拿得走!” “不劳费心。” “那你又如何追回那只已经飞走的信鸽?”慕容端掏出私章印鉴,在一张纸条上按照顺序盖了好几个戳,美人接过来,递给自己身边一言不发的护卫,那高个子匆匆拿了下塔,片刻之后回来,老远就听见身上叮里当啷响成一片,一进门寒光耀眼。 美人这才点点头,变戏法般地拿出一张小弓,撮唇一哨,片刻后扑翅之声再起,美人拉弓,铮声一鸣,一只鸽子直挺挺从塔顶坠落。 慕容端这才吁一口气。 安心之后是心疼,心疼之后又是安心——对方现在和他在一条船上,就算为了自己利益,也不会再卖了他了。 他忽然目光一凝。发现那美人,哪怕张弓射鸟,也站得离窗口远远,而她另一个护卫,之前一直不言不动,直到她往窗口走,才移动了两步,护在她身边。 窗外有什么吗?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站在窗口的美人,此刻视线下意识随着坠落的鸟下移,当她的视线落在人群中的某一点时,忽然目光一闪。 …… 人群如巨浪向铁慈卷来。 刹那间铁慈便觉得好像一片铁板或者一座山,横拍而至,巨大的力量搡得她不断退后,脚跟被人群裹挟着几乎不能落地。那人潮便如海潮,一浪未尽再来一浪,连绵的冲击中让人几乎不能呼吸,她自幼学武天赋出众,力量雄浑,然而此刻第一次明白了师傅说的,人力有时尽,盖世英雄难敌千军。 砰地一声,她的后背撞上了门板。 撞上门板的那一霎,她心中忽生警兆。 一抬眼,就看见前方寒光一闪。 有人混在人群中动刀! 铁慈下意识身子一游,便要贴着门板滑开,却在此时,一声尖叫伴随大哭,身边一个孩子被人挤着推着倒了过来。 铁慈此时如果滑开,那一刀就会刺到那孩子的脑袋! 寒光如毒蛇,悄无声息自前面一个人的肘底闪现!</p> 第三十八章 美救英雄(明日入V) 正午的街上人流喧扰,但巡检差役少了很多,都是去吃饭了。自从铁慈来了之后,取消了之前的很多非必要的开支,挪了一笔钱出来,作为伙补。夏日凉茶,冷冬宵夜,加班简餐,好歹能给艰苦的巡逻差事去燥取暖。又专门联系了几个厚道店家,每日固定给这些差役提供饭食,价钱会比市面上便宜一些,但常有差役往来,店里就无人滋扰,这些店家也颇乐意,供应得很是周到,这项福利施行之后,眼见着差役们做事都勤勉了许多。  铁慈路过那固定吃饭的食堂,还顺便进去看了看,见支应得妥当,又嘱咐班头安排人换班,不要一窝蜂的去吃饭,这才掀帘出来。  出来却看见了县令大人,这位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此刻却在这小饭铺面前逗留,神情若有所思,铁慈感觉好像看见了树懒忽然开始狂奔。  她上前施礼,顺便又把县令往旁边带了带,以免他看见路边等候的沈谧那一家子,生出什么枝节来,不过其实倒也无妨,县令大人也未必认得,毕竟今天他又称呼她:“张公子,别来无恙?”  铁慈道:“见着公祖,有恙自然也是无恙的。”  她的风趣令县令多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后头人来人往的饭铺,有一瞬间铁慈觉得他似乎要说话了,但他最终只是挥挥手。  铁慈也便笑着告辞。  赤雪在铁慈身后无声地叹口气。  又一个没福气的。  那边铁慈离开,县令却没有立即走,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  他身后,随从的师爷轻声道:“东翁,这位既然来自盛都,这半个月您也瞧见了,是个有魄力有心思的。如此,您何不……”  县令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半晌,这位似乎一直沉迷酒乡的一县之长,眼底掠过一丝苦痛之色,冷冷道:“李尧横行乡里,一手遮天,挤走架空了一任又一任的县令,显见得背后有人。又岂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苑马卿之子能动得的?”  师爷道:“但是……”  “之前咱们也不是没试过法子。请托路过的述职布政使带了陈情书上京,结果如何?石沉大海不说,当年我的考绩还莫名其妙落了个中下!险些就被降级!还不如后来天天喝酒,还能得一个中上呢!你想想,一个公子哥儿,有点小聪明,能顶什么事?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混上几个月便拍拍屁股走了,我却要留在此地,直面李尧撕咬,又算是什么事?还不如混过这三年!”  ……  转过几条巷子,尽头一座小院,门前打扫得干净,沈谧扣动门环,不一刻一个婆子来开门,操一口极其难懂的口音大声向沈谧问候,似乎听力还不甚好。  沈母亲自下厨,不多时饭菜端了上来,样数不多,但清爽精美。其中有一味豆腐,洁白细腻,浑然如玉,滑嫩的豆腐居然雕琢成五瓣花状,旁边衬以绿叶,仔细看却又不是绿叶,是以绿豆磨细成泥做成叶状,绿豆清香与一种淡淡奇香融入鼻端,只教人心神一爽。铁慈却瞧着觉得有些眼熟,用勺子舀了一勺吃了,熟悉的鲜美滋味在舌尖弥散,她手微微一顿。  这是鸟脑豆腐。  宫廷御宴中的名菜。  大乾规矩,光禄寺管上至皇帝下至禁卫的所有人的吃喝,御膳也好,官署伙食也好,庆典大宴也好,皆出于光禄寺。可光禄寺的从员手艺实在平平,不过做些鸡鸭鱼肉,还做得粗糙。盛都有谚语“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万历野获编》有“京师名实相违”条目)所谓名不副实也。  后来便由内监做菜,太监绝后又爱钱,得了钱也没啥事儿好干,便去琢磨吃喝。他们做的菜上了好几个档次,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中鸟髓豆腐就是太监首创,以百种鸟的脑子点制豆腐,鲜美香嫩难以言喻。  铁慈身为皇太女,自然吃过这菜。此刻这豆腐虽然味道有些区别,毕竟在这小县城中,到哪寻百鸟脑髓。但肯定是鸟脑髓制作无疑。  太监赖以发财的秘传手艺,一般不会对外传授,只有交好的官宦或者太监有心讨好的家族,才得一二秘方。  沈谧出身,必定不低。  铁慈目光在沈谧手上掠过,看见有弹弓勒伤的痕迹。  想收集这许多鸟脑髓,也不容易吧。  她只微微一顿,便恢复如常,正要再舀一勺,忽然听见一阵振翼之声,这声音听着着实熟悉,她便抬头。  因为屋内狭小,气候温暖,饭桌便摆在了院中,她这一抬头,就看见前方海东青流线般掠来,那双金钩般的铁爪下,竟然还抓着一个人,那人一臂横端,姿态舒展,红衣飘散,腰细腿长,在湛清的天色背景下猎猎鲜明着。  他就这样被鹰一路携来,衣袂如铁横渡天际,所经之处有人发现,一路惊呼声跟随。  铁慈在看见那条红影时,就已经迅速站起,起来的时候还不忘飞快喝完豆腐,又抓走了一根烤棒骨,两个金银羊肉卷馒头。  她刚刚撤出饭桌范围,哗啦啦一阵响,那鹰那人已经越过院子中一株樟树,携着鼓荡的风,眨眼便到了桌子上方,红衣人大声道:“好香!”一俯身正正抄起那盘豆腐,也不怕烫,哗啦啦往嘴里一倒,咕咚一咽,眼睛一亮,绽开一个蜜一般的甜笑,“好吃!”  海东青于此时敛翅,他双足落地,抬起手臂,手臂上装着一个铁筒,铁筒套在海东青的爪子上,他卸下铁筒,拍拍海东青的爪子,那鹰落在他肩上,他便将还剩下一点豆腐的盘子凑到海东青尖喙边,道:“兄弟,尝尝?”  那鹰泛着金光的眼眸一闪,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闻那豆腐。也不知道是不是嗅见了真正的兄弟的气息,忽然眼神一厉,一翅膀便把那豆腐给扇了一地。  那鹰喙上还沾了一点豆腐,铁慈看见它脑袋一偏,把豆腐给喷了。  铁慈觉得此时应有呸声配音。  红衣人也不以为杵,笑道:“好啦,知道你不爱吃素,可我觉得这个好像是荤的哎……啊那吃这个,这个好。”抽起一根卤棒骨,往上一扔,那鹰一偏头叼住,咔嚓一声,那骨头便碎了。  沈谧早在海东青往自家飞来时便捂住了妹妹的眼睛,又护卫母女两人进屋去了。此刻出门转身,看见这一幕,脸更白了。  他眼珠一转,就看出来者不善,且来者为铁慈而来,十分聪明地一个转身,又进屋了。  红衣人自然是丹野,十分自来熟地坐下,对着铁慈弯眼一笑,自己也抽出一根棒骨,横着撕咬,他那牙竟然比鸟喙还坚硬锋利,也是咔嚓那么一声,骨头裂成两半,他挑出长长的一条骨髓抛起,仰起脸张口接住,下颌薄而锋利,阳光下线条流畅。  铁慈鼓掌:“贤昆仲真是一副好牙口!”  丹野又是一笑,眼眸弯弯的十分喜人,像是没听懂铁慈骂他是鸟,十分与有荣焉地点头道:“墨野喙可裂金石,还最喜欢吃小白脸和人妖的肉。”  他大抵不熟悉中原话,说起话来一字一顿很慢,听起来憨憨拙拙,特别诚恳。  铁慈也像没听懂他在骂自己人妖,很捧场地道:“是吗?真棒。不愧是您的小鸟。请问阁下携弟忽然而至,是找在下有事?”  丹野趁她说这句话,已经扫荡了桌上一半的菜,难得嘴还有空说话:“当然。上次咱们还没比完,你怎么就跑了?”  他望定铁慈,忽然慢慢一笑,一笑龇出一口雪白细密的牙。森森的瘆人。  “不是说好了。赌输了,就回去做我爹的妾么?”  ------题外话------  月底会入V,为了卡情节,这几天更新可能会少一点,大家急的呢,可以攒几天,但是最好还是先看了,万一会倒V呢?  在这里问个问题,关于V后万更,大家是想一次万字酣畅淋漓食用呢,还是想拆成几更慢慢享用?  开文连载一个月,更新十万字,存稿没少,还多了几万字,肥厚是算肥厚,但是人不能太败家,所以万更一定会有的,再多一定没有的。  如果不是因为接下来频频要出门,我能保证万更最起码三个月以上。  现在,随缘吧。 第三十八章 头牌戏超多(V后肥章) 铁慈并不想去李府,她想进苍生塔,但最终她只是看了李县丞一眼,带着丹霜赤雪走了。 她扔出去的那个刺客,丹霜接到了,但是接到的一瞬间,人就死了。 铁慈查看了一下,对方竟然也是被刀捅死的,当时人实在太多了,看来还有人混在人群中,将他灭了口。 线索断了,也算意料之中。 美人似乎受了极大惊吓,虽然最终肯下了地,却不肯离开铁慈,非要跟着她。铁慈便问她姓名,来自何处,委婉表示跟着她不大方便,不如让她送人回家。 美人便泫然欲泣地道:“妾名飞羽,是扶春楼的姑娘。今日也是来祈福的,只是来得比较早,当时塔门还没关,妾便漫步上楼,也没见着什么人,谁知道后来门就被锁住了,妾出不去,也找不到大师们,站在窗口打算对下面呼救的时候,忽然被人推了下去……嘤嘤嘤。” 她掩面细声细气地哭了起来,铁慈嘴角一抽,她涵养好,不说什么。丹霜却是个最看不得娇柔造作的,冷声道:“不捏着嗓子你就不会说话么?” 飞羽姑娘嘿嘿一声。 不捏着嗓子说话,怕吓死你。 不过给这么一怼,她倒自然了些。铁慈说送她回扶春楼,她便拉着铁慈的袖子撒娇:“大人,大人,你先别送我回去,回去又要迎来送往,陪那些又老又臭的家伙。你不是要查案么?我是苦主啊,你得找我查问怎么跌下来的是不是?” 铁慈叹一口气,捋下她的手,道:“姑娘,我可买不起你的时间。” 赤雪瞅着飞羽,和丹霜对了一眼,丹霜皱眉道:“你莫不是看上我家公子绮年玉貌,妄想攀附?我说,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飞羽姑娘羞涩地低下头。 不,还能更多一点。 铁慈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肯走,一会儿说老鸨要打骂,一会儿说怕那个推她下楼的人等她落单要报复,这后一种理由倒让铁慈上了心,觉得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她瞥了那美人一眼,心想若是真出了事,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跟着就跟着,放在眼前也作不了妖不是? 于是便带着飞羽姑娘去李府,路上飞羽姑娘终于取了幂离,面纱掀起那一刻,所有人都面色古怪,一向自诩好皮肤的赤雪摸了摸脸,丹霜冷哼一声转头,眼底射出嫉妒的光,铁慈倒是笑眯眯欣赏,心想比想象还美几分,巡检俸禄养不活,瑞祥殿倒不介意扫榻相迎。 她倒是有点羡慕对方的个子,她自己就算高的,这姑娘比她还高几分,却又不显得突兀。有种浑然天成的妙处。 马车在李府门前停下,李家的下人涌出来接,簇拥着铁慈去后院,那架势,宛如接新姑爷回门似的。 铁慈一向适应环境能力良好,和对方询问可有合适衣袍,好换下自己一身又是血又是土的衣裳,对方请铁慈一行在小厅上安置,派人去拿衣裳。 不多时,送衣服的人来了,却是来了一大帮,前头人莲步姗姗,亲自捧着衣服伤药,却不是李家那位小姐是谁? 人还没转过隔扇,铁慈已经看见一方浅红挑绣裙角,心中叹了口气,一眼瞟见飞羽姑娘并不吃喝那些点心,正在玩自己手指,快步过去,往飞羽姑娘旁边一坐,伸手拈了块果泥麻叶糕,笑着往她嘴里喂,“来,吃点点心。” 飞羽姑娘一怔,随即便笑了,张嘴将点心含了,非常熟练地给铁慈飞了个媚眼儿。 铁慈为她迅捷准确的反应心中点赞,果然不愧是头牌!职业素养就是高! 再一抬头,看见浅红裙子停在门前不动了,李家小姐显然不是头牌对手,每处五官都写着惊讶失望,而眼眸很快便盈了汪汪的水。 铁慈觉得头痛。 但李小姐的伤心失望很快被一声尖叫驱散,她扑过来,紧张地指着铁慈的手腕,“血……血……” 铁慈低头一看,伤口不知何时又崩裂了,鲜血汩汩而出。 总是崩裂的伤口会很麻烦,衣服是不能换了,得先处理伤口,她示意丹霜,丹霜熟练地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又打开一个小瓶子,给针消毒。 李小姐站在三步远的地方,骇然地看着,一脸心疼又畏惧的神情。 她不知道做什么,倒是飞羽姑娘看了一眼,睨着那群发呆的人群,曼声道:“愣着做什么?赶紧打干净的水,擦洗的布,拿包扎的布带来啊。” “啊,啊,快点去拿!” 热水打来,雪白的布叠了一叠,丹霜擦洗干净伤口,擦了一层师傅给的麻药,飞羽姑娘兴致勃勃凑过来,盯着装麻药的瓶子看了一眼。 丹霜拿起针线准备缝合,这是师傅教的伤口处理办法,李小姐看起来又要晕了,铁慈便叹息道:“我等武夫,刀口舐血,没得吓着小姐,小姐还是暂避吧。” 李小姐却不肯走,扭着手指站在原地。丹霜毫不犹豫,唰唰便是两针,动作粗疏,针脚难看,李小姐倒抽一口气。 铁慈却不以为意。她以前也有过撕裂的伤口,都是丹霜随便缝,缝得和蚯蚓似的。也没办法,赤雪灵巧,却做不来这事,以前还晕血,跟了她多年勉强好一点了,但这种重任还是无法承担的。 铁慈不以为意,有人却看不下去了,李小姐颤颤半晌,白着一张脸,挣扎了好几次还是说:“……这……要么……我来吧……” 丹霜回头看她一眼,一声冷笑,当真将针线一丢,道:“来啊!” 李小姐脸更白了,倒好像她是被逼的一般,上前捡起针线,抖着手比划半天不敢下手,渐渐又盯着铁慈的手腕发痴。 那手腕虽然伤口狰狞,偏偏衬得周围肌肤洁白细腻,腕骨精致,小臂线条优美而不乏力度。李小姐看着看着,两颊渐渐红了。 丹霜却看不下去了,伸手抢回针线,道:“小姐您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男人的?” 李小姐的脸瞬间烧着了,期期艾艾捏着针线,眼看眼里又要泛上新一波的泪来,铁慈正在头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接过针线,嗤地一下便下针,那针下得迅捷又有韵律,起伏间手指几乎幻化成影,简直缝出了美感来,很快就缝合完毕,而缝合完的伤口,也同样具有美感,更妙的是,铁慈发现,她用最少的针便达成了缝合收紧的效果,不仅手巧胆大,显然还聪明得紧。 她禁不住赞道:“想不到飞羽姑娘竟然这么好女红。” 飞羽斜睨她一眼,手指一弹,将针线弹回丹霜手上针线盒,另一只手手指按着铁慈手腕,来回摩挲,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什么女红?我可没学过。这么简单的活儿,看看不就会了吗?” 铁慈垂头看自己手腕——这位头牌手指按在她肌肤上,来回缓缓摩挲,眼睛却看着别处,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在干什么,这是摸宠物的习惯动作,还是个死断袖? 不管哪种,都挺手贱! 她看看手腕,再看看飞羽。 飞羽的手指一顿,眼底露出一丝茫然,不动声色拿开手指。又拿起那装麻药的小瓶儿,无师自通地给她抹了一层。然后手指一卷,非常自然地收进了自己的袖中。 赤雪忽然笑道:“哎呀,这瓶子飞羽姑娘小心拿稳了。”更自然地伸手一拉,就又把瓶子拿了回来。 当面被拆穿的飞羽,脸都不带红的,赞赤雪:“您真妥当。我们院子里杨妈妈都没您这般细致。” 赤雪也像没听懂她骂人,笑吟吟谦虚:“不敢不敢,失敬失敬。” 铁慈听着两人机锋。心中忍笑,面上云淡风轻,丹霜帮她把伤口裹紧,她起身去换衣服。 她转过屏风,后头丹霜狠狠瞪过李小姐和飞羽。前者一脸羞愧地低头,后者含笑对她眨了眨眼。 铁慈很快换好了衣裳,简单洗漱过,便开始了对李小姐的问话,她这回坐得离两个女人都远远的,一本正经地让李小姐把那白梅花拿来给她看看,又问白梅花最早出现在哪里,怎么出现的。 “……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丫鬟绿绮忽然叫起来,我们才发现院门上多了一朵白梅花……” 李小姐的丫鬟便上前一步,用托盘端上一朵白梅花。 铁慈凑过去看,之前的白梅花都不齐整,第三具尸首上还没白梅花,这回她可得仔细看看。 左瞧瞧,右看看。 半晌之后,铁慈坐下,以手撑额,叹息一声。 这大好春光,干什么不好,便是回去和被窝抵死缠绵也好啊! “公子,这……这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我要死了……” “不,怕是这满屋子的人都老死了您也未必会死。”铁慈目光放空,温柔而麻木地道,“姑娘,小姐,大爷,您就没看出来,这不是白梅花,这是一朵梨花吗!” 李小姐:“……” 满室寂静里,她看起来要哭出来了,“可是……可是……梨花蕊心不是这种红色啊……” “我刚从前院过来,看见垂花门那边种了一棵红心娇梨,那种梨花越成熟,蕊心越红。大抵是先前起了风,将那花千里迢迢吹过来了,小姐你又难得出垂花门,所以不清楚自家宅中有这种梨花。”铁慈起身,“我早该明白的,如果真是白梅花,您也该是一具尸首才对……既然无事,在下便告辞了。” 虽然闹了个乌龙,她倒松了口气,快步向外走,李小姐一脸无措,提着裙子追在后面,很快便上气不接下气:“公子……茅公子……不是这样的……我们听见外头有声音……” 铁慈笑而不语,丹霜道:“想要见我们公子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一句话,要人跑断腿是吗!” 李小姐更加惶急,一急却说不出话来,眼看铁慈已经迈过门槛,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铁慈一怔,循声急奔过去,却见一个绿衣丫鬟倒在地下,她一摸脉搏,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将那丫鬟救醒,才知她就是绿绮,绿绮捂着头,恍惚地道:“我刚才去拿点心回来,正看见一个黑影从小姐院子里跳出来,还没看清,就眼前一黑……” 旁边一个婆子接道:“老身听见声音不对,赶了过来,大声呼喝,看见一条黑影蹲在绿绮身边,听见我声音便跑了。” 绿绮便感激地道:“若非嬷嬷及时出现,也许我就被杀了……” 铁慈不置可否,命人扶她去休息,转头看见李小姐一脸惨白,摇摇欲坠地盯着她。她叹一口气,道:“小姐莫怕,我不走了。今晚为你守夜便是。” 李小姐立时转忧为喜。又说害怕,请铁慈进她院子。铁慈也不再推脱,却又道男女有别,坚持只在院子里休息守护,李小姐也无法,也不好一直陪她在院子中坐着,只好进了内室,却又将窗扇支开,自己坐在窗下绣花,遥遥对着院子中铁慈的背影,那一双含情目,时时落在铁慈并不宽阔的背上。 铁慈就当没发现,她自幼便因貌美,没少受各种目光洗礼,且男女皆有,实在不必再大惊小怪。 说是守护,倒也不必正襟危坐,李小姐怕她伤后疲惫,让人送了躺椅来,铁慈毫不客气坐了。一转眼看见飞羽姑娘,不知何时也和人家要了一张躺椅,和她一人占据庭院的一边,悠悠地摇着。 铁慈侧头看她,发现两人竟然晃出同样的频率,心中一笑,想,这也是个妙人。 日光温暖,连日疲惫,心里又明白刺客此刻不会来,铁慈只是稍稍合眼,便睡着了。 她睡着了,坐在小杌子上低声说话的赤雪丹霜立即住口,赤雪起身,去和主人家要薄被。状似假寐的飞羽姑娘忽然睁开眼,轻轻走到铁慈身边,丹霜立即警惕地站起身,飞羽也不理她,取出自己的幂离,紫色的长纱拖地,她把长纱往铁慈身上一罩。 丹霜皱眉看着她,伸手要掀开幂离,飞羽“嘘”地一声,道:“别炸毛的刺猬似的。我心疼金主,给他盖个被子而已。你啊,学着点,做女人,就得我这种宜家宜室温柔小意的,懂?” 丹霜:“……” 槽点太多,一时实不知该如何吐。 她抬手要掀掉这温柔小意宜家宜室的头牌姐儿屁事不顶的纱罩,飞羽却忽然将纱往上拉了拉,半遮住铁慈的脸,悄声笑道:“瞧,戴上幂离,他比我还像个姑娘家呢。” 丹霜心中一跳,手一顿,飞羽已经转回了她的躺椅上,又给晃上了。 赤雪抱着一床薄被回来,看丹霜神色不对,以眼神询问,丹霜对着飞羽努了努嘴。 赤雪便明白了,低声道:“少和她掰扯,不是个东西。”把被子给铁慈盖上,却又将那幂离用撑子撑在铁慈头上,给她遮住了直射的阳光。 铁慈再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一轮紫红色的太阳,而天际的霞成了一阵浓重的黑色,万物笼罩在一层虚幻迷离的色彩中,轮廓沉而模糊,乍一眼,便如师傅当年画过的末世机械风一般。 视线聚焦了才发现,不过是头顶多了一顶紫色的幂离罢了,透过那层紫纱,她侧头,看见幂离的主人也在睡觉,侧面鼻梁如刀削,高而挺直,下颌的轮廓却比鼻子还鲜明,这样的侧面很有凌厉感,但那纤密微卷的睫毛却又冲淡了这种感觉,而红唇柔软一抹,比垂在她颊侧的一支桃花还艳三分。 她就像那魔山妖海里衣袂当风没有性别的大邪,一手赤火一手冰,半身桃花半身雪,血色的披风兜一轮清澈的月,拈花的指尖散着黑色毒液。 铁慈欣赏了一会,闻见饭菜的香气,然后就看见那睡得仿佛人事不知的头牌,唰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身上是不是装了饭菜雷达? 对面飞羽姑娘坐起身往桌边去,忽然转头,对她又飞个媚眼。 这是发现她刚才偷窥了? 铁慈也不心虚,大大方方坐起,去桌边吃饭。一眼看见李小姐竟然坐了主位,这是要陪着用餐了。 那也得吃。铁慈坐下,左边李小姐,右边飞羽。 饭菜很丰盛,铁慈拿起筷子,李小姐忽然轻声道:“公子受了伤,还是我为公子布菜吧。” “在下伤的是左手,不妨碍拿筷,至不济也有我的侍……”铁慈话还没说完,一双筷子伸过来,夹着一枚鸽蛋,喂进了她张着的嘴中。 铁慈:“……” 噎死我了。 我但知道被争宠后果严重,却不知道还有噎死那一种。 飞羽姑娘浑然不觉刚才那一筷的凶狠,收回筷子,瞟李小姐一眼,笑道:“方才那个故事告诉你,想喂就赶紧喂,想抢就立即抢,不然轮到你,黄花菜都凉了。” 李小姐看来又要哭了。 丹霜冷冷道:“对,想噎死人就赶紧噎。知名妓院的温柔小意头牌都是这么炼成的。懂?” 铁慈想为她鼓掌。 她自十二岁成为群芳魁首,被人追逐不休,却神奇地没有受太多滋扰,多亏了有这么一位凶狠毒舌的大丫鬟。 李小姐此刻才明白飞羽的身份,脸色淡了许多,也不再和她生气。 飞羽倒也没受这份轻视影响,慢条斯理吃饭,铁慈舒一口气,心想只要这位不作妖,就能好好吃一顿饭。再说她作妖也不是坏事,多少帮她挡了李小姐那令人消受不来的殷勤。 一时桌上几乎没有声音,赤雪站在一边布菜,忽然轻轻皱了皱眉。 她发现,唯一发出轻微碗筷声音的,是目前在座的唯一的闺秀李小姐。 铁慈出身皇族,宫廷的训练和规矩令她体气尊严,吃饭从来不会有声音。但是那个头牌,为什么也吃饭毫无声息? 她在这琢磨,那边头牌安静不了一会儿,又开始作妖。忽然瞟了铁慈饭碗一眼,道:“你一个大男人,吃这么少?这满桌的菜,没有你喜欢的?” 铁慈在宫中吃饭,每样菜只夹三筷,绝不多夹。就连赤雪丹霜,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赤雪今日布菜已经注意到要掩饰,给铁慈夹菜当然不会每样三筷,但习惯性是均衡夹菜的。而这飞羽姑娘这话问得也很有深意,她不仅看出这夹菜的规律,甚至看出了铁慈根本没有喜欢的菜。 铁慈抬头,敲敲她的碗,道:“那你一个女人,吃这么多?胃口很好啊。” 飞羽道:“我小时候我娘不许我多吃,说是女孩子吃多了让人笑,而且纤纤细腰才能算美人。那时候一年总有大半年是饿着的,同伴拿东西给我吃,被娘发现了,饿得更狠。后来长大了,她又觉得我该多吃,我便每顿多吃,一开始吃不下,吃多了便吐,但塞着塞着,吐着吐着,渐渐的胃口便大了。不过我少吃也成的。我这胃受得饿也受得撑,能屈能伸。饿七天不妨事,揣三缸也不妨事,着实是一个能造的好物。” 她说得轻描淡写,铁慈却听得有点发怔,不禁道:“这胃这般折腾,如何能好?” 飞羽却又笑道:“那你又为什么不能吃呢?” 铁慈本有一万种托辞搪塞,此刻却还想着对方那饱受虐待的胃,随口道:“吃食太多,拥塞肠胃,会使血流集中此处,影响大脑运转。人一旦笨了,很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赤雪轻轻咳嗽一声。 铁慈顿时醒觉,一时懊恼又诧异。 她宫中长大,久经风浪,实在不是嘴敞的人,此刻竟然将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是此刻春夜月色太静好,还是对面含笑凝视的人专注的眼神太美? 飞羽倒怔住了,想了一会道:“你这又是哪里的话?明明也能听懂大概,但每个字都这么奇特。” 说是能听懂,可那李小姐可半点没听懂的表情,空白着一张脸。 铁慈知道头牌很是敏锐,但也没想到敏锐到这地步,在心里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到她碗里,“这是人人皆知的医理。来,这个话梅排骨不错,好吃你就多吃点。” 飞羽含笑睨她一眼,不说话了,李小姐却目光追逐着那块排骨,眼底眼看着就要射出嫉妒的光,铁慈一看不好,可不要再闹出修罗场来,就见李小姐身后的丫鬟已经忍不住,冷冷道:“什么时候,青楼女子也能和我们小姐同座了?” 飞羽也不生气,叼了排骨往后一靠,眼波流动,瞟着李小姐笑道:“哟哟,我看见你们这嫉妒的嘴脸我就好——开——心——啊——” 铁慈:“……” 不,我不开心。 我怎么就救了这么个祸害。 飞羽还不放过已经气红了脸的李家主仆,忽然撞了撞李小姐的肩膀,眉飞色舞地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独得茅公子青睐吗?” 铁慈:“……” 不,不是,我什么时候青睐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小姐让开飞羽,木着脸道:“姑娘说的是什么话!” 飞羽手肘靠在她椅背上,脸趴在手臂上,笑吟吟拉长声音:“因为你没有我更女人啊!” 李小姐怒而搁筷,一转头正看见面前一张秀丽皎洁芙蓉面,这般近的距离肌肤依旧毫无瑕疵,而薄薄眼尾挑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被那层密密睫毛半遮着,怎么看人都像薄醉半缱绻,乱月碎星光,要将人魂儿勾至那无声风月处。 世间美人多矣,尤物却难见。李小姐一瞬间感到了一种叫做自惭形秽的情绪。 她一言不发地搁了筷,勉强和铁慈点点头,便回房去了。 铁慈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更担心了。 匆匆吃完饭,李小姐房里很快熄了灯。铁慈坐在院中赏月,飞羽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坐得很近,铁慈出于安全习惯,向来不和人挨太近,便让了让。 飞羽便又挪了挪靠近来。 她再让。 飞羽再挪。 眼看已经坐到台阶边缘,再让必得跌下台阶,铁慈叹一口气,不动了。 算了,总比坐在腿上好。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头牌娇滴滴道:“大爷,在楼里,这月黑风高的时候,您就该把奴家搂到腿上了……” 铁慈:“……谢邀。但是姑娘你太重。” 头牌幽怨地叹息一声,喃喃道:“还没帮我赎身,就嫌我吃得多。果然古来男人多无情……” 铁慈微笑。 男人无情不无情我不知道。 你戏超多我知道。 飞羽又安静了一会,便又进入作妖下一轮。道:“既然咱俩有缘并肩赏月,那多少得说点什么下饭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包瓜子来。 铁慈从善如流:“行,那就说说近期有什么事让你很不高兴吧。” 飞羽:“……阁下真是特立独行。”抖抖袋子,给铁慈倒瓜子。 铁慈:“过奖,彼此彼此。”伸出手掌等瓜子,一颗、两颗、三颗…… 丹霜眼白快飞到天上——就没见过这么抠索的人,倒瓜子都怕倒多! 好在铁慈不怕,她极其有耐心地一直伸着手掌,硬是逼着飞羽姑娘一颗两颗三颗地把那袋瓜子倒了小半袋。 最后飞羽嘴唇都哆嗦了,不得不认输,提前把袋子收回去了。 铁慈微笑嗑瓜子,声音很清脆,因为她明白,刺激小气鬼最狠的就是此刻吃得又快又香。 在报复性的嗑瓜子声里,飞羽也狠狠磕了一颗瓜子,道:“近期啊,不高兴啊。就是一个丑八怪,竟敢点我伺候。她又不缺人,手伸那么长干什么?耽误了我挣钱的大事,罪不可恕。将来见着,少不得把她阉了……你呢?” “我啊,”铁慈想了想,不高兴的事儿太多了,只能捡最无关紧要的说,“遇见一个敲诈犯兼小偷,偷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还打了一架。将来见着,阉了倒不至于,毕竟也不晓得是男是女,大抵是个人妖,倒不如卖到象国,说不定还能拿个选美皇后当当。到时候他拿奖金,我得一半。” 两人说完,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脑洞清奇,语言活泼,十分可喜兼可恶。 两人祥和地肩并肩对着月亮嗑瓜子。磕了一会儿,飞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刚才听这里的丫鬟说,你是盛都官宦子弟?那你见过皇太女了?” 铁慈慢条斯理磕着瓜子:“没见过。我不过一个没入仕的从三品官员子弟,哪有机会见皇太女。” “那也应该听说过她的事儿吧?” “哦?你要听她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都成。” “那我就说了,皇太女啊,美貌自不必说,才华那也是一等一的,还性情温婉,人品高洁,勤政爱民、克己尚俭,谦恭仁孝,人品贵重……” 飞羽噗地一笑,悠悠道:“那可真是奇了。我听说的皇太女,可和你说的不一样。” “哦?愿闻其详。” 飞羽磕了一堆瓜子皮,将一堆瓜子仁拢在一起,一口吃了,满意地咔嚓咔嚓完,才一锤定音般地道:“丑,且废!” 铁慈默然,废也就罢了,明里暗里堵不住人嘴这么说,可这丑? 飞羽指着自己鼻子,“不如我的,都算丑。” 铁慈看她一眼,“哦。” 她不斗嘴,飞羽反而不习惯,膝盖碰碰她,“哦什么哦?” “我在想。”铁慈和飞羽不一样,她一颗一颗地剥瓜子,保持着同一节奏,慢吞吞地道,“现在满嘴喷出来的水,都是将来流到腮边的泪。古人诚不欺我。” 飞羽呵一声,满满快要飘起来的不以为然。 铁慈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想你这娘们再大放厥词诋毁孤,孤迟早把你绑到瑞祥殿的凤床上,对你圈圈叉叉再叉叉圈圈,叫你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欲仙欲死要死要活活剥生吞吞声忍泣…… 大抵飞羽没能从她满脸的慈祥中看出她已经黑得流油的内心,过了一会打了个呵欠,铁慈觉得肩膀一重,侧头一看,头牌竟然把头靠在她肩上,睡了。 铁慈看着她乌黑浓密的睫毛,帘子密扇一般,这女人睁开眼的时候容色艳美有高贵之气,闭上眼却显得秀丽清雅,气质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睫毛,飞羽抬手拍苍蝇一样拍开她的手,铁慈一不做二不休,手指下移,捏了捏她脸颊,触手竟然一滑,忍不住又妒又恨啧啧一声。 她又等了一会,等飞羽似乎睡沉了,抬手解下赤雪给自己披的披风,往飞羽头上一罩,又拖过一个凳子给飞羽靠住,轻轻起身。 既然你要坐在这里守夜,那就代孤守呗。 她打算去苍生塔看看。 刚站起一半,披风里忽然伸出一只手,那方才还睡得很熟的飞羽,闪电般地抓住她,随即手臂便极快地攀援上了她的腰,铁慈下看,飞羽竟然还闭着眼睛,昵声道:“大爷……别走呀……夜渡资还没给呢……” 铁慈:“……” 听过嫖客夜半走人赖嫖资的事儿,没想到今儿自己也客串了一把。 这姐儿真敬业。 正想扯开她的手,忽听一声风声锐响! 这声音太熟悉,铁慈刹那间什么都来不及想,猛地向后一仰。 风声从她鼻尖擦过,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随即咻地一声,穿过院中花木,炸开无数绿屑碎花,一闪不见。 铁慈倒地时飞羽还搂着她的腰,这一倒飞羽便栽到她身上,铁慈一扬手,披风罩下,将两人罩在其中,随即风声连响,夹杂着丹霜的叱喝之声。 铁慈扬声喝:“丹霜,保护好赤雪!” 她这一分神说话,风声逼近,骑在她身上的飞羽忽然往她胸口一趴,嗤一声风声从两人头顶掠过,披风无声无息裂了一条口子。 铁慈双臂一紧,抱住飞羽,猛地一个翻身,披风连带两人在空中滚滚翻腾,嚓地一声再透一道光亮,两人也又躲过一道锐风。 砰一声两人摔落地面,这回是铁慈骑在飞羽身上。 披风缓缓降落,依旧盖在两人身上,而第三次风声又到了,这回便如暴雨疾风,来自四面八方。 飞羽似乎十分慌乱,伸手乱摸,猛地按住了铁慈手腕,正按在铁慈伤处,痛得铁慈浑身一软,飞羽已经抱着她,蹭蹭蹭蹭连滚了好几个翻身,铁慈听见夺夺夺夺之声紧跟着她们的翻动而来,不断射在她们翻过的地面上,最近的一次她已经感觉到了箭矢冰冷的箭杆咯着了腰,可飞羽的翻动看似慌乱,却又灵活得难以形容,每次都巧而又巧地擦边而过,利器插入地面腾起无数灰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气息,从披风破了的缝隙渗入,铁慈此时也无法闭住呼吸,呛了好几口,连翻了好几个身,两人才堪堪停下,这回又变成了飞羽在铁慈身上。 此时风声终于停了,铁慈吸一口气,觉得那种奇怪的气味更加浓郁了,而身上的飞羽忽然浑身一震,随即竟然双腿一撑,就要在她身上站起。 这姿势着实奇怪,铁慈怕她这样站起来会成为敌人的靶子,好心地将她一拉,飞羽猝不及防,又跌在她身上,这一霎间,铁慈忽然感觉自己被什么硬硬地戳了一下。她不由一愣,飞羽身上带武器了? 但那触感似乎也不太像……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见飞羽似乎倒抽一口气,然而还似乎咬牙切齿了一下,猛地将她一推。 她将铁慈推出去的瞬间,呼地一声风声又起,这回像是重物,风声极其沉猛,方向正冲着铁慈的脑袋。 听这风声,便知那东西重得吓人,擦着了也要伤筋动骨那种。 铁慈怒从心起。 这姐儿是要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咋的? 她向来也是个不吃亏的,被推出去一瞬间一把抓住飞羽的手,猛地一抡,将她向着风声方向抡了出去。 然而飞羽竟然也是个混不吝,被抡出去一瞬间伸手勾住了她腰带。 两人方才还合力御敌,瞬间又争相互坑,拖拖拽拽连成一串,彼此拖延时间,头顶猛然一暗,什么东西猛地砸下,夹杂着丹霜的怒喝。 “咔嚓。咔嚓。” 接连两声脆响传来,却不像骨头碎裂的声音,两条人影各自滚开,怒目而视。 又是砰然一声巨响,灰尘腾起又散去,场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躺椅,两把椅子一边一个,架住了一块巨石。此刻躺椅已经碎裂,在巨石之下裂成一堆脆竹碎木。 在最后那霎,两人一人勾过来一把躺椅,借躺椅架住了巨石片刻,顺利滚出杀伤范围。 丹霜冲过来,看清场中景象,松了口气。 随即她看向飞羽。 两把躺椅在院中左右放着,但并不是谁都能在生死刹那有此急智的,尤其在上有巨石下有拖后腿同伴的情况下。 皇太女有这个本事不奇怪,这个青楼女子也有这等聪明,就很难得了。 铁慈握住受伤的手腕,刚才一系列激烈动作,现在半边身子都麻了。她难得沉下了脸色,盯着那半人高的巨石。 这么重的石头,便是绝世高手,也很难隔那么远扔过来,除非……用投石机。 投石机是攻城器械! 攻城器械怎么会在这半夜,在一家普通府邸中出现?为了杀她如此大费周章,这是发现她身份了? 先前机灵的先藏起来的赤雪也出来了,看见巨石,顿时明白事情严重性,脸色如雪。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飞羽,她半跪着,宽大的裙子像一个帐篷一样,挡住了整个下半身,脸色比她们还要难看几分,两颊却泛着一层怪异的红。 这姿势有点奇怪,她却一直维持着,并没有起身。 铁慈并没有将太多注意力放在飞羽身上,这姐儿是有点神秘,但这事应该和她没关系,毕竟方才那飞箭巨石可没绕开他。 她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院子里闹得攻城战一样,内室怎么一直没有动静? 赤雪也发觉了,匆匆奔上庑廊,去敲厅堂的门。 没有动静。 铁慈眼瞳一缩,慢慢起身,丹霜忽然道:“有人放药了。味道不对。” 铁慈知道味道不对,先前她就嗅见了,但此刻她除了有点困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感觉。 她正要推门,忽然外头一阵喧嚣,火光亮起,随即砰地一声,院门被撞开。 铁慈手还按在门上,回头,正看见李县丞带着人涌入,火把的光芒下,县丞一脸怒容,喝道:“果然是你!你在干什么!你想对我儿做什么!” ------题外话------ 好了,终于V了。 又可以快乐地求月票了。 听说最近还是双倍,有人留月票给我咩? 我对月票可真痴情哪,刚才打标题,把“头牌”都打成“投票”了……</p> 第三十九章 黑手 铁慈放下手,心微微一沉。 但她还是平静地解释:“大人。我奉你之令保护小姐。刚才遭受了袭击,但小姐一直没有出现,我想看看小姐现下如何。” “袭击?”李县丞皱着眉头四下看了一圈,“什么袭击?” “有人先以箭矢攒射,再投巨石攻击。” 李县丞挑起了眉毛,他身后的护卫衙役们轰然笑起来。 “什么?箭矢?巨石?我怎么感觉我听了一场攻城战?” “攻咱家小姐的城么哈哈。” “撒谎也不能这么离谱,箭矢?在哪呢?” 铁慈低头对地面一看,哪里还有箭矢的痕迹,地面只留下微微的水迹。 竟然是冰箭。 “那这巨石总能证明吧?”巨石谁也搬不走。 “这不是小姐院子外头的假山石吗?”一个家丁走出来,“你这半夜三更的,搬府中假山石做什么?” “假扮战场呗。毕竟这么重的石头,咱们可搬不动,只有茅公子那般臂力才行吧。” “难道他还打算编个投石机出来?这牛皮吹的,逗三岁小儿呢?投石机本城都没有,倒是巡检司城外编营似乎有一架呢!” “我看啊,这是假作有人攻击,然后以安慰保护受惊小姐名义闯入内室?好主意!” 铁慈听他们一搭一唱,瞬间就把一个阴谋给她编织完全了,差点给他们鼓掌掌。 其中有些人在县衙也见过,日常懒散庸碌模样,不想还有这份编剧大才。呆在县衙做个差役实在可惜,就该阉了送进宫给老太妃们解闷去。 铁慈看见这些人一边说话,一边眼珠在她脸上滴溜溜转,似乎在打量等待着什么,连李县丞神态也有些不对,不时上下扫射她全身,目光还着重在她下三路徘徊。 这又是哪一出? 几个差役带着婆子绕过几人冲进内室,随即传出一声惊呼:“小姐和丫鬟们都被人迷倒了!” 一个老者被带了进来救治小姐,经过院子的时候嗅了嗅,沉着脸道:“东翁,有人用了催情之物!” 呼啦一声,差役家丁们都涌过来,将铁慈几人团团围在正中。 李县丞沉着脸道:“什么样的催情药物?效用如何?” “对女子无妨,顶多令人沉睡。对男子嘛……”老者咳嗽一声道,“如果嗅入,大抵是能助兴的。所以,看此时谁起兴不能自控,也便知道了。” 李县丞便阴沉地盯着铁慈,道:“本官信任你,才请你保护小姐。谁知道竟是引狼入室!” “怎么大人就认定了是我?”铁慈一笑,“看我软柿子比较好捏么?” “你看看你自己!” “我怎么?”铁慈愕然低头打量自己,“我很好啊。哪哪都妥当。你觉得我这样子像起兴不能自控?” 李县丞一怔。 眼前铁慈面色平静,皮肤雪白,眼眸清澈,动作协调,实在没法说这是一个中了药快要乱性的人。 “说我发春,我倒瞧着很多人像在发疯。”铁慈抖抖袍子,眼角余光看见飞羽慢慢站了起来,不知怎的,站姿有点古怪。 “你倒是能忍耐。”李县丞侧头看了后方一眼,“那你敢脱衣验身么?” “李县丞。”铁慈慢慢道,“谁给你的胆气,敢这样侮辱我?” 她语气并不如何森然,李县丞听着却是心中一寒,迎面对上铁慈寒星般的眸子,心间有一瞬间的踟蹰,然而他随即就狠下了心——不过一个无权无势三品官的儿子,又怕他怎的?便是家族盛都有点势力,可他也不是没靠山的!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如今你有最大嫌疑,怎么,还想拿身份压人不成?”李县丞冷冷道,“那采花杀人大案,自你来后便接二连三发生。今晚你假借守夜,监守自盗,迷昏我女,意图伤害,更是众目所见,罪证确凿。可见之前那几起案子,定也是你所为。”。另外,你的同伙也已经招了,你还不认罪?!” “同伙?我的?”铁慈愕然指着自己鼻子。 “先前那红衣驭鹰人,已经在大牢中招认了。”李县丞阴森森地道,“这几起杀人案,都是你们合伙所为,他是从犯,你是主谋!” 铁慈怔了一下,没想到李县丞还能令丹野诬陷她。 但她随即笑了笑。 不,李县丞没那本事。 丹野那人,性子不能以常理推断,他为了报复她,把她拖下水也是有可能的。 院子里还有人不断涌进来,李尧带来的人数多得超乎想象,看来是铁了心要拿下她,还要将这事彻底掩盖下去。 但铁慈顾忌的不是这个,她想的更多的是方才的投石机和冰箭。 那些东西,不是眼前这些人能够拿出来的。 她目光越过李县丞肩头,他身后影影绰绰,人脸都看不清楚。 她忽然大喝一声:“你这奸贼,竟敢罗织罪名冤枉我!”纵身扑了过去。 她扑得突然,衣袍卷得地面碎石滚动,风声凌厉,众人没想到她忽然发难,绝大多数人都怔在那里。 李县丞身后飞快地闪出一个人,全身披在斗篷中,隐约露出一张线条冷硬的瘦脸,他步法很快,斗篷衣角因风而起,一道冷光鬼魅般从斗篷阴影处射出,薄薄一线,直夺铁慈咽喉。 但铁慈就好像早已料到一般,攻击李县丞只是虚招,手掌越过李县丞肩头,捏指成勾,似飞凤之喙,猛地叼住了那支薄薄的剑。 触手极薄,比一般的剑更薄,寒凉彻骨。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她好端端会行此奇怪招数,此刻两人还隔着一个李县丞,便是空手夺白刃后续又要如何动作?随即他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正要顺势剑势前挺戳铁慈一个窟窿,就听咔嚓一声,铁慈竟把他的剑刃生生掰了一截下来。 这个动作更奇怪,斗篷人又是一怔,但他反应也快,一直垂着的左手抬起,比常人略大的灰白色拳头如石杵般撞向铁慈腹部,却被铁慈膝盖顶开,铁慈身形如流水一转,捏着断剑剑尖横着一扯,那剑赫然便架在李县丞的脖子上。 她每一招都极其出人意料,这一招众人又没反应过来,但李县丞运气却好,剑架过来那一刻他被身边冲来的人一撞,正好躲过,随即便被护卫团团护着拉开,那斗篷人松一口气,狞笑挺剑再上,四面的人潮围了上来。 铁慈却在此刻松手,退开,双手一摊道:“行吧,不打了。” 李县丞反应倒快,“拿下!” 便有人上来将铁慈绑了,知道她武功不凡,手指粗的铁链绕了三层。丹霜怒喝着要冲上来,铁慈一个眼色,丹霜停住。铁慈又一个眼色示意她走,这回丹霜没听,将随身短剑一抛,便有人立即也上来将她捆住了。 铁慈叹口气,也不勉强了,扫了一圈没看见赤雪,知道这个机灵鬼一定早就溜了,微微一笑。 忽然又想起那个头牌,发现这位居然也不见了。 此时李县丞自然也想起还有两个人,命人去找,但是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眼看天快要亮了,怕白日人多押解人犯横生枝节,便命留人继续寻找,自己则亲自押着铁慈和丹霜去县衙大牢。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押着铁慈正要走,蓦然屋子里一声惊呼,李小姐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拉住李县丞的手惶然道:“爹!怎么回事!他……他这是怎么了!” 李县丞道:“芙儿,这人便是那采花杀人的淫贼,险些要对你下手,爹爹总算捉住了他!” 李芙骇然地看着铁慈,铁慈对她一笑,恁是风度翩翩,仿佛她爹只是请她去县衙做客。 李县丞:“带走!” “爹!”发怔的李芙醒过神来,再次抓住了她爹的衣袖,“这……这不可能的……他昨天一直在,一直对女儿以礼相待……他……他不会的!” 李县丞脸色一沉。 铁慈倒有些意外了,第一次认真看了这少女一眼,她原以为这位小姐,和她爹沆瀣一气来着。 她心底升起淡淡歉意,倒收了那抹笑意,道:“多谢小姐为我正名。不过还是算了吧。我是不是采花大盗不重要,你爹需要我是那个人比较重要。” 李县丞脸色微变,随即冷笑道:“到此刻还想巧言令色蒙蔽我儿不成!” “李尧。”铁慈淡淡道,“别忘记我的身份。别忘记你亦食君之禄。我给你一个机会,此刻收手,看在你女儿面上,还来得及。” 李县丞却以为她在说她是盛都高官子弟的身份,冷笑一声道:“便是你来自盛都,父亲官位比我高。但你犯下这等滔天重罪,你以为你父亲官位还能保住?还能护住你?说不得届时太后和陛下震怒,你父亲还得将你除名,逐你出门,和你断绝关系呢!” 大乾律法,对涉及奸杀的罪名处罚极重,便是那皇族高官,一旦有人涉及此罪,全族倒霉是常有的事,连奔走脱罪的可能都没有。这也是李县丞颇为有恃无恐的原因,毕竟他只要敲实了罪证,呈递盛都,一个普通三品官的儿子能抵什么事! 铁慈摇摇头:“那倒也未必哦。” 李县丞冷笑一声,拨开女儿的手,冷声道:“保护好小姐!”便有一群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去,硬将李小姐拉走。铁慈看着她被拖走还一直凄惶盯着自己的眸子,沉默一瞬,对她歉意一笑。 方才这一拉的情分,已经还了。 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叮里当啷出了大门,李县丞笑道:“公子怕是往日难有这般风光。” 铁慈谦虚地道:“客气客气,经常经常。” 毕竟前呼后拥这些事,她已经享受十六年了。 铁慈主仆被押走了,剩下搜寻的人简单搜了一会,没找着人,以为已经逃出去了,便又出府去找。 李小姐被送回屋内,一群婆子守在门外,李小姐情绪低落,便让贴身丫头也退了出去。自己缓缓坐在床边,刚坐下,忽然一双手伸出来,冰冰凉凉搭住了她的脖子。 她浑身汗毛倒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随即一个女子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小姐,你这绣床好舒服,我躲着躲着,险些睡着了……你乖乖的,我就不杀你,好不好?” 李小姐听出这竟然是茅公子那个婢女的声音,眼睛亮了亮,急忙比划着自己不会喊。 这时李小姐的丫鬟来给她送点心,赤雪的手微微松了松,却又笑着将一柄匕首搁在了李小姐脖子上,打眼色示意她好好回答。 李小姐扬声道:“我不想吃,你且拿下去。我想睡一会儿,你们都去歇息吧。” 丫鬟应声退下,赤雪倒有些意外,把头凑过来看她,李小姐低声道:“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我……我想帮你把茅公子救出来!” …… 几个婆子在庑廊下守着,里头完全没有动静,渐渐便开始打盹。 丫鬟们不知就里,大多都已经回后罩房休息。 院子右侧有一大排冬青,冬青后面有个大水缸。水缸上种了一些睡莲,还没开花,翠绿的圆叶铺在水面上。 一阵鸟叫声婉转而过,片刻,墙头落下两个男子,都蒙着面,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然后水缸里的荷叶便缓缓升起,片刻顶出一个乌黑的头颅来。 飞羽从水缸里站起,浑身湿淋淋的,宽大的浅紫色纱罩衣贴在身上,便显出些比寻常女子要更为劲健的身形来。 她并没有立即从缸里出来,身子一歪坐在缸边,脸色有点不好看。 高个子看着她那歪身子叉腿的姿势,皱了皱眉,矮个子则忧心忡忡地道:“主子,您这样坐姿态可不美,万一成了习惯,这给人瞧出了破绽怎么办……” 还没絮叨完,飞羽脸色一变,哗啦一声又沉到水里去了。 高矮个子:“……” 高个子没好气地道:“主子,冒头。咱们还要给您回事呢!还有二殿下承诺的东西,怎么拿,怎么运出去还需要一个章程……” 哗啦一下,飞羽冒出头来,抹抹脸上的水,阿嚏一声,才更加没好气地道:“都这样了,那边还没赶紧收拾走人?” “没有。还需要淬火。渊铁您知道的,特别讲究,工序少一点都前功尽弃,没成型前又不能碰。所以他们只能再等等。” “难怪这么急把那家伙抓起来,这是怕他看出端倪坏了事啊……”飞羽喃喃自语,忽然脸色又一变,哗啦一下,又把自己给埋进去了。 高矮个子:“……” 怎么,凫水这么好玩? 高个子一脸不耐烦地敲缸,“那我们怎么办?现在拿不走,等到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再去拿,二殿下没这么好说话吧?” 哗啦一声,飞羽又湿淋淋地冒出来,脸色铁青地道:“不用急。我看他们这批东西没那么顺利运出去。” “那我们是不是先……”矮个子话音未落,哗啦一声飞羽又下去了。 高个子:“……你有病?” 哗啦一下飞羽又出来了,声音这回有点咬牙切齿,“你们让人先去瞧瞧牢里的那个茅十八!盯紧了他!” 矮个子:“您是打算救他吗……啊不是主子你这是咋了!咋又钻下去了!” 缸底发出闷闷的敲击声,飞羽大概是在用他的密码骂人。 高个子:“……他有病!” …… 来回折腾了十几次,一段话断断续续说了一刻钟,飞羽终于能从缸里爬出来。 矮个子还不明所以,高个子盯着他爬出来叉着双腿的古怪姿势,忽然道:“中药了?” 飞羽:“没!” 高个子呵呵一声。 别闹,帐篷都快戳破了。 难怪一遍遍泡冷水呢。 飞羽呵呵着,道:“走!去那牢里瞧瞧那小子,必要的时候给他加点料,免得他坏了我事儿!” …… 铁慈被押到大牢的时候,丹野正削了一截木头在吹什么什么调儿,古古怪怪的十分难听,听得牢中人人捂耳,衙役皱眉。但奇的是,那些平日对犯人很跋扈的衙役,却没人敢走到他面前去呵斥,都避得远远的,铁慈看见其中一人额头有一大块血肿,看来已经是吃过亏了。 那只和他同辈的海东青墨野正撇着两条细伶伶的腿,像人一样在牢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用金光闪闪的眼眸凌厉地看那些衙役一眼,看得那些家伙一个哆嗦。然后墨野就看见铁慈进来了,顿时两条小细腿也一个哆嗦。 丹野本来双手抱头,嚼着一根羊腿,他那口牙着实厉害,胃口也厉害,三口两口,那还冒着热气的羊腿便进了嘴,看见铁慈来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一边“嘘”“嘘”地赶开挡视线的海东青,一边弯起眼睛招呼铁慈:“来了啊。” 铁慈也便笑眯眯点头:“来了。” 丹野上下打量她那个浑身铁索的造型,咧嘴一笑,白牙森森,问她:“被人冤屈感觉如何?” 铁慈认真想了想道:“舒爽。不过我可没有冤屈你,我并没有说你是凶手,只是有人需要你当凶手而已。” “现在轮到你被需要当凶手了。”丹野看着她被关进了对面牢房,随手把那吃剩的羊腿骨扔过来,道,“虽然你不是东西,但是我一向以德报怨,请你吃羊肉啊。” 啃得差不多的羊腿骨扔在地上,梆地一声响,铁慈捡起看了一下,抬手又扔了回去,“肉都没了,让我吃个寂寞吗?” 羊腿骨又当地一声扔在地上,丹野的眉头挑了挑,没有动。 李县丞站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并没有靠近。见两人并不友好,牢房隔得也开,稍稍放心。 他悄没声息往上走,衙役跟在他身后,悄声问:“那鸟——” “那鸟凶猛,靠近了会伤人,就别枉费人力了。”李县丞道,“要守便守着吧,左右他们过不了今夜的。”他抬头对上面看了看。 县衙大牢是地牢,上头还有一层,放一些杂物。 地牢上方厚重的铁门被关上,上面加了三层大锁,地牢里仅有的几盏油灯昏惨惨的光线,将几个衙役的身影远远地拖映在脚底。 丹霜被关在离铁慈还有两间牢房的地方,这牢里还有别人,但都被关得很远。 铁慈仔细看了看那锁,是簧片锁,她从靴底抽出一个薄铁片,拨弄了一阵,又接连击掌三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开锁这项居家旅行坐牢必备技能,是三师姐教的。 斜对面丹野目光灼灼看着,撇嘴一笑,用西戎话骂了一句:“南人奸猾。” 他脚尖拨拨铁慈扔回来的羊骨头,果然看见骨髓里头寒光一闪,抽出来,是根针,他有点笨拙地捏着那根针,像看着什么稀奇——西戎多是游牧民族,便是姑娘家也是上马牧羊下马打架,绣花针这种东西等同于废物,更不要说拿来开锁。 丹野看着铁慈的手势,也学着倾听捣弄,却半天也捣不开,他诧异地看铁慈,铁慈对他咧嘴一笑。 丹野拨得不耐烦,忍不住问铁慈:“怎么打不开?” 铁慈懒洋洋答:“谁告诉你绣花针能开锁?这种簧片,绣花针拨得开吗?” “那你给我根绣花针做甚!” “怕你寂寞,送给你绣花啊。” 丹野:“……” 绣你娘的花!这混账皇太女! 迟早我要在你人皮上绣花! 铁慈毫无愧疚之心——她送绣花针给丹野,就是要堵住他的嘴。免得他看见自己开锁动作大呼小叫捣乱,引来了差役。 她研究栅栏上的锁,皱起了眉。 这是套锁,一套三把钥匙,要摸索很久,会引起衙役注意。 她忽然停手,退回原处,将锁链套好。 有人来了。 …… 时间回到铁慈刚刚被捉拿送进大牢之后。 刚从苍生塔维持秩序回来的沈谧,正想去县丞府里寻找铁慈,便被一人拦住了,他认出那人是李县丞身边很受器重的一个幕僚,便恭敬施礼,称张先生好。 那张先生往日从不曾正眼看他,今日态度却甚好,邀他去县衙门政厅房喝茶,两人进去了,门政便关上门,远远走开。 沈谧一脸油滑的笑容,站起身给对方倒茶:“先生有何吩咐?” 张先生瞄他一眼,想着东翁的吩咐,便笑道:“沈谧,今日县丞和刘老说了,让他给你个荐书,回头仵作一职司便归你了。” 沈谧惊喜,忙道:“多谢县丞恩典!小子必戮力以报!” “这么快就表忠心了?”张先生慢慢喝茶,斜着眼笑道,“还有更好的事呢,你想不想听听?” “自然是想的,”对方茶盏刚放下,沈谧立即又起身添茶,“县丞大人向来待小人爱重,小人这里先谢过大人了。” “巡检一职,大人也是属意于你的。”沈谧不可置信地抬头,却见那张先生凝视着茶杯,缓缓笑道,“但当然得现有的巡检去职才成。” 沈谧道:“茅公子本就不会做长久……” 张先生像没听见他的话,“……不过这人现在就去职下狱了,他就是那采花杀人的大盗。” 沈谧一顿。 “沈谧,你自这人来后,一直跟着他,他行踪诡秘,夜半出没,身边藏有白梅花,你一定是知道的,对不对?” 茶壶口微微一偏,洒了几滴水在沈谧手背上,滚烫的水烫得他一哆嗦,他抬起头,缓缓盯着张先生。 张先生手指在桌上轻弹,笑道:“你懂大人的意思。”他扔了一个小包给沈谧,起身,“去吧,去击鼓,只要你第一个站出来,拿出这些证物,证明茅公子就是采花杀人的凶手,仵作也好,巡检也罢,都是你的。” “先生。”沈谧却笑了,“县丞有令,我岂敢不从。只是我现在算是茅公子的随从,这仆背其主,千夫所指,您这里如果不能给我一点令我安心的东西,我这决心也不敢轻易下啊。” 张先生便轻蔑地笑了,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个令牌扔过去,“巡检司的令牌那个姓茅的一直没拿,本来该你办好这事再给你的,既如此,你便先拿了。藏好了,可不许先拿出来显摆。” “那是自然。多谢先生,多谢县丞大人!”沈谧满脸欢喜伸出手来,手里却还拿出那个大茶壶,猛地一抡,砰一声,沉重的茶壶砸在那张先生头上,那人眼白一翻,一个诧异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摆出来,便软软倒地。 沈谧一把接住他,将他放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头,对着茶盏,看上去像在低头沉思。自己在他怀里摸索一阵,又摸出进出县衙大牢的令牌收好,这才擦一擦头上的汗。 然后他掀帘出去,一脸喜气洋洋,门政隐约知道里头是什么事,有点艳羡又有点鄙夷地看他一眼,沈谧道:“张先生在里头思考一件要事,想好了才会出来,令尔等不必打扰。” 门政和差役应了,沈谧便往县衙里头走,监牢在县衙西南侧,俗称南监。从宜门方向转过长廊,便是监牢的几间屋子,地上的屋子关着一些普通的犯人,重犯都在地下。 南监处不少衙役看守,沈谧正想着自己虽然有令牌,但是自己的身份贸然过去还是会被人怀疑,得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进去,比如送饭什么的…… 想到什么来什么,那边游廊处就来了两个妇人,手里拎着饭篮,显然是来送饭的,沈谧大喜,急忙迎上去,对面那两个妇人却十分警惕的模样,一抬眼也看见了他,其中一人盯着他,手往饭篮里摸去—— …… 铁慈停下手,听着上头动静,片刻后有人进来,高高瘦瘦的身影,身后跟着两个仆妇打扮的人,上有衙役的声音传来:“送完饭就赶紧出来!” 在地下看守的几个衙役走过去,要查看饭食,那两个仆妇上前,铁慈目光一闪。 其中一个妇人道:“这里还有几个咸鸡蛋,给几位差爷享用罢。” 那差役便咕哝道:“今儿个这犯人伙食倒好!”伸手要接那咸鸡蛋。 那妇人袖中忽然寒光一闪,没入差役咽喉,鲜血迸溅。 那差役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来,轰然倒地,而那站在一边的男子背着的手也同时亮出,手中竟然是一块板砖,砰一声砸在另一个差役头上。 那刺杀差役的妇人杀了人便退后一步,反手一把罩在另一个妇人嘴上,正好把她的一声尖叫给挡回喉咙里。 然后她一甩袖,又是一点寒光,将站得稍后一点,正扶住那倒下差役尸首的另一个差役夺了命。 不过眨眼间,解决三人,然后那杀人的两人翻那差役的尸首找钥匙,另一人蹲在一边捂着眼睛不敢看,浑身发抖。 片刻后找到钥匙,那两人拉着那发抖的妇人一起奔下来,当先一人低喊:“公子!” 铁慈叹一口气,道:“赤雪。” 油灯光芒下露出赤雪沈谧的脸,另一人低着头还没看清是谁。 铁慈想到赤雪会想办法来救她,却也没想到来这么快,更没想到沈谧也来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被下狱,沈谧作为最近和她接触最多的县衙的人,李县丞一定会买通他指认她。而沈谧这个境遇,李县丞给出什么东西,对他都是久旱逢甘霖。 李县丞是顶头上司,是地头蛇,而她不过是个迟早要走的过客,除了钱也不能给他什么,孰轻孰重,对于油滑精于算计的沈谧来说,简直不需要考虑。 然而他来了。 做好了被背叛准备的铁慈,淡淡地看着沈谧。 沈谧一边开锁一边和她说事情经过,他在回廊处遇见赤雪以送饭名义潜入,两边都心怀鬼胎,赤雪差点把他杀了,还是他先认出赤雪说明来意,两人便联手,一起进了这牢狱。 他说得随意,铁慈却看见他手一直在抖,人也在呼呼喘气,显然第一次杀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赤雪道:“还要多谢李小姐深明大义,她熟悉这衙门格局和内部事务,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快潜进来。” 铁慈这才发现那个一直发抖的人是李小姐,她十分愕然,随即苦笑。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很快开了门,铁慈拎了锁链走出来,赤雪又去开丹霜的牢门。 丹野在另一边敲击牢门,也不说话,铁慈就当没听见,众人会和正要往外走,忽然海东青走过来,双翅一展,挡住了路。 铁慈看看海东青,海东青金光闪闪的眼睛一闪,鸟腿又神经质地一抖,但没让。 它不让,铁慈让,铁慈向左走,海东青也挪到左边,铁慈向右走,海东青也挪到右边,铁慈抬手做出手状,海东青猛地向后蹦三步,但翅膀还是张着。 它比寻常海东青大很多,双翅展开便挡住了监牢中间那条窄路,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豪气。 铁慈笑眯眯看着它,道:“墨野,够义气,冲你这义气,等我烤鸟儿时,一定多加一点孜然作为对你的尊敬。” 海东青翅膀颤抖。 虽然不明白孜然是什么,但是它明白铁慈那饕餮的眼神。 丹野喝:“墨野,回来!” 连喝三次,墨野才不甘心地收了羽翼,放弃了逼铁慈救它兄弟的主意,回到丹野牢门前。 铁慈才不打算现在放丹野出来,出来给她捣乱吗?就在牢里呆着好了。反正就凭这里的这些人,想弄死他也不可能。 但就给海东青这一耽搁,上头忽然有了动静,沈谧他们下来时原本虚掩留的大门,忽然砰一声,被关死了。 与此同时,嗖嗖两声,里头仅有的灯火也被打灭了。 最后一点光线湮灭,地牢里一片漆黑,随即上头轰然一声闷响。 铁慈心中一跳,直觉不好,此时他们因为救丹霜,位置在监牢深处,离上去的台阶还有一段距离,想要此刻冲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 铁慈猛地一脚将沈谧踢到墙角,随即一把抱起李小姐,往最近的开门的监牢里冲,同时大喝:“所有人,寻找角落,贴紧墙角,贴越紧越好!能找到上头有横梁的墙角更好!” 她冲进监牢,将李小姐往墙角一按,自己正准备找另一个墙角呆着,但已经来不及了。 头顶轰然一声巨响,比前几次更响出几倍,巨大的声响震得所有人只觉得全身一蹦,心脏都被震到了喉咙口,头顶的天像整个崩落,砸在了嗡嗡作响的脑袋上,又或者雷霆乍然劈在了头顶,整个脑海里都是一片喧嚣,而嘴里泛起腥甜。 上头一层,整个崩塌了。 这一霎间铁慈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一个转身,面对着李小姐背对外面,紧紧贴着李小姐,将身体拼命往墙里挤。 塌方时,在屋子里没有床桌柜子等家具,无法利用斜角躲避时,便只有紧贴墙角了,毕竟四角是最稳固的,再怎么地震塌方,很难塌到最边沿。 但是两个人贴在墙角就太多了。哪怕铁慈已经拼命往里挤。 轰然一声就在耳侧,什么东西携着灰尘坠落,重重砸在她肩膀和后背部位,砸得她喉头一甜,胸间一痛,一口血就要喷出,却撞上一片黑暗里那一双无比惊惶的眸子,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东西并没有一直架在她肩膀上,咔嚓一声,又被什么重物砸断,尖锐的裂口缓缓顺着铁慈的背一路划下去,宛如有人持刀缓缓划开背脊,凌迟一般的剧痛,铁慈咬紧牙关,浑身绷紧,在那锋利茬口快要滑到后腰时,猛地一振腰间肌肉,硬生生将那东西撞开。 黑暗中李小姐被她紧紧贴着,一开始恐惧惊惶,什么都感觉不到。此刻震动渐歇,神智回笼,便感觉到这姿势无比暧昧,她浑身也僵硬了,随即便感受到铁慈紧绷的身体,那周身体肤并不像想象中坚硬,是一种无比弹性的柔软,触及如绵,却又能感受其间蕴藏的力量,她养在深闺,自幼谨言慎行,和男人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几时和人这般紧密接触过,一时浑身也软了,软着脚模模糊糊地想,“……这般灰尘肮脏,他身上也没那些臭男人的气味,反而怪香的……”忽然感觉到铁慈腰间一震,她浑身也一震,被这个动作惊得瞪大了眼睛,正要怒骂或者尖叫,忽然嗅见一股古怪的气味,似铁锈一般沉重,越来越浓郁地逼近她鼻端。 李小姐不知怎的,不敢再喊叫,睁大眼睛,隐约看见黑暗中,铁慈额上冷汗滚滚而下。她心中不安,不禁小声地问:“你……你怎么了?” 铁慈闭闭眼睛。被砸的半个身体已经麻木了,后背却痛得如同撕裂,这回伤得不轻,如果此刻有人进来…… 李县丞好大手笔。 竟然将整个监牢上面一层全部炸毁,上面一层整个砸落,造成塌方,想要将牢里的人全部砸死。 而他必然也会准备好一系列的人证物证供词,将“茅公子杀人采花大案”卷宗递上盛都,再以意外事故完美结案。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苑马卿的儿子,这事儿必定就这么了结了。 李县丞做得那些事,三起杀人案件的内幕,苍生塔里的猫腻,也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但是就算换成了她,此刻她重伤,就算丹野丹霜他们没事,真的能扛过后面李县丞的杀手么? 他可是连投石机都有! 此时牢中一片凌乱,灰尘如大雾朦胧,她忽然隐约听见赤雪丹霜在唤她的声音,后来又有了沈谧的声音。 她心下稍安。看来自己人没事。 李小姐想动,她按住她。此时上头还有零碎石头不断落下,被砸破头不是玩的。 李小姐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彻骨,一时怔住。 上头隐隐有了人声,听声音人数不少。铁慈苦笑一声。 在李县丞的人找到她之前,丹霜赤雪能先找到她逃出去吗? 铁慈缓缓运气,真气却在流经胸口时便停滞,她有点诧异。 她真气是和大师兄学的,大师兄家学渊源,曾和她说过,这真气练成,流转如意,在受伤时会自动挪穴,一般不会受内伤。 但此时也来不及想太多,她低声道:“李小姐,你自己爬出去吧。” 虎毒不食子,李县丞想必不会太为难他女儿。 有哗啦哗啦踩碎瓦砾的声音传来。 李小姐忽然一转身,背对着她,道:“你拿出刀,架住我脖子……” 铁慈睁开眼,有点愕然,没想到这姑娘有这份聪慧和勇气,这是要以自己为质,想送她出去了。 她轻轻笑道:“现在啊,拿着刀,我也架不动啊……” 李小姐愕然回首,就看见铁慈脸色惨白,软软向后倒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声欢呼,几个配着刀的差役奔过来,道:“找到他了!” 又有李县丞的声音,冷冷道:“真是命大,这样都不死!把他拖出来!” 李小姐抬头,此时才看清自己身边已经成了一个废墟深坑,四周都是断裂的木头,成堆的砖瓦,倒下的泥墙,大块大块的石头,自己的父亲就站在深坑边缘,冷冷地看着底下。 李小姐眼底渐渐弥漫上一层惊恐。她没想到父亲能干出这么恐怖的事来。 几个差役踩着断木碎砖奔过来,要去拉扯倒在废墟上的铁慈,远处传来丹霜的怒喝,却赶不及了。 李小姐尖叫一声,转身扑在铁慈身上。 李县丞面沉如水,怒喝:“把这逆女拖走!” 李小姐死死抱着铁慈不放手,却敌不过那几双铁钳般的手,眼泪从眼角无声无息浸入鬓发,额角一片晶亮的湿润。 她绝望地喊:“父亲,是他救了我啊!” 李县丞冷漠地看着她,一摆头,李小姐便被拖了开去,连带着铁慈都被拖动了几步,身下碎石一道长长的殷红。 李县丞道:“夜长梦多,就地解决吧。” 差役们便搬起石块。 丹霜疯了般在碎石断梁间奔跑,浑身被刮出无数伤口也不敢停一停。 赤雪爬上一块摇晃的石板,老远喊得撕心裂肺:“住手!这是皇——”</p> 第四十章 奴家香吗?(一更) 忽然有人惊叫:“走水了!” 李县丞回头,就看见正堂方向大火冲天,浓烟滚滚而起遮蔽天空,而人声喧嚣,四面的人都去救火。 正要搬石头砸死铁慈的差役也怔住。衙门大堂着火,所有人都有责任。 李县丞反应过来,厉声道:“去一半人救火,底下别停!赶紧弄——” 最后一个“死”字还没说完,忽然一道黑影从他身后掠来,快如鬼魅,砰一声,便将李县丞踢下了废墟坑! 李县丞惨叫,众差役急忙纷纷跳下坑去救他,那黑影风一般卷过来,搬石头的几位还愣着,那人一只雪白的手从黑袍中探出,扼住其中一人咽喉,一拗一折,咔嚓一声,那人的头颅便软软地垂在了一边。 那人另一只手已经多了一把刀,身形团团一转,刀光划一道正圆弧光,嚓地一声伴随两声惨呼,弧光之外镶了一层令人惊心的血虹,另外两个差役,开膛破肚,惨死当场。 转瞬杀三人。 而此时他飞舞的衣袂刚缓缓落下。 他并不停息,一伸手拎起铁慈,李小姐短时间内死人看多了,竟然生出无限勇气,尖叫一声要扑上来,那人抬手一挡,掌心把她的脸推到三尺外,李小姐脸面被蒙,一片黑暗中只听见一声轻笑道:“咄!还想和我抢食!” 他轻轻一推,李小姐跌倒在地,隐约觉得这语气说不出的熟悉感。 耳边柔软衣料拂过,那人已经带了铁慈离开,他身后还有几条黑影,将那些差役杀的杀,踢进坑的踢进坑,李小姐茫然坐在废墟上,看见满头是血的父亲爬起来,狰狞着脸下令赶紧追,三月的暖风携着火焰的烟气吹起满地灰尘扑面而来,她忽然觉得心底发凉,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 铁慈在昏迷的间歇微微睁开眼,感觉自己在空中,身体不断起落,有风从耳边呜呜过,头顶投射下一个修长的黑影,那人绸缎般的乌发拂落在她脸上,弥散开淡淡的松香木香。 然后她又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仿若被打翻了颜料盘的天际,瑰紫明黄,绯红湛蓝,彩缎般的云霞底镀一层夕阳的金,而窗旁一盆兰花枝叶舒展,正托住那即将沉没于地平线的日轮。 身下很舒适,丝滑柔曼,且香气浓腻。她看着华丽的帐顶,竟然帐顶都绣花,乍一看是一朵并蒂莲,再一看并蒂莲中肌肤雪腻交颈缠卧,竟然是男女双修,且姿势非常挑战人类底限。铁慈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另一条腿去了哪里。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铁慈心想,大牢一日游结束,妓院一日游开始了。 她感觉了一下身体,伤已经包扎好了,包扎得很妥帖,用药也很好,此刻已经不觉得疼痛,只胸口那处淤塞的地方还堵着。 谁替她包扎的? 铁慈皱眉,这不是件小事,虽然自己身上做了伪装,可是如果遇上细心人,还是会发现女扮男装的真相的。 她手伸进衣襟,摸了摸腰部,确定自己那层伪装还在,对方可能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身。 珠帘水波纹一般微微晃动,一条人影款款而来,步子很慢,环佩叮当,不知怎的却依旧令人感觉很利落。 帘子一掀,飞羽那张宜嗔宜喜的面容微微一探,看见她醒了,便笑着眨了眨眼。道:“你要是被劫持了眨左眼,你要是还自由着就眨右眼。” 铁慈硬邦邦地仰面朝天,叹息道:“身体被劫持精神还自由怎么办?眼睛抽筋吗?” 飞羽便一笑,很满意铁慈能接得住她的幽默,走进来,将手中托盘放在床边,“茅公子,我救了你哟,要不要让我以身相许?” 铁慈却想到先前短暂醒来的感觉,似乎是个男人救了她?但似乎也不那么确定。 随即便听飞羽道:“我昨晚准备就寝,掀开床帐就看见了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不是你救的?” “当然不是。”飞羽给她看自己的手,“就我这样的纤纤素手,拖都拖不动你。” “对了,你昨天是怎么逃过县衙那批人的搜查的?”铁慈忽然换了话题。 “藏在了养荷花的大缸里。可冻死我了。”不知怎的,铁慈觉得一直笑盈盈的飞羽,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咬着牙齿。 她很聪明地又换了话题,“这个……你发现我的时候,我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飞羽端碗的手一顿,随即笑道:“是啊。” 铁慈微微皱了皱眉。 飞羽瞄着铁慈,笑了笑。 在海上遇见的这个小子,是个人物。 她原本去县衙只想看个热闹,结果却正好遇上了地牢坍塌,她也没想到李县丞这般大的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人救下来。这样的人物,留着给老二添堵也是好的。 原本换了男装去救人,回来的时候因为另有要事,便把这小子送到扶春楼,命人去找女下属姹紫过来,姹紫虽然脾气粗疏,却精通医术,向来是他的御用大夫。现在看来姹紫把茅十八的伤势料理得很好。 他之前到了滋阳不久,就认出了这位海上打过架的哥们。 当时看他和县衙的人在一起,他也知道京中官宦子弟历练的事,大概猜到了对方身份,便重新易容,假作卖身葬父的小娘子,想混到他身边,一方面整整这个在海上和他打架的家伙,一方面也方便自己办事,谁知道这家伙不上当,转手把他卖进了青楼,他却又发现这青楼是老二在海右的秘密据点,干脆将计就计当了头牌。 铁慈拔僵尸一般把自己拔起来,伸手去接药碗,飞羽却一让,笑道:“公子何必逞强,奴家喂你便是。” 铁慈也便放下手,后背卡在床栏有点不舒服,她对飞羽使个眼色。 飞羽:“??” 铁慈又示意她背后。 飞羽:“???” 铁慈偏头看她。 这么没眼力见? 没伺候过人? 看不见她背后需要靠枕吗? 青楼头牌,就算被人趋奉,但久经调教,怎么伺候人舒服是第一要学的。 铁慈上下打量一脸懵逼的头牌,努努嘴:“靠枕。” 飞羽这才恍然大悟,“哦——”拿了一个靠枕过来,扶起铁慈,铁慈趁机嗅了嗅她怀中气息,浓郁的牡丹芍药香气,没有那种松香木香。 她一嗅便抬头,一抬头就迎上飞羽有点古怪的目光,铁慈转着眼珠,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来搪塞,就见这姐儿把胸一挺,娇声道:“大爷,奴家香吗?” ------题外话------ 因为某些需要,得把章节拆开。中午十二点二更。</p> 第四十一章美人难过美人关(二更) 铁慈:“……香!” 接了这么一招,她老实了一会儿,靠在枕头上任飞羽喂药。枕头放得并不怎么舒服,眼前这位分明不会伺候人,喂药的姿势倒还熟练,每一勺都会吹一吹,微垂的眼睫遮住眸光,依旧能感觉到神情宁静专注。 铁慈道:“倒也不必次次吹了,药并不烫。” 飞羽顿了顿,道:“是了,我这改不了的习惯。” “看你的模样,倒像是经常伺候人汤药般熟练。” “我外公病重时,我在他病榻前伺候了一个月。别的事他都不让我做,我只管给他熬药喂药。他那时候满嘴里生着口疮,不能碰任何微热的食水,他的药,我都是一口口吹凉了再喂……习惯了。” “令外祖……” “去了很多年了。他走的时候只有我在。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要我照顾好我娘。无论什么事,都别气她,怪她。” 飞羽垂下眼,无声勾起唇。 那个唯一待他好的人,临去时死死握紧他的手,断续和他说,“我没教好你娘。养得她骄纵刻薄,利欲熏心。外祖父这么多年给你的,也许依旧并不足够弥补你,如今我去了,将来你只怕难免要被她拖累……但外祖父不能不自私这一回,只求你永远予她三分包容,予她一生退路……无论她做了什么傻事……” 他当时久久沉默,老人便不肯松手,满布老人斑的手背上绽起青筋,一根根数得清。 最终他一笑,反握着老人的手,轻声道:“您放心。她……终究是我的母亲。” 那双手才一根根松开手指,由热转凉。 不能不忍啊,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最后的嘱托。 铁慈凝视着飞羽。她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晨光穿越窗棂,在她鬓发间闪烁如碎金,她长眉连娟,高鼻如峰,而眸光晶莹,如笼轻雾。 明明她语气平淡,神情也如常,可铁慈忽然便觉得怜惜。 总觉得这句话,这样的事,其实一直在她心里藏着,却拿不出也不能拿,心里明白便是拿出来也无人体会,宁可随意说给外人听。 便如那玉碎在昆山,花谢在旧园,一转首千万年,最好的人已不在世间。 铁慈柔声道:“我却没你这好运气,我外祖家族离我很远,也不亲近。我母亲向来多病,我万事不敢烦劳她的。倒是我爹,总被人说是‘二十四孝慈父’,我小时候吃药,明明不怕苦,喜欢一口喝干,早苦完早了。他却偏偏要一口口喂我,每一口还不厌其烦在里头加大堆的糖和蜂蜜和梅子,天啊你不知道太多的糖就成了苦,再加上乱七八糟的梅子什么的,那就是英国人看见也要虎躯一震倒头就拜的绝世黑暗料理,再一口口地喂……那销魂滋味,我就恨自己怎么不能两眼一闭原地升天……” 飞羽哈地一声笑了,她一笑,那一层浅云淡雾似的惆怅便散去很多。眉目间朗然便似要生出光来,铁慈虽然对她诸多戒备,但见着也难免心生欢喜,忽然又惊觉,怎么能拿父皇和她之间的事儿来安慰这女人?如何见她有点哀愁便心生不忍?当真美人难过美人关,这个看脸的世界啊…… 飞羽却也在心里腹诽自己。好端端地和这家伙说外祖父做什么?这万一提供了什么线索以后可不要给自己带来麻烦……两人相视而笑,表情各自感动,心中齐齐懊恼。 两个精滑的人,无意中稍稍掀开心的罅隙,让对方感受了一下其间贯穿的风,便都觉得吃了亏,想要找补回来。 铁慈往后靠了靠,飞羽便凑过来,铁慈正好支起腿,碰着了药碗,药汁泼溅而出,铁慈和飞羽齐齐惊呼一声,铁慈猛地抬手叼向飞羽脉门,看似要帮她端碗一般,飞羽却好像慌乱一般正好手一抬,哗啦一下满碗药浇向铁慈胸口。 铁慈反应快,立即放弃飞羽的脉门,将被子一拉,药汤满满地泼在被子上。 这一回合便如闪电,不过一眨眼,片刻之后两人抬头对视,各自满满无辜。 仿佛一个想试探对方有无武功,一个立即反击都不存在一样。 铁慈咳嗽一声,虚伪地道:“没事吧?没烫伤吧?都怪我不小心。” 她本是不走心的关切,谁知飞羽立即嘤咛一声,将小手指递到她面前,道:“公子太也莽撞,人家手指都烫红了呢!” 铁慈顺势拈住人家手指,仔细瞧那根本看不出来的红印,满脸心疼,“啊,烫伤了吗,我瞧瞧,我瞧瞧……” 仔细看那双手,没有茧子,也没有任何练武应有的痕迹。手比寻常女子大一些,但骨节分明,根根如玉,指节纤长,很漂亮的手。 飞羽大大方方伸着手,顺势把小手指一翘,曼声道:“光说不练,那你给人家吹吹呀。” 铁慈听得她语气中有调笑激将的味道。真的勇士,自然不惧美人的调情。她从善如流,笑道:“心肝儿,这便给你吹。”便凑过去,吹那淡粉色的指尖,却见那指尖一颤,她一顿,忽然也觉得有些奇异的感觉漫过全身,忍不住抬眼看飞羽。 此刻她坐在床上,飞羽一腿在床上一腿在床下,整个身体都倾靠向她的方向,她拈着飞羽手指,两人近得呼吸可闻,彼此的香气淡淡缠绕,她头上的步摇珍珠垂落,痒痒地搔着她的鬓角。 两人都定住,目光交视一瞬间,气氛便古怪起来。 随即飞羽便笑了。 莫名其妙。 人家不是兔儿爷,自己也没有断袖癖,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一边笑着,伸手一掐她脸颊,昵声道:“宝贝儿,药洒了,我去给你再熬一碗来。” 说完便一脸无事地收拾收拾走了。铁慈看她离开,摸摸脸颊,心想自己这是被调戏了还是被调戏了呢? 调戏皇太女是什么罪来着? 砍头?凌迟?阉割? 正想着,忽听外头步声杂沓,好像一大群人进来了,远远有人大声命令:“……所有人都出房来!官府查缉采花杀人大盗!” …… 夜色笼罩下的滋阳城,比寻常气氛略显肃杀,街头巷尾多了许多巡逻哨,宵禁的时间提前,很多杂役提着水桶,将一张张告示贴满墙头,上面清一色的画着铁慈画像。 此刻城门外来了一顶软轿,前后骑马跟随的家丁个个神完气足,精悍非常。 城门已关,这群人中的领头人却去敲侧门,片刻后,侧门破例打开,将轿子迎入。 风将墙上新贴的告示微微卷动。 轿子经过侧门时,忽然轿帘一掀,一只手探出,掠走了告示。 告示画得不错,铁慈于其上,一脸标志性的雍容笑容。 “停。” 轿子立即停了。 “回去。” 片刻之后,轿子转向,没入城外黑暗夜色里。 守城士兵莫名其妙地关上大门,咕哝一句:“这些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儿们啊……” 轿子行出城门范围,轿中人道:“弃了轿子吧,换一匹好马来我骑。” “公子,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紧急?我们又要去哪里?” “去海右布政使司。” …… 扶春楼头牌飞羽姑娘,待遇不同寻常姐儿,一个人住一座精致小楼,小楼位置有点偏,和其余楼阁以游廊相连。 此刻,一个矮个子黑衣人坐在廊边,微微撮唇,一张嘴模拟出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 一个高个子抱臂靠着廊边站着,皱眉看淡淡笑着,正在擦手指的盛装女子。 “您这是又打算做什么?” “不做什么,看看他的反应而已。”飞羽道,“你不觉得,他的身份和行事有点相悖吗?一个苑马卿的儿子,人也挺聪明的,当真看不出这滋阳水深?怎么就敢捅这层纸?捅破这层纸会送命他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的胆气,他的依仗是什么?问题可太多了!” “这倒也是。不过主子,如果这位真的有问题,我们又何必节外生枝?我们只管等东西出来,拿了四成便走不就行了,您不还要去盛都宰了那位皇太女吗?” “我瞧着这位,已经猜着了老二的事。不查清他困住他,只怕他要坏事。那我到手的宝贝可就飞了……至于皇太女,随手都能解决的事,急什么。” “主子啊,您可不能太轻敌,我可是听说那位皇太女是有武功的,听说人也……” “会点武功又怎样?没有皇族传承,连太女位都坐不稳,全身力气都要用来稳住身下的宝座。还不如燕南那位女世子,西戎的新任女和卓,以及那位传说中的女宗师来得有实力。哦对了,还有驻守永平卫的五万蝎子营和血骑,有人说那位指挥使其实是个女人。” 两个侍卫都默然。确实,皇太女身份是比那几位还高贵,但是传言里没有继承皇族天赋之能,废物得很。这次历练虽然也在名单里,但也就是个皇族表率的作用,至今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历练,一直有传闻说她也就在盛都近郊随便找个官署混混日子,一年满了就回宫。 在众人看来,这才是皇太女历练的正常操作方式,难道还要皇太女千里跋涉去民间吃苦吗?出了岔子怎么办?皇朝已经没继承人了。 难为主子还要去盛都去宰她。 “不管是谁,今天都要逼出他的真面目来。”飞羽招手,两个精悍男子快步奔来。 高个子矮个子是不能到屋里那位面前去的,双方打过照面。不像飞羽,当初海上一直掩着脸。 “去吧,去扒下他的画皮来。” ------题外话------ 下午两点第三更。 月底了,还有票咩,再不投浪费可惜哈。</p> 第四十二章 我怀疑你在搞事情(三更) 铁慈在屋中听见了外头的人声,心头一紧。 李县丞这是大搜全城吗?闹这么大动静?这么快就搜到扶春楼来了? 原以为这么吵扰,飞羽一定会很快进来,带她去躲避,然而飞羽却没有出现。 铁慈皱起眉。 是出事了吗? 她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效果很好,但是可能有麻药成分,身体麻木不能动。 一只手有伤,现在只剩下右手可以动。 她伸手摸索,在被子下果然摸到一点凸起,狠狠一按。 床板翻转,她在翻转的那一刻抓住床边,没让自己跌下去。 她现在的伤势,跌下去伤口崩裂就完了。 现在她已经转到床的背面,底下一片漆黑,她鼻端嗅见泥土的腥味,还有种隐约熟悉的味道。 随即她又感觉到了一点微风,这让她有点诧异。 青楼经常会遇见大房来抓人,为了让嫖客们嫖得安心,没有后顾之忧,很多青楼姐儿们的房间都有暗道,最方便的自然就在床下。 铁慈虽然久居深宫,但身边有个万事通的赤雪,自然清楚这些。 只是这种暗道,一般都只是挖个能藏身的地方就行,身下的这个,却好像空间不小,还通风。通风就应该有出口。 这念头一闪而过,铁慈没有多想,她闭上眼睛,默念口诀。 师傅当年曾为她打通奇经八脉,助她修炼真气,但是当时为了争皇太女位,进行得比较仓促,事后师傅说当时她经脉贸然承受巨力,留下了隐患,但是不能确定这隐患到底多大,将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师傅因此教了她一套逆行真气修炼法门,让她在经脉出现严重淤塞并无法解决的时候,再修炼这道法门,尝试冲开被堵塞的穴道。 师傅当初给她法门的时候,再三嘱咐,若非生死之境,情况严峻,绝无一线希望,决不可修炼。因为这法门师傅也没修炼过,不知后果,一旦出现什么问题,师傅也无法破解。 按说此刻未必到了山穷水尽之时,铁慈却是个大胆的,她不喜欢眼下这种全身失控的感觉,自幼的境遇,让她最憎恨“不自由”,无论是精神,生活,还是身体。 外头隐约有了动静,有人破门而入。 铁慈倒行真力,她苦修多年的雄浑真气,沿着一道未曾开拓过的细细经脉,倒冲那处大穴。 便如巨龙挤入细细软管,带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常人难以忍受,像千万把鱼鳞刀,在经脉里不断狠狠抠挖,仿若凌迟,所经之处血肉模糊,再被真力强力修补,经脉不断绽裂再不断合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鱼鳞痕。 这不热的天气,铁慈额头上的汗哗啦啦地冒出来,再噼里啪啦滴落在泥地上。 铁慈甚至不敢颤抖,怕床板发出声音,她的手指狠狠抠进坚实的木料之中,指尖迸血,再将那一片木料都染红。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响,冲进来的人在搜查。脚步声已经近了床边。 铁慈闭着眼睛,全身忽然猛然一抖,体内那处轰然一声,巨浪翻卷,冲堤而过,再倒涌而回,化为无数细流,温柔地抚过伤痕累累的河床。 铁慈睁开眼。 黑暗中隐约细微金光闪过。 这一霎,她眼前忽然出现虚影,像是个手掌的影子,然后消失不见。 她一怔。 黑暗中怎么能看见这个?这手掌影子又是哪里来的? 忽然头顶响起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拍床板,在试探床板下有无机关。 铁慈浑身一紧。 对方很有经验。 那人一拍之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拍了两下。 随即他站起身,对身后人点点头,示意底下是空间。 身后人又对外面看,飞羽站在门外,露半边脸,做了个眼色。 她神情似笑非笑。 还不知道青楼有这种机关,倒是这位,竟然对青楼花招这么熟悉。 盛都年少多风流呐。 刚才找不到人,她还愣了半天,实在想不出金疮药里掺了麻药,这位还能去哪里。 那敲出底下机关的人,为了确认人到底在哪,半跪在床边,脸贴上床面去听。 飞羽脸色一变,正想要喝止,随即想起自己不宜发声,万一被底下的人听见,抬脚便踢出一块石子。 但已经迟了。 那人的脸刚刚靠上床面。 “咔嚓”一声穿透声响,木屑和布丝飞溅,一只白生生的拳头,忽然极其悍烈地穿透了厚实的床板、床板上的三层被褥,猛地出现在那人脑袋边,手掌瞬间化拳为掌,一把扼住了那人咽喉! 下一瞬砰地一声巨响,床板被顶飞半边,厚厚的木板啪地一下,正砸在跟着往床边来的两人身上。那两人惊呼一声,满头的血哗啦啦流下来。 一条人影从床板之下冒出来,坐在另半边床板之上,手依旧紧紧扼住先前那人咽喉,将他拖起挡在自己面前,笑道:“站住。” 其余人刚刚冲过来,被这突然又猛烈的变故,惊得一个踉跄,定住了。 坐在床边的自然是铁慈,冲开穴道的同时也勉强能动了。那只唯一没受伤的手紧紧扣住对方咽喉,这世上想必没几个人能掰得开。 她直挺挺地坐着,人僵硬,出手凶狠,语气却是轻快含笑的,“你们不是县衙的人,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她一照面就看出了他们假冒衙役。 “滋阳官差如果有你们的本事,也不会连一个杀人案都破不了了。”铁慈手指卡在俘虏脖子上弹一弹,弹一道那人便抽搐一下,“我知道他们的尿性。要么就知道青楼有地道直奔床下,不会四处翻找;要么不知道,也不会想得到去敲床板。”她眯了眯眼,“你们应该来自一个比较秘密的组织,这个组织想必行事很是严谨。你们走路轻悄,鞋底很软,站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自动寻找最合适的位置,形成互为犄角互相掩护的态势。说明你们训练有素经常对敌……你们组织的风格也想必很阴狠,因为你们的软底靴子中间有硬物,我猜那是薄刃。” 她每说一句,周围那些男子脸色便绷紧一分。 “以上都是废话。我瞎编的。”铁慈忽然一笑,“其实就一个破绽,你们都戴了面具,衙役需要这样么?” 那些人一怔,都觉得脑子跟不上面前这位。她那些话并不是瞎编,而戴面具这件事也并不是一眼就能发现的事,他们的面具都是特制,非常精巧,以假乱真。 半晌,一人冷声道:“你挟持我们兄弟,欲待何为?” “这话该我问你们才是。”铁慈观察着这些人的眼神,“我感觉你们并没有想杀我,那么你们就应该不是李尧那边的人,你们围而不杀,倒像对我本人更感兴趣一些。但这时候出现在滋阳的组织……我很难相信你们和李尧那边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四面的男子们眼皮都垂下来了,这位太敏锐,他们害怕自己多一个动作都会被她解读出身份。 窗外传来石子滚落的骨碌碌声音,屋子里一时静寂得可怕。 铁慈忽然停口,一笑,“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们退出去,不要再介入滋阳的事。我就放了你们这位兄弟,并承诺不会追究你们,如何?” 屋里一阵静默,窗外树木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一个看起来领头的男子,忽然笑了笑,道:“您很厉害……我们也并不想和您为敌,不过您看起来也不怎么值得信任,所以我们想选择另外一种方式来谈这个交易,比如,拿您的救命恩人的命,来换我们兄弟的命,并换你就此离开滋阳,如何?” 他手一挥,飞羽便踉跄着栽进了门,身后两把刀,紧紧架在她脖子上。 她一见铁慈,便凄声哀呼;“公子救我!” 她身后的黑衣人冷冷笑道:“茅公子,这位姑娘救你于危难,藏你于香楼,你忍心弃她不顾,任她香消玉殒吗?” 铁慈眨眨眼,道:“忍心啊。” 黑衣人:“……” “……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怎么了?既然救了我的命,说明她善良人好,希望我活下去,如果再因为她的缘故我最终还是丢了性命,那不是白救了吗?这么善良的人怎么愿意这样的事发生呢?那还不如救人救到底不是吗?我又怎么忍心令这么善良的人难受呢?这位兄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黑衣人:“……” 我竟无言以对。 “再说了。”铁慈慈祥地道,“飞羽姑娘自己也说了,其实我不是她救的,也谈不上是救命之恩,自然不能令我拿性命来交换。大不了将来我给她多上一炷香,每年一定记得烧纸,逢年过节三牲祭祀,想来飞羽姑娘也应该很满意才是。” 黑衣人忍无可忍地道:“我们只想换回我们兄弟性命!” 铁慈:“不换。” 黑衣人们:“……” 我们怀疑你是在搞事情。 “为什么不换!” “保命符能随便烧了吗?” 飞羽抬起眼,神情楚楚,一脸愕然:“茅公子,你……你竟不肯救我!” “姑娘。”铁慈唏嘘,“非不愿救,实不能救也。你安心地去吧……” 屋中气氛僵凝,显然黑衣人们也被铁慈的不按牌理出牌给懵着了,那领头的黑衣人下意识地便将眼光往飞羽脸上投过去。 他的眼光刚转到一半,飞羽忽然挣扎着哭道:“妾身如飘絮,堕入风尘,本就是贱命一条,自然不值得贵人稍许退让……”说着头一偏,就往脖子上的刀刃上撞去。 她这一撞,黑衣人趁势作大惊状,刀口齐齐一偏,飞羽踉跄跌出,铁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纵身而起,飞起的时候依旧拖着偌大的人质,她看似轻巧地抬手一甩,人质就被甩了出去,正挡住最前面的黑衣人,另一只手则将飞羽一拖,飞羽哎呀一声,撞入她怀中。 而铁慈甩出去的那只手,又闪电般一收,一个圆转如意的圆,吐出去的人质又拽了回来。 一进一退间,她和飞羽配合得天衣无缝,等到那些人反应过来,飞羽已经到她怀中,人质还是在她手里。 然后铁慈冷冷道:“退出去!” 黑衣人们这回很乖,什么话都没说,立即退了出去,片刻之后下楼声起,铁慈拖着人质走到楼边,看见几条人影翻惊摇落,没入树荫中不见。 她侧头看了一眼身侧人质,那汉子额头沁出汗来,慢慢地咬紧腮帮。 在他齿关合拢之前,铁慈忽然伸手一推,道:“滚罢!” 那人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跌下二楼,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惶然抬头看她。 铁慈只笑了笑,并没理会,转身。 她转身那一霎,飞羽手指微微弹出,一个命令离开的手势。 那人深深看了一眼铁慈背影,转身离开。 二楼上,飞羽诧然追上铁慈:“公子,你千辛万苦捉来的人质,怎么就这么放了?” “如果我不放他走,他下一刻就会自尽。”铁慈淡淡道,“很明显,他来自一个规则严苛可怕的组织,背叛组织的下场会比受刑和死还难受。那么既然我注定撬不开他的嘴,又何必枉造杀孽。” 飞羽怔了怔,才道:“想不到公子出身贵族高门,也这般珍惜这等贱民的命。” “贱民也是人,一样有手有脚,有力有志,一样有机会能为大乾诸业添砖加瓦,创造财富。”铁慈淡淡道,“所以除非无恶不作,人人都该被珍惜生命。” 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我的臣民,少一个都是损失,我当然都珍惜。 飞羽似乎有些惊讶,眼光流转,很是认真地看着她。 铁慈笑一笑,心知她的想法可能和自己不一样,但是并不打算多说。 她不是这红尘里操持烟火的普通男女,她是皇太女,这人间琐屑,世事得失,都不应放置于她的人生天平之上。她心怀的该是这锦绣天下,嗷嗷黎庶,四海版图,粮熟兵足。 站得高,就必须看得远,如此而已。 “不过我已经确定了,”她转首对飞羽一笑,“这些黑衣人所在的组织,以及他们的头领,一定很不是个东西。” 飞羽:“……” 当面听人骂自己还得笑着附和这滋味很是酸爽。 铁慈刚才冲穴之后,牛逼不过一霎,此刻浑身酸软,那种麻木感虽然好了些,疼痛却喧嚣起来,她勉强支撑着回了屋,找回自己的衣裳穿上,好在她的东西飞羽都收着,连配饰都没动,铁慈佩上她那支毛笔坠饰时,飞羽好奇地道:“从未见人把毛笔当玉佩用的,公子倒是别致。”说着好奇地要来摸那毛笔。 铁慈便将那毛笔递过去,道:“家中长辈送的,十分珍爱,便带在身上。其实并不是笔,差不多也算佩饰了。” 她说得坦荡,飞羽反而不好接了,认真看了两眼,笑道:“玉管金毫,与公子配得很。” 铁慈一笑收了,她这东西不是凡品,就算飞羽研究过,也未必看得出来。 这东西是师傅送的,相对好携带她便随身带着,其余一些物事,都还藏在县衙宿舍里。 飞羽凝视了一会她额间的汗,道:“茅公子你且歇着,我为你准备些吃食来。” 铁慈睁开眼,道:“姑娘不怪我方才见死不救?” 飞羽柔声道:“自然是怪的,所以准备毒死你。” 铁慈一笑:“十分期待。”</p> 第四十三章 一起睡好不好(一更) 飞羽撇撇嘴,走出门去,下楼在拐角处,高矮个子迎了上来,高个子看见她就嗤笑一声,虽然没有说话,但满脸写着“偷鸡不着蚀把米”,矮个子则永远愁着眉,忧心忡忡地道:“这位爷厉害得紧,咱们不仅什么都没试探出来,还险些折了一个兄弟。主子,要么,你早点把这人送走吧,听说那边快要好了,咱们得去接货,还得防着那边出手,实在不适宜身边留这么个人,这万一……” 飞羽打断了他第一万个“万一”,问:“老二那边好了?” “就在明晚。但是我们的人去拿货,那边说怕打草惊蛇,说等明晚全部冷却装车再分给我们。” “这打的主意是怕出事,让我们给他们打掩护,然后再回头吃掉我们吧?”飞羽淡淡笑一声,“他们打算从哪里出城?走哪条路回辽东?李尧本领再大,也只能管这滋阳城畅通无阻,出城进入他州地界,乃至出海右,还有无数关卡,一定还有海右高官和他勾结,给他接应,就是不知道是谁了。” 他想了想,道:“注意李尧身边的人。这么要紧的事,如果还有上头的官员和老二对接,那么一定不会放心李尧,他身边应该有对方的人监视。” 两人领命,飞羽又道:“你们回头还是好生易容了,把身形改一改,在我身边伺候吧,不然不方便。朝三你个子太矮,回头穿个隐增高靴子,你俩最引人注目的是身高对比,改掉这一点就不明显了。” 朝三愁眉苦脸地道:“但是矮子有矮子的习惯,这万一……” “没有万一。”飞羽截断他的悲观主义,“去整治一桌席面,上点……”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浸骨香”。 高矮个子齐齐一怔,随即高个子道:“您疯了?用这个?这个已经不多了!” 矮个子也道:“这酒中诸药收集不易,效用难得,您自己过得艰难,这酒留着是有大用的,怎么现在要拿出来给……这万一……” 飞羽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随即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便回去了。 留下矮个子犹自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为什么呀——” 飞羽隐隐听见,唇角一勾。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想给,就给了。 …… 铁慈调息了一阵,忽然睁开眼睛。 屋中悄然落下两条人影,正是丹霜赤雪找过来了。 她在被人带走时,昏迷醒来间歇,指缝里漏下一点独属于自己的追踪香,丹霜嗅觉极灵,这么多年也训练习惯了,自然能追过来。 两人一见铁慈便扑过来,丹霜眼底泛红,赤雪急急掏随身带的各种药。 铁慈上下打量两人,见除了一些擦伤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丹霜赤雪查看过铁慈,十分担心,丹霜便说要走,找个地方休养,铁慈却摇摇头。 “如果我没猜错,这两天会有重要的事发生。”她道,“我得赶紧把那个杀人凶手和苍生塔下的猫腻给揪出来。” “您现在这样,哪里做得了这许多的事!”赤雪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早知道这里这么危险,这些人胆子这么大,当初就该拦着您选这里。” “既然我来了,也遇上了这事。这就是老天的意旨,着意我来解决。”铁慈道,“畏难而退别人可以,我不行。” 两女默然。 确实,皇太女这一生,要面对的都是最难的事。 谁都可以做懦夫,她不能。她退了,就是一命,一家,一国。 “再说这也不是两件事,杀人凶手和苍生塔……”铁慈忽然住口,珠帘掀开,飞羽带着两个小厮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发现多了两个人,不禁一怔。随即认出是丹霜赤雪,笑道:“你们也来了啊。” 丹霜警惕地盯着她,目光落在那一桌菜上。赤雪却笑道:“让我们好找……多谢飞羽姑娘救我家主人。” 她去接那些菜,指尖扣在菜盘边缘,指甲缝里银光一闪,一根银针已经悄悄探了出来。 两个小厮个子都挺高的,她接的是其中矮一些的人的盘子,那人笑嘻嘻将盘子递给她,另一个高一些的忽然将手中的汤盆也往赤雪手上一放,道:“端着怪累的,既然你这么殷勤,那就都你来。” 赤雪已经接了一个菜盘,汤盘这样怼过来,她只得另一只手去接,却哪里接得住,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丹霜接住了汤盘,瞪了高个子一眼,道:“脾气好大的龟公!” 高个子:“……” 他被气得几乎要翻眼白,好半晌才硬邦邦地道:“我不是龟公!” 丹霜冷冷道:“对,你还没资格做龟公。” 高个子:“……” 铁慈眼看那高个子快被丹霜撅过去了,忍笑下床,亲自帮着布菜盘,道:“啊,好香。” 她向来善于打圆场,几人之间古怪僵硬的气氛这才活泛开来,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挤开飞羽,帮铁慈布菜。丹霜看见那壶酒,皱眉道:“怎么还有酒?不知道受伤的人不能喝吗?”将那壶酒拿开。 铁慈皱眉,放下筷子,淡淡看她。 丹霜手一顿,知道自己过了。铁慈向来待人亲和大度,从无等级门户之见,也不允许侍女们恃宠而骄,仗势欺人。丹霜平日却也不至于如此,今日却不知怎的,总有些烦躁。 她垂了眼,道了抱歉,却依旧坚持地将酒拿开。 飞羽也不生气,淡淡一笑,高个子则笑一声,把酒壶拿过来,又对矮个子道:“换个大杯。” 矮个子拿了个大杯子来,高个子就把酒满满地给飞羽斟上了,那杯子大的,两杯估计就去掉了一壶。 飞羽又笑一声,摇摇头,端起杯。 他端杯的那一刻,铁慈隐约闻见一股奇异的淡香,心中一动,忽然伸手接过飞羽的酒杯,道:“这一杯好像应该是我的哟。” 酒杯近口,她心中更加肯定,这里头添有绣金藤,这是一种少见的药材,有固骨培元功效,目前正对她的伤势,而且这东西能去毒,只要添加了这个,再下毒是不可能的。 既然是好东西,她就不客气了。一仰首,就把一杯干完了。 飞羽:“……” 不是,喝这么快做甚? 这酒虽好,但里头的药物得最烈的酒才能泡出药性,而那酒之烈,便是海量,这种大杯,也不过能喝一杯。还得一口一口慢慢抿,一旦喝急了,必醉无疑。 丹霜赤雪看铁慈自己喝了,倒不急了,她们对铁慈的选择有莫名的信心。 至于那杯酒,根本没看在眼里,皇太女千杯不醉。 铁慈喝完,便觉一股热流自内腑生,流经奇经八脉,如暖风熏过令人陶然,而先前硬被冲开而隐隐发痛的穴道处,更是忽然有通透感,她一抬头,忽然看见了一副骨架。 她一怔,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但随即她就确定自己果然是眼花,因为骨架不见了,对面还是飞羽那鼓鼓囊囊的胸。 铁慈也便放下了,只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那骨架好像有点大? 她心思都还在这酒上,比想象中效果更好,她拿了酒壶,又满满倒了一杯。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飞羽含笑的声音响在耳侧:“公子可不能贪杯哦,这杯该轮到奴家了。” 铁慈反应不及,发怔地看着飞羽拿走了她的大酒杯,看着她双唇触及的好像正是刚才自己触及的位置,有点恍惚地想:“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间接接吻么?” 这么一想觉得有点严重,不太卫生啊。随即又想,哦,是个女的,没事儿。 她托腮看着飞羽喝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十分娇气,铁慈看得不耐烦,忽然伸手将酒杯底一抬,道:“来,干了!” 飞羽猝不及防,哗啦啦一杯全进了肚。 两个小厮惊得齐齐撞了桌子。 飞羽:“……” 干你妹啊! 一阵静默,两个小厮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就咱家主子那酒量…… 飞羽双手按着桌案,低着头,半晌缓缓抬起头来。 在场的人都一怔。 似新雪落桃花,晨曦被第一抹霞光照亮,满园的梨花馥郁如霜,红日薄薄镀一色绯。 佳人酡颜,观者亦醉。 她眼神并不迷蒙,还比平时更清亮,却亮得慑人,令人心间一绷。 两颊间一抹薄红,直扫入乌鬓之间,看人时眼光从密密的睫毛下荡出去,在场的人魂只剩了一半。 高个子的小厮,似乎忍耐地吸一口气,然后伸手去搀扶她,轻声道:“姑娘你醉了……” 飞羽点点头,她坐的端正,语气平静,道:“我醉了。” 高个子看她还算清醒,刚放下心,就听她道:“我醉了,要睡了,你们都退下吧。” 高个子拖她:“行……咱们换个地方睡。” “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寝居,当然该睡在这里。”飞羽笑嘻嘻地道,“跪安吧!” 高个子翻白眼,一句“跪你鬼!”硬生生噎在喉咙里,耐着性子道:“这里借给茅公子睡了,您不能……” 飞羽得了提醒,身子一倾,一把勾住铁慈的脖子,整个身子歪在她身上,笑道:“那我就和茅公子一起睡啊!茅公子,好不好啊!” 丹霜赤雪原本有些惊讶,听见这句,丹霜嗤地一声笑,赤雪微微一笑。 这种邀约……主子有一万种办法拒绝并打死他。 然后她俩就看见铁慈身子一歪,也勾住了飞羽的脖子,笑嘻嘻道:“好呀!” 丹霜赤雪:“……” 高矮个子:“……” 你们这是想我们死。 飞羽听着眉开眼笑,铁慈也十分高兴,伸手一捏飞羽脸颊:“你睡外面,我睡里面。” 然后眼睛一亮,高举手指,搓给他们看:“好滑!” 高矮个子:“……” 主辱臣死,主子被调戏我们怎么办? 下一瞬主子十分争气地捧起铁慈脸颊,兴高采烈地凑过头,“叭”地一声,亲了个响亮,“好!” 丹霜赤雪:“……!!!” 皇太女被调戏怎么办? 丹霜的手已经按在了腰上,赤雪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高个子敏感地抬头对她看了一眼,丹霜杀气腾腾地看过去,又把杀气腾腾的目光缓缓转向飞羽,高个子上前一步,挡住她的目光,矮一些的那个,一直站在他身边,不停地拉他的衣裳,和赤雪对丹霜做的动作一样。 两对仆从隔着桌子杀过几回合,才想起正主还在作妖,丹霜和高个子各自去拉自己的主子:“主子咱们走……” 结果两人双双被自家的主子挥了出去。 两人姐俩好地勾肩搭背,齐齐向外挥手,齐齐大声道:“咄!去!” “……” ------题外话------ 第二更下午两点</p> 第四十四章 误上龙床?(二更) 片刻后赤雪和矮个子也被清场。 两个醉鬼一直保持令他们心梗的勾肩搭背姿势,铁慈还在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飞羽也不甘示弱,唱:“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然后两人各自为对方鼓掌,十分大气地大赞对方的歌声更优美。 桌上的菜被风卷残云,飞羽明显醉得更深一些,夹着菜往铁慈嘴里送,险些戳到她耳朵里,“来……这是我最讨厌的……鸡丝韭黄……” “你……为什么讨厌这个啊……我还挺……喜欢的……” “因为韭菜壮阳嘛……我爹信食补……喜欢吃这个……他偶尔来我娘这里……我娘都要备这个……呔……没事吃这么多韭菜干嘛……十几个还嫌不够吗……” “哇哇哇你十几个姐妹啊……呔!你给我夹多了一筷!我吃东西……呃……只吃三筷!” “呵……你这规矩……和皇族似的……喂,你不会是个皇族吧?亲王?郡王?公主之子?” “哈……我爹爹不让我对别人说哦……来,吃菜……吃菜……”铁慈夹了一筷排骨,喂到了飞羽的鼻子里。 两人糊里糊涂吃了几口,酒意上涌,铁慈抓着飞羽领口,喃喃道:“困觉,困觉……” 飞羽便哈哈一笑,豪气干云地道:“困!这就困!” 她一弯身抱起了铁慈,铁慈乐不可支,哈哈笑道:“哟,你一个女人还能抱得起我!” 飞羽手臂稳稳的端着,闻言低头笑了笑,“你一个男人也不重啊!” 她抱着铁慈摇摇晃晃往床边走,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砰一声,两人扑跌在床上,铁慈在下,飞羽在上,铁慈给压得吭一声险些闭过气去,一睁眼却看见上方飞羽的脸,堆雪砌玉,湛然若生光。 飞羽本来在笑着,遇上她的目光,渐渐也敛了笑容,手肘撑着侧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半晌道:“青山若黛,秋水为神……平常瞧你也是个翩翩男儿,怎么凑近了细瞧,倒像精致过了头,这皮肤,比女人还女人……”说着就上手来搓她的脸。铁慈头一偏,忽然哎哟一声,却是飞羽头上的钗子挂着了铁慈头发,铁慈伸手去解,却怎么也解不开,飞羽也抬手去解,两指相触,各自微微一顿,随即又都觉得莫名其妙,铁慈手一拨,不知怎的将飞羽簪子拔了,乌黑的发泻下,和铁慈的长发纠缠在一起,乱如这一霎忽然飘过窗棂的柳丝。 两人都静了静,但也并不明白何以这一霎会安静,随即飞羽手肘一软,半倒在铁慈身上,铁慈懒洋洋一推没推动,垂眼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铁慈嗤地一声,心想这娘们酒量不行! 她爬起身,非常好心地想替飞羽解了外衣,让她睡得舒服一点。这头牌喜欢穿宽大衣裳,飘然若举,飒飒似山中仙,但也十分累赘麻烦,铁慈解了好久才解开了全部的纽扣,着手帮她脱的时候忽然碰到了她的胸。 皇太女养了一宫莺莺燕燕,日常揩油几乎是习惯性动作,碰着了也便碰着了,想着那傲人蓬勃,还十分顺手地捏了捏。 这一捏,她一呆。 这手感…… 够实在啊! 她悬空着手,在那痴了半天,酒意似乎都上了脑子,转一件寻常的事儿都要转半天,更不要说此刻这隐约触及隐秘的复杂命题,想着想着,非但没想出个结果来,反倒脑子越来越空,帐顶越转越快,天地越转越晃……“砰”一声。 她重重地倒在床上。 伤后之身,哪怕千杯酒量,也抵不住这强劲的药力和酒力。 倒也。 这一觉十分酣浓,依稀还做了梦,梦里美人蹁跹,婉转生姿,她大声叫好,抛洒赏钱如下金钱雨,美人在遍地金光中含笑,忽然一掀长裙,两条长满乌黑汗毛的大毛腿…… 铁慈猛地睁开眼。 睁开眼的一瞬,刚才的噩梦便消散,只隐约两条大黑毛腿在脑海中一闪不见。 身上很重,一偏头,就看见穿着雪白长裤的腿,压在她腿上。而一只手臂,压在她胸上。 头牌还没醒呢。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窗外明月如盘,这一觉睡到了晚上。 铁慈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伤口处的麻木在消退,也不怎么痛了。而内气浩浩汤汤,畅通游曳。 看在这效用极好的药酒份上,她就不和误上龙床的头牌计较了。 只是这药酒似乎有点迷幻成分,她托着头想了半天,硬是想不起来自己醉了以后到睡着之前,都发生过什么。 断片了也没办法,她正想唤人来点灯伺候,忽然眉头一皱。 赤雪丹霜一向十分谨慎,她睡下了,又在这时候,两人没可能不在房里守着。 刚想到这里,就隐隐听见随风传来的兵刃相击的声音,她走到窗边一看,就见底下灯火通明,回廊处一大批差役兵丁涌了过来,而丹霜一人挡在回廊入口处,其余人却不见踪影。 她反手握住檐角,翻身上了屋顶,从屋顶下看,整个小楼已经被包围,四面八方都有人群涌来,擎着火把,将小楼围得水泄不通。 她隐隐嗅见一股熟悉的气味,注意到每个方向都有人拎了个黑色的桶。 楼板蹬蹬声响,赤雪奔了上来,神色焦灼,看见铁慈从屋顶翻下来,神色一松,还没说话,铁慈已经道:“叫丹霜回来!” 赤雪道:“公子!县衙带了滋阳千户所的人包围了这里,我们掩护你冲出去!” 铁慈挑眉:“千户所?” 赤雪肯定地点头,作为皇太女瑞祥殿管事大宫女,她会的可不仅仅是伺候人的活儿,连同这百官百业,民政军制,多少都知道一些。千户所下辖的是正规军士,可不是巡检司从地方农户检选的普通弓兵。更重要的是,千户所虽然名叫滋阳千户所,实则却是属于护卫来州的军事力量,受兵部和地方都指挥使司统管,可不是区区一个县丞可以指挥的。 一个千户所一千一百多人,看眼下,最起码来了一半。 铁慈盯着底下,隐约看见有几人满头大汗的冲了过来,看身形有些熟悉,但她也同时看见了那些人将黑色桶里的东西,泼在了墙角下。 赤雪急声道:“主子,再不走,我们就走不了了!” “叫丹霜回来!” 赤雪不敢再劝说,发出哨声,丹霜且战且退,那些兵丁并不跟随着追上来,只将四面都把守住了。 浓重的油气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李尧立在黑暗中,神色冷冷。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心建功立业,却不知道有些事是那养蛊的罐儿,揭开一条缝,就有无数的毒虫源源不断地出来,不死不休。 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尧回头,看见县令疾奔而来,还隔着老远便喊:“你要做什么!” 李尧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冷笑一声,道:“公祖有酒喝便好了,又何必多事呢!” 县令皱眉:“此事尚未查清,对方还没认罪,诸般证据也不足,何以弄出这般阵仗!” “怎么没查清?”李尧诧然道,“茅十八见色起意,采花杀人,证据确凿。他负隅顽抗,意图逃狱,在下将他捉拿归案,何错之有?公祖如此气急败坏,难不成了畏了对方京中权势,想要纵逃凶犯?”他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道,“公祖啊,咱们十年举业,一朝为官,自当清明公正,为国为民,私心私欲,要不得啊!” 县令给他这般颠倒黑白一番口舌,气得脸色发白,胸口起伏几次,勉强道:“既是捉拿,就该令其归案,仔细审理,形成卷宗,再上呈盛都,等待批复审决。你这是打算作甚?动用私刑……么?” “杀人灭口”四个字到了嘴边,对上李尧阴森森的目光,他愣是没敢说出来。 “公祖想多了!”李尧不耐烦和他掰扯,猛地一挥袖。 四面八方,都有人对着那些浇下的液体,掷下火把。 “蓬”地一声,火头如赤色妖龙,攀着墙柱,瞬间蹿起半丈高! …… 铁慈翻上屋顶那一刻,飞羽睁开眼睛。 唰唰两声,梁上翻下两个人来,挂在梁上,悄声道:“主子,那边准备行动了!他们查到了这里,李尧调了千户所的军士来,准备以查办案犯的名义将那位烧死,正好抽走滋阳到来州路上所有的军事力量,方便二王子出境,咱们也得快点走了!” 另一人道:“隔壁咱们这段时间挖的密道,正好通往那边……” 飞羽笑了笑,道:“不,不走那条。” 两人一懵,“那走哪条?等下火烧起来就走不掉了!” 飞羽拍拍床下,“这不刚发现了一条么!” “这不过是藏嫖客的小密室,不通的!” “那可不一定……嘘,快走,他要回来了!” 两条人影翻回梁上。 栏杆处,铁慈从屋顶翻下,忽然看见院墙外那个小巷子里,沈谧爬上了那棵树,对她招手。 他大概是希望她从屋顶上想办法冲过去,但是他那位置,看不到底下有大批的军士张弓搭箭包围,一旦她冲出去必然经过那上方,会成为靶子。 铁慈凝视着沈谧,黑暗中隔得远,依旧能看得出对方脸上的焦灼。 沈谧总令她诧异,这么个经历世事磋磨,养成了油滑性子的人,她从未敢奢望得到他的忠诚,不想他却对她仿佛有着莫名的信心。 或许这便是聪明人的直觉吧。 她看了须臾,终于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抬手一抛。 明黄色锦囊划开夜色的黑,投射入沈谧怀中。 沈谧接住,抬头看她,铁慈点点头,此时赤雪丹霜也到了,三人冲回了屋内。 两女愕然跟在她身后,不明白这时候不赶紧突围为什么还要回死路。 火势极猛,转眼火舌便舔上了二楼的栏杆,窗纸发出轻微的撕裂声,被火一燎便化为边缘金红的灰烬,乌黑的烟气如妖蛇般在回廊间逶迤,夹杂着通红的火星一闪一闪,呛得人咳声不断。 铁慈直奔床上,一眼看见飞羽竟然还安稳睡着,无奈地笑一声,将她用被窝一裹,等丹霜赤雪也跳上床,便按动了机关。 床板翻转,飞羽像个球一样首先滚了下去,丹霜不满地道:“为什么让她先下!” 铁慈在下落中,从容地答:“因为底下可能不平,得有人垫着。”下一瞬她舒服地砸在了人形肉垫飞羽身上。 飞羽:“……” 真是不讲武德。 …… 大火猛然蹿起,火苗险些燎着了县令的靴子,他惶然后退,李尧已经不理他了。 县令咬牙,却最终没有了再冲上去的勇气,拂袖转身便走。 除了跟着他的一个幕僚,也没人理会他,县令悻悻走出扶春楼,侧门外焦急等候的沈谧迎上来,但一看他脸色,便知道,自己努力劝县令来阻止县丞,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不安地看着那火苗,想着茅公子这到底是惊动了何方神圣,招得对方不顾一切,不惜搞出恁大动静也要杀人灭口。 县令在他身后愤愤道:“不过是仗着身后有人!” 沈谧悚然一惊,县令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叹一口气道:“本县已经尽力,我就说过,李尧一手遮天,背后更有靠山,本县都奈何不得,至于你,更是螳臂当车……你也算是对那位茅公子仁至义尽,就此罢了吧,莫要被人瞧不顺眼,一根指头便拈死了你。” 说完转身便走。 沈谧摸了摸怀里那个小锦囊,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半晌喃喃道:“狂徒自有天收……” 县令背对他冷笑一声:“天?天在高处不可问!” …… 黑暗中铁慈坐起身来,伤口隐隐作痛。 把飞羽裹了被子先扔下来也是不得已,她伤势未愈,现在还不能用轻功,又经不得碰撞。 好在飞羽虽然态度不佳,却也伸出手来稳稳接住了她。 丹霜赤雪都过来扶她,赤雪声音忧虑:“公子,躲在这里不是办法,李县丞作为地头蛇,一定很清楚青楼女子床下这个把戏,一旦发现火场里没有尸首,很快就会搜来的。” 铁慈没说话,闭上眼默默感受,上次躲在这底下,感受到了流动的风,应该是有通道的。 但现在上头的火可能太烈,有焦灼烟气从顶头缝隙里漏进来,混淆了这地下小室的气息,一时难以辨别。 丹霜点燃火折子,眼前就是一间小室,看着是密封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而且也像没有人来过,墙上还爬下了不少植物的根须。 铁慈示意丹霜赤雪找出路,众人都在寻找,只有飞羽一直捂着鼻子做嫌弃状站在墙边,不住掸上头落下的灰,丹霜看不顺眼,走过去将她肩膀一撞,头牌便慢吞吞顺墙溜达起来,时不时扶一下簪子,忽然哎哟一声,却是簪子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根须上,她去解,却越急越解不开,猛力一拽,然后哗然一声。 飞羽似乎吓了一跳,愣在那里,铁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过来,眼神一落,已经发现那根须竟然是假的,原来这便是机关,这机关着实巧妙,把假根须混在那些真根须之中,密密麻麻当真难以辨别,若不是飞羽搔首弄姿,这里光线昏暗,一时半会哪里发现得了。 她大力一拽,飞羽手里还牵着那根须,咔嚓一声响,那根须竟整个被拉出,随即轰然一声,面前那凸凹不平的整面土墙,竟然如山一般撞过来! 而就在那一霎,铁慈看见了土墙后面出现了一条通道! “进去!快!” 丹霜一掌将赤雪推入,自己闪身而入,铁慈一推飞羽,飞羽撞入通道,手中那根须竟然还没松开,铁慈听得身后轧轧声响,一回头才看见对面那堵墙竟然发生了联动,也轰隆隆向她推逼而来。 两边墙都移动得极快,眨眼间便要合拢。 丹霜赤雪都跌在通道前方,离铁慈最近的就是飞羽,铁慈刚才用了大力,伤口剧痛,浑身僵硬,她勉力探出手指,搭向飞羽伸出的手。 土墙迅速合拢,火折子熄灭,不知道哪里折射一点微光,正在两道墙之间形成一道淡淡阴影。 两只雪白的手正要搭上,其中一只忽然微微一垂。 铁慈的手指抓了个空,愕然抬眼,就看见微光阴影之间,飞羽的脸看不清轮廓,只有一双眸子,如星子一般微闪,明光迥彻又意味深长。 丹霜和赤雪的惊叫和催促声传来。 身前土墙如山般的黑影罩下,通道只剩一线。 身后一痛,背后的伤口已经触及土墙。 铁慈闷哼一声。 对面那人如星眸光又是一闪。 那星垂坠高天,藏千万年宇宙秘密,看惯红尘翻覆生死,却又偶尔会因为那月移云飞,人间祈愿而生呼应的微光。 微光里那手指再次抬起。 十分灵活地搭上铁慈手腕,角度十分巧妙地一转,铁慈的身子便顺利挤过了那最后一线窄窄缝隙,游鱼般滑入飞羽怀中。 砰然一声,两人都震了一震,彼此气息在黑暗和心情未明的此刻,分外有侵略性地袭来。 身后轰地一声,两堵墙合拢。 丹霜和赤雪此时才放下心来,方才说来惊险,其实就是一霎的事,那土墙移动太快,而这通道又窄,如果不是最近的飞羽拉一把,她们两人手臂再长也够不着。 赤雪忍不住惊叹,道:“这青楼底下竟然有如此危险又精巧的机关!” 飞羽没说话,心想倒算是碰巧了,当初选择这座小楼时候,是因为比较偏,还能远远看着苍生塔,比较方便,现在看来,这扶春楼作为老二在海右的秘密据点之一,一开始就是和苍生塔底下通着的,入口之一就在这间头牌的闺房里。 谁又能想到,青楼和佛塔,其实是一座建筑呢。 通道又窄又长又黑,只能容一人行走,几人只能排成长列。丹霜和赤雪意图把铁慈夹在她们中间,铁慈却道:“不会武功的不能打头阵也不能断后,这通道两边不知道还有没有埋伏,情况未明,后面一个将手搭在前面一个肩上,彼此随时通气。” 于是丹霜第一,赤雪第二,飞羽第三,铁慈第四。 通道幽长,不见微光,黑暗浓如实质,如果不是还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感受到手底下人体的温热,走在这样的通道里,会让人错觉自身不再存在。甚至会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被黑暗裹挟着,行往永恒的未知。 四面土腥味浓重,夹杂着微微的腐朽气息,偶尔会有一星绿光闪烁,那是藏在土壤中的磷,但在现世的人眼里,大抵就是鬼火了。 众人无声走着,耳边脚步声沙沙,规律得近乎麻木,听久了,心底没来由地微微发紧。 飞羽忽然幽幽道:“这个时刻,多半要有鬼故事助兴……” 她说得突然,语气又轻,每个字都在幽深的通道中回荡,赤雪那么稳重的人,都被惊得低喘一声。 丹霜怒道:“不说话你会死吗!” 结果整个通道里“死吗死吗死吗”不断回荡,听起来更加诡异了。 铁慈叹一口气,笑着打圆场道:“反正走着也无聊,这地道中看来也没机关,那说就说吧,我先说为敬。话说一队人去山洞里探险,也是这样的山洞,也是一个搭着一个,其中一个胆子小,走几步都要摸摸自己肩上那只手,一直摸着一直有,一直摸着一直有……” 她正说着,飞羽忽然伸手摸了一下铁慈搭在她肩上的手,铁慈被摸得汗毛一炸,随即忍不住噗地一笑,鬼故事便说不下去了。 “然后呢?”丹霜却不知道后头的手下官司,忍不住追问。 “然后啊,一直摸到洞口都还有,他舒了一口气,此时同伴在洞外招呼他,喊,老羽!快一点,就差你这最后一个了!” 丹霜:“……” 您鬼故事说得真好。 飞羽道:“公子你这么一说,我忽然也有了个鬼故事。” “升级版吗?那说来听听。” “开头是一样的。”飞羽道,“只是那个胆小鬼,不是摸手,他在喊话,每走一步,他都问:十八,在吗?十八,在吗?十八便说:在呢。在呢。在呢。” 赤雪低声道:“我怀疑你在影射我家公子。” 飞羽古怪地看她一眼,没接话,继续道:“也是一路问,一路无事,走到洞口。胆小鬼看到亮光,松了口气,就对后面说:总算走出来了,出去咱们要吃烤全羊。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也去钻过一个山洞,当时里面的钟乳石好漂亮,结果差点迷了路,饿了好几天……” 她干巴巴地说着,毫无悬念地住了口,丹霜听得莫名其妙,觉得既不鬼也不好笑,皱眉道:“然后呢?就这样?” 飞羽忽然语气平板地道:“……然后,他身后那人说:在呢。” 丹霜:“……” 您说鬼故事水平也不低。 两个鬼故事一说,不知怎的几人都觉得气温降低了许多,那寒意仿佛从土墙里渗入,幽幽地往人骨头缝里钻,赤雪下意识抱起了双臂。 飞羽忽然仿佛被衣裙绊了一下脚,往前一跌,连带着赤雪也往前一栽,铁慈手下一空,立即停住,伸手将人扶起,还好对方站起得很快,铁慈照样将手往她肩上一搭,正想说一句走路小心,忽然一阵幽冷的风刮来,前方隐隐光芒一闪,铁慈立即噤声。 通道里的人恢复了沉默,照样手搭着肩往前走,脚步声规律而空洞。 好在后头依然无事,只是能不断听到细微的叮叮之声。直到微光越来越明显,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热,几人都觉得出了微汗。又过了一会才恢复正常 丹霜忽然停住脚步,从风可以感觉,前方出口到了,但尽头已经没有了路,铁慈在墙壁上摸了一阵,摸到了湿润的边缘,轻轻一推,侧面便开了道铁门,这回的通道和方才的通道垂直,更加狭窄,只能跪爬着钻过去,好在爬不了两步,丹霜便发出了没事的信号。 前方的人便弯下身爬,铁慈弯下身的时候,触及了对方衣角。 她忽然一怔,伸手抓住那衣角,又拈了拈,随即道:“赤雪!” 赤雪的声音就在正前方,听得她声音都有点劈了,也莫名紧张起来,道:“公子,我在!” 这么一说,忽然想起刚才的鬼故事,激灵灵打个寒战。 铁慈听得她声音的方位,变色道:“飞羽呢!” 这下连已经出去,准备拉赤雪的丹霜都怔住了。 三月春夜,她浑身汗毛炸起,将赤雪拉出来探头对里看去。 迎上的是铁慈的脸。 三人怔在地道口。 鬼故事成了真。 一条直道,拉着拉着,身后的人不见了。 说着在呢的,换了人。 铁慈爬出洞口,看见旁边是一口井,井里水波粼粼,她却知道这井水是倒进去的,只有一点点,井水之下,别有洞天。 但现在的问题是,飞羽呢? 第四十五章 怪你太有看头 铁慈回想方才,大活人不会平地失踪,要说唯一能出问题的,就是飞羽那一跤。 她跌倒后,连带赤雪也跌倒,然后铁慈去扶的时候,扶住的已经是赤雪。 隔着肩部差不多的衣料没有察觉,而且当时忽然有了动静,细微的叮叮声遮掩了脚步声,不然铁慈也能听出脚步声变成了三个人的。 换句话说,飞羽的失踪,只在她跌下和铁慈扶起赤雪之间,那真的是几个眨眼,那么短的时间,是怎么做到的? 是主动还是被动?又是从哪里走的? 铁慈走路的时候,一直留意两侧的墙壁,怕有机关,如果飞羽从两侧走,很难不被她发现。 难道……脚底? 但是当时行路时也没有察觉脚底有洞。 丹霜一脸雪白地看着铁慈,铁慈垂了眼,片刻道:“先不管这事,现在的事比较要紧。” 一抬头,头顶高塔似入云霄,风过无数铜铃泠泠作响。 苍生塔。 这里是苍生塔的后院,很大,足足圈出了一块跑马地。西北方向角落是伙房,旁边一口井,几块田垄,田垄里蔬菜长势一般,蔫答答的,土梗边几棵花树,黑夜里远看像梨花。 侧前方更远一点的地方则是一片桃花林,伴着假山流水,这个季节桃花其实已经开始有了凋谢的劲头,但那边的桃花树绿叶满枝,花苞点点,还有无数新粉桃花在夜色中犹自开放,一片繁盛。 前院隐隐有声响,铁慈借着塔身的遮挡往那边看,院子中十余辆大车,车子遮挡得严实,车子旁,院墙上,院子里,无数和尚走来走去看守,僧袍下露出刀刃的明光,其中有个和尚大概是头痒,一边走一边搔了搔,眼看着那黑黑的戒疤便掉了下来。 原来是假和尚。 还有不少和尚,抬着一个一个箱子走出塔门,不断把箱子送到大车上,从大车压在泥地上的印子来看,那箱子沉重得很。 铁慈数着那些箱子和大车,看样子对方很快要装车完毕了,丹霜对她做手势问是否要有所行动,铁慈按下了她。 对方人多,自己三人阻拦不了什么,且此刻出手,打草惊蛇。 既然混进了这里,自然要看清楚对方首领是谁。 又等了一会,一群人簇拥一人出来,这些人都不是僧人打扮,中间一人罩着长长的披风,看不清脸,铁慈盯着他们的步子看了会。赤雪无意中一转头,发现一贯悠游从容的皇太女,此刻面若寒霜。 她回头看看,实在没明白那些从头到脚裹在披风里的人能看出什么来。 但铁慈很是耐得住性子,眼看着那些人装车完毕,准备上车,院子里一人对那中间男子道:“……那边至今未到,咱们是不是要等等?” 中间男子有点犹豫地抬头看了一眼,想了想冷笑一声道:“他大抵是猜出我们的意思,不敢来分这一杯羹了,那不也挺好?走!” 响鞭一甩,塔门大开,大车鱼贯而出。 铁慈又等了一会,确认人都走了,闪身入塔。 丹霜赤雪跟着,还没明白她的意思,问她要找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铁慈道,“这些天你们是否对我的遭遇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丹霜立即怒道:“滋阳县的人是失心疯了!好端端地我们在查案,又是诬陷又是追杀,塌方火烧都搞出来了,这是捅了他们什么马蜂窝,这般丧心病狂!” “你说对了,正是捅了马蜂窝。不然他们何以不顾一切,敢这样追杀一个京中明显有关系的公子哥儿呢?” “是县衙和采花杀人案凶手有关吗?”赤雪问。 “是,也不是。仅仅一个采花杀人案,其实有很多比这个温和的方法来掩饰处理。犯不着一定要这样。除非我在无意中,触及了他们更深的更欲隐藏的秘密,这秘密无比紧要,关乎身家性命,哪怕一点点被发现的可能,都会让他们日夜不安。哪怕我是京中官宦子弟,都不能阻拦他们的灭口之心。这只能是因为,因为事情败露的后果,比杀掉一个官宦子弟严重得多。” “主子您是怀疑……” “想想,我是从哪个节点开始,境遇急转直下的?” 丹霜直着眼睛,让她打打杀杀可以,分析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却是万万不能。赤雪道:“在拜访苍生塔之后。” “对,就在那晚拜访苍生塔之后,苍生塔的假和尚,当晚就做出了对我不利的反应,第二天苍生塔闹事,有人暗杀我,处理掉后紧接着就是县丞家疑似出现大盗,把我诓进了县丞家,动用了药物想要栽赃我是采花大盗,还出现了投石机……” “然后把采花杀人的罪名栽您头上,把您关进地牢,并且迫不及待地制造了一场坍方,见没能弄死您,干脆调了军卫所的兵……这步步紧逼,环环相扣,不死不休啊!” “扶春楼下的地道通往苍生塔,方才我们也看见了对方装车离开,显然苍生塔下有勾当。一直以来李尧的疯狂行为,不过是因为我去了苍生塔,他怕我发现了什么,也怕我继续查下去,想要杜绝后患而已……那几起杀人案,苍生塔应该脱不开关系。” “但此刻人已经走了……” 铁慈缓缓一笑。 “只要来过,做过,总会留下痕迹的。” 塔中已经重新布置过,和普通塔内陈设无异,塔下空间狭窄,几步便走个来回,铁慈一层层上塔,窄小的楼梯上掠过她霜白的衣襟,像一道流转的云,片刻之后她下来,摇摇头,确认了塔里没有问题,重点应该还是在地下。 但是第一层的地板都一块块掀翻,墙壁一寸寸摸索过,也没察觉可以开启地面的机关。 夜色深浓,铁慈却隐隐生出焦灼,对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却不能令对方走得太远,真出了海右境就麻烦了。 必须尽快找到地下密室,揭开苍生塔下的秘密,拿下李尧并严审,才能确定背后接应这一切的人是谁,一路追索到底。 塔内一定有进地底的门,不然那日不会想尽办法阻拦百姓进入。 她直接上到塔顶,塔顶空空荡荡,四面开窗,檐角上铜铃响成一片细密的清音。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氛,香炉里却是空的,从残灰的色泽看,是很久以前的了。 四面窗台都比底下几层来得干净许多,显然经常有人擦抹。 铁慈蹲下身,在地面角落捡起了一颗晶亮的珠子。 珠是珍贵的水晶珠,却极小,看上去像是珠帘上掉下来的。 这里曾经布置过珠帘,香炉,有人在这里住过。 出门用品随身带,连珠帘都备着,又喜欢住在高处俯瞰红尘,这人身份高贵,住行讲究。 底下几层没有住人的痕迹,却有不止一处人群站立聚集的痕迹,想必是他的护卫。 丹霜搜来搜去没有收获,不由有些烦躁,道:“塔顶这么远,既然没有异常,那么还是得去底下找。” 这么多层,一层层细细找起来,时间很紧。 铁慈却不急,依旧慢慢溜达。 “主子您在找什么?” “你方才有句话说得好。塔顶这么远,而塔的秘密在塔下,那么这么远的距离,住在这塔顶的人,是怎么实现对塔底的控制的?他就不怕在自己在高处看风景的时候,有人从底下潜入看了他的秘密吗?” 两女恍然。 一个人高踞最高处,要想控制最底下,必须保证地底开启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才叫绝对放心。 所以机关,就在这一层。 铁慈探头下看,塔的中间是空的,楼梯呈现螺旋状上升,看久了,那一圈圈的阶梯似乎在缓缓上升,似要升到塔的尖顶上去。 塔顶…… 如果地面和周边都没有,那么塔顶呢? 铁慈仰头。 塔顶一圈浮雕,雕的是佛陀骑马逾城出家的经典传说。大乾崇尚须弥教。佛陀是须弥教的始祖大宗。佛陀身下的马脚踩倒垂莲花,莲花镂刻了塔顶一圈。 铁慈第一眼没看出端倪,想了想,又细细数那莲花的朵数。 九朵。 她跃上塔顶,摸过那阴刻的莲花图案,和其余的雕刻比对一番,忽然手掌抵上那图案,往里一按。 “嚓”,塔顶正中一声锐响。 铁慈喝:“缩头!” 赤雪猛地将正探头往底下看的丹霜往后一揪,咻一声疾响,一道细长黑影自塔顶正中穿出,闪电般擦过丹霜的额,自中空处射下,咚地一下撞上最下面一层地板,隐约咔嚓一声响。 整个宝塔中央,已经多了一根细长铁柱,而最底下一层,开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那铁杆直入那片黑暗之中,一眼不见底。 丹霜额头沁出冷汗。 刚才慢上一步,此刻自己的脑袋就被穿进地底了。 “主子,您怎么知道莲花有问题?” “须弥教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都有其意义,一界,二谛、三宝三福、四无量心、五力五根、六道六度七觉支、八苦八宗十愿十方世界……但九的相关教义是比较少的,须弥教常用的,最吉利的数字是七。” 虽然跟了个假尼姑,但是须弥教义铁慈还是明白的。 丹霜点点头。世人都知道皇太女不爱读书,但不爱并不代表不读不懂。真要论起学问,皇太女比起那些跃鲤书院的高才,也未必差哪去,何况皇宫藏书浩瀚,她的所学所得,只会更为渊博。 她看着那幽深黝黑的下方黑洞,正在犹豫怎么下去正安全,人影一闪,铁慈无声从塔顶跃下,攀着那根铁棍,哧溜一下便滑了下去。 丹霜赤雪只能跟着。 皇太女一向无畏而决断,是个连地狱也敢跳的人。 铁慈滑入黑暗中,眼睛适应了一会,才看出底下是个像溶洞一样的巨大的空间,看那模样,并不像是靠人力能成的。 苍生塔外不远就是滋阳最大的风波山,山体连绵,横亘数县,这里应该还是属于山体下的洞。 洞内已经没人,散落着很多杂物,有不少的备用的僧袍,也有海右百姓日常服饰,墙边的箱子里堆着不少的干粮和没吃完的腌肉,和一些简易的生活用品。 脚步声空洞的回响,巨大的洞体里道路错综复杂,三人走了一段便不再走,怕误入山洞深处走不出来。 这种情况对于对方来说,应该也是一样需要注意的点,铁慈举着火把细细看,凡是洞口没有人经常来往的痕迹,便做了记号不进入。 这样看过一圈,大概有七八个洞是可以进人的。其中两个,有生火痕迹,还散落着旧鞋子什么的,那就是假和尚们休息的地方了。暂时不需要去。 但是还有五六个洞,时间太紧,一个个看是不可能的。 铁慈忽然在一处洞口停住,伸手触及里头微微湿润的风。 这是通的。 既然通,为什么那些人不从这里走?横跨地底山间,出来的时候是山林,不是更安全吗? 按说这说明这个洞不一定安全,但铁慈看见洞口无数脚印,显然这里经常有人出入。 那些泥泞上有拖拽的痕迹。 她带着两女往里走,越走越觉得洞中湿润,热气腾腾漫出,将火折子的光芒染得朦胧。‘’这一幕有些熟悉。 像……温泉。 想到方才那个葫芦状的洞口,以及此刻的热气,铁慈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个难得的地下热洞。 地下热洞很难形成,需要收束状的洞口,还需要洞中有温泉。 铁慈继续往前走,雾气越来越浓,已经看不见人影,她示意丹霜赤雪把手搭在对方肩上,以免在这洞中走散,这么下令的时候,想起先前搭肩把人搭没了的事故,心中好笑,想着总不会这一次也把人给搭没了吧?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水声。 不是普通流水声,而是大片的水被巨力泼起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隔着曲折的洞和浓白的雾听来,断断续续,低低哑哑,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午夜里忽然哧哧啦啦地发声。 人没少,还多了! 多了依旧是恐怖片! 前方是一个拐角,忽然哗啦一声,一大片水雾泼出,水晶门帘般拍过来。 铁慈纵身而起,呼地一声穿过水雾,人还在半空,腰上那支毛笔忽然飞起,在半空中两端弹开,便成了一柄圆身极细又像三棱刺又像细剑的武器,铁慈一抬臂抓住,手指一转霍霍两声,寒光如水泼开。 下一瞬一条黑色巨影无声滑到她头顶,钢爪铁钩,当头抓下! 铁慈手中钢刺一横,正正塞入那铁钩当中,一声尖鸣,那东西将她带得飞起。 飞起那一霎,又是哗然水响,濛濛水汽中,有人霍然站起。 铁慈此时正被那黑影带着越过水雾,一低头。 就看见一个裸男。 铁慈:“……” 雾气遮了那人的脸,她的眸光正正撞上对方小麦色的因不断滚落水珠而显得晶亮的肌肤,修长笔直的脖颈,分外平直而显得肌骨匀称的肩,胸前坚实饱满仿佛每一寸都暗蕴力度的肌肉,劲瘦而线条流畅的腰…… 那人立在水中,显然也是懵了,目光随着铁慈的目光往下,忽然惊醒,猛地弯腰一捂。 铁慈:“……” 不能怪我,怪你太有看头。 头顶上怪唳一声,在这山洞中传如滚雷,显然头上那位也因为这位的厚脸皮而出离愤怒,又为自己抓不断爪子里那个硬物而沮丧,带着铁慈转了一圈,猛地松爪。 铁慈砰地一声落水,正好跌在那裸男身前,溅起水波一大片,那人原本已经将下半身埋入水中,结果水被铁慈砸出一个漩涡,顿时他又走光了…… 那人嗷地一声嚎叫,伸手也如爪一般,狠狠向铁慈抓来。 铁慈手中铁笔一横,架住对方恶狠狠的爪子,笑道:“丹野!” 丹野的手一顿,此时雾气才被海东青翅膀散开,他看清了铁慈的脸,更恼怒了。 “你竟追到这里偷看我洗澡!” “你的脸呢!” 他伸手就去摸他的武器,摸了个空才想起洗澡脱光了,哪还有武器。 铁慈趁这空隙已经退开半丈,笑道:“堂堂小狼王,竟被人看了洗澡,你的脸呢?” 丹野盯着她,眼神阴恻恻的。 遇上这女人,总没好事。 被诬赖是凶手,居然还进了大牢,好容易看见她也被拽进来了,结果牢还塌了。 牢塌了他出来时,将那些阻拦的差役杀了好几个,便和墨野飞走了。墨野喜欢呆在山野,喜欢钻山洞,之前找到铁慈之前,他就住在那半山上一个洞里,那洞十分曲折幽深,他探索中发现洞中深处有温泉,今日回来了,因为坍方一身灰土,便进温泉洗一洗,谁知道这也能遇上这女人! 他盯着铁慈,看她虽然说笑自如,眼神却在雾中飘。 丹野忽然笑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 铁慈立即闭了眼。 丹野一声不出所料的冷笑,哗啦一声出了水,半空中脚尖一挑,放在石头上的衣袍呼地飞起,丹野张开双臂,下一瞬衣袍悠悠罩落,长臂伸入那一瞬间,他另一只脚已经将温泉边的石头接连挑起三块,霍霍霍三声,劲风如雷,分袭铁慈丹霜赤雪。 海东青长唳一声,贴地飞过。 等铁慈拍开石块,就看见浓浓雾气里衣袍一角,伴随光裸的大长腿一闪不见。 看似潇洒实则仓皇。 裤子都没来得及穿。 铁慈嘿嘿笑了一声,一边想大漠里长成的男儿虽然糙了点,但身材挺有料。 她也站起时,站起瞬间却觉得胸前忽然一痛,如被闪电忽然贯穿,但那感觉瞬间消失不见,她也没在意。 转脸对丹野消失的方向一看,隐约一条人影闪过,但她过去看时,却只看见湿润的墙壁。 这洞中也应该另有通道。 但她并不打算尝试,看清这洞中就是几个温泉,并无它物,有一处岔道往上,但是十分狭窄很难通过,有温泉的地方狭窄,也不适合做什么,便退了出去。 换了个方向,远远看见有个洞口的脚印微微闪光,铁慈蹲下身才发觉,那是细细的冰屑。 她精神一振,往里走,感觉走了颇远的距离,越走越冷,火折子飘摇的黄光之上渐渐升起淡淡的雾气,四面洞壁微光明暗,在火光映照下便如星星满壁,灼灼闪烁。 忽然转过一个弯,眼前霍然开朗,大片大片的霜白色的钟乳石从头顶高高低低垂挂,似倒置的雪中石林,尖端凝着晶莹的冰珠,在火光下五色闪烁。石壁上一层层凝着鱼鳞般的浅霜薄冰,仿若曾经被雪浪从头到脚卷过。 这是一个冰洞。 铁慈啧啧称奇。 这地方真是得天独厚,方才一个温泉洞,这里一个冰洞,这山脉之底,是要集齐春夏秋冬吗? 热洞里热得满身汗,这里却冰寒彻骨,忽热忽冷,铁慈都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胸间上次冲开的穴道那里,又是一阵奇怪的闪电般贯穿感,随即消失。 但和之前几次不同,那处关窍,此刻隐约有了通畅感。 她也顾不上这些,因为她终于看到了想要看到的。 前方一个巨大的方形冰池,晶莹剔透,像一座方方正正房子,房子上无数个洞,大部分洞都扁扁细细长长,最宽的有巴掌宽,最窄的不过两指宽。偶尔也有一些异形的,比如外宽里窄的不规则方形,圆形长洞,还有三个尖形洞口连着的。 在冰池旁边还有冰梯。有踩踏的痕迹。 冰池和冰梯显然是有人根据这洞的特质制造的,在这里面用冰造东西很方便。所以连地面都全是冰,铺得平平整整,还有备用的雪橇和钉鞋,看来里面的人要么用雪橇要么用钉鞋行走,不然很容易滑倒。 铁慈看到了,就打算退出了,忽然砰地一声,仿佛有人摔倒,然后便是风声疾响。 铁慈一抬头。 瞠目结舌。 前方冰道微微倾斜,是个下坡,此刻一片晶光雪亮之中,有人飞一般滑来,罩在身上的大红衣袍向后飞卷,屁股下摩擦得哧哧有声,不断溅起雪沫冰晶,而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高高举起…… 整个冰洞里都是他恼羞成怒的吼声:“滚开——” 眼看那家伙就要炮弹般撞在自己身上,铁慈双腿张开,腾空跳起,一个漂亮如体操的动作。 下一瞬哧溜一声,丹野从她张开的双腿下滑过,溜起一串冰花。 这姿势着实要命,丹野的吼声已经劈了:“你这是什么姿势!” 铁慈落地,脸不红气不喘,风度翩翩躬身:“开合跳横飞燕,谢谢。” 丹野拔刀。 嚓一声,弯刀入冰,厚厚的冰层上冰屑乱飞如白色烟花散,嗤地一声犁出一条长长深沟,往前延伸了足足半丈才停住。 身体刚停,丹野便跳起,嘿地一声拔刀转身,刀身卷着无数冰屑雪花劈下,用力太猛,空气似有爆裂之声,地面冰层碎裂,半空里似落了一场狂雪卷梨花。 “哧溜”一声,一座雪橇却准而又准地从那刀风缝隙间溜了过去,雪橇三个人,最前面的铁慈冲丹野挥挥手,眼眸弯弯。 片刻后铁慈听见身后冰层爆裂之声响彻全洞,大片碎冰泼出来险些砸到坐在最后的丹霜。 铁慈啧啧一声。 她也不是故意的。 大概就是老天看不惯丹野退婚还退这么嚣张,安排他每次见她都这么倒霉吧。 这个念头还没闪完,身后忽然风声呼啸,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轰然而来,气势如山倾,铁慈来不及回头,控制着雪橇往旁边一移,蓬地一声冲进旁边的雪堆,溅起千层雪。 冲入雪堆之前铁慈眼角余光瞄到撞过来的竟然是那个巨大的冰池,此时才发现那东西是活动的,顺冰溜得飞快,冰池擦着铁慈的雪橇而过,彻骨的寒气和埋头的雪险些把铁慈冻闭了气,随即砰然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山洞都似抖了三抖,雪橇上三人齐齐被震起,雪堆被震散,不知道哪里嘎吱一声,像是什么机关被打开了,铁慈忽然身下一空,连人带雪橇齐齐掉了下去。 她掉下去的时候,丹野正扑过来准备抓她,也一起随着掉落,铁慈于乱花碎雪里清晰地听见他用西戎国骂骂了一声。 但铁慈顾不得了,掉下去的瞬间她感受到了热浪,夹杂着呛鼻的烟味,那热度比先前的温泉洞热得多,像是底下架了一个沸腾的大锅,正在等着她下锅。 铁慈百忙间大喊:“抓住所有能抓住的!” 同时伸手一抓,也不知道抓住了什么,光溜溜又毛茸茸的触感,柔软又坚硬,弹性又扎实,很奇怪的手感,然后她又听见了一声鹰唳伴随一声国骂。 满头碎雪飘落的瞬间被热浪蒸没,铁慈一低头,看见怀里居然抱着一双大脚丫子。 再往上看,看见一双劲健小腿,脚踝上栓着用青金石、天珠、牦牛骨和琥珀串成的珠链,还有一卷垂下的红袍褐带。 铁慈:“……” 上头丹野怒蹬大脚:“你给我下去!” 铁慈低头看,看见丹霜抱着自己的腰,赤雪抱着丹霜的腿,最下面的赤雪摇摇荡荡。而在她身下,不是一个大热水锅,而是一整片的黑压压的坑,偶尔还有点白色,边缘却又流动着赤蛇一般的红光,在一片黑暗中不祥地闪烁。红光周围有袅袅的烟气升起,热浪正是由此而来。 黑色是燃尽又冷却的炭,白色是正在燃烧已经熄灭的炭,红色是正在燃烧的星星炭火,这是一个巨大的炭炉! 冰洞之下,竟然是燃烧的炭洞,上下洞之间距离并不高,掉下去摔不死,却会被烫死,铁慈听见嗤啦一声,似乎什么被烧着了,隐约有暗红的火星一闪一闪地向上升。位置最低的赤雪吸了一口气,引发一阵咳嗽,铁慈问:“赤雪,你是不是衣带被烧着了!” 赤雪:“没有!公子你放心!” 一边回答,一边拔下自己的簪子,割断了衣带。 赤雪就连头上的簪子,都是一边锋利如小刀的。 衣带割断,但是危机并没有过去,因为拉住丹野的是海东青,而海东青力量再大,也拉不起四个人,全靠那只鸟聪明,在将要落下的瞬间,铁爪抠住了上头的冰壁。 但是冰层再厚,也同样禁不住那铁爪带着的四个人的力量,咔嚓一声,海东青一声长唳,冰层裂开,铁爪下滑,坚硬的岩壁一路崩飞碎石无数,摩擦之声戛然听得人牙酸。 四个人也随之不断下坠,最底下的赤雪脚底已经感觉到了炭火的灼热,却咬牙一声不吭。 铁慈大喝:“把冰抓下来!” 刀光一闪,丹野的弯刀盘旋而上,越过头顶洞口,绕着上头冰壁转了一圈。哗啦啦一阵响声起。同时海东青也抓到了洞底,尖唳一声顺着冰洞滑倒。 砰地一声,四人跌落炭炉,与此同时,头顶晶光耀眼,大片冰雪落下,碎雪乱冰瞬间汽化成水,如雨般湿了四人一身,大片的冰块则轰然砸下,大炭炉里立即处处响起冰火交击的嗤啦之声,烟雾腾腾而起,一时间遮得人什么都看不见。 脚下黑炭头顶冰雨,一时间冰火两重天,但好在冰雨总算浇灭了大部分的炭火,脚底热归热,但并不能令人烫伤。铁慈看见上头有柱子,令丹霜掷出腰带,四人顺着爬了出去。丹野没穿鞋,走得分外小心,忽然脚下裂响清脆,身子一歪,随即一声大叫。 铁慈回头,就看见丹野叉着双腿,极其小心地慢慢后退,等他退出一步,铁慈才看见一块炭被踩翻,一截黑乌乌的长形物体翘了起来,那不规则断裂的尖锐的边缘,正对着丹野空荡荡的袍子,显然刚才丹野踩翻了炭块,这东西忽然刺出来,从那东西足有两尺许的长度来看,多亏丹野腿够长,不然恐怕瑞祥殿的小虫子,就要添新姐妹了。 丹野难得的脸发白,看了那东西半晌,一抬头死死盯住铁慈,铁慈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吃人的眼神是这样的,看来这家伙把这次倒霉的帐也算她头上了。 她也无所谓,洒然一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得罪到死又怎样?没得罪他的时候,也不见他温柔一些。 爬上去才发现这处四面有壁,看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炉子,再从外炉壁上爬下去,到了底部,可以看出底下有炉门,生铁炉门上也是一个个的细扁缝隙,密密麻麻看得人要得密集恐惧症,铁慈看了一会,一伸手拔出丹野的弯刀,丹野猝不及防,大怒抬腿要踢,铁慈已经闪电般把他的弯刀插入了其中的一个缝隙。 严丝合缝。 丹野的腿半途硬生生停下。 铁慈已经将刀拔出,抛还给他。 “锻刀巨炉。” 丹霜赤雪惊叹地仰头看那巨大炭炉。听说过锻刀的重要工序就是炭炉高温百炼,然后不断捶打,即所谓千锤百炼成钢。 但日常打铁匠不过一炉一台,哪里见过这般的场面。如果这些密密麻麻的洞每个都属于一柄刀剑,那么这里岂不是能最短时间内练出千百刀剑? 这个洞很大,炭炉旁边果然有石头平台,可以看出被一次次砸过的痕迹,墙角堆着一些铁锤。地上被收拾得很干净,铁慈仔细看了一遍,才从角落里捡出几块灰黑色的石头。 她敲了敲石头,听了听回音,感受一下硬度,将石头放进自己怀中。 她在这洞中找了找,果然发现还有一处通往上头冰洞,这一处就平缓很多,明显是人工开凿,还凿出了简单阶梯,两壁有不少硬物拖拽摩擦的痕迹。 到得如今,铁慈也算验证了心中的疑问,正想原路返回,忽然听得上层洞中远远传来人声。 有人进洞了。 铁慈问丹野:“你之前是从哪里进入温泉洞的?” 丹野对着她抬了抬脚。 铁慈:“?” “给我把脚舔干净,我就告诉你。”丹野微抬下巴,左边耳垂上青金石珊瑚耳坠和他的目光一般闪闪地晃。 铁慈看他一眼,笑笑,转身就走。 对方声音越来越近,听人数不少,最先冲到炭炉洞,但此时铁慈正好顺着那道缝隙进了冰洞。 丹野跟过来,觑着铁慈,然而铁慈看也不看他一眼,不急不忙低头一看,找到之前丹野下滑的痕迹,顺着痕迹找到冰洞里一处狭窄通道,先前丹野洗澡被她看见,就是从这里蹿进冰洞的。 再顺着那长长的通道回到温泉池,她带几人回到温泉洞的时候,那批找人的人正好搜索完炭炉洞,去了冰洞,火把从洞口一晃而过。 那些人搜索完冰洞,进入温泉洞的时候,铁慈已经顺着温泉的方向,走入了温泉洞的深处。 温泉洞原本是半封闭的,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把这里当汤池用,从没想过这洞是通的,倒是丹野在山洞里住着的时候,出于好奇往里走,最后走不通,便砸开了一片不厚的石笋,破开之后,找到了这处温泉池。 顺着丹野劈开的路一直走,穿越整个山腹,铁慈不时看见那种灰黑色的石块散落于地,便是整个石壁到了山腹朝下的位置,也是整片的那种灰黑岩石。 前方微微出现光亮,到出口了,出口处藤蔓密布,洞壁上石缝间探出淡紫色的小花,铁慈凑近,看了看那些小花上折断的茎叶,正要撩开洞口遮蔽的藤蔓,忽然听见了人声。 铁慈立即做了个暂缓出来的手势,侧身在一边,悄悄撩开了洞口的藤蔓对外看。 这里算是半山腰,前方一方突出的崖石上,立着几个人,但铁慈一眼就看见最前方那个黑衣男子。 那人身形颀长,乌发似漆,垂在紧束的腰际,周身都是浓如夜色的黑,整个人凝如墨玉,唯有衣袖下垂落的手指指尖雪白,像乌崖上落了雪。 是那种仅仅看背影,也知道定然芝兰玉树,皓齿丹唇,十足美人。 他正看着山下,和身边人交谈着什么,“……看他们这行路方向,应该不会走水路了。” 他身边一个男子应道:“接到消息,海右都司和登州千户所都有动静了。” 铁慈一惊。 海右都司是海右最高的军事指挥机构,即都指挥使司,负责海右一地的军事保卫,而登州是距离来州最近的州府,登州千户所捍卫登州一地,受海右都司管辖。 现在这两处都在调兵,那么,哪处是忠哪处是奸? 沈谧拿了自己印信去调兵,到底去的是哪处?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登州,但是如果他调的是登州兵,海右都司却动了,那问题就大了。 而眼前这几人,显然一直注视着滋阳的动静,又是何方神圣? 铁慈原本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此刻心神都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只顾着琢磨,心中刚才一闪而过的一个想法也忘记了。 身后丹霜和赤雪也明白其间危机,丹霜微微一动,外头黑衣美人忽然回头,“谁!” 第四十六章 猥琐犯! 他回头那一霎,铁慈看见他脸上戴着狰狞的凶兽面具,露出的一线额头如月色温润。 一声鹰唳冲洞而出,一道刀光亮如弯月,漫天的翅影和狂风里探出海东青尖利的喙,狠狠叼向那人后脑,而丹野的刀自上而下,弧光划亮割裂夜色,劈向那人脸上那只凶兽面具。 观战的铁慈心中鼓掌。 小狼主果然十分凶狠。 正常人这时候都会护自己的面具,退后一步,就会将后脑送给海东青的嘴。 然而那人却不像个正常人。 他竟然不进反退,向前滑出一步,身子一矮,仰面成铁板桥,便要从刀光下滑过。 丹野刀尖顺势向下一撩一挑,像闪电掠过山巅,啪地一声,凶兽的脸孔倒飞而出,在远山月色中一闪不见。 那人却姿势不变,流水般滑了过来,对着丹野的裆下,伸手一抬,五指一捏。 凉风穿过,丹野才恍然惊觉自己没穿裤子,猛地蹦起,双腿一夹。 黑衣男子迎着铁慈滑了过来,手还举着,活像个点赞的姿势。 铁慈正看着好笑,又仔细去看那人失去面具的脸,此时那人却抬头,一张大脸惨白白,两腮胭脂红通通,竟然底下还有个福娃面具! 铁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寒光一闪,那人腰底忽然闪现刀光,霍霍一卷便砍向站在洞口的赤雪双脚。 他竟然早已发现洞里有人,和丹野打架也不忘记偷袭! 哧哧连响,洞口藤蔓瞬间被刀光卷碎,化为绿雾扑向赤雪,寒意如雪潮卷至,铁慈猛扑过去,拽着赤雪往后便退,只觉得腰间一凉,正想完了以后要变成缺肾皇太女了。 但要想她缺肾,也得他先缺了招子! 她腰间的玉笔弹出,笔尖金光一闪,刺向他的眼眸。 忽然凉意一收,随即腰间微痛,竟然被人轻轻扭了一把。 铁慈余光看见那人将小刀夹在指缝间,手指已经收了回去,看过来的眼眸中似有笑意。 百忙中铁慈指尖一勾玉笔的细细锁链,笔尖呼啸着从他第二层面具上掠过,裂开一道细长的缝,眼看面具就要掉落。 铁慈目光灼灼等待。 下一瞬他一脚蹬出,将立足未稳的赤雪连带抱着她的铁慈踢回了洞里。 铁慈:“……!” 但她不得不顾着赤雪,等她好容易扶住赤雪站稳身形,再度出洞,只听见一声隐约的低笑,那几人早已不见踪影。 这声音…… 铁慈怔怔立在山间风中,忽然想起自己先前闪过的念头是什么。 这人声音低沉醇润,极其动听,动听到极有辨识力。 她近期只在那日海上小舟中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死要钱还意图袭胸的猥琐犯! 想到自己的私章还被这人摸走,铁慈懊悔刚才就该使尽手段留下他才对。 但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参与了滋阳这里的事,他属于哪一方?瞧起来并不像是李尧或者苍生塔那一群假和尚的人,倒像是想黑吃黑的第三方势力。 铁慈带着疑问直接下山,这里是风波山的北麓,临近滋阳的西城奉化门,此时天边已生曙色,城门早已开启,远远可以看见城门口贴了告示,进出的人围在那告示前指指点点。 丹霜眼力好,远远看见,怒声道:“他们贴了主子的悬赏告示!” 赤雪皱眉道:“那我们不能进城,从方才那黑衣人对话的内容来看,那批假和尚押送的沉重大车正是从这个门走的,我们不如顺着印子追过去,也可以拿到证据洗刷冤屈。” 道理很对,铁慈却微微皱眉。 追上去以后呢?自己受伤未愈,对方却人多势众,李尧也会带人追出城,他们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和秘密和她不死不休。 只要自己还背着采花杀人大盗的罪名,李尧也好,此事背后的高官也好,都掌握着对凶手围剿乃至下杀手的道义和名分。而沈谧那边是否顺利并无保障。 但是李尧带的那些人,尤其滋阳卫所的兵丁们,未必知道其间真相。 一个区区县丞,未必能收买滋阳城外驻扎的地方卫军。 她如果始终潜行匿迹,那就永远处于对方的威胁之下。在地方政权和军备的联合绞杀下,死亡如草不闻声。 只有将真相亮明于大众之前,才有机会辨清敌我。 她回头,对刚抢了一个出城富户裤子正忙着穿的丹野摆摆手,示意大道两边,各走一边。 她大步走向城门口,丹霜赤雪落后两步跟着。分开围观告示的人群,一伸手,撕下了告示。 众人呆住,正在张贴告示的士兵怔怔地上下看了她一遍,铁慈十分贴心地将告示贴着自己的脸,帮他比对。 那士兵猛然将手中浆糊桶一扔就要大叫,铁慈已经笑道:“打扰了,在下前来自首。” 又是片刻寂静,随即轰然一声,人群如退潮瞬间退去几丈远。 丹野刚刚抢了一家富户,也不嫌弃,现场脱了他裤子靴子便穿,此刻听见那边动静,抬头一看,不禁一怔,随即眼眸弯起,一笑似野似甜。 这女人吧,又讨厌又可恶,但是行事总是很出人意料,跟着她,不寂寞。 身后嘤咛哭泣声起,那个惊吓得跌下马车的富家小姐,以为自己遇上了强盗,抖抖索索递上了自己的首饰盒,丹野一低头,嗅见那首饰盒上浓郁的香气,忍不住“呕”了一声,忽觉以前很喜欢的南人女子的精致香美,忽然便没了意思。 他忍不住抬头紧紧盯着前方。 铁慈自投罗网,城上城下的守城兵惊讶之后终于反应过来,城门郎急忙下令上前捉拿,铁慈却忽然一伸手,将丹霜捉在了怀中,道:“都别靠近,不许上枷锁镣铐。谁靠近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丹霜在她怀中配合地发出一声声调平直表情空白的尖叫。 铁慈心中叹气,这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足可以得金扫帚奖那种,换成赤雪来想必会生动许多,可惜她需要武功更好的丹霜。 人群中有人远远地大叫:“你杀了三个人还不够吗!还要当众残害无辜女子吗!” “我说声自首,你们还当真了?”铁慈笑一声,“我挟持人质,可不是为了杀害谁。只是我不想现在就落入奸人之手,被人私下处置罢了。各位,让路。” 围成一圈的士兵没有让路,反而执着武器上前一步。 “看,你们的父母官,口口声声说要捉拿凶手,为无辜受害女子申冤。可如今有女子被挟持,却也没见他们有所顾忌。”铁慈笑着对百姓摇摇头,“可以想见,有朝一日,你们的女儿被挟持被残害,这些人也不过喊喊口号而已。” 百姓听着,难免将心比心,便也不满起来,都纷纷道:“人命要紧,且看着他要做什么便是,反正这许多兵丁围着,他也翻不出浪去,千万莫伤着了无辜女子。” 士兵们犹疑着,面面相觑。 丹野远远看着,和海东青咕哝道:“这女人想干什么?我很好奇啊,你是不是也很想知道?” 海东青忙不迭摇头。 “哦,你也想知道。那成。”丹野抬腿一踢被抢了裤子还瘫在地上的富户,“来,喊冤,塞钱,说那是你的姑娘,求官爷一定不要伤着她,不然你倾家荡产都和他们没完。” 一边说一边顺手从那扔在地上的首饰盒里掏出几个沉甸甸的项圈给老财戴上了,又往那家伙手里塞了一把珍珠金玉。 老财浑身一激灵,这种商户哪里愿意得罪官府,但被丹野那双眼角微弯的眸子一瞪,又是一抖,急忙小跑步绕到士兵那边,一边喊着莫伤我儿,一边揪住城门郎,哭哭啼啼把银子往他袖子里塞。 那城门郎原本接到命令,只要看见这位茅十八,就以捉拿凶手为名,格杀勿论。此刻正犹豫着,见那老财穿金戴银,明显财力充足,商户虽然地位低,但多半交游广阔,得罪了也怕有麻烦,此刻又塞了一手的金银珠玉,便就势退后几步,一挥手。 士兵让开道路,铁慈从容而入,一只手举起来,对背后挥了挥。 丹野远远瞧见,嗤笑一声。 铁慈在城门口闹的这一出,经过这一段时间僵持,早已发酵,一进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人便无数。也有人早早飞马将消息报知县衙,县令自然还是不在,李尧刚刚带人搜查回来,精疲力尽坐在正堂,正愁哪里找人,听见回报意出望外。 听说铁慈挟持人质,步行入城,要击鼓鸣冤,他冷笑一声,原本立即站起来要去抓人,此刻倒慢慢坐了下来,道:“那便来吧!” 说着侧头对身边人笑道:“谢千户,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那个谢千户,是个长脸汉子,皮肤微青,一双细长眼睛像最薄的刀在脸上随便划两条缝,不过这缝虽窄,却聚光,他微低了头,道:“案犯何以忽然会自投罗网?” “自然是幡然悔悟,希望能痛改前非。并妄想以此自承之情节,博取法外宽仁。”李尧淡淡一摇头,“可惜罪孽深重,杀性难改,到如今还要劫持无辜,自然容他不得。” 谢千户道:“按说大人这里的案件,还不足以动用千户所兵力,上头要是问起……” “千户放心,下官一定代千户向来州府说明。来州府周大人素来嫉恶如仇,他知道此事,便是布政使问起,也是一定会说清楚的。” “听说案犯武功极高。任他这样通行至县衙,怕是会有变数,不如早些将他拿下。” “千户怕什么变数?击鼓鸣冤吗?哈哈哈人证物证俱在,他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李尧不在意地笑着,却对自己幕僚使了个眼色。 铁慈一路穿街过巷,其间遇见过三次杀手,两次被丹霜“看似无意”地挡住,一次被赤雪在人群中解决。 赤雪虽然不会武功,但有学了一些毒术和暗器,并非没有自保之能,只是她晕血,就尽量不参与打斗罢了。 人群越聚越多,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卷成长龙,半个城的人都惊动了。 等到了县衙门口,大批大批的千户所军士涌下台阶,站满县衙前那条街,一队士兵排成一行,将铁慈和百姓们隔开。 衙门前的鼓高高矗立,看得出不常被人击打,已经积了一层灰。 铁慈一手揽着丹霜,丹霜立在她侧面,实际就是贴身护卫着她不被暗器所伤。 铁慈拿起鼓槌那一刻,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 人们凝望着立在高鼓前的少年背影,日光给他的如缎长发镀一层金边,垂在银蓝束腰下,越发衬得腰细腿长,一支光泽柔润的玉笔在腰带下伴长发微微晃荡,抬起的手臂上衣袖滑落,露一截洁白却又线条优美有力的手臂,白衣不很干净,染了些黑灰污迹,却并不显得狼狈,只在那般飒然又优雅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落拓之美。 人群里有轻轻吸气之声,有人轻声道:“这样的人,用得着采花么……” 这话一说,众人沉默有顷,随即都点头,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妇人吃吃笑道:“这样的哥儿,别说采花,便是要奴家自行奉上银百两以求一顾,也是使得的。” 另一个更妖艳的,不甘示弱地笑道:“仇娘子忒小气,要我说,便是黄金千两求一睡,也只嫌便宜。” 众人一瞧,呵,本地对头青楼的两位老鸨。 便有人笑道:“莫如你两位博个彩头,看谁出的价高,日后说不定还真能一亲芳泽呢……” 话音未落,就见铁慈忽然抬手。 “咚!” 猛然一声巨响,超出众人对击鼓声的想象,所有人齐齐原地一跳,只觉得耳朵也像被这巨声击穿,不断的嗡嗡声响从耳际轰上天灵盖,众人目瞪口呆看着那鼓槌陷入了鼓面,咔嚓一声鼓面裂开,鼓槌去势未绝,咚地一声又从另一面鼓面穿出,最后又是咚一下,撞上县衙大门! 一击响三声! 三声巨响嗡声中,铁慈声音尤其清亮,人人听得明白。 “一击鼓,告滋阳县令于守仁,尸位素餐,不问黎庶,放纵所属颠倒黑白横行不法,有负十载苦读,君父所托。” 万众哗然。 刚喝完酒醉醺醺回来的县令,猛地在人群外顿住脚步。 他怔了好久,才摇摇头,笑一声,低声道:“告便告罢,你知道什么!”便要转身。 身后忽然有人道:“公祖到得此时,还踟蹰不前么?” 县令斜眼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赤雪,冷冷道:“你自然要为你主子奔走。却不知道满口大义说得容易,报复打击如山倒的时候,却又是谁来撑着,你吗?” 赤雪笑了笑,道:“公祖怎么就知道会有报复打击呢?” “那自然是因为已经领教过了!”县令冷冷道,“十载苦读,君父殷殷嘱托,谁不知道要报效朝廷?可是当我万言书屡屡被扣、吏部考察衙门属员密告扣我考绩、妻儿出门都被混混滋扰,自己还被人下药灌出酒瘾的时候,我那倾心报效、言可为我一生屏障的朝廷和君上,又在哪里呢!” 赤雪意味深长地道:“自然是在的。” “不在!天意之高,只见重明殿下济济人头,玉笏之上歌舞升平!我又算什么东西?湮没如草不闻声!” 县令甩袖要走,赤雪在他身后道:“公祖。今日之事,已难收场。你可想过,你毕竟是一地主官,如此袖手,那将来无论哪方胜利,你都没有好收梢?” 县令背影一僵。 “你畏于李尧势力,困守酒乡。李尧得势,你依旧是那日日烂醉的废物,境遇不会有任何改善。甚至可能因为你态度含糊而变得更差。如果李尧输了,你便是驭下不力不察不作为,不是首责也得连坐。李尧罪越大,你越不得开脱。只有你及时首告,将功折罪,才有最后的翻身机会。公祖,你何不想想,”赤雪缓缓道,“已经不能更坏了,遇上唯一的翻盘机会,还不抓住吗?” 她不再多说,一笑点头,退入人群中。 …… 铁慈执槌立在破鼓前,包括县令之内,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人群里,那几个方才调笑的男女,此刻都噤了声,有人笑问:“如今可还敢千金求一睡了?” 那几人脸色死灰拼命摇头。 铁慈一抬手,向着人群,“借个棍儿。” 一物凌空飞来,铁慈接住,是个洗衣服的棒槌。 鼓却已经裂了,众人都好奇她还能敲什么,却见铁慈将鼓掉换了一个方向,“咚!”地一声,敲在了侧面。 侧面是木料,比皮鼓面更坚硬,一敲之下,木料崩裂,闪电般贯穿上下,瞬间那半边鼓身都塌了。 众人:“……” 看着腿疼。 “二击鼓,状告滋阳千户所谢达。身为来州一地负责戍卫之卫所,却违背军令,因私废公,擅自调兵入城,干涉地方行政侦缉事务。”铁慈掂了掂手中物,“宛如一个棒槌。” 众人哄然大笑。 守卫县衙的卫所士兵面露惑然之色。 正堂上谢千户霍然立起。 这一敲,棒槌也断了,这回不用铁慈喊,有人扔过来一个烧火棍儿。 铁慈接了,又换了一边鼓身,烧火棍儿划过一道黑影,“咚!”棍断鼓碎。 架子上只剩一个壳儿。 “三击鼓,状告滋阳县丞李尧。”铁慈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清晰,一字字敲在每个人耳膜上,“架空上司,篡权夺势,杀人害命,栽赃诬陷,私用军械,擅调卫兵,勾结藩王,私造重器。意在谋逆,十恶不赦!” “……” “谋逆”两个字说出来,就像晴天劈了一道闪电,明光之下,都是震惊的脸。 县衙前人山人海,浪一般堆满大街小巷,听到这个字的人们脑海和表情都一片空白,只有“出大事了!”几个字不断回响。 正堂上李尧失手打翻了茶杯,刚添的滚烫的水烫得手通红也不觉得。 谢千户猛然回头看他,神情阴鸷可怕。 李尧呆了半晌,猛地跳起来,大声喊道:“胡言乱语!扰乱公堂!来人!立即拿下他!割了他的舌头!” 一大队人脚步杂沓奔出门去。 三击鼓完的铁慈却在后退,厉声对那些拦在她和百姓之间的卫所兵丁道:“你们千户已经做了错事,你们这是要继续助纣为虐,跟随谋逆重犯,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士兵们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但没得到上峰命令,不敢动弹。 “你们都是军户,家小都在滋阳,想想谋逆的下场!” 士兵们的脸色变了。 一大群人冲出来,这批人是县衙差役和兵丁,手中挥舞着武器,李尧的声音远远传出来,“拿下!拿下!” 铁慈夹在卫所兵丁和县衙差役之间,脸色不变,道:“放下武器!” 卫所士兵面面相觑,有人大声道:“你说千户有罪就有罪?你说县丞谋逆就谋逆?你算什么东西!” “说谋逆,我自然有证据,说杀人,我也有证据!请大家随我去看!”铁慈听得身后脚步杂沓,头也不回地道,“谢千户,你罪责不重,或为李尧所蒙蔽,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身后脚步声停住了。 李尧却冲了出来,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拿下这个胡言乱语的恶徒!” 又对谢千户道:“请千户下令,驱散那些无知百姓,免得被奸人所蛊惑!” 谢千户垂着眼睛,似在沉吟。 李尧面色一紧,随即凑近他,低声道:“千户莫要受人蛊惑,下官并未擅自调兵……周大人对您可是有知遇之恩哪!” 谢千户眼神微微一动。李尧又道:“至于他说的什么栽赃陷害,杀人害命,我可以拿我的前程和您发誓,绝对没有!千户放心,您特地前来助我,我怎敢有损千户前程!” 谢千户沉吟一会,终于点点头,对铁慈道:“你所言之事,无凭无据,你自己却是人证物证俱全的在逃凶手。缉拿罪犯是我等之责,容不得你在此信口雌黄。”手一挥,一部分士兵用枪将百姓往外推,一部分则向铁慈包围而来。 百姓们犹疑着,终究铁慈所说的太骇人听闻,良民向来也不敢和军队相抗,是以虽然怀疑,却也步步后退。 包围铁慈的人则在不断合拢圈子。 这情形不出铁慈预料,她正准备出手,忽然一人拨开人群,大声喝道:“李县丞,我等抚政滋阳,便当听民声破疑难行仁政,既然对方举告诉冤,且有证据,便当令其呈上证据,如何话都不许人说!” 铁慈抬头,微微一笑。 还算有救。 李尧怒道:“大人,您这是何意!你莫忘记,他也告你了!” 县令指着自己鼻子,“对,所以本县认了!” 一声出众人哗然。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县令指控县丞架空主官,一手遮天么? 李尧再没想到这个早已被自己整服气的烂醉鬼,竟然在此刻硬气了起来,脸色铁青正要说什么,县令已经上前一步,喝道:“衙门各班头差役,退后三步!护卫首告者前去取证,不得驱散百姓!” “你!” “我是滋阳县令,衙门主官!我代天行牧守一方重任!诸般属从,谁要违拗本县的话,谁就是蔑视朝廷和君父!” 李尧退后一步。 他不在乎这个梗着脖子的县令,但当着那许多百姓的面,他不能授人以柄。 他望向谢千户,谢千户脸色也不好看,半晌低声道:“看便看。我的人围着,也生不出什么花样来。” 李尧先是失望,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喜,忙道:“多谢千户仗义。” 他阴鸷地盯了铁慈一眼,拂袖走到一边,铁慈走下台阶,士兵们围成一个大圆,亦步亦趋移动着。 百姓在更外围,也跟着走,如果从天上看,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线团,在缓慢地向前滚动。 百姓都盯着,卫所士兵也不好动手,一路挪到苍生塔外,百姓们愕然看着心目中神圣的高塔,不明白何以找证据找到了这里来。 李尧冷冷看着铁慈,道:“你是想说,佛门圣地藏污纳垢,是杀人谋逆所在地吗?你可知晓元檀寺诸位大师,德高望重,普度众生,是滋阳百姓心中的神吗?” 几乎立刻百姓们脸色就变了。 铁慈自然明白宗教在百姓心中神圣地位,这大抵也是李尧等人会选中苍生塔的缘故,固然主要是因为临近风波山,山底资源特别,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借圣洁的佛光,来遮掩暗底下的魑魅魍魉。 “请公祖寻一些百姓,去探访元檀寺诸位大师。”铁慈看着元檀寺和苍生塔之间的高墙,苍生塔原本属于元檀寺,不知何时,元檀寺以修整为名,垒起了一座高墙,恰好将苍生塔原本和元檀寺通着的门堵起来,导致苍生塔不得不另外开门,现在这里已经是两座背靠背的建筑,“……我想,元檀寺一定会给出一个鲜明的态度。” 不多时,派出探问元檀寺的百姓便回来了,都说大师们并不开山门,隔门说了和苍生塔已经并无关联,且目前寺内并无僧人在苍生塔。 百姓们都很诧异,议论纷纷。 铁慈笑了笑。 不出她意料。 元檀寺一定已经发觉了苍生塔的异样,以沉默的动作划清了界限。而对于李尧和他所勾结的人来说,元檀寺的和尚们更有名,不能轻易灭口,堵上门更方便他们行事,自然乐见其成。和尚们虽然隐隐察觉问题,碍于李尧势力选择明哲保身,但如今李尧想要拉上元檀寺为他们背书,大和尚们怎么肯。 铁慈敲苍生塔门,竟然有和尚来开门,一脸茫然状问何事? 丹霜眉头一皱,心想先前苍生塔已经走空了的,现在又出现了和尚,看来里头已经做好准备了,难怪李尧敢来。 应门的和尚皱着眉道:“这位檀越,因何前来叩门?苍生塔正在做早课,不接待香客。” 铁慈看着他,笑了笑,忽然伸手在他光头上摸了一把。 百姓:“……” 李尧等人:“……” 和尚猝不及防,急忙后退,但已经迟了,给铁慈一把撸下几个黏上去的假戒疤,只留下个光溜溜的脑袋。 百姓:“!!!” 假和尚!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铁慈一拳便将那个假和尚打成了墙贴。 丹霜顺势一脚踹飞了大门,百姓们趁着士兵们发呆,呼啦一下涌了进去。 县令立即下令:“将这些假和尚都拿下!” 差役们犹疑着看李尧,李尧怒道:“一个假和尚,又不一定都是假和尚,行事如何能这般粗暴!” “那请过来都摸一把。”铁慈建议。 李尧:“……” 很快也不必争执了,因为已经有胆大的百姓试图去摸那些和尚的脑袋,结果一个和尚猛地踢倒了那胆大的小子,还要再踢时,被一拥而上的百姓惊着了,二话不说,转身便跃过了墙。其余假和尚瞧着,顿时也不做出尘无辜之状了,纷纷越墙而过。 反正这里的东西已经运走,何必留下来招人殴打。 假和尚事情一出,众人看李尧神情就不大对了,李尧却摆出一脸愕然状,道:“苍生塔内如何都是假和尚?!” 他撇得干净,铁慈也不和他掰扯,笑一声,开了苍生塔门,一看那地面铁杆已收,地洞已经关闭,并不惊讶,她上到顶层去开那莲花,但这回按下莲花层也没有动静了。 这处的入口已经毁坏了。 百姓们看她蹿上蹿下,屏息等待,却什么都没等到,不禁议论纷纷。 铁慈透过济济人头,看见人群后李尧微带得意的神情。 既然已经派追兵进入过苍生塔,发现地洞门开追了下去,自然不会再把门开着,进门的机关也会毁去。 眼看人群等得不耐,李尧冷冷道:“茅公子,这苍生塔上下,可是都陪你看过了,什么都没有……你的证据呢?” “不急。” 铁慈走出塔门,苍生塔不大,圈地却不小,斜对面一片花树开得葳蕤,桃花灿然如云霞,青墙似覆红锦。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这地方桃花倒开得特别好。” 铁慈便带着众人走到那桃花林处,近看更发现桃花开得娇艳,花树底下绣球花更是早开。 桃花林侧有假山流水,这装饰风格明显和寺塔不搭调,铁慈绕着假山转了几圈,便请人借铲子来,越多越好。 然后她带人钻进那硕大的假山,拿着铲子到处拍拍铲铲,中空处放过,听得一处特别实在,便道:“是了。” 说完抡起铲子横拍,砰地一声巨响,假山石簌簌剥落,露出里头的砖块。 这假山石竟然是砖块砌的。 百姓们来了干劲,很多人帮忙,将那砖头都拆了,渐渐便拆出一个洞口来。 出现缝隙那一霎,李尧微微变色。 铁慈一直觑着他神情,唇角一弯。 就知道李尧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入口。 她去过地下,可谓结构复杂地形多变,这苍生塔除塔身外其余地方底下恐怕都是空的,所以苍生塔后来圈了很大一块地一直和风波山连起来。从位置推断,温泉洞应该是在最上方的,而她之前看见过温泉洞有一个狭窄出口。 这个出口之前应该开在苍生塔院内地面。为了掩人耳目,地面必然有所遮挡,那么就只能是假山了。 看见洞口,百姓都一阵惊讶,当即骚动起来,当即便有人上前来要帮忙,人多势众,很快就把洞口扩大,李尧神色阴晴不定,忽然道:“既然发现地下洞穴,情况未明,来人……” 铁慈截断他道:“请诸位父老乡亲,选取二十人随我下去探看一番。” 李尧冷冷道:“底下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或许存在危险,你就这样贸然带人下去,你想过百姓们的安危么?” “但有一人受到伤损,我便随你去衙门。” “你本就是在逃罪囚,凭什么还能以自由作交换!” “县丞又凭什么确定底下有危险,要百般阻扰!” 一时间空气间火药味弥漫。 忽然一人走出来道:“走啊!” 却是丹野跟了过来,没带他那海东青。 李尧一看见他就冷笑,道:“你也是逃犯!这般公然出现,是要挑衅我,还是要给这位做伪证?” 丹野双手抱胸,用下巴看他:“挑衅?你配?” 李尧气得脸色铁青,看一眼百姓神情,又不禁冷笑:“你倒是去啊,看谁信你?” 铁慈皱眉。丹野这家伙这时候跳出来,只能是反效果。她需要的是中立的旁观的百姓,而不是这个异族人。 忽然一个声音怯怯道:“这位公子,你说县丞杀人,他杀的……是什么人?” “自然是栽赃到我身上的那三个无辜女子。”铁慈答。 人群分开,走出来一个小小少年,不过七八岁年纪,袖口上扎着白布,按大乾风俗,这是在为家人戴孝。 他低头躬身,道:“我是曾梅的弟弟,我愿意随公子下去探看。” 曾梅就是第一个被害的女子,也是曾在大街上大胆撞到铁慈身上的那个少女,铁慈凝视着那孩子和那少女相似的轮廓,心生怜悯,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首先站了出来,立即便有数十个孔武有力的青年人也站了出来愿意下洞,李尧看着百姓脸上神情,盘算着自己的人数,心中犹豫,看了看身后一个披着斗篷的护卫。 那护卫没有表情,伸手摸了摸剑柄。 李尧眉心一跳。 他的幕僚低声道:“东翁,人已经撤走,该清扫的痕迹已经清扫,就那几个洞,寻常人哪里看得出是做什么的?此刻硬要阻拦,反倒启人疑窦……” 李尧沉默着,眼神渐渐铁似的冷硬,冷笑一声退后一步。 “既然你一力坚持要带人下去,那你便带吧。但是本官还是觉得下洞危险,如此,老幼不可下洞,家中独子不可下洞。”他点选了一些人,都是一些鳏寡孤独,和一些乞丐流浪汉,没什么亲缘联系的人。 铁慈也没说什么,当先跳了下去,百姓们随后跳下,丹霜也混在人群中进去了,李尧的人自然也跟下去十几个,谢千户一直冷眼旁观,眼神不定,一挥手,也令十几个军士跟了下去。 顺着洞口走上一阵,地面渐湿,热气冒出,当众人看见那几个大大小小的温泉的时候,都十分惊叹。 “知道为什么上面桃花不败,绣球早开吗?”铁慈指着汩汩冒热气的温泉,“因为地下有温泉,地热……有谁会水?烦请下温泉看看。” 便有人跳下温泉,这水水质清冽,有人道:“水底有一层黑黑的东西。” 便将那东西捞了些在掌中给众人看,有人便道:“这仿佛是炭粒铁屑之类。” 铁慈问:“敢问阁下所执何业?” 那人道:“小人是打铁匠。” 铁慈露出笑容,“好极。” 她将那些炭粒铁屑收集在帕子中,带着众人,走到原先的入口,众人看见山洞外头还有洞,阔大高旷,十分惊叹。 铁慈道:“看这里规模宏大,便藏了千军万马也无人知啊。” 李尧也跟了下来,在人群后头,讥诮地道:“你说得仿佛我在这藏了千军万马似的,军呢?马呢?” 铁慈头也不回,“凡走过必留痕迹,您可千万别急。” 有人忽然道:好冷,怎么忽然冷了。 众人此时也感觉寒气侵骨,抬头一看,前方一色霜雪,冰棱如剑,寒气如潮层卷,眼前竟然是一个冰洞。 众人为这奇观啧啧惊叹,又看见那个已经撞毁的巨大冰池。和上面密密麻麻的缝隙。众人围着那冰池转圈,琢磨着那缝隙是做什么用的。那曾家孩子看得目眩神迷,不知不觉往里走,铁慈忽然一把拎开他,“小心!” 众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方才那孩子所经之地,有一处洞口,这正是刚才铁慈他们掉落下层的地方。 铁慈看见底下一片黝黑,赤红火星已经不见,先前那巨大冰池触动机关,撞过来的时候大部分已经撞碎,碎冰坠入下层,基本已经将余火熄灭,铁慈又扔下一些冰块,见没有烟雾腾起,便招呼大家跳下。又道:“大家下去的时候落足轻些,那坑底下可能有东西。” 这话一出,李尧脸色便变了。 他有恃无恐是因为不可能留下任何证物,慕容端一定收拾得很干净。他自己也派人来查看过,但是他们却都忘记了这巨型炉子! 炉子里会有废品和残留物! 他没有跟着跳下巨炉,反而向后退去,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的人渐渐退出。 第四十七章 绿茶对上哈士奇 铁慈当先跳下去,对上头招手,百姓们却犹豫着,不太敢跳。 跟着下来,之前脸色一直不好的丹野,忽然一脚将一个汉子踹了下去。 “堂堂男儿,连女人都不如么!” 那人哎哟一声,跌落炭堆,对上头怒目而视,丹野也不理,站在洞口,拈着耳垂上的青金石坠子,阴森森地扫射人群,百姓们忙不迭一个个跳下去。 百姓们在炭炉上行走,满地都是碎炭,发出咯吱声响,人们啧啧惊叹,越来越看不懂这底下这么多玩意是要做什么,有人忽然弯腰抽起一件东西,道:“这是什么!” 他手中半截黑漆漆的长形物体,敲击清越有声。 铁慈道:“断剑。” 众人一脸愕然。 后来又接连捡到好几柄断刀断剑。 铁慈又带众人爬出巨炉,打开风门,众人还没明白她在做什么,随即便见她从风门里拖出好几具焦尸。 那些尸首大多被烧得残缺不全,有的只剩下了一小段,黑压压摆放了一地,在这阴森黝黑的洞中,形成了对人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 山洞里充斥着古怪的气味,很多人面色惨白,吐了一地。 “这些……是什么人?” 铁慈叹息一声,道:“打铁匠。” 人群中那个打铁匠脸色白纸也似。他转头,看见了那个巨大的平台。 这回平台上连锤子也收走了,地面上干干净净的。很多人还在懵懂,铁慈看着那个打铁匠,道:“这位兄台,可曾明白了?” 那打铁匠半晌道:“底下可是在打铁制造武器?” 铁慈一笑,递给他自己先前藏起的那块灰黑色石头。 那人看了半晌,脸色更白了,道:“这是铁石,但不是普通铁石。小人打铁十余年,未曾用过这种,但是曾在小人师傅那里见过,这是大乾传闻里品相最好的一种铁石,叫渊铁。传闻只产在地形特异,极冷极热之处。其所制铁器,吹毛断发,削肉如泥。但打制过程十分苛刻,锻造固然要百炼,还要进行寒淬,要在瞬间完成极热极寒的转换,才能令剑体坚固,若少了这一关或者不够寒冷,那剑便极易折断……当年我师父得了一块渊铁,如获至宝,打制百日夜,最后以冷水寒淬时,却因为不够冷而断剑,后来才知道,必须得大量冰为冰范,套上剑体……” 他说到这里,众人基本都明白过来,倒抽一口冷气。 铁慈点点头,没想到队伍里有铁匠,倒省了自己一番口舌。 那铁匠看看那巨炉和巨大平台,喃喃道:“看样子这山体里有渊铁矿,渊铁矿附近一般都有极热极冷的环境,所有有人在这里就地取材铸剑锻刀,这么大的打铁台……这得同时炼多少武器……” 他在这里惊叹,谢千户派下来的那些军士,白着脸互看了一眼,当先一人做个手势,也从原路悄悄退了回去。 “如今诸位可明白苍生塔下的勾当了?”铁慈道,“苍生塔下发现了难得的渊铁矿,有人借着这里得天独厚的天然地势,秘密大批制造武器。在此处建造巨大地炉,纠集大量工匠秘密开工,日夜煅烧,日夜锤炼。渊铁的锻造方式比较特殊,刀剑需要温淬的去温泉,需要寒淬的去冰洞,一气呵成十分方便。所以温泉之底,有一层铁屑炭粒。一部分是武器落下的,一部分是工匠洗浴时落下的。而冰洞里面那个巨大冰池,就是一个用冰浇筑成的冰范,锻造过的剑插入瞬间冷却,就会留下一道缝隙,你们也看见了,那冰池之上,密密麻麻无数的缝隙,那该是多少剑?” 众人惊叹,铁慈又指着那巨炉:“这些人把东西运走之后,将所有打铁匠塞入巨炉,杀人灭口。” 人们齐齐打个寒战,直着双眼麻木地想,那方才自己是在尸堆上行走的? 顿时有人就腿软了,抖抖索索搀扶着同伴想瘫坐,转眼四顾前后左右都是焦尸,坐下去就坐在呕吐物和尸堆里,只得翻着眼白,硬撑着站着。 那打铁匠却道:“看这平台如此巨大,想必无数人同时劳作,此处应该也有通风孔,那声音当真不会传出去么?” “看见苍生塔上无数铜铃么?比寻常宝塔多很多。风过铃声响成一片,所以便纵底下打铁火热,声响传出,在周围听惯了的百姓耳中,也不过是塔上铃声日常吵人罢了。” 铁慈第一次拜访苍生塔,就觉得那铜铃多得异乎寻常,当时试探那和尚,对方答说铜铃自重轻,没有超过限度。但铁慈看那铜铃常规形制,根本不会很轻。 用这么多铜铃制造噪音,是为什么? 声音从来都只是为了掩盖声音。 她便在那时,由铜铃的声音,猜想和这种声音近似的声响,然后听见了打铁的声音。 百姓们久久沉默,生活在底层中的人们,日常只操心三餐食宿。抬头见天辨风雨,低头尝土猜歉丰,生活离那些武器,谋逆,官员,王族……天生横亘着巨大的沟壑。此刻亲眼见着这壮观又残忍的地下勾当,只隐隐感觉发生了大事,却又不大明白这大事代表什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倒是那曾家孩子,念念不忘自己姐姐的冤死,怯怯发问:“可是这个……和我姐姐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小兄弟,你家是不是住在风波山脚下,是不是以采药为生?你姐姐是不是经常一大早就上山采药?” “是啊,您怎么知道?” “你姐姐那日,也是天还没亮去了山上,发现了一处洞口,那洞里有很少见的紫崧,那对女子极有益处,药堂以高价收取,你姐姐顺着山洞一路采药,无意间误入山洞深处,然后,走到了这里。” 铁慈指指洞中,“被一个恶徒发现,那时候大家应该还在睡觉,那恶徒本打算将你姐姐当场杀了,塞进这巨炉毁尸灭迹,但他看中你姐姐美貌,起了色心,便用这巨炉之中烧灼的石头,塞进了你姐姐的咽喉,然后将她……”铁慈顿了顿,“……怕被别人发现,他把你姐姐又顺着山洞一路拖出去,等你姐姐死后,抛在了风波林中,之后被我发现。” 之前她看见那巨炉和散落的石头时,便猜出了第一个女孩的死因。当日检查那女子尸首时,她咽喉里的石头便是灰黑色的。 当日她顺着温泉洞出去,在洞口发现了紫崧,并发现一些采摘痕迹,由此确定了那女子是从那里误入苍生塔下的。 那曾家孩子浑身发抖,满面泪痕地望着她,哽咽道:“那人……是谁?” “会找到的。”铁慈温和地道。 “那第二个女子呢?”有人问。 “那是个卖豆腐的女子,当时我查看她的豆腐车时,发现里头只有几块豆腐。当时集市还没开市,她的豆腐卖给谁了?那只可能是半途经过某家大户的时候,被拦下来买去了。要卖豆腐,得去落日街集市,而苍生塔是必经之道。她在卖豆腐的时候,可能看见了什么,被人塞入冰洞冻死。至于尸首为什么会跑出冰洞,应该是第一具尸首太快被我们发现,对方怕被人找到苍生塔头上,干脆再抛出一具尸首混淆视线,将案情复杂化,吸走我的注意力。” 犯罪分子常会以更多更复杂的线索抛出,引发满城风雨遍地谣言,来转移案件性质和将侦查人员的注意力转向别的方面,这是师傅教她的。 百姓们听得面色连变,丹野站在人群后,嘴唇下撇,眼角却微微弯起。 他和这女人一起下洞,就顾着洗澡滑冰跳踢踏舞了,她见的东西他都见过,却从不知道这点事可以想到这许多。 这女人的心啊,就和那冰池一样,满是窟窿眼! “那第三个人呢……”有人问。 又有人问:“公子说了这许多,都很有道理,但是无论是私下制造武器,还是杀人栽赃,似乎目前看来都和县丞大人并无很大关系。” 这话说出,很多人点头。 铁慈知道李尧这人,虽然骨子里狂妄阴鸷,对县令都敢欺压,但是平常很注意风评,从无鱼肉乡里之举,甚至时不时还有善举,在民间名声尚可。 那也是自然,人家志向远大,才不会让自己在这些小节之处栽跟斗。 “本地发现重要矿藏,乃至矿藏的开发,采取,工匠雇佣,材料收集,运输,乃至苍生塔这样大规模的地下开发和使用,其间牵涉极大,动静不小,这么大的动静,如果当地没有地头蛇荫庇掩护,绝无可能做到这般隐秘……至于杀人栽赃和他的关系……”铁慈忽然笑了笑,“诸位没有发现,这人群里少了许多人吗?” 百姓们这才发现李尧和谢千户的人都不见了。 有人脑筋灵活一点,变色道:“不好!如果这事真的和县丞有关,此刻他已经知道自己被怀疑了,会不会将出口堵住?” 这话一出,众人都惊惶起来,有人狂奔而出,好一会儿气喘吁吁回来道:“堵住了!他们真的把洞口堵住了!” 丹霜去查看那个温泉洞口,还没走到位,就听见轰然巨响,一点微光都没了。 她奔回,没敢大声说,轻声附在铁慈耳边,道:“通往山上的那个洞口,也被巨石堵住了。” 人群隐约猜到她带来的不是好消息,顿时更加慌乱,直到铁慈拍了拍手掌。 她手掌一拍,喧嚣的人群便静了下来,大家都抬头看她。 “各位别慌,不妨想想,既然地下有巨炉,那么,自然要有通往地面的烟囱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咱们之前也看过了,上头没有疑似烟囱的地方啊。” 丹霜也道:“或许我们第一次进入的入口,就是散气的地方……” “那不可能。此地主事者养尊处优,绝不可能把烟囱开在自己脚底下,每日领受烟熏火燎的。” 通风管道是有要求的,苍生塔内不行,他们刚才进入的洞口之前被堵住了也不行,温泉另一个洞口位置在巨炉洞的后方,自然也不是,那就是还有一个通风出口。 铁慈带领着百姓们,在炉洞上方寻找,终于在垂直于巨炉上方的位置,发现一个隐蔽的洞口,从那里出去,依旧是山洞,是那个大厅般的主洞,铁慈在主洞里寻找曾经架设管道的痕迹,发现了一处碎砖堆放的角落,那里想必建造过一个连接巨炉洞和对外洞口的烟囱,然后被拆了,顺着那里找到能够相通的洞口便是。 洞口很窄,只能一个个地弯腰爬出去,铁慈本想让丹霜先上,却被丹野抢了先,狼主表示,他绝不可以跟在别人撅着的屁股后头。 地面上,李尧看着差役们钻入洞中,在人们视线看不到的拐角处,堆起砖石将洞口堵住,并在收拢最后口子前,接连投入了好几个燃烧着毒物的火把,长长舒了一口气。 围观百姓已经被驱逐出去,站在外头探头探脑,却看不见里头动静。 谢千户面色阴沉站在一边看着,李尧回头看见他的目光,并无畏惧,似笑非笑道:“千户放心,风波山那处出口,我先前已经派人去堵了。” “这地下四通八达,你确定再无出口?” “事关重大,所有的洞当初都曾探查过,一共三个出口。塔内的那个机关已毁。这里已经堵上,温泉洞是后来才被人打通的,如今也堵上了,现在他们,就在山腹里转到死吧。” “当初就不该允许人下去。”谢千户道,“这里头十余条人命,是在众目睽睽中下去的,你将来如何交代?” “如何交代……”李尧一笑,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锦囊,取出一颗药服了,瞬间脸色发青,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他又分了几颗药给跟随自己进洞的属下,令他们也服了,然后把锦囊递给谢千户,“让方才进洞的卫所兄弟们也服下吧。” 谢千户皱眉看着锦囊,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愿意跟着他陷入太深,拒绝道:“无需如此。” “千户向来是个明白人,上次周大人还和我说,待得巡抚按察至海右进行军政考时,定然会为千户多多美言。” 谢千户脸色一沉。 大乾初代皇帝武将出身,夺了自己老丈人的天下,生怕后人效仿,之后重文轻武,遏制武将权势,渐渐形成了“以文统武”的格局,但凡武官的指挥、铨选、纠察之权都在文官手中,谢千户这样的武官,每五年都会进行军政考,由按察使或者临时任命的巡抚考察并递交五军都督府,由此决定是升迁还是黜落。这都是文官体系的事,自然本地文官能说得上话。 李尧这话意思明显,说好话说坏话,就看谢千户的表现了。 谢千户沉着脸,半晌一挥手,他那些士兵便也吃了药。 吃完都出现呼吸不畅症状,看起来便如中了毒似的,李尧笑道:“无妨,半个时辰便好。” 说着便嘱咐众人几句,当先勒着脖子跌跌撞撞往门口去,他身后的差役们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将关上的门打开,百姓们又涌了进来,正看见李尧等人捂着咽喉仓皇而出,边奔边喊:“不好了!那地下洞里有野兽攻击,还有有毒的气!” 众人看着李尧等人惨状,顿时惊吓得纷纷后退,也有一些亲友在底下的,都惊呼着冲过去要看个究竟,那些捂着脖子的人便道:“底下黑暗崎岖,危险处处,我们好不容易冲出来的,你要再下去,不过是多一具尸首罢了!” 众人瞧着这些人个个脸色铁青,呼吸困难,是装不出来的窒息中毒之状,顿时信了,赶紧停住脚步,有人探头往里看,这洞口本就不是笔直的,里头有拐角,堵住的地方在拐角处,不进去根本看不见,众人只看见黑漆漆的一片。 进洞的大多都是孤身过活并无亲缘,直系亲属少,自然没人愿意冒着性命之危去进一步探查,都纷纷退开,也有几个有亲眷的,慌乱之下便求李尧,“请县丞大人务必想办法营救!” “那是自然!只是里头四通八达,各色洞穴极多,不可再贸然下去损伤性命,得商量个章程,寻有经验的山户领路才成。” 人们纷纷点头,便有人愤然道:“都是那个姓茅的不死心,非要带这许多人下去送死,真是个害人精!” “或许啊,就没有什么证据,他就是不知道从哪知道这里有地洞,想从这里的地洞逃走,故意说得言之凿凿,带这许多人下洞,只不过是为了取信于大家罢了。可惜了这许多人命,竟然被这个江洋大盗顺手做了垫脚石!” 这话自然是李尧安排的人说的,明明漏洞百出,百姓们却没有太多的智慧去辨别,都觉有理,频频点头。又再三请求李尧一定要救人,李尧自然信誓旦旦,表示一定高度重视,组织人手,尽快落实,及时解救。 正说得热闹,忽然院子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骑泼风般奔入,当先一人淡蓝色长袍淡若浅海,雪白生丝披风飞卷则似层迭落岸的潮,他从马上翻身落下时,众人觉得仿佛眼前忽然矗立了一座覆雪山峰。 落地后众人才发觉这人一身风尘,衣角染灰,但是气质高洁,覆尘而不染。他站定,环视一圈,便问:“请问那位……悬赏告示追缉的茅十八在哪里?” 便有人指了指那洞。 来人衣袍一撩便要进洞,众人急忙拦住,“下不得!下不得!底下有猛兽,还有毒气,前一步进洞的人都出事了!” 那人眼神一紧,霍然转头,那些人便指李尧等人,“你看,我们县丞亲自下洞,都落得这模样!” 李尧等人此时本已症状缓解,但那人看过来时,面容如雪目光微冷,看得他们心头一凛,李尧急忙带头又捂紧了喉咙装咳嗽。 那人快步过来,一把他的脉,把出了这些人确实中了毒,面色微变,转头再次快步向洞口走去。 这回是他的随从们拦住了他,“公子不可!” 李尧盯着那人背影,这人风华意态,世所难见,出身定然不凡,看样子是茅十八的朋友,莫不是盛都哪位公子哥儿?怎么偏偏这时候跑出来! 他急忙上前劝说:“这位公子,切莫焦躁。本官已经下令着人去寻山户,稍后自会安排解救,您若轻举妄动,只怕会步入之前那些人的下场……” 那人霍然转头,盯住他问:“什么下场?” 李尧被他盯得再次喉头一紧,犹豫一下道:“里头毒气满溢,本官居于最后,都遭受波及如此,当时令友站在最前方……” 那人闭了闭眼,轻声道:“紧赶慢赶……”忽然睁开眼,冷冷道,“你可知道你犯下如何大错?” 李尧自觉已经低声下气,这公子哥儿却不给脸面,他嚣张惯了,也起了火气,冷声道:“与本官何干?此人采花杀人,逃狱伤人,还敢咆哮公堂,以假证据裹挟欺骗无辜百姓,随他进入死地,那便是五马分尸,凌迟绞杀,也死有……”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如雷爆,盖过了他最后两个字。 那人听李尧说话,脸色越来越冷淡,本来已经要开口,却也被这巨响惊住,和李尧一起霍然回首。 然后就看见前院正门前那个巨大香炉,已经被掀翻在地,砸碎了白石平台,再一路滚落,所经之处,石板碎裂翘起,噼啪之声不绝。 附近的百姓惊呼走避,乱成一团。忽然有人尖叫,指着香炉倒地的地方,众人屏息看去,就见一只手臂忽然伸出地面,按在碎石上,啪地一声。 随即一个有点乱的发顶缓缓升起。 这一幕着实有点惊悚,尖叫声响成一片。 尖叫声里,香炉底下蹿出个人来,像一簇火焰忽然跃出地底,耀得众人眼花。 那人蹿出来,便唿哨一声,随即远处一声鹰唳,一道黑影划过长空,众人只觉得头顶一黑,眼前一花,下一瞬头顶凌厉风过,火红的袍角卷过脸颊,再一眨眼红衣人已经到了李尧那边,二话不说抬脚,吭地便将李尧踢了一个跟斗。 这人出现得突然,出手也突然,李尧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有那个斗篷人忽然退后一步。 但百姓们都没注意到李尧那边,惊呼很快变成了欢呼,因为那些据说被困在洞中凶多吉少的乡亲们,都一个接一个地爬出来了。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铁慈,和所有人一样,爬了一脸灰土,坐在废墟上,先不急不忙拍掉了自己身上的灰,才对李尧方向笑道:“听说县丞大人方才话没说完,死什么啊?你死我活吗?” 李尧跌倒在地,看见她出来,霍然抬头,如遭雷击。 蓝衣人看见她,快步向前走几步,又停住,眼神微喜。 铁慈心里叹口气,笑着对他点点头:“容兄。” 容溥顿时明白这是暂时不揭穿身份的意思了,也便点头一笑,退后一步。 铁慈起身,看了看那香炉,道:“李县丞想必平日君子远庖厨,所以也就想不到,生炉子是需要烟囱的,什么地方长期冒烟最不会被人怀疑呢?那自然只有香炉了。” 李尧咬牙道:“本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铁慈看似漫不经心踱了几步,绕着人群转了个弯,忽然伸手揪住一人,道:“哎,这位兄台,做人不厚道啊。你家东翁还没认罪呢,你怎么就打算溜了?” 她揪住的正是那斗篷人,顺手一掀斗篷,露出一张线条冷硬的中年人的脸。 “三条人命,也没让你的脸多几条皱纹,恶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是这么的骚啊。”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斗篷男子要甩开铁慈的手,可惜没成功。 上来的百姓正在和等候的百姓诉说底下的经历,听得人们一惊一乍,此时听见两人对话,顿时敏感地围过来。 曾家的孩子冲了过来,指着斗篷人道:“茅公子,我见过他,他是跟着县丞的!” “我在地下和你们说,杀人凶手要上来才知道。”铁慈忽然一拳打出,“现在让你们看看他的嘴脸!” 她出手猝不及防,一只手还叼着对方右手,对方只能以左手格挡,砰地一声两拳相交,铁慈却忽然变拳为掌,抓住了那人手腕,往众人面前一送,“看他的手!” 众人这才发现这人手掌皮肤灰白,看起来很厚,纹路很淡,像石头做成一般。 “他练一种拳法,这种拳法需要人日日将手埋在热灰热泥之中,时日久了皮肤增厚,不惧冷热。”铁慈对曾家孩子道,“还记得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吗?有人怕她出声,顺手用炭炉里还在燃烧的石头塞进了她的咽喉。我当时检验尸首的时候就在想,滚烫的石头是怎么塞进去的?用铁钳?那你姐姐的口腔和嘴唇应该有铁钳留下的伤痕,事实上并没有,因为对方就是用手塞进去的。对方的手,不怕热。” “你姐姐的尸首上,有很多淤痕,但是左半边身体的淤痕尤其重一些,指印也大一点,那也是因为他这只手,因为练功的缘故,比右手大一点,力气也大一点。” 曾家孩子死死盯着那只奇异的手,看上去很想扑上去咬一口,铁慈将他的脸推开,道:“别脏了你的嘴。” 那只被捏紧的拳头忽然一动,但铁慈更快,手腕一反,咔嚓一声,那人一声惨呼,那只曾经塞滚烫石头到无辜女子口中的手,软软垂了下去。 有人问:“那第二个女子……” “方才我在地下已经说过了,卖豆腐的女子,在苍生塔被截住买豆腐,因为生得颇有姿色,被人看中掳至塔底,冻死在冰洞里。完事后为了混淆视线,引开人们对苍生塔的注意,也因为胆大狂妄,头顶有保护伞不怕被发现,这人把她扔在了巷子里。” “那白梅花……”还有人对这两起案子中最为引人联想的因素念念不忘。 “这是巧合。”铁慈将扣住的人交给容溥,容溥示意手下看住,铁慈自行往后院走,人们都跟了上来,丹野拖起李尧跟着,谢千户一直站在人群之外,此时也阴沉着脸示意士兵们都跟过去。 到了那厨房田垄所在地,远远的几棵梨花白瓣紫蕊,清丽娇艳。地里的菜却蔫不拉答。铁慈采了几朵花瓣,递给附近的几个人,又指着那树道:“仔细看。” 那几人接过,仔细看看,便露出疑惑之色,有人随手一搓,那花蕊竟然掉了色,露出淡黄色的蕊心。 “这是……白梅!” 又有人拈了拈宽大的叶片,惊道:“这是假叶片!” “白梅和梨花很像,远看仿佛,但梨花花蕊是紫色的,叶片也比梅花宽大。所以白梅出自这里。” “明明没有冰窖,这里怎么还能有白梅?” “和之前的桃花绣球一样,因为地气的缘故。桃花绣球花那边下方是温泉洞,地气热,所以早开。菜地梅花这里,下方是冰洞,寒气渗入土壤,白梅久久不谢。菜地却长势很差。按说苍生塔该把这几棵刺眼的白梅给砍了,奈何我听说,苍生塔这些花树很有名,还衍生过不少传说,大概是怕砍了反而引人注意,就留了下来,做了些伪装。”铁慈指了指斗篷人,“这位县丞身边的护卫,日常出入县衙和苍生塔两地,有时难免要在伙房吃个饭什么的,经过这几株生得茂密的白梅树,帽兜衣缝里难免沾染点梅花瓣,第一个被害的女子抓了下来留在了指甲缝里,第二个是不经意间落在了豆腐中。” “第三个呢……”立即有人问,“第三个身边似乎没有白梅。” “所以说明白梅不是什么标志,只是巧合,而第三个死者,和苍生塔无关。那是县衙负责厨房采买的婢子,却时不时会给县丞家中送菜。可不可以设想一下,这位婢子在送菜过程中,和县丞的伪护卫有了一些交联,然后因为某种原因,也被这位杀了,这时候城中已经出现了两起女子被杀案,这人肆无忌惮地添了第三起,弃尸过程中却撞上了海东青在天际高飞,这人丢下尸首,尸首被海东青抓起,在经过乞丐聚集地的时候扔下,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小巷子里。” 铁慈猜测那位县衙婢女和这个斗篷人有私情,因为无意中触及对方禁忌或者发现了什么被灭口,但出于对死者名誉的维护,不打算明说。 李尧一直被丹野踩着,此刻怒声道:“全都是你胡乱猜测,一面之词!证据呢?” “自然是有的。”铁慈从束发的带子中摸出一截剑尖,“还记得你来你府中抓捕我的那天吗?我和你这位护卫动手了几招,然后掰下了他的这一截剑尖。”她将剑尖交给那个打铁匠,“看看,这是不是渊铁打制的?” 打铁匠点头,“明若秋水,寒气渗骨,日光之下流转淡淡青紫光芒,可打制得极薄如纸,渊铁打制的武器,正是如此。” 他拿出一柄断剑,这是在巨炉里拿到的废剑,和这剑尖敲击了一下,发出的声响脆如裂帛,他道:“渊铁交击的声音和别的武器不同,更加尖脆,这半截剑,是我从底下捡的。” “这也是杀死第三位女子的武器。”铁慈道,“她背后被海东青抓住,伤口鲜血淋漓像是抓伤,但实际上,扒开那鸟爪抓伤,可以看出里头真正的致命伤是一道极窄的伤痕,那只有非常薄的剑才能做到。我那时候因为无意中看见了这位的手引发了怀疑,故意引他出剑,掰下了剑尖,才确认了杀人凶器。” 李尧一脸愤怒的恍然,却紧紧抿着嘴。谢千户在人群外低喟一声,道:“好个心机深沉的人!” 铁慈耳力好,听见了,立即扬声道:“千户大人,庇护凶犯蒙蔽百姓杀人灭口手段百出的人您不夸赞,怎么反倒夸起我来了?” 丹野噗嗤一声,快乐地用靴子碾了碾脚下的李尧。容溥微微一笑。 他一笑,人群里的女子都偷偷看他,他只看铁慈。 铁慈谁也不看,一指县丞府邸方向,道:“渊铁武器十分珍贵,他并不是炼制武器的那一方,而是属于监督和联络的一方,因此苍生塔这边顶多给他这一柄。渊铁珍贵,哪怕断了他定然也舍不得扔,会留下来想办法再打。这位应该在李县丞家中有住处,不妨去查一查。” 李尧冷声道:“谁敢无故搜查我府中!” 他积威之下,在场差役和百姓竟无人敢动。 铁慈笑微微看向一直站在人群中的县令。 县令一直有点茫然地看着,接收到铁慈目光,猛地一个激灵,上前一步,喝道:“来人,去查看县丞的宅子!” “你!” “再说一遍,我是县令!”县令盯着那些犹豫的差役。 差役们终于快步离去一队人。 “一个县丞的宅子,也敢称府。”铁慈轻飘飘地道,“称了几天府,就以为自己成王了。而旁观的人,竟也就以为自己成了民……真是可笑。” 县令面红耳赤地低下头,长久地被压制,他竟一时无法适应县令的身份了。 心中却升起暗暗不安。这位茅公子,委实不太像个无权的苑马卿的子弟啊。 这家学渊源,擅长驾驭的哪里是马,明明是人,是官。 铁慈其实并不关心查验的结果,她给出了太多证据。别的不说,李县丞的人却拥有了苍生塔下秘密炼制的武器,还有第三具女尸的伤口,都是无可推翻的事实。 她只是想看看这位酒乡县令还能不能扶得起。 毕竟海右之地重要,此地如果能有一个县握在自己手中,也是好事。 不多时差役果然拿回来一柄断剑,同时跟来的还有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原本被县丞排除在外,如今却都来了。 铁慈微带赞赏地看了县令一眼。县令立即低头。 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心中暗暗后悔,后悔之前没听幕僚建议,好好结交这位茅公子。 众人都看李尧,李尧却怒视斗篷人,道:“张强,你这个混账,我看你落魄好心收留你,你竟敢背着我做下这般祸事害我!” 丹野啧地一声,摇摇头,抬脚就去碾他的嘴,“要不要脸?这时候来撇清关系了?” 容溥就站在他身边,伸手一拦他的腿,“狼……公子且慢。” “嗯?”丹野挑眉看他,微弯的眼角凶光闪烁,满满的不耐烦,“这种恶心东西,你心疼?” “他犯了罪,自有我大乾法度惩治。”容溥平静地道,“不敢劳烦异族动用私刑。” 丹野眼眸从眉毛底下飞出去,觑见铁慈一脸赞同神情,顿时心间升起一股燥意,嘴角一扯,凑近容溥,“公子哥儿,别想踩着我给人献殷勤,这位,”他眉毛对着铁慈挑了挑,“将来是我父亲的女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容溥神色一冷,“胡言乱语!你若再辱皇太女,大乾便派使者问问你父王,看他敢不敢应一声!” “有何不敢!一个傀儡皇太女而已!” “那是我大乾的储君,你真以为储君能轻易废立?”容溥淡淡地笑,“能有这般错误想法,大抵是因为你们大漠王帐之下狼子众多不值钱,今日荣宠明日白骨吧。” “你!”丹野眉头一竖,那微带甜意的弯弯眼角,忽然便生出锋利如刀的杀气。 铁慈早已注意到这两人之间不对劲的气氛,怕容溥在那狂徒手下吃亏,便对容溥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容溥立即对丹野一揖,退到铁慈身边,和她肩并肩,对着丹野一笑。 丹野盯着这一笑,腮帮间格格一磨,猛然烦躁地转过头去。 赤雪冷眼看着这两人,轻声对丹霜道:“这才哪到哪,就修罗场了。” 丹霜冷冷道:“一个绿茶,一个哈士奇。” 赤雪听惯了这些古怪词儿,点头,“随风摇曳,狺狺狂吠,都是想太多。” “然也。” 李尧忽然惨叫起来,原来丹野生气,脚下控制不住,便碾碎了他几颗大牙。 李尧一边惨叫,一边犹自挣扎道:“不能说是我的护卫就和我有关!他做的事,哪件和我有干系!你们没有证据!” “爹!别再骗人了!”蓦然一声哭喊传出人群,李尧一呆,看看李小姐哭着冲了出来,噗通跪在他面前,“爹!做的事就认了吧!不能再这么害人了!” “你滚——” “牢是你弄塌的,在府里也是你命人放了熏香迷药,栽赃茅公子是采花大盗的!我提前醒了,隔窗看见了,迷倒我的药还在我嬷嬷那里,爹,别再害人了……” 李尧挣扎着伸脚去踢李小姐:“逆女!逆女!” 丹霜冲过去拖走痛哭的李小姐,顺脚狠狠踹在李尧肚子上。 李尧惨叫着让他的亲信来救,又不断挥舞着手脚,人群外原来旁观的谢千户,神色忽然一凛。 铁慈正在和容溥说着什么,也没注意到这一幕。 李尧的亲信一部分和容家护卫打斗,一部分向铁慈冲了过来,半途却被巡检司的差役拦住,昔日同僚怒目相向。一个说对方吃里扒外不保护县丞,一个说县丞倒行逆施已经是罪人,还想伤害茅公子? 铁慈倒没想到这短短时日,还能获得巡检司的那些差役拥卫,有些意外。 谢千户忽然大步走来,对铁慈深深行礼,道:“先前公子击鼓告我,我还十分愤怒,如今才知真相。公子告得极是,是在下识人不明,为人所蔽,险些犯下大错。如今正当将功折罪,公子放心,此处便交给我们,定将李尧及其党羽全数捉拿归案!” 铁慈笑道:“谢千户迷途知返,可喜可贺。” “公子有伤在身,还是先一边休息吧。些许小事,卫所弓兵便可应付。”谢千户一边令手下将百姓再次驱赶出苍生塔院墙外,以免百姓被斗殴误伤,一边示意铁慈去塔下休息。 铁慈看着人群被往院墙外赶,连县令都被逐了出去。渐渐院内只剩下了容家,自己,卫所兵丁和李尧的亲信,而李尧的人渐渐也被容家护卫和卫所兵丁所合力控制,便随着谢千户往塔边走,谢千户走在她侧面,长长的身影,覆盖住了她的影子。 第四十八章 雪帅 苍生塔虽然分前后院,但其实就是一个整体的大院子围住了中间一座塔,铁慈眼光瞄见了后院那一处桃花林和假山,先前挖假山挖出来的石块想必都已经去填了洞,地面上很干净,只留了一些淤泥。 她忽然道:“那洞是李尧派人填的吧?” 谢千户道:“惭愧,当时你们下洞久久不归,百姓有些骚动,在下带领兵丁前去维持,并没注意到这边李尧在填洞,不然该阻止才是。” 铁慈笑了笑,安慰他道:“千户也是被蒙蔽,这怎么能怪千户呢。毕竟千户的兵也很辛苦。” 谢千户刚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听见她悠悠道:“……又要维持秩序,又要搬运沙土,人人手上一手泥。” 谢千户身子一僵,长长的影子一动,放在侧边的手弹出,手上寒光耀眼! 但铁慈已经转过身来,手臂猛甩,铁棍般呼啸着击在谢千户喉头,巨力如潮水撞来,谢千户被撞得蹬蹬蹬连退数步,砰一声撞上身后塔壁,咔嚓一声微响,壁砖连碎数块,铁慈的手臂硬生生压着谢千户的咽喉抵上墙壁,以臂为拦,将他困在了壁上。 谢千户猛力挺身,抬手想要拉下铁慈手臂,铁慈膝盖猛地一顶,咚一声闷响,谢千户惨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软在了塔身上。 五脏六腑都似被击碎的剧痛中,他听见铁慈在他耳边清晰地道:“……演技不错,把一个受人蒙蔽才犯错误的千户演绎得很好。我猜你在李尧面前也是这样演的,不情不愿,态度含糊,事事被动,仿佛这样将来便可推脱干净假作不知……想法很好,可是你忘记当日李宅里的投石机了吗?” 方才谢千户演技确实不错,从头到尾他也一幅不知内情干涉不深置身事外的模样,就连李尧大抵都觉得他不算完全的自己人,却不知这只不过是这人随时为自己留退路的伎俩。铁慈一开始也险些信了他,后来看到后院假山,想到卫所官兵手上有泥,显然参与了填洞,又从石头想到了投石机。 李尧也许不清楚投石机的使用规矩,铁慈却清楚投石机只有卫所才有,且管理严格,非战不可动用,动用前需要卫所所有在职将官签字。谢千户把投石机都给李尧用了,怎么可能牵涉不深? 她把谢千户压在了塔身,一回身,那些卫所官兵正悄悄拔出自己的武器要对身边的容家护卫下手,一抬头看见前方惊变,都傻了。 下一瞬李尧和那个斗篷人暴起,推开身边的人便向外冲。李尧奔向院门,斗篷人翻上墙头。 这是因为赶来“帮忙”的卫所官兵暗中动了手脚的缘故,此刻他们也阻在了要追的容家护卫身前。 铁慈还在挟持谢千户,丹霜赤雪向来跟在她身边,丹野带了墨野远远坐到院墙上生闷气,看见这一幕也不过抱胸撇了撇嘴。眼看那两人便要冲出去。 站在院门边的容溥忽然推门,喝道:“杀人凶手要跑!” 呼啦一下,没走远的百姓再次冲了回来,将李尧堵住。 斗篷人却从墙头跳了下去,海东青无声无息俯冲过来,尖喙啄向他后脑,那人斗篷猛地飞起,海东青叼了一嘴的布片,那人已经脱下斗篷狂奔出好远。 海东青怒极追去。 这边院子里,百姓又冲了回来,此时卫所官兵因为谢千户被挟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百姓潮水般涌进来,帮着容家护卫和巡检司的差役,将那些卫所官兵和李尧亲信都绑了,绳索不够的就抽腰带,再不够的就脱裤子,一时间绑了一地黑压压的人。 铁慈这才舒了口气。 她孤家寡人,对方却有半城兵力,如果洗清冤屈,发动群众力量,那她不仅无法将李尧绳之以法,甚至大乾唯一的皇太女恐怕都会薨在滋阳了。 她看向谢千户,忽然发现身边竟然是一具骨架! 铁慈:“!!!” 她赶紧眨眼,下一瞬眼前人又恢复正常,还是那个一脸狼狈的谢千户。 铁慈懵了一会。 刚才是眼花了? 忽然外头哄然声响,步声杂沓,隐约听得百姓大呼:“军队!军队!”铁慈眉心一跳,随即便见一大批黑甲士兵冲了进来。 那依旧是卫所兵丁的衣甲,却不是滋阳的,胸牌上有大大的来字,显然是来州卫所的兵。 最前方是一个黑须官员,远远地便指挥:“将所有人拿下!” 李尧一脸惊喜,挣扎着喊:“大人,周大人!” 铁慈眯了眯眼。 来州知州周文畅? 李尧这人却也悍勇,趁着众人分神,猛地一撞将身边人撞开,又不知从哪抽出刀来,将看守他的另一个人捅伤,随即飞快地向周文畅那里滚过去。 周文畅那边有人快速冲出,将他接应了过去。 铁慈皱眉,李尧捆住的地方太靠外了,这家伙怎么和打不死的小强似的。 李尧得了接应,飞快地解了绳索,躲到周文畅身后。 谢千户也露出喜色呼唤。 谢千户一喊,周文畅就注意到他了,目光转过来,容溥忽然疾步上前,道:“小心!” 话音未落,嗖声如疾哨,一根羽箭穿越人群,电射而来。 铁慈不得不收手,眼前乌光一闪,血花爆射。 她头一偏,鲜血蓬地一下,飙上她半边脸颊。 臂下的身躯如泥袋一般软了下去,不用看铁慈也知道,谢千户被灭口了。 当着她的面。 如果她慢一步,那箭会先射断她手臂再射入谢千户咽喉。 这一下太突然,别说这边震讶,周文畅那边,李尧也呆住了,半晌慢慢将目光转向周文畅。 周文畅脸虽然黑,相貌气质却纯然是个文人,并不看李尧,轻声细语地道:“你放心,你和谢千户不同,武官心生叛逆是大事,报上朝廷死有余辜,处置了也不会有人追究。至于你,本官自然是要保下你的,稍后还要你出力整理卷宗文书,好生周旋一番呢!” 李尧的心定了定,他明白周文畅的意思,武官地位低且敏感,方便罗织罪名,弄死了影响不大,掌握话语权的文官也不会为他出头。而且周文畅和地方武官勾连的事儿出来,比和他勾连问题还要严重一些。至于他,好歹是个文官,朝中还有些背景,动了他麻烦会大一些,周文畅除非迫不得已,也不愿意这样杀了他。 但话说回来,迫不得已,有时候也不过是个轻飘飘的借口。 李尧咬咬牙,低声道:“大人,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要不……”他做了个横劈的手势。 周文畅却淡淡道:“没这么容易,你踢到铁板了。” “怎么?” “那个蓝衣人,是容首辅的嫡孙,现在翰林院供职的那位。” “容溥!”李尧惊道,“怎么会是他?这下麻烦了。” 杀一个谢千户也就罢了,杀首辅嫡孙后患无穷。 “都是你行事不密。”周文畅道,“张强好色,惹出如此事端,你怎的不早些报我!” “第一具尸首正巧被那公子哥儿发现,他盯得太紧,我怕被他发现苍生塔的事情,张强说不如多抛几具尸首让他更糊涂些,如果他真的察觉苍生塔的秘密,就把罪名栽他头上……我觉得很是妥当,这滋阳县里我说了算,能有什么呢……” “你说了算!结果却被一个毛头小子翻了天!” 李尧不敢说话了。 周文畅凝视着对面,缓缓道:“兹事体大,如果那小子真不识相,那也只好一并解决了。” 李尧知道他指的是容溥,不禁微微一颤,却听周文畅道:“他是首辅嫡孙,咱们朝中也不是无人。” 随即他沉声道:“捉拿谋逆叛贼和采花大盗,杀无赦!” 容溥快步上前,拦在周文畅马前,道:“周大人且慢!” 周文畅俯身看他,“容公子。你为何出现在此地?此地多恶徒,你还是早早避开为是。” “大人不问恶徒是谁,罪名为何么?”容溥道,“谢千户罪责未定,大人下令射杀,李尧涉嫌谋逆杀人,大人庇护于身后。大人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你这是一面之词。”周文畅道,“本官是接到李尧提前举报,称滋阳有人与卫所谢千户勾结,煽动百姓,意在谋逆。特地前来捉拿重犯。李尧既然是举报人,何来罪责?” 不等容溥反驳,他又道:“容公子聪明人,又是弱质书生,何苦硬要趟这浑水?小心拔不出脚,还要累首辅大人为你善后。”说完手一挥,“三声之后立即弃械受缚,否则本官便要下令放箭了!” 随着他的话声,围墙一周都冒出黑压压的人头,张弓搭箭,对着院内的所有人。 容溥吸一口气,并没有退后,回头看了铁慈一眼,道:“您且退入塔中罢。” 铁慈对他眨眨眼,“你信不信我一动,这群贼子就敢放箭?” 容溥默了默,又道:“请殿下暂避。” 四周的空气似乎忽然沉寂下来,铁慈明白容溥的意思,笑而不语。 片刻安静之后,是李尧震惊得变了的嗓音:“殿下?!” 还有周围百姓脸上一片的空白。 容溥回头,凝视着周文畅的眼睛,道:“殿下历练首地,选择了海右滋阳。亲身入衙执贱役,亲手揭开苍生塔底的秘密。这是殿下仁慈,不愿随意入人以罪。周大人今日若捉拿逆贼,保护殿下,自有一份机会和功劳在。” 容溥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没有直接质问周文畅激发他的凶性,还隐隐暗示了既往不咎的意思。但周文畅愣了一阵后,忽然道:“请问是哪一位殿下?” “自然是皇太女殿下。” 周围响起抽气声,李尧浑身一抖。 周文畅慢慢摊开手,道:“失敬。不过请问,印信呢?” 他并没有下马,看那神情,显然是不信的。 容溥回头看铁慈,轻声道:“殿下,此时顾不得了,咱们后头还有援兵,只要拖过一阵子就好……” 铁慈默然,苦笑。 她身上有两件信物,金印龟钮的皇太女印是不能随身带的,带着的一件是她的私人印鉴,青玉刻瑞祥之宝,一件是墨玉“钦德之宝”。都曾经以图谱方式登在朝廷邸报上过。两件都很小,这次出门,两件都做了机关套住,只有她能打开。一件放在特制的簪子上用来束发,一件做了腰间装饰。 瑞祥之宝扔给了沈谧用来调兵阻拦武器出境;钦德之宝在大海的小舟上被那个爱钱的王八蛋给摸走了。 她沉默未答,容溥也便明白印信拿不出,脸色微变。 那边周文畅见这边迟迟未答,忽然大笑起来,道:“当真扯得好一张大旗,不过这又能骗谁呢?皇太女殿下明明在盛都郊区的曲云县历练,陛下前两天刚去看过,满朝上下谁人不知?” 李尧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还是大人心明眼亮,没给人糊弄过去。我就说嘛,堂堂皇太女怎么可能亲身来滋阳行此险事。她要是皇太女,我还是萧总制呢!” “莫拿萧将军玩笑。”周文畅肃然答,随即转向容溥,“容公子想必也是被人蒙骗了,既如此,本官也对你既往不咎,你且退开。” 又指着铁慈,“冒充皇族,再加一罪,不想连累无辜的话,自己扔下武器走过来。” 铁慈道:“走就走。” 周文畅:“……” 她这么干脆说要走,周文畅反而不敢让她上前了,又道:“站住!先扔下武器!” 此时容溥退开,正走到铁慈面前,铁慈一边笑道:“好好好。”忽然手臂一伸,将容溥一拉。 容溥十分配合地立即跌入她怀中。 他跌得太顺畅,以至于铁慈都怔了怔,一低头看见他一双眉平直浓密,在光润的额头上舒展出流畅的线条,想起这人明明容貌清雅温润,气质轻弱,却总令人如见高山如视白雪,不敢亵玩,想必都是因为这一双分外黑而峭拔的眉的缘故。 铁慈也便虚虚勒着他,冲周文畅一笑。 周文畅没见过还有这样的招数,挟持自己人要挟敌人?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铁慈笑道:“你不承认我的身份,但是首辅嫡孙总该承认吧?放下武器,退开一里。不然我就杀了他。周大人,你该知道,首辅嫡孙死在你手里,够你吃一壶的。” 周文畅略一沉默,忽然拱手朝容溥作了一揖,“容公子为恶徒所擒,壮烈就死,我等救援不及,深为感愧。自然会去容首辅府上请罪,不过首辅大人向来公正严明,为国为民,想必会为有如容公子这般英勇子孙而深感荣耀,不会怪罪我等才是。” “满朝文武都有你这头脑,咱大乾转眼就能吞并世界。”铁慈点头赞赏,却又笑,“只是你敢做,就不怕走漏消息?别说得好像你便能一手遮天似的。” 周文畅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军队,笑道:“别的不敢说,至少此刻的天,在下还是遮得一遮的。” 他一点头,围墙上弓箭手一半对准院内,一半将羽箭对准天空,这是如果放鸽子传信也逃不过他们追杀截留的意思。 然而随即一阵狂风起,满地沙石乱滚,灰蒙蒙的天地里忽然掠过一道深青色的影子,转眼便刮上了天空,墙头上有人试图放箭,却根本逮不住那影子,反而被那股风刮得哎哟一声跌下墙去。 周文畅骇然道:“那是什么!” 铁慈道:“大鸽子。” 周文畅:“……” 远处海东青似乎忽然晃了晃,飞出了个抛物线。 铁慈笑看他,“抱歉,好像这只大鸽子飞出了你遮住的天呢。” 周文畅沉着脸色,眼神闪动,渐渐眼色阴沉下来。 铁慈和容溥同时叹息一声。 看来这家伙还是要撕破脸了。 却在此时,远处隐隐喧嚣声响传来,周文畅面色一变,容溥却长舒了口气。 铁慈问:“你调的兵到了?” “昨日我见着城门口你的悬赏告示,便连夜去了海右首府蓬莱州。”容溥道,“我以滋阳卫所异动为名,请都指挥使司调兵来查,之后我提前赶回,还好他们也算及时赶到了。” 铁慈点点头。海右都指挥使原本是在京武官,还曾是容家门下,也见过她,不用愁没人认识了。 周文畅看见两人神色放松,神情便紧张起来,正要派人去查看,忽然天边一声炸响,声震半城。 随即一声长唳,听来分外惨烈,丹野猛地从墙头上跳了起来。 下一瞬海东青歪歪斜斜地飞来,跌落在墙下,半边翅膀滴着血。 丹野闷不吭声立即跳下了围墙,铁慈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随即她听见齐整的行军步声,震动得地面都微微作响,围墙外散开淡淡的烟尘,霍霍声响不断,鞭声惊叫声响起,外头还没进来的百姓似乎正被驱赶散开。 铁慈心间微跳,和容溥对视一眼,本已离开一些的容溥再次退了回来。 片刻后,整齐的步声停止了,鞭子声和哭喊声也消失了,但人却并没有消失,铁慈已经隐隐看见最前方的旗帜的尖顶越过了围墙。 旗帜是蓝色的,属于蓬莱都指挥司没错。但是气氛却有那么一些不对。 墙外的人暂时没有动作,墙内的人下意识屏息。 围墙内外,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但这风雨之前的死寂只是片刻。 下一刻,嘿声巨响,一条人影翻上天空,却是面朝天空背朝地,像是被人挑上去般,翻过围墙,直直落了下来。 那人半空中又一翻身,落在地上,脸色半青半红,微弯的眼角再不见甜意,只有凛凛的愤怒和杀气。 竟然是丹野。 他在给海东青找场子的时候吃了亏? 别说铁慈惊疑了,便是周文畅此刻也迷茫起来,海右都指挥使司的兵有这么厉害吗? 墙外忽然一只紫色的旗帜一晃,随即唰唰连响,无数钩镰枪跨越长空,夺夺钉在四面围墙上,枪尖弹出莲花状的枪头,紧紧抓住了墙头壁缝。 “起——” 沉雄发令声后,钩镰枪后连着的长绳被绷得笔直,连着枪身的是一座座铁马车,马车上赶车士兵长鞭脆甩,马车轰然后退,在地面上碾出深深印痕,下一瞬轰然巨响起自四面八方,轰响声里,比平常更为高大坚固的围墙,如骨牌一般段段倒地,烟尘便如气柱般腾上半空久久不散。 只刹那间,所有人便袒露于空地上。 原本扒在墙头上的弓箭手滚了一地,很多人被碎石砸伤,一大批士兵冲了上来,越过那些人和废墟,嚓嚓连响声里劲弩上弦,对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周文畅和铁慈。 这一下连铁慈都懵了。 来了的是什么夯货,怎么不分敌我? 容溥的神情显然也很意外,来的分明是都指挥使的兵,但怎么看起来对皇太女一点都不客气。 前方烟尘尚未散开,两面旗帜一分,一排铁甲士兵夸嚓夸嚓奔出,在旗帜下站成笔直两列,手中长枪顿地,齐齐一声。 一骑白马缓缓而出,马上人白衣银甲,甲胄毫无装饰,衣裳裁剪也最简,毫无赘饰。银盔下面容峻刻,连唇都薄得毫无血色,一双眸子微微下垂,遮着密密的睫毛,但所有人看他第一眼便能明白,他不是羞涩,纯粹只是不屑看这世间。 铁慈没见过这人,却在心中瞬间流过一个名字。 萧雪崖。 萧家最出名的将帅之才,也是萧家如今野心越发膨胀的重要依仗之一。其人喜着白衣银甲,行事作风冷峻凶厉,人称“雪帅”。 据说他生平有三恨。 恨生于承平年代,大乾安定。 恨三藩老实,近邻西戎臣服交好。 恨周边诸国大多远隔疆域,朝中耽于安乐,不愿轻起刀兵。以至于他不能率万军扬鞭策马于异域疆土之上,为大乾拓百年之基业。 雄鹰拘于平野之上,却也没忘记偶尔展现它尖锐的喙。萧雪崖朝廷正式武官官职是正三品昭毅将军。据传他不愿受家族荫庇,隐瞒身份十三岁从军,十年间便于承平年代跃迁至武官高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进入的是大乾最艰苦最险恶的军队,甘绥边军,那里面对大漠草原,除了要钳制并不安分的西戎,还要时刻挡住更加凶残的草原达延部掳掠叩边。十年间,白草浴血,马踏狼烟,一颗又一颗凶猛的达延骑兵头颅,堆叠起萧雪崖彪炳朝堂的军功。 二十岁,他升任三边督军,镇守九绥、甘山、固宁一线,号称三边总制,是大乾外驻将领最高职,大乾并无元帅一封,但在三边将士眼里,萧雪崖就是他们的元帅。 所以萧雪崖在这里,海右都指挥司麾下的兵,就像一堆鹌鹑一般缩在一边。 但萧雪崖怎么会在这里? 铁慈想起前不久好像看见说东南海境有海寇,大乾水军实力一般,导致海边诸城池百姓饱受骚扰,当时朝廷便有讨论,要换将重整水军,萧雪崖也曾上书请缨。但他一个三边总制,掌握大乾近三分之一的边兵力量,如此军权,萧家怎么会愿意他去屈就实力薄弱许多的东南水军,自然是搁下了。 难道萧雪崖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前往东南了?如果从九绥去东南,海右倒是必经之路。 铁慈心一沉。 如果是萧雪崖,今日这么好的机会,他会放过自己吗? 容溥倒是认识对方,上前行礼:“萧总制。甘都司。” 在萧雪崖面前,圆圆胖胖的海右都指挥使甘田毫无存在感,闻言尴尬地笑一笑,下马回礼,“容公子。” “甘都司,这是……”容溥用眼神示意。 甘田笑得更苦了,“在下调兵过来,路上正遇见前去东南换防的萧总制,他听闻这边有事端,然后……我们就被收编了……” 容溥默然。 这实在不合规矩。换防过境将领,怎么能收编当地驻军。 但萧雪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眼里没有规矩。据传他爹,也就是萧次辅,在他初到边境时屡次勒令他回家,派兵捆人,装病,诈骗,什么法子都用过,人理都不理,派去的人都被扣下当苦力了。 萧雪崖只用眼角瞄了容溥一眼,显然对这样的“公子哥儿”很看不上,连回礼都不曾。只微微抬头,道:“都拿下。” 他的兵疾冲上前,长枪端起,要将周文畅和铁慈两边都隔开拿下。 容溥道:“萧总制,那是皇太女!” 萧雪崖头也不抬,“印信。” 印信自然是拿不出的。甘田吸一口气,低声提醒:“总制,您少时应该见过皇太女的……” “我为什么要认识?”萧雪崖漠然道,“一个学无所成的废物,我需要认识?” 四面有一霎的安静。 萧雪崖终于抬起眼,淡却凌厉的目光笼罩在铁慈身上,“或者,对我这话,你不服气?” 铁慈几乎要笑了,摊开手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倒自导自演上了。你不该叫将军,该叫戏精。” 萧雪崖虽然不懂什么叫戏精,显然也明白这不是好话,微微抬起下巴,忽然一拳击出。 他的手方才还扣着缰绳,忽然便到了铁慈身前,那雪白冷硬的拳头像一只重锤,破风而至疾如闪电,铁慈重伤未愈无法和他对轰,猛地一偏头,咔嚓一声那只拳头陷入身后塔壁,炸开一个浑圆的洞,洞边无数闪电状裂纹瞬间蔓延半丈,一面墙轰然倒地。 雪白冷硬的拳头收了回去,毫发无损,手背上护腕兽口狰狞如吞。 铁慈颊侧被炸开的石头划伤,豁出一道细细的血口,她没让开,静静地看着萧雪崖。 “你明明认得孤。” “是又如何。” 萧雪崖不看她,轻声道:“不是强者,凭什么得到承认?不是强者,又何必苟延残喘。早点嫁人相夫教子不好么?” 他转身就走。 “原以为你算是个人物,却原来也是贪婪自大鄙陋不堪之流。萧雪崖,你显然自认为是强者,但你真的强吗?” “最起码,你接不住我一招。” “你眼瞎了看不见我有伤吗?再说什么时候强者是以武力论高低了?” “你一个不能继承天赋之能的废物,如果连为人吹嘘的武力都不过尔尔,你凭什么高踞尊位?” “我不配高踞尊位,然后就该让位给你们野心勃勃的萧家?” “萧家自也不配。” “哦,你的意思是你配。” 萧雪崖终于转身,嗤笑一声,“你们女人,输了就胡搅蛮缠是吗?” “你们男人,未曾赢却也自以为是。”铁慈道,“萧雪崖,你很骄傲你的成就是吗?你觉得你未曾仰仗家族,单靠着自己,浴血拼杀十载,积就累累军功。所以有资格瞧不起我这种傀儡生的小傀儡,觉得我占据那样的位置是自己找死还给别人添麻烦,出于自认为高贵的怜悯心,冷艳地指导我一条所谓的明路是吗?你是不是还在自我感动,觉得你心底无私行事高尚虽然吃力不讨好但并不在意他人褒贬雪帅就是如此的风标独具而我没有虎躯一震跪下来抱住你的腿大唱征服显然是个不可雕的朽木是不是?” 萧雪崖眼底第一次出现了蚊香圈…… “什么叫强?会天赋之能?打架打赢?多杀几个达延人?”铁慈摇头一笑,“萧雪崖,如果你以你不靠家族自己博得如今地位为傲的话。那你就该明白,我隐瞒身份进入海右,在地头蛇的追杀之下,依旧靠一己之力查得苍生塔下的真相,是和你在做一样的事。你否定我就等于在否定你自己,还是你的标准从来就是双重的,男人做的就可贵,女人做了就是不自量力?那么你这样狭隘鄙陋的人,又怎么配和我谈谁更强呢?” 萧雪崖沉默了一瞬。 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向容溥,眼底微带疑问。 容溥淡淡将苍生塔下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那个打铁匠忽然走上前,鼓起勇气道:“我们被困在塔下,是茅公子帮我们找到了出路!” 曾家的孩子挡在了萧雪崖的面前,“茅公子帮我姐姐报了仇,不许你伤害他!” 李小姐在人群里哭喊道:“我爹爹诬陷他,把他关进地牢,还炸塌了地牢,如果不是他救我,我就被我爹爹砸死了!他那一身伤,是救我救的啊!” 丹霜默默拔剑,剑尖对准萧雪崖。 萧雪崖身边的军士齐齐拔刀。 萧雪崖皱着眉,似乎对自己听见的一切有些意外。 赤雪走到丹霜身边,对着萧雪崖福了福,轻声道:“总制有骄傲的缘由。可是总制莫忘记,您一路青云,升迁从无阻扰,没遇见过同僚刁难,没遇见过上司抢功,没遇见过下属不服。有功便得记,有策便推行,诸般行事,较普通军士将领却又不知方便顺利多少。正是这毫无阻碍的仕途,才成就您十年成总制……可如果没有萧家没有依仗,您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萧雪崖眼神一缩。 “而我的主子……”赤雪的声音更轻了,“您说的对,她是傀儡生的小傀儡,从生下来开始便在步步惊心满是敌意的宫廷生活。她没有依靠,没有强大如萧家的亲族,然而她依旧长成,成为皇太女,并敢于独自出京,一个人面对一城的兵……您真的觉得这不是努力,这样的努力毫无价值吗?” “如果您真的只在乎强者,不受门第规矩约束,您就该明白,她做到这些,比您更难!” “赤雪。”铁慈在刀丛后曼声道,“不必和他说这些,说到底,他是萧家人,既得利益者啊!” 赤雪退后,萧雪崖却转身凝视铁慈,半晌道:“你不用激将。我只是我而已。” “萧雪崖,现在不是装逼耍狠的时候。你是谁不重要,你瞧不瞧得起孤不重要,但是这些人,乃至已经跑掉的那些人,你必须拿下。兵铁武器,关乎国家安危,绝不容一刀一剑出我大乾。这是孤的命令!” 萧雪崖沉默一会,终于退后一步,对她微微躬身。 他剑般的背脊弯下的时候,令人依旧觉得凌厉而坚硬。 一直紧张地关注着这边的周文畅和李尧,看到他的动作,顿觉头顶轰然一声,整个眼前白茫茫一片里飞着金星,整个天地都似乎混乱颠倒。 尤其李尧,几乎不可自控地抽搐起来。 怎么可能! 苑马卿的儿子怎么会变成皇太女! 一国储君又怎么会隐姓埋名忽然跑到他这个小县城来! 早知道…… 天旋地转间,他的脑子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满脑子只有“完了完了完了……”喧嚣越来越大,巨大的后悔如潮将他灭顶,他啊一声大叫,栽下马来。 周文畅比他承受力强一些,忽然一勒马缰转身就跑,他带来的士兵则快速地扑上来,试图拦住看守他们的军士。 萧雪崖眼神冷淡,正要下令格杀勿论,就听铁慈喝道:“此刻弃械,既往不咎!负隅顽抗,罪加一等!” 这声一出,那些来州千户所的士兵们都一怔,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半晌放下兵器来。 萧雪崖忽然抬臂,从身边军士背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掷出,乌光一闪,竟比那劲弩射出还快三分,咻一声厉响,周文畅啊地大叫扑倒,竟被钉在地下。 弩箭箭枝为求速度一般较轻,萧雪崖竟以臂力将其穿骨。 惨叫声里萧雪崖取白巾擦拭手指,刀锋一般的眼角掠过铁慈,“作乱之军,何须怜悯!” “来州弓兵队列齐整,拉弓手势娴熟。显见素质尚可,且不过听令行事而已。”铁慈淡淡道,“你只见有罪当罚,孤却怜国家训练精锐人才不易。再说来州卫所都被拿下,短期内抽调不及,百姓安全谁来卫护?” 萧雪崖怔了怔。 如果说之前他对铁慈还存了疑惑,这一刻他才忽然感受到,眼前是“皇太女”。 不是说真假,而是说到这一刻他才感受到对方的皇太女身份。不仅仅是一个头衔,对方的视野、格局、胸怀,真真是当得起皇太女三个字的。 他想的是罪责当罚,她想的是每个人才耗费的国家资源,以及百姓安危。 居庙堂之高心在天下,君所当为。 萧雪崖不再说话,示意手下拿下李尧等人,又重新整束队伍,按照铁慈要求,去追缉那批被运走的渊铁武器。 直到上马离开前,他才淡淡地对铁慈道:“殿下现在得到了我的尊重。” 铁慈跨上另一匹马,闻言偏头一笑,“重要吗?” 萧雪崖:“……” 第四十九章 还你一个吻 海右和辽东之间,还隔着一个北宁布政使司,但是如果从海路走,过来州再穿过海威府,距离辽东的金州,只有短短数百海里路程。 天色还没蒙蒙亮的时候,在临近海域中捕鱼的渔船慢慢开回了码头,其中一艘渔船上下了几十个精壮水手,搬了大筐的鱼虾,交了很高的渔税后,又很快地雇了马车,将那些鱼虾搬上车,离开了码头。 大抵行驶了半日,经过一处水域,众人将鱼筐里的鱼扔掉,却只是薄薄一层,底下都是布包着的长形物件,那些精壮汉子,脱了水手破烂的服装,换了当地百姓的普通衣裳,一人拿了一件在手里,顿时便露了满身的精悍之气。 车子也换了普通马车,几人一辆分配坐上,最中间一辆探出只苍白的手,指甲尖尖,招了招示意继续前行。 招着的手收回去,执起了棋盘上的棋子,手的主人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袍,一双眼睛总是习惯性眯缝着,看似老眼昏花,下棋也绵软无力,每一着都要想半天。 和他对弈的人,披风面罩,遮得严严实实。 没多久,面罩人便推了棋盘,笑道:“先生高招,我力不能及。” “你是嫌我人老事慢。”老者呵呵笑道,“没办法啊,天长日久,事事审慎,走一步总要抬头看三步,再回头望三步。便成了习惯。” “那是常先生心思缜密,所以才得大王爱重。” “绣衣使主年轻忠诚,才是大王心中的爱将。”辽东王府的常公公道,“你这次报上的消息十分重要,大王才特意令我前来处理,此事一成,绣衣使主自当首功。” 绣衣使主淡声道:“公公放心。二王子在海右炼制大量渊铁武器之事,千真万确,公公今日便能将那些刀剑带回去了。” 常公公便笑了,赞道:“如此消息,绣衣使主及时报知大王,足见忠心。等武器运到,大王不知该如何欣喜呢,我便提前恭喜使主了。” 面罩人瓮声瓮气笑了一声,拱拱手,道:“忠心王事,我辈应有之义。” 常公公将棋子一颗颗收起,状似无意地道:“二王子行此大事,竟然没有报知王庭……” “许是事关重大,他怕事有不成,届时令大王失望。倒还不如将武器炼成,一并押送回去,给大王一个惊喜。” 常公公心中冷笑,面上却连连点头,“是极。那二王子瞧见我们来接应,想必也很惊喜。” 面罩人看了一眼窗外,想着后头跟着的马车里的那些炸药劲弩的杀伤性武器,心中也冷笑一声,面上却也十分诚恳地点头。 春风过帘,携来几分鱼腥气,细细嗅来,像是血腥味道。 …… 春风过帘,将渊铁武器特有的青涩生冷气味隐隐送至鼻端。 慕容端有点烦躁地回头看了一眼,渊铁实在是太沉重了,一路又不能走官道,马车行进速度有点慢。 而且辙印非常深,如果有谁要追击,很容易就能追得上。 他心中莫名不安,明明出滋阳很方便,出来州关卡的时候也很顺利,眼看离海威卫越来越近,那里也已经打好了招呼,但是隐隐总有阴霾盘旋在心头。 仿佛一回头,就能听见追兵的声音一般。 他并不知道滋阳此刻发生的事,不然只怕会更不安。 忽然队伍前头一声巨响,慕容端猛地跳起,掀帘去看。 前方是一座山岗,微微有个坡度,押车的人下车去推,那车却不知道哪里坏了,嘎吱一声车壁底部裂开,里头的武器撞破车门哗啦啦倒了下来,人们四散躲避,那车轰隆隆一路倒撞,将后头几辆车也撞退了好远,险些撞上慕容端的车。 等到慕容端前去看时,前半部分车队已经乱成一团,再去查看那肇事大车,发现大车底端不显眼处被人砸坏了几颗钉子。 慕容端觉得不妙,不敢拖延追查,下令将那些渊铁武器搬运到其他车上,弃了这车赶紧走。 然而这一耽搁,真的就听见隐隐随风传来的大片马蹄声! 后头负责望风的人策马奔来,大呼:“不好了!是登州卫所的兵追来了!就在五里外!” 慕容端震惊:“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追过来!” 急令:“来不及捡的扔了,立即走!” 随从将那些珍贵无伦的武器就地一扔,跳上马车便走。 走了不多远,又是一阵马嘶人喊,却是前方出现大坑,第一辆马车的马腿折了,马车倒下来,挡住了后面的路。 慕容端急得嘴角冒火,跳下车来,却看见前方施施然走来一群人,当先一个女子纱衣云鬓,身姿如玉树雪柳,随意往那一站,便是绝俗风姿。 那女子脸上却戴个非常不搭调的福娃娃面具,手上拿着当初慕容端给她的信物,笑道:“殿下,我来取我那四成了。” 慕容端一见这当日和自己谈判的女子,心中便涌起一阵怒意,勉强按了下来,想着身后追兵,心中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分出四成给她。” 便有四辆大车赶了出来,慕容端还殷勤地道:“看你和你的随从也没车,再送你几辆空车。” 那女子也便笑纳了。 双方交付完毕,看着女子一行人赶车离去的背影,慕容端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跟上了那个队伍。慕容端又吩咐留下几个人,将自己这里留下的车辙印子擦去一段,只留下女子那队伍的辙印。 再搬出沉下的马车,才继续上路。 他身边的幕僚低声道:“殿下,这东西给了人,万一拿不回来……” “总比我们自己被追上好。我们此刻可不能和他们纠缠耽误时辰。如果他们被追上,一番厮杀后实力损伤,届时我们可以趁机拿回一部分。如果他们运气好没被追上,我们也甩脱了追兵,正好可以追上去把东西再拿回来。”慕容端淡淡道,“她只是替我保管一段路而已。” “殿下英明!” 慕容端勾勾唇,仔细听后头的声音,果然马蹄声渐渐远了,想必已经被那支队伍给引走了。 他放下心来,继续趁夜赶路,其间经过海威卫关城,他拿出一柄旗帜对上摇了摇,片刻后,城门开了一线,一个铁甲男子走了出来,身后城门缝隙里,隐约可见无数士兵沉默伫立如铜像。 那人在慕容端身前站定,头盔的边沿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眉眼,他一挥手,那些铜像般的士兵便从城门里流水般泻出,飞快地包围了他的车队。 慕容端微微变色,对面的男子微一拱手,道:“王子殿下,该交过路费了。” 慕容端沉着脸低声道:“该给的早已送往盛都,说好了要一路放行的……” 男子没有笑意地笑了一声,“那是王子之前前来滋阳和在滋阳行事的通行费,现在交的是携带违禁物品出境的过路费。” 慕容端怒道:“你家大人如此贪婪,那日后我们又要如何精诚合作!” “正是还想着日后合作,大人才只和王子索要一半货物。”铁甲男子呵呵笑答,“我大乾的铁,大乾的水火土,大乾的路,容王子入境做这么大一笔勾当所带来的风险,再加上王子行事不密导致此事暴露带来的善后麻烦……只要王子一半,已经太厚道了啊!” 慕容端上下打量他,忽然道:“贵主人位极人臣一介文官,怎么忽然需要这些杀伐之物?莫不是……” 他语气阴恻恻的,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对方却怡然不惧,立即道:“王子何必妄自猜测。便是我主人有什么不妥,可王子做的事,就适宜被定安王知晓么?” 慕容端噎住,狠狠看了对方很久,对方并不接他目光。 然而半晌后,慕容端终于还是肩膀一塌。 形势逼人,便纵有对方把柄,对方又何尝没有自己把柄?他在滋阳私炼武器,给父王知道,便再受宠爱,也难有活路。 此刻不仅有些后悔,当初还是行事太粗疏了些,太欠缺思量了些。受人邀请来海右游玩,那么巧便逛了风波山,再那么巧便发现了山腹中空,各种神奇的洞,直到发现渊铁矿石……贪婪和野心一旦迸发,便经不住轻微的煽风点火,然后也是那么巧的,就找到了交联大员的门户,从盛都到海右,一路方便,真将这一番大事干成……到得后来,思来想去,隐隐觉得顺利得异常,但是已经骑虎难下,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今日城门之下这一番勒索,他终于明白,这一番大炼钢铁,招来各方虎狼意图瓜分,弄不好还是为人做嫁衣。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时辰耽搁不得,慕容端一咬牙,挥了挥手。 属下便让开了卫护,任由对方的兵,检查过后,将一半的马车驱赶进了侧门。 慕容端心头滴血,知道这被吞掉的一半,可不会再回到自己手中。此时想到分出去那四成,心中反而好受了些,等之后想办法拿回来,自己还不算太亏。 分了一半的那铁甲人犹不满意,嘀咕道:“怎么比预想中少。” 慕容端冷冷答:“渊铁锻造技术不成熟,损耗大。” 那人笑道:“辽东善冶炼,你们都炼不好,谁能炼好?” 慕容端不语,心想只怕你们自己不开采,特地引我来滋阳,就是看中了辽东人善于冶炼名器吧。 此时再说也无益,那人伸手一让,慕容端昂然直入。 关卡过后继续赶路,再过前方一片树林,就要进入港口。 慕容端长长吁了一口气。 树林里忽然一阵响动,一辆接一辆马车驶了出来,在路上排成一排,挡住了慕容端的去路。 慕容端连番遇见变故,早已心生燥意,二话不说便要下令冲过去。 蓦然就着些微的曙色,看见了马车上的雪地盘龙标志。 便如那捧雪当头浇下,从头到脚彻骨冰凉。 他浑身一颤,猛地滚下马来,趴伏在地,颤颤不敢言语。 马车上帘子一掀,穿着普通布鞋的常公公下了车,却并没有说话。 慕容端抬头,看清是常公公,猛地松了口气,但转瞬脸色暗沉下来。 常公公来,虽然比父王亲至要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公公微微侧弯着身子,避开慕容端的方向,笑道:“二殿下,您好啊。听说您来了海右,大王不放心,便让老奴来接您呐。” 他一眼也不看后头那些车。 慕容端从地上爬起来,笑道:“儿多谢父王关爱。只是常公公您这么一来,我想要备给父王的惊喜,可就不成了呢。” 说这话时,他默默咽下一口血。 “老奴愚钝,还请殿下解惑。”常公公依旧不变的微笑。 慕容端便指着余下的那些大车笑道:“最近我在海右寻到些好物,经营许久,才做出这一批好东西。因为身在大乾,事涉机密,为求稳妥,此事秘密进行。好容易昨日才完工,正要日夜兼程赶回辽东献给父王,不想常公公您便来了。” 说着走到大车旁,抽出一柄剑给常公公看,“您瞧。离咱们很近的海右,竟然发现了渊铁!这机会怎么能错过,我找人打通关节,好容易练出了这么些。您瞧瞧这刃口,这明光!我辽东将士若佩上这般利器,那必然如虎添翼啊!” 常公公啧啧惊叹,抚摸着那剑身爱不释手,慕容端瞟着那些马车,看那辙印便知道是空车,再看看不多的那几个护卫,慕容端道:“咱们如今还身在海右境内,并不安全,公公既然来了,我们便将东西装在公公车上,一起回吧!” 说完也不等常公公回答,一挥手,几个随从上前,飞快地把每辆马车都撩开帘子。 慕容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马车,看都是空的,眼看随从已经要撩到最后一辆马车,他已经确定这整个队伍确实没几个人,心中大定。 常公公还在欣赏那剑,慕容端忽然凑近了些,道:“渊铁所制武器,还有一个特点,公公请看——” 他忽然一拳击在剑柄上! 剑尖正冲着常公公胸腹部位,眼看要狠狠扎入—— 常公公霍然抬首,眼眸里倒映慕容端此刻狰狞面容—— 忽然一只手如刚似铁,从马车上方探下,鬼魅般出现在两人之间,那手不偏不倚点在剑身上,剑身猛地一颤,顺着常公公前襟一路划下,嗤声顺畅如流水,常公公衣袍数层齐齐破裂,人已经退开一丈。 那只钢铁般的手再一抄,将下坠的剑抄在掌中,银光在空中倒划明弧,光芒未散,剑已经搁在了慕容端的颈上。 此刻那人黑色的衣袍才悠悠落下,狰狞的银面具下一双黑眸如死水。 慕容端大喝:“上!” 他的随从纷纷拔剑冲上,却在此时,最后一辆马车帘子一掀,有人在其中咳嗽一声。 只一声咳嗽。 慕容端脸色蓦然不似人色,浑身打摆子般颤抖起来,越颤越急,衣袍簌簌。 帘子掀开。 辽东定安王那张平凡却沉静的面容,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 在海威卫关卡前三十里处,萧雪崖率领的海右都指挥使司的兵,和登州府的兵终于汇合了。 沈谧在登州兵中,他夜奔百里,去了登州,以铁慈的太女私章,调动了登州的卫所兵千人。 皇太女本就有权在全国境内任何一处卫所调动三千人以下军队。她的太女九卫也是她的私军,但是被太后阻拦了,目前还不能出京。 能出京铁慈也不敢用,太女九卫的侍卫出身京中贵族官员家庭,成分太复杂,很多时候不过是个漂亮摆设。 一路追来并不容易,因为对方显然在此地有势力很强的保护伞,很多时候不走山野,官道之上辙印众多,互相覆盖,难以分辨,中间还曾入城,更是无从寻觅。 好在渊铁有特殊气味,铁慈命人寻了品种优良的猎犬来,让那狗闻了渊铁气味,一路追寻下来,遇上了登州兵。登州兵从登州过来,路程并不比他们近,却比他们更快到达那车队曾停留的山岗下,据沈谧说,他们原本奔滋阳去,但一路上好像有人引路似的,不知不觉就被引到正确的道路上了。 铁慈一直隐隐觉得,这事情里有第三方参与,对方若即若离,似敌似友,难以猜测。但此时也不是解谜的时刻,山岗下一堆辙印,清清楚楚向西边去了。 而正前方,则是一大片凌乱的土叶,看不清痕迹。 登州卫指挥使急于在铁慈和萧雪崖面前表现,便要下令往西边追,却被铁慈拦住。 众人不解地看着她,西边的辙印如此清晰为何不追? 只有萧雪崖没有看她,他正皱眉盯着自己的黑马——原先那头极其神骏的,跟随他很多年的白马已经换了。 换的原因有点令人难以启齿。 都是丹野的报复。 小狼王自己被人揍了没关系,兄弟被揍那就没完。萧雪崖和铁慈斗嘴的时候,千军在侧,丹野什么也不说,默默等在一边,别说目下无尘的萧雪崖,连铁慈都把他忘记了,以为他带着海东青去疗伤了。结果行军到半路,丹野忽然出现,佯攻萧雪崖,在萧雪崖躲开后,强势拉走了他的马。 萧雪崖领兵的时候绝不会自己脱队,也不允许任何下属脱队,只好继续行进,只令附近官员注意发现他的马,结果不用找,在他们路经一个小镇时,在路边一个破旧肮脏的马厩里看见了萧雪崖那匹著名的“洗石”,可怜那头平日里趾高气扬,比萧雪崖还会鼻孔朝天的达延名种马,正被丹野弯刀逼着,和那马厩里一只脏兮兮的母驴进行着某些不可言说的运动。 萧家军当即傻眼,盯着平日里比自己还高贵的马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嘿咻。 萧雪崖当时的脸色比被铁慈怼了还难看一万倍。 丹野坐在驴圈上,和吊着翅膀的兄弟一起观看开车戏,弯刀打着拍子,看也不看萧雪崖,道:“沙漠男儿,鹰就是他的兄弟,就好比沙场战士,马也是妻儿。我不会杀上过战场的马泄愤,但是你怎么对我兄弟,我就怎么对你儿。” 萧雪崖:“……” 一日两次被怼到无言,在萧雪崖酷炫狂霸拽的生涯里也是第一次。 洗石发出一声羞愤至极的长嘶。 丹野站起身,弯刀拍打着屁股,指一指萧雪崖,指一指驴,“等着抱孙子吧!” …… 铁慈想到那一刻萧雪崖的神情,就觉得无比痛快,第一次对丹野生出了好感。真是可爱得紧啊! 她忍着笑,指着地上那一片混乱,道:“这明显是被破坏过的地面,从刮去的尘土深度来看,原先的地面印子应该更深。在这种时候,还要对地面做伪装,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 那自然是被追逐的人。 “他们在此处分了赃物,所以我们也要分兵了。” 萧雪崖道:“殿下请走西侧。” 从残印来看,西边那队人和车都应该少一些,相对好对付。 登州兵跟了铁慈,萧雪崖带了海右指挥使司的兵,各自分开。 铁慈顺着辙印往前追,辙印极其清晰,登州卫指挥使有些急躁,不住呼喝士兵加快脚步,倒是赤雪道:“指挥使不必着急。这渊铁太沉重了,对方行不快。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我们的追兵的。” 铁慈点点头,确实,押着如此沉重的渊铁,就算关卡开放,只要后头有大批追兵,都不可能逃得过。 天色即将蒙蒙亮的时候,她追到了一座断崖边。 气味消失了,辙印一直延伸到断崖边,铁慈顺着辙印往前走,沈谧在她身后轻呼:“……殿下!” 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沈谧顿了一顿。 他还记得在登州府得知那只私章主人信息的时候自己的震惊,到现在还觉得如在梦中。 不是没猜想过铁慈的身份,还是茅公子时候,她的气度行事便十分卓尔不群,沈谧是聪明人,因此选择了无论铁慈境遇如何,都牢牢跟在她身后。只求对方若能翻身,自己也能得见曙光。 但地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一直以为最多就是个闲散皇族而已。 真到了这个身份上,反而更加危险,沈谧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顿了一顿,还是道:“殿下,遇林莫入,遇崖也莫近啊!” “那是,”铁慈点头,“所有古代类,都逃不开落崖魔咒。” 但她还是向前走去,辙印一直延伸到崖边,看那样子,就好像马车真的从这崖上冲了下去。 发现后有追兵,跳崖自尽了? 用脚趾想也不可能。 但是必须得去看看,渊铁剑这么重,路上也没有分道的痕迹,一定就在崖下。 前方岚气弥漫,三步之内不见人影,铁慈道:“你们都留在三步外,我且去看看。” “殿下!” 铁慈一个手势便阻止了属下们的举动,论起轻功,这里没人比得过她,她不去谁去。 铁慈跪在崖边,双手扣住地面,小心翼翼探头对底下看去—— 忽然一只手从崖下伸出,猛地抓住了她的腰带! 铁慈毫不犹豫,指尖用力,咔嚓一声地面石头硬生生被她抠出一大块,她抡起石头就对那手砸去! 那手霍然放开,另一只手却紧跟而上,一把抓住了铁慈手腕,狠狠向外一抡! 一股大力涌来,呼地一声,铁慈的身子猛然悬空! 惊呼声里,半空中的铁慈大喝:“不许过来!” 同时她也紧紧抓住了那只手腕,搭上对方手腕的那一刻,霍霍连声,她的手指如藤蔓,瞬间就顺着对方手腕攀到了对方肘部,死死抓住。 下一刻那只手腕咔嚓一声,连根折断,白惨惨木茬在铁慈眼前一晃而过。 铁慈:“……” 特么的竟然是假肢! 然而此时她已经翻出了崖外,不可自控地向下坠落。 ……跳崖魔咒依旧在。 呼呼风声里,忽然脚踝一紧,被藤蔓缠上,随即她被拉近了崖壁。 她低头下望,看见深黑的崖壁和白雾之间,隐约一点青光长长的延伸出来。 铁慈猛地一探脚,脚尖落到一点硬硬窄窄的东西上。 那东西有点弹性,她落脚的同时被微微向上弹起,此刻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柄插在崖缝里的渊铁长剑。 一阵风过,浓雾破开,底下青光闪烁,竟是无数渊铁刀剑,每隔一段距离便长长短短插着,白雾滚滚向崖底啸聚,那些淡青色的刀剑在雾中一路延伸,便如崖壁之上,凭空生了一道青色天梯。 可谓奇观。 渊铁剑果然在崖下,却竟然是被一柄柄插在了崖壁上! 铁慈并没功夫欣赏这奇观,她被弹起后落下,落在下一柄刀上。然后再起,再落。 踏着这渊铁刀剑搭成的九十度阶梯,她毫不犹豫一路向崖下奔去,半空里衣袂起落飘飞,兜了一袖的霜白云岚和淡青色烟雨。而她散开的乌黑长发被猛烈的山风拉直如缎,飘展而下,没入云端。 山间背处半崖间,有人长身玉立,背靠崖壁,脚踩薄刃,于云海雪岚之前,遥望这一幕微带仙气的场景,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铁慈落下时,崖上的人惊叫着扑过来,丹霜原本要跳,直到看见这一幕,才吐出口气。 此刻才明白铁慈为什么不让她们下去,看着铁慈身形在云海青崖之间辗转飘落,美而轻松潇洒,但实则下冲之力巨大,落脚之处又窄且锋利,需要人具有极妙的轻功外,还得有极强的身体控制力,否则一不小心就撞在利刃之上割了腿。 铁慈此刻也是看似轻松,其实满身大汗,全身的血液和气力从天灵直下,贯穿全身,令精神集中,肌肉绷紧,再一路滚滚抵达至脚尖,脚尖自呼啸震耳的山风和冰冷的岚气之间精准地探寻着那一线落脚点,浑身上下像是一遍又一遍开二脉任督。 忽然间胸间一痛,仿佛有什么松动之处,经此一遍遍冲洗,彻底贯通,她猛然睁眼,眼前雾气散开,看见底下一大窝的蛇虫—— 铁慈啊地一声,重重落脚,下一瞬又是哎哟一声。 不知不觉到了底,她却因为落地太重,崴脚了。 跌落在软绵的青草地上,铁慈愕然四顾,刚才那窝蛇虫呢? 青草之下是黑土,方圆几丈之内都无蛇虫。 但铁慈凝足目力再次往自己身下看的时候,她猛地跳了起来。 一窝虫子就在自己身下钻来钻去! 跳起来再看,虫子又没了,还是青草土地。 如此几番,铁慈忽然顿了顿,她隐约明白了,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目光转到四周,面前就是野草树枝,散落的石头,青黑色的崖壁,她凝足目力仔细看那崖壁,然后看见了里面岩石的肌理。 再然后一只飞鸟经过,她看见了鸟骷髅。 透视。 她的天赋之能,竟然开启了! 虽然是天赋之能中传说最弱的一项,但铁慈已经被狂喜没顶。 有没有天赋之能,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那是一个国家,整个天下,济济万民,她和父皇从此能够立足的一生! 跳崖果然都有奇遇,狗血诚不欺我! 铁慈兴奋了一阵,又试验了几次,然后发现自己的透视之能还不熟练,集中注意力看极近距离内的东西比较容易成功。 她兴奋一会,忽然听见嗖嗖的声音,抬头一看,正见一条黑影,和她先前一样,自上而下,踩着崖壁上的剑炮弹一般冲来,却在离她还有两三丈的距离处停住,然后开始往崖上倒退,每退一步,收一柄剑。 铁慈:“……” 糟,居然还能这样断人后路。 那人动作极快,边退边收,很快收了一大把,上方吊下一条绳子,他把刀剑捆在绳子上,绳子就吊上去了。他继续往上收。 铁慈先前狂冲而下没有注意那插剑的格局,此刻才发现,那剑插的位置是一柄比一柄稍稍偏离,不知不觉已经转到了另一面崖,而她带来的人此刻还在另一边找人找工具下崖,完全看不到换个方向有人在收剑。 最下端的剑还在,对方并不打算冲到她面前,留了几柄下来,铁慈看那剑被依次收走,一跃而起,却又瞬间跌落下来——受伤的脚踝,已经撑不住再一次的剑尖渡越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一路辗转,当着她的面,不急不忙收走了所有的剑。 这头脑和行事,简直是朵奇葩。 山间雾气逶迤,那人又蒙面,她始终看不清那人的脸,用足了目力有时候看见的还是骨架,只能感觉到对方身材颀长,很是好看。那人影在淡云软雾间逐渐化为小点,最后即将消失于她视野前,忽然低头对她看来。 隔得远,但铁慈依旧感觉对方是在看自己。 她看见那人抬手,指尖似乎在唇间轻轻一按,然后十分潇洒地向她一扬,一个转身不见。 铁慈盘坐于地,愕然半晌。 这不是飞吻么? 谁会这个动作…… 半晌她再次跳了起来。 那个大海上死勒索偷东西还要和她打架的爱钱鬼! …… 这边铁慈被诱困在山崖下,登州兵下崖寻找无心再追渊铁。那边萧雪崖已经到了海威卫关卡。 关卡的门官已经不是先前接待慕容端的那位,那普通的城门小官诚惶诚恐地开了门,萧雪崖却凝视着另一个门洞。 侧门的门边有擦痕,门轴还被撞坏了一些,痕迹很新鲜。 萧雪崖拨马过去,门官神色紧张,匆匆跟了过去想要阻拦,却被萧雪崖的部下用马鞭轻轻巧巧就拨在了一边。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侧门过,关卡内还有两排房子,是给守卡士兵居住的,萧雪崖正要下令搜查,蓦然廊檐下走出一个灰衣人,冲萧雪崖作了个长长的揖。 萧雪崖一见他,浓眉便皱了起来。 那人双手奉上一封信笺,萧雪崖沉默着看完,眼睫低垂,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灰衣人垂首道:“夫人如今就在百里外青阳山清修,公子既然碰巧经过,不如这就随小人前去请安吧。夫人可是思念公子多年了。” 萧雪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屋子里有什么?” 灰衣人依旧垂着头,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多年未见,机会难得,公子依旧打算匆匆擦肩吗?” 萧雪崖又沉默,半晌道:“军务在身,恕难从命。”策马上前一步。 灰衣人侧身再拦。 “老爷有句话,着小人带给公子:公子自幼志向高远,家族亦不曾束缚公子,诸般想望,一力成全。哪怕这次您执意弃了三边重军前去东南,老爷最终还是允了。家族不求公子助力,但望公子也存下三分良心,想想自己的来处去处,莫要负了家族才是。” 他说得十分痛心恳切,萧雪崖静静听了,一边听一边向内走,最后在院子里站下,指着一排被布盖住的大车道:“里面是什么?” 那灰衣人呛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发自肺腑说了这许多,这人竟仿佛没听见。顿了顿,冷声道:“那是即将给夫人送去的补品,很多药物珍稀不能见光见风。” 萧雪崖一点头,道:“打开。” “公子!”灰衣人上前三步,厉声道,“您忘记了吗!是谁当年难产三日三夜,拼死生下了您!是谁在老爷那一堆姨娘算计下保下您,由此伤了根本!是谁不嫌弃您幼时语迟木讷,亲自教养培育您!是谁为您延请最优秀的武师,成就您今日伟业!如今她衰病多年,行将就木,远离亲族于山间休养,日夜只盼能见爱子一面。您便多年不回不问辜负深恩,总不能连她维持性命的药也要毁了吧!” 挑帘子的士兵们惶然停手,回望萧雪崖。 萧雪崖立在那里,依旧笔直如青崖,然而那般久久的伫立,恍惚里便如覆雪的崖,垂霜的树,落了满身的萧瑟。 庭院里都是他的亲信军士,都指挥使司的军队留在院子外,满院寂静若无人。 半晌之后,萧雪崖跪下,向着青阳山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如玉山倾倒,身在尘埃而不染尘埃。 他跪下的时候,满院士兵露出骇然神色,随即齐齐低头。 灰衣人在初升的日光下微微打了个寒战。 萧雪崖再次站起回身时,日光利剑般从他眉端掠过,他的目光依旧淬炼如刀锋。 他道:“打开。” 车门打开那一霎,先是落下一些药包,然后堆得太满的渊铁哗啦啦倒了一地。 萧雪崖凝视着那些刀剑,眉间掠过一丝真切的苦痛之色。 灰衣人倒不打战了,站在一地刀剑间,直直地面对着他。 一脸“你看着办吧”的随意神色。 近乎死寂的沉默里,萧雪崖一挥手,士兵们便活了,他的副将急急下令将那些马车从后院赶了出去。 一个士兵收拾了那些落地的刀剑吃力地抱在一起,走在最后的萧雪崖忽然一抬手,从那堆剑里抽出了一柄,看也不看,向后一掷。 剑在半空中出鞘,日光下青光凝练如游龙,当头向灰衣人扑下。 灰衣人骇然后退,剑夺地一声钉在他脚下。 萧雪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给你们老爷留个纪念。” “告诉他,渊铁珍贵,得这一柄,于他已是勉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贪心太过,小心天谴。” 灰衣人看着他笔挺的背影转过院门,忽然不甘心地大喊一声。 “三公子,您就是这样回报家族的吗?!” 萧雪崖停在门槛上。 一瞬间忽然想到先前铁慈朗然又微带嘲讽的笑,想到她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傀儡生的小傀儡”。想到赤雪那句“如果没有家族,您真的能一切顺利吗?” 他垂下眼睫,微带嘲意地笑了一声。 轻声道:“我此刻没有拿下你,就是对家族的最大回报。” 顿了顿,他跨出门槛。 “……也是对我自己的最大侮辱。” 第五十章 好活!赏! 慕容端抬眼看着前方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的灰线,那是追兵马蹄扬起的烟尘,铺天盖地,向一条灰龙转眼便要卷至。 他心底一片冰凉,胸口却又燃烧着炽烈的火。那火烧得他全身筋骨紧缩,天灵盖都在蹦蹦作响。 千辛万苦炼得渊铁武器,以为从此自己便有了充足的底气,然而一路上,拦截、打劫、追兵、常公公忽然出现逼得自己不得不献上一切,想要杀了常公公救回自己的东西,结果父王居然黄雀在后。 是他蠢,忘记了父王的性子,这般重大的事务,便是常公公,他也不会信的。 一遭遭的打击便如将他在油锅里炼了一遭又一遭,看见父王的那一刻,他便失去了最后抵抗的勇气,满身冷汗伏倒尘埃,犹自挣扎着为自己再辩一回,不承认那一刻是想杀人。 本来是临死前的胡乱挣扎,没想到父王竟然似乎信了,并没有怒目呵斥,也没有拿下他,反而还勉励了他几句,命他断后,然后自己带着人和武器走了。 慕容端庆幸自己留得一命,当时欢喜地留了下来,此刻看见前方那卷地而来的巨龙,才知道惩戒已经开始了。 在追兵之前,父王把他抛了出去当盾牌争取时间。 但是这盾牌,他不能不当,这是他能为自己挣扎出的最后一线生机。 慕容端狠狠抹一把额头磕头磕出来的血,发誓只要自己能活下来,那个打劫走四成的家伙,还有揭破苍生塔秘密的那个人,他统统要他们死! 他的一个护卫上前来,道:“殿下,您走吧!想办法先回辽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着开始脱自己的衣裳递给他。 “不……我怎么能让你替我死!” “殿下,您活着,我们的家小才有人照顾!以后的事,就拜托您了!” 慕容端热泪盈眶,“好兄弟!只要我还留一口气,就绝不会亏待你的家小!” 他飞快地脱了衣裳,和侍卫互换,却将渊铁短剑藏在了衣襟里。甚至还提醒侍卫不要忘记学他的姿态声音。 然后他跳入旁边的树林,找到了一个树洞,将里头的小兽赶了出去,自己蹲在臭烘烘的树洞里。 马蹄声泼风般冲来,假王子带着剩下的随从,挡在了必经之路上。 烟尘破开,一骑黑马白衣银甲驰出风烟,假王子擒贼先擒王,大喝一声迎上前去。 马背上探下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一把就拎起了那个假王子,萧雪崖略一端详那人,看了看他沾灰的额头,再看看那些被破坏的马车,随手就把他往后一扔,道:“东西被截走了,不要在此浪费时间!” 他身后的士兵枪尖齐齐一竖,被扔起还没落下的人,瞬间在枪尖上被穿成了刺猬。 慕容端在树林里遥遥看见,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也被戳了无数个透明的洞。 他打个冷战,没想到登州兵竟然这么厉害,自己的精锐手下,在对方手里一个回合都没撑下来,也无法将对方的脚步延缓一刻。 他飞快地拖过一丛枯干的灌木,挡在树洞之前。 萧雪崖的副将上前来,问:“将军如何知道东西又辗转人手?” “东西若在手,定然只想快走,绝不会留下来和大军顽抗,这些明显是留下来拖延时间的。那些渊铁,被更高位的人截走了,”萧雪崖淡淡道,“他们额头都有灰,那是重重磕头留下的痕迹,他们遇见了更强力的人物,不得不将辛苦炼制的宝贝双手奉上,甚至不敢违抗对方要求断后的命令……如果在此炼制武器的真的是辽东二王子,那能将他压服至此的人物……我猜,定安王来了。” 他仅凭一个额头印便推测了这许多,副将却更震惊于最后一个推测,“怎么会!” “追上便知。” “将军……” “嗯?” “如果真是定安王,那此事就复杂了……定安王目前还是大乾的超品亲王,身份贵重,便是朝廷也得好生尊敬着,而且他掌辽东一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就这么追上去,先不说是否有权处置了他,便是抓着他私运渊铁,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将辽东王捉拿下狱?那天下立即就要乱了!这责任,我们怎么担得起!” “怎么处置出境越界的辽东王是朝廷的事,不令一刀一剑流入辽东,是我们的事。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成。” “难道我们还要和辽东王刀兵相见?” “有何不可?”风将萧雪崖的披风扯直,他的声音也直直的毫无温度,“我是将领,将领的职责便是守卫脚下的土地,不令我一土一物被人所掠,也不令任何野心者涉足我一土一物。伸左足砍左足,伸右足砍右足,砍到他痛他怕,砍到他见我山河再烂漫,也不敢伸头探看!” …… 铁慈在山崖间走了一阵,转过一面崖壁,果然看见慢吞吞攀崖而下的士兵和点燃的火把。 那混账用马车印子把她诱到崖边,又把她拽下崖,渊铁剑插在崖壁上,再当着她的面倒退着收走,如此,剑也收回了,人也困住了,登州兵为了救她也被拖延住了,他便可以从容带剑离开。 绝。 这崖壁藏剑,上下自如的招。 也真狠。 那一把把她拽下去的决断。 铁慈掏出火折子,蓬地一下点燃了一大片枯草,火头燃起,上头的人终于看见了,爬得最快的丹霜招手。 铁慈大喝:“你下来就行了!叫士兵们全数退回,翻过这个山头,向西边继续追击!” 她才不会让自己成为累赘,登州兵该干嘛干嘛去。 只是方才那家伙翻越山壁,着实要比登州兵翻越山头要快捷得多,估计登州这些慢吞吞的兵,很难追上了。 自己扭伤了脚,也没插壁如泥的渊铁剑,没法渡越那一片九十度的崖壁,只能从崖底走,看能不能找到路出去。 铁慈折了根树枝,顺着唯一的路向前走,丹霜很快从后头追了上来,扶住了她。 铁慈很狼狈,却笑眯眯的,不住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飞鸟,看看虫子,看看丹霜的……骨架。 走了好一阵子,日头升高,道路渐窄,渐渐听到海浪的声音,前方两道山壁间惊涛拍岸,竟是到了海边。 铁慈爬上礁石,发现不远处竟然就是海威港口了。 从路程计算,她竟然误打误撞,走了最短的一条路。 港口每日都有很多船进出,铁慈算着时辰,对方如果还没离开海威,现在很可能就在那批船当中。 她决定游近一点试试。 她开始脱衣服,里头是一件紧身短打,材质滑滑的,是师傅给的装备。 她自幼裹胸,裹胸之外,身上还有一层假皮,脱了衣服也不会露馅那种。师傅以前经常和她吐槽,说什么电视剧里女扮男装都是当观众傻子,好像束个头发所有人就自动瞎,看不见那高耸胸脯细腰丰臀和扭捏姿态,真正的扮男人就得由内而外,首先得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男人,老子最吊,老子最帅;其次是语言姿态身形步态统统都得调整,那简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非经年日久不能得其精髓。 铁慈于这一门学习算是优秀,每次看见身材曼妙的美人都会情不自禁吹口哨。 她水性也给师傅调教得很好,用师傅的话来说,宫斗剧百分之百有推人下水情节,百分之八十被推下水的都被夺了舍,用网文经典简介来说就是“她睁开眼,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什么的,如果她不想有朝一日也来这么一着,那么练好水性就是居家旅行宫斗反击的必备良药。谁想推我下水,我在水里揍她。 丹霜有些忧虑,毕竟铁慈伤势未愈。但她从来干扰不了铁慈的决定,只能皱眉跟着铁慈滑入海水中。 好在铁慈在海水中行动更加流畅,海水的流动使她不费力气便可以游出很远,她打算绕着那些船转一圈,谁的船吃水最重就最可疑。 快要接近港口的地方,岸边一大片沙滩和礁石,铁慈在礁石间穿行,忽然看见了一根长长的线。 有人在岸边钓鱼。 铁慈抬手,透过摇曳的水波,隐约看见岸边礁石上,一个男子躺着晒太阳,穿得很是清凉,日光下袒露着柔韧的腰肢修长的腿和八块漂亮的腹肌。肌肤却不是海边人常有的黑红色,玉一般的莹莹生光。 他闲闲躺在礁石上,钓竿随意地插在腰间,手肘压眼挡着太阳,像是睡着了。 铁慈看见那鱼线上什么都没有,鱼饵好像已经被鱼给偷吃掉了。 这时候海钓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时辰好像有点太早,铁慈心中起了疑惑,游过去的时候,就顺手把对方鱼钩往旁边经过的一条大鱼嘴里一插。 钓竿迅速弹起,啪地一声挑断了那家伙裤腰带,那人唰一下跳起,在他裤子落下之前,铁慈轻巧地游了过去。 不管这人是否真的钓客,总要找点事给他做才好。 但游不了多远,忽觉腰间一紧,下一刻一股巨力袭来,她哗啦一声破水而出,耳边一声欢喜的笑声,“哟,一条美人鱼!” 谁? 孤吗? 铁慈抹一把脸上的水,低头下看,腰间腰带被一根鱼钩勾住,鱼钩上方是绷得弯弯的居然还没断的钓竿,钓竿握在那海钓男子的手中,他正仰着脸,很是满意地打量着他今早的“渔获”。 此刻铁慈终于看清这人身材修长,几分眼熟,脸上还戴着面具,面具就是一个大白平板,左边写着“老王钓鱼”,右边写着“愿者上钩”。 铁慈:“……” 而那个钓人的混账还拉着钓竿,问她:“煎炒烹煮炸,喜欢哪种,自己选?” 铁慈呵呵一笑,一把抓住鱼钩,捏巴成一团废铁,趁着这一刻下落之势,顺势往下一扯。 “我喜欢水煮老王!” 她用了十分力气,对方所立礁石又湿滑,噗通一声,瞬间给扯下了水。 他一下水,铁慈就扑过去,手中钓线往他身上一套,对面丹霜抓住了钓竿,两人飞快转了一个圈,瞬间就把那家伙给绑了个严实。 铁慈牵着他往岸边游,准备找个礁石缝把他一塞,让他好好经受一下海水的洗礼,保证脑袋露在水面之上就行。 谁知道还没游多远,前方忽然咻咻连声,无数火光如流星越过天际,射入一艘正在启航的中等船只中,顿时赤火升腾,巨帆如火幕耀亮了半边天空。 铁慈一怔。 谁这么凶悍? 港口无数商船民船,这样出手,不怕殃及无辜吗? 港口本就船多,那船受到攻击行驶慌乱,船头一歪,撞上了另外一艘大船,轰然一声巨响,海面动荡,巨浪推迭,连铁慈这里都受到波及,手里搡着那男子往前一冲,眼看就要撞到礁石,铁慈连忙松手,对方却在此时猛地蹿起,双腿一绞,绞住她双腿,腰一弹,如一条反跃于水上的白鲨一般,瞬间便将她绞进了水底! 这刹那间天地变换,海水倒灌,铁慈居然还在心底赞了一句“好腰力!” 那人把她绞进水下,腿一蹬就要把她蹬进前方一团簇簇的水草中,大抵是要以牙还牙,你绑我礁石,我塞你水草。 这要被困住了,一时半刻决不能脱身。铁慈猛地一个翻身,竟然在水底带着对方偌大的身躯一个翻滚,对方被她带着转了一百八十度,两人正面朝面,百忙中那人居然还指了指她的腰,做了个夸赞的手势。 互夸腰好也不忘记打架,铁慈翻一个白眼又扑了过去。丹霜水性不如两人,目瞪口呆地扶着礁石底部,看着两个浪里小白龙,如滚筒洗衣机一般翻翻滚滚。 忽然上头水波震动,两人同时一个正蹬蹬向对方,水底无声响,只见水流波动,整片海水都似乎动荡起来,水草断裂,珊瑚粉碎,大鱼慌乱逃窜,小鱼小虾遭殃,海水里翻腾得什么都看不清,丹霜加不进战团,正焦灼着要冒险扑入,忽见海水中一前一后利剑般蹿出来两条人影,这回两人像是要比拼水性一般,拼命向港口方向游去,丹霜回头一看,便见那艘中了火箭的大船正在慢慢下沉,刚那片水面忙忙碌碌,倾倒的大船旁有人放下小船正要上船,岸边却已经有本地官兵下船追击。 铁慈感觉到那边一定发生了极其要紧的事,可能已经拦截下运武器的船,顿时顾不上和对方缠斗,咻咻地往那边游。无意中一转头,却发现不远处一个脑袋浮浮沉沉,速度绝不比她慢,竟然也是往那个方向的。 他也是去凑那场热闹的?所以故意在附近海钓?他是谁? 铁慈隐约想起当初从地下出洞至风波山,见到的对她和丹野出手的黑衣人,以及先前用马车诱困她下崖的黑衣人,还有海上讨酒勒索的船主,虽然前后声音有些不一致,但是身形却是相似的。 但她不确定是不是眼前这个,毕竟这个是脱了衣服的。她在争渡中还不忘记欣赏一下对方的身材肌肤,玉一般的光滑润洁,却有着石一般的质感,肌肉紧致,线条流畅,处处令人感觉到其间蕴藏的力度,却又绝不虬结,破开海水便如牙刀裁碧缎,哧地一声,直抵而下。 她忍不住又吹一声口哨。 那人转头看她,脸上的老王钓鱼竟然还没掉,眼部的两个洞口里眸光似有笑意。 铁慈吹完口哨便一个猛地扎进水底,最后一段路她要冲刺,要比这个家伙更快! 她心无旁骛一路游去,看到有船时,哗啦一声露出水面,唰地一下跳上一艘正在拼命转向的渔船,吓了那船上人一跳。 铁慈一个纵身,又到了另一艘船上,她以船只为跳板,在海面上接连纵跃,接近着那艘起火的船。 船与船之间距离不小,她如流星掷如弹丸弹射,在碧海高帆之间起落,飞越的身形镀着晨间琉璃色的日光,所有船只上的人都仰头看她,目眩神迷。 萧雪崖立在岸边,正准备登船追击,蓦然看见一条人影自海底游龙般蹿出,纵横自如于各家船只之上,一手轻功既飒又妙,他不自主目光追随,几乎看得忘却自己身处何地。 隐约听说过皇太女武艺不低,当时心中还想不过是侍卫相让吹捧夸大罢了,一介女子,身处深宫,能练出什么绝技来?这一对无用父女,又何必如此恋权,强撑着占了那高位,置自己于险地?倒不如早些禅位,还朝局清明,也好让朝中那些整日忙于钻营站队分析局势的文臣,早日抽出精力好好筹算这百姓民生,军需国土。 此刻瞧着,别的不提,无用废物几个字,倒是再也说不出口。 他身边副将道:“将军,皇太女如今看来,颇有些不凡。” 萧雪崖淡淡道:“仅有蛮力武艺而已。” “将军还是坚持原来想法吗?” “皇权博弈,靠的可不是武力。铁氏和萧氏争权一日未休,大乾便一日不能安枕,开疆拓土,尽灭强虏,都是泡影。”萧雪崖冷冷道,“届时文臣武将,都是罪人。” “标下倒是觉得将军有些强人所难。”副将跟随他多年,敢说几句真心话,笑道,“皇权争夺,牵扯极大。铁氏皇族让出皇位,焉能活命?” “我自会保他们周全。” 空中,铁慈犹在跳格子,跳得心中畅快,心想这回可赢了那个王八蛋了。猛一转头,却看见水面之上,有一条人影如箭一般踏浪而来,此刻正在涨潮,潮水自远海奔来,起初还是一条白线,渐渐越垒越高,如滚雪球般雪花飞溅,渐成巨墙,轰然推来,而他就在海水巨墙的雪白顶端,脚下薄薄一块板,周身簇拥的雪浪便如蓝底白边的阔大长披,下一瞬披风同黑发齐扬,他自浪尖滑下,带着那一霎远海的风和长空的电。 那一刻铁慈正越过一艘大船升起的帆,头顶湛蓝的天身后雪白的帆,对面男子犹在浪头之巅,两人都在自己的最高点再次相遇,彼此目光交汇—— 对方忽然唇角一翘,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惜潮声如千军万马厮杀,根本听不见。 不外乎是嘲笑。自己蹦再高,也没他快。 铁慈眼神自对方脚下板上一扫而过。手指一弹,什么东西穿越海浪,亮光一闪,隐约铿然一声,跌落在对方锁骨上。 稳稳停住了。 铁慈一笑,也说了一句什么。 下一瞬她落向了下一艘船,而对方也滑至潮头之下。 滑至潮头下溜出老远,男子才从锁骨上,拈起那东西,是一枚铜板。 他望着铁慈起落的身影。 方才的唇语,他读懂了。 “好活!赏!” …… 铁慈在奔行中,心想师傅提过的滑板冲浪,如今可算见着了。如今大乾也不是没有类似冲浪的运动,江州塘江每年涨潮都是盛会,会有竞舟弄潮,弄潮就是像冲浪一样,于潮间踏浪起伏,手把红旗旗不湿。又有水上踏木,水上戏傀儡等等水百戏,但那是在南方,那里的人自小戏水,犹自要百里挑一才能找出如此人才,如今在这北方看见,倒是稀奇,而且对方脚下的板,设计得十分讲究,非常人所能制,也非常人所能驾驭。 一抬头看见岸边已经被都指挥使司的兵包围了,一部分显然是海威卫的水军也被士兵们看守着。岸边放下了许多小船,而萧雪崖正在上其中一艘船,有人跟在他身边似乎要劝阻,萧雪崖理也不理上了船,刚站上甲板,就微微一晃,但他立即稳住了。 铁慈皱眉,没想到萧雪崖竟然是个旱鸭子。不过也不奇怪,他多年驻守沙漠,哪里见过水。这样的人竟然一力要去东南整水军,可真是偏要和自己对着干了。 她一转头,看见前方起火的船下,有人放下救生的小船,几个人扶着一中年男子匆匆坐在船上。 铁慈眼眸一缩。 她见过三藩和邻国各主的画像。这是辽东定安王! 周文畅虽然咬牙闭嘴不言,暂时还没确定海右和朝中谁授意了他,但李尧已经交代了和他勾结的是辽东二王子慕容端,铁慈原以为能看见慕容端,不想却看见了定安王。 传闻里定安王最钟爱老二,这是亲自来接他了? 王族有这么温情吗? 铁慈终于明白萧雪崖为何不顾波及无辜商船也要围杀了,他这是看见定安王,立即燃烧了熊熊战魂了啊。 铁慈却不能随心所欲,一边猛地入水向那船追去,一边心中快速思量怎样处置才最稳妥且利益最大化。 下一次冒头时,她离那船已经只有五丈远。 她一抬手,一直缠在腰间的玉笔弹出,白蛇一般在海面上一伸,笔尖“咻”地一声,弹出一枚极细的三棱刺,刺透海风,射向救生船身。 没有射人,她要生擒定安王! 却在同时,崩地一声震响,身后海水和空气都似乎在震动,铁慈回头,就见一支雪白的箭,低低擦着水面射来,所经之处海水被劲风带起,矗立如蓝色水墙,日光凝射在箭尖仿佛点燃那森冷钢铁,爆出一片刺眼星花,铁慈猛地向水里一扎,感觉头顶烈风过,隔着朦胧水面,看见那箭已经将要抵达定安王后心! 她脑海中一瞬间掠过无数定安王暴毙后的维稳方案。 下一刻砰一声,那救生船忽然翻倒,船上人全部跌落水中,夺地一声,那白箭钉在船底上,船底立刻四分五裂! 铁慈一探头,看见船翻处一条水线飞快地向前,那速度惊人。 铁慈毫不犹豫追了上去,水下看见大船倾覆,无数的渊铁刀剑从裂开的底舱缓缓倾落,很多刀剑沉入海底之前脱离了剑鞘,锋利的刃口将经过的水底生物纷纷切割,鲜血一股股弥漫在海水中,这一片海水很快变成血海,铁慈的视野一片通红。 这时候铁慈再游,一来看不清方向,二来撞上渊铁刀剑自己也就步了鱼的下场,她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出水,一脚蹬上旁边沉船的船身,几个起落,就到了甲板上。 然后就看见前方远远一叶小舟,有人正将一人扶到小舟上,日光照射看不清人脸,依稀是那个方才和她打架的家伙。 沉船本来就是辽东接应定安王的船,上头什么武器都有,铁慈顺手取了一张弓,张弓搭箭,弓成满月。 皇太女武艺水准如何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她的箭术人人都知,十二岁时皇城一箭差点射掉追求者子孙根的战绩,最偏远地区的老妪都耳熟能详。 此刻她出箭,箭起风雷之声,明明是最普通的箭,远比不上萧雪崖雪弓银箭,却也飚射海上,激起丈许风浪,像要把日头都射碎。 这一回,箭尖向着那海钓的家伙。 就在那一瞬,她的箭刚刚离弦,就看见那家伙拳头放在身后,猛地一拳,咔嚓一声。 船底裂开的那一瞬间,她的箭也呼啸而至,看起来就像船是她射裂一样。 而他已经趁着身子一沉的功夫,一把抓住定安王头发,带着他一个侧身,又滚到了水里。 箭尖本来已经已经擦着他头顶掠过,他却在那时将肩膀一抬,将肩膀送上了箭尖,擦出一溜血花,喷了定安王一头。 然后定安王被他按着脑袋沉入水下,一条水线飞速向前一段,两人再次湿淋淋冒出头来,那海钓的家伙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依旧揪着定安王头发。 铁慈瞧着,嘴角一抽。 这架势,不像是救人,倒像趁机泄恨来着。 苦肉计,市恩计。 明明可以躲过,偏要借着她的箭,毁船,受伤,演了一幕“拼死救主”的大戏。 自己倒无意中成了他这幕大戏中的丑角。 也许不仅仅是自己,慕容端,李尧,萧雪崖……都是他这幕戏的配角。 什么玩意。 救人都救得这么不纯粹。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救驾有功”,甚至可能还拿到了一部分的渊铁武器。 这场风波中,他才是最大赢家。 铁慈缓缓放下弓箭。 射程太远,海上浮沉,对方计策已成,是不会给她再射着了。 她侧头看了看乱糟糟的港口,船散开需要时辰,萧雪崖在指挥军船下水,但是很明显,来不及追上了。 再抬头时,前方日头浑圆一轮,海水波光粼粼,对方在粼粼波光中只剩下一个剪影,恍惚中回头,铁慈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见对方单手拿断了的箭杆当簪子,把头发三绕两绕束了起来,然后遥遥抬手点唇,弹开。 赫然又是一个飞吻手势。 铁慈:“……” 半晌,她慢慢地,面无表情地,竖起了中指。 对方眼神奇佳,遥遥地也看见了,一边继续努力游,一边将头上箭杆竖起来,日头光影下,头上那直直长长正中间的一条,也像一根巨大的竖起的中指。 铁慈:“……!!!” …… 底下军船在射箭,箭都远远落在那人身后,远处有隐约船影,那家伙显然还有船只接应。 铁慈一边收回手指,把手指掰得咔吧咔吧响,一边想大乾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厉害的混账? 天下混账,焉能不尽入孤帐中? 决定了,一定要阉了,送回瑞祥殿,和小虫子做姐妹。 身后脚步声响,却是萧雪崖也上了沉船,铁慈没回头。 萧雪崖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远方的船影,沉声道:“我已令海威卫水军守备下令追击和封锁,同时我的士兵已经下水捞剑。” 按说铁慈在这里,就该铁慈下令,萧雪崖却连请示她的意思都没有,语气硬邦邦的像命令。但铁慈知道这家伙独断专行惯了,脑海中根本没有尊重她这个皇太女的意识,或者他此刻来说一声,就算是对她最大的尊重了。 铁慈笑一声,回过头来,“海威卫的人还能用?” 萧雪崖脸色难看,没有说话,船在慢慢歪斜,铁慈却站立如松,萧雪崖站在她身边,身躯也是笔挺,握成拳的手靠在栏杆边缘,微微颤抖,却努力不去碰栏杆。 铁慈上下看他一眼,又道:“晕船?” 萧雪崖冷漠地转开眼。 铁慈忽然一指太阳,道:“看!” 萧雪崖一偏头,被那灿烂的日光一射,头一晕,脚一软,一偏脑袋,哇地一下吐了铁慈一肩。 铁慈:“……” 失算了。 只想趁机整治一下这个装逼狂,没想到把自己给整了进去。 萧雪崖吐完,猛然抬头,对上铁慈神情,不自在地转开眼,退后一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冷白皮上,渐渐晕开浅浅的红。 铁慈先前穿的是下水衣裳,上船后顺手抓了件水手的衣裳披在身上,此刻被吐了一肩,便要将水手衣裳脱下来,忽然停了手,看萧雪崖。 萧雪崖还没反应过来,笔直站着不动。 铁慈挑眉。 萧雪崖目光掠过她雪白的颈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退了一大步,这回颊边的淡红颜色更深了几分,声音直直地道:“我去部署打捞事宜!”转身就走。 快走几步到了船舷边,他又顿住,半晌,背对她轻声道:“抱歉。” 铁慈将衣裳顺手扔了,淡淡道:“这种小事,倒不必了。” 言下之意,该道歉的不是这个。 萧雪崖没说话,一步步下去了。铁慈也不和他计较,下了沉船,丹霜迎上来,已经给她拿来了自己的衣裳。 铁慈踏上岸边的时候,只觉得双腿一软,长时间的追逐,游泳和争斗,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 然而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海边打捞出的堆成山的渊铁武器,萧雪崖截回的几大车武器停在一边,黑压压的士兵们忙碌地清点,李尧和周文畅关在囚车里,海威卫海威关的官员被远远看守着,而近处,萧雪崖沈谧连同都指挥使司,海威卫本地官员,齐齐躬下身来。 铁慈慢慢站定了身子,仰起脸来。 晨间的日光温暖地洒在鼻尖,她微微一笑。 …… 这边铁慈尘埃落定,那边某人还在逃亡。 一艘不大的船靠近来,船上垂下绳索,先后将定安王,常公公,始终披着披风面罩的绣衣使主,以及还剩下的两个护卫都接了上去。 最后上来的是救人的那位,定安王虽然狼狈得很,但神色很镇定,并不肯立即进入船舱,立在船舷边,紧紧盯着那人。 男子抬手脱下他那老王钓鱼的面具,脱的时候小手指微微用力,勾下面具下另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一起扔掉,现出的那张脸,神清骨秀,颜如舜华。 定安王十分诧异,“……十八?” 慕容翊便微微笑了,“父王。” “你怎么会在这里?”定安王狐疑地四面看看,脚下不动声色地往舱壁移了移。 绣衣使主和常公公也不动声色地往他前面移了移。 慕容翊却好像没看见,依旧一脸孺慕地看着定安王,道:“父王,我被送往盛都和亲,到了盛都却听说皇太女出宫历练了,一两年也不得回来。我在那盛都呆着无趣,便偷偷跑了回来,今日本来是赶海想摸些有趣玩意带回去的,不想却看见了海右的兵,还看见了甲板上的常公公,我便知道父王在这里……” 定安王听见“和亲”,也有些不自在,却没说什么,想着这条路确实是盛都回辽东最近的路,也算解了几分疑惑。再回头看看船上也没几个人,他是知道这个儿子没什么机会发展势力,心下稍安。 他用有些新鲜的目光看着慕容翊,一直以来,他知道这个儿子挺聪明的,但是儿子太多,聪明的也不少,而这个孩子自幼男扮女装,给他娘带坏了性子,辽东基业不适合这样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多关注,然而今日被救。看这孩子不卑不亢的从容,救人时机也把握得极好,听常公公说,也是他派人先上船,提醒他们如果被袭击就撞旁边民船,如此智慧能力,倒显得他往日太过忽视这个儿子了。 定安王本来心绪不佳。奔波一趟,名器得而复失。还遭受了最宠爱的儿子的背叛,自己也险些栽在了这里,任谁都不会愉快。便是慕容翊的极佳表现,也不能够安慰,当下便淡淡道:“如此,你便退下吧。” 常公公一直低着头,听见这句心下叹一声。慕容翊却好像完全没察觉父亲的冷淡和防备,忽然双手向前,变戏法般捧出了一柄薄剑。 那剑已经没了剑鞘,似一泓碧水般在他雪白的掌心闪耀。定安王惊得退后一步,下意识就去拔腰后的刀。 绣衣使主已经拦在他身前,黑刀一横。 定安王满意地看了绣衣使主一眼。 然而和他想得不一样,慕容翊只是将剑恭恭敬敬高举过头,道:“父王,儿子下水时,在坠落的诸剑中,看见此剑光亮不同寻常,所过之处水草成粉,特意携来,献给父王。聊慰父王失剑之苦。” 绣衣使主仔细看那剑,脱口赞道:“好剑!” 确实好剑,定安王也看出那剑比寻常渊铁武器更胜几分。他取过剑,发现剑身柔软,可围在腰上,竟还是难得的腰剑。 他拿到渊铁武器后也曾选了好的佩戴在身上,但武器众多时间紧迫也没来得及细选,之前大海逃生剑也遗失了,此刻得此剑,顿觉安慰。神色松动许多。 又想慕容翊好眼力,落剑无数,又在海中,竟然能在那种情境下选到最好的一把。 常公公打量着慕容翊,想看看他是否会有不满——他父王对好剑比对他在意得多。 然而慕容翊如此平静,让他看不出任何情绪,常公公悄悄垂下眼。 定安王将剑握在手中,感受那寒气薄透,心间安定许多。再看向慕容翊时,他犹豫了一下,道:“一起进去吧。” 这态度又近了一分,慕容翊却道:“父王,先前追逐咱们的好像是萧雪崖,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人性子凶厉固执不近人情是出名的,他敢对父王下杀手,就敢一路死咬着不放,儿子得另划一艘小船,帮您引开追兵。” 说完他躬身,毫不留恋地下了底舱,片刻后备用船从底舱驶出,他带着两个护卫离开了。 定安王又一次感到了意外,目光触及慕容翊肩头还没包扎的伤口,心中一动,道:“你要小心。” “多谢父王,我省得。” 小船划开去,定安王把着船舷,沉默一会又道:“你若真不愿成为那太女夫,回头为父想法子替你向朝廷请求退婚。” 常公公诧异地看他一眼。 慕容翊回过头来,笑颜生花。 “多谢父王!” 第五十一章 你亲亲便不痛了 将渊铁武器暂时押送回滋阳,李尧等人就地看押,没有用来州的兵,萧雪崖直接指派了登州卫所和自己的兵联合负责看守,海右布政使还在赶来的路上,铁慈却已经病倒了。 重伤之后没能及时休养,之后上天入地下海的折腾不休,铁打的汉子都禁不住,当天晚上铁慈就发起了高烧。 铁慈于灼热和寒冷的交界处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感觉到温热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在身上,想必是赤雪在给她物理降温。有时候她也会听见外头的动静,比如有人好像不断探头进来,问:“她怎么样了?死了没有?”然后丹霜就会把门或者窗重重关上。 春夜的风吹进来,在眯缝的视线里,也有看见一个影子,倒映在花窗上,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仿佛在询问她的病情,风将语声吹碎,细雨般掠窗过帘,飘入耳中时辨不清字眼,她又模模糊糊睡去。 下一次又被金铁交击的细声惊醒,那声音叮叮响得极其规律,让她想到笔直的身形,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行走间白衣银甲和腰后的剑鞘轻微相撞,极其有节奏又令人警醒。 她却没有醒来,只迷糊地想,萧雪崖过来干嘛,看她如何狼狈吗?随即又沉沉睡去。 屋子里只有赤雪丹霜在,院子外守着重兵,却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这是萧雪崖的命令。 目前除了本地几位官员,普通士兵和衙门执事并不知道铁慈的身份,这是容溥的意思。 院子里围了一大圈的大夫,几乎是本地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容溥坐在石桌旁,听着大夫们的诊疗意见,亲自查看添减药方。 他的随从在一边有点惊异地看着,心想少爷一手好医术,却从不轻易露于人前,如今怎么亲自出手了? 大夫多,各抒己见,有的说有湿有郁有虚有热,之前误用附片桂枝,建议用附片的则反唇相讥,称病人明明是阳虚内火。有人说泽术麋衔散最宜,有人说此散不利于积聚之症……七嘴八舌吵成一团,难为容溥听得清晰,不急不乱,慢慢地写着,眉宇间总像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门被撞开,丹野揪了一人进来,那人给他拽得歪歪斜斜,不住责骂,丹野就一手握住他的嘴,对容溥道:“我瞧你神情,这些大夫都不中用模样,我在街上问了个好的,给捉来了。” 他放开手,那大夫立即大骂:“狂徒!狂徒!”转身就走。 却被一只大鸟给一步步逼了回来。 海东青一张鸟脸,写满了不情愿,却仍旧听好兄弟的话,把大夫一步步逼到了内室。大夫恨恨掀帘进去了。 过了一会,大夫又摔帘出来,怒声道:“不过寻常起热罢了,做甚要劳动老夫!” 院子里两人才松一口气,却听大夫道:“不用开药!烧很快会退,人迟早要死,不要浪费老夫的药!” 容溥皱眉起身,丹野跃过去挡住大夫,道:“老货,你说什么?且说清楚!” “她大穴暗锁,却又逆行冲穴,周身气血倒换,此刻看来无恙,说不定还有进益,天长日久,进益愈多,逆流愈急,迟早血逆而亡。” “拿药来!” “没有药。既然已经锁住,一生不开也就罢了。一旦开了,便不能再回归正途。”大夫冷笑一声,抓过桌上备好的诊金,绕过丹野匆匆离开,“药医不死人。这种,老夫无能!” 丹野愣了半晌。容溥便起身,回到屋子里给铁慈把了脉,片刻之后回来,那种思索表情又来了。 丹野:“怎么样?” “仔细把来,脉象是有些异常。但殿下气血充足,经脉坚实,绝无气血倒换之说。再说我虽不习武,也知各家武学脉经不一样,既然无从得知脉经顺序,何来正流逆行之说?这人显然哗众取宠。”容溥道:“此人你从何处寻来?” “我在街上听见几个大娘谈及他,说他善于做法,一把香灰治好了她的头痛病。” 容溥:“……” 半晌他咳嗽一声,摇摇头,又去看药方了。 丹野却像深信不疑,向铁慈屋子看了一眼又一眼,容溥淡淡道:“狼主无需担忧,太女体质强健。” “那这个……” “这种,一张巧嘴唬世人,一把香灰治百病。民间多称高人,我等统称为骗子。” 丹野,“……” 有随从把之前捡好的药拿来,容溥打开药包,亲自检查。丹野看不懂,却也坐在桌上倾身过去看,看也罢了,还要伸手拨弄,道:“你今日这般殷勤,我瞧着不大妥当,你莫不是想要暗害了她吧?” 容溥头也不抬,淡淡道:“狼主谦虚了,论起殷勤,我不如狼主多矣。万万想不到,狼主对于父亲未来的妾,也能如此关切。可见传言不虚。” 丹野最听不得那个“传言”,眉毛一挑,骂一声,“最恶南人阴阳怪气!”想了想又嗤笑,“谁关切她了?不过总不能令父亲的妾死了呗。” “这话狼主还是少说为好。”容溥头也不抬地看药方,“于情于理,于尊于卑,于狼主内心,这话都当不得真,那又何必再三提及徒惹笑话。” “你又是我肚子里的沙虫,知道我当不当真?”丹野斜睨他。 容溥不避让,“我但愿狼主什么都别当真。” 两人对视,空气中隐有火花。 半晌丹野稍稍后退,却是松松筋骨,唇角斜挂一抹笑,“读书人就是这般不说人话。你容溥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们盛都对皇太女日常怎般看待,你当我不晓得?你这番殷勤,还不知道搀多少坏水!” 原以为这人必定要反唇相讥,不想容溥却沉默了,丹野有点诧异地看他,半晌才听他道:“皇城的人原本为名利得失遮眼,不见真人……我也是那样的。” “现在呢?” 容溥欲言又止,一瞬间他的神情很是复杂,有些黯然,有些犹豫,有些怜惜,有些无奈,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道:“你说的对。有人想她太简单,有人却又想她太复杂。而其实她和谁都不同。权欲或者情爱,谁也不能强加于她……或许我不该太过自以为是……” 他说着,遮不住微微倦色,忽然将手中药包一推,道:“拿去煎了。”转身就出了院门。 丹野:“……” 这人之前一直守着,怎么说走就走了。 “喂,你别走啊!什么叫我说得对?我说什么了?!” 容溥早已转过院门,飘飘远去了。萧雪崖却从院后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道:“和你说什么无关,不过是觉得自己无稽罢了。” 丹野转头看他,上下打量一番,也嗤地一笑,道:“大元帅,也没见你对谁这么殷勤过,怎么,你这也是忽然醒悟了?” 萧雪崖理也不理他便走,行到院门前忽然停住,道:“她确实和我之前想象得不同,但依旧不足以抗拒现有和承担大乾的未来。她依旧会是个失败者,而且会失败得更惨。” 说完他便继续向前走,忽然又倒退回来,丹野险些以为他也遇上了海东青,随即发现海东青在他身边,而且萧雪崖如果遇上海东青,那绝不会后退,八成会把鸟抓了拔毛烤了。 什么人可以令萧雪崖一步步后退? 淡淡香风袭来,随着萧雪崖后退的脚步,门槛前迈过一只绣鞋,鞋上紫色珍珠熠熠生辉,宽大的裙裾拂过高槛,裙摆上暗绣的芍药花鼓荡如盛开。 随即便见一点玉柱般的鼻尖,线条丰润优美的唇,半张玉雕也似的面颊,赫然进来的是个美人。 美人挎着篮子,立在月洞门里,衣带当风,宛如月中嫦娥,遥看人间。 萧雪崖垂下眼不看她,冷冷道:“你是何人?如何能进这院中?” 他话说得平淡,四周却平生寒意,树间墙上,簌簌响动,不知多少人的箭尖对准了美人。 美人却仿佛毫无所觉,笑吟吟道:“我是茅公子朋友,听说了他破了大案,特地前来探望。” “你怎么进来的?” “钻洞啊。”美人毫不脸红地道,“出了大案,戒备森严,可是你们连洞都不知道塞!” 萧雪崖的目光掠向下属,墙头上下的士兵们脸都白了。 飞羽笑吟吟看着,她不认识萧雪崖,但大概也能猜得出身份,渊铁武器背后涉及萧家,难怪这萧家将军要亲自在这里守着。 她举了举手中篮子,探头对着院子里喊道:“赤雪姑娘!丹霜姑娘!我是飞羽啊,我来探望茅公子啦!” 窗扇拉开,丹霜神情惊愕地探出头来,有点犹豫地看了看后头,随即道:“多谢姑娘,公子现下微恙,不便接待,姑娘还是请回吧。” 她一开口,萧雪崖确认果然是认识的,微一摆手,树上墙头的簌簌声响微收。 飞羽却不放弃,又笑道:“哎,别这么绝情嘛。你家公子生病了是不是?我方才在街上遇见一个大夫听他说了,我这里有祖传的灵药,你们要不要试试?” 这回是赤雪推开窗婉拒。铁慈的身份,是绝不可能随便用外人送来的药的。 萧雪崖用眼神示意飞羽滚,飞羽却当没看见,靠着月洞门,也不上前,也不退下,悠悠道:“既然不需要药。妾身忽然想起,妾身的歌喉,也曾被那些文人们称作天籁之音,疗愈良药呢,那妾身就在这里唱一首给公子听,说不定听了就好了呢。” 萧雪崖忍无可忍,看向墙头,示意人下来把这厚脸皮的女人拎走。 飞羽手指一竖,笑着摇头,“别,将军。我一没擅自进入,二无不端行为。将军看起来就是一个军纪严明的人,应当不会擅自作威作福,驱逐我这纤纤弱女吧?”眼波流转,她又道,“将军若真要仗势欺人,那我就……我就……”她袖子一抛,抛至萧雪崖脸上,萧雪崖退后一步,飞羽伸手去解扣子,“……我就说你狼性大发,强逼不成,恼羞成怒,公报私仇……” 她话还没说完,萧雪崖快步走了出去。 丹野爆发出一阵大笑,眼尾弯弯地道:“唱,快唱,你说话真好听!” 飞羽笑着谢了,开口便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丹野:“……???” 这什么振聋发聩的歌。 明明旋律优美,偏生一个字都听不懂。 铁慈便是在这样振聋发聩的歌声中醒来的。 明明热海浮沉,却总听见一线细细声音,不屈不挠地钻入耳膜,且音调既熟悉又意外,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迎面便是赤雪丹霜惊喜的脸,“主子醒了!” 铁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这两个在唱,结果这歌声从外头飘了来,铁慈听了一会,越听越无语。 “这谁在唱?每个字都跑调了知不知道!” 片刻后,飞羽施施然进来,面容轮廓镀着日光,风鬟雾鬓,五官却精致如玉雕,铁慈瞧着,又泛起吹口哨的冲动。 飞羽在她床头毫不见外地坐了,不等她说话,便拿了一块点心,自己咬了一口吃了,将另一半点心递到她唇边。 丹霜要拦,飞羽含笑低头,指尖弹了弹铁慈嘴唇,催促她张口。 铁慈默然,随即张口含了。 她有点怕自己再慢一点,飞羽会亲自用嘴喂什么的。 也有可能采取卸了她下巴喂这种暴力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飞羽就是给她感觉,可盐可甜,可妓子献媚风情,也可暴龙凶猛。 点心淡绿色,入口即化,形状不甚讲究,口味也不甚讲究。一开始淡淡甜味,就像普通的糖,并不均匀,随即便是一点腥苦,但那点苦味瞬间便化在舌尖,铁慈想吐也吐不出。 她经过训练,能辨识毒物,这东西味道虽然不好,但应该属于药类。 果然吃下不过一刻,她开始大量发汗,飞羽却摸索不出帕子,就用袖口给她擦汗。 铁慈想一个青楼女子竟然随身没有帕子?有点糙吧? 丹霜赤雪很是欢喜,命人去端水,准备给她擦身。飞羽低头看铁慈,笑道:“可好些了?” “不错。” “可还有哪里痛吗?” 铁慈闭着眼睛,笑道:“嗯,你亲亲便不痛了。” 她本是惯常调笑,日常和自己瑞祥殿的美人们玩惯了。病后还不大清醒,顺嘴便说了,随即便觉得头顶一暗,睁开眼,一双丰美唇瓣正在视野里不断放大。 铁慈没动,仔仔细细瞧着,心想这唇略大,够性感。 性感的唇在她额头微微一靠,贴住了。 两人瞬间都屏住了呼吸。 淡淡的牡丹香气和木兰木槿香气渐渐氤氲于其间,这是两人的气息,在这一刻丝缕纠缠,悄然浮动。 飞羽鬓上的步摇垂下流光闪烁的水晶珠儿,落于铁慈颈间,有些凉,有些痒,靠得太近,她忽然感受到牡丹香气里尚有松香木香薄荷香一般的清凉厚重尾调,飞羽清浅的呼吸落于额间,让她想起午夜松枝上被山风吹落的雪。 额头的触感微润微暖,柔软得像心被一团云揉过。 丹霜出去要水了,赤雪站在后头,有些愕然,却不知该不该上前。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气氛都似乎沉静而神秘。 半晌,还是铁慈打破了这一刻奇妙的氛围,轻声笑道:“你是在吮吸补水吗?” 飞羽低低地笑起来,这回的笑来自于喉间震动,低沉而魅惑,“嗯,很甜。” 铁慈的手指颤了颤。 心底唏嘘一声。 这又欲又撩的小妖精。 得亏是个女的,幸好是个女的。 若是知根知底,瑞祥殿再收一房也不错。 飞羽的唇微微移开了些,她的眼神隐约闪过一丝错愕。 贴唇原本只是调笑,以为对方会让开,对方没让开,他断也没有自己收回的道理,可怎么见着那光洁的额头微乱的黑发,闪烁一丝微微的细汗,就贴住了不想起了呢? 是香气太过高贵好闻,还是他竟然是个断袖? 在辽东那许多年,因为容貌太盛,已经超越了性别,以至于不论男女,都没少了追求者,日常诸人闲话他,也是不分男女,胡乱配对。 日子久了,他自己也模糊起来,曾经思索良久,觉得只要是美人倒也没差,但前提必须他驾驭他。 眼前这位,虽然身量细致,但性格一看就不是个肯被驾驭的。 飞羽往后退了退,在铁慈的额头轻轻吹着,懒洋洋道:“公子呀,你可别误会。我就是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生病,我也是这么向我娘撒娇,娘也是这么给我贴额头来着。” “那你可真幸运。”铁慈没睁眼,淡淡道,“我也曾和我娘撒娇,可她不肯贴,她怕过了病气。” 静妃体弱,自己不生病就不错了,哪还能照顾人。铁慈自小是跟随父皇长大的,男人带孩子,总难免粗疏。亲亲是没有的,倒会大把大把苦药喂她吃。 “不过话说回来,上次我受伤得你相救时,你明明说过你娘不会照顾人。” “我好像没那么说过哦……” 两人目光相对,都觉得对方记性不错,谁也没被诈住。 “还没问你,那日如何从地道里忽然消失?” “哎呀可吓死我了!走着走着地上忽然出现一个洞,一双手猛地把我拉了下去,底下是一个坑,那人捂着我的嘴,和我挤在洞里,等到你们出去了,他又带着我爬上去,还是从地道出去的。出来后才知道,那人是个打铁匠,那批人走的时候要灭口所有的打铁匠,这人警醒,从地道里先爬了出去,他出地道的时候,远远听见咱们的声音,还以为那些要灭口的人追来了,吓得跌了一跤,结果无意中摸出地面有块板,底下还有一个洞,他爬下去,底下那个洞不通,大概是谁发现过,因为不通就用一块板堵起来了。他只能在底下等着,那里憋闷得难受,他冒险开了洞口,正好我走过去掉落,他便把我抓进了洞里。”飞羽嘴皮子顺溜,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后来出门便分道扬镳了,他说受了惊吓要回老家。” 铁慈默默想,很好,很扎实,连后路都堵住了。 当时地道黑暗。确实她们只摸了两壁,没有想到脚底有玄机。只是若是普通木板,走上去为什么感觉不出来?若是机关,那普通打铁匠又怎么进去自如?故事编得看似齐整,其实漏洞百出。 但最妙的是无法查证,唯一的见证人“打铁匠”不知真假,就算是真的也已经离开。回地道去查证,那个地下洞一定是有的。 她笑一笑,并没有继续细问。飞羽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好了,退烧了。” 这边刚一退烧,那边丹霜进门示意有人求见,赤雪立即十分聪明地将飞羽请到隔壁院子去奉茶,铁慈披上衣裳坐起,看见萧雪崖连同刚赶到的海右布政使来了。 海右布政使已经得令,皇太女不欲显露身份,因此没穿官服,远远站在门外,向铁慈行礼。 萧雪崖很平淡地问候了铁慈的身体,立即进入正题,表示自己军令在身,不得耽搁,即将离开此地,询问铁慈是否还有什么别的需要。 铁慈道:“烦请将军将李尧周文畅一干人犯顺路押送上盛都……” 海右布政使脸色有些尴尬。本地官员犯事,尤其是这种大案,按说该由他这个封疆大吏收押审问,形成卷宗,再送呈盛都批复,押送盛都三司会审,皇太女直接绕过他,显然是不信任整个海右官场了。 萧雪崖沉默了一瞬,垂下眼,淡淡道:“方才接报。周文畅在牢中自尽,李尧当时隔牢看见,被吓疯了,现在胡言乱语,随地便溺,难以控制。” 丹霜霍然上前一步,“什么!” 她难掩语气中的愤怒:“皇太女千辛万苦才拿下这两人,还指望顺藤摸瓜,查清海右的问题,如何这么快就让他们出了事!将军的人不是亲自看守么?传闻中威名赫赫的铁马营,竟然这般稀松!” 萧雪崖冷冷道:“铁马营健儿苦守大漠,沙场百战,建功无数,岂容你这婢仆诋毁!” “建功无数,守得国土,却看不得一座土牢!”丹霜冷笑,“也或许,根本就没看守罢!” 萧雪崖眉头一聚,没有理她,却对铁慈道:“铁马营我只带了三百人随行东南,因此大牢内留登州兵看守,我的人主要守外围,县衙和此处。”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确实不是看守大牢的主力。 铁慈看他一眼,心中微起疑惑。 以萧雪崖的能力,不会不知道两个人犯的重要性。甚至在他心里,应该是看守住人犯比保护她这个傀儡皇太女重要得多才对。 李尧疯了,周文畅死了,勾连辽东私制武器的大案就会终结在这两人身上。然而仅凭一个李尧,一个周文畅,就真的能手眼通天,给慕容端一路开绿灯吗? 更何况,这件事里,李尧和周文畅又能得什么好处呢? 他们应该也只是两颗棋子而已。 铁慈很清楚,她浴血挖出来的根,已经被人干脆利落的截断,将那真正庞大的根系,留在了黑暗的地底。 之后想要再拽出来,就很难了。 铁慈抬头看萧雪崖,萧雪崖转开目光。身边海右布政使上前一步给她请安,先是自责驭下不严,麾下竟有周文畅李尧这等丧心病狂之辈,行下这等滔天大罪;再说自己已经向朝廷上了请罪折子,之后也要等待朝中来员处理此事,届时一定全力配合云云。 随即海右布政使便状似无意地说起传说在海右隐居的大儒贺梓,不知怎的忽然对海外产生了兴趣,说想要扬帆出海,自己身为海右布政使,有替朝廷招揽延留贤才的责任,听闻此事后这些日子都忙着找人询问此事并试图挽留贺梓,如此才耽搁了对属下的监管。 说着他便叹着气,将一个盒子递给丹霜,说贺梓酷爱书法,自己特意寻了前朝名书家的珍品字画试图前去拜访,结果又被贺梓拒绝。又说既然如此,这书画也很是难得,还请皇太女赏鉴。 铁慈却将那送上的书画一把拨开,急道:“扶我起来,我还能行!大儒也好,书法也好,且随他去。李尧通敌案却关乎国体,万万不能就此罢休!” 丹霜有些惊愕,不明白素来大气温和的铁慈如何这般不给封疆大吏的面子,赤雪却隐隐明白,立即也拿外衣拿鞋子,要伺候铁慈起床。铁慈又对萧雪崖道:“将军自可启程,只是你的卫兵得借孤一些,另外孤以太女令向相邻豫中布政使司借兵……” 海右布政使司猛地上前一步,随即又站住。苦笑着深深长揖,道:“殿下伤病未愈,万不可再劳动玉体。殿下在我海右遭劫,是臣之过失。臣愿竭尽所能,只求殿下宽心开颜。” 铁慈便停了脚,微微一笑。 有人不想她查下去。便拿贺梓的消息来转移她注意力,又送上了招揽贺梓的敲门砖。好忽悠她赶紧放下这里的事去追贺梓。 可是,就这? 就这就想让她堂堂皇太女咬牙吃闷亏? 不出点血怎么行? 铁慈微一沉吟。一意孤行要查目前肯定是不行了,对方在让步和谈条件,真逼急了,对方反扑,她目前实力只怕也不足以应付。 铁慈对于幕后到底是谁并无太大的执念,毕竟整个朝野将来都是她的,什么样的人能有实力和必要做这种事,左右也就那几家。 时机未到,抓住不放也没用。 那就唯有抓住机会讨价还价,好歹要点实惠的补偿来。 但是能要的,也得仔细衡量,狮子大开口也是无用。必须在对方能接受的范围内。 正想着,忽见海右布政使司的随从匆匆而来,和布政使低语几句,布政使脸上露出诧异神情,沉吟了一下道:“如今已经有了,便谢绝吧……” 铁慈耳力好,隐约听得是什么孤品,转卖的事,便问:“何事?” 布政使略一犹豫,道:“前阵子臣一直在搜寻各类名墨卷和古籍孤本。滋阳知县说手头有前朝《适行集》孤本,想要卖与臣。只是臣这里已经有了前朝柳衡知的《题夜雨空寺》,倒也无需这孤本了。” “为何忽然要卖?” “滋阳知县欲待辞官,临行要凑盘缠和遣散幕僚的安家费用。” 铁慈听了不置可否,过了一会才道:“那便去瞧瞧。” 海右布政使不知道她要瞧什么,但也只能跟着,铁慈披了衣裳,缓缓往后宅去,县令没有带家眷,自己在后宅小院里住着,院门大开四敞,能听见里头的对话。 “……要么,这《适行集》你便拿着吧,回乡后说不定能遇见合适的买主,多少贴补一些家用。” “东翁,你何不试试卖与那茅公子?瞧你自己,也没多少盘缠,日后回乡如何过活?” “那罢了吧,那茅公子,瞧着就不是个爱书的,可别糟践了我的孤本。” 丹霜黑着脸,铁慈微微一笑。 眼光挺准。 之前苍生塔下几方博弈,县令早早地被逐了出去,后来的追缴渊铁武器,乃至海右布政使司来了之后,都未曾让他参与任何事务,县令和那些外围兵丁一般,始终不清楚铁慈身份,只知道是个地位不低的贵公子。 里头幕僚还在絮絮叨叨:“东翁啊,不是我说,当初您就该好好支应那位茅公子,若一开始就和他交个心,现在何至于如此?” 院内县令沉默了一会,从门缝里隐约看见他微带悔意的神情,半晌才叹息一声道:“是我看走了眼……但是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便错过了。如今这个情形,报上朝廷,就算和我无甚关系,但我是一县主官,无论如何也是个失察庸碌之罪。与其等朝廷派人申饬当面夺了我这官帽印信,不如且为自己留一份尊严,自行挂冠求去罢!” 他顿了顿,仿佛自我安慰般地道:“倒也不必如此后悔,那茅公子便是出身贵介,也不过一未曾入仕的白丁,还能主宰我的仕途,免我罪责不成?我且自去,落个清净罢了。” 院内两人相对默默无言,半晌只听县令一声长叹:“未见笼云心,谁知负霜骨……终究是我自误了……” 铁慈听了几句,便原路返回,海右布政使莫名其妙跟着,心里惦记着自己的任务,正要再试探试探,忽听铁慈笑道:“你方才说要竭尽所能,让孤欢喜?” “殿下尽管吩咐。” “周文畅死了,来州知州空缺,你觉得谁合适补上来?” 海右布政使一懵,正想说这样的地方重要官员自己如何能做主,对上铁慈微带笑意的目光,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心间一紧。 片刻后他垂眼道:“臣瞧着滋阳知县尚可。” “可在哪里?” “……爱民恤物,箕风毕雨。不为强权所挟,不为巨利所惑。虽私德略有不谨,然不损大节。” 铁慈的手指轻轻转着茶杯。 能做封疆大吏的,果然都不是常人。反应很快,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扯出的这理由倒也合适。李尧把持滋阳县衙,一定不会少了对县令的威逼利诱,把持不住的同流合污,性子耿直的难免要被灭口。 滋阳县令抵受住了诱惑,抗争无果后以沉迷酒乡的方式沉默抗议,虽然缺了几分血性和坚持,但基本的气节还是有的,危急时能挺身而出,辞官时犹自想着厚待下属,品性也算过关。 海右布政使道:“臣稍后便向朝廷上保书。” 铁慈举起茶杯,微笑着遥遥对他一敬。又道:“另外还有两个小想法。” 海右布政使听了,苦着脸应了,心想债多不愁,谈条件这事儿,本就是在勃然大怒和勉强接受之间反复横跳,皇太女要网罗培养人才,并且开始把自己人安排到重要职位,这事儿就该上头那些大佬操心去。 萧雪崖一直冷眼旁观。觉得皇太女还不如完全是个庸才,如此才不会野心勃勃,为人所忌,死得更快。 但他学了乖,不再一脸讨人嫌地冷嘲热讽,毕竟皇太女的嘴也很讨嫌。 铁慈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无所谓。 萧雪崖懂个屁,她显露不显露野心,萧家都不会想她安稳登上帝位,那还遮掩什么,能趁机捞一把便捞一把。 两人告退,铁慈病后疲弱,又出了一身汗,正好丹霜端水进来,飞羽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往她床头一坐,笑道:“我帮你擦背吧。” 铁慈心想这人真自来熟。 但飞羽仿佛有种令人亲近的特质,别说自己,就连防备心很重的赤雪丹霜,对飞羽也没什么拒绝的意思。 美人总是讨喜的。 她笑:“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青楼中人,伺候人惯了的,你不用不好意思咯……” “那倒不是。我们公子哥儿,享受人伺候也是惯了的。”铁慈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怕你把持不住,占我便宜。” 飞羽呵地笑了一声。 都是男人,谁还稀罕看你。 铁慈也笑一声。 都是女人,谁还怕你看。 调笑一句后,她便顺手脱衣扔在床上,都是女人,脱件外衣也没什么,飞羽坐在她对面,漫不经心地看着,铁慈因为养伤,外衣里头就是宽大的深衣,衣领松松垮垮,露出修长颈项。 飞羽个子高,坐得也比较高,眼光随意一掠,就看见了衣领下平直精致的锁骨,一抹雪白的胸口,还有一点……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还要再看时,铁慈已经起身,走向屏风之后。 她进了澡桶,才发现自己胸前的假皮伪装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裂开了一些,露出点底下的肌肤来,此刻飞羽在,她自然不会脱掉所有伪装洗个痛快,便将假皮抹平了。 屏风外,丹霜过来赶人,飞羽却不走,笑嘻嘻对着屏风后伸头,说:“公子答应我给他擦背,姑娘你可别耽误我领赏钱。” 丹霜从袖子里抓出一大把钱塞给他,“赏钱是吧?这就给,你可以走了。” 飞羽接了赏钱还是不走,“公子这么怕人看?怎么和姑娘家似的。” 铁慈懒懒道:“我若是姑娘家,那你还是男人呢!” 飞羽:“哈哈哈。” 铁慈:“呵呵呵。” 话说到这里,还坚持不让人进来,倒显得心虚。铁慈对这个青楼头牌也很有点想法,总觉得她神出鬼没的,颇有些神秘,也不介意多打点交道看看底细。便笑道:“那便来呗。” 飞羽拿了个丝瓜瓤子笑嘻嘻进来了,铁慈趴在澡盆边沿上,整个人都埋在水下,只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一点肩背,飞羽瞧了一眼,便扔了手中的丝瓜瓤子。 这一把好肌肤,怎能拿丝瓜瓤子摧残。 她靠在澡盆边,捋起袖子,伸手就要把铁慈向外薅,笑道:“哎我的公子,说好的擦背,可别尽躲在水里。” 铁慈抬头看她一眼,手一伸,哗啦一声,飞羽被拽进了水里。 飞羽:“……” 这忒不按常理出牌。 澡盆不算大,两个人自然很挤,铁慈向后仰,双臂抱头靠在澡盆边,慢悠悠道:“给臭男人擦背有什么意思?倒是美人出浴才更有看头。”说着眼神色迷迷地上下梭巡。 飞羽的衣裳向来极其宽大,此刻沾了水,慢慢地向里聚拢,飞羽迎上铁慈目光,忽然嘤嘤一声,双臂抱胸,往水里一蹲。 若再配上个“你别过来”的音,活脱脱恶霸强迫良家妇女现场。 她蹲下,铁慈便站起,水花飞溅,谁也看不清谁,等到水花停息,铁慈已经出了澡桶,而飞羽在澡桶里,宽大的衣裳花瓣一般浮在水面上,对铁慈飞了个媚眼儿。 铁慈披着寝衣,对着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也脱衣服洗澡。 飞羽便慢吞吞脱衣服。 铁慈靠在板壁上,懒懒伸着大长腿,一点也不避讳地,等着。 第五十二章 试探 她其实倒也没多想,毕竟头牌这种长相风情实在很难有别的联想,她只是对飞羽身份有点好奇,想看看她衣服一脱,是不是底下藏着无数的暗器毒药什么的。 只是飞羽这衣服注定难脱,门外忽然传来人声,过一会儿丹霜来说,老刘头要回乡了,特来告辞。问铁慈要不要见。 铁慈和这位老仵作没什么交情,但好歹也跟着他学过一阵子验尸,算是半师,自然不能怠慢,只好衣着整齐出去见,飞羽趴在澡盆子里挥着浴巾欢送,不急不慢重新穿衣服。 老刘头有点局促地站在外间,虽然不太清楚茅公子的身份,但从县丞落马和近期衙门的变化,也能猜出这位公子是贵人,见了铁慈急忙施礼,又呐呐为一开始的态度不恭道歉。 铁慈自然扶了,温言宽慰几句,命赤雪上茶,又给老刘头封了银子,以作谢师礼和回乡的盘缠。 老刘头自然感谢不已,邀功般地道:“小老儿既然回乡,公子也迟早要回盛都,那巡检和仵作的差事,小老儿稍后便移交给沈谧。” 铁慈端茶,笑而不语,心想沈谧如今倒不必执念于一个仵作了,他自有他的去处。 老刘头却不懂贵人端茶的意思,反而起身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纸张凸凹不平的卷册,道:“小老儿这就走了。之前有整理一些验尸笔记和些许经验。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公子身份尊贵,不该沾染这些污浊下贱事体,那么就烦请公子转交沈小哥儿。” 铁慈对这个却有兴趣,她也不喜欢在外摆那什么皇族的架子,半欠起身,亲自伸手去接。 烛光摇曳,老刘双手前递,薄薄卷册在他掌心缓缓摊开。 有那么一瞬间,铁慈忽然想起师傅讲过的“图穷匕见”典故。 她有点想笑,自己固然不是秦始皇,对方一个穷挫丑的乡下老头,也绝做不了荆轲。 指尖触及卷册时,卷册正好展开到底端。 老刘头手指忽然向前一推! “咻”一声轻响。 那凸凹不平的纸页内,冷光一闪。 铁慈正半弯腰接卷册,空门大开,卷册对着她心口位置。 冷光穿越铁慈手指缝隙,疾射而至。 极近距离,避无可避。 肩后砰地一声撞响,铁慈一个踉跄,斜着向前跌开去,她身形还没稳,手掌已经探出,铁钳般一把抓住了丢下卷册便要仓皇逃开的老刘头的肩。 指下一紧,细微骨裂声响,老刘头一声惨呼。 夺地一声,那一线冷光钉在中堂上,直没而入,只露出一点乌黑的顶端,看上去倒像那猛虎下山图老虎多了只眼睛。 铁慈转头,就看见飞羽拎着湿淋淋的裙摆,茫然无辜地扶着椅子,道:“脚滑。” 地上还有好长的一条水印滑痕。 看那样子,是飞羽从里间出来,鞋子沾了水滑倒,正好撞开了铁慈,躲过了那枚暗器。 铁慈眯了眯眼。 真巧。 不过她其实并不需要飞羽救,对这暗器,她并非全无准备。 她并没有多说,目光又转回老刘头身上,那老头浑身颤抖,脸色青白,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还是鼻涕,黏糊糊沾满了胡子,一抖一抖地晶亮。 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冷血刺客。 铁慈却知道那暗器够快够狠,如果不是她在师傅那里听过图穷匕见的典故,引发了那一霎那的警兆,以及老刘头身上有些她存在疑问的地方,换个人,这一刺怕就成功了。 她缓缓松了手,老刘头惨叫一声,捂着肩软倒在她脚下。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被迫的……我是被逼的啊公子!” “谁逼你的?” “辽东……辽东的人……” “你什么时候和辽东人有了勾连?” “我……我……” “我来代你说吧。”铁慈坐下,接过赤雪递来的雪白手巾擦手指,淡淡道,“辽东慕容端和李尧合作这么要紧的事,也未见得就能放心。所以慕容端应该会试图在衙门里塞进自己人,但是这合作是临时的,一时往李尧身边塞人会很奇怪,所以他选择的是收买衙门的人。而你,刘老先生,你在衙门多年,有一些才能,是李尧不可缺的人手。而且你缺钱。所以,慕容端选中了你。” 老刘头瞪大眼睛。 “我拜你为师学验尸后,因为你受惊生病,我曾派人去你家通知一声,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你是添了个孙子,但孙子有不足之症,需要很多银子调养。” “这就有点奇怪了,你孙子生了病,你该更需要这份工,如何我初见你时候,你急着要走?然后我又发现你家里并不愁云惨雾,一家老小,近日采买很多,还买了骡车,备了不少干粮,这是要做什么?出远门吗?还是拿了钱心虚怕出事,想要早点远走脱离控制?” “你家那些采买的东西,我算了算,以你在县衙的月俸,是远远不够的。那么,钱从哪来?” “你和我去后山寻无主尸首解剖,路遇女尸受惊生病。你一个仵作,尸首没少见,一具女尸就吓成了那样?你那不是惊吓,是逃避吧?你知道什么,所以消极怠工,不想破案。” “你管理的巡检司,队伍松散,只知盘剥,从不履职,放任治安混乱,因为有人不希望治安好,外头越乱,苍生塔越没人注意。” “你看,”铁慈脚尖一踢瘫在地上如软泥的老刘头,“这破绽多得筛子一样,也敢来行刺我?” 室内寂静如死。 飞羽放下湿淋淋的裙子,手抬起来,似乎想鼓掌,但最终只是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一转。 失策。 多事。 早知道她这么精滑,救什么救。 屋外,听闻这里异动,匆匆赶来的萧雪崖,收回了自己即将迈出门槛的腿。 他的随从诧异地看他,萧雪崖面无表情,下颌线线条冷峻。 然后他道:“这便走吧。” 副将道:“不是说县衙还不够安定,您怕还有对方人手,要再呆几天吗?” “这不已经给她揪出来了?” 副将跟在他身后,“果真传言不可尽信,皇太女聪慧犀利得很。” 萧雪崖并不回答,步伐很快。 好一会儿,他的语声才穿过垂花门。 “越聪明,死得越快。” …… 屋内的审问已经到了尾声,老刘头已经被铁慈的推断打成了筛子,呜呜在地上哭着,道:“小老儿也不想……可是他们说不答应就杀了我全家……孙子的病也需要银子……我拿了钱就想偷偷溜走的……我怕出事……可是李县丞怎么都不肯……后来……后来我看见那女尸……觉得不好……病倒是真病……我心里害怕……每夜每夜都梦见那女子来寻我……” 铁慈阴恻恻地道:“你杀我,倒不怕我夜夜来找你了。” 老刘头浑身一抖,“……他们没说是要我来杀你,只说按个机关就行……”声音心虚的越来越低。 丹霜呵呵:“是啊,你觉得他们费这许多功夫是要请我家主子去喝茶呢!” “他们!他们绑了我儿子孙儿!” “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下一顿饭还有没有机会吃吧。”铁慈面无表情地道,“你有三个选项,第一,我杀了你;第二,我把你交给萧将军。他的行事作风你可以去打听,绞死你都算恩典。第三,我把你扔出去,说不定你的同伙会救你?” 老刘头歪着身子在地上呜呜哭,再没脑子也知道三个选项都是死。 铁慈起身进内室休息,将余下的事务交给了丹霜。 飞羽立刻跟进去,铁慈抬眼看她,飞羽对她微笑,“不接待一下救命恩人吗?” 铁慈掀起眼皮,“听过了我刚才的分析,你觉得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那也许你是事后灵呢?其实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飞羽耍赖皮,“至不济,给件衣服穿呗?” 她衣裙外还有一层纱衣,刚才滑倒已经弄脏了。 铁慈看看她,身高和自己仿佛,便道:“也许你愿意换个风格?” 赤雪捧了一个衣箱来,飞羽便不客气地自己挑选,指尖随意拨弄几下,发现都是样式差不多的长袍,剪裁简单,以方便为第一要务。颜色清素,以白,月白,银灰为主,难得一件红色的,也绝无刺绣暗纹。旁边还有一盒配饰,扳指玉佩带勾蹀躞齐全,蹀躞上挂着火石箭袋刀子针筒钱包笔墨甚至还有小算盘,都是大众式样,从颜色到细节都风格硬朗,绝无半分时下流行的脂粉华艳风格。 就,真硬汉审美。 比他自己的衣箱配饰都硬朗。 飞羽两三拨弄间已经看得清楚,这从里到外的糙汉气息,便收了手。挑剔了一番颜色不好看式样太普通不符合她头牌的身份,最终什么都没选。铁慈本想看看她穿男装的模样,见她不肯穿也便罢了。便端起茶来,奈何对面这位好像也不懂端茶的暗示,也跟着端茶喝了一大口,又探身过来捡刚送过来的点心吃,吃到不好吃的便扔了,一盘子精制的点心被扔了大半,铁慈在心里默默地数:羊肉不吃……太甜不吃……糯米不吃……坚果不吃…… 忽见飞羽眉毛一挑,喜道:“这个不错,你也尝尝!”顺手就将一个酥蜜寒具塞到了铁慈的嘴里。 铁慈猝不及防被点心塞了满嘴,差点下意识来一句“大胆!”将人给扔出去。齿间一碰,哗啦一声脆响震脑,倒惊得她一跳。 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酥蜜寒具,近两年流行的一种点心,主要用料是蜂蜜、酥油和面,加黑白芝麻的油炸点心,一般做成馓子和麻花形状,讲究的会炸上两遍,再添上桂花和松子等物,以松脆爽口为佳,入口舌尖一抿便碎,声响清脆,惊动四邻。 宫中讲究体气尊严,用膳无声,这种哗啦哗啦响的点心,是不入册的。 铁慈也只吃过一次,她喜欢这极酥脆的口感,却不肯表露出来,只随便抿了抿便咽了。倒不似飞羽据案大嚼,哗嚓作响,桌上如多了一百只蝗虫。 然而她拈起点心的姿势却又极好看,修长雪白手指微微弯起,指甲在灯光下微光闪耀如钻。 她一边吃,一边瞟着铁慈,觉得这人着实有意思,极其矛盾的品种,尊贵里透着简素,简素却不掩尊贵,看似潇洒旷朗,那种衣袍一掀便可席地问天的自在,举止却极谨慎,但真要说步步为营也不至于,胆子大起来彷如天也敢戳。 似乎什么都可以接受,但谁也看不出这人真正喜欢什么。 什么样的境遇会养成这种性子?飞羽忽然来了兴趣。 那边铁慈咽下酥蜜寒具之后,趁飞羽将咽未咽之际,捡起盘子里大如幼儿拳头的七卷糕回礼,那东西用羊骨髓油伴糯米坚果所制。粘性极大,擅长紧密结合上下牙。 果然飞羽一口点心还没完全咽下去,就被糯米堵了满嘴,拼命嚼咽了半天,脸都微微涨红,又端起桌上茶水一阵猛灌,好半晌嘴里的点心才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她伸手去抓茶杯,铁慈衣袖拂过,茶盏跌地上粉碎。铁慈哎呀一声,一脸无辜。 飞羽开始咳嗽。 铁慈笑眯眯帮飞羽递汗巾拍背,一巴掌险些把她给拍桌上。 丹霜进来,示意铁慈自己已经审问出了结果,铁慈看向飞羽,飞羽咳嗽着站起身,摇摇摆摆出去找水了。 丹霜看着她的背影,皱眉道:“主子,这女人不像个好人,总缠着咱们,怎么不想个法子赶走她?” 铁慈揉着眉心,想着这货自来熟又不讲究,蚂蟥一样叮人,只是今日却接连承了人家两个情,有点拉不下脸面。 “没事,她在我身边呆不住的,迟早会走,不过要看住她,别让她和人接触探听我的底细……老刘审问得怎样?” “说是自家儿孙被绑走,不得不为,这卷册和渊铁匕首,是对方绑走其儿子的时候留下来的,还留书一封,让他事成后去梳子湖那里接人。” 铁慈点了点头,在灯下沉思。丹霜等待着她的命令,赤雪却轻声道:“主子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吗?那得多带点人手。” 铁慈点点头,赤雪便去请萧雪崖,谁知道却得到回复,说萧雪崖已经率领亲军走了。只留下十名士兵听候差遣。 铁慈听说了,便摇摇头,十名普通士兵顶什么用,万一事机不密,反而坏事。 容溥也不在,说是在海上失去铁慈行踪之后,他顺风而下,也在海右登岸,顺便向朝廷申请了在海右东山卫历练。他是接了东山卫和威海卫的往来公干文书来办差的,结果路过滋阳准备投宿的时候,在城门口看见了她的画像,才知道她在这里,并且在发觉她被悬赏捉拿之后,转身就去了海右都指挥使司调兵,如今事情已经解决,他也得把东山卫的差事继续办完。 至于丹野,听说是接到了什么信,当时就骂了一声,将信一甩,跳起来就匆匆跑了。 至于滋阳县衙,包括海右布政使的人,铁慈都不会用。 人忽然都走了,丹霜赤雪有些担心,铁慈只笑着摇摇头,道:“整个滋阳县衙咱们都对抗过了,还怕那几个丧家之犬?再说也就是去瞧瞧,见机行事呗。” 当下也就灭了灯,只留厅堂一盏灯幽幽晃动,飞羽被安排睡在隔壁院子,铁慈命赤雪给她的屋子里添一把助眠香。 过了阵子,老刘头趁着夜色,跌跌撞撞出了门。趁着城门还没关,连夜出城。 又过了会儿,小院里爆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整个县衙被惊动,人群潮水般向小院涌来,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海右布政使带着麾下的官员匆匆赶至,被拦在小院内,只听说皇太女遇刺,火把下一时神色阴晴不定。急命寻最好的大夫,又询问伤势如何,赤雪拦在门口,面若寒霜,只说这县衙不太平,凶手尚未抓获,殿下伤势自己等人自行处理,请布政使着紧县衙守卫,查找凶手为要。 布政使也不能硬闯,只好命人将小院围住,又安排人逐一排查。眼见着里头不停歇地端出一铜盆一铜盆的血水,不禁有些心惊肉跳,急忙回到书房,急着要给上峰写信说明此事。 院子里闹哄哄,屋子里却静悄悄,本该沉睡的飞羽溜过回廊,轻轻打开铁慈的房门,榻上有人背对着门口在沉睡,飞羽从容进去,抬手一掀,床上人一动不动,看身形是个小姑娘,背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我知道你来了。” 飞羽:“……” 纸张下面还有纸张,飞羽掀起,第二张纸上面写,“只有你会闯进我的屋子,但绝不是为了自荐枕席。” 飞羽:“……算你有自知之明。” 底下还有纸,再掀一张。 “聪明人呢,这时候就千万别揭下一张,把纸放好,被子盖回,转身就走,装作从来没来过。” 飞羽:……嗤,激将法有用吗? 底下还有一张。 “大抵激将法对你无甚作用,所以如果你到此刻还不走,那么……” 这张纸却只有一半,“么”字一直写到边缘,还拖到了下一张纸的边缘,看上去底下那张纸被黏在了一起,飞羽下意识去撕,嗤地一声轻响,那一层却并不是纸,就是一道边,一撕之下,腾出一股白烟。 飞羽却没有停手,她在撕纸的时候已经屏住呼吸,随手将烟气挥散,嗤笑一声,伸手去扳那个睡着的女子。 结果一扳之下,那人头一歪,压到枕头另半边,咔嚓一声。 飞羽闪电般松手,弯腰缩腹,手往下一抄! 片刻后,他缓缓抬手,指尖捏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针。 针无毒,小惩而已,但问题是,刚才他弯腰去扳人,枕头的位置,正对着她的……要害。 这人可真是…… 飞羽站了半晌,将针一收,被子扔回去,也不去看那床上人了,转身就走。 也不试图去将纸张恢复原状,对方已经猜到毒烟不一定能毒倒她,那一道纸张机关关键就是撕毁便不能恢复,以此佐证她来过。 由此确认她居心叵测,好将那情分一笔勾销。 毕竟此刻县衙内其他人都不可能闯进铁慈屋子里去一张张撕纸,只有留宿的飞羽才会这么做。 真是比海还深的心思。 飞羽回了房,坐在灯下沉思。 一忽儿站起,道:“怕是个陷阱呢……老二向来心思挺多……我多什么事呢!” 一忽儿坐下,“嗐,老二现在最恨的是我吧,我可别撞他眼里去。” 如此几次三番,忽然吹熄了烛火。 房间里传来簌簌一阵衣裳摩擦声响,片刻后,一条黑影越过屋脊和纷乱的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 老刘头一路出了城,在城外雇了乡村的牛车,晃晃悠悠一夜,清晨的时候才到了梳子湖边,这里已经过了滋阳地界,属于蓬莱的青阳县。梳子湖是青阳县城外的一座小湖,周边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域,从高处看河流如梳齿般排列,是以有了这个名字。 这一处因为水域多,密密麻麻的苇丛遍布,纵横的道路上则生满了和芦苇很像的五节芒草,高过人头,很容易迷路。 而道路和水流交错,被芒草丛遮蔽后,一不小心就会落水,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而在这片迷宫水域背后,则是一座不算很高但十分连绵的山,将青阳分隔成两半。 老刘头老远就下了车,赶车的人将大车转了个弯,躲在了一丛芦苇丛后。 老刘头就站在那一片苇丛前,吹起了一长一短的口哨,片刻以后,有一个黑衣蒙面人从苇丛中钻出来,低声道:“得手了?” 老刘头便赶紧将染血的匕首和卷册交上去。 那人反复看了,将东西收了,却并没有将老刘头的家人带出来,只挥挥手道:“你且回去,等那人被刺消息传出来,我们证实了,再把人给你放了。” 老刘头急道:“这怎么行……人确实杀了,不然你们现在就去县衙确认一下……” 那人却已经不愿和她多话,挥挥手示意他走。 老刘头无奈,只得按铁慈交代的道:“……我在那人那里发现了一个东西,或许很重要……”说着便掏出一个盒子来。 黑色的小盒子,上好的金丝楠木,四角各雕一瑞兽,瑞兽的眼眸分别以红宝石、青金石、碧玉和黄碧玺镶嵌。 那人一看这盒子便脸色一变。 大乾王朝贵族喜用瑞兽图腾,日常皇家装饰,一向以各种瑞兽为主,连宫中护卫,也以瑞兽为名,白泽獬豸麒麟梼杌,皇宫主殿则名重明。 老刘头道:“从那茅公子身上落下来的,我便赶紧捡了来。” 那人打开盒子,里头却是空的。 “东西呢?” “放了我儿孙,我便拿出来。”老刘头道,“而且只能交给你们领头的人。” 那人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犹豫了一会,道:“你等着。”便转头进了芦苇丛。 远处大车里,铁慈和丹霜正用一个小巧的千里眼瞧着。 丹霜悄声道:“主子您确定是慕容端吗?” “虽然想我死的人很多,但现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要杀了我的,大抵只有被我坏了事的慕容端了。” “他不赶紧回去,还非得报复回来,看来也是个傻的。” “我倒觉得他不傻。他现在敢回去吗?自己私下炼制武器却被老子抓包,他老子怎么想?倒还不如留在海右,看能不能立下什么功劳,才好回去将功抵罪。既然不能回,那么自然首先要报仇。” “主子您确定是他就行了,可别轻举妄动,咱们就两个人,您伤势还没好呢!” “那是自然。”铁慈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的火折子,“等老刘头把儿子孙子带出来,就送他一个小礼物。” 得知老刘头是被胁迫来刺杀她,她便将计就计,给了老刘头自己装印章的盒子,看能不能用这个引出幕后人了露面,顺便换回人质。 等人质离开这里,她便抛出火折子,今日风大,芒草丛干燥,燃烧起来会很快,对方要想在草丛躲藏,必然是选择最为干燥的深处扎营,大火一起,来自四面八方,想要逃开会很难。 原本铁慈就想来确认一下是不是慕容端那一群人,摸清了对方的驻地和轨迹之后再调自己信任的兵来围剿。此刻看见这连绵的草丛,倒起了顺手火攻的主意。 她在外围,只要远远扔出火折子就行,倒也没什么危险。 此时黑衣人走了出来,对老刘头做了个跟他进去的手势,苇丛动荡,铁慈眼看着那几人果然一路往苇丛中心去了。 过了一会,老刘头出来了,推着一个小推车,车上坐着一个青年,青年怀里一个襁褓。老刘头艰难地推着车,累得东倒西歪,发髻散落下来,遮住了脸。 铁慈远远看着,倒有些惊讶,没想到慕容端还有几分善心,竟然真的将老刘头一家放了,这是觉得这一家子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丹霜递过给她组装好的弓,铁慈慢慢将四个火折子绑在四根箭上,箭架在弦上,拉满弓。 这火折子是火器局特制,只要去掉盖子,之后轻轻一扔便会起火。 苇丛中心有点远,得用弓射。 只是她心中隐约还有些不安,一时有些犹豫。 满弓如月,火折子微微颤动。 丹霜不明白她犹豫什么,怕她长久不动是因为牵扯到了背后的伤口,便走过来查看,这一走动,乡村租的大车板薄底盘轻,车子猛地一晃,铁慈正在出神,弓一颤,火折子已经飞了出去。 四道火线迎风而燃,直奔那淡黄茂密的两人高的芒草丛。 开弓没有回头箭,铁慈也只好看着那火折子落入草丛,刹那间四个方向,便赤红浓黑翻卷而起,几乎瞬间就成了一个包围圈。 皇太女的箭术几乎独步天下,一弓四箭,精准地落在了不同方向。 火势很壮观,映得半天深红,铁慈紧紧盯着那里,刚才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来了。 不对,太安静了。 没有惊呼惨叫,没有惊惶奔逃,那些高高的苇丛顶端,甚至都没有摇晃。 人呢?刚才明明看见好几个人进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铁慈霍然回首,看向老刘头走开的方向。 空荡荡的道路上没有人。 一个老头,推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娃娃,怎么能跑那么快! 苇丛深处忽然传出来一声尖锐的婴啼! 不好! 铁慈猛然蹿起,一阵风般地扑出了牛车。 丹霜还没反应过来,冲到窗口,就看见皇太女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浓烟滚滚的芒草丛之中。 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连忙跳下车奔过去。 赶车的沈谧反应过来,拎起车上的桶,在旁边的一条小溪里连石头带水泼了丹霜一身。 丹霜得了提醒,也顾不得石头砸在身上痛,夺过他的桶也舀了一桶水,拎着便追了过去。 “主子,不能进!不能进!” 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几乎盖过了丹霜的呼喊,几乎片刻,草丛中心已经被大火覆盖,火焰顺着那梳子般的脉络飞快地一路延伸,丹霜本就轻功不如铁慈,又慢了一步哪里追得上,眼看铁慈的身影就要被那一片妖红浓黑淹没,她只能趁着最后一刻狠狠地将手中的水桶泼了出去。 水桶里的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浪,一半立刻被化为水汽,一半浇在了铁慈背上。 随即铁慈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苇丛深处。 沈谧赶过来,将还想扑的丹霜拼命往后一拉,两人身上都着了火,连滚带爬地爬入附近一条细细的小河内,才灭了火。 丹霜再抬头时,那一处的火已经如红墙高矗,再也冲不进去了。 沈谧焦灼地道:“殿下为什么忽然冲进去!” “我不知道!”丹霜烦躁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我们听见了一声婴儿哭声,殿下就忽然跳起来了……婴儿!为什么会有婴儿?难道……” 两人对视一眼,沈谧猛回头,发现没有老刘头一家的影子。 他脸色惨白,丹霜此刻也算明白了。 今日依旧是个陷阱。 先前出来的老刘头一家是假的,真的一家依旧留在草丛中心,殿下听见那声婴啼便发觉了真相,她那性子,就算老刘头曾试图刺杀她,她也绝不可能放任无辜的婴儿被烧死。 对方派出老刘头刺杀恐怕就是个饵,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能把铁慈给引出来,然后将计就计,特意选了梳子湖这边的特殊地形,引诱铁慈用火攻,再将老刘头一家困在火场中心。 如果铁慈心硬不去管,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如果铁慈要去救人,那把火就烧了她自己。 丹霜想通了这一切,失魂落魄地往泥水里一坐。 慕容端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这竟然是个连环局。 沈谧蹲在她身边,眼底倒映着那似乎连天空都要烧化的烈焰,喃喃地安慰她:“附近水源多,主子只要及时冲出中心地带就有救,别怕,别怕……” 两人紧紧盯着那片燃烧的草域,烈火灼热,心底却冰凉。 …… 铁慈一进苇丛,就险些被浓烟呛得闭过气去,拜她那四箭所赐,四面都是满目的红,一时什么都辨不清,她能听见自己头发被烧得吱吱作响,而眼泪哗啦啦地流,天地就是一片模糊的红。 多亏了丹霜背后那一泼,她冲进火海中暂时还没受伤,全凭着先前听见那一声婴啼判断着方向,从背后撕下带水的衣裳捂在口鼻上,猫着腰摸索着冲过去。 火场上端烟气聚集,下方反而空气状况较好,铁慈对这个有经验,当初她快要立皇太女的时候,她遇过刺,落过水,跌落过冰窟,瑞祥殿走过水……所历危险,足可写个《灾难时刻自救大全》。 脚下忽然踢到软绵绵一坨,凭感觉是个人,看不清也不必看,她扛起来就往外跑。 依旧是凭印象,这里大概是梳子的把柄部位,四周都有大型水域但是距离有点远,最近的水源是西侧的一条细细的水沟,要到那里先得跨过大约一丈的一条河埂,那埂上也长满草丛,此刻成了一条拦阻她救人的天堑。 她三两步疾冲到河埂边,运足臂力抡起。 呼地一声,她将偌大一个汉子生生扔过了那一丈之地! 那人影穿过火线,染了一身的火焰,然后噗通一声,栽入水沟。 铁慈扔出便看也不看,转身就跑。至于对方能否准确进入水沟,会不会头着地摔成傻子,她管不了这么多。 她一边狂奔一边将外衫落下罩住头脸,再次准确地冲进了火场,这回又摸到了一个人。 刚才扔出去的感觉是个青年,应该是老刘的儿子,此刻摸到的是老刘,却依旧没摸到那个婴孩。 铁慈无奈,很想不理那老头,但是看人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被烧死似乎也做不到,只得将人扛起,老刘矮胖,比他正当壮年的儿子还重,铁慈本就伤病未愈,接连两个来回将积攒的一点体力耗费得差不多了,扛着他到埂上时,双臂双腿都在抖。 她眯着眼,感觉眼睛迅速地肿了起来,眼泪水流进了脖子里,火烧火燎的痛。身后的火追过来,她拼命一扔,险些喷出一口血。 老刘头沉重地落在那边,铁慈就地一滚,滚灭了一股火焰。 她低头看看自己不停微颤的手臂和腿,回头看那一片连绵火海,心想,走吧,这都是命—— 她正要转身的时候,一声婴啼再次响起,这次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铁慈的脚步顿住,只一霎那,她便咬牙,再次撞入那一片烈焰巨盾之中。 这次她很快就摸到了那孩子,那孩子命大,被夹在两块石头之间,石头中间似乎还有个小小水坑,当然此刻水坑里的水已经被烤干,但这也保护了孩子一阵子,等铁慈摸到时,孩子的哭声已经很细弱。 铁慈手已经搬不动石头,只得用脚去踢,石头已经被烤得滚烫,撞在她膝上,仿若被电流穿过一般,膝盖一软。 她也顾不得,将孩子抄起,塞在怀中,便往记忆中靠近那水源的方向腾身而起。 这么一起身便有种奇异的感觉,脑海中一晕,仿佛短暂失去了自己,下一瞬哗啦一声,她落入一片水波之中。 她心中一喜,心想自己这一跃如此了得,竟然就跃到了那水沟里。 随即觉得不对,先不说那水沟距离火场足有三四丈远,自己力竭之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飞越这么远距离,再说那水沟水就很浅一层,可现在她整个人泡在水里,脚下虚浮不见底,这里分明是更深更广的水域。 但印象中那一处草丛距离较大的河流湖泊,最近的也有几十丈…… 怀里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从火场瞬间到了河流里,娇嫩的婴孩抵受不住。铁慈此刻还是睁不开眼睛,喉咙里火一般灼烫,既不能视物也不能说话,又怕自己沉入水中淹死了孩子,只得一蹿一蹿地凫水,谁知道身体这么一蹿,下一瞬热浪灼天火舌舔面——赫然又到了火场里! 铁慈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眼睛和咽喉的剧痛以及身上无数细微灼伤告诉她这不是梦。 这里的火场似乎是已经烧过的,火势并不那么猛烈,身后却热浪逼人,后方的火依旧很大,她力气将竭,却又不敢再蹿起身——下一蹿蹿到正在燃烧的火里怎么办? 正在这时她听见四面沙沙声响,似乎是脚步声正在逼近,而不远处隐约有水流声响,水声也有异样。 有人曾埋伏在水中。 现在来包抄她了。 第五十三章 赘婿铁慈(一更) 此时水中有敌,岸上也有敌,身后是火场,铁慈咬牙,正想再试着蹿一次。 忽然不远处一声惊叫,听着声音熟悉,是飞羽。 铁慈心中一紧。 头牌也来了?怎么冲进火场了?这是也遇袭了? 她想也没想,把孩子往怀里塞紧,身形一闪。 下一刻她撞入带着香气和烟火气息的怀抱,隐约看见一条黑影正从那怀抱后冒出来,手中刀剑寒光烁烁,她伸手从飞羽腋下递出去,咔嚓一声捏断了对方的手腕。 哗啦一声,什么东西当头罩下,湿淋淋水珠滴了她满脸,那种令人窒息的灼热立即减轻了许多,随即飞羽拉住了她的手,道:“跟我来!” 铁慈只觉得那手微凉,却极有力,她并没有多思考,便跟着狂奔起来,奔了几步,隐约觉得脚下松软,飞羽将她手一提,她借势向前一跃,下一瞬砰一声,落在木板上,身下动荡,显然是上了一艘小船。 飞羽放开了她的手,四周水声连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出水,铁慈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见那人操起船桨,梆地一声,声音奇脆。 一声惨呼。 铁慈眼眸一眯,心里明白了刚才那声脆响是什么。 大概方才那一声实在太脆,以至于四面都静了一瞬。 身下的小船飞快地滑行于水上,飞羽的操桨技术仿佛一个真正的船娘。 铁慈却没放松,竖起耳朵静静听着,忽然闪电般伸手入水,再抬起手时活生生拎起了一颗头颅。 那人原本潜在水下,已经悄无声息潜到飞羽身边,正想趁着飞羽不备去削她脚筋,却没想到忽然被人拎着脖子生生提出水面,惊骇得脸色惨白,手中一枚三棱刺拼命乱扎,铁慈皱皱眉,另一只手按住他脑袋,一掰,一扭。 咔嚓一声。 也很清脆。 四面又静了静。 噗通一声,铁慈将人扔回了水里。 这一手也很震慑,当小船再次划开时,水流平静,追兵仿佛已经不追了。 她却不知道,这是梳子湖主湖,湖水的另一端,一艘小船上,站着神情阴冷的慕容端,远远看着那艘小船将要划远,他身后的随从道:“殿下,那两人出手狠辣,我们又折损了两人,这要不算了……” 火虽然大,但是只要进入水域就安全了,自己这边的高手已经不多,若折损得多了,以后回辽东怎么应付那么多兄弟? “那船娘是谁?”慕容端没有回应他的建议,只盯着那划船的人。 随从道:“不知。我们本已经安排得万无一失,藏身于周边的水沟湖水,老刘父子都被我们顺手刺死了,却不知道这个船娘从哪冒出来的。除非他一开始就藏在苇丛里,就在我们附近,可是……” 可是他们却都没有察觉。 慕容端的声音里放着冷气,“你们不觉得这身影有点眼熟吗?” 众人懵然看着他。说实在的,方才在水里,谁看得清。 慕容端却是一直远远观战的,恨恨地咬紧腮帮。 脸没看清,衣裳打扮也陌生,但动作身形,却依稀眼熟,不就是那个和自己塔上谈判,后来又截胡了他四成武器的女人吗! 就那身高,几个女人能有。 慕容端对这女人,比对铁慈还恨上几分,毕竟铁慈是敌对立场,也没少被他派人害过,但这个女人,明明是辽东人,却趁火打劫,最后他白作嫁衣有家不能回,对方却可以不劳而获逍遥远去,这叫他如何受得了? 但人躲起来也只能罢了,却没想到她还敢在他眼皮底下晃悠! 随从还在劝说,慕容端蓦然抬起手,指着那小船远去的方向,“追!调集在海右的所有人,给我追!便是追出梳子湖,追进青阳山,也一定要把这两个人的人头,给我拿下来!” 铁慈凝神听着,后半截一直没有人追来,倒放了心,随即她想起梳子湖有点偏,往前走应该就要进入青阳山了。 到山脚下,过一段山路往回走,应该能走回滋阳,就是比较远。 往西边走路途比较崎岖,那是通往充州的道路。 至于翻过青阳山,铁慈还没想清楚那边是什么,船已经靠了岸。 铁慈抱着孩子下船,左腿落地一软险些栽倒,身边人并没有扶她,她怕孩子被摔下来,一手扯住对方衣袖,对方“哎”了一声,倒也没有让开。 那种过电般的酸痛一瞬即过,有点像之前胸口冲穴的感觉,铁慈站直了身体,眼睛却还睁不开,喉咙里如同塞了把被炒热的沙子,根本发不了声。 她知道这都是烟熏的,声带受伤,需要几天恢复,眼睛因为幼时瑞祥殿走火受过伤,所以这次熏伤会更严重些,也不知道几天能恢复。 勉强睁开的一点眼缝里,依稀能看见对面是个宽裙高挑女子,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仿佛就是笑着的。 铁慈擦一把眼泪,手指顺着还拉着的那女子的衣袖攀进了对方的手腕,飞快一摸。 对方似乎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在揩油,唰地将她手一甩,铁慈却已经摸出那粗劣黑裙底下的里衣布料细腻滑润,心里便确定了是头牌。 没办法,她现在视力不行,仅靠声音辨别可说不准。 她拈了拈手指,回忆了一下方才摸手臂的感受,肌肤十分柔韧,是个久经锻炼的美人呢。 美人站在她对面,双手叉腰,柳眉高挑,盯着她那热泪滚滚脸上回味的表情,和搓手指的动作,觉得人看着光风霁月,行为却十分、特别、非常……猥琐。 于是再一次后悔,明知道老二恨自己超过恨这人,还巴巴追过来做甚? 婴儿的哭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 铁慈摇晃着孩子轻声哄着,孩子哭声渐渐小了,却哼哼唧唧不休,脑袋对着铁慈胸前直拱,对面哈地一声笑,道:“他要吃奶了!” 铁慈把孩子拔离自己胸前,直直抱到她面前,示意她来。 对面一跳跳出半丈,如见虎豹。 铁慈挑眉。 姑娘何必如此羞涩,你自己总也要来一回的。 四面簌簌有风起,飞羽回头看湖上,道:“别在这里停留太久,怕是有追兵。”说着她牵起铁慈的手,选择了一条最隐蔽的道路便向里走。 “咱们往山上走,一来山上可遮掩的地方多,二来山上有一口好泉,咱们若遇上,也好洗洗嗓子。” 飞羽的嗓子也多少被熏着了,有些低哑,听起来雌雄莫辩。 铁慈现在看不清也说不了话,自然不会提出异议,只在旁边的山石上悄悄留下记号,方便之后丹霜她们一路找过来。 飞羽走在前方,一手牵着铁慈,铁慈怀中抱着婴儿,两人一前一后,脚下不断踏碎枯叶。 走了一阵,铁慈脚下绊着石头一个踉跄,被飞羽一手抄住,飞羽回头,发现铁慈竟然还在流泪,诧道:“你这眼睛被熏着了?可还看得见?”说着伸手在铁慈面前晃了晃。 铁慈木着脸看着她。 飞羽见她眼珠不动,喜道:“原来成了个瞎子!” 铁慈继续看着她,飞羽笑道:“瞎成什么样了?半瞎?全瞎?看得见我的美貌吗?”一边说一边顺手就去摸铁慈腰边的钱袋。 铁慈啪地一下精准地打掉了她的手。 飞羽收手,哈哈一笑道:“还好还好。走吧,那口灵泉也能洗洗眼睛。瞎子啊,抓紧哦,自己跟丢了我可不管你。” 说是这么说,接下来的山路,她却仔细了些,尽量捡那些平稳的路走。 婴儿始终哼哼唧唧不停,铁慈摸了摸那小脑袋,也没摸出什么,心想得赶紧给孩子吃点奶才行。 飞羽回头,看一眼那孩子,再看一眼她,忽然伸手过来,在铁慈头上一摸。 触手热烫。 再摸摸孩子,也一样。 铁慈这才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浑身忽冷忽热是火场之后的反应,却原来自己病后折腾,又发烧了,难怪也摸不出孩子的温度。 上头飞羽叹口气,脚下一拐,走了另一条路。 过了一会,铁慈依稀听得人声,隐约有人影往来,牛哞鸡叫,却是山脚下一个小村庄。这里大抵有点偏,来来往往的人行路矫健。 人们看见这样的组合进村,都有些诧异,铁慈能感觉到警惕的目光不断投射而来。 铁慈想起师傅说过,居住在深山中不与外界交联的村庄,往往来历会有些问题。 或者江洋大盗躲避官府,或许逃避赋税结伴入山。和世外天地脱节,对外人充满戒备。 在这样警惕戒备的氛围中,飞羽却好像毫无察觉一般向前走着,和路上看起来眼神不那么凶恶的人不停打着招呼。 “这位大娘,我和我夫君翻山寻亲戚迷了路,这里是哪里呀?” “灵泉村啊,那附近有灵泉呗?既然遇上了,我们也泡泡。” “对,遇上山火了,险些被烧死,就在山那边。” “啊,您问怎么男人抱孩子?那是我赘婿,他不抱谁抱!” 铁慈:“……” 她摸摸头发,头发已经被烧断了一大半,七零八落,满脸黑灰,诚然更像男人了。 而前面的精致girl,虽然也进过火场,偏就还齐齐整整,发若青缎面似桃花,十足十的气场女主。 “……咱这村里可有喂奶妇人,不然若有猎户,帮我寻那喂奶的鹿也行的,我这里有银两酬谢。” “啊,问我的奶啊,这不是火场逃生,受了惊吓,回奶了吗!” 不得了,这位还懂得回奶。 “啊,大娘,这东西太重,我帮你拿。”飞羽一手牵着铁慈,一手将一大捆柴扛上肩。 还是一个大力gril。 飞羽一直把柴帮人家扛进院子,码好,大块的顺手帮人家砍了,还准备去帮人家烧火,一边忙碌一边还夸人家院子打扫得干净,诸般器具齐整,大娘一定是个持家有方的能干人云云,一番热情如火,直到人家不好意思,终于说了声,“累了吧,坐下来喝喝水。” 飞羽连忙道谢,那大娘烧了水递上来,她先递给了铁慈,铁慈喉咙实在受不了,接过来喝了几口,又给孩子喂水,孩子却不肯喝,哭得越发断肠。 铁慈便用手拉飞羽的裙子,示意她想办法找奶。那大娘看铁慈一言不发,便道:“你这赘婿倒是难得的本分呐。” 飞羽道:“那是自然!赘婿嘛,怎么敢不听妇主的话?自然要三从四德,以妇为天。我要他东,他不敢往西!” 铁慈微笑,拉扯她裙子的手捏住了她的腿肉,狠狠一转。 飞羽抓住她的手,把作恶的手包在自己双掌中,一边深情地揉搓着,一边对那大娘道:“大娘,这奶……” “东德子家的媳妇正好前几日生了四小子,要么我帮你说一声,你抱过去一起喂罢了。” 那妇人匆匆走了。人一走,飞羽就起来,四面看看,似乎在找寻什么,发现实在家徒四壁,便在人家墙上摘下串着的整颗蒜头,取出来横切切掉一小半,偷了人家油瓶滴几滴油,又在刚才扛回来的一堆柴火中找了找,找出什么,揉出一点汁液和碎末盖在上面,然后摸出一把藏在腰后的匕首,大蒜往上一放,往人家灶火上一架。 铁慈也看不清,只觉得这一番动作利落迅速,也不明白他的用意,烤蒜头?能吃吗? 对方一连串动作让她有点槽多无口——头牌偷大蒜,不是一串上取几个,而是山墙上挂了长长短短七八串,他每串只取一两个,这样除非那大娘每天数自己的蒜头个数,否则绝对发现不了。 偷人家的油,偷完了倒进去点水。虽然油水是分开的,但油在上头也不容易注意到——这是知道农户对于油很看重,蒜头少了发现不了,油却是能发现的。 最后匕首烤大蒜铁慈已经不想评价了,这要是给当初传她武艺的大师兄看见,保证从武道精神说起,一直说到不修武德的后果,能喷他个三日三夜。 不多时,一股微辣焦香传出,气味极其有穿透力,铁慈闻见味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饿了。 她揉揉肚子,眯着眼看见飞羽好像把蒜头取了出来,用一个小布袋装了。铁慈一边眼巴巴瞧着,一边想大蒜这么臭的东西怎么吃?一张嘴那是人的味道么?如果给她她哪怕再饿也一定要委婉拒绝…… 飞羽忽然从袋子里掏了一个蒜头,热腾腾地递过来,铁慈隐约看见那东西外皮被烤得焦黄,里头的微黄蒜瓣油汪汪地泛光,那股辛辣的香气越发有攻击力……看起来似乎也不是不能吃…… 若是别的什么,便是青蛙刺猬,铁慈也会吃,她并不是娇气的人,奈何蒜韭这种味大的东西,不合高贵的皇族身份,从来是不进宫廷,宫人也是谈蒜色变的,铁慈长这么大,还真没吃过,下意识便慢了慢。 只这一慢,飞羽便察觉,嗤笑一声,收回手,又取出自己的万用宝刀,扎出一个蒜瓣,日光下浸透油脂的蒜头如黄玉,莹润透香,铁慈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然后就看见飞羽将蒜瓣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铁慈:“……” 飞羽嚼了嚼,眼眸微弯,神情满意。 铁慈又咽口口水。 飞羽飞快地吃完一个蒜瓣,顺手又在人家窗下摘了一块陈皮,嚼了嚼走过来,看铁慈神情,忽然弯了腰,对她哈了一口气,笑道:“臭不臭?” 热气呼在脸颊,铁慈下意识转头,随即闻见一股淡淡橘子清香,居然真的不臭。 两人离得极近,铁慈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长长的睫毛扫在了自己脸颊上。 一股清淡却又令人感觉浓郁,仿佛松下盛开牡丹的奇异香气传来。 铁慈有一瞬间的怔忡,想伸手去捏那长睫毛。 然而肚子更狠地叫起来。 飞羽却已经收紧了小口袋,而那大娘也慢吞吞赶回了。说已经和人家说好了,让他们快些过去,别耽误她打牌。铁慈只好勒勒裤腰带,跟着人家去那东德子家。 那大娘果然没发现自己家瞬间失窃,被飞羽一番吹捧得心花怒放,临走还给他们包了几个馒头,铁慈看着飞羽满嘴彩虹屁毫不心虚地收下,对她的厚脸皮叹为观止。 到了东德子家,这家人正在吃饭,这家就夫妻两人,四个孩子,最小的正在喂奶。桌上不过煎饼馒头稀粥拌蒜头玉米烙咸菜等物。夫妻两人,男子矮壮,女子高瘦,看见飞羽来,也是神情淡淡,飞羽却很自来熟,坐下来之后先是将那小袋子里的烤蒜头送上,说给大兄弟添两个菜,铁慈正想哪来的两个,飞羽又转身出去,过了会儿捧了几个鸟蛋回来,就借着人家锅灶,切了大娘给的馒头片,将鸟蛋打开搅拌了,裹在馒头片上,锅底少少抹了油,一一煎了,香气四溢地端上桌,连同那烤蒜瓣,被人家三个孩子抢了个碗底朝天。 铁慈坐在一边,看着头牌空手套白狼,再次叹为观止。 飞羽这般的殷勤能干,人家也便态度好转许多,让铁慈上桌吃饭,他家媳妇也把孩子带进里屋喂奶。飞羽趁人家吃得高兴,又提出能否借住几日,给自家赘婿养养身子,当然她必定会以劳力或者银钱回报。 对方上下打量了飞羽,大抵是见这三人组合还有婴儿,不可能是什么官府人士,而且飞羽表现出的厨艺也让人放心,便应了。 给他们整理出一间偏屋来,没有床,飞羽自行去后头树林砍了些树枝来,密密铺了一个地铺,那家的媳妇给抱了床粗布被褥,看见那地铺铺得整齐,还和铁慈感叹:“你倒是没嫁错,你这妻主是个能干有担当的。” 铁慈尬笑。 孩子抱了回来,吃饱了奶好了许多,飞羽端了个小盆进来,里头已经烧好了温水,说这家媳妇讲了,孩子发烧,不能用药,让给洗个温水澡降温。 铁慈便把孩子递给她,她眼睛现在不行,没法解孩子的襁褓,飞羽接过,却半天解不开,铁慈只得再抱回来,俯下身摸索着给孩子解了。 东德子媳妇正好送水进来,看见这一幕,笑道:“这赘婿也没娶错,是个贤惠的呐。” 铁慈再次尬笑。 回头给孩子洗澡的时候又出了幺蛾子,飞羽抱着孩子蹲在盆子边,她却不会抱孩子,拎着孩子腋下往澡盆里一送,孩子的头软软向后垂下撞着盆边,顿时又要哭,铁慈急忙接过,一手托着孩子屁股一手托着孩子后脑,小心地送进盆里,温水漫过小小的身体,孩子顿时不哭了。 铁慈便让孩子躺在盆里,自己的胳膊垫在孩子头下以免脑袋入水,另一只手拿着布巾给孩子洗身体,飞羽看着,啧啧称奇,道:“你一个男人,竟然会抱孩子!” 铁慈不理她,直到给孩子洗完擦干重新裹好,才给飞羽打手势,“你一个女人,连孩子都不会抱!” 飞羽双手抱头靠在枕上,失笑道:“你这是哪门子的鬼画符的手势?”随即又道,“哦,骂我一个女人,连孩子都不会抱?” 铁慈笑眯眯点头,飞羽坐起身,给她抛了个媚眼,忽然蹲下身,去脱铁慈的鞋子。 铁慈猛地缩脚,飞羽笑道:“说你一声赘婿,你还真娘们唧唧起来。这村里离那泉水不远,水不稀罕,但是柴火却是不容易的。要上山打,要背下山,家家数着呢。难得这水还热着,你不趁热洗个脚,难道还好意思再叫人费柴火给你烧一盆水?” 铁慈怔了怔,她毕竟身份尊贵,这乡野里的生计难处,难免有些没想到。她有些洁癖,并不愿意洗别人的剩水,便示意自己不洗。 “不洗,你就脏着?”飞羽过来闻她,“你都臭了!” 铁慈变色,闻闻袖口,只好放弃讲究,打手势示意飞羽回避,自己洗。 飞羽却不回避,笑道:“我是你的妻主,你还不好意思了?” 铁慈却不敢在飞羽面前露脚,虽然男人也有脚小的,但是总归是个疑点。 她呵呵一声,示意飞羽先洗,弯腰去撩她裙子,这回换飞羽缩了脚,说声:“我才不洗别人剩下的水!”转身出了门。 铁慈怒目。 双标狗! 铁慈简单用水洗洗擦擦,故意留了脸上的灰没擦,只觉得十分疲累,便倒在婴儿身边睡着了,这一觉居然睡得十分安心,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斑驳灰黑的四壁,听见不隔音的泥墙那边隐隐传来的人声和一点微黄的烛火,没来由竟觉得心内安宁。 往日在瑞祥殿,触目锦幔绣帐,金鼎玉壁,满目辉煌。可心底却是虚的,浮的,无根的云般漂着。是那暗夜里的擂鼓,催着时刻匆匆前行,角落中的鸣蛩,鼓足力气发声的同时担忧着下一刻寒风到来时命运的终结。 无定处,不安宁。 此刻深山小村,陋室灶火,灶间的香气热辣喧腾,那是人间气象。 这香气…… 铁慈再也睡不住了,爬起身走到外间,果然看见飞羽在亲自做饭,灶上蒸馒头的蒸笼里散发着不同往日的香气,东德子家的三个孩子扒着灶台边拼命流口水。 吃饭的时候,除了东德子家寻常的饭食,还有一大盘长圆形的馒头,香气殊异,铁慈取了一个,一口下去,先是面的筋道麦香,再是肉的细嫩鲜美,再一细看,里头竟然裹了肉,东德子媳妇道:“你这妻主可真是能干,半下午用个笸箩半张网,便在院子门口网了许多黄雀,做了这黄雀馒头,香得紧!” 大乾人喜食鸟肉,市面上也有酿黄雀蜜制黄雀等菜色下酒,黄雀馒头还是第一次吃,飞羽做得极其令人惊喜,雀肉剔了骨,用了不知道什么香料,半点腥气也无,而肉质极嫩入口即化,和这柔韧筋道的馒头分出极其有层次的口感。 吃惯了御厨的铁慈也不得不说,这一手厨艺也没差了多少。 桌上还有一堆笋子,外皮没剥,沾着些热糠,剥开来里头竟然是空心的,塞了野味的肉和山菇山笋,肉的浓香伴笋菇的清香,入口便是山林清气。 铁慈更喜欢这个,拿第二个的时候,飞羽筷子敲在她手背上,“少吃些,变胖了我可不要你!” 铁慈一怔,然而一看桌上几个人虎视眈眈的神情,也便明白了。难得的美食当前,寄人篱下的人要客气一点。 只要对方有理,她倒也不会生气,笑了笑,也没夹菜,毕竟看不清,就低头吃粗面馒头。结果忽然一根笋骨碌碌滚了过来,正落在她手边,铁慈转头,隐约看见飞羽的筷子飞快收回,随即听见飞羽道:“哎呀掉下来一个,那你就吃呗。” 铁慈慢条斯理剥着笋壳,撇撇嘴。 真当我瞎呢! 晚上三个人自然挤一床,地铺很小,两双大长腿委委屈屈搁着,孩子吃饱了奶,睡得小脸喷红,散发着清甜的奶香,铁慈记得自己男人的身份,拒绝再抱孩子入睡,推给飞羽,飞羽也无所谓,拿过来往自己肚子上一放,非常的直男姿势,铁慈一开始没看清,后来摸着了,怕这人睡着了翻个身,娃就掉地上了,只好搁在两人中间。 飞羽便翻个身,捏着婴儿的鼻尖,笑眯眯问她:“啊,我们像不像一家三口啊?” 铁慈伸个懒腰,手背啪地一下打在飞羽脸上,“像,祖孙三代,我爷,你奶妈,他孙。” 深山里的夜像飞马一般跑得飞快,刚才还在山那头,转眼就抵达脚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衬得小村越发寂静,铁慈原本警惕着不想睡,不知怎的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一片黑甜里自己好像在行夜路,忽然一股大水冲了过来……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胳膊不知什么时候湿了,刚想说上头漏雨,随即身边孩子哼哼唧唧哭起来,原来是尿了。 尿就尿了,飞羽还睡得四仰八叉,像个懒婆娘一般拎起孩子往她怀里一塞,道:“换尿布去!” 铁慈瞬间有种社畜丈夫半夜苦逼带娃的错觉。 但是尿布不能不换,因为旁边那懒婆娘不会,铁慈安慰自己就当提前实习了,拿起东德子媳妇备好的尿布,摸索着换了,将脏尿布一扔,准准地扔在飞羽脸上。 飞羽一把拉下尿布,黑暗中目光灼灼,铁慈感觉到这人并无睡意,做好了斗嘴的准备,飞羽却翻个身睡了。 铁慈醒了一时睡不着,坐在床上听那四周动静,忽然眉头一皱。 雨势越来越大,屋檐下落水哗哗,但以铁慈的耳力,还是隐约听见了风雨中一些细微的异响。 她去推飞羽,打手势示意门外,飞羽意会,起身走到门边,开了条缝看了半晌,忽然匆匆转回,低声道:“有一群人进了村!” 铁慈在他查看的时候已经将衣服穿好,她虽然暂时视力不好,但是脱下衣服的时候就齐整地摊在自己身上,需要的时候拿起来穿就是。 这时候进村的,来者不善,铁慈将孩子抱紧怀中,便向东德子夫妇居住的屋子走,打算提醒他们一声,却被飞羽拽住。 “我们先走!” 铁慈犹疑地指指对面屋子,飞羽道:“人家知道,我看见他们已经躲起来了。你别管,跟我走。我今儿去弄鸟蛋,发现了一处绝佳躲藏地。” 铁慈也便放了心,飞羽从墙上扯下油布,顶在头上,两人猫着腰翻出后窗,东德子家后窗后面就是山,大雨之下山路湿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路,飞羽忽然掀开藤蔓,道:“到了。” 铁慈这才发现前方一口泉水,泉水上方还有个小洞,她站定,回身望向山下,却见小村里星星点点燃起了灯火,显然闯入者已经被发现了。 暴雨之中,有人背上冷光一闪,显然带着刀。此时出现在这里的带刀人,八成就是慕容端的人。 东德子家也亮起了灯火,铁慈霍然转身看着飞羽——东德子夫妇并没有躲起来! 飞羽在谎报信息! 那她岂不是要害了东德子一家,害了全村?! ------题外话------ 十点钟开始抽奖上架活动,为了方便大家抽奖,每天会设一章字数少的,等会十二点还有二更。 走过路过给张票票好过啊。 第五十四章 水中美人(二更) 她冷冷盯着飞羽,飞羽却靠着山壁,无所谓地摊开手,道:“怎么,怪我?还是你打算逞英雄?那行啊,你去啊,就你现在的模样,大抵可以抵挡两招,一招这崽子挡,一招你脖子挡。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英雄你这两招打算拿来救谁?救东德子一家还是偷大蒜那家?那全村其他人的命,你不管啦?” 她语气辛辣讥讽,铁慈默然,看见山脚下,一个黑影已经蹿入东德子家,拿在手中的刀寒光一闪。 随即她将孩子往飞羽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一边走一边指了指东德子家,指指天,再指指地,最后指指自己的心口。 这回换飞羽沉默了。 懂了她的意思。 没那么多瞻前顾后的为难。 救东德子一家,在保证自己不死的前提下,能救几个救几个,不苛求也不自怨自艾,对得起天地和自己的心即可。 清瘦的背影大步向下,靴子踩在泥水里咵哒咵哒地响。 飞羽忽然拽住了铁慈的衣襟。 铁慈拨她的手,她手劲却大,不肯放,悄声道:“别急……你且看着。” 铁慈心中一动,停住脚步。 下一瞬,离他们最近的东德子家,忽然爆出一声巨响。 然后哗啦一声,东德子家的木头窗框在雨夜之中爆裂成木屑雨,伴随木屑雨飞出的还有一个黑色的偌大的身形,那身影飞出足有三丈,砰地一声宛如一条死鱼般重重摔在雨地里,溅起泥水半丈高。 铁慈:“……” 她视线不清,奈何底下动静太大,龙盘虎啸似的。 她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声响,偷大蒜那家的柴门被撞开,那上午还走路慢吞吞的大娘,揪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汉子一路轰隆隆撞出来,那人像个破布娃娃般在大娘拳头之下颤抖,被一番暴雨母老虎拳生生砸进了泥坑里。 一条高瘦人影一闪,从东德子家破了的窗户飞出,如飞燕蹁跹,在大雨之中划出一道流利的弧形,截住了两个仓皇逃窜的黑衣人,手中双刀一闪,唰唰两个头颅落地,看那刀形状宽短,却是两把菜刀。 傍晚的时候铁慈听见那刀切菜如落雨,没想到砍人更利索。 一声惨叫,一个火球从一户人家中滚出来,那人满身被浇了灯油点了火,在地上惨叫翻滚,暴雨之中一团烈火,看得人惊心动魄。 一声大喝,一个老汉冲出门,双手高举一个手舞足蹈的黑衣人,对着地上狠狠一砸,嘎巴一声脆响。 咻咻连声,又一户人家里也射出一片狂雨,两个黑衣人刚经过他家窗口,无声无息倒下。 雨水横流的地面眼看着颜色深了一层,那是遍地蔓延的血水。 铁慈一直僵立在半山,盯着山下那一片动静,浑身麻木,忘记呼吸。 直到底下那一群黑衣人瞬间损失大半,骇然之下慌不择路,奔逃上山,竟是冲着他们这里来了。 铁慈回身准备藏入那洞,却发现那洞极小,只够一个人藏身,飞羽将她一推,推入洞中,抚抚她的发,又指指孩子,示意她抱好孩子就行。 铁慈本想让她入洞,但是入洞的人要抱好孩子,这人连怎么抱孩子都不会,也只好算了。 这一处洞口在泉水上方,周围树木藤蔓荆棘丛生,根本无处躲藏,铁慈打手势示意飞羽走远一点。 飞羽却一摇头,悄然滑入泉水之中,泉水里无所遮挡,她顺手摘了一片宽大的叶子遮在头上,假装自己是朵荷花。 铁慈险些在这紧张时刻笑出声来。 这可真是个妙人。 好在雨夜深山,树木葱郁,视线暗昧,这些人丧家之犬满山奔逃,很难发现他们。 急促的脚步声接近,那几个人仓皇奔上山来,又毫不停留越过那洞。 步声杂沓而过,眼看便要走远,忽然铁慈怀中孩子哇哇一声大哭! 铁慈怎么也没想到这娃忽然醒来大哭,待要去捂已经来不及。 那一群人已经被山下小村吓破胆,听见这一声以为是埋伏,一声不吭便转身齐齐冲来,刀光如蛇,穿过洞口藤蔓,直搠铁慈心窝。 铁慈视力不清,白天还能靠光线勉强分辨,晚上就是个半瞎子,身后就是山壁,避无可避。 她也没睁眼,将孩子往身后角落一塞,双臂竖起乍分,体内热流逆行猛冲,大金刚手左右狠狠横劈! 啪啪两声,两柄刀被她生生拍开,拍在山壁上寸寸碎裂! 但还是有一柄刀,借着这雨声遮掩,滑向她的肋侧。 铁慈可以躲,躲过了,那刀就会落在婴儿的脑袋上。 铁慈咬牙,做好硬受的准备。 那刀却忽然软软一垂,人无声跌落,刀立即被铁慈横肘撞飞。 撞飞的刀,射入其中一个失刀人的胸膛。 另一个失刀人忽然一声惨叫,滚倒山道上。 而先前刀被撞飞的人,落入泉水的噗通一声此时才传来。 雨丝绵绵不绝。 漆黑的泉水中,缓缓站起来一个人,头顶宽叶,齿咬小刀,小刀如雪薄亮,不及她眼神杀气寒光。 场景与人,一霎间皆令人惊心动魄。 飞羽湿淋淋上岸来,还不忘记将那落入泉水的人拖出来,三个人都滚了一地泥浆血浆,乱糟糟一团分不清眉眼。 飞羽将三人用藤蔓捆成一团,顺着泥浆滑溜溜的山道,一脚一脚踢着,踢皮球一般将三个人一路踢下去了,从头到尾,手都揣在怀里懒得拿出来。 过了一阵,铁慈隐约听得砰然声响不绝,那几个人好像被踢进了附近的山谷中。 过了一会飞羽回来,手里还拿着几件黑衣,正是那些黑衣人穿的衣服,道:“那些人被村子里的人都宰了,尸首就扔在前面山口,我顺势去扒了几件干净些的,回头烤干了就可以穿。” 两人身上的衣裳被火烧,被雨淋,被荆棘划,早已不成样子。 好在雨此时终于停了,飞羽在洞口寻了干燥点的地方生了火堆,孩子饿了又在哭,飞羽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个黄铜水袋,放在火上煮热了,拔开塞子,里头飘出浓郁的奶味,竟然是羊奶。 飞羽将孩子抱过来,给他喂羊奶。 “哪来的奶?” “东德子家隔壁养羊,好几只母羊产奶。”飞羽道,“我睡前去借了些。” 借想必是偷的美化说法。 铁慈就着火光打量那个隐约的高挑人影,心想头牌可真不是个简单头牌啊。 “这满村子的高手,你事先就知道?” “你个小半瞎,自然看不见这些人,虽说控制了气息,宛如普通人。但个个眼神明亮,双手骨节粗大,有常年练武的茧子。壮年人这般不奇怪,但若是老妇乳母也这般,那就不对劲了。” 孩子喝饱了,铁慈接过去,竖抱在肩头,轻轻拍晃,过了一会,孩子打出一个饱嗝,舒服地在铁慈肩头对着飞羽吐出一个奶泡泡。 铁慈曾有过弟弟,看过奶嬷嬷拍嗝,可惜宫里的男孩都立不住,静妃也是在那次之后伤了身体。 飞羽瞧着,唇角不禁浅浅一弯,“茅公子啊,你现在不像个公子了,像高等奶妈。” 飞羽好久没有说“茅公子”了,如今说起,语气轻飘,也像在调笑。 “奶妈就奶妈,哪来什么高级低级。” “哦,奴家该打,怎么能拿公子比那身份低贱的奶妈。” “若我师傅在,怕就得驳斥你。人生来平等,不过职业区分而已,何来高低贵贱?” “这论调前所未闻,难道茅公子你也这么认为的?那我请你以后做我孩儿的奶妈如何?” 第五十五章 心肝宝贝蜜糖饯儿(一更) 铁慈却沉默了,半晌她道:“不,我不这么认为。或者说,我赞同它的先进理念,但认为这种思想还没到特意去推广的时候。因为在皇权文化体系下,这种思想的强调和传播,本身是无意义的。或许在我师傅那儿,人确实生来平等。但这里是大乾,大乾自有其上承先古与生俱来的制度规章,那是大乾扎根乃至生长的土壤。千年文华,儒家伦理,君臣百姓,贵族政治……特定的思想需要成熟的时代和生产力来培育,时代还没发展到那一步,百姓乃至整个社会还缺乏适应期,就不要强自揠苗助长。” 对面,飞羽的眼睛里转出无数的蚊香圈。 不是,我和你调笑,你怎么这么认真地和我扯到国家、天下、千年、政治…… 就,挺有意思的。 她诚恳地道:“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认得,连在一起却觉得它识得我我不识得它。” “瞎扯罢了。”铁慈也醒觉自己上纲上线了,大抵是心里存着事,忍不住抒发出来吧。 她笑道,“那就做个就地采访,你觉得呢?你觉得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对不对?” “我觉得这话就是放屁。”飞羽道,“人人生而平等,说得好听。但是你若无钱无权无人看重,谁来给你平等?你自己想要平等有什么用?这得别人,得整个大乾给你啊!” “用词粗俗,道理却通。”铁慈笑,“就是这个意思。想要平等,慢慢来。” “不,我不要平等。”飞羽嗤笑,“换成我,我要绝对的不平等,所有人跪在我脚下的不平等。” “志气可嘉。你想当皇帝?”铁慈笑问。 “不。”头牌娇嗔地一指点在铁慈额头,“我只想当茅公子的心肝宝贝蜜糖饯儿。” “茅公子乐意之至。” 反正她又不是茅公子。 主旋律剧转眼成了三流小言剧。 “说起来,你居然敢质疑师傅的教导?” “敢于质疑,也是师傅对我的教导。” “这个有意思。我喜欢。”飞羽笑眯眯地烘着手,“哪天你师傅要揍你,我帮你。” “师傅对我恩重如山。”铁慈提起云不慈,语气自然温和,“不会的。” 天色渐渐亮了,山脚下恢复了安静,昨夜的流血事件,梦一般不留痕迹。 “这小村子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飞羽犹豫了一下,道:“我在扶春楼时,三教九流见得多,听过一个传说。隐龙,你听过没?” “传闻里十大隐世高手,就统称隐龙。” “这只是一个说法,还有一个说法,就是当初先帝执政最后十年,朝政混乱,皇族争权,不断有亲王贵族被查办,被抄家,被满门问斩。其中有几家当年势力最强的,府中都有那几位隐世高手的供奉,并代其广收门徒,数十年间,经营培育,积蓄了不小的势力,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皇子王孙纷纷获罪,家族败落,但是他们府中虽然被杀了个干净,那些高手以及高手门徒,却没有下落。也因此,总有人怀疑那些人还在,隐居在某处。人人都是宗师门徒,身怀绝技,得一如得千军。还有人说这些人既然得皇室子弟供养,那些王公们落难时,当真他们就袖手旁观?保不齐救走了一两位后代,就等着什么时候东山再起……” 铁慈知道这段往事。那些落难的王公,有的是她的叔祖伯祖,有的是她的伯伯叔叔,总而言之,就是当年比她父皇更有资格当皇帝的那些人,然而他们都死了。 有的是暴毙,有的是常年疾病缠绵病榻,有的是谋反。但具体的原因、事件,都封存在皇史宬中,秘而不宣。 死去的人是失败的人,失败的人不配有历史。 这些事件里自然疑点很多,皇族也未必真的就忘记了他们,最起码铁慈就知道萧家有一支暗军,专门用来防备和搜寻仇家,萧雪崖军权越掌越大,固然是萧家为篡位做准备,同样也是为了有所防备。而萧家此刻权倾朝野,诸臣攀附,几乎没了对手,他们还在戒备警惕什么? 这深山脚下不知名小村,真的是传说中隐世高人的门徒基地吗?那位高人又是谁? 而这山村里,有没有可能还藏着那些皇族,是早已归隐田园,还是二十年如一日蛰伏等待时机? 天渐渐亮了,两人轮流睡了一会,衣服烤干换了衣服,底下那口泉水就是传说中的灵泉,铁慈喝了几口,觉得果然清甜沁凉,喉咙里的烧灼感好了许多,勉强能以气音说话了。眼睛也仔细洗了洗,能睁开一条细缝,铁慈就着泉水照了照自己,忽然想起一首谜语。 圆头细眼睛,临风一身轻。 啊,蝉。 顶着宽叶子扮荷的飞羽,靠着树看着自认为自己是蝉的铁慈,见那人对着泉水看来看去,把眼睛眯缝来眯缝去,大概迷糊的视线里看自己很丑,颇有些愁眉苦脸。 她觉得可乐,忍不住一笑,目光却顺着对方圆润的额头看到飞扬的眉,玉管般笔直的鼻子,唇瓣丰美,沾了泉水便闪着细微的光,让人想起染了夜露的花苞,而这人的肌肤是一种温润的瓷白色,却不显冷,平滑有光,像一整块上好的软玉。 那人蹲在水边,水里便倒映一尊玉像,连波纹都明艳柔和,氤氲地荡漾开去。 飞羽盯着铁慈的唇,好一会儿才转过了眼光。 却又脚步声传来,两人回头,就看见一个老者背着筐子上山来,看样子是砍柴去。看脸有点印象,正是山下小村的人。 两人不自禁有点紧绷,对方却很自然,看见他们便道:“东德子熬了稀饭,正找你们咧,还不赶紧回去,娃娃应该饿了。” 铁慈和飞羽都不是畏缩的人,顺势就应了。飞羽赶紧又去掏了几个鸟蛋,采了些野草,又装了些泉水,抱了孩子下山,村里一切如常,有人点个头,有人不理会,没人对昨晚的事产生反应,也没人质问两人临阵脱逃。 铁慈本有些惭愧,但人家不介意,她倒也不必扭捏。到了东德子家,那夫妇二人还是那神情,不冷不热,却又招呼来吃饭。飞羽一脸坦然将孩子交给东德子媳妇喂奶,自己钻进灶间,过了一会捣鼓出来一个凉菜。是将那些野鸟蛋,恰到好处煮成溏心,只取蛋黄,再拌上野葱和山间采来的几种有异香的调料,入口软嫩鲜美,别说东德子一家,连铁慈都多添了一碗稀饭。 东德子媳妇切了盘萝卜丝做小菜,铁慈听着那落刀如雨,看那萝卜丝细如发丝,想起昨夜暴雨下这女子双刀一闪,两颗头颅落地。 铁慈盯着那萝卜丝。 切萝卜丝的刀?昨晚砍头的刀? 东德子媳妇看出她的疑虑,细声细气地道:“放心,洗干净了咧。” ……果然。 铁慈默默放下筷子。 您这么说我更没法吃了。 东德子嗤地一声,头也不抬,“山外的懦汉子。”然后挨了媳妇桌下一脚。 东德子媳妇对铁慈笑了笑,道:“你们山外人,没见过世面,跑了是对的。不然咱们揍得兴起,忘了你们,害你们受惊受伤反不好了。” 没见过世面的铁慈又默默,半晌道:“你们这经常……招贼?” 听这对夫妻的口气,似乎并不认为这些黑衣人和他们有关。 “早些年很多,三五天就来一次。这几年就很少了,今年还是第一次。”东德子呼噜呼噜喝下一碗粥,“来得好,正好手痒。” “这……都是一批人?” “谁知道。咱不管那么多。”东德子手一挥,“咱村里的规矩,老实本分,咱敬着。不安分,杀了不管埋。” 铁慈看一眼飞羽。 偷了那大娘的蒜头和油,怎么都算不上老实本分吧? 亲,这边建议您从现在开始就看好墓地呢。 只是这么问几句,也便明白了,这事儿对这村子里的人本不算什么,所以他们临阵脱逃村里人也不会介意。饶是如此铁慈还是决定,走的时候留点银子下来。 既然此处安全,她便安心住下养伤,飞羽的厨艺受到众人追捧,最近每家轮流帮忙做饭,每回还能给她带点野味来。 这人心思灵巧,性情不羁,于厨艺一道也是天马行空,不受拘束,自创菜往往令人惊艳。 山中无人食用的气味浓烈的木头,他拿来熏鹿肉,熏干削成卷,香气独特,一层鹿肉卷一层蛋皮一层鸡汤里浸泡过的柔韧面皮,红黄白三色鲜艳好看,蘸自制的辣酱,吃得皇宫温火膳养大的铁慈每每想纳妾。 铁慈有时也在村里走走。隔壁家住着一老头,养了一院子的羊,早上一只只地揣过去,隔着院墙大骂谁偷了他的羊奶,引得脾气火爆的东德子冲出来对骂。最后各自被邻居和婆娘拽开。 偷蒜大娘独居,其人好赌,且赌品甚烂,逢赌必输,逢输必赖,久而久之,无人愿和她打牌,她有时和自家猪圈里的猪打。 铁慈和飞羽来了,她如获至宝,天天隔着篱笆喊人打一种叫燕子牌的两人对战牌,铁慈以眼伤婉拒。飞羽却欢欢喜喜地去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对方次次输,但是输了不生气,欢天喜地送出来,下次再喊。 铁慈问他,飞羽道:“她喜欢的是赌,不喜欢的是赌输后付出来的大钱。我便和她认真赌,不来钱。赌赢了她揍我一拳,赌输了我揍她一拳,可以还手。她总是输也没关系,因为她拳头总是比我快,最后挨揍的还是我,她当然欢喜得很。” 铁慈听着不对,这货这么舍己为人,送自己去当沙包? “然后呢?” “然后这几日我们赌了十七八回。”飞羽干巴巴地住口。 铁慈还在盯着他,这时一只早蚊子嗡嗡嗡地飞了过来,飞羽一拳飞出,将那蚊子揍扁在桌子上。 拳风烈烈,轰起铁慈颊侧发丝,蚊子碎成粉末,桌子却纹丝不动。 就像那夜大娘一顿老拳将夜行客瞬间从屋里轰到屋外,气势惊人,屋子里却哪都没碰坏。 ……然后就偷学到了人家的拳法。 铁慈拱拱手,衷心表示佩服。 飞羽掠鬓温婉一笑。 …… 但十分受欢迎的飞羽有时候也会狼狈逃窜,在村中奔走如丧家野犬。那是遇见了打拳大娘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家的大姑娘。那黑皮肤的大姑娘对飞羽十分感兴趣,总爱黏着她,每次她化为一道青烟绕村滚滚而过,前端一定缀着一个飞羽。 铁慈最近常在村里晃荡,虽说故意没有整理头发,脸上总有些黑灰,但眉目光华难掩,渐渐也有了追求者,以至于她和飞羽两人在茅草地铺上背对背睡到半夜,总会被梁上动静双双惊醒,睁开眼,不是看见倒挂下一个嘴里叼着花的小子,就是看见梁上坐着个痴痴看着底下的姑娘。 有时候睁开眼,会同时看见小子和姑娘。 至于什么每天放羊却总举着羊狂奔练腿的牧羊儿,做得一手好针线总用绣花针打鸟还要喊铁慈去她家吃炸鸟儿的胖寡妇,柱着拐杖天天钓鱼老得快要掉渣却还想娶飞羽做续弦的八十八岁老头儿……遛弯时铁慈总在想,这一只只的奇葩们,谁是皇族之后呢?谁又是自己的伯祖叔祖叔叔伯伯呢? ------题外话------ 二更老样儿十二点 第五十六章 天降美男(二更) 因了这个想法,她便多住了几日,喉咙三日后能说话了,眼睛渐渐清明,旧伤也好了许多。 这几日她总试图回忆上次火场里发生的事,她忽然出现在水里,再忽然回了火场,这能力有点像瞬移,记忆中前朝某国女王曾经有的天赋之能。 但是她无数次努力,总是无法实现那回的效果,也不知道在那危急时刻,是哪里的穴道忽然通了,才有了那次的奇迹。 飞羽也不急着走,一天到晚在村子里晃荡,也不知道偷学了多少技艺。 铁慈羡慕却并不想效仿,她武功很强,练武资质却不是顶尖,据说是娘胎伤损的缘故。 她能练成如今的实力,靠的是没日没夜的苦练,一夜只睡两个时辰,手腕脚腕练肿了抹药继续的苦练,像飞羽这种看上一遍便能摸个大概,再看一遍就能猜到精髓的练武奇才,她是没有的。 养伤几日后,某日铁慈坐在屋前帮东德子媳妇剥豆子,忽觉眼睛被什么光一闪,她偏头看看四周,并无异样。 铁慈不动声色,继续剥豆,剥完便端着豆子和小板凳回去了。 小村对面的山崖上,慕容端收回里手里的千里眼,沉着脸看着山下。 那两人都住在村里,他却再不能靠近那里一步,那夜雨夜偷袭损失惨重,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但便如赌徒一般,损失越重越会想着找补,事到如今,他连安全回到辽东的可能性也没了,那就必须把这两人擒获,男的割了头颅献给大王出气,女的抓到了严刑逼供,问出那四成渊铁武器的下落。 他在等,等一个可以出手的机会。 慕容端在这山里风餐露宿已经好些天,现在便如野人一般乱发虬结,一双眸子深深陷在眼眶里,鬼火一般。 他看着飞羽在和人家打牌,铁慈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帮忙干活之后就串门,有时也会和人结伴在附近山林里砍柴打猎。 慕容端在山上已经盯了好几日,这日坐在山洞前,沉思一阵,低低嘱咐了随从几句,几人点点头,随即消失在山林深处。 次日清晨,铁慈又随着东德子上山砍柴。 走的是上次那条山路,铁慈一路走一路砍,忽然停下脚步,在一丛荆棘上拿起一根布条。 那显然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衣料是一种名叫流光的重锦,三色流丝,暗光华贵,因为料子厚重有垂坠感,常为北方贵族所喜。 这附近可没能穿这种布料的人。 而那衣料上血迹斑斑,还沾着点脓血,显然衣服的主人受了伤,且伤口感染恶化。 铁慈看了,四面望望,又往前走了走,过了一会,又在草丛里发现一枚纯金纽扣。 她顺着这路的方向,看看对面的山崖,那崖不高,和这边只有一根铁链相连,寻常人是过不去的,是以前灵泉村的人经常练脚的地方。 铁慈便问东德子对面那崖是什么山,如今可还经常过去。 东德子道那里原来生着一些极稀罕的药草,所以大家牵了根铁链过去采药,后来那里因为水流汇聚,湿气弥漫,终年云岚不断,药草渐渐不生,大家渐渐也不过去了。 那座山头如今终日崖面滴水,潮湿难捱,崖面也极其光滑难以攀援,谁也不爱去。 铁慈看看那山位置,好像正对着底下小村。 她低头看那铁链,隐约有些摩擦痕迹。 顺着那条山路倒回来,发现那一路草丛里常生的一些止血去腐的药草一根也没有,有些根茎上有刚刚折断的痕迹。 东德子砍好了柴,唤了铁慈一起下山。 山野间静悄悄的。 山间天黑得早,黄昏时分整座小村便点起灯火,星星点点倒映漫天繁星,而树和山的阴影叠印在山路上。 山路上两条人影飞快地盘旋而上。 山路那头,矮崖之上,水雾弥漫的山洞里,慕容端举着千里眼,看着两条人影渐渐接近,阴沉地笑了。 为了诱敌,他在这山洞里已经呆了两日,这里湿气大得根本不适合人生存,仅仅两日,他便生了一身的红疹子,脚底也烂了,又痛又痒,浑身抓烂了好几处,更兼冻得浑身僵硬,脸色青白。 然而他忍着。 熬过今晚,就好了。 两条人影来得飞快,片刻后在铁链那端停下。 慕容端看得清楚,正是那两个死对头。 铁慈和飞羽停在铁链边,铁慈蹲下身,拉起铁链一端,用力一抖。 粗如儿臂的铁链如波浪一般滚滚而动传递向前,叮里咣啷的响声穿透山崖两端。 铁慈松开手,点点头,道:“没事,铁链那端没有问题。” 飞羽则蹲下身,点起火折子,铁慈点燃一根长长的藤条后,将藤条一甩,藤条霍霍缠上铁链,在雾气和夜色中拉开一条细细的深红火线,但很快,那火线就灭了。 “也没浇上燃油。”飞羽道,“小心些就成。” 对面,慕容端远远看着,唇角一抹笑。 很谨慎的两个人,但是,在那么明显的铁链上动手脚,那他也就太蠢了。 铁慈道:“我先过去瞧瞧,你便在这里帮我掠阵。” 飞羽现在在她面前并不掩饰自己会武功,毕竟这瞒不住,不妨展露一些心有默契的信任。铁慈则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虽然对飞羽不乏观察和审视,但也并不多问。 毕竟两人也算共患难,飞羽帮了她好几次。平日里也从不探问她的事。 既然可以信任,对方既然不想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何必强人所难。 也不必暗中探查,不然倒伤了彼此情分。 飞羽却道:“要去就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铁链,各自手中都系了藤蔓,方便打滑时随时扔出攀附。 两人安全地过了铁索,前方是紧贴着崖壁的一条路,是前头村人凿出来的,很窄,在山壁上有窄窄的山缝,供着些面貌诡异的粗糙神像,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哪个民族的人供奉。 两个护卫打扮的人靠着山壁吃着干粮,一个白布包头,一个吊着胳膊,显然也受了伤。 两人发现雾气里悄无声息忽然转出来两个人时,竟吓得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攀着山崖逃跑了。 铁慈和飞羽不想打草惊蛇,也就没有追击,顺着山路向前走,地上生着好些湿滑的苔藓,渐渐湿了鞋底。 两人很快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转过一个弯,看见一个崖缝,崖缝里原本的神像已经倒在一边,慕容端占据了神像的位置,背对着两人,正窝在崖缝里睡觉。 听见有人接近的动静,他警惕地转过头,夜色下,那张脸面色清白,却眉眼弯弯,一个比神像更诡异的笑容。 铁慈和飞羽都是风浪里闯过的人,一见便知不好,立即转身。 此时那滚落在一边的“神像”,忽然伸手一扯地面,地面绷地一声,那些斑驳的苔藓藤蔓咻地弹起,绷成一张绿网,困住两人的脚踝。 铁慈挥刀去砍,那地上的神像再次一扯,藤蔓收紧,铁慈这一刀眼看要砍到飞羽脚踝,只得硬生生收住。 假神像扯起藤蔓之后便向山路下滚,借自身的力量将藤蔓收紧,拉扯之力令铁慈飞羽无法平衡,被捆住双脚滚在一起,滑入崖缝之中。 而此时慕容端也已经蹿了起来,拔刀便砍飞羽,铿地一声,铁慈甩出腰间柴刀,击飞了慕容端的刀,另一只手就去抓崖缝想要站起,然而崖缝里所有植物都被砍掉,崖面被平整过,光溜溜的无可抓手。 慕容端一击不中并不试图攻击,而是向前蹿出,从地上捡起藤蔓网牵出来的另一端,飞快地向前跑了几步。 这崖缝本就滑坡向下,地面也平整过,铁慈和飞羽便给他拽着哧溜溜地向前滑,嗖嗖风响里,忽见慕容端猛地刹住,然后一个翻身,翻到了上头崖壁。 而这边铁慈飞羽惯性未消还在向前滑,只觉眼前一亮,身体一歪,头顶哗啦啦水流喷溅浇了一脸,而身体则更快地向下滑去。 这崖缝竟然是通的,凿通之后便是另一面崖壁,那崖壁上一道小瀑布日夜不休,崖面也被水打磨得光滑如一面斜镜,铁慈和飞羽两人从崖缝飞出,冲进瀑布,顺着崖面飞速下滑。 而在崖底,瀑布下的水潭里,正对着两人跌下的方向,已经早早被人推起了一块平滑如屏风的大石。 慕容端脚踩崖缝上方早已凿好的坑,回身探头,看着那两人果然一路滑向那死亡之石,眼前已经浮现一瞬间后红白飞溅的美景,连日来的憋屈一扫而光,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飞羽腰间一振,背后忽然飞出一根带着铁钩的绳索,那绳索穿过激流的瀑布,铿地一声挂在了崖壁上,两人飞速下滑的身形瞬间止住。 与此同时铁慈抬头,手指一弹,一颗石子射向慕容端大张的嘴,他偏头躲过,然而这只是个幌子,另一颗石子紧追而至,射在他膝弯上。 慕容端腿一软,倒栽而下,翻落在崖面上,这回换他一路滚滚而下,天旋地转惊鸿一瞥,见那两人坐在崖面上,齐齐对他招手。 慕容端在那一刻来不及愤恨,只庆幸自己落下的这一面,不冲着那大石,只会滑入潭水中,可以飞快游上岸,还来得及逃生。 下一瞬砰一声,他落入某物之中,却不是他想象中冰凉的潭水,也没有瀑布水花溅起。 身下似被两物托住,软而厚,颇有弹性。 慕容端赶紧睁眼,就对上了一张黑而肥厚的脸。 灵泉村总追着飞羽跑的胖姑娘阿黑,盯着怀中的天降美男,笑得浑身肌肉都在震动,“哈哈哈这小子不错!” 她对着上头点头,满意地道:“多谢你叫我这时辰来这洗澡!” 飞羽在上方探头道:“怎么样?符合你的要求吧?脸白,腰细,腿长,胸肌厚,真金火炼可进厅堂可上大床的小白脸!” 辽东王家十八王子十八朵花,不然也呈不上皇太女的案头。慕容端不管人品怎样,相貌身材自然是佳品。 阿黑是个直觉很强的人,直觉让她对飞羽有一种谜之追逐,显然她喜欢飞羽这一型的,不管男女,那么慕容端自然合她的胃口。 阿黑笑眯眯将慕容端掂了掂,像掂肥肉一样表示满足的欢喜。 慕容端大惊,腰一挺便要蹿起,然而阿黑手臂一翻,他便面朝下噗通撞进潭水里。 他去拔刀,阿黑大脚一抬,踩在他背上,他便如被压三座大山,怎么也挣扎不起。 慕容端在浅浅的潭水中痛苦挣扎如被压了壳的乌***部渐渐冒出一串串的晶莹的水泡,眼看将要窒息了,阿黑才松了脚,一把将他从水中提出来,凑在鼻尖,嘴对嘴叭了个嘴儿。 慕容端刚刚出水正在拼命呼吸,结果就吸了这么一口,一股蒜臭冲入口腔,金尊玉贵的王子什么时候经历过这个,恶心得差点没晕过去。 阿黑却很满意,笑着将他往背上一甩,对上头挥挥手,迫不及待地回家去品尝她的小白脸了。 第五十七章 萌动 斜坡一般的崖面上,铁慈看着阿黑远去,皱皱眉。 她本来是要擒下慕容端的,却没想到飞羽通知了阿黑在底下摘果子,她现在总不能去阿黑那里抢慕容端。 未必打不过阿黑,但是这村子的人护短,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村,那她还真打不过。 她瞟飞羽一眼,心想虽然对于慕容端来说,落入阿黑手中生不如死,可实际上,倒算是保他一命。 只能等机会去审问慕容端了。 两人攀着绳子顺崖面而下,折返回村子。 特意从阿黑的院子外绕了一下,阿黑独居,扛着个男人回来也无人管,两人远远看见她将慕容端扛进了院子,用脚踢门进去了。 两人对望一眼,出于好奇和不放心心态,也跟着站在了阿黑的院子墙角下听壁脚。 却听见里头隐约一阵翻滚之声,夹杂着咻咻的喘息和挣扎之声。 然后是慕容端的怒骂声,厮打声,耳光声,衣裳撕裂破碎声,慕容端的惨叫声,最后是男子的低低呜咽声和女子的嬉笑喘息声…… 铁慈听着听着,才发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便是她皮厚胆大,耳根子也唰地热了起来,下意识望了飞羽一眼,却见飞羽扒着墙根,目光专注面带微笑,显然听得十分陶醉。 铁慈没来由地有点心堵,盯着飞羽高高翘起的屁股,很想踢上一脚,却又不知道以何理由来踢,更不知道自己心堵什么,憋了半晌,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飞羽也回来了,步伐轻快,还哼着歌。 铁慈猛地翻个身,背对着她。 飞羽却也心大的没察觉。 铁慈那种有点气闷的感觉又来了,但是她想了想历练,想了想未来,想了想朝廷和深宫,想想那一大堆麻烦事,顿时什么气闷都没了。 人间烟火,她还不配。 两人各自睡在一堆茅草地铺上,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各自心平气和。 这一夜也便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黑家大开门,杀猪宰羊蒸馒头,托人出山买糖买菜,说是要成亲。 飞羽还给阿黑出点子,说是这小白脸一看就是外头的公子哥儿,心和野马似的,那咱们就遵循外头的规矩,去官府里过个婚书,管教他以后便是想反悔也不成。如此,将来若是发现府里有什么美貌未婚妻正头娘子什么的,你也最起码是个平妻。 阿黑深以为然,又问了飞羽,自家新相公的姓名,使了钱去官府办婚书。 到了晚上大开炉灶,请了村子里的厨师开流水席,新娘子上席待客,新郎官披红坐床。 慕容端被扶出来成礼的时候,眼珠骨碌碌地乱转,结果眼角瞥到棚子里厨子,一手一个澡盆大的锅,轻巧掂动炒菜时,那眼珠子顿时就定住不动了。 眼看着那眼神散开的光都是绝望。 铁慈混在人群里笑吟吟地看着,想着飞羽这法子好生刁毒。自己从此逃掉了阿黑的纠缠,还让堂堂辽东二王子“嫁”给了无名山村的村姑,这消息若有一日被汝州得知,慕容端可怎么要抬头做人? 听闻慕容端是辽东王最宠爱的王子之一,府里已经有了夫人,夫人还是辽东重将之女,这么一来,将来他便是要承袭王位,都会多出重重阻碍。 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位王子摘了果子。 转念一想,这位严格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大伯哥呢,大伯哥嫁人,作为弟媳,如何能不作表示? 想到这里,铁慈诚恳地放下了一兜鸟蛋,作为隆重的贺礼。 三拜之后,眼看新郎官感动得快要哭出来,新娘子大手一挥,把新郎官送进了洞房,其余人则冲向席面纵横捭阖。 铁慈也被拉上席面一起吃喝。更擅厨艺的飞羽被阿黑请了去厨下帮忙。 棚子里活计告一段落,外头流水席吃得正欢,夜如幕布缓缓降的时候,飞羽擦擦手,和同伴厨子说声解手,取了一块布罩了半边脸,掀开新房后窗,进了房。 阿黑还在外头敬酒,里头慕容端面色憔悴,盯着烛火失魂落魄,蓦然见人进来,先是一惊,下意识伸手捂住衣裳,随即见来人不是阿黑,又是一喜,“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 飞羽这几日穿的是他手下丢下的黑衣,所以被认错。他嗤笑一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慕容端看他那步态,悚然一惊,“是你,你这个贱人!” 随即他变色,“你来做什么!”努力向炕上挪,又眼光四处寻找可有趁手的武器,阿黑却是粗中有细,连一根针都收拾起来了,更是锁了他下半身的穴道,手也只有一只能动。 飞羽笑着摇了摇手指头,道:“我啊,我来救你的啊!” 慕容端狐疑地盯着他,片刻冷笑一声,扭头。 飞羽在他身边坐下来,上下打量,“啧啧,这么辛苦,不舍得走?” 慕容端脸色铁青,将松松的裤带往上提了提。 飞羽偏头看他:“别这样,仿佛全天下女人都想**你一样,你这样的,我可看不上。” “有事说话,没事快滚!若是想欺辱我,信不信我喊一声,你就要给那婆娘撕碎!” “哟,不是一脸生不如死嘛,怎么扯新夫人大旗倒挺自然。”飞羽坐下来,撞撞他肩头,“行了,别剑拔弩张了。我嘛,真的是来解救你的。只要你帮两个小忙,我就把你给救出去,如何?” 说着他递过两张纸。 一张调银手令,上头的款项可称天文数目。尾端需要钤印签字的地方还空着。 一张则是一封家书,家书上一些闲话,最后写着儒圣传人贺梓即将收关门弟子,老十八没有去盛都见皇太女,反而偷偷请人给了荐书,去了贺梓家附近的跃鲤书院做借读生,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 贺梓名满天下,遍地桃李,文人之魂,万众敬仰,是各国都想招揽的大儒,因为一旦招揽了他,就能得士子景从,文人归心,对于皇朝统治巩固影响力不可低估。 这许多皇帝藩王,各国领袖,这些年来派往青阳山招揽的车马已经刮掉了官道三层皮,可谁也没成功过。他不收弟子多年,如今忽然传出要收关门弟子,如果有谁得他青眼,入他门庭,那不也就意味着招揽到他了? 这消息慕容端这些日子沉迷炼铁,自己都不知道,如今看见,猛地一惊,一惊之后想起了什么,又是一喜。 然而这一喜还没过去,就见对面的人摊开洁白的手掌,笑道:“拿来吧。” “什么?”慕容端装傻。 “荐书。” 慕容端变色。 他手上有跃鲤书院前任院监的荐书,可以入跃鲤书院借读,这是他夫人娘家那边的关系求来的。 跃鲤是大乾排名前三的着名书院,慕容端拿到这个的本意是想以此为奖励或诱饵,表态要培养优秀子弟,引诱得麾下官员忠心追随。只是还没完全发挥利用价值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 如今贺梓要收弟子,这荐书的价值更水涨船高,他方才也想到了这一点,正想着要如何利用这个金镶胡萝卜引诱人来投,又想这里好像已经离跃鲤书院不远,要么自己亲自试一试……一转眼就被对方击中。 他盯着对面身材颀长的女子,眼神慢慢沉了下来,半晌他道:“你……是慕容翊!” 第五十八章 一对狗男女 除了慕容翊自己,没人能知道慕容翊要去跃鲤书院,也只有慕容翊,才在大乾境内,截胡了他的渊铁武器,如今是想要夺他荐书去书院,顺便把其余王子骗来,像解决他一样一个个解决掉! 他这封家书,绝对会不经意地传入各兄弟耳中,引得众人骚动不安。别人不说,最瞧不起老十八,和他最不对付,性子也最燥的老四,是一定会赶过来的! 老四如何是老十八的对手! 慕容端一时心情复杂,既紧张愤怒,又为老四等人即将面对的一切而感到细微的平衡,当然更多的是对慕容翊的恨意,“你少给我做梦,这几张纸,我哪个都不签!等我回了辽东,非得好好和父王说一说你都干了什么!” “咦,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二哥你如此天真。”慕容翊惊奇地打量着他,“你居然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可以回辽东。” 慕容端心一沉。 “再说你就算回去,说了这些事,你说父王是相信偷偷背着他和大乾勾结炼珍贵武器的你呢,还是相信在他危急时候赶来相救的我?” “你截留了四成渊铁武器!父王知道绝饶不了你!” “父王亲自出马,都没能保住那些渊铁武器,我一个在大乾无依无靠的落魄子弟,凭什么能在大乾兵马的追捕下留住那四成?你这是抬举我呢还是侮辱父王的能力,你将父王面子往哪搁呢?”慕容翊笑眯眯地掏出一个小瓷瓶,慕容端脸色一白,慕容翊却没有喂他吃,晃了晃瓶子道:“这虎狼之药,送给你那虎狼一般的新夫人。呀,慕容家十八子,多了一个x尽而亡的倒也稀罕。” 慕容端盯着那小瓷瓶,脸色几经变幻,忽然肩头慢慢软下来,往那榻上一扑,低声呜咽道:“小十八,你别这样对你哥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咱们兄弟,何至于如此呢?你如今欺负哥哥也欺负够了,你要的这些,哥哥都给你,你将哥哥救出去,哥哥以身家性命发誓,绝不将这些事泄露出一个字!” 慕容翊笑着将纸递了递,慕容端便从怀里掏出印章,要盖那张调银手令。慕容翊忽然一抬手冷光一闪,随即单手一捂,将慕容端的一声惨呼捂在了嘴里。 慕容端浑身抽搐,眼睛拼命往自己手指上递,左手小指上鲜血淋漓,已经被削去了半截。 慕容翊顺手拿他的新郎红袍擦血迹,胡乱给他裹了,笑道:“没事,您尽管拿错,我还多练几次手。” 慕容端咬牙,这回终于拿出了正确的印章盖了,一边想平日里大家都疏忽了,没想到这不受人待见的小十八才是一只咬人不叫的狼,一边想他如何消息这般灵通?在辽东那些不为人注意的日子里,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然后慕容翊拿出纸笔,慕容端再亲手抄家书,这回换上家书专用私章。 “荐书不在我手里……”慕容端道,“你……你救我出去……我就把荐书拿给你。” 慕容翊将东西收起,诧道:“谁说要救你出去了?”。 慕容端:“……” 仔细回想一下,好像这贼子就真没说过要救他的话。 “我只答应不把这个助兴药给你夫人而已。”慕容翊收起瓶子,“至于荐书……我只是套你话而已,既然确定你有,那么定然在辽东。你这边没有书院的关系,倒是你夫人有个远方亲戚和前任山长有关系是不是?就你夫人那个性子,荐书应该在她那里……我去和我嫂子要啊。” “你!” 慕容端噗地吐了一口血。 心间升起彻骨的寒意。 这贼子竟然对他的事里外俱清,这是潜伏了多久?又是拥有什么力量才能巨细靡遗?其他人呢?是不是也一直处于这条毒蛇目光的盯视之下而不自知? 慕容端激灵灵打个寒战,看着对面那双美丽的眼眸,一时竟然不敢骂人了。 想着那张调银令上能够挖走自己多年积蓄一半的数目,想着随之而来的更多损失,而对面那个人,竟然就这么空手套走,他一时欲哭无泪,只得颤声道:“小十八,你可怜你哥哥则个……” “可怜?”慕容翊笑道,“二哥,你哪里可怜了?小时候把我推进冰洞,把我骗到雪原,在不知道我是男孩时曾试图**我,被我揭发还伙同你母妃在父王面前添油加醋说我下贱勾引亲哥哥的你……可是威风凛凛得很呢。” 慕容端脸色如死,再不敢说话。 慕容翊拍拍他的脸,忽然咔嚓一声卸了他下巴,将一颗药物弹入,又掰正下巴,才在他耳边轻声道:“既然承诺了一句话也不会泄露出去,那就要保证做到,你人品差,我用药帮你记得。” 慕容端咬紧牙关不做声。慕容翊贴心地替他把被子盖好,道:“还没恭喜二哥,新婚志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哟。” 他飘飘洒洒出去了,作为受欢迎的大厨去坐席。 慕容端盯着两根粗劣的红烛,看着那烛泪缓缓流淌,恨不得自己也哭上一哭。 然后他的眼泪就真的流下来了。 铁慈溜进新房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英俊男儿面色凄然对烛流泪,看得人怪心酸的。 铁慈也就心酸地掏出了两张纸,递给了慕容端。 “二王子新婚志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哈,这里有两张单,麻烦您签了哈。” 慕容端:“……” 走了饿狼又来猛虎。 这什么一对狗东西。 再一看那两张纸,上面一张是调银子的手令。 慕容端:“……” 不是,这一对狗东西,同床异梦还挺有默契。 “殿下,想要自由吗?签单之后就可以……” 慕容端:“呸!” 还想来骗老子! 铁慈:“……” 第五十九章 难道我是蕾丝边? 不是,这么有骨气的? 她倒也不急,在慕容端床边坐下来,慕容端现在一看人在他床边坐下就下意识浑身一抽。 铁慈翘着二郎腿,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纸,哗啦啦晃着道:“二殿下啊,做人呢,要能屈屈屈屈屈,才是个聪明人。你说这张婚书,如果送到汝州你夫人手中,她会怎么想呢?” 慕容端再次变色。 她会怎么想他不知道,但她一定会杀来大乾,她那极其护短又性格暴躁的老子一定会上殿告状,如果证实了婚书为真,她娘家那十万兵马和一堆勇武子弟从此就再也不会拥戴他,说不定还会一怒冲来宰了他。这个他绝对知道。 可是他的银子已经给慕容翊刮去了一半,如今看这数目,剩下的一半也要没了,没有银子,又何来以后的大业? 铁慈像是猜到他心里所想,微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银子,只要人活着,总是能挣回来的……” 慕容端咬牙:“那你得救我出去!” 吃的一堑长得一智。再不能被人空手套白狼了。 “行啊。” “你救我出去我才盖印。” “现在不行,这屋子四面全是宾客,等到夜深人静……”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拖延之计?” “那我给你提供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可好?” “什么?” 铁慈手中出现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嘴一努,“哪,你会被阿黑看上,除了这张脸,还有你身为男儿的本钱是不是?把你的本钱解决了,想来阿黑也没兴趣养个废人,你不就自由了?” 刀子在她掌心漂亮地转了个圈,她伸出手去。 “别!” 刀尖抵在某处,铁慈抬眼,“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慕容端终于绝望地认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只得从怀中拿出印章,狠狠盖上,一边怒骂:“一对豺狼虎豹!” 他语声含混,铁慈也没听清,将第二张纸往他面前一送。 这纸却是空白的。慕容端愕然看她,铁慈道:“写一封家书给你夫人。” 慕容端险些以为这位要和慕容翊一样,要把这里的事告诉那个妒妇,却听铁慈道:“你在信中介绍一下持信的这个人,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人可靠忠诚,你失陷在大乾,多亏这人拼死逃生带回去你的求救信,让你的夫人给这人安排一个王廷实职,再把你们私下豢养的精锐交给他,让他带人来救你。” 慕容端惊道:“你竟然想借我安排细作潜入汝州军方!” 铁慈笑,“不然呢?你不想获得自由了?” “你答应救我出去!” “我是答应了你,但我可没答应什么时候救你。”铁慈站起身,将纸拍在他脸上,“你把我的人送进汝州,之后才有人来救你,否则你就准备呆在这深山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伺候阿黑一辈子吧!” 慕容端两眼冒火,“你们这般欺辱我,等我……” 说到一半,他怕刺激了铁慈引起戒心,半途吞回了报复的狠话,铁慈的注意力却在前半句,“你们?” 慕容端吃了药,现在可不敢说慕容翊的身份,咬牙道:“你和那个黑胖子!” 铁慈哦了一声,笑道:“这都怪你穿太少,长太好,一个年轻男人,半夜三更在外乱晃,还往人家洗澡的地方扎,怨不得人家看上你强了你啊。要我说,被强这种事,就像生活,如果实在无法抵抗,那就躺倒享受吧。” 慕容端瞪着眼,听着这一堆怪话,恨不得把快要咬碎的牙齿都喷到这张脸上去,然而最终也只能无奈提起仿佛千斤重的笔,写好了另一封要命的“家书”。 一边写一边想,恶人果然臭味相投,慕容翊和这人敲诈勒索的方式都一模一样。可恨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且熬过这一关…… 铁慈才不关心他怎么想,不外乎是发一万句不敢说的狠话。但狠话有什么用?拔出来的刀子永远没有插进去的刀子狠,她铁慈就从来不说狠话,她都做。 拿了两张纸,她满意地出门去,外头宾客渐散,新娘子醉醺醺掀帘进来,对上新郎官死灰般的脸,今夜大喜的新郎官,迎接着洞房夜第三波的虐…… 当晚飞羽和铁慈,背对背各自都睡得很好,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新郎官呜呜呜哭了一夜都没听见。 又过了两日,铁慈坐在河边看八十八的老翁钓鱼,帮人家挖蚯蚓,老翁眯着眼睛坐在太阳下,浮标动了就懒洋洋一甩,总能精准地甩到蔑桶里。眨眼间便满了一桶,铁慈正要帮忙杀鱼,那老翁忽然道:“伤也养好了,怎么还不走?” 铁慈利落地杀鱼,道:“想见见村长。” “这村里没村长。” “那想找主事人。” “也没有主事人。” “老爷子,您只要同意我见一见主事人,我就把我妻让给你做续弦。” 话音未落,水底伸出一只手,将蹲在水边的铁慈一把拉下了水。 噗通一声水花飞溅,飞羽的黑发湿淋淋披在肩头,按住自己的赘婿在水下便揍,“不过摸个鱼,你就把自己妻主给卖了!” 铁慈在水下挣扎伸出一只手,冲老翁伸出三根手指,“老爷子?怎么样?这么够劲的娘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还加你三十两银子聘礼!” “五十两!” “一百两!” 飞羽砰砰砰地打着水,冲老翁喊,“老爷子,不要钱送您条大的!”把铁慈衣裳后领往老翁鱼钩上挂。 铁慈笑着逃开,游鱼一般在飞羽怀中一转,飞羽正好转头,铁慈的唇擦过她下颌,红唇伴水波一抹。 两人都顿了顿。 两人长发都散了,在水波中逶迤交缠,彼此都见对方玉般莹润,水珠自下颌一路向衣领深处流泻,而衣衫尽湿,画一抹美好肩线。 铁慈下意识目光从飞羽的下颌移向她的唇,对方不是樱桃小口,唇瓣微薄,唇形优美画笔难描,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伸出手指,亲自描一描。 然而她立即便曲起了手指,心间一瞬恍惚。 这般和人不设防的嬉戏打闹,记忆中似乎从未有。 此刻才惊觉和头牌之间,之前的戒备防范不知何时,已经卸下了许多。 更令她有点不安的是,仅仅嬉闹也罢了,怎么她这心神荡漾,若沐春光? 不得了,难道咱骨子里是个蕾丝边? 第六十章 难道我是断袖? 飞羽也在盯着她,之前也不是没有湿身相对,但都是身在险境无暇他顾,此刻对面呼吸可闻,才觉眼前人修颈雪肤,明眸皓齿,雅人深致。 双眉微润如鸦羽,而眼眸盈盈,流转这一池碧水。尊雅之中,平添三分魅色。 飞羽面色变得有点古怪,往水底下又沉了沉。 不得了,难道我其实是个断袖? 水波流动,两人盯着对方,各自游退三尺。 直到老翁的钓竿甩到两人中间,怒声传来,“不要!一个个水性杨花!” 飞羽一转身游远了,笑声远远传来,“要什么?你这把年纪,需要的是每日起床三省吾身:吾尚能饭否?吾尚能勃否?吾尚有几日否!” 老翁一鱼竿飞出去,飞羽哎哟一声,一条水线眨眼远了。 这边铁慈便朝老翁笑,道:“我和她可不是一路的,您老可别迁怒我。” “这倒是真的。”老翁道,“说吧,你要见这村里主事的,想说什么。” “若他真不方便见我,那就烦您带一句话。龙潜在渊,向往高天否?君若不甘,我愿助一臂之力。” 老翁听了,摇摇头,钓竿又甩了出去。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更别提主动邀请人来睡,小子,你当咱们乡野村夫,不懂这人间道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可子非鱼,也一定不知道鱼儿躲避那鲨鲸的苦啊!” 铁慈话还没说完,河边远远的一个洗衣服的妇人,忽然手中棒槌落下,啪地一声敲碎了她洗衣服的青石,直眉楞眼地道:“这几日瞧着你满村乱蹿就知道心术不正,敢情好心留你养伤,还留出你的野心来了,你们这起子朝廷的人,一肚子的坏心眼,谁和你们打交道谁倒霉,可别带没了咱们村子的清净,趁早收拾了趁早滚!”说着一脚踢起洗衣盆,抬臂夹住,蹬蹬蹬地走了。 老翁手中的钓竿也不动一下,道:“孙娘子脾气暴,不过也没说错,我们不掺和你们的事,见村长的事不用提,咱们也不会替你转告什么,年轻人啊,做人别太贪心。” 铁慈低头笑笑,没说话,帮人家把鱼都收拾了,用柳条串好,才告辞回去。 话应该还是能带到,但看人家神情,并不会信她。 在村子中住了这几日,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一村的人,确实应该属于隐龙组织,就是不知道是后代还是部属,当年属于哪座王府。 她在某次闲逛中,故意露出自己的印章一角,对方发现了,却不动声色。 可能对方之前就察觉她的身份,但是并不在乎,留了她在村里养伤,因为实力惊人,对方也不忌讳她的查看和试探,但想再进一步,却是不能了。 这群人世代相传,练武不辍,实力惊人,也许一直在为什么做着准备。 她隐约提出想合作,助其成就梦想,对方不信,反而恼了,觉得她心怀不轨。 有人并不甘于乡野,而她并不留恋皇权。 世人都以为她身为皇太女,想的必然是早登帝位,君临天下,她也并不否认。 但那是因为如果不争,她和父皇母妃,便没有退路,面朝死局。 可如果有机会,她倒宁愿不要面对这山一般的压力,浪一般的风潮,带着父皇母妃,归隐田园,从此耕田织布,伺奉双亲。 她愿见那山茶花开满山坡,娘亲在绿藤架下伺弄花朵,父亲在廊下看书喝茶。 前提是大家都能保住性命,安稳一生。 但谁又能信呢?好比这隐龙小村,一地高手,怀疑她生了贪念,想要招揽。 等铁慈再回去的时候,便遭到了冷遇,东德子一家闭门不纳,将孩子放在门外,说既然伤好了,也该走了,村里不能久留外人。 铁慈抱起孩子,转头四顾,左邻右舍纷纷关门关窗,只有之前追过她的那个胖寡妇,老远冲着她挥手帕,喊:“俊哥儿,你若答应做我夫君,就是这村子里自己人了,说什么都好商量啊!” 铁慈叹口气,心想这孙娘子在村子里大概还是个人物,这么快就招呼上了。 人家不信自己的诚心也正常,强扭的瓜不甜,这就走吧。 她抱着孩子往村外走,正想着飞羽哪里去了,忽然一间院子柴门一开,孙娘子抱着一个孩子冲出来拦住她,“你不能走!我不过赶你走,你竟敢毒害我的孩子!拿出解毒的药来!” 她的身后,纷纷涌出村民,拦住了她的去路,有人脾气暴的,已经开始骂铁慈恩将仇报。 铁慈一怔,看那孙娘子怀里的,是她的幼子,此刻孩子抱在母亲怀中,啊啊地发不出声音,似乎呼吸困难,而脸色青紫,双眼翻白,显然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孙娘子披头散发,红着眼睛,伸手便向她抓来,“拿解药来!” 铁慈闪身躲开,道:“孙娘子!讲理些,你儿子明显是刚刚出的事,可我方才还在河边和明翁说话,明翁可以作证!” 那钓鱼老翁站在一边,皱眉点点头。 孙娘子却道:“你便是方才和明翁说话,但之前你做了什么可没人知晓。你日日在这村中晃荡,大家都对你不曾防备,便是悄悄下了什么延迟发作的毒,谁又知?再说你还有个同伙呢,她此刻在何处!” 铁慈听着心中一跳,飞羽确实不在,飞羽先前在水中,是不是听见了她和明翁的对话?这头牌一向行事神秘,明显不是个普通青楼女子,若她身份也不一般,也动了这隐龙组织的心思…… 这念头一转,便觉得心中很是不快,但孙娘子的尖叫打断了她的思索。 “蛋儿!蛋儿!混账!快拿解药来!” 那孩子猛地一个呃儿,身子向后仰了过去,铁慈目光追过去,蓦然眼前一闪,竟看见那孩子咽喉里,卡着一个杏核! 她顿时明白,立即把婴儿往东德子媳妇怀里一塞,道:“好,解药我给你!” 急得尖叫的孙娘子一怔,孩子已经劈手被铁慈夺了过去,铁慈反手便将孩子放在地下,微微弯腰,从背后抱住那六七岁的孩子,一手成拳,顶在孩子腹部,向上用力推挤冲击。 这一连串动作看得人莫名其妙,孙娘子急得发疯,抬掌对铁慈重重拍下,铁慈正在急救,无法躲避,只咬牙将肩膀往孙娘子掌下一递。 掌风还没到,罡风已扑面,这一掌拍实,骨头碎裂难免,铁慈面不改色,头也不抬,拳生气流,向上猛顶。 “噗”地一声,一颗枣核忽然从孩子口中喷出。 第六十一章 恶客 几乎立刻,孩子的哭声便尖锐地响起。 孙娘子一怔,掌风下意识一慢,但终究是来不及收回了,掌风贴着铁慈肩头扫过,几乎立刻,铁慈的肩头便肿了起来。 孙娘子扑到孩子身边,眼看孩子虽然哭得凄惨,但青紫的脸色瞬间转红,声音嘹亮,显然已经得救。 此时她也明白那青紫并不是中毒,而是噎着了,可是…… 她张了张嘴,慢慢回身看铁慈,铁慈却留给她一个背影——她肩头火辣,去寻药包扎了。 众人一时也有些尴尬,各自散开,东德子家门悄悄又开了,东德子媳妇抱着孩子匆匆出门去寻铁慈,见她抱起孩子要走,便道她家里有药酒,如今天色已晚,且先回去敷了药酒再说。 铁慈倒觉得这点小伤无妨,此刻不走,倒显得她邀功卖好一般。她对这小村虽然有合作的想法,但如人家无意,却也不想痴缠。 却架不住东德子媳妇拖拽,只得随她再回去。晚饭颇是丰盛,听东德子媳妇说,都是左邻右舍送来的,铁慈问了问,其中却没有孙娘子家送的。 铁慈却没太多胃口,因为飞羽一直没回来。 但她之前也曾出去半日打猎,只是铁慈总有些不安。 吃完饭后她又出村到四周找了找,依旧没有找到。 铁慈找到半夜才回来,皱眉躺在地铺上,想着头牌当真是神出鬼没,这是再一次不打招呼地离开了? 虽然对方有前科,但她总是不够放心,想着天亮把孩子托付给东德子,自己翻山再找一回。 柴门忽然悄无声息地开了,铁慈惊喜地坐起来,却看见孙娘子拎着一盏油灯,静静站在月光下。 铁慈压下内心的失望,正要问她怎么来了,就见孙娘子一摆头,示意她跟自己走。 铁慈以为她发现了飞羽下落,而飞羽有什么不好,心中一跳,急忙起身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村,走上山路,今夜月色不错,月光透过树影斑驳雪亮,如满地滚明珠。孙二娘干脆吹熄了油灯,在前方带路。她脚步轻捷,翻山如履平地,有时候身影在月下几乎连成一条黑线,根本不管后面的铁慈。 但是她偶一回头,总能看见铁慈跟在她身后,不急不慢,面带微笑。 孙娘子渐渐不再卖弄轻功,正常施展。 但铁慈却渐渐疑惑了,看这路远的,这是在翻山啊,飞羽跑这么远做什么? 这山一翻,便翻了整整一夜,铁慈几次询问,孙娘子都不理不睬,铁慈只得跟着,一直走到晨曦微露,转入一个山坳,孙娘子才停了下来。 铁慈立在高处,看着底下,眼前一条涓涓清流,满载着落花流向山谷,那些落花底下,还藏着一些通体透明的奇异小鱼,那鱼便如水晶一般可见鱼骨,只隐约头顶位置一点鲜红如胭脂,而溪水尽头,壁立千仞,如巨剑插落,山谷里岚气隐隐,露几间青翠竹屋,朝阳自群山缝隙中射来,飞鸟翅尖染金飞过。 而更远一点,比较平坦的矮山上,是一层一层碧绿的梯田,隐约可以看见很多人在田里劳作。 铁慈为这眼前人间烟火美景震慑得紧闭了呼吸。 身后孙娘子冷冷道:“地方我给你带到了,能不能成事,就看你自己了。” 铁慈愕然回身想问,她已经飚出好几里外,远远有声音传来:“你那娃子带着也不方便,放村子里先寄养着!” 铁慈急喊:“我那朋友若回来,劳烦让她来这里找我!” 孙娘子举手挥了挥,转入山道不见。 铁慈再转头,此时已经明白,孙娘子应该是带她来见小村真正的主事人了。 昨晚一阵山路周折,现在她对怎么回去已经有点懵,这要再回身去找飞羽,很可能迷失在大山深处,也只能在这里暂停一下,等一等了。 听孙娘子那口气,后头的事还是要靠自己。铁慈顺着溪流往前走,地方渐渐开阔,看见临风品茗九曲流觞的亭子,也看见晒麦子的草场,看见风雅的手作灯笼,也看见屋檐下挂的成串的辣椒。看见刀枪剑戟齐全的练武场,也看见满满一大圈的猪…… 总之此地风格杂糅,诸物齐全,时而让人感受此地雅致风流如书生学究隐居之地,时而让人怀疑此地养了一群武夫,时而让人觉得这里的老农很善杂活…… 小溪到了谷内并没有断绝,变成了一条小河,那些屋子草场沿河而建,河边一个少年撅着屁股在看蚂蚁,小小的码头边,还有一艘小船,此刻飞花乱蝶,柳丝轻飘,岸草如荫,水映长天,船上四人围桌而坐,对着这初夏丽景,正在……打麻将。 麻将可谓大乾国戏之一,据传最早是前朝那几位杰出女子所创,原本只流传于几国宫廷上层之间,渐渐便在民间流传开来,此技舒筋活血,老少咸宜,大乾盛都每年还有打麻将大赛。 桌边四人,一个少女,娇小柔弱,生着甜美的小圆脸,眉目秀丽,只可惜黑眼圈有点重,看见铁慈过来,笑着抬眼对她点点头。 另一个也是女子,这个个子却高,肤色微褐,穿着彩襟束袖的长袍,一只手上五只手指都戴戒指,戒指大多色彩明丽,宝石硕大,有种粗犷的华丽感。那女子盯着手里的牌,神情专注,看也没看铁慈一眼。 和她坐对面是一个年轻男子,铁慈却瞧着眼熟,这不是当初街上遇见的,沈谧的那个众星捧月,看似温文,其实鼻孔看天的戚同学吗? 那戚同学却好像没认出她,淡淡看了她一眼,和身边坐在主位的老者道:“恶客又至,需要我帮您打发吗?” 第六十二章 神秘的赌局 铁慈目光落在那老者身上。 久居深宫,她早就养成了看人的习惯,一眼就看出,什么样的人才是主角。 虽然那娇柔少女气质沉静,那冷漠彩袍女子手上全是茧子明显外家功夫豪横,那戚公子一副熟稔态度,但很明显,这老者才是此地主人。 这人面容普通,细眼阔嘴,皮肤却保养得极好,几乎没有皱纹,衬着白发银须,简素青衫,颇有几分出尘气,然而漫不经心眼眸一扫,却让人不由自主便静了下来。 铁慈在岸上向他施礼,道声误入藕花深处,打扰主人。 那老者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点点头,却不接话,低头又专注地看牌了。 一看就赌瘾极大。 铁慈凝足目力,看见对面那个娇柔少女的牌,极好的至尊宝,早该赢了,她却还在给那老者喂牌,不惜拆散自己的好牌。 但她似乎也不敢随便输,就费尽心机筹谋,既不能赢,又要输得百转千回你来我往有趣味。 铁慈看了一会就觉得辣眼睛。 牌桌上,那娇小少女忽然笑道:“呼音,你侄儿是不是今天到?人家初来乍到,你怎么不去接一接?不怕你那边传出些不好流言,坏了你们家里的和气吗?” 那冷漠彩袍女子看也不看她,仔细掂量半晌,打出一张牌,才道:“传闻,擅脑医,的那位,也,到了,附近,你不,赶紧,去寻。好给你,弟弟……” 娇小女子脸色变了变,忽然开始吹口哨,吹得戚公子脸色连变,夹紧双腿。那彩袍女子却神色不变,只睥睨地看着那娇小女子。 铁慈听着那嘘嘘声和水声为主的哨音,没来由地有点便意。 那娇小少女吹了一阵,眼看三个人一个都没动,不禁悻悻垂下眼帘收了声。戚公子冷笑一声,道:“在下昨天开始就没吃喝!” 彩袍女子:“我也。” 娇小女子戚戚然叹一口气,显然深表赞同但十分遗憾。 铁慈:“……” 不是,这时辰虽然还早,但是船上这几人,除了那老者,个个精神萎靡,衣领沾着露水,旁边灯笼隐约还有残烛,这是陪那老家伙鏖战通宵且没有吃喝撒尿? 为了不撒尿还特意不吃比憋功?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再看一圈他们的牌,老者手气最臭且牌技最差,却赢面渐大。偶尔他会输一把,但绝对赢得更多。 这三人拼的不是赢的技术而是输的技术吧? 老者忽然抬头,看一眼铁慈,仿佛才看见她一样,招手道:“小友既然来了,便来打一局,让我瞧瞧你手气如何。” 他这话原本说得平常,但那三人齐齐变色,娇小少女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道:“可是先生,我们不三缺一啊。” 冷漠彩袍女子道:“你们,规矩,先来,后到,我不让。” 她说话很拗口,也不知道是不会说,还是结巴。 戚公子头也不抬地洗牌,“那就站一边瞧着吧,可别多嘴。” 老者把牌一撂,道:“你们都不让,那便老朽让咯。” 那三人立马齐齐起身。 铁慈笑道:“可别。在下根本不会这麻将,如何能和诸位厮杀。” 老者似笑非笑看着她,道:“真不玩?” 铁慈斩钉截铁:“真不会玩!” 两个女子都用非常奇异的眼神看着她,大抵觉得这是个入宝山而不知捡拾的傻逼。 老者盯了铁慈一眼,点点头一挥手,坐下来继续,也不理她了。 两个女子都隐隐松了口气模样,坐下来继续受虐。 没人理铁慈,她也无所谓,干脆蹲下来,和那少年一起看蚂蚁。 蹲下身才发觉那蹲着的看着像个少年,眉目却还稚拙,显然还是个孩子,只是长得人高马大而已,相貌上和那娇小甜美少女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姐弟。 那孩子也不理她,手里拿根树枝,自顾自拨弄那蚂蚁,一只蚂蚁背着一块糕点屑十分艰难,他挥舞着树枝去帮,却将那糕点屑碰掉在地上,他又试图将糕点屑放回蚂蚁背上,反而惊扰了蚂蚁的行进路线,那只蚂蚁眼看着丢了食物又掉了队,团团乱转,那孩子也急得哇哇大叫,腾地跳起身来,不住伸手挠脸抓头发,眼看着黑乌乌的头发一团团地落在铁慈脸上。 亭子里那个娇小少女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瑆儿!”抬腿就要下桌。 她一抬腿,另外两人齐齐抬头盯住了她,眼神欢喜热切,看得那娇小少女定在桌边,看看牌局,再看看外头的孩子,左右为难了一阵,便迁怒到了铁慈身上,鼓着嘴怒道:“让你打牌你不打,非要来招惹他,好让我下桌。这行事也太恶心了些!” 铁慈被骂得莫名其妙,注意力却主要在那孩子身上,看他歇斯底里对着蚂蚁大喊大叫,隐约想起师傅说过的一种情况,便一手抓住那孩子乱挥的双手,不让他再自伤,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蜜浆,那是飞羽掏蜂窝熬出来的蜜,铁慈飞快地将蜜在地上洒了一圈,大批蚂蚁立即逐甜而去,地面上逐渐显示了黑压压一个图形——圆圆脑袋,眯眯眼睛,看上去竟和那孩子长相有三分相似。 那孩子顿时被吸引,一屁股坐了下去又死盯着不动了。船上的少女原本看铁慈抓住孩子,再也顾不得牌桌,猛地起身冲下来,刚冲到铁慈身边,看见这一幕倒怔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船上那彩袍女子已经伸长脖子对她道:“你,离桌,弃权。” 娇小女子脸色一灰,那老者却推倒牌面,笑道:“胡了!” 戚公子道:“先生高技!” 彩袍女道:“我输。心服,口服。” 铁慈:“……” 彩虹屁也不会拍,夸得一个比一个生硬。 难为老者笑眯眯听着,居然还十分受用地点点头,却又指着娇小少女道:“是个重情义的,明日还来陪我老头子吧。” 娇小少女喜出望外,一张小脸焕发光彩。 彩袍女子瞬间脸色冰冷梆硬。 戚公子神情意外隐隐羡慕。 老者又道:“按规矩,你既下了桌,今日是不能上桌了。那便你来吧。” 后一个你是对铁慈说的,那两人脸色又是齐齐一变。 铁慈已经给这几个人神神秘秘的麻将局给吊起了胃口,看一眼那老者,忽然袖子一卷,道:“那就陪老先生再玩几局。” 一边悄声对走到身边的娇小少女道:“你们到底在赌什么?为什么死活不肯下桌?” 第六十三章 逃不过的套路 “别以为你帮了小忙我就会告诉你。”少女目视前方,一脸甜笑,语气平平,“反正不是你想的,赌局定天下,一牌一城池什么的。” “你想得真多。”铁慈奇怪地看她一眼,“什么一牌一城池,赌局定天下,三流意淫看多了吧?别的不说,你有城吗?” “我……”少女欲言又止,脸腮眼看就气鼓了。 “那你们赌什么总该告诉我吧?” “什么都不赌!” 看铁慈走了,她想了想,终于加了一句,“不谈输赢,只看心情!” 心情?谁的心情? 铁慈走进小船,坐下就对老者道:“看样子,诸位不赌钱啊?不赌钱的麻将没有灵魂,老爷子,定个围子钱吧!” 那两人齐刷刷对她看,眼神里写着“啊你好俗,你竟敢在这位面前这么俗!” “看阁下很是财大气粗啊。”老者熟练地洗牌,“一百两如何?” 这是很高的数额了,铁慈问:“黄金?白银?” 戚公子鄙薄地道:“竟以阿堵之物亵渎这局,你还是……” “那就黄金呗。”老者闲闲地道。 另两人:“……” 这回这两人眼睛里写满“您早说嘛,您早说可以来钱我们也愿意送钱!” 老者飞快地码长城,“……赢家给输家。” 那两人又发怔,彩袍女子歪着脑袋,显然在艰难盘算,此刻到底该赢该输。 赢了要给钱乐意之至,可是给钱这事早就验证过不讨好,而且老爷子明显就是个不喜欢输的。 但很快两人就不用纠结了。 因为铁慈才是真正的王者,一上桌就气吞万里如虎,以极其精湛的牌技,连赢十二把。 她面前计数的筹子堆得山高。 更妙的是,也不知道她怎么计算的,从头到尾,基本都是老者一个人输最多。 以至于那两个脸色如便秘,实在不知道是安慰老爷子输钱还是恭喜老爷子赚钱。 但很明显,拿钱的愉悦感抵不上输钱的挫折感。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黑,十二把之后,日上中天,众人肚子都咕噜噜叫起来。老者忽然哗啦啦推倒长城,说今日便如此罢。 那两人如释重负站起,又殷殷询问明日何时开局。一边问一边互瞪,冷笑讥嘲对方就算这边同意了那边也要排队,约什么明日时间。 铁慈坐着不动。她一共输给老者两千两黄金。 对面,老爷子慢吞吞掏出一个巨大的钱袋,对她抖了抖。 铁慈不动。 老爷子又抖了抖。 铁慈还是不动。 那彩袍女子诧道:“你,赖账?” 她神情难得很是愉悦。 原本还担心是匹黑马,抢了自己的机会。 却原来是个傻逼。 铁慈摇头,“我不赖账。但是老爷子,我没有钱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还债以身相抵也天经地义。这样吧老爷子,我在你这打杂做工,抵消这债可好?” 其余三人:“……” 走过这天下的路,却逃不过你的套路! 从来没有人能在山谷留宿,多少人为了求在这山谷里呆半日的机会而不可得,陪老爷子打牌的机会在院里挤破了头,但打牌也不过是消磨时间揣度他的喜好,巴望着或许什么时候便得了他青眼,为此小心翼翼地赢小心翼翼地输小心翼翼地不赢不输,每日还要费尽心思求得下一次再入谷打牌的机会…… 结果这哪里蹿出来一个王八蛋,用这么耍无赖的招数,就打算赖在谷里近水楼台了! 三人眼看就疯了,齐齐道:“不行!” 老者却笑了,一指一间茅屋,“那你就睡那里。” “老爷子!”这回三人齐齐唤老者。 “他无赖!” “这不公平!” 老者背着双手,慢慢溜达,头也不回,“无赖也好,不公平也罢。你们来了这么多次,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三人语塞,那娇小少女呆呆地站了半晌,忽然眼一眨,扑簌簌掉下泪来。 竟是被气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道:“老爷子!您恁得狠心!我带着弟弟,在您这陪你玩了三个月的牌了!您不松口不说,还……还……” 老者笑眯眯听着,还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但脸上表情明显写着: 你说得对。 但下次还会。 冷漠彩袍女子却一屁股坐下了,道:“老爷子,需要,收拾,多,我,帮忙。” 她还不忘转头对娇小女子道:“你,弟弟,添乱,趁早,走。” 娇小女子眼泪说收就收,手帕一抹,脸上干干净净,绷着小脸道:“你,一个,异国,女子,话,都,说不,明白。你,能帮,什么?你,是会,烹茶?还是,会,燃香?” 嚓地一声,彩袍女子腰间弯刀掣出闪亮长虹,戚公子猛地一手按住她拔出一半的刀,“和卓!此处不可动武!” 铁慈目光一闪。 和卓是西戎对尊贵头领的称呼。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现今能被称为和卓,还是个女子的,只有西戎王的小姨子,西戎王后的幼妹。 王后出身于不逊于西戎王那一支的大族,家族在西戎地位极高,她的妹妹是那一族的女族长,因此被西戎王封为女和卓。 这位,好像也是丹野的小姨妈? 铁慈听见戚公子小声地对那娇小少女道:“你闹什么,晚上这里留下来,也未见得是好事!” 娇小少女和彩袍女子互相怼了一句后,也知再闹下去只是徒惹主人不快,都各自收声,老老实实告辞,那孩子被姐姐牵走时犹自舍不得蚂蚁,哭闹着不肯走,那娇小少女一边哄一边用力拉他,累得满头是汗,却始终将弟弟护在臂弯里。 铁慈看她实在吃力,便将剩下的蜜浆都给了那孩子,和他说:“你拿着这个,蚂蚁都会跟着你走,是不是很好玩?” 那孩子便欢喜起来,一路洒着蜜浆走了,几人临走时,看铁慈的眼神都是又羡又妒。 人一走,铁慈便捋起袖子,做好大干一番的准备。她最近在小村里,颇学了些家务,也学了几道菜,不怕老头子刁难。 谁知老者只是上下看了她几眼,便道:“昨晚没睡?” 铁慈,“啊?不……是的,但是没关系……” “困了就睡,年纪轻轻何必虚伪?” “是。但是言出必行也是年轻人的操守。既然我还不是很困,就该尽快以劳务来还债,老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来。” “那你随便扫扫。” “先生晚膳想用什么?我会野葱涨蛋,会溏心蛋拌野蒜,会烤鹿肉,会……” “我不吃蛋,不吃葱蒜,不吃肉。” “……那我会熬粥。” 老者笑着指了指前头屋檐下,铁慈这才看见前方桌案上无数菜肴,口味南北兼顾,煎烧烹炸俱全。 “儿郎们看我老头子一个人孤苦伶仃,每天都送来很多吃的,正愁怕放坏了,你来便帮我多吃些。” 铁慈:“……哦。” 不光是吃的不用她操心,地面其实也几乎纤尘不染,铁慈用大扫帚扫了半天,才扫到一根飘落的杂草。 水缸里水很满,菜地里黑土泛着光,猪圈里的猪比她还干净些。 皇太女殿下很想纡尊降贵,以实际行动来向面前这个重要人物展示自己的亲和力,然而这小庄园便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染尘埃,无缝可钻。 老者态度温和,却根本不和她兜搭,大多数时间坐在书房里,慢慢把玩着书案上的一个笔筒。 铁慈无事可干,第一次发现清闲也很尴尬,便挥舞着大扫帚到处走,渐渐走到山谷深处,发现山谷口那条清溪在此处回转成一个圆形,绕着一处小小的独立的园子,河面之上架着小小的白玉桥,桥对面一条白石长路,两侧也是河流,河流上睡莲还未开。桥上用墨石拼成了“奈何”两字,桥下透明小鱼拥簇着同样的晶透水波流过,精致素净便如水墨画一卷。 前头的景色虽然也美,但色彩浓烈,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此刻这小小一处园子,却走的是清冷素雅风格,显得格格不入。 铁慈忍不住想起老者一直拿在手中的那个笔筒,青瓷上印水墨仕女,也是这般的风格。 铁慈下意识地便往桥上走,一低头,却见那桥上浅浅两个印子,她蹲下身,将手指放入那印子,然后触电般地收回手。 这印子,竟然像个两个脚尖…… 有人曾长久立于桥上,踟蹰不前,年深日久,将此地站出了两个脚印。 什么人会在此地长久盘桓? 铁慈再看看那桥上字,奈何……奈何桥。 而桥后那一长条道路,像是甬道,两边的睡莲两两相对,像是……翁仲。 这是……一个墓园。 第六十四章 作赌 这是……一个墓园。 还是主人都不进去的墓园。 生死相隔,阴阳不见。 铁慈瞬间出了身冷汗,知道自己无意中碰触了主人禁忌。立即起身,一步步倒退了出去。 想起方才老者让她随便扫,并没有关照任何话。想起那三个牌友走的时候的羡慕妒忌恨,她不禁苦笑。 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主人悄无声息已经在惩罚她的狡猾。 现在看来,靠的近,留下来未必是好事。 一不小心,进了墓园,她就会失去和此地主人沟通的所有机会。 想明白这一点后,铁慈也不扫地了,回转去老者正在吃饭,也不问她去了哪里,示意她过来一起吃,她也便不客气地坐下了。 吃饭的时候,老者身边的座位前,放了一套碗筷。装好了一碗饭。老者一边吃,一边顺手夹了菜放在那座位前的碟子里。 “这蜜汁烤鸭是你喜欢吃的,多吃一点。” “这胭脂笋片不错,尝尝。” “汤有些烫,过会儿再喝。” 天色渐晚,霞光抹整座山谷如罩血纱,远山的阴影打落,将这院落诸多景物都笼在暗影之中,绰绰约约,山风荫凉。 廊下点燃的风灯光线昏黄,在桌面上摇曳出虚幻的光影。 这般幽美却依稀几分阴森的场景里,这般神神叨叨,再加上此刻这座上的“女主人”,此刻便躺在不远处的墓园里,直叫人浑身起栗,心腔发紧。 铁慈这才明白先前戚公子说的,晚上留下来未必是好事的意思。这顿饭换个胆子小的人来吃,怕不得当场尿了。 灯光映在老者脸上,几分鬼气森森,他抬起眼,看着铁慈,不知何时,说话语声也变慢了,“你……不……吃……吗……” 一阵凉风吹来,他对着铁慈露出一个苍白缓慢的笑容,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机械地挖着白饭,那饭高高地拱起,筷子竖着插着,叫人禁不住想起一些不大好的联想。 “我吃。”铁慈扒了一大口饭,她回答的声音清亮,瞬间便将刚才那阴森的氛围驱散,顺手还夹了个鸭腿,“您老嘴里嚼着糖就别说话了,小心把那几颗老牙黏掉了。” 老者哼了一声,嚼了几下,不说话了。 铁慈却开始反客为主,夹了一块菜脯到女主人的小碟子里,“别尽吃甜的,倒胃粘牙,这个爽口。” “汤冷了,我给您换一碗。” “这个点心咸口,别致,应该合您胃口。” 对面,老头子也不扮鬼了,沉着脸放下筷子。 “你怎么知道她喜欢咸口?” “我不知道。”铁慈继续吃,“我喜欢咸口而已。” “轮不到你来献殷勤。”老者忽然变得尖酸刻薄,“先前你差点惊扰了她,老夫还没和你计较,你倒越发没了分寸。” “哦,好的。”铁慈不生气,添了第三碗饭。 老者却像没了胃口,将筷子一扔,又回书房盘弄他那笔筒了。 铁慈慢条斯理吃完,收拾碗筷,在小河边洗了碗,就回去她的小茅屋睡觉。 说是小茅屋,却建筑坚固,形制精巧,包括里头桌椅床帐一概俱全,诸般装饰清爽别致,颇具匠心,但处处细节都很女性化,可见这里的女主人,原先应该是个善于持家品位高雅之人。 也难怪这老家伙这样的人,都念念不忘。 铁慈躺下就睡。夜半的时候,听见有衣袂悠悠飘过的声音,小轩窗前掠过老人的身影,宽阔的额头孤高地向前伸着,大袖飘飘。 铁慈恍恍惚惚,仿佛看见那老者踏着一地银霜般的月色,在奈何桥前驻足,脚尖永远向着她落葬的方向,却始终梭巡不前,河流在月色下粼粼光闪,睡莲灯悠悠顺水漂流,流向另一个开满曼陀罗花的国度……远处隐隐响起庄严宏阔的礼乐,礼乐声中书声琅琅,三千学子于广殿之前演舞,漫天繁花飘落便成雪般书卷…… 天亮时铁慈睁开眼,洗漱之后又拿了大扫帚去扫地,老者还坐在窗前把玩那笔筒,仿佛一夜未睡。 看见铁慈,他道:“你的债还完了,可以走了。” 铁慈:“……” 她放下大扫帚,下巴靠在扫帚上,和老头子算账,“不是,老爷子,您这怎么算的?我欠您两千两黄金,就昨天给你扫了个园子就结了?什么劳力这么值钱?” “你的劳力就这么值钱。” 铁慈:“……” 他知道自己身份了? “您……认识我?” “不认识。” “那……” “无事献殷勤,”老者道,“自然是想招揽我老人家。而我老人家对寻常人家有何意义?请去糟践粮食吗?” 老贺同志倒很有自知之明。 铁慈打了一场牌局就猜到这老家伙是谁,不就是那位天下文人之师的儒圣贺梓么,除了他还有谁在这青阳地界,让人如此趋奉。 没想到孙娘子带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份机缘。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想说的事老夫都不会答应。”老者指指这院子,道,“让你住这一夜,是要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看清我为什么绝不会离开这里。是老夫想要省点彼此的口舌。你若足够聪明,就该放下扫帚,就此离开,大家江湖不见,还能留点颜面。” 铁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四周,一草一木,都是他亡妻亲手造就,后园里还憩息着那位女子,离开这里,他的心就再无皈依。 难怪之前无数人尝试,从无人成功。 “贺老。”铁慈放下扫帚,正式施礼,“既然话说开了,那我就直说了。我不走,我的劳动力没那么值钱。” “我说你值钱就值钱。” “我说不值就不值。我一米七二,一百一十斤,既非力大无穷,也没有日扫万顷。劳力以及水平,顶多等同于同龄大汉,未知价值在何处?难不成身份还能让我扫过的地方闪闪发光掉金子?贺老当年可是提出过天下大同众生平等学说的前贤,如今却满身都是以往您最鄙弃的阶层气息,是您那夫人熏陶所致的吗?” “放肆!”好脾气的贺梓勃然,“谁允许你妄议逝者!” “您还把逝者的骨灰装在笔筒里日日把玩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放屁!那是她的头发!” “头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您留下她的头发,全尸都不给她,谁更过分?” “……放屁!那头发是她自己断落的,她落发后自建墓园,自封棺椁,立下毒誓,不允许任何人踏足她墓园一步,我要如何进入!” “我帮你进去拜祭,全了你的心愿,你答应跟我走!” “她不许任何人踏足!违者死者永堕阿鼻地狱!老夫便是杀了你,也不会让你踏足墓园一步!” “我知道,我知道,你那奈何桥,那睡莲,那鱼,哪个不是杀人手?我保证,不踏足,但是让你拜祭!” “你在胡扯什么。” “您不用管我胡扯不胡扯,只说我若做到怎么办?” “和你走不可能!” “那让我留下。” 对面沉默了,半晌,贺梓拂袖而去。 “给你三日期限,三日之内做不到,今生你不能靠近老夫周围三里。” “成!” 一声承诺气壮山河,铁慈却像脱力般坐下来。 猜到他是贺梓并不难,难的是留下来。她不惜激将,提出要贺梓和自己走的要求,目的也不过是多留几日。 留下来才有机会。 贺梓出身儒圣世家,本身在儒林中便如皇帝的身份,当年做过先帝的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后来出任跃鲤书院山长,更得天下学子爱戴。 却在正当壮年时候急流勇退,深山隐居,有人说他是心伤爱妻之死才心灰意冷远离朝廷,贺氏夫妻确实是有名的伉俪情深,只是铁慈便是在专门搜寻满朝文武和名人隐私的密史卷中,也未发现贺夫人的死因。 铁慈记得贺梓隐居不久,那些皇子龙孙就接连出事,直到后来萧家扶持父皇坐上帝位,风波才告一段落。 她一直认定灵泉村和隐龙有关,孙娘子却带她来见贺梓,贺梓和灵泉村又是什么关系?和隐龙又是什么关系? 无论如何,就算不提隐龙这事,贺梓本也是她此行的重要目标。 若得贺梓,便得天下士子文臣之心,父皇和她的皇位,便稳了一半。 全天下王侯,只要还有野心的,谁不想招揽贺梓呢?没看见那几个,明里暗里的,不都是对着老头子流口水吗? 铁慈和贺梓说开了,也不闹了,两人互相不理会,贺梓今天也不摆夫人碗筷了,默不作声吃完,牌搭子又来了。 这回娇小少女带着弟弟来了,依旧大的上牌桌,小的和铁慈排排蹲看蚂蚁。 冷漠彩袍女子没来。戚公子继续报到。 一个高个子男子代替了那个彩袍女子,那人眼眸微微发蓝,轮廓鲜明,却很通汉话和中原礼节。特意和铁慈攀谈了几句,后来看出贺梓满脸对铁慈的不待见,那种刻意笼络和戒备神色便淡了许多,也不怎么理会铁慈了,他打牌倒是流利,并无另几人输得小心,大手笔哗啦啦地输钱,打着打着,忽然吩咐道:“那个谁,送几杯茶上来。” 正柱着大扫帚发呆想事情的铁慈听见这一句,没入耳,毕竟她也不是伺候人的人,直到那人抬头,又满脸不耐烦地吩咐了一次,她才反应过来。 啊?敢情是在使唤她? 第六十五章 冲冠一怒为太女(三更) 再一看,戚公子一脸寻常,娇小女子微微偏头看着她,却也没有解围的意思,贺梓神色不动,看也不看她。 就知道这桌子上没一个好人。 她可没那种正在被考验所以缩手缩脚的感觉,倒是去倒茶了,却只给了贺梓。那男子却也不生气,对贺梓道:“老爷子,您看,不是书院学生就这样,失了气度啊。” 铁慈对这种趁机上眼药的行为嗤之以鼻,笑道:“书院学生?书院学生就这样的气度?对老爷子的座上客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你算什么老爷子的座上客?耍手段赖皮留下来的小厮而已。” “那你呢?巴巴贴上来要送钱都留不下来的贿赂客,莫非自我感觉还很高贵?” 那男子却笑了,也不回嘴,意味深长对铁慈看了一眼,啪地喂出了一张牌。 倒是戚公子翻了个白眼,悄声道:“你可快些闭嘴吧,没发现他在诱你入套吗?老爷子最讨厌牙尖嘴利的人。” “既然他讨厌那我就不客气了。”铁慈上前,一抬手,把那男子掀进了水里,“就你这样的货色也配上老爷子的牌桌,没得辱没了我大乾儒圣的名声。” 那男子猝不及防,噗通一声栽得水花半丈高,这下就连那个专心牌局的卫小姐都住了手,慢慢认真上下打量了铁慈半晌。 那男子从水里湿淋淋爬起来,扒着船舷翻身上来,抬腿就踢,“给我跪下道歉!” 铁慈的腿也抬了起来,准备给他来个对轰。却忽然听见一人道:“凭你也配让她道歉。” 那人一怔,回头骂道:“什么阿猫阿狗……呃,容兄。” 铁慈一回头也惊了,这不是容溥吗? 容溥一身儒生白衫,宽袍大袖,衣带当风,平平静静走来时,天生有风流姿态,待得走近,午后极盛的日光下脸色和唇色都显得淡白,又多一丝病弱之美。 他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铁慈忽然想起容家家世清贵,三代探花,容首辅最早从一县教谕做起,后提督多省学政,也做过国子监祭酒,在天下文人心中颇有地位。 其中海右他也呆过,跃鲤书院早先不过是个私设学堂,还是在他任内主持扩大修建,招纳四海学子的。是以容家在跃鲤书院也颇有势力,至今还有偏房子弟在跃鲤书院做教职和院管。 想来容溥这是换了跃鲤书院历练,可巧又和她凑一起。 容溥看了铁慈一眼,也没想到铁慈出现在这里。他回去本县之后就接到了容首辅的家书,首辅对他自作主张插手皇太女历练之事不满,申饬之后命他不必再做一个县衙小吏,家族安排他且去跃鲤书院呆上一段时日,正好贺梓要收关门弟子,容家岂可不努力一下? 容溥已经来了书院几日,容首辅给贺先生的信也送上了,贺梓不置可否,只让他在书院暂时借读。容溥今日是来给老爷子送餐,路上刚接到皇太女又在滋阳县衙失踪的消息,正想着这是再次主动失踪还是被动失踪,一转眼却看见铁慈在这里。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庆幸有缘分,还是慨叹又撞一起。 那高个子男子很是惊喜地迎上容溥,忽然想起容溥刚才说的话,惊疑不定地站住,道:“容兄,这位是……” 容溥还没答话,铁慈已经抢先道:“我是容公子远房的表弟!” 容溥面色古怪,看了一眼他的便宜表弟。 那人唇动了动,大抵想说一个远房表弟也如此狗仗人势,容家果然嚣张,但这人性子阴鸷,最终不过冷笑道:“容府一表三千里的旁支,在下确实不配说!在下湿衣要换,告辞了!”,只是走的时候对着容溥那凶光四射一瞥,显然心里的小本本已经记上了一笔。 容溥还没说话,就被铁慈恩将仇报坑了一道,也不过笑笑,干脆充了三缺一的数,也坐下来打牌。 之后便是,“表弟,我渴了。麻烦,茶。” “表弟,我饿了,有点心吗?” “表弟,船上风大,麻烦去谷外找我的小厮帮我拿件披风。” 帝王之道在于驭下制衡,既然让容溥担了仇恨,给他使唤也算是补偿,铁慈并不介意给他跑腿,倒是容溥唤了几次之后见好就收,给她塞了把瓜子,唤她坐下帮忙看牌。 那娇小少女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容溥一眼,絮絮地和他聊些青阳山的风物,书院的饮食,大小考,新进的借读生,容溥大部分时间淡淡微笑,时不时接一句,既不过分冷落,但也绝谈不上热络。 这种态度,于寻常百姓之间交往并无不妥,但在贵族之间,就是冷遇。然而那少女甜美的小脸上始终笑意盈盈,毫无尴尬之色,铁慈听她锲而不舍拉近关系的同时,还把书院的溯源,人事,关系,各方规矩都再次深入了解了一下,心中也不禁有些佩服。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有目的便一往无前,看似柔弱,实则很有韧性呢。 这回大家吸取教训,不再憋尿不肯下牌桌,三圈一过,那戚公子去放水。 那娇小少女便道:“容公子这几日不在书院,可曾听说昨日书院甲舍斗殴之事?” “不曾。” 容溥并未问为什么打架,少女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昨日一群盛都子弟课间闲聊,不知怎的打趣到戚元思身上,说他被皇太女瞧中,如何就拒了皇家荣华和那绝世美人,戚元思也不知说了什么,然后被新来的借读生打了。” 容溥一笑,说:“打得好。” 少女愕然地看着他,道:“容公子也不喜欢戚元思?不过我也不喜欢他,他虽脾性柔润,名声极佳,学业也好,在书院颇有一批拥趸,可我却觉得他心性和表象不符……不过这事有趣处还不在戚元思被打一事,而是那借读生后来被罚,舍监问他为何要打人,他却死活不说,更有趣的是,他被罚扫地七日,但才扫一日,就被呼音扭着耳朵拎走了,呼音道她的外甥,轮不到别人教训,结果一转眼,又亲自把外甥给揍了一顿。” 容溥这才抬眼,这回却看了看铁慈,铁慈被看得莫名其妙。 戚元思她知道,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嫡子,盛都公子榜第十一,号称春风十里的那个。 上过她的选秀册。她点过,他拒了。但拒绝她的人太多,谁还记得那许多阿猫阿狗。 至于打架,总不能是为她吧? “……这事儿还没完,因为听说后来那批嘲笑皇太女的,打架的,昨晚全部都生了一身红疹子,脸上红斑一块一块,然后满书院都流传他们出门嫖宿女子,得了杨梅大疮,那群人现在都疯了,要找罪魁祸首。还有人说,莫不是皇太女派人在书院安插了探子,但凡有非议她的便下毒手?一群人商量着要上书朝廷,弹劾皇太女安插私人,窥探国家重器呢。” 铁慈一口瓜子,咯嘣一声咬碎了。 这叫什么? 闭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再说重器,什么重器?这群家伙算重器?重型尿壶吧? 贺梓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伸手也来掏一把瓜子,却一句也不插言,铁慈用眼角观察他的反应,愣是看不出他的任何偏向。 容溥瞟她一眼,对少女笑道:“那群人向来喜欢人多势众,想必状书上必要寻人联名的,卫小姐可曾落名?” 少女微微一笑道:“我算哪个牌名上的人,他们向来是不屑我的。不过容公子你若回书院,想必他们定然要寻你添上一笔的。” 对上她试探的目光,容溥一笑,不置可否。 弹劾皇太女是假,不过是以此向萧家效忠献媚罢了,容家怎么会趟这浑水。 “听说容家也曾拒了皇太女的选秀。”卫小姐漫不经心地打出一张牌,道,“皇太女前任未婚夫齐家子,也是自请解约的,戚元思,王然……想来那皇太女定然十分不堪,不然也不会家家拒婚……” “卫小姐这话错了。”一直有点漫不经心的容溥,忽然放下牌,正色道,“其一,那不是家家拒婚,是家家儿郎衬度自身,深感不配,所以上书求辞;其二,容家并没有拒婚,相反,容某因自感比那几位像样些,还曾亲自向皇太女求婚,奈何太女看穿容某本质鄙陋,严词相拒,容某深感憾愧,郁结于心,已耿耿多日矣。还请卫小姐万勿再拿此事言语相激,否则容某怕会一口血吐在你脸上。” 卫小姐:“……” 铁慈:“……” ------题外话------ 抽奖活动还在进行中,收藏订阅投票打赏都会获得抽奖机会,参与抽奖就有机会获得雅诗兰黛套盒、毛戈平口红唇膏、pinko包、dior防晒等实物大奖,还有精美周边雨伞、钥匙扣、立牌、抱枕、水杯等。 第六十六章 顶流皇太女(一更) 两人俱都呆呆地看着一脸正气的容溥。 卫小姐眼看着便有点受伤。 铁慈却想一口血喷在容溥脸上。 看着像个人,满嘴跑火车。 卫小姐怔了好半晌,才道:“容公子,你……你真的……”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戚公子回来了,铁慈看着戚公子一坐下,卫小姐便不再谈退婚的事,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会这位就是戚元思吧? 真是,退婚对象太多,总是转角遇见爱。 卫小姐低下了头,铁慈看见她红了眼眶,有点哭笑不得,又不能安慰她说,容溥也不是个好东西,满嘴狗屁,只好站起身走人,眼不见为净。 她行到僻静处,闭目调息,努力运气,拼命去想那日火场里忽然挪移时的感受,但努力了好久依然无效,只得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对大黑眼珠子,铁慈吓了一跳,却原来是那个看蚂蚁的孩子,这孩子一直维持一个动作,不说话,也不理人,不知怎的对她发生了兴趣,蹲在她面前盯着她。 这孩子目光直愣愣的,任何人对上这样直勾勾的目光,都难免浑身不适。 铁慈盯着他目光看了一会,却微微一笑。 她目光一迎上来,那孩子便移开目光,铁慈却盯着他看,那孩子感觉到了,忍了一会,又把目光转了回来,铁慈便对他微笑,两人对视了好一会,铁慈鼓励的笑意更甚了。 那孩子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点感情,那是一点惊奇。 以往他这样看人时,遇上的都是嫌恶惊吓的反应,就算是他的姐姐,被他这样看的时候,也会急急转开目光,并要他不要这样看人,还从未有人对他这般温暖而鼓励地回应过。 他目光转过来,铁慈就开口对他说话,每个字都很清晰,很慢,“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却唰地把眼睛转了过去。 铁慈也不急,顺手在墙上摘下一串干菜在手里搓,碎粒子哗啦啦地掉,那孩子目光又转了过来,铁慈又笑问一遍,那孩子好半晌,才慢吞吞的,口齿十分含糊地道:“卫瑆。” 他说得非常含混,铁慈都没听懂,便写给他看:“这个卫?这个星?” 那孩子却忽然烦躁起来,跳起来伸脚将那字一阵乱踩,那靴子险些踹到铁慈脸上。 卫小姐在船上看见,远远地喊:“我弟弟心智有缺,你做甚总撩拨他!莫再扰他!小心他打你!” 铁慈却没离开,手一伸,掌心里多了一把糖,那孩子依旧狂躁,铁慈手又一伸,这回换了一把梅条,那孩子停了下来,伸手来抓。 铁慈却让过,只给了他一小条,拖过一个蒲团一张小桌,道:“来,坐下。” 那孩子盯着她的梅条,慢慢坐了下来,铁慈用石头在桌子上写:“卫?” 卫小姐气红了脸,又喊:“你在做什么?他不认字!叫他认字就打人!这位公子,昨日你就用这伎俩引得我下桌,今日你又来,你恶不恶心!” 容溥头也不抬,只诧然道:“卫小姐,你这语气……” 卫小姐便立即降低声音,挺直背脊,红了脸细声细气继续打牌了。 铁慈也不理会那边,那孩子看了那个字半晌,僵硬地上下动了动头,铁慈便知道是这个卫字了,又写了个星字,那孩子又大力摇晃肩膀,铁慈知道这是摇头,接连写了几个读音是星的字,最后王字旁的,那孩子才点头。 他每认出一个字,铁慈便给他一样小食。两个字出来,铁慈笑道:“谁说你不认识字?你明明很聪明,看看就会了!” 那孩子看她笑,便也咧咧嘴,铁慈这才发觉,这孩子唇红齿白,眼眸明亮,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之后铁慈便和他玩游戏,都是些最简单的孩子喜欢的,无论玩什么,都先喊他名字,要求他注视自己,学自己动作,那孩子四处漂忽的眼神渐渐凝到了她身上后,她才对他发出指令。 卫瑆除了看蚂蚁专心,其余事大多坐不住,铁慈便拿小食训练他,渐渐延长坐下来的时间。又让他大声说自己的名字。 孩子无意中跌了一跤,却只呆呆坐着不动,铁慈伸手一碰他伤口,他啊地一声叫,铁慈道:“痛,这是痛!”又把那个字写给他看。 孩子看着,摸摸自己的伤口,又看看她。 卫小姐又在那边喊了:“你做什么……” 容溥及时诧异地看过来,卫小姐瞬间又坐回了屁股。 她对容溥,似乎有种超乎寻常的在意和耐心。 铁慈也不理会那边,专心和这孩子玩了半天,又带他去吃东西,想起他之前说话含混,特意挑选了些硬的食物给他咀嚼,好锻炼口腔肌肉。 她将孩子带离了卫小姐,卫小姐难免坐立不安,但这牌桌能上不容易,她还是不敢轻易下牌桌,只是难免恨铁慈接连故意搅局。 好容易捱到牌局散了,都顾不上给贺梓卖好,冲到后院,一边冲一边喊:“你要做什么!你这人好生不晓事,我弟弟这般情状,你戏弄他好玩吗……” 她话音未落,忽然愣在院门口。 院子中央石桌上,背对着她安安静静下棋的,可不就是她的瑆儿? 卫瑄怔在当地,恍惚里想起,自从记事起,似乎除了看蚂蚁,从不曾见弟弟这般安静过。 他总是不知疲倦地做着同一件事,如果谁打扰了他那一件事,他便歇斯底里,狂喊乱砸,他虽然于武艺一道极有天赋,但是生而为人的智慧似乎只给了武艺,其余便停滞不前,不会说话,不能自理,永如一岁幼童。 而这样的孩子,心智缺失却力大无穷,那就是灾祸。 到得后来,家里不敢给他练武,他便越发麻木,像只是为看蚂蚁而生。 她眼底忽然涌上泪水。 如果父亲还能看见这一幕,哪怕只是一刻,该是多么欢喜啊…… 如果他能自立,哪怕只是有自立的希望,家族便不会陷入百年来最大的危机,不会似此刻一般波谲浪诡,摇摇欲坠,她也不用带着弟弟,跋山涉水,冒险隐姓埋名而来,只为求一线生机…… 卫瑄立在门槛上,四肢僵硬不敢动弹。像遇见一个极其美好虚幻的梦境,怕跨前一步就会被戳破。 但梦境显然还在延续。 铁慈大声说了什么,重复了两遍,卫瑆终于慢吞吞转过头来,眼神漂忽了一阵,铁慈走到他面前,指着卫瑄,清晰地做口型:“姐姐——姐——姐——” 卫瑆努力地聚焦在她嘴型上,又顺着她的指示看向卫瑄,嘴唇蠕动了好几次,没有发声。 卫瑄紧紧盯着他的嘴唇,神态却是一片茫然,她似乎在期待中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却又不敢期待,梦一旦做的太好,便是自己也不敢信的。 所以卫瑆没喊出来,她反倒松了口气。 做人啊,不要给自己太大希望,那样活得还实在一点。 就在她松口气,对铁慈露出一丝客气的笑的时候,一声有点含糊,音色清亮的孩子呼唤,忽然冲入了她的耳膜。 “姐——姐——” 铁慈分明看见卫瑄浑身重重一颤,整个人像被点了穴般硬住了。 片刻之后她却猛然跳了起来,那个柔弱娇小的,到哪都喜欢往什么东西上靠一靠的女子,忽然像一个疯婆子般,跳得足有三尺高,下一刻一阵风卷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卫瑆,还没说话,眼泪就已经洒在了孩子的肩膀上。 那孩子显然有点受刺激,眼神眼看就要狂躁起来,铁慈站在他对面,及时吹了声口哨,吸引他注意力,同时伸出大拇指称赞,又递给他一块刚刚炸香的锅巴。 那孩子也便被安抚下来,等卫瑄平静一点,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可能引发的后果,脸色白了白,一转头却看见弟弟在安安静静吃锅巴,顿时又落下泪来。 喃喃道:“如果父亲能看见这一幕该多好,他到死都等着你一声爹爹……” 但也只说了这一句,她便抹了泪,转身向铁慈道谢并道歉,“这位公子,先前是我无礼,小女子这厢给您赔礼了。承蒙您对舍弟的教导,稍后自有薄礼奉上,还请公子勿嫌弃简陋……” 铁慈笑着道不必客气,心里却想这姑娘明明看见自己调教有方,却不提请自己继续教,这戒心非同一般的重啊…… 人家有顾忌,她也不介意,诚恳地道:“回去多给孩子吃些硬食,练练他的口齿。他日常里如何训练,哪些禁忌,我稍后给你写下,你回去照做便可。你弟弟并不痴愚,相反,他很聪明,不要先入为主觉得他有病,不要因此误了他。” 卫瑄有些惊异地看着铁慈。 她和弟弟身份不凡,牵涉太大,因此她狂喜之后,虽然第一反应是请这位公子帮忙教导弟弟,但考虑之后,还是觉得须得审慎,万一这是哪方派来的细作,设下陷阱,害了弟弟怎么办? 但是没想到铁慈光风霁月,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还毫不介怀,坦荡地给出了教养良方,一时卫瑄倒难免有些惭愧,听见最后两句,更是心有触动,这回的道谢诚挚了许多,“我记下了,此刻才明白以往是我们误了他……多谢公子。” 但她依旧没有自报家门,铁慈不过一笑。 其余几人都站在一边,那戚公子审视地打量着铁慈。 贺梓脸上惯常如刻上去的笑容倒消失了几分,沉默地看着铁慈,眼神里微微意外。 容溥却只微微一笑。 皇太女一直都这般,懂这人间魍魉,却远那阴私鄙陋,如日光朗,如月明洁,如镜雪彻,可见天地。 世人伧俗,于她明眸前惭然不见己。 卫瑄喜悦地带着弟弟回去了,戚公子也告辞,容溥不断地扯着借口,似乎想留下来,奈何贺梓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也只好告辞回书院。 铁慈隐隐觉得跃鲤书院最近好像风头更盛了,奈何她近期独自进山,消息不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吃完饭正要洗碗,贺梓却道:“你到我书房来。” 铁慈跟进了书房,并不知道这也是破例的待遇。 贺梓坐在书案后,把玩着那个平平无奇的青瓷笔筒,道:“我从未在你面前展示过笔筒,你如何知道里面装的不是笔?” 铁慈不吭声,天赋异能这种东西,代表意义太丰富,她不能说,但也不能公然在贺梓面前撒谎。 贺梓却也没追问,又道:“卫瑆那孩子,小时候倒还聪明伶俐,有一次遇刺之后,忽然便倒退回了孩童一般。卫家为他的病寻遍名医,卫瑄更是个有胆量的,冒险带他一路寻访,来到青阳山。倒是老夫和容家子都看过,那孩子并不像有什么病,仿若生来便是如此,无从下手,未曾想你今日不过区区一日,便如开锁一般撬了那孩子灵智一角,你又是师从何人?曾经调教过这样的孩子?” 铁慈笑了笑。 贺梓号称全才老人,诸业精通,果然名不虚传。 他看出了卫瑆这病的真正问题所在,还看出她这看似随意的方法是一种训练方式。更怀疑到她的师门。 确实,她没道理懂这个,这是师傅和她闲谈的时候说起过的,也是师傅在另一处的经历之一。 “贺老想多了,我只是陪孩子玩而已。不觉得他是个痴愚儿,把他当自己的同伴,全心陪着他,平等看待他,孩子自然能感觉到我的诚意,毕竟人和人的感情,总是相互作用的。” 贺梓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于寻常人,你这番心地,自然极好。但于你境地,这般柔软,却非幸事。” “贺老此言差矣。”铁慈道,“我信以诚换诚,那是我对待赤诚之人的准则。但我也信以牙还牙,豺狼虎豹之辈,我可不会当他是人。” 贺梓眯着眼睛打量她,半晌又是点点头,再摇摇头。 铁慈安之若素。她一向心志坚毅,绝不会因为大佬神神秘秘的态度便自己疑神疑鬼。 “既然付出诚意,就一直付出下去吧,最起码这次,你应该能看见回报。”贺梓挥手,示意铁慈下去,待她出门时,却又道:“第一天已经过去了。” 铁慈张大星星眼,“我今天做了这么好的事,您老难道没被感动?您老虎躯一震,涕泪俱下,再给我宽限几天?” “天还没黑你就开始做梦了!”贺梓阴恻恻地道,“还剩二十五个时辰另三刻,自己数好时辰!时辰一到自己滚蛋!” “啊呸!什么滚蛋,我要你哭着求我留下来!” “老夫虎躯一震,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这晚铁慈折腾了一夜,但是依旧没有成功,早上起来时,脸上有淡淡黑眼圈。被贺梓假惺惺地询问为何气色不好,是否需要脂粉遮掩? 输人不输阵,铁慈表示需要,请贺老借一盒专用上贡的西洲朱檀花珍珠粉。 老贺自然没这个东西,便和今日来的牌搭子借,偏巧今日来的却是那个冷漠彩袍女子,看样子打架了,脸上一块擦伤,看贺梓借脂粉,还以为老爷子在嘲笑她破相,能搞明白了,又一眼一眼地鄙视“爱擦粉的小白脸”。 卫瑄姐弟今日却没来,铁慈本想巩固一下昨日训练成果,不由有些失望。 这一回戚公子没来,换了两个书生,那两人看似文质彬彬,对贺梓极尽文人不落痕迹的吹捧,也常和彩袍女子说话,但铁慈却看出那两人不怀好意,彩袍女子说话结巴,他们却总问问题,逼人家露怯。 这什么样的老绿茶! 彩袍女子却也不是好相与的,被逼着说了几句之后,忽然将牌一摔,道:“玩。什么,花招!再玩,再揍!” 那两人变了色,怒道:“呼音,你讲不讲理,我们说别人又没说你,你上来揍人是要做甚?当跃鲤是你们大漠那样的化外之地吗!” “背后,非议,女子,拿人家,退婚,取笑……大漠,没这种,怂货。” 铁慈明白了,敢情还是卫瑄说的打群架后续。 看来自己在跃鲤书院人气很高啊! 皇太女瑟瑟发抖。 发抖的皇太女当晚在那两人打完牌回书院的路上,蒙面劫色,连夜翻山,把那两人送到了阿黑的新房里,给她纳了两个男妾。 …… 天蒙蒙亮铁慈浑身湿漉漉回来时,贺梓已经在院子里练拳,看见铁慈上下打量一下,嗤笑道:“一夜未归,你这是去想法子了?” “一夜未归,自然是寻欢作乐!”铁慈理直气壮,“我听了一夜壁角!” “恕老夫不得不提醒你,第二日已经过去了,到今晚亥时,咱们的赌约便到期了!” “放心,说让您哭着留,绝不会哭着走!” …… 今日的牌搭子都是陌生男性,女人们一个没有,铁慈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样的变化。 跃鲤书院原本有一件出名的特色,便是招收女学生,男女分院分教谕,但也有合上的课。跃鲤书院甚至有开蒙班,允许幼童入学。所教的课程也很杂,不光是经史子集,君子六艺,天文地理律法算术等实科,是一座风气开明兼收并蓄的书院。 后来一度停止招收女学生,再后来铁慈被立为皇储,又开始招收女学生,但因为间隔了些年数,女学生终归要少一些。 今日四个在桌上中规中矩,不管输赢,都是使尽浑身解数,要讨贺梓欢心。这几个想从文学下手,几乎每打一张牌都要吟诗作对,听得铁慈浑身酸麻,鸡皮疙瘩就没下来过。 难为贺梓在她面前尖酸刻薄,在这些学生面前就像个菩萨,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挂着不差一分的笑容,只有最后数钱的时候,露出的笑意才真实几分。 但这样打牌终究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很累,中午便破例地休息了一会,那几位自己带着干粮吃喝,铁慈经过时,无意中听见那几个还在讨论那个因为皇太女打架的事。好像连续剧又更新了,这回主角不再是呼音和她的外甥,变成了容溥公然在全院书生前表示了对皇太女的仰慕,结果又打架了。 皇太女:……顶流啊我! 至于打架的缘由,铁慈倒是没听见他们说。不过这几人嘴里对皇太女的问候也颇不恭敬。铁慈笑眯眯地听着,趁他们一个转身,蹲在树上,给他们的炊饼里撒了一把蚯蚓干。 帮你们加餐,不谢。 下午的牌没打成,这些人冲到谷外吐了个半死。 贺梓就好像不知道这事,没牌打就去睡午觉,一直睡到月上中天,眼看约定的时间都要到了才起身,起身就去看铁慈,铁慈正坐在墓园对面,对着那奈何桥发呆。 贺梓道:“我给你面子,特意睡到现在,你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 贺梓晃了晃手中的西洋表,“还有一刻钟。” “那不还没到吗?”铁慈转头,将一束雪白的晚香玉塞在贺梓手中,“既然要拜祭,怎么能没有花?” 贺梓捧着花,在她身边坐下来,面前是那池美玉般的河水,悠悠回转成如意,绕着那个小小墓园。 水声悠悠,仿若女子将小曲轻声吟唱。 他眼前仿佛也有素衣黑发的女子悠悠过,看在那眼波如醉如流水的份上,他愿意再等待一刻钟。 失去她后时光倥偬,一日便是一年,一年便是一日,生命的长短到此刻没有了意义,有的只是此刻,白石黑字,流水莲花,明月天涯。 生死如参商,不复见阴阳。 贺梓侧头看了看,少女背对他,月下双肩细致,纤腰如束,小小的耳垂,玉珠一般的闪一点濛濛白光。 是好孩子,却没好命。 西洋表咔哒咔哒地响。 铁慈看了一眼。 还有最后三分钟。 贺梓起身,唇角笑容还没完全展现,铁慈忽然也起身,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就对您老一个请求。” “嗯?求我不要赶你走?那是不……” “求您不要管我。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对您没有伤害,您都决不要有任何动作。” “……好。” 铁慈一笑,点点头,忽然上半身往前一倾,整个头都扎进了河水中! 水波溅起,泼了贺梓一脸。 他怔在当地,不明白铁慈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着铁慈,铁慈跪坐在河边,埋头在水中,一动不动,有细微的水泡从水底浮上来。 时间一分一秒,贺梓的神色却慢慢变了。 她这不是憋气,她在溺水,时间已经快要超过人的极限了! 再等一会儿,她还不起身的话,就会活活把自己淹死! “你做什么!你难道是要当我的面以死相逼!你少玩这些花样……”贺梓正要上前将她拽起,忽然想起自己答应铁慈的话,不禁停步,然而随即他便急了起来,面带怒容上前一步,便要将人拽起来。 什么意思,以死相逼也不能这样!以为他会乖乖被挟制吗! 但他还没走上一步,跪在河边头埋水中的铁慈猛地向后伸手,张开的掌心,正对着贺梓。 掌心里写着:并非以死相逼,记住你的承诺! 贺梓停步,骇然看着铁慈。 这是什么人! 她是要憋死自己吗! 他完全可以想象她此刻感受,却怎么也无法理解,她怎么做到,在这样的痛苦里,明明很轻易就能起身,明知道再憋下去就是死,却坚持不起? 铁慈此刻却觉得眼前一片乌蓝色,而身周的空气都已经被抽空,意识已经飘忽而不知今夕何夕,唯一的感受大概就是胸腔里因憋气剧烈的疼痛,像朵朵星花在躯体里炸开,要将意识和肉体,都炸成飞灰。 身体有本能,会下意识告诉自己,抬起身来,抬起身来就可以不要忍受这样的痛苦……抬起来! 不! 她双手在河水里,死死揪住河边的水草,用意志逼自己不起身,也用意志强撑着,去感受这一刻濒死的感觉,去等待一个契机。 然而想要的那一丝细微的变化还没出现。 她清晰地知道,再等一刻,乌蓝色会变成一片空白,她就算不会憋死,长期窒息也会损害大脑。 难道……就这么失败了吗? 忽然间极度的愤懑自心间起,恍惚里又回到当年护城河的深水之中,她在冰冷而绝望地挣扎,一抬头看见岸上宫阙,玉阶之下皇太后冷冷俯瞰,手中儿臂粗的鞭子乌蛇鳞片一般闪光,无数人策马而来,马踏声遮掩不住狂笑讥嘲,“女人……废物……无能……傀儡……”老虔婆的声音尖利刺耳“请鞭”如雷霆炸响,乌黑的幽光携着千年冰川般的寒气当头而下…… 体内像是哗啦一声,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似被灼了一鞭般,极寒和极热瞬间卷过,化为滔滔浪潮,轰然而过,石扉中开,露出赤红千里……她的身体在这样的席卷之中失去重量,飘忽而起…… “哗啦”一声。 跪坐的人猛然仰头,带起晶亮的水波成一弯虹桥! 她扬头的那一瞬,一手抓住了贺梓,下一瞬,原地不见了她和贺梓! 再下一瞬,她和贺梓停留在了墓园尽头,白石甬道尽头依旧是一片平铺的白石,边缘镶嵌了一道黑色玛瑙石,素净毫无装饰,那女子就在白石之下沉睡。 贺梓低头看着那片平平的白石,手一松,那束晚香玉伴随一滴泪,落在正中那块石头上。 下一瞬,眼前光影一闪,他和铁慈再次回到了河边,奈何桥前。 落地的那一霎,铁慈手一软,和贺梓双双栽倒在地。 贺梓像是摔懵了,又像是还没从方才那一霎拜祭之中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双手撑地,缓缓转头。 “这是……天赋之能?” “我还没掌握……”铁慈咳嗽,声音嘶哑,连眼睛都是猩红的,“……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我只能维持这一霎……” “你……你的天赋之能需要在绝境之中才能施展,所以你让自己溺水……” “前几次都是这样的……在绝境之中,极度急迫和恶劣的环境之下,濒死之际,会忽然开窍施展出来……我试了三天没能成功瞬移,只有溺水逼自己。”铁慈双手按穴,哇哇地吐水,“……幸不辱命。” 贺梓不说话了。 一个对自己这么狠的人,一个可以对自己以死相逼的人。 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女,湿透了衣衫便能看清她单薄的肩,他知道那双肩之上承了大乾的未来,曾几何时他不以为然,这巍巍河山,煌煌天下,嗷嗷子民,满朝野心,岂是一介傀儡女子双肩可挑? 江山如画,那也是血为墨,枪为笔,白骨为卷,绘就的波谲云诡金戈铁马之巨幅。无知弱女,焉敢挥毫! 然而此刻,眼前人狼狈、虚弱、遍体水湿,却笑得得意,一脸水光亦生辉。 他便像看见那巨幅被纤手所揭,飘飘荡荡,当头罩下。 “……老爷子,现在我可以留下了吧?”胡乱抹一把水淋淋的脸,铁慈问得轻松。 贺梓凝视她半晌,忽然转身。 “跟我来。” “接下来,我要你做一件事,只要你做到了,别说留下来,我还可以随你回朝,我及我所有追随者,永为你瑞祥殿前走狗!” 第六十七章 壮汉撸猫(二更) 入夜,重明宫只留一盏灯火,偌大的宫殿沉在一片黑暗中。 偶有巡夜的士兵列队而过,沙沙的脚步声,反衬得这殿更加静得没有人气。 重明宫管事太监端着点心盘儿跨过高高的门槛,没看清脚底,险些被绊了一跤,忍不住咕哝道:“连个灯火都没有!” 看守宫门的太监笑道:“您老仔细着——这不是太后娘娘下令,边境不宁,西戎似有内乱,达延频频叩边,边镇驻军的指挥使们总来要军费,国库里也没多少银子了,让全宫上下,节省用度嘛。” 管事太监便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没钱到重明宫燃不起蜡烛,也没见太后圣寿的诸般排场节省用度。” 守门太监讪笑道:“那能一样吗?”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用眼神做了个“嘘——”。 忽然一片黑影摇动,隐约喵喵声响,两个太监齐齐炸毛,“谁!” 一个阔大而柔软的影子,从暗影里踱出来,手里抱着雪白的一团,一边撸一边道:“你爷爷我。” 两个太监敢怒不敢言地弯腰:“夏侯指挥使。” 月光下那人团团脸,弯眉细眼,阔大身材,行动间有着胖子不能有的柔软灵活,慢慢走出来的姿态,让人想起一只慵懒的猫。 他怀里竟然也抱着只猫,雪白的毛,玻璃珠儿似的眼睛,脖颈下一个金铃铛,却根本不响。 两个太监都认得这是太女九卫的指挥使夏侯淳。九卫是太女的亲卫军,但这位指挥使素来不大管事,也不得太女欢喜,手下的九卫活像花瓶摆设,在宫里毫无存在感。 据说这人能当九卫指挥使,还和太女有段渊源,两个太监也不清楚,只知道陛下还是信任这人的,便默不作声开了门。 夏侯淳捧着猫,埋头在那柔软的肚子上狠狠吸了几口,才跨进门去。 这边太监一传报,那边已经上床的皇帝便起了身,夏侯淳撸着猫进门的时候,铁俨已经在暖阁等着了,看见夏侯淳抱着猫,不等他行礼便道免礼,又目光灼灼地道:“你把太女的雪团儿带来了?来我抱抱。”说着便来接猫。 没接着,夏侯淳不放。 两个大汉各抓一条猫腿,目光越过猫脑袋,对望。 铁俨道:“夏侯,朕好久没看见太女宫里的猫了,她出门后封了宫,朕又不能无事跑去瑞祥殿。” “陛下真是不容易啊。”夏侯淳嘴上唏嘘,手上不松。 两条大汉把皇太女宫里的猫拽成了猫饼。 铁俨正待下圣旨让他交猫,夏侯淳另一只手从怀里慢条斯理摸出一张布条,道:“太女的信,臣连夜给您送来了。” 铁俨立即忘记了猫,接了信去看了。 夏侯淳满意地在小凳子上坐下来,继续撸猫。 铁俨看了,那信写得简短,不知为何眉间忽然涌过一阵狂喜。 匆匆看完后,他怒道:“滋阳县丞竟有如此胆量!” 夏侯道:“太女说,东西追回来了,线索却断了。她隐约能猜着是谁作祟,只是可惜没能拿到证据。” 铁俨冷笑:“要什么证据?不就是萧家贼心不死吗?他家谋夺军权,豢养私军,也不是一日了,只是偏巧给我儿撞着,还好我儿聪慧睿智,解决得轻松顺利。” 夏侯撸着猫,不说话。片刻后淡淡道:“确实挺顺利的,李尧也就是用了投石机,炸掉了地牢险些把她砸死,以及想要把她困死在苍生塔底下罢了。” 铁俨唇角的笑意一敛,“什么?!” 夏侯淳瞄一眼那纸条。太女报喜不报忧,把那出生入死的活计和她爹说得和逛园子似的。 倒是他,之前在滋阳附近有昔日同僚做着登州卫所的指挥,写信去问,才知道了滋阳发生了那许多的事。 铁俨早已站起身,“你给朕说清楚!” 夏侯淳简单地说了说,铁俨听得面色铁青,在殿里转来转去,几根孤零零的蜡烛,险些被他转得火头都快被扑熄了。 夏侯淳叹息:“太后也太苛刻了些。” 铁俨无意识地道:“也不至于就真不敢点灯烛了,只是最近慈儿不是在外头嘛,朕怕太后心气不顺,找她麻烦,不如多顺从些。” 夏侯淳皱皱眉。 皇帝陛下心气终究太软弱了。 不过如果不是他心性软弱,太后当初也不会特地挑中他。 倒是皇太女,按说在这样的宫廷中长大,也该养成和皇帝一般的荏弱性子。却不知为何,皇太女是个极有主见和心思的。 铁氏皇族这一朝的气运,最后还要着落在皇太女身上。 铁俨这短短时间已经转了十几个圈子,忽然站住脚,道:“不成。慈儿这历练,着实太危险,她当初出京,带的人太少了。太女出京,太女九卫竟然不跟着,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夏侯淳懒洋洋地道:“太女九卫基本出身公卿贵族之家,里头不知道塞了多少太后的人,筛子似的,我虽是个指挥使,却哪里动得了九卫。便带出去又怎的?给太女多制造几个出意外的机会吗?” 铁俨叹息一声,失望地道:“卿家当年为太女所救,如今不思回报焉?” 夏侯淳这回又沉默了,将那猫几乎捋出了静电,好半晌才道:“正要请陛下出手,将咱们那九卫想法子放出京遛遛。” 铁俨盯着他,道:“你刚还说九卫太杂。不可信任。” 夏侯淳给猫搔着下巴,那猫享受地眯了眼,夏侯淳也仰头眯着眼,仿佛自己更享受,轻描淡写地道:“不可信,那就清洗吧。” 声音轻,铁俨眉间却重重一跳。 “拉出去,才有清洗的机会啊。” “再说,那弄回来的渊铁武器……” 声音更低了,如同耳语,铁俨却瞬间站下了,不可置信地回望夏侯淳。 他的声音也变轻了,“那武器,朕接到海右布政使的密折,已经着人秘密押送盛都,到了以后是要进兵部武库司的。” 夏侯淳不置可否,拉着猫耳朵,轻轻对猫道:“把九卫放出去,保护太女,顺便截个胡什么的,也可以嘛。” 铁俨沉默一会,轻轻捏紧了书案的边缘,良久,下定决心,道:“朕明日去想法子。” 夏侯淳道:“您能行?” 铁俨并不生气,咬牙道:“为了我儿……” 夏侯淳笑一笑。 不,为了大乾江山。 ------题外话------ 今天两更哈。 换汤不换药,字数并不少。 第六十八章 天下父母 夏侯淳抱着猫走了,那几根蜡烛最终还是被风吹灭了,铁俨独自在黑暗中坐了良久,披了披风出门去。 他的随身太监不做声地跟了出去,乘舆在宫门口随时待命,铁俨摆了摆手,步行出了宫门。 重明宫离瑞祥殿是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用铁俨自己的步子丈量是三千一百一十二步。中间经过静妃的点芳斋。 铁俨远远看见里头灯火还亮着,想起静妃一直在禁足,又想起铁慈出宫出得点尘不惊,他和静妃谁都没机会去送,不禁长叹一声,脚步一拐,进了点芳斋。 点芳斋这回像样了很多,宫人们各居其位,铁俨一进门就有人迎过来,见到他吃了一惊,待要赶紧通报时被铁俨止住了。 窗纱上映着两个影子,线条纤细优美的那个显然是静妃,另一人微微弯腰,盘着髻,应该就是铁慈临走前提上来的秦嬷嬷。 铁俨站在窗下,听里头细声低语。 “娘娘的女红越发精进了。这葛布夏日里最是透气,色泽也雅致,太女一定喜欢。” 静妃在头发上抿了抿针,半晌幽幽道:“做了这许多,也没处送,送了也未必有人要,八成也是白费功夫罢了。” 秦嬷嬷便正色道:“娘娘这抱怨的话万不可再说。现今娘娘做了,太女回来看见只有欢喜。太女对您的心,老奴已经和您说过许多次,您不该再疑问的。” 静妃沉默半晌,叹息道:“是,那天的事,我想了许久,大抵我是个糊涂人吧……太女该对我失望了,陛下也对我失望了……” 秦嬷嬷道:“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虽是皇家,说到底还是一家子。陛下不近后宫,只得太女一女,您是太女的生母,都是最亲近的关系,一家子,哪还有两家话呢。” 静妃停了针线,想了许久,又叹息一声。 铁俨在屋外皱眉,心想这女子黏黏歪歪的性子着实磨人。 他站在廊下,又是恼火,又是庆幸,庆幸慈儿不曾像父母任何一人。 他咳嗽一声,道:“是啊,一家人,不该生分,也不该见外。” 说着跨进门去。 屋里两人,静妃仓皇地站起身来,险些被针扎了指头。 倒是秦嬷嬷,一边跪下,一边还不忘记把静妃的针线拿走了。 铁俨一看静妃那小白花模样就不自在,但此刻也不能不捺着性子,在静妃微带含羞地问他是否需要上夜宵的时候,咳嗽一声,道:“朕睡不着,你陪朕出去走走吧。” 静妃有些失望,但还是应了,偷眼瞄着他,看不出帝王的喜怒,心里便又忐忑起来。 倒是秦嬷嬷一脸平静,抱了件丝绸披风给她,道:“晚上风大,娘娘仔细着凉。陪陛下散散步,或许还可以问问太女最近的情形呢。” 她这是提醒静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正中铁俨下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想起这嬷嬷是铁慈一手挑选的,心中更觉骄傲安慰。 静妃正不安,也得了提醒,一张小脸都开始发亮。 两人出了点芳斋,铁俨让人远远跟着,带着静妃漫步在青砖甬道上。 他似有心事,静妃好几次想开口,看看他的背影,都住了口。 铁俨自从接连死了几个儿子之后,便很少召幸后宫,皇后诸妃都是摆设,待静妃也是寻常,以至于静妃见了他,就像见了远房的亲戚,想开个口,都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忽然铁俨停住脚步。 静妃险些撞上他的背,抬头一看,正见蓝底金字的瑞祥殿匾额,还有那象征身份的十八个铜钉。 她怔了怔,没想到会走到这里,想起上次来这里看见的那一幕,脸色微微一变。 瑞祥殿的宫门紧闭着,隔着门能听见小虫子长声吆喝:“姑娘们该睡下了,小心火烛!去个人到前头,和夏侯指挥使要猫去!天天来偷撸我们的猫,不去要他能一辈子不还给你!哎,这谁还在打牌呢?太女不在谁负责提供脸给你们贴纸条?不许再吃宵夜了!吃胖了太女回来不要你们!” 里头传来娇笑声,笑骂声,砰砰砰关窗声,一番热闹的人间气象。 铁俨和静妃站在门外,听着这宫廷中难得的人间烟火气息,一时竟有些痴了。 铁俨知道自从女儿出宫,瑞祥殿便如封宫一般,里头宫人们闭门不出。 原以为那没有主人的宫殿定然如一潭死水,却没想到关起门来,她们自成小天地,依旧鲜活。 慈儿确实有这个本事,她对自己人一向大度亲善,令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如沐春风,喜乐平和。 但是对敌人,她同样下得狠手,敢做也敢想。 比自己强。 里头灯火晃荡,人们睡下后,依旧有人提着灯笼巡夜。 门打开,一个小太监出来,看见他吓了一跳,随即又过来行礼。 铁俨摆手示意免礼,又问他去做什么。 小太监用气音笑嘻嘻地道:“去要猫。” 铁俨便也笑了,挥手示意他自去,小太监又对两人恭谨行礼,便脚步轻快地走了。 这边的动静立即惊动了里头的人,小虫儿探出头来,看见两人,也吓了一跳,却也并没有一惊一乍,给两人行礼后也不问,将门开了一半,自己退入门后的阴影里。 铁俨转头对静妃道:“你发现没有,慈儿宫里的人,总显得轻快自如,却又不至于轻狂失礼。行事很有分寸。说明他们得到优待,但规矩很严。” 静妃想了想,点点头。 她虽毛病多,但也不至于愚钝,对比一下自己的宫里人,也觉得瑞祥殿的宫人仿佛是异类。 宫人常分几种,要么内藏野心,眼里写满功利算计,行事便不免带出谄媚之态来。 要么就性格木讷或者轻狂,后者恃宠而骄,前者如这深宫的游魂魅影,没多久就消失了。 只有瑞祥殿的宫人,活得最像他们自己。 “你想过为什么吗?” “是因为殿下宽和仁爱,厚待宫眷。” 铁俨笑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静妃。”他道,“慈儿很难。但她总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每个人做到最好。她为你所做的,也是对你最好的,你要懂得。” 静妃点头,轻轻道:“陛下……太女在外,还好吗?” 铁俨沉默,半晌道:“她和我说,一切都好。威风无比,聪慧绝伦,一去就干掉了地头蛇,还破获了官员和外藩藩王之子勾结私练武器的大案,很快案犯就要押解到京,届时朝野少不得要掉一地眼镜,虎躯一震,倒头就拜。” 静妃喜道:“真好。太女本就聪慧绝伦。” 铁俨淡淡道:“但她没告诉我,她几次受伤,对方胆大包天,狗急跳墙,用尽凶厉手段,投石机,火弹子……什么都敢用,险些置她于死地。” 静妃抬手,掩住到嘴的一声惊呼。 “怎么可能……她是太女!” “她微服历练,只带了两个侍女,其中一个还不会武功。以一个三品苑马卿之子的身份做一个小小的巡检兼仵作,那些人,做的是杀头抄家的大案,哪里在乎对这样一个身份下手?” 铁俨心中苦涩地想,便是揭开了皇太女的身份,那些人也未必不敢下手。说不定下手更快。 静妃怔怔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慈儿出去历练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又何必,又何必这般拼命!” “你懂什么!”铁俨沉声道,“她不拼命,将来如何承继这万里江山,又如何护住你我这对无用的父母!” 静妃苍白着脸,仰头看他。 “朕无能,困于母后重压之下,欲振乏力,便自私地将这万钧重担,转交给了慈儿。”铁俨低声道,“你想过没有,如果慈儿不能继承这皇位,我们都会是什么下场?” 静妃被吓住了。 关于铁慈的境遇,她其实并非不知,只是过往一直不曾直面过艰难,也不曾有人敢和她公然谈论此事,她便一直得过且过,不愿去挨那现实如针一般的戳痛。 半晌,她结结巴巴地道:“太后又何必一定要改朝换代呢……慈儿继承帝位,和陛下如今一般……不……不行么?” 铁俨如被刺中,脸上一阵痉挛。 静妃也惊觉自己又说错话,低了头,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铁俨看见她的眼泪一阵头痛,呵斥几乎要冲口而出,最终忍了下来。 “操控人总不如自己掌控来得爽快放心。”他冷冷道,“何况慈儿天资远胜于朕,太后如何能放任。” 他想起方才密信中铁慈暗示的事,只觉得胸中一阵畅快和喜悦,同时也涌现更深的担忧。 静妃不敢说话,想着之前发生的事,眼泪掉得越来越凶。 铁俨一阵无力,等了半晌,也不见她收泪,忍不住道:“她那么不容易,你就只会哭么?” 静妃急忙收泪,却一时收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呃,猛地捂住嘴,汪着眼泪抽噎道:“我……我只是……我只是想到那日她的鞭痕……” 铁俨霍然转头。 “什么鞭痕?!” 静妃被他神情吓住,好半晌才呐呐道:“您……您不知道吗?那日我之所以去见太后……就是因为我看见她背后……好多鞭痕……是太后抽的……” 铁俨退后一步。 他道:“慈儿和我说你只是被宫女挑唆妄想代她邀宠。” “我……我是有那个心思……但最开始的原因,是因为我听见她和丹霜说,太后总是用诫鞭教训她……我以为……我以为……” 她不敢说了。 因为她看见铁俨双拳攥紧,拳头连带全身都在慢慢颤抖,明黄衣袖水波纹一般地震动,震得她晃眼。 她直觉此时不能看皇帝的脸,将头低得更低。 好一会儿,铁俨才平静下来,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 他道:“好,我明白了。” 身后有脚步声,铁俨将静妃一拉,拉进暗影之中。 静妃不明所以,心想我们这个身份要避让谁?一抬头却隐约看见正调转脸的皇帝陛下,颊上隐约微光一闪。 她怔了,随即心底泛起浓浓辛酸,冲到鼻间,也湿了眼眶。 那过来的人是那找猫的小太监,边走边撸猫,亲切地道:“雪团儿,你也想主子了是吗?别急,别急,主子啊,在外头给你买小鱼干呢。主子说了,会给你买芝士味儿的,巧克力味儿的,榴莲味儿的……” 小虫子从里头出来,也不看暗影里站着的人,一把将那唠唠叨叨的小太监拉回去,粗暴地道:“再叨叨给你先安排上香蕉疤瘌味儿的!” 门关上了。 隐约传来一声猫叫。 还有那小太监的笑声:“大伴大伴,您看,雪团儿说它想太女了……” 声音渐渐远去,暗影里的皇室夫妻二人久久无声。 良久,铁俨轻声道:“看,瑞祥殿如此祥和,皇宫如此平静,你我如此安逸。我们唯一的女儿,却在外面挣扎博命。” 静妃抬起头来,仰望着他的脸。 她泪流满面,轻声道:“陛下,您想做什么,臣妾可以帮您吗?” 次日,皇太后例行暖阁召集重臣议政时,容首辅报上皇太女一力破获海右官员勾结辽东王私炼武器案之事。 容首辅报上的案卷中,证据翔实,剧情跌宕,听得众臣人人面色变幻,禁不住为皇太女捏一把汗,最后听得武器追回,案犯伏法,喝彩之余也沉默了。 之后众臣目光多瞟向萧次辅。 没别的,这么大手笔,这样的野心,还有能够调动海右各地官员一路护法的巨大能量,除了萧家,不做第二人想。 萧太后脸色不好看,萧次辅却不急不忙,拿出萧雪崖递上的奏章和文书,指出此案能顺利破获,多亏三边总制萧雪崖路过,鼎力帮助。 言下之意,案都是我们帮忙破的,你们怀疑什么? 皇帝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最后才在太后要将此事淡淡搁置时,拿出海右布政使的保举奏章,提出要将滋阳原县令升为来州知州。 萧次辅皱眉,但没多说什么,倒是太后有些不情愿,道:“那县令之前被李尧把持衙门,任境内发生如此谋逆大案,不追究他罪责便不错了,怎么还能升迁?” 皇帝便道:“听闻皇太女还私下寻着些线索……” 萧次辅立即道:“太后,这位县令,当初也曾努力对抗李尧,在太女揭破李尧时,也曾勇于承担,自担己责,如此看来,也算有勇有谋。至于之前的无为,不过情势之迫……” 太后迎上萧次辅的目光,半晌,淡淡道:“罢了。” 说着便要命众人退下,忽然外头略有喧闹之声,李贵进来禀报,“娘娘,陛下,静妃在外头磕头。” 太后脸色蓦然铁青,“她跑来做什么!现在正在议事,岂容她一个后宫妇人乱闯!” 她这话一说,众人齐齐掀起眼皮看她,连萧次辅都看了她一眼。 你自己不就是个后宫妇人? 太后立即惊觉自己说错话,微微红了面皮,按住火气问,“怎么回事?” 今日可不比当初,当初那一回需要静妃闹事,今日可不需要。 李贵犹豫一下,躬身道:“回娘娘。静妃娘娘并未要求入殿,只在外头求娘娘。她听说皇太女在历练中,因为为朝廷揭破大案,屡屡被地方官员和豪强势力追杀,几次死里逃生。静妃怕太女有个闪失,请求太后……放太女九卫出京。” 太后面皮重重一抽搐。 宛如被当面打了个耳光。 太女出京九卫该随伺,但因为是微服历练,太后扣下了,众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如此太女立了这般大功,又因此遭受追杀,再不给人家保卫力量,就说不过去了。 静妃这次不是干政,只是以母亲的身份,为女儿求告,做足了弱者姿态。 外头又是一阵喧闹,李贵出去,片刻后又回来,这回躬身更低,“娘娘。静妃娘娘说她后宫妇人,不能干政,这暖阁之前久待不便。这便跪到承乾殿前广场上去,太后娘娘什么时候气消了……她再起来。” 太后脸皮又是一抽。 仿佛又一个耳光。还是正反抽的。 不能干政那句,堵了她嘴骂了她。 跪到承乾殿前广场,那里百官上下朝,人来人往,这一跪,很快全盛都都会知道,皇太后苛待立下大功的皇太女! 无论是传播皇太女的贤名,还是传播自己的苛刻,都是爱面子的太后不能承受的。 听静妃的意思,不答应她就一直跪下去。 这简直是拿上次的手段这次来对付她,还升级了。 太后气得头昏,上次被铁慈头碰头撞一次就留下了偏头痛的后遗症,她手扶住额头,怒火满胸地想,这是谁教了静妃那个软脚虾,忽然玩这么一手! 她目光转向皇帝,但是还没等她看过去,皇帝就下了座,袍子一掀,跪下了。 太后顿觉头更痛了。 皇帝跪在她面前,轻声道:“儿子不孝。儿子知太后为大乾天下计,想要历练储君。但慈儿已多次遭生死之险,危在旦夕。国不可无储君,请太后令太女九卫出京。” 他咚地一声磕下头去。 陛下下跪,群臣自然不能坐着,所有人立即站起,在地下跪了一溜。 萧次辅也只得跪着,跪下之前给了妹妹一个眼色。 就连太后也不能坐着了,大乾宫律,皇帝地位其实是尊于太后的,只有逢年过节,太后圣寿等日子,才会给太后磕头。 她站起身来,忍住怒气,道:“皇帝这是做什么!慈儿难道不是我的孙儿吗!你们这样,吵得我头痛!” 说完她捂住头,匆匆便走,皇帝在她身后喊:“太后,静妃还在广场跪着呢!” 太后一个趔趄,匆匆走了。 萧次辅最先起身,来搀皇帝,皇帝一转头看见是他,眼底怒火一闪而过。身子一歪,倒在萧次辅身上。 萧次辅只是做个样子,没想到皇帝压过来,皇帝身形高大,比干瘦的他结实多了,这一压,萧次辅站不稳,哎哟一声摔出老远。 皇帝袖子一甩,怒道:“萧卿,你这是有何不满,想要暗害朕么?” 萧次辅:“……” 贼喊捉贼! 娘的腿好痛! 那边太后匆匆回宫,李贵急急追上去,却不妨忽然肚子痛起来,想着别不是先前喝了杯底下人孝敬的冰饮子坏了肚子,只好先去恭房,又命正在眼前的一位慈仁宫副管事太监伺候着。 太后回了宫中便要卸了钗环休息,那副管事太监亲自上来伺候着,平常这人不常进太后的内殿,没想到这人一手的好梳头功夫,手下又轻巧柔和,卸了钗环,给太后梳了个方便睡觉头发又不会乱,还很好看的发型,手指在发间穿梭的时候用了点巧劲儿按压,太后的偏头痛都被缓解了很多。 人舒服了,心火也就散了点,太后坐在镜子前,想着方才发生的事,心里明白这回扣不住太女九卫出京了,但是又怕给了铁慈兵力,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闹出什么大事来。 她在那里沉思,随口问:“以前没怎么见过你,你是哪里提拔上来的?” 太监笑嘻嘻地道:“奴才原是内仪监的,去年刚升了娘娘殿里副管事,掌外院洒扫杂务,等闲没那福气进殿伺候您的。” “内仪监的,难怪梳一手好头发。内仪监的人,听说多半出身不错?” “谢娘娘夸赞。奴才家早年也算薄有家底,后来家道中落,和兄弟二人,一人入了九卫,一人便进了宫。” 太后听见九卫,心中一动,道:“九卫的人员倒杂。” 她记起九卫里还有不少萧家派系的人。又问了太监的出身。果然,那太监出身的小官家庭,七扯八弯,也算是萧家门下。 不然也不能进她的慈仁宫。 太监弯着身子,小心地将她的白发编进辫子里去,柔声道:“九卫是个清闲活儿,都是咱们的自己人,太女日常也不启用,奴才那弟弟,总嚷嚷着想要换个地方,奴才知道了,教训了他一顿,能进九卫已经是太后的恩典,怎可以得陇望蜀的……” 他说话轻轻娓娓,太后听得舒服,心中渐渐也想明白了。 九卫组成成分可杂得很,铁慈日常在盛都都不敢启用,如今便派到她身边,她如何就敢用了? 把九卫弄过去,还可以监视或者控制她的行动呢。最起码以后可别再发生滋阳这样的事了。叫她邀了好大的名声去,今儿看见群臣那震惊赞赏的眼光,看了叫她堵心。 若是还不听话,那九卫里还有…… 她想起之前在九卫的布置,脸上神情渐渐舒展。 有那人在,就算是皇帝和皇太女非要把九卫弄去是有什么野心,也做不成事儿。 反而容易偷鸡不着蚀把米。 身后太监微笑着拢起她的发,太后忽道:“传次辅来慈仁宫吧。” 太监笑着应了一声。 …… 一个时辰后,着令太女九卫出京,驻海右滋阳的命令,便出了宫门。 大殿前广场上的静妃,才由人慢慢扶起来。 大殿之巅有个人站在那里,明黄袍子,看见她起来,遥遥一笑。 静妃忽然就想起那日也曾在太后膝前一跪,出门后看见的陛下气急败坏的神情,和太女微带失望的目光。 她觉得心里茫茫然的,并不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忍不住红着眼眶,也一笑。 …… 铁慈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跃鲤书院高大的牌坊前。 书院的选址多半依山傍水,所谓师法自然,从这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下看过去,可以看见整座书院呈串联式排列,中轴正对着青阳山最高的山峰,牌坊后的广场后,便是一座书院最重要的讲堂,黑底金字书“明伦”二字。讲堂左侧藏书楼藏书浩瀚,右侧祠堂拜祭先圣,飞檐斗角挑着群山间分外清透的日光,再后面便是斋舍,餐堂,武场等地,若是从空中俯瞰,便可见群山环抱之间,白墙灰瓦的浩浩建筑群左右对称,如翼凌云。 赤雪丹霜和沈谧都站在她背后,一起土包子一般仰头看那牌坊。 三人那日在火场失去铁慈踪迹后,一路寻找,顺着铁慈留下的痕迹进山,却因为山雨冲刷掉铁慈的记号而在山中迷失方向,找寻多日后碰巧遇上了从谷中出来的铁慈。 说来也奇怪,他们在山中转了那许多日,竟然始终没能走进灵泉村。 见面惊喜自不言表,铁慈自然带着他们一起去了书院。她从贺梓那里领了任务,要在书院完成一期学业,并且查清他夫人的死因。 据贺梓所说,当年他忙于书院事务,忽然被急召进京,进京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当时的“三王之乱”,先帝的兄弟唐王、鲁王联合作乱,先帝长子平王浑水摸鱼,盛都连续动荡三个月,贺梓当时并未参与其中,但是因为被数家拉拢,也受到了控制和监视,等他终于摆脱这些打算回海右时,却接到夫人早已自尽的消息。 当时是说夫人听闻他卷入变乱,畏罪自尽。且在死前留下遗书,称曾再三规劝贺梓洁身自好,不涉皇权,贺梓却执意一意孤行,卷入权争漩涡,误人误己。如今传言他涉嫌谋逆,已经下狱,顾家日日为官府滋扰,声名尽毁。而她亦不堪其扰,为全令名,代他自尽。 并在遗书中最后道:“不设墓,不留骨,不相顾,生死黄泉,世世不见。” 铁慈听贺梓说的时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 “代其自尽”本就令人心底一寒,而这最后寥寥十余字,却是要将贺梓永久地钉在痛苦和悔恨的墓碑上,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不共戴天之仇尚且不会如此,这真是传说中的恩爱夫妻? 她问贺梓这遗书可是夫人亲笔,贺梓沉默良久后点头。 铁慈郁郁不能言,贺梓却又道,他回来时,夫人娘家已经来人,收了夫人遗骨,准备带回去安葬,是他拼死阻拦,老丈人才松了口,却要求他遵守遗书所言,生死和眉娘不复相见。贺梓无奈之下只能同意,他亲自修建了这座墓园,从此守墓于此,一步不出青阳山。 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打算守着这墓园绝食而死。却在夫人祭祀之日人群散尽之后,发现有人鬼鬼祟祟探墓,他由此在奈何桥设了机关,河水里种了睡莲,养了琉璃鱼,心内隐隐的疑惑,却也升了起来。 他那夫人,出身江湖,娘家是昔日江湖巨臂一方豪强,夫人年轻时不满家族婚姻,离家出走,占山为王,做了女匪首,看中了路过的贺梓,就掳上山做了压寨相公。嫁给他多年来也是性情倔强,行事大胆,从来就不是那些经不住事的小家碧玉,如何会为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几次官府恐吓骚扰,便投缳自尽? 但是斯人已逝,又留下那样的遗言,他连遗骨都没见过,又总害怕有人来毁她遗骨,不敢离开山谷一步,如何能查清当年真相。 如今贺梓是为什么忽然要查夫人当年自尽隐情的,他没细说,铁慈也没问,最后贺梓只对她道:“我细瞧你数日,觉得你是个可担当的。但盛都当年是我伤心之地,要我心甘情愿地去,便只有做到这一件事。当年我离开海右时,曾托付书院的诸友朋照顾夫人,现如今那些人大多还在书院,若要查清当年真相,非得先查他们不可。你去书院,我给你一封荐书,你以普通借读身份入院,之后的事,就看你自己了。” 他给了铁慈一个名单,铁慈翻了翻,便苦笑。 当年能和贺梓结交,托付家小,本身就不会是弱者,如今经营这么多年,地位自然非同凡响。她简单一翻,就看见书院现任山长朱懿的名字,再旁边竟然当今首辅容麓川。 别说她现在只能以荐生身份入学,便是皇太女身份,怕也轻易动不得这两位。 然而她二话不说应了。 因为…… 离谷前,她去墓园前上香,贺梓沉默在一边还礼。 走出墓园前,她回头望,正看见贺梓沉默地站在奈何桥上,对着那一片白石地。 杨柳依依,群花馥馥。他却将一生永久活成了这一色雪素夜黑。 她停下了脚步,终于决定将自己看见的那一幕告诉他。 “先生。” “嗯?” “你的怀疑是对的。”她道,“先前瞬移那一霎,我低头看见了尊夫人的……骨殖,我看见她腹中,还有小小的……一团。” …… 山谷里,贺梓推窗,隔着濛濛雾气,看着书院方向。 那丫头,该到了书院了吧。 此行想必不会太顺利,书院这些年受萧家渗透,对皇族敌意很重。 自以为热血的青年,总是分外容易被煽动的。 但望她能披荆斩棘,一路抵达雾气那头。 有些事,仿若便是命。沉淀在心中的疑惑,本已因为岁月更迭而渐渐沉寂,然而近些年,昔年往事频频入梦。 就在前不久一天夜里,他梦见夫人一身红衣,脚步轻快入内堂,捏住了他的腮帮,竖眉笑问:“泼赖子当真不愿再见我欤?” 当年少年夫妻,红烛花下,她性情娇憨,他年少气盛,也没少吵架,他又素来口齿便利,夫人却嘴拙,每每吵不过他,怒极便捏住他腮帮,骂“泼赖子”。 醒来一室冷月星霜,热泪两行。 旧时昵称,暌违久矣。 他当时想,许是她泉下寂寞,终于谅解了自己,来唤自己。 许是他红尘时日无多。 如今才明白,她竟是在催促他,埋怨他。 一生桀骜不听话的夫君,如何最后便听了那一次,当真依着那遗书,不相忘却不相见了呢! 如何就沉溺苦痛,挣扎不出,任她沉冤埋骨,不见亲人了呢! 如何就因为她性情刚烈,信了她会愤而自尽,决绝生死呢! 他当年离海右时,她确实不思饮食而嗜睡,当时还以为有小疾,他在盛都牵肠挂肚。却原来那时她已有孕。 那几个月盛都变乱封城,来往通信断绝,他甚至短暂下狱,那报喜家书,想必也未到他手中。 成婚多年,一直无子,好容易怀孕,她如何会自尽! 如何会自尽! 雾气渐渐游移而来,轻触脸颊,渐渐便湿眼睫。 贺梓沉默着,缓缓放下了窗扇,最后手指仿若脱力,微微一松,窗扇咔哒一声,重重关上。 室内外好一阵寂静,唯余风声如泣。 良久,才有极度低沉的,压抑的,仿佛自胸臆中沉埋千年,终于断续喷薄而出的哭泣,从那窗户的缝隙里,风一般地幽幽散开。 …… ------题外话------ 今日就一更咧。 第六十九章 哥哥们带你飞(一更) 跨入牌坊,便进入书院地界,之后自有书院管事处的人来接待入学。 赤雪丹霜要跟着铁慈走,铁慈本来是打算以贫家子的身份入学,但遇见丹霜赤雪之后,她改了主意。 她决定以江湖世家之子的身份入学,这样带婢女进书院就合理一些。而且江湖出身这种身份,近似当年的贺夫人,说不定会刺激某些人的敏感,也方便她在书院调查。 毕竟她一个普通学生,想要接近那些书院大人物也很难,不如让人自己露出端倪。 为此她请贺梓在荐书上注明了,要带婢女入学。 书院不乏贵族官宦子弟,带小厮婢女也是有的,因为当年贺梓觉得,身为婢仆也不乏人才,若有那不愿沉沦的人,趁此机会跟随学些技艺,说不定能改变一生命运。 只是当时荐书上只写了丹霜赤雪名字,当时沈谧瞧着,眼神难掩羡慕,却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能和皇太女近身大宫女比,此刻他再次认真看了那牌坊一眼,便退后一步,对铁慈深深施礼,“公子,在下只能送到这里了,愿您诸事顺遂,平安无虞。” 铁慈笑道:“祝福的话以后再说吧,现在倒也不必说再见。” 沈谧愕然看她。 赤雪笑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封文书,递给了他。 沈谧看见自己的名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封来自海右最高长官海右布政使的公文,直接给予了沈谧的入学资格,恢复他当初的甲舍学生身份。 铁慈当初和布政使谈判时,提的几个要求中,其中一个便是去掉贱籍,恢复沈谧的书院学生身份。 这在海右布政使来说是件小事,对沈谧来说,却像是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最大遗憾终于得到弥补的狂喜砸得他晕了半天,好半晌才醒过神来。 他将文书收回怀中,退后三步,恭敬对着铁慈长揖。 “大恩不敢言谢。谧此生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并不算难事。”铁慈笑道,“这只是酬谢滋阳你数次相助,不离不弃之德而已。无需为这区区文书便卖与我家。” “您如何轻松是您的事,于在下,那便是如山恩重。”沈谧再次作揖,“不离不弃不过是为人本分,殿下宽慈,在下却不能窃以为功。” 铁慈笑了笑,沈谧是个清醒的人,不然她也不会特意用上一个条件来安排他。 说不求回报,其实也不过是试探。既然接受了她给的机会,以后就会划归她的阵营,沈谧不会不明白。 铁慈表示,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要讲太多无用的感情了。 无非是你有用,你值得,我用你,也不白用罢了。 沈谧的礼终于没能继续下去,因为他们停留太久,书院管事接待的人来查看了。 看了沈谧的文书,那人惊异地打量他一眼,便命小厮带他进去登记。 等到查看铁慈的荐书时,那人神情却变了,铁慈看到他低声吩咐了小厮几句,那小厮离开之后,这人才给铁慈做登记。 铁慈看到他翻了翻桌上书册,道:“阁下并无秀才举人身份,之前也无其他学院私塾学习经历,按照惯例,入书院后应先编入丁舍。但阁下是二十年来首位贺先生推荐入学,贺先生的体面不能不给,你便去甲舍吧。须得好生就学,不可丢了贺先生的脸面。” 铁慈眉头一皱。 跃鲤书院学生不看出身,按学业身份和学前名声和入学后的成绩排位。甲乙丙丁四舍依次排序。有功名的学子入学,功名越高排位越前。没有功名的按之前学习的书院定排位,大部分都是先入丁舍。而且书院标榜入院人人平等,因为贺梓的荐书就把她安排到甲舍,这是要把她放在火上烤呢,还是要败坏贺梓的名声? 可以想象,一旦她入了甲舍,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眼光和敌意。 这一进门就不怀好意啊。 而且那管事看她的眼神,怎么这么怪呢。 铁慈微微偏头,赤雪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表示马上会去打听。 心里腹诽,面上铁慈却十分欢喜地笑:“啊,那就多谢了,听说书院甲舍的诸般供应也是最好的呢。” 那管事看她眼神便越发轻蔑,道:“书院诸生地位平等,甲乙丙丁不过便于区分。舍房诸般规制都一模一样。甲舍之所以各方待遇好一些,是因为书院规定,学子每次大小考随堂考成绩优秀,便能获得诸如衣物浆洗、物品添置、餐堂饮食方面的奖励,这是人家自己挣的。你如今进了甲舍,可要仔细努力,要不然,连床厚被子都睡不上,可没人同情你。” “什么?这什么破规矩!”铁慈大惊,“外爷骗我!他可没和我说这破书院这么多规矩!” “慎言!”管事怒道,“立于书院之地,竟敢诋毁书院!” 骂归骂,他那种一直暗暗打量,微带戒备的神情却舒缓了许多,不耐烦地一挥手,道:“行了,进去吧。甲舍在二进院东侧,西侧是女舍,不要走错了。月洞门前有舍监,去那边领被褥杂物。” 铁慈站在原地一脸不情愿不动弹,赤雪和丹霜便来拉她,一个说:“公子,别任性了,这样跑回去会被老爷打断腿的!” 一个说:“公子公子,别这么丧气嘛。咱们在书院学上一年半载,有了名头,回头就好娶夫人了,左右熬一阵子就没事了啵。” 管事呵呵一阵冷笑,再也懒得看铁慈一眼,转头去和同僚聊天了。 那边沈谧登记完走过来,听见这几句,登时怒道:“山道结伴同行,还以为兄台是潇洒人物,未曾想如此有辱斯文,既如此,弟不堪为兄之友,还请书院日后相见,勿要相认。就此告辞!” 说着一拂袖怒气冲冲走开。 铁慈跳脚大骂:“绝交就绝交,谁稀罕你个酸儒!” 管事原本对沈谧也神情淡然戒备,此刻神情却好了许多,匆匆命人追上去道:“你是销假回来上学,无需再考,可以在舍监那直接拿甲等学生的供应!” 铁慈道:“我呢!” 管事:“人家以前有好成绩,你有吗!” 铁慈:“呸,稀罕!看爷考一百分给你看!” “走吧公子,别和这些穷酸计较。”赤雪丹霜把铁慈拖走,转过牌坊,四面无人,两人噗嗤一笑,铁慈垂肩嗒眼,“啊!装泼妇好难。” “演技太外放了。”丹霜皱眉评价。 铁慈诚恳受教,毕竟她的表现也关系贺梓面子,适可而止,免得老爷子名声被她糟蹋厉害,回头找她算账。 “对了,你们有谁遇见飞羽的?” 铁慈这几日在谷中一直在等飞羽,然而没有等到人,她挂记着这件事,有点担心,但直觉告诉她对方不可能有事,毕竟当时唯一的敌人慕容端已经被抓住,到现在还困在阿黑家夜夜做新娘。他们又身在遍地高手的灵泉村,真要有动静不可能不被发现。 八成那家伙又神秘失踪了。 赤雪丹霜都说没有,丹霜道:“要我说,这人走了最好,神出鬼没的,明显见不得人。您身份敏感,这种人物正该远离些。” 铁慈默然,最终叹口气道:“该出现总会出现,既如此,随她吧。” 一行三人往前走,此时正是午时,广场上有人来往,都对着三人悄悄打量,眼神怪异,羡慕嫉妒鄙视不满兼而有之。 赤雪落后一步,和一个路过的学子搭话,过了一会赶上来,悄声道:“贺先生前阵子放话说准备收关门弟子,满书院的人卯足劲要讨老爷子欢心,知道老爷子喜欢打麻将,天天为谁陪他打麻将争破头,就差没像科考一样比出个阵仗来。如今贺先生忽然传话说最近都不要人去打麻将了,而您又拿着贺先生的首份荐书来了书院,大家失望之余,不免都猜,是不是那宝贵名额,如今都花落您家了。” 铁慈长长地哦了一声,心想这仇恨拉的。 忽然钟声连响,当当当当几声。 广场上的人忽然开始疯跑,险些撞翻了赤雪。 讲堂里安坐读书的人将书一抛,哗啦啦大门里涌出无数青衣书生,举着饭盆叮里当啷一路怪叫着向二进院子狂奔。 木质长廊被踩得咚咚响,如一大群蝗虫过境。 人群中一个红衣人极其显眼,个高腿长气场霸,院门前太挤一时人群拥堵,他跳起来一路踩头越门而过。 铁慈刚才还身处人群怪异眼神的包围中,一眨眼四面空空荡荡,人人嗷嗷如潮向前狂奔,铁慈不适应地站在广场正中,感觉像看了一帧末世丧尸片。 好半晌她喃喃道:“以前听师傅说过她念什么高中大学,食堂吃饭时如群蝗过境,总是想象不能,如今可算见识了。” 赤雪忧愁地道:“公子,这要每顿饭都需要这样抢,以后咱们吃饭可就难了。” “难什么!”丹霜一脸鄙视,“就这细胳膊细腿,抢得过我?公子你放心,餐堂最好的,必定是您的!” 铁慈眯眼看着那些腿短力微跑在人后一脸焦急的学生,悠然道:“这是好事哟,说不定咱们还可以以此生财呢。” 丹霜还一脸懵,赤雪看看人群已经明白了,微笑道:“也是您聚拢人群的好机会呢。” 铁慈便满意地笑,正要走过去,忽然咦了一声道:“那边不还有个小门,怎么这么多人挤在这里,那边那个门却不开?” 随即她就看见一队人,神态矜持地抱着书,从从容容跨过讲堂门槛,边走边谈,廊下等候的小厮们便跟上去,从随身布袋里拿出饭盆,显然也是去吃饭的。 但明显没有其他学生的急迫,分外从容优雅。 铁慈便跟了上去,果然看见他们往那个小门的方向去了。 那些人也是青衫,却镶着白锦的边,个个微抬下巴,衣袂飘飘,所经之地,那些袖子上镶靛布,镶墨棉,镶粗麻的学生们,都自动让开一条路,任那些天之骄子从人群穿过,进入那小门。 书院学生按学业成绩分等级,十分粗暴的甲乙丙丁四等。衣服都是青衫,区别就在于分别以白缎、靛布、墨棉、灰麻镶边。 所以说哪有真正的平等,哪哪都能看见不平等。 铁慈跟在后头,她今日也是青衫,众人也没注意,以为她也是那一群的一份子,一边让路一边羡慕妒忌恨地道:“呵,嘚瑟什么,再嘚瑟,还不是有高人拔了头筹?” 铁慈想,高人,谁? 这低低的议论却被那群人听见了,走在前面的一个人忽然回头冷冷道:“方才谁说话的,站出来!” 满走廊的学生们噤若寒蝉,无人站出来,反倒推搡着,说走走走,各自退去。 那说话的学生却是一脸戾气无处发泄,看无人接话,便冷笑一声高声道:“什么高人,不过是一个走裙带关系的破落野人,也配在我们头上耀武扬威,你们且看着吧,书院迟早教他怎么做人!” 那一群人便都齐齐附和,有人便道:“听说是先前贺夫人娘家的人,江湖出身,想必一身的草莽习气,也不知道大字能识得几个,贺先生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铁慈:“……” 原来高人是区区在下自己,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这说话的人看着眼熟,不就是那日打麻将被她踢到湖里的那个吗? 那日这家伙之所以被她针对,倒不是因为出言不逊,事后贺梓有问起,当时她道:“先生便是博爱众生,也该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位眼眸发蓝,明显是草原达延部族人。发色浅淡,可能还是达延王族。这一族民风彪悍,年年叩边,铁蹄之下,不知染了多少大乾无辜百姓和守边将士的鲜血,这样的人以仰慕中原教化为名,辗转求学于我大乾书院,所求所学,必不仅仅为一技一书。我大乾书院为展示大国泱泱风度,允许入学也就罢了,如何还能令他登堂入室,妄想染指于国学瑰宝?!” 当时说了个贺梓哑口无言,他打麻将根本不看人,也不了解异族人长相特色。他虽通读百家,宣称人人平等,却也知道家国大义之前,不可一概而论。 铁慈却不知道,所谓拜祭成功并不是贺梓能够留下她并托付要务的根本原因。她在谷中几日,于日常琐事中所表现的敏锐、沉稳、待人待事的心性和看待事务的格局,再加上最后展现的决断狠辣,才是贺梓交心的真正缘由。 毕竟贺梓身边何曾缺过人才?只是终究那些人多半唯唯诺诺,谨言慎行,绝无铁慈亦柔亦刚,可进可退的韧性,又如何敢将这般大事托付。 不过那人显然不似普通达延人,性情凶狠冷酷,倒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一说话便得人频频附和,有人便叹气道:“贺师重情。贺夫人早逝,贺师抱憾终生,为此结庐守墓,矢志不渝。对夫人娘家人,自然另眼相看。” 又有人阴恻恻道:“谁叫咱们运气不好,不曾投生到那江湖草莽肚子里呢!” 便有人立即道:“住口,尔等焉可胡乱非议!先生既然选择那人,自然有他的道理,如此小肚鸡肠,擅自揣测,风度何在!” 铁慈一看,哟,又是熟人,是那位戚公子。 他似在甲生之中也颇有地位,他一开口,众人便住了口,露出些讪讪之意来。 小门敞开,供这些学霸翩翩而入,甲生在餐堂里倒不必插队,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小窗口,基础食物一样,但可以根据各人的考绩加菜。 他们在餐堂西北角自成一个小团体,周围无人接近,人人远远投来羡慕的眼光。而他们也颇为自矜那般的围观,一个个挺直腰背,慢慢用餐。 铁慈没看见沈谧,想必还在分配宿舍整理衣物。 她在甲生和其余学生座位交界的边界坐下,看起来不像甲等的学生,也离其余三等学生不远,赤雪丹霜去给她打了菜,坐在一边慢慢吃。 菜虽然是一样的,但是份量明显少,菘菜烧肉里油汪汪几块大肥肉片子,和别人的满满瘦肉截然不同,赤雪悄声道:“我眼见着那伙夫舀起了瘦肉,手腕子抖了两抖,硬生生把瘦肉都抖下去了……” 那群人还在高谈阔论,这回不说贺先生,只说得了消息,这新来的暴发户果然分了甲舍!顿时众人更加愤慨,一个家伙说着说着,猛地将筷子一拍,饭也不吃了,道:“要我说,便是贺先生荐书,也不能让一个大字不识的莽夫,就此跻身甲等,这显失公平,我们要找管事教谕说道说道!” 众人也都道:“对!这岂不是侮辱斯文!” “我等学子,就是应不畏强权,敢于应事敢于言事!” 那最先提议的学生越发热血,当下就要去请愿,乌压压一群人站起来,要去抗议,要去请愿,要去静坐,气势惊人。 旁边却有人慢吞吞道:“兄台,书院不许浪费,你饭不吃完便走,要扣分的。” 他一听颇为有理,便道:“吃完就去!”坐下来匆匆扒饭,那坐在他身后不远的人等他饭进了口,才道:“这位兄台,你方才好像吃了什么不妥的东西……” 这人一惊,下意识要呕,却呕不出来,这时那人一个箭步上来,伸手在他背上一拍,那人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团饭,饭里面一截肥肥白白之物,已经断成两截,还在微微蠕动。 “呕……” 这下想吐的不止他一个了,饭堂里一时呕声不断,什么抗议,请愿,静坐,一时也忘却了。 上来帮忙的自然是铁慈,十分诚恳地和那个倒霉家伙道:“兄台,我方才看你饭里仿佛有什么在动,你看你看,要不是我喊得及时,你就把这玩意吃下肚去了呢,也不知道是什么腌臜玩意,到时候少不得要上吐下泻几日呢……” 那人听了,深以为然,对她再三感谢,铁慈又指那放饭窗口道:“我方才在饭里吃到了沙子,咱们甲舍的学生什么时候吃到过这些东西,都是伙夫不尽心吧?” 那人道:“正是!这起子货越来越惫懒,合该找他们算账!”说着怒气冲冲带人过去了。 不多一会便掀了那边的锅,泼了一案的汤,闹得不可开交。 铁慈在旁东蹿西跳,煽风点火,还悄咪咪掀翻了坐在火上的汤锅,却又在汤锅将要泼到那群人身上时,一声大喊,拽走了最前头那个。 一时众人受惊,怒骂伙夫的同时又纷纷道谢,铁慈瞬间便赢得了他们真诚的友谊。 也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了那乱战,那个异族人,戚公子等几人都站在一边,戚公子看着人群里窜来窜去的铁慈,慢慢皱起了眉头,那异族人也喃喃道:“那小子,怎么瞧起来有点眼熟?” 铁慈头发还没留长,进谷的时候虽然是原本的脸,却故意弄得灰头土脸一些,不招人眼。待要到学院就学,不想像滋阳一样,因为容貌惹出事端,就由擅长易容的赤雪再修饰了一番,现在将眉加粗加浓改换眉型,肤色加深,眼尾拉长,暗色的唇彩将唇形再扩大一些薄一些。 现在是个容貌俊美,但形貌有点刻薄相的年轻人。那几人眼神很好,虽然觉得眼熟,但此刻餐堂里人头攒动,人影乱晃,一时哪里看得清楚。 闹了不多一会,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有人大喊“教谕来了!”众人这才停手。 脚步声响,一个面色微红,眉目细致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管事快步走来,满脸挂着不可置信——年轻人血气方刚,打架是常有的事,但多半发生在下三舍之中,甲舍学生十分自重身份,几乎从未有过如此出格之举,今日这是怎么了? 待到问清缘由,更是气了个发昏章三十一,团团转了一圈,怒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尔等如此,和引车卖浆者流何异!都出去,讲堂底下站着,将今日所学之《礼》第二十一卷抄三遍,你,你,你,你,”手指一一点过去,“都去!” 他是手指随意点,人群中央的人都纷纷后退,生怕被点着。 唯有铁慈不退,自然被点了去,她怡然不惧,跟着那几个打架的倒霉蛋去了讲堂底下思过,叫赤雪拿了纸笔来,伏在墙上认认真真抄礼记。 那几个家伙一边罚抄一边问她:“兄台你方才好像也没参与打架,似乎还拉架来着,如何不避不让,也来这讲堂底下抄书?” 铁慈眯着眼睛笑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这才叫兄弟义气。” “好兄弟!”几人大喜,那个吃了虫子的倒霉蛋道,“果然义气,值得一交!今日咱们便认了你这好兄弟!” 铁慈伸掌,道:“击个掌儿,便全了咱们兄弟之礼!小弟在此发誓,必不相负各位哥哥!” 几个人啪啪啪完毕,那家伙兴奋地道:“好兄弟,咱们也必不负你!哥哥们带你飞!回头等这事儿了了,咱们一起去师长那里请愿去!一起做了大事儿,把那个狗仗人势不学无术的家伙赶走,以后免不了你的好处……对了兄弟,看你面生,新近升上来的吗?敢问贵姓?仙乡何处?” “我啊。”铁慈弯着眼睛,慈祥地道,“免贵,姓叶,肃州人,贺先生先夫人之侄。也就是你们口中那个需要请愿赶走的狗仗人势不学无术的家伙哦。” “……” 第七十章 舔干净(二更) 要抗议的对象变成了兄弟,这抗议自然便黄了。 讲堂底下一干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整理自己的表情。 铁慈却已经抄完,和众人含笑一拱手,收工。 众人诧然看着她去了廊下和监工的管事交差,那管事也想不到居然这家伙这么快抄好了,上上下下翻了好几遍,看字迹清晰如一,也只得收了卷子,厉声申斥几句,放铁慈走了。 才只抄了四分之一的众人目送三人潇洒远去,看那两个婢女在甩手腕,这才想起,方才好像是一份工三个人打…… 铁慈自幼可不算什么乖乖女,顽劣两字少不得长长久久写在御书房诸位大儒阁老的评语里,打手心家常便饭,罚抄书更是两日一回。但她是个大忙人,功课极多,万万没有功夫慢慢抄书,便训练了赤雪丹霜,和她一模一样的字体,抄起来就是铁慈乘以三,这些小傻逼如何能比。 越过人潮散去的餐堂,铁慈看见有人在打残羹冷炙,有人在满桌搜罗剩菜,还有人在餐堂外自行洗碗的水池子里,用木饭盆一下一下在水里捞着什么。 铁慈诧异地道:“有人丢东西了吗?那水池一目了然,不用那么捞啊。” 出身贫苦,自幼寻门路卖入宫廷的赤雪微笑道:“应该是在捞饭,很多人浪费黍米,又懒,去洗碗的时候碗里还剩很多米,随便用水冲了,都积在了池子里,都是上好的米饭,捞出来冲洗一下,晒干就能吃了。” 丹霜幼时家境尚可,从未听过这等贫苦窘迫,一时震惊得停住脚步。 铁慈沉默了一会,道:“泱泱万民,嗷嗷待哺,若路有饿殍,便是帝王之过啊!” “公子素来心怀天下,当此境地便思及万民。朝中那些人却总指责公子无知女子不堪大任,实在是一群睁眼瞎。”赤雪道,“只是若有饿殍,也不全是帝王之过。有的地方穷山恶水,道路不通,百年来走不出大山,便是朝廷有心,也伸不进手去。比如那川蜀庆州等地,高山连绵,驿路不通,诸多村庄散布大山深处,据说连衣服都无法置办齐,全家冬天就一条棉裤,谁要出门谁穿。” 铁慈没有说话。 师傅说过,抚贫一事也是千秋之业,贫穷缘由千万种,致富道路万千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便难度再高,其实还是帝王之责。但心中便有万千抱负,也得将自己的一关关先过了再说。 她将那几个人的脸记在心里,却并没有停留,继续去舍监那里领衣物被褥。 在舍监处交了束修。那人翻翻册子,一脸为难地道:“甲舍原本是有空位的,偏巧最近来了好几位借读生,将位置占满了。这样吧,有一间备用的公共宿舍,如今还剩下了两个位置,你且去住,至于你的随从,住到女院的倒座房去。” 铁慈笑了笑。 顶着甲舍的名,却不给甲舍的宿舍,这是要她既招仇恨又没实惠啊。 不过这公共宿舍…… “难道不是一人一间?” “优秀的甲舍学生才是一人一间,阁下想要这个待遇,且等大小考考出成绩来再说吧!”那人将册子一摔,似笑非笑地答。 一旁的小厮搬上来一堆东西,看起来倒是一大包,但丹霜一只手便拎起来了。 铁慈也懒得和管事掰扯,和谁住在她看来不重要,住在全是甲生的宿舍里,虽然不怕万一有人半夜捂她鼻子,但总提防着也累不是? 三人顺着管事指示,路过了甲舍,路过了乙舍,路过了丙舍……最后在丁舍之后,找到了一座被树木遮挡了大半的屋子,一排三间,上头写着“戊舍”。 敢情顶着第一等的名头,却落入了连名单都进不了的第五等。 这屋子一排三间,进门是个小小的厅,左右厢房都放着帘子,微风掀帘时,便传出一些人的熟热味儿、脚臭味儿、汗味儿、油脂味儿……无数种都不太好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组成一种非常复杂而销魂的味道,铁慈站在门口不动,被这味道熏得有点魂飞天外。 忽然想起师傅曾经用非常怀念的语气和她说起高中时候的男生宿舍,当时是这么形容的“热烘烘的寝室,满地堆着臭球鞋,床单底下漏出塞满了的很多天没洗的臭袜子,泡面和肥宅快乐水的空碗堆了满桌,离门三米之外,就可以嗅见以上诸物交织纠缠散发出的极其令人振聋发聩的味儿……” 铁慈现在可算感受到了。 这种玩意也会怀念。 师傅真是个变态。 两间屋子都不小,透过帘子缝隙,可以看出里头不少张床。竟然是个混居大宿舍。 此时算是午休时间,左边那间里传出高高低低的鼾声,右边那间帘子一掀,出来一个人,看见铁慈,诧道:“呀,来新人了!” 这话一出,接二连三从右边那间伸出好几个脑袋。有人好奇打量,有人撇撇嘴缩回头。 最开始那人便来接铁慈的行李,笑道:“在下河东李植,见过兄台,兄台今日刚来?” “叶十八,九绥肃州人。”铁慈自我介绍,看了看他袖子上的粗麻。 十八是她的执念,不再致敬茅十八,是因为此地离滋阳不算太远,她怕有人听过茅十八的名号。 当初她虽然以皇太女令调兵,但她的身份也只限于几个高层知道,倒不至于流传到书院这里来。 宿舍是个大通间,光线阴暗,地方狭小,一共八张床,其中一张放满杂物,现在只剩东边靠墙和西边临窗的铺位还空着,一个太晒,一个太冷。 宿舍里其余人也走上来,一人脸色白皙,袖镶墨棉,长得还算周正,但眼珠滴溜溜转看得人眼花,他自我介绍是汴州人,名金万两,家中世代经商。 对着铁慈介绍,眼睛却瞟着两个美婢。看得丹霜面似寒霜,被赤雪拉住才没发作。 汴州富庶,汴州人经商之能甲天下,偏汴州地域偏南,与中南一地向来是大乾文华风流之地,中南更偏文一些,汴州的经济更强,大抵也是受了书香之气浸淫的缘故,汴州商人喜好往儒商方向靠拢,找门路送子弟来跃鲤书院读书,大抵也是镀金的意思。 另一个同学则和这位水蛇腰的汴州商人子弟不同,五大三粗,面生重髯,插上双板斧便可上台演李逵的那种,大步上前,虎虎生风,伸出蒲扇般的巴掌,铁慈警惕地瞧着他,那双大巴掌已经越过铁慈,一把夺走了赤雪手中铁慈的包裹,扛在肩上,然后铜铃大眼盯着铁慈,铁慈懵逼地盯着他,他盯着铁慈,深情对视半刻钟后,大汉细声细气地开口:“包裹放哪?” 铁慈:“……” 槽点太多,一时不能尽吐。 她随意指了指东边靠墙。三面都是墙,安全。 也就两步就到了,大汉砰地放下包裹,包裹震散,连带里头装钱的钱包都散开了,各式金银馃子细巧玩意和银票散了一床。 铁慈:“……” 睡在她对面床榻上的男子,一直没有抬头也没说话,此刻放下手中的书,悄悄看了那满床的黄白之物一眼。 金万两已经快步赶了过来,一边将莽汉一推,嗔道:“胖虎,瞧你这手重的,别瞎殷勤了!来来,我帮你收拾。”一边快速地收拾,一边将一颗明珠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丹霜:“你——” 铁慈目光转过去,丹霜住口。 此时那靠床坐着的书生也起身,这人一张脸气色不佳,垂眉垂眼角,生就一副愁苦阴郁相,他踱过来,不见外地往铁慈榻上一坐,随手捡起一个小瓷瓶,那是盛都最流行的护肤圣品明珠月华膏。先不说那膏子以十色鲜花配珍珠粉及各种高级香料制成,一瓶千金,单那瓶子便是打磨精美的琉璃,每个角度都有不同图案,是盛都万宝斋一年只卖一百瓶的限量供应品,铁慈手中的这个,尤其是精品中的精品,专供皇室那种。 大乾子弟爱风流,男子也用护肤品。以前还用脂粉,一开始就是那些反对铁慈为皇储的家族,故意抹粉暗讽皇储,后来倒成了风气,人人以抹粉为美,攀比着把一张张脸涂成白墙,晚上出门自带恐怖片效果。 后来铁慈长到十岁,一次宫廷夜宴,邀请各贵族官宦子弟同乐,铁慈到场后,被一殿的脂粉味熏得打喷嚏,那群涂脂抹粉的男儿还笑她娇弱,女孩子就是这样,只会梳妆打扮,风吹就倒。 铁慈一怒之下,当庭唤水,大殿洗脸,洗完一盆水干干净净。时年十岁的皇太女命人将那盆水端下,轮次端到那些王侯子弟面前,请他们照照镜子,看看到底谁粉多,谁特么更女人,谁更会梳妆打扮! 如果还看不清,皇太女不介意亲自让你们感受一下到底谁更容易倒! 当日大殿之上,脂粉纷落,满堂仓皇。 自此以后,盛都男儿不敢再擦粉。 但是护肤品还是要用的,尤其脂粉用多了伤了皮肤,对护肤品反而更追捧了。 这人上下看着那瓶子,打开盖子闻闻,露出爱不释手的喜色,又看铁慈。 铁慈笑吟吟看着他,当看不懂他的眼色。 这人便道:“兄台这膏子瞧着真是好,一看便是京城上好的货色,怕不得一瓶十两银。难怪兄台用着,肌肤光滑细致,真是让人羡慕。可惜我近日皮肤总生疙瘩,又没钱买些好的膏子……”说着摸脸,叹气。 赤雪上前,温婉地笑着,一边温柔地道,“婢子略懂一些皮肤养护之术,瞧公子这皮肤,大抵是抹了劣质膏油所致,停了也便好了……”一边顺手从他手中拿走琉璃瓶,“公子小心,这瓶子金贵,一瓶一千两黄金,砸碎了怕大家都不好说话。” 那人吓了一跳,倒松了手,脸上不禁有些难堪,却又盯着赤雪,道:“你懂皮肤养护?那你就每日来,替我养护养护罢。” 他便如吩咐自家婢仆一般,抖抖镶了靛布的衣袖,又道:“我是陇西崔轼,乙等生,在这舍间自然是舍长,你伺候我,也不算辱没你。” 赤雪笑而不语,转身去整理铁慈行李,那人见她不答,眉毛一挑便要发怒,赤雪却将铁慈刚发下来的青衫举起,在他面前哗地抖开。 青衫上洁白的雪缎亮到刺眼。 满室无声。 铁慈带笑的声音适时响起,“来,叫舍长。” 崔轼默然半晌,冷哼一声道:“什么吝啬人物,也配当舍长!”将手中刚拿起的一只药瓶一扔,转身回到自己床上。 药瓶上的塞子被摔开,里头却是补元气的药粉,洒了铁慈一床,李植一直目瞪口呆看着,此刻慌忙奔来,道:“哎呀这个不好收拾,莫生气莫生气,我来帮你掸干净……” 铁慈一手推开他,轻飘飘地道:“在下最讨厌和稀泥的老好人。”另一只手一把勾住了崔轼的后衣领,五指张开,一压,压得他脑袋砰地一声埋在了床上,吸了满鼻子的粉末。 “舔干净。”铁慈道。 第七十一章 背锅侠(一更) 室内再次寂静如死。 最角落唯一一个张了帐子的床榻上,忽然有人掀开帐子,对外看了一眼。 铁慈只看见了一双冷漠的眼睛。 崔轼挣扎着要抬头,可铁慈的手就是千斤顶,哪里抬得起头,崔轼的脸被压成了一块大饼,发出呜呜的哭声,铁慈手稍微松一松,道:“看在同舍的份上,不用你舔了,不然我榻上黏腻腻的怎么睡,给你半刻钟,给我收拾干净。有一点粉残留,那我也不介意你舔完我换床单。” 接下来满室都沉默着围观崔轼给铁慈擦床,干布不够用汗巾,汗巾不够用袖子,一片静寂里只有崔轼的呜咽:“世上怎么有这么恶劣的人……” 丹霜直翻白眼儿。 李植转过头去,金万两倒是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崔轼不敢对铁慈发作,恨恨抬头盯了他一眼。 那个大汉胖虎,却对着铁慈笑着拱手,憨憨地低声道:“在下田武,雍凉人氏。丁等生。叶兄可要喝水,我去帮你打水?” 铁慈哈地一声笑,道:“阁下若再加上一个刚字,那就真的是胖虎了。” 田武听不懂这话,摸着头道:“我胖,属虎,从小亲朋都叫我胖虎。” 丹霜也是听过师傅的童话故事的,便指了崔轼道:“小夫。” 指了李植道:“大雄?” 指了铁慈正要说静香,铁慈立即道:“我,多拉A梦。” 两人有默契地哈哈笑了一会,崔轼可算把床弄干净了,一转身回到自己床上,拉上被子不说话了。 李植讪讪地走过来,道:“叶兄,这舍长……” “你们谁爱当谁当,在下担不起这般重任。”铁慈立即拒绝。 李植脸色阵红阵白,此时外头一阵脚步急声,李植抬头一看沙漏,急道:“哎呀不好,打水的时间要到了!” 他说着急,脚下却不动,倒是田武慌忙跳起来,从门背后取了水桶,挑了匆匆去了。 铁慈皱皱眉,问:“怎么,这水也是限量供应?” “那倒不全是。只是热水相对比较紧张。打水时间会有一个排序。甲舍不受任何限制,随时去打都有。乙舍白日去都没问题。丙舍可以在晚饭后打水洗漱。至于丁舍和我们……则要等到所有人都用完了才能去打,每人限量一小盆。” 李植看看铁慈,没敢说舍间内也有等级区分,比如田武,大多数时候水都他打,他每次分到的也是最少的。 两人正说话,最里头那张床帐子一掀,里面的人终于走了出来,那人年纪看着比别人都大一些,面容生得秀丽,脸色极其苍白,青衫上缀着墨棉,整个人气质却像个甲生,挺直腰背,目不斜视,从自己床下拿了一个盆出去了。 屋里的人都盯着他,他却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也不打招呼,昂头出去了。 李植等他走了,才讪讪道:“这位……至今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只知道他是丁舍的人,叫童如石。我们这舍间都是各舍因为各种原因住不下去发配来的,我和金万两都是因为体弱,总跟不上武训,被踢出来的,我刚来也没几天。胖虎是因为太憨,被欺负出了丁舍。崔轼则是和同舍的学生都处不好,换了几个舍都不行,被赶到这里的,只有童如石,听说一入学的时候大小考成绩都优秀,但是不知为何总是打架,从甲舍打到乙舍,最后干脆自己搬到了这里。他其实还算是甲舍的人,但是不肯穿白缎,说死人色,自己选了墨棉挂着……特立独行一个人,听说家里有钱塞了很多银子,所以师长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是个怪人……” “他为什么自己打水?”铁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李植啊地一声,张了张嘴,半晌道:“……这个,他好像不愿意用胖虎打回来的水,便自己去打了……” 铁慈意味深长地道:“你说他是个怪人。你说胖虎憨。我倒觉得,他两个才是这舍里最正常的人呢!” 李植张着嘴,啊地一声,半晌,脸慢慢红了。 铁慈踱到童如石床边,床帘还有一点没放好,铁慈无意识一偏头,还没看见缝隙里的光景,李植正好走了过来,给她指点放行李杂物的柜子,铁慈也无意当众窥探别人,便随他去收拾东西。 不一会儿胖虎一路泼泼洒洒把水打回来了,先叫铁慈拿盆来接,铁慈却拿过他的盆给他接满了,才道:“明儿起,大家轮换着打水,明儿我先。” 李植没说话,金万两笑嘻嘻地连连点头,崔轼猛地掀开被子要抗议,被铁慈笑着一看,抖了抖又唰地缩回去。 田武愣道:“啊?为什么不要我打水了?是怪我水泼得太多了吗?啊,这群家伙总和我捣乱,每次去桶里的热水也只剩下一点了,我都是将桶翻过来才倒够了……” “是不是还曾有人在你倒桶的时候趁机把桶翻过来,浇你一头热水?” “啊,你怎么知道?有啊,一开始他们总那样,后来我学乖了,倒水的时候都用手臂架着桶呢!” 铁慈看了一眼田武臂上深深的勒痕,再看一眼李植,李植脸色一白。 “说吧,这书院都有什么破规矩,我也学学?” “也没什么。”胖虎憨笑道,“也就是食堂要最后去,不能和别人抢。要和丁舍的学生一起负责整个舍间的打扫。一般丁舍扫讲堂,我们扫后面两进,大家轮班。上训练课的时候,搬运武器等物,我们记得要主动。平常师长们需要帮忙,也是丁舍和我们去……” “总之就是享受在后,服务在前。”李植道,“另外还有一些院规。讲堂那里和舍监院门处都刻着。除了常规的不得无假出院门,不得引外人入宿,不得结交院外子弟,不得不敬师长等等之外,还有一些琐碎规矩,比如课间和回寝后不许喧哗,舍间不可脏污,午休时不许睡觉,读书时需双手拿书立起,但不可遮脸。桌上书本不可超过一本;衣裳不可凌乱,男子发长不可及腰,女子发长不可不及腰,不许晾晒衣物,杂物桶不可有杂物……” 铁慈听他滔滔不绝说着,并不想评点这里面很多规定该有多奇葩,杂物桶也就是垃圾桶,垃圾桶不准放垃圾? 不给晾衣服?那衣服洗了晾哪里?在箱子里捂霉吗? 午休不许睡觉?那叫什么午休? “……不可携带外食入院……” 铁慈隔窗看一眼远远的甲舍,灯火通明,喧哗声远远传来,丹霜眼力好,在她身边道:“他们好像在聚餐,有人拎着酒,有人拎着烧鸡。” 这时辰餐堂早关门了,院内也不卖酒。 铁慈转身看李植。 李植不急不忙补完下一句,“……以上所有规矩,只针对乙舍以下者。” 铁慈:“……” “如果犯错呢?” “乙舍可视情放过,丙舍会受一些处罚,惩罚程度,以此类推。”童如石忽然推门进来,冷冰冰接了下一句。 铁慈盯着他的脸,没来由有点熟悉感,便想多和他说几句,“还有什么专门设给咱们的规矩?” 童如石却没理她,自顾自走到自己床边,又放下了帘子,竟然连洗漱也是在自己帐内进行。 李植立即接上话头,“……规矩太多了,甚至还会因为甲舍大佬的心情随时增加,所以在书院里,只要记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少说多做便是。另外,书院内派系林立,乡党遍地,不同籍贯,不同出身,不同交际,都会产生一个新的派系,盛都派和海右派是实力最强的两个派系,另外南方派系和北方派系也实力雄厚,还有很多人左右逢源……这些人占有很多便利,日常要注意避让,不要触了他们霉头,也不要卷入其中,毕竟咱们身份低微,一不小心就会身处夹缝,十分为难……” 铁慈听得慢慢睁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朝廷里结党歪风,已经刮到了象牙塔中了吗? 她知道南地向来文风昌盛,占据科举重头名额,时间久了,南方派系官员渐渐把持了话语权,着力打击北方派系,每年科举的南北方录取人数,更是很清晰地展示了这一点。 想来书院这种重要地方,免不了要成为南北派系争夺的战场。 但是人还在读书,搞什么拉帮结派!这些人是国家培育的英才,日后的朝廷中流砥柱,现在就把精力浪费在倾轧博弈之中,那以后的朝廷,会成什么样子?! 她知道书院也是小社会,甚至因为官宦子弟不少,可以算是朝廷的缩影,但是也没想到严重到这种程度,和贺梓与她说的书院截然不同。 显然这二十年间,书院被萧家以及朝廷各怀心思的派系各种渗透,早已变了模样,再也不是那个一心读书,效法先贤,愿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顶级文学圣地了! 一瞬间铁慈连自己的任务都忘记了,只恨不得一顿大耳刮子,先把这股歪风扇飞再说! 但是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而是有很多生活上的难处需要解决。 铁慈刚来时候也没想到会住到大通铺,现在就面临着尴尬,众人都在洗漱,她却不能当众处理。 田武早已脱了臭袜子,一双大脚在盆里哗啦啦地搓动,还招呼铁慈:“叶兄弟,再不洗要熄灯啦!” 铁慈应了一声,却道要去逛一下,便出了门,打算熄灯后摸黑洗洗好了。 赤雪丹霜自去了女院,一墙之隔,月洞门处有专门的婆子看守。 铁慈刚跨出自己的舍间,在小厅里迎面便撞上有人进来,那人穿着教谕衣裳,团团脸儿,五官柔和,看见铁慈便道:“叶兄弟是吧?在下陈卓霖,是甲舍的教谕之一。今儿舍监给你发的衣物用品少了些东西,我这里给你补送过来。” 先前舍监给铁慈的用品,除了衣裳统一制作外,被子是最薄的,枕头是最硬的,而且被子还疑似被人用过,边角油腻腻的没洗干净。铁慈本也不会用,是打算明天打发赤雪下山去采买的。 而此刻陈卓霖送来的被褥,却厚实崭新,似乎还晒过,仿佛还散发着阳光的气味。枕头床单等用具也都是新的。 她自来到书院,面对的大多都是恶意,这还是第一个表达出善意的书院管事级人物。铁慈便笑着收了,正想试探问问是谁如此好意,陈卓霖便道:“这是我家公子命我送来的。在下在这书院虽然身份低微,倒也有些小权限。叶兄如果遇上什么为难,尽管来寻我便是。” “你家公子是……” 陈卓霖又道:“我家老爷也让在下带话给叶兄,来书院是明智之举,胜于在别处杂学历练。请叶兄好好在此处经营,日后必有裨益。老爷及容家上下,在学院略有家底,愿为叶兄铺路。” 铁慈沉默半晌,抱着被褥,笑道:“既如此,请代我多谢首辅大人。” 陈卓霖含笑告退。 铁慈唇角的笑意瞬间消逝。 容家在跃鲤书院的势力果然不可小觑。 虽然她之前就有遇见容溥,容溥应该也能猜到她会来书院,但是她今日刚入书院,容首辅就已经得到消息并做好了关照,可谓消息灵通且人手充足。 容家不知道她此来另有目的,还以为她是想要招揽贺梓,顺便交好优秀士子,为自己经营人脉。特意过来表示了赞成态度。 但她从来都明白,容麓川秉持正统,一力保皇,可不是对她父皇和她忠心耿耿,只不过是不愿萧家上位,觉得铁氏软柿子可拿捏,想要容家荣华百年罢了。 毕竟萧家上位,第一个要开刀的就是把持文脉的容家。 铁慈心里有点烦闷,把被褥什么的往小厅的椅子上一放,便出门散步。 熄灯钟声已经敲响,书院里已经没什么人走动。在前往讲堂的路上,九转回廊围着一池碧水,此时已是初夏,莲花半歇,荷叶上青蛙用力鼓腹部,荷叶下肥大的锦鲤懒洋洋的穿梭。 铁慈下午经过这里的时候看见有人趴在围栏上喂锦鲤,这里不乏富家子弟,自然不差那些鱼食,铁慈之所以多看一眼,是因为那些锦鲤的品种难得,其中更有一尾千金的“龙珠”。 拐过一个拐角,前方忽然出现一个黑黝黝的影子,铁慈吓了一跳——书院规矩严,这时候还有学生在外走动? 再一看那人一身深蓝长衣,倒不是学生装束,却也不是监院教谕学长讲书之类师长的装扮,但书院里很多杂务,却是不要求穿着的,只是无论哪种杂务,也都有自己规定的活动地盘,比如书办一般多在藏书楼,厨子多半在厨房附近,一般也不会这时候到这里来。 她怕遇见巡察,钓鱼执法,没有走近,悄悄看那人,那人脸上竟然裹着布,那是刺客? 刺客在河边钓鱼,忽然转过脸来,脸上一块布,左半边写着“山长?”右半边写着“容溥?” 铁慈:“……” 不是,你违规钓鱼便钓鱼,脸上写这字神马意思,万一被发现就打算公然嫁祸吗? 选的一个是本院最大首领,一个是本院学生中后台最大的,您可真行。 那家伙钓了半天,奈何这池子里的鱼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根本对嗟来之食不屑一顾。许久无获,那人便收了钓竿。 铁慈都快等睡着了,看他收钓竿来了精神,打算悄悄跟着,看看这货到底属于什么品种。 结果那家伙收了钓竿就开始脱衣服。 铁慈在风中凌乱。 气不过就下去和锦鲤打架吗? 那人三两下唰唰脱了衣裳,露出里头的紧身衣,倒三角的漂亮背脊,细窄的腰修长的腿,铁慈忽然心中暗赞一声漂亮。 轻微的噗通一声,那人极其流畅地入了水,水波涌动,铁慈好奇地看着,一边悄悄走过去,将他的衣裳往旁边的草丛里一藏。 片刻之后那人露出水来,一手抓一只大王八,一手抓一条肥锦鲤。 敢情钓鱼不成,亲自下水,是要加餐。 他上岸来,不见了衣裳,却并不着急,对着黑暗中低声笑道:“出来吧,先前我就看见你了,大不了,王八炖鸡和烤鱼我分你一半!” 他的声音清朗,很是好听,铁慈听着,便想起当初那个和她船上打架的王八蛋,但是又有些区别,那人的声音更醇美好听一些,个子也好像比这位更高一点。 她一时没回答,那人也没在意,在衣裳里掏掏,掏出些瓶瓶罐罐,竟是油盐酱醋俱全,他捞上来的就是那价值千金的锦鲤龙珠,被书院千宠万爱的那种。 他拿在手里,小刀子三两下刮鳞剖肚,里外拿油拿香料抹了,用荷叶包了,用黄泥起了简易的小台子,点了火,将那鱼塞进去煨,便如叫花鸡一般的做法。 铁慈看他忙碌,忽然想起飞羽也精擅厨艺,下意识细细端详,那人一举一动,迅捷利落,行动间带着男儿的飒爽之气,铁慈看着看着便笑了,心想自己是昏了,头牌那娇滴滴的模样,简直可以称一声风情万种,和眼前这一言不合捞锦鲤就烤的大男人,哪哪都不是一回事。 就连个头也不一样啊。 但她还是问了声:“阁下擅长厨艺?” 那人道:“江湖人士,风餐露宿的,哪能不懂几样野物食法?但是再多的,我便不能了。所以这王八,明日便送到厨房去,塞些银子,使唤伙夫给咱们炖了,回头送你一碗汤喝啊!” 铁慈没来由心底吁一口气,又问:“你是这里护院?” 那人笑而不答。 “你知道这锦鲤很值钱吗?你今日吃了,明日书院可能就要追杀你了。” “多少银子我不管,谁叫它长得好看,入了我的眼。对一条肥鱼最大的尊重就是浓油赤酱地烤之、烧之、煎之,炖之,其余一切都是白搭功夫。”男子掏出已经干硬的泥团,砸碎,揭开荷叶,香气扑鼻,“来一块?” 铁慈晚饭忙着拱火,没怎么吃,此刻早已饿了。 她犹豫的原因是因为怀疑锦鲤的可吃度,忽然想起幼时看见宫里的锦鲤,闹着要吃,被太后狠狠斥责的事,立即解恨地道:“吃!” 锦鲤入口,竟然比想象中好吃,干松香美,入口化渣。 “你怎么想起来夜半到这里钓鱼?” “这不是餐堂的饭太难吃!端汤的婆娘大拇哥都泡在汤里!” 铁慈深有同感,瞄一眼池塘里的鱼数量,感觉应该够自己在书院停留期间加餐,略感安慰。 两人一人半条,都吃得很快,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两人都有一种快而不粗的本领,迅捷而优雅,转眼手上便只剩下鱼骨。 忽然不远处有人喝道:“谁!”随即一大片脚步声奔来。 不好,被巡院发现了! 铁慈跳起便走,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衣带被挂在后头的树丛中,挂得极为巧妙,用力挣脱会被扯掉裤子那种。她伸手就去拔随身小刀,小刀却也不见了,而身边吃鱼同伴一跃而起,低声笑道:“我请你吃鱼,你帮我顶锅。多谢多谢!” 第七十二章 栽赃帝(二更) 铁慈伸手就去拽他裤子。 那家伙骇笑一声,向前一蹿,裤子嗤啦一声破裂,然而他已经拎着裤子跑远了。 远远的裤子撕出的长长一条飘在风中,像仙女的飘带。 人群已经到近前,光影晃成一片,铁慈此时已经解脱牵绊,一个猛子蹿起,向着那群提灯笼的人扑去。 人们都以为她要逃跑,不防她龇牙咧嘴地冲过来,猝不及防下一时乱了阵脚,你的灯笼撞了我的灯笼,你的棍子打到我的屁股,短暂的慌乱下,铁慈早已从他们人群中穿过。 有人往地上一看,惊呼:“他们把龙珠锦鲤烤吃了……啊,吃的还是山长最爱的浮黄!” 领头的人顿时大怒:“岂有此理!竟敢烤吃龙珠浮黄!务必拿住他们,全院通报!以儆效尤!” 人群又呼啦啦追出去,有几个还算是高手,全力一追,铁慈又对地形不熟悉,一时竟然迷路了,七转八转转到一处连廊上,正看见一人大步走来,肩膀上一只巨鸟,他还没看清楚铁慈,那只巨鸟已经看清了她,顿时顶毛竖起,双翅炸毛,发出一连串惊恐兼愤怒的嘎嘎叫声。 铁慈眼睛一亮。 这不是丹野和他哥吗! 来不及思考丹野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快步冲过,经过丹野身边的时候手指一抹,轻笑道:“我请你吃鱼,你帮我顶锅。多谢多谢。” 一偏头,正和海东青金光闪闪的眸子相对。 海东青:“嘎!!!” 铁慈已经冲了过去,撞了丹野一个趔趄,丹野好端端走着,竟然有人敢撞他,回头便是一阵西戎国骂,等他叽里咕噜骂完,那边追来的大部队也赶到了。一看丹野站在廊上,他可巧穿的也是甲生制服,领头的人眼尖,一眼看见丹野的袖口缀着一根鱼骨刺,立即喝道:“就是他!他袖子上还挂着鱼刺!” 一个老者,气喘吁吁拨开人群过来,众人都喊:“监院!”又纷纷道已经抓到了偷鱼贼。 今晚本就是这位书院第二号人物亲自带队值班巡夜,没曾想居然遇见偷鱼贼,方才这胖老头又被铁慈撞了一下,在人群里晕头晕脑瞎转了几圈,这才慢一步追了过来。此刻见抓到了偷鱼贼,监院气喘吁吁地道:“来人!把他先关到祠堂里去,对着先贤好好思过几天!” 说着便习惯性去摸腰间令牌,这一摸脸色一变,低头一看,大叫:“他还把我的玉佩给偷走了!” 众人哗然。 偷玉佩和偷鱼性质可不一样! 人们团团围上,丹野立在廊上,险些气笑了。 从来只有他打架他骂人他欺负人,还没见过有人当面给他亏吃的! “他们瞎眼了?”他骂,“爷刚从那头武场过来,到哪里去偷你们的鱼!” “我们一路追过来,这廊上就你一人,不是你是谁!” “是你老娘!”丹野呸地一声,“我们西戎人不吃鱼!” 一阵沉默。 这是全大乾人都知道的规矩,西戎人身处大漠,水源珍贵,和水有关的东西都很膜拜,他们是不吃鱼的。 真是难以辩驳的理由。 “那是谁……”有人悻悻问。 海东青忽然鸣叫一声。 丹野侧头看了看,忽然笑了,眼眸弯弯,小虎牙一亮,笑容甜得糖分超标却又隐然杀气。 “跟我来,我帮你们抓偷鱼贼!” 他肩膀一送,海东青飞起,顺着长廊一路飞去,众人哗啦啦跟着。 戊舍内,铁慈快步入内,宿舍里黑沉沉的,隐约哪里有点动静,铁慈经过金万两的床铺时,手指垂下,迅速一塞。 然后她三两步上了自己的床,手指一扬外衫已经脱掉,拉过被子盖住头。 她一番动作便如轻烟似的,算准了不可能惊动任何人。 宿舍里的人大多都在沉沉睡着,胖虎的呼噜声惊天动地, 斜对面帐子里,忽然一只手指微微掀开帐子一条缝。 一双眼睛露在缝隙里,瞧向铁慈的方向。 铁慈本已闭上眼睛装睡,忽有所觉,一偏头。 正对上一道冰冷的目光。 那人并不退让,直直看了铁慈半晌。 黑暗中其实谁也看不清对方,只有隐约的轮廓相对。但没来由地,都知道对方在死死盯着自己,都知道彼此的目光冷而有杀气,便如猛兽相遇争夺地盘时天然的敌意。 目光像一根钢丝,缓慢延伸,相触,触及那一刻铿然微响,冷光四射。 下一刻猛禽鸣声伴随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一大群人冲了进来,有人喝道:“夜半抽检!立即起身!” 惊醒声,愕问声,趿拉鞋子走路的声音次第响起,灯火点燃,监院为首,一大堆教谕护院快步进入,堵住了门口。 李植揉着眼睛刚起身点蜡烛,看见这一幕险些吓掉了手中的灯火。 “所有人起身!离开床位!站在正中,不许动!谁要擅动,立即清退出院!” 这时候其他人也醒来了,听见这一句明白事情严重,苍白着脸面面相觑。 几个脚步轻捷的大汉走进来,掀开被褥,打开箱笼,翻箱倒柜。 监院悄声问丹野,“狼主,你确定是这里?这戊舍的学生向来规矩,不该有这胆量啊。” 丹野冷笑着微抬下巴,“墨夜善于寻人,那小贼一定在这里!” 忽然有人大喝:“找到了!” 众人看去,金万两床褥之下,一块紫玉玉佩赫然在目。 舍内众人愕然看着金万两,渐渐又露出点了然的神色,金万两脸色唰地白了,惊道:“不!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当然不是你的东西,这是你偷的东西。”监院冷冷道。 “不……不是,我是说,我没见过这东西,我没偷!” “你没偷,它长脚跑到你床下来了?”有人厉声道,“我们一路追着你,还能有错!” 金万两倒也算脑子清晰,“我若真偷了东西,怎么就塞在褥下等你们来搜!” “那是因为你来不及藏好!”有人指着他的衣领,“看,这里还有一点鱼肉呢!” 金万两直着眼睛,不明白怎么忽然衣领有了鱼肉,更不明白玉佩的事怎么又和鱼肉扯上关系。 但他出身商贾之家,向来脑筋灵活,心知这罪名绝不可认了,脑子转得飞快,又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跑得过这许多护院高手!此事定然还有蹊跷,假如……假如我是被栽赃呢?”他眼珠子乱转,忽然盯住了铁慈,大声道,“这人今天刚来,行事十分凶狠,而且,武功很好,是他!是他偷了玉佩,然后栽赃在我身上!” 铁慈盯着他,几乎要为他鼓掌了。 监院皱眉看着一脸无辜的铁慈,看了看金万两,这人脸色不佳,脚步虚浮,眼圈乌青,确实不像个能把一群护院都甩开的高手。 他便问李植:“你方才可曾瞧见什么动静?” 李植白着脸躬身回话,“回监院,学生一直在睡,并没有瞧见什么。” “你这位同窗的指控,你觉得如何?” 李植犹豫了一下,躲开金万两急切的目光和铁慈好奇的目光,低声含糊地道:“学生忙于学业,对两位同窗都……不太了解,难以判断。” 监院又问田武,田武摸着头,睡眼惺忪地道:“监院,你们在说什么?学生听不懂……不过同窗们都是好人呐,不会偷东西的。” 崔轼冷笑一声道:“不会偷东西?那咱们东西经常少又是怎么回事?” 监院立即把目光投向了他,崔轼立即道:“监院,您明察秋毫,一看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显是金万两和叶十八两个人勾结偷东西,现在叶十八想推给金万两,两人内讧嘛!” “那你是瞧见了?他们何时勾结,如何去偷,如何决裂?” “呃……”崔轼窒了窒,道,“您审了审不就知道了?这两人都不是好东西,您明察!” 监院睨他一眼,冷冷道:“君当日省自身,万勿心怀恶意!” 铁慈冷眼瞧着,觉得这胖老头倒是个清醒的人,想起这位似乎也在贺梓的名单上? 现任山长当年由贺梓收养,在贺梓家长大,是贺梓的首徒。这位监院虽然不是贺梓的徒弟,当年却也由贺梓青眼赏识,一手培养,经常出入顾家,是他当年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彼此可谓知己,十分相得。 贺梓曾经说过首徒聪明儒雅,惜乎性格过于圆融,如水汤汤,周纳包容,但未免有失君子坚执之道。监院为人倒是清爽,但却又失之于平直,如近海浅滩,浪过砂石毕现。 老爷子看人倒是精准,但终究敌不过命运无情。 监院又转向童如石。 铁慈心中一跳。想起方才黑暗中的对视。 “你可曾瞧见什么?” 童如石沉默,目光慢慢向铁慈转过来。 铁慈面色平静,沉一口气,默默做好了准备。 第七十三章 说不定我喜欢男人呢?(一更) 童如石的目光在半路停住,嘴角一扯。 半晌,寂静中响起童如石清冷的嗓音,“……不曾。” 铁慈很意外。 刚才那杀气凛然火花四溅,怎么看童如石都不像是个肯替她隐瞒的主。 她悄悄松一口气。 虽然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但是少点周折总是好的。 监院似乎对童如石很信任,并没有再问他什么,直接转向铁慈。 铁慈从容地道:“监院。说起来我也是个嫌疑人,本不该说什么。但是偷窃这种事,往往有瘾。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您的玉佩被偷,方才舍友们说这舍间也常有东西失窃。既如此,索性众人所携之物都拿出来大搜检,看看谁是那个惯偷,也就明白了。” 金万两脸色大变。想要说话却没敢开口,不住地用脚跟磨蹭地面。 监院唔了一声道:“有理。盗窃已涉及国法,无论如何不能留在书院这种圣洁之地。”便下令众人将搜检的各人东西摊开在榻上,各自去认。 金万两满头大汗看着。李植的东西自然没有问题,田武的东西最少,一眼看过众人都摇头,崔轼的东西虽然没有问题,却藏了好些女子私密之物,崔轼满脸通红,监院皱眉看他一眼,暂时放过了他。 铁慈刚来,东西不多,也注意了不带特别招眼的东西,但终究都很是讲究,讲究到就算崔轼有心攀诬也不敢,毕竟铁慈拿出来的东西和他自己所有的用品,都不是一个档次。 童如石不让别人翻他东西,自己动手掀开帐子,众人第一次看见他的帐内天地,他的床铺除了异常整洁也没什么特别的。 童如石将衣箱里的东西一一摆放,都是普通之物,崔轼沉着脸,眼神闪烁,想说什么,童如石却将手中一个砚台一翻,那砚台底下刻着“童”字。 别说砚台,就连他的被子,都绣了自己的姓。 铁慈叹为观止。 最后到了金万两那里。 满榻琳琅满目。 崔轼忽然惊呼一声,道:“那不是叶十八的明珠吗!” 一大堆东西里,一颗明珠灼灼耀目十分显眼,铁慈当时包袱被撞开,大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些珍贵之物,因此不仅崔轼认出来了,连李植也愕然点头。 铁慈等的就是此刻。 她被抓当时,电光石火之间,看见监院的制服,便瞬间制定了计划。 不退反进,在人群里摸了监院的玉佩,就是为了带回来塞在金万两这里。 一来拿回明珠。当时不发作,就是在这里等着呢! 二来揪出惯偷。床榻之侧岂能容小偷酣睡。明珠当时可以要回,但是一定会大事化小,不如给金万两整个大的。 三来惩罚敢觊觎赤雪丹霜的人,四来,她要借此机会和监院产生交集。 她愕然道:“我的明珠,如何会在金兄这里!” “何止明珠!”崔轼愤然道,“我上个月丢失的一柄上好象牙骨折扇,也在他这里!上头还有我的题字呢!” 李植道:“我的玉管笔……” 就连田武也嚷嚷起来,“我找了好久的鼻烟壶,那是我爹的遗物!” 金万两脸色死灰,猛然跌坐在地。 监院怒道:“带走!先祠堂关着思过,回头司法一一审过再定处罚!” 金万两哭嚎着冤枉被押走,众人都塌下肩膀,松一口气的同时心情复杂,再看铁慈的时候,眼神又有些变化。 这人一来,舍友便清除了一个。 学生们将师长们送出门,监院对铁慈使了个眼色,铁慈心中一跳,老实跟着。 监院踱到一丛花下,四面无人,才对她道:“你是贺师推荐来的学生,听说和夫人那边有亲?” 铁慈道:“学生是夫人远房侄儿。” “当年没少吃夫人烧的菜。她的子侄,老夫理当照拂。”监院声音低沉,“你如今住在这里,委屈了。我今日出门办事,不知道他们给你安排了这舍房。要么我……” “多谢监院美意。只是甲舍诸生本就对我不满,再强硬塞入,反倒不美。莫如让学生在书院再呆一阵,让他们服气了,届时学生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监院失笑,“你倒豪气……还真有点像夫人……”他渐渐淡了语声,神情微带怀念。 铁慈趁机道:“我自幼没机会见过姑母,但听说姑母早逝,十分令人扼腕。只是姑母既然是豪烈女子,如何便会行那懦弱逃避之举呢?小侄多年来,委实想不通。” “想不通你要如何呢?你想知道什么呢?” 铁慈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愕然,随即一喜,正要追问,监院却像是忽然回过神来,道:“你这是想太多。当年的事早有定论。莫要钻牛角尖惊扰逝者。好好读书,若能学出点成就,便是对得起你姑母了。” 他说完便要走,铁慈急声道:“监院,小侄原本是随口一说,您这么一问,小侄倒真的有些疑惑了。别的不说,您勾起了小侄的疑问,总要负责解答的吧?不然小侄在这书院里乱撞乱问,惊动了什么不妥的,可就是您老的不是了!” 监院停住脚步,笑了一声,道:“不,你不像夫人。夫人可没你这么狡猾,栽赃撒赖威胁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你却吓不了老夫。听老夫一句话,人生难得糊涂。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你承担不起,有些事,知不如不知。” 他转身就走,铁慈嘿声道:“那您老什么时候会觉得我能承担得起啊!” 监院的声音远远传来,“等你如你吹嘘的那般,让所有人服气了再说吧!” 铁慈看他身影迫不及待地消失,脚步轻快地回宿舍。 不管怎样,今晚都算收获满满。 她打个呵欠,准备回去补觉,结果一进小厅,就被来回踱步的海东青给惊醒了。 海东青的动作比她还夸张,两条细伶伶的长腿,猛地向后一蹦,显然受到了惊吓。 一人一鸟在厅堂里对峙,铁慈身后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一个声音懒懒道:“让让。” 铁慈回头,却看见山高的被子,只在被褥的边缘,看见一只青金石配天珠的耳坠晃啊晃。 丹野单手托着比他高的被褥,从被褥后探出头来,嘴里还叼着一根肉骨头,忽然嘴一撅。 铁慈大惊,急忙头一偏,丹野“噗”地一声,骨头从他嘴里飞射而出,海东青一个蹦起,尖尖长喙接住那骨头,踱到一边去吃了。 原来是给哥们加餐。 虚惊一场。 丹野嘴角一勾,虎牙一亮,“你这什么表情,以为我要吻你?” “我这是为你庆幸的表情。”铁慈正色道,“毕竟如果你真这么的,现在应该已经芳魂渺渺了。” 丹野盯着她的嘴,嗤笑一声:“南人就是这德行,嘴硬,腿软。”说完举着被褥走了进去。 “哎,你搬被子来做甚?”铁慈瞧着不对,追了上去。 丹野头也不回,进门,将自己的被褥往最后一张床上一掼。 “走了一个人,自然要再补一个。”他指指自己鼻子,虎牙一亮,“我,来和你同睡。” 铁慈:“……” 都来不及问他怎么这么快认出自己,但脑子已经懵了都。 身后忽然又有人道:“让让。” 铁慈回头,这回看见的那个彩袍女子,她也举着一包东西,一步跨进来。 屋子里只穿着亵衣的男生们惊得四处逃窜。 彩袍女子眼里就像没有那些衣冠不整的男人,大步进来,将东西再次往丹野床上一掼,日用品散了一床,她皱眉道:“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要换,舍。” “因为,可以,离你,更远,一点。”丹野道,“好让你,专心,学好,大乾,话。” 彩袍女子眉毛竖了起来,开始卷袖子,看样子打算在这里就干一架。 铁慈却不想宿舍遭殃,回头还要打扫。上前一步拦住,彩袍女子这才仔细看了她一眼,道:“是你!” 西戎人眼力好像都特别好。 “两位出去打如何?顺便把铺盖也带走。”铁慈看一眼两人袖子上的白缎,“堂堂甲生,住这里也有失身份啊不是?” “你都不怕失我怕什么!”丹野插嘴。 彩袍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铁慈,再看看丹野,忽然道:“我瞧,你是,个能,调教的。那他,就,交给,你了。” 说完转身就走。 铁慈傻眼。 这什么跟什么! “哎你,你别走,你什么意思,谁要调教他了?你自己的二哈自己调教啊!”她尔康手一路追出去,那彩袍女子却跑得飞快,眨眼就转入花荫处不见了。 铁慈还要追,今晚加派的护卫探出头来,厉声道:“入夜不许出舍门!” 铁慈只得停步,今晚做的出格事太多了,她并不想那么快就招个处分。 她回去舍间,丹野已经胡乱将床上东西堆到一边,自己在床上翘着腿睡下了。海东青蹲在他床头,目灼灼盯着铁慈。 铁慈回到自己床上睡下,余光里能感觉到那两只都死死盯着自己。心中叹一口气,慎重思考一被子捂死这两个,可操作性多高? 大概她思考得太投入,一直盯着她的海东青忽然打个寒噤,转过了金光闪闪的眼睛,而丹野已经盯睡着了,打着小呼噜,海东青将脑袋塞进他脖子旁也睡了。 铁慈这才安心了些,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丹野知道自己的身份,但看样子他不会说,以后住一起也能给自己打个掩护,便也只好睡了。 天还蒙蒙亮,起床钟声还没响,室内已经有了动静。田武打着呵欠起身,出去一下,咕哝道恭房人又满了,哪个不自觉的在蹲坑。便拖过一个木桶,裤子一脱,哗啦哗啦。 铁慈被这声音惊醒,茫然地躺在那里眼神放空。 男人尿可真骚啊。 丹野趿拉着鞋子过来,附在她耳边悄声道:“皇太女,知道不,我撒尿比他还有劲呢!” 铁慈懒洋洋地道:“你再说一句,我就充你入后宫。” “做皇后吗?” “不,做太监。让你们从此沾衣欲湿杏花雨,绵绵润物细无声。” 丹野听不懂,也知道不是好话,呵呵一声从田武身边走过,脚一跺。 啪地一声木桶散了。 胖虎湿了一裤腿,懵得尿都缩回去了。 铁慈皱眉起身,暗骂野人就是腌臜,整治人也不管后果。 舍间的人纷纷逃窜,胖虎呜咽着打水擦地。 铁慈出门,李植在打水洗脸,问她:“叶兄去哪?” “吃早饭。” “现在去太早了,还没轮到咱们呢!” 李植在后面喊,铁慈早已去得远了。 她出了舍间,赤雪丹霜已经在男女院交界处的月洞门等着她,赤雪还拿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代打饭,可点菜,包热包及时,一人两文。” 这是两人按照铁慈的吩咐做的。铁慈将牌子一扛,便带着两人去了餐堂门口守着。 开餐时间一到,甲舍不急不忙零星而来,乙舍大批大批聚集而来,两拨人看见扛着牌子在那守着的铁慈,都深以为纳罕,指指点点,嗤笑不绝。铁慈安之若素。 有人在铁慈面前停下,彩色袍子十分显眼,铁慈已经知道她是呼音,西戎的女和卓,传说里她十分仰慕中原教化,这可真是够仰慕的,都来这里上学了。 呼音皱眉看着她:“你,差钱?” “不差钱。”铁慈道,“你要吗?熟人,打折,一文钱便可。” “我是,甲舍。”呼音道,“他们,会觉得,你丢脸。” 铁慈知道她说的是甲舍的人,笑了笑道:“你呢,你觉得呢?” “你们,大乾人,自己,立规矩,内讧,一群,菜鸡,互啄。我,呵呵。” 铁慈:“……” 呵呵。 她看着彩色袍子一路飘扬进了餐厅,心想特么的蛮人都知道咱们这是内讧不屑一顾,大乾人的小团体爱霸凌喜欢窝里斗的毛病真是没救。 过了不一会儿,大批大批人潮涌来,抢饭尖峰时刻到来。 大部分人一拥而入,渐渐便有人拿着饭盆晃出来,开始询问铁慈的摊位,有个丙等女学生,当先付给了铁慈两文钱,丹霜挥舞着她的饭盆一路长驱直入,将挤得水泄不通的放饭台子生生开辟出一条路来,赤雪站在她旁边吆喝:“已经挤进来了,还需要帮忙打饭的赶紧的!” 立即便有七八个饭盆递进来,赤雪听着要的食物一一记下,转告丹霜,忙而不乱。眨眼间便打好七八盆饭食,赤雪变戏法般拿出一个折叠案板,放好七八盆馒头稀饭之类,丹霜再单手托着,从容地挤了出去。 一连番操作看呆了众人,连自己打饭都忘记了。 餐堂有二楼,楼上两人倚栏而望,看着底下那一幕。 两人一黑一青,青衣人白缎束带,身形微微单薄,眉目朗然清逸,略微的一点病容并不损颜色,便如那暖黄灯光映照在被雨打过的玉兰花上,颤颤莹莹,别有风致。 黑衣人身形比他还高挑一些,身躯线条极其流利,和白衣人微微的脆弱感比起来,他的姿态显得更柔韧有力,美而翩然。衣袍被阑干间回旋的风鼓荡起来时,有种似随时要踏云舞袂而去的潇洒明快。 他的面容也更精致两分,像神祗精雕,成此生不可多得之精品,左右琢磨,增减一分亦不能。 看着底下配合无间的两婢,他轻轻笑了一声。一转头看见身边人神情,笑道:“你也认识?” 容溥倒有些诧异,道:“你认识?” “见过几面,不过对她俩印象不深,倒是记得他们的主人。”慕容翊笑容更深。 容溥目光一闪,转头看他,试探地道:“你从未去过盛都,如何能与这等盛都贵公子认识?” “这不是盛都贵公子们都在各地历练么?这位在滋阳,和我撞上了。”慕容翊道,“说起来,你应该对他更熟悉吧?那位那般人物,如何之前从未听说过名声?” “你远在辽东,日常忙着应付你兄弟父亲,哪有工夫关照到盛都一个普通官宦子弟。”容溥缓缓道,“便是和我,当年西关古道边一遇,如今不也多年未见?话说你此番怎么忽然来了书院,还是来……” “都是荐书出了岔子,我原以为是个学生……不过也无妨。”慕容翊道,“我来,自然是仰慕中原教化,想学成大儒,报效辽东啊。你看那西戎,燕南,乃至达延,不都巴巴地跑来了么?” 容溥笑了笑,心想不都是冲着贺先生关门弟子的身份来的么?但他也不会拆穿,转了话题道:“听说辽东接了赐婚圣旨……” “对了,你在盛都,一定见过我那未婚妻吧?”慕容翊扬眉笑道,“如何?美否?乖否?可堪一尝否?” “慕容兄慎言。”容溥瞥他一眼,“你若真这般在意,如何东游西荡,就是不去盛都?” “我那不是近乡情怯么?”慕容翊道,“想到皇太女煌煌天威,我就好怕。” 容溥懒得和他说,转眼看两个婢女已经完成任务,铁慈在底下兴致勃勃地收钱数钱,简易摊位前挤了一堆人,他皱皱眉,心想皇太女素来慈济心肠,挣钱是假,帮一把这些劣等学生是真。只是这些人落在劣等,自然是不堪大用之人,以皇太女的身份,着实不该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精力。 其实若是铁慈是个普通官家小姐,他对此只有赞成的份,但作为前路多艰的皇太女,如此便显得心肠太软,并非好事。 他的手指在栏杆边缘轻轻地敲,淡淡地想,虽然不赞同,但不还是依旧被这样笑颜明朗的她吸引目光吗? 一转头看见慕容翊,看他亦在含笑看铁慈,眼神里流转着莫名的光。 不知怎的,容溥觉得他这带点狡黠的神情,和铁慈某些时候竟然有些像,这个认知让他眉头一皱,随即又想起这两人才是礼法上的正经的未来夫妻。 他沉默一会,道:“君虽多年不见,但观君言行,非池中之物。想必不甘于为那不能入仕的太女夫吧?” 慕容翊目不转睛盯着铁慈,嘴上道:“怎么不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光得很呢。” 容溥又默一默,淡淡道:“那怎么听说慕容兄当初送上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画像?” “我那么丑,她不还是选上我了?”慕容翊无可不可地道,“那便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那我怎么前几日听密报说,皇太女历练的盛都郊县,有人曾潜入那处官衙刺探并试图刺杀?” 慕容翊还没答话,他已经又道:“慕容兄,你我当年虽然匆匆一面,但也算意气相投。多年来也没少通信往来,如今好容易再见,你便要和我满篇胡话么?” 慕容翊盯着铁慈的目光一顿,这才转过眼,看了容溥半晌,忽然笑道:“容兄,我说话一向着三不着两,你似乎也早已习惯。如何今日谈起皇太女,你忽然这般在意?” 容溥心间微微一紧,对慕容翊的敏锐至此有点意外。 随即他便坦然地道:“确实。那是因为,我想知道兄台你的真正想法,才好决定我的下一步做法。” 慕容翊盯着他,眉毛慢慢飞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对皇太女?”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容溥笑起来,道:“可以这么说。” 慕容翊却已经转过眼光,嘴角一抹笑意微带讥诮,“我以为你容家野心不小,应该更不甘于你做一个傀儡的附属物。” 他对铁慈的形容,让容溥眼神微微露出笑意,随即他道:“慕容兄睿智。确实,家祖对我多有期望,他是不愿的。但我自幼有不足之疾,又如何能撑得起家族百年,家族中英才无数,倒也不必都搁在我一人肩上。相比荣华,我倒宁愿得一知心之人,相伴一生。” “皇太女……是你的知心之人?” 容溥巧妙地转了话题,“我只想知道,慕容兄对皇太女,是否也是这般想呢?” “既然你要听真话,我便让你听真话罢。”慕容翊道,“你知道我如何长大,知道我能长这么大,就不会甘于一直都在泥泞中挣扎。如今我的基业和梦想都在辽东。谁要阻碍我成就梦想,我就会把谁一脚踢开……无论是谁。” 容溥不为人察觉地松一口气。道:“你倒也不必如此杀气腾腾,毕竟皇太女对你也无意。” “哦?” “当日太女画像选夫,多有挫折,最后皇太女反手飞镖,误扎慕容兄画像。”容溥道,“也不是故意要阻碍兄台的野心梦想,不过是手误罢了。” 慕容翊不在意地笑一声。 便是皇太女,只要对他不利,也不过是随时可杀阿猫阿狗。 “兄台放心,既然你不愿,太女也无意。在下可代为斡旋,帮助慕容兄取消婚约罢了。” 慕容翊目光又对铁慈荡去,无可无不可地道:“也成。” 容溥心情颇好。 倒也没有太多私心,只是当初听闻铁慈定下慕容翊,他直觉不大合适。 他当年曾在西关古道遇见过慕容翊,惊鸿一瞥,却对那少年的美貌和嬉笑不羁表象下的狠辣印象深刻,后来盛都选公子榜,他自甘第二,就是因为想起了慕容翊,觉得论起美丽,确实自愧不如。 那样的人,必定心有乾坤,志在万里,绝不可能甘于为傀儡附庸的。 再退一步说,便是铁慈真的顺利登基,以慕容翊那性子,也未必愿意做个男皇后。 他就该是那种坐拥千里,独掌大权的枭雄人物。 这两人遇上,怕会成悲剧。 他想了很久,特地跑铁慈面前去自荐,却被她怼了。 他于铁慈,有一份难言的隐秘在意,源于幼时的一段经历,可惜铁慈自己好像都不记得了。此刻容溥自觉解决了一大难题,接下来就是请祖父想办法解了那婚约了,心情好,说话也便随意了些,随口笑道:“慕容兄拒绝得如此干脆,莫非在辽东已经有了可以助力的心仪淑女?” 对慕容翊而言,最佳的妻子选择,自然是辽东重臣之女。 “丈夫成家立业,何须女人助力?”慕容翊却不屑一笑,随即盯着铁慈,漫不经心地道,“再说,谁说要心仪淑女了?说不定,我喜欢男人呢?” 容溥:“……??!!” 第七十四章 自己喂熟的狗子 铁慈却没有注意到楼上的那两个美人以及与她相关的对话。 她忙着数钱,并拿出一个册子,给有意做长期主顾的学生登记成册,并表示可以开展外卖业务,不仅代打饭,还给送到指定地点去。不过价格要贵一些,代打两文,外送要视路程为五到十文之间。 但就读书院的学生大多不差钱,学业压力却大,丙舍丁舍离餐堂却又太远,能节省时间又能吃上热饭,再好不过。 这消息传出去之后,连甲舍都有人来问,毕竟无论在什么时代,懒人都是最多的。 发现这项需求十分火热之后,丹霜赤雪人手便不够了,又临时招募了帮工。帮工很好找,直接盯准那几个放餐之后在餐堂捞米找剩饭的学生就行了。 铁慈马上要去上课,嘱咐两个婢子要悄悄找人,待遇给丰厚一点。 反正她又不是为了赚钱。 搞这个业务,一来帮帮这些吃不上饭的学生,二来想将书院里的弱势群体团结一下,三来是要趁此机会打入书院学生中,书院里既然派系林立,官宦子弟众多,那么总会有些她需要的消息。 再过一刻钟就要去上课,今早是经义课和算学课,讲课的夫子听说很是严厉,迟到不得。 铁慈从人群围困中起身,回头看餐堂,却已经开始收餐,已经没吃的了。 本来赤雪这个万能大管家一定会准备好的,但今天赤雪也忙得没饭吃呢。 铁慈摸摸肚子,正准备找些水喝个饱,忽然一样黑乌乌的东西从天而降,她下意识抬手接住,触手温热,却是个荷叶包。 打开看,一团糯米包着什么,隐约露出些肉食的深红肌理,还散发着荷叶的清香。 有点像糯米鸡,香味却更清冽一些,她掰开一看,里头肉质细腻柔嫩,却是剔了骨的鳖肉和鸡肉。 鳖肉不处理好,难免腥气。这糯米鳖却滋味醇厚,香气满溢。铁慈莫名就想到了昨夜那个请她顶锅的王八蛋。 倒还说话算话,答应的王八炖鸡变成了糯米鳖鸡。 抬头看,才发现餐堂有隐秘的二楼,应该是给师长们用餐的地方,此刻那里空荡荡无人。 那家伙是从二楼扔下来的?他是师长? 铁慈想了一下,就那个半夜钓鱼不成跳下去捞王八的德行,若为人师岂不误人子弟? 铁慈将这一包糯米鳖鸡分成三份,和赤雪丹霜分吃了,抹一把嘴,赶去上课。 她走了,慕容翊从廊后走出来,糯米鳖是他借厨房刚做好的,本来还想什么时候送过去,可巧这家伙今早就在底下摆摊。 昨晚推他顶锅也是气不过,自己失踪,这没良心的小子都没哭着喊着到处寻找,居然悠哉悠哉上学来了! 不过总归是自己喂熟的狗子,看他饿着也怪不落忍的。 当着容溥的面不好做什么,等容溥去上课了,他扔下荷叶包,莫名地心情便好了,趴在栏杆上看铁慈一边走出餐堂一边接过赤雪递来的书,随手往胳膊下一夹。 很普通的动作,他却乐不可支地看了半天,直到一个吃完早饭的教谕走过,看见他的背影,招呼道:“容蔚,早啊。” 慕容翊转头,微笑:“早。” …… 铁慈匆匆赶到讲堂,才发现偌大讲堂中间是厅堂,两边分里无数房间,分别属于各舍,各舍因为人数问题,还可能分为不同的堂。比如甲舍就分男女堂,男堂还分优堂和良堂。没有劣堂,劣堂直接就下放了。非常简单粗暴的分类。 也因此铁慈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该去的良堂。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高声阔论,在谈论她。 “……拿贺先生荐书的那个,今早在餐堂扛了个牌子代人打饭,天啊,这莫不是商贾出身吧?” “他住戊舍,听说包袱一打开,珠玉乱滚,还惹得同舍不告而取,昨夜闹了半夜。” “这种货色真成了贺先生关门弟子,我等颜面何在?” “放心,我听说那是因为他是贺夫人远房侄儿,才得了荐书,可没说就是关门弟子了。八成贺先生碍于亲戚关系,才给了荐书,成不成弟子,多少要看人才吧?咱们甲舍可是这么好呆的?别的不说,各科大小考,都比外头学的难上百倍!他如何能过得去!” “那倒也是。就算别的书院的优秀子弟,也应付不了咱们的随堂考。” “所以不用做太多,且静静等着他每门黜落,自个乖乖收拾包袱走路便是。三次小考优异升舍,三次小考黜落降舍。之前各舍已经开赌了,赌他三次之内,升还是降!一赔十!” “这赌局不对啊,应该赌他三次之内降几个舍才对!优异一年也给不出几个,他能连拿三个?割了我头都不信!” “这不是有人居然提出他能升嘛,赌局就变了呗。要我说,那几个,钱多了烧得呗。” “哪几个傻子赌他能升?” “甲舍优堂那几个,居然还有个……”后面的语音淹没在一阵嘈杂里,夹杂着夫子来了的嚷嚷声。 铁慈一步跨进堂内。 屋内吵嚷戛然而止。 铁慈环视一圈。 座位已经坐满了,只有最后面的一个座位,而那屋子最后面中间部分大约是因为渗水,加了砖,地势比别处都高,单单架了一桌一椅,和前头先生案几遥遥相对,俯瞰全堂。 是个让一般人坐上去会觉得自己居高临下,十分尴尬的位置。 全堂的学生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想看这个新来的家伙在那椅子上坐立不安。 沈谧坐在靠墙角落的地方,眼神微带忧色,但碍于铁慈嘱咐,并不能上前说什么。 众目灼灼,微带兴奋。 铁慈一笑,走上前,坐上椅子,椅子微微一斜,她却在此刻脚一踢,将架在椅子下的石子踢走,衣袍一掀,顺势稳稳坐进去,身子微微后仰,双臂一搁,交叉于腹前,双腿一架,面带微笑,目视下方。 众人:“……” 她在台上高坐,气场从容尊贵。 他们在下仰视,莫名觉得仿佛上头王者端坐,正在等人参拜。 被她微笑着的目光一轮,竟两腿战战,自觉失礼。 铁慈嗤笑。 姐以前面对的都是煌煌大殿,插葱般山呼参拜的重臣。 瞧得上你们这些弱鸡! 她下巴一抬,曼声道:“看什么呢?不知道上课了?” 众学生们茫然机械转身翻书。 铁慈在他们背后又道:“先前那个,说我不能连赢三次优异,否则你割头的那位亲。” 一名男子转过头来,道:“是我,怎样?” 铁慈有些惊异。 这人一张瓜子脸,肌肤白皙,鼻梁高挺,容貌柔润,气质却透着点孤傲的冷。 正是和她打了几天麻将都没理过她的戚元思嘛。 嗯,还是被点中又辞婚的前准未婚夫,前儿不是听说因为退婚这事被打了? 铁慈看见他那高鼻梁上,果然还有一点伤痕。也不知道是谁学**做好事不留名。 不过这位不是说课业很好吗?怎么会到良堂来? 原本打麻将时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敌意更重了。 她心中心思乱转,嘴上却一点不慢。 “如果我赢了呢?” “呵呵。”戚元思微笑里俱是讽意。 “也不要你割头,去恭房直播吃屎可好?” “……粗俗!” “怎么?怕了?” 周围一阵哄笑,有人道:“戚少,和他赌,反正谁吃你也不会吃!” 戚元思道:“既做了赌局,那你若输了呢?你也吃?” “我没你们那么好胃口。”铁慈笑,“我若输了,就如你们所愿,自动退学呗。” “一言为定!” 第七十五章 酷炫狂霸拽 周边一阵骚动。 一个圆脸书生悄悄凑过头,道:“你也太托大了!人家故意挤兑你你就应了?书院的优异不是优秀,随手便能给的!各位教谕助教每年的优异评定有定额。每人每年不可超过三人。否则就要公开评审。书院今年才发出去四个优异,都是甲舍优班才有!” 铁慈笑道:“四个呢,不少了,我就要三个。” 那人瞧她一眼,叹口气,摇头不说话了。 此时经义课的夫子姚先生进门来,一眼看见高踞对面的铁慈,皱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铁慈却不认为这是夫子慈和,很明显这个座位就是个刑座,绝非今天才架起来的,一般谁犯了错误被孤立了,大概都会被赶到这个位置上去坐,以至于夫子司空见惯。 对霸凌视而不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明经科是毫无技术难度的科目,主要就是经义的背诵和理解。跃鲤书院的背诵要求已经上了一个台阶,变成诗书礼易春秋诸经典中,师长提出一句,学生们要在其余几本经义中找到第一字和前句最后一字相同的一句接续。对经书的熟稔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铁慈在御书房读书,以“不好读书,只求甚解”闻名,她讨厌死记硬背,认为机械僵化,她背书一般都是先理解其义,至于原句,无所谓记不记得,毕竟她也不需要参加科举。 但是难免有些固执的大儒觉得她这样是离经叛道,尤其她对于前朝注疏经典《五经要解》还颇有微词,更是捋了人家的尾巴毛,因此也便传出些皇太女不学无术的名声来。 此刻这种背书法,铁慈听了皱眉,但旋即姚先生便抬起头来,点了铁慈。 “叶十八,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铁慈抬头无辜地和他对视。 姚先生唇角的胡须微微耷拉,不动声色的鄙视根根分明。 “你既初来,便允你只对下句。” 铁慈想了一会,好像是君子什么来着? 见她依旧答不出,姚先生耷拉的胡须微微翘了起来,“贺先生的荐书,就给了你这样的人物?不修己德,难成大道。这句就是说给你这样的浮浪子弟听的!不会背的,出去!” 顺手在手边的学生评考页上,叶十八的名字后面重重写上:“下下!” 铁慈掸掸袍子,站起身,身后响起哧哧的笑声。 有人悄声道:“还以为什么人物,居然还正经八百打赌。啧啧,下下,书院最差,还有谁!” 哧哧笑声更响。 铁慈从容走过。 姚先生的声音追了出来,“就在这门外背,什么时候会背了,什么时候再上我的课!” 铁慈“哦”了一声,经过他的讲案,正看见他手边一卷《五经要解》,边缘都已经翻卷,显然是常读经典。便好奇地问:“先生这般考校我们,自己都会吗?” 姚先生气笑了,道:“你这是还不服气?那允许你考考我?” 他是气话,铁慈却立即道:“真的可以吗?” 姚先生:“……” 半晌他将书一搁,反倒笑了,“书院允许问诘辩难,我不应你,倒会反给你咬一口,那你就请吧!” “我只想问先生。”铁慈慢吞吞地道,“前朝五经各方注解,杂说遍地,互诘不休,一派混乱。大凌朝集采各家经典注疏,由名臣统一修撰颁布天下,为《五经要解》。从此经义统一,有章可循。只是《礼记要解》以熊安适,王堪之疏为底本,却选用了刘炫注,但凡两者有不同处,以何为准?” “自然以刘炫注为准!” “那又是为什么呢?刘炫,熊安适,王堪,不都是名动一时的儒门大家吗?学问地位才识不分高下,为什么就一定要以刘炫注为准呢?” “《五经要解》既然以刘炫注为准,那自然要遵循要解。疏不破注,不知道吗?!” “那《五经要解》为什么要以刘炫注为准呢?论文采俊丽,见识精微,似乎他也不比那两位强啊。” 姚先生窒住。铁慈提出的问题,其实也是当前儒门的争论点之一。所谓文无第一,学说之间本就难分高下对错。前朝编撰的经义要解,从众家学说里选出一篇来做注疏并以之为唯一范本。本身就含有一定的主观因素,再加上流传过程中甚至往往出现谬误,但本着尊重经典,疏不破注原则,后续一切学说见解都不许脱出五经要解的注疏范围,很大程度上是对思维和学说的禁锢,更不要说还存在以讹传讹现象,所以对这本经典,儒门有非议的也很多。 姚先生并非不知道这争议,却嗤之以鼻,教书时也从来不会提出这种问题来思考,甚至以之为异端邪说,听铁慈这么说,心中怒火便升了起来,正要呵斥。 铁慈又悠悠道:“那是因为,刘炫是当时编撰要解的文渊阁学士李晟的太师叔祖啊!” “因为编书者属于刘门学派,自然要选自家学派的开山之作。以至于刘炫在注疏里,明明有两处,因手头古籍被风雨侵袭,缺字少句,导致他理解错误,所注之疏与熊氏等人南辕北撤,也照搬错处,硬生生以错就错,流传至今!” “……你……你胡说!你如何知道!” “在天阁藏书万卷,《孤夜集》集合各代大儒家书私信残卷,其中也有刘炫的。他提过两处书卷存在错误,后期他曾多次寻全本核对,在家信中提出修改,可惜原先的版本流传开来,后来的版本连遇战乱又遗失了,才导致您拿着一本有错的书奉为圭臬,还要将明知是错误的注疏教给学生!” “你……” “还是您根本没看出来那几处蒙童都看得出来的问题?” “这……” “您教导我说,修道亦修德,修德为修道。您看不出明显的谬误,对于书中的疑问没有质疑精神,这是道没修好。您其实看出书中明显的谬误,但您那僵化的脑袋不以为然,将这些错误一代代地传授下去,甚至不去提醒其间的问题,使其永无被思考和被修正的机会,这是德也没修好。您现在还站在讲案上我感到非常奇怪,您难道不应该走下来,和我一同面壁反思吗?” “……” 满室寂静。 刚才还在幸灾乐祸的甲舍书生们都已经听傻了。 见过质疑师长的,这在书院还是被推许的,认为有思想的行为。但是也没见过连儒家经典,明经科教科书,天下学子奉为经典的五经要义也敢质疑的货。 更要命的是,这个众人以为是草包的家伙,质疑的点很狠辣。这人说的孤本,在天阁,都是在座学生入学后才隐约听说,却都没机会接触的高端货。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屁股移动,把座位挪得离铁慈远一点。 姚先生站在台上,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出去和铁慈一起面壁是不可能了。 责骂她也没那个脸,铁慈提出的问题,他确实无法回答,他连《孤夜集》都没听过。 而那两处谬误他心知肚明在哪,不敢面对。 他只能站在台上,受刑般地熬过那一刻钟,对着底下齐刷刷的头颅,熬到青红黑白的脸色转盘般转过一圈,才勉强咳嗽一声,继续上课。 铁慈也不和他继续杠。站在讲堂门外,把书本往墙上一放,双臂架上去,睡觉。 昨晚没睡好,男人为什么个个打呼? 以后她三宫六院,不选绝色,不选家世,首选打不打呼! 刚趴上去,就听见“嘘——”“嘘——”声音。 谁在随地大小便? 铁慈回头,就看见对面甲舍优堂,一人在讲堂里探着脑袋,正对她嘘嘘呢。 距离有点远,隐约看出是丹野。 他旁边是呼音,他姨,伸出长腿,一把将身子已经快要歪出座位的外甥给勾回来。 但上头先生已经看见了,点了丹野回答问题,丹野站起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就见那先生手臂一伸,对他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铁慈心中哈哈笑了一声。 果然很快,丹野抓着一本书走了出来,不在自己讲堂外罚站,走到铁慈身边,也学她将书往壁上一放,趴在书上,和她脸对脸,睁着一双大而眼角弯弯的眼眸看着她。 两人气息相闻,铁慈觉得有点太近,往外挪了挪,丹野却又追了过来,眼看再挪就要挪出墙外,铁慈无奈停住。 讲堂外走过一个人,本来直接走过,侧头一看,忽然停住。 铁慈隐约感受到有如芒在背感,回头。 在她回头那一刻,那人走开,铁慈回过头来,只看见空荡荡的讲堂门口。 铁慈也没在意,干脆将书拿了下来,站直了。丹野无趣,也只好拿下书,拿书扇着风。 铁慈想到一事,便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怎么看这位都不像是爱读书的,对贺先生的关门子弟这种荣耀也不见得感兴趣。 丹野倒也明白她的意思。 “呼音请我来的。” 请“字”就很灵性,大抵可以用“逼”替代。 “女和卓为什么又要来这里?”和不靠谱的大外甥相比,呼音读书的态度近乎虔诚,坐姿端正,聚精会神,一眼都不带对外看的。 “西戎这些年对于汉人的一切很感兴趣。王室这叫投其所好。女和卓和王子熟读汉人经典,百姓们大抵会觉得日子就会像汉人一样安定富足了吧。” 铁慈心想,如果再成为贺先生的关门弟子,西戎那些好战分子大抵会觉得自己头上的蛮子称号也可以洗掉了,完全可以出兵放马,占下并坐稳中原的花花江山了。 好像总有人以为,多读书就可以洗掉血腥气息,给自己披上文化的温柔外衣,蛊惑百姓更加得心应手。 以前西戎那些铁血汉子是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的,铁慈听说西戎前皇族流亡辽东,辽东大相似乎和西戎有些关联,据说最近颇有些动作。如果这位颇有名声的前皇族回去夺位,西戎王族有危机感,想要交好大乾,乃至从大乾占点便宜也正常。 这些都涉及国家机密,两人都不会多说。 “你好端端地站过来做甚?被先生罚很好玩吗?” “这不是看你孤单吗?” 铁慈面无表情,“这么小就懂得心疼爸爸了。” 丹野:“……” 蓦然想起一开始要铁慈当他爹的妾,现在铁慈男装,可不就是爸爸。 有种自搬石头砸脚的感觉。 丹野翻个白眼,不想和她说话。从怀里掏出块石头,开始在墙上画小人画。 铁慈惊奇地发现,这货竟然画得不错,不是中原那种讲究的画法,线条简单,但刻画形象十分到位,粗犷中别有意趣。 像画壁画一样,一群群的少年在练武,在搏斗,在黄沙上翻滚,骑着比自己高的小马越过河流,从高处跃下,将自己埋入沙丘。 夜色下宁静的沙丘,一轮线条圆润的弯月,沙丘上战士磨刀,水沟边战马吃草。 战场上沙尘连天接地,沙尘间露出弯刀闪亮的刀刃,战士从高处俯冲而下,沙土之幕卷起便如巨大的披风。 最后是红日,大漠,草原,骏马,载歌载舞的人们,百战归来的战士,皮甲上剑痕斑驳。 西戎骑士,从蹒跚学步到白骨黄沙。一生都在战斗。 很简单,很雄浑,长河落日,孤烟笔直。 铁慈看了一会,道:“你的画面里,没有女人的存在。” 丹野想了想,第一幅画里,添了个苍老的女子,挎着篮子,送来羊奶和糍粑。 第二幅画里,沙丘后,年轻的女子掩面哭泣。 第三幅画里,他想了想,画了个属于西戎的女性神祗,在高天之上普降祝福。 第四幅画中,女子形象更多了点。有含泪冲向战士的美貌女子,有载歌载舞来求共舞的窈窕少女,有帐篷里温柔准备食物的女子剪影,有将孩子递到凯旋战士马前的妇人。 丹野画完,得意地斜睨铁慈,“怎么样?” “画得不错。” “是不是……很值得向往?” 铁慈眯眼看了一会,笑了。 “如果是你们西戎女子,大概会吧。” 丹野唇角那分外甜的笑容淡了些,“什么意思?你……们大乾女子不会?” “大乾女子也许有些也会被这种男儿豪气所打动折服,心甘情愿做你们的附庸免费后勤不发工资的保姆毫无保留并不求回报的奉献者和给予者,并以之为幸福和成就。毕竟这世上大多数女子确实也是这么被男权社会的掌控者们一直这样教导着。” 丹野偏头盯着她,“不好吗?美丽的女孩,温柔的妇人,慈爱的母亲,不正是一个女子一生最珍贵最值得呵护的历程吗?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辛苦,不是吗?” 铁慈笑容可掬,“我尊重大多数人这样的选择,只要她们觉得幸福就好了。但是我也希望大多数人不要因为有人不选择就以之为不幸福。” “你说话这么绕我听不懂。你是说你不喜欢?” 铁慈愕然看他,“这是你们西戎的生活,我喜不喜欢,重要吗?” 丹野盯着她,嘴唇蠕动,最终哼地一声,随手在墙上一抹,拿了书转身就走。 铁慈:“……” 你们男人,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钟声响,第一课结束。姚先生夹着书走出来,铁慈微笑躬身,对方铁青着脸路过,铁慈笑着耸耸肩。 男人还这么不大气。 有人在大声说:“下下!” 啧,一般货色。 第二课的策论先生应先生已经到了,在堂上和姚先生相遇,姚先生对他嘀咕了几句,应先生看了铁慈一眼,笑着点点头。 铁慈也无所谓,回到座位上。这回没人抬头看她,座位旁边一片真空。 铁慈走过自己的椅子,慢慢一个来回,脚底咔咔作响,众人眼睁睁地看见那一块微微凸出的地面缓缓下陷,最后几乎与周边齐平,椅子落了下去。 众人:“……” 大爷您方才为什么不踩? 方才不踩,是想看看书院的老师素质。现在,不看也罢。 应先生在上方道:“今日小考。” 底下唉声叹气一片,先前那个圆脸书生探头对铁慈道:“天啊,应先生的小考题目最刁钻了。你小心,小考连续三次不过的话,是要降舍的!” 一堆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里喧哗地写着:降舍!降舍!降舍! 第七十六章 给你点个赞 铁慈不理会那些菜鸡的眼神,只对示好的小圆脸笑着点点头。悄悄扔过去一块包装精致的点心,道:“吃点核桃,补补脑子。” 这是赤雪做的核桃酥,皇宫秘方,主料有水牛奶,鸡蛋,核桃,松子等等。一打开甜香四溢,那书生悄悄塞进嘴里,顿时眼睛便亮了。 上头慈眉善目的应先生在口述题目:“……代前朝天兴元年齐睿宗下诏书,封容晴许为陇右节度使。” 这题目看似不难,众人思索一阵,都纷纷下笔。 铁慈却在那慢慢磨墨,应先生看了她一阵,走过来,提醒道:“只剩一刻钟了。” “谢先生提醒。只是这题目里坑多,容学生再多垫几块石头。” 应先生眼底便露出笑意和微微的意外,过了一会道:“姚先生建议我今日小考,不过今日本就要小考的。你也莫担心太多,能看出题目有深意,已经很难得,我自不会为难你。” 铁慈看他神情,显然并不相信自己会做,也没多说,点点头。 应先生又道:“听闻你在餐堂代人打饭,此事很多师长不喜。我辈读书人最重风骨,可不能学那商人行逐利之事。” 铁慈没有解释,又笑着点点头。 应先生便微有些失望地叹息一声走开了。 铁慈是最后一个交卷的,交卷时戚元思走过她身边,两人衣裳擦碰,戚元思立即避让,并彬彬有礼地将衣袖掸了掸,又掸了掸。 铁慈就静静看着他装。 戚元思没等到她发作,便轻笑道:“如此简单题目,也要熬煎这许久!” 铁慈早已擦身而过,晾他站在那里。 铁慈坐下时,那圆脸书生探头过来道:“方才怎么了?” “戚元思在你们这颇得拥护?” “似乎女院那边的女学生们很关注他吧。毕竟长相好,家世好,学业不错,脾性也还行。”圆脸书生道,“这家伙本来是优堂的人,上次打架被罚才来了咱们这的,过几天还要回优堂的。人呢,骨子里有点傲,不过他确实都是答得最好的那个。” “我觉得他有点针对我,我得罪他了吗?” 打麻将输了不至于这么记恨吧。 “那倒不是。他最近心气不太平吧,无故被西戎那个野人打了还被拉扯着降堂,这是看所有借读生都不欢喜呢!” 原来殴打戚元思的竟然是丹野?好端端地他为啥要打这娘娘腔? 随堂小考当场看卷,应先生一份份抽看,将顺眼的卷子抽出来放在一边,坐在前面的人探头看了,回头对戚元思打眼色,戚元思便挺直腰背,对着铁慈,微微偏了偏头。 铁慈诧然道:“你牙痛?” 戚元思脸色唰地涨红。 此时应先生忽然咦地一声,低下头去,双手据案看了很久。 第一排的人又伸脖子了,奈何却被先生面前一大堆卷子挡住,看不出究竟。 戚元思刚才转头了,并没看见先生在此期间又翻了好几张,只以为是自己的卷子,他本就自觉答得极其精妙,此刻更加得意,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反而放松了身体,露一抹浅淡矜持的笑意。 应先生埋头看了半天,感叹一声,才道:“今日方发现人中之龙。” 众人哗然,从未听过应先生这么高的评价,都回头去看戚元思,戚元思的脸色看似不变,却开始隐隐发红。 铁慈却在看着讲堂之外。 地面上斜斜拉长一条影子,从位置看,似乎有人站在方才她罚站的地方。 会是谁?为什么站在那里? 讲堂外,颀长的黑袍男子负手看着墙上的画。 片刻后,他也掏出一片石片,画了几笔。 从铁慈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那片光影变化,过不多时,人影移动,似乎是离开了。 应先生是个慢性子,不管众人好奇得要发疯,慢吞吞欣赏了半天,才拿起卷子,道:“得好生问问这位人中之龙,是如何想得。” 戚元思微笑着慢慢站起。 “……叶十八。” 戚元思站起一半的身体僵在半路,半弯着腰像得了佝偻病。 他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还是他旁边的学生用力拉了他一下,才猛地跌坐回去。 人还没坐好,脸色已经和先前姚先生一样,成了颜色大转盘。 众人的目光一半愕然望着他,一半更加愕然地扫着铁慈。 铁慈从容站起身,对应先生一点头。 应先生望着她,对她的荣辱不惊很是满意,隐约觉得眼前少年气度十分难得,语气更加和蔼,“你这篇诏书,真论文辞,谈不上精美古雅。比起在座同学多有不如,但是却极其巧妙地绕开了诸多禁忌,你是如何想的?” 众人一脸懵。 禁忌?禁忌在哪? “这不是普通诏书,因为它涉及三个敏感点。写它,首先要了解当时的政治背景和时间节点。”铁慈道,“齐睿宗是齐中兴之主,在他继位之前。因为齐武宗宠幸曹妃家族,任用奸臣,各地藩镇和朝廷离心,拥兵自重,最终引发景元之乱。容晴许于此乱中力挽狂澜,拨乱反正,解救仓皇逃亡的武宗,并拥立睿宗继位。睿宗继位后,需要名将镇守陇右一线,是以有此诏书。景元之乱,朝廷仓皇南迁,帝后流亡,百官受难。因此这份诏书,本身是要适当自责以平息群臣不满的。” 应先生点头。 “但这又不是罪己诏。毕竟事情和睿宗无关,睿宗刚继位就罪己,于他日后统治亦不利。此时武宗已经成为太上皇,居于长乐宫。所以这份诏书,要在自责的基础上,不动声色地把责任推给他爹,还要推得委婉,推得不违孝道,也不伤皇家体面。” 应先生再点头。 “最后,容晴许是女将,当年挂帅之前就饱受群臣攻讦。因此,封容晴许既要提及她在景元之乱中的无上功绩,为节度使的任命夯实前提,也要适当提醒群臣他们的错处,让他们闭嘴,还要写清楚那时节陇右节度使的难处,好让众人明白那不是块大肥肉,以免太过眼红横生枝节。” 应先生猛地击案。 “好!” 众学生猛眨眼睛,一脸“我们做的是同一个题目吗?”表情。 “明白了吗?”应先生挥舞着卷子,“这题目不是仅仅一个诏书!考的是你们对历史对帝王心术对为臣之道的理解。一封诏书,关碍众多,如何曲笔掩饰,如何粉饰太平,如何不伤体面地骂人和暗中损人地夸赞,如何将一件谁都知道非常糟糕的事情雍容堂皇地表达,其精深之处,不足为蠢人道也!” “先生这题,应该是开昌八年的殿试卷之一吧?当年考出来的状元厉孟,榜眼任云林和探花蔺兰知,三人最后都入了阁,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今日能答出这卷,可见才华不下厉孟三人矣。”应先生喜笑颜开地在卷子上写批语。 众儿郎伸长脖子便如大鹅。 不管怎么祈祷,怎么不愿,观那笔走龙蛇之势,分明就是“优异”二字。 众人的表情便如真去了恭房吃了那啥。 第二课也结束了,应先生特地绕过来和铁慈说了有功课不懂尽管去问,才笑眯眯地走了。 铁慈两节课的英勇战绩迅速传遍了整个讲堂,中间休息期无数人在甲舍良堂前探头探脑。 甲舍优堂的人反应尤其激烈,不仅仅因为如果铁慈成绩一直优秀就能升优堂,还因为那个班里他的熟人特别多。 下课后铁慈走出来后,人群轰然而散,远远有些阴冷的目光递过来,铁慈却没理会。 她的注意力被墙上那些画儿吸引了过去。 画得比较高,线条也轻,并不明显,别人不会注意,铁慈却想到先前看见的那个影子。 画被人改了。 第一幅画上,小小年纪的孩童,被母亲扶上小马。 第二幅画上,战士在沙丘上磨刀,远方月亮尽头奔来骑装的女子,战马上的三角小旗显示她是个斥候。 第三幅画沙尘洪流中多了领头冲下高坡的将领,铠甲束纤腰,长发伴随沙卷披风高扬。 最后一幅画,胜利的人们在载歌载舞,女将独自走向帐篷,帐篷里迎来她的老父母。篝火下三人拥抱。 铁慈盯着四幅画,尤其将最后一幅画看了很久。 有些勾勒看似无心,却莫名切中暗中隐秘,深藏的心事和愿想在这一刻被呼应,冥冥中仿佛听见命运的洪音。 女子不该只是附庸和被施与者。 她亦能扶持后辈蹒跚前行,运用智慧获得尊重,带领兄弟冲杀敌阵,保护双亲获得安宁。 这不是梦想,这是她这一生必须要做到的事。 不知道是谁,改了丹野这四幅画,画技并不比丹野出色,她却觉得是此生所见最好。 好到她为此驻足,并永久留存在记忆中。 因为这四幅画告诉她,于这男尊女卑的时代,于这女子惯被看轻的时代,还是有人,明白并尊重她和她们。 她立了良久,直到有人诧异地看过来。 随即她走开。 四幅画淡淡在阳光中展示线条,在最后一幅画的最下方,多了一个小小的画面。 是一只手,大拇指翘起,点赞的标志。 …… 第七十七章 新来的骑射老师(一更) 千里之隔,国之盛都。 一骑长驰,卷着滚滚尘烟,直入皇城。 半个时辰后,一封镶紫边的奏章先是经过内阁,再经过司礼监,最后一字未&#xe863;地到了皇帝案头。 现今政事,内阁票拟,司礼监在太后的指示下批红,到了皇帝那里,也就是过个场,还很少有没票拟,没批红的折子,直接交给皇帝处理的。 盖因为这单纯只是皇帝家事也。 且是触霉头的家事。 铁俨展开折子,片刻后勃然大怒,将那代表着藩王的紫边奏简啪地砸了出去,折子弹在门槛上,弹出老远。 皇帝的怒骂声整个重明宫都听得见。 “什么东西!慕容氏是想要造反了吗!好好的赐婚,旨意也下了,也接了,礼也受了,礼部都开始排期了,他这时候说要退婚!退婚!谁给他出尔反尔的熊心豹子胆!” 满宫噤若寒蝉,众人小心翼翼对望一眼。 不得了,皇太女这是又被退婚了? 不是定了辽东定安王十八王子,辽东那边也接了旨吗? 好端端的这又退婚? 这折子虽然没批红,但是经过内阁,内阁的人想得更多。 辽东王儿子多,算准了对方需要和朝廷保持平衡,绝不会介意献出十八分之一,才定了辽东,一半省事,一半也是为了笼络重藩。 对方接受是在情理之中。 如今忽然要退婚,是辽东王已经不想维持表面和平,打算和朝廷撕破脸皮了吗? 铁俨很快也想到这个问题,心中一紧,又命太监将折子捡回来细看,发现定安王措辞恭谨,退婚理由是十八子生了恶疾,怕伤及太女玉体,不敢再伺奉。辽东十分惶恐,如果陛下和太女不介意,可在其余没有成婚的王子中挑选。 铁俨看了几遍,确定辽东王这态度,还不至于因为这一场婚姻开战,心安了一些。 但终究还是很不快。 我慈儿文韬武略,美貌无双,身份尊贵,看上谁就是谁的福气,这些混账一个个都瞎了眼! 还这个不行给你那个,这是把慈儿当什么了? 他恨恨骂一声,“将来有得他们后悔!”将折子往一堆留中的折子底下一 塞。 司礼监负责传送奏章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折子……” 铁俨已经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地道:“让内阁去回定安王。退婚一事,兹事体大。且关系皇太女终身,当询问太女意见。太女如今正在历练,等她回来后再议。” “是。” …… 时辰已到中午,昨日蝗虫大战再现,铁慈的代打饭业务也蓬勃开展。 中午的时候,赤雪丹霜来得稍微迟一点,铁慈记得婢仆有自己的餐堂,位置比较偏,便问伙食怎样,吃过了没? 她看两人衣裳微微有些凌乱,仿佛已经在人海中挤了一遭似的,但婢仆人数并不多,应该不会拥挤,难道婢仆食堂特别小? 赤雪笑道:“伙食和这边差不多,倒也干净。”丹霜却错开眼。 铁慈还要再问,餐堂开饭了。两个到了餐堂,铁慈正要进入,却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当先一人彬彬有礼地道:“戊舍学生,请稍候片刻。” “我是甲生。” “甲生却住了戊舍,说明德行有缺。更应该恪守规矩,谦敬礼让了。”那人和颜悦色地道。 铁慈认出那人是当日在船上打麻将,给自己扔下水的那位异族人,看样子也是认出自己了。 他身后有一群人,应该是甲舍优堂的人。庄怀安等几个良堂的人,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 “身为甲生。便该是典范。典范岂可不友爱同学?岂可拦路生事?莫非不想当典范了?”铁慈笑眯眯看着他。 她这一说,那人身后一群人倒有些犹豫。那群人里面好多人脸上还有淡淡红斑,想必是之前说皇太女坏话然后得杨梅大疮的那一批。果然坏东西在任何领域都能出人头地的坏。 那人却不让,还是一脸假笑,道:“遵守规矩,礼仪周全的同窗,我们自然是尊重爱护的,但是对于那些一言不合就殴打同窗、不敬师长的人,让他窃据甲位,仗势欺人,那才叫我们的失责啊!” “阁下何人?” “在下马德,忝为甲舍学会副会长。” “妈的,确实很忝。”铁慈点头,“什么时候,我大乾的顶级书院,轮到一个异族人来为诸生代表,欺负大乾人了?是大乾的学子都死了,还是大乾已经被灭 国了?” “放肆!”姚先生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怒斥,“竖子焉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书院教导我们,针砭时弊,议政得失。谏诤纠绳,直言不隐。为此不辟死亡,不重富贵,乃文人正臣之责。”铁慈道,“我痛心疾首,怒斥鹊巢鸠占的异族贼子,鄙视认贼做爹的无骨文人,何逆之有?” 姚先生之前就失一地,在铁慈面前自然露了下风,此刻正面对上,更加不是对手,手指指着她抖了半天,抖不出一个字来。 倒是那群人里有几个人听了,露出些羞赧之意来,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但大多数人都显然并不能及时自省吾身,被羞辱的愤怒冲没了理智,都开始戟指叫骂起来。骂她殴打同窗,驱赶同舍,不敬师长,蛊惑应师。显然先前那个优异成绩已经传遍书院,大多数人都不服气得很。 四面的人越来越多,显然都听说了这里居然有人敢怼老师,都来看热闹,铁慈目光扫过人群,竟然看见了卫瑄,她和那批堵她的人显然是熟悉的,低声询问了几句,目光复杂地望着铁慈,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替铁慈解围的意思。 一时间铁慈这三人面对泱泱众人,颇有些怒海孤舟的意思。 丹霜悄声问铁慈:“公子,我怎么瞧着,好些人认识你?” 铁慈目光扫过,那一群人里还有当初嘲笑沈谧的那几个,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是我人缘差,实在傻逼多。” 赤雪吸了一口气,这是准备上阵的意思,比骂人,瑞祥殿上下谁输过? 马德一个眼神,有人大声道:“和他啰嗦什么,这种不敬师长,大放厥词的狂徒,怎配在书院就读,就该逐出书院!” 人群齐声附和,不远处,一个高个子青年驻足,皱了皱眉。正是那个和铁慈打过麻将的戚公子。 他看了一会,终究觉得众人过了,想了想正要上前说几句,忽然一人匆匆从他身边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香气,向着铁慈那边去了。 那边铁慈正准备给那些叫嚣的家伙一口盐汽水,忽见人群中转出一人,抱着书,缓着步子,声音如泉水沁凉:“王兄,上了这半日课,依旧精神健旺啊?” 那姓王的一看来人,便 敛了怒容,后退作揖,“容兄。” 四面的女学生们发出轻轻的哗然声,一瞬间红云弥漫。 铁慈心里暗暗骂了声骚包。 容溥又给师长见礼,之后才对马德道:“副会长,在下似乎不记得会则中,阁下有纠察餐堂就餐先后顺序之责。” 马德看见他就脸色微变,他虽然靠钱财收买人心,聚集了一批拥趸,但和几乎是书院半个主子的容家相比,那什么都不是。 书院这些规矩本就是潜规则,从未书写于任何卷宗,众人无法辩驳,只能默默听着。 容溥又笑道:“马兄前几日被叶兄无意中撞下水,想必因此不快。但公务不可私用。建议马兄自行和叶兄解决前日恩怨。” 众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马德脸色阵青阵白。 容溥又转向那群神色尴尬的学生,道:“诸位同窗向来急公好义,有报国之心,自然不是那些趋炎附势为虎作伥之徒,不过为小人所蒙蔽罢了,想必叶兄明白此事始末,也不会再对诸位有所误解。” 人群中有人想说话,却被同伴狠狠一拉,这时候还要指控叶十八,岂不是自认自己头脑不明,被人利用,为虎作伥吗。 容溥最后转向那位师长,拉着铁慈上前一步,道:“姚师是书院经义主讲,海右知名大儒。平日里最是忠于大乾,且性烈如火,自然听不得你那放肆言语。有姚师如此,教授得桃李天下,效力帝王,亦是我大乾之福,你还不赶紧与姚师赔个礼?” 铁慈听得这一番琉璃四面光的话儿,微微一笑。 踩了马德,因为马德是异族。 给同窗台阶,帮她转圜和同窗的关系,是因为这些甲生多半家中有势或自身有才,她身为皇太女,该是来经营人脉的,毕竟她上有高山,前路未明,还没到可以随便得罪未来臣子的程度。 最后给老师赔礼,捧赞姚先生,是为她上午得罪姚先生的事弥缝,帮她拉拢讨好海右大儒,目的同上。 不同人区分对待,总的目标都是容家一直认为她应该做的事——结交群儒,铺垫人脉,营造皇太女美好名声。 心思不坏,智慧出众。 可是她不喜欢。 她是皇太女,如果皇图霸业需要弯腰讨好放弃 原则去经营,那么总有一日,她会习惯弯腰。 到那时,帝王又该如何驾驭臣下? 她不是不可以弯腰,但是这些人,不配。 容溥的眼神微带催促,铁慈笑着一个长揖。 不管怎样,容溥也是好心,好心她都不想糟蹋。 但是原则不可丢。 长揖之后,那姚先生哼了一声,摆足架子正要教训,却见铁慈已经直起腰来,正色道:“学生依旧不赞同您的教学方法和处事方式,但学生誓死捍卫您的师道尊严。” 姚先生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这句洋气的话是什么意思,铁慈已经绕过他,大步向前。 四面人等见她带笑神情,不知怎的心里发憷,自&#xe863;让开一条路,马德见她过来,脸色难看,但此刻他已经无法发难,只得微微侧身。 铁慈却在他面前停下,对他一偏头。 马德:“?” 铁慈又是一偏头。 马德:“??” 众人茫然。 不是,这两人怎么还眉来眼去上了? 铁慈连摆两次,叹了口气,道:“马兄如此谦虚,那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德:“???” 铁慈的“了”字尾音还在唇角,忽然出拳! 一拳出如风雷起,霹雳降! 四面人等只觉烈风扑面,逼人窒息,脸歪嘴斜。 “砰”一声,哪怕马德对着铁慈已经有所戒备,依旧给这沉猛的一拳揍得飞起,越过人群,再啪地一声砸进旁边的花圃里。 溅出的湿泥四射,众人惊呼走避,分不清是慌乱还是震惊。 姚先生的怒喝中带着震惊,“你做什么?” 铁慈摊开手,笑得轻松。 “不是说了吗?马德和我有私怨,建议私下自行解决。我刚才就是在约他自行解决,并请他先出手,他礼让我先,那我就不客气啦。” 姚先生:“……” 竟无言以对。 书院是不许殴斗,但是马德挑衅在先,容溥建议自行解决在后,铁慈一拳解决,对方无力还手,从理从现实情况来看,都谈不上是斗殴。 这叫单方面暴击。 脚步响起,一大群学校领导在接近,当先的依旧是监院,早有人迎上去,七嘴八舌地将先前的情形说给他们听。 监院看过来,铁慈平静地道:“先前 容兄说书院学规以及学会规则中,都没有甲乙丙丁诸舍就餐排序一说,书院诸师长,为何会允许学生自行论等,欺压后进,败坏书院名声,毁却书院百年来开明平等之宣讲?” 一人冷冷道:“物竞天择,强者当先。既然是后进,便更要有所认知。如此才可不曳于泥途,奋起直追。这也是书院的苦心,你懂什么!” 铁慈笑道:“那便堂皇写进院规,并将书院改名为猎兽书院,让这所有后进都有章可守吧!只望诸君将来为万民所指,为创始人找来拼命,为史书刀笔寸寸凌迟时,千万莫要躲藏于人后,推说诸事不知了!” 那人道:“你!” 铁慈笑:“对,是我。” 餐堂前静得如同讲堂,大抵没人见过这种自&#xe863;抬杠精,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倒有一大半人对铁慈投以敬仰的目光——一来为铁慈的“敢”,二来,毕竟甲舍人数最少,大部分属于“劣等民族”,内心深处,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规则,未必没有微词。 总算有人说了出来。 那人竖起眉毛,还要再说,监院虚虚拦了拦,道:“莫要聚集此地,仔细餐堂饭菜冷了。” 众人才想起吃饭大事,行礼后一哄而散。 甲舍那些找事的人也只好自找台阶下,恨恨混在人群中离去,监院走在最后,对铁慈道:“年轻人意气风发,令人艳羡。只是过刚易折,还是多静心养气的好。” 铁慈笑道:“多谢先生教诲。” 监院看她一眼,终究没有多说,带着那群人离开。 他态度含糊,既没有处罚铁慈,也没有对寻衅的人劝诫,像一个和光同尘的老好人,一床大被盖了个干净。 但不管如何,铁慈再走进餐堂时,明明没到戊舍的吃饭时间,也没人阻拦。 铁慈看见戊舍几个人等在一边,便招招手,道:“要和我一起进去么?” 田武立即欢喜地走过来。 童如石根本不理她,石像一般站在一边。 李植犹豫了一下,笑道:“我还不饿,再等等罢。” 崔轼呵呵笑了一下,阴阳怪气地道:“叶兄风头太大,弟不敢同行。” 铁慈也不勉强,只带着田武进餐堂,她给了他们机会,若他们这点勇气都没有 ,那也不值得提携。 崔轼刚才怼她,等她走进去,却又悄摸摸跟在两人身后,略微拉开一点距离,也去打饭。 铁慈吃饭的时候,渐渐有些人聚拢了过来,略略攀谈几句,发现铁慈大方爽朗,十分好相处,便也放下心,一群人边吃边聊,倒也热闹。 之前贺先生给的名单里,还有些女子。当年他夫妇二人住在书院最后一进的师长院,等同于教师宿舍,周边都是成家的教谕助教们,贺先生提过,日常他忙于书院事务,贺夫人在家操持,免不了要和左邻右舍的夫人们打交道,但是闺阁间事,他日常也不问,也不知道她和那些夫人们交情到底如何。只隐约知道她和当年的朱教谕夫人交情不错,朱教谕便是如今的书院山长,也是他的徒弟。 贺梓说,贺夫人好像分外看不上葛掌书的夫人,说那女子太小家子气,自家夫君在藏书楼管书籍,她能偷偷撕掉那些不常被借用的书的内页来点火,藏书楼为了保护藏书冬暖夏凉,那女人就能带着笸箩进去做针线,好给自家省柴火冰盆,还想拉着她一起,被她一口唾在了脸上。 葛掌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了这么会算计的夫人,年过四十便早早谢顶,打磨得性情圆润,成为如今的葛监院。 虽然贺梓说不清楚,但铁慈猜,贺夫人出身江湖,性情豪爽,想必和那群书生娘子性情很是不投,但无论如何,女人和女人之间打交道总是多些,女人对于各种信息的筛选和收集也要强一些,所以想要查贺夫人死因,得先还原她逝世那日发生的事,那还是得从这些夫人们身上入手。 二十年间,书院几经修缮改建,地方扩大不少,师长们的住处也搬到了后山门附近,单独一个七进院子,和专门招待重要外客的延宾堂比邻而居。和书院的讲学治经的主体场所很有一段距离,学生轻易也去不了那里。 但铁慈觉得,就监院夫人那德行,怎么会放着这些年轻力壮的学生们不当劳力使唤? 果然,吃饭时有意无意探听,她便知道了,有些贫穷但学业好的学生,书院允许他们以适当的劳力换取报酬。有给书院打扫的,处理杂务的,也有给师长帮忙的,而后者中 ,大家口口相传的便是不妨多去山长家,山长夫人贤惠温柔又心善,最不要给监院家帮忙,事多人累钱少,或者干脆不给钱。 奈何你不去就山,山来就你。大家便是绕着监院家走,监院夫人也总能揪到人给她打扫,劈柴,砍柴,浆洗大件…… 赤雪丹霜在一边听了,对视一眼。 铁慈听着,又想起贺梓说的一件事。说夫人说过,监院夫人眼皮子浅,每次来她家,她家都会少一些东西。后来她只和这位夫人在门口说话,再不让她进家门。 贺梓当时说那话的时候,抚摸着一个雕花的小盒子,铁慈看那东西样式女气,便问了一句。 贺梓便道这是夫人妆奁盒的仿制品,真正的那个已经随葬地下。 又说起夫人喜欢精简的东西,饰品多半精致小巧,少量的几件大些的首饰,都是他送的,其中一枚步摇,临终时被她插在头上。贺梓说那步摇曾耗尽他一年月银,也引得监院夫人目光灼灼羡慕良久,还曾向他夫人要求试戴,被拒绝,两人由此更加交恶。 铁慈听的时候也没在意,此刻听人提起监院夫人,忽然想到了那步摇的式样。 话题很快就转了,有人谈起新来的骑射武术老师,“……女院的那些姑娘们在山门口惊鸿一瞥,直接就疯了……” 铁慈想着之后的计划,根本没入耳。 吃完饭的时间不够去后山门处,丹霜赤雪说女院那里有点事需要帮忙,急急地走了。铁慈回去上课。下午是骑射课,属于大课,也就是所有学生一起上。 书院虽然以读书为主业,但倒也重视体魄锻炼,所以一直聘请武术教导,教些骑射和基本拳脚。毕竟骑射也是贵介子弟必学项目,入朝为仕之后的必备技能。 铁慈之前听说读书人爱运&#xe863;的不多,这课一直上得稀松,一般就是男学生向女学生展示荷尔蒙和瘦鸡肌肉的时间。 原以为人也会来得稀稀拉拉,谁知道等她换了短打去了武场,就看见人头济济,书院的那些女学生们挤在前头,你推我撞,嬉笑不绝,又都翘首向前张望,还有人不住地整理仪容。 就连那娇小少女卫瑄,也一边和女伴说笑,一边又不断地对入口看。 铁慈仿佛看 见了满场的孔雀开屏。 不过男学生们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虽说兔子不许吃窝边草,但难免觊觎,熄灯夜谈时候,也不免对那女院的学生们评头论足,口头安排三妻四妾,过足了意淫的瘾。如今眼见那些名花们争相为他人开放,空气中顿时酸浓度超标。 “她们在那激&#xe863;什么?至于吗?不就是赳赳武夫?” “说是个美男子……哈,书院还缺美男子?甲舍一抓一大把,有脸的,有钱的,有权的!” “姑娘们看那会耍把戏的新鲜罢了,真要挑选夫君,那还不得看功名,看出身,看你我那文采风流!” 女学生那边,又一个画风。 “哎呀呀,今天容师兄也换了劲装?他不是一向不参加骑射课吗?今日可算见着了,真是如远山着雪,长柳映月,好生风流模样儿!” “我倒觉得新来的那位丹师兄,生得可是让人心痒,明明一身的野气,偏偏笑起来弯弯的眼眸和唇角,蜜一样的甜!” “戚公子不香吗?咱们甲舍学业人才最佳!英气儿郎!” “我倒觉得那个叶十八才是好模样,就是黑了些,个头比那几位矮一些。但那股潇洒大气劲儿,难得!” “要我说啊,说这些,你们都是没见过新来的骑射老师!” “卫姑娘她们不是在山门见着了吗?你没看见素华她们,昨天那模样儿,今天这打扮儿!” “听说是容家的远房子弟,和容溥是远房堂兄弟,也姓容呢!” “那也是大族出身呢!” “今儿教骑射,不知道这位先生会怎么教,会亲自扶我上马吗?哎呀人家好羞……” “你这么厚的脸皮儿也知道羞!” …… . <p/ 章第七十八章 都是老师教得好(二更) 铁慈靠坐在武器架上,拔了草根嚼着,丝丝的甜。 刚才人群中有个姑娘细腰长腿,回眸的侧脸让她想起飞羽。 当然不是飞羽,飞羽比她美多了,但是皮厚程度可以一比。 想到飞羽,她没来由有点烦躁,却没有吐掉草根,闭着眼,更慢地将草根嚼了,连同上端已经有些苦涩的部分。 入口处传来骚&#xe863;,她没睁眼。 骚&#xe863;愈烈,隐约有女子们的惊呼,还似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也没睁眼。 骑射这东西,她从三岁就开始学了,无意藏拙,也无意炫耀。 马蹄声却越来越近,刹那间便到了近前,四面人声鼎沸,也向着她包抄而来。 铁慈不得不睁开眼,随即一匹高骏的黑马如山一般撞入她的眼帘。 她仰起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上方斜射的刺目阳光,和马鞍上一双黑色的长靴。 阳光下隐约一人轮廓颀长,策马一阵风般刮过来,擦过她膝前时,身子一低,单手一抄。 乌黑的长发泻下,拂了她一脸,淡淡木叶香气。 铁慈还在懵懂,身子蓦然一轻,下一瞬日光泼面而来,马鬃拂面,砰一声,她坐在了马鞍上。 身后是男子温热的胸膛,马背起伏,肌肤轻触间可以感觉到属于年轻肌体的饱满和弹性。 木叶香气更浓了些,眼角可以看见满肩的缎子般的黑发,一只手臂越过她身前,控住缰绳,袖子挽到肘弯,露出线条劲健的小臂,而十指修长有力。 身周的惊呼低叫声吵得铁慈耳朵嗡鸣。 第一反应她腰部使力,要将身后人不&#xe863;声色甩下去,却听那人笑道:“别&#xe863;,教你呢!” 铁慈反应过来这是新来的骑射师傅教骑马,这是顺手拿了她做教学工具了,顿时安稳不再&#xe863;,一边点头,道:“您随意,您骑术真好!” 身后人低笑一声,音色低沉,像从胸腔滚过,铁慈能感受到背后细微的震&#xe863;,微微直了背。 底下传来女学生们扼腕的叹息声。 更有无数火辣辣的眼神盯住了铁慈,恨不得把这个臭小子拉下马,塞进碗口大的马蹄下。 马上的人却不理那些眼神,自顾 自顺着偌大的武场跑了一圈,众人围在武场侧,眼看着那两人黑发飞扬,如旗飞卷交缠,一人纤瘦,一人颀长,如珠如玉,相映成辉。渐渐地便收了声,莫名地觉得这般场景赏心悦目,让人生不出戾气来。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铁慈听着呼呼的风声,木叶香气于身周浮&#xe863;,她是不喜欢和陌生男子过于接近的,此刻却心境宁和,听得马蹄嗒嗒,笑道:“似乎已经转了一圈,您是不是该把我放下来,换个学生来体验了?” 身后人似乎微微侧了侧头,懒洋洋道:“那你学会了吗?” “学会了学会了!” “这么快?”身后人道,“天赋异禀啊你。” 铁慈不确定他在称赞还是暗讽,好脾气地道:“都是老师教的好。” 身后人笑一声,道:“叶十八,盛都子弟是吧?听闻你炮仗似的,一点就炸,连师长都敢顶撞,不给人下台。见面却不似闻名嘛!” “先生此言差矣。”铁慈正色道,“学生最是个良善软和人儿。只是向来路见不平,难免发声一二。骨子里却是最最尊师重道不过的,遇见疑难请教师长而已,怎么会顶撞呢?您可千万不要被那起子小人以讹传讹,误会了学生。” 身后人笑道:“你现在不就是在顶撞我?” 铁慈:“先生您强梁一样把我掳上马,我都乖乖领受,这要也算是顶撞,那学生可真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身后人唔了一声,“听你口气,教你骑马还不大乐意?多少人梦寐以求求不得呢!” “做人呢,要懂得分享,不可吃独食。”铁慈道,“我虽然万分舍不得,但亦不愿因此招致诸同窗不满,不得不忍痛和先生说,您就让那些人求一得吧,球球您了。” “不。”身后人勒住了她的腰,“本来一圈也打算放你下去了,可是我不舍得你痛啊,再来一圈吧?” 铁慈沉默,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忤逆一位师长。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 身后人手掌忽然卡了卡,感叹道:“哟,真细。” 铁慈恶向胆边生,正准备给他来个狠的,身后人又道:“听说你和全书院的人打了赌,拿不到三个优异就退学,那请你千万不要忤逆师长我,否则马上我就 送你一个下下。” 铁慈为他的厚脸皮深感惊叹,但有句话让她更惊讶:“和全书院的人打赌?” “嗯,你这事已经传开了。并且开了赌盘,赔率……一赔十。” 铁慈不意外地笑一声。 “你不问我我有没有参与?赌你赢还是输?” “自然是赌我赢。” 铁慈随口瞎说,没想到对方却笑了。 “挺自信嘛。” “真的,阁下竟然如此慧眼识英才?”这下铁慈倒惊讶了,转身想要看清这位人才,结果对方手臂一勒,笑道,“哎哟喂,别蹭我啊。” 铁慈翻白眼。 差点顺嘴接上那句我不进去。 “既然我对你表示了如此巨大的支持,你是不是应该投桃报李?” “愿闻其诈。” “诈?” “敲诈的诈。” 对方又笑了,胸腔的每一次震&#xe863;都好像在昭告着他的好心情,“书院那些小白痴不喜欢你是应该的。” “嗯?” “猪能理解人的想法吗?” “别侮辱了猪。”已经是第三圈了,铁慈看看四周,再不下去,等会她会被那些可爱的小猪猪们撕吃了的。 “说得对。我们还是把时间用在商量如何杀猪吃肉上吧。因为赌局虽然开了,但是规模还不够大啊。” “您的意思?” “今日我不会小考,今日你也不必展示武艺骑射,且让那些可爱的小猪猪们,以为你骑射不精。欢喜几天吧。” “然后阁下趁机扩大赌局,引人投钱?” “唉,兄弟最近囊中羞涩,急需用钱。烦请帮衬则个。” 老师转眼成了兄弟。 “哥,就这么确定我能赢?这万一我输了呢?” “我看兄弟你可不像个没把握就开局的莽汉。你是吗?你是我现在就扔你下去。给你一个下下,送你早点上路。” “……行。” “兄弟真是个爽快人……” “我七你三。” “……我下的注,我赢的钱,你七?你怎么不抢钱呢!” “没我您给谁下注啊?没我配合您一毛钱都赚不着!” “你配合,那你不配合你去输啊!” “我输就我输,头可断血可流银钱不能出!” “……六四。我六你四。” “您还是放我下去呗。买卖不成仁义在。下下两个字写漂亮些。” “……五五,不能再少了!” “成交!” . <p/ 第七十九章 接下来交给我吧(一更给) 铁慈抬起手,才想起这不是在师门,没人和她击掌。 然而身后人只一怔,便抬起手,啪地和她击了个响亮。 击得铁慈心情甚好,双腿一夹马腹,马便慢了下来,头顶上那家伙却忽然道:“为师扶着你都坐不稳,真是个蠢材,下去!” 说着抬手一掀,把铁慈甩了出去,底下惊呼一片。 铁慈落在一片沙地上,前冲几步才站稳,刚抬起头,就看见一骑黑衣飒然远去,一大堆莺莺燕燕跟在后头追,要“先生带带我!” 没追的都是男学生,甲舍的那些人显然心情不错。互相使了个眼色。 新任老师被淹没在脂粉堆里,铁慈没去凑热闹,坐在一边,过了一会,那边呼声大起,却是一人跃上马,和骑射老师赛起马来。 头顶上有哗啦哗啦响动,铁慈抬头,看见树上海东青立着,目光灼灼盯着赛马的人,一双巨翅一张一合,像在鼓掌加油。 哦,原来赛马的是它弟。 崔轼忽然走过来,拿着一柄弓,笑道:“叶兄,骑马不擅长?那我们来练练射箭吧,反正马匹有限,也轮不上咱们。” 他指了指斜对面的箭靶,笑道:“小弟先献丑。”拉弓射箭,一箭中靶,虽然不是正中当心,但是对于四体不勤的书生来说,也算不错了。 四面有喝彩之声,很多人围了来。 铁慈面露难色,崔轼越发热情,把弓塞到她手中,“没事,你试试,每旬骑射也是要小考,你终究要练箭的。” 铁慈只得接过,慢吞吞拉弓。 看见崔轼得意地和遥遥站在一边的马德使了个眼色。 铁慈拉弓满月,手一松,箭歪歪斜斜出去了,勉强上靶,落在外围。 众人神色有些复杂,大多数人表示安慰,初学者都如此。但心里难免窃喜。 虽然有很多人对铁慈观感不坏,但是也没押铁慈能胜,自然要为自己的钱包高兴。 铁慈看见马德那一帮人笑着走开了。 她坐在武场边休息,远远看见有人走了过来,身形十分惹眼,是容溥,今日他难得脱了宽袍大袖,穿了劲装,原以为身材会很单薄,不想虽谈不上劲健矫捷,但也修长俊美,惹得半个武场女学生的眼珠子满地掉。 铁慈看他往自己这边走来,想着还是少和这些风云人物纠缠,便状似无意起身往更偏僻处走,武场边缘有个小树林,她往林子里一钻。 那边容溥却没能跟过来,因为丹野他姨呼音拦住了他,两人往边缘走了走,高挑的彩袍女子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容溥带着笑意听,眼神却不住往这边飘过来。 铁慈倒来了兴致。西戎的女和卓和容家的继承人,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会说什么?她长期在宫廷中历练出来的政治敏感使她第一反应就是西戎不安分,看了看树林,围住了半个武场,绕过去,说不定可以躲在树后听一听。 她往林子里走,却没想到这林子比想象中深,竟然是连着后面的山的。 书院依山而建,她来的时日来短,并不知道书院西北角这一处武场是没有围墙的,这树林就是边界,平常都告诫学生遇林莫入,往深了怕遇上下山的野兽。 铁慈走了一阵,没遇上容溥他们,反而往里走了些,忽然看见前方人影一闪,嗖地一声一道冷箭射来,铁慈闪身躲过,“谁!” 簌簌声音远去,铁慈看那箭,就是书院用的寻常铁箭,但书院练习用箭是用布包住箭尖的,这里却去掉了布。 前方草木如波逐浪,铁慈一路追了过去,谁知道快要追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追的竟然一直都是一只兔子,她本想算了,看见那兔子肥滚滚倒来了兴致,食堂伙食缺盐少油,既然进山了,顺便打些猎物也好。 兔子的白影在草木间纵跃,铁慈伸手到腰后,她身上带着可以折叠的精致小弓。 还没摸到,忽然脚下一虚,身子一歪,铁慈心道不好,可别是遇上了猎户的陷阱! 咔嚓一声,虚铺的乱草树枝断裂,铁慈腰后玉笔一振,正要射出细链,忽听身后脚步声杂乱,似乎来了不少人,她心中一动,低头一看底下陷阱并没有碎石铁刺等物,便收回了玉笔,下一刻砰地一声落入陷阱,她翻了个滚,哎哟一声。 上头静了静,随即便响起了哈哈笑声。 听声音有些耳熟,可不就是之前得罪的那一批人。 那些人却没露脸,有人道:“把筐子抬来。” 簌簌响动,地面摩擦声起,哗啦一声,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有人在上头道:“今日要你小子吃个教训。识相的,别浪费贺先生荐书了,早日滚回家去。” 众人哈哈哈笑一阵,便走了。 铁慈坐在陷阱里,听见四壁哧哧嘶嘶声响,像什么东西黏腻地顺着土壁滑动而来,此时天色已晚,林中黝黯,铁慈点燃随身火折子,就看见无数长蛇顺着陷阱壁向她爬来。 竟是倒下了一筐蛇。 换成一个普通学生,此刻被困陷阱,夜林瑟瑟,四壁哧哧声响,群蛇逼近,又恐惧又恶心,就算蛇没毒,怕不也得吓出病来。 然而对于铁慈来说…… 片刻之后,她舒舒服服靠着陷阱壁,点燃了一堆火,一条挑选出来的最肥的蛇,被剥了皮,挑在树枝上,慢慢地转烤着。 其余的蛇,都扔在了陷阱外,她准备烤吃了这条蛇做夜餐,顺便再带几条外卖,给马德他们一人一条送去。 午夜的密林并不如想象中寂静,夹杂着各种嘈杂的声音,风声,虫声,夜鸟扑扇翅膀的声音,水声……但正因为这种种嘈嘈切切,反而更衬出这林子的静来。头顶上遥遥似乎有鹰唳之声,倏忽远去。 忽然这些细微之声里,传出些沙沙之响,很轻,不注意就会忽略,铁慈认真听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有人吗!” 那沙沙声立即停止。 四面又恢复了寂静,铁慈等了好一会,没再等到那个声音。 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烤串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远远的,有苍凉雄浑的嚎叫穿透此刻无声的沉默。 铁慈皱皱眉,抬起头,想起深山多野狼,如果遇上狼群就麻烦了。 这让她放弃了慢慢吃的想法,站起身来,便想顺着陷阱壁爬出去。 陷阱虽然深,对她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 头顶忽然簌簌落下什么东西,她还以为下雨了,下一刻她发现那是土。 一抬头,和头顶半轮弯月和两点幽绿相遇。 铁慈差点一嗓子喊出有鬼,随即反应过来。 狼来了! 真的狼来了。 头顶陷阱口一个接一个浮现出幽绿的小灯笼,宛如星星明灭在头顶,整整绕了一圈。 铁慈的心沉了下去。 狼群真来了。 听说狼群作战有战术,无比凶狠狡猾,真是传言不虚。明明已经到了,还让狼在远处嚎叫传递错误信息,再埋伏在她头顶。 那些围了陷阱口一圈的狼,还在不断刨土,想将洞口扩大,让她出不来,把她给埋了。 铁慈再不犹豫,踏壁而起。 一声嚎叫,随即一头狼猛地跃下,对着她的方向。 偌大的身躯宛如炮弹,恶狠狠地和她撞在一起! 铁慈在饿狼撞上自己的那一瞬间拔刀! 噗嗤一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腥臭的热血溅了她一身。 然而铁慈也不得不被这一撞,撞回了坑内。 只这一慢,那些狼便齐齐跳了进来,足足十几头狼,瞬间便将整个陷阱坑挤满。 铁慈在群狼跳下的那一瞬间,已经退到了火堆后,背靠坑壁。 再一抬头,上头居然又亮起了一圈幽绿小灯笼,群狼竟然打车轮战,一圈一圈围着这陷阱坑,下去一圈就补上一圈,直到把她耗死。 坑里顿时充斥着难闻的骚臭味,一只只幽绿的小灯泡闪烁着饥饿和嗜血的光。那些咧开的大嘴里雪白的尖牙上染着深红的血,在火光下一闪一闪逼近。 铁慈低下身,又捡了两根比较粗的树枝,在火堆上点燃,左右插在陷阱壁上,给自己腾挪出更大的空间,也防止自己对战群狼的时候,头顶的狼趁机偷袭。 群狼果然向后退了退,更加拥挤也就更加烦躁,一头身躯壮硕的狼忽然一个纵身跃起,凌空扑下。 铁慈手中寒光一闪,嗤一声轻响,那狼肚腹洒血跌落。 却有另外两头巨狼左右撞出,生生将那狼的尸首撞飞在了火堆上,蓬地一声,火堆被压灭。 铁慈来不及骂娘或者赞这些狼的狡猾,因为火堆熄灭的刹那,所有狼都狂扑而上! 火堆熄灭的那一霎那,铁慈踩着狼尸再次腾身而起。 却再再次被头顶围扑而来的群狼压回了坑里。 风声回旋,气流动荡,插在壁上的两根火把也熄了。 刹那间一间小屋那么大的陷阱坑里,嚎叫声,皮肉撞击声,利刃穿刺声,武器入肉声,骨裂声,鲜血泼溅声,喘息声……于这寂寂山林,瑟瑟深夜之中,交织成一曲令人闻之浑身起栗的战曲。 铁慈已经不记得自己挥了多少次刀,又杀了多少只狼,坑里的死了一圈,立即又会补上一圈,想一道群狼浪潮,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息。 头顶黑影压下,她竖臂一挥,什么东西哗啦啦落了一身,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热烘烘的腥气。 身后搭上利爪,刺一般的爪尖刺入肩头皮肉,她抓住那两只爪子,低头横身抱摔,轰然巨响里,那狼被她掼死在另外两头狼身上,三只狼滚成一推。 侧面有腥风扑来,她目不斜视,侧身抬腿,膝盖如铁,咔嚓一声,那坚硬的狼头发出碎裂之声,眼珠子啪地裂开。 …… 流利的身形渐渐滞缓,血腥气越来越浓,地上一层狼尸,踩起来深一脚浅一脚,铁慈只觉得自己仿佛艰难地在血海中行走,四面都是黏腻的、腥臭的、像师傅说的那种黑色的沥青,缓慢而沉重地涌上来,渐渐捆绑住关节四肢,而呼吸越来越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胸臆间火烧般的灼热…… 她知道自己快要力竭了。 困在这方寸之地,施展不开,不得不和这些车轮战的狼近身肉搏,极其消耗体力。 如果能冲出去,这些狼奈何不了她,但是她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些幽绿的光阴冷地亮着。 体内那股热流周转不灵,便逆行而下,遇上壅堵之处,激流拍岸。 她觉得心肺欲炸,猛地一个转身,手中刀拍碎了一只狼的下颌。 忽然咻地一声,头顶风声响,什么东西沉重地坠下来,她有点缓慢地一闪,那东西砰地一声砸倒了一只要扑倒她的狼,却没落地——坑底满满狼尸。 铁慈此刻脑子转得有点慢,一边机械地挥刀出招,一边下意识地茫然抬头,然后天地一黑,又是一只狼坠下。 包围圈出现缺口又被立即补上。 铁慈看出了火气,团团一旋,猛力挥刀,唰唰唰,三颗狼头飞上半空。 溅开的鲜血染红半弯月。 砰一声,仿佛体内也猛然一响,激流终于冲毁堤岸,巨浪排空—— 铁慈眼前一花。 下一瞬她听见风声鸟鸣,后背下陷,落入一处似硬实软之地。 淡淡木叶香。 她抬头,看进一双比夜黑,比明月光辉,比星辰大海更静而深的眸子。 那眸子对她眨了眨,然后皱着眉,一脸嫌弃地把她远远地托出去,搁在树杈上。 然后笑道:“接下来,交给我吧。” 第八十章 脱我的不如脱你的(二更脱) 铁慈有点茫然地坐起来,差点掉下去,才发现自己在一株高树上。 她瞬移了。 险境、绝境、拼尽全力之境,就会拥有这样的机会。 这回瞬移到了美男的怀抱里,可谓苦难之后的艳遇。 铁慈立即愉快了。看那黑衣人站起身,玉树一般立在树梢,手中弓弦拉满,却并不对着那坑。 那是一处巨石,石上也有幽幽绿光,是一只老狼,背后半弯月一座山,镀出它沉静而森冷的轮廓。 那狼下颌的毛已经全白,像一簇白胡子,远远地坐在高石上,喉间不时发出低沉的嚎叫。 群狼得了命令,踩了同伴的尸首出坑,向这株树狂奔而来,看那架势,不是打算把树撞断,就是打算把树啃断。 树上黑衣人和狼王遥遥对视,他背对铁慈,铁慈看不见他神情,只看见那老狼十分冷静,端坐不动,眸子冷冷地对着那黑衣人,一瞬不瞬。 那黑衣人嗤笑一声,月下他身姿高颀,飘飞的衣带牵引着一抹冷白的月色。 星子如簇,在他箭尖闪光。 “咻。” 风声太过厉烈,让人想起霹雳,雷霆,风暴,闪电,轰然倒地的巨木,熊熊燃烧的大火。 遍地的矮草低伏,空气似乎被瞬间割裂。 下一瞬,那老狼的身体似乎震了震。 林中太过黝黯,距离又远,铁慈看不清那狼中箭了没有。只看得见那狼依旧端坐原地,依旧有更深沉的嚎声传来。 铁慈以为没射中,来了兴致,也要掏自己的折叠弓。 黑衣人却拦住了她。 “箭不要钱吗?浪费!” 这是射中了? 那狼为何不倒? 但随即,底下的群狼中敏锐的,已经发觉了不对,整齐的听指挥的群狼立即混乱了起来,有几只凶猛的公狼蹿了出来,开始互相撕咬。 “狼王死,群狼逐。”男子道。 他声音微微低沉了些,听来十分动听,铁慈忽然想起那晚那位烤鱼人士。 想不到骑射老师,带头违规偷鱼。 底下撕咬更烈,血肉横飞,铁慈心情忽然颇好,看这一幕也颇有感触,道:“接下来,请看,九狼夺嫡。” 男子哈哈一笑。 铁慈看着他笑道:“老师如何会来救我?” “你是我的摇钱树,我不救你救谁。”黑衣人道,“再说也不叫救你,救狼才是,我再来迟一点,这满山的狼就要快被你杀死了。” 那狼王挣扎不死,又发出一阵低沉的嚎叫。 一大群狼再次冲来,将树撞得砰砰响。 黑衣人忽然开始脱衣服。 铁慈受到了惊吓,“你干嘛!” 黑衣人似得了提醒,抓着自己外袍道:“不对,不该脱我的。不如脱你的。来,快脱!” 铁慈再次受到了惊吓:“为什么!” 黑衣人已经上手来扯她衣领,“别问那么多,快脱啊!” 铁慈忍无可忍,抬手一推,“去逑!” 她却忘记这是在树上,一推险些把那家伙推下树,底下就是狼群。 眼看那家伙身形后仰,铁慈闪电般伸手,抓住了他的手,那黑衣人被她拽着在树上晃荡,犹自抬眼无辜,“哎,你做甚?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有你这么挟恩求报一言不合脱人衣服的吗!” “那不是我需要布料引火吗。我的衣裳刚买的,一两银子呢。倒不如脱你的,反正已经脏得不能要了。” 铁慈:“……” 误会,都是误会。 然而这么个美人,却是个抠B。 “借一把力!” 黑衣人抓紧了铁慈的手,团团一翻,衣袂如繁花流云,看在这养眼身形份上,铁慈乖乖道歉。 “抱歉,我误会了,还没请教老师大名?” “容蔚。” “容溥的亲戚吗?” “往上追溯十八代祖宗再拐个弯大抵能算亲戚。” 铁慈想中华儿女还都是炎黄后代呢,照你这逻辑人人都是亲戚。 不过姓容的都长得不错啊。这位比容溥眉目更精致昳丽一些,红唇弧度微微翘起,自带三分笑意,眼眸睫毛浓密,自带眼线,顾盼生辉,眼神却是微凉的,从微微散乱的乌发间睇过来时,让人想起遮了星光和雾气的远月,暗香弥散的华堂里卷帘后的灯火,既冷清,又有种难言的魅和欲。 树木在微微震动,容蔚厚脸皮地伸着手,铁慈只得脱下外袍,好在她里面还有一件浅色深衣。 沾满血的外袍被容蔚撕碎,裹在箭尖,点燃后咻咻射出,绕树一周,正成了一个圈。 铁慈正要提醒他山林放火小心引发山火大灾,却发现那一个圈周边已经挖了一圈沟,火不会蔓延,只燃烧成一个大圈。 现在变成群狼被困在了火圈里。 群狼受到惊吓,有的跑掉,有的想要冲出去,却被火圈逼回。 “这群狼在这青阳山中为害甚久。”容蔚道,“还曾蹿到书院咬死过学生。书院费了很大力气驱赶,为此还曾下过悬赏,能歼灭它们得金一千。” 铁慈想,难怪这家伙这么积极,爱钱啊。 容蔚开始整束衣裳,“歇好了吗?歇好下去杀狼报仇。回头按狼头计算我们各自分配的赏金数。不过你之前杀的不算。” 铁慈:“……” 就这德行,以后娶得到老婆? 铁慈对于男性的品性,别的都不大在乎,唯独不可吝啬,葛朗台夏洛克阿巴贡泼留希金,是她课外中永远的反面人物。 两条人影威风凛凛蹿下树去。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铁慈大开杀戒。 不知何时两人变成了背靠背,各自解决了一个半圆区域内的狼。默契也不知道是怎么生成的,他的刀剑递过她肩头杀了偷袭的狼,她不会躲避。她的肘弯从他腋下击穿狼的咽喉,他也不会慌张。 最后两人面前狼尸堆垒,剩下的群狼无首,心惊胆寒,从渐渐熄灭的火圈缝隙中逃走。 杀了半夜,铁慈又是一身黏黏糊糊的血,容蔚也没讨得到好。一身脏臭地走到那高石下,和那依旧蹲守的老狼对视。 那狼咽喉插着一支血淋淋的箭,眼眸竟然不闭。 容蔚跳上高石,抬手啪地一巴掌拍在狼头上。 “死就死了,充什么大尾巴狼!” 老狼眼一闭,轰然倒地。 远处残狼群的呜咽声渐渐远去。 铁慈靠着高石伸长双腿两眼放空,看着容蔚兢兢业业地割狼尾巴。 狼头太重带不回去,总要有个凭证。 看着看着,她眼皮便重了起来,一秒堕入梦乡,隐约里一开始有点冷,后来便暖和起来。 太累了,连梦也没做一个,醒来时她以为身上会盖着人家的衣裳。毕竟那么暖和。 并没有。 身上盖着剥好的狼皮,暖和是暖和了,也经过处理,但味道还是不敢恭维。 铁慈叹口气。 就知道师傅那些狗血小言本子不能看。 容蔚也裹着狼皮睡在对面,睡着的人显得静谧乖巧,垂下的眼睫毛像翘起的两把小扇,铁慈总想在上面放珍珠试试,估计不会掉。 铁慈看着看着,忽然怔了。 对面这个人,严格来说是陌生人,见面不过三次,前两次都谈不上愉快,这人来历神秘,动机不明,她怎么会在他身边如此安睡? 这不符合她的性子。 铁慈盯着他的脸和身形,想着这人给自己的隐约的亲近感。她再次想起之前在山中海上几次交锋的男子。身高是有点不符合,身形则说不准,毕竟修长的少年身形都差不多。行事作风有点像…… 至于声音,她记得那个人声音出奇好听,耳朵会怀孕那种。容蔚声音虽也好听,但终究逊色一些,音色也有区别。 她对那人身份一直很好奇,隐约觉得不凡,更觉得渊铁武器事件里,那人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最终他的目的是什么,获得了什么,便如那日海上浓雾一般,不见真面目便不得答案。 铁慈总觉得,从苍生塔下炉子的规模来看,后来缴获的慕容端炼制的武器好像太少了些。 对面的容蔚睁开眼睛,黝黯的树林都似乎瞬间明亮光艳起来。 看看天色,时辰不早,狼尾巴依旧太多,两人编了一支藤网,将狼尾巴放上去,一路拖着走。 路却不大好走,容蔚一边走一边辨认方向,铁慈这才发觉昨晚自己真是不知不觉走太远了。 想到今日要上的课,感受了一下体内经脉运行,她忽然道:“想不想体验一下腾云驾雾?” “不想!”容蔚问都不问,一口回绝。 “来嘛!”铁慈上前,毫不客气地掐住了他的腰,“一二三,起!” 瞬间的失重感。 下一瞬云雾扑面,风声呼啸,头顶青天,身下山崖,容蔚失神地坐在半山探出的松树上,屁股底下缓缓流出黄色的液体,一只凶猛的大鸟尖鸣着扑下,扇了容蔚一个劈头盖脸,要为被坐碎的鸟蛋报仇…… 铁慈挂在松树上,狼尾巴挂了一身,惨叫:“亲快拉我一把!” 容蔚挪了挪屁股,蛋黄淅淅沥沥流了铁慈一脸。 …… 铁慈终于抓住了容蔚的手,眼一闭,“一二三!” 下一瞬一只暴怒的熊咆哮着扑向不速之客。 …… “一二三!” 瀑布当头冲下,容蔚在狂流中四处乱捞被水冲走的狼尾巴。 铁慈夹在两块石头之间,一双长腿露在外面乱扑腾。 …… 之后容蔚拒绝再和铁慈有任何肢体接触,表示宁可跋山涉水累死也决不劳动阁下。 好在几次瞎撞,不,瞬移后,倒确实离书院不远了。 回到书院是从山门走的,清晨的起床钟声刚刚敲响。学生们纷纷起床,洗漱,整理仪容,用早餐。 马德等人一夜没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似乎睡梦中还能听见那个叶十八的惨叫,等到天亮爬起来,推开门,看着各自挂着的黑眼圈,都忍不住开口问:“那家伙昨晚回来没有?” 有人道:“就算回来了,晚归也要受处罚的,一顿惊吓加一顿祠堂反省是少不了!” 有人道:“昨夜安静得很,没听见什么动静,不会还没回来吧?” “那要么去问问崔轼,他们不是同舍么?” 有人笑出了声,“昨晚崔轼就故作惊慌去和舍监报告了,说叶十八夜不归宿。舍监今日定要给他处罚……这不是崔轼来了!” 崔轼在甲舍门口探头探脑,神色欣喜,一见他们便道:“叶十八到现在还没回来!” 众人大喜,互相道贺。都道今日可以赌局收钱,还能看见叶十八被退学的布告高挂山门。 也有人担忧地道:“这要他还是回来了,告我们怎么办?” “怎么告?他有证据吗?”马德慢条斯理摇着扇子,“咱们没露脸,没说话,他能指认谁?你们记住了,他无论说什么,咱们抵死不认!这个哑巴亏,他吃定了!” “那是。一个靠裙带关系进来的混小子,也想占贺先生的名额,也想和咱们斗,做梦!” 正说得高兴,忽听外头喧闹,无数人的脚步哒哒哒地向外冲,众人愕然探头向外看,舍监也从自己的办公房里走出来,看见山门后贯穿书院的白石大道上,一大群人,像乌黑的云团,还在不断向里移动。 舍监站在路边,大声喝道:“都散开!人群不可无故聚集!散开!发生了什么事了!” 人群略微散开了些,舍监隐约看见了叶十八的脸,当即厉声喝道:“叶十八!你过来!你昨夜夜不归宿,是去哪里了!可是去那秦楼楚馆……” 他声色俱厉,人群外围的学生们转过头来,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看得舍监头脑一懵,紧接着又道:“夜不归宿者需上报山长酌情处理,视情予以祠堂禁闭或退学处罚……我这就……” 他忽然停住,张口结舌。 人群终于彻底散开,铁慈走了过来。 第八十一章 抽你丫的(一更) 舍监的嘴慢慢张大,越来越大,下意识退后一步,吃吃地道:“你这是……你这样……”   铁慈只瞥了他一眼,也没理会,便走了过去,舍监也不敢拦,又退一步。   一群人原本站在甲舍和正堂之间的月洞门处,此刻舍监让开,马德那群人便露了出来,听说铁慈回来了原本还面带笑意,此刻看清楚了,立即便有人吓得哇呀一声,一蹦三尺,其余人脸色惨白,纷纷后退。   铁慈半身血染,狼血,蛇血,淋淋漓漓鲜红斑驳。一手拎着一个大袋子,袋子里面隐约露出一些灰黄色的长毛,夹杂着殷然的血迹,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更吓人的是她肩膀上还挂着长长短短几条死蛇,看见马德等人,她抽下一根蛇,对着马德的脸一抽。   “哥们,你的蛇还给你!”   马德看见她那模样,转身就走,却哪里敌得过她的速度,啪地一声被那死蛇抽了个正着,顿时一声惨叫,鼻血爆开,和蛇血喷溅在一起,地面上骨碌碌滚了一颗大白牙。   这边铁慈还不停手,又抽一条,砸在另外一人脸上。又是一声惨叫,其余人发一声喊,四处奔逃,铁慈撞入人群,抽蛇砸蛇一气呵成,啪啪啪啪连响,不过片刻,马德那批人就鼻青脸肿倒在地上,满地死蛇断牙狼藉。   铁慈动手时,舍监不住咆哮住手,却始终不敢近前。直到铁慈住手才冲上前,不知何时他身后已经跟了一群师长,教谕监院学长舍监一大群。个个面色铁青,怒视铁慈。   舍监愤愤地正在告状:“……这叶十八夜不归宿,一大早从山外回,一身脏污仪容不整,二话不说就拿死蛇抽人,连犯院规……”   也不用他多说,在场众人都看得见,马德那一群人的翻滚狼狈。   学生们都退开了些,目光复杂地看着铁慈。   监院一向行事公正严明,这人如此嚣张,无可辩驳,重罚必定免不了。   几位年纪大的师长,已经怒骂了起来。   监院向来负责院规纠察,此刻叹息一声,惋惜地看了铁慈一眼,道:“你且先去祠堂……”   书院的规矩,犯了戒的学生,先到祠堂给先圣燃香,然后陈情,听候处理。   铁慈道:“怎么,不打算听我解释吗?”   “那也要先到……”   那边舍监得了监院吩咐,便上前要拖走铁慈。犹自有教谕愤愤道:“书院百年来未曾见有如此狂徒……”   舍监一上前,铁慈把麻袋往他脚下一甩,狼尾巴滚了一地,他踩了满脚的软弹毛发,惊得一跳,低下头看了半晌,变色道:“这是……这是狼尾?”   众人哗然。   布袋里滚出的狼尾巴,怕不有几十条之多!   大家都知道这山中有狼群,书院乃至周边百姓没少为其所害,日常进山都避着狼群踪迹走,依旧年年有人死于狼口。书院下了悬赏,但就是最好的猎手也不会去摘红,毕竟谁都知道,狼群不是单纯的狼的集合,会更加凶残狡猾,便是高手也难以应付,谁也不想随便送死。   现在这是,叶十八一人把狼群灭了?   怎么可能!   监院震惊地盯着那些狼尾,“这是……后山的那群狼?”   “是。”   “你怎么……”有人想问。   “诸位师长,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怎么会去打狼吗?还打不打算问我为什么会夜不归宿,为什么会用蛇抽人?是什么让你们先入为主,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我触犯院规呢?”铁慈笑吟吟用脚尖拨了拨那些狼尾,“如果我死在群狼口下,是不是就注定背上这些黑锅,死也是白死呢?”   监院皱眉道:“何至于如此,你且仔细说来。”   “昨日骑射课,这群人诱我至密林深处,挖好陷阱等着我,我掉进去后,他们倒下一筐蛇。”   众人哗然。   “她撒谎!她撒谎!我们没有!”   “全都是毒蛇。”   “胡扯!”   “看,”铁慈拎起死蛇展示,“三步倒,一丈青,金环,银环……我还听见他们商量,说咬死我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毒蛇,留几条带回书院养着,以后看谁不顺眼就放进人家被窝里。”   众人再次哗然,这回声震屋瓦。   人们齐齐后退一步,离马德那批人再远一些。   有些人跑回宿舍查看。   马德的好风度都没了,大叫:“胡扯!满嘴谎言!我们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他眼神狞恶,口齿坚决,恶狠狠环视身后,用眼神警告他们。   之前就商量好了的!   没有证据,只要咬死不认,叶十八奈何不了他们!   却有人狂奔而来,他身后跟着小厮,小厮脸色苍白,用一只火钳夹着一条还在扭曲的蛇。   那蛇身上金环亮眼。   众人原本还半信半疑,看见这一幕顿时大惊。   骂声四起。一看到这蛇,再想到这恶心冰冷的东西半夜滑进自己的被窝,所有人浑身起栗。   马德那批人却慌了。   为什么会有蛇?   明明是没有的事!   有个脾气暴的学生,看着那蛇勃然大怒,“好恶毒的心肠!竟是要私刑审判同窗吗!那我先和你们有个了结吧!”冲上去便是一脚。   这一脚便像打开了众人发泄的开关,立即便有无数学生扑上去拳打脚踢,舍监大声阻止也没用,被裹挟在人流中东倒西歪,哎哟连声。   监院等人都是书生,哪里应对过这种场面,只在外头扎煞着手大喊。马德抱着头,头顶老拳如雨下,他死死咬牙,大喊:“没有,我没有!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事,你们莫要被人骗了!”   也有人道:“发现一条蛇说明不了什么,这万一就是叶十八授意人放的呢?毕竟他们之间有过节。”   众人听着有理,一时有点犹豫。   却有一个少年,挨不住那暴打狂拳和莫名冤屈,蓦然爆发出一声大喊:“没有!我没有!我们根本没有带蛇进来,那些蛇也没有毒,我和猎户买的时候,怕被误伤,特意都买的没毒的!”   “……”   拳脚停了下来。   众人慢慢转过弯来,机械地转头看铁慈。   铁慈立在朝阳下,露出慈祥的笑容,道:“真是个好孩子。”   也不知道她在说谁。   马德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   监院等人面面相觑。   “诱我入陷阱放蛇相欺的事情,当事人已经承认。”铁慈面无表情地道,“然后,他们引来了青阳山群狼。”   众人惊喘。   “放屁!”马德大吼。   迎上铁慈轻蔑的一眼。   马德瞬间便明白了。   一开始叶十八就说群狼的事,他们不认,没人会信。   他故意等他们先是抵赖,然后骗他们自己招了放蛇的事,此时他们在众人心中的可信度已经降到最低。   此刻再抛出群狼的事,栽到他们头上,这时候大家都会相信。   “青阳山群狼日常活动区域不在书院后山,这边猎户多,食物少。如果没有人故意引导,它们不会那么巧地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   众人都点头。   “你们确实没有放毒蛇,那是因为你们中有人怕死,买的都是无毒蛇。为了保证我能死掉,你们又想办法引来群狼。你们就不怕群狼吃了我后不知餍足,顺着痕迹一路向前,摸进书院再加餐吗?”   把危机扩大延伸到每个人身上是最有效的。   毕竟切身利益才会更关心。   立刻,学生们的怒骂再一次淹没了马德等人。   “你胡说!胡说!满嘴谎言!我们没有想杀你!我们只想吓吓你,让你夜不归宿挨处罚,多几次处罚你就待不下去,最好你被吓得自己走了,我们不可能去引群狼!”   马德狠狠地盯着铁慈,“你才是栽赃!”   铁慈盯着他的眼睛,心里泛起疑惑。   她可以确定群狼确实是人引来的,她有听见动静,原以为一定是马德那群人,但是当时她心里是有些疑惑的,马德他们如果真的要她死,放毒蛇就够了,何必再冒险招惹那些饿狼?   现在看马德那些人的表情,仿佛他们真的不知道狼群,那这事就有些微妙了,当时还有人在场?是他引来了狼群?他是谁?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过马德出身达延族。铁慈已经让赤雪去调查他的身份经历,暂时还是把这人作为第一嫌疑人。   “事情便是这样的。”铁慈道,“夜不归宿是被人陷害,仪容不整是迫不得已,用蛇抽人……我觉得我已经很温柔了,应该用活的毒蛇才对。”   众人深有同感点头。   “这些狼……都是你打的?”   “我哪有那本事,我是运气好。”铁慈笑道,“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群猎人也盯住了这群狼,组织了起来,商量要为乡里除害。他们一直跟着这群狼,狼来袭击我的时候,他们就伏击狼,这是大家合力的结果。”   众人安心地吁了一声。   毕竟同窗中出现一个绝世高手还挺让人害怕的。   大家更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这也是铁慈和容蔚商量出的想法,容蔚只想要钱,铁慈不想要名。   “监院打算如何处理?”铁慈问。   “先去祠堂……”   “哦忘记说了。”铁慈道,“我在回来之前,已经托人去报了官。”   监院诧道:“这毕竟只是书院内部违规……”   “学生不认为这只是书院内部事务。马德的行为,属于杀人害命。他一个异族,竟然妄想成为我朝儒圣之徒,并为此不择手段,草菅人命。”铁慈道,“难道书院还打算留下一个居心叵测的异族凶手,将我大乾英才都置于险地吗?”   一位教谕忍不住道:“马德母亲是海右大族,他自幼在海右长大,受我大乾诗书礼仪熏陶,诸般言行举止,与我大乾人无异,他也从未去过达延,他虽有罪,你也不必总拿异族说事。”   铁慈笑:“诸般言行举止,与我大乾人无异?”   她微笑着挑高眉毛,满脸“您是在为马德说话呢还是在侮辱大乾?”   话不必说太满,只这一句,便是满满讽刺,那位大抵是推荐马德入学的师长,涨红了脸,退后两步。   “余者大抵都是从犯,毕竟我大乾的好儿郎,可想不出这么恶毒的主意。”铁慈顺手把那几个从属的书生摘出去,一来他们的罪确实也够不上去官府,二来也要给书院留点颜面,总不能真把这许多学生押送官府,三来顺手送个人情。至于领不领,随便,反正他们的鬼主意总没有她的反击手段多。   那些惶惶不安的学生,顿时如蒙大赦,大多都赶紧向她道谢。   也有几人,站在一边,垂头看地,眼角写满了不甘心。   铁慈认得那几个人,早先是戚公子摇旗呐喊的随从,在滋阳讥嘲沈谧被她怼过,这次来,发现戚公子不带他们玩了,他们就换了马德这个钱多人傻的新老大。   昨晚的事她不确定他们有没有参与,但今早这些家伙可是随着马德一起来的。   有错的去自己先去先圣祠思过,监院只一挥手,这些人也忘了自己的新老大了,垂头丧气地自行去了。   不多时果然有官差前来,将马德带走,那人临走时犹自恶狠狠盯了铁慈一眼。   铁慈微笑挥手欢送。和人群中沈谧对了一眼。   她进院之前,就让先走一步的容蔚去联系了沈谧,给了他一条毒蛇,让他随便放在谁的屋子里。   沈谧放下心来,功成身退。   忽然头顶一声鹰唳,铁慈抬头,便看见丹野这个鸟人,红衣狂野,攀鸟爪飞天而来,还没落地就高声道:“找了你一夜,你去哪儿了!”   铁慈诧异地盯着他。   什么时候和他有这么好交情了?真把她当爸爸了?   丹野落地,看见遍地狼尾,也变了脸色,挑高眉毛上下打量铁慈,颇有些不可置信。   他当然不信那个猎户围剿的鬼话,却也不信这么多狼是铁慈一个人解决的,铁慈却不给他盘问的机会,假笑着一拱手,道:“一身脏污,急于洗漱,失陪了。”   她匆匆转身,丹野还要追上,身边呼音抱臂呵呵道:“中原,有句,话。”   “说!快点,行不,行?”   “热脸,爱贴,冷屁股。”呼音道,“别看了,你爸爸,走了。”   “谁贴她了?你说谁贴她了?”   “谁,听说,人丢了,就去找,钻林子,钻一夜,就是谁。”   “不得了,呼音你能念三个字了。来,跟我念:丑八怪,小结巴,母夜叉……”   “小黑皮,光腚狂,三寸丁……”   …… 第八十二章 邪性的叶十八(二更) 铁慈一路走,听见旁边走开的一个女学生不无羡妒地道:“那个叶十八,才来几天,怎么便显得结交满天下?丹野去找也罢了,容师兄竟然也进了山寻他,他身子那么弱,何必呢……”   铁慈怔了怔,停住脚步。   容溥也去找她了?   他没有武功,入了那林子,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也不知道带了护卫没有。   想到护卫,她忽然发觉,赤雪丹霜怎么不在?   虽说昨日大课结束后自行回舍,熟悉并且在意她的人才能发现她失踪,但两个侍女一晚没见她,也不找她吗?   铁慈顿时便有些心急,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赤雪丹霜出事了!   她一时也顾不上想容溥,一边急匆匆奔到后院婢仆群居之处,果然没有。想起昨日听两人说在女院帮忙,又去女院寻找,却也没有。   出来的时候,还没到门口,却听见一阵喧哗,铁慈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人声中还夹杂着孩童的哇哇大哭声。   铁慈走过去,发现居然还是那几个人,这里是女院门口,靠近中庭,去先圣祠思过,可以从这里抄近路。   其中一人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愤愤不平对聚拢来的学生们道:“又是这个傻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好端端地走着,他就忽然拉我们的裤子要打我们!呸!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铁慈记得这人姓骆,课业优秀,是进了书院每年上报给提学的擢优名单的,当初在滋阳大街上,曾自称“板上钉钉的举人”。   哇哇大哭的却是卫瑆,卫瑄的那个与众不同的弟弟。铁慈看见他膝盖上一个大脚印子。   再看地上,一队蚂蚁歪了队形正在乱蹿。   四面的学生很多,这回却没了先前对那几个人的厌恶,都心有戚戚地点头,有人道:“是啊,这傻子力大无穷,每次发傻还毫无预兆,上次我就在他身边走,他忽然就把我给撞飞了!”   另一人道:“你这还算好的。我更倒霉。也是路上遇到他,还好心叫他不要淋雨,结果他忽然发狂对着墙上乱撞,吓得我!回头还挨了教谕训,非说是我害的。我再三问他他一言不发,气杀我也!”   “是啊是啊,这小子有次在餐堂……”   “对,那回在舞雩池……”   人声鼎沸,多是嫌恶责难,卫瑆却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只蹲在地上,将那些蚂蚁拢拢,掉转身,把屁股对着众人。   忽然有人道:“书院什么时候允许带傻子入学了?若是个听话的傻子还好说,如今这不是给咱们找麻烦吗?”   一声出众人附和,都喊:“这谁家的傻子,自己送回家去!书院不是善堂和药堂!”   忽然卫瑄匆匆从人群中挤出,微微赔着笑,一边敛衽给众人行礼,一边轻声道:“各位师兄,瑄在这里给各位赔礼了。舍弟不知事,但我们姐弟相依为命,他也无处可去,还请各位师兄海涵……诸位的损失,我来赔……”说着一把拉过卫瑆,疾声道,“阿星,来,给各位师兄们赔礼!”   卫瑆勾着头,往回拉自己的臂膀,不肯回身,卫瑄用了力气,几次拉不动,脸色越发难看。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道:“瑄师妹啊,你是个讲情义的。好容易来书院借读,还带着傻弟弟。你为他赔礼也不知道多少次了,咱们知道他是你弟弟,也多有包容,可是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儿?难不成你将来嫁人,也要带着这傻弟弟,这要冲撞了你的洞房,可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轻浮,依旧是那马德跟班中的一人,其余人微微摇头,却也并不为卫瑄说话。显然对这个炸弹般的傻孩子,也十分地不待见。   卫瑄涨红了脸,双眉一挑,微微露出怒色,她日常看起来柔软娇小,面团似地好捏,但此刻眼眸一抬,寒意凛冽如霜星,竟看得那人一窒,顿时讪讪了。   但这煞气只是一闪而逝,卫瑄转眼又低下眼,又去拽卫瑆,“阿星,来赔礼!”   卫瑆猛地站起来,却不是回身赔礼,双手抱头,猛地便对墙上撞。   卫瑄尖叫。   卫瑆却没撞上坚硬的墙壁,一声闷响,他的脑门,撞在了一只柔软的手心。   卫瑆呆呆地抬起头,对上铁慈带笑的眼睛。   铁慈看着他清澈的眸子,心中叹了口气。   挂心两个婢女,不想多管闲事的,还是没忍住。   “阿星。”她凝视着孩子的眼睛,清晰地道,“别撞,会痛。”   卫瑆目光想飘,他转到哪边,铁慈就跟到哪边,卫瑆只能看着她,却呆呆的,对痛字没有反应。   铁慈抬起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背,道:“痛。”   卫瑆看着自己微红的手背,“痛。”   众人诧异。   没人听过这小傻子说话,怎么叶十八一来,他就说话了?   人群里有人悄声道:“都说叶十八邪性,你们看……”   卫瑄怔怔地看着,垂下眼帘。   阿星上次就是在叶十八的调教下开口的,回到书院后,她也有按叶十八的方法去和他沟通,但是效果并不好。   而因为叶十八入学之后,和甲舍关系恶劣,她便有了许多顾忌,也没去找叶十八……   “是的,痛。”铁慈看着卫瑆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又道,“他们踩死了你的蚂蚁?”   卫瑆没说话,似乎想点头,但是又不会点头的动作。就僵硬地动了动脖子。   “你拉住他们裤子是想叫他们赔,但是他们踢了你?”   卫瑆又点点头。   “那赔什么礼!叫他们给你们赔礼才对!”   那个倒地的学生顿时怒道:“叶十八,别太过分,没看见我嘴角都破了吗!”   “对一个孩子先动手,谁更过分!”   “他先把我甩出去了!”   “兄台,你自己旦旦而伐,下盘虚浮,被一个孩子一抱,就跌出去了,你怪谁?”   人群中噗嗤之声不绝。   那人恼羞成怒:“什么一抱!他是把我摔出去了!”   “那也是你先伤害了人家的宠物。”铁慈正色道,“没找你赔钱就不错了。”   “什么……宠物……”   “蚂蚁啊。阿星天天看蚂蚁养蚂蚁,你们不都知道吗?既然是他看着养着的,那就是他的私有物,你伤害人家私有物,你还有理了都?”   “蚂蚁算什么宠物!”   “蝼蚁尚有命,君子惜众生。这是先圣的教导,怎么,先圣的教导都忘记了?祠堂思过还不够你享受的,要再来个降舍退学套餐吗?”   那几个人眼皮子翻白,好一会儿才找到词儿,“你是刚占了点上风就得意是吧?以为书院你家开的?我们就误踩了他的蚂蚁,还被他推了一把,这点事,说什么降舍退学?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那可不一定哦。”铁慈神秘一笑,扶起卫瑆,“君子厚德载物。就你们这样的,好好孩子骂人傻子,欺负孩子,践踏生灵,羞辱同窗,举止轻浮。老天都看着呢!小心再作下去,甲舍的院子住不下你们!”   她转头又对卫瑆道:“阿星,别听这群傻子的,你聪明着呢,你会的他们都不会,来,使一招泰山压顶,给他们瞧瞧!”   人群呼啦一声,退出了一丈远。   铁慈自顾自道:“骂你傻子的如果不给你道歉,你再使轻功流光逐影,然后十面埋伏,给他们证明证明!他们要是还看不清楚,我帮你使!”   远远的,人群中有人开始拱手道歉。   叶十八邪性,不敢惹,不敢惹。   卫瑄怔怔地看着,渐渐明白了什么,脸色越来越白。   几个逃到一边的学生,一边往祠堂走,一边怒声道:“……回头找你算账!”   他们刚走了几步,忽然脚步急响,却是甲舍教谕带着几个人急急奔来,神色颇有些仓皇。   人还没到,就唤道:“骆弈秋,尔等几人且慢去祠堂!”   骆弈秋就是方才和铁慈吵架的这位,愕然转头,喜道:“莫非监院取消对我们的处罚了?”   那教谕在他们面前站定,喘了一阵,看了他们一眼,神色怜悯而复杂。 第八十三章 勒索的十八种写法(一更) 迎着骆弈秋等人期待的目光,教谕最终叹息一声道:“海右提学来了文书,称尔等几人不友同窗,不精学业,浮浪无行,不堪为擢优优贡人选,着令驳回。并降等处理。” 宛如一道天雷劈在头顶,骆弈秋几人懵在当场,其余学生齐齐色变。 书院学制一向公平,擢优是大小考考出来的,上了名单呈交提学,再上呈国子监。这种在地方学院学生中选出来的优秀学生,是属于国子监的优贡生,可以直接入学国子监,并直接授官。就算乡试不利,前途也是保证了的。 然而如今一朝黜落,国子监大门关闭,而提学驳回前所未有,在本省提学那里留下了恶名,乡试还想能有好成绩? 铁慈倒有些讶异。她之前在滋阳大街上和这几位冲突,之后身份揭开,海右布政使拜会,她提出的几个要求中,就有将这几位黜落一事。 并非因为龃龉就坏人前途,而是监生可以直接授官,这种品行不好的学生,进入官场怕不就是媚上欺下的货,铁慈如何能允许? 只是她当时下的指令,执行起来需要时间,她算着也该差不多了,方才才故意那般说话。但也没想到,就那么巧,提学的文书到了。 倒显得她铁口直断一般。 现在众人看她的眼神里明显写着“此人邪性”。 骆弈秋等人已经瘫坐在地,烂泥般拉都拉不起,众人同情之余又觉得心惊,纷纷绕着铁慈走,走开之前还不忘对着卫瑄做个揖以示歉意。 卫瑄素日里因为弟弟,都是向他们赔礼,小心翼翼支应着,此刻第一遭得此优待,神情颇有些恍惚。 铁慈将卫瑆交给她,卫瑆却拉着她衣裳不让她走,铁慈蹲下身,看进他的眸子,道:“以后可以每天找我玩。” 卫瑆这才放了手,铁慈又看向卫瑄,道:“看你也不是甘于委屈之人,那就不要委屈自己和亲人了。有种人很贱,你越迁就,他越不知好歹。” 卫瑄垂头,半晌道:“是。是我思量错了。” 铁慈一点头,便急着要走,卫瑄却又道:“你是不是在寻你那两个婢女?我看见她们这两天在给监院家帮忙。” 铁慈站在书院西北角的半闲斋前。 这里就是教师的集体宿舍,大门进去一间一间的小院,监院和山长家相邻,都住在最后一进。 山长经常出门讲学,监院就是院务的实际执掌人。经常住在前院值房,不常回家。 他的院子是这些师长院中最大的,此刻院门前十分忙碌,却是正在将围墙拆了,再建一个灶房,院内的帮工来了不少,铁慈一眼就看见赤雪丹霜一个和泥浆,一个砌墙,灰头土脸,满身水浆。 一个婢子穿得干干净净站在院子中,呼喝着众人干活,过了一会又道餐堂快要开饭了,可以休息一刻钟去吃饭,吃完再来。便有三三两两的匠人帮工去吃饭。 铁慈要看笑了。这是让人干活还不管饭? 她等着丹霜赤雪出来,再问清怎么回事。然而那两人并没出来,肩并肩靠着山墙,从怀里掏出饼子馒头吃着,吃了几口继续干活,竟然是十分卖力的模样。 那婢子便走过来,笑着夸了两人几句。 铁慈面无表情看着。 赤雪丹霜是她的大宫女,在宫中是有品级的,她虽无实权,终究是皇朝唯一继承人,无比尊贵尽在一身。她的大宫女,便是寻常三品官见了,也要相互行个礼。 这些百姓婢仆,连触摸她们裙角的资格都没有。 铁慈并不想把阶级观念顶在头顶时刻招摇,但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被人践踏。 那边赤雪便笑着谦虚,说想拜见夫人。 那婢子却推脱,说夫人忙碌。 赤雪便又说自家公子若来了,还请夫人不吝赐见。 那婢子便矜持地一点头,道:“放心,你们如此乖觉,夫人自然会照拂你家公子。说起来,你们公子也很有福气,有你们这样为他着想的下人。” “我是很有福气,但是你们夫人可能很快就要福气不好了。” 那婢子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一个俊美少年走了进来,朝阳之下眉目灿然如镀金,她忽然红了脸,忘记了他方才说了什么。 赤雪丹霜却有些慌张地从墙上爬了下来。 铁慈上下打量她们一眼,道:“这是做了多久的活?” 赤雪掠掠鬓发,不动声色将衣服上灰尘掸掉,才道:“公子,快到上课时辰了……” “昨晚你们去了哪里?” 赤雪愕然看向那婢子,道:“昨晚我们请姐姐传话,姐姐没去说吗?” 那婢子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铁慈顿时就明白了。敢情昨天丹霜赤雪就被留在了这里帮忙,她们托这婢子带话,可能是找了些什么理由,然而这婢子根本就没去说。 所以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失踪的事! 这两个丫头,知道自己需要和监院夫人搞好关系,好套问当年贺梓夫人死亡真相,就这样瞒着她,来给这种人做牛做马吗! 她就这么无能,需要她们这般给她兜揽着? 铁慈气得头痛。 赤雪却已经反应过来了,“昨晚您没接到信息,可您也没找我们……您昨晚出什么事了!”她嗅了嗅铁慈身上隐约不散的血腥味,顿时变色,丹霜已经上前一步要查看,铁慈一侧身让过,淡淡道:“你们主意大得很,就不必再管我的事了。” 她说得平淡,丹霜赤雪却如被火烫,下意识就要跪,被铁慈眼神止住。 门帘一掀,出来一个妇人,慢条斯理地问:“外面吵吵嚷嚷地做甚?活儿都干完了吗?” 婢子行礼:“夫人!” 铁慈看那妇人,和她想象的尖酸刻薄模样不同,那女子长着一张还算慈眉善目的脸,只一双眼睛细长微挑,边缘吊起,看人时候太过用力,像是随时要从人身上抠出些三瓜两枣来,抠得人不太舒服。 铁慈接过丹霜手中还拿着的泥砖,往半截墙上一搁,掸掸灰,长腿一迈,便跨过了半截墙,往院子里走,一边道:“干完了!” 那婢子道:“哎哎你这外男怎么不打招呼往内院闯!” 铁慈回头,亲切地一笑,道:“这院子里帮忙砌墙盘灶的,不都是这书院里的外男?咋了,他们进得,我进不得?” 监院夫人脸色一变,看一眼院子里纷乱的人群,再看一眼周围院子探头探脑的同僚家属,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招书院帮工给自己建房的事儿不大磊落,真要传出什么不好的话,于自己名节也有损。便道:“这位公子,是书院的学生吧?那也算是我的学生了,如此,咱们廊檐下说话。” “不敢。”铁慈取汗巾擦手,慢条斯理地道,“在下幼时师从文渊阁学士,如今在跃鲤就读,上有尊亲贺梓,近有海内大儒。不敢冒认夫人为师。” 监院夫人瞬间脸色紫涨,好半晌,冷了脸色,勉强道:“是我说错话了。公子如此尊贵,还是不要和我这样的无知妇人多说了,便带着你的婢子回去吧!” 铁慈面对她,笑了笑,摊开手掌。 监院夫人:“?” “干活拿钱,天经地义。我这一对婢子,青春妙龄,日常在我这里,拿个针线我都心疼,却在您这做那力气苦活儿一天一夜,连工钱都没有吗?” “你……” “怎么,夫人没这打算?那您这是打算随意驭使学生婢仆,白拿白用白使唤吗?” “我……这是她们自愿的!我可没请她们来!” “哦?”铁慈转向赤雪,“你们自愿的?表态过说不要工钱?” 赤雪立即笑道:“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昨日我们好端端在路上行走,不防便被这位姐姐叫了去。说她们监院夫人需要人帮忙做点小活。又说帮了忙监院会记得咱们的好。钱的事情,这位姐姐没提,我们也没问,毕竟当时说的是做点小活嘛。后来我们想着,既然不是小活,夫人总会安排上的。” 周边院子的太太夫人们渐渐聚集了来。意味莫名的眼光将监院夫人笼罩着。只有隔壁山长家没动静,铁慈听见那边还把对这边院墙的窗户给关上了。 监院夫人微微变色。 “看样子夫人忘记了安排,或者不趁手没有银钱。”铁慈微笑道,“无妨。你们两个,便跟着我走,我们去前头寻监院去要便是。” 赤雪立即撕下一块衣襟,掏出一管胭脂,道:“那这便将索钱书写上。只是婢子文字不好,还需公子帮忙润色。” 铁慈道:“我最讨厌写文章,你且去,书院还怕没有文章好的人?你一路请教便是了。” 赤雪便伸出她那被泥水泡得发白,已经裂出血口的手,将衣襟顶在头上,准备一路招摇过市去了。 四面夫人们有窃窃之声,铁慈听见有人低声说:“这哪来的小子,主仆都这般厉害。” “听说是那个叶十八,邪性!” “确实,连奴婢都这般狠辣。” “该!那老虔婆今日你家墙根扒土,明日她家菜地偷菜,这围墙定好的各家界限,她扒了岂不是占了别人家的!老葛整日不着家,由得她越发放肆。这回总算有人整治她!” 哒哒哒脚步声响,一直菩萨一般端着的监院夫人冲了下来,伸手要去抓赤雪,这要真给她这模样沿路问过去,监院的脸皮就给放在地上踩,非得回来休了她不可! 铁慈伸手一拦,那手臂铁铸一般,她向后一仰,正想着要不要狠狠心跌一跤,铁慈却已经向后一个踉跄,大声道:“夫人你这是赖账还要打人吗!” 监院夫人给这瓷碰得眼前一黑。 眼看赤雪转身要走,急忙抓住铁慈袖子,低声道:“给钱,我没说不给钱,你且别闹了!” “那好,承惠十两银子。” “十两就十……什么!市面上泥瓦工匠一日最高不过三百钱,你……你这是讹诈!” “原来夫人知道市面上泥瓦工价啊!”铁慈淡笑,“但是泥瓦工匠的价格如何能与我这两婢比?先别说她们当初百两的身价,就说她们的技能,但凡诗书琴棋绣花中馈盘账无所不能。文能提笔成诗,武能上马狩猎,这等人物,若是去卖艺,一日又能挣多少?如今来给你做工,这其间损失你不该补偿?至不济我们青春少女砌的墙,也分外美丽齐整,将来夫人您家来客,引至这墙前也可夸耀一番,成为你家一景。这其间给您带来的隐形好处,又不可以以银钱估量了!” “……” 监院夫人一生吝啬,又以善于操持自矜,素来是个“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精刁角色,今日却被打开了新世界,才晓得“勒索”这两个字,有十八种写法。 第八十四章 大佬惹不起(二更) 她眼前发黑,铁慈嘴里那些滑溜溜的话,仿佛成了硬生生的砖头,将她的脑浆砸个稀烂,看那架势,如果她不认,八成还有更多的话儿,势要将她过往几十年东抠西索掏摸出来的好处都给砸飞了。 她只得抓紧了铁慈的衣袖,躲着众人看笑话的目光,压下心头恼恨,低声道:“那……且进屋商量。” 铁慈等的就是这句话,掸掸袖子随她进屋,门一关,隔绝了外头的视线。 监院夫人精神怏怏的,还在试图讨价还价,“……五两好不好?但你不得对外说一个字……” 铁慈盯着她,笑道:“在下很奇怪夫人日常打着监院大旗讨好处,但真的被我找上门,却也不曾拿监院势力压过我一句。” 监院夫人抽抽嘴角,硬撑着道:“老身还不至于那般下作。” 铁慈心中笑一声,“哦,我还以为夫人与监院夫妻不和,无法拿他作势,反而生怕他得知您这些事呢。” 监院夫人神色更不自然了,“哪有的事!” 她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半晌却忍不住道:“他日日在前头为书院操劳。月银稀薄,偶尔还要接济一些穷鬼。家里这摊子事,上下嚼用,不都是我操持……” 她神色沮丧地去摸银子,铁慈却忽然道:“夫人竟然如此艰难,既如此,这银子我便不要了。” 监院夫人不防峰回路转,顿时大喜。 “我只想夫人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你说,你说!” “我听闻我那早逝姑母早年和夫人颇有交往。如今家里想为姑母建一座供堂,需要一些她的遗物。不知道夫人这里可还留着?” 监院夫人有些讶异,随即掉开眼光,“你大抵是误听了吧。我和令姑母并无太多交往。” “姑母临去那日,不是曾和夫人见过面吗?” “哪有!我那天就没见过她!我是在她死后才……” 监院夫人自知失言,蓦然住嘴。 “才什么?” “才……才去帮忙处理后事啊!” “然后偷走了妆奁盒里的步摇。” “你胡说!那盒子里才没有……” 监院夫人再次顿住。 铁慈对她敲了敲小几。 “拿出来吧。”她道,“难道非要我对外宣讲夫人你曾偷走了我姑母的遗物,你才甘心?” 监院夫人磨蹭半晌,才进了内间,拿出了一个盒子。 “里头没什么东西,就一个空盒子。” 盒子是乌木镶嵌螺钿的妆奁盒,不算贵重,却十分精致,只除了一个螺钿有点翘起,似要掉落。 里头果然是空的,铁慈却知道,里面一定有别的首饰,只是都被这老太婆变卖了或者融了。 这盒子特别精致,大抵她想留着赏玩,才保留了下来。 当初铁慈离开山谷前,曾细细问过贺梓,夫人的遗物都有哪些。贺梓一一数过,铁慈便察觉,似乎少了一个妆奁盒。 遗物当中有妆奁盒,这是之前没被发觉的原因。但是贺梓说过曾经给爱妻送过的一柄步摇,夫人自尽的时候便插在头上,那步摇很长,随葬的妆奁盒却是一只很小巧的盒子,只能放一些耳环短钗。 无论是贺梓,还是赶来给夫人收葬的娘家人,都是男人,男人不会注意这些细节。 但铁慈确定,既然是夫人珍爱的步摇,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妆奁盒收着。 那这个妆奁盒去哪里了? 她知道女人很多时候,很喜欢在妆奁盒中藏一些小秘密。所以想先找到这个妆奁盒,说不定会有线索。 当时贺梓家的院子,和现任山长和监院都相邻。 在听说监院夫人的行事作风,听说她曾艳羡这支步摇后,她便想,有没有可能,这个爱财如命行事没什么下限的监院夫人,会摸走这个盒子。 毕竟那时候刚出事,房内一定很混乱,夫人们作为临近女眷,一定会来帮忙,这时候浑水摸鱼,对监院夫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她做好打算要来找监院夫人,只是没想到两个丫鬟抢先铺路去干苦力,那就趁机敲诈监院夫人,再在她心疼钱的时候,放她一马,求个解答。 她以求姑母遗物入手,监院夫人心虚,立即就慌了。 她随口说贺梓夫人死亡当日和监院夫人见过,监院夫人下意识否认,思路自然会被引到当日自己真正做的事上去。 两句话下来,铁慈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盒子拿到手,她不急着走,又道:“听说夫人当初很喜欢去藏书楼读书,我姑母也喜欢去哪里,你们曾相对论文过吗?” “你姑母确实喜欢去藏书楼,喜欢在那读书写字。我是个粗人,我和她没话说。她一般在二楼,我只在一楼。对了,你姑母自尽那日,一大清早还去过藏书楼。” 看在十两银子份上,监院夫人答得很顺溜。 “一个人去的吗?” “一个人去的,出来的时候却有人在她身边,但我没看清是谁。” “会是朱夫人吗?” “朱夫人伉俪举案齐眉,早晨都会亲自伺候夫君洗漱早餐,然后再补觉。她早上可不会出现在那里。” “对了,夫人可知当年,谁最会临摹?” “我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儿了。只是这临摹一技,在书院实在不算什么新鲜。大多数人都会,比如容麓川就善于临摹名画。” “会临摹画有什么意思,要是我,就临摹教谕的笔迹,给自己来几个优异。” “你这法子算什么。当年山长还不是现在这温润性子,十分地不稳重,曾经学了贺先生的字,给他的好友回信,求娶人家的女儿,差点惹得贺先生夫妻不和。后来被贺先生打了一顿……”监院夫人叨叨地说了一阵,忽然住口,道,“陈年旧事,无甚说头。” 铁慈也没有追问,随便说了几句,怕监院夫人多想,猜到她在查贺夫人死因,便收声告辞。 她不怕监院夫人把这事告诉监院。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真告诉了监院,监院为了名声,少不得惩戒这老太婆,她没这么傻。 监院夫人虽然失了盒子,但盒子也不甚值钱,因此心中满意,笑吟吟送人出门。 众人还在围观等候,看两人剑拔弩张进去,喜乐融融出来,都十分纳罕。 那老太婆一向爱钱如命又得理不饶人,如今大出血还这么欢喜的? 吃了这小子迷魂汤? 铁慈又听见有人说她邪性。 她微笑作揖告别,礼数周全,经过砌了一大半的院墙边时,伸手轻轻拍了拍。 然后她带着婢女扬长而去。 众人无趣要散,监院夫人啐一口也要回屋,忽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骇然回身。 就看见刚砌的那面墙,轰然倒地,碎砖乱石,散了一地。 而监院夫人蓬头乱发,一身灰土,茫然而立。 “……” 回去的路上,铁慈在前面走,两个婢女在后面追。 赤雪好容易才追上她,拉住她衣襟赔笑,“公子……公子……莫生气了……” 铁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赤雪被看得垂了头,呐呐道:“公子……是我错了,我想着公子您需要和监院夫人拉扯上关系,既然她找上我们,莫如顺水推舟。我怕这万一得罪了……” “得罪便得罪。何须你们这般委曲求全?还是你们对我没信心,觉得我没有能力解决问题?” 赤雪肃容敛衽道:“是,是婢子想差了。” 铁慈这才敛了怒容。她其实并不是真生气,也没觉得自己的脸面如何尊贵。更不是在意两个婢子自作主张。只是赤雪丹霜自小陪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是她心中极其重要的人,她不需要她们自我灌输那种“主辱臣死,死而后已”的牺牲理念。哪怕一点小事都不必。 她害怕这样的事情习惯了,终有一日她们也会被这种认知推动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选择牺牲。 她宁可艰难前行,也只要所有在乎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丹霜走上来,递过来一个热腾腾的纸包,“公子,给。” 上课钟声已经敲过,餐堂没饭了,铁慈本已经做好了准备饿肚子。她有点惊喜地打开纸包,里头雪白喧软的包子,猪肉大葱馅儿,一咬流油。 “那老太婆对别人悭吝,对自己却还不错。这是我趁你们吵架,在她厨房里偷的。” 铁慈笑起来,开始分纸包里三个包子,一人一个。 两个婢子都没推辞。三人一人捧一只包子,在初夏浓阴斑驳的树下,满嘴流油地啃。 少女们眼眸里有带笑的光,路过的匆匆的人们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铁慈啃完匆匆去上课,却是已经迟到了,和讲课的教谕在门口撞上了。 今早的课,是一直不算太受重视的算学一科。 朝廷科举有明算一科,但是明算科一来对学生实力有限制,能学算学的人很少,二来科举中以制举为上,明算科低人一等,考上了的最初授官级别也低,只有从九品下,因此除了真正喜欢的人,大部分人觉得这科目又难又无用,无甚兴趣。 但是贺梓当年规定过书院学生的算术标准,他一直致力于将学生教成通四书五经也通庶务的实干型人才,算术不过,对于定级,擢优等等都有影响。 算术的老师是一位山羊胡子的老头,看身上服色,比前两位低一等,只能算是助教,走起路来带风,和三步一跨的铁慈险些撞在一起,铁慈赶紧让路,老头却停下来,赶鸭子一般撵她,“迟到了还磨磨蹭蹭!” 铁慈看看自己的大长腿,对于磨磨蹭蹭这个词很不敢苟同,她撒开腿就走,老头眼前一花,人影便消失了。 讲堂里本有些乱,众人不知在议论着什么,看见铁慈进来,声音立止,陷入诡异的沉默。 铁慈在一路向阳花一般的目光目送下走向自己的位置,对这种浓度很高的关注暗暗警惕。 本以为会有新的幺蛾子,谁知一路无事不说,自己座位下原本不平的地面已经被修理过,平平整整,桌椅都刚被抹过,铮亮透光,铁慈一低头,就能在桌面上看见左邻右舍狐朦般伸长的脖子。 她一回头,那些脖子弹簧般立即缩回,看书的看书,低头的低头。 铁慈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是无意识思考动作,众人都惊得一跳。 铁慈:“……” 昨日恶虎,今日鹌鹑,君等何故前倨而后恭焉? 自然是骂战、老拳、死蛇、群狼之功。 山羊胡老头进门来便道:“起来!都起来!青天白日睡什么觉!你们真是我带过的最懒的一舍!” 又唰唰唰发下雕版刻印的卷子,“给你们考一考,提神醒脑!” 铁慈刚想趴在案上休息一会,被唰唰临头的卷子砸醒的那一刻,险些以为自己那什么,穿越了,穿到了当年师傅给自己讲过的高中校园。 卷子从前往后传递,身边的人都顶着黑眼圈在叹气,老师在讲台上砸粉笔头,精准地点中每个偷偷骂他的傻逼。 山羊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铁慈,“你,叶十八是吧?一来就鸡犬不宁的那个。别的我不管你,尊师重道这个理今儿我要仔细教你!今儿这张卷子做不出,你别想拿别的来糊弄我,立刻便给我滚出讲堂去!” 铁慈有些悚然,她见识过各种型号的大儒,就没见过这种小辣椒型的。 展开卷子一看,周边的同学都哭了。 “今有田广两里,从两里。问为田几何?”“注” “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今有股四尺,弦五尺,问为句几何?” “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 “今有井径五尺,不知其深。立五尺木于井上,从木末望水岸,入径四寸。问井深几何?” …… 铁慈抽抽嘴角。 旁边有人偷偷窥视她。 赌局还没完,都怕她再拿一个优异。 她把嘴角下撇,力争撇得真实又丧。 四面便有放松的吁声。 山羊胡目光灼灼盯着她,得意一笑。 今日题目里用了勾股,叫这狂妄小子哭着交卷。 第八十五章 新任校霸(一更) …… 九章算术,勾股定理,对时人不算简单,对被师傅摧残过的她来说,又太简单。 铁慈却不急着做,单手撑着头,先睡一觉。 看在助教和同窗眼里,便是一筹莫展。 山羊胡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铁慈嫌吵,换个手转头继续睡。 山羊胡:“……” 朽木不可雕也! 睡了半个时辰,舒服许多,铁慈拖过来一张纸,开始下笔。 众人本就一直盯着她,看她一直在睡,马上就要下课,都已经放了心,此刻见她开始演算,又紧张起来,然而看铁慈想也不想,下笔唰唰,顿时心中长舒一口气。 这题目难得人头秃,每一步都要想许久,哪能这么快的,显然是充面子呢。 众人也就不再关注,专注地揪自己的顶毛。 规定的时辰到,山羊胡敲桌子,开始亲自收卷。 有人叹气,有人抱头,有人抓紧时间再算一笔。 铁慈吹吹笔尖,搁在笔洗上,身子往后一仰,姿态从容。 戚元思帮忙收卷,取走她满是墨迹的卷子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算术助教人瘦胃口大,每次小考出题恨不得从抬头写到页脚,从来没有人能把题目做完。 看叶十八这满卷黑字,这是做完了? 但是运算步骤却很少,有的甚至只有一个答案。 别是糊弄着填的吧? 戚元思算术也不错,一边把卷子送上去一边看铁慈的运算,蓦然脚下一个踉跄。 旁边有同窗惊问他怎么了,戚元思扶桌站起,惊疑不定看向铁慈,铁慈对他龇牙一笑。 戚元思生生给大白牙的笑容炫花了眼,昨日气焰全灭,匆匆将卷子交上,便坐回座位,一脸的神思不属。 山羊胡还是个喜好当堂批改的人,这行径不吝于对学生们当众处刑。众学生紧盯着老头枯黄的手指沾了点唾沫,点钱一般哗啦啦翻点墨卷,心吊在喉咙口,人人此时都是诸方神佛的临时信徒,各种祈祷满天飞,只求老头当堂先批别人的,好让自己逃过一劫。 老头那令人眼花的手指忽然停下,唰地抽出一张来,他没让屏息的众人等太久,几乎立刻,有点粗哑的嗓子便响了起来,“叶十八!” “学生在。” 众人意外又不意外地齐齐回头。 已经习惯了,但凡有意外,必有叶十八。 “都做出来了。”山羊胡弹弹墨卷,先抛出炸雷般的一句,然后吊起眉毛,“却连计算步骤都没,你要老夫如何信你?” “请先生考问便是。” “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答曰:一百六十八步。从何得来?” “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以亩法二百四十步除之,即亩数。百亩为一顷。” “田广二里,从三里。问为田几何?答曰:二十二顷五十亩。何解?” “广从里数相乘得积里。以三百七十五乘之,即亩数。” “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曰:水深一丈二尺;葭长一丈三尺。从何得来?” “半池方自乘,以出水一尺自乘,减之,余,倍出水除之,即得水深。加出水数,得葭长。” “井径五尺,不知其深。立五尺木于井上,从木末望水岸,入径四寸。问井深几何?曰:五丈七尺五寸。何解?” “置井径五尺,以入径四寸减之,余,以乘立木五尺为实。以入径四寸为法。实如法得一寸。” …… 快问快答转瞬而过。 山羊胡又添了几个卷上没有的问题,铁慈低头算一阵,也当场回答了。 小伙伴们直着眼睛,气若游丝。 眼睁睁看着山羊胡略一点头,笔走龙蛇,“优异”两字唰唰而成。大得涨眼。 山羊胡也不看其余人卷子了,将铁慈的卷子往墙上一贴,“都好好看看!” 有人不服气地咕哝:“他明经还不是下下……” “嗤。”老头的胡子都嗤翘了起来,“明经那些死记硬背的玩意,谁学不会?算术才是真正考校智慧的学科!” “是科学王冠上的明珠!”铁慈接。 老头半懂不懂,也不妨碍大力点头,如遇知己,“对!算术才是实务之学!” 铁慈想难怪这位这把年纪只能当助教。 下了课,铁慈看见戚元思快步冲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之后是学《周易》,众人破例地热切期盼来一场小考,这周易,这位总不能也优异吧? 《周易》教谕却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照常讲书,令众人大失所望,又叹铁慈运气好。 却没人知道,周易教谕原本今天确实也打算来一场小考,看看那位风头正劲的叶十八水准如何,奈何他今日出门前算了一卦,今日宜讲书,不宜开考。 不过他也不知道的是,他当时用铜钱算卦,正要开卦,忽然外头有异声,他转头去看的时候,桌上铜钱悄无声息翻了个面,改了卦象。 周易教谕摇摇头,夹着书去上课后,他的窗外,容蔚不急不忙地走过。 铁慈其实倒也不怕,她拥有得天独厚的学习资源和条件,没道理还不如这些书院学生,只是实在不喜欢死记硬背罢了。 中午去餐堂,代打饭生意很好,甲舍学生的气焰消了很多。 铁慈一路走过去,那叫一个见者辟易,放饭窗台前原本排了长龙一般,铁慈一过来,学生们一个个撤走,生生将最后一个的她顶到了最前面。 活像那什么摩西分开红海。 铁慈对着打饭的婆子讨好的笑脸,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自己成了校霸了? 书院本来暗中隐隐有流派,决定着每个人在书院的资源划分和待遇。比如马德母族是海右大族,和海右诸官府都私交良好,马德为人又看似豪爽四海,因此隐隐成了海右派之首,如今被她一蛇抽倒,海右派今日都绕着她走。 按照派系倾轧规则,海右派和她敌对的时候,盛都派便该来拉拢。海右派被她打倒,盛都派就应该也视她为敌。 然而这些都没发生,书院里的秩序,并没有如李植所说那般,在她面前完全展现。 大概和容溥有关吧。 容家,很可能比她想象得还要有势力呢。 既然大家都让出来她也不客气,铁慈打完饭独自在桌子边坐下,四面四张桌子都是空的。 铁慈无所谓,她本就习惯独自一人高高在上。 丹霜赤雪中午也要吃饭,铁慈让她们不必来伺候,她看了看今日明显肉比较多的菜色,想着餐堂的格局制度,和师傅说过的她那个时代的高校食堂很像,而这些都是当年贺梓制定的规章,两人之间是有什么联系吗? 师傅一直很缅怀她那个时代,在她口中,那是一个高度文明的,自由的,现代化的,比现今社会强上百倍的时代。铁慈对此有些向往,却并不羡慕。 时代总是在慢慢发展的,谁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高度文明也是由低等文明演变进化来的,需要经过无数次的革命流血和改革,在不断丰饶的土壤上才能慢慢开出花来。 传说中的会飞的鸡,日行千里的车,可以不见面远隔万里对话的小盒子,都很奇妙,可是没有电没有基站没有一系列的那什么科技基础,小盒子拿来大乾不就是个盒子,还不能装东西。 她慢慢吃着,想着等会去院务那里兑现奖金,顺便请个假下午补觉。 忽然有人端着饭盘过来,却是容溥。 他很少在餐堂吃饭,铁慈好几日都没看见他,听说又病了。 今日他却出现了,一路过来时,坐在隔间吃饭的女学生们的眼珠子便溜溜地跟着。 容溥倒也没目不斜视,眼风随意地瞟过去,偶尔微微一笑,看得粉红的桃花一朵接一朵开。 他坐到铁慈对面,推过来一只饭盒,里头菜色精致,明显不是食堂出品。 却并不是铁慈喜欢吃的菜色,当然这世上除了有限的几个人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 铁慈礼貌客气地夹了一筷子,并礼尚往来地把自己的菜盘推过去,原以为容溥不会吃的,但他居然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筷。 铁慈有那么点奇怪的感觉——虽然两个男人互相让菜不是个事,但容溥知道她的身份,两人这般的来往,就显得不那么光风霁月。 而她不大舒服的关键是,容溥好像是故意不这么光风霁月。 更郁闷的是,他故意不这么光风霁月,她还不能上纲上线显得自己自作多情。 她只好闷头吃饭,时不时容溥和她聊几句,她也不好不理。 想起一事,她便问道:“听说你这几日病了?” 容溥咳嗽一声,道:“老毛病。” 见他不愿多说,铁慈又问:“那日你去林中寻我了?” 容溥顿了顿,给她夹了筷菜,才笑道:“当日下课后不见你,我便进去找了;如今时隔好几日,你终于问起。” 铁慈:“……” 这莲里莲气的幽怨。 于是她铁血直女地答:“你知道就好。” 容溥:“……” 这话没法谈下去了。 虽然当事人都觉得话没法谈,但是桌子窄,看上去两人便如头靠头吃饭一样,再加上窃窃私语,四面人的眼光不断扫过来,都觉得他们谈得甚好。 不一会儿,丹野拉着呼音大步走过来,自己往铁慈身边一坐,把呼音按在了对面容溥身边,呼音倒不生气,转头对容溥一笑,问他:“你这菜看起来好吃,我可以尝一块吗?” 容溥瞟一眼丹野,一笑,唤人另拿了一个小碗来,慢条斯理给呼音拨了一小碗,轻轻推了过去,慈爱地道:“吃吧。” 铁慈觉得他那眼神,喂小狗似的。 呼音很是快乐地吃了起来。丹野瞧着,也不知道被牵动了哪根疯神经,把碗往铁慈面前一推,道:“你也给我拨半碗。” 铁慈震惊:“什么玩意。拨半碗给你我还够不够吃?再说你们西戎人不是不吃鱼!” 丹野怒道:“韭菜鸡丝不能分我吗!你怎么这么吝啬!” “韭菜鸡丝你自己不也打了!贪心太过小心雷劈!” 丹野怒而猛食鸡丝,两口扒完,“现在我没有了!” “没有自己再打去呗。西戎王室又没破产。” 丹野:“……” 又有人走近,将狼主一瞬间想摔碗的冲动压了下去,却是卫瑄带着卫瑆,坐到了他们隔壁的桌子上。 卫瑄向来讨喜模样,待人亲切随和,在书院人缘极好,此时一边走,一边还散财童子一般,端着一盘小食四处散发,坐下来的时候,盘子里还剩了一半,却是一种淡绿色的糕点,晶莹剔透,看上去极其清爽。 “这是我们南方一种琼浆草熬化制作的点心,用井水湃过以后清凉爽口。来,大家都尝尝。” 卫瑆只埋头扒白饭,还有一些萝卜,一边吃一边直勾勾地盯着铁慈。 任何人吃饭时候被这样盯着都难免毛骨悚然,丹野感受到这样的目光,眉毛慢慢竖了起来,正要说话,被铁慈一脚踩在靴子上,嗷地一声。 铁慈踩住他,身子探过去和卫瑆说话,“阿星,萝卜好吃吗?” 卫瑆好半晌,才缓慢僵硬地动了动肩膀。 卫瑄道:“他吃东西就吃那几样,大多数新的食物不愿意尝试。” 铁慈却看见卫瑆眼睛盯着方才容溥给自己的卤蛋,她却不忙着夹给他,盯着他眼睛道:“这是蛋。” 卫瑆道:“蛋。” 铁慈:“想要吗?” 卫瑆默然。 “告诉我你想要,或者做手势告诉我。不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铁慈把蛋凑近了些,让卫瑆闻它的香味,却并不立即给他,“告诉我,你想要的。” 卫瑆眼睛随着卤蛋转,终于道:“要,蛋。” 卫瑄瞪大了眼睛。 铁慈笑起来,立即把那蛋递过去,示意卫瑆来接。并且从容溥的盘子里毫不客气又拿了只切片的卤蛋。 丹野目灼灼盯着,那眼神一言难尽。 铁慈对卫瑄道:“注意他喜欢的东西,用他喜欢的东西引导他表达,不要太快太主动给他。” 卫瑄点头,若有所思。 “傍晚的时候来找我吧,我陪他做点运动。” 卫瑄又点头,正要感激地说什么,忽然身子一僵。 一个人坐在了她身边,姿态十分舒展地道:“没座位了,不介意吧?” 第八十六章 未婚夫人丑爱作怪(二更) 卫瑄立即起身,微笑道:“自然不介意,容先生请。” 她脸色如常,铁慈无意中一扫,却看见她脸颊侧边和耳垂,慢慢地红了。 她抬头看了容蔚一眼,真是个招蜂引蝶的货。 容溥也是招蜂引蝶的,他天生有柔弱风流之态,但气质中又隐然有些清冷,很容易引起女性的怜爱。 容蔚却是皮相太过超凡脱俗,瑰姿艳逸浮翠流丹,气场惊人,人们见他就像触目烂漫花海,眼光转动不开,下意识被吸引而来,但那花开自己的,其实并不为那鼎沸所扰。 就像此刻,卫瑄并不是个扭捏的人,在他身侧自然便有含羞之态,他却大方舒展,毫不动容,眼角也不曾多给一个。 他眼光一转,看见容溥面前的菜盘,笑吟吟道:“溥儿有好菜,偏要自己藏着么?” 容溥嘴角抽了抽,看一眼这家伙,比自己还小一些呢,就敢冒充尊长了。 他干脆把剩下的菜往容蔚面前一放,笑道:“十八也吃过了,我也饱了,这便孝敬老师吧。” 言下之意,你吃我们剩的。 容蔚接过来,往桌子中间一放,道:“溥儿小气,只给你们分一块,没吃饱吧?来来大家一起。” 铁慈翻个白眼,对这两人见面就掐理解不能。 容溥懒懒笑道:“对了,忘记和诸位介绍,这位容先生,是我远房的亲戚。算是平辈吧,来自辽东。” 容蔚眉一挑,铁慈筷子一停。 她倒没想到容蔚来自辽东,心中一动,却听容溥道:“原先也在中原一带,后来那一支有人往来辽东中原两地经商,逐渐积攒下家业,拿银子在辽东授了官,便迁往那边,也有两代人了。”又对容蔚道,“不过辽东终究是属于大乾的,日后皇太女和辽东十八王子结亲,辽东和咱们往来想必更紧密,兄弟你将来应该可以在朝中谋差呢。” 这些年辽东王隐然自立,和大乾各方面多有割裂,在辽东任职官员,于大乾就绝了仕途。铁慈有点诧异容溥忽然在饭桌上提起这件有点敏感的事,正想阻止,没想到他忽然又说到自己的婚约,怔了怔,就见容溥忽然又转向了她,“十八兄在京日久,据说和皇太女有些交情,应该知道皇太女对婚事的态度吧?怎么样?太女可喜欢王子?我等是不是要早些备上礼物,和未来的太女夫攀攀交情?” 铁慈下意识道:“那倒也不必。” “怎么,太女不喜欢王子?” 铁慈心想这病娇又开始作了,非要自己承认不喜欢辽东小十八,难不成就有他的份儿了? 她笑道:“我又不是皇太女,我怎么知道她喜不喜欢。但终究旨意已下,到时候纳彩奉迎,大礼成婚也便是了。皇室婚礼不就是这么来的,一辈子能得个安分守己,举案齐眉,也便妥当了。” “听起来似乎不怎么上心。”容溥微微一笑。 丹野呵呵一笑道:“面都没见过,画像丑成狗,听说皇太女屁股对着画像扎了一镖扎上的。轮着那小子的运气,上什么心!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太女眼瞎了吗?那许多好儿郎不要,偏偏要了一个丑八怪,夜里不怕做噩梦吗?” 铁慈也呵呵道:“这不是好儿郎纷纷辞婚吗?听说有个傻叉,还千里飞马传书,说自己不娶废物的。一转眼就老年痴呆发作,自打耳光。” 丹野:“……” 丹野瞬间就被耳光给打萎了。 旁边桌子上忽然又坐了一个人,那人接口道:“男儿志在千里,岂可为无知无用女子附庸。当初在下也曾向太女辞婚,却是打死也不后悔的。” 丹野怒道:“戚元思你是还没被我揍够吗!” 坐过来的正是戚元思,看似好脾气地一笑,并不理丹野,一双眼睛只诚挚地凝视铁慈,他是天生丹凤眼,眼尾上翘,微带水光,看人时便自生柔润之意,难怪明明性子阴沉,偏还被称为“春风十里”。 他柔柔和和地道:“叶兄,当日在策论课上听了你的解题高论,今日又听说了你惩治马德,小弟向来最仰慕叶兄这般有勇有谋,英风豪烈儿郎。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叶兄海涵。但望之前旧事一笔勾销,小弟日后愿附叶兄骥尾,效犬马之劳。” 铁慈:“……” 容溥:“……噗。” 丹野:“……哈哈哈!” “不,先别怂。”铁慈温柔地道,“做小弟不是不可以。但别想蒙混过关。等赌局完毕,你输了,吃完屎再说。” 众人:“……” 戚元思:“……!!!” 半晌,浑身发抖的戚元思将盘子一推,饭也不吃了,在一群女学生们爱怜的目光中决然而去。 铁慈面不改色,继续吃饭。 打脸这种事,迟早要还她的。 容溥目送戚元思灰溜溜远去,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成了那个唯一没有辞婚的人。 他重新捡起先前话题,转头问容蔚,“先生来自辽东,可听说那十八王子?旨意已至辽东,十八王子应该极为欢喜吧?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容蔚道:“准备得怎样在下不知,但是皇太女不是生怕这个也被辞了,巴巴地送了许多珠宝玉器来了么?我倒听说十八王子府现在夜壶都用的是御赐的玉壶。” 铁慈:……呵呵。 “竟如此不知珍惜么?明明是太女一番心意。”容溥道,“我倒听说十八王子曾在赏赐下来当夜便宴请兄弟,席间不仅展示了满地的珠宝玉器,还曾和诸位王子夸说太女给他的情书,甚至当众朗读,还以为王子也是心许太女的……原来传言也多有不实啊!” 铁慈:……神马情书? 那傻逼王子是个花痴还是臆想病晚期患者? “十八王子才华绝世,皇太女少女怀春,写几封情书也没什么奇怪。”容蔚坦然转了话题,“吃菜吃菜!” 绝你个头,怀你个妹。 铁慈微笑,“是啊,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 容蔚看了她一眼,容溥也看了她一眼,铁慈正在捣米饭,没察觉这两个心机boy各怀鬼胎的目光。 她倒也不太在意那什么慕容十八,连名字她都不记得的玩意,叫什么慕容逸还是慕容羽?化外之地藩王的不起眼的儿子,也敢打着她的旗号胡编乱造! 当初一镖扎中那丑画像,懒得换人,只是暂时需要这个幌子好堵住太后的心思罢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和辽东打仗,如此也好早日摆脱婚约。 现在看样子,回去就得早日安排解了这破婚约! 人丑就算了,还爱作怪! 铁慈在那目光放空心中狠毒地扒饭,旁边对面卫瑄在给容蔚夹菜:“先生,今日的三丝豆腐不错,您尝尝。” 容蔚目光有意无意瞟过铁慈,铁慈正心不在焉地接过容溥再次拨来的菜。 容蔚顿了顿,接了菜,笑着道谢。 卫瑄唇角的笑容更甜美了。 铁慈也没在意,吃完饭,抽出汗巾,横平竖直叠了擦了嘴,和众人告别,说自己要回舍休息一阵。 容溥道:“去吧,稍后见。” 铁慈想着你马上要去上课我要翘课,稍后见什么见,却也懒得纠正。去了院办领取了赏金,请了假,这回对方批假很爽快——铁慈大战监院夫人的轶事也有很多人知道了,都知道是个狼人。 铁慈回到舍间,昨晚没回来,今日看一眼便发现,唯一剩下的那张床榻上,也铺上了新的被褥,还用了床帐。 来新人了? 别是个和童如石一样冷傲的家伙吧。 铁慈也不关心,埋头睡了一觉,起来后打水洗个了澡。原以为不是戊舍热水开放时间,会有人刁难,却不想那管事也一言不发,还派个人帮她抬了水桶。 铁慈女扮男装,洗澡是个问题,趁着午间无人,赶紧痛快洗澡。洗到一半,却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她立即扬声道:“是谁?” 屋外容溥的声音:“是我,回来拿件东西。” 铁慈懵了一懵,回来?什么回来? 容溥的脚步声在接近,她醒过身来,道:“我在洗澡。” 脚步声停住。 铁慈庆幸来的是容溥不是丹野,若是丹野,知道了说不定闯得更快。 屋外没了动静,她以为容溥就会离开,又不急不忙洗了澡。 谁知过一会儿又是脚步声响,随即容溥的声音竟然就在门口又响了起来,“田兄且慢。屋内有人洗澡。” 胖虎的细嗓门百无禁忌,“呀,洗澡啊,怎么啦?进啊。我会绕开地上水的。”说着就掀门帘。 门帘一掀开又落下,容溥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平静静,“叶十八在洗澡,他不喜欢有人打扰。” 胖虎是老实人,立即便停了,就站在门外等,过了一会耐不住寂寞,充满艳羡地说:“十八兄又不是女人,做甚怕人看洗澡。我听说他今早操死蛇揍了马德,着实是条汉子,想必身上肌肉虬结,劲健得很……” 铁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 真要说虬结,大概就这里吧。 “……容兄你和叶兄交情不错吧,你们都是盛都人,一定是打小的交情,你看过他洗澡吗?” 铁慈:……这什么灵魂问题! “……没有。”片刻后容溥又道,“以后应该能看到。” 铁慈:“……” 如此普通,又如此自信加二。 此时又有脚步声起,这回是胖虎和容溥异口同声道:“李兄,里头叶十八在洗澡,他不喜欢人打扰。” 李植也听话地立即停住,过了一会,李植不知道对谁说:“……叶十八在洗澡。” 又不知道是谁经过,四个人的声音:“……叶十八在洗澡。” …… 外头有人问:“您几位为何站在门口不进去?” 一阵发自灵魂的沉默。 大概除了容溥,其余三人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守在这里。 铁慈几乎能想象到那一幕——三个大男人排排站在门口,逢人就说:“不好意思,叶十八在洗澡,请勿进入。” 她再也洗不下去了。 她哗啦一下站起身,顾不得头上还有胰子还没冲尽,站起身的一霎,却看见门帘好像掀开了一条缝。 她一抬手便是一枚银针从指尖射出。 那门帘却飞快掩回,银针无声钉在门帘边缘,银光一晃一晃,像闪烁的眼睛。 铁慈匆匆穿衣,无意中看见压在枕头下的西洋表,才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黄昏,正是晚膳时辰,田武忘性大,大概是忘记带饭盆回来取饭盆,其余几人则应该是吃完回来了。 她睡觉起来没看时辰,才有这守门洗澡之祸。 这时外头一阵飞一般的脚步声,在那几人传声机一般挡门之后,门外那人兴奋地道:“没事,叶兄和我交情好,不介意的。”说着就要往里冲。 那声音正是丹野。 容溥要拦他,他早就灵活地挤掉胖虎,钻了进去,一进门看见热气弥漫,便将袖子一捋,大声道:“叶兄,我来帮你……” 热气稍微散了些,对面,站着衣冠整齐,头发微湿,正在慢条斯理扣护腕的铁慈。 丹野“擦背”两字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对面,铁慈抬起眼,道:“狼主来得正好,那水就麻烦你帮我搬出去了。” 她沐浴方过,从头到脚还蒸腾着微微的热气,越发显得长发乌黑,眼睫凝着细小的水珠,掀起眼皮看过来的时候,闪着盈盈的光,越发显得眼尾修长眼波流眄,于这黄昏朦胧烟气里,平白生出三分魅色。 而一袭便袍紧紧贴着尚自微湿的身躯,侧面可见细腰之下隆起的线条惊人流畅。 丹野怔在那里,只觉得仿佛忽然回到幼年,第一次被父母牵出帐篷,见着那大漠之上长河落日,深红的霞光将一片金黄燃烧。 那一霎惊心动魄的感受。 嗓子莫名地有点干。他咳嗽一声,破天荒地没和铁慈斗嘴。一把抱起水桶,泼泼洒洒地出去了。 铁慈套上外袍,出去解放舍友。门外容溥田武李植童如石都在。铁慈先问容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请容在下自荐一下。”容溥朝里头那个新铺位抬抬下巴,“容溥,你的新同舍。” 第八十七章 自古红白出CP(一更) 铁慈已经猜到,还是默了一默。 一瞬间很想将那两个铺盖都给卷巴卷巴扔出门外。 只是人都已经搬来了,她也只能受着,想到方才偷窥的人,她打起精神。目光在容溥以外的三个人身上掠过。 容溥不会是那个偷看的人,剩下三位都有可疑。 她倒不是在乎被看。而是担心自己的女子身份被人发现端倪,有人想要验证。 她笑着拍田武肩膀,“胖虎,多谢了,不过你方才没帮我把门帘挡好,漏风呢。”说着指着方才被掀开的右侧门帘边。 田武愕然地道:“我方才站在左侧的啊,要么是李植兄吧,他站在我右边的。” 一句话便问出了众人方位,铁慈看向李植,李植歉意地向她笑,道:“是我不仔细。” 他向来是个老好人和稀泥性子,也不管铁慈这质问讲不讲理,容溥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童如石早已掀开门帘进去,铁慈占住了左边的路,他只能向右边走,和铁慈擦身而过的时候,铁慈忽然身子一歪,撞到了他,他便撞到了门边,下意识抓住门帘,随即哎哟一声。 众人一惊,童如石慢慢抬起手,手上一个细小的血洞,片刻之后,流出血来。 铁慈飞快地走过来,惊诧地道:“怎么受伤了……呀,这门帘上谁别了根针!” 众人便也都诧异,铁慈向童如石道歉,他不过一点头,抽回被田武抓住查看的手,不做声进去了。 铁慈本就是故意撞童如石,如果方才是他偷窥,就会知道门帘上有针,人对于已知危险会下意识避开,所以只要看当时童如石会不会下意识避开那针,就知道偷窥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看样子不是。 那就只有李植了。 铁慈原本怀疑童如石多一些。此刻得出这结论也不禁皱眉。但面上丝毫不露,自拿了饭盆去打饭。 吃完饭,同舍的书生去静斋继续自己读书,这是书院的福利,免得那些过于勤奋的学子自己点灯熬油烧了床帐,铁慈想这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晚自习? 她也入乡随俗,抱了书去静斋,从戊舍到静斋会经过留香湖,湖边是一条满是合欢花树的路,绿荫如盖之间淡红花簇如一柄柄香扇,又似一顶顶绣冠,虹霓般于叶浪间随风起伏,遥遥看去,像立了一排云鬓花颜,花冠满头的小娇娘。 而湖上鸳鸯交颈,天鹅逐对,弯起脖子都是爱你的形状。 着实有情调得很。 景致有了,情调便有了,有了情调,没有人那也叫明珠空投。更浪费了合欢这个一听就让人想入非非的名字。 书院的学生虽说学业为重,但也是血气方刚少年情怀,怎么也不会舍得浪费庄严肃穆的书院里难得的一抹情调,所以哪怕男舍和女舍隔了一整个中庭,如楚河之于汉界,但这条路终究免不了要被看对眼的小情人羞羞答答踩一踩。 铁慈走在路上,免不了便看见树后双双身影,花下低低娇笑,一开始那些簌簌动静她还以为闹贼,接连惊散三对小情侣后她才明白是自己奥特了。 身后有脚步声,她转头,容溥从树后转了出来,也抱着书箱,对她微笑,“一起走?” 他立在绿树红荫之下,刚换过的白衫被夏日晚风鼓荡,像散飞的雪游荡的云。 铁慈原本无所谓,然后一转头看见那些双双对对,若有所悟。 头顶上忽然有人道:“和他那痨病鬼走有什么意思?没得还拖慢了步子。”一条红影从树上轻盈地翻下来,落了铁慈一头的合欢花,丹野那张轮廓清晰微带野性的脸上,眉梢眼角天生的甜意扑面而来,“来,我帮你拿书。” 铁慈不等他拿到书,身子一扭,唰唰几个大步,已经走出了那条光影暧昧的“情人路”,站在明亮的路口,回头一笑,“谢邀。还是你俩自己走吧,看,一红一白,多配啊。自古红白出cp。不要辜负这美景良宵哦。” 她抬起大长腿,一个转身便不见了。留下容溥和丹野面面相觑,各自看了自己的衣裳一眼,片刻后,两人面无表情,齐齐转身回宿舍。 换衣服去也。 …… 静斋苦读的学生三三两两散去,就寝的钟声敲响,一阵喧嚣杂乱之后,各舍便渐渐安静下来,巡院们提着灯笼踏响空寂的长廊,没有注意到花丛后有黑影一闪。 铁慈一路掩藏身形,往藏书楼去。白日里虽然可以去藏书楼,但是人多眼杂,并不适合她去乱翻。 藏书楼在正门之后中庭右侧,单独的一个院子,面宽六间的两层楼阁不见灯火,飞檐倒映在楼前如镜的花池中。 楼前有小屋,为守楼人居住,一般由学生轮番值守。铁慈做好了将人打昏的打算,然后她飘过那小屋时,却发现里头人仰躺在座椅上,睡得人事不知。 铁慈没有从一楼走,怕吱吱嘎嘎的楼板踩踏惊醒人,直接翻上二楼。 二楼南北开窗,空气流通,一排排书柜连天接地,书柜两边开门,既方便取书,也防止书霉坏。书柜中间有桌子方便人取阅抄写。 偌大书楼,上万藏书,铁慈走到最里面,那是放一些杂记游记的地方,铁慈问过贺梓,贺夫人生前向往走遍河山,最喜欢看的除了话本就是游记。话本闲篇进不了这严肃文学的藏书楼,但是游记还是不少的。 游记也占了满满一个书柜。最近新出的都在底下,不用看。往年的在上方,铁慈拖了梯子来,爬上去一本本翻。 上头的书久未挪动,稍稍一碰便腾起一阵灰烟,有的纸页已经酥脆,都是珍本,铁慈不想损坏,只能很慢很慢地捧,很慢很慢地翻,翻了快一个时辰,手臂都酸了,才翻完了三本,回头看一眼那一大排黑压压的书,禁不住叹口气。 照这速度,怕一个月都翻不完。 如果是现代的图书馆就好了,阅览都有记录,只要调出当年出事前几天,贺夫人都读了什么书就行了。 翻着翻着,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忙了大半夜,那点晚饭早就消化完了。 铁慈后悔没带几个馒头来,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闻见了一阵浓郁的香气。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幻闻了。 然而香气越来越清晰,她甚至清晰地闻见属于肉类和香料混合的鲜香。 铁慈霍地站起身来,顺着楼梯向下走,走到半截她停住。 楼下不知何时,闪烁着微微的火光。那是一个小石头灶,灶门里火焰光芒温暖,灶上坐着锅,锅里咕嘟咕嘟声响不休,回荡在有些空寂的一楼,是一种温柔而诱人的节奏。 锅前坐着黑衣人,背影修长,乌发一束,正抽出灶里已经燃尽的草把,放在一边的石头上,又拿过之前准备好的另一束草把,塞进灶膛。 铁慈深深吸一口气。 这一幕如果发生在野外倒也罢了,可问题是发生在连吃食都不许带,决不允许用明火的藏书楼! 这哪个混账这么嚣张! 可是……好香! 这口气一吸,铁慈发现自己对藏书楼里用明火的愤怒远远抵不上此刻那锅里无声的诱惑。 果然所有的气节和品格都是多宝阁里的摆设,有人参观的时候才拿出来遛一圈。 楼下人听见动静,回身抬头微笑,像招呼老熟人一般道:“饿了吧?还有一把草就好了。” 铁慈站在楼梯拐角,看着底下微光昏黄里,仰起的笑脸洁白如玉,周身似镀一层暖暖光晕。 她有一瞬间的怔忪。 心间泛起淡淡的潮意,像孤独的人于夜间冷海边徘徊良久,忽然看见远处浪尖小舟上的灯光。 虽然远,但是暖,还有一分淡淡期盼。 知道那是为自己而来。 她生于宫廷,长于阴谋,有母不能亲,有父虽慈爱,头上却同时顶着帝皇和傀儡的高冠,是这尘世间最疲惫最艰难的父亲。 她自幼便不得不也挺起小腰板,将那全天下最重跌下来便能压死人的高冠也帮着顶了一部分,三岁时便出入御书房,六岁时便授皇太子宝印,她也曾夜深人静前往御书房给父亲送夜宵,推门而入看见的却总是父皇微皱的眉。 人间太多烦难事,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从未有过这般平静祥和如家常的场景,并在这样的场景里迎上一抹微笑。 以至于竟然有片刻恍惚,不知今夕何夕。那人的笑颜映在眸瞳里,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似寂寂长夜里不能灭的灯火。 然而片刻之后,她又微微皱起了眉。 忽然想起了飞羽,想起那个神秘而又总是下落不明的头牌。心间起了难言的烦躁,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成了一个花痴。 见谁被谁吸引,见谁被谁诱惑。连性向都忽然开始暧昧不明,难道她是师傅口中所说的双刀? 心里烦躁莫名,却没有七情上脸。铁慈自小修炼得八风不动,怒未必是怒,喜也不见得真喜,若有个什么焦灼熬煎,那更是一分也不能叫人看出来。 她笑着下了楼,往容蔚身边一坐,坐下来才发现他放那焦草的石头,是楼下陈放金石雕刻中的绝顶精品,一块云峰石上刻了书圣名篇《悲风帖》,据传是山长和贺梓多年的心头宝。 铁慈:“……” 阁下这一生,都是在作死边缘反复横跳吗? 但是她也没对这作死行为做任何评判,作多不愁,再说她还做不出一边吃着人家东西一边道德批判这种没品的事儿。 锅里透着的香气十分浓烈有穿透力,隐约还有一点酒香。 容蔚这货,夜宵都如此讲究,不怕麻烦地在藏书楼点火起灶,铁慈还发现那八成从厨房偷来的大锅锅盖都用湿纸条仔细封好了,容蔚还在不断往纸上浇水,不让纸干了。 草把塞在灶内,他不拨动,一直等那草把燃尽,然后焖,铁慈饥肠辘辘地等着,隐晦地咽口水,等了一会,忍不住问:“好了吗?” “早呢。”容蔚给了她一个令人绝望的回答。 铁慈只好再专心地等,她也不问容蔚为什么在这里。 她有点自作多情,怕问出什么不好回答的回答。 有些事,她现在还不想触碰。 就像这锅边的纸,不能揭开,时候不到,太早了。 容蔚在摸锅盖,铁慈眼睛发亮,“好了吗!” 容蔚打开锅盖,热气冒出,里头油光铮亮一只大鹅,铁慈的口水便要堵住喉咙,急不可耐地四处找筷子,却见容蔚把那鹅翻了一个身,放了几个馒头贴在锅边,然后又把锅盖给盖上了。 铁慈:“……” 我太难了。 “这不是好了吗……差不多就行了吧。” 不就是肉么,刚才看颜色,分明已经熟了。 “不行。少一个步骤,都是对我这个大厨和这只鹅的侮辱。” 鹅并不觉得侮辱,你再不给我吃就是对我胃的羞辱。 铁慈委委屈屈地盯锅盖,大厨心硬如铁,理都不理她,继续湿纸封锅,再烧一个草把。 偶尔抬头看一下对面。 铁慈坐在锅对面,紧紧盯着锅盖,脸都快凑到锅上,眼珠子亮而湿润,发微微有些乱了,眉尖和发丝缭绕地扫向鬓边,显得眉眼柔和温润。 这人生得雍容尊雅,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贵族气质浓厚,此刻那般距离感淡去,让人看见她时刻掩藏的几分孩子气来。 容蔚转开目光,道:“好了。” 奄奄一息的铁慈瞬间活了,摩拳擦掌,急不可待。 容蔚掀开锅盖,香气伴随热气氤氲了整间屋子,雾气散去,里头一整只鹅泛着微红的油光,不用触摸也能感觉到那肌理的紧实微弹,而外皮深红油亮,透着饱满的脂肪感。 锅边的馒头已经热了,并且底部已经烘出了微黄的皮,容蔚将馒头一剖两半,撕了一只鹅腿,夹在馒头中,递给明明口水泛滥成河却还端着的铁慈。 铁慈拿在手里,却没有立即吃,指尖一弹,指尖里的银针无声没入馒头和鸭腿。 容蔚好像没察觉似的,给自己撕了个鸭翅膀,配着馒头吃,三两口便去掉一半。 铁慈收回银针,压抑着大吃大嚼的冲动,咬了一口。 馒头的麦香,脆皮的脆香,鹅肉的香嫩,鹅皮的腴美,伴随着迸溅的油脂和入味的肉香一起冲击着味蕾,而脆皮在齿间清脆地碎,鹅肉里细嫩又微带韧性,馒头却又揉得紧实有弹性,口感丰富而鲜美。 教养让铁慈咬紧了牙才没发出啧啧的感叹,盖因为感叹也会影响抢食的速度,不过几口,那偌大一个馒头夹鸭腿就没了。 容蔚又把鹅头递给她,铁慈这下敬谢不敏了,皇室的人都不吃头部的。正要委婉拒绝,却见容蔚又将鹅头拿回去,用筷子将鹅脑挑出来,“来,啊。” 铁慈下意识张开嘴。 下一瞬鹅脑喂进了嘴里。 入口粉糯有奇香。 她抿了抿嘴,正想说难怪很多人喜欢鹅头下酒,就听容蔚道:“补补脑子。” 铁慈呵呵笑,“容先生一定从小补到大,难怪这么聪明。” 容蔚啃鹅头,“这你就错了,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个。听说鹅头好吃,才让给你的,可你却不识好人心。” “哪来的鹅?”铁慈不记得书院哪家有养鹅。餐堂就算做鹅也是早上买了就做,晚上不会还留着。 容蔚用筷子敲敲锅里的鹅,“鹅兄,你看,这人管吃不管记。这就忘记您在留香湖上的英姿了?” 铁慈:“……” 不是,兄弟,你这煮的是天鹅?! 第八十八章 乖,听老师的(二更) 上次烤锦鲤,这次烀天鹅,您老怎么不把山长给煎炒烹炸了? 铁慈挪了挪屁股,离这货远一点。 山长讲学未归,这要回来看见痛失爱鱼爱鹅,会不会也把她给烤了。 容蔚又对着锅里的鹅念经了,“看,鹅兄,有的人吃完一抹嘴就打算撇清关系,这是忘记了你夜半被熬的辛苦了吗?” 铁慈决定就当没听见。 地上果然还有一袋子羽毛,洁白如雪,铁慈拿过袋子,道:“我让婢子给你做个鹅毛扇吧,天热了正好用着。便当谢礼,如何?” 这样万一山长追查天鹅如何少了一只,只要看谁用鹅毛扇就行了。 容蔚笑:“好啊。” 火灭了,鹅也吃完了,铁慈却不好当着容蔚的面再去翻书,正想着这家伙怎么还不走,却听容蔚道:“听说容溥和丹野都搬去你舍间了?” 铁慈嗯了一声,心念电转。 容蔚带笑的眼波掠过来,“你倒是个香饽饽。” 铁慈笑道:“先生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又不是为我去的。” 容蔚瞟她一眼,“不为你为谁?容溥和丹野甲舍住得好好的,你来了,便都忽然跑到戊舍去。怎么,你们在盛都交情好到这种程度?” 铁慈抚膝叹道:“要我怎么说好呢!” 她这么作态,倒引起了容蔚兴趣,不禁笑道:“怎么,难不成是这两人……”他指尖相对碰了一碰,眉毛一挑。 铁慈给他这灵魂一碰碰得险些要笑出来,忍笑做惊诧状,“先生大才!既然你猜中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是的,因为容溥看上了丹野,所以才追着他跑啊!” 容蔚:“……” 远处戊舍,容溥和丹野齐齐打了个喷嚏…… 容蔚低下头,仔细打量铁慈神情,想看看这满嘴胡话的小骗子心虚的表情。 奈何铁慈一脸正气,昂然不动。 仿佛她刚组的cp确实磕到了真。 半晌容蔚笑了,摇摇头,想起了呼音对容溥的不同寻常,丹野对容溥的莫名敌意,和自己的绣衣使隐约探听到的那个消息。 叶十八说容溥喜欢丹野那是开玩笑,但是容家一直想要交好并控制西戎倒是真的。 容家没有兵权,处处为萧家掣肘,他隐约查到容首辅是想容溥娶西戎贵女的。只是身为臣子和外邦王族女通婚是大忌,也不知道容家打算如何行事。 容溥其人心思颇多,借着叶十八的幌子,想在丹野身上下功夫也正常。 他心中转过这些念头,却不打算对铁慈讲,以免被怀疑身份。毕竟一个辽东普通官员之子不该知道这么多。 铁慈也知道这什么容溥对丹野有意思的胡扯骗不过容蔚,本已经想好一套说辞,打算引着他往西戎和朝廷关系方向想,不想容蔚居然也就不再问了,倒松了口气。 转念一想,以容蔚的聪明,想到这些也不奇怪。 两人各怀鬼胎呵呵一笑,同声祝福容溥丹野百年好合。 戊舍,容溥丹野再次齐齐打了个喷嚏…… 容蔚转了个话题,问铁慈:“你半夜潜来这里做甚?” “那先生为何又半夜特地来此处烤鹅呢?” “什么叫特地。”容蔚白她一眼,“我天天晚上都在这里吃夜宵。我容易饿,餐堂晚上又不开火。这里独门独院,僻静。地方又开阔,又有遮挡。最妙不过了。” 说着给铁慈看他藏在这里的用具,一个空着的书柜,放着诸般用具调料,连各式刀具都是齐全的。 另外还有狐狸皮,兔子皮,鹅毛,鸡毛及藏起来的鸡蛋若干。 铁慈:“……” 敢情天下文人心中圣地,跃鲤书院藏书楼,已经成了这货的小厨房。 既然他都把这里当厨房,天天在这里吃夜宵,铁慈就不能再撒谎,不然以后每夜怎么来找书呢。 铁慈只得道:“我需要来找一本书,一本可能是贺夫人看过的书。我答应帮贺先生查清楚他夫人当初逝世前一天都做了什么。这是他推荐我入学的条件。” “那我帮你,需要找什么?” 吃人嘴短,铁慈只得含糊道:“大概是一本游记吧,想看看贺夫人当初可曾在书上做批注。” 书院的藏书,除非大家,是不允许随便做批注的。但铁慈估计不会有人和贺夫人说这个,毕竟她在书院地位崇高。而贺夫人的性子,应该也想不到那么多。 日常无事,没有孩子,夫君不常在家,周边同僚夫人们格格不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定是寂寞的。既然喜欢呆在藏书楼,那八成会有对着书本倾诉的习惯。 两人回到二楼,找到一把梯子,爬到书架高处去找书。 两人共用一把梯子,铁慈在最上面,容蔚在她下面三层。 两人速度快了些,半个时辰后,翻完了最上面一排的游记,没有收获。 铁慈便往下走一格,却没想到这梯子年久失修,底盘不稳,她往下走的时候踩到梯子边缘,叮的一声,一根钉子从接缝处蹦了出来,然后梯子猛然一歪。 铁慈下意识要倒翻,忽然想起两排书架间距离窄,不够她倒翻,可别翻过去撞翻书架,生生顿住。 这一顿,身形便不可控往后栽。 砰一下,她后背撞到一处温暖而坚实之处。 淡淡木叶香气袭来,她一转头,乌发滑过他的肩,而唇擦着他下颌。 铁慈感受到容蔚双臂紧紧抱着自己。 两人都一僵。 铁慈立即往外轻轻一挣,梯子猛地一颤,容蔚手臂紧了紧,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是想我们两个连梯子栽在地板上,轰然巨响,引得附近的人都来查看吗?” 铁慈还没回答,他又责备地道:“还是你想害我的小厨房以后都不能开火吗!” 铁慈:“……” 这么严重的后果,堪比达延入关,西戎翻脸,萧家造反,辽东叛变自立。 她担不起。 她老实了,低声道:“那你先放开我。” “我怎么放开你,你莽莽撞撞的,一动这梯子就翻了。”容蔚理直气壮地道,“我带着你下去。别乱动,乖,听老师的。” 这时候倒端老师架子了。 铁慈心中暗切一声。 但她现在是个男人,师傅说过,扮男人比男人还像男人的真谛,就是绝不可扭捏矫情,一定要发自内心地把自己当男人。 两个男人搂搂抱抱的……其实也挺那啥的。 容蔚抱着她,向下一步,梯子立即嘎吱一声,听来颤颤巍巍。声响传出老远。 两人凝住不动。 不是不能纵下梯子,但此刻脆弱的梯子绝对经不起两人纵身而起那一刻力量的摧残,而这二楼只有这一把梯子,一旦散架厉害,修不好,很快就会被看守的人发现,那以后就会加强戒备了。 小厨房烀大鹅也好,夜半偷书也好,都会成了泡影。 容蔚道:“我先把你慢慢放下去。” 他的手穿过铁慈腋下,搂住了她的腰,铁慈吸一口气。 她腰部本就敏感,他手碰着地方,过电般地一阵酥麻,那麻意似乎透入骨髓,整个身体都软了软。她咬牙,后背变得僵硬,又在努力放松。 然而此时容蔚似乎发现搂腰并不方便将她放下去,手往上摸索而来。 铁慈瞪着那双手,闭上眼集中注意力,闪—— 下一瞬她出现在梯子下,容蔚摸索的手按在了他自己胸上。 容蔚:“……” 你闪就闪了,我摸就摸了,为什么用那么猥琐的眼光看我?! 铁慈忍住笑,稳住梯子,示意他先下来。 却在此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随即,一道光遥遥射来。 第八十九章 发间心上(一更) 两人变色,容蔚反应极快,一偏头吹灭了挂在梯子头上的火折子。   铁慈则四处打量掩藏地,书架两头都通,一览无余,看书的桌子桌腿很高,一样藏不住人,那就只有……   还在梯子上的容蔚,几步上梯,轻巧地翻上承尘。   步声在接近,仿佛还拖着什么东西,有摩擦的哧哧声响。   容蔚探身下来,抓住了梯子的上端提起,示意铁慈上梯。   铁慈腾身而起,借梯翻上承尘,两人再将梯子也收上承尘。   刚刚坐定,那脚步声已经到了游记区。竟是直奔而来。   灯光摇晃,映照出团团的影子,光影下那人鬓发有点稀疏,竟然是监院。   铁慈屏住呼吸,看监院提灯在底下书柜前梭巡,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拖着一个筐。这人铁慈也认识,就是曾得容家指派,来给她送过被褥的,书院的管事陈卓霖。   两人并不说话,监院将油灯放在一边桌子上,灯光斜斜照过来,将两人的影子周周折折地映满一地。   监院四处看看,忽然道:“梯子呢?”   陈卓霖走开找了一圈,两手空空回来,道:“上次听说梯子快要坏了,藏书阁讲书曾经报上说要换,可能是旧的已经拿走了,新的还没发下来。”   铁慈正专心看着,忽然身后容蔚猛地将她往怀里一拉。   下一瞬监院抬起了头,如果不是容蔚把她拉得更缩进暗影里,也许监院就可能看见她了。   铁慈一惊之后便是有点惭愧,她看出监院没有武功,因此大意了。   然而此刻,容蔚紧紧地抱着她,大概怕她无意中又探出身去,抱得十分紧,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脸颊正贴着她的耳侧,稍微呼吸重一点,便能感受到那微凉滑润的肌肤,而淡淡木叶香气像无数烟气一般,顺着身体相触的部位不断往她鼻端钻,那香气里隐约还有些说不清的味道,硬朗清爽,嗅久了却又觉得莫名诱惑,说不出的好闻。   他的手指搁在她的臂上,修长,能箍住她整个手臂,根根如玉,在暗影中似乎能发光。   铁慈那种恍惚的熟悉又惊心的感觉又来了。   她只得垂下眼,假装自己是根木头。   大事未定,心弦难拨。   底下,监院抬头看了看书架上端,道:“那怎么上去?”   陈卓霖道:“我试试。”   然后他轻烟般地掠上书架,脚尖嚓嚓弹出两点刀尖,插入书架的木头中,抬手便将最上端的游记往下拿。   铁慈紧紧盯着他的动作,想看他拿哪本书。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监院和陈卓霖是来拿贺夫人看过的游记的。   她去套了监院夫人的话,也不知道监院夫人是不是说漏了嘴,但是监院单纯地出于警惕,竟在这半夜带着陈卓霖来到藏书楼,要将贺夫人看过的书拿走。   那就是心虚了。   来的是监院,陈卓霖代表的是容家的势力,是容麓川——当年那事,监院和容麓川都有份?   不,不对。   监院当年是掌书,正是管理藏书楼的,如果当年贺夫人真的在藏书楼留下了什么,他这么多年就没找过?   是之前他也没想到藏书楼的事,当她以贺夫人亲戚身份来到书院,并开始探听当年夫人死因,他才想到这里可能有问题,所以急急赶来?   底下陈卓霖抽出一本,又抽出一本。   铁慈很快失望了。   这两人似乎也不知道该拿出哪本书,而是将书架上的所有书都换了,他们带来的筐里满满的都是书,这是全部换掉的节奏。   这仿佛验证了铁慈的猜测,对方原来也不知道藏书楼里可能有线索,刚刚才猜到,所以仓促赶来换书。   书自然不能让他们换了,换掉就再也无法查找了。   铁慈和容蔚打了个手势。容蔚点头。忽然一弹指,将监院的灯打灭了。   二楼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监院和陈卓霖都一惊,陈卓霖停止抽书,飘身而下,两人神情紧张,不敢出声,四处张望。   铁慈早已脱了鞋,拎着鞋,趁这一时黑暗,从承尘上一路快走,打开天窗出去后,顺檐角翻下,飞快地滑到底下,穿上鞋子,将先前被容蔚弄昏的守门人弄醒。   在那学生醒来前一刻,她一石子砸上二楼窗户,砸得那打开的窗扇砰地落下。   那守夜学生刚醒,就听见二楼响声,迷迷糊糊便拿起桌上蜡烛,点燃风灯,提着往楼上走,“什么人!”   片刻后,楼梯声响,监院带着陈卓霖匆匆下楼,沉声道:“我等巡夜至此地,却发现你好梦正酣,这便代你上楼巡视一番!”   学生一脸羞愧地低头,恭送监院和陈卓霖出了藏书楼,这回再坐回小屋时,便目光灼灼,再也不敢睡了。   奈何有人要他睡。   人影一闪,铁慈飘风般从他身后过,一个颈刀,那人又软软地倒了。   这回铁慈再回去,看见容蔚蹲在那个大筐子前翻书。   方才陈卓霖带了书来,回去的时候却不能公然当着人面带回去,只好先放在二楼。不过今晚之内,他们是不会来第二回了。   筐子里头的也是游记,并无异常。铁慈抬头看上头一排一排的旧书,想起半天才看了一排,有些头痛。   既然监院他们有换书的想法,肯定还会来换的,白天学生都在上课,他们进来也没人发觉。等到明晚,书可能就都被拿走了,但她今晚一晚上怎么翻得完呢。   容蔚把书往筐子里一掷,道:“一眼就能看穿,都是些胡乱凑数的书。”   仿佛一道闪电忽然劈进了铁慈的脑海中。   她猛地呆住了。   一眼就能看穿……   看穿……   自己不是已经能透视了吗!   把书堆在一起,用透视看啊!   她的异能虽然已经开了两项,但不知道是用得不熟练还是哪里存在限制,并不是时时能用,日常不特意凝足目力,也不能开启透视之能。   以至于她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这项技能可以用。   只是还有些犹豫,在容蔚面前展示天赋之能……   但是容蔚已经看见过她施展瞬移了。   他对此并没有多问,仿佛觉得这事没什么稀奇。铁慈知道,目前天赋之能一直都说是皇家独有,其实只是以之加深皇家的神秘感和尊贵罢了。山野之间,还是有少部分人是拥有天赋之能的,比如丹霜,她的眼睛就能看很远。   也没什么好犹豫的,铁慈将一排排的书搬到桌子上,从这头看到那头。   灯光一打,运足目力,第一次,没成功。   第二次,也没成功。   铁慈心中叹息,虽然开启了天赋之能,却有限制,这万一紧急需要的时候却用不成,那反倒拖后腿了。   所以她不打算把天赋之能当做才能,还是练好武艺更可靠。   第三次,终于眼前一闪,那种感觉来了。   那些光芒随着她的目光,一页页穿透泛黄的纸张,所有的墨迹都在视野内排排递进而来,在视野内倏忽而过,像无数黑色的雪片,起于天际,没于大地。   铁慈只需要找整齐的墨迹之中,是否会有一些不同之处。   发现有异常的书就挑出来放一边,容蔚帮她翻。   如此一来,效率便快了许多,只是光线昏暗,极耗目力,看完一排,哗啦啦泪水直涌。   一只帕子递过来,素净无香,她接过来,感激地一笑,在眼睛上按了按,却没有还给他,收了起来准备洗干净再还。   如此再三,第三排看完,她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不言声,一双手却伸了过来,拇指抵在她太阳穴上,其余四指绕着穴道微微打转,容蔚的声音响在耳侧,“来,闭上眼,想想我的美貌,你的头就不痛了。”   铁慈:“……”   谢邀,想我自己的美貌也一样。   抵着穴道的手指微微有些茧子,细微的磨砺感让人挺舒服,她闭着眼睛,想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允许人这么接近自己的要害呢?   淡淡的木叶香气,居然也这么有侵略感。   她微微一摆头让开,笑道:“多谢先生关爱,咱们还是加紧吧。”   容蔚也便放下手,操起袖子,似笑非笑看她。   像个敏感的小兽,于放纵的边缘总会下意识提起警惕。   很快看完了所有的书,挑出来几十本,再一一翻过,却依旧一无所获。   那些大多是有批注的书,但是批注明显见识高妙,言辞精粹,显然都是名家所批,不符合贺夫人的学识身份。   并没有想象中的女子笔迹。   容蔚扔过来一本书,那本不是游记,是描写世外桃源的书,那本里面有些点点画画,在一些描绘胜景的句子下划了线,显然很是向往,乍看没什么奇怪的,但铁慈多看了两眼,就发觉那人划线特别平直,下笔比较重,像是字写得不怎么熟悉但是很有力气的人的手笔。   书院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喜欢进藏书楼又文化不是太高的,只有贺夫人一人。   但是几个点,几行线,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铁慈却没有把书丢开,凝视那些点点画画,忽然翻开了之前翻过的一本游记。   那本书说是游记,倒像是异形异事录,里头记载传说中的地方和神兽,都是现实中不可考的那种。文字佶屈聱牙,用典古老晦涩,是那种贺夫人看也看不懂的类型,倒是有一些插画,奇形怪状。   那书因为书院的学生也大多看不懂,所以看的人少,保护得很好,书中也有批注,文辞幽默,颇有见解,却是贺梓的字迹。   铁慈认真地看那字,又凑上灯光,转换角度,和前面那本书上的划线墨迹比对。   容蔚也看出来了,道:“这两本书上用的墨,似乎与别处不同。”   在不同的角度光线下,可以看见这两本书上的墨迹,微微反射着紫青斑斓的光。   “燕南丹霞所产之墨,因为含有一种稀有的矿石,灯光下能反射紫青之光。号称紫电青霜,并有淡淡松香。现在香气估计闻不着了,但是光泽仍在。这墨极其稀少名贵。贺梓夫妇应该用的都是这种墨。”铁慈指着贺梓批注下一点看似不经意的点点划划,“因为墨珍贵,所以贺先生用得比较俭省,下笔收敛,那就不该有这些点点划划,那是贺夫人画的。贺梓说她认字,但就这两本书看来,她认的字实在不多,不喜欢写,所以她有在自己有感触的文字下点画的习惯。”   说到这里也就明白了,两人分头再次放开那些游记,专门找下面有点点画画的部分。   有很多人也喜欢自己加圈加重,但是贺夫人用的墨是不同的,看颜色就知道了。   这回找出来三本书,再将里头底下加点的字句摘录。   “……落……矶……雁……三……左……库……丑……三……武……刻……防……换……千……柄……下……地……时……”   比对出来一堆莫名其妙的字,怎么看也不像是倾诉心事的组合。   铁慈抄录好这些字,准备回去研究,再过会儿天要亮了。   忽然一阵风过,唰唰吹起那本贺梓批注的游记,书卷里各色地图异兽图插图哗哗快翻,上头的涂黑画线连绵一片……铁慈猛地一伸手,压住了书。   她的手将书压折,两幅插图一前一后连在了一起,其中两处边缘线直接连在了一起,而那处边缘线上有一片黑影。   铁慈又翻过几页,找到上一张图,按住,三张图依旧连在一起,那片黑影在图的上方,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铁慈凝视着那图,脸色微微变了。   随即她收起了这几本书,用自己带来的袋子装了,道:“我回去慢慢研究。”   容蔚瞟她一眼,明知道她有所收获,但不打算说。他也不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两人在筐子里随便找了几本书,塞在书架缺口处,将书架重新放满便下楼。   出了门风一吹,注意力转移,铁慈忽然觉得头痒起来,随即想起傍晚在舍间洗澡时候的囧事,当时门口守卫太尬,以至于她头发都没完全冲干净,就匆匆起来了。   在楼下看见一池水,那头痒得越发剧烈。铁慈忍住了想要不断搔痒的手,打算等下经过留香湖,洗个头算了。   容蔚忽然抬手去摸她的头发,铁慈一让,容蔚却已经从她头发上取下了什么,一看,骇笑:“你这是……留着胰子当夜宵?”   铁慈一看,居然是一块凝结的胰子屑!   不行了受不了了!   铁慈抬腿就对外跑,直冲到留香湖边,解了头发,往水里一浸。   身后容蔚跟了来,笑道:“虽说天热了,但这么凉水洗头也不怕着凉。”   铁慈蹲在湖边,将长发哗啦啦在水里洗菜般洗,身边忽然蹲下一个人,攥住了她的发,道:“对头发好一点,不然年纪轻轻,它就离你而去,风一吹牛山濯濯,怪凄凉的。”   铁慈噗嗤一声。   风从湖面上荡过,对岸莲叶田田,花在绿盘下安睡,枝蔓在碧水中亭亭,鸳鸯在水上蔓下交颈,天鹅们埋着头,雪羽间探出深红的长喙,宁谧的睡眠中想必没有一只铁锅。   身边的人在轻轻涤荡她的长发,雪白的指掌入水晶莹,指掌间散开一匹乌黑的缎子。   天地沉静,唯余水声微响,细微的哗哗声像泼在心的堤岸上,湿润的,晶莹的,里头慢慢开出娇嫩的花骨朵儿,迎风摇曳,满地里滚动珍珠似的水珠。   铁慈低着头,盯着水里一条懵懂摆尾的鱼。   容蔚也没有再说话,指间长发滑润也如游鱼,飘来荡去,心也似随之摇摆,一圈一圈涟漪弥散不休。   凌晨的书院所有人都在沉睡,只有湖边洗头这两人,心思便如这碧湖群树上空升起的岚气,缓缓覆盖了偌大山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个世纪,一线晨曦穿透清澈湖水,抵达铁慈眼底,她才恍然跳了起来,道:“不早了,很快要敲起床钟了!”   她一起身,头发哗啦啦滴水,她抓了头发就准备挤毛巾一样挤干,却被容蔚截了胡,“才说要你对头发好一点。”   说着一手攥了她的发,一手解开腰带。   铁慈:“……???” 第九十章 他是在撩我吗?(二更) 正在想这什么骚操作,容蔚已经抽出自己干净的深衣,包住了她的发。   铁慈有一霎的僵硬。   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都往上涌了涌,在心间哗啦一声,四面变得越发安静,耳底只有水滴落的细音,砰砰地敲击着耳膜,似乎耳根有点发热,她想摸,又不想。   她看着他低头,用自己的深衣下摆把她长发的水攥干。   衣服撩得高,带起里衣,隐约露出线条分明的八块腹肌。   铁慈脑子里有点乱,也不知道是被色诱的还是口干,下意识要咽口水,随即意识到这动作不妥,生生忍住,眼神从对面一晃而过的细腰上掠过,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他这是在撩我吗?”   随即又想,“不,不是,他现在的动作姿态很坦荡,都没刚才洗头氛围暧昧,他是拿我当男人,百无禁忌……”   可心里隐约也明白,正是这般的无心自然,反而更令人不安。   纷繁的念头一闪而过。   面上却依旧是那大方雍容笑容。   眼看着容蔚攥干她的头发,双手兜着往她肩后一披,将头发抖散开,清晨凉风吹来,她只觉得满头生清气,清爽得似要兜一怀快哉风。   然而下一瞬她看见容蔚随意将自己的深衣抖了抖,湿漉漉的衣料变得透明,贴在腹肌之上,隐隐约约线条更增色气,她又想咽口水了。   低了头,抱着书,把脸一挡,她笑着道了谢,走在前头。   合欢花落了一地细小的花蕊,满地绿茵如绣,身后容蔚脚步声不急不慢,伴着她穿过这花树连绵,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接连拒了容溥丹野的情人路压马路邀约,一转眼却和容蔚单纯穿梭在这凌晨的花树林里。   身后容蔚忽然道:“黄昏时候我曾见容溥寻你一起去静斋。但你似乎没同意。”   铁慈道:“能同意吗?虽然是男人,但我怕那些女院学生们发疯,连我也套麻袋打。”   身后容蔚笑了一声,道:“也是,两个男人,未必就不暧昧。”   铁慈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可不就是“两个男人”?   这话说的,她可不想多想。   她怕容溥和丹野对她的莫名关注,会引起容蔚的怀疑,便解释了一句,“我在盛都,以前和容公子和狼主都打过交道。有点……历史遗留问题。”   容蔚转到她面前,低下头俯视她眼睛,“嗯?你这是在就你和他们的关系在向我解释?”   铁慈站住不动,抬起眼眸,含笑,“怕你以为我断袖。”   容蔚唇角笑容慢慢放大,说话也十分缓慢,“嗯?不是吗?”   他的眼尾比寻常人长,眼皮比寻常人深,眸瞳也比寻常人更大更深更清亮,这般灼灼地逼近来,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地晕眩,哪哪都流光溢彩,叫人不知该看哪里的好。   寻常人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早就晕了。   铁慈却不是寻常人,虽也心跳漏跳一拍,目光却不曾躲开,唇角也慢慢绽开一个更诚恳的笑容,“我辈男儿,岂可雌伏他人身下!”   端的是气宇轩昂。   容蔚盯住她,这家伙目光澄澈,眼神诚恳,笑容和风细雨,怎么看都是温柔优雅且和蔼可靠的好人儿。   就,让人挺牙痒的。   铁慈忽然停住脚,道:“好了。快到戊舍了。从这里可以转向师长斋,咱们就此分别吧。”。   容蔚遥遥望了戊舍的方向,那里,向来起得很早的丹野已经起了,正在院门前,敞了精壮胸膛在刷牙。   有个小厮走过,拎着热腾腾的食盒,份量很重,他认出是容溥的小厮。   就容溥那个小鸡胃口,吃不了这么多,这白莲八成又装好人拉拢人心。   他的目光很快收回,笑着应好,看着铁慈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将半干的发束了起来,步子很大,动作很潇洒利落。   他看了一会,笑了声,转身。   回到自己宿舍,墙头上响起动静,片刻后有人从天窗无声飘落下来。   容蔚心里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事,慢慢转着手中一个小把件,好半晌才道:“行刺失败了?”   对方嗯了一声。   容蔚皱起眉,道:“失败了便失败了吧,我心中有些疑问,想要再查一个人……”   他还没说完,那高个子的人便道:“大王前些日子代你请求退婚了,不过大乾皇帝没有同意,把折子留中不发了。说要等皇太女自己决定。”   容蔚顿时忘记了刚才自己要说的话,坐起身来道:“哟,老头子转性了?居然真的帮我辞婚了?”   “这说明大王对公子有所改观,公子应当把握机会。”   容蔚笑了一声,又睡下去了,翘着二郎腿晃啊晃,道:“机会是要自己创造的,何须他人给。”   他想了想道:“还没问你们怎么会失败?不是派了隼部精锐去刺杀的吗?”   “对方似有准备,武功高强,防范严密得很。我们的人怕暴露身份,未免束手束脚。”   “见到那位皇太女了?长什么样儿?”   “灰鹰近身出手的,说冠冕辉煌,十分美貌,就是挺拿腔作势的。”   容蔚嗤地一声,道:“皇家的人嘛就这德行,听说她武功出众,可当真?”   “只能算不低吧。皇家的人嘛,有三分也要吹成五分,又是女子,硬要说一声出众,确也当得。灰鹰只和她对了一招,对方就退入了帘幕深处,然后大批护卫赶来,没有机会继续动手。”高个子道,“要我说,刺杀既然未成,之后便算了吧。大王都已经同意退婚了,皇太女不再是你的阻碍了。”   “你没听出皇帝老儿那话是托辞么?明摆着就是不想退婚。说什么等皇太女回来再议,皇太女回来,只要稍微一打听,又怎么舍得放过如此美貌又出众的我?她被退婚退得还不够么,这一次绝不会轻易同意的。”   高个子嗤了一声,但并没有反驳。   “再说,如果这个皇朝没了唯一继承人,会出什么乱子呢?大乾出了乱子,辽东不就有机会了?大王不得给我再记上一功?”容蔚手一摆,“继续,不要停。”   高个子哼一声要走,容蔚想了想又道:“抽空给我查查盛都苑马卿有没有个叫叶十八的幼子。”   高个子没好气地道:“您可省省吧。总共也没带出来多少人,还要维持对辽东绣衣使的遥控,还要布人手在书院周边,还要派人去盛都行刺,哪有那个闲工夫给你查什么阿猫阿狗!”   容蔚也不以为杵,挥挥手示意他滚蛋,等人从天窗飘走了,双手抱头躺在床上,想着方才叶十八盯着他腹肌的眼神,得意地笑了一声。   那边铁慈进了宿舍,被丹野逮个正着,看见她,吐掉嘴里的白沫子,挑眉道:“你昨晚哪里去了?又一夜未归!”   铁慈想这语气怎么和老婆责备彻夜不归的浪子老公一样。一边笑道:“狼主,我不出去睡,难道还和你们一起住宿舍?”   “怎么不能了!”丹野道,“做什么就要做到极致,你既扮了男人,自然不能再诸事避忌。你要怕自己夜里说梦话露馅,明儿你和我睡,我守着你的嘴。”   铁慈:“……”   可谢谢您呐。   和你睡,还不如和一群男人滚大通铺。   容溥从屋里探出头来,道:“十八,来用早膳。”   铁慈走进厅堂,桌上已经铺开各色早点,容溥让小厮送了一些进去,给其余人分吃,自己和她占了唯二两位座位,一边给她夹小笼汤包,一边轻声道:“你昨晚没回来,我已经敲打过舍内同学了,他们不会多嘴的。”   铁慈心想,嗯,这一位走的是贤惠内助风。   虽然一夜没睡,她却不饿,毕竟已经啃了只大鹅。   容溥心细,看她吃得慢条斯理,虽说皇家礼节如此,他却是多少了解铁慈的,知道她不是矫情的人,便道:“吃过夜宵了?”   铁慈含糊地道:“啃了几个肉夹馍。”   容溥道:“吃冷干粮伤胃。殿下总是这样夜半出门,白日还要读书,也太辛苦。殿下如果不介意,容家上下还有些人可为殿下所用,您可以让他们做些杂务。”   铁慈想起昨夜壁虎游墙的陈卓霖,心想你容家也未必干净,我这一艘孤舟,难道上了你的贼船做救生艇吗?   她放下筷子,擦擦嘴,笑道:“还没问容兄来这跃鲤书院借读,又是为何?”   “明面上,是家里觉得我体弱,不让我再去做个风里来雨里去,受人使唤的小吏,所以安排我来书院借读几月,也算历练,若能拿个优秀学业,回去也算交代;暗地里,”容溥顿了顿,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是想为你……”   铁慈打断了他的话,仿佛忽然想起般道:“历练对于你这样的体弱贵介子弟,我记得有豁免的说法,你可以让首辅大人上书请求豁免,想来太后也不会不给容家面子。早些回京去罢,我上次听说你家老爷子正在给你张罗想看盛都闺秀呢。”   容溥筷子一顿,准备夹给她的酥皮点心簌簌落了一地酥皮,他凝视着那酥皮,道:“你看,这酥皮,像不像忽然碎了的心?”   ------题外话------   关于男主为什么想不到皇太女身上这件事。我想说,读者你们是上帝视角,可是纸片人并不是。书中再三强调了铁慈扮男人无懈可击,在大家眼里,这就是个男人,盛都公子哥,和容溥熟悉,和丹野认识,彼此交情不错,都非常正常。还有一个假皇太女在盛都郊县历练做幌子,叶十八还会传说中皇太女根本不会的异能,这种种情形加起来,想不到才是正常的,毕竟谁会没事把一个男人往皇太女身上掰扯呢?谁又能想到皇太女这样的身份能亲身冒险,无所顾忌呢?铁慈的行事,风采,性格,能力,其实是和所有人印象中的皇太女是不一样的。可以说越熟悉她本人,越联系不到皇太女身上。   读者知道了男女主真实性别,很自然就会勾连线索,但换位思考,身处局中,是不一样的。   港真,不要急,性别和身份的彼此蒙昧其实是个很有趣的过程,太早掉马并不好玩哟。 第九十一章 谢不娶之恩(一更) 铁慈被麻得也酥了一片,没好气地想,这人一开始还一本正经的,却原来还真是个病娇。   呵呵笑一声,一抹嘴,“不,你看这酥皮,像不像你昨晚借我的银子?”   容溥显然不明白这种梗,有点愕然地看着她,铁慈早已转身回去补眠了。   这什么阵仗,可吓不到她。她可是坐拥三宫六院的女人!   上课之前,铁慈唤来了赤雪,低声吩咐了几句,才去了讲堂。   之后数日一时无事,铁慈在等着某个验证。白日照常上课,书院学生对她的态度从群起霸凌,变成了退避三舍。她也不在意,听完课会去陪卫瑆一个时辰,带着一堆他喜欢的零食,和他做很多游戏和运动。洗澡不去澡堂,夜深人静的时候,跳进留香湖里便是。说起来运气不错,书院巡夜从没在她洗澡的时候,巡察过留香湖边。   晚上被鼾声吵醒的时候,会忽然想起那晚小楼里的灯火,想起灯光下仰面回首看她的人,想起那只油光铮亮的天鹅,会想他今晚吃什么夜宵,想着想着就饿了,然后听着肚子的咕噜声入睡。   这日去上实务课。铁慈之前就知道,书院也有“实习”这一说法,一般适用在书院学习已经达到三年的学生。大抵就是朝堂贵介子弟“历练”的投射。书院学生可以自己选择实习的方向。去县衙抄写文书,去巡检司帮助缉捕人犯,去大药堂和善堂帮忙,去各司接触实务……铁慈跨进讲堂时,发现大家议论纷纷气氛有异,问了那个小圆脸,才知道原来之前一批实习的师兄,回来了两人,今日教授实务的先生,要让他们给师弟们说说实习经历,大家可以一起讨论其间利弊。   书院提倡自由讲学,早年的时候,更是打出了“不为科举而兴学,只为苍生选贤才”的旗号。反对僵硬读书,死守章句,提倡尊师重道,学术创见。因此固然文采流芳人才辈出,也免不了出了不少思想激烈反叛之辈,一度为朝廷又重视又忌讳。   贺梓退出之后,朝廷数十年不断渗透,渐渐有些风气便变了,比如专门为科举开设的明经科成为最重要的科目,死记硬背也越来越受推崇,推出了一百零八种花样背书法,出现了姚先生这样的先生,也出现了像马德那样,依靠大族人脉和银子,在书院搅乱风气的校霸。   但是实务这一项,虽几经波折,始终没有取消。虽然每年自愿参加实习的学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志向高远,埋头读书,一心要踏过科举的龙门,不愿在地方琐事上浪费时间,但终究还是有些对科举无意,或者无望的学生,选择进入地方管理部门,去体验各行各业各阶层的生活。   讲台上站了两位学生,一位面容平常,气质有些畏缩,站在讲台上讪笑,时不时抹一把汗。一位则面容英俊,颇有些气宇轩昂,站姿四仰八叉,看人的眼神眼白过多,总像没事在翻大白眼似的。   不知怎的,铁慈总觉得这位有点点眼熟,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各方面天赋都不错,但向来有点脸盲。   教授实务的助教介绍了两位师兄,一位刚刚从大名府下东明县实习回来,在先生的催促下,期期艾艾说了半天,说自己在县衙工房呆了一阵,后来又去了河泊所。说县令如何和蔼,河泊官待人如何亲切,待遇颇为丰厚,常得渔民感谢等等。听得众人颇为向往。   有人悄声道:“那位师兄我以前见过,家境贫穷,往日穿得很是寒酸,如今倒齐整了起来。”   铁慈看着那学生一身光鲜,和他气质颇有些不符,想起一事,便问道:“请教师兄,东明县境内有景江支流,那一段水域流急,容易淤堵,因为地势的缘故,雨季水位高涨,当初云渠修建时,特意在东明县三白河加高河堤,并要求年年加固。去年夏季多雨,水位如何?河堤可曾加固?派遣河工多少,工程多久?”   那学生怔了一会,道:“这个……当时我也不在河堤上……不过去了不少河工,工房也有拨银子出来,河泊官亲自监工……具体时间……我也……”   “河泊所主管渔业渔税,丈量水域,课业渔利。既如此,师兄可知当地渔民多少?水域几许?渔课课额几许?”   “这……这个属于内部要务……我……我无从得知……”   铁慈笑了,优雅一抬手,示意“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以后这位若是能考中,她跟他姓。   实务先生也皱皱眉,但也不好说什么。实习这事,用了几分心,单看各人。混日子的多了是,毕竟实习回来是会有推荐名额的。   轮到第二位,那人自称姓木,一点也没受前面那位尴尬的影响,颇有些滔滔不绝,他说自己没有去县衙,而是深入大山,去招抚一批山匪。那批山匪往日里劫掠过往客商百姓,扰得民不聊生,因为大山连绵,神出鬼没,连招安都没法子。他去了县衙后,便领了这么一件要差,亲自去了山中,寻找了好几日才找到那帮人,却不过是一群破破烂烂的山野之民。那些人在山中,竟然还养着一帮老弱妇孺,为了养活那些老弱病残,才做了山匪。他们对外人很是警惕,但对于有学问的人很是尊重,因为深山里缺一个教书先生。他为了取信他们,就教那些孩子读书。   听到这里铁慈都是赞赏的,这位也算是有勇有谋了,一介书生,敢孤身进山招安山匪,足可嘉奖了。   然而随即那位可歌可颂的师兄话锋一转,说起山里的那些小崽子,如何的穷、脏、蠢。三字经教了三遍还不会背,深山里物质如何匮乏,人们如何穷苦,日子如何无聊,这些人竟然还不肯出山……   他说起那些百姓的穷苦十分生动,眉飞色舞,书院学生,尤其甲舍学生,大多出身优渥,便如被打开了新天地,听得一惊一乍,惊叹不绝。有些敏感的,还抹起眼泪。   铁慈抱胸淡淡看着,想起初来时看见餐堂水池捞饭的同窗,那些人捞饭也不是一日,这些同情心泛滥的少爷们似乎也没看见。   大抵此刻的眼泪水都是属鳄鱼的,需要的时候流一流以示我依旧忧国忧民也便够了。   那书生见众人捧场,洋洋得意,环顾四周,却见铁慈一人表情淡淡,看向窗外,顿时有些不舒服了。   待仔细看清楚铁慈容貌,这种不舒服更明显了。   因为某些原因,他对所有容貌出众的男子都没好感!   他停下话头,斜睨着铁慈,道:“这位师弟,你似乎对我的历练颇不以为然?”   讲堂里立即安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不由自主抑住呼吸,看看这位师兄,再看看铁慈。   哎,这位师兄刚回书院,还不知道这位的凶名。马德还没从牢里出来呢,据说他母族花了许多银子,要将人捞出来,还说等人出来了,要给叶十八一个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往日银子开路无往不利,这次却处处碰壁,仿佛那些官老爷忽然都挥开遮目银光,亮出了刚正不阿的大旗,迎风招展,也不知道要做给谁看。   “我对师兄的历练感到遗憾。”铁慈慢吞吞地道,“以为会听见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谁知道后半截烂尾。人设全崩。”   众人有听没有懂,一脸懵逼,但知道叶十八又在怼人就够了。   那木师兄的脸色随即狰狞起来,这人一身儒衫的时候还算气度非凡,但是脸色一变,便显出骨子里的凶恶和冷傲来,不像个书生,倒像生杀予夺的实权人物,“我亲身潜入山寨,招安山匪,还百姓太平,如此功绩,你也配诋毁?”   “我只看见你满心的算计、嫌恶、冷酷和自我。”铁慈道,“虽然你将自己的动机打扮得十分光明堂皇,但我怀疑一旦对方受了招安,下场只怕不会太好。”   木师兄惊笑起来,眼神里冷光一闪而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招安是王……朝中仁政,你说招安之后下场不好,你这是在同情山匪吗!”   助教一直站在一边,此刻隐约觉得不好,这话题谈下去可不要惹祸上身,急忙打圆场道:“方才你说那山民极其贫穷,我听着颇有感触。这其实也是策论和实务的重要议题之一。如此便考你们一考,如何帮助那些贫民,令世无饿殍?啊,事先说明,这不是小考。”   自从赌局传遍书院,铁慈又已经拿了两个优异之后,“小考”就成了敏感词。书院的师长们心有灵犀,最近一致都不肯小考,怕铁慈万一在自己课上拿了优异,全书院输钱,自己要承担不必要的心灵负担。   对学生们来说,对小考也是又想又怕,想再来一次自己赢钱,又怕再来一次自己输钱,如此每次师长进门,就目光灼灼,听着特意强调“不小考”就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   木师兄听见这问题就笑了,傲然道:“我还答不过一个闭门造车的书呆子?不过话说前头,他要答不出来,就滚出去罢。”   众人露出复杂的神情。   据他们所知,但凡想要叶十八滚出去的,无论是师长还是学生,都没个好下场。   铁慈笑道:“好。我若答不出,滚出去。你若答得不如我……”   坐在讲堂另一侧的戚元思脸色立即变得难看。   关于屎的讨论不能控制地浮上心头。   “……那你以后看见他一次,就行礼喊一次大哥。”铁慈一指戚元思。   戚元思:“……!!!”   爷,我这是哪里得罪你了!   铁慈对他微笑。   姓木的那货一看就是刚愎自用心高气傲类型,日后见了你都要行礼喊大哥,保证恨毒了你。   以此谢不娶之恩。   木师兄才不在乎要喊谁大哥,反正他又不会输。   “我先说。”他道,“若要抚困济民,首先得知道贫民有多少。当先对民众贫困程度进行定级,再选拔能吏,对不同等级的贫民,给予不同的帮助。比如‘极贫之民便赈米,次贫之民便赈钱,稍贫之民便转贷’。其二,抚困济民,当以各地官府为主,但也应教谕富户,捐助贫民。再次,但凡水旱灾害,伤民无数,朝廷赈灾势在必行。除此之外,冬春季节赐钱赐衣,抚养老弱孤寡,子女过多者可给予扶助,劳力不足者则免劳役……”   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堆,众人都点头。确实是条理清晰务实之言。   说完他便看向铁慈,自觉当前抚恤贫困的政务举措都给自己说了个干净,倒要瞧瞧这小子能说出什么新鲜来?   铁慈抚膝笑道:“请教师兄几个问题。”   “先前师兄也说,深山难入,百姓赤贫,大山阻隔道路,里面的人难出,外面的人也难进。想来便是造册统计,那些山民也很难进入名单,进入名单,诸方捐助也很难送进去。而你也说,最穷的就是那些,那他们怎么办呢?”   “朝廷发钱发银,若有那些懒汉,依赖恤助,不事生产,银钱用完就等下一波赐钱赐米。难道一辈子要靠赐钱养活?这若朝廷哪一年内忧外患,银钱不凑手,这些已经被喂养得脖子都懒得转一转的家伙,是不是就得饿死?”   “造册就得有统计,统计是人做的。只要是人做的,就有可能出岔子。若有人勾结造册官员,富户装穷,或有那造册官员以此为牟利手段,勒索百姓,反令贫户更贫,岂不是好心做了坏事?”   ……   几个问题砸下来,那木师兄显然懵了懵。半晌他冷笑道:“你提的这些,不过是朝廷抚困之举中难免有的后患而已,这和我提出的策略何干?任何仁政,都难免存在弊端,岂能因噎废食?”   “不解决弊端,仁政也可能变成暴政。因噎废食固然不可,明知有毒还要直脖子咽就很聪明了?”铁慈笑道,“你说完了?你说完了,该轮到我了。”   “欲致富,先修路。道路是经济运行之筋脉。朝廷出资,发动富户,修路修桥,走不出就打开道路,让他们走出来。”   “不光是修路修桥,还有教育、药堂,商业,诸般民生基础,都是重中之重。各地书院,大小私塾,如果都能对贫困地域的书生予以适当看顾,允许降低标准入学,多一些有识之士,便有多一分的脱贫可能。”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赐钱能解一时之困,不能解一生之贫。你去那深山,只见那里人穷,想过如何帮他们摆脱贫穷吗?你发现那山里有什么可以卖钱,有什么资源可以利用吗?你教孩子读书,你教那些成年人山外的信息,教他们怎么走出大山,用什么样的富余物来换物资吗?你有注意到每家每户贫困的原因,并因施策吗?你有告诉他们山外头需要什么,有告诉他们,怎样做才最适合他们吗?”   “或许你不懂,那就该派真正懂这些的人去。正如发动富户不能白从人口袋里掏钱,也要给人家必要的名誉和头衔以及商税减免。派遣去的人员,也该尽量避免你这种夸夸空谈的公子哥儿,多选一些有技术懂实务的,并在完成任务后适当给予扶持和嘉奖。”   “这其实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巨大命题,能做的很多也很复杂,我也只能说一些最浅显的。做这些事也绝非一日之功,需要大量的时间和人力,不妨多培养实干人才,然后派往各地,按照实绩予以奖励。书院实习历练的举措很好,可惜最终还是流于形式了。任何事的顺利开展,需要完整的制度和监督……”   讲堂后忽然传来掌声。   铁慈停住,回头一看,却见讲堂侧门,不知何时已经站了黑压压一大堆人。   大部分是眼熟的教谕助教,济济拥着一个中年老美男,鼓掌的正是这人。   中年老美男眉目清秀,气质温润,穿一袭洗旧了的春衫,针脚细密的千层底布鞋,周身上下无不舒服妥帖,唯一的缺陷就是发际线有点感人。   铁慈忽然想起跃鲤书院三大憾:“山长发际线、监院腰围、舞雩池的锦鲤不能吃。”   看周围人神态姿态,鼓掌的老美男应该就是山长了。   山长朱彝,一边鼓掌一边感叹地对周围下属道:“诚哉斯言!”   又道:“我出去讲学几日,书院出了如此人才,真是意外之喜。”   便有人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大抵是在传播铁慈这段日子来书院后的丰功伟绩,山长听着听着,眉毛微微扬了起来,诧异地看铁慈一眼。忽然道:“你解决了后山那群狼?”   铁慈正想说不是我解决的,就听他十分欢喜地道:“狼肉呢?还在吗?拖回来了吗?拖回来的话还能给学生们加餐呢!”   铁慈和众学生:“……”   并不是很想吃狼肉谢谢。   山长听说狼肉没拖回去,算算日子也早就烂了,十分扼腕地叹息一声,才和身后诸位教谕管事道:“方才叶十八提及书院实习的弊端,切中肯綮。实务课及历练,是当年老师亲自布置,甚费心力。如今却渐渐荒嬉。如此岂不有负老师苦心。望诸君莫等闲视之,回去后早日商量出章程来。”   众人躬身领命,山长又对讲堂里的学生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卖与帝王家,归根结底还是为这大乾百姓操劳,庶务不通,民情不知,如何做得百姓父母?又如何护一地百姓,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成就治下太平?日后书院会鼓励学生周游各地,讲学历练。诸位若有意,可至实务助教处登记,日后书院自会有一应嘉奖扶持。”   众人不禁有些动容。年轻人总是热血多些,还没被官场风云浸淫出油滑心肠,这时候还是更想做些实事的,当即就有人站起来。   山长却又道:“实务助教自身也担着县衙职务,不常在书院……这样吧,你们也可以去叶十八处报名。”   铁慈一怔。   山长语气轻描淡写,“日后书院会成立实务社,擢选人员各处历练,成绩优秀者有免试,加分,推举等奖励……这等重要权力该给谁……嗯……”   连同教谕在内,众人有点紧张地听着。不断地瞟向铁慈。   ------题外话------   猜猜这位木师兄是谁? 第九十二章 为什么不喜欢?(二更) 众人既羡又妒,都觉得眼看这大馅饼,要落到叶十八的头上了。   铁慈被这些目光灼灼扫着,想着,莫非刚刚好了些,又要成为整个书院的靶子了吗?   却听山长道:“想什么呢?啊?这么好的事,能轮得到你们学生?叶十八,你就负责造册,可别像你方才说的那样,借着造册之便敲诈勒索,那有的分扣你的。”   众人便一身松快地笑起来,看着铁慈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同情。   还以为山长要破例捧这小子上天,却不过顺手抓差。   铁慈也便做出一脸苦笑,拱手领命,心里却雪亮也似。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跃鲤书院多年桃李满朝堂,在朝中很好办事。   朝廷有品级的官员固然要经过科举跃龙门。但是寻常下层小吏幕僚之类,来源渠道却多半是各地书院以及官员推荐。   尤其跃鲤书院的学生,一直是填充各地低层管理部门吏员的主要来源,跃鲤书院的荐书,向来为各级主官所重视,学生们不乏从幕僚出身,最后飞黄腾达的。   如今这口气,明显是要选一批无望科举的学生,历练好之后直接送往各地实职部门,而所谓的让她造册,其后的选人,安排,推荐等等,显然是要交给她的。   就算她不直接处理,那最后人家承的也是她的情。   这些人会成为看似不起眼,却掌握各地民生军政要害部门的关键人物,还有上升空间,发展得好,将来会成为散布在整个大乾各地的地方中坚力量。   而这些人由她筛选安排,将来就是她的人!   这是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还不显山露水。   之所以其余人想不到,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份,对于普通学生来说,这造册选人的权力毫无意义。   可她是皇太女,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稍稍经营,这些人就会成为她的人。   这简直是砸了个巨大馅饼下来。   就因为她实务课表现得好?   铁慈一时有些心乱。没想到一直没见着的山长,一见面就给了她这么大一份礼物。   山长又转头对木师兄道:“你答得其实也不错。都是书院优秀弟子,便无需意气之争了。打起来我损失双份是不是?”   铁慈含笑领命。   木师兄脸色铁青,狠狠盯了铁慈一眼,又瞪了戚元思一眼。   戚元思:“……”   我做了什么了?   看见我头顶巨大的一个“冤”字吗!   木师兄瞪完人,竟然也不理山长,转头就走。   嚣张得令人发指。   铁慈想这是哪里来的一个二货?   山长也不生气,和铁慈说了,会拨教斋那里一间房给他们报名登记之用。说完带着人向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我那小乖乖浮黄和流墨,最近还好吗?”   便有人道:“正要和您说。流墨失踪好些日子了,浮黄……”   声音低了下去,随即却有一声尖叫:“什么?吃了!谁吃的!谁!”   铁慈猛一回头,中年老美男温和清秀的眉目狰狞扭曲,捂着胸口,嗓子已经破了音。   铁慈:“……”   那晚的烤锦鲤头顶好像有一圈黄色。   烀天鹅那一堆羽毛,边缘则有细细的黑色,赤雪最近正在做鹅毛扇,还说这一圈黑似墨笔勾边,十分素净好看呢。   山长如果知道他的小乖乖现在都在她肚子里,会不会把刚送给她的巨大馅饼给抢回去?   铁慈脖子一缩,心下盘算。   鹅毛扇得早点送出去了……   只有铁慈去了院务署,领到了教斋一间空屋子的钥匙,院务派管事给她搬了桌椅,发了纸笔墨,接下来就等书院正式发通告了。   良堂的学生们对此比较踊跃,已经有几个学业还算不错的学生表示了想去历练。倒不是想从此走小吏的道路,打的还是国子监生推举的主意。   下午是骑射课,铁慈换了骑装一路往武场去的时候,一群女学生兴奋地从她身边跑过,铁慈看着她们的背影,有些出神。   容蔚很受欢迎啊。   身边有香风掠过,却是卫瑄和几个女伴,兴冲冲的也没注意她。   卫瑄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骑装,颜色明艳娇嫩,衬得她越发白皙甜美。   铁慈听见她身边女伴和她道:“阿瑄,近日打扮得这么美,容先生一定很喜欢。”   另一人也道:“阿瑄打不打扮,容先生都喜欢,没见他日日都和阿瑄一个桌子上吃饭?”   书院餐堂分了男女隔间,但只要女学生愿意,还是可以出来吃饭的,只不过大多数女学生都不愿意罢了。   卫瑄却是一直在外间吃饭,毕竟她还要带着弟弟,卫瑆生得高大,还容易忽然发作暴躁,卫瑄因此不敢和女学生们太过接近。   铁慈步子慢了慢,心想自己吃饭总比别人迟,去的时候餐堂都没人了,但这事倒也没听卫瑄说过啊。   最近铁慈常去她那里,姐弟俩因为情况特殊,有单独的一个小院子,方便铁慈过去训练卫瑆。卫瑆安静文雅了许多,开始说两三个字的词语,卫瑄神色眼看着就明朗起来。时不时给铁慈送东西,两人也渐渐熟悉起来。   卫瑄对铁慈很是感激,这种感激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各种关切。送衣送食送礼物,还派小厮来收铁慈的衣裳说要帮她洗。铁慈敬谢不敏,衣裳礼物都谢绝,五次送食大概接受一次。卫瑄也是聪明人,之后就不再送别的东西,做吃食都当着铁慈的面,自己先吃为敬。铁慈再推却不得,每日里各种花式被投喂,感觉不过半个月自己就胖了一圈。   虽然铁慈比较小心,但总是晚上才有空过去,难免被人看见一两次,孤男寡女的,渐渐便有流言出来,卫瑄不甚在意的样子,铁慈却不能不替女儿家闺誉想着,日常在外头都避着她些。   但此刻,倒用不着她避,素来眼观八方的卫瑄,整个人魂都不在这里。   此刻听女伴们调侃,她脸上并不羞涩,笑容越发甜蜜,“容先生是对南方风土人情有兴趣,找我多问几句罢了。你们可别太早打趣。”   有人便笑,“这话说的,那以后你们水到渠成了,就可以打趣了?”   卫瑄便笑着去拧那人的嘴。   铁慈看了一眼卫瑄,侧颊和耳朵红红的。   她放慢了脚步。   丹霜因为上次的事,这次坚持要陪她一起上课,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公子,你不高兴。”   “啊?有吗?”铁慈眨眨眼。   丹霜话少,给了她一个“你很虚伪嗳”的眼神,不吭气。   铁慈不急不慢地走着,忽然道:“丹霜,你说我忽然变得荒淫,喜欢强抢民男充斥后宫,太后会不会很欢喜我的堕落?”   丹霜一针见血地问:“你想抢谁?”   “泛指,泛指,孤三宫六院,想抢谁就抢谁。”   丹霜使劲想了想,没想出这样的行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只面无表情地道:“您真喜欢的不能抢,您不喜欢的抢来做甚?”   铁慈再次被击中,瞪着她的扎心丫鬟半晌,浑身的气都泄了出去。   是啊,不能抢。   不能任性,不能放纵。   她自己前途未明,八面埋伏,有什么权力把无辜的人拖进血局?   她镖选了辽东王子,那是因为足够远,足够不相干,足够有背景,不容易被牵连死了,牵连出了什么事自己也不至于心痛。   她身边的人,只能是这种。背景清晰,实力强劲,不涉情感,无所畏惧。   半晌她笑了,摇摇头。   真是无聊的问答。   “我啊,这辈子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问:“为什么不喜欢?”   ------题外话------   年纪大了,写书渐渐力不从心,本身水准也就那样,所以特此声明一下,本书不保证逻辑严密,道理清楚,内容合契,毫无bug。建议大家将它当狗血小言随意食用便可。切莫较真,更莫和我较真,如果实在不喜欢,请潇洒点叉,万万不必特意告诉我。   当然,我也没那么小气,提出bug和中肯建议,我还是很感谢的。   有朋友说我现在题外话少了,担心我是受了留言什么的刺激。感谢关心,不过留言刺激我要看什么情况,我比较在意老读者的看法,比较怕老读者失望,至于披皮的,毫无理由来喷的,酸溜溜阴阳怪气的,这不是我的读者,自然影响不了我的心情,说真的,我就爱看她们讨厌我又拿我没办法的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而且我看留言有滞后性,基本上你们怜爱我怜爱了一大堆,我可能还没看见黑子言论呢。   没有题外话主要是因为我太忙,每天写几千字就气喘吁吁了,多一个字都是负担,另外也是由于我本身状态确实不大好,而且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从生活到精神方面都要为长辈和小辈一力操持,兼之还有工作压力,事业压力,人际压力……就很头秃。   其实说多了都是矫情,这世上谁过得容易呢。   那就大家一起好好走下去吧。 第九十五章 我、竟、是、个、断、袖?(一更) 戚元思原本背对着场外坐着,一边歇脚一边给自己挽尊,“没事,叶十八不会骑射,就算有朋友帮衬,也是个垫底的份……”   话音未落,听见惊叫声,起身一看,木在了围栏边。   感觉恭房在向自己招手。   眼前发黑一阵后,他喃喃道:“也许只是骑术好……再说他一个人入场做什么?”   众人惊过了,见她竟然一个人入场,也都十分诧异。   丹野跳了起来,“做什么!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上?她是准备一个人逞英雄吗?”   说着便要策马。   一只手拉住了缰绳,看似轻巧,丹野那匹塞外名马却周身肌肉滚动,也无法前进一步。   丹野怒回首,迎上容蔚似乎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眸,他把缰绳往手上一缠,顺势拍上丹野狗头,“对同窗信任一点,嗯?”   容溥在一边安安静静打着伞,对丹野一笑,“狼主,上啊。”   丹野一看他那看似诚恳实则不怀好意的笑容,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顿时越发憋闷。   却在此时,场中爆发惊呼。   铁慈俯身疾驰,骏马身后拉出一条笔直的灰线,即将抵达靶子之前时,她忽然身子一矮,不见了。   而另一个角度的人们发出惊呼,他们看见铁慈忽然翻倒,将自己挂在了马身之侧,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批靶子,然后就着那半挂的姿势,身体俯低,手臂上扬,取箭,拉弓,射箭。   一气呵成。   箭去如电,如携风雷,然而众人的惊呼声中已经含了惋惜。   铁慈的位置太低,就算射中,也不能上靶。   她为什么要这样浪费箭?   有人便叹气道:“果然是个不会射箭的,不会射还要哗众取宠。”   “是啊是啊,如此浮夸。”   戚元思又冷笑一声,摇摇头,坐了回去。   不过眨眼间,嚓一声微响,箭尖已经穿透了那靶子下方的竖杆。   穿杆而过,沉重而巨大的力量,直接带着靶子飞起,飞向另一面的墙壁!   围出来的场地三面都用绳子圈住,有一面却是教斋的墙。   嗤一声,重箭钉入墙壁,将那靶子牢牢固定在墙上!   “……”   戚元思再次猛地站起。   惊呼声浪一般扑过来。   叶十八的骑射,根本不是不精通!   是太精通了!   见过各种花式射箭,没见过这般狂妄奇诡又霸气的射法!   铁慈手下不停,一路狂驰,始终以那种有点奇怪的由下而上的射箭角度,沿着那排靶子驰去。   骏马狂奔,连带她的身体起伏不休,然而她的手臂却如铁铸,甚至还能趁着身体动荡顺势出箭,长发在风中起伏成乌黑的浪。   咻咻咻咻。   长空越飞电,横云生狂雨。   靶子一个个被连根拔起,飞在空中,钉入墙壁。   铁慈绕场一周,中间部分最难射中的靶子全部被她“移栽”到了墙上。整整齐齐一排。   看到最后,惊呼声已经没了,众人震撼地望着那面渐渐成型的靶子墙。   大多数人已经明白了铁慈的想法,不由更为那般巧思震惊。   丹野两眼灼灼闪亮,第一次为别人大力鼓掌,“厉害!快和我差不多了!”   呼音嗤一声,“少吹嘘。”   丹野摸着下巴,笑嘻嘻悄声道:“这么看来,我爹还真配不上她。”   呼音道:“你敢,胡乱,给姐夫,娶妾,我就把,你阉了。”   容溥在伞下静静看着,伞下荫凉一片,只有他乌黑发鬓间一抹流云玉簪微微闪光。   他身边的家族护卫沉声道:“虽说公子给出的箭本就是特制,箭头蒙皮使第一次穿杆不至炸裂,穿杆之后薄皮消失又恢复锋锐可以入墙,可以说是助了对方一臂之力。但这箭,这心计……还是了不得。”   “难得见师傅这般夸人,师傅也不能么?”   那护卫坦率地摇头,“我不能。我要做到重箭射穿靶子杆很容易,这世上很多人都能做到这点,但是杆子会彻底破碎。射入并带飞,顺利钉入墙壁,这需要极其精妙的计算角度,保证靶子被射中后是上扬的,才能利用那力,将靶子拔出来。而且随着靶子的位置改换,她每次都要重新计算,才能齐整排成一行……这还是在疾驰中进行的计算……我真的想象不到,世上什么人能做到这样。”   会计算的有,会射箭的有,但同时精通的,凤毛麟角。   容溥一笑,道:“别人不能,她还是能的。”   那护卫沉默了一会,道:“公子,老爷让老奴转告您。辅佐殿下是应该的,但是殿下那人,志向高远,心若沉渊。忍得也狠得,远胜当今。公子只宜以臣下之身伺之,不可多想一分,多行一步。”   容溥微微低头听了,沉默片刻后却笑道:“父亲和祖父既然知道殿下难以掌控,为何还总妄想指点着殿下前行呢?”   护卫没回答。这不是他能回答的事。容溥却自己答道:“因为他们自负。因为他们想得到的太多。但是我不一样,我啊,我喜欢,”   他顿了顿,看向铁慈,轻轻一笑。   “我喜欢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以诚服人,以心……得人。”   另一边,容蔚坐在马上,盯着铁慈的背影,忽然对身边的人道:“你说,若见了一个人,整日目光便不由自主围着他转,有什么闲话都想首先和他讲,有什么好吃的便想带他一起吃,时时觉得他无比出众,浑身发光……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身边人摸摸头,傻里傻气地道,“因为你喜欢她啊!”   容蔚沉默一会,道:“如果那人是个男的呢?”   忽然有人插进来,震惊道:“啊,先生您喜欢男人?您是个断袖?!”   容蔚一回头,就看见直愣愣的田武,和挤眉弄眼宛如听了个大新闻的小圆脸。   他呵呵一声,扬起马鞭。   小圆脸一鞭抽在田武马屁股上,和他一起逃离魔爪。   留下容蔚一人在马上,忽地便有些发呆。   活了十八年,男也做过,女也做过,追求者男人也有女人也有,但他内心深处,从来都没混淆过自己的性别。   他是男人,爷们儿,早起鸟朝天,热爱沃土肥田。   却未曾想在十八岁的末梢,忽然发现了自己竟是个断袖。   我、竟、是、个、断、袖。   容蔚吸一口气,世界观瞬间崩塌。   忽然便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这混乱的心绪本该难以收拾,但他一抬头,便看见铁慈策马奔来时的身影。   忽然便心平气和。   瞧,对面奔来的那个人,高弓羽箭,披一身晚霞夕照,全天下美人风流,加起来都不抵他英姿飒飒。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男是女,重要吗?   重要。   可是,还是舍不得啊!   ……   角落里的对话无人知道,某人内心的震惊和纠结也无人知晓,场中,铁慈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回身扬声呼唤。   “可以进了!李植!田武!卫瑄!崔轼!小圆脸!你们射那一排固定靶!”   没办法,她依旧不知道小圆脸的名字。   这几个人射术她没有把握,固定靶是给他们准备的,而且这样他们就不用骑马奔走,给别人也减轻了压力。   更妙的是,她选的是离墙最近的那些靶子,所以射程很近,闭着眼也可以上靶那种。   所以如果这几个人中有人想出幺蛾子都不好出。   这一招委实很绝,小圆脸扬着弓,一脸兴奋地奔进来,老远就大声笑,“十八,你怎么知道我外号叫小圆!”   铁慈:……哦,好巧。   木师兄那组有人在大声喧哗,“这不公平!这是在取巧!谁允许你动靶子的!”   “我只是在射箭而已。”铁慈道,“奉行准则也是书院规矩。方才的规则里,我触犯哪一条了?我既然没有触犯,阁下便可以闭嘴了。”   她把方才木师兄的话原样奉还,对方脸色铁青。木师兄眼神扫过来,眼底火光跃动,暴躁又阴鸷。   武场内蹄声响起来。   有了铁慈的铺路,后续基本已经没有悬念,那五人闭眼射箭,其中崔轼第一箭脱靶,卫瑄看了他一眼,换到了他的身边,闭上眼咻地一箭,正中靶心。   众人喝彩。纯粹出于对美女的吹捧。   卫瑄扬着弓,看崔轼。   崔轼给她看得脸色阵红阵白,不得已再次拉弓射箭,这回中了靶心。   卫瑄这才射第二箭。   和这边安稳又暗潮汹涌的射箭不同,铁慈那边则风起云涌,你追我逐,不像在射箭,倒像在狩猎。   众马在靶子间穿梭如流星,箭则交错纵横如巨网,大部分人选择不同的入口,各占一角,计算角度,选择合适的靶子,自然避开同伴。   场中靶子虽多,但大部分是为了阻碍奔驰,充当障碍物使用,很多角度不适合射箭,众人的目标一般都集中在四角。   真正的骑术和射术乃至计算能力便在此时展现,丹野虽然对算术一窍不通,却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还没学会用筷子就已经学会拉弓,对射箭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而卫瑆也没接触过算术,但神灵关闭了一扇门,必然就会再开一扇窗,他对角度位置的判断也极其精准,箭术更是虎啸龙吟,飒沓如流星,以至于场外书生面面相觑,没想到那个著名傻子竟有这么一手骑射之术,以前欺负过他的人都不禁缩了缩。   容蔚射箭只能算一半分,但他射箭极快,快到弓弦连响铮然不绝如奏曲,他并不离铁慈很近,只一直占住她的对角方向,那是容易一不小心就射到铁慈的方向,被他一人占着,箭虽快,却绝无一支落在铁慈周边。   丹野就是另一种风格,紧紧尾随着铁慈,铁慈去哪他去哪,铁慈射哪个靶他射哪个靶,铁慈嫌他烦,将一个靶子射得密密麻麻,他硬是一箭劈开铁慈的箭,占了个位置。   铁慈觉得这种行为就好比小狗抬腿树边撒尿宣告地盘。   场外,木师兄目光从容蔚身上转开,看了一眼那些靶子,神色阴沉,对着身后一个人扬了扬头。   那人便悄悄走开。   还有半柱香的功夫,时间就要到了。   场上已经尘埃落定,铁慈稳赢。   大家的箭基本也都空了,只有铁慈和容蔚都各自留了一支箭。   铁慈是习惯,凡事都会留一手。却不知道容蔚为什么也要这样。   铁慈往回驰,却在这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一抬眼,正看见教斋二楼,对着武场的栏杆处,有人正抱着一个什么巨大的东西。   她立即策马而去。   此时她正经过李植身边,李植的马忽然长嘶一声,向后蹦跳,眼看就要撞上铁慈,这一撞,会跌下马的肯定是李植,铁慈无奈,只得一把将他扶住。   而容蔚等人离得更远,赶不过来。   等铁慈策马绕过李植马头,那边那人手一松,一物坠落,轰然巨响。   却是一个瓷墩。   等铁慈赶到,看到的就是瓷墩碎片下露出的被砸碎的箭靶。   她抬头,楼上人影一闪,不见踪影。   看不见脸,所有人都穿一样的衣服,那就没法找了。   铁慈方才已经数过箭数了,容蔚的箭只有十五枝,总数二百八十五箭,上靶二百八十一箭,除了崔轼脱靶一箭,和她和容蔚留下的三箭外,其余全部上靶。   砸碎的靶子上不知道是多少箭,铁慈正准备再数一遍,卫瑆已经道:“二百六十八箭。”   这是指剩下的数了。   再加上留下的两箭,也比木师兄队低一支。   场外已经有人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   铁慈心一沉。   她掠到那瓷墩边,搬开瓷墩,寄希望于还有没砸碎的箭,谁知道那瓷墩里居然放了生铁,沉重无比,生生将那些箭都砸得粉碎。 第九十四章 比试(二更) 山长又是爽快地一挥手。   铁慈有点意外,看了容蔚一眼,却见他不知道在看什么方向。   铁慈看过去,却看见卫瑄站在一边,粉脸娇红,她的一个女伴正在和她咬耳朵,铁慈耳力好,听见她道:“阿瑄,容先生在看你呢,他是不是因为你上了,怕你受伤,才破例自己上的啊?”   卫瑄轻轻打了她一下,悄声道:“别胡说。他应该只是看叶十八无人相助,出于同情吧。”   女伴笑道:“他啊他的,好亲近。可他是谁啊?我怎么不明白?”   卫瑄似乎拧了她一把。   一阵低低的娇笑。   日光晴好,留香湖边的合欢越湖而来,在光圈中旋转浮沉。   少女伸出晶莹的指尖,接了一瓣花丝,眼眸里倒映这斑斓热烈的夏。   少女情怀总是诗。   铁慈转开眼。   是了,是同情呢。   容蔚自己穿上软甲,拿了另一件走过来。“十八,这件给……”   铁慈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去,伸手到筐子里捞了一件,穿上了。   容蔚有片刻的发怔,然而铁慈转回头来就对他一笑,光风霁月,如日照郎朗,刹那的尴尬都给这一刻抹平,倒教人怀疑自己的怀疑是小肚鸡肠。   有人端了签盒过来,抽签顺序是戚元思最先,木师兄次之,童如石第三,铁慈第四。   戚元思今日神情肃穆,一点也不春风十里——向铁慈求和失败,今日如果铁慈再拿优异,他就得去吃屎。   事关尊严和恭房,成败在此一举。   他们这一组多半是盛都子弟,有些铁慈还眼熟,贵介子弟身姿挺拔,上马时个个矫健潇洒,引得无数学生欢呼。   戚元思布了一个简单的阵,分左右翼和中路,三批从不同方向进入,走不同路线,以避免马匹疾驰中相撞。   马如游龙人如松,脊背挺直的少年操弓疾驰入场,滚滚烟尘里衣带飘扬,很是好看,打头的戚元思速度最快,一路控马疾行,对面驰来的同伴还没举起弓箭,他已经拉弓满月,嗖嗖嗖嗖连射数靶。   一排箭呼啸穿空,十分漂亮地在靶子上钉了一排。   场外叫好声连绵。   一开始势头很不错,戚元思稳扎稳打,选择的战术是慢跑,各占一地,大家互相避开,发箭前提醒,虽然慢了点,但是稳妥,群箭如蝗遮蔽天空,箭靶子上很快密密麻麻一大片。   但随着时间的缩短,众人的指点评价,渐渐有人开始浮躁起来。有人自恃箭技高超马术卓绝,却不得不为了别人等待一批批射箭,觉得憋气。也不知道是谁,前一批还没射完,他已经冲了出去射了一箭,冲出去的时候太快,碰倒了靶子,射出去的箭令人猝不及防,挂上了右翼同伴的胸,双双被罚下场。   一次性下去两个,其余人也难免心神不宁,为了抢时间出成绩,都跑快了些,结果两马相撞,又罚下了两个。   剩下六个人倒是好走也好射了,但是有人被烟尘迷了视线,一箭射中了同伴的肩膀,又罚下了场。   戚元思在场中奔走,叫喊,约束,提醒,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能阻止士气很快一泻千里,而因为要整束队伍,箭术马术最好的他也没能完全发挥,甚至出现了脱靶。   铃声响,一刻钟结束,有人上前换靶计数,戚元思的队伍,共计上靶一百一十箭。   每人箭矢三十支,这成绩,一半都没达到。   但也无人嘲笑,一场下来,这考试比他们想象中更难更危险。先不说那磕磕绊绊,互相牵制,箭还会互相抵消,射中同伴胸口的箭被旁边射来的箭打歪,险些伤了箭手的眼。两马相撞更是轰然巨响,烟尘半天不散,好几个都是拖下去的。   但是学生们的恐惧很快被木师兄那一组打散——那一队有几个人,仿佛练习过这种阵一般,十分熟练。他们并没有安排阵型,也没有等待分批,一上来就狂冲而上,一排箭乌云蔽日,夺夺声里第一批箭钉上靶子,每个人的强弱也便分了出来。   场中有人一声呼哨,其中几位骑士策马狂驰,烟尘滚滚绕着那些靶子一周,速度极快,贴靶而行,却从头到尾丝毫没有碰到靶子,众人正要叫好,就看见那几个人经过之处,有几个学生忽然跌倒马下。   顿时便有人进场,将那几个学生抬下去。场中众人注意力都在场子上,只有铁慈转头,看见那几个人把人送进了林子。   场外众人都在唏嘘,觉得一下子少了好几个人怎么办?然而随即就见里头一声呼哨,木师兄一扬手示意射箭。   有人喊:“师兄,你们人不够,需要咱们帮忙凑上吗!”   木师兄笑道:“废物要他们凑数做甚!”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里头蹄浪滚滚,飞箭嗖嗖,几个人不管不顾地狂驰起来,除了避让靶子和飞箭,也不管别人在做什么,也不等候别人射箭,那木师兄一马当先,自顾自拉弓,飞奔射,立马射,贴地射,背身射……生生将一场骑射考试变成了他个人的箭术秀。   他身后两人,紧随其后,一般的风格,只是没他那么多浮夸的花样,更加的稳、准、狠、空中咻咻之声不绝。   在他们这种毫无顾忌的狂野风格引领下,其余人也有样学样。只求上靶,不顾同伴。尤其不顾箭法稍弱的同伴。   木师兄等几人也将这种现实的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谁的箭术马术好,就会把他纳入保护范围,帮他清场,帮他挡住乱蹿的箭。而对箭术弱的同伴弃如敝屣。一人在场中被这样狂野的风格所惊,乱了阵脚,一箭射歪了,木师兄纵马而至,两马擦身而过,那学生忽然大叫一声,跌在马下。   场外有人惊道:“他们射得这么疯,很容易误伤同伴,那人数不够,上靶的箭不还是不够么?”   有人道:“还看不出来么?他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把弱者赶下场!”   “但那箭……”   木师兄忽然伸手一抄,将那跌下马的学生背后箭筒抄走,反手一倒,哗啦啦倒进自己的箭筒里,拍马疾驰中,又是一阵急射落箭如星雨。   场上哗然。   这已经可以用不择手段来形容了。   书院讲究平等,博爱,尊重,慎独。从未有人行事如此不讲究。   然而疯病最容易传染,木师兄开了头,其余人有样学样,人喊马嘶之声不绝,稍微弱一点的都被同伴摘走了自己的箭。   箭矢在天空呼啸,划过一道道乌木色的痕迹,靶子如被骤雨击打,摇晃不休。众人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靶子,却觉得心里发寒。   铃声响,一刻钟结束。剩下五人,绕场一周,无人欢呼。   二百七十一箭。   铁慈冷冷看着,道:“这是哪里来的疯狗?”   丹霜道:“我们很难赢。”   铁慈一转头看见山长也在皱眉,显然有些意外。   半晌他道:“友爱同窗,是应有之义。如何可以这般冷血无情。这成绩……”   “这成绩是打算赖掉么?”木师兄走过来,“山长,奉行准则也是书院规矩。您方才的规则里,学生触犯哪一条了?学生既然没有触犯,您便不可不公。”   山长为难地看了剩下的两队一眼。   铁慈笑道:“山长您只需放心,这等子事我们不会做便成。”   童如石惯例地不说话。   山长也只得揉了揉眉心,叹息一声。   童如石便带着他那一群人上马,他这队又是一种风格,大家似乎都不大突出,但也不太弱,每个人都显得十分谨慎,稳扎稳打,没有戚元思那队阵型花哨好看,也没有木师兄队伍的狂飙突进,箭如飞蝗落雨的场景自然也没有,从容不迫,交错行进,稳如老狗。   以至于大家看得无聊,都在打呵欠。   但是平平无奇地射完,退场后统计,竟有二百六十五箭,倒令众人的瞌睡被冲散,都纷纷讨论起来。又可惜童如石队只以几箭之差败给木师兄,若有谁再谨慎些就好了。   铁慈听了却摇摇头,再谨慎?还要如何谨慎?   她心中有淡淡的疑惑。童如石队别人看不出名堂,她却看出对方用了前朝名将的一种阵法,圆盘轮换,周而复始,是最节省力气而又效率最高的打法,只是他将这阵法拆解了,看起来各行其是罢了。   所以他这上靶率其实是可控的。他很可能故意漏掉了那几箭。   为什么?   不过现在也没时间想了,轮到她了。   童如石从场上下来,脱下面罩,一头汗水,显得皮肤极白,眼眸乌黑,看过来的时候不似有活人气。   铁慈拱手,想要恭贺他成绩优秀,童如石目光却漠然从她脸上滑过,走过去了。   铁慈也不尴尬,抬起的手顺势抓住缰绳,一跃上马。   她凝视着靶子,箭轻,靶子也比较简易,底下是不厚的木板,削尖了插在泥土中。   有人送上箭筒。铁慈掂了掂,道:“山长,我习惯使用重箭,可否换箭?”   山长诧异地瞥她一眼,道:“不可。靶子是普通木板,你用重箭,靶子很可能承受不住,万一炸裂,成绩就没法计了。而且重箭万一伤人,软甲可能挡不住。”   “无妨,学生有分寸。”铁慈道,“我若伤人,自愿退场认输并负责赔偿到对方满意为止。”   山长还在摇头,却有人过来了,却是寻常不参加骑射课的容溥。   日光艳烈,他撑一把青纸伞,伞面上淡淡绘流云,阳光自那流云薄透处洒落,映得他眉目朦胧清淡,整个人似玉般浅浅生光晕。   同样是书院青衣,穿在他身上便特别飘洒一般,衣带当风,萧萧举举。   他和山长低低说了几句,递上了一筒重箭。山长看了看,这才点了头。   “那便依你。”   重箭很快送来,乌黑的箭杆比寻常箭杆粗一倍有余,箭头入手便是一沉。但箭头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薄薄紧紧地蒙了一层皮,正符合铁慈的要求。   铁慈满意地收入箭筒,对容溥点点头以示谢意。目光环视一圈。   李植神色有点不安,胖虎根本没反应过来,卫瑆低头看脚底蚂蚁,卫瑄正低声嘱咐他跟着自己,离铁慈远一点。   小圆脸在那翘大拇指,“霸道!”   丹野呼音跃跃欲试,似乎也想要重箭。   她的目光最后滑过容蔚,心里却在唾弃自己。   明明知道这位不会害怕,为什么还想看一看他的反应呢?   容蔚似有所觉,抬起头来,冲她飞了个眼风,手指一搭,做了个拉弓远射的姿势。   铁慈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铃声响了。   她一夹马腹,当先入场,却抛下了一句,“烦请诸位先等着!”   一骑疾驰入场,势若飚风。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场外哗然一声,坐着的人站起来,站着的人原地一蹿。   说好的叶十八不善骑射的呢?! 第九十五章 我、竟、是、个、断、袖?(一更) 戚元思原本背对着场外坐着,一边歇脚一边给自己挽尊,“没事,叶十八不会骑射,就算有朋友帮衬,也是个垫底的份……”   话音未落,听见惊叫声,起身一看,木在了围栏边。   感觉恭房在向自己招手。   眼前发黑一阵后,他喃喃道:“也许只是骑术好……再说他一个人入场做什么?”   众人惊过了,见她竟然一个人入场,也都十分诧异。   丹野跳了起来,“做什么!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上?她是准备一个人逞英雄吗?”   说着便要策马。   一只手拉住了缰绳,看似轻巧,丹野那匹塞外名马却周身肌肉滚动,也无法前进一步。   丹野怒回首,迎上容蔚似乎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眸,他把缰绳往手上一缠,顺势拍上丹野狗头,“对同窗信任一点,嗯?”   容溥在一边安安静静打着伞,对丹野一笑,“狼主,上啊。”   丹野一看他那看似诚恳实则不怀好意的笑容,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顿时越发憋闷。   却在此时,场中爆发惊呼。   铁慈俯身疾驰,骏马身后拉出一条笔直的灰线,即将抵达靶子之前时,她忽然身子一矮,不见了。   而另一个角度的人们发出惊呼,他们看见铁慈忽然翻倒,将自己挂在了马身之侧,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批靶子,然后就着那半挂的姿势,身体俯低,手臂上扬,取箭,拉弓,射箭。   一气呵成。   箭去如电,如携风雷,然而众人的惊呼声中已经含了惋惜。   铁慈的位置太低,就算射中,也不能上靶。   她为什么要这样浪费箭?   有人便叹气道:“果然是个不会射箭的,不会射还要哗众取宠。”   “是啊是啊,如此浮夸。”   戚元思又冷笑一声,摇摇头,坐了回去。   不过眨眼间,嚓一声微响,箭尖已经斜斜穿透了靶子边缘,同时穿过了箭靶后面的竖杆。   沉重而巨大的力量,直接带着靶子飞起,飞向另一面的墙壁!   围出来的场地三面都用绳子圈住,有一面却是教斋的墙。   嗤一声,重箭钉入墙壁,将那靶子牢牢固定在墙上!   “……”   戚元思再次猛地站起。   惊呼声浪一般扑过来。   叶十八的骑射,根本不是不精通!   是太精通了!   见过各种花式射箭,没见过这般狂妄奇诡又霸气的射法!   铁慈手下不停,一路狂驰,始终以那种有点奇怪的由下而上的射箭角度,沿着那排靶子驰去。   骏马狂奔,连带她的身体起伏不休,然而她的手臂却如铁铸,甚至还能趁着身体动荡顺势出箭,长发在风中起伏成乌黑的浪。   咻咻咻咻。   长空越飞电,横云生狂雨。   靶子一个个被连根拔起,飞在空中,钉入墙壁。   铁慈绕场一周,中间部分最难射中的靶子全部被她“移栽”到了墙上。整整齐齐一排。   看到最后,惊呼声已经没了,众人震撼地望着那面渐渐成型的靶子墙。   大多数人已经明白了铁慈的想法,不由更为那般巧思震惊。   丹野两眼灼灼闪亮,第一次为别人大力鼓掌,“厉害!快和我差不多了!”   呼音嗤一声,“少吹嘘。”   丹野摸着下巴,笑嘻嘻悄声道:“这么看来,我爹还真配不上她。”   呼音道:“你敢,胡乱,给姐夫,娶妾,我就把,你阉了。”   容溥在伞下静静看着,伞下荫凉一片,只有他乌黑发鬓间一抹流云玉簪微微闪光。   他身边的家族护卫沉声道:“虽说公子给出的箭本就是特制,箭头蒙皮使第一次穿杆不至炸裂,穿杆之后薄皮消失又恢复锋锐可以入墙,可以说是助了对方一臂之力。但这箭,这心计……还是了不得。”   “难得见师傅这般夸人,师傅也不能么?”   那护卫坦率地摇头,“我不能。我要做到重箭射穿靶子再射穿杆很容易,这世上很多人都能做到这点,但是杆子会彻底破碎。射入并带飞杆子,顺利钉入墙壁,这需要极其精妙的计算角度,保证靶子被射中后力道斜斜上扬,才能利用那力,将靶子杆拽出来。先别说这巧思如何想得,更重要的是随着靶子的位置改换,她每次都要重新计算,才能齐整排成一行……这还是在疾驰中进行的计算……我真的想象不到,世上什么人能做到这样。”   会计算的有,会射箭的有,但同时精通的,凤毛麟角。   更何况这种计算,目前大乾甚至都没有这样的知识。   容溥一笑,道:“别人不能,她还是能的。”   那护卫沉默了一会,道:“公子,老爷让老奴转告您。辅佐殿下是应该的,但是殿下那人,志向高远,心若沉渊。忍得也狠得,远胜当今。公子只宜以臣下之身伺之,不可多想一分,多行一步。”   容溥微微低头听了,沉默片刻后却笑道:“父亲和祖父既然知道殿下难以掌控,为何还总妄想指点着殿下前行呢?”   护卫没回答。这不是他能回答的事。容溥却自己答道:“因为他们自负。因为他们想得到的太多。但是我不一样,我啊,我喜欢,”   他顿了顿,看向铁慈,轻轻一笑。   “我喜欢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以诚服人,以心……得人。”   容蔚坐在马上,盯着铁慈的背影,忽然对身边的人道:“你说,若见了一个人,整日目光便不由自主围着他转,有什么闲话都想首先和他讲,有什么好吃的便想带他一起吃,时时觉得他无比出众,浑身发光……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身边人摸摸头,傻里傻气地道,“因为你喜欢她啊!”   容蔚沉默一会,道:“如果那人是个男的呢?”   忽然有人插进来,震惊道:“啊,先生您喜欢男人?您是个断袖?!”   容蔚一回头,就看见直愣愣的田武,和挤眉弄眼宛如听了个大新闻的小圆脸。   他呵呵一声,扬起马鞭。   小圆脸一鞭抽在田武马屁股上,和他一起逃离魔爪。   留下容蔚一人在马上,忽然便有些发呆。   活了十八年,男也做过,女也做过,追求者男人也有女人也有,但他内心深处,从来都没混淆过自己的性别。   他是男人,爷们儿,早起鸟朝天,热爱沃土肥田。   却未曾想在十八岁的末梢,忽然发现了自己竟是个断袖。   我、竟、是、个、断、袖。   容蔚吸一口气,世界观瞬间崩塌。   忽然便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这混乱的心绪本该难以收拾,但他却在看见铁慈策马奔来时的身影时,忽然便心平气和了。   瞧,对面奔来的那个人,高弓羽箭,披一身晚霞夕照,全天下美人风流,加起来都不抵他英姿飒飒。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男是女,重要吗?   重要。   可是,还是有点,舍不得啊!   ……   角落里的对话无人知道,某人内心的震惊和纠结也无人知晓,场中,铁慈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回身扬声呼唤。   “可以进了!李植!田武!卫瑄!崔轼!小圆脸!你们射那一排固定靶!”   没办法,她依旧不知道小圆脸的名字。   这几个人射术她没有把握,固定靶是给他们准备的,而且这样他们就不用骑马奔走,给别人也减轻了压力。   更妙的是,她选的是离墙最近的那些靶子,所以射程很近,闭着眼也可以上靶那种。   所以如果这几个人中有人想出幺蛾子都不好出。   这一招委实很绝,小圆脸扬着弓,一脸兴奋地奔进来,老远就大声笑,“十八,你怎么知道我外号叫小圆!”   铁慈:……哦,好巧。   木师兄那组有人在大声喧哗,“这不公平!这是在取巧!谁允许你动靶子的!”   “我只是在射箭而已。”铁慈道,“奉行准则也是书院规矩。方才的规则里,我触犯哪一条了?我既然没有触犯,阁下便可以闭嘴了。”   她把方才木师兄的话原样奉还,对方脸色铁青。木师兄眼神扫过来,眼底火光跃动,暴躁又阴鸷。   武场内蹄声响起来。   有了铁慈的铺路,后续基本已经没有悬念,那五人闭眼射箭,其中崔轼第一箭脱靶,卫瑄看了他一眼,换到了他的身边,闭上眼咻地一箭,正中靶心。   众人喝彩。纯粹出于对美女的吹捧。   卫瑄扬着弓,看崔轼。   崔轼给她看得脸色阵红阵白,不得已再次拉弓射箭,这回中了靶心。   卫瑄这才射第二箭。   和这边安稳又暗潮汹涌的射箭不同,铁慈那边则风起云涌,你追我逐,不像在射箭,倒像在狩猎。   众马在靶子间穿梭如流星,箭则交错纵横如巨网,大部分人选择不同的入口,各占一角,计算角度,选择合适的靶子,自然避开同伴。   场中靶子虽多,但大部分是为了阻碍奔驰,充当障碍物使用,很多角度不适合射箭,众人的目标一般都集中在四角。   真正的骑术和射术乃至计算能力便在此时展现,丹野虽然对算术一窍不通,却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还没学会用筷子就已经学会拉弓,对射箭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而卫瑆也没接触过算术,但神灵关闭了一扇门,必然就会再开一扇窗,他对角度位置的判断也极其精准,箭术更是虎啸龙吟,飒沓如流星,以至于场外书生面面相觑,没想到那个著名傻子竟有这么一手骑射之术,以前欺负过他的人都不禁缩了缩。   容蔚射箭只能算一半分,但他射箭极快,快到弓弦连响铮然不绝如奏曲,他并不离铁慈很近,只一直占住她的对角方向,那是容易一不小心就射到铁慈的方向,被他一人占着,箭虽快,却绝无一支落在铁慈周边。   丹野就是另一种风格,紧紧尾随着铁慈,铁慈去哪他去哪,铁慈射哪个靶他射哪个靶,铁慈嫌他烦,将一个靶子射得密密麻麻,他硬是一箭劈开铁慈的箭,占了个位置。   铁慈觉得这种行为就好比小狗抬腿树边撒尿宣告地盘。   场外,木师兄目光从容蔚身上转开,看了一眼那些靶子,神色阴沉,对着身后一个人扬了扬头。   那人便悄悄走开。   还有半柱香的功夫,时间就要到了。   场上已经尘埃落定,铁慈稳赢。   大家的箭基本也都空了,只有铁慈和容蔚都各自留了一支箭。   铁慈是习惯,凡事都会留一手。却不知道容蔚为什么也要这样。   铁慈往回驰,却在这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一抬眼,正看见教斋二楼,对着武场的栏杆处,有人正抱着一个什么巨大的东西。   她立即策马而去。   此时她正经过李植身边,李植的马忽然长嘶一声,向后蹦跳,眼看就要撞上铁慈,这一撞,会跌下马的肯定是李植,铁慈无奈,只得一把将他扶住。   而容蔚等人离得更远,赶不过来。   等铁慈策马绕过李植马头,那边那人手一松,一物坠落,轰然巨响。   却是一个瓷墩。   等铁慈赶到,看到的就是瓷墩碎片下露出的被砸碎的箭靶。   她抬头,楼上人影一闪,不见踪影。   看不见脸,所有人都穿一样的衣服,那就没法找了。   铁慈方才已经数过箭数了,容蔚的箭只有十五枝,总数二百八十五箭,上靶二百八十一箭,除了崔轼脱靶一箭,和她和容蔚留下的三箭外,其余全部上靶。   砸碎的靶子上不知道是多少箭,铁慈正准备再数一遍,卫瑆已经道:“二百六十八箭。”   这是指剩下的数了。   再加上留下的两箭,也比木师兄队低一支。   场外已经有人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   铁慈心一沉。   她掠到那瓷墩边,搬开瓷墩,寄希望于还有没砸碎的箭,谁知道那瓷墩里居然放了生铁,沉重无比,生生将那些箭都砸得粉碎。 第九十六章 复原之能(二更) 铁慈半跪着,拿着那些箭,心想,若是能复原它们就好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胸臆之间热流一动,狂涛乍起,直泻而下,之前练过的逆行气流竟然自己催动起来,她猝不及防,被这热流冲击得胸肺剧痛,仿若被人抽冷子刺了一刀。眼前一黑。   一黑之后恢复正常,她再睁开眼,正准备弃了碎箭离开,忽觉不对。   低头一看,那箭的碎末不见了,她的掌中,是一支只缺了一点箭头的断箭。   铁慈盯着那断箭,一时心中震惊又茫然,敢情自己这是又开启了一项天赋之能?   以前都是自己运气倒逼,或者极险劣境才会主动激发气流逆行,难不成这还会自己进化,无险无灾,只凭一个念头就能实现梦想?   那想要个毁天灭地之能行不行?   铁慈闭上眼,默想了一下……嗯,我想把那个木师兄扔到舞雩池里面去。   再睁开眼,木师兄好端端站在那里冲她冷笑呢。   铁慈退而求其次,又拿起一些碎片,闭目凝神,然而片刻后再睁眼,碎片还是碎片。   铁慈叹了口气。   算了,这是玄学。   瞬移何尝不是来得莫名其妙,到现在还没能完全掌握,生怕移到男澡堂去,到现在都不敢轻易使用。   还能指望复原就这么轻易地来了。   而且好像天赋之能开得越多,单项就越难精进。   这大概就是一种平衡,不然她岂不是要开天辟地。   相比之下,她倒宁愿只拥有一两项强大的能力,并轻松驾驭。   想着透视,瞬移,复原……铁慈心中隐隐掠过一个朦胧的想法——似乎在数百年前,大陆之上诸国林立之时,那几位著名女性传奇……   好像追根溯源下来,铁氏家族和那几位传奇似乎还有些血缘联系呢……   时间快要到了。   她起身,起身的时候顺势把那箭插到了自己的箭筒里。   没有人注意到她箭筒里多了一支箭。   容蔚策马而来,递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她点点头。   容蔚目光一闪,两人策马交错而过。   同时扭身射箭,向着角落的一个箭靶。   木师兄眼底露出笑意。   早就看见他们就两支箭,凑上了也不够数,还不如自己认输。   咻咻两声,箭上靶。木师兄站起身,高声道:“你们的箭都射完了,比我们少……”   话音未落,铁慈一转身,向着他的方向拉弓。   海啸般的惊呼声中,她的弓上,赫然多了一支箭!   冷白色的箭尖对准了木师兄,他像被那箭钉在了额头,猛然跳了起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哪来的箭……”   话音未落,铁慈一振臂,嗡声如震,箭离孤弦。   木师兄眼底不断旋转放大那森冷箭尖。   他下意识地向下一蹲。   “夺”一声轻响,面前一根木柱晃了晃,腾起细微烟尘。   木师兄站的位置紧靠围栏,铁慈一箭射在他面前围栏木柱上的靶子上。   烟尘簌簌落了他一头,木师兄蹲在那里,一瞬间恨不得永远不要站起来。   然而此刻却也无人注意他好不好意思站起来,无数的学生,哪怕并不喜欢铁慈,此刻也禁不住热血上涌,拍遍栏杆。   报数的学生大吼,“二百七十一箭!第一,平!”   木师兄霍然站起身,道:“不胜即为败!”   众人激动的情绪降了些,面面相觑。   虽然觉得他这么说很无耻,但是,自己的荷包也很重要啊。   众人把目光投向山长,山长闭目吃了一颗山楂,摇头轻轻叹息道:“这一届的学生,我很失望啊……”   众人惭愧地垂下头。   木师兄忽然笑了笑,他被暗讽了一顿,倒没什么火气,瞟一眼容蔚,道:“既然山长认为不胜也不算败,那我就让他们心服口服地认输便是,再比一场?”   平局再比一场也是应有之义,山长点了头。   众人议论纷纷。铁慈并不意外,她目光扫过人群,却看见童如石静静立在人群里,既不激动,也不意外,像生了无数浮萍的水,水下根蔓无数,风过也无微澜。   人来人往,转眼便将他淹没了。   两组对阵,大家都以为木师兄要选择原先那种方式,不想他道:“我们的人数不满,那几位还是得回来。否则不公平。”   众人想那几个不是你自己踢出去的?   过了一会,几人从林子里走出来。   都穿着一样的骑装,戴着面罩,还有盾牌挡住身形。   其余参加考试的人还在场上,出来的自然是那几个先前被踢走的人,众人显然都这么认为。   但铁慈眼眸一缩,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眼光一转,发现容蔚也在看那里,金丝面罩里的眼眸似乎弯了弯,然后他转过头。   那几个学生走到场边,举手示意要进去。说方才是忽然失足,这个不犯规,此刻休整好了,自然是要再次参加的。   铁慈看那几人上马,一手扣着缰绳,一手扣着马鞍,呼地一下蹿起老高,再落到马背上。   有人咦了一声,道:“这上马姿势忽然长进了!”   铁慈目光一闪。   何止是长进了!   她可还是记得先前那几人上马的姿势的,虽不拖沓,但也没利落到这程度。   而且这几人上马姿势有点古怪,像是习惯了某种高度,蹿惯了,如今却不得不往下压压的感觉。   这说明他们往日惯常骑马,且骑的马十分高骏?   铁慈盯着那几人,慢慢抬起了头,正要开口,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缰绳。   她转头,隔着面罩看见容蔚带笑的眼睛。   容蔚轻声道:“嘘——”   铁慈面无表情地道:“这回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说话。”容蔚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铁慈一向是个顺势而行顾全大局的性子,利益当前绝不会使小性。哪怕此刻看容蔚不顺眼,也不耽误她立即道:“成。”   容蔚正要道谢,就听她道:“那几个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让他们混进去变数太大。如果我们输了,你依旧得给我优异,且将输的钱全赔给我。”   容蔚倒抽一口气:“壮士,您可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谁说的?”铁慈正色道,“我吃烤锦鲤还给人背锅呢。”   容蔚无言以对,想想叶十八也算大度,明明认出了他,也没和他计较,还敢和他一起吃烀大鹅。   不过更重要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烀大鹅更好吃吗?   说得请他吃东西倒好像欠他情一般。   铁慈如果知道他此刻所想,大抵要说一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上位者必备本领之一。善于指鹿为马,变黑为白,逢人说话,舌粲莲花。端出礼贤下士的面孔,展露宽广博大的胸怀,尤其善于夸大自己的恩情和好处,手指缝里洒一点,必要说得如山之重,要人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从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还差得远呢。   容蔚最终道:“成!”   虽然有了保底,铁慈却也不愿招致太多事端,举手对山长道:“山长,他们添人,我们要减人。李植他们比过一轮,已经累了。他们那几人却是一直养精蓄锐,那可不公平。”   既然对方偷偷换人,来者不善,铁慈自然不愿意李植他们无辜受牵连。让李植崔轼卫瑄他们下来算了。   毕竟这回她不能再射靶上墙给李植他们提供方便了。   山长道:“你们人数少了,可支应得来?”   卫瑄扬着弓道:“我还行,十八,让我来。”   小圆脸也道:“我也不累!”   田武也道:“十八,咱不累,没事。”   李植垂着眼,道:“我碍手碍脚的,我退下好了。”   崔轼嘴唇蠕动,想说什么,看了铁慈一眼,也默默退了。   呼音忽然大步上前,道:“我来。”   如此,九人对十人,倒也不算悬殊,山长便允了。   一声铃响,两队同时入场。   为了避免碰撞,两边各从一处入口,铁慈悄声对同伴们道:“对方行事霸道,咱们选好一部分靶子,划定一个圈,就在那个圈子活动,不让对方跨入咱们圈子,不和对方纠缠,速战速决。”   众人都点头,避免冲突是最好的办法。   铁慈划定的阵型,大家互相错开,一方有问题,另一方能立即支援,为了辨明队友,所有人的头上束了红布。   木师兄那边则在胳膊上绑了白布,木师兄一边绑一边轻笑道:“给你们先戴个白。”   铁慈微笑,答:“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在庆贺喜得贵子。”   被骂成儿子的木师兄冷笑一声,对她晃了晃弓箭,转头入场。   铁慈等人则拨转马头,从另一边驰入场中,为了赶时间并错开人流,铁慈让田武卫瑄卫瑆小圆脸先拨马而入,给了他们最快的马,驰骋之中就择靶而射。   田武骑射之术在学生中算是不错,最先一轮快驰,唰唰唰已经有几箭上靶,众人正在鼓掌,对方已经入场,竟没有射自己的靶子,直奔铁慈这边而来。   铁慈喝:“小心!”   然而那边快马若卷风,卷得沙尘四射,狠狠冲向田武卫瑄等人,一时众人谁也看不清,只听见沙尘里哎哟大叫,田武大叫,“谁摘了我的箭筒!”随即轰然巨响,一匹偌大的马生生被撞出去,在沙地上四脚朝天滑了好远,险些撞上随后跟上的呼音,呼音在马上探身伸手,随马一同滚出去的卫瑄借力跳起,唰地上了呼音马背,她似被挑起了真火,竟抬脚飞跃上了马头,背后弓箭一摘,居高临下,对着那未散烟尘里便是一箭。   一片茫茫里似能看见箭头摩擦金属火光一闪,有人大叫,然后便是肉搏声响,伴随着田武的怒喝:“叫你摘我箭筒!叫你摘我箭筒!”两人厮打着滚出沙尘,却是田武和对方一人,那人臂上着了一箭,鲜血染红了白布,孝是戴不成了,看田武那架势,八成还想他自己给自己戴孝。   然而那人哪怕被卫瑄射伤,被田武仗着体重压着打,依旧一甩手,将手上抢来的田武的箭筒和自己的箭筒,一起甩给了木师兄!   这一切都只是须臾间发生的事,场外的看客们还没反应过来,张着嘴跟不上这疯批的节奏。铁慈和容蔚已经超越队形先后赶到,铁慈伸手便抓起那人,准备狠狠砸出去,反正他已经犯规,自己亲自罚他下场!   但是容蔚竟然比她还快一步,铁慈只看见黑色护臂一闪,容蔚已经扼住了那人的咽喉,修长洁白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收,铁慈清晰地听见对方喉骨发出一声瘆人的“格格”之声。   她一惊,疾声道:“容先生!此处不可下杀手!”   一侧头,正看见容蔚轮廓清晰的侧面,眉斜飞,唇微抿,眼神酷厉,嘴角却似笑非笑,杀气凛冽却又魅气横生。   他一动不动,手指也如铁铸,铁慈觉得仿若过了很长一霎,才看见他手指微微一松,轻声嗤笑道:“哦,习惯了。”   随即他微微松开的五指向下一滑,噗嗤一声插入了对方的肩井,在对方惨呼声中,反手一甩。   对方偌大的身躯彷如破麻袋般被他甩出,几滴血溅落他和铁慈颊侧,铁慈隐约似看见对方肩上透光,随即那人砰地一声落地又弹起,重重砸在人群里。   就在这刹那间,容蔚把人给废了。   然后容蔚抬头,隔着溅开的血雾和烟尘,和高踞马上的木师兄对望。   空气中似有火花溅射。 第九十七章 伤我容蔚者虽远必诛(一更) 容蔚起身。   然而下一瞬,木师兄呼哨一声,带着他的人疾退,跑到了武场的另一边。   看那样子,他们先发制人,目的就是抢箭伤人。   田武没了箭,卫瑄没了马,两人只能退场。卫瑄不甘心,举手大喊:“山长,我要求和呼音同乘!您没说不能同乘!”   山长皱眉看着场中,此时院中其余师长们也来了不少,监院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道:“山长,这群孩子有些疯啊。要么停止比试吧。赌局也作废。书院本就不许开赌。若是因为这赌局,出了什么事。怕是不好交代。”   山长端着下颌,笑道:“男子十六可娶妻,都是成年人,还需要别人给什么交代?”   监院一怔。   山长对卫瑄挥挥手,示意允准。   他簌簌地抖开一个零食袋子,这已经是他今天开的第三个零食袋,一边从里面掏摸核桃瓜子,一边悠悠道:“沧海波涛无时定,一笑如何解恩仇?随他去罢。”   场上此时却恢复了平静。   刚才的一番冲撞,铁慈为了其余人的安危,再次收缩了自己的射箭范围,由得木师兄那边占了好大一片,那边抢了箭,箭总数又比这边多,这回上来的所有人箭术都了得,连之前比较弱下场的几位,这回也凶猛起来,白马雕鞍,飒沓流星,飞雨般的箭,一排排地钉在了靶子上。   铁慈这边虽然水准也高,箭不虚发,但先天不足,眼看着这一战又没了悬念,铁慈输定了,围观群众欢喜之余又有些不安,总觉得这胜利来得是不是不大光明。   两边摆出井水不犯河水架势,众人也就慢慢放松了,就在众人都觉得大局底定,木师兄肯定会乘胜追击,好好将剩下的箭射上靶的时候,正在驰骋中的铁慈忽然心有警兆。   她猛然回首。   就看见冷光连闪,三支箭从三个不同方向,向着正驰过她侧后方的容蔚射来!   一箭呼啸猛烈,一箭半空溅射火花,一箭悄无声息!   而容蔚正背对那箭在射箭!   铁慈猛扑过去,身子还在半空,手中盾牌已经全力扔出,沉重的盾牌在空中旋转,铿然一声,火花四溅,一支箭撞上盾牌,顶着盾牌擦过容蔚肩膀,砰然落地,盾牌上生生被撞出一个凹坑!   这是重箭!射中人体便能叫人四分五裂的那种!   铁慈扔出盾牌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撕下自己的金丝面罩,砸向那第二支火箭,那箭射出时候还没火,射到一半已经成了一道深红,铁慈的面罩眼看要将之兜住,斜刺里一支箭射来,撞飞了铁慈的面罩。   铁慈:“!”   人影一闪,横越如游鱼,噗地一声迎上了那火箭,半空中头一偏肩膀一夹,竟生生用肩颈灭了那火!   嗤一声微响,半空里落下无数断发,被风一吹便成了灰。   那人一旋身,甩出火箭,那箭落地,哧哧燃烧了一阵才灭。   那人落地,捂住颈侧,是卫瑄。   和卫瑄合乘的是呼音,她们三人也是离容蔚最近的三人,呼音一转头看见第三支冷箭,下意识掉转弓头要射下,却听一声,“不可!”   不过电光石火间事,铁慈和卫瑄双双出手的时候,容蔚已经转身,此刻喝止呼音,飞身跃起,衣袖一兜,袖中有铿然之音,竟然轻飘飘地兜住了最后那只箭,铁慈刹那间还看见那箭在他袖中圆润地转了个圈,然后,刺破衣袖,再次呼啸而出,向着木师兄那边飚去。   木师兄那边顿时一阵人仰马翻,好几个人腾身扑上,像肉墙一样挡在了木师兄面前。   这如临大敌的情状,看铁慈也有些愕然,但她随即发现,容蔚掷回冷箭的方向,竟然不是冲着木师兄的!   他冲的是木师兄那边最好射,上面箭枝最集中的几个靶子!   眨眼之间,一道乌光落于靶子上。   箭落下的同时,最靠近那靶子的铁慈被人猛地一拉,撞入一个温暖的后背。   她后退的同时,余光看见对面木师兄那群人也在疯狂后退。   她在一瞬间明白了,却也禁不住瞪大眼睛。   这群人怎么敢!   下一瞬轰然巨响!   远超先前马被撞出去的声势,那声响震得整个书院都似乎在瑟瑟发抖,地面上一层沙土被震得飘起一层再簌簌落下,哗哗声响里烟尘腾起弥漫视野,无数人惊呼大叫,狂乱奔走,如一群被捣毁了老巢的蚂蚁。   铁慈贴着背后的胸膛,一只手臂紧紧揽住了她的腰,她低头看见黑色的护臂上纯铜的钉幽光冷而润,心中一时微乱。   以至于没有察觉这一刻迷眼的烟尘里,不知何处微光一闪,向她袭来。   身后容蔚似乎也在想着什么,有些发怔,直到耳边听见细声破空。   听见声音的那一霎,他便知道不好。   劲弩细箭,能被听见,已至身前。   来不及了!   刹那之间他只来得及手臂向上一抬,横在铁慈心口要害之前!   “嗤。”   极其轻微的一声,却惊得铁慈整个人向上跳了跳。   她熟悉这声音,这是利器入肉的声音!   此时烟尘终于慢慢消散了些,她一低头,就看见一枚弩箭,穿过了容蔚的手臂,箭尖甚至从他手臂另一侧微微出了头,染血的箭尖已经卡在了她的胸口。   如果不是容蔚的手臂做了盾牌,她就算逃得性命,也会受重伤。   她霍然抬头,看向容蔚。容蔚却面不改色,犹自笑道:“你做甚这般看着我,含情脉脉的怪不好意思的。”   铁慈此刻却没心思和他玩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反手去拔自己的小刀,准备给他取箭包扎,穿透伤容易感染,不是闹着玩的。   忽然一声惊叫,卫瑄扑了上来,踮起脚尖捧住容蔚的手臂,惊道:“先生,你怎么受伤了!”   铁慈顿了顿,看向卫瑄,她方才接火箭,脖子上被燎伤,长发也被烧掉了一半,此刻却完全不顾自己,一脸惶急地看着容蔚。   容蔚一低头,也看见了卫瑄的伤,笑道:“怎么只顾着我,你不也受伤了?”   两人马上马下对视,卫瑄的脸瞬间红了。   铁慈不知怎的,莫名觉得堵心,笑了笑,将容蔚推了推,道:“你受伤了,不能出手了,下去互相疗伤吧。后头的事,我来。”   又对卫瑄道:“你赶紧给他拔了这箭,穿透伤要好生处理。”   卫瑄连忙点头,又伸手来接容蔚,容蔚却一偏身自己下了马,跳下去的时候,铁慈怕他震着伤口,下意识提了他臂膀一下,这动作做出来,又觉得不大妥当,似乎小瞧了他一般,想要缩手,容蔚却不介意一般,就势下了马,回头对她一笑,道:“谢了。”   他这般客气,铁慈反而更不舒服了,收回手,看着卫瑄上来搀扶他,她不想多看,便转了头。   转了头的那一刻,素来温润优雅笑意常驻的人,已经敛了眉抿了唇,透出霜一般白雪一般冷的煞气和寒意来。   她凝视着对面。   烟尘散尽,对面的靶子炸了好几个。   木师兄等人灰头土脸,退在一侧,狠狠盯着她,面色铁青。   场外监院霍然站起,气急败坏,“方才是什么!谁在箭上用了禁物!谁放了冷箭!我下令,停止比试!立即停止!”   铁慈就好像没听见,扬弓指着对方,“你们输了。”   容蔚甩回去的雷箭炸掉了他们最起码三个靶子。上头的箭早就化灰了。   现在数量都不用数,铁慈稳赢。   众人唏嘘,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木师兄却狞笑一声,“那可不一定!”   他一挥手,身后几人齐齐拉弓。   铁慈挥手示意众人走避。   对方的箭却越过他们肩头,直扑场地边缘,那里的围住场地的柱子上也竖着靶子,已经射满了铁慈这方的箭。   咔嚓响声连绵,那些木桩先后折断,靶子倒下,砸在了围场外头。   木师兄收弓,冷笑:“只能计算场内靶子上的箭枝数目,你的靶子已经跌出了场外,不能算了!”   跌出场外的靶子足有四个,瞬间铁慈的损失比他还大。   一场比试发展到了这个程度,你死我活,一波三折,过山车一样。   场外静得落针可闻,都盯着铁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反败为胜。   毕竟箭也没了,大家都没了,抢都抢不到,靶子也没了。   木师兄弯弓指指铁慈,“认输吧,我会给你三分薄面,允许你半夜滚蛋。”   铁慈笑了一声。   “那可不一定。”   然后她回身,道:“丹野,呼音,卫瑆。”   丹野和卫瑆原本离得比较远,方才赶不上趟,此刻都策马过来,丹野眉毛都竖了起来,卫瑆也难得抬头盯着铁慈。   铁慈指了指场地边缘,那是四根木柱,牵着绳子,围住了那个方向的场地,上头的靶子现在都已经断裂跌了出去。   她道:“还记得我先前射靶上墙的事吗?”   几人都点头,呼音丹野隐约明白了什么,眼底顿时一亮。   “就那样。就那姿势。”铁慈指着那木桩,“一人一根,仰角三十度,”她比划了一个角度,“我说起,就同时开射,记住,一定要同时。”   几人都点头,连卫瑆都动了动肩膀。   铁慈发现他只要肯认真听,就没有不能理解的。   “小圆脸,丹霜。”铁慈道,“你俩给我们掠阵,防止对方再次放冷箭。”   丹霜箭术也很强,但是铁慈需要一个耳目极其灵敏的人给她做好后卫,因此留下了丹霜。   她又嘱咐了几句,丹霜点头,拍马向前,和小圆脸一左一右,冷眼对着那一边。   蹄声嗒嗒,在场中重新响起。   这回场内外都很安静,大家屏住了呼吸。   看那四骑交错飞驰,马上骑士忽然齐齐矮身,将自己挂在了马侧。   和先前铁慈射箭飞靶一样的姿势。   众人嗷地一声都激动起来,然而此刻四人对面并没有墙,就算有墙,再钉靶子也无意义。   下一瞬铁慈道:“起!”   咻咻咻咻。   四箭从马身之侧起,斜斜向上,划开一条凌厉的线,仿佛要贯穿云天。   下一瞬嚓嚓连响,四箭同时入柱。   同样巨大的向上的冲击力,带着四根柱子同时飞起。   众人目光随着那柱子飞向高天。   嚓嚓声响,丹霜和小圆脸同时拔刀,砍断了身侧围场的绳子。   拖拽之力顿时消失,四根柱子带着绳子飞出半丈,再几乎同时落地。   此时可以看出四人膂力高低,铁慈和丹野仿佛,呼音和卫瑆稍弱,卫瑆又略弱一些,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孩子能和西戎女和卓差不多的膂力,已经很了得。   这就使那四根柱子带着绳子落地的时候,竟然还能维持差不多的直线。   而整个围场的正方形,此刻变成了长方形,虽然绳子断了,框还在,那框,再次将落地的靶子框在了场地内。   一霎死寂。   片刻后,爆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这一刻不管是敌是友,喜欢或者是讨厌,都禁不住拍遍栏杆,拍红手掌,要将这无与伦比的争斗、难以企及的人间巧思以最狂热的情绪庆贺。   就连师长们都纷纷起身,合掌而赞。都觉得今日这无心一比,大抵从此要成为书院传说,足可代代流传的那种。   已经命中注定要吃屎的戚元思都在拍围栏,大抵已经忘记了便便的芳香。   万众欢呼声里,铁慈却再次转身,不知何时她弓上又多了一支箭,在众人呼声最高,连木师兄都心神浮动看着那四柱的时候,满弓,上弦。   对准了木师兄。 第九十八章 爱你的形状(二更) 铮声嗡鸣,震动空气,掀翻书院的欢呼声都似要被压下。   欢呼声截然而止,再次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耳中仿佛成了真空,而眼底都倒映着那流星般的箭,与之同时浮现于眼眸中的,是无尽的惊恐。   猛人叶十八,这是又要做什么?   当众杀人吗!   众人的鸡皮疙瘩瞬间起了满身,汗毛竟在夏季感觉到无限凉意。   木师兄此刻感受到了先前铁慈的震惊。   那箭出现得莫名其妙,来得神出鬼没,射得不可抗拒!   身边的人再次拼死往他身上滚,但都慢了一步。   死神将携狞笑至!   他只来得及竖起盾牌,整个人都来不及缩起来。   铿一声。   木师兄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撞在了盾牌上,撞得他头脑嗡鸣胸口剧痛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被重锤砸中,随即肩膀炸裂般的痛,整个人被那股巨力带飞而起,一仰头看见漫天的红色的云。   他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会有那般红的云……   而场外学生们,看见的便是那箭撞上了盾牌的边缘,然后刺破比较薄的边缘,穿入了木师兄的肩膀,再带着大量喷溅的血迹飞出他的后肩,而半空中一蓬鲜血纷落,喷了那些抢上来救人的人一头。   “砰”。   人体重重落地。   扑上来却没接住的人们啃了一地的泥。   人群呼啸,似要掀翻了书院,同伴策马狂奔,无数人跳过围栏,师长们纷纷冲出。   躺在地上自己血泊里的木师兄艰难地抬头,隔着人群缝隙,看见对面铁慈冷冷高坐,弯弓竖在身前,将她的脸和照耀在颊间的日光割裂,一半人间,一半神魔。   而在更远的地方,正在包扎伤口的容蔚忽然抬头。   他的脸亦半明半暗,笑意于此处亦被分割,像一尊诡异的玉像,将红尘冷冷遥望。   他忽然于心间生出无数后悔和惧意。   不该来的……   他艰难地竖起手掌。   身边几个一直保护着他的人会意,抬起他,迅速蹿入了不远处的树林。   铁慈冷冷看着,没有追。   乱成一团的武场边缘,容蔚和卫瑄肩并肩坐着。   卫瑄本来准备慢慢小心地处理容蔚的伤口,他的伤有点麻烦,箭头有一半没在肉里,虽然没带倒刺,但是隐约闪着蓝光,明显有毒。而且那个位置也靠近腕脉,硬拔剧痛还是小事,她怕一不小心,就伤了筋脉,废了那只手。   书院有医堂和随堂大夫,但是这样的伤,肯定是处理不了的。   卫瑄想着还是出书院找名医处理好了。一转眼就被那边吸引了目光,惊道:“叶十八要做什么!”   “做什么?”容蔚笑道,“替我报仇啊!”   他似乎心情很是愉悦,语气和眼眸,都弥散着笑意。   卫瑄听着,没有多想,羡慕地道:“十八是个强的。先生,可惜我没他强,我不能帮你报仇。”   “你不是帮我挡箭了吗?这也是救命之恩。”   卫瑄眼睛亮亮地转过头,“这是我该做的。先生,十八帮你报仇也是他该做的。如果不是你,他就中了冷箭,你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这你就错了。”容蔚笑着摇摇头,“是他先帮我挡箭的,由此引来杀手,那时我困住了他,导致他不便躲闪,那自然该我替他解决。否则以他之能,何至于躲不开那暗箭。”   卫瑄笑道:“先生就是这么明事理的人呢。所以我们帮先生挡箭都是自发而为,先生不必放在心上,以之为恩义。”   容蔚一笑,盯着铁慈那边,看见木师兄等人逃进了树林,随口道:“不是恩义,那是什么?”   卫瑄忽然便红了脸低了头,犹豫半晌,小声地道:“十八应该是履行弟子之道,而我……”   她话没说完,就看见容蔚已经捏着那露出来的半边箭头,自己将箭往外拔。   她惊呼:“别!”   但是容蔚根本不理会,不仅自己拔,还慢慢转动,让箭头避开重要筋脉,卫瑄看得自己手臂都软了,想要拦不敢,想要帮忙却不知如何帮,眼看那血汩汩流了一大滩,日光下容蔚面容平静,还在闲闲和她聊天,额头却如雪苍白,沁出无数闪亮汗水,急得猛翻自己袖袋,掏出一枚紫金色药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塞在容蔚嘴里。   容蔚平常倒也不会随便吃别人东西,此刻却正虚弱,一时不防药物已经化成水进了肚,喉间清凉之气一片,显然不会是毒药。   此时有人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同时大声道:“容兄!”   容蔚痛得神智有些模糊,还以为在喊自己,低笑道:“哎,在呢。十八啊,别喊这么大声好吗?吓到我了。”   铁慈不理他,按住他的腕脉,暂缓出血,又喊:“容敛之!”   一柄伞缓缓飘了过来,伞下容溥的面容清透如水玉,神情却有些无奈,看一眼容蔚。缓缓摸出了一包针。   铁慈是最近才知道,容溥竟然精通医术。尤其擅长脑病,卫瑄说她携弟来此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听说容溥擅医脑病,来求医的,谁知道来了之后容溥这里没什么治病的方法,倒遇上了铁慈。   虽然擅长的是脑科,但是寻常处理伤口自然也不在话下。   容溥上前给容蔚扎了一排针,止住了流血,又抹了些药物,道:“我这针一扎药一敷,伤口周围会有短暂麻痹,谁来搭把手挖箭头,我手不够稳。”   又对容蔚道:“先生这般糟蹋自己的手法万不可行,没的别人还以为你在施苦肉计呢。”   两人目光对视,各自转开。容蔚笑道:“受教受教,原来苦肉计可以这般用。”   卫瑄走上前来,想说要帮忙,铁慈已经拉过容蔚手腕往自己膝盖上一放,道:“我来。”   倒不是要和卫瑄争,实在手稳没人能和她比。   容蔚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莫名其妙笑了。   除了卫瑄,其余人没人看见那笑意,铁慈注意力都在伤口上,那箭是重箭,箭头宽扁,透臂穿出,伤口很大。   容溥示意她按照自己指示的方法,慢慢地把箭头挖出来,以最大限度地减少伤害。   又提醒她一定要小心,那位置,稍不小心便碰到腕脉。   铁慈盯着容蔚的手腕,明明是练武之人,手臂肌肉劲健,线条流畅,但手腕却白且细,有种精致的脆弱感,和骨子里给人的强悍感形成鲜明的反差,此刻那一大块伤口炸在那里,隐隐露出铁黑色的箭头。瞧着竟有些触目惊心。   她顿了顿,才拿起刀。   挖箭头这种事,血肉模糊,视觉和心理冲击本就大,还要顾忌着不能伤损血管,铁慈屏息静气,慢慢动作,额头上热汗滚滚,手却稳如磐石。   卫瑄在一边看着,佩服之余也觉得自己刚才孟浪了,真要自己上去,一动刀怕就手软了,更不可能顾及那许多。   容溥忽然道:“我这里麻药带得少,怕是维持时间不久,要么来两个人按住先生,以免动起来,刀子一滑断了腕脉就糟了。”   铁慈回头看容蔚,看他额头鼻尖,一片晶亮,显然麻药效用已经过了,但他一声不吭,手就随意地搁在她膝上,竟是从头到尾,连忍不住轻抬一下都没有。   若不是容溥看出不对提醒,她完全没有察觉。   是天生控制力强大,还是曾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伤,才养成了强悍的忍耐力?   迎上她目光,容蔚却道:“无妨,你好好绣花,绣好看点,我也排面。”   铁慈一笑,“那行,给你绣上神兽两字。”   两人都哈哈一笑,然后铁慈继续干活,容蔚垂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卫瑄站在一边,忽然有种这两人自成天地,其他人都来错地方的感觉。   那两人头靠头,一个面不改色,一个下手如风,还时不时评论几句伤口的形状,箭头的材质,以及绣花的花样,从头到尾,热得满头大汗的铁慈手上没打滑,痛得满头大汗的容蔚手腕没动过。   箭头当地一声出来时,所有人长出一口气,背后风一吹,凉飕飕的,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憋了一身大汗。   铁慈并不停息,一气呵成开始缝合伤口,她被人缝合伤口不少次,给人缝合还是第一次,绣个神兽是不可能了,缝完了看形状,怎么瞧怎么像一坨大便。   却见容蔚满意地左右转转手腕看看,道:“十八就是贴心。缝个伤口,都是爱你的形状。”   铁慈:“……”   行吧。   写意派都是这样的,我之便便,你之爱心。   她看着幽蓝色的箭头,道:“这箭头有毒……”   正在给容蔚把脉的容溥却道:“毒好像已经解了……可能还会有点余毒,但无妨,以先生体质,慢慢可以自解,只是需要好好休养。”   铁慈诧异地看容蔚,这箭上喂的毒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解了?   却见容蔚转头去看卫瑄,道:“还要多谢卫姑娘的灵药。”   卫瑄望定他,落落大方里三分娇羞,笑道:“先生无需客气,该当的。”   两人又相视一笑。   夏光浓烈,对面而立的男女美若明花,皆可入画。   铁慈扭开头,想着不对症却能解毒的药,一般都是那种大家族保命灵丹,卫瑄就这样随随便便拿给了容蔚?在她没注意到的这些日子里,两人感情进展还挺快的嘛。 第九十九章 弑兄(一更) 山长走过来,问候了容蔚的伤,又道木师兄此举已经严重触犯院规,等他回来少不得要处罚。便带着人散了,大多数的学生都远远看着,表情复杂,不知道该哀悼自己的钱包还是该表达对铁慈的敬畏。   铁慈心情不好,对他们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众人一哄而散。   铁慈便也道都累了一身臭汗,赶紧回去洗漱,明天如果有意,大家一起出去吃喝,她请客。众人也便都散了。丹野伸手来拉铁慈,道:“一起走一起走!”   铁慈道:“你先,我还有点事儿。”   呼音一把拉走了丹野,铁慈走向容蔚,想要送他回教斋。却见卫瑄走了过去。   她停住脚。   低头默默数了一会,听见容蔚并没有拒绝,两人脚步声远去。   铁慈抬起头来,抽了根草筋慢慢嚼着。   丹霜道:“公子您心情不好。”   “那是,想到马上会有多得花不完的钱,安排起来会很麻烦,就有点愁。”   丹霜不理她的凡尔赛体,道:“全天下的钱都是您的,也没见您愁过。”   “好丫头,今日教你一个道理。”铁慈吐出草梗,嘴里泛起一片苦涩味儿,“看破不说破,是人类的美德。”   头顶一片阴影罩下,却是容溥,他低头凝视着铁慈,道:“我送你回去?”   “戊舍离这里太远,莫要晒坏了你这娇花。”铁慈推辞,“卫瑄不在,我送阿星回去。”   容溥转头对卫瑄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卫姑娘娇俏讨喜,大方温柔,和我那远房表弟很是相配呢。我那表弟看着嬉笑不羁,其实也是个孤高性子。倒难得对卫姑娘另眼相看。”   “是极是极,看来你我都得早些准备贺礼。”铁慈道,“我有事,先走了。”   也不待容溥回来,她拽着卫瑆便走,走不了多远。看见卫瑄回来了,她有点诧异。   这个,两人慢慢走一阵,到了之后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少不得也一阵,卫瑄怎么舍得这么快就回来了?   卫瑄谢了她,道:“先生说他累了,回去便睡了。我便不多打扰了。”   铁慈转开眼光,不去看她提起容蔚时,那分外甜美的笑容。触及她颈侧一片水泡时,忍不住问:“你先前明明可以用手臂将火箭扫开,为什么选择用肩颈夹灭火箭?你就不怕烧伤留下疤痕吗?”   对她这样的娇嫩矜贵的姑娘来说,难道不是容貌肌肤更重要吗?   “因为我当时想留着手,把那第三支箭截下来。”卫瑄道,“我手中当时已经攥了蝗石,幸亏没有来得及出手。”   铁慈无言。她不想多说,卫瑄却似想倾诉,笑着和她道:“十八兄,卫瑆最近跟着你,长进了许多,我真是十分感激。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你能把他调教得和寻常人,我肩上那担子说不定可以交给他,那样我就可以……我就可以……”   她忽然娇羞起来,咬住下唇不语,眼波盈盈,荡漾满目春光。   铁慈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她在想谁,然而她并不想深入了解这少女情怀,卫瑄一眼一眼地对她看,似乎想她接着问下去,铁慈笑眯眯看着她,心想,我就不问。   我找虐吗我?   然而她不问,卫瑄却忍不住不说,最终自己接了下去,“……我就可以勇敢追求我想要的……”   铁慈道:“哎呀,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我走先!”   她大步走出去,也不管卫瑆拉扯她的袖子和卫瑄有点愕然的眼神,近乎于落荒而逃。   一边走一边乱七八糟地想,原来训练卫瑆还是成全了别人,那要不要不训练了?想到一半忍不住呸了自己一声。倒不是惭愧于自己的卑陋什么的,而是在情爱的面前,再多的借口也未必是借口,卫瑄如果真的一头扎了进去,那么责任也好,弟弟也罢,也未必就能阻止她另想办法成全她自己。   倒是自己何必枉做小人。   男颜祸水啊。   铁慈边想边走,一抬头却看见教斋院子墙头探出的红红火火的石榴花,才惊觉自己走错路了。   这腿不得了了,有自己的意识了。   铁慈盯着教斋半晌,她知道容蔚的屋子在二楼最里边一间。   别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就是知道。   但是,人家都睡了,她站这做甚?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不。   她可是有三宫六院的女人。   君王无所好,谢绝小妖精。   她转身便走。   却在转身的那一刻,看见二楼侧边的窗户悄无声息推开,一条人影飞出。   长夜冷月,那人衣袂飘飘,身形在月色下勾勒美妙的线。   容蔚?   他伤得不轻,不好好养伤,夜半出来做什么?   铁慈几乎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容蔚直奔武场树林而去。不出铁慈意料。   之前木师兄遁入树林,书院派人寻找过,没听见说找到人,如今容蔚自己去了。   白日里她几次看见木师兄凝视容蔚,眼神满满恶意,那三箭杀手,冲着容蔚而去,两人显然之前认识且有过节。   但是最后那箭,却不一定是木师兄那边放的,方向不一样,风格也不一样。而且目标应该是她。   铁慈自小遇刺便如家常便饭,都懒得理会,却对木师兄和容蔚的恩怨比较关心。   总觉得那个木师兄不太对劲,不像是书院能培养出来的学生。   将要进入树林前,忽然巡夜的过来了,铁慈躲了一躲,再出来时,已经失去容蔚的踪迹。   树林很大,还连着青阳山脉,跟丢了人就难找了,铁慈想了想,从下午木师兄等人逃离的入口进入,一路借着月色,细细查找木师兄那群人的踪迹。   果然,没多久就看见扔掉的面罩等物,草丛踩踏的痕迹也重,铁慈推算出人数应该不止下午场中那几人,果然林中潜伏有人在接应。   人多痕迹就多,这里挂一条,那里扯一块的,铁慈一路追踪,却发现那些人原本可以出林的,却不知怎的忽然换了方向,渐渐竟向着当初她落陷阱的方向进发。   地面上渐渐出现一些闪亮的痕迹,那是爬行类动物贴地而行时留下的黏液,铁慈蹲下身,看见地面有大片的倒伏,草木踩踏的情形更加严重,她手指捻了捻草叶上深色的痕迹,不出意外果然是血。   那群人在这里开始中伏,有人受伤,有人倒下,有人慌不择路逃窜。   一阵风过,携来隐隐喊杀之声和淡淡血腥气息。   隐约还伴随着笛声。   笛声清灵,节奏悠扬,是一首很欢快的曲子,伴着这隐约的喊杀和惨呼之声,和这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弯月,莫名地听来诡异。   铁慈紧走几步,就看见了前方树林中一片空地,正是当初她和容蔚杀群狼的地方,场中有人捉对厮杀,而先前她掉下的那个陷阱还在,好像更深了,有人正从里面往上爬,然后便有人将一筐一筐的东西砸下去,有些是石头,有些是毒蛇。   铁慈:“……”   谁盗版了她的倒霉事,给版权费了吗?   人群中有木师兄,正被人背着左冲右突,要冲出重围。   原先蹲着狼王的高石之上,现在闲闲卧着容蔚,他头顶弯月高悬,远景群山连绵,身后锦带花伴树而生,斑斓葳蕤如锦带,勾连迤逦于碧树蔓草之间,而身下白石如屏,他是画中人。   他低首敛眉,骨节分明的指间,一柄青玉笛温润生辉。   月色下他侧颜妙笔难描,是那人间仙葩。   仙葩对着满地鲜血狼藉,吹着《小寡妇回娘家》。   铁慈:“……”   算了,不可要求过高。   没吹十八摸,已经是仙葩对自己美貌的尊重了。   铁慈原本忧心他的伤势,此刻见他悠游自在,高踞上头,显然不需要她多事,便悄然隐在了树后,观察起厮杀的两方来。   两边都是见不得人的黑衣,只是木师兄那边还有人忘记取下胳膊上的白布,此刻也已经血迹斑斑,可见狼狈。   两边人武功阵法,都显得训练有素。木师兄那边护卫显然训练有素,进退皆有讲究,但又不像军队的风格。另一边武功更高一些,杂门所学甚多,显然多半出身江湖,因此不讲究阵法配合,但高武力值弥补了这小小的不足,明显占了优势。   木师兄被人背着,十几人护着,在渐渐缩小的包围圈内左冲右突,外头的人如同崖壁四围,狼牙交错,里头的人悍不畏死,如一波波浪涌上山崖,再摔碎在嶙峋崖壁上,每一次接触,都溅起无数血色浪花。   血肉横飞里,容蔚看也不看,从容吹笛。   山风鼓荡,他衣袂飘举,遮蔽那一轮淡色的月。   人群里爆发一声泣血般的怒喝:“你真的要赶尽杀绝吗……容!”   是木师兄的声音。   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容蔚的笛子忽然动了动,随即木师兄那句话里出现了一个不自然的停顿,像是伤势发作忽然噎住一般。   慕容蔚停了笛子,偏头斜睨,“不然呢?”   他语气轻飘飘,淡红月色染眼角也似透抹胭脂,血色般的魅。   看得铁慈有些恍惚,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容蔚,他总是清灵的,飘逸的,眉眼总带笑,笑起来日光跳跃月色流转。   她未曾见过这般的冷、邪、狠、幽、杀气凛冽,地狱里的血,白骨丛中的剑。   一声狂喊惊破她的恍惚。   “我是你哥哥!”   铁慈猛地停了呼吸。   容蔚却笑了,月下高林之中,他的笑意看起来清艳又森凉,“武场对我射暗箭时,怎么没听你喊这句?”   他支起腿,一手搭着膝盖,垂着手指,微微扬起下巴看天际那一轮,下颌薄似可透月光。   “小时候你带着你那帮随从,堵着我,拦着我,和一群人把我绑到青楼里去时,怎么没喊这句?”   他放下手,转头看人群中的木师兄,轻巧地跳下高石。   一瞬间鼓荡而起的衣袍便如翩翩盛开的花,美而肃杀。   他一边指间转着笛子,一边漫步向人群中央走去。   “你带人围攻我,打伤我,剥我衣服时,怎么没喊这句话?”   他身影一闪,手中笛子闪过青色光影,木师兄一个护卫闷哼一声,头上溅开血幕,无声倒下。   “你仗着你母亲的势,一次次故意羞辱我的母亲,让她迁怒于我,饿我饭罚我跪的时候,怎么没喊这句话?”   容蔚微微笑着,鬼魅一般穿过两个拦住他的护卫,反手一抡,便抓住一人的脑袋狠狠撞在另一人的头上,砰一声闷响,两具尸体倒地。   木师兄面前转眼只有五六个人了。   面对衣袂翩翩而来,笑容神光离合,气质却如月下幽魂的容蔚,那些挡在木师兄面前凝神戒备的护卫们如临大敌,护着木师兄不断后退,当先一人哑声道:“十……”   他刚开了口,容蔚手中笛子就敲了出去,那人一声惨呼,满口鲜血飞溅,迸出一大排牙齿。   “当初你跟着你主子一言不发,现在就不要多嘴了。”容蔚漠然道,踏着这人倒下的身体,又向着木师兄向前一步。   “当初你派人敲断我手指,还诬陷我是自伤邀宠的时候,怎么没喊这句话?”   铁慈在树后听着,一时却不知身在何处,脑子里嗡嗡的,对那些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冲击得浑身有点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容蔚一直垂着的那只手上,那手洁白如玉,掌背肌肤紧绷,手指骨节分明,一双仿若名匠精心雕琢的玉雕般的手。   很难想象会在当年,遭受过那般的摧残。   但仔细看,能看出左手小指有一点点异常的弯曲。   容蔚始终在笑着,抬手间掌下又倒数人,他一路踏血而行,凝视着那人惶急的眼眸。   “你们那群人,在父亲面前挑拨、挑事、挑唆,一次次让我挨板子关祠堂,把我扔到兽谷,扔进冰渊,扔去白骨原的时候,怎么没喊这句话?”   他掌间笛子抬起,一笛子捅穿了挡住他的最后一个人的咽喉。   笛子穿破血幕,斜斜挑出一个冷酷的弧度,抵上了木师兄的太阳穴。   青玉笛上的血迹凝成一线,顺着笛身一滴滴滑落在木师兄眼角,看上去像在流血泪一般。   容蔚微微俯下身,笛子将木师兄的头顶得偏向一边,他也微微偏着头,仿若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人,声音轻而幽冷。   “就算这次,你不远千里而来,不也就是怕我拔了头筹,想要在此地解决了我吗?怎么,事有不谐,死到临头,忽然就想起亲缘来了?啊呀,来,让我瞧瞧,你的脸皮是什么做的,犀牛皮吗?四哥?”   木师兄忽然一偏头,眼角的血猛地甩到了容蔚脸上,伴随一声嘶哑的狞笑,和发髻里射出的一道雪亮的刀光!   “就等你呢!”   刀光亮起的同时,背着他的死士将他猛地向外一抛,自己狂扑向容蔚。   容蔚一甩头一偏肩,刀光擦肩而过,那人狠狠撞来,他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嗤地一声。   笛子穿透那人肚腹,容蔚竟然不松手,玉笛顶着那人偌大的身躯前冲数步,狠狠反手一掼!那人被掼得飞起,再砰然砸在地上,烟尘激起半丈高。   然而木师兄已经借着那一抛和一阻,跃出数丈。   铁慈站在树后,看着满脸血迹的木师兄那张惊惶的脸,在自己面前越来越大。   她沉默着。   一瞬间脑海中掠过哭泣的孩子,挨打的孩子,被砸断手指的孩子……   木师兄的喘息声近在耳边,铁慈可以看见他眼底微微的喜悦。   越过这棵大树不远,就是一个斜坡,顺着小心一路滑下,底下林木茂密,逃生机会很大。   木师兄的身体眼看要冲过大树。   铁慈忽然伸手。   钢铁般的五指,鬼魅般从树后伸出,一把攥住了木师兄的咽喉!   狂奔中的木师兄,万万没想到树后生铁手,等于是将自己整个咽喉送了上去。   他猛然窒息,涨红了脸挣扎,铁慈的手向来都是铁铸的,纹丝不动。   她顶着木师兄的咽喉,一步步走出了树后。   容蔚站在当地,并不意外地对她一笑,方才幽深邪气的神情忽然淡去,眼里辉光熠熠。   铁慈松手,木师兄刚喘一口气,容蔚的手已经到了,却并没有抓住他,只轻笑着,将他当胸一推。   “想去就去吧。”   他这一推轻飘飘的,木师兄却像被炮弹击中,猛地冲出,正遇上斜坡,砰砰连声地向下滚落,铁慈走到坡边,看见他仓皇爬起,不顾伤痛,拼命向下冲,眼看就要冲到安全地带,容蔚手一抬,青光一闪。   玉笛带起的呼啸的风迫落周边灌木树丛无数落叶飞起又落地。   地面犁出一道浅浅的沟。   那道沟闪电般延伸至木师兄脚下。   铁慈看见黑暗中血花在那人背后炸开。   听见今晚听了无数次的砰然倒地之声。   木师兄倒地的时候,前伸的手指距离树林不过数寸。   那一刻他艰难挣扎回头。   看见斜上方一轮钩子般的月,月下飞散的衣带,容蔚比月明洁的脸,还有那邪而微冷的唇角笑意。   那一幕如火花一般在视野里亮而复暗,暗而又亮。   然后,黑暗如天幕砸下。   …… 第一百章 我可太喜欢你了(二更) 铁慈站在容蔚身边,看着那坡下。   良久没有说话。   看见这兄弟相残的一幕,她有点恍惚地想,原来寒苦残忍不只是帝王家。   他又是出身于什么样的家族?似乎父亲并不慈爱,母亲也不呵护,兄弟更是待他如寇仇。他在这样的家族长大,到底会生出什么样的心肠?   那些恣肆、随意、快乐和自如,是历经苦痛后的心智强大。还是用以遮掩斑驳人生的美好假面?   她有很多话想问,却又觉得没法问。交浅言深,她有什么资格,去贸然窥探别人的痛苦?   最终她只是道:“你杀了你哥哥,会有后患吗?需要我帮忙吗?”   前几日她接到信,太女九卫已经出京,前来听她使唤。   铁慈有些意外,没想到太后竟然肯把九卫放出来。   随信而来的还有九卫指挥使夏侯淳的密信,铁慈看完以后烧掉,沉默良久。   在她风雨血火里奔走的时候,遥远的盛都,亦有人在为她进行艰难卓绝的努力。   她并不是孤军奋战,有人愿意永为她的奥援。   哪怕那人原本懦弱,原本痴愚。   这就够了。   九卫的精锐就驻扎在附近三十里,随时可以调动。   不过铁慈并不打算轻易调动,毕竟调动就会暴露身份。   此刻问出来,是她最大的诚意。   不知为何容蔚没有立即回答,密林之中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良久,容蔚才笑了笑,轻声道:“我杀了我哥哥……你不觉得害怕吗?”   铁慈道:“我怕什么?杀的又不是我。”   容蔚转头看她,目光深深,似要看进她眸子深处,“兄弟相残这种事,尤其还是弟弟杀哥哥,违背人伦道德,寻常人难以接受不是吗?”   铁慈想你这可是问对人了。我接受良好得很,毕竟咱家家风就是挑战人伦。管你是谁,不服就干。别说弟杀兄了,父杀子子杀父,在咱家都没人多看一眼。   但这话不能说,她只道:“那也得那个哥哥先像个哥哥。武场比箭的时候,如果你慢一点,现在大概新闻就是兄杀弟了。”   她转身笑道:“别理那些酸儒会说什么。在他们的狗屁逻辑里,说不定你哥哥急吼吼地千里来杀你,你就笑嘻嘻地洗干净脖子送上,他们还嫌你送得不积极。”   容蔚又看了她一阵。   他看得太久,以至于铁慈心跳起来,隐约在害怕什么,却又隐隐有些期待。   然而最终他只是哈哈一笑,伸手拍她的肩,道:“纵情由我,何惧人言!好兄弟,好学生,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铁慈偏头看他明净坦荡的眸子,脑海中忽然哒哒哒跑过一个飞羽。   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烦躁,想要拂开他的手,然而她的教养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只是一笑,道:“其实你虽然这么问,但是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   容蔚凝视着她,那眼神很有些奇怪,似乎有些挣扎,有些无奈,却又忽然生出豁然开朗的坦然。   他突然伸手把住她的肩,道:“对,我不在乎。但是我就想问问你的想法。你说,为什么呢?”   因为你在乎我的看法?   这个念头闪电般掠过铁慈脑海,然后被她一口吞了下去。   都没见过几面,在对方眼里,自己还是个男人,容蔚这模样,也不像是个断袖,在想什么呢!   都是这一刻气氛太私密,他声音太低,眼神太怪异,惹得她脑子搭错线。   “因为……”   铁慈正想胡乱扯句什么,容蔚蓦然向前一栽,栽在她肩头上。   铁慈猛地被他扑了个满怀,险些站不稳,向后踉跄了一下才抱住了他,愕然道:“容蔚!先生!容兄!”   容蔚好半晌才回答,声音轻得似被风吹去,“拜托……送我……回去。”   铁慈只觉得胳膊上挨着他脑门的位置,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热度。   “你发烧了?”   再一看他外袍下洁白的里衣,已经被血染红,显然受伤后不好好休养,出来杀人吹风,伤口崩裂,发起高烧了。   铁慈一急,扶着他对那边喊:“你们快来帮忙……咦,人呢?”   就方才一会儿,那群容蔚的人已经处理打扫完毕,鬼魅般消失了。   “哎,你们都不管你们主子的?就这么扔给我的?”   铁慈一脸懵逼——真是什么仆人跟什么主子。   她之前注意力全部被容蔚的话吸引去了,根本没注意那群人胖瘦高矮,此刻也无从去寻,只得认命地将容蔚背起。   “哎哟我去,真重。该减肥了,亲。”   背上容蔚迷迷糊糊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仿佛在说她的背硌人。   “硌人你有种下来啊!”   换来容蔚更用力地抱住了她脖子,险些把她勒断气。   铁慈只得把他往上背了背,拉下他的双手。   捏着那微微变形的小拇指时,她停了停,轻轻抚摸了一下,叹了口气。   月光穿越密林缝隙,勾勒林中移动的斑驳影子,沙沙的靴子踩踏碎叶声不断远去,老树枯藤上,开满细碎却芬芳的花。   ……   脚步声一路远去,林子里恢复了寂静。   半晌,却有一高一矮的身影鬼鬼祟祟站起。   矮个子探头往两人远去的方向张望,拉下面罩,月光照亮他愁眉苦脸的脸:“哎,主子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这便回去了,那位能好好照料他吗?会给他请大夫吗?会发现他的身份吗……”   他身边高个子:“闭嘴!”   矮个子立即闭嘴,默了一会,又忍不住道:“主子端的是好计。逼二王子写家书,诱四王子出辽东。四王子自小和他最不对付,听说他要成为贺梓的徒弟,可不就急了?什么人都没告诉,带了护卫就来了……如今可好,命丧孤林。就是咱们主子也太冒险了些,这拿自己作饵,万一……”   高个子冷冷道:“没有万一。你看主子什么时候有过万一?”   “二王子还在青阳山的灵泉村里做赘婿,四王子已经死在跃鲤书院。当年欺负主子最狠,也是最受大王宠爱的两个已经解决了,后头主子应该收手了吧。我这心里慌慌的,敌人太多了,大王那边还得瞒着,他这是在钢丝上跳舞,这万一要有个失手……”   “收手?收什么手?当年是老二老四打头,但是其余那些有哪个是好的?你以为就没人背后挑唆,有人煽风点火,有人隔岸观火,有人落井下石……大概就是那个残废的安稳一些,毕竟没有继承权……主子生下来宝相妃报称有祥瑞,渐渐长大之后又聪慧美貌非凡,像个神子似的,哪样不招了那些贱人和他们的小贱种的眼?当初把他男扮女装,虽然是宝相妃受人蛊惑做了傻事,但是后来太爷不也说了,那种情形下,还不如先做个女孩,好歹能安稳活到成年……”   慕四取出水囊,灌酒似地愤愤灌了一大口,“再说大王是何等样人你不知道?说是宠爱老二老四,但是老二老四没了,他就能去宠老大老三!他那里,儿子再多,那也就是排着队的继承人,和捉对厮杀的蛊虫!收,收什么收,他收了,那些好哥哥也不会收,钢丝大家都在走,就看谁能走到最后罢了!”   林中一阵沉默,风过万物萧萧。   良久,矮个子一声叹息。   “是啊,收不了,也不能收。可是这条路,真是太艰难了……”   “难什么?我瞧他自得其乐得很呢!”慕四嗤笑一声,“你也莫担忧了。他啊,算计好得很呢,这不,把自己往那小子面前拼命塞,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看上人家了?你看,扮女人扮这么多年,把自己扮成断袖了不是!也不想想他那婚约,难道以后除了十七个兄弟一个爹,还要再对付个皇太女……真是替他累!”   …… 第一百零一章 你啊!(一更) 跋涉了小半夜,铁慈才背着容蔚回了教斋。   把他在床上放下,又马不停蹄地拿药,拿布,拿针线,打水,重新擦洗伤口并包扎,冷敷,帕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热度却总不降下来。   铁慈有点心急,怕伤口感染,想去找容溥来处理,刚起身,就被拉住。   低头,看见容蔚已经睁开眼睛,正抓着她袖口。   他发着烧,脸色浮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眸清亮如盈水,这般角度看过来时,直叫人心头一颤。   “别出去……就在这里。”   “我去寻容溥给你施针退烧。”铁慈道,“另外也可以让丹霜来伺候你,她比我会照顾人。”   “你是不愿意亲自照顾我?”   “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关键是你这烧不退,烧坏了脑子可怎么搞?或者你想当个傻白甜?”   “我不知道我甜不甜。”容蔚闭着眼睛,却抓着她的手不放,“要么你尝尝?”   “完了,孩子真摔坏了。”铁慈忧愁地抬手摸摸他额头,“还是得去找容溥……”   “别。别去找那朵莲花。我这里供不起。”容蔚道,“每次都阴阳怪气的,奇怪,以前也不这样。”   “难不成是嫉妒你的美貌?”   “也许。”   铁慈翻个白眼,看他额头冒汗,拿汗巾给他擦额头,顺着又擦到脖子,接着又扯开衣襟擦锁骨,一边擦一边想这锁骨可真漂亮,放铜钱能放几枚?忽然听见容蔚阴恻恻道:“你占我便宜经过我同意了吗?”   铁慈低头一看,不得了,衣裳都快扯到腰部了。   她抗辩,“不能怪我,得怪这手。咦,这手怎么了,它为什么会有自己的意识?”   “嗯。”容蔚闭着眼睛,胸膛起伏,“这手它还会挑地方扯,我要是个女人,得告你这手始乱终弃,负心薄幸。”   铁慈再一看,不得了,这手把衣裳拉开却没拉回去,美人如玉,横陈榻上,真要是个女人,瑞祥殿又得开门迎轿。   “还要看多久?要不要顺便摸一摸?这手如此恋恋不舍,要么就留在我身上嫁给我算了。”   听见最后几个字,铁慈心中一跳,一开始抱持的插科打诨主意一时有点撑不住,默了一默,擦了擦假想中的鼻血,老老实实给容蔚把衣裳拢好了。   讲真,真不能怪这手,容蔚身材相当有看头,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种类型,有些男子清瘦会有单薄感,腰细得有点撑不起衣裳。容蔚却是那种宽肩细腰长腿的最佳身形,穿起长袍非常的好看且有气势,一个背影就能叫人目不转睛那种,遑论还有极其紧绷柔韧细腻光洁的肌肤。   有种人真是上天钟爱,得天独厚,美色身材,增减一分不能。   铁慈忽然想起那个盛都公子榜。真该让评选人来看看容蔚。还有那位神秘的第一,该让位了。   正想着,忽然肚子咕噜一声。   奔波大半夜,她饿了。   她随即想起容蔚也是伤后操劳,应该也饿了,还没问,就听容蔚道:“我饿了。”   “你这里有吃的吗?”铁慈站起身寻找。   “柜子里,桌子上,床头、书案、书箱……”   铁慈已经在这些地方翻出了无数果脯糕点风鸡腊肠……   “采访一下,你们美人这么吃为什么还不胖?”   “我们美人天生丽质,吃肉皮肤好,吃糕点气色好,吃果脯气味甜。”容蔚闭着眼睛道,“你常来常吃,也会越来越美,嗯。”   这“嗯”得就颇有灵性。铁慈嗤笑一声,拆开一包果脯,自言自语道:“跟个老饕似的,床底下都藏吃的……只有饿过的人……”   她忽然停住,想起先前容蔚所说的话。   他小时候,应该是经常挨饿吧。   虽然出身优渥,却饥一顿饱一顿,饥饿的滋味如此难熬,刻骨铭心,以至于他成年后,非常善于捯饬吃喝,目光所及之处都藏满食物。   他也是那种,用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的人啊。   她声音很低,床上容蔚一开始没说话,过半晌却道:“别想太多,我天生爱吃而已。你选自己喜欢的吃,但不要吃太多甜食,会反胃。”   铁慈随便吃了点,便站起身,道:“病人不适宜吃这些,我去给你熬粥。”   容蔚轻笑一声,“你会吗?”   出乎他意料,铁慈道:“我会。我们师兄弟姐妹都会点厨艺,不会厨艺不行,饿着师傅会被塞进灶膛当柴烧了的。”   用师傅的话说,饭都不会烧,要你们何用!   她虽然身份限制,去师傅那里去的少,但基本的也必须会,只是天赋所限,技术一般罢了。   容蔚这里连油盐酱醋米面锅都有,楼下有小厨房,铁慈不放心容蔚,搬了小炉子进来,守在门口慢慢熬粥。   容蔚在昏沉睡眠中醒来时,看见的就是门外晓色晨曦里,那人坐得端正,正在熬粥的背影。   他知道,叶十八看似散漫,却实际是个做事认真的人,袖口高高挽起,拿着个勺子,不停地搅拌锅里的粥,好让粥熬出来更浓稠些,热气氤氲而上,染了晓色,染了翠竹,染了明红的晨曦,也染了他额头乱发细碎晶莹。   米粥浓厚清醇的香气传来,他感觉自己更饿了。   隔壁门吱呀一声,有人跨出门来,一边开门一边道:“谁家熬粥这么香,扰人清梦来着……”一转头看见铁慈,愕然道,“你?”   容蔚听出这是邻居姚先生的声音。   门口,铁慈也认出了这位师长,没想到他住在容蔚隔壁,她放下勺子,起身给先生作揖请安。   虽然对这位老师不感冒,但基本的尊师重道礼仪不可废。   姚先生诧异地看一眼铁慈,再看一眼半掩着的室内,也不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便得古怪难看起来,鄙薄地道:“叶十八,你虽狂妄无礼,但素日瞧着你也是个有骨气的,如今却夜半出舍,和先生夹缠不清,你这是要败坏你自己的名声,还是我们教斋的清誉?”   屋内,容蔚皱了皱眉。   这老姚是个酸儒,据说背后有人,在书院一向倚老卖老,他此来教骑射,住在这人隔壁,也不知道哪里招了他的眼,日常横眉竖眼没个好脸,如今竟然是顺便欺负到叶十八头上了?   他撑起半个身子,准备勉力下床,喷老不死一个满脸花儿红。   却听见门口叶十八又坐了下去,一边搅粥,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容先生为救十八受了伤,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十八前来照顾,正是知恩图报,尊师重道之举。未知哪儿又招了姚先生的眼,要来鸡蛋里挑骨头?”   姚先生怒道:“前几日老夫腰痛,昨日应教谕伤风,算学助教头痛,怎么也没见你来伺奉?!”   铁慈手下不停,曼声道:“因为你丑啊。”   “……”   屋内容蔚噗地笑了声,又躺回去了。   屋外老姚:“你说什么?”   “我说,”铁慈站起身来,忽然大声道,“应教谕!夏助教!听说两位病了?学生这里有粥,这就给您两位送去!”   楼下有人悠悠“嗳”了一声,道:“多谢十八。你且自己用吧,老姚,一早在做什么呢?来来,和老夫一起打一套拳,保你一天神清气爽!”   隔壁的隔壁的门砰然打开,教算术的山羊胡助教大步而出,一把揪住姚先生就走,“别拿我做幌子,我见人瞎啰啰才会头痛!一清早的和小孩子置什么气,走走!”   姚先生被他拽得跌跌撞撞,怒而回首:“装得一手好孝敬!半夜鬼鬼祟祟的,老夫听了一夜异声,真当老夫不知道你们的勾当!”   铁慈这才明白这老家伙一张嘴就说得不明不白的原因,敢情昨晚这屋里的动静让他误会了什么,但是昨晚大半晚他们都不在,何来的“一夜异声”?   “敞门煮粥,衣冠整齐。坦然见客。异声何来?”铁慈语重心长地道,“姚师博学,未知可有听过,心中有佛者见佛,心中有鬼者见鬼?”   老姚气得喉咙打梗。   夏助教怒呸道:“叶十八!知道你牙尖嘴利,见好就收!”   铁慈一笑,躬身相送。装了碗粥,端回容蔚床前。   “我发现你骂战从未输过。”容蔚道。   “客气客气,打架还是经常输的。”铁慈谦虚地道,把粥碗放下,不等容蔚开口,便道::“先生,您一定不会脸皮厚到说‘喂我’吧?”   “不。”容蔚答。   铁慈刚刚露出满意的笑容,就听见这坑货道:“猴哥,为师只有一只手,吃不来粥,你且拔根毛,幻个小猴子伺候为师来。”   铁慈:“……”   《石猴传奇》数百年前问世,长虹不衰,如今已成传世经典,人人耳熟能详。   据师傅说,那是她老乡干的。   拔簇毛吹几十个小猴子这种事听起来萌,但她小时候第一次听就想,一拔一大把,不痛吗?   “师傅。”她道,“徒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损,这就给您去林子里捉猴子来。”   说完就要转身,天亮了,也该回去准备上课了。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衣襟,她无奈回头,就见容蔚撑着身子,笑道:“好,好,别跑,我自己喝,我自己喝还不行吗?”   从铁慈俯视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眸角微弯的弧度,那般可怜巴巴的,没来由让人想起乖而委屈的狗勾。   再看他受伤的手臂撑在床边,一只手有点不方便地舀粥,顿时有些心软,上前将他扶起,拿了靠枕靠着,端起碗道:“师傅,俺老孙向来是个心软人,你就别给俺老孙再念紧箍咒了啊。”   说着吹了吹勺子里的粥,喂了过去,容蔚张口含了,铁慈抽回勺子,却抽不动,一看,容蔚咬住了勺子,乌黑湛然的眼眸正盯着她笑呢。   铁慈无奈:“师傅,您这是又被哪个妖精勾了魂去了?”   “我猴。”容蔚道,“你啊。”   “……” 第一百零二章 美人计与苦肉计(二更) 室内的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时空怪咒,胶着而凝滞。   铁慈的手指停住不动。   刹那间她垂下眼睫,长长睫毛遮住眼神,不叫人窥见涛起浪涌。   刹那间夏日静好,蝉声起于高树,莲叶舞于荷塘,池中锦鲤逐对成双,浮萍下游过彩鸳鸯。   远处学子们笑声清朗。   随风越过碧纱窗。   容蔚叼着勺子,俯下身,微微低了头,自下而上地欲图窥视叶十八表情。   感动?震动?还是心动?   没能他研究出个究竟并因此制定各种针对方案,铁慈已经抬起头,令他失望的眸中一片湛然,抬手在他颊边一点,笑道:“酒窝!”   容蔚颊边一酸,不由自主松了勺子。   铁慈飞快接住,舀了一勺粥,道:“想来是我这粥不大好吃,竟恨得先生咬勺抗议。”   她有时喊容兄,有时喊先生,容蔚听她这称呼,心中叹息,面上却笑道:“和我的比起来,确实不好吃。”   铁慈挑眉看他。   “不过和除我之外的世间所有人比起来,你做的,都是最好吃的。”   铁慈想,行了,又开始了。   这叫撩不胜撩么?   她看一眼容蔚,他正微微阖着眼吃粥,但凡男子撩骚,面上表情往往变得猥琐,越瞧越油腻。然而这位天赋异禀,做好一手好表情管理,撩骚也撩得神态清朗,不做作也不过火,微微含笑的唇角,陷下一抹隐约的酒涡。   让人瞬间冲动,想要醉死其中。   她的眼光一掠而过,回得也清朗自在,仿佛真的只是面对师长夸赞的学生,照单全收,感恩戴德,却不走心。   “多谢先生夸赞。”   隐约似乎听见一声叹息,然而她再抬起眼时,面对的还是纯然又魅惑的那张脸。   之后两人都没说话,一碗粥喂完,铁慈摸摸容蔚额头,见他退烧了,放下心来,便起身道自己要去上课。   容蔚却起身,走到门边拉动门边的铃,便有教斋伺候的小厮奔上楼来,问有何吩咐。   “去替叶十八请假,就说我昨夜生病,叶十八照料我一夜,白日需要补眠,便不去讲堂了。”   小厮领命而去。铁慈想,得,容蔚是风云人物,这话一传,明儿女院学生要套咱麻袋了。   “先生想要害我被书院女学生们堵路围殴吗?”   容蔚回身,对她眨眨眼,“你总要习惯的。”   铁慈正想不能和他说话,每句话都暗含深意地不正经,就见他鼻子嗅了嗅,诧异地道:“好酸,你煮粥把醋瓶弄翻啦?”   “哪有……”铁慈说了一半就明白这个话术大王又来了,呵呵一声,也不接他话,挥挥手道,“既然帮我请了假,我便回去睡觉了。先生这里既然有小厮,有事便唤小厮罢了。”   原以为容蔚定然要不依纠缠的,谁知道他懒洋洋向床上一躺,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铁慈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容蔚躺在床上,听着她下楼的蹬蹬脚步声,比平日微微急切,唇角微微弯起,双肘枕在头下。   轻轻道:“怕了么……怕便对了。”   ……   铁慈怕回去遇上那几个问来问去的,干脆去吃了早饭,等到上课时间,才慢悠悠回宿舍。   她掀开帘子,微微侧身,等那一夜过来满屋子的热气和男人气散掉再进门,却忽然有一只手指接过帘子,掀开。   容溥站在门口。   铁慈很怕他会张口就问“你昨晚去哪了。”   她不是害怕回答,而是会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无聊,怼人也很累的。   好在容溥一向清醒,从不僭越,他只侧了身,让她进去,道:“给你备了安神茶。”   铁慈一看,窗帘子都遮了一层黑色细纱,这是容溥搬进来住没多久,就给装上的。当时还觉得多余,现在看来,这是为时不时翘课的她白天睡懒觉备的?   铁慈由衷感叹:“阁下真是体贴细致,将来哪个闺秀嫁给你就有福了。”   容溥嘴角的笑意还未凝起便散去,默了一会,淡淡道:“别人倒也未必有这福气。”   铁慈一边往自己的榻上走,一边将外袍脱了甩在床边,坐下慢慢卷起衣袖,笑道:“孤的荣幸。”   容溥退后一步。   铁慈平日平易近人,但是一旦意态疏狂称孤道寡,那股尊贵端严气场便无声弥散,直叫周围人凛然肃穆,不能接近。   铁慈双臂撑在榻边,问他:“你今日又身子不适?没去上课?这屋子里杂乱,不适合你休养,去院正那里吧,好好歇息。”   院正是容家的人,不过不管教学,管书院财务人事之类的杂事。   容溥看着她,想说这里腌臜我睡不好,你就睡得好了?转头想想曾经听过的皇太女幼时经历,却觉得这话问了白问。   论起养尊处优,皇太女还真谈不上。   他退了一步,道:“臣告退。”   等他走掉,铁慈倒头就睡,朦胧中隐约听见丹霜的脚步声,守在了院子外,便睡得更加安心。   这一觉太沉,连梦都没做,听见外头人声,卷起黑帘,发现外头也快天黑了。   应该是下学晚饭时辰了。   门外有人道:“哎,这是……容先生?容先生您来这里做甚?您这怎么还带着铺盖……”   铁慈听着觉得不好,霍然起身。帘子一掀,容蔚站在门口,后面赫然跟着捧被褥的小厮,还有几个学生,隔壁舍间的,一脸好奇地探头探脑。   铁慈吸一口气。   看一眼斜对面丹野床位,一排的容溥床位,想着自己这些夜里外衣从来不脱,心里叹口气。   都能凑一桌麻将了。   想到丹野丹野到。人群忽然被大力拨开,丹野探进头来,“哎,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呢?咦,容蔚,你来这儿做甚。”   他向来不称呼容蔚为先生,此刻一膀子便要隔开那个捧被子的小厮。   容蔚抬手扶住小厮,却对着铁慈道:“十八,你早上说要照顾我的。却不帮我把行李搬来,我只好自己来了。还不快来扶住为师?”   丹野:“什么!叶十八你答应他搬来这里?!”   容溥:“先生,你那教斋比咱们这舍间陈设招待好多了,住那里才有益休养,若是需要人照顾,我们派小厮轮流照顾你?”   容蔚一概不理,只笑看铁慈。铁慈上前,一把抓住他胳膊,笑道:“先生,好唻,我知道您怪我照顾不周,何必上门来责呢?我这就送您回去!”说着便大力扭着容蔚肩膀往外推。   容蔚也不挣扎,随着她力道转了半个身,就势附在她耳边,悄声道:“那教斋我不能住了。”   铁慈微微一顿。   “先前你也听见老姚说的那话了。他说异声一夜,咱们可没在屋子里呆一夜。你走后我检查了一下屋子,发现被人翻过了。现今我伤着,如果那人再来……”   铁慈忽然道:“你又发烧了?”   无意中摸到他手腕,滚热的。   容蔚低低嗯了一声,轻声道:“现在我可对付不了太多刺客……”   铁慈一转手,将他再次转了过去,面对屋里。   容蔚唇角一弯。   其余人震惊。   但是随即铁慈就发现了问题:“屋里没床位了。”   “简单。”容蔚转头对一旁的崔轼道,“刚给你申请了回原舍,回去吧。”   铁慈默然。   赶别人走她还不乐意,但是崔轼这个人,还是不留在宿舍比较好。   崔轼脸都白了,他之前在舍间和那几位相处不好,总是被打,才不得已调到这里的,如今再回去,哪里有得好?   “我……”   容蔚笑嘻嘻地道:“不想回?”   崔轼猛点头,“我……我可以搭个铺睡,我把铺让给您……”   “那怎么可以,那不是师长欺负你?”容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微微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不想回也行,那咱们来谈谈那天武场上的箭?”   崔轼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猛地退后一步,仓皇地道:“我……我这就给您腾铺位去……”   他慌忙奔到自己的铺位前,将被褥胡乱一卷,随便收拾了便匆匆离开,众人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离去,也没人出声挽留。   铁慈轻声道:“武场的箭?”   是指那天崔轼故意射脱靶吗?   似乎也不至于惊慌至此。   “那天最后那根冷箭,是射向你的。”容蔚轻声道,“当时烟尘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对方是如何精准辨出你的位置的?那时候大家站的方位你还记得吗?”   铁慈回想了一下,当时附近的有三人,卫瑄呼音……还有一个人她当时没注意,但现在回想,按当时的顺序排位,崔轼应该正好跑到那附近。   “这么个人可不能留在你舍间。”小厮已经给容蔚把床铺好,他没骨头一般往床上一躺,笑道,“不必谢我了。”   铁慈呵呵一声,虱子多了不痒,随便他睡。   容蔚心满意足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滚,顺便悄悄把藏在袖子里的手炉给扔到了床角。   呼……刚才可烫死他了!   ……   容蔚安顿下来之后,铁慈出去命丹霜熬点稀粥来。正遇上赤雪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主仆三人在留香湖畔一个隐秘角落坐下来,赤雪打开随身的匣子,里头一张张的图纸,有新有旧,厚厚一沓。   “派朱雀卫的轻功高手带我回的盛都,图纸封存在兵部武库司内,动用了好些关系才悄悄拿出来,好在都是封存的旧地图和布防图,一时半刻不会有人发现。”   铁慈算了算时间,打开几张地图,翻开那夜从藏书楼里带出来的几本旧书,所有插图上有标记的页面一一翻开,再依次折起,顺着线条轮廓慢慢拼,渐渐她手中,一幅做了各种标注的地图出现在三人眼前。   铁慈比对着赤雪拿来的布防图,最终敲了敲其中一幅,“永正二十六年四月,盛都诸营布防图。”   两幅图虽看起来不一样,但仔细看就发现所有做记号的地方,都对应着当年布防图。比如一处涂黑的地方,当年则是三大营中骑兵营的驻地,插图上一匹画上标记的白马,则对应着当年京师最大的马场,这个马场专门用来供应骑兵营马匹。画上线条的那一处位置,则是军械库,而一处代表河流的地方留下了许多点点,那里是原先的火炮营辎重所在地。   换句话说,这书里藏了一幅当年盛都的重要军事布防图,只要用约定好的方式来打开,就可以得到这当年无比重要的军事地图,整个盛都,将会袒露于敌前。   永正二十六年四月,正是诸王即将叛乱,贺梓刚刚上京的时间。   这书上点点画画,用的都是那紫电青霜的墨,是贺夫人的手笔。   铁慈打开那天抄下来的那段话。   “……落……矶……雁……三……左……库……丑……三……武……刻……防……换……千……柄……下……地……时……”   当时看的时候,凭她阅遍各种文书所造就的直觉,第一感觉就是这个是关乎军情的情报,所以立刻停止了解读。   此刻对应从兵部调档的地图和当时的文书再看,“落雁矶地下左武库三千柄,丑时三刻换防。”   当年火炮营火枪库就在落雁矶地下左武库,内藏数目三千柄。   军事地图和情报。   贺夫人是细作?! 第一百零三章 先生,我有未婚妻了(一更) 何方细作?   用这种方式传递军情,说明她并不被信任,或者对方十分谨慎,所以她不知道上线是谁。   但上线一定在书院内。   但这种信息应该是看过就想办法销毁的,这里却留下了一幅,是当年的上线没来得及来收情报就已经死了或者走了?   那么监院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如果他是那个上线,为什么没有销毁最后的情报?如果他不是那个上线,他为什么要来换书?   贺夫人又为什么要做细作?她哪来的军事情报?   铁慈想到贺梓的书房,贺梓当年是书院山长,桃李满天下,交游广阔,不乏权贵。这也是他当初被各方极力拉拢的原因。   但他选择了谁?如果这军事地图和情报是他的,那他当初想做什么?   因为觉得夫人的死和自己的事无关,贺梓没和她提过当年他所涉及的政事,但现在看来,需要她去谷中一趟,问个清楚了。   在此之前,她还要找到那个上线。   但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再想找一个也许从未露面的人,难比登天,铁慈一边思考,一边将那书在手中无意识翻着,哗啦啦纸页幻出连绵的光影。   忽然丹霜道:“停!”   铁慈立即停住。   几张纸夹在她指间。   丹霜眼力出众,善于捕捉细微之处,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她慢慢将那几张纸翻开,丹霜点在了一张纸的上端。   铁慈这才看见上端装订处有一点纸片,看上去是曾经撕掉了一张,撕得很齐整,但是却不小心留下了一点小角。   那点小角上面有一道红色的弯弯的线,铁慈凑上去嗅了嗅。   应该是个人的花押之类的标记。   铁慈这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   贺夫人不太识字,游记类的书那么多,她怎么确定在哪本书里面留下情报?   必然是找有标记的书,找到之后将标记页撕掉,在上面留下信息。   贺夫人性子比较粗疏,留下了这一只角。   铁慈看着那线,像是篆书的笔画。   她将那图形记在了心里,合上了书。嘱咐两个丫鬟把东西收好,赤雪在九卫护送下把地图再送回去。   临别前她道:“父皇母妃还好么?”   赤雪道:“奴婢不能接近宫禁,不过夏侯指挥使说了,他有留人保护,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另外,影子有传信来。”说着拿出一张小纸条。   铁慈想起上次见影子还是在太后宫中挨鞭子出来,当时让他去调查传说中哪位高人怕水怕风怕光,还要他去调查是否有高人被狗咬过,后来问过师傅,才知道自己一知半解,若真被狗咬了且出现怕水怕风,那人也离死不远了。   但终究是个线索,查了才心安。   影子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算她下属,但善于匿行,易容,追踪,是调查信息的好手。   这是师傅给她的人,铁慈也不清楚他的长相和身份。   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地名:灵泉、燕南、永平府。   灵泉?是灵泉村吗?   燕南是三大藩之一,位处南地,各族杂居,燕南王是三大异姓王之一,麾下常用土司约束各族土人,去年因病薨了。他只有两子一女,小儿子是庶子,年纪尚幼,大儿子据说有残疾,逝世前老王报请立嫡女为女世子,因为皇朝有铁慈为先例,皇帝是准了,但据说燕南本地各大土司不乐意,频频暴乱,女世子就一直没能继承王位,土司们提出由老王的弟弟辅佐女世子暂时管理燕南,等幼子长大继承王位。朝廷也准了。   永平府是钳制辽东和西戎的军事重镇,影子没头没脑传来这三个地名做什么?这是指那位高人出身这三地之一?   一时也无法揪来那人问询,铁慈只得将这事记在心里,将纸条毁了。   “给影子留讯,请他有空,看顾看顾我父皇母妃。”   “是。”   “对了公子,奴婢在盛都遇见过顾公子,他说他被他爹禁足了,但他一定会来找殿下的,奴婢见他有决心,又怕他胡乱寻找出事,便将殿下的下落告知他,让他悄悄找过来便可。”   铁慈想着顾小小这社恐真的能孤身出来找她吗?但小小其实极有才能,她倒是愿意带着他走走山河长长见识,便笑道:“小小极谨慎,告诉他无妨。只希望他来快一点,不然说不定我很快又得走了。”   赤雪点头,又悄悄附在铁慈耳边,说了几句。   铁慈眉头一挑,“真成了?”   赤雪点头。   铁慈长吁一口气。   父皇想法子令九卫出京,目的除了保护她就是那批渊铁武器,这事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不留痕迹,但方才听赤雪说,夏侯淳挑选出一批亲信,已经顺利劫了生辰纲,并妥善隐藏。   这事儿事先没和她说,大抵是知道来不及等她指令,铁慈自己其实对夏侯淳心存疑虑,但父皇不知为何,特别信任他。   事情做了便做了,铁慈倒也不怕担着。   赤雪便告辞回去,铁慈往回走,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是要根据那根线确定那花押的主人是谁。这一定是私章,不会用在书院各种公告文书上,看来随着藏书楼一日游之后,她得去书院各家领导书房一日游了。   如果书房不成,还可以去逛逛教谕们的书斋。她打听过了,在书院呆了二十年以上的,应先生和夏助教都是,其中应先生和山长关系很好,是科举同年,夏助教则和监院是老乡。   监院和院正的办公署在讲堂西侧的君子堂,山长的则在三门内的爱晚居。   铁慈决定今晚去君子堂看看。   她回去的时候,带了丹霜熬好的粥,和赤雪在路上赶工做好的鹅毛扇子。   考虑到容蔚目前是个半残废,她在那扇子上画了点画,好让那天鹅毛不那么显眼,以免太早被山长发现后,容蔚自保无能,惨遭毒手。   回到舍间,其余人都不在,容蔚酣然高卧。   天热,帘子卷着,他只穿着小衣,还露了半个胸膛,肌肤上起了细密的水光,晶莹闪亮,肉色生香。   也不知道要诱惑谁。   碗筷放下的声音惊动了容蔚,他睁开眼,铁慈只觉得那双弧线漂亮的双眼皮掀开的一瞬间,整个暗沉沉的屋子都似乎亮了亮。   她含笑点了点粥,示意他喝。   容蔚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的鹅毛扇上,偏头把身子往她面前倾,示意她扇。   铁慈给他扇了几下,故意将有画的那一面展示在他面前。   容蔚果然注意到那画,诧道:“你画的?鹅毛扇上也能画画?我瞧瞧。”   “赤雪把鹅毛扇做过处理,用一种染色粉画的,只是一个大概轮廓。”铁慈给他看,“送你如何?算是酬谢阁下相救之恩。”   画上美人云鬓高挽,大袖流风,婉若游龙飘若惊鸿般的风姿。   容蔚接扇子的手顿了顿。   铁慈若无其事地道:“美吧?我的意中人。盛都名门闺秀。”   容蔚的手又一顿,抬头看她。   铁慈不看他,只专心盯着鹅毛扇,一脸的相思情重。   演技可获奥斯卡小金人那种。   “你送给我的鹅毛扇,上面画你的意中人?”容蔚眉毛挑起,“不合适吧?”   “没想那么多。”铁慈诚恳地道,“仅仅不过是心中所好,愿与君共赏之。若能得先生赞一声美,便如见知音,如得首肯。我回去便娶她。”   容蔚盯着她,半晌却笑了,一把夺过鹅毛扇,“承蒙阁下看得起,这我倒要好好看看是怎样的美人,让我们小十八神魂颠倒了!”   他将那扇子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地看,看得面色阴沉,眼带凶光。   “似乎也不怎么样……”   铁慈当没听见,含笑道:“师傅喝粥。”   “不喝!”   铁慈舀了一勺粥,“啊……”   容蔚心不在焉一口咬下去,嘎嘣一声,勺子碎了。   铁慈:“……”   感觉我要不是缩得快,现在被咬下来的就是我的手指了。   容蔚吐出瓷勺碎片,稍微擦破了一点唇角,那唇角便一点艳红,灼灼耀人眼。   铁慈看着便有些心慌。   容蔚却不在意,将那扇子在手中来回看,忽然道:“这姑娘瞧起来很高啊。”   铁慈心想,可不是,也就比你矮一点。   “虽然你没画脸,但太高的女子,克夫。”   铁慈要被气笑了。   她听过女子颧骨高克夫,没听过个子高也克夫的。   “还有,这腰好像也太粗了……”容蔚还在挑刺。   铁慈忍无可忍地道:“她在火场中救过我的命。”   容蔚忽然顿住,偏头,眉头微微挑起,“嗯?”   “她在我在大火围困中操船来救我,也曾保护看不清的我逃奔,也曾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收留我。”铁慈道,“所以请不要再对她评头论足,请尊重我喜欢的她。”   容蔚神情隐约有些古怪,“你刚才说,盛都名门闺秀?”   铁慈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不回答。   “名门闺秀这么厉害,还能几次三番救你?”   “自然是与众不同,才能得我心动。”铁慈正色曰,“先生。朋友妻,不可戏。”   “哦……朋友妻。朋友妻。”容蔚忽然用扇子将脸一遮,往床上一倒,“好,不戏,不戏……我喜,我喜还不行吗?”   铁慈听他说话尾音发抖,声音都变调了,再看他遮面的扇子也在微抖,一时有点懵。   这是受刺激大发了?   在哭吗?   不至于吧?   她盯着那扇子和扇子上抖动的美人,那是她照着飞羽的身姿模样来画的,她不想自作多情,却又怕了容蔚那似真非真的撩,想了又想,干脆使出了大招。   说自己有未婚妻,喜欢女人,他总不能再试图掰弯自己了吧?   虽然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性情不羁还是在掰弯自己。   时人崇尚风流自如,男子抵足而眠也不至于被人看成断袖,容蔚看起来就是个皮的,也许只是逗逗她,她委实不可多想。   所以这是她能拿出来的最不刺激人也能给自己退路的阻断方法了。   容蔚还在抖,铁慈实在待不下去,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有负罪感这东西,但此刻她却有点想打自己一个耳光。   她只得匆匆说一声先生且休息,便快步出去了。   她出去后,容蔚又抖了一阵,才缓缓放下了扇子。   月色灯光下,他眼角干干净净,唇角笑意未散,哪有铁慈以为的“伤心受刺激”?   倒是笑太狠,颊上酡红微晕,眼睛微微发亮,令星月无光。   他拿起扇子,仔细地看那美人像,半晌,凑上去叭地亲了一口。   “干得漂亮,亲个嘴儿!” 第一百零四章 表白(二更) 铁慈出了门,心情不佳,眼看天色将黑,师长们都已经回去休息了,便往君子堂去。   结果到了君子堂,却发现灯火通明,找门口守卫打听一下,才知道今科秋闱没几个月了,书院会集中一批优秀学生的行卷,统一投递到盛都各大文臣大儒府上。最近各讲堂学生都在上交自己的行卷,由师长们进行筛选,这都得闲暇时间进行,所以近期君子堂夜间都会开放,行卷珍贵,怕出事故,还会安排人睡在君子堂值班。   铁慈一听就想糟糕,那岂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进君子堂。   白日里人来人往更没机会。   她在门外徘徊,遇上应先生经过,铁慈行礼,有些诧异地道:“先生不是应该去筛选行卷吗?”   她看见应先生过来还挺高兴,想让老应带自己进去,谁知道眼看他走过了君子堂。   应先生停住脚,看了一眼君子堂,道:“行卷挑选关系学生前途,这些重要的事,院务一般会有专人安排。”   他说得隐晦,铁慈却明白,他的意思是萧家把持了很多要害事务,比如选行卷这些事,萧家会安排自家派系的教谕选择亲近萧家,值得培养的学生。以此方便将人才一直抓在手中。   而应先生是教谕,本该参与却没有参加,显然不属于萧家派系。   “学生闻名书院久矣,千里来奔,如今却有些失望。”铁慈道,“先生知道学生为何失望吗?”   应先生沉默。   “先生就不希望有所改变,还书院一个清朗天地吗?”   应先生又沉默一阵,才摇摇头道:“权势滔天,积重难返啊。”   便是皇帝,都在萧家阴影下苟活,更何况都是文弱书生的书院呢。   铁慈笑了笑,“那若有一日,有人想要一清宿弊,拨乱反正时,先生又会如何做呢?”   应先生淡淡道:“我当行我之应为。”   他缓步走开,铁慈躬身相送。   忽然有人走过来,提着一盏灯,在门口对那守门人道:“在下应刘先生之邀,前来帮忙阅卷。”   那守门人便侧开身。   灯光悠悠荡过来,那人对黑暗中的铁慈招招手,道:“十八,还不过来?”   飞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令人想起古卷上墨笔勾勒的美人,风流荏弱,清冷又招摇。   是容溥。   铁慈怔了怔,走了出来,行走向他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神情,笑道:“嘿,本想吓你一跳来着。”   容溥便笑了笑,对守门的人解释:“叶十八是我约了来,一起给教谕帮忙的。”   那人便看了看最近在书院名声大振的铁慈,也没有多问便让了路。   两人进了月洞门,穿过院子里的小径和假山,铁慈跟在容溥身后,看他行路慢而平稳,宽大的衣袍散开在风灯光晕下,当真如莲花悠悠开在风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在君子堂门口徘徊。自然要顺手带你进去。”   “你就不问问我想进去做什么吗?万一我想火烧君子堂呢?”   “如果你真想火烧,那也一定有你的理由。”容溥平静地道,“需要我帮您接应吗?”   铁慈笑笑,“容卿真是忠心耿耿。”   容溥似乎并不愿意听她这般赞扬,转了话题,“对了,山长命人进山找木师兄,却没找到人。然后今日木师兄曾经历练过的东明县派人来传话,说本院书生木远达,去山中抚匪后失踪,后来巡检司在山中发现了他的尸首,脸皮已经被人剥去。尸首如今已经着人送回书院来了。”   铁慈之前就猜到木师兄一定是假冒的,不然不可能是容蔚的四哥。此刻想到书院好容易培养出来的人才就被他们葬送,不禁唏嘘了一声。   “东明县的抚匪计划因此搁浅,大抵是要换成剿匪了。但其实这回是山匪背锅,杀人的是那个假木师兄。我瞧着他就狼顾鹰视,实在不像个普通书生。”   “对了,那个李代桃僵的假木师兄,你可知道是何出身,你认识他吗?”铁慈顺势便问。   容溥说过容蔚是他的远亲,那么木师兄应该也是,但看容蔚的模样,似乎并不认识他。   “他是何人?”容溥回头看她,“殿下为何这般问?”   “看你消息灵通,以为你也知道他的底细。”铁慈道,“对了,容蔚是你的远亲,他家族是做什么的?”   “是商户,用银子捐了官。家财不少,也算富甲一方。”容溥道,“我没去过辽东,他们也不方便过来,彼此都不算熟悉。我只是和他比较熟,也是当年有缘见过一面而已。”   有钱,所以兄弟争家产?   争得这么你死我活?那得多少钱?   “殿下昨夜和容蔚一夜未归,如此亲近,这点事怎么都不去问他,反来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一夜未归?”铁慈笑道,“你在窥测君行吗?”   她是玩笑语气说出来,容溥却不能当玩笑,他叹了一声,轻轻道:“殿下,何必这般戒备我?又何必总是这般待我?”   铁慈心想,如果你不是总在打擦边球,假公济私,夹带私货,孤倒也不介意假惺惺和你来个君臣相得。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君子堂门口,这问题也就不必回答了。   容溥在书院很有面子,他一到,便有教谕招手道:“容溥你来了?来来来,快帮我把这一堆给看了,今晚要看完这一堆,看不完咱们都睡不成,哎,这个,你带来的帮手?来来来,这边,这边。”   铁慈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那急性子的教谕给扯到桌边,一大捧的行卷立马塞了过来,铁慈翻了翻,道:“教谕,挑出的行卷如何处理?”   “为了保证咱们书院送上的行卷足够优秀,我们这只是初审,挑选出一批后监院二审,最后山长三审。你挑出来的行卷,算在我名下,画了我的押之后,再送到黄教谕那汇总。”   说着那人递过来自己的私章。   教谕要对自己挑选出来的行卷负责,其中不可有谬误,错漏,犯各类忌讳之处。   铁慈应了,看一眼那人的画押私印,确定不是自己要找的,便坐下看行卷。   一只手伸过来,接走了大部分的行卷。   铁慈抬头看容溥。   容溥却不看她,只是低头认真看行卷。   铁慈知道他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她出了会神。容溥的好意她只能接着,因为他们是君臣。她并不能因为对方的好意可能夹杂着个人感情就选择拒人千里,毕竟未来,容溥这样的人必成重臣,还是她要拉拢的对象。   铁慈并不怕人多情,但其间如何把握分寸,就属于帝王心术的范畴了。   她一向能一心数用,想着心思不耽误看行卷,师傅训练过她的速读速记,看得很快,选出来的行卷心中默默记下名字。   快要看完的时候,一只手又伸过来,将一份做了标记选中的行卷给了她。   这是帮她尽快多凑些选中的行卷,好去黄教谕那里交差。   铁慈将快要歪倒的行卷整理了一下,却碰到了容溥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   那微凉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在她手背上掠过。   铁慈下意识抬头,还没迎上容溥的目光,忽然听见一声咳嗽。   她回头,就看见容蔚抱着臂,靠在门框上,正似笑非笑看着这里。   她立即缩手,低头看行卷。   忽然又觉得自己这动作不对劲,像心虚似的。又抬头大大方方对着容蔚,点点头。   堂内已经有人和容蔚打招呼:“容兄怎么过来了?”   “我饿了出来觅食,看见君子堂灯火通明,便进来了。”容蔚道,“诸位兄长在忙什么?可需要在下帮忙?”   有人便道:“容兄教授骑射,听说还受了伤,已经足够辛苦,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铁慈眉头一挑,听出对方的讥嘲轻蔑之意。   容蔚却好像没听明白话中之意,已经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往铁慈案上一靠,却拿起容溥案上一卷行卷,看了一眼道:“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旋台布泽三阳,回谷粟之春……”   方才回绝他的人便赞道:“此句甚是雍容精妙!仅凭这两句,便该选上了!”   容蔚唇角一勾,“果然精妙。”   那人道:“想不到容兄也是知音。”   “……照抄《福惠全书》,如何不妙?”   那人呛住,发出一阵咳嗽。   容蔚讶然道:“怎么,王兄连这书都不知道?这书虽然生僻了些,但以王兄教授明经之博览全书,不该如此啊!”   那人尴尬地打着呵呵。   容溥忽然道:“更何况……”   容蔚截断他的话,“更何况还犯了忌讳。旋台之句,可不是冲了太祖皇帝的名讳?”   乾太祖名铁旋。   那人默然,室内静得咳嗽不闻。再也无人接话。   半晌有人讪讪道:“容兄大才,既如此,便请……”   容蔚却像没听见他的邀请,靠着铁慈桌子,转身对她笑道:“这烛光不甚明亮,仔细伤了眼睛,我给你再点一支去。”   说着一转手把容溥桌上的烛台拿到了铁慈桌上。   容溥:“……”   铁慈:“……”   她无奈地以手撑头,看着容蔚,“先生不好好养伤,又跑出来做什么?”   容蔚挽起袖子,露出受伤的手腕,装模作样地取墨台,道:“我来给你红袖添香夜读书啊!”   铁慈盯着他那黑色的“红袖”,真想喷他一句“莫挨老子。”   算了,总不能在这里当众撕逼,她只能当没看见,让那黑袖自己添香去。   “红袖”并没有真的磨墨,因为帮看行卷也用不着铁慈去批,他就靠着桌子,看着铁慈看行卷,上方的阴影投在桌面上是温柔的一片轮廓,淡淡的木叶香气似有若无,却极其有存在感,铁慈觉得自己额头渐渐有些热。   上方容蔚轻笑了一声。   铁慈就当没听见,拿过一份行卷。   容蔚伸手到容溥桌上,将他刚刚看完的一份行卷拿到了铁慈的那卷通过的行卷中,“我瞧着这个不错。”   容溥按住自己的行卷,咳嗽一声,面无表情地道:“在下自己能选,不劳先生了。”   “那你就自己选吧。”容蔚温柔地道,“不用管十八这里了。”   铁慈站起身,推开凳子的声音嘎吱一声,她将已经满了匣子的行卷端起,绕过容蔚,去送给黄教谕。   没眼看斗鸡。   去了黄教谕那里,那个黑眼圈很重的老头看也不看,将卷子高高叠起,铁慈经过时故作无意一碰,将卷子都碰翻在地。   她急忙道歉并急急蹲下身捡拾,趁着这机会,将所有卷子上的画押都看了一遍。   没有。   没有那一笔看起来很是特殊的笔画,颜色也有区别。   虽说印泥的颜色随时更换,但是那残页上的画押的印泥也很特别,一般用着特殊印泥笔墨的人,不会轻易更换。   铁慈将卷子放回黄教谕桌上,就听见容蔚忽然哎哟一声,她立即回头。   容蔚扶着桌子,一脸痛苦之色,招手唤她:“好徒儿,为师伤势好像复发了,快点扶我给舍间!”   铁慈对黄教谕道:“先生,学生送容先生回去,您这里的行卷,要不要学生顺便帮您送去监院处?”   “善。”老头指指那堆行卷,示意她自己拿。   铁慈便抱起了行卷匣子,容蔚等她过来,没骨头一般往她身上一靠。   铁慈笑笑,伸手扶住他的腰,殷殷叮嘱先生小心,小心翼翼扶了他出门去,诚然是个孝顺体贴的好弟子。   两人出了门,铁慈搂住他腰的手立即变搂为掐,狠狠一捏,一推。   容蔚哧哧一笑,站直身体,道:“行了,我慢慢走给你望风,你去监院那里。”   铁慈道:“你怎么也知道我要去监院那里?”   “你可不是个愿意帮师长看卷的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必盗。再看你和容溥鬼鬼祟祟的动作也就明白了。”容蔚道,“是要查贺夫人的事?你怀疑监院?下次需要人帮忙找我就好了,别找容溥,那家伙心思深。”   铁慈微笑。   呵呵,说得你好像心思不深一样。   “是有点事需要查证,那我去去就来。”铁慈答得含糊。   事涉逝去的人的名誉,她不愿过早下定论。   监院的屋子在这一排顶头第一间,监院也带了几个学生在加班。   铁慈进去送行卷,又重施故技,在和一个捧着高高行卷的学生擦肩而过时,“不慎”碰翻了书架后多宝阁上的专门装各种私章小印的盒子,再经过一番不动声色的捡拾翻找,确认了这里也没有近似的私章和笔画。   一无所获,看来只能找机会再去山长那里了。   铁慈并不急躁,微微含笑走了出来,看上去像是个帮助了师长因而心情愉悦的学生。   容蔚站在花树下等她,明明暗暗的灯光下面容浓丽又清美。   他迎了她一起走,道:“没找着?”   铁慈有些讶异地看他,明明她神情轻松愉快,任谁看都不觉得受到挫折。   容蔚一笑,“你假笑的时候,唇角的弧度从来不会变。”   铁慈心微微一跳。   跟在她身边多年的人都未必能发现这一点,容蔚相识不过一个月,竟然已经这般了解她了。   按照惯例,她这时候该考虑杀了他了。   但是这个想法在她脑中风一般地飘过了,她最终只是道:“容兄,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何必这般察言观色呢?”   “那我就问了。”容蔚立即道,“嗯,十八,你愿不愿意与我……”   ------题外话------   今天去上海参加阅文原创ip盛典。   说人话就是去参加年会。   按照领导要求,今天得做个广告。6月3号晚7点,腾讯视频等平台看直播。共同为好故事加冕,见证获奖榜单诞生。   我觉得吧,大家有闲,去看看各位大神风采,看看阅文ip盛典的辉煌是很好的。   但如果镜头到我,敬请转台么么哒。   没做准备,最近胖得不可收拾,既土且肥又圆,所有裙子都放宽了两个号。   可我还想在自己读者面前保持美好形象呢。   所以,看谁都成,别看我,成不成? 第一百零五章 恭房有请(一更) 忽然有人对面而来,劈头盖脸地问:“有看见,容溥么?”   一听这没头没脑且断句难受的就知道是呼音,她拎着一个食盒,看着两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在君子堂。姑娘为何寻他?”   “不是,病了吗?怎么,还乱跑。喝药时辰,到了,他的小厮在,到处找他。”呼音举了举手中食盒,风风火火地走了。   铁慈上次就看见呼音找容溥说话,还以为西戎和容家有什么勾当,现在看来,是呼音看上了容溥,主动追求?   像她的性子,想什么就做什么,说一事便论一事。便如她从来对自己没有好感,却也会在一开始入学,就因为人们对自己的不公非议而大打一架,但事后不曾提起,看见她也不见得就会亲热一些。   身边容蔚忽然道:“这姑娘敢爱敢恨。”   铁慈道:“大漠儿女风范。”   “那我也……”   “叶十八你跑哪去了!为什么总是一夜夜地不在舍间!”忽然又一个人跳出来,红袍如火,一只青金石天珠耳坠幽幽闪光。   容蔚的脸眼看着就垮了下去。   丹野从一丛木槿花后翻出来,袍子上落了一兜的深红浅紫,也不去拂,急匆匆抓住了铁慈的手就往前跑,“快,快,呼音今儿难得有兴致,烤了一只羊,她做别的都很可怕,唯独烤羊人间美味,快!去迟了,就给墨野吃完了!”   一边说就一边哒哒哒地拖着铁慈跑走了。   容蔚:“……”   半晌他拢起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铁慈和丹野跑远的身影,想着叶十八那个小兔崽子,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被拖走,丹野也不见得能拖动他一毫。   明明就是他自己猜到了什么,趁机逃之夭夭。   容蔚慢慢端起下巴,凝视着前方妖红浓绿的夏夜。   “……等本座得了辽东,先灭了你西戎。”   ……   最终容蔚还是跟着铁慈,去了留香湖边的林子中,吃烤羊肉,丹野墨野两兄弟都心有不甘,但是丹野要展示大方,墨野则是看见铁慈就怂。   它始终牢记着这个曾把它抡到地上的凶悍的人,并对哥们不和这人绝交表示不解。   还是不是兄弟了?   最后还是铁慈看见海东青那金光闪闪眸子里的眼神似乎越来越委屈,以及考虑到容蔚白天还在发烧,不该吃这么上火的东西,才说要早点回去的。   她回去,丹野也便不吃了,三人一起回了舍间。容溥已经回来了,正睡着。   白天的时候容蔚还没在意,此刻却忽然发现,容溥丹野和叶十八三人铺位挨着,那两人将叶十八夹在中间。   丹野那家伙还和别人不一样,睡在脚头,正好和叶十八头挨头。两人之间只隔着矮榻的扶手。   而他一个人睡在对面。   容蔚站那里揣摩了一下,发现逼丹野换一头也不行,那就变成了他的臭脚丫子对着叶十八的头。   容蔚看了一会儿,也就不做声地睡了。   半夜铁慈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甜香。   她受过迷药训练,立即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见容蔚鬼鬼祟祟赤脚下了床,手中一柄匕首,在黑暗中白光惨惨。   铁慈心中一跳,伸手进枕头下摸刀。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是长期深宫生活,这已经是本能。   她也看了左右两侧的丹野和容溥。   这位不是想宰了这两只吧?   是行卷看得不满意,还是羊肉吃得不舒心?   铁慈莫名觉得头痛,隐隐预感到此后这间戊舍自己是别想睡一个好觉了。   容蔚悄无声息行了两步,便走到了丹野床前。   铁慈屏住呼吸,正想如何不动声色地弄醒丹野,比如假装伸个懒腰捶他脑袋什么的,忽然看见容蔚蹲了下去。   铁慈:“?”   然后她听见轻微的嚓嚓声,随即隔壁的床似乎一震,随即停住。然后又是嚓嚓两响,床又震,又停住。   有什么东西被慢慢提着放在地上的声音。   没有血腥气,应该不是丹野的尸首。   衣袂擦动声音轻轻响起,容蔚回到了自己床上。   铁慈假作翻身,看了隔壁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容蔚这是梦游么?   她实在困倦,闭上眼睡着了,直到被一声大叫吵醒。   睁开眼天光大亮。   丹野的咆哮炸雷般撞击耳际,“哪个王八羔子把老子的床给锯了!”   铁慈起身一看,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大家睡的都是矮榻,有四个半尺高的床脚,此刻只有丹野的床脚被截断了,只留了床板,看上去他像睡在地板上一般。   铁慈想难怪昨晚看不到什么,现在她需要往地上看才能看到丹野了。   不是,容蔚做这么无聊的事做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都说女人事多。可男人的无聊劲儿起来,还真没女人什么事儿。   她也懒得理会这些官司,今儿该去收债了。   容蔚留在舍间养伤,她自去了讲堂。   她昨日睡了一天,今日出门上课,一路上目光洗礼,人群辟易,师长注目,万籁俱寂。   若不是皇太女殿下早已习惯这种架势,重明殿前汉白玉广场上百官蹈舞山呼千岁她六岁就见过,还真得忐忑一阵儿。   还没到良堂,已经远远看见门外贴上了大红纸,上面写着:“恭送叶十八荣升优堂。山高水长,江湖不见。”   铁慈:“……”   忘记了,连考三优可升堂。   瞧良堂那欢喜劲儿。那忙不迭送瘟神的样儿。   她的桌子连同她的书本笔墨纸砚,都已经被人早早地搬了出来,放在门口,那架势,恨不得她再也不要踏进良堂一步。   铁慈靠在桌子边,依依不舍地对里头张望,她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缩若鹌鹑。   原以为这家伙只是牙尖嘴利,学识广博,但身子骨还是个弱鸡。   没想到武场之上,弱鸡的箭教会了他们怎么做人。   现在别说什么派系,什么规矩,什么三六九等。海右派老大马德还在吃牢饭,连带他母亲的整个家族都在被清查,所有的生意,路线,门店,都被官差们控制了,据说查出了对达延的走私路线。   盛都派老大戚元思,现在头正埋在桌子底下,恭房热腾腾的那啥还没吃呢。   “哎亲们,”铁慈若有所憾地挥手,“这良堂的凳子还没坐热呢,这就要走了?你们会不舍得我吗?会想我吗?”   众人:……才怪。   一堂的人,只有小圆脸敢站起来,指指铁慈桌子,道:“全书院输给你的钱都兑换成银票,汇丰银庄的票子,放在你桌上匣子里啦。是咱们的人去跑腿的,算是咱们良堂送你的礼物,您老发发善心,高抬贵手,以后少来溜达几回,成不?”   铁慈心花怒放,抓起匣子,哗啦啦一数,“成!”   良堂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大爷您走呗?   大爷不走,大爷数完票子,抱着胸,下巴对着戚元思一扬。   “戚兄啊。”   死到临头躲不过,戚元思慢慢抬起头来,眼圈发红,悲愤地道:“十八兄,弟敬慕您是条汉子……”   “所以?”铁慈微笑。   “所以这五谷轮回之物,我这就吃了!只求吃了之后,兄台看在我冒死践诺的份上,交了我这个朋友!”   戚元思牙一咬,眼一闭,从桌子下端起一个盆子。   众人捂鼻闭眼转头,做不忍目睹之色。   铁慈探头看了看,摇摇头道:“戚兄,你这就不地道了。”   戚元思:“?”   “这一看就不是新鲜热辣的五谷轮回之物。该是您做过处理,相对比较好入口。”铁慈摇头,“吃什么,怎么吃,不该由我说了算吗?”   各堂的学生们也聚在门口看热闹,听见铁慈这话顿时哗然,良堂的学生没想到她动真格的,纷纷求情。   戚元思学业出众,性情柔润,在学院一向很得人心。   就连丹野也走过来,拉着她衣袖道:“你这似乎过分了些,也不怕自己恶心着?”   铁慈拂开他的手,淡淡道:“狼主这话去和你西戎子民说罢。”   丹野竖起眉毛看她,铁慈不理,伸手对戚元思微笑示意。   丹野摔掉她衣袖,一个纵身蹿上梁坐着。和在梁上看热闹的海东青道:“西戎女子要是敢这么对我说话,早就尸骨都碎在了大梁山。”   海东青:“嘎!”   众目睽睽下,戚元思脸色从白转青转紫,春风十里变成了寒风万里,好半晌将那盘玩意往地下一掼,怒道:“你欺人太甚!”   铁慈道:“你看,都干结了,梆硬有声,这也不臭啊。你在作弊。”   戚元思看起来又要吐血了。   他捂着胸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铁慈,实在不明白这个叶十八怎么回事,为何软硬不吃,也不接受他的好意,他并不曾得罪过他,甚至还屡次表示了仰慕啊!   怀着一腔不解、愤怒和委屈,深呼吸了最起码十七八次,他终于平静了些,手按在桌上,惨然一笑,道:“好。你说了算。”   铁慈的笑容深了些,风度翩翩一让。   戚元思直挺挺走了出来,语调毫无起伏地问:“去哪个恭房?”   心里想定,如果要去女恭房,那就直接和叶十八同归于尽吧。   铁慈笑着指了指外面,道:“留香湖侧那个吧。”   比较远,但好歹不是女恭房。   戚元思一时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死,腿已经随着铁慈的步子迈了出去。   惊天八卦总是以光速传播的,不过一时半刻,整个书院都知道叶十八要戚元思兑现诺言,还不接受隔夜干粮,要求直播。   所有人都惊动了,上课的跑出来,没上课的不上了,连师长也从教斋里抱着书纷纷奔出,人们越跟越多,人流不断汇集,不多时两人身后浩浩荡荡长蛇般一大群。   戚元思:……想死。   有人在路边咆哮:“叶十八!圣人贵宽,而世人贱众!莫要太过分了!”   “圣人也说过,”铁慈侧眸一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叶十八,”应先生也站在路边,殷殷道,“恭则不侮,宽则得众,得饶人时且饶人啊。”   “先生教训得是。”铁慈行礼,“所以吃一口就成了。”   “……”   留香湖的恭房在望,无数人在旁边探头探脑。   铁慈觉得戚元思应该庆幸他没生在师傅那个年代,不然现在早该长枪短炮伺候,全国引颈期盼等待了。   盛都派的公子哥儿们都在那里,用同情的目光把他们的老大目送。   戚元思把脸往袖子里一埋,低头匆匆前行。   我还活着,但我已经死了。   铁慈忽然道:“其实也不是非要你吃不可。”   戚元思狂喜抬头。   铁慈站在恭房外面,笑道:“诸位师长要我君子雅量,我该虚心接受师长教诲才是。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小弟吗?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这群朋友中有谁能出来,打败我。哦不,不用打败我,这样太欺负人了,只要谁能挨我十拳。我们这笔赌帐就一笔勾销。”   戚元思道:“我自己……”   “你不算。”   戚元思又将殷切的目光往他的狐朋狗友们身上投去。   都是交好的兄弟,也大多身上有点功夫,出来为他吃几拳,帮他免了这奇耻大辱,他愿意倾家以报!   有人意动。   铁慈在他身边轻描淡写地道:“这样的十拳。”   她看似轻描淡写地挥拳,咔嚓一声,身边一棵腰粗的树,从中断折。   迈出的脚步瞬间停住,片刻之后,慢慢收回。   戚元思渴望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脸,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吃他的用他的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们的脸,一个个低下转开,没有人接他的目光。   难捱的死寂。   片刻之后,铁慈轻轻一笑。   她什么都没说,但这一笑,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都觉得自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   戚元思忽然露出疲倦之色,觉得这样的挣扎,已经够了。   他大步走进恭房。   铁慈跟了进去。 一百零六章 魔鬼鱼(二更) 进门的时候,听见里头的作呕声,却见戚元思对着一个坑位,大声呕吐。   铁慈不说话,负手看他吐,吐到黄水都出来,戚元思才气息奄奄地道:“烦劳你,拿个什么物件,盛了给我吧……我实在……我实在……”   “戚元思。”铁慈道,“你为何当初敢和我打那个赌?”   “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我没本事连拿三个优异。戚元思,这是我要给你的第一个教训。”铁慈道,“记住,不了解就没有发言权,不了解就别下定论。不了解就永远不要轻易拿你自己承担不起的后果作赌。”   “第二个教训,是要你看清楚,朋友这东西,不是多多益善的。有些人只会浪费你的时间和金钱,并将你拖到和他一样的泥淖里去。大难来时,夫妻尚自分飞,你还指望朋友?”   戚元思蓦然咆哮。   “你闭嘴!我屎都吃了,你凭什么还要羞辱我!”   “屎都吃了,还怕什么羞辱。”铁慈淡淡道,“再说吃屎,总比将来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好。”   戚元思半弯着腰,双手撑在膝上,闭着眼大口喘气。   “这个错,就够了……”   铁慈点点头。   “我看也够了。”她道,“发下誓,从此不在书院里搞什么派别之争,不再掺和朝廷勾心斗角那些事,不给同窗立规矩,不仗势欺人,不恃才傲物,不拉帮结派。洗心革面,老实做人,带着那些佩服你的人,好好读书,好好讲学,好好科举,好好修正书院风气。他日金榜题名,金殿簪花,我期待看见你。”   戚元思霍然抬头看她。   “这笔债先记着。”铁慈面无表情地道,“只要你做不到,我会随时找你兑现。”   戚元思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叶十八为什么会这么说,书院的风气也好,他们这些人能不能好好读书也好,关他什么事?   直到后来那一日,巍巍高殿之下,千级玉阶之前,他听着午门甩鞭脆响,随着殿试众生列队走向重明殿,在丹陛之下依次跪好,准备聆听九五之尊的垂训时,偶一抬头看见坐在九龙宝座之侧,玉冠黄袍,微微含笑的……她。   才彻底明白今日这一番话的真意。   我期待看见你。   孤在金殿之上,等着金榜题名的你。   ……   不过此刻,戚元思自然是不明白的。   但不明白不代表他不知道抓住这机会,他霍然站起,正要道谢,就听见铁慈大声道:“啊,戚兄,我不过是说着玩的,你还真吃的!呕……来,快漱漱嘴!”   戚元思:“……”   我谢谢您全家。   这下,不吃也是吃,说什么以后不要再结党,他从此怕就有了“粪嘴”之名,他还有什么脸纠集同伴!   但是他不敢抗议。   他觉得一旦抗议,铁慈可能立即就会叫他兑现赌约。   两害相权取其轻,就当是自己狂妄的教训吧。   他喘息半晌,苦笑着,深深一揖,“不管怎样,还是谢十八兄宽宏雅量,在下从今日起,欠十八兄一个人情,以后但有驱策……”   铁慈笑着摇摇手。   愿意放他一马,还是看在这小子虽然表面温柔骨子阴郁,但品质尚在。要他来留香湖这边吃新鲜的,其实就是个考验。只要他敢于应诺,敢于承担,她又何必辣自己眼睛。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戚元思承受着众人鬼鬼祟祟不断落在他脸上和嘴上的打量的目光,偶尔他破罐子破摔抬起眼睛看过去,对方又惊慌地飘开眼,姿态一言难尽,神情欲盖弥彰。   第一万次想死。   至于铁慈,所经之处,人群惶急散开的速度比先前更快,如魔鬼鱼进了鱼群。   魔鬼鱼一路游到了优堂,迎接众人复杂的目光。   铁慈看一眼,丹野和容溥都坐在最后,离先生的讲案十分遥远,一左一右,两大金刚。   都不是个学习的态度。   但是本来容溥就已经是翰林,教谕都够资格当,偏要来做个学生,师长哪敢要求他。   丹野属于友邦高层,爱在哪堂在哪堂,想不读书,也没人勒着脖子要求西戎未来的狼王非得受中原教化。   呼音也在,是唯一一个坐在男堂的女学生,一方面也是友邦待遇,一方面则是她不认同男女分堂,尤其女堂那边的教书先生,大多是女先生,四书五经不是主业,主讲《女则》、《女范》、《烈女篇》、《明贞记事》等等。   呼音绝不肯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破书上面。   卫瑄倒是老老实实在女院上课,看似也认真读女则,回回考第一,女学霸因此人缘极佳,但铁慈亲眼看见她用《女则》垫桌脚,用《女范》清扫桌面杂物。   铁慈看见呼音坐在最前面,正埋头读书,顿时大有好感,过去往她身边一个空位一坐。   那两人对于铁慈不选择坐在自己身边心里有数,丹野还自觉胜了一筹,对容溥得意挑眉。   容溥淡淡笑一声,低头看书。   优堂的学生吸取教训,万万不敢再和铁慈挑衅。这一日过得很是平静。   到了中午,铁慈在饭堂吃了几口,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叫来丹霜,买了几个清淡小菜,让她送回去给容蔚,顺便熬点粥。   就当关爱病号吧。   下午下课的时候,铁慈敲敲桌子,往日一哄而散的学生们齐齐顿住身形。   “承蒙各位兄弟们厚爱,小弟我今日赚了些银子。”铁慈拍拍腰间钱袋,“今晚山下桃林镇我请客,优堂良堂诸位同窗,可愿赏光。”   众人默然。   敢不赏吗?   片刻之后,热情的回应几乎冲破屋顶。   “好!十八兄仗义!”   “一定来一定来!”   “多谢十八兄!”   铁慈一笑拱手。   真特么的假。   又亲自去良堂邀请,良堂那边也是怔愣了许久,但是虚假程度比人中尖子的优堂要好些,一脸认真考虑状。   铁慈也不管,约定了时间,再回去换衣服,邀请同舍。李值田武都欢喜地应了,童如石帐帘深掩,铁慈原以为他不会去的,不想他默默掀帘出来了。   铁慈瞄了一眼床上躺尸的容蔚,看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没说话,直接出去了。   容溥已经派人叫来了马车等在山下,一行人先下山。   走在山路上,铁慈状似无意走到人群最后的沈谧身边,沈谧拎着大包小盒,身边还跟着几个山民孩子。   沈谧对她点点头,递过来一片云片糕。   糕点上画着几个花押,沈谧道:“我亲自去的。趁他吃饭,悄悄翻了翻他的桌案,来不及拓印,凭印象记了下来。”   铁慈的外卖业务自交给了沈谧,已经拓展到了师长阶层,供应商已经不仅仅是书院餐堂,而是辐射到了山下最近的小镇和农户。   书院学生学业重,不可能奔波于山林之间取菜送菜,沈谧便雇了那些无所事事的山民的孩子,那些孩子日常就是在山林间奔跑,爬上爬下打柴挖药,如今只需要走到书院的宽阔山路,就能拿到钱,还能欣赏一下闻名天下的跃鲤书院,听几句不要钱的书,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如此,书院不差钱的师长和学生可以经常换口味,山民也有了赚钱的来源,孩子们跑腿的钱,由山下的店家交给沈谧支付,店家每卖出一份食物,还得相应给沈谧一份抽成,所以沈谧这个外卖平台,空手套白狼,一分不花还能赚。沈谧还说服监院给送饭送野味的孩子们专门在后山门处开辟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专人看守,保证了书院的秩序。   沈谧并不会在店家给孩子们的跑腿费中抽成,之所以要拿在手里,是为了每天结账的时候,了解一些各舍各院的隐秘。孩子们年纪小,行走在各舍之间,而各舍学生也爱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对孩子不设防,那些孩子很容易便听见各种八卦。比如女院的某女学生是逃婚来学的,夫家十分的有势力。比如乙舍的某位学生,是走了谁谁的通道,未来也是要给谁谁效力的,等等。   书院高层的外卖是沈谧和那些穷学生亲自去送的。由此也便知道了山长夫人有个小佛堂,佛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供着一个不起眼的牌位,上书“宫氏之灵”,非常简单,简单到费人疑猜。   贺夫人姓宫。   那灵位之下,是双份的供果。   有次一个学生送外卖,正赶上山长夫人在小佛堂,让他把东西放在院子里,他凑近了一听,听见山长夫人正在喃喃祷告:“姐姐传信说最近总做噩梦,让我代她为你多念几遍经……是我们对不起你,可这么多年了,咱们也为你做了许多法事,你且放下一切,投胎去不好么……”   比如有一次有个学生送外卖,送完后没走,隔着那个最终没能修好的新房的外墙,听见监院夫人和监院在吵架,监院夫人声音尖利,“那小子欺负我,你怎的一声不吭?”   监院道:“说什么欺负。你素日什么性子,自己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那位是先生推荐来的,得了先生青眼,就是同门,我如何能在他面前摆师长架子!”   监院夫人冷笑:“说什么先生推荐。还不就是因为是那蹄子的远亲!你的那点心思当我不知晓?年年清明多烧的那一沓纸,给谁的?!”   监院:“墙矮院浅,噤声!”   沈谧将这些都一一转告给铁慈。今日送上的则是从山长书房里得来的各种私章拓印。铁慈比对了一下,还是没有。   难道当年那位上线,已经离开了书院?   但从这些线索来推断,山长,山长夫人,监院,怕都脱不开干系。   甚至还有已经离开书院的人。   原以为就算有真相,也不过是某个人作祟,谁知道竟然牵扯到书院所有高层,再加上那个疑似细作的线索,铁慈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一百零七章 母子(一更) 沈谧道:“山长喜好金石收藏。据说他有一屋子的金石篆刻。他拿出来的用的这些,未必就是全部。我们不可能通过几次送餐,便能拿到他所有的印章。”   铁慈点点头。   沈谧忙碌,要提前赶路,他今日也趁着下山,承接了几个外卖业务,要帮一个管事的妻子买彩线,还要帮院务家采买一些糕点,得跑好几个店,因此匆匆说了,便要先走。   忽然前头有些喧闹,有人在喊:“沈谧,沈谧!”   沈谧还以为谁要代买些什么东西,急忙提着大盒小包奔过去,却见众人纷纷道:“好巧,你娘来看你了,若不是这山道上遇到,怕就是要错过了。”   沈谧一抬头,看见前方互相搀扶,气喘吁吁走来的母亲妹妹。   人群后,正在吃糕的铁慈顿了顿。   人群前方,沈母和他的妹妹,依旧打扮得十分齐整,迎着沈谧笑着道:“谧儿,你好久没回去了,娘不放心,这便过来看看你。”   沈谧只愣了一瞬,便将盒子交给山民的孩子,挽了他娘和妹妹,道:“既如此,我便不下山了,陪娘去书院走一走。”   沈母道:“我雇了马车来,还等在山下,看你似乎要去山下办事,便载了你一同去,办完了再回书院。那车宽大,你也可邀你同窗好友一起乘坐。”   旁边却有学生诧异道:“沈谧,都说你家败了,才在书院行那商贾之事,挣师长同窗的钱,可如今瞧着令堂令妹打扮气度,你家似乎也不缺钱啊,那又何必……”   沈谧沦落市井,打磨得性格圆润,回书院后,一改以往清高风范,笼络得四方交好,只是难免有些昔日同窗,却觉得他不如以往有风骨,染了满身铜臭气息,颇为可惜,只是听说他家道中落,心想生计艰难也无可厚非。此刻见沈母母女二人插戴精致,行事奢侈,不免便有了疑问。   沈母诧然道:“什么商贾之事?”一低头看见方才沈谧拎的那些盒子袋子,仔细一瞧显然都出于不同人家的器具,便抬头瞧沈谧。   沈谧笑道:“母亲不要多想,是……”   又有人打断他道:“沈夫人您有所不知,沈兄才能卓著,在书院学习期间,还操办了一个什么……外卖业务,带着一群贫家子和山民孩子给同窗们打饭,帮师长家眷和同窗下山采买。哦,他亲自送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是那些苦哈哈的山民孩子跑腿,他坐着收取佣金便行了,哈哈哈,真是生财有道啊!”   沈夫人一开始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慢慢浑身便颤抖了起来,她正在翻看那些盒子,听到后来,手中盒子便猛然砸了出去,“沈谧!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忘记你的出身了吗?你忘记沈家的家训了吗!行那商贾之事本就是自甘下贱,你还要行那放债收贷之举一样,收取孩子佣金?你这行径,和那下三滥泼皮无赖有什么区别!”   沈谧的妹妹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拉住了沈谧的衣襟,道:“哥哥哥哥,你真的拿这些孩子的钱吗!”   后头说话的那位书生,和同伴几人对了对眼色,笑了笑。   沈谧在书院行这商贾之事,红红火火,又赚钱又能讨好师长,还有传言说他很得院务等人喜欢,有意提拔至学会,早就有人看不顺眼了。   木质的饭盒砸在沈谧臂上,他下意识微微让了让,想了想,去拉沈母,道:“母亲且先和我下山,待我和您细细分说……”   沈母:“你给我跪下!”   人群后,铁慈抱臂看着。   沈谧顿了顿,没有跪下,依旧拉着母亲的衣袖,用了力气,道:“母亲且随我来……”   沈夫人忽然掏出一把小剪刀,嚓地一声剪断了衣袖,一转身便往旁边山崖上撞,“夫君!妾身没能教导好孩儿,无颜苟活于世!”   众人惊呼,沈谧的惨叫撕心裂肺,“母亲——”   他拼命地扑过去。   人影一闪,沈母的人忽然不见了,众人一声惊叫叫得一半戛然而止,茫然四顾,只有冲过去的沈谧止不住势,往前撞了几步,又发出一声大叫,“殿……天啊,您手下留情!”   山路旁边不远处就是山崖,不知何时山崖边已经站了铁慈和沈母,铁慈一手拎着沈母的后颈衣领向外推,沈母的身子已经往崖下栽了一半。   众人惊得连声音都不敢发了。   这是什么操作?   救了人又把她往悬崖边搡?   铁慈拎着沈母衣领,山风吹不散她冷淡的声音,“沈夫人,还记得我吗?”   沈母一睁眼,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惊得往前一滑,脚下碎石簌簌掉落,她吓得往后猛抓,倒也不记得要寻死了。   她惊惶地看着铁慈,好半晌才勉强认出她是谁,“你是……”   “我真的很讨厌动不动以死相逼的人。”铁慈脑海中闪过某些纷乱的画面,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冷意更甚,“很多时候她们根本不想死,只不过以此作为要挟爱她们的人的必胜手段,百试不爽,死得有瘾。但如果真叫她们死,那是万万不肯的。”   “你……”   “你看看你脚下的万丈悬崖,怕吗?慌吗?绝望吗?”铁慈道,“你知不知道,你以为的在书院就学的儿子,也曾脚下万丈悬崖,也曾担负重物走山路,也曾黑夜里独自摸索,然后为你们母女点燃一室明灯。”   沈谧站在丈外,蓦然湿了眼眶。   铁慈拎着沈母,转头看沈谧。   “沈谧,我不会越俎代庖。今日你母亲和妹妹都在这里,你是要继续粉饰太平把她们护得风雨不侵呢,还是选择说开一切,你自己选。”   你自己选。   做个圣父还是活人。   我不干涉你的自由。   但是你若还要继续做圣父,那对不住,我要不起。   迎着她的目光,沈谧抬头,他是聪明人,瞬间明白了皇太女的意思。   有的慈悲就是放纵,没有谁该被谁保护得不知世事永远天真。   她身边如果留着这样的人,会是隐患。   沉默半晌,他笑了笑。   “十八兄,我方才想拉母亲避开,不过也就是为了到私密处,母子说清楚罢了。”   回到书院这些日子,他已经相通了。   选择一个人背负一切,终有一日会被戳破,届时难道就不是打击了吗?   既然是一家人,便该共同承担,母亲也不是温室娇花出身,自己又何必执着于盲目地独自背负,在那里自我感动呢。   只是一直没机会下山回家提及此事,然后今日非常不凑巧地撞上。   铁慈满意地点点头。   沈谧聪明,市井磨炼得精滑玲珑,却又不失本性,她也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人才。   “既如此,我便再帮你一次。”铁慈道,“沈谧若说有错,那也就错在只肯让自己吃苦,也要护你们母女无虑无忧。”   丹霜上前一步,她早就忍不住了。   “听说你也不是大户深闺出身,如何竟被供养得如此不知事?你家既然获罪,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落入奴籍?你和你女儿都没事,那么是谁落入奴籍,没想过吗?”   沈母霍然抬头,眼神震惊。   “为了不让你们堕入风尘,他落了籍,退了学,做过车夫,做过小贩,做过小二,学过仵作,和那些腐臭尸首,油腻脏污为伍,混迹市井之间,成了你和你女儿想都没想过,日常见了都要捂鼻而过的那种人。”   “然后用贱役换来的钱,给你们营造一如往前的衣食无忧生活。惯得你们依旧娇贵,请客吃个豆腐要百鸟脑子配,两人出门雇个可以睡觉的大车,日常新鲜衣料随时买,婆子也随时使唤,感觉不到一丝沦落。还要告诉你们,那是书院学业优异得来的嘉奖银钱。”   “你可知,你买衣料插戴付出的每一枚大钱,都沾着儿子的汗和血?”   沈母的眼神随着这一句句话,逐渐迷乱,竟然连身在悬崖边缘都忘记了,下意识跨前一步。   铁慈猛地将她揪了回来,推回平地。   “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幼稚,竟然就相信了沈谧安慰你们的种种说辞,书院又不是善堂,还带养你儿子并你一家的?”   “若非你瞧不上的这些商贾行为,你现在大概和那邻里妇人们一般,日日埋头做绣活操持家务,也不能在这里寻死觅活,教训儿子了。”   铁慈另一只手还捏着半片云片糕,顺手塞嘴里吃了,转身下山。   “沈谧,走,既然接了单,就要好好把它做完。至于你娘和你妹妹,不用担心,她们有大车坐呢。”   沈谧作揖应了,从地上捡起那盒子,吹吹灰,低头走过沈母身边。   铁慈带着他走过先前那群学生身边,笑道:“我若是你们,就一句也不敢放。天天在书院读书,学不过人家半途而废重修还要操持活计养家的,羞都羞死了。”   那群人红着脸退后一步,不敢说话了。   戚元思等人站在一边看着,眼神都有些复杂。   沈谧走了好一段,没有回头,身后却忽然有脚步声追了上来。   却是沈母,一把抓住了沈谧,望着他,要说什么却好久没说出来。   沈谧不看她,笑道:“母亲,那是不是等您的车?我送您过去。”   沈母看一眼那结实讲究的大车,脸色猛地爆红。默不作声走了过去,不知对车夫说了什么,那车夫便将车赶走了。   沈谧要劝,毕竟这里离滋阳县还远,没车是不行的。   沈母道:“我……我陪你去镇上,去那里再雇一辆。”   之后母子便没说话,沈母的目光一直在儿子手上转,越看头越低。   以前问过儿子手上茧子怎么这么多,儿子说练字练的,可如今看别的书生,谁又有这么多茧子和小伤痕印子呢。   身边小姑娘忽然拉了拉母亲衣襟,怯生生道:“娘,我走不动了……”   铁慈看一眼那些山民孩子,有一些也是女孩,和她年龄相仿,走这山路如履平地,还背着筐。   沈母轻声道:“来,娘背你。”   沈谧却已经走过去,笑道:“哥哥背。”   沈母看着背着妹妹的儿子,行路轻捷,显然惯走山路。   忽然就想起他幼时体弱多病,别说山路,平路多走几步也嫌累,总要她背。   曾几何时,在自己背上呢哝软语的娇儿,长成了这般坚硬脊骨了呢。   他于无声处负了她们母女前行,而她那时在做什么?先沉浸在家变的悲痛中不能起身,折腾坏了身子,再成了攀附着他生存的软藤,从不曾直起腰来,真正做好一个母亲。   沈母的手指,深深绞进衣襟里。   铁慈冷眼看着,心想,还有救。   这样的场景总让她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她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到了镇子上,沈谧还有事要做,直接帮母亲雇了辆小车,要送她们回去。   沈母一时也无法面对儿子,临上车前才犹豫地道:“你若得闲,便回去一趟,母亲有话想和你说。”又看看天,道:“不过这几日倒不必赶路,怕是会有大风雨。”   沈谧恭敬应了,眼看车帘放下,便要转身。   车帘忽然又掀开,沈母在他身后道:“我看见你那袋子里有纸条交代要的绣样,方才路过集市,瞧着那些绣样,还不如母亲的,回头若再有这样的活计,你可以托人下山交给母亲。”   沈谧回头,眼眸弯起,温柔地道:“好的,娘。” 第一百零八章 灯染弯桥胭脂红(二更) 桃林镇位于青阳山脚下,是个算得上繁华的小镇,因镇外有一片桃林而得名。   此处背靠大山,前有河流,白日里热,到了晚间凉风习习,人便都出了屋,在街道上闲逛,店家更是红灯飘摇,烛火连绵,显出些难得的繁华来。   铁慈已经命丹霜提前包了镇上最大的酒楼,优堂良堂的学生不管怎么想,几乎都来了,连戚元思都跟着。只是众人这一日都有些避着他——有些人身上本没有粪臭,但被人想着想着,也就仿佛真的臭了。   素来人缘极好的戚元思发现了这一点,也不和别人凑一起,自己冷着脸坐了一桌,自斟自饮。   忽然桌案上搁了一壶酒,壶身上沁着水珠,叫人看一眼,便觉得清凉之气透体。   戚元思抬头,便看见叶十八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道:“大热天的就不要再喝热酒了。尝尝这家的薄荷酿,提神醒脑,去火。”   戚元思盯着壶看了一阵,回头看走出店外的人,那人不算特别高,肩也不算宽,一双腿长得有些触目,衣袍轻薄如纱扬起,这般模样,忽然和他脑海中某个形象重叠。   那还是数年前一次狩猎,远远惊鸿一瞥的印象。   但他随即摇摇头——何其可笑,对方是女子,而且身份无比尊贵,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铁慈下楼,正听见楼下在说书,童如石又是离群索居,一人远远坐在那里听着。   说书人说的却不是那流行的话本传奇故事,说的是这青阳山脉里一个小村里的最新有趣事儿,“……那村子里,新来了个赘婿,哎,是个俊俏人儿,听说是大户人家落难的公子,如今在那山中,做了山女的赘婿,白日里拖着锁链下地干活,夜晚里拖着锁链,那个,也辛勤耕耘……”   众人都哈哈哈笑起来,有人道:“这个事儿有意思,但一个公子哥儿,如何就沦落成了山女赘婿?”   那说书人便道:“听说是被对头联手给害了的……哎哎,那些富贵人家的恩怨,不是咱们老百姓们能听得的。咱们就听些闺房之乐,听说那山女力大无穷,那个,索取也不知满足,说是她急起来便会打赘婿一巴掌,每夜巴掌声响到天明……”   众人越发笑得厉害。   铁慈一听便知说的是慕容端,但是灵泉村在青阳山另一处方向,离此地着实有点远,一个偏远山坳里的小村里的小事,如何能传到这镇上来?   她看了一样那说书人,和那无数市镇上说书的人也差不多,下盘无力,双手虚浮,是没有武功的。   她听了一会,走出店外。   过了一会,说书人散了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忽然一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道:“先生稍候,我家主人找你问话。”   ……   铁慈走出店外散风,她不是喜欢迎来送往的人,作为主人,陪一杯酒,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嗨。   前方一条河,河上拱桥如月,河下轻舟来往,那些轻舟之上,多半是年轻的山女,小舟上载着各色山货和果子,都仰着红扑扑的脸,笑看桥上人。   很多人挤在桥上,手中拿着长长的柔软的树枝,树枝上绑着各色精巧小灯,树枝尾端吊着半串铜钱,看中什么了,就将柳条放下去,那些山女便拉住柳条,取下钱串,在柳条的尾端吊上用藤条筐子装好的山果野蔬等物。   这种购买方式十分利落风雅,山女们利用小船穿过桥洞那短暂的时间,飞快地将钱串解下再将货物挂上的动作也如穿花一般好看,月光透过手指的缝隙,柳条上的小灯熠熠闪在笑颜里。   而满桥垂挂彩灯,便如流光瀑布,溢彩生辉。   铁慈不由得心动。   桥下就有人在卖柳条灯,栓着各式花样的小灯,铁慈选了一个栓红鲤鱼灯的,在底部栓着的钩子上挂了半串铜钱,也拎了往桥上走。   桥上本来人满为患,但铁慈一上桥,众人便看她,她到哪里,便有人让出路来,有姑娘抿嘴笑着让出自己身边的缝隙,也有少年大方邀请她来自己这里,铁慈一一点头谢了,随便找了个位置,趴在桥栏上。   她往那一趴,身边便有人挤挤挨挨,男女都有,人越来越多,差点挤打起来。   铁慈自幼容光极盛,多年男装又自生英气,当真是宜男宜女,可盐可甜。她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的人都在看她。   铁慈看着那些乌篷船顺水而来,老远就看见一艘船上鲜红的桑果十分诱人,船上的山女和别处不同,宽衣大袖,不辨身形,戴着斗笠。   铁慈的注意力都在那红彤彤的果子上,将那柳条灯串慢慢地放下去。   容溥远远地从店里出来,正看见前方拱桥之上,红烛火翠离披,被灯光微微映红了脸的铁慈眉眼间带着笑意,这一霎夜也温柔。   容溥本有些焦灼的眉眼也舒缓下来,正要上前,忽然看见铁慈俯下身去。   此刻桥上铁慈垂灯,桥下那“山女”荡舟过,手一抬已经接住了铁慈垂下的柳条灯,手指一拨,那钱串子便到了雪白的掌心。   铁慈正想这手势好快这手指好长,那人已经将一小篓子野果挂上了钩子。抬眸向铁慈一笑。   风掠起斗笠半边纱幕,模模糊糊一张雪白的脸,在黑夜红灯之中发光,唇角弯起的弧度美妙。   铁慈原以为是山女,然而山女哪有这般的风姿。   柳条灯把篓子吊上来颇有难度,这又是这桥上买果的一大趣处,然而对于铁慈来说,不过轻轻一抬腕,便将那柳枝拉了上来。   拉的时候还想这果子很小一篓,却挺重的,也不知道那些没有武功的人,是怎么能拉上去还保持柳枝不断的?   小小篓子落在掌心,滚出来的却是一个精美的盒子。   是烧制得非常难得的渐变琉璃,竹节形,起初是青色,越来越淡,到末端成了温润的洁白,盒子上雕刻青松绝崖,雕刻极其精细,松针丝缕可见,青蓝色像是青金石,崖下花鹿白兔,嬉戏伴走,则分别用了白玉、蜜蜡、玛瑙、红宝石、蓝宝石等等宝石,铁慈打开盒子,里头红馥馥香莹莹,竟然是一盒从里到外都十分华贵讲究的胭脂。   她怔了怔,万万想不到野果变成了胭脂。   好像是兰芳阁的八宝琉璃胭脂……   铁慈蓦然一个转身,扑到桥的那一边,此刻那乌篷船刚刚驶过桥洞,斗笠人给她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铁慈来不及多想,手中柳枝飞出,往下一挑,就去挑那斗笠。   那斗笠人却仿佛背后长眼睛,一抬手两指夹住了柳枝,顺势一拉,铁慈身子往下落去。   柳枝弹起,带着上头的红鲤鱼灯,四处迸溅着红光,弹回了白石桥上。   风将无数柳枝灯吹得光影晃动,半河流水映碧红。   桥上人惊呼声里,铁慈落在舟上那人怀中。   她抬手就去掀斗笠,那斗笠人却自行一摆头,斗笠携着白纱飘走,他一头黑发在风中散开。回眸一抹笑意融融。   满船灯光,满眼星河。   惊呼声一折再折,有孩子大叫:“快看!漂亮哥哥!”   身边人笑一声,桨一点,小船箭一般地划出好远。   酒楼下,丹霜冲了出来,却看见铁慈背对她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她还是追了出去,眼看小舟之上,铁慈回首,对那舟中人一笑。   那一笑,漫天的星光都似乎落在了皇太女的眸中。   丹霜从未见过主子露出过那样的笑容。   她久久怔在河边,慢慢皱起了眉头。   …… 第一百零九章 我的愿望中有你(一更) 人声和灯光渐渐远去,水声欸乃里,前方已经入江,水面渐渐开阔,遍天月色星光欲流,船头尖尖,似要往月中去。   铁慈摩挲着手中的盒子,已经焐热了,暖暖的。   “喜欢吗?”   铁慈抬头看着容蔚的眼睛,慢慢道:“你装作不随我们来喝酒,却原来去买这个了?”   “你不是说想要八宝琉璃胭脂?”容蔚托着下巴,“可真是抢手,我抄近路下山,在兰芳阁差点打架,才抢到这最后一盒。”   敢情那日她和胖虎在武场上玩笑,说起八宝琉璃胭脂,竟真的被他听见了。隔了好几日,还偷偷下山去买这个。   铁慈啼笑皆非:“我一个男人,要胭脂做甚?”   “我管你做甚。总不能真让田武给你买。”   铁慈捏紧了盒子,一时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她从未收到过胭脂这样的礼物。   她买过胭脂,那都是她赏给瑞祥殿的姑娘们的,没有人买给她。   她面前珍宝陈列,各国进贡,满目珍华,但那都是给大乾皇朝皇太女的。   不是给铁慈的。   这也是她第一次正式地以脱离皇太女的身份收到礼物。   以这样几乎动人的方式。   心间似也起了微潮,伴这河水起伏荡漾,她打开琉璃盒,迎着月光,馥郁的香气刹那满江。   该退回去的,她知道。   可是这一刻她想放纵自己自私一回。   就当谢这一刻月色太好,星光太亮,风太温柔。   她颊间起了薄红,眼眸很亮,神情和语气却出奇的平静,“那么,谢了。日后也可以拿去讨好我那意中人了。”   容蔚在她身后咳嗽一声,眼底生了笑意,语气却闷闷的,“那也随你。”   铁慈心中起了歉意,却不能说什么,将琉璃盒子收起,转身扶住他道:“你伤还没好,之前又耗了元气,还是不要在这江上吹风吧。”   容蔚忽然道:“你看!”   铁慈转头,正看见一抹流光,横贯天际,最后没入山林那头。   她道:“流星!快许愿!”   说完双手交握低头。   容蔚诧异地看她,随即也学着做了同样的姿势。   星空下,江流上,小舟中,两个保持相同姿势的人。   天际一闪而过的流星。   片刻后,铁慈轻吁一口气,抬起头来,笑道:“当年第一次我听师傅说她们那里这个习俗的时候,就在想,贼星不祥,在这不祥贼星之下许愿,这愿望能实现才怪?结果方才贼星一过,还是许了,真是这手它不听使唤。”   容蔚叹息道:“足可见你傻啊!”   铁慈面无表情地道:“跟着傻子做的人更傻。”   容蔚哈哈一笑,收了笑容,意味深长地道:“其实,不过是因为,你心中有愿。渴盼实现……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铁慈不答,问他:“那你的愿望呢?”   容蔚凝视着她,立即接道:“我的愿望中有你。”   “……”   铁慈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该是情话吧是情话吧是情话吧??   这位,真的是要掰弯她吗吗吗吗?   脑海中一霎间再次跑过大袖蹁跹的飞羽。   可我好像是个蕾丝边?   她卡壳只是一瞬间,随即便笑道:“我知道了,你的愿望一定是想揍我一顿。”   容蔚盯着她,唇角渐渐浮起笑意,又美又阴。   “嗯,猜得真准呢。”他懒洋洋弹出一颗石子,击碎平静湖面,泛出万千涟漪,“你确实欠揍,让人牙痒。”   铁慈松一口气,眨一眨眼,“过奖,过奖。”   “想不被我揍,就老实交代你的愿望。”容蔚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铁慈无奈,道:“我的愿望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家人长乐,福寿安康。”   容蔚点评:“十分敷衍,居然没我。”   “也愿先生们桃李满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容蔚道,“何必。寿无谓长短,志才凭高低。又臭又长烂草绳,声震九天火炮杖,你选哪个?”   “我选又臭又长火炮仗。”   容蔚笑起来,眼眸里的笑意如此刻不休的涟漪一般潋滟了整座山水,他抬手揉了揉铁慈头发,道:“你这人啊,看似雍容,实则调皮,剥开了重重伪装再看一看,藏了一副玲珑又淡漠的心肠……着实可恶,却又叫人……”   铁慈忽然截断了他的话,道:“看!”   容蔚就差没翻白眼。   这小子着实精滑可恶。   眼光不情愿地看过去,才看见水中游动着什么小兽,湿淋淋地艰难挣扎,铁慈将桨递过去,那兽便爬上来,却是一只猫,大腹便便,铁慈甚至能看见它腹中微微蠕动。   “是只怀孕的流浪母猫。”铁慈脱下外袍,将母猫擦干,“快要生产了。”   “这河里哪天不飘无数猫狗尸首?”   “看见了便不能不理。”   “十八,我刚说了你是个冷心肠,想不到你还如此柔软。”   铁慈没说话。   不过是方才那猫在水中拼命挣扎的姿态,让她想起了三岁时的自己罢了。   如果不是师傅看见了,大乾皇朝没有今天的皇太女。   “谁无艰难困苦时,便是一只兽,也有活下去的理由。”   “你要救这猫我不拦你。只是忽然想问你,若是今日顺水流来是一个奄奄一息的活人,你救不救?”   “你救不救?”   “我不救。”   铁慈抬眼看他。   “谁知道那人因何落水,落水又是不是是计?如果他是伪装落水,要把你也拽入水中呢?”   铁慈沉默,心想容蔚经历过什么?他说自己看似雍容实则淡漠,但他自己呢?又浪又骚的表象下,藏了一个怎样的灵魂?   没有经历过风刀霜剑,苦痛相逼的人,是不会有这般的提防冷漠,步步为营心态的。   “如果你自己落水的话,你希望别人这样想吗?”   “我?”容蔚眨眨眼,诧异地道,“这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吗?落水的人没人救不才是正常的吗?”   何止是没人救,大冬天冰窟上,还能踏下一只脚在头顶呢。   铁慈看着他神情,忽然就不想说话了。不是存在分歧,而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此刻容蔚的心绪不是太好。   她想到了那夜他对木师兄说的话。   人间寒苦,没有受过的人,没权利代别人宽恕。   她只是慢慢拭干那猫,想起当年被师傅抱起的浑身发抖的自己。   容蔚在她身边蹲下,抱过那猫,道:“野猫身上不干净,仔细虫子咬你。”又道:“此处离岸不远,你若舍不得,便寻了人家送去,补贴点银子,想来人家也愿意家里多个捉老鼠的。”   铁慈正要掉头,却见那猫叫了一声,拖着她的外衫挣扎下来坐到甲板上,开始舔自己。   她还在茫然,容蔚已经眉头一皱,道:“要生了!”   他加快了摇船速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母猫一只接一只开始生小猫,一堆粉红色柔软的小东西滚落在她的外衫上。   附近也没看见人家,她只得把船停下,照顾那母猫生小猫。   那猫似乎挣扎太久,也饿了太久,很快就没力气了,最后一只,还是铁慈帮助生下来的。   小猫生下来就在母猫身上乱拱,母猫喵喵地叫着,想要去舔那几只小猫,却没有力气。   铁慈抚摸着柔软的猫毛,忽然想起静妃。   她当年能够生下自己,也很不容易吧。   后来为了保护她,为了让太后放心,自己和父皇都对她不闻不问,久而久之,因为忙碌,渐渐真的忘记了她,让她在那群居心叵测的宫人们的日夜唆使下,渐渐成了一个懦弱又愚蠢的人。   她也曾是个刚强的母亲,落到如今地步,自己何尝没有责任呢。   一直以为自己活下来,活好了,坐稳了,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但静妃是一个母亲,她不懂朝堂政局,她想要的只是夫君呵护,女儿贴心。   皇家剥夺了她身为人妻和人母存在的意义。   她又不是那种能够自己立起来,活出自己价值的人。   是这世事太难为了她。   铁慈闭了闭眼。   轻声道:“都说为母则刚,其实为母则柔。我忽然明白我娘了。”   正在操桨的容蔚忽然嗤笑一声,道:“我忽然也想起我娘了。”   “也明白了她吗?”   “不明白。”容蔚道,“如果你娘把你迷昏了打包扔到一个陌生女人床上,你能明白?”   铁慈:“……”   一瞬间心间居然涌起怒气。   什么?!   哪个女人!   片刻后这怒气便哗地退潮。   想打自己一巴掌。   这生的是哪门子火?   铁慈再一想,笑了。   “想不到容先生这样的人,也会有这么悲惨的时候。敢问那位幸运姑娘是谁啊?”   “你说,幸运,”容蔚立即转头,目光灼灼看她,“你也认为这是幸运是吧?那你想不想要这样的……”   铁慈立刻使出截招大法,截断这个骚话连篇还反应贼快的家伙,“看样子容先生竟然是逃婚了?想不到先生还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谬赞。”容蔚道,“不过话要说清楚,我可不想做君子,如果我娘迷昏我打包我到……”   铁慈:“哎,猫妈!猫妈!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容蔚:“……”   这万恶的十八小崽子。   一看那猫,还真是不行了,喵喵叫声已经低了下来。   容蔚手腕一转,哗啦一声,桨上已经扎了一条鱼。   他将鱼湿淋淋地甩过来,砸落那猫身边。   那猫却闻也不闻,声息渐渐低了,铁慈将三只小猫拿起来,轻轻放在它嘴边。   那母猫就一一慢慢舔了舔那三只小猫的脑袋。   三只小猫懵懵然地在母亲的脑袋上乱爬乱抓。一次次掉下来。   半晌,铁慈将它们拿下来,撕下一半干净衣襟,将它们裹住。   另半边,裹住了死去的母猫。   船靠了岸,四面却没有人家。   铁慈将母猫埋了,小猫在她怀里发出细微的叽叽声。   容蔚笑道:“若你是个女人,八成人家以为你抱的是自己孩儿。”   铁慈嘿嘿一笑,“下辈子吧。”   她的外衫给母猫拿去生产了,里面一层薄袍,午夜风凉,看起来就有点单薄。   容蔚看她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又道:“张开膀子行不行?”   铁慈张开双臂,容蔚帮她穿好,系好扣子,他比铁慈高,系扣子的时候微微低头,高挺的鼻尖似乎要戳到她头发,线条分明的唇游移在她额头,她不用抬眼,就能感受到眼前极致男色,是凌霄高树上花一朵,天风淘洗,不尽风流。   木叶淡香此刻也如此逼人。   逼得她仿佛无路可走。   铁慈面无表情地想,师傅说了,都是套路。   骗上床就不值钱了。   到时候是自己对他负责还是他对自己负责?   听他口气,家里对他婚事另有安排。   她自己呢?婚约在身。辽东王的面子,岂是轻易可下的?   他对断袖接受良好,她却宁可自己是个蕾丝边。   本就世间无缘人,何必牵扯动凡尘。   容蔚一直瞄着她表情。   看她那眼神流转最后转为无情,他手下微重,嗤地一声,扣子扯掉了。   他手指一紧,几乎想在那一刻勒住叶十八咽喉晃几晃,问问这小兔崽子心里到底怎么想。   以为他说服自己是个断袖真的很容易吗?   以为他想要和皇太女解除婚约很容易吗?   以为他抛开种种顾虑,不去思考这选择对自己所谋的一切的影响,要和一个男人奔赴未来很容易吗?!   胸臆之间郁气一涨,眼前红影一晃,杀戮之意油然生。他赶紧晃了晃头,深深呼吸。   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松开手指,还顺手掸平皱褶,道:“走吧。”   铁慈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不说话,辨了一下方向,便往山上走。   一个心绪不佳,一个心乱如麻,竟然都忘记了还被抛在镇上的同窗们。   这边靠水也有一片林子,想要走上回去的山路就要穿林而过。   夜半林中怪鸟聒声,林木萧萧,四面幢幢,仿佛都是人影。   铁慈抱着小猫,心不在焉地走着,忽然脚下一滞,隐约有异感。   与此同时容蔚喝道:“别动!” 第一百一十章 皇太女的三宫六院(二更) 铁慈直觉惊人,已经停住,一动不动。   容蔚蹲下身,在满是乱枝的地上摸了摸,随即起身,四面张望,忽然飞身而起。   他如一只大鸟般,眨眼般便到了对面树上,片刻之后,枝叶弹动,“铮”地一声脆响。   咔嚓一声,一截手臂粗的枝干断落,满林子野鸟被惊动,扑扇翅膀冲向夜空。   容蔚飞身而下,衣袍在空中飞卷,手中多了一柄劲弩。示意铁慈可以动了。   铁慈目光一缩。   弓弩是管制武器,但是最近,她总看见弓弩。   她脚尖一挑,挑起一根钢丝,这是埋在脚底的机关,连着树上的劲弩,只要踩上并抬起,已经调整好角度的劲弩就会发射。   以劲弩的力道和此刻的距离,十有八九要给踩上的人胸口开个洞。   钢丝挑到掌中,铁慈停也不停,霍然一个转身。   “站住!”   一道黑光,电射而出。   林子深处响起奔逃声,随即戛然而止。   铁慈出手的同时,容蔚手中劲弩也开弦。铮声嗡鸣,向着另一个方向。   有扑倒的声音响起,伴随一声惨呼。   铁慈急声道:“留活的!”   容蔚已经掠了出去,铁慈跟上,扑向自己用钢丝射中的那一个。   容蔚用的是劲弩,弄不好那个已经死了,但是没关系,这个只是被钢丝穿体,只要不是运气不好被穿了心脏,都不至于死。   但等铁慈扑到近前,翻开那扑倒的人,却看见他眉心鲜血淋漓,地面上一块尖石。   这人运气竟然这般不好,倒下时撞上了尖石?   铁慈寄希望于容蔚那边那个,但走过去一看,劲弩正中心口。   黑夜林中,方位不辨,不能苛责别人射中要害。她没说什么,蹲下身仔细辨认这两人。   身躯都很魁梧,皮肤粗粝,手指有茧,像是出身北方的武夫。   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标记,连劲弩上都抹去了火漆标记。   但那劲弩的制式,和大乾武备有区别。   九绥、辽东、西戎,都可能使用和大乾不同的劲弩。   但是目前这三方,似乎都没必要来对付她。   铁慈蓦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要走,无意中看见容蔚握住手腕,想起他的伤势,急忙拉过他的手,“你手腕有伤,怎么还那么彪悍地开弓。”   查看了一下,前端有一点微微裂开,问题不大,她取出随身金疮药再次给他上药。道:“我还需要回镇上一趟。”   容蔚似乎在想着什么,有点神思不属地点了头,两人再次回到镇上,那群狂欢浪子的饭局还没结束,铁慈吩咐一直守着的丹霜结账,今晚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只除了喝花酒不买单。自己去了楼下找那个说书人,说书人却已经走了,问老板,老板道他们这里说书人来去随缘,给他点分成便可以在店内说书,不问来历,他也不认识这人,这人是这两日刚来的。   店里店外问了一圈,竟然没有人认识这说书人,铁慈只好放弃。想着等赤雪送地图回来,让丹霜陪她,去灵泉村再看看,慕容端还在不在。   慕容端毕竟是辽东二王子,他有家人朋友属下,之前她让慕容端写家书,想把自己的人塞进辽东,获得信任后还能把慕容端的人引进来,从时间推算,到时候她的九卫也该来了,正好可以一网打尽。   按照她的安排,即使有辽东的人来救慕容端,那也应该是她渗透进去的人去救,这样能保证慕容端不会被救出。   但现在显然事情出了岔子,来救慕容端的是他自己的人。   辽东的人是怎么这么快察觉问题的?铁慈有点想不通。   不过是阳差阳错罢了。   当初她和飞羽两人同时对慕容端展开勒索,为了不被人注意都只选了一半的钱,写了一封家书。   问题是两人都不知道对方也出手了,于是家书成了两份,银子变成了全部。   慕容端的夫人掌握家中大权,自然觉得不对,急急派了人来寻。   铁慈虽然不清楚何以这么早暴露,但是她倒也不是太担心。   灵泉村遍地高人,不是随便谁可以进去的,这些人初来乍到,应该摸不到那里。   所以这个说书人在干什么?故意把慕容端的消息传递出去吗?   还是在她难得下山来镇上的时候。   是说书人说破慕容端消息,引慕容端的人找上门,然后指示了她的去向,慕容端的人才埋伏了来杀她?   劲弩是杀手,对方并不想擒获她问慕容端下落,所以对方应该是已经得到慕容端的所在了。   还有,这些人既然来对付她了,那么飞羽呢?   想到飞羽,铁慈心中感觉就很奇怪,这个人在心中的形象印象正在渐渐模糊,名字却清晰地印在那里抹不掉。   她知道这头牌来历神秘,深不可测。头牌撞上这些事,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因?   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莫名失踪,现在她安全吗?   书院的事也差不多了,抓紧时间查清楚,也该早点离开了,免得惹出祸事,连累同窗。   楼上还在吃酒,她想上去看看,却听见里头人正道:“我今日刚收到家里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太女近期可能要来书院视察。”   铁慈停住脚步。听出声音是戚元思。   楼上一片惊讶之声,李植道:“皇太女来做甚?她不是在盛都郊外正历练吗?”   有人道:“皇太女怕是想来很久了吧?这消息我也听说了,我那在蓬莱做知州的叔叔说,皇太女以仰慕海右文坛拜访大儒为名,要来跃鲤书院视察。实则就是年纪越来越大了,眼看皇位不稳,想要拉拢人心,在书院挑选自己未来的班底呢!”   顿时席上嗤声一片。   “别,一个女人,好好的做自己的傀儡不行吗,挑什么班底?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走正经科举之路,日后入朝为官,效力的是朝廷和子民,怎能轻易为女子附庸?这想得也太理所当然了!”   “这是觊觎我跃鲤人才济济,名士云集吗?野心倒不小,可这野心也得才能来配啊。她一个没有继承皇族天赋之能的空头皇太女,听说也不爱读书,莽夫一样只会些骑射之术,怎敢肖想书院?还是她以为凭她的身份,振臂一呼,我等就会甘为驱策?岂不闻文人多傲骨?”   众人纷纷附和,有人笑道:“也别这么义愤填膺嘛,说不定人家只是被退婚太多,来书院挑那有才有貌的,充实未来的三宫六院嘛。”   “哈哈哈若请我做皇后倒要得!妃嫔就算了。”   “有元思在,轮得到你?”   戚元思的声音,醉醺醺的,“别拉扯我!我早就退婚了!”   “听说皇太女甚是美貌,你不觉得可惜?”   “啊呸,我娶了她那就是我可惜了!”   笑声大起,喝醉酒的人,接下来说的话便往下三路去了。   忽然一声巨响,像是凳子被踢撞到墙上去的声音,随即是丹野也带点醉意的嗓门,“哈,我们几个就去放个水的功夫,你们就在这里放屁了,熏得老子头晕!”   有人怒道:“丹野你放肆!别仗着友邦王子身份欺压同窗,以为这里是你西戎吗!”   砰又是一声响,伴随众人的惊呼和那人的大叫,啪一声窗扇开启声音,丹野道:“滚下去,吹吹你的脑袋!”   听声音他是要把那人给扔下楼,这楼楼层挺高,弄不好会摔断腿。   铁慈一挑眉。   之前她就听说过丹野为了她打架的事,当时觉得挺不真实,这小子一开始不是和她要死要活的,没个好脸吗?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儿的?   没想到今儿见到真格的了。   她抬腿上楼,并不想因这些破事出流血事件,不然以讹传讹传到御史和萧家耳中,不是给她捏个欺辱同窗,就是给她定个勾结外邦。   这些话她也听多了,早就不痛不痒。只是戚元思那消息有点奇怪,她什么时候要以皇太女身份视察书院了?   但她随即便听见呼音和容溥的声音。   呼音道:“别扔!”   铁慈正在庆幸,就听她道:“敢,瞧不起,女人,干脆,阉了!”   铁慈:“……”   还好有个容溥,这个时候还是不慌不忙,清清淡淡地道:“都是同窗,不可伤了和气。”   那人大喜,众人也连忙相谢。   “……扔断腿要赔医药费,回头还要扣分。”容溥道,“用万呕散吧。”   话音未落,楼板上咚地一声响,随即众人呕吐声此起彼伏,一股难以形容的可怕恶臭传来,铁慈容蔚闻风而逃。   铁慈一边逃一边想,容溥听说因为体弱,容家为他求得名师,对方是不世出的高人,容家对此一直秘而不宣,她也不好探问,容溥没有武功敢出来历练,保命害人的东西一定不少,最起码这个万呕散就不错,回头跟他要一些。   就很好奇,真的会呕吐一万次吗?这味道,简直像是拉便便换了嘴。   倒也挺配那些臭嘴。   到了楼下,她吩咐丹霜,酒帐照样结,但是吐脏酒楼的赔偿和清洗费用,让那群傻逼自己去赔吧。   她抱着猫和容蔚要了一辆马车,先回书院了。路上容蔚一直不理她,铁慈讪讪的,主动搭话说:“那群人也不知道会吐几天。”   容蔚眼也不睁,懒懒道:“该。”   铁慈心里舒服了些,道:“皇太女被说成这样,你也觉得过分?”   “一群大男人背后议论女子算什么样儿?”容蔚道,“真不喜欢她,杀了就是。”   铁慈:“……”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掰头我自己(一更) 刚舒服一点的心刹那间又堵上了。   半晌她道:“阁下如此轻贱性命,不怕别人齿冷?”   容蔚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冷笑一声不答。   轻贱世人,自然是因为世人先轻贱了他。谁还不是一条命,他在生死关头无数次苦苦挣扎的时候,也没见世人予一分怜悯。   但他也不需要那些廉价的东西。   只是这些话又何必巴巴捧出心来,晒在天光下,任人点评呢?捧出来又是想要个什么呢?要到的那些怜悯唏嘘理解同情,又有何意义呢?   若真有心,自会知他懂他;无心,诉苦卖惨也无用。   比如现在面前这个,瞧着明明是个坚刚柔韧的,竟也做了那惺惺之态,妇人之仁。   就,怪扫兴的。   他的情绪沉落下来,合上眼不语。   素日里春风满眼的人,一旦沉寂下来,隐隐然满身肃杀阴鸷之气,瞧着就有点疯。   像是那火山瞧着平静,底下岩浆翻滚一日不休。   铁慈心知他是误会了,但也无法解释,心中叹息一声,想,也好。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气氛颇有些沉闷地回了书院。   铁慈进了书院,打算将那小猫交给丹霜照顾,只是丹霜并不是个能细致照顾生灵的人,正犹豫间,容蔚已经接了包裹过来,和书院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又去了厨房,寻了些劈柴来。过了一会,小厮送了羊奶来,还有一些工具。容蔚便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开始做箱子。铁慈命丹霜寻了细管子来,给小猫喂羊奶。一边喂一边偷偷瞧容蔚,看他手指灵活,动作轻巧,没多久便做了个又美观又结实的箱子。   她看着容蔚半跪在地上,叼着钉子干活,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见着农家小院,日常生活,你养羊来我做木工活。   如这世间万千平凡夫妻一般。   然而她瞬间便怅然一笑。   那是平凡人的幸福,她没那命享。   倒是容蔚,就该娶个合心贤惠的妻,与她柴米油盐,人间烟火。   但想到那一幕,难免心里又有点发堵。   容蔚箱子做好,锤子一扔,又去屋子里睡觉。铁慈慢吞吞地将小猫放进箱子里,就放在厅堂中,为免有人偷猫玩猫,她挂了个牌子,“叶十八之爱宠”。   想来现今叶十八的恶,可令书生夜哭,自然也能令他们缩回爪子。   折腾了大半夜,躺下就睡,就是梦里总有人恶狠狠地看着她,一忽儿又出现飞羽的脸,珠泪盈盈地哭诉她负心,她在山道上奔跑,嗷嗷嗷哭喊着我是个双刀。   然后她那个女儿控的爹就跳出来,豪气万丈地说崽啊双刀咱不怕,最大我皇家。男的也好,女的也罢,统统抬进瑞祥殿,一个羽妃,一个蔚妃。   铁慈被这豪气冲天的安排给吓醒了,睁开眼天光未亮,一室安睡。   她悄悄地翻身,看着容蔚的侧脸。   他安然睡着,沉在暗影中的轮廓如远山。   铁慈把手枕在头下,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容蔚忽然动了动。   她吓得赶紧闭眼。   容蔚却是翻了个身,面向她这边。   铁慈过一会,悄悄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容蔚,他这样面对她睡,她反而有些心慌,目光落在他唇上,盯着那圆润唇珠看了会,这心就更慌了。   还是老实睡觉吧。   她闭上眼。   容蔚却在此刻睁开眼,目光清亮,哪有半分睡意。   盯着铁慈睡颜,他唇角一弯,无声嗤笑。   有贼心没贼胆的小崽子。   对面,铁慈的呼吸渐渐轻细悠长,那是真睡着了。   她睡相不是太好,一个翻身,被单就掉在了地上。   容蔚下床,正要捡被单,一只手忽然从床上伸下来,抓住了被单的另一只角。   容蔚抬头,看见床榻上昂起头的容溥。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抓着被单一角。   片刻后,容蔚对容溥一笑,一手用力,一手张开怀抱。   容溥一看那架势,就知道这货要用全力,非得把他拉下床拉到他自己怀中不可。   到时候被单撕裂,声音势必惊醒铁慈,铁慈一睁眼,就会看见自己对这家伙投怀送抱。   皇太女那被各种传奇香艳话本浸淫了十几年的脑子,能给他瞬间编出七八种情节曲折可歌可泣的本子。   容溥只能放手。   容蔚将被单给铁慈盖上,铁慈眼睫翕动,似乎要醒,他的手指轻轻在她额上拂过,她便安睡了。   这一觉难得睡得香甜,铁慈早上醒来的时候,大家多半都已经起来了。只有没课又养伤的容蔚还躺在床上看书吃零食,撒了一床的瓜皮果壳。   铁慈想难怪最后的梦里总梦见老鼠。   她起身,容蔚眼皮都没抬,显然气还没消。   皇太女性子虽然不错,但那都是表象,从来没有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习惯,更不要说这人就不能贴。   她也就自顾自去洗漱,顺便看了下外间箱子里的小猫。   老远就发现牌子变成了三块比较小的,走近一看,上面写着:叶十八他妹,叶十八他姐,叶十八他弟。   铁慈:“……”   哪个缺德玩意半夜不睡给猫冠名?   李植走过来,看见那牌子噗嗤一声,急忙捂住嘴,笑道:“这名字怪讨喜的,就是长了些。”   铁慈道:“所以别乱叫,人家明明叫容容,易易,容易。”   李植眼看着又要噗了,他身后胖虎还傻乎乎问:“姓容?十八,容先生会不高兴的吧……”   “啥不高兴,那是他亲儿子。”铁慈道,“吃饱喝足傻睡捉虱子,活得容易。”   舍间帘子半卷着,容蔚正把手伸进一个零食筒里。   闻言手顿了顿。   李植不敢介入两位大佬对冲之中,拉着胖虎走了,铁慈耷拉着眼皮,给小猫又喂了羊奶,又关照丹霜,去灵泉村,探听一下慕容端的下落,便去上课了。   今日一整天,课间都在讨论皇太女要来视察的事儿。显然年轻人们对传说中的皇太女很是好奇,但尊敬却欠奉。   究其原因也不奇怪,萧家在跃鲤书院虽然没有子弟上学,却以扶助名义,安排了很多亲近官员士绅子弟入学,书院内的教谕助教管事,也有许多是萧家派系出身,这些人不能公然非议铁氏皇族,却可以将久久不能继承皇族之能,又是女子之身的皇太女暗中轻贱。   现在又有传言,太后有意将铁慈许给萧家子弟,那这位皇太女能活多久还是个问题。更无需顾忌。   午餐的时候,便有人来邀约铁慈,“叶兄,我们今日约在餐堂,诸舍齐聚,讨论皇太女视察时的接待事宜,你参加吗?”   铁慈:“嗯?”   有人路过,笑一声,道:“何必说得这么隐讳,还怕皇太女听见不成?叶兄,我们是要讨论该如何给皇太女下马威,让她见识到书院风骨,文人尊贵,不可妄想染指。”   铁慈:“???”   “你来不来?以你的本事,定能让那皇太女羞愧无地,掩面奔逃,从此再不敢狐假虎威。”   铁慈:“……好呀好呀。”   我掰头我自己鸭。   她跟到了餐堂,餐堂里一窝一窝说得正兴奋。有人道:“那日必然会让我们展示文采,届时还请容兄出手。好教那皇太女明白,什么叫满腹经纶,博古通今。”   容溥微笑颔首。   有人道:“大家这几日回去好好写几篇。若是要我们送上文章点评,不妨多下下功夫,点点那位。”   众人便哧哧笑。   有人道:“说好了,师长们要去迎便迎,咱们就告病,一个也不许去迎。”   “对,给个下马威!”   “骑射之技大抵也要瞧一瞧的,听说皇太女箭术尚可,狼主,这便需要您出马,压下她的气焰啦!”   有人有点不安,因为丹野一向对于皇太女的态度有些古怪,有时候会和大家一起骂她,有时候却又不允许大家说她,昨晚还打了一场架呢。   丹野坐在桌子上,一脚抵着凳子晃啊晃,瞟了铁慈一眼,哈哈一笑:“成!定要她拜倒在我的铁蹄之下!”   众人振奋。   铁慈笑眯眯听着。   还挺有计划的。   “大抵皇太女还会询问实务,这便是十八兄大展长才的时候啦!”   众人的目光唰唰投向铁慈。   铁慈没想到还会有自己的戏份,怔了怔展颜笑道:“那是自然。”   “假如皇太女寻找特科人才,比如算术什么的……”   “那恐怕也得偏劳十八兄。”   “小事小事。”   众人皆大欢喜。笑声中丹野的笑声特别清晰。   容溥在轻轻摇头,但完全没有劝解的意思。   铁慈心里却知道这视察是没有的,那么事情就有意思了。   什么东西,传着传着就会变成真的。   如果大家都认为这是真的,做好了各种准备等皇太女来,无论是哪方面的准备,落空之后必然是要有怨气的。   到时候那怨气就是她背。   书生们可不管那是不是谣言,京中传来的消息怎么会有假,谁又敢捏造这么大的事?就算铁慈解释说是谣言也没用,大家只会以为她心血来潮又出尔反尔,然后推锅给下属。上位者很多都是这般行事不是吗。   如此,储君浮浪无行的评价跑不了,得罪天下士子,在这些未来朝廷官员心中留下恶感才是要紧的事。   看似无聊小事,实则为祸深远。   至于这事谁干的,脚指头想也知道。   除了萧家,谁又敢散布这样的谣言,谁又能令朝中官员书院师长都信了这视察说法呢。   不过,萧家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逼出她来。   她隐姓埋名在滋阳县历练,搞出了偌大的事,后来又跑了,但萧家应该还是能猜出她很有可能还在海右。   传开这个消息,她不在海右,赶不来,名声受损。   她在海右,定然要赶过来为自己正名,也便会暴露所在。   只是萧家可能也没想到,误打误撞,她就在书院。   视察日期就在三日后,她在书院呆不久了,得抓紧一些。   无意中一抬头,正看见教斋一间挂着锁的屋子,那是山长给她用来招募实习人员的办公署,前几天书院发了布告,零零碎碎也有一些人来报名,但多半集中在学业不佳的后几舍学生中。   而铁慈更想要一些出身好的学生。   不是势利,而是这些学生将来进入朝堂的机会更大,熟练实务将来更有益于民生。   她站住,想了想,吹了声口哨。   过了一会,丹霜应声而来。   “让沈谧和他的同伴们,这几天顺势散布一条消息,就说皇太女来视察时,将会直接指一批人充入幕僚文书队伍。记住,说清楚是历练试用,不予官职的那种。”   丹霜一言不发,领命而去。   铁慈又命小厮去打扫那间好几天没人去的屋子。   小厮拄着扫帚问:“莫如等人来再打扫吧,这好几天没人来了。”   “没事,你且扫着,很快就有人来了。”   铁慈打量一眼目前还薄薄的报名册子,笑了一声走开。   中午时间短,但她溜溜达达还是回去了一趟,对自己说是去看猫。   刚进院门,正看见一个人掀帘子进舍间,仿佛是容蔚,她进了厅堂,伸长脖子,看见容蔚还在床上咔嚓咔嚓,姿势仿佛都没变过。   再回头看容容易易和容易,眼睛已经睁开了,小肚子圆滚滚的,嘴角还有奶汁,显然刚喂过。   谁喂的,不言而喻。   铁慈悄咪咪戳容易的肚皮,那是唯一一只小公猫,最后生的。   她忽然发现容容和易易脖子上栓了条柔软的茎,上面还带着一片绿叶,绿叶遮住了小肚子,绿叶上还用蚂蚁大的字写着:非礼勿视。   铁慈呵呵一声,拨弄了一阵,走了。   过了一会,容蔚趿拉着鞋下床,仿佛随意地走到箱子边,低头一看。   容易的身上拦腰围了一圈叶子,仿佛裙子一般撒开着,“裙子”上写着:“草裙舞男”。   容蔚笑一声,手指拨了拨那幼猫,拨得它歪歪倒倒又不断爬起来,他蹲在那里,眼神放空,半晌,轻轻道:“你啊……”   ……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谁是凶手(二更) 晚上下课之后,铁慈没有回舍间。   那就是个她睡觉的地方,为了避免和一堆男人太多接触,她都在留香湖畔洗漱,反正天热,也无所谓。   丹霜还给她在留香湖林子比较僻静处的假山里,藏了一张吊床,需要用的时候撑起来,躺在上面悠哉悠哉看湖景。   湖水倒映花林楼阁,隐约一点灯火明珠般闪耀,那是山长的爱晚斋。   铁慈摇晃着,看似昏昏欲睡,却在那点灯光灭掉的瞬间,睁开眼来。   她悄无声息起身,盘膝在树下给她守卫的丹霜站起身来,收起吊床,主仆两人脱去青衫,换上黑衣,戴上面罩,如轻烟般掠出花林。   路上,丹霜悄声告诉她,她去了灵泉村,听说慕容端已经逃跑了。   不出所料,铁慈点点头。   在黑漆漆的爱晚斋下等了一会儿,确定已经人去楼空,丹霜守在院门前,她掠上楼去。   楼上一排三间房,山长书斋在中间,无声推开门,确定屋内无人,铁慈进入,直奔靠墙的多宝架前。   多宝架最中间一格大喇喇放着一个盒子,沈谧打听过了,山长收藏的小件金石之物,都在其中,方便他时常拿出把玩。   铁慈伸手去拿那个盒子。   一拿,哗啦一声。   盒子后头拽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抓着盒子,往回一拽。   铁慈又一拽盒子。   那手又拽回。   两人竟然诡异地隔着墙玩起了抢盒子的游戏。   乐此不疲模样。   铁慈再次拽回——忽然反手将盒子猛力往里一塞!   对方不防她使诈,哎哟一声,已经被坚硬的石盒撞中。   铁慈一塞之后,一转身便扑向窗口。   门口一定已经被人堵住,窗子却在二楼凌空,不会有人。   她扑到窗边,正要往下跳,蓦然停住。   底下火把燃烧,丹霜被钳制在两个黑衣汉子中间,两柄剑架在她脖子上。   用来通知的哨子已经被踩碎在地上。   铁慈探出脸的时候,丹霜一眼看见她,眼一闭,二话不说,就要对剑上撞。   楼上有人在铁慈背后惊叫:“别!”   铁慈却比丹霜动作还快,看见丹霜被制那一瞬间,立即道:“丹霜你敢自尽我就立即弃械就缚!”   因为紧急,她连标点符号都不敢打。   丹霜猛地一停,与此同时钳制她的人也立即撤剑,才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铁慈松一口气,这才怒道:“动不动就寻死,也不看看值当不值当!你再如此鲁莽极端,别怪我送你回去!”   丹霜这才垂了头。   铁慈这才回头,眯眼看着对面的山长,中年老美男捂着鼻子,手指下端还有血迹,被她那一盒子撞得不轻。   看见铁慈回头,他呜呜鲁鲁地道:“你那婢子什么脾气,动不动寻死觅活地吓死人!”   “是啊。您该记住这教训,以后莫要随便拿刀威胁我的人了。”铁慈淡淡道,“她会寻死,而我会杀人。”   “你呀。”山长苦笑道,“都说叶十八不好惹,我看你是霸道。是你夜闯我书房欲行不轨,还不许我拿下你的人?”   “什么夜闯。明明我是山长请来的。”铁慈摊手,“您熄灯,闭门,守在墙后,遍邀好友,不就是为了等我么?”   里间有人咳嗽一声。   山长无奈地道:“还躲什么,出来吧,人家早就发现你们了。”   里间走出几个人来,监院、院正、陈卓霖,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气度颇为端严的婆子,看衣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有身份的嬷嬷。   山长打开那金石盒子,拿出一枚私章,对铁慈晃了晃,“你是想来找这个么?”   铁慈看着那特殊的弯曲的纹路,和自己那纸片上的印子果然对得上,便点点头。   “果然是您啊。”   “是我什么?是我是贺夫人的上线细作么?”山长笑起来,“我若真是那个细作,早该接了朝廷招揽的官职,进入你大乾的朝廷中心谋取情报,那不是比在书院做个山长更方便更有前景么?”   铁慈默然。   这也是整件事里最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无论这个上线是山长还是监院还是院正,其实都说不通。细作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多情报,书院这些高层,就算不是名家大儒,也多半士林享有盛名,朝廷招揽之心热切,想当官容易得很。   但她还是笑道:“或许有人想作长线计划,让山长桃李满天下,届时一呼百应,轻易便掀翻了朝廷呢。”   “那得等多久?”山长笑着摇头,“再说一声老师,真能让曾经的学生不顾身家性命跟随?十八啊,你是个聪明人,你觉得呢?”   铁慈便笑。   “那这个印章如何解释呢?”   “十八,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其实有时候,不知道真相才对你好,对所有人好。”   “我答应了贺先生,要为他寻求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怎样的,我想他和我,都有勇气面对。”   “那就坐下来喝杯茶吧。”   ……   山长的茶室一尘不染,东西却很乱。   袅袅白汽如云蒸,铁慈和山长对坐,轻轻转动手腕,给山长浅浅斟了一杯茶。   山长闻了闻香气,赞道:“技艺绝佳。”   铁慈笑笑。   茶道不是她必须学习的内容,她是未来帝王,不需要给任何人斟茶。   她只是和赤雪学了一手罢了。   一杯好茶让山长心情颇佳,和她介绍那位老妇人:“这是京中容家容老夫人身边的高嬷嬷。”   铁慈微微皱眉,心想容老夫人一品诰命,时常入宫,她身边的嬷嬷,可不要见过自己。   看一眼高嬷嬷,那嬷嬷脸色不大好看,但是不像认出自己的样子。   因为太后顾忌,她是不怎么召见外命妇的,偶尔宫廷大宴必须参加,和那些命妇隔得也远,此刻稍有改装,灯火昏暗,认不出来也正常。   她稍稍放了心。   她对高嬷嬷点头,那嬷嬷却没理会她,只对山长道:“先生,我们夫人的意思……”   山长摆了摆手,道:“何至于如此!”   那高嬷嬷只好不说话,冷冷坐在一边。   山长道:“我本想着,你解不开这个谜,未曾想你还是摸到了这里。这是天意,天意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必再守着这个秘密。也罢,想问什么,就问吧。”   铁慈道:“那我就问了。贺夫人真的是细作吗?”   “是。”   “何方细作?”   “她自尽得太快,不能确定。但是我们怀疑和辽东有关。”   “那她真的是自尽的吗?”   山长沉默了一会。   过了一会,他道:“还是从头说吧。当年唐王鲁王作乱,平王也掺了一脚。两边都努力拉拢师傅,也就是贺先生。两边为了博取师傅好感,先后都派出了最看重的幕僚,那些幕僚多半掌握本主的各种情报并负责处理,随身带着一些机密的文件。有时候还会给师傅透露一些,一方面博取他的好感,一方面也请教方策,毕竟师傅全才,于军事指挥一道也颇有心得。”   “这就使他的书房里免不了流传各种要紧讯息,某一日,我去给师傅送夜宵,却看见师娘站在门外,师傅的书房是不许任何人接近的,师娘这行迹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在这时,葛监院,当时还是掌书,无意中和我说起,师娘常去藏书楼,每次都在二楼,有一次他的夫人想上二楼找书,师娘还很不乐意,两人差点吵起来。”   “以前师娘也去藏书楼,最近却特别频繁。正在此时,盛都的唐王和鲁王却因为一场讯息掉换导致的错误,险些提前冒失攻打宫城,幸亏要紧关头发现了,才紧急叫停。事后追查,问题出在唐王一个幕僚身上,那个幕僚当时正在奉命劝说师傅,他被紧急召回,从此失踪,之后不久,唐王和鲁王一改之前委婉态度,近乎强硬地请走了师傅。”   山长看着铁慈,“贺师大抵没有告诉你,他在盛都被羁押时,其实是被当做泄露机密的奸细审问的,吃了许多苦。这事传到我们耳中,我们便急了,我,麓川,老葛,我们都是师傅的弟子,自然不相信师傅会是什么泄露机密的奸细。然后我们便想到了师娘身上。一直跟着她,有次师娘一大早从藏书楼出来,我们立即跟着进去,翻找了大半日,最终也如你一般,拼出了一条信息,却不是军事机密,而是向上线求援,请求帮助救出贺师。”   铁慈想这大概就是监院夫人说的,贺夫人一大清早从藏书楼出来,之后便自尽的时间了。   “我们拿到这证据,非常愤怒。当时年轻气盛,立即去找贺夫人摊牌,我们痛数她对不住师傅的错处,无情无义,狼子野心。她一直默默听着,神情很是震惊。我们又逼她交出联系者的身份,好用假情报骗他们救人。贺夫人听了之后,示意要去内室更衣,当时因为男女有别,我的夫人和容麓川的夫人都在,她们两人跟进了内室,守在帘子外面,没多久我们就听见容夫人尖叫,奔出来说,贺夫人自尽了。”   铁慈长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   是自尽,却也不是自尽。   说是逼死,却也不能说是山长他们的错。   所有人都是凶手,所有人都不是凶手。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相(一更) 所有人都是凶手,所有人都不是凶手。   只是难免心虚,所以年年拜祭。   “当时我们愤怒未消,觉得她自尽了也好,只可惜了没摸出幕后主使。”山长手指揉着眉心,烛光投了他一脸明明暗暗的阴影,“但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师傅,我们之间起了分歧。麓川就是因为这事愤而离开书院的。我和老葛他们都觉得,师傅一生清名,举世爱戴,决不能因为此事有污。而师傅深爱师娘,一旦得知真相,我们也怕他受不了这打击。麓川却觉得这事可以隐下,但应该告诉师傅,师娘是细作的真相,我们小小地争执了一场,但后来隔了一夜,麓川改了主意,同意了我们的想法,之后……”   “之后你们掩盖了贺夫人真正自尽的原因,编了一个更残忍的,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高嬷嬷厉声道:“小子,且放尊重些!”   铁慈看了她一眼。   高嬷嬷语声一顿,下意识地不敢说话了。   这小子眼神,没来由地令人心中发冷。   山长没注意到这一眼,苦笑道:“那是因为师娘不知为何,死后尸身呈现奇怪的桃花斑,她可能生前被人下了毒,因此才做了细作。我们深知师傅深情,他一旦回来,哪怕葬了也是要开棺再看一看的,一看就露馅了。我们也不能烧了尸首,师傅说过要和师娘死后尸身相拥而眠,我们贸然烧了,师傅也一定会起疑。我们只能用最决绝的方式,让他一生都不能靠近师娘的尸首。因此我模仿师娘的字迹写了绝笔书,逼师傅永远不能接近墓穴一步……”他垂头,叹息一声,“莫怪我写的恶毒,你不知道贺师性子,也不知当年他们夫妻用情之深,我若不决绝如此,贺师若是知道了真相,必定会随夫人而去。倒是彻底恩断情绝,还能有留住他的机会……”   “那么问题来了。”铁慈道,“你们是从我一来书院,就注意到我,猜测我的来意了吧?”   监院接话道:“是的。我们了解师傅性子,你一来,我们便怀疑他还是没放下,要找真相。”   “所以那晚你们是故意去藏书楼的?”   “一开始没想到你能那么快就摸到藏书楼,所以这事还有点误打误撞,是那段时间守卫总报说藏书楼早上有食物气味残留,我们便对藏书楼多加注意,那晚就看见你进了那里。”   铁慈暗骂容蔚那个大吃货。   “贺夫人是细作,但既然被你们发现,当年通信的内容便不可能再留下来,我注定得不到任何线索。所以你们看似去把书抽走,其实是往书架上塞做了手脚的书,你们伪造了细作通信信息,好引我去查?”   “大概也就十八你能查出来吧,如此见一叶便知秋。”山长道,“是,我们仿造当年贺夫人传递情报的方式,在那书里留下了手脚,也故意留下了我的私章一角印子。你如果没有发现就罢,你如果发现,那我们就告诉你,贺夫人是个细作。”   “然后你们等在这里,如果我来了,就将全部的真相和我说清楚。”   “所以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方才你婢子要自尽可吓死我。”山长揉着眉心。   “是吗?”铁慈笑了笑,笑容未收,忽然一头栽倒桌上。   山长吓了一跳,连喊两声,见她未答,下意识转头,目光梭巡一圈,落在高嬷嬷脸上。   高嬷嬷脸色不动,扯了扯嘴角。   “嬷嬷为何要这般做?”   “奉夫人之命。”   “容夫人又为何要令你下杀手?首辅明明同意了给这孩子一个真相。”   “老奴奉的是夫人的命令,而夫人虽然答应给他一个真相,可没答应不处理掉他。”   “为何要处理?”   “夫人说:这事儿已经过去许多年,忽然冒出来一个贺夫人子侄,代贺先生查找真相,你们不觉得可疑吗?给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知道这里面来龙去脉,将来流传出去,山长也好,首辅也好,跑不掉一个威逼师娘,欺师灭祖的名声,届时诸位又该如何自处?”高嬷嬷背书般地道,“夫人说,诸位的令名关乎这士林清誉,而她一介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所谓这生前死后名,便代诸位将此事斩草除根,成全诸位和贺师师徒一场的恩义。”   “你用了什么?毒?为何只有他倒了?”   山长神情惊愕而古怪。   容家不是知道这位身份的吗?   难不成知道内情的人都没告诉容夫人?   “毒涂在金石盒子的前半部分,只要他去拿,便跑不掉。为了让他死个明白,这毒两刻钟后才会发作。”   “嗐!你家主子……你家主子!”山长猛地一推桌子,“解药呢?解药拿来!你们主子犯下大错了!”   他把桌子推倒,伏在桌子上的铁慈猛地往下栽,眼看就要嘴啃泥,忽然一人冲入,接住了她。   清凉微带淡淡药香的气息,是容溥。   高嬷嬷的声音:“公子,您怎么来了!”   容溥的声音里含着怒意,“高嬷嬷,你把她怎么了!”   高嬷嬷道:“公子,听闻您在书院和这小子颇为交好?老夫人也让老奴带话给您,勿要随意结交草莽,仔细中人奸计。”   头顶上容溥似乎冷笑了一声,语气倒和缓下来,道:“是,孙儿谨遵祖母教诲。但是此人并不是奸人,我们容家也决不能伤她,祖母不知内情,闯下大祸,还请高嬷嬷立即给我解药。”   铁慈感觉到他手指冰冷,心想这人身体可真差。   高嬷嬷道:“公子,能让你如此不孝,违逆祖母,这人便已经是奸人了。”   容溥沉默了一会,没有再说话,铁慈感觉到他在身上摸索着什么,随即高嬷嬷惊呼一声,道:“公子,这是您的保命药,用一颗少一颗,您拿出来做什么?”   容溥淡淡道:“既然祖母不肯赐药,那只能拿我自己的来试一试了。”   “不可!”   铁慈心中叹口气,略略移动了手腕,让容溥一垂手,就能触及自己腕脉。   平日里那么精明的人,今日怎么傻了,都不知道先把一把她的脉。   果然容溥的指尖下一刻便触上了她的腕脉,他微微一怔。   铁慈赖着不起身,心想公子爷您既然已经为我违逆一次你祖母了,再违逆一次嘛。   然而容溥随即就叹口气,道:“十八。”   铁慈也叹口气,手撑住席,抬起头来。   真是的,来这么快干嘛。   她还想多听两句呢。   一直稳稳端坐的高嬷嬷猛地跳起,脸色如见鬼,“你你你……你怎么没中毒……”   “你是说盒子上的毒吗?”铁慈叹口气,“拜托,那么拙劣的伎俩,拿来杀杀鸡鸭也就罢了,用来对付我?亲,这里建议您回去再学上三年再来呢。”   高嬷嬷:“不可能!我看见你碰了的!那毒只要沾上皮肤一丁点就能发作!”   铁慈慢条斯理当着她面脱下手上一只薄如蝉翼的手套。   高嬷嬷:“……”   铁慈向她走过去,她双手撑地向后急退,“你你你别别别……”   铁慈笑道:“这么紧张做甚,我又没……”   正在仓皇后退的高嬷嬷袖中忽然飞出一点寒星。   铁慈正蹲在她面前,下意识指尖一弹。   “嗤”一声轻响,那个小钢丸被弹开。   “花样还挺多的。”铁慈道。   高嬷嬷却不爬了,仰头笑了起来,“这回也是触肤即死!看你还有什么……什么……”   她忽然开始结巴。   铁慈慢条斯理地脱下了手上的第二层薄如蝉翼的手套。   她将看起来依旧如常的手对着高嬷嬷转了转,微笑道:“要不要试试我手上还有没有第三层?”   高嬷嬷嗒然如丧,坐在地板上,不说话了。   “容老夫人出身将门,行事果决,今日算是见识了。”铁慈将手套再次戴上,“不过还请转告你家老夫人,杀人者人恒杀之,不是什么都能用杀人解决的。”   容家老夫人出身将门,其父原是兵部尚书兼三军总制,驻边多年,麾下狄家军是名动四方的一支精兵,现今九边大将,一半出自狄门。   永平卫指挥使狄一苇,那位守在永平一线,替大乾镇守要害,左右遏制着辽东和西戎的名将,据说就是败落的狄家分支所出。   所以容家是文臣清流之首,却又背靠武门,百年簪缨,才有底气和萧家叫板。   以铁慈的身份,知道的还能更多一点。   比如狄家军现在几乎都被狄指挥使接收,成为了永平名动天下的蝎子营。   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狄指挥使,是个女人。   比如这位狄指挥使幼年曾经托庇于容府,得容麓川照拂,但是又曾受了性情坚硬的容老夫人磋磨,多年来她不回盛都,不亲近容家人,却又逢年过节必定有礼上京,和容家的关系,显得又矛盾又复杂。   以至于容家本该文武兼备宇内无双,现如今却不得不屈居萧家之下。   铁慈听说过容老夫人的名声,也见过她,远远瞧着慈眉善目的人,却原来果然是个将门虎女。   当初大家都拒婚,只有容溥请留,父皇心动,是想起了狄家,她拒绝,还是因为狄家。   如今见识到容老夫人的做派,她更坚定了自己对容家的看法。   容老夫人行事显然自成一路,且有自己的势力,一个大家族有几种强有力的声音,那就不是稳定可靠的家族。   她对山长等人行个礼,道:“多谢各位告知小子真相。诸位也不必担忧此事会传扬出去,毕竟我更在乎贺先生伉俪的生前身后名。请诸位放心。”   山长凝视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最终道:“那么,此事到此为止吧。我说过,穷极追索,最后未必能够承受那真相。该如何和贺师交代,你该明白。”   铁慈一笑,没有回答,走了出去。   容溥跟了出来。   院子里那两人已经放开丹霜,丹霜一脸寒气地等在门口,看见铁慈便道:“主子。先前我不过是试一试,我知道那两人武功有限且无心杀我……”   “闭嘴。”   铁慈很少发火,便是这话,她也是冷冷说出来的,但这两个字一出口,丹霜立即垂头不敢说话了。   铁慈理也不理她向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你性子太倔了。生死之前,岂可如此冒进。万一你猜错呢?万一对方隐藏武功呢?”   “没有……”丹霜看一眼铁慈绷紧的嘴角,抿抿嘴,把话吞了。   “我说过,需要属下以死相报,是主子无能的表现。”铁慈转身回头看她,“丹霜,我希望你再软和一点,珍惜生命一点,相信我一点。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相信除了生死世上没有真正无法解决的事,相信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丹霜身世凄苦,幼时逃难,吃过很多苦头,也正是那些经历,养成了她偏激的性格,所以师傅一直不肯正式收她入门墙,总说她偏激执拗,渡化不得。   铁慈自幼被封太女,东宫属官,侍读侍讲一大堆,但能真正放在她心中的,也不过身边这寥寥数人。   半晌,丹霜轻声道:“奴婢知错了,奴婢没有不信主子……以后再也不了。”   “再有一次,我就把你嫁出去。”铁慈平平淡淡答。   丹霜露出惊恐表情。   铁慈示意她自己去一边好好遐想一下嫁人后的生活,在爱晚斋外的小路上站下,看着一直跟着的容溥。   容溥咳嗽一声,半晌才道:“殿下,今日之事,我代祖母向您赔不是了。”说完便长揖。   他有点后悔。因为知道祖母心思重,他和祖父都不和祖母谈论政事,也没告诉她铁慈在书院的事,谁知道她视人命如草芥,说下手就下手。   铁慈笑着摇摇头。   “容公子委屈了,遇上了小强般的我,不得不赔礼。不然的话,一个死人,要赔什么礼呢。”   容溥垂下眼。   铁慈的意思很明显。   你别赔礼,你也赔不起。如果今天不是我,就是一条无辜的命给你奶奶杀了,那还假惺惺赔什么礼呢?   夜风瑟瑟,明日夏夜温暖,他却觉得有点凉。   就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铁慈拒他千里之外的原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毕生目标不做人(二更) 容家势盛,亲近皇族,本来皇族借势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容家有姻亲狄家。   若是狄家忠心耿耿也罢了,狄家忠心如何先不说,但狄家有容老夫人这样的人。   陛下和殿下眼里,容老夫人如此心性,狄家又掌兵权,将来若他成为太女夫,容家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攫取皇权?   没有千辛万苦想要脱离虎爪,还要再把自己送进狼口的道理。   道理虽明白,心却不甘。   此刻月明星稀,月色铺地面一条淡白长卷,少女的细长身影镂刻其中,长发在风中散开。   这一幕依稀仿佛,多年前曾见。   深藏在心底的往事翻滚,如鲠在喉。   他忍不住道:“殿下,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曾在宫内观星台上,一箭射中一个爬宫墙的人么?”   铁慈记得这事,点头道:“当然。其实是个大盗,居然胆大包天敢翻宫墙,我一箭送他下墙。后来这事以讹传讹,竟然成了……”   她没说下去。   那时她美名极盛,宫内外无数人以此为谈资,不知怎的便传成了那夜是浮浪子弟,为了美色不顾生死,爬宫墙想见她一面,被她一箭射断了中间的腿。   人们总是爱这些香艳的传说,也无人去思考,为什么后来没听说有哪家的公子哥儿废了。   也不去思考,一个人得有多么单细胞的脑袋,才去爬宫墙找死。   再说从宫墙能看到瑞祥殿?当皇宫是他家一室一厅哪?   那晚铁慈是在观星台练气,无意中发现有人轻功绝佳,试图飞越宫墙,手里似乎还拎着一个人,当即一箭飞射,将那人射下宫墙。   但后来派人去看,只看见宫墙下一滩血,什么人也没有。   容溥道:“其实……”   忽然铁慈吸了吸鼻子,诧道:“好香!”   一转头就看见容蔚倚着花树,手里转动着一串肉串,也不吃,漫不经心地嗅着。   容溥差点没不顾形象地翻白眼。   怎么哪哪都有他!   容蔚笑看着他,也觉得这往日瞧着还算顺眼的朋友此刻看来面目可憎。   怎么哪哪都有他!   还有,这货竟然也是个断袖!   之前就瞧着他对十八态度不一般,方才可叫他瞧着了,那眼神里,就差没滴出水来了。   十八正和他吵架,这家伙想做甚?   多亏他今日睡不着,起来宰了监院家养在后山的一只羊。   铁慈和人勾心斗角了半晚,正饥肠辘辘,闻见香味,蹬蹬蹬走过去就要接,容蔚却把手一让。   铁慈一怔。   想了想,哦,还在冷战呢。   啧啧,气性真大。   铁慈是个心中装大事,小事不过心的人。往常这类的事,她立即道歉也就完了。今日和他别扭了一阵,如今自己回过味来,便觉得有点小女儿态了。   遇上容蔚的事,她总有点不像自己。   她斯斯文文长揖:“先生,先前是十八不对,不该冲撞了您。还请您包涵学生吧。”   不道歉还好,一道歉,容蔚神色便冷了下来。   他垂头看了铁慈一阵,他眼形生得极好,眼尾修长,垂下来时覆着长而密的睫毛,任是无情也动人。   铁慈却觉得仿佛被一万只冰雕盯住,又冷又悚。   丹霜忽然走过来,盯住了容蔚,上前一步,要挡住铁慈。   铁慈把她拨开。   她怕容蔚一怒之下宰了她的爱婢。   这货干得出来。   她心中叹一口气,面上却笑容雍容,仿佛没听见某人似乎在磨牙的声音。   距离太近了,她悄悄地转脚后跟,容蔚却忽然拉开与她的距离,转眼间又春风拂面。   “你是我心爱的学生,我和你计较什么。”他态度和蔼,一转身,正看见追着容溥出来,似乎想要关照什么的高嬷嬷。   高嬷嬷特意绕开了铁慈,根本没在意站在一边的容蔚。   容蔚脸上笑意未去,却在高嬷嬷经过他身边时,忽然抬手,猛地扼住了高嬷嬷的咽喉!   不等跟出来的众人或震惊或惊呼阻止,他勒着高嬷嬷咽喉,指节一收,格格声响,高嬷嬷双手拼命地抓挠着他的手背,尖尖的指甲将他手背抓得鲜血淋漓。   容蔚看也不看,一反手,将那老妇人的身躯猛地砸出。   轰然一声巨响,高嬷嬷的身体撞在院墙上,哗啦啦墙皮掉了一大块。   那老妇人的身体软软地顺墙滑下,在地上堆成一堆,眼看是活不成了。   烟尘散去,露出众人或惊或怒的脸。   容溥道:“慕……”   容蔚截断他的话,笑一声,道:“莫什么?莫要仗势欺人?容公子,你家恶奴意图杀你之友,你自己轻轻放过,还打算来谴责出手的人么?”   容溥微微变色。   并非没将铁慈的生死放在心上,而是在他眼里,高嬷嬷这样的老奴,不过是奉命行事,是一柄刀而已,真正要用心的,是拿刀的人。   容蔚显然不这么看。   “不要和我说什么她只是一柄刀之类的废话。如果她真有几分良知,就不该执行滥杀无辜的乱命。如果她不得不执行,一次不成也就罢了。还要来第二次,这老奴是个什么样的心肠?”他轻笑一声,“容溥,你家这个老奴,如果手上没有十条性命,我跟你姓。”   铁慈想你不就姓容么。   容溥默然。   高嬷嬷是祖母的家生奴仆,跟在她身边数十年,背地里不知道帮祖母做了多少她不方便做的事,豪门大宅里,那些失踪的姨娘,落井的丫鬟……十条命都是客气的。   容蔚抬手点了点容溥。   “想为你家恶奴报仇,尽管来找我,但是,这样心肠且对十八有敌意的人……”他一笑,弹掉流到指尖的血,“我,不允许她活着。”   他说完不看任何人,抬腿就走。   铁慈下意识要追,追了两步,却又停下,垂头注视着地上从他手背上滴落的血迹,良久,轻轻叹息一声。   ……   容蔚转过了一道弯,忽然停住脚步,道:“你跟着我做甚?”   花丛后缓缓转过容溥,在他一丈外站定。   容蔚现在一看见他就没好气,嗤笑一声道:“不是爱跟着叶十八吗?怎么,转移目标对我了?”   容溥也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他,容蔚也就大大方方给他打量,还摊开手,道:“如何,自惭形秽了么?”   容溥摇摇头,忽然道:“慕容兄,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你。”   “那你就请教吧。”   “明人不说暗话,慕容兄现在因为叶十八,似乎对我颇有敌意。请问这是何缘故呢?”   “明知故问。缘故,就和你现在半夜拦住我说这些废话一般。”容蔚笑道,“老实承认吧,你不就是对叶十八虎视眈眈么。”   容溥笑了,摇摇头,道:“可是,他是男子。”   “那又如何?”   “慕容兄真的从未为十八的男子身份困扰过吗?以你身份,以你志向,你应该娶的是辽东名门之女。你如今心系一名男子,必将为家族不容,父母不纳,为日后前途平添无数阻碍,更不要说断袖分桃,虽不鲜见,但终究也是惊世骇俗之举。慕容兄对此就毫无犹豫不安吗?就不怕世人非议耻笑吗?”   慕容蔚微微偏头看着他,忽然笑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   容溥挑眉看他。   “放心你也不过是个俗人啊。”慕容蔚也挑眉,“诚然,你顾虑的是这世上大多数男子会顾虑的,你想的也是这世上大多数男子认为的,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们。”他笑了起来,“我啊,毕生目标,不做人。”   容溥:“……”   变态,失敬。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喜欢,就好。”慕容蔚吹走面前飘落的一朵合欢花,“现在,你满意了吗?”   容溥默然半晌,又笑着摇摇头,慢吞吞道:“回头再想想,其实叶十八是男人,对你挺好的。”   慕容蔚偏头看他。   “因为,如果她是女人……”容溥一笑,“那你这叫什么?骗婚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爱生于电光火石之间 他笑着走了,慕容蔚靠在树上,心想杀掉皇太女的事宜还是要加紧办才好。   从汝州带出来的人不多,一部分留在他附近随时听候差遣,一部分还要保持和汝州的消息贯通,让慕四继续,到现在也没个回音。   他慢悠悠往回走,在舒爽的夜风中敞开胸膛,想起方才容溥说的话。   其实没全说真话。   其实并不算毫无仿徨和震惊。   男人喜欢男人这种事他没少见识,但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从小到大,对于自己的喜好,他清楚得很。   但喜欢叶十八这件事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或许在那高塔一跃相拥时,或许在小楼醉酒谈心时,或许在涛头浪尖相遇时,或许在草林大火逃生时,或许在他为他向老四张弓时。   或许在每个相遇的瞬间,仿佛细雨,于无声时绵绵,等到察觉时,衣襟已尽湿。   而他,初初察觉那雨势淋头时,颇为茫然。   对自己的未来,他想过千万种可能,连和皇太女的后宫争宠都想过,也没想到还有这一种。   但之前的追随和试探,不过是随心而为,直到那一夜密林杀兄,他明知叶十八在树后,依旧故我。   想要叶十八看见真正的他。   想要看见叶十八震惊厌恶的眼神。   想着这些年遇见过的各种厌弃的姿态神情,出现在那个人身上。   想着他就此决然而去,如那之前信任爱戴过的许多人一样。   想要他明白,他这盏美人灯,燃着尸油的蜡烛。   如此,也就死心了。   他故意看着四哥奔向那树后。   等着叶十八相救,斥责,决裂。   然后,叶十八扼着老四的咽喉,一步步,出现在他面前。   他踏着黑暗,却像披光而来。   他们并肩站在林坡前,看老四在生死边缘挣扎,他等着那一声质问,却听见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需要我帮忙吗。   过往十八年,无数次险死还生,在那些血色困苦之中挣扎时,从未有人这般和他说过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动心如绵绵细雨,不知何时而起,爱却生于电光火石,白驹过隙之时。   一霎间,天光便亮了。   天地豁然开朗。   之前他问自己,男或女,重要吗?   现在他想。   自幼以男作女,性别颠倒,对他本就不是很难接受的事。   就是那句话啊。   喜欢,就好了。   ……   当晚铁慈一直没睡,坐在庭院里,拿那根羊肉串的铁签划字。   丹霜一直默默跟在她身边,她知道皇太女的习惯,太女一旦遇上犹豫难决的事,便会这样默默画字。   但帝王城府,便是无意识地瞎画,也不会写下任何能让人认出的文字。   所以丹霜也不看,只默默陪着,不让人打扰。天快亮的时候,她去给太女送水,小心地绕过满地的乱画痕迹,无意中一瞥,忽然一顿。   那些满地鬼画符中间,隐约有几个完整的字。   容蔚。   一遍遍,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之中,看似随意实则深切地镂刻着。   丹霜在这一刻忽觉心惊。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按规矩不能破坏主子画的字,她便足下用力,每一步都铲起沙土,覆盖了那名字。   铁慈一边画一边随手接过水,头也不抬地吨吨喝光了。喝完将签子一抛,往后一躺,伸长腿瘫在石凳上,双目望天放空。   丹霜趁这个机会,双手背在身后,靴跟拼命蹭蹭蹭。   铁慈似乎没发觉她的动作,忽然道:“丹霜,问你一件事。”   丹霜心中一跳,脚下停住,“主子。”   声音紧绷。   铁慈动也不动地道:“如果一件事,对你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坦白。但是你如果坦白了,也许这件事就再也办不成,你的全部努力都会付诸流水,还会伤害别人……你怎么做?”   丹霜又开始心跳……心虚,满耳听见的只有“坦白”二字。   主子说的是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事么?   坦白……坦白什么?   主子要对那人坦白心意么?   可是她已经定了辽东王的儿子了啊,辽东王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退婚,弄不好人家就找到借口出兵了。就算不出兵,太后和萧家也会大做文章的啊。   那可真是一番努力全部付诸流水了。   丹霜立即道:“不坦白!决不能坦白!您到得今天谈何容易,怎么能就为了一个……一个那什么,就前功尽弃呢!”   铁慈长吁一口气道:“可是这样,良心有点过不去。”   丹霜冷若冰霜的脸也出现一丝裂缝。   就,已经情根深种到这个地步了么?   “那……”她犹犹豫豫地道,“鱼和熊掌兼得呢?”   虽然女子为帝并不适合三宫六院,那群老学究定会反对,但是真要喜欢得不行,等大事成了,偷偷弄进宫里也不是不可以吧?   大不了被骂一声荒淫。   只是……容蔚方才那扼颈杀人的一幕还留在丹霜脑海里,这人乍看起来性子和主子有点像,平日里言笑晏晏,潇洒自在,甚至比主子还皮一些,但骨子里,却比主子狠多了。   主子对自己狠,但出于多年礼教和帝王学术熏陶,待人还是讲究宽仁慈和的,但这位……   这位可不像是肯委屈自己,肯居于人下的角色。   到最后若成怨偶……   那边铁慈听了她这个建议,又在大摇其头,叹息道:“这种事,兼得不了的。”   丹霜深有同感。   可不是,就那位的德行,说不定就疯批了,会杀了太女夫还是杀了殿下?她不敢想。   “那什么,要我说,”丹霜一狠心道,“良心算什么东西?殿下,您该知道,您这样的身份地位,最不该有的,就是良心!您若有了心,那些豺狼猎狗,转眼就会扑上来把您撕咬个干净!”   铁慈沉默,半晌她喃喃道:“是啊,成大业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都身临深渊了,还管什么良心呢……”   “主子这么想就对了。”丹霜狠戾地道,“若您牵绊不下,或者觉得此事后患无穷,您还可以更狠心一点,比如……”   她想起那日小镇桥下小舟中,皇太女那似乎浑身都在发光的笑容。   若真是情根深种,必有祸患。   如今看来,皇太女心中还有犹豫,如此甚好,趁着还未陷入太深,早做决断。   “……比如把他杀了或者放逐了,如此,一了百了!您要狠不下心,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铁慈还在出神,根本没听她的话,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丹霜有点意外,没想到铁慈竟然会同意,随即狂喜。   皇太女如此坚刚,何愁大业不成!   狂喜随即转为淡淡的惆怅……此去如果激怒了那位,她怕是也回不来了。   这样想的时候,她便跪下来,端端正正给铁慈磕了头,“主子,那我去了,你要保重。”   铁慈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端端地你跪下来干嘛?练腿吗?起来起来。”   丹霜苦笑一声。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位,他在你心里大概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不会觉得他会对我下杀手。   但是没关系,士为知己者死,从皇太女救了她,从她把自己推荐给师傅,从师傅嘱托她要好好托付皇太女开始,她这条命,就已经给了皇太女。   只要能帮太女运慧剑斩情丝,死又何妨。   她下定决心,起身,揣了自己的剑,出去了。   这边铁慈满脑子都是即将要面对的事,眼看天快亮了,也没回舍间,直接给容溥留了纸条,托他帮自己请了假,今日不去上课。回去拿了上次从监院夫人那里拿来的妆盒,细细研究很久之后,又去了贺梓那里一趟。   她去了贺梓那里,丹霜就满怀悲壮地去找容蔚。   容蔚却不在舍间,丹霜找了大半个书院,才在留香湖畔找到他。   在留香湖畔那个僻静的角落,花树之间,已经收起的吊床也不知怎的被这个家伙找到,正睡在上面,面对湖面,悠哉悠哉摇晃着。   丹霜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得很慢。   她不指望能快剑斩人头,她见过容蔚出手,那十有八九还没接近她自己的人头就已经落地。   所以她慢慢走近,就算有人听见,也仿佛有人路过。   容蔚在那晃啊晃,仿佛全没察觉。   丹霜的剑已经提在手中,只剩最后几步。   容蔚忽然开口道:“你磨磨蹭蹭在那做什么呢?还不……”语气无奈却又微微喜意。   丹霜一惊,猛然掠起,手中剑光荡出白弧,林中合欢花纷落。   剑光如电,转眼离容蔚颈侧不过数寸。   却被忽然伸出的手指夹住。   丹霜用力,然而那剑如被夹在山缝中,纹丝不动。   那两根手指雪白修长,迎着日光,仿若透明。   容蔚缓缓转过头来,眼底的怒意杀气在撞上丹霜的脸的时候,转为愕然。   最初以为是叶十八,剑气袭来的时候以为是针对自己的杀手,一转眼却看见完全没想到的人。   不过片刻,他眼底愕然的神情又转为不可思议的惊诧、无法置信的惘然,惊诧惘然过后,便是层层冷意,如冬日的霜花,崖下的挟着碎冰的浪,一层层地撞上来。   他凝视着剑尖,指尖缓缓一动,咔嚓一声,百炼精钢的剑被他生生夹断。   丹霜是个悍勇的,断剑毫不犹豫前戳,然而哪里快得过容蔚,他反手一挥,断剑剑尖已经顶在了丹霜咽喉前端,并立即喝道:“你要敢撞剑尖,我立即杀了叶十八!”   丹霜却道:“我答应过主子不再鲁莽。”   容蔚听了这话,脸色更沉,缓缓道:“如此说来,你这便是精心谨慎早有准备之行?”   “对!”   “你来杀我的?”容蔚眸色冰冷。   “对!”   “你主子让你来的?”   丹霜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失手,就不能再给主子招惹强敌,想了想道:“我倒也不是非要杀你。你若是能从此约束自己,不再招惹我主子,从此离她远些,我自然不会找你麻烦。”   容蔚笑起来,一抛断剑剑尖,居然又躺了回去,悠悠道:“哦?这是你主子的意思?”   他此刻俨然又是平常嬉笑自如模样,丹霜却比方才剑尖架在脖子上还要紧张些,硬邦邦地道:“你一个男人,总纠缠着我主子,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便自己是个断袖,总不能拉别人和你一起胡来,我主子将来要出将入相,名垂青史!怎能被你早早污了声名!”   “哦,”容蔚曼声道,“原来是这样。那确实,是我想差了,着实对不住你家主子,险些耽误了他的好前途。既如此,你去吧。我以后自会收敛。”   丹霜简直不敢想他如此好说话,一时不敢置信,又问:“真的?”   容蔚躺在吊床上,似乎不堪此刻日光热烈,抬起手遮住日光,眯着眼懒懒道:“你若再吵我午觉,我就把你埋在留香湖里。”   丹霜并不觉得他在开玩笑,抬腿就走,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那花树间摇晃的吊床,道:“这个吊床,是我家主人的私人物品,你这样公然用着,也会叫人误会,还请你下次不要用了。”   话音未落,深入土壤那剑尖猛地飞起,直冲丹霜双腿而来,丹霜猛地跃起,连翻十几个跟斗,被自己的剑尖赶出了合欢花林。   丹霜出林时,回头看了一眼,没来由地觉得那悠悠晃动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凄凉。   但是她没什么歉意。   主子也没打算接受他,也不能接受他。只是主子性子慈和,狠不下心,甚至可能自己都没明白自己的心意。既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她帮注定会失败的容蔚绝了念头,也是为了他好。   花林里再次安静下来。   容蔚在日光中,吊床里,继续悠悠晃着。   好一会儿,他长腿一抬,下了地,垂眼看了看吊床,笑了笑。   “不让我用。”他道。   走到剑尖插过的地方,两个深坑。   “要杀我。”他道。   地上还有丹霜留下的半截断剑,他踢了一脚。   “要赶我走。”   他忽然大笑起来,似乎越笑越好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惊得留香湖上的鸳鸯分离,天鹅扑翅,湖光水色缭乱,涟漪一波波惊动不休。   又过了片刻,笑声戛然而止,他咳嗽一声,低头看手上。   昨夜被那老虔婆抓破了,一道道伤痕皮肉翻卷,他没包扎,在这吊床上晾着,还在等着那个人来帮他包扎。   结果人家来送他一剑更重的。   他呵呵一声,解下吊床,也没塞回假山缝里,顺手扔在了湖水里。   他站在湖边看了那吊床很久,忽然又一头扎进了湖水中,将那吊床捞了出来,往假山缝隙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刻铁慈可不知道丹霜搞出这么大一个乌龙,她的心思都在贺梓交托的事情上。   她在贺梓书房里和他谈了许久,临走时,贺梓问她:“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   铁慈道:“先生,我是得到了一个真相,但是,我并不很相信那个真相。”   贺梓眼底露出赞赏之色,淡淡问:“为什么?”   “真相,有时候不过是别人想要给你看见的东西。”铁慈道,“世人总会相信自己推断得来的结果,但如果,那个推断,也是别人给你暗示去推出来的呢?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相信这事情里还有一些细节没有答案,我相信贺夫人那样飒爽直接的江湖儿女不会去做细作。   “先生,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当年您被困在盛都,被唐王鲁王下狱讯问。后来是谁救您出来的,出来后,您又做了什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真正的凶手 当年的事,铁慈其实并不清楚,相关人员被清除干净,相关卷宗被焚毁或者封存在不为人知处。就算父皇也对此讳莫如深。铁慈只隐约听说,当年唐王鲁王事败得很快,快得来不及招揽更多人马,原有计划也无法实施,算算时间,大抵贺梓从牢里出来没多久,他们就事败了。   贺梓沉默了一会,道:“我很善于分析整合各类信息。”   铁慈看着他。   贺梓这回沉默了更久,才道:“我是被宫里的人救出来的。回去之后便听说了她的死讯。我一怒之下,将自己那几个月,和唐王鲁王的幕僚相处得来的零碎信息分析整理,猜出了他们要做的事和大概的时间……交给了宫里。”   他说得含糊,铁慈却明白,宫里十有八九指的是当时还是皇后的萧太后和萧家。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我明白了。”   她对贺梓做了个揖,“还请先生随我出谷,今晚,我会给您真相。”   ……   夜色深浓的时候,山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那以贤惠闻名的妻子,早早就亲自洗手作羹汤,给他备了一桌清淡又精致的小菜。   吃饭的东次间斜斜对着小佛堂,山长看了一眼小佛堂半掩的门,道:“贺夫人的事,我已经说给叶十八听了。”   山长夫人给他斟酒的手微微颤了颤。   “想来叶十八会和师傅说清楚当年真相……”山长对夫人道,“你早日备下酒礼,我们去谷前长跪请罪。不管师傅会不会原谅我们,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山长夫人叹息一声,道:“夫君当年也是为尊者讳,为尊者隐。想来先生应该能谅解夫君苦心。只是妾身有一事不明。”   “唔?”   “事情已过去多年,先生为什么忽然要查此事。那个叶十八又是什么来历,初来乍到,竟然就给他摸到了来龙去脉。他真的是贺夫人的侄儿吗?”   山长犹豫了一会,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山长夫人的眼睛渐渐睁大,诧然道:“真的吗?”   山长点了点头,道:“你只作不知罢了……去准备吧。”   山长夫人顺从地起身,山长在她身后忽然道:“过阵子,我打算出门云游。长期的那种。”   “……那书院……”   “书院,我想推荐容溥。他虽然年轻,但是少年登科,翰林院最年轻的翰林,又是容家子弟,资格也尽够的。”   “这……如何不是葛监院?这些年你不常在书院,书院大小事务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再不然院正也行啊,他也是容家的人。容公子年纪轻轻,如何服众?”   “老葛啊……”山长出了一回神,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又道:“因为当初萧家救出师傅的恩惠,这些年,书院对萧家十分宽容,由得他们搞风搞雨。这回叶十八来了,看她诸般出手,比萧家值得托付。有她在,容溥立得住。如果这两人书院都看不住,那不如趁早出局。”   山长夫人不再说话,起身回了内室,不多时命人打点出四色礼物来,山长看了一遍,点头道:“师傅最喜欢这青阳大曲了。你有心了。”   山长夫人便温婉一笑。却道:“师傅已经不见我们,也不收我们的礼物多年。这回你若想见师傅剖陈心曲,只怕还是不成。要么便把这四色礼物托叶十八送去,师傅看在她面上不能不收,收了,也就不能不见我们了。”   山长想了想,拊掌笑道:“玲珑最是玲珑心窍,那便这么办,来人,去唤叶十八……”   他话还没说完,院内已经传来铁慈的笑声:“无需山长相唤,十八这便来了。”   “十八,你来得正好,这四色礼物……”山长还没说完,铁慈已经绕过他身侧,直奔山长夫人而去,一伸手拉住了山长夫人的手腕,笑道,“既要送礼,便一起去吧!”   山长夫人失色,山长也皱了皱眉,心想你既然以男装出行,四周还有仆人,这般冲着我夫人去,成何体统?正要说这小子两句,却见铁慈已经不管不顾,拽着山长夫人便走。   她一边走,一边还顺手拎起了那四色礼物,山长夫人一直努力挣脱她,奈何铁慈手腕如铁铸,山长夫人怒道:“你怎可如此仗势欺人……”   铁慈笑一声,理也不理,拉着她一溜烟去了。山长莫名其妙追出来,急忙抓住一个会武的巡院道:“带我去追!顺便派人去通知监院院正!”   铁慈拉着山长夫人一路前行,山长夫人一改温婉贤淑姿态,大喊:“救命!救命!”   巡夜的护卫和还没有休息的学生们闻声赶来,正看见铁慈“挟持”山长夫人奔跑在路上。   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叶十八这才消停了几天?   山长夫人披头散发,“他是登徒子!闯进山长院中掳了我便走!救命啊——”   护卫和学生们一听,顿时变色。   山长夫人便如同所有人的师娘,平日里也是脾性温柔,对学生多有爱护,名声极好。   大家怎能令她受辱,当即便有护院赶上,却追不上铁慈脚程,路边有学生冲出来,眼看追不上,气得搬起地上石头就要对铁慈后脑砸去。   忽然他的手被按住,一抬头,看见书院新来的那个美人先生容蔚站在自己身边,这人来了不多久,已经得了一个诨号“美人灯”,就是美得自生光彩,令人不可逼视的意思。   现在这盏美人灯看起来却像阎王灯,周身缭绕着黑气,一手按住他,阴恻恻地道:“搬这么小石头有什么用,便砸到那混账,皮都擦不破。”   那学生深有同感,十分振奋,立即转头去找更大的,容蔚转过另一只手,手上托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往那学生手上一放,道:“这个合适!”   那学生一接,手一沉,一声大叫,砰然闷响,石头砸在了靴尖。   而铁慈早已揪着人去远了。   ……   山长夫人求援无果,眼看越走越偏,大家都追不上,便先是怒斥,再然后哀求,最后啜泣,铁慈只是笑着,不答不问不理,山长夫人哭着哭着,似乎要抬手抿抿头发,她手一抬,铁慈另一只手便过去了,将她肩膀一压,笑道:“夫人省点力气。”   山长夫人也就不说话了。   铁慈一直把人拉到武场外缘林子入口处,有人站在一地月华中,背对着铁慈正负手看天。   山长夫人看见那个背影,眼神一闪。   人影转过身来,是等待在此的贺梓,他看了看山长夫人,依稀认出这是徒弟媳妇。又看看铁慈,铁慈给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过了一会,山长和监院等人都气喘吁吁赶来,铁慈回头看了一眼,道:“人都齐了??”   山长弯下腰,双手扶膝,气喘吁吁地道:“你这小疯子……放开我夫人……啊师傅!”   贺梓凝视着多年不见的徒弟,半晌一笑,道:“哟,老了。”   山长眼底滚出泪来,哽了一下,道:“师傅却还年轻。”   那边监院院正已经深深弯下腰去。   铁慈却不让他们叙旧,一手抓着山长夫人,一手从那四色礼中拿出那青阳大曲,啪地一指弹掉泥封,一股酒香散开。   她举着小瓷坛,对着众人照了照,然后,将酒缓缓倒在了草地上。   哧哧声音微响,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那青青草色,眼看便转了黑。   山长浑身一颤,猛地转头看自己的夫人。   朱夫人此刻却没了那惊惶之色,抬手掠了掠鬓发,一笑。   山长看着往日恩爱的夫人,退后一步。   “为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真正的真相 朱夫人还是笑笑不说话。   铁慈将瓷坛扔了,接口道:“这话就问得没意思了。为什么?酒会由我送给贺先生,然后毒死贺先生,我就是杀贺先生的凶手,一石二鸟,多妙啊。”   山长自然猜得着,却不敢信。   夫妻恩爱,温柔和善的枕边人,忽然一抹脸,便换了恶毒狰狞的面目,直叫他恍惚茫然,险些以为一脚踏入了噩梦中。   噩梦里人事物如此清晰,他听得见他夫人的轻笑,从未有过的讥诮。   铁慈对贺梓道:“先生,真要说凶手,大抵就是面前这位了。她可能还有帮手,这个暂时没法对质。咱们先把眼前的事捋清楚便是。”   贺梓一点头。   “昨夜是山长给我解惑,今夜轮到我给山长解惑。”铁慈道,“昨夜山长说,是因为发现了贺夫人为辽东细作,逼问之下,贺夫人羞愧自尽。为了保护先生,诸位选择了隐瞒真相,以决绝的方式令先生一生不近夫人尸首。这缘由听起来合理,但是其中却有一些细节没有得到解答。先不说那个,我就问问山长,当时是谁建议您用那样决绝的理由,伪造绝命书的?”   山长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夫人。   铁慈不意外地一点头,“我就说,这样纤细敏感又恶毒的绝笔书,不像是糙汉子能想出来的,倒像是女人手笔。当时你们怕先生查看尸首,是怕他发现尸身上的莫名红斑,那朱夫人又是怕被发现什么呢?是怕被发现夫人死时已有身孕,从而引发先生对夫人死因的怀疑吗?”   山长震惊,“什么……”   贺梓一动不动,最初的悲痛已经深埋心底,他甚至笑了一声,道:“彝儿,当年我收你为徒时,曾说过有徒如此,便一生无子也无妨,谁知道,一语成谶啊!”   “师傅!”山长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女人怀孕这种事,只有女人能够察觉。我打听过,当年容老夫人因为出身武门,一向随身带医婆,很可能在贺夫人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贺夫人有身孕了。杀了贺夫人之后,她怕这身孕之事被先生察觉,才伙同朱夫人,想出了那个绝笔的主意。”   朱夫人却冷笑道:“这都是你的推测,我们几个闺阁女子,就算和她关系不佳,又为何要杀她?”   铁慈也不理她,从背后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个妆盒,贺梓看见,眼眸一动。认出这是自己夫人原本的妆盒。   “前阵子我从监院夫人那里拿到这个妆盒。”她看一眼监院,监院露出震惊羞愧神色。   这一个个的,选老婆眼光神准。   “当时我拿着这个已经空了的妆盒,实在看不出什么究竟来,直到昨晚听山长说旧事,提起那天发现贺夫人是细作,逼问夫人时候,她一言不发。”   “无论是不是细作,一言不发都很奇怪。贺夫人也不是那个遇事无话的木讷性子。”铁慈道,“除非……她根本说不了话了。”   众人惊得一跳,山长露出回忆之色,渐渐变色。   “然后我就想到曾听监院夫人说起,贺夫人那天一大早去藏书楼,离开时,监院夫人曾看见有人在她身边,但是没看清是谁。”   “我那天问监院夫人,会不会是山长夫人,毕竟一大早藏书楼无人,和贺夫人同行的,只能是女子。监院夫人说不可能,山长夫妇举案齐眉,朱夫人每天早上会起早给夫君备早膳,再回头补觉。”   “这觉,偶尔一次不补也无所谓是不是?”   山长的脸色越来越白,忽然道:“那天早晨,我曾回去过一趟。大抵就在你说的那个时辰……她不在家。当时我没多想……”   “那时候,虽然教谕夫人们也不少,但是和贺夫人住得最近的就是山长夫人和监院夫人,监院夫人和贺夫人交恶,山长夫人性情温柔讨喜,贺夫人伸手不打笑脸人,真要和人有约去藏书楼,那只能是山长夫人了。”   “朱夫人陪着贺夫人去藏书楼,知道她看过的最后一本书是什么,然后在她离开后,偷偷在她看的那本书里,放进了情报地图。之后,也不知道是朱夫人早上陪贺夫人的时候就下了毒,还是容夫人下的手,总之,等到诸位发现了游记里的地图,上门问罪的时候,贺夫人已经不能为自己解释了。”   “因为中毒,所以后来尸身上出现反应,这是后话先不提。贺夫人当时被冤,无法辩驳,那种情形下她要求进入内室,我不认为她是去自尽的,她一定是想办法去自救的。最大的可能是,她假作更衣,想要赶紧收拾细软逃走。”   “她在收拾细软的时候,朱夫人容夫人跟进来了。女人收拾细软首选妆盒,而这个大妆盒里东西多,还有她最珍爱的步摇,她定然先拿这一个。但她拿妆盒的时候,朱夫人和容夫人无声跟进,然后,一根白绫,套住了她的脖子。”   四下无声,风过叶声凄凄,一弯冷月光泽幽淡。   众人随着铁慈幽幽的语调,脑海中不由便掠过那一日可怖场景,浑身激灵灵打个寒战。   贺梓脸色惨然,原本还勉强维持平静,此刻却控制不住全身微微颤抖。   “她自然要挣扎,手中拿什么便砸什么,用尽全身力气,乌木镶螺钿的盒子还是很重的,她砸中了人,螺钿因此松动掀起,沾了对方的血。”   铁慈取出小刀,将盒子上一个有点松动的螺钿再撬开了些,众人仔细辨认,才在那螺钿的缝隙里,看见一些黑色的痕迹。   “这是血。不信的话,溶水便知。幸亏是螺钿,藏在缝隙里,不容易被发现。隔了这么久,还剩下这点。”   朱夫人冷笑道:“这也许是贺夫人什么时候自己弄伤了手也未可知,如何就能栽在我头上?”   “螺钿翘起很容易伤手,如果是之前就有,贺夫人不会连顺手修理的事都不做。那只能是当时的新伤损。然而虽然砸中,却没能竟功,对方毕竟是两个人,贺夫人渐渐没了气息。朱夫人和容夫人便将她在梁上吊起,为了做出自尽的假象,就顺手在妆盒里选了那只步摇给她戴上。”   细微一声轻响,铁慈转头,却是贺梓再也站立不住,靠着树木缓缓坐了下去。   山长不知何时已经把头杵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脸色如死。   “当初监院夫人和我说,办丧事的时候她趁乱,摸走了妆台上的妆盒。我就想,寻常女子妆盒一般放在妆台深处,尤其那盒子和里面的首饰是贺夫人珍爱,她如何会随手放?要么她自己动了妆盒然后无法再整理,要么就是有人随手放了。当时能进入内室随手放妆盒的,也就是朱夫人和容夫人,她们两人又不是监院夫人那种眼皮子浅的人,动人家妆盒干什么?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杀人后因为慌乱,妆盒随手扔在一边,正好方便了后来监院夫人溜进来,顺手牵羊拿走了妆盒。或许这就是贺夫人在天有灵吧,冥冥之中,她给我留下了线索。”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还是那个问题。”朱夫人冷硬地道,“无冤无仇,我们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夺嫡。”铁慈声音更冷,“因为容夫人是容家的人,她为容家搭上了当时的皇后,现今的太后。因为你是萧家远支。”   山长霍然抬头,这事他也不知道。   “诸位都是文人,文人大抵不太通军情谋略这些。我在听山长说贺夫人如何传递军情时,就有两个疑惑。一是贺夫人住在青阳山,一介女子是如何知道盛都军事布防图的?说是通过刺探贺先生那里的情报,但是贺先生当时只是被招揽,唐王鲁王便是有心交好,也不会泄露完整的军情图给贺先生,贺先生都不知道,夫人如何能拿出全图?二来贺夫人字都不识得几个,怎么能想出那么巧妙的拼接地图法来传递军事图的?这需要极佳的绘画临摹功底,需要学识丰厚,而我看过贺夫人的手笔,她不会画。”   “监院夫人告诉过我,容麓川擅长临摹,那他的夫人耳濡目染,是不是也会?毕竟狄氏也是名门,容夫人文武双修。以容家和萧家的能力,拿出当时的盛都军事布防图,才是最合理的。”   “他们拿出布防图,栽赃贺夫人。让一腔憨直的徒弟们,逼死了师娘。徒弟们要掩饰师娘死亡真相,从此就被拿住了把柄。而当时还在京中被羁縻的贺先生,必然迁怒于唐王鲁王,而且他也因此欠了萧家人情,毋庸置疑,他会在那个关键时刻,选择……萧皇后。”   所以之后,贺梓利用自己的得到的情报,心甘情愿为萧家出谋划策,帮助萧皇后最终获胜,成为了萧太后。   而萧太后担心贺梓从龙有功,不得不封赏,这人文武兼备,名望太高,当时的萧家还压不住他。所以还要他从此离开书院。   贺夫人以这种方式死亡,贺梓必然隐退,对跃鲤书院最有掌控力的山长离开书院,萧家便有了渗透的机会。   就算书院高层还是贺梓的徒弟们担任,但出于对萧家的感激,必然也不会多加阻拦。山长更是大多时候不在书院,导致这许多年下来,书院风气被萧家败坏。书院出身的官员,大多自动算成萧家一系,萧家在朝中势力越发庞大。   容家当年和萧家在一条船上,之后渐渐为争权离心,容家趁此机会也在渗透书院,跃鲤书院如今二分天下,都是当年遗泽。   这其间已经不能算一石几鸟,所谓自尽事件造成的各方利益牵扯变化,影响深远,绵延至今。   唯有贺梓夫妇,是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所有人心中都寒浸浸的,不敢抬头去看贺梓脸色。   贺梓靠着树坐着,出神地仰头看被那高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那一弯月。   他没动,没落泪,却忽然有人惊呼。   众人看去,才看见贺梓往日保养极好,不见皱纹的脸上,一道道纹路刀砍斧削般忽然出现,在那原本珠玉般光洁的肌肤上肆意纵横。   像时光于此刻忽然加速。   像暗中有鬼神提笔画光阴。   笔笔蘸血。   贺氏有家传练气功夫,可保容颜不老,然而此刻,往事将年华切碎,乱刀凌迟。   原以为自己面对的已经是世间极致残忍,却不知道谁也不能抵挡命运的无情。   “师傅!”   所有人噗通跪在尘埃。   “师傅啊!”   山长一路爬跪而来,却在贺梓身前三尺停住,年近半百的男子号啕痛哭,一头撞上嶙峋的树根。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劝你别善良(二更) 人影一闪,铁慈已经挡在了山长面前,被撞得一个趔趄,险些喷一口血。   山长一抬头看见她腰侧的匕首,猛地伸手一拔,一个转身,便扑向已经被制住扔在地上的朱夫人。   雪亮的匕首倒映朱夫人震惊绝望的眼眸。   叮地一声,铁慈击出一颗石子,击飞那把匕首。   一时林中死寂,只有夜虫乱鸣。   朱夫人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声清脆,咯咯咯银铃般回荡在林子上空,听得人浑身起栗。   她笑着指着铁慈,道:“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啊。萧皇后……你口口声声说萧皇后,但是你怎么不说萧皇后当时支持的是谁啊?怎么不说我们绕了这么大弯子,杀人算计,最终是为了谁啊?”   铁慈默然。   “因为你不敢说啊,你不能说!你说了,这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真正的凶手就变成了你自己!”朱夫人狂笑,“到时候,贺师答应你的所有承诺,你看还算不算数!”   铁慈叹了一口气。   朱夫人收了笑声,盯着她,幽幽道:“说真的,我既佩服你又鄙视你。因为你又聪明又蠢!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朱彝给你那个真相,你便顺水推舟认了不好么?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冷笑一声,“要我认,是吗?好,我认。人是我和容夫人杀的。但是你想不想知道,当时直接给我们下命令的人是谁?”   铁慈无奈地苦笑一声。   她不知道,猜也能猜得到。   不然她又何必纠结犹豫,鬼画符一整夜。   贺梓缓缓转头看她。   一瞬间他眸子黑浸浸,像是吸了这夜全部的黑。   “……我可不知道什么萧皇后萧太后,我只知道,当年给我布防图,亲口给我下命令的,是宫中一个小太监。不过如今他可不是小太监了。”朱夫人笑道,“如今他是重明宫管事,陛下身边的红人哪。”   铁慈闭了闭眼,长吁一口气。   山长那晚给她解惑后,她知道还有几个线索没交代清楚,顺着摸下去,越摸越心惊。   等到最后问了贺梓那个问题后,她便知道,自己遇上了此生几乎可以说是最难的抉择之一。   事情指向萧太后,其实也就是指向父皇,毕竟当时他们利益一体。萧太后搞风搞雨的目的,最起码当时主要是为了铲除唐王鲁王,扶持并不出众的父皇继位。   父皇在此事中搀了一脚,是很有可能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追到最后,凶手是我自己。   这样的真相,端到贺先生面前,还能指望他放下仇恨,出山辅佐自己吗?   她想过,算了,不挖了。到此为止吧。   真相揭露,真的会伤害太多人。   徒弟们以后要如何面对师傅面对自己。他们也是被愚弄的啊。   做师傅的,好不容易在漫漫时光里接受了绝笔书的痛苦,难道还要他去面对其实爱妻冤死还背负恶名的更深痛苦?   至于她自己,更是前功尽弃。   而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无论如何,保全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那一夜蹲在院子里划地,纠结思考,起身的时候,她本已经是下定决心放弃的。   然而走到留香湖边,看见粼粼湖水,再次想起三岁那年在水底的挣扎。   想起曾经遇见过的暗杀,甚至还有构陷。   如果在那些时候死了,说不定凶手为了推卸罪责,也会给自己按上某些不堪的罪名吧?   凭什么,就要让那个无辜的女子,被人暗害了还要背负那些不堪呢?   凭什么她就是该被牺牲的呢?   就因为别人需要她牺牲吗?   ……   她缓缓转身,走到贺梓面前,长揖到地。   “先生要我帮忙找到真相,如今我已找到了。恩义冤仇,请先生日后自决。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就……算了吧。”   她行完礼,不看任何人,转身出了树林。   林子边上,有人在等候。   她心中一跳,原以为是容蔚,直到看见那人咳嗽一声,才知道是容溥。   她现在心情低落,也不想说什么,点点头,便要绕过容溥。   容溥轻声道:“方才容蔚想过来,给我派人引走了。”   铁慈没说话。   容溥凝视着铁慈。   这个女子,有着全天下最为明亮坚刚的心志。   世人趋利避害,几成天性。   唯她不同。   在所有人都会做那个最正确的选择的时候,她迎面而上,铁似的衣袂,不被罡风吹折。   这才是令人心折,不可超越的皇太女。   是他这半夜不顾荏弱之身,站在这里吹风,为她守候的最大的理由。   无法不仰慕,无法不尊敬。   铁慈心情低落,此刻根本无法体察别人的心情,体察到了只会令她更低落。   孤也很想不说的啊!   孤就是忍不住啊!   真是贱啊!   骂了自己几句,她舒服了点,点了点头又要走,容溥轻声道:“贺先生不愿再帮你,没什么。之后我会努力,将书院收于麾下……是我的麾下,不是容家的……”   铁慈停住脚步,半晌,笑一声。   她道:“容卿啊,孤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是你觉得,你真的能和容家割裂吗?”   容溥还没回答,她又一指树林中道:“如果你说你能割裂,那你现在就去证明。你去和山长他们说,容麓川在这事中,可能是唯一一个不清白的徒弟。他原本不同意用那样的方式写绝笔,为什么隔了一夜就改变态度了?是不是因为在那晚,他发现了自己的夫人才是凶手,然后为她选择了沉默?”   容溥微怔。   他不知道还有这细节,但铁慈既然方才没有明说,那就是给容家留了余地。   半晌他吸一口气,摇摇头道:“殿下,倒也不必我去说,山长他们不过是被最亲近的人蒙蔽而已,一旦醒过神来,很容易想得到。”   “没良心的人比较容易上位啊。你看,山长此刻这般狼狈,而容麓川,已经是首辅了。”铁慈笑着拍拍容溥肩膀,“劝你,别善良。”   她衣袂飘飘地走了,再不回头。   无论是谁,想要获得她的信任,都没那么容易。   她啊,姓铁。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疼你 铁慈回去舍间,只觉得疲惫无比,不想理会这世间任何事,只想倒头就睡。 结果还被丹野拦在门口,非要问她方才闹那么轰动干什么去了,戊舍太远了,等他听到消息赶过去,人早就跑了。 铁慈难得心绪如此败坏,心间乱糟糟像被无数绣花针穿针引线,一刺一刺的。 一探眼看见容蔚的铺子上空了,被褥都没了。 她心一跳,感觉浑身都往下沉了沉。 丹野顺着她眼神回头一看,越发嘚瑟地道:“哈,那家伙今天回来,二话不说命人把东西运走了,可算滚蛋了……” 铁慈抬起眼盯着他。 丹野犹自未觉,还在兴高采烈。 铁慈忽觉忍无可忍。 一抬手抓住他手腕,一抡一甩。 呼地一声,丹野被送往千里之外。 屋顶上梳毛的海东青尖叫一声,狂冲而下,一把接走了被甩飞的兄弟。 海东青把懵了的丹野往屋顶一放,转回头就冲向铁慈,铁慈冷笑看着那鸟,那鸟却在经过她的时候猛地拐了个弯,扑向装小猫的木箱子。 铁慈:“……” 还挺狡猾。 下一刻她一指点在海东青鸟头上,把那巨鸟生生顶出了门,拎起箱子就往外走。 丹野兄弟俩在屋顶上抱着彼此,看着难得凶悍的大佬离去,瑟瑟发抖…… 铁慈拎着箱子去了留香湖畔,吹了口哨示意丹霜来喂猫,她看出来小猫今天容蔚没喂,容容易易和容易正在箱子里乱爬,饿得吱吱乱叫,这让她心情更恶劣了。 走到假山缝隙里,拖出吊床想睡,结果发现吊床是湿的。 心情更更坏了。 她点起一堆火,开始烘干吊床,一边骂是哪个王八蛋偷她的吊床了。 没尿不湿用了么? 好一会儿丹霜才来,脸色有点不好,铁慈满腹心事,却没在意。 丹霜看她烘吊床,更心虚了。 容蔚那家伙太小家子气了吧,不给他用吊床,就给扔水里了?皇太女接下来怎么睡? 顿时觉得去砍他砍得很对。 铁慈奇怪地道:“这谁没事干和我一个吊床过不去?” 丹霜道:“嗯……想必是个人品卑陋的小偷。” “小偷人品已经足够卑陋了,不必你再加形容词。”铁慈犹豫了一下,道,“嗯,那个,你有没有……” “回殿下,我没看见容蔚。” 铁慈恼羞成怒,“我没说我要问容蔚!” 丹霜:“确实。他也不值得您关心。您有太多事要做。您选的幌子未婚夫远在辽东,是最合适的挡箭牌。您不会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铁慈放下了吊床。 “你今天话有点多。” 丹霜立即闭嘴。 “你做了什么?”铁慈狐疑地看着她。 丹霜抿了抿嘴。 铁慈知道丹霜,她没有自己的命令,是不会随意挑衅的。但她还是想了想,叮嘱道:“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你无需操心。另外,无论容蔚将来和我们是敌是友,他都是个人物,不许你贬低不敬。” 丹霜默然。 你连我说他一句都听不得,他却扔掉你的吊床。 太女岂可如此卑微。 不过……这态度,好像哪里不对? 丹霜隐约觉得不妙,更不敢说先前发生的事了。 铁慈此刻也没心思和侍女谈心,此刻她又累又饿又丧,想起昨晚鲜美香嫩的羊肉串,忍不住叹一口气。 本想去找容蔚,问问怎么忽然就搬走了,但实在太累,想到白天有骑射课,总归能见到人,也便先睡了。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去上课时,听说皇太女来视察的时间定了,就在明天。据说昨天半夜,管事们冲入各舍扰人清梦,说是临时抽检清洁状况,又将不合格的舍间和学生逐一拎出来训斥,要求今日回舍就仔细清扫。杂物统统收起塞箱子里去,床下不许放臭鞋子,桌上不许放杯碗瓢盆,被褥必须叠整齐,务必做到舍间清洁,衣冠洁净。还要求大家统一换新装,没钱换就先回家去,因为皇太女不喜污浊。 又黄土垫道,清水洒地,披彩挂红,设置一路红毯锦帐,以备皇太女使用。 负责骑射表演的学生被赶上武场,不许上课,一遍遍训练。骑术不仅要漂亮,要整齐,还要排出花式来,有个学生身体不好,也被硬拉上去,然后烈日下跑了大半日,一头栽倒在地中暑了。当时学生们就上去要去揍负责训练的容蔚,又被容蔚揍成了一武场的咸鱼。 接着又通知,所有教谕学生不管明日皇太女什么时候到,都必须起大早相迎,又拉着所有教谕在门口演练迎接仪式。 师生们抗议时,那些管事便无奈地道,并不是想要折腾大家,也不是想要败坏书院的风骨,实在是皇太女性情桀骜难伺候,这万一有什么不妥,书院领了训无妨,问罪师生们就不好了。 得,皇太女还没来,已经妥妥地被拉了无数仇恨。 铁慈:呵呵。 明明在萧家派系和各级管事的影响下,整个书院从来都隐隐流动着一股排斥皇太女的氛围,如今倒做出一股殷勤尊敬的模样来了。 也是事有凑巧,书院三大高层,这两日都去了贺先生的山谷,大抵是要开棺彻查贺夫人的死因,以及进行后续处理。 这事一出来,山长们显然都忘记了所谓的皇太女视察的事,毕竟在他们心里,这事就不应该存在,一定是谣言。 山长只命人传讯,让人这几日不许去打扰,一应书院事务,往日都是有序流转的,照常进行就是了。 铁慈之前因为书院高层似乎没有萧家的人,还觉得有些奇怪,此刻才发现,中层骨干才是最要紧的,因为都是具体执行的人,而这一层力量几乎全部被萧家把持,整个书院,大到学生收入安排管理择优推荐,小到吃喝拉撒,都是中层管理,那几位高层倒像被架空了。 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看出萧家在书院的实力。并隐隐看出了教谕们的派系。 书院里闹哄哄的,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在骂皇太女。 铁慈笑着听,时不时还陪着骂几句。 她前几日就命丹霜出书院去传信了,有些事来就来罢。 想起丹霜传来的自己那位九卫大头领的口信,她淡淡地笑了笑。 上午正常上课,中午的时候她去了收历练学生的办公署,果然那小小的一间房子外,里外站满了人,吵吵嚷嚷要登记报名去历练,沈谧请来帮忙的学生忙得不可开交。 铁慈看了那转眼堆起来的厚厚名册,笑了笑。 她进去,和众人道:“既然来报名了,就要好好历练。这一批报名的名册我看过,直接过了。大家这就回舍间收拾一下,我已经和山长请示过了,明天就出书院下山历练去。”说着把之前定好的历练地点拿出来,让众人抽签。 众人都有些诧异,但又觉得,这一定也是为了避开皇太女选拔。毕竟万一明日被选中,跟在傀儡皇太女身边,影响仕途先不说,弄不好还会赔掉性命。 当即便都应了。 不少人对她作揖,谢过录取提前历练之恩。 铁慈满意地看着一脸庆幸的众人,露出慈爱的微笑。 小样,想跑? 呵呵。 午后便是骑射课,铁慈这一日未见容蔚,心里总有些不安。早早地到了武场等候。 到了武场才发现,卫瑄到得比她更早,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正在翘首而待。 看见铁慈,她笑道:“十八,来吃点心。” 铁慈接过点心,看见食盒里面还有一份,最底下还有一层,看卫瑄端着食盒的小心状,大抵是羹汤。 她随口道:“这是给星儿的吗?” 卫瑄却抿唇一笑,道:“星儿已经吃过了。” 铁慈立即反应过来这是给谁的,嘴里的点心它顿时不香了。 食盒底沁出一些水珠,夏季里看着十分清凉。 卫瑄看铁慈在看食盒,只得微带羞赧地道:“底层有夹层,里头放了冰,镇着酸梅汤……十八等会上课热了,也可以来喝。” 铁慈默然。 半晌微笑道:“那还是算了,我不抢。” 卫瑄知道叶十八猜出来了,红了脸微微低了头,铁慈凝视她线条柔和的侧面,心里微酸地想,她大抵不会知道,这句话是双关吧。 点心哽在咽喉里,她艰难地咽下,不想再看卫瑄期待的表情,走到一边。 过不多时,便看见容蔚策马而来,日光下男子乌发散飞,整个人像在发光。 少女们簇拥着卫瑄迎上前去。 铁慈远远听到有人道:“阿瑄上次救了容先生,如今两人情谊正好,瞧着真是相配。” 远远的,铁慈看见卫瑄拦在容蔚马前,在说着什么,容蔚微微低了头听。 男子如玉树,女子似娇柳。 确实挺相配的。 容蔚忽然一抬头,目光清凌凌地射过来,铁慈偷窥被发现,也不慌张,大大方方对他挥了挥手,宛如每个好兄弟相见时一般。 容蔚盯了她一会,眼帘一垂,低头对卫瑄说了句什么,便走开了。 铁慈看他没接卫瑄的点心,心里不知怎的舒服了点,却见卫瑄走过来,脸上却没有什么颓丧之色,将食盒往她面前一放,道:“先生说,此刻上课,吃东西不雅。让你帮忙把东西带回去给他,他要仔细尝尝。” 铁慈盯着食盒,心想这是在炫耀么? 她随和地收了食盒,道了声好,看卫瑄心满意足地追随容蔚去了。 铁慈看了食盒半晌,忽然打开盖,三两口将点心吃掉,一仰脖子,酸梅汤吨吨吨喝完。 带你妹啊。 然后她一抹嘴,把食盒往旁边一塞,起身去上课。 容蔚一个人骑在马上,学生们在他面前排成几行,铁慈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下,而卫瑄和每次一样,站在第一排正对着容蔚的位置,昂着头看着他,眼底盈盈闪闪的光。 容蔚并不避让她的目光,却也没有多余的表情,目不斜视地道:“今日教授你们马上对战,须有人配合我……”他目光在人群中梭巡,卫瑄拼命踮起脚尖。 铁慈心不在焉,想着即将离开书院之后的打算。 容蔚目光在她脸上掠过三次,三次都没能和她的目光胜利会师。 想什么呢这么魂不守舍! 他眉头一挑,冷然道:“叶十八。” 铁慈发呆。 “叶十八!” “叶十八!!!” 直到丹野给了她一脚,铁慈才反应过来,直接被丹野这一脚踹出了队伍,“啊?到。什么?” 容蔚似笑非笑看着她。 他先前过来时,就看见他在和卫瑄说话,两人靠的距离很近,他才忽然想起,叶十八这小子,和卫瑄走得很近。 之前没有多想,如今看那两人亲密状,非常不顺眼。 所以卫瑄来给他送点心,他便让卫瑄转交给叶十八,果然这小子丧得,心都不在这里了。 他捏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 随即他笑着扔过来一柄长枪,道:“来,过来,让老师揍你。” 四面一听,顿时起哄。 叶十八在书院短短时日,战绩彪炳,风头无两,众人又怕又敬又牙痒。人虽有慕强心理,但是强者吃瘪,那也是很爱看的。 铁慈一抬手,接住长枪,心中冷笑一声,想,气我吃了你相好的爱心酸梅汤吗? 也便展颜一笑,“那我只好挨揍了。” 容蔚眼眸一斜,“你这话说的,仿佛我欺负你似的。” 你不是欺负吗? 上一刻还在为我杀人,下一刻你招呼不打就搬走,现在一脸这什么表情,倒像我欠你八百万两似的。 “老师若是爱护学生。”铁慈唰唰舞了个枪花,“愿意被学生揍,学生也没什么意见。” 容蔚一笑,枪尖平平指着她,“行,来,我疼你。” 铁慈枪花一收,漂亮地挽在背后,微微低头行礼,“谢疼。只望老师不要后悔。” “悔”字还在舌尖回荡,她还低着头,背后的长枪忽然呼啸而出,兜头就对容蔚直劈。 半空中枪影漫天,满地碎叶乱卷,众人惊呼声墙一般砸下来。 容蔚手一抬,枪如游蛇般横胸而过,下一瞬铿然撞上铁慈枪尖。 仰头的众人闭眼,不知那刺目的是阳光还是火星。 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靠近的人隐约觉得有衣袂极快地拂面而过,再睁眼的时候便看见铁慈不知何时已经纵身而起,双手攥枪,横力下压,而容蔚指尖一拨,他的长枪便滑出了铁慈长枪笼罩的范围,飞舞着红缨的长枪抡出边缘深红的光圈,烁烁寒光旋转着向铁慈胸腹逼近。 铁慈却在那一霎弃枪,双手借力在容蔚肩头一按,已经翻到了他身后,落在他马上,五指用力一抓,要将他给摔出去。 此时她的枪刚刚落下,她一偏头,用肩膀夹住。 容蔚却没有被她甩出,他手臂一抬肩一转,长枪如游龙一般在他肩头转了一道流利的轨迹,枪身横打向铁慈背后。 两人这几招不过刹那之间,出手一个凶猛一个诡异,一个如鹰一个如蛇,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寒光过如飞星乱月,枪总是从完全想不到的角度蹿出来,完全不是常规打法,看得目不暇给,神魂颠倒。 然而神魂颠倒的不仅是人,还有马,那两人从空中打到马背,互相拉扯着都想把对方摔出去,马背上连人带枪风车一般的转,好几次寒光闪闪的枪尖都要戳到马眼睛一般,那马虽然训练有素,也难免受惊,忽然长嘶一声,扬蹄往前狂奔,转眼就奔到前方林子里去了。 众人:“……” 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 第一百二十章 天雷地火(二更) 骏马长奔的时候铁慈自然知道,然而……停不下来了。 容蔚似乎打出了真火,招招刁钻,她想略停一停,他的手已经闪电般抓住了她的领口,稍一用力,她就要裸奔了。 铁慈只好肩头一顶,顶开他的手,嗤啦一声,她的领口撕开了半边,铁慈反手一个擒拿抓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试图去控缰。 眼前一暗,马已经奔入林中,林中地面不平,树木林立,再这样策马边跑边打,非得撞树上不可。 她的手眼看要碰到缰绳,寒光一闪,容蔚的枪尖已经将缰绳挑开。 这个疯子! 铁慈也起了几分火气,长枪刺出,啪地一声,容蔚的枪身从中断开,容蔚应变却极快,一手抄住断掉的枪身,霍霍一舞,转眼竟然成了双枪。 他双枪一错,往下一压,狠狠将铁慈压倒在马背上。 铁慈砰一声撞在马背上,亏得腰力了得,但后背也被咯得生痛。 而马还在奔跑跳跃,容蔚死死压着她,她一时竟然起不得身。 容蔚压下她的时候没有多想,此刻一低头,却见叶十八不知何时长发散乱,领口扯开半边,露半副平直锁骨,林中黝黯,那肌骨却在闪光。 他脑中一晕。 铁慈仰面朝他,就见他原本眼神肃杀,忽然流光飞闪,越发幽深。 她心中一跳,直觉什么事不好。 下一瞬就看见那张美人脸不断在眼前放大,缎子般的乌黑长发垂到颈边,扫着锁骨,簌簌地痒。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 唇上忽然一热,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压住,被压住的那一瞬间,她隐约听见头顶那人喉间一声低微的喘息。 她脑中轰然一声,仿若金花炸开,极致的亮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恍惚里肌肤相接唇瓣相腻,好一会儿不动,随着马身的上下起伏时时轻触又分开,下一秒会更凶地撞上来,能听见齿关相撞的细微之声,后来他便抱紧了她,紧紧压着她的唇好一会儿不动,不多久大抵又觉得这唇上的柔软香馥还不够满足,他喉间低低咕哝一声,舌尖灵活地探出来,在她唇缝上轻扫,她心中一片茫然,只觉得从头到尾一片滚热,整个人却又软成了一片云一条鱼,随着马背起伏,如波逐浪,他的舌那般扫过来时,浑身更是麻痒得仿佛那身体不是自己的,不知何时便被扫开了齿关,而他一旦叩开齿关,便一改之前的闲淡温柔,长驱直入,犁庭扫穴,近乎狂暴地索取,灵魂在这一刻似乎也化为游龙,于她的天地里遨游,经过的每一处美好,都要留下自己的印记…… 马背上年轻的躯体相拥,长发披散而下纠缠不休,骄阳如碎钻自树冠缝隙中纷落,洒了彼此一身,不知是谁的喘息渐烈,也不知是谁的手,几番无法安放之后,终于在某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瞬间,轻轻落在了对方的背脊上。 忽然骏马一声长嘶,伴随一次大震,铁慈霍然睁眼,心想:“不好!” 她去推容蔚,容蔚却根本不理,长长的睫毛扫在她脸上,似乎喉间还轻笑一声。 铁慈心中再次暗骂一声疯子,腰间使力,竟然带着容蔚,猛然弹起。 弹起后她立即拎住容蔚衣领,揪着他飞起。 下一瞬骏马一倾,长嘶着滑滚下去——下方是个斜坡! 衣袂团花般飞舞,马滚落的时候,铁慈揪着容蔚一路斜飞,砰地一声,这回换容蔚的后背撞在一棵老树上。 下一刻铁慈压住了他。 她按住他的肩,一偏头,压住了他的唇。 林中寂静,群鸟惊飞。 容蔚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他又笑一声,身子一摊,竟然是个予取予求的姿态。 铁慈也不管,照本宣科,先是狠狠压着他的唇好一会儿,直到容蔚不耐烦,微微偏了偏头,抬手揽住了她的腰。 铁慈触电般浑身一颤,凑上去就开始舔他唇缝,容蔚十分配合地微微张唇,铁慈也便溜进他的天地,开始攻城掠地。 她学习能力一向十分强,转眼便技巧熟练,挑、抹、勾、缠……两尾游鱼你来我往逐阴阳,一开始还只是试探地报复,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在诱惑谁,谁在牵引谁,谁又在享受谁。 夏日里荫绿的树冠遮天蔽日,少有人至的密林中草木长深,草丛深处虫兽簌簌而动,你来我去奔忙,听得人骨头都酥痒,树梢尖头流转过日色明光。 不知何时,被按在树上树咚的容蔚的手,顺着铁慈的背脊,慢慢上滑,捏了捏她的脖颈,又再慢慢下滑…… 在那手即将抵达某些不可说之处时,铁慈猛然一醒,猛地弹开。 她怔在那里,看容蔚靠在树上,微微闭着眼睛,黄昏温柔霞光远渡而来,抹他颊侧一抹浅红,睫毛上都似乎莹莹生光。 看到她心颤。 似是感觉到她的注视,那长而浓密的睫毛缓缓颤动,慢慢睁开,然后望定她,一笑。 那一霎红霞尽束,丹山倒卷,翠水飞流,人间风情,都在他微笑凝注的眸中。 铁慈此生,历过生死,逢过绝境,见过万人山呼礼拜,走上过人间至高神坛,但无论怎样的艰难或者荣光,也从未有如此刻一般,心跳至疯狂。 她觉得甚至能听见那砰砰之声,如铜钟巨响,撞得她耳畔都嗡嗡不绝。 她又退后一步,隐入树木阴影中,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了自己,抹一把嘴,笑道:“不亏。” 然后转身便走。 走得可谓潇洒利落,活像提起裤子便不认的渣男。 毕竟被强吻了,也强吻回去了,都是男人,一味纠缠反倒不妙。 容蔚没动,在她身后,抱臂相望。 心想:酸梅汤味儿的。 铁慈感受到背后无声的注视,挺了挺腰,下定决心输人不输阵。 下一瞬,她绊到树根,一个踉跄。 又飞快爬起来,蹿了出去。 容蔚笑出声。 看着那人儿看似坦荡实则如被鬼追一般狼狈出了树林,他才收了笑容,抬手,轻轻摸了摸唇,出了一会神。 良久之后,他轻轻道:“我现在啊,好像有点明白你了……” …… 铁慈落荒而逃,回到武场,发现众人居然还等在原地。 她在出树林前已经整理过自己了,但是走出去的时候,看见涌来的人一瞬间,还是有些心虚。 尤其看见冲在最前头的卫瑄的时候,便更心虚了。 卫瑄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问她:“十八,先生呢?你们……”她偏头疑问地看铁慈。 铁慈避开她的目光,尽量自然地道:“我们打平了。” 这可是大实话。 卫瑄不疑有它,“那先生怎么还不出来?” 铁慈笑一声,恶意地道:“是我不好,不小心可能伤及先生……某些不可说这处,大抵他要先疗伤吧。” 卫瑄:“……” 众人:“……!!!” 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铁慈借口累了先回舍间,转身就走,走不了两步,丹野忽然探过头来,道:“你嘴怎么这么红?” 铁慈面不改色,“吃辣椒吃的。” 她甩下丹野蹬蹬蹬走了,不一会儿,容蔚飘飘荡荡地出来了,众人一看,马没了,枪也没了,步子还如此虚浮,哦—— 不可说,不可说。 要照贺先生的自尊心。 容蔚满心里都在琢磨另一件事,没注意到众人古怪的表情,挥挥手示意众人自行演练,自己坐到一边琢磨。 丹野忽地冒出来,盯着他唇道:“你嘴怎么这么红?” 容蔚摸摸唇,眼光从丹野头上飘过去,落在后方树林中,轻飘飘道:“吃糖吃的。” 他轻飘飘地也走了,留下丹野在原地摸下巴。 树林里有糖和辣椒吗? 还有,为何他笑得这么淫荡? 第一百二十一章 聘礼还是嫁妆?(一更) 铁慈落荒而逃,回了舍间往床上一躺,心中急跳,脑中嗡鸣,连耳边李慎田武等人说话都没听清,直到田武动手来推她:“十八!十八!”   铁慈猛地跳起,“什么?”   “十八,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田武诧异地看她。   “许是天太热。”铁慈摸摸发烫的脸,下意识想要摸唇,又生生止住。   看了容蔚空了的床位一眼,开始庆幸幸亏他搬出去了,不然今晚她别想睡得着了。   还好容溥也不在,不然这人细腻如丝,非得给他看上缠出什么来不可。   脑子一转眼又跑马到天边,一会儿哒哒哒跑过飞羽,一会儿哒哒哒跑出容蔚,只看见对面田武嘴一张一合,直到几个字眼蹦入她脑海,她才回神,“……什么东明永平?”   “我是说,李植兄分到东明县,我分到了永平府。”田武极其兴奋,“为期三个月。天啊,我一直向往永平卫!向往狄家蝎子营!向往军伍!虽然可能只是做个书记副官,但是说不定能遇见那位指挥使呢!”   铁慈怔了怔,没想到这两位也报名参加历练了。   历练之事,她之前和山长商量,因为书生体弱,历练之地一般不会离海右太远,因此定了东明县、怀庆府,和永平府,正好位于海右的最西、最南,最北。其中怀庆府是监院的意思,说是那一处本就是书院多年的历练地,不可随便更改。其实铁慈却知道那里的知州是萧家直系子弟,算起来应该是萧常的堂哥,之前多少年历练都选此处,不过也是为萧家培养输送人才,提前拉拢关系罢了。但此时要撇去怀庆确实太落痕迹,所以她也没什么意见。   东明县则是因为她之前听那个历练的师兄回来说起河泊所,隐约觉得不对劲,所以想去瞧瞧。另外,东明县还是萧家的老家,至今萧家老宅和祖坟还在那里,有不少族人还留在东明县。   永平府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狄指挥使多年来游离于朝廷之外,一直保持超然的立场,她麾下的蝎子营营如其名,又毒又狠,战力非凡。铁慈通过书院这次的事,知道了容老夫人一些事,越发觉得这位容家长大的狄家旁支,当年和容家怕有一些什么事,未必如她想的,是容家的刀,所以,还是能争取一下的。   军权,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   再说还有影子的字条,也指向永平府。她心中总笼罩着隐龙的阴影,不希望自己辛苦一场,最后为他人做嫁衣裳,所以一定要去看看。   但军中不比别处,她需要合理的理由隐藏。因此在抽签时候,她让沈谧做了手脚,让他帮忙筛选一下报名历练的人选,选出合适的人塞到永平府去,将来也好培植亲信,毕竟战场同袍,情谊非同寻常。   如今听说田武入选,虽是意料中事,倒也欢喜。   正说着,沈谧来访,铁慈出去接着,沈谧一脸愧色,道:“今日抽签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给崔轼抽到了永平府。”   铁慈眉头一挑。   没想到崔轼也去报了名,沈谧是一定不会安排他的,但他还是抽上了,这事就有点意思了。   面上她并不在意模样,安慰沈谧:“无妨。此人虽然人品差了些,但我总不至于怕他的。”   沈谧又道:“十八,要么我也……”   “你留在书院。好好读书。好好侍奉你母亲。明年会试,我等你金榜题名。”铁慈道,“书院派系已经被我打散,那些乱七八糟规矩也废了许多,我需要你留在书院,帮我守着这里。外卖业务继续开展,收到什么消息就传递给我,书院和盛都呼吸相连,这里我不能丢了。”   沈谧便点了头,退出去前笑道:“还要帮您养猫,等您正式回京,得送回您三只肥猫。”   铁慈笑道:“对。说不定到时候啊……”   沈谧笑道:“猫都能生,说不定到时候它们已经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那届时都送来给您么?”   铁慈听到“子子孙孙”,没来由脸一热。抓起容易看看,这只小公猫已经长出了毛,睁开了眼,长相十分貌美,大眼小嘴,自带眼线,周身雪白,有少量的玳瑁色花斑,是只出众的三花。   更绝的是,身上腹部有块花纹,竟然是个桃心的形状,玳瑁色桃心里还套着个黑桃心,铁慈第一次看见这花纹的时候,瞬间想到容蔚。觉得真是绝了。   此刻那小猫在她掌心团成一团舔毛,张开嫩红的小嘴,打了一个呵欠,又好奇地凑近来看她,一张团团大眼的猫脸在眼前放大,乌溜溜眼眸占了脸一半,萌到令人心颤。铁慈蓦然想起马背上那一幕,老脸又是一热。   田武从帘后探出脸来,正好看见,嘀咕道:“十八这是生病了吗,对着个猫脸也这么红。”   铁慈装没听见,抓起容易,一脸冷酷地对沈谧道:“交托你一件事。回头寻个手艺好的师傅,把这只猫给骟了。”   沈谧:“……??”   铁慈阴冷地笑一声。   男人招蜂引蝶,无事生非,都是这祸根子引的。容易如此貌美,为免周遭小母猫被祸祸了,还是早日挥刀自宫的好。   沈谧看见她脸上表情,激灵灵打个寒战,赶紧悄悄溜了。铁慈心中烦乱,眼看天色黑了,同学们大多还在静斋读书,便抱了猫在檐下乘凉并撸之。   小猫这几日养得不错,丹霜应该用了心了,这两日却不怎么出现在她面前,也不知道行装打点好没有,明日那闹剧完毕,诸事若能顺利了结,她们也就该走了。   想到明日,铁慈忽然想起一件事。明日怕是要揭开身份的,届时容蔚也便知道了,他……他会怎么想?   是一怒而去,还是死缠烂打?   两种似乎都不是她想要的。   但是不管怎样,到时候她得和对方说清楚自己的婚约。   或许那时他自然便知道了,毕竟选太女夫是明旨发于天下的。   到时候,他又会怎样想呢……   正纠结着,忽然什么东西落在头顶,她虽然出神,五感却明,伸手一抄,发现是颗石子。   她抬头,就看见容蔚坐在斜对面屋顶上,举着个酒壶,对她晃了晃。   但凡坐上屋顶必定喝酒,这是什么老套行为。   铁慈没动,举起手中猫,示意不要喝酒,下来撸猫。   她只想躲在檐下暗影里,怕被容蔚看见她瞬间又热起来的脸。   她还不想离那张脸太近,怕自己按捺不住兽性大发就不好了。   毕竟某人滋味确实不错。   容蔚却不听话,又弹出一颗石子,这回砸的是她的猫。   铁慈护住猫头,探头怒道:“那是你弟,你也砸!”   屋顶上容蔚笑一声,道:“不来也罢,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铁慈心中一跳,什么也没想,下一秒她已经在屋顶上了,“为何忽然要走?”   她有点懵。这……亲完就跑?这得有多渣?   转念一想,好像自己也没打算负责?   真是渣得日月同辉。   容蔚仰头看着站着的他,下颌薄薄流过月光,笑容便显得有点凉,“这不是不受人待见,被人驱赶喊打喊杀,只能收拾行李早点滚,免得碍人眼么。”   铁慈听得这话古怪,正要再问清楚一点,却听容蔚又道:“我本来就是代人上课一段时间,真正的骑射老师另有其人,如今家中有事,自然该走了。”   他当初从慕容端那里搞到书院的荐书,拿到手才发现是推荐去当先生的,不过也无所谓,本就是个幌子,目的是引来老四并解决之,如今目的达到,早就该走,是为了叶十八才多留了几日,如今受了丹霜刺激,又忽然想明白一些事,倒是下定决心迫不及待要走了。   这个身份,诸多不便,留在叶十八身边使劲,还惹得他烦,派人驱赶都来了,又何必呢。   他这么说,铁慈便不好问了。默然伫立半晌,心里茫茫然的,连先前的羞赧都忘记了,半晌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那你等等。”   她掠下屋顶,容蔚颇有兴趣地等着,心想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如今可是心生悔意了?是要送什么要紧信物,还是后悔了,要改变心意吐露心声?   若真是如此,自己倒也不必再折腾,就地趁热打铁。   如果还能再睡一睡那就更好了。   容蔚摸了摸怀中,那是几本他派人搜罗来的风月话本,男男那种。他自己已经十分深入地研究过了,在被震撼启蒙的同时,也确立了伟大的志向,他准备把这个作为临别赠礼,给叶十八那个小呆子好好启蒙。   等这书多看个几本,慢慢地估计叶十八也就能接受了。   风声轻响,铁慈跃回,正看见容蔚脸上古怪又淫荡的笑容。   这家伙想到什么了神情这么猥琐?   要走了他这么开心么?   铁慈不觉有些气闷,将袋子扔过去,容蔚接了,打开一看,厚厚一叠银票。   他有些意外,也不太愉快,掂了掂,唇角一撇:“这是聘礼还是嫁妆?”   铁慈不理他的骚浪话。   “咱们赢的钱,很多比较零碎,我让丹霜去兑了大额银票来方便携带,也配了一些小额银票和零碎银子,刚刚处理好,这便给你。”   “有这么多么?”   自然没有这么多,铁慈一分未取。她自幼资产就交给师傅,师傅经商之能甲天下,她早就是个超级大富婆,更不要说在她心里,整个大乾都是她的,哪需要和人争利呢。   倒是容蔚,明显境遇不佳,家里有钱但和家里关系不好,银钱支配未必方便。   想要出人头地,金钱资源必不可少。铁慈便一起兑换了给他了。   她道:“自然,我还多给你不成?那我岂不是白忙了。”   容蔚目光扫过,便知这里定然是全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那一直发散不开的郁气倒被冲散了不少,想了想,便将银票收起。   他也是不缺钱的,母妃家族富可敌国。当年父王娶母妃,不就是看在孙氏家族在辽东经营多年,财富惊人,人脉广博,能助他稳固王位安定辽东么。   但是父王站稳脚跟后,又开始嫌弃母妃家族是商户,加上孙家传说中还是数百年前的皇族分支后代,自己的外公,孙家上一代的主事人,又出名的才智过人,为人旷达,交游满天下,虽出身商户,却极得名望,号称“玉面孟尝”,人人称有王者之风,传出些很是惊悚的流言传说,犯了大王的忌讳。   那些年里,王宫明里暗里,各种侵吞掠夺打压孙家,直到外公逝世,后继无人,孙家败落,父王才安了心。   大抵人做了亏心事就会心虚,孙家后来便成了大王的忌讳,连带着宝相妃无宠,多年不孕,意外才生了他,而他之所以也不受宠爱,除了那以男作女之事,自然还有孙家的原因在内。   但就是大王也不知道,孙家最主要的财产,早就被外公多年里慢慢转移,有能养整个辽东的宝库,也有改名换姓转入大乾境内不断扩张的各种商号和生意路线,如果不是在外公生命的最后几年,遇上了商业上的劲敌,扩张遭到了阻碍,孙家最后能掌握大乾一半经济命脉都是有可能的。   他自幼由外公培养长大,外公在他身上倾注无数心血和金钱,从生下来开始就用了万金换来的秘方洗髓,他连一般毒物都是不怕的。又为他寻遍天下能人异士,什么样的杂七杂八的都学,和一个域外异人学了易容和做面具,又和一位隐居梨园的大师学了如何通过控制自己的气息来改变声音,和一个杂耍高手学了如何改变身高,他会种地,会木工瓦工,会打铁烧金,会锔碗补瓷、会泥塑木雕,便是戏曲,从《高阳赋》到《十八摸》,也样样唱得,样样精通。   外公临去时,将掌管整个孙家的令牌交给了他,没有给宝相妃,宝相妃到现在都以为孙家已经败落了。   外公临终,唯一嘱托就是要他忍耐并孝敬母妃。   他拿走了母亲的财产,经营着自己的事业,明里掌握了绣衣使,暗里养了庞大的死士力量,还在不断扩张,便是对她忍耐些,也是应该的。   可笑父王一直以为自己扼断了孙氏的脖子,吞并了孙家的财产,也不想想,外公那样的人,怎会坐以待毙?就连最后,也是他自己……   容蔚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站起身道:“我走了。”   “啊……这么快吗?”铁慈没想到他说走就走。   “或许你愿意来个临别……”容蔚的目光落在她唇上。   铁慈立即道:“不需要,不愿意,不必,谢谢,再见。”   她一个倒翻,翻下屋顶,脚刚落地就看见容蔚扒着屋檐对底下喊,“我只是想要一个临别拥抱,你想哪去了?你脑子里都是艳情小说吗?”   喊声太大,惊醒舍友,窗户啪啪啪推开,探出无数睡眼惺忪的脑袋来。   与此同时,容蔚扔下几本书,“那就送你几本,记得多看看书,想想我。”   风过,不请自来哗啦啦翻书,一页页插图色彩鲜艳,勾画细致,栩栩如生。   床上,桌上,秋千上,锅台上。   坐着,躺着,歪着,背着。   众人:“……”   睡意它转眼就消失。   铁慈:“……”   我错了,那钱就该一毛都不给你。   一回头,背后目光灼灼,挤眉弄眼。   铁慈一脚踩碎了秋千海棠花睡图。   冲着前方容蔚逃之夭夭的背影大喊。   “你一个在下面的,操那么多心做甚!”   远处,容蔚一个踉跄。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皇太女驾到(二更) 铁慈一夜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就被外头的吵嚷声惊醒。   “快,快,都起床!洒扫整理,不许有一丝污垢!所有人出舍,排队接受管事检查!”   “管事管事,今日餐堂早膳怎么一点荤的都没有?”   “杀猪宰鸭的,气味浓烈,熏着贵人怎么办,今日皇太女来了之后,才许吃荤!”   “那我点外卖!”   “小门已经锁了,今日外卖一律不许入书院,以免混入刺客!”   “啊呸,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吵吵嚷嚷声乱成一片,管事们冲进来赶鸭子一样将人往外赶,往日这些人并不仗势欺人,都客客气气的,如今却一脸狗仗人势模样,势必要将拉仇恨大业进行到底。   隐约可以听见整个书院都闹哄哄的。   几乎所有人都起床了,只有铁慈和童如石没有动静。   管事进来拉人,气汹汹过来,看见铁慈,脚步一顿,脚跟一转,换了方向,拽起了胖虎。   之后他就出去了,看也没看童如石那张垂着帐子的床。   铁慈看一眼那低垂的帐子,心想童如石不言不语,但是在书院好像颇有优待,上次比箭,他也很轻松地便得到了推举。   童如石一直到正常的点才起床,之后便出去了,铁慈躺着不动。今日不上课,所有人一大早就被拉起来操演接待,但是铁慈能猜到,一定会折腾到下午,等到所有人的焦躁不耐到了顶峰,某些人才会宣告皇太女“不来了”。   所以大可不必起早。   她看过黄历,今日宜葛优躺。   屋顶上传来一声鸟叫,她掀了掀眼皮。   懒,没劲,心情不爽,四十五度角忧伤,更年期到了。   书院里外打扫得纤尘不染,师长学生们在大门外列队等待,天热,还要正装,日头下晒得汗流浃背,好容易等到中午,前方山道上出现人影,众人精神一振,结果来的却是海右都指挥使,蓬莱州知州,青阳县令,蓬莱卫指挥使,青阳巡检司指挥等当地官员,簇拥着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众人看来看去,都想虽然听说皇太女男装上朝,但是也不至于这么老吧?不是说是二八妙龄的绝色么?   主管的萧家管事迎上去,称四少,众人才知道是萧家人,中军都督萧常,自称陪侍护送太女殿下来视察,提前一步赶到布置关防。   有人问起殿下如今身在何处,可要人前去迎。萧常笑而不语,他身边的人立即竖起眉毛怒斥:白身岂可擅自窥测皇太女行踪!莫非心怀不轨?!   当即让人把人拖了出去,全书院侧目而视。   书院早已备好了凉亭茶水,簇拥着官儿们进去休息,师生们还得在外头等着。不多久有隐约的消息传出来,说是皇太女殿下莲驾之所以慢,是因为太女不喜欢车马颠簸,又遇见一泊好湖水,带着自己的随从们去戏水了。   这话一出,被太阳快晒脱皮的师生们顿时炸了。   当即就有人脱了衣裳,扔了帽子,愤而离去。   包括一些教谕。铁慈看见应先生,夏助教都在里头。   倒是平日里脾气不佳的姚先生,今日耐性惊人,还在劝说那些老同事,但句句都在戳皇太女轻慢无德。   铁慈溜达过来时,听见几位教谕正聚在一起说要联合众文士书生,针对皇太女的浮浪之行,上书朝廷。   一堆人口干舌燥等着,那群官员在悠哉喝茶谈笑。   座中只有萧常,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目光向外投去。   外头骂声如潮,群议弹劾,皇太女如果在书院,听见这些还不动声色的话,着实沉得住气。   想到皇太女,想到那日瑞祥殿内她在自己面前张开双手转了那一圈,细腰长腿,衣袍飞散,温醇又夺目的风姿。   萧常不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喝了一口。   铁慈躺在树荫下,看着那头人头济济,笑了一声。   一碗酸梅汤递了过来,冰镇的,碗壁上凝了水珠,冒着清凉的烟气。   铁慈顺着那手指往上看,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容溥。   她接过酸梅汤,喝了一口。   今日一个白天都没看见容溥,这人体质弱,大热天不爱动,这是去哪了?   不等她问,容溥已经主动道:“容蔚家中有事,连夜就走了,我去送送他。”说着掏出一个盒子递过来,道,“我送他平昌镇,他买了当地特产托我带给你。”   从平昌镇走是回辽东的方向,离青阳这里已近百里,铁慈对于容蔚的忽然告别还没什么真实感,总觉得他仿佛马上就会回来似的,如今听得他已经到了百里外,心里不由一沉。   这家伙嘴上说得好听,跑起来可真是又快又积极。   一时看着手上盒子万分不顺眼,恨不得就此扔到臭水沟,但是当着容溥的面她很会收敛,端详了一下盒子,笑道:“哟,还封了的,这是怕你偷吃吗?”   容溥淡淡笑笑。   倒不是怕他偷吃,是怕他偷看或者扔了吧。东西给他的时候还特意说,叶十八的婢女来驱逐他,他心灰意冷,就此告辞。这盒子里是给叶十八的绝交信,让他不信的话尽管扔了。   那家伙算计着他呢,知道哪怕不信,就冲着这绝交信三个字,自己也一定会把东西带回来给她的。   万一真的是绝交信呢?   然而铁慈并没有当着他面打开盒子的打算,顺手往袖子里一揣,转头看外头喧闹。   容溥也不走,在她身边站着,打着伞,半晌道:“我看殿下眉宇焦躁,还以为殿下要沉不住气。”   铁慈心想我又不是为这些骂声焦躁,当然这话不能和你说。   “殿下想过今日如何收场吗?”   “自然是皆大欢喜地收场。”   容溥叹息一声,道:“殿下若是要走,我这次便不能跟随了。眼下书院多事之秋,之后高层必定会有变动,我得留着,替殿下守住这书院。”   铁慈道:“倒也不必……”   容溥打断她:“我答应过殿下的事,不管殿下是否需要,我必得做到。”   铁慈慢吞吞地道:“我自然是需要的,但是你要的,我给不了,所以我宁可不要。”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生存和大业,她可以坑蒙拐骗,并无太多良心和道义上的负担。唯独情感这一事,她不想做个渣女。   假作情爱骗资源,利用男人的感情上位什么的,皇太女的骄傲不允许。   容溥良久的沉默。铁慈喝完酸梅汤,擦了擦碗边,放在石头上,笑一笑便离开。   听见身后容溥忽然道:“我给不给是我的事,您要不要是您的事。我只知道,如果我因为您不要就不给,那就真没有任何机会得到了。”   铁慈脚步微顿,却并没有回头,潇洒地摆摆手走了。   容溥立在竹伞的阴影下,轻轻一声叹息。   ……   日头一格一格地过。   骂的人都没了力气,已经有人拖了长桌,备了纸笔墨,开始商讨如何写弹劾了。   那些管事口口声声要尊敬皇太女,此刻倒也没人来拦。   眼看日头快要西斜,才有一骑泼风般驰来,肩膀上挂着小旗,老远便喊:“皇太女钧令:因突发紧急公务,需回京处理,銮驾折返。跃鲤书院视察事容后再议,着令跃鲤书院诸师生即刻散去——”   轰然一声,黑压压的等候人群炸了。   铁慈正往戊舍走,听见这消息,挺了挺腰。   猜过这空城计的几种可能,果然萧家还是选择了最恶劣的一种。   要将她一脚踩进名声的臭泥塘里么?   那就来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打脸要趁热(一更) 容溥的护卫头领悄无声息走过来,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道:“公子,太女无心,您又何必为这样的事盛夏来回奔波百里。”   容溥回眸笑道:“我若不付出十二万分的诚意,以太女对容家的戒心,又焉能允许我走近她一步?”   护卫笑道:“那便如何?您想多了,太女总不至于不尊敬容家。”   他背靠位极人臣的容家,看惯了满朝阿谀,虽然形貌谦恭,但总免不了一点淡淡的骄傲之态。   太女又如何?不也得仰容家鼻息,何须公子如此卑微。   当真心悦至此么?   容溥似是看懂他的心声,浅浅一笑,转动手中竹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什么卑微的事。而不惧失败,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便决不放弃的,那才是真正的勇者。”   护卫心想何必白费功夫。   “我要她看我在眼中,我要她心生歉疚,我要为她付出极致的努力,让她看见容家自上一代至下一代始终忠于皇权,我要让她一点点放下戒心,不能给爱也能给出信任。我要在将来她挥刀向权臣清算时,不能绕过我的功德,不能将容家践踏于足下,我要名垂千古,便不能成铁氏国父,也要以另一种方式伴她长留史册,与她在史书里、皇卷中、汗青上……永远并肩。”   护卫震住。   有一瞬间他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又恍惚知道自己听明白了一个人最为浩瀚的眼光和野心。   原来剥去情爱的外衣,公子的内心深处藏着巍巍朝堂和远大星空。   “如果我不能获得她的信任,那将来这些都不会有。”容溥的竹伞轻巧地转动,挥落日色光斑如雨,“我和容家的未来,都不会有。”   ……   日头一格一格地过。   骂的人都没了力气,已经有人拖了长桌,备了纸笔墨,开始商讨如何写奏章弹劾太女了。   那些管事口口声声要尊敬皇太女,此刻倒也没人来拦。   眼看日头快要西斜,才有一骑泼风般驰来,肩膀上挂着小旗,老远便喊:“皇太女钧令:因突发紧急公务,需回京处理,銮驾折返。跃鲤书院视察事容后再议,着令跃鲤书院诸师生即刻散去——”   轰然一声,黑压压的等候人群炸了。   铁慈正往戊舍走,听见这消息,挺了挺腰。   猜过这空城计的几种可能,果然萧家还是选择了最恶劣的一种。   她冷笑一声,进了戊舍的门,戊舍还是那么乱糟糟的光线阴暗,倒是最近接连搬进来几位公子哥,悄没声息地添置了许多东西,地上铺上了足毯,窗子遮上了碧影纱和黑色细纱,可以交替使用,她床上被褥都是最新最好的,洗漱用具也是最精美的,她床榻边加上了一个可以拉出来的精巧的小木架,用来放茶杯。茶杯一整套都是名店盘云斋的上品精瓷,云窑精品,价值千金。最近屋子里有蚊子,又添了鲛纱帐,床榻下三足鼎里熏着名贵的三合香。   原本都是容溥张罗,打着爱护舍友的名义,铁慈不好生硬拒绝,后来的足毯蚊帐则是丹野的手笔,比拼着谁更能花钱似的。   戊舍原本条件脏乱差,自从这两位住进来之后,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现在铁慈三两下就将这些东西都收了。连自己和容溥床上讲究的被褥都收进了柜子里,取出原本的又薄又旧又脏的床上用具换上。还跳到窗子外面,把胖虎那个臭烘烘洗不干净的尿壶,捂着鼻子拎进来了。   然后她往床上一躺,听着外头的喧嚣。   此时那人飞马传讯,绕着书院大门喊上三声,便头也不回拨马而去,连马都没下。这无疑是火上浇油,那些原本还在犹豫的教谕和学生们,喊一声“太女辱我!”哗啦一下铺开长卷,提笔就写,淋漓的墨汁泼在滚热的地面上,无数人扑上去抢着签名。   甚至还有人捋起袖子提起行囊,闹着这就要上京找御史,告御状。   这边闹得沸反盈天,那边官员们犹自在笑盈盈喝茶,今日来的大多是萧家派系,本地最高军事长官还有都指挥使甘田虽然不算萧家门下,但萧家善于拉拢人心,也没少得好处。此刻甘田对外看了一眼,多少有些不安,轻声道:“要么……出去调停一下吧,也算是个态度。”   萧常揭开茶盏,缓缓喝一会茶,好一会儿才道:“那就去看看。”   他起身出了厅,看着外头闹哄哄,眼底露出笑意,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胸口。   几个月前瑞祥殿被皇太女踹的那一脚,似乎现在还在痛。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强到他总不能忘,抢了这差事出京,就想看看她混迹于市井之间,能狼狈到什么地步。   若是她于那劣境之中,终于认清自己身份,明白一个傀儡该做什么,他倒也不介意重提旧事。   一群师生急匆匆向他而来,领头的手中捧着墨汁淋漓的长卷,想来是要向他这京中高官请愿弹劾来着了。   萧常咳嗽一声,端正了脸色,听那领头教谕慷慨激昂地大骂了皇太女一顿,心中愉悦,脸上却神情肃然,正待伸手去接那檄文。   忽然地面一阵猛烈震动,隐隐似有呼啸奔腾之声,那递上檄文的书生正激动手抖,被这一惊,檄文掉落尘埃。   众人回首,就看见已经大开的书院大门外,隐隐露出了一条黑线。   黑线还在不断推进,渐渐于日光下亮起寒光烁烁的枪尖。   枪尖在一色艳阳里灿然如银色波浪,快速起伏,几个瞬间,就到了山门前,最前头一抹明黄旗哗地在风中展开,上头一只金凤翱翔于山川河海之间。   凤旗,皇太女的专用标志。   而凤旗之后,黑压压的铁甲群如一座移动的山,发出一阵沉稳而浩然的嚓嚓之声。   众人都凝成了泥塑木雕,震撼地仰头看那军队如山之暗影笼罩而来。   太女九卫。   皇太女的专用军事戍卫队,在盛都时有点怂,低调得仿佛只是一个影子,机械而沉默地拱卫在瑞祥殿周围,然而今日在山野间,快马长驰的太女九卫,像一只擦去积灰的獠牙,眨眼间便穿透了青阳山。   领头的是一个三十余的青年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太女九卫的指挥使,应该英挺硬朗,方当得起如此好听的名号,担当得起皇家的门面。眼前这位,微胖,一张圆润的小白脸,眼睛总是似睡非睡地眯着,让人想起日光下翻着肚皮晒太阳的懒猫。   他额前头发留得很长,非主流一般挡住了半边额头,所以人们也就不容易看见,那里有几个刺青的字。   罪囚的象征。   九卫首领夏侯淳,大乾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武举的武状元,最年轻的五军都督,却在上任不过一个月后,便因重罪下狱,原定刺配发琼州,却因皇帝立太女,大赦天下,得以免流,后来就打算吃一辈子牢饭,却又在一次皇太女视察天牢时被看中,选去做了近身侍卫。历经数年,最后被皇太女破格提拔为九卫首领。   铁慈当年救出他,是因为早早听说了他的传奇,一时好奇,便将人拎了出来。当时太后对他们父女还算宽容,又听说这人在牢狱中已经废了,也没多管。   铁慈把他拎出来之后,也曾细致关照,这人却似乎真的废了,懒散拖沓,性格还讨厌,铁慈后来也便不管他了。   到她十二岁时组建太女九卫,要提首领,她看中的太后不放心,太后属意的她不放心,两相僵持之下,铁慈一个赌气,干脆提了夏侯淳。   如此,太后倒乐意了,毕竟一个出身贫寒的废人,是不能成为皇太女的羽翼的。   铁慈也觉得这样好,省事,太女九卫,一万人,并非没有战力,也装备精良,但是在她没有能放心使用之前,也就是个摆设,并不介意再来个摆设指挥使。   太女九卫,她暗中另有信重的人。   此刻,懒猫一样的夏侯淳,带着太女九卫,行进并不狂飙突进,反而十分缓慢,步步沉稳,军靴和金铁和地面摩擦的声响隆隆,极其有压迫感地逼近来。   在书院师生的眼里,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人,包围了书院。   直到一声大喝响起:“太女九卫,前来奉伺皇太女,闲人退避——”   人潮下意识分开,有人浑浑噩噩要跪,被别人拉住。   也有人反应过来,轻声道:“什么意思?前来奉伺?皇太女不在太女九卫中?她不是说临时赶回去了吗?”   有人道:“这是怕人弹劾,虚晃一招吗?”   议论声里,夏侯淳已经带队停在大门前,并没有下令所有人进书院,手一挥,大部分卫士留在牌坊外,道:“按近期训练新编方阵排列等候,未得令不得进入,违者斩。”   他自己带着百人队下了马,进了牌坊。   他身后副指挥使追上几步,道:“指挥使,大部队在牌坊外,万一太女有险,如何接应……”   夏侯淳鼻子里嗤一声,懒洋洋道:“你是指挥使,还是我是指挥使?”   那面容憨厚的指挥使窒了一窒,愤愤退下。   虽然夏侯淳一脸不讲理,但是他只带百人进书院,这举动看得满院师生神情和缓了许多。   还是讲规矩的。   萧常带人迎了上来,他神情有些疑惑。   太女九卫里自然有萧家的人,有的地位还不低,但为何他这边完全没接到任何消息?   他目光隐蔽地掠过夏侯淳背后一人,那人几不可见地对他摇了摇头。   萧常收回目光,正要和夏侯淳寒暄,夏侯淳却对他懒洋洋一拱手,道:“都督恕罪,下官公务在身,得先把活干完再说闲话。”   说完也不理他,带着人便往里走。   便有院务,也就是当前书院内主事的高层,匆匆上前迎接,道:“敢问指挥使……”   夏侯淳道:“没听见么?奉伺我主子来了。”   院务吓了一跳,惊声道:“皇太女不是回京了么?”   “谁说的?”夏侯淳比他还惊异,细眼睛都宽了一倍,“太女不是在跃鲤书院就读吗?”   “……”   一瞬间整个跃鲤书院都凝固了。   骂了半天的皇太女,在我们身边?   那为什么要说她出京来视察?   夏侯淳带着人,边说边往里走,“我只知道太女在跃鲤书院就读,但不知道她在书院哪里,东宫侍读都是当朝大儒,便是以太女的才学,也该在你们甲舍吧?”   众人自然点头,皇太女哪怕不爱读书,身边这么多大儒,起点便不凡,书院凭才学定舍,自然该住在甲舍的。   于是拼命想甲舍的谁会是皇太女,目光在最近新入学的同窗身上溜来溜去。   甲舍的舍监得了消息,满头大汗地开了甲舍的门等候,然而里头空无一人,都在外头看热闹呢。   有人道:“莫非太女在人群中?”   夏侯淳失望地道:“太女不爱热闹,她说会在舍间等我。再说哪有君迎臣的道理。”   众人一想也是,有人试探地道:“那或许……在乙舍?”   “怎么可能!”夏侯淳唰地扔出一本册子,道,“这是皇太女日常的随堂文章,之前还得侍读侍讲们的交口称赞,说要印入自己的文集中去的,你们瞧瞧,就她这文章,乙舍?”   有人接过看了,看完一脸惭愧,传给下一个。   看完都沉默。   再说乙舍的话,说不出口。   夏侯淳懒洋洋地操着手,望天道:“我们太女仰慕海右文华和跃鲤书院,特意微服白身求学,你们书院不会看人下菜,势利浅薄到排挤我们贫穷外乡人吧?”   众人目光唰唰往院务以下一群管事看去。   人事舍间等等安排,可都是这些萧家派系的人。   院务白着脸道:“书院力求平等,一视同仁……”   夏侯淳鼻孔朝天,阴阳怪气地道:“那就是太女才学不够了,那看看乙舍吧。”   乙舍开了门,众人拥进去,想好了见了太女该什么表情,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夏侯淳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乙舍怎么也没有?”   院务擦汗,“……许是出门了?”   夏侯淳踱到门边,去查看挂在门边的乙舍学生名单,看完,嗤笑一声。   “没有。啧啧。”   “那……丙舍?”院务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决定等下找到人,一定要把负责安排舍间的管事给踢出书院。   安排错皇太女是小事,萧家管理在书院颜面扫地也是小事,但是如果因此引起朝中非议和出手,就坏事了。   院务暗暗祈祷,一定要在丙舍找到人,安排得不大好还能推给管事不会品评才学,或者皇太女自己韬光养晦,但是太差了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然而事与愿违,丙舍依旧没有人。   此时书院的人全数跟在夏侯淳一行人后面找人,浩浩荡荡,萧常等人跟在一边,眼看夏侯淳脸上冷笑越来越浓,书院师生们表情越来越古怪,管事们神情越来越不安,心底不好的感觉也越来越浓。   铁慈在玩什么把戏?   他回头看了牌坊外黑压压的太女九卫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之色。   众人最后涌向丁舍。   经过这一阵缓冲,师生们听了夏侯淳有意无意提起太女多么仰慕书院,又是多么诚心地来,日常如何刻苦,如何对师生们多有赞誉,怒气都消了许多。都生出淡淡的骄傲来。   便有人道:“听闻太女不爱读书,一介女子,既然想要君临天下,如何能不好好读书,是该来咱们书院好好学习一番……”   丁舍的门大开,这里的条件明显比前三舍又差了许多,舍监来开门时,脸色赧然。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又希望这里能开出皇太女,又不希望。   陈旧的屋子大门四开,却依旧没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莫不是又耍了我们,已经离开书院了?”   夏侯淳回头看院务:“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书院只有甲乙丙丁四舍,全天下都知道。”   “真的没有了?”   片刻沉默,随即有人迟疑地道,“还有一个……”   “怎么可能!”院务立即反驳。   书院的戊舍只是学生们的称呼,事实上那舍都不在名单上,不过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聚集地。   皇太女怎么可能被安排去那里。   “还有戊舍啊?那咱们去瞧瞧。”夏侯淳听了,手一挥就走。   七拐八弯,越走越偏僻,很多学生也是第一次来戊舍,看见那几间墙灰斑驳的低矮房屋时,眼神惊叹。   再进了院子,被那一地泥泞又吓了一跳。   戊舍是没有舍监的,小院子里涌不进那么多人,有人便爬上墙头,结果还没爬几个人,轰然一声墙塌了。   塌也不是壮观的塌,酥糖一般软踏踏粉碎下去,一看,那土墙都没用胶夯过。   书院很多学生第一次知道书院还有这么垃圾的地方,叹为观止。   有人站在院子中,犹疑道:“皇太女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传言里那么骄奢淫逸的一个人。   丹野一直笑嘻嘻跟在人群中,此刻忽然摸着耳环道:“莫非先是甲舍的,后来因为学业太差,落到了戊舍?我听说戊舍不会特意安排,只有学业或者为人太差,才会被发配来。”   舍监立即道:“对,对,戊舍不会特意安排的,除非学业太差!”   有人道:“若是在此处找到皇太女,那就得把谏书改一改,请皇太女好好读书……”   “读什么书?”忽然有人走出门来。   人一出来,便有人惊呼:“叶十八!”   大名如雷贯耳,众人人人听过,有人便笑道:“十八,你怎么在这里,我们在说皇太女读书的事……”说着颇骄傲地回头,对夏侯淳道,“指挥使方才给的皇太女文章,我等自愧不如,但书院里也不缺英才,这位十八兄,文章好,实务佳,算术强,更兼一手好骑射武艺……”   夏侯淳似笑非笑听了,一点头,上前一步,一撩衣袍,单膝跪地,“臣见过太女殿下,殿下千岁!”   衣甲齐响,他身后卫士哗啦啦跪了一地。   “……”   ------题外话------   昨天的更新结尾倒数第二段漏掉了,今天补上了,这会导致先看更新的亲们觉得有些内容重复了,建议连着上一章再看一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战绩斐然的皇太女(二更) 似天雷滚滚自头顶过,劈众人从头到脚碎如戊舍院墙。   众人盯着站在院中那个高挑少年,他唇角微微含笑,披一身明艳日光,一手撸猫,一手拿一卷书。   恍惚里有人恍恍惚惚地问:“十八,你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做什么?”   叶十八笑答:“好好读书。”   “……”   这回雷声没了,大风起化作巨掌,扇人一个跟斗。   师生们震撼无言。   小圆脸茫然四顾,看看天又看看地,最后扇了自己一巴掌。   马德那批原随从僵立了半天,悄悄往人群后缩。   姚先生脸色大变,应先生一脸惊愕渐渐转为感叹,夏助教捋着山羊胡,神情满意。   卫瑄把卫瑆捏得紧紧,雪白娇柔的脸微微僵硬。   只有卫瑆眼里,叶十八还是叶十八,挣动着身子要上前去,被姐姐死死拉住。   院务以下的管事却都面如死灰。   铁慈撸着猫,低头看看夏侯淳,道:“起来吧,往日在盛都,也没见你这么恭敬。”   夏侯淳起身,笑道:“这不是见您可怜,给您撑几分面子么。”   他素来说话便这德行,铁慈也不和他计较,夏侯淳又问:“您这是学业太差,为人太烂,被下放到这狗窝了?”   铁慈看一眼众人,“显然不是。”   学生们纷纷低头。   叶十八如果叫学业太差,他们可以找块豆腐撞死先。   铁慈回头看人群中同样一脸懵的田武,“我刚来,就被安排在这里了。”   胖虎还张着嘴,不能接受总冒惊奇的哆啦a梦。   张着嘴还不忘记点头证明。   他是这戊舍的人,自然能证明。   但还是有人怀疑地探头探脑,总觉得这是不是皇太女在做戏。   铁慈侧开身,让出门户,道:“想进来?那就来看看。”   她自出现,便毫无架子,却又不是那种上位者刻意做出来的亲切,依旧令人感觉到对方的高高在上。她的亲切是自然的,随意的,光风霁月,不矫揉不造作,众人最初的震撼过后不自在的情绪还没兴起,就被她无比自然的言行带着走,她一说,便有人跟了过来。   铁慈亲自在前引路,道:“小心,这里有个箱子,别绊到脚……”她将胳膊上乱爬的容易抓下来,放进箱子里,“哦,对,我养的猫。哎,别摸,孩子还小,经不起你摧残。”   人群中发出笑声,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   “这个帘子有点脏,又重,别打在脸上。”   众人:……不,这可不是有点脏。这是非常脏……皇太女您每日是怎么用您尊贵的爪子来掀它的?   “这是我的铺。”   众人:……我眼瞎了吗?寝具不是书院提供的吗?书院什么时候发过这种玩意儿?丁舍床上的也好歹是新的啊。我家三等婢女用的都比这个好吧?皇太女是怎么睡得下去的?   “这是我的用具,都是书院统一配发的,还不错。”   众人:……哪里不错了?啊?哪里不错了?都掉瓷了!   人群中,一直没说话的容溥和丹野对视一眼。   一个咳嗽一声,一个挑起眉。   啧啧,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容溥并不意外今天这一幕,也正是预知到可能有一幕,他选择了搬过来住,以避免透露太多皇太女的消息。   两人在人群中,目光笼罩着那几位舍友,李植田武一脸茫然,显然没反应过来。   李植忽然看了一眼沉默站在一边的童如石。   容溥的目光立即追了过去。   童如石却没有抬头,李植的目光收了回去。   童如石沉默半晌,脚步稍稍往前移了移,但随即一个人便插在了他面前。   抬头,丹野正盯着他,背光的人看不清脸,耳垂上半边青金石耳环烁烁摇晃,背后的树上,海东青也在灼灼盯着他。   被一人一鸟以同样的眼神盯住,那感觉并不好受。   童如石不动了。   屋里,众人看过一圈,人群越来越安静。   黑、脏、小、乱,还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   比丁舍都差很多的地方,寻常日子好过一点的百姓都不一定会住的地方。   传言里骄奢淫逸,浮浪无行的皇太女,默默在这里住了两个月。   传言里在历练地享受走过场的皇太女,其实是在跃鲤书院读书。   传言里不学无术,行事愚顽的皇太女,文武双全,才华能力远超众人。短短两月,书院学生从排挤到敬畏,无人敢撄其锋。   而口口声声要公平的管事们,分给她最差的戊舍,明明她是甲舍的学生。   再想到往日里对皇太女的鄙薄讥嘲,这几日听闻视察后的排斥和抗议,其实都早已一一听在皇太女的耳中。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盯着青砖缺失的地面,只恨那个洞不够深,钻不进去。   众人逃也似地出来,有人咳嗽一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应教谕,皱眉看着那群管事。   萧常一直在一边看着,脸色很是不好看,此刻上前给铁慈行礼,道:“殿下真是爱开玩笑,如何能屈尊住在这腌臜地方,当初您就该把那管事大耳刮子打出去。”   他说得亲切,实则是在说铁慈故意隐瞒身份,引人入彀。   铁慈笑道:“叔,我这身份要说出来,还能学得成吗?我这不是以为被萧家照拂着的书院,一定会力持公平的吗?我又怎么敢因为一己之私,坏了书院多年清名呢。”   萧常听见那个称呼,脸扭曲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殿下说笑了,什么被萧家照拂着的书院?这些管事,可没姓萧的。”   “那就好了。”铁慈拊掌,“既如此,这些管事不守规矩,行事无度,收受贿赂,搅乱风气,败坏书院清名的诸罪,便可以交由青阳县统一查办了。”   萧常怔了怔,招手唤过院务,道:“把那个给皇太女分戊舍的管事给辞了。如此不守规矩,确实该罚。”   然后他便道:“如此,诸位散了吧。殿下,不妨随臣前去水阁休息。”   铁慈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叔,我喊你一声叔,你便以为自己姓铁吗?”   萧常窒住。   “还是你真的觉得书院姓萧?这一脸的主人翁的嘴脸。”铁慈笑着一摆手,“那我倒要问问大家依不依?”   她话音未落,有人气壮山河地吼道:“不依!”   铁慈一看,哟,良堂老相好小圆脸。   真是对不住他,到现在她还是忘记问人家名字。   小圆脸一带头,众人顿时纷纷道:“不依!书院是大家的,是所有师长和学生的,是大乾的!文华之地,岂可属于一家一姓!”   萧常脸色铁青。   “给我分个戊舍是小事,不值当追究罪名,坏人饭碗。”铁慈从怀中抽出一卷册子,交给青阳县令,“倒是这些管事们私下很有些勾当,都记录在这里了。请县令好生查办。稍后我会传令给海右布政使,让他安排专员来协助你处理此事。”   厚厚一册,都是沈谧和他的外卖员的战果。书院这些管事后来越来越懒,总让外卖员们帮忙干活,打入他们家中内部查一些线索变得简单。   青阳县令抖着手接了。   铁慈又看向应先生等人,“事关书院清誉和百年存续,还请诸位教谕一同过问此事。”   应先生拱手,“谨遵太女钧令。我等必全力以赴。若是青阳县令力有不逮,我等几人倒也薄有声名和官职,稍后自会向朝廷上书请命。”   青阳县令脸色一白。   应先生等人的意思很清楚,想和稀泥是不行的,否则他们会联合众人,凭借自己的声名和朝廷授予的荣誉性的官职,直接向朝廷上书,到时候,有人就下不来台了。   如此,萧家为免声誉受损以及被牵连,势必要自断触须,拔掉在书院的多年根基。   铁慈微微笑了笑。   书院虽然是萧家天下,但还是有一部分教谕立身持正,只望书院繁荣百年的。   她之前和应先生暗示过,得过先生的承诺。也观察了许久,只要有这么一群人在,再拔走萧家的人,书院迟早会恢复成最清正的那个跃鲤。   她来书院,一来解开谜团求得大贤相助,二来经营名声人脉,三来廓清书院风气为天下文人恢复净土,四来拔掉萧家在书院里的势力。如今除了第一项只得了一半成果,其余都算完成了。   借着视察的谎言,将计就计引来众官员和全院关注,再当众揭开书院管事苛待自己的事,逼萧家下不来台,不得不表态。   清洗污名,不必说太多。   我自行我人间事,且让诸君瞧看。   而书院学生亲眼见识了真正的自己,愧悔之下,以后对皇室和自己的看法,定然会扭转。   这些人将来或者入朝,或者闲散开馆,悠游天下,都会在天下士子间持久地散发着影响力。   和萧家想败坏自己名声一般,她在挽救,一正一负间,战绩斐然。   此时留在谷中的高层们得了消息,终于派出了代表处理此事,监院带着人赶了过来,带头向铁慈行礼,众人原本还有些不敢置信,眼看监院竟然早已知道铁慈身份,才彻底信了。   铁慈心中有个疑惑,如果没猜错的话,山长应该是在自己前去他书房求证的时候确认自己身份的,毕竟能从那本书从看出当年的盛都军事戍卫图,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只是监院似乎知道的时间更早,他是从容家那里得到确认的吗?   身份得到确认,再挤在小院子里就等于打脸了,因此当监院上前请皇太女更衣,稍后至讲堂大堂接见书院诸师生。   赤雪已经随着九卫的队伍回来了,带了铁慈的冠带,众人退出小院,等在讲堂门外时,一时面面相觑,唏嘘无言。   有人道:“原来我们是和皇太女打了赌……”   有人道:“嘿,我们还和皇太女一个讲堂呢!”   另一人道:“我还和皇太女座位相邻呢!”   又有人道:“这有什么,我还当面骂过她呢。”   说完又闭嘴,四顾茫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就是个笑话。   忽然有人一拍大腿,兴高采烈地道:“嘿!可惜了!元思有事临时回京了,不然他此刻可以夸一句,我还被皇太女逼着吃过粪呢!”   众人:“……”   人们缓缓回头,齐齐注视那位奇葩。   一直不能拥有名字的小圆脸兄是也。   忽然一行人过来,将众人围上去殴打小圆脸的念头瞬间掐灭。   众人回首。   就看见玉冠白衣的少年,自白石广场那端从容而来。   明明那里一群人,个个衣朱腰紫,冠带辉煌,满身煌煌大员气度。   但是众人眼里,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少年。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雨欲来(一更) 白罗袍,白玉冠,肌肤却比那缎那玉更白且滑,日光之下近乎透明质感,却令人想到高殿上的汉白玉石,洁净坚刚,肌理高贵。 而他微含笑意的眸子轻飘飘地瞟过来时,天地都似乎在那乌黑的目光中浮沉。 从男人的角度看,他个子并不算特别高,但身形完美,修颈平肩,下颌线流畅精美,目光顺着那般流畅身形往下,黑色犀牛皮革带上镶嵌紫金嵌红玛瑙宝石带扣,束了纤细而柔韧的腰,垂下三寸尾带,绣着西番莲纹。革带上别无饰物,插着一支青玉笔,毫尖无墨,金光微闪。 轻薄的袍角被那笔压住,微微飘飞。 他整个人自然是美的,但更美的是那周身散发出来的仪态气韵,不粗豪也不女气,优雅雍容,步态、身姿、笑容弧度,举手投足……让人收不回自己的目光,不知不觉,脖子随着转了三百六十度。 直到人走到近前,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还在心中纳罕,哪里忽然来了这么个超越性别的美人,只有部分实在熟悉叶十八的人,才惊觉什么,李植忽然伸了手臂,吃吃道:“叶……叶……” 叶了半天,才惊觉自己举动失礼,唰地一下放下手,失声了。 那少年正走到他面前,闻言转头一笑,道:“都进去罢,外头太阳烈。” 众人正想这人是谁,排场这般大,口气却这般亲切,脑子还没转过来,忽然人群中冲出来一个人,抱住了少年的腰,大声道:“十八!” 铁慈笑了,摸摸卫瑆的头,十分熟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蜜饯,卫瑆便更加熟练地张嘴接了。 卫瑄站在卫瑆身后,拉他没拉住,目光复杂地望着铁慈,低头给铁慈行礼。 铁慈抬抬手。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轰然一声。 这竟然是叶十八! 是皇太女! 往日里觉得叶十八已经足够好看,未曾想到那还是扮丑后的效果,真正的皇太女,果然不负那传扬了多年的美名。 不说别的,此生未见过如此风姿者。 铁慈揉揉卫瑆狗头,便牵着他的手一起进去,卫瑆却也不在乎这里人多,喜滋滋跟着,卫瑄在后面跟着,悄悄拉住了卫瑆的手。 卫瑆还没察觉,铁慈目光已经瞟了下来,卫瑄脸上一烫,还没想好说什么,铁慈已经放开卫瑆,拍拍他的头,示意赤雪带他到一边去吃盛都带来的点心。 卫瑄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铁慈却抬头对她笑道:“还是当我是叶十八好了,皇太女这个身份,不过是给世人看的。” 卫瑄触及她的目光,只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瞬间看透一般,微微出了一身汗,也不能说什么,垂眼行了礼,退到人后。 夏侯淳肥猫一般地踱进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靠着壁柱,抱臂站着,似听非听,似看非看。 铁慈在讲堂中厅尽头的太师椅上坐了,头顶是先帝御赐的匾额,“学达性天。” 面前是潮水般弯身下拜的官员师生们。 人们目光灼灼看她,眼含笑意,微带崇拜,有的甚至还含着感激。 她微微出神,想着几个月前自己初初跨进这讲堂,学生分级,管事欺人,拉帮结派,贫富阶层分明。 如今海右和盛都两大派系已不存。 各种奇葩规矩不知不觉间消失。 很多学生选择了出外历练。 那一批把持整个书院实权的中层管事,即将被连根拔起。 萧家伸进来的手被砍断。 餐堂捞饭的贫穷学生,已经通过送外卖解决温饱并小有积蓄,打算继续做大。 在她走后,还会有更多的改变,比如今日她让所有人看见戊舍,必然会引起废除宿舍等级的动议,之后有关等级区分的各种有形无形的规则,将会渐渐消除,比如她一直想做还没来得及做的,想让甲乙丙丁各舍的学生一起去对抗一件事,从而真正跨越阶层,实现融合,那么平等、友爱、自由的学风,会悄然替换掉昔日遮没书院清明的霾云,重复往日月霁风清。 以后书院能不能姓铁,她并不过于执念。 她执念的从来都是整个天下,是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青年有所学,中年不一事无成忧愤碌碌。 便如这书院,本是学子们的象牙塔,不该为朝廷权欲所争夺污染。 如此便够了。 所以她高踞上座,目光柔和,叫起众人,并不像萧常和一些师生以为的那般,会趁机邀功、卖好、或者卖惨,来拉拢人心。她只是看看外头夕阳,笑道:“时辰不早了,要不要走一走流程?说好的展示文采呢?那谁,容兄啊。” 众人脸红,又想笑,本来栗栗不安,没想到皇太女如此随和,比叶十八时期还亲切些,气氛瞬间便轻松了许多。 容溥站在人群中,笑道:“殿下,打人何必一定要打脸呢?” 铁慈诧道:“咦,打人不打脸,打哪里?” 众人哄笑。 容溥咳嗽一声,道:“殿下既然有令,溥自然不敢不从,这便献丑了。” 铁慈来了精神,坐正了些,众人愕然看着容溥。 不是吧,今儿大家脸都肿了,牙齿和眼珠落了一地,您还要来? 容溥凝视着铁慈,轻声吟诵:“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铁慈怔了怔。 竟然是之前宫里和容溥相遇时,自己吟诵过的苏轼名篇。 讲堂内笑声忽止,一片安静里,温文尔雅的应先生忽然大声道:“好词!” 仿佛按下了开关,讲堂里顿时活了,人们纷纷赞叹,还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下半阙呢?下半阙呢?” “下半阙,要问殿下了。”容溥淡淡笑着,对铁慈一揖,“这首词,是之前溥在宫中偶遇殿下,听殿下吟诵所得。自听此词,溥便念兹在兹,不可或忘,还请殿下体谅,今日便赐下下半阙吧。” 铁慈迎着他的目光,隐隐觉得他话中有话,说的可不仅仅是词。 容溥这是替她抬轿子呢。 但铁慈却不想坐上去。 毕竟公然抄袭这种事,过不了她的道德坎。 她只是笑了笑,道:“此词非孤所做。此处遍地大能,诸位若觉得好,不妨试续下半阙。” 她说实话,众人却觉得她在谦虚,更增好感。当即有人寻了纸笔推敲,有人表示此词清逸高绝,不敢狗尾续貂,但不管怎么表示,文人最看重的还是好词好句,一时众人看她的眼神又深邃了一层。 铁慈含笑接了那些爱怜的目光。 有人大声道:“皇太女才是真正的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啊!” 萧常坐在一边,无人理会,脸色难看,想说这词皇太女可真做不出来,但是人家确实没认,他无法拆台。 铁慈看他脸色不好心情就好,笑眯眯又换了话题,“说好的箭术演示呢?” 丹野在人群外大声道:“叶十八你有脸不,上次骑射考试赢了全院的钱还不够?这叫君夺臣钱,回头找御史弹劾你!” 众人又笑。 应先生得了好词心情好,凑热闹道:“你们说好的,实务策论找谁下马威啊?” 小圆脸大叫:“找殿下!” 夏助教翻着白眼:“算术特科呢?” 众人齐答:“还是找殿下!” 哄堂大笑声里,萧常冷着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听见里头皇太女脆声道:“行行行,我来就我来,哎,皇太女啊,考你一个实务加算术的题目,跃鲤书院师生上下八百三十二人,夜宴每四人一桌,每桌一猪半羊果蔬若干,素酒三坛,问需猪几何,羊几何,酒几何,执事杂役几何……” 里头笑声和叫好声里,萧常烦躁地一脚踢开了一块石头。 他早就知道铁慈非凡品,在他姑祖母管控的后宫里,一个小姑娘六岁做了太女,平平安安到如今,还人不知鬼不觉学了一身好本事,岂能是寻常人? 可惜他那姑祖母,太爱端着,总想着周全死后贤名,行事放七分留三分,轻易不肯做绝。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不想想将来鱼死网破还得做什么,不想想就凭做过的那些,谁能和谁有个温柔收梢? 人死了管它什么贤名恶名! 要他说,铁慈就不该放出京,保不准这出京,就是她自己的想法呢。 姑祖母的心思,都被那怪人给缠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牌坊外,那里旌旗飘扬,黑压压的人头还在,围了大半个书院。 很少有人知道,在书院后方的山林中,他的中军卫队三千人也在。 另外,还有…… 铁慈既然不识抬举,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他可不是姑祖母,要顾全天下名声,朝堂非议。 既然她沉不住气,自己漏了行踪,那就是送给他的礼物。 皇太女不好好在京郊历练,跑到这海右深山,有个什么好歹,怪得了谁? 想到方才跟在皇太女身后,看着那细腰长腿,衣袂翩翩,萧常心间似拱了一道火,燎得唇干舌燥。 身后传来杂沓脚步声,却见那些学生们兴高采烈涌出来,搬着桌椅等物,又有很多杂役奔来跑去,萧常问了才知道,原来皇太女晚上要开宴和大家同乐。 萧家的管事们原本也准备了宴席,但那是为了招待萧常及本地各位大员的,可没准备够全体师生的吃喝,铁慈看看赤雪,赤雪轻声道:“夏侯指挥使已经派人去采买了,沈谧也已经安排人通知附近村子送食材来了。” 铁慈点头,道:“市价购买。” “省得。” 餐堂的食材全部被搬了出来,大锅也搬了出来,附近师长们也借出了锅灶,讲堂前往常演礼的广场烟火气腾腾,人们忙得热火朝天。学生们原本在一边等吃,却见铁慈站在一口大锅前指导着什么,凑近了去听,才知道她在教厨子,“铁锅烀大鹅”。 学生们围在一边,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亲自用湿纸封锅盖,还和厨子说:“……这样烀出来的鹅色香肉嫩,一咬爆浆……回头我再教你一个烤鱼的方子……” 小圆脸站在人群中,看看眉飞色舞的皇太女,再看看远处留香湖,忽然道:“我有个不太好的想法……我忽然想起失踪了的留香湖的流墨,和舞雩池的浮黄……” 众人:“……” 皇太女你这么馋,山长知道吗? …… 夜幕降临的时候,广场上点燃了灯柱,将四面映得通明,学生们再不像以前甲乙丙丁舍那般分得泾渭分明,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喝酒吃肉,畅谈时事。 铁慈端杯走在人群中,身后赤雪丹霜端着酒壶追随,依次敬酒。 皇太女再次让跃鲤书院的师生们见识到了她的酒量,千杯不醉,一大圈走下来,除了眼神更亮外,连红晕都没有。 毕竟她的酒量是师父锤炼过的。 毕竟这酒里还掺了一半的水。 夏侯淳高高坐在屋顶上,面前一盘茴香豆,他看着闹哄哄的底下人,拎起全是清水的酒壶,也灌了自己一口,眯着眼笑了笑。 他不知何时把那木箱子里的猫拎了来,喝一口水,撸一把猫,吃一颗豆。 很是闲适安然。 只偶尔抬眼,看看前方黑沉沉的山林。 忽然起了一阵哄闹之声,他低头看,却是皇太女走到了一个最大的人群中。 小圆脸正在其中,他在哪里热闹就在哪里,他已经喝多了,竟敢对皇太女的酒量表示怀疑,探头去闻铁慈的酒杯,铁慈让过,他又团团找杯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丹野立即为他找来一个巨大的杯子,要敬铁慈酒,连敬三杯。 铁慈看那杯子大如人头,自己的酒虽然掺了水,但这一圈下来,也已经微微有了醉意,这三杯下去,也就差不多了,然而今晚却是不能醉的。 正想着怎样逃脱,忽然一只手接过杯子,对着众人歪歪斜斜照了照,然后便一口闷了。 铁慈一抬头,就看见容溥斜斜立在她身前,他似乎也喝了酒,素白的脸色微微泛上红晕,让她想起清池边垂头照水的莲。 这朵莲花弱声弱气地说着豪言壮语:“殿下不胜酒力,她后面的酒,都由我代了。” 铁慈:大可不必。 都说不准谁会先倒。 容溥素来在学生中很有威望,他一出面,连小圆脸都收了声,索然无味地招呼众人散了。毕竟都知道容溥有不足之症,灌出问题来谁当得起。 铁慈便命人斟酒,给容溥敬了一杯,道:“谢翰林挡酒之恩。” 容溥凝视着她,缓声道:“臣愿意一辈子给殿下挡酒。” 叮一声轻响,两人酒杯碰在一起,她顺势凑近,轻声道:“别醉。等会见机行事。” 然后她笑笑,撤回酒杯,一口饮尽,含笑走开。 就仿佛没听见那句话。 容溥目光原本在她脸上,缓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抬眼看她。 看见她不动声色走遍人群,和丹野,呼音,卫瑄姐弟,田武等人先后碰了杯。 他抬眼看一看天。 月明星稀,今夜无雨。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她是人间旗(二更) 场上人太多,铁慈便是千杯不醉,到了后来,也脚步踉跄了。 丹霜赤雪一左一右扶住她,铁慈笑着挥手道:“今夜……呃……尽兴了……诸位……但请……自便……” 话音未落,忽然“咻”地一声响,众人一抬头,就看见天空划过一道闪亮的痕迹,下一瞬人们惊呼声爆起。 “刺客!” “有箭!” “咻咻”声响不绝,暴雨打梨花般直冲着广场正中的铁慈而来。 铁慈的一百护卫虽然在场,但都在广场四周,铁慈周围全部是学生,此刻万箭一发,众人哗然惊乱。 目标虽然冲着铁慈,但是箭如急雨而来,免不了要波及其余学生,一个学生醉醺醺刚抬头,就看见一支箭头旋转着在眼前放大,不由惊声尖叫。 “啪”地一声,一柄伞忽然在他头顶撑开,箭尖撞在伞面上,他能听见金属相击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音,那薄薄的伞面却没破,还在不断延伸,有人不断被拉进了伞下,被安全的阴影笼罩,他们抬头,看见容溥素白静谧的侧脸。 有人抱头要躲,忽然一人跃到他面前,操起一个盘子,生生将一支箭横拍了出去,盘子不碎。 这人抬头,看见的却是娇小柔美的卫瑄。 这人惭愧地爬起身来,又挡在卫瑄面前。 有几个人正迎上一波箭雨,撞成一团,忽然有人大步而来,一脚踢飞了桌子,桌子在空中翻滚,将那几个人护在背后。 那几个人回头,看见卫瑆,忽然想起当初自己也曾参与嘲笑他,都齐齐脸红。 有个女学生受惊,被同伴撞倒,眼看就要跌落在人们慌乱的脚底,忽然一只手将她一拉,轻巧一甩,她便被甩到了安全地带,她转头,看见呼音皱着眉的脸,“叫你,骑射,不好好,学。我们,女人,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忽然便心定了,一边拉住身边一个惊慌奔逃的女伴,一边笑道:“那你怎么不先保护自己?” 呼音道:“我,我要保护,西戎所有女子,所以,我来这里!” 有位教谕急忙操起板凳想要挡箭,却被那沉猛的箭势逼得不住后退,忽然有人笑道:“老师们还是歇着吧!”手中弯刀抛飞而出。 一道横光贴地而来,如白龙滚滚,所经之处,地面起了罡风,那箭雨遇上横光,纷纷断裂,在半空中炸开碎屑雨。 那人得意扬了扬眉,摸了摸自己青金石天珠耳坠。 几个学生慌乱中跌倒,眼看退后的人群要踩到自己身上,绝望地抱头,等了半天却没被踩踏,也没中箭。 抬起头就看见太女护卫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结成人墙,背影巍巍,挡在自己身前。 如果从半空往下看,可以看见一小团一小团的人群,各自为战。 起初沸腾骚乱,片刻便被安抚救护,镇定下来。 箭如天雨,斜斜向上。 屋顶上,夏侯淳头也不抬,忽然筷子一伸。 啪地一声,一支弩箭被筷子夹碎。 骚乱发生在刹那之间,却又结束在顷刻。 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 箭雨的最中心,铁慈并没有退,丹霜已经为她展开了随身的折叠盾牌,她看着箭雨,眼角余光瞟着广场,看见通知过的所有人都做的很好,眼底露出笑意。 然后她伸手,手指越过盾牌,猛地截走了一支弩箭。 弩箭到手,停也不停,反手一甩。 冲着已经退到广场边,正要隐入黑暗中的萧常后心! 萧常万万没想到皇太女如此心黑手狠,刺杀一起,他就急急躲向暗处,准备等乱后再来收拾战果,顺便也好撇清关系,此刻场上一片混乱,谁也注意不到谁,等他隐约听见身后似乎有异而转身时,箭头的寒光已经似要照见他惊恐放大的眸瞳。 忽然一道黑影无声扑了过来,最后一霎挡在他背后,嗤一声轻响,那箭没入那人后心,前胸穿出,箭尖离他的心口,只差毫厘。 萧常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萧家人出门时刻都带死士。 此刻牌坊外传来喊杀之声,数十人涌了进来。 他不好再留在这里,狠狠盯了铁慈背影一眼,对一个属下使了个眼色,自己匆匆往后便走。 那边铁慈一抬头,看见数十人涌入,急喝:“所有人退入讲堂,关紧大门,不得进出!” 她事先关照过的朋友,以及她的护卫,还有沈谧带着那一群人,立即分别护着众人进入讲堂。 杂沓脚步声从她身边过,有人经过时仓皇问:“殿下!你先进去啊!” 铁慈伸手,丹霜递上组装好的她的弓,赤雪给她挂好匕首。 铁慈一手持弓,立在讲堂前的广场正中,宛如一块白石岿然,两边人群如流水般从她身边过。 她淡淡道:“天子守国门,储君守山河。我是皇太女,天下文人,亦在我守护之列。” 小圆脸被人推着往讲堂奔,一边奔一边大喊:“殿下!殿下!我现在知道了,我爹说的都是屁话!以后我生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 铁慈问奔过来的容溥,“他爹是谁?” “礼部尚书杨云腾。” 哟,原来是老杨的儿子。 说起来,老杨是铁打的太后集团骨干,这次她的历练之行,倒有一部分算是老杨推动的呢。 老杨如果知道儿子被她策反了,不知道会不会吐血? 容溥站到她身边,将伞遮在她面前。 铁慈很满意他没有劝自己进去躲避,笑道:“多谢。” 容溥微微露出笑意,正要回答,铁慈一个手刀砍在他脖子上。 然后把软下来的容溥交给他身后的护卫,道:“保护好你们公子。” 护卫感激抱拳,抱着容溥狂奔而去。 铁慈又看向卫瑄姐弟,道:“你们也进去。” 卫瑄还没说话,卫瑆已经大声道:“不走!” 卫瑄叹了口气,却又笑道:“殿下,余话不必说,这时候走,我们姐弟还有脸吗。” 铁慈也来不及说什么,那些杀手已经冲到近前, 哧溜一声,不知是谁放出一道旗花,贴地而滚,蹿到她脚下,将她身周方圆照得雪亮。 有人大叫:“皇太女在这里!” 远远听见丹野的怒骂。 铁慈吸一口气,拔刀。 无论怎番算计,今夜必有一场恶战。 身后护卫们和友朋们,亦齐齐拔刀。 刀光在夜色中划开无数道流利的痕迹,人们举着刀踩着那些矮桌腾身而起,如无数道翻卷而起的巨浪,狠狠和对方碰撞在一起。 几乎刹那之间,巨浪造成的漩涡中心,刀光纵横,血花四溅,惨叫和肌骨断裂之声频起,如剑一般刺穿了整座阔大的广场。 讲堂里却鸦雀无声,学生们互相堆叠,从雕花隔扇的缝隙里往外偷看,看得心摇神动,呼吸屏紧。 良久有人喃喃道:“刺客来了,我们却躲在这里,让皇太女一个女子保护我们……” 也有人弱弱道:“……这刺客应该就是冲着太女来的,我们只是遭受池鱼之灾……” 立即便有人驳斥道,“那只能说明皇太女处境艰难,遭受迫害!我等日日嚷着要效法游侠,护尽天下人,铲尽不平事,如今事到临头,就把那些豪言壮语都忘记了吗!” 又有人道:“你我学了这许久骑射,难道现在连拿刀保卫自己的书院都不敢了吗!” 一声出而百声应,便有人寻找趁手东西,要出去支援皇太女。 忽然有人走出人群,拱手道:“皇太女有令,今夜局势不明,稍后可能还有变,请诸位一定安守讲堂,不可外出。皇太女说了,诸位都是天下英才,未来朝廷栋梁,她绝不会让书院众师生今夜有任何闪失,请诸位信她。” 众人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应先生唏嘘一声,道:“太女仁勇宽慈,我等敬服。” 那人笑了笑,并不多说。 又有人道:“你等何须在此保护我们呢,还是早些出去支援太女吧。” 那人又道:“太女令我等兄弟十人在此守护书院师生,我等不敢违令。” 众人顿时又一阵惭愧,随即便听外头声响大作,趴到窗户上看时,却见更多人涌了进来,先前那批人身量高大,虽然衣着普通,但面部多有风霜磨砺之色,不似这内陆中人,后来这一批人数更多,黑衣蒙面,显然是见不得人的。 后来的这一批足足有数百人,且书院围墙的墙头上吗,隐隐约约出现了许多人影,显然书院已经被包围了。 丹霜道:“殿下,我们护您突围,往九卫驻扎的方向去便成!” 铁慈一点头,道:“我才是靶子,留在这里也是害别人被攻击,我们走吧。” 她跳上广场石灯柱,众人抬头看她,她对讲堂指了指,示意他们稍后进去,便掠了出去。 方才一波交锋,她白袍染血,昏黄灯影下一片斑驳,飞身而去时,乌黑的发在身后摆荡,似战场上一面历染血火却不倒的旗。 这一夜,皇太女殿下给跃鲤书院全体师生脑海中留下的,是流水中的磐石,风浪里的灯塔,和最后这一霎,风中染血的猎猎的旗。 这面旗从此在年轻的学生心中长久飘扬,历风霜雨雪,不折不倾。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清洗(一更) 铁慈一走,果然那些刺客大多都追着她出去,丹野一转头看见,顿时发急要追,奈何被几个刺客围住缠斗,大骂:“哥,给我叼死他们!” 海东青从云端直冲而下,掠过刺客群,展翅间带飞一溜鲜血。 那边铁慈早已去得远了。 她奔往牌坊外,守在门外的是九卫副指挥使秦绝,也是她亲自提携,原先是一破落小贵族出身,一步步到得如今,相比于落拓散漫的夏侯淳,往日里铁慈更信任秦绝。 秦绝憨厚的脸上满是焦灼之色,老远迎上前来,道:“前哨报说四面都有身份不明之人,殿下快随我走!” 说着牵来快马,铁慈一跃上马。 却在下一瞬立在马鞍上,没有立即坐下去。 秦绝脸色一变,猛地一个倒翻翻出,人在半空,已经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 成小队建制的太女九卫人群中,猛然起了骚动。 一人端起长枪,往同伴腰间捅去。 一人刀背狠狠劈向身边同伴的脖颈。 一人抬腿,踢向同伴膝弯。 远处箭手拉弓射箭,向着前方的队伍。 近处骑兵有人越众而出,扬蹄踏向战友。 …… 惊变发生在一霎之间。 “呼”地一声,仿若一片浓云卷过,半空中落下一颗茴香豆和几根猫毛。 有啸声在头顶之上响起,浑厚如黄钟大吕,撞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脑中一晕。 端长枪的慢一慢,举刀背的呆一呆。 抬腿的腿一抖,箭手偏了方向,骑兵的马忽然抬蹄长嘶。 站在马鞍上的铁慈一抬手,腰间玉笔笔头弹射而出,正正点在仓皇逃窜的秦绝后颈。 秦绝身子一僵,死鱼一般直挺挺落地。 与此同时。 长枪之下的卫士抬起自己的枪,格开对方的枪,一反手,枪尖狠狠戳进对方脸颊。 被刀背即将拍到的人闷声不吭,一个扭身钻到了对方背后,一个肘拳声响沉实,对方喷出一口血倒地。 抬腿的人腿一抖,他身边的两个卫士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了他,即将被他击中膝弯的人回转身来,哗啦一声,锁链已经套上了他的脖子。 箭手的箭偏了方向,再回神,周围同袍的箭已经对准了他。 骑兵的马往后仰,他被一双大手揪下马,乱拳打成一滩软泥,再扔到了马蹄下。 …… 刹那间有人反,再刹那间反叛的人被瞬间拿下。 从上方看去,可以看见太女九卫分成一小块一小块,每块里反叛的人都被周围的人切割,包围,擒拿,斩杀。 还是区别对待的,凡是先前作乱时对同伴下手时,留有情面不至于死的,他所受到的报复就也不致死。 凡是下杀手的,回报也就是死亡。 战场上同袍不可交付后背是大忌,这样的军队没有生机。 铁慈宁可战力损失,也绝不留这样的人活路。 反叛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几个交睫瞬间。 铁慈立在马上,缓缓拉起了那片马鞍,从马鞍底下抽出一根针,针尖在月色下蓝光一闪。 她嗅了嗅针上味道,跳下马,一刺扎进了秦绝后颈。 秦绝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看一眼人群中景象,他知道自己失败得彻底,但终究不甘心,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铁慈稍稍沉默,答:“我并不知道会是你。” 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亲自培养的,暗中信重的,打算以后将太女九卫交托的人,会是叛徒。 反倒是自己随意推上去做幌子,从没真正信过的夏侯淳,早早发觉了细作有哪些,并临时改换阵型,将叛徒们分割灭了。 铁慈道:“我只是有个习惯,任何时候都不会不看就坐下。” 前朝有位皇帝,就是被人在马鞍上下毒,丢了性命,铁慈自幼风浪中过来,向来只怕不够小心。 这针原本也很难发现,蓝色的针藏在蓝色的马鞍中。 但她有了透视之能。 上马前仔细扫了一眼,便发现了。 她发现之后便对秦绝出手,心中还抱有期待,或许他不知道呢? 然而下一刻队伍中的骚动,证明了她还是天真了。 这次调动太女九卫,本就是她故意为之。夏侯淳告诉她京中来人是萧常,她知道萧常的性子,好大喜功,占有欲强,阴狠急躁,太后行事其实还是比较持重的,萧常一定会觉得太后太过瞻前顾后,会趁这个机会先下手为强。 她知道自己的太女九卫里被萧家渗透得很厉害,所以出京都不敢用,可她终究还是需要这支力量的,太女九卫必须能真正握在她自己手中,才能保她一家的安全。 所以她孤身在海右的消息出来,萧常闻风而来,诱出她来,萧常武将出京不能带太多军力,调动当地军力会留下痕迹,而她此时调动太女九卫前来护卫,萧常为了包围她,就会暗中联合九卫中的萧家人手,一起动手。 她毕竟掌握太女九卫多年,也不是没有亲信的,事先命赤雪趁拿地图的机会,联络亲信,做好准备。 赤雪这段时间一直在太女九卫内观察,后来给她反馈说,夏侯淳打乱九卫编制,重新分方阵操练,她听说之后,发现其中颇有玄机,但总体对她并无不利,便静观其变。 此刻才确认,夏侯淳竟然也有同样的打算,甚至已经查出了细作都是哪些,以操练之机将细作打散包围,一举收割。 两人没有提前通过气,却配合默契,一举竟全功。 这,便是她来书院,收获的第五只雕了。 清洗太女九卫。 留下来的,才是她的人。 铁慈轻轻叹口气,心想之所以没怀疑秦绝,是因为她让秦绝护送赤雪来书院,秦绝是知道她在书院的,她却没立即等到萧家刺客,便觉得秦绝可信。 现在想来,怕是秦绝放出过消息,却给夏侯淳截获了,直到她开始调动太女九卫,夏侯淳知道时机成熟,才让他勾联上萧常。 当年的首位武状元,名不虚传。 各小队的队长上前来汇报细作人数和战斗情况,计有细作一千三百二十二人,目前死亡五百四十一人,俘虏七百八十一人。己方无死亡,轻伤十人。 铁慈点点头,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和萧家有关系,说是只占了十分之一多一点,但一旦一支军中有这么多人有二心,那后果几乎是毁灭性的,因为一旦有人对身边人下手,哪怕只杀了几人,都会引起整个军心崩溃,届时或者逃散,或者归顺,太女九卫便不存在了。 萧家手笔了得,一个太女九卫也渗透这许多,还包括一个未来会接担的副指挥使。 “审问俘虏,问出他们和萧常那边的暗号。” 不多时,暗号报来,铁慈下令属下散开,做出受袭散乱之状。选出一批精锐,扮成萧家细作,散往周边树林,混入萧常卫队。 萧常卫队此刻为了围剿她,必然已经散开,她的人混入其中,正好各个击破。 萧常带出京的一定是他的精锐,今晚就要斩他和萧家一支臂膀。 黑衣软甲的九卫举起手,对了对萧常那边的暗号,无声潜入树林中。 刺客们已经追了出来,剩下的九卫上前迎战。 铁慈被迎到阵中,指挥绞杀刺客,刺客们显然原本是得了消息,太女九卫不足为虑,大可尽情追杀皇太女,如今见九卫反扑,都有些懵。 铁慈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支队伍上。 这是最初冲进来的刺客,后一批是萧常的精锐蒙面扮演,铁慈此刻注意到,第一批刺客和第二批之间并无交集,第一批刺客似乎也不太清楚她的身份,对方单纯只是来杀她的。 看那批人的身高,武功路数,还有手持的弩弓,她忽然想起那日和容蔚去镇上酒楼请客,在林子里遇上的弩箭埋伏。 当时她就怀疑是寻找慕容端的人,找上了她。 现在看这群人,隐然是有些辽东的路数,莫非是找寻慕容端的人终于找到她在哪,这是来报复杀人了? 慕容端的人既然不是和萧常勾结,那么,是谁给他们提供了自己的消息。 铁慈忽然想起了两个名字。 …… 这一夜的青阳山,有人在密林间潜行穿梭,刃尖生寒,映着冷冷月光。 有人在金戈铁马间运筹帷幄,一支玉笔蘸血写江山。 有人在檐头数豆撸猫,一豆一性命,一撸训万军。 有人在高堂广阁后看那血花绽放,热血沸腾,皆化作未来二十年滔滔不尽的忠心。 人人身在局中,肆意纵横。 却有人崖头远眺,一席一酒一花一月。 席是万金难求冬暖夏凉的雪蚕丝席,酒是专供皇族市面不见的御宴香,花是由一块整羊脂玉雕刻成的玉瓶里,盛装的金丝宝石花,黄金、红宝、蓝宝、玛瑙、青金石、黄玉……于这黑暗山崖上,熠熠生辉。 月不是头顶那轮月,是挂在崖边树枝上的一颗硕大夜明珠,当真如一轮小月亮一般,洒下柔和光晕,映亮那一方席上的灿烂华贵。 寂夜,深山,孤崖,配着这一副华堂糜烂般的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席上坐着一个老者,枯尸一般的身体套着华贵的锦袍,露出扁平的青筋毕露的脖子,脖子上顶着个硕大的脑袋,让人总担心那细瘦的脖子下一刻就会断掉。 他人瘦,一双手鸟爪一般,指甲尖泛着斑斓的光,脑袋五官却大得出奇,整个人像是大头娃娃连接了皮影身体,长得比此刻场景还诡异。 他身边一人姿态谦恭地给他斟酒,偶一抬头,露一只弯弯的鹰钩鼻,却是早早因为偷东西被书院清退的,铁慈曾经的舍友金万两。 他看一眼山下,风吹草动好似也是战事激烈,眉宇间有些焦躁,小心翼翼地道:“尊者,您看……” 鸟爪老头拈起一朵宝石花,仿佛那有香气一般迷醉地嗅着,闻言眼也不睁,不耐烦地道:“急什么。” “是,是,不过尊者您耳聪目明,您可看出现今局势怎样了?” “没成功。” 金万两心中暗骂,我当然知道没成功,成功了早有烟花为号,我也可以不用再理你这个老僵尸。号称“毒狂”,果然够毒也够狂,身上那个味儿就像是在尸液里泡了三年,每和他说一句话都要用尽全身力气阻止自己当场吐出来。 不敢当他面露出任何嫌弃之色,不然这个传闻中的老毒物,一定不介意让自己先死一死。 金万两看看山下,一时心情复杂。既希望不用再伺候这恶心的老头,又不希望两家砸下的血本白费。 他之前因为偷窃,被驱逐出书院,也只好灰溜溜回了家族,他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去书院不过是为了结交人脉,却一再被排挤到戊舍,最后还身败名裂,既如此,人脉也经营不成了,不如回去。 他的家族表面是汴州商人,暗地里更闻名的却是消息的经营贩卖,各种关系交联牵线搭桥,是周边几地都闻名的掮客家族。 他回去后,难免要被家族责怪,好容易塞个人进书院,谁知道半途而废。 没想到没多久,马德家的主事人,找到了他家。一来要攀附官府捞出马德,二来是寻高人教训叶十八。 马家在捞马德的过程中,频频受挫,因此怀疑叶十八出身不凡,在其中作祟,心想干脆把叶十八解决了,说不定马德就能出来了。 叶十八也是他的仇人,金万两便接了这差事,十分卖力,也曾替马家搜寻了高手来,但往往还没接近跃鲤书院,这些人便悄无声息消失了。 金万两一咬牙,动用了家族关系,又请托了好些人,几经辗转,找到了眼前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江湖昔年有三狂五帝之称,是指武功最高的八个人,后来这些人因为各种原因隐退,如今好容易找到这位“毒狂”,这位老怪生平两好:钱与色,还都要顶级的。 马家下了血本,金家贪图丰厚佣金,老怪只看钱,便出了山。 一路招待豪奢,到了地头,老怪还要山头看月,自矜着身份不急着动手。 金万两却发现,叶十八因为身份问题,好像遇上的杀手不止他这一拨。 其中一拨和他之前还有交集——他能找到老怪,还赖对方相助,不然到哪去找神隐的江湖高手。 对方和他说,如果成功了会红色烟花为号。 到现在也未见烟花,天却已经快亮了。 青阳山很大,远处发生的动静,扰不了这一处的安宁。金万两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忍不住又道:“尊者,要么我们先下山看看?” 老怪将那朵金丝红宝石的话戴在自己的大头上,对着明珠左右比了比,才道:“没有美人,没劲儿走山路。” 金万两:“……” 掮客家族,见识过无数古怪客户,没见过这么恶毒且不要脸的。 一路上找的美人还少了?大部分嫌丑,嫌丑的毒死了,不嫌丑的,折腾死了。 他还得费心处理尸首。 嫌丑?这老怪物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老怪又道:“去,弄点水来我喝,回头拐山路下去第二眼泉水,只取最上面那层的。” 金万两只得应了,取了玉杯去取水,老怪指定的泉眼离山崖比较远,他磕磕绊绊下山,取了水,忽然觉得水面上有异,似乎有个倒影。 他后背汗毛一炸,立即抬头。 迎面月色溶溶,月色中一张美丽的脸突兀闯入眼帘。 长眉连娟,香腮似雪,春半桃花,端丽冠绝。 衣袂于山风中飘举,便如神女仙子,冉冉凌波于人间。 第一百二十八章 美人有毒(二更) 金万两怔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遇上了山精鬼怪。 急忙去看那人影子,长长地拖在山道上,他喘一口气,仔细看时,那女子一手按在山崖上,微微挽起裙子,颦眉似有疼痛之态。 金万两下意识便走了过去,走了两步警觉不对,这深更半夜出现的女子,可不像个好兆头。 那女子却低声唤道:“这位郎君,能否帮帮奴家?奴家急于赶路回家,不仔细伤了脚,现今动弹不得……” 她声音细细,眉下眼眸流波,天生含情,金万两恍惚里想,老怪若见了这位,定然满意得很。 再看这女子衣饰,也就是寻常山女服饰,只是风姿太好,布衣素钗也能让人觉得神仙妃子一般。 她身边还倒着一个筐子,里面是一些山货。 金万两再看她伸出的手白皙,有点茧子,却骨节纤细,不像练武人的手。 他毕竟不会武,也没遇上过什么强人,心中疑惑此时已经去了大半,便上前搀住那女子,只觉得淡淡香气袭人,一时心猿意马,手指它便不听使唤,在女子腰上捏了一把。 女子吃吃一笑。 金万两大喜,心想这山女竟然也是个浪货,那么…… 他的手不安分地往上移动,摸着了高高隆起,又是一捏。 却听见轻微的“啵”一声。 那手感…… 金万两一呆。 无意识一转头,却见原本笑颜如花的美人忽然眉头一吊,满脸煞气。 下一瞬金万两喉咙一紧,已经被扼着咽喉离地而起。 他既惊又怕,双手在空中拼命抓挠,却够不着那女子,女子的手臂,比他还长。 偌大一个人被举在半空,身后不远处就是悬崖,只要对方向前一抡,他便报销了小命。 金万两不敢再挣扎,怕挣扎太厉害对方抓不住自己就完了,软下身体,眼底露出哀求之色,又去掏自己腰带,露出里头的金叶子来。 那美人娇娇弱弱,手指却如钢铁,一动不动,看一眼那些金叶子,笑了一声,将他放了下来。 金万两刚想吁一口气,就听她低声道:“往回走,马上我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将已经装好水的玉杯递给金万两,金万两接住,往回走,美人紧紧跟在他背后。 走到快靠近山崖上,离老怪还有点距离时,美人悄声道:“告诉他,你给他准备了个惊喜。” 金万两大声道:“尊者,水打来了,另外,我给您准备了个惊喜。” “让他闭上眼睛。” “您且闭上眼睛。我保证,您睁开眼睛时,一定能看见您最想要的。” “说你自己就先不去打扰好事了。” “我就先不过来打扰了,您老安心慢慢享用吧!” 金万两回头看美人。 美人满意地点点头,以赞许金万两的机灵和上道。 然后她伸手,再次扼住了金万两的脖子,一扼,一折。 格格一声。 金万两的脖子诡异地歪在了一边。 美人随手一抛,金万两的尸首顺着山道一路往下滚。 美人抬手解扣子,外头的山女布袍脱去,里头是轻薄柔软雪白的丝衣。 她立在风中,衣袂飘荡,像山中雾气凝成的精灵。 然后她轻轻地走上崖边。 她在上风位置,香气幽幽远远地递入背对她的老怪鼻端。 老怪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 闻这香气,就知道一定是绝色。 那姓金的小子还算识相,给自己留了一个美人。 不然这荒山野岭,半夜多寂寞。 他不介意搞点情趣,缓缓闭上了眼睛。 足音轻微,有细巧的纱飘落在面上,香气氤氲,老怪陶醉地深深吸气。 却在此刻他听见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仿佛什么东西摩擦在柔软之处的声音。 心中警兆忽生! 他猛然睁眼! 正看见雪亮刀光如瀑布一般迎头倒挂! 那刀光如雪如绵,密密实实,封住了他全身前后左右,往哪躲都死路! 顶尖高手的本能犹在,他在刹那间猛一跺脚,突出的崖尖在他脚下碎裂,他身躯落下。 刀光一沉又一扬,带飞一蓬血雨,一只枯黑的手臂冲天飞起。 老怪发出一声夜鸹子般的惨叫,另一只手大袖一拍,已经拍在了美人所站立的崖石上,裂缝如闪电劈开山崖,那一块山石也坠落深谷,美人却有准备,衣带飞出,缠住了崖边一棵老树。 身下忽然一重,美人低头,看见老怪抓住了她的脚踝,正随着她一起晃荡在半空。 美人吸一口气,手中刀一垂,对准了老怪的天灵盖。 老怪不敢再吊着她,借着一次摆荡,猛地往崖面上一扑,仅剩的手在崖面上一抓,便是一个深深的洞,他尖长的手指紧紧扣着那个洞,靴尖一踩又是两个洞,他便这样一路凿洞,如一只魔影般飞快地贴着崖面游走,瞬间消逝在转角处。 身形转过去之前,他回头一眼,夜色中脸色如鬼,眼神幽幽瘆人。 美人抬手,长刀电射而出,但是却失了准头,那人烟一般转过崖角,长刀铿地一声擦过他身侧崖壁,哧溜出一串火花。 崖面上只留了淋漓而下的血迹,在夜色中幽幽发光。 这毒狂,竟然连血都是有毒的。 美人抬起头,月色下她面色微微发白,依旧不能掩那般魅色风情。 铁慈如果在,大抵要叹一句,头牌你肿么又出现了? 换号重来的飞羽,有点艰难地从崖下爬了上来,坐在地上,唏嘘一声。 传说中的人物果然厉害。 出了青阳山,赶到百里外的小镇,原本打算在那改装等待铁慈到来,却无意中发现了这老怪的踪迹。 因为这人物多年绝迹,忽然出现,她心中不安,悄悄跟随。 金万两行事颇为谨慎,她跟了两日,在一次冒险接近中,才听见金万两和那老怪说到了叶十八的名字。 言下之意,似乎是金万两请了这老东西做杀手,要解决掉叶十八。 那她就更要跟着了。 为了不被发现,身边所有人,她都远远留在百里之外,独自潜伏跟着这老怪,一路转了回来。 进入山中,地形复杂,随时可能失去老怪踪迹,她为此不吃不睡,藏于长草之中。 山中远远似有动静,她伏在地上,有一次甚至隐隐听见仿佛千军万马踏蹄于地面的声音。 书院出什么事引发军队围剿了吗? 然而她却不能离开去探听。 她必须先替叶十八把这个最要命的危机解决。 不然给他们一个照面,就可能造成后悔终生的结果。 她一直在等着一个出手的机会。 那两人却很谨慎。 对付这样的人物,要想一举成功,非得寻到最好的机会不可。 眼看再不动手对方就要动手,她今晚不得不行动了。 然而跟了这许久,做了那许多准备,连刀都寻了特制的鱼皮做鞘,以免发出任何可疑的声音,还是被发现了。 占尽先机,用尽全力,明明冲的是颈骨,那老家伙最后关头移骨换位,只卸掉了他一只手。 对于善于用毒的人来说,一只手并不能影响他太多战力。 这位听说性格睚眦必报,日后怕是还有得麻烦。 想起老怪临去前那阴冷一眼,飞羽捋起裤脚,果然看见脚踝上五个透黑的大指印子。 中毒了。 运气感受了一下,她自幼以奇药打熬筋骨,锻炼体质,寻常毒物是不怕的,但是毒狂的毒明显麻烦许多,现在她只觉得内腑气息滞涩,眼前昏花,虽不致死,但暂时丧失了战斗力。 出师不利啊这。 她转头对山下看了看,隐隐看见跃鲤书院方向有火光。 她缓缓起身,一路扶着崖壁下山。 …… 第一百二十九章 爱的魔力转圈圈(一更) 铁慈坐在马上,看战局逐渐被己方控制。   正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再次离开,忽然有几个学生冲出来,道那些闯进讲堂广场的刺客因为被围住,冒死闯入讲堂,乘人不备,掳走了几个学生。   铁慈一听,立即道:“我去寻。赤雪丹霜,随我来!”便顺着那学生指着的方向策马而去。   两个婢女紧紧跟着,转眼三人身影便消失。那报信的学生没想到皇太女竟然会亲自去寻,热泪盈眶地怔在当地。   夏侯淳呵呵一声,心想都是骗子。   他温柔地撸着猫,思量着等会收网留几个俘虏,其余都杀了好了。   也不知道等萧常发现自己的中军府精锐损失殆尽,会是什么表情?   掌下的小猫喵喵叫着,像在说着什么。   夏侯淳抱起小猫,鼻尖凑在鼻尖,笑嘻嘻地答:“喵。”   ……   铁慈顺着学生指的方向追了一阵,渐渐不能骑马,便弃了马步行,不久就发现一个脚程比较慢的,掳着学生在山路上奔走,她和丹霜前后合作,将那人截了下来,救下那学生。   铁慈瞧那刺客,像是第一批闯入者中一员,正要审问他的来历,对方却飞快地自尽了,显然是死士身份。   翻遍身上也没特殊痕迹,铁慈只得令那千恩万谢的学生先回去,怕对方不识路,让赤雪陪着回去了。   她又接着追了下去,在一处山坳里,堵住了第二个人,救下了那个女学生,第二个人轻功很不错,顺势逃了。   这回那姑娘受了点伤,铁慈便命丹霜送人回去,丹霜有些不放心,铁慈笑道:“怕什么,今日整个青阳山都是我的人,所有的刺客这个时候都已经穷途末路,我便是横着走,也没人能拦我。”   她便和丹霜约定了之后汇合的地点,便继续往深山里走。   刺客掳人是四散逃开的,听说被掳走了三人,她寻到两处,此刻也无法去寻第三处,想来夏侯淳的人此刻散在山林中,遇见了自然会解救,倒也不必多虑。   她顺势离开这里,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东明县好了。   为了重铸名声,必须脱掉马甲,但是为了安全,脱掉马甲就必须立即消失。   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咻咻喘息之声,铁慈隐入树丛,正看见一个黑衣人拖着一个人奔过来,那学生似乎已经晕了,垂着头,看他衣袖上的靛布镶边,是书院乙等生的标志。   铁慈等那人近前,掠过去一个手刀,将那刺客劈昏,顺手接住了那个软倒的书生,轻声道:“兄台?兄台?”   那人手一抬,袖底寒光一闪,直刺铁慈心窝。   “噗嗤”,利刃入肉声响轻微,惨叫声却刺耳惊人。   热血溅开,有躯体向外倒去。   天际忽然起了风,携着隐隐的海腥气,凉而飒,卷着落叶一路逼来。   铁慈的发被卷起,唰地散了满头。   她举着手,手指间一枚匕首,匕首上鲜血淋漓。   地上的书生抱着腿嚎叫,抬起一张满是冷汗的脸,赫然是崔轼。   他疼痛恐惧的神情中还掺杂着惊异——从头到尾他没抬起头过,出现得也突兀,皇太女是怎么发现的?   “报讯的学生告诉我,被掳走三个人,分别向东、南、西三个方向奔跑。”铁慈冷冷道,“前两个方向也罢了,西面却只有绝崖,去往那里的人只能回头,再被我派去的人兜个正着。东、南两个方向的人我已经救回去了,西面我没走,怎么可能遇上?那就只能是等着我了。”   “而且,你装晕装得也太不像了,手臂肌肉绷得死紧。乍一看,还以为要去打马球。”   崔轼有点懵。   他的手臂都在衣袖里,她怎么也能看见?   铁慈当然不会和他解释这个,四面山风鼓荡,比先前风大了无数倍,风卷着沙砾和她的发扑在脸上,黏乎又冰凉。   这风势有点古怪。   她一手拎起那个被打昏的刺客,正要翻过来看,蓦然抬头,迅速一个滚翻。   夺夺几响,弩箭打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将那个昏迷的刺客钉死在原地。   黑暗中缓缓浮现十几个人影,对她形成了包围之势。   看那形貌衣着,应该是属于第一批刺客,果然还留了人跟着她,眼看杀手落空,便图穷匕见了。   一人走了出来,他穿着打扮和别人不同,锦衣玉带,翩翩公子相儿,只是面目憔悴,走路时虽努力掩饰依旧透着点跛。   铁慈一看见他就笑了。   “原来是二王子。”   灵泉村赘婿慕容端,这回可算是离婚成功了。   也不知道经过了怎样艰苦卓绝的逃跑过程,怎么这都瘸了?   慕容端盯着她,眼神里似乎能跑出一山的饿狼,“叶十八,久违了。”   铁慈一脸和煦地嗯了一声。   今晚的局,有一大半都是这位倒霉催的王子的报复局,自己的行踪,想必是崔轼告诉他的。   崔轼好像之前就和辽东人有关系,记得当初和木师兄比箭时,崔轼就似乎有对对方放水和帮打掩护的意思。   她正好也想借着这批人神隐,便笑了笑,缓缓卷起衣袖。   慕容端阴冷地盯着她,心中却有些焦躁。   那老怪怎么还不出现?金万两和马家怎么办事的?   忽然山道那头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磨磨蹭蹭走路的脚步声,慕容端摆摆手,立即有一名刺客奔入黑暗中,片刻之后,呜呜声响传来,他用胳膊拖着一人出来,那人一身质地轻飘的灰衣,瞧身形是个女子,手里还拽着个藤筐,是那种山女常用来采药的筐子。   看样子是个起早采药的山女,倒霉地遇见了这批杀手。   显然杀手们也是这么认为的,那勒住山女脖子的杀手便道:“听闻你十分仁慈,总不愿意无辜的山女因你丧命吧?你且放下刀剑,退后三步。”   退后三步,正好退到身后的包围圈里去。   铁慈看一眼那山女,她也垂着头,俯下的脸雪白,似乎不能走路了,一条腿软软地歪在地上。   她一皱眉,爽快地道:“好。”解下短刀扔掉。   慕容端又道:“还有你那支笔。”   铁慈稍一犹豫,也道:“好。”去解那只笔。   所有人目光灼灼盯着。   眼看那只笔到了铁慈手里,五指一松,即将落下——   视野里忽然没了铁慈。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瞬间,铁慈已经出现在那个绑架山女的杀手面前,抬手一戳,笔尖穿透了对方喉咙。   顺手一捞,便将那山女捞到了自己怀中。   此时站在那杀手身边的人的刀也到了,呼啸横卷铁慈颈项。   山女的手却在此刻拂了出去,手中手绢儿对着对方口鼻一捂,那人轰然倒地。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下一刻铁慈已经抱着她再次闪了出去。   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受,仿佛这一幕很是熟悉,低头一看,山女在她怀中,对她眨了眨眼。   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铁慈只觉得身子一重,她心中暗叫不好。但是已经来不及,只觉得落足处又虚又实,脚下噼噼啪啪一阵乱响,踩断了无数枝干还在一路下跌,宽大的叶片扫帚一样狂乱地扫过来,扑头盖脸地将人乱打。   这回蹿到树顶,又因为惊喜太过泄了气,一起往下落。   算了,总比当初一开始瞬移时,带着容蔚落到鸟窝要好。   最后两人在一个枝桠上卡住,面面相觑,都无奈一笑。   两人卡在树杈上,面对面贴得很近,呼吸都可相闻,铁慈又嗅见属于飞羽的那般轻俏又性感的紫檀香气,一时间心潮都荡了荡。   随即脑海中却呼啦啦掠过容蔚的影子。   对着容蔚想飞羽,对着飞羽想容蔚。   什么毛病。   铁慈有点茫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病得太重,竟然分不清自己对飞羽和容蔚的感觉,像是个不负责任的双刀,又像是个见谁爱谁的浪子。   风越来越大,将远处的人声送来,飞羽竖指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不多时,慕容端带着人追了来,但此时风太大,飞沙走石,满山呼啸,对面不能睁眼,更不要说点燃火把,众人没头苍蝇般乱转了一阵,慕容端接连放出几个信号,又等了一阵,见没有回音,不由烦躁地道:“那老东西跑哪里去了!”   又寻找了一会,结果风沙太大,有人直接被刮下了沟,这才悻悻放弃,带人走了。   铁慈见人走了,免了一场打斗,也松了口气,低眼一看飞羽正坐在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搂住了她的脖子,正笑吟吟地低头对她看。这般姿态说不出的古怪,明明该是她攀附着铁慈,但却像是她要将铁慈拥在怀中一样。   铁慈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抬头想仔细琢磨琢磨飞羽的脸和神情,结果一阵风过,她哎哟一声迷了眼睛。   正要去揉,却听飞羽道:“别动。”随即一双手温柔地把住了她的脸,淡淡紫檀广霍香气逼近,有柔而暖的气息拂在了她眼皮上。   太近了,近到说句话就能亲上头牌的下颌,铁慈一动不动,心里数着风声,满头黑发被风吹散,扑在飞羽脸上,遮住了彼此的表情。   忽然她觉得眼皮上微微一湿,随即飞羽让开,笑道:“好了。”   铁慈心微微跳起来,心想方才……是她用舌尖在舔沙子?   是吗是吗是吗?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是风中的雨点吧?   可雨点没这么柔软的触感……   铁慈动了动身子,触及怀中一点硬物,那是之前容溥转交的容蔚的临别礼物,她还没来得及拆开。   心中忽然清明了些,又似乎更乱了,她挪动身子,想要下树。   飞羽却一把拉住她,道:“等等!”   铁慈停住,随即她便听见了风中一点异声。   像是有人在古怪地呼吸,声音停顿非常长,如果有谁能这样呼吸,那气息一定出奇绵长。   对面飞羽的脸色有点白。   大风卷漫山高树狂舞,如涛声阵阵,而今夜忽然变天,月色已收,一时根本无法辨别会从哪个方向来人,铁慈闭上眼睛,忽然嗅见一阵淡淡的腥气。   有点像血腥气,却又掺杂着更复杂的臭气,隐约还有些香气,混杂在里头却更令人作呕,令人想起午夜里的棺材渗出尸油,而四面开满黑色的肥厚花朵。   她一睁眼,就看见树下忽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拖着厚厚的锦袍,摆动着硕大的脑袋,半边身子不自然地偏斜着,那风都刮不去的浓烈气息,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一边在树下转,一边喃喃道:“嗯,这里发过旗花,人呢?”   看来慕容端先前发旗花联络的就是这个人了,铁慈垂眼看着他的步态,和行走间丝丝缕缕的黑气,想起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心中有些发冷。   那老怪却似乎受了伤,歪歪扭扭走了一阵,终于还是转头。   铁慈心中正庆幸,忽然风势转猛,宛如天边击来重拳,咔嚓一声,旁边一棵树竟然倒了下来,正倒向铁慈这边。   铁慈心中暗叫不好。   那丑恶老怪闻声抬头看来。   铁慈和飞羽无需出声,两人相拥着同时跃起,踩着树梢便掠了出去。   铁慈原本想往山崖那头逃,顺风,可以加速,飞羽却揽着她的腰换了个方向,顶风前冲。   两人在空中旋了个圈,铁慈在这紧急时刻却想起了“爱的魔力转圈圈”,忍不住要笑,却见对面飞羽唇角弯起,眼眸闪亮,显然也心情愉悦。   铁慈顿时也心情欢快起来,虽然此刻密林在下,大风在上,老怪在后,却依旧觉得风也柔软,云也朦胧,连暗淡的星子都温柔。   只是两人顶风逃窜,实在吃力,尤其飞羽的脚似乎有伤,行动不便,铁慈几乎是半搂着她,一路奔逃。 第一百三十章 皇太女的男友力(二更)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瞬移又用不了了,铁慈怀疑自己在闻见老怪味道的时候,已经中毒了。   身后老怪却也追得没想象中快,身子在狂风中歪歪斜斜,铁慈轻声道:“这家伙好像受伤了?”   飞羽“唔”了一声。   铁慈若有所悟,“你干的?这人原本是来刺杀我的?你提前对他出手了?所以你也受伤了?”   飞羽笑而不语,抬手替她把被风吹得遮眼的发拨到肩后。   铁慈一时心中震荡,但依旧有许多疑惑未解,只是此时实在不是交谈的时候,她眼角一掠,老怪不知是被什么激怒,猛然发力,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   狂风都吹不散那股尸油味儿。   铁慈此时已经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也明白了飞羽选择顶风逃窜的原因,他们必须占据上风位置,一旦处于下风,那老家伙有一万种方法把周围方圆十里内的人都毒倒。   说起来今日的狂风还是天助,风使老怪无法在空气中布毒,否则一个照面可能她们就倒了。   传言里毒狂医狂孪生兄弟,一个擅毒一个擅医,同为江湖著名的“三狂五帝”中的人物。医狂还勉强能说一声亦正亦邪,毒狂就真正是个五毒俱全的坏胚子,据说练毒的方法十分灭绝人性,兄弟俩多年前决裂,互相都险些要了对方性命,因此绝迹江湖,但谁都知道,这样的人物不会轻易死的,只是仇家太多,互为掣肘罢了,等到熬死了大部分的仇家,差不多也就可以出来作妖了。   如今这不是被人给从尸油里挖出来了?   传说这老怪使毒,防不胜防且不说,他的毒有蔓延性,一撒手便能毒一大片地,全盛时期据说转眼便能布毒十里,所经之处鸡犬不留。   任你绝世高手,如果眨眼身周十里全是毒,那也逃不掉。毒狂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此。   但是今天风太大了,逆风而行就像迎面撞铁板,铁慈忽然想起那日沈谧送别沈母时,沈母说近日有不好气候,如今可不就应上了。   这是巧合还是沈母有些本领?   前方咔嚓一声,一株腕口粗的树被风刮倒,铁慈搂着飞羽一闪避过,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脚蹬在树身上,树直直向老怪的方向砸去。   这一踢便将老怪阻了阻,已经足够铁慈逃走,那老怪却忽然幽幽道:“她已经中了我的毒,你急着回去给她下葬吗?”   铁慈一顿。   飞羽:“别管!没事!快走!”   铁慈没说话。   飞羽有点急了,“真的,我不怕毒,他毒不死我的,快走!”   但就这一顿,老怪已经近在咫尺,桀桀怪笑声里,手指一弹。   他手指所指之处,一根长长的树枝滚滚流过一道黑气,转眼流至梢尖,整根树枝都变成了幽蓝色。   铁慈正要落足于这树枝之上。   飞羽指尖寒光一闪,树枝断落,铁慈脚下踩空,而此时狂风卷起,将两人往后直推。   那老怪便在身后,指尖连弹,霍霍连响,眨眼之间,他身后的树上纵横缠了无数闪着青黑光泽的丝线,宛如一张大网一般在风中飘摇,他自己就像只大蜘蛛一般,位于这蛛网中心。   狂风呼啸,那网却极其柔韧,丝毫不破,老怪大笑一声,张开双臂。   此刻狂风迎面而来,背后有老怪和网,两人前后被包围,就像自投罗网一般。   往前冲,脚下已经无法借力,铁慈还搂着人。   往后逃,那网一定沾上就死。   铁慈刹那间将飞羽拉到自己身前。   飞羽却猛地扯住她不放。   铁慈毫不犹豫,伸手一捏她脚踝。   飞羽啊地一声,浑身就软了。   铁慈趁势将她抱住,后背一弯,连她一起团成一团,然后调整角度,运劲。   她调动了全身真气,那股原本雄浑光明的真气在冲击之下,顺丹田运行一周天,猛地一个倒转,逆行下冲,铁慈浑身一震,只觉得如洪流逆卷,巨山倒拔,啪啪啪体内三声震响,身体忽然轻若飘羽,又重若泰山。   她炮弹一般地向后撞去。   正正对着张开手臂的老怪的方向。   皇太女向来是个狠人,不怕鱼死网破。   网不能碰,我就撞你。   死也要拉你垫背。   但是那老东西全身是毒,撞上去必定中毒,所以她得把飞羽先护好。   老怪没想到世上还有敢往他身上撞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砰一声,只觉得仿佛被山当胸撞上,轧轧脆声爆竹般连响,浑身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整个人断线风筝般飞出去。   一只手无声无息出现,夜色中如霜雪降,横刀一抹。   一声惨叫,血色如虹带飘出。   飞羽在这一霎出刀,一刀抹瞎了他两只眼。   他有点可惜。   因为铁慈挡着,最多只能伤老怪的眼,否则这一刀该抹了喉,那就一劳永逸了。   老怪喷血倒飞,丝网纷纷断裂,半空里下了一场血雨。   他在这一霎半空中翻卷大袖,地面虫蚁狂奔、长大,树叶猛地变黑,树皮不断剥落,树枝纷纷枯脆坚挺如刀刺向天空,空中飘开七彩斑斓一条锦带。   眨眼间此处成了毒域。   飞羽猛地张开宽大衣袖,将铁慈护在其中。   两人此刻在下落,飞羽行动不便,铁慈撞上老怪之后,身子就开始僵直,眼看无论如何也逃不开那一整片的毒域。   忽然一物飘来,通体透明,形如穹顶,如水母如伞一般,猛地罩住了两人。   与此同时一股逆风吹来,硬生生顶着此刻狂风,将两人推出数丈,脱离了毒域的范围。   砰一声,飞羽和铁慈摔落,飞羽也不管此刻底下有什么,立即抱住铁慈一阵滚,瞬间滚了好远。   直到她猛地撞上了一双脚。   那双穿着白色靴子,上头却满是污泥的脚,立即嫌弃地向后退了退。   飞羽:“……”   您这靴子比我还脏好吗?   然而她随即便笑了,微微抬起头来。   此刻漫天狂风,沙石乱滚,她一身狼狈,头上还挂着草叶,然而那双眼睛敛星色清辉,澹澹莹莹,倒映银河。   乱发拂动,几缕掠过微微翘起的红唇。   俯视她的男子下意识一怔,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飞羽也一怔。   这家伙,穿得也太奇怪了吧?只穿裤子也罢了,裤子怎么还紧紧地包在腿上?还只有半截,小腿上那啥玩意,薄薄的一层纱,茂密的腿毛还总是顽强地钻出纱缝,上身那件大褂子也奇怪,肩头的袖子怎么和鼓了一朵花苞似的,脖子上还套个大饼样的玩意,看上去让人呼吸困难,头发为什么是卷的,波浪一样起伏?   她盯着眼前这朵盛开的奇葩,显然有点接受不能。   那男子被她这么盯着,先是转开了目光,又咳嗽一声,看一眼飞羽紧紧护着的铁慈,一伸手便要将铁慈拎起来。   飞羽笑嘻嘻地好似不在意,一柄小刀却从刁钻的角度钻出来,倒削向他的手指。   男子缩手,诧异地瞪她。   飞羽笑道:“看什么?看我太美?”   男子嗤地一声,正要说话,刀光已经到了他双眉之间,他只得再退后一步,皱眉道:“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   “恩,你可以提要求让我报。人,没我同意你动不得。”   男子眉一扬,道:“我偏要动,你能怎样?”   他又伸手去拎铁慈,飞羽一弹指,头顶那覆满了的毒的透明伞上,无数青蓝色毒液震起,下一刻就要冲男子头顶落下来。   男子似乎被气笑了,呵呵一声,一手拍向那伞,一边道:“你算什么东西,管我的事?这是我师……”   正在这时,铁慈挣扎出一句话,“……师兄。”   飞羽:“……”   她只怔了一秒,随即便十分自然地笑了,手指一转,挪开了那伞,刀子和刀子一般的眼波也不见了,亲亲密密地昵声喊:“师兄!”   铁慈:“……”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妖精,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更) 您这舵不用风都能转成电扇吧?   但她现在还真说不出太多话来,整个后背和老怪接触的地方都是麻的,方才怕二师兄犯傻喊出师妹,拼尽全力才冒出那两个字。   师兄显然也不能适应她这口蜜腹剑的风格,又看她一眼,大概感觉无法交流,转开目光,拎了拎铁慈。   铁慈对他露出讨好的笑。   和二师兄乐无逊见得少,但印象深,毕竟每次见他都要被他的造型辣眼睛。   “师父交代我抽空看望你一下,没想到一来就撞见你这么窝囊。”二师兄皱眉道,“我一世英名都被你丢尽了。”一边顺手塞了颗药丸到她嘴里。   铁慈却立即吐了出来,用眼神示意他给飞羽。   她知道师门的人,各有才能,但有个共同点,就是大多内心冷漠。看在同门的份上,救她也罢了,但是绝不会再把珍贵的药给阿猫阿狗。   比如现在她旁边这个美人。   然而出乎她意料,二师兄嫌弃地道:“你恶不恶心?”一抬手塞了颗药到飞羽嘴里,然后道:“你把她吐出来的捡起来,喂她吃了。又不是解药,推来让去做什么?展现你们虚伪的塑料友情吗?”   二师兄一贯毒舌,铁慈早已免疫,倒是很在意他后半句,此时飞羽已经将药给她喂了回去,片刻之后便能说话了,她便道:“师兄,这不是解药,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师父给的,说是你危急时可用,一共就两颗。我瞧着你此刻都僵了,应该算危急吧,就给你们用了。你要对我的安排不满,那吐出来啊。”   铁慈:“……”   危急你毛线。   关键时刻的补中气的保命药,又不是对症的解药,吃了不是白费吗。   她能感觉到自己中毒并不特别严重,毕竟没有直接接触过老怪,后背撞上时,她后背还有层层衣服甚至还有假皮,都是隔绝防护的,之所以一时不能说话,是真气流动奇怪,撞得太重内腑疼痛罢了。   间接中毒是可以逼出来的。   只是谁也没法和二师兄讲道理,他打架不怂,吵架来劲,嘴巴里像架了机关枪,和他吵架的后果只会烦死你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冷处理他。   乐无逊却又道:“我奉师父命看管你,你要死了我也没面子,这样吧,医狂的弟子就在附近,我拎来给你们瞧瞧。”   说完胡乱揉一把铁慈脑袋,转身就走。   铁慈被他揉得脑袋一歪,但倒也习惯了,翻个白眼自己扭回来,一转头看见飞羽盯着二师兄背影,眼神阴恻恻的。   铁慈没注意她危险的眼神,她正诧异着呢。总觉得今儿二师兄十分勤快,往日里他可是宁愿懒死在躺椅上,也绝不愿意为别人的事跑腿的。   就是师父,能使唤他,也多半是因为总有奇思妙想和各种特别造型吸引他罢了。   铁慈并不太了解二师兄的身份,只知道他家居住在世外海岛,早几代就离了大陆,祖先十分煊赫,煊赫到后代改了姓以求安稳,把原来的姓化成了如今的姓氏。因为家族实力太强,即使去了海外,听说在当地也是国王一般的存在。   师父的药虽然不是解药,但总归是灵药,飞羽眉宇间的黑气隐隐也散了些,忽然问她:“你这师兄这什么打扮?”   刚才一转身,还看见屁股后拖出来尖尖的一条,燕子尾巴似的。   “哦,那叫什么,巴洛克还是洛可可式的贵族服装?那屁股后面叫燕尾,那腿上是丝袜,我在师父的服装设计图上看见过,他这个还是精简版的,不然应该还有很多花边,丝带,刺绣,鞋子也要带跟。”   飞羽想象了一下那双丝袜毛腿下踩着带跟的小皮鞋,但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师父是个奇人?”   “一门奇葩,只有我是正常人。说说你吧头牌,为何忽然失踪,又忽然出现?”   “谁失踪了?”飞羽十分冤枉地道,“我被慕容端残留的手下掳去严刑拷打,好容易逃出来回灵泉村,你却已经走了。那时候慕容端的人还在青阳山到处找他,我怕被他们发现灵泉村,把慕容端救出来,也不敢接近灵泉村探听你的消息,直接就出了山,在这附近城镇晃荡了好几圈,今儿走山路时候倒霉遇上了那个老怪,他要占我便宜,我便砍了他一只手,逃奔的时候被那群黑衣人发现了,我当时毒发了,就落入他们手中……可巧终于遇见你。”   铁慈听着这一番天衣无缝的说辞,笑了笑。   重逢即是有缘,何必追究那许多,总之飞羽不会害她,若要害她那也不必救她这么多回了。   生死关头的表现足以证明一切。   药是好药,两人此刻都好了许多,互相搀扶着爬起来,看见四面如被火焚,树枯叶焦,遍地虫尸,还有不少被殃及池鱼的小兽死在草丛里,一时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铁慈看一眼被风刮得到处飞的毒草毒虫,眼底露出忧色。   老怪的毒太厉害了,关键是风吹不掉,雨洗不掉,据说可以留存十日。   风这么大,弄不好整个青阳山就被毁了,还有书院的学生,毒物刮过去可怎么办?   烧也不能烧,风太大,分分钟就能酿成山火。   得下令让书院的人和自己的人赶紧先撤出来。   但此刻下令,不啻于暴露自己的所在。   铁慈只稍稍犹豫片刻,便掏出一个旗花,一溜深红直窜上天,那是她专属的旗花暗号之一,示意:危险,立即全部撤走。   连放两个,就是不管谁都要走,相信夏侯淳能理解她的意思,将书院学生也带走。   放了旗花,这里便不能留了,铁慈给二师兄留下记号,扶起飞羽,她还不忘把二师兄留给他们遮毒的那伞盖带走。   那上头是一片不知道什么丝线织成的透明又柔韧的伞盖,底下不是伞柄,拉扯着无数丝线,最后束在一个小盒子中,小盒子有手摇柄,可以将丝线收起。   飞羽将丝线收起来一部分,眼看着那沾满了毒液的伞面因为震动,不断滴落黑绿色的毒水,而伞面光滑洁净无损,不禁啧啧称奇,道:“这也是你师父的东西吗?这材料很特别啊,我竟看不出是任何东西。”   “是师父的研究之一,她的梦想就是人在天上飞。说有人可以乘坐巨大的铁鸟一日之间横跨万里之遥。她说在这里短期内大抵是做不出来,但可以从热气球开始,这大概是她某个失败的试验品,顺手拿来当屏障了吧。”铁慈看看那材料,道,“几个师兄弟曾为找这些材料跋涉万里,据师父说,热气球原理和孔明灯差不多,但是要求更高,需要能够稳定燃烧并且充足的热源,最重要的是材料,要什么耐热,还要承受高压,具有足够的强度和伸缩性,才能承受什么空气中的重力变化……说真的,每次她说这些,我都觉得如听天书。”   她自己觉得荒唐,无法想象在空中飞的巨大铁鸟,以往,因为这和自己身份有关,内容又太过荒诞,她不愿师父为此遭受嘲笑,从未和别人说过,此刻很随意地便说了出来,说得很认真,却又忍不住对飞羽瞧,怕在头牌脸上看见嘲笑奚落的表情。   飞羽却听得更认真,还思考了一阵,忽然道:“若真有这般可以高飞的热气球,里头载上十几个人,那天下城池,从此便袒露人前,无所不破。”   铁慈心中猛然一震。   她诧异地看着飞羽。   因为这念头她也有过。   但她是皇太女,身份和见识使她看见这东西,下意识便想到了军事层面的作用。   飞羽这个伪头牌,为何也有这种大局观?   飞羽又道:“牢狱审讯也可用上,谁硬挺着,就请他热气球一游。临了挂根绳子热气球下一放,比什么死亡威胁都真。还挺着不说,便一刀割了绳子,省力又干净。”   铁慈忍不住笑一声。   这人思路清奇,转眼就跳到刑讯逼供上了,说起杀人,切菜一样漠然。   她心中涌起对头牌真实身份的好奇。   这位能屈能伸,可盐可甜,身上不带那种寻常寒门或者豪门子弟会带有的性格烙印,一时很难揣度出身。   像富贵窝里泡苦水,金顶座上困牢笼。与生俱来的尊贵,却受着风刀霜剑的日日相逼,才能生成这般外热内冷,既娇贵又吃得人间苦的性子。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颇为匆急,铁慈回头,就见二师兄夹着一个人奔了过来,身后隐隐传来喊杀声,铁慈变色,道:“糟。”   “好像他惹上追兵了。”   “他只要出门,必定惹事,必定会被人追。”铁慈道,“穿得又总惊世骇俗,灯笼一样刺眼,人不追他追谁,我们赶紧换一条路走,莫和他搅合在一起。”   飞羽深表赞同,两人脚跟一转就换了个方向,结果二师兄在他们身后大喊:“大夫我给你们带来了,你们抛下我走着瞧。”   两人只能停下,等着二师兄,二师兄夹着人,蹬蹬蹬风一般从两人身边卷过去了。铁慈一看那方向就觉得大事不好,大喊:“二师兄,别去,那边是……”   但哪里来得及,二师兄转眼只剩下个小点,他这种万人嫌,别的不行,内力和轻功算得上卓绝,毕竟不跑快一点跑久一点,早被人打死了。   铁慈无奈,只得扶着飞羽跟过去,眼角一瞥身后,暗暗叫苦,这鬼打墙似的一阵风,竟然又把慕容端那一群人给带到了附近!   身后慕容端的声音已经隐约可见,叫道:“弩箭队准备——”   前方二师兄冲了一段,戛然而止,片刻后传来他的大骂:“娘希匹,怎么是悬崖!”   铁慈叹一口气。   青阳山小山头多,她就是知道那个方向有悬崖,才喊他的。   她一边跑,一边开始摇盒子柄,飞羽立即明白了她的意图,帮着一起摇。   细白的丝线从两人眼前慢慢延伸,像无数云烟游移向高空。   片刻之后,两人手上猛地一震,一片云朵遮在头顶。   铁慈笑道:“飞羽儿,今儿和你浪漫一把。”说完拽着线撒开大长腿向前冲去。   前方就是悬崖,她以为飞羽会害怕,伸手去捂她眼睛。   飞羽却笑,一手搂住了她的腰。   铁慈心中一动。   此时已经冲到了二师兄身边,前方三步就是悬崖,铁慈一把抄住二师兄,跨开大步——   下一瞬身体悬空。   风声呼呼,景物连绵成一线,大地旋转成灰黄青翠一块调色板,重重地即将拍来。   二师兄大骂:“我讨厌所有古装剧都有跳崖戏份!”   浑身却忽然一震,随即冲势一缓,景物定格。   他们果然飘在了半空。   头顶是一大片如云如雾的伞面,身后崖上传来慕容端气急败坏的传令声,有咻咻的箭声传来,伞面在不断轻震,飞羽有点担心地抬头看,怕伞面破了众人要完,二师兄却一边将线栓在自己和身边人的腰上,一边不以为然地道:“怕什么,射不中的,射中也会滑走。”   飞羽便乖乖哦了一声,笑道:“谢谢师兄解惑。”   二师兄掀开一边眼皮看她一眼,不吭气。   铁慈纳罕地看着。   不得了,老二今日变性儿了。   以往遇上这种情况,他是必定要讽刺挖苦甚至趁机恐吓一般的,今日却这般好心,老实给飞羽解惑?   再看一眼飞羽,笑颜如花,美人如玉,凝视二师兄的眼波脉脉横横,寻常人真是消受不得。   懂了。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铁慈忽然有些郁闷。   自己也是美人,从小和他们也算一起长大,如何就从未对自己另眼相看?   她却不知道,有时候太熟反而便成了兄弟,她又是相貌气质尊贵的那一挂,男子们并不太容易对她一眼便有占有之心。   倒是飞羽,那般眉梢眼角,风情无限,世所难得。   此刻晨曦将起,山谷中景色朦胧水润如水墨画,巨伞如云悠悠顺崖壁而下,清风穿越脚底,群鸟舞于身侧,而衣袂迭荡,幽香暗生。   美而有意境的经历。   如果仅仅是和飞羽在一起就好了。   铁慈看一眼二师兄,浑身僵直,双目紧闭,脸上肌肉抽动,活像一具僵尸。   飞羽正诧异地问他:“师兄如何这般紧张?”   二师兄眼皮一阵急速翕动,“废话,有恐高症的人,紧张是不可抗拒的生理反应。”   虽然飞羽不大懂他的话,但也能基本猜出意思,她眯了眯眼,道:“那倒也未必。恐惧这东西,你越怕它它越嚣张。你硬去挑战它,它也就散了。”   “你说什么胡话,恐高症如何能控制……”二师兄还没说完,就被飞羽再次温温柔柔地打断,“师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忍见您被这所谓区区恐惧所制,万一以后因为这个失了逃生之机就不好了……”   她一边娓娓说着,一边伸手将二师兄往下一推。   二师兄一声惨叫,急速下坠。   整个山谷都回荡着他啊啊啊啊的叫声。   铁慈大惊,不知飞羽什么时候已经割断了二师兄系腰的线,赶紧伸手倾身要救,被飞羽一把拉住,手上霍霍一甩,已经甩出一条树藤,缠上了二师兄的腰。   惨叫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传来二师兄的大骂:“你个小娘皮,你恩将仇报!快拉我上去!”   飞羽低头下看,笑吟吟地道:“师兄,我不骗你,我真见过有人这样治好恐高症的。”   铁慈听得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她和飞羽初见,她从高塔上一跃而下,落入自己的怀中。   “我不管治好不治好!快拉我上去!”   飞羽脆生生应一声,双手交替拉人,眼看快要拉上来,二师兄道:“十八!尽傻看着,也不上来帮个手!”   飞羽眼神一阴,手一松,唰一下二师兄又下去了。   “……”   因为某个发现而反应稍慢的铁慈援救不及,忍不住噗地一笑。   讲真,过往这么多年,除了在师父面前,还没见过二师兄被整得这么狼狈过。   她转头看看身边,二师兄掳来的那个医狂弟子,原来是容溥啊。   二师兄可真缺德,请人来帮忙解毒,也不礼遇一点,竟然把容溥打昏了一路拎过来,如果不是她们认识,铁慈真怕等会解毒,容溥会干脆下毒算了。   大伞在慢慢向山崖下飘,底下微微震动,二师兄吸取教训,自己闭着眼睛往上爬了。   铁慈有点惊异,她是知道二师兄的恐高症的,他连高一点的船都不敢坐,人到了高处就浑身僵硬肌肉痉挛,可眼下被逼得,居然会爬绳子了。   不得不说,看着这一幕,挺爽。   过了一会,他爬高了些,自己拽过来一根线绑住了,抹一把脸,盯着飞羽磨牙花子。   飞羽仰起无辜美丽的脸,长睫毛眨啊眨。   看着看着,二师兄竟然自己先掉开了目光。   半晌,他道:“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对我的女人。”   铁慈猛地打了个寒噤。   忽然想起了师父说过的古早总裁文。   “很好,小妖精,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 第一百三十二章 移情别恋?(二更) 黎明前的天色总是最黑暗的,犹如一团扭曲的黑,包裹着无数挣扎挪动的生灵。   崔轼双手拄地,一点一点地往路边挪动,腿上被刺伤,后来慕容端那些人也没带他走,他只能半夜在这山路之上挣扎。   地上留下长长血痕,他只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冷,再得不到救助,只怕就要交代在此地。   忽然头顶咕噜咕噜一阵响,他抬头,看见一团黑影从山坡上滚下来,重重地摔倒在他面前。   就着一点朦胧的星光,他看见那人满脸鲜血,一只手已经没了,奄奄一息。   崔轼却没什么救人的心肠,他急忙要爬开,衣襟却忽然被一只手给抓住。   他骇然回头,就看见那瞎了眼的老头,紧紧抓住了他,长长指甲刺透了他衣裳,刺入肌肉,他只觉得半边身体瞬间就麻了。   麻过之后,腿上却不痛了,血也止了,他看着自己腿上慢慢干枯的伤口,心惊肉跳。   身后那老头声音嘶哑地道:“……你救我……我就留你一条性命……还可以教你武功……”   崔轼沉默了一会,他自从被铁慈赶出舍间后,日子越发难过,免不了要怀恨在心,之前因为木师兄和铁慈发生龃龉,他特意和木师兄接近,在比箭之时为他提供帮助。木师兄失踪后,他安分了一阵,可随着铁慈身份揭开,他惶惶不安,预感到自己以后前程全无,绝望之下,趁那些刺客冲入讲堂掳人时,主动凑了上去,想和那些刺客配合,解决了铁慈,事后大可以推给那些刺客。   想来想去,前程已绝,这是唯一的机会,谁知道铤而走险,依旧没能成功。这下皇太女焉能放过他?   眼前这人,他隐约也能猜到身份,先前和那些刺客在一起时,听他们提起过今夜还有一位备用的超级高手,如今瞧来,这花费大力气请来的高手,也没斗得过皇太女?   崔轼心下寒冷,此时却由不得他拒绝,他只得起身,背起老怪,按着他的指示,踉跄进了山深处。   ……   铁慈一行人的空中漫游,很快遭遇到了麻烦——伞被风吹到对崖的松树下挂住了,几个人吊在半空。   好在离地面已经不远,铁慈负起容溥,要将他背下去,却被飞羽给抢了过去,道:“我背。”   铁慈笑道:“大男人不用,要你一个女子背?”   二师兄在身后指挥道:“这位什么,飞羽姑娘是吗?你来背我,我师弟背那个大夫好了。”   飞羽:“师兄,你堂堂男儿要我一个女子背,你的脸呢?”   二师兄:“我恐高!”   飞羽笑吟吟转身,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我说了,恐高,多掉几次就好了!”   半空中传来二师兄的挣扎怒骂声。   铁慈笑眯眯地挥挥手,心情快意。   一转眼已经看见飞羽十分主动地背着容溥下去了,那模样,像生怕铁慈和她抢一般。   铁慈蹲在崖上乱松间,看着那往下挪的背影,忽然皱起了眉头。   那什么,头牌又懒又坏,除了对她好一点之外,何曾对人这么殷勤过?   这莫不是,看上容溥了?   这么一想,顿时那树也不绿了,花也不红了,方才的好心情都飞了。   她慢吞吞地挪下去,底下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旁还有潺潺溪流,还在一丈高处慢慢挪移的二师兄闭着眼睛大叫:“我离地还有多远?啊?快来个人接我!”   没人理他。   铁慈一掌拍醒了容溥。   容溥坐起身来,看见铁慈便一怔,随即神色一紧,显然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伸手就来探她的脉,“我竟不知道是你中毒了……你怎样了?”   那手还没搭上去,就被人半途截胡了。   飞羽抢先把自己的手腕伸出来,笑道:“神医,中毒更重的是我哟。”   容溥手被拦,下意识看了飞羽一眼,飞羽此时却逆光,只能看的见她模糊的轮廓,依稀觉得是美丽的女子,容溥看了铁慈一眼,忽然从袖口里抽出巾帕,盖在飞羽的腕脉上,才按上去。   铁慈看了有点想笑,又瞟飞羽一眼,飞羽却也在看着她,两人目光相撞,都怔了怔,又各自转开目光。   两人不免都有些怔怔的,铁慈是心中更缭乱了,飞羽却皱皱眉,想着他这是在关注容溥?   他转扮女身,绕了好大周折,不过是因为眼看掰弯叶十八有难度,灵机一动想着还是女装接近吧,女装的话,叶十八就不会有断袖的顾虑,自己更好接近一些,时日久了,耳鬓厮磨,你来我往,铁汉也得化成绕指柔,那时候再揭露性别,情根已经深种,十八便是再有顾虑,也放不下他了。   他向来敢想敢干,这便以飞羽的身份重回,为了做好掩饰,还特意让容溥带回百里外小镇特产,好打掩护。   此刻容溥被掳来给他们瞧病,飞羽心里忍不住盘算,自己的毒伤因为是老怪直接下手,想必很麻烦,弄不好需要容溥跟随治疗一阵子,这可不行,这家伙对十八向来态度暧昧,万万不可让他在自己两人间插一脚。   心中想定,手指悄悄在脚踝上一划,鲜血流出,先黑后红。   之前他一直没有放毒血,是因为受伤位置太要紧,放毒血划一刀,轻了没用,重了一不小心会伤及脚筋,此刻却也不管,先放了血减轻毒量再说。   飞羽对身体发肤并不在意,和被人横插一脚比起来,他宁可瘸一阵子。   瘸了,便让十八一直抱着自己,也甚好。   容溥给她把着脉,觉得脉象甚是奇怪,先是毒势汹涌,转眼却又轻了些。他把完脉,想了想,口述了一个药方,又道其间许多药物需要慢慢搜罗。   正说着,那边二师兄又再喊了:“哎,我到了哪里了?到了吗?到了吗?”   容溥一抬头看见,顿时想起先前受到的待遇,轻轻一笑,道:“你爬错地方了,往东边去一点,对,再去一点,好,不要再往下了,你离地面很近了,跳下来就行,对,我数一二三你便跳,底下是草地,放心,一、二、三!”   “噗通。”一声,二师兄跳进了溪水中。水花溅起半丈高。   铁慈:“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想吃你啊(一更) 笑声里,容溥的手已经很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腕脉上,同时一颗药丸也投进了她口中。   铁慈:“……哈哈呃。”   入喉清凉,腹内却流泻温暖一线,抚平了她内腑的燥热气息,好受了许多。   铁慈知道这必定又是好药,感激地冲容溥一笑,道:“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医狂弟子。”   容溥淡淡道:“我自幼体弱多病,好几次险些丧命,多少大夫都说我活不过十岁。家族穷尽心力,才求得医狂出手,说起来也不算亲传弟子,不过师父他老人家需要研究医术,家族能够倾力供奉罢了。”   铁慈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说到底利益交换罢了。   想起自己,一直以来也得师父扶持教导,将来,又要以什么来回报呢?   一旁的飞羽看一眼容溥。   偏心偏得明目张胆,明明自己毒伤更重,药却只给十八。   二师兄湿淋淋地爬上来,抬脚就冲容溥去了,铁慈伸臂一拦,道:“师兄,上次我命人研究那种华丽的蕾丝……”   二师兄顿时忘记了寻仇,一低头看见自己的礼服都湿了,心疼地坐下来拧水,一边一脸高冷地道:“既如此,我便不和你们计较了。蕾丝做出来了?”   “差不多了。”   “务必要做到薄而透明的效果。”二师兄殷切叮嘱,“还有记得给我做三角帽。”   “记得,还得给你找蓬松柔软的漂亮羽毛。”铁慈道,“放心,师兄,一定记得你的毛。”   二师兄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但对于三角帽的憧憬让他忘记计较一切。   忽然那边一声惊呼,两人转开眼去,就见飞羽坐在地上挪身往后退,容溥愕然,手停在半空。   飞羽捂脸尖叫:“你这登徒子,看我伤脚也就罢了,为何捋我裙子!”   铁慈看一眼,飞羽的裙子果然已经掀开些许。   她的目光落在那乌黑一片的脚腕和鲜血涔涔的刀口,一时只顾得心疼了,急忙上前撕布给她包扎。   容溥一脸惊愕,“你……我……我明明……”   飞羽含泪控诉地看着他,眼底水光盈盈,此时无声胜有声。   容溥:“……”   懂了。   这就是个心机表。   容溥微微皱眉,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这女人。   她那敌意何来?   飞羽却像受了惊,往铁慈身后一躲,悄悄和她咬耳朵,“这个大夫心术不正,看你的眼神也甚怪,还是别留在身边的好。”   铁慈见她对容溥有敌意,没来由地心情转好,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一动,想着确实和容溥拉开距离比较好,也莫再承他的情,免得将来不好办。   便笑道:“想是你误会了。容兄不是那样的人。”又转头对容溥道,“容兄,先前那毒狂大肆放毒,又逢上今日大风,我怕那风把残毒吹到书院那里去,所以书院万万不可无名医坐镇,还得劳你赶回书院,主持大局。至于我俩,毒伤都不算太重,慢慢将养会好,你大可放心。”   容溥听她一开口,便知要听见逐客令,微微垂了眼,原本有心理准备倒也还好,但听见那句亲热的“我俩”,还是忍不住抬起眼。   他自认为自己还算了解皇太女,知道她言行决断又谨慎,心底与人有千万沟壑,这种亲热的字眼,绝不会随口而出。   这女子什么身份?如何会得太女如此信任?   一抬眼正看见那女子对铁慈微笑,一手搭着她的肩,宽大衣袖下露出的雪白指尖,正轻巧地拨弄着铁慈的发,而铁慈显然已经习惯这样亲密的小动作,正专心地半蹲着,替飞羽包扎伤口。   就,看了很堵心。   两个女人也这么黏糊,黏糊得涨眼睛。   然而死乞白赖留下是不成的,只会让殿下心离得更远。   他要留在那里,长长久久,成为风浪中的中流砥柱,乱涛里的定海神针,终有一日殿下会明白,一切的娇媚潇洒,撒娇卖痴,都抵不过一个能永远守在身后,长久留在身边,永远不会背叛,永远能够帮助她稳固江山的人。   他噙一抹淡而迷离的笑,退后一步,道:“您说得有理。既如此,我留下药方。待到了前方城镇,千万记得及时抓药调养,虽说毒伤不致命,但毒狂的毒常有后遗恶果,两位一定要好生调治,不可随意动武,等忙过这一阵,记得给我个下落,我再去给两位把脉。”   铁慈便应了,拜托二师兄将他送回去,容溥却道不必,自己的人想必随后就会找来。他从容地拂拂衣袖走了,走了一截回头看,正看见铁慈将那女子背起,那女子笑着,大袖垂下,捂住了铁慈的眼睛,铁慈便打下她的手,却又将她的手往自己脖子上紧了紧。   有种浑然天成的亲密。   容溥的目光,在飞羽身上上下流连了几次,按说不该这样看女子,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一时却也想不出,看着又堵心,只得先离开。   那边铁慈不过背飞羽走了几步,飞羽便从她背上滑了下来,怎么也不肯要也有毒伤的铁慈背了。   她便搭着铁慈的肩,一蹦一跳地往前走,这般蹦了几步,二师兄一直在抚平自己衣裳上因水弄出的褶皱,忽然冷冷道:“这般跳着,走到什么时候?我来背你。”   铁慈瞠目结舌,抬头看天,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飞羽已经一口拒绝,“不要,男女授受不亲。”   二师兄气笑了,一指铁慈,“他不是男的吗!”   铁慈从小男装,已经扮得天人合一,经常忘记自己不是男人,更不要说她的师兄弟姐妹们,每次见她都是男装,大部分时候也不记得她是女人。   所以先前就是铁慈不打断,二师兄多半也是来句“这是我师弟。”   飞羽却格格笑了,一边笑,一边把下巴往铁慈肩膀上一端,娇娇地道:“他啊,他不一样,他是我喜欢的男人。”   铁慈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转眼看飞羽,晨曦里那人嬉笑怒骂时风情张扬的眉目,此刻却生出几分朦胧深秀的韵味,唯有微微翘起的唇,牵一抹既俏又媚的笑。   叫人想全心全意去信她,却又怕了她。不知她是藏了三分真心,还是习惯了欢场留情。   铁慈便只笑,道:“我们两个,像跳舞似的。”   二师兄撇嘴,冷冷道:“那也是抽筋一样的迪斯科。”   铁慈笑道:“师兄你跳舞一向很好,要么来一个?”   二师兄不说话,跳舞这事,师兄弟姐妹都和师父学过,但是他是其中翘楚,倒数的。   他天生肢体不协调兼五音不全,用师父的话来说,“瞧着好好一个人,每次跳起舞都让人想把他送进icu。”   飞羽倒像很有兴趣,说要看铁慈舞姿,铁慈被缠不过,便教了她几步舞步,是师傅教过的国标舞,她跳男步,教飞羽女步。   日光初升,绿草如绒毯遥遥地铺展出去,两人在草地上起舞,铁慈牵起飞羽的手,她灵巧地转一个圈,衣裙翩然而起,草尖上的露珠便晶亮地泼洒开去,在日光下晕开七彩的光圈。   草丛里鹅黄的小花颤颤碎了一地金,再被敛进温柔落下的裙摆里。   二师兄的目光被那裙角牵引着,一直远到日头金色的辉光里去。   远处,站在高处的容溥,遥遥看着少年少女牵手起舞的那一幕。   良久,轻轻咳了一声,又一声。   ……   出了山谷,到了大路上,有马车等候。   师父在全国各地都有产业,铁慈为了避嫌,平素是从来不过问的,不过她有师父给的令牌,紧急情况下都可以调用。   原本铁慈想着去永平府,但是如今飞羽和她都毒伤未愈,直接去和那位女指挥使打交道并不合适,便改道去往东明县。   自那日刮大风后,只晴了半日,随即便连日暴雨,路程也因此耽搁了,滞留在青阳山外百里的平昌镇,一边等雨停,一边喝药去毒。   原本不是必须经过平昌镇的,但铁慈让马车拐了个弯。   绕路的原因是什么,她自己清楚,不过是那日容溥带回了容蔚的临别礼物,说是在平昌镇买的当地特产,铁慈也不知道自己在疑惑什么,下意识地就想来确认一下。   那盒子她后来在路上就悄悄打开了,里头是特制的鱼干,上头还写着,“给叶十八他姐的弟弟。”   铁慈就很无语,您这捎回来的礼物,是给我的呢还是给容易的呢?   看这小鱼干,八成是给容易的。   就有点不爽。   她推开窗,外头雨还下着,飞羽横陈在榻上,媚眼如丝地招手唤她:“大爷,来啊。”   铁慈包了这家客栈,飞羽却缠着要和她一起睡,说自己可以红袖添香,还可以夜半暖床。铁慈可不敢和她睡,硬说自己狐臭脚臭,天天把她往她窝里赶。   就这还架不住头牌有事没事都赖在她床上,抱着她被子打滚,把她床上搞得像狗窝。   铁慈每当这时就开始怀念闺蜜顾小小,心想小小发下豪言壮语要跟来的,到现在也没成功,不晓得是不是被他爹把狗腿给打断了,否则有他在,自己的被子保证和豆腐块一样,飞羽也一定会被他一天三顿饭暴打不可。   她自己其实也是个习惯讲究整洁的,但懒得和飞羽计较,过去捡起掉下床的被子,往飞羽身上胡乱一裹,铲垃圾一样往榻里一推,自己坐在榻边,披上外袍。   “大爷你要出去?”飞羽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雪白的被角裹着同样雪白的一张脸,眼睫乌黑浓丽,这个角度看人,勾魂摄魄一般。   铁慈捏一把她的脸,笑道:“大爷出去给你找个姐妹来作伴。”   “那我要亲自掌眼。”飞羽也坐起身。   “好好养养你的脚吧,回头我带东西给你吃,想吃什么?”   飞羽趴在被子上,笑吟吟看她,拖长声调道:“想吃——”   她调子拖得长长的,铁慈等了半晌还没拖完,懒得再等她,摆摆手跨出门外。   她出了门,飞羽才停了那拖长的调,挑挑眉,曼声道:“……你啊!”   ……   铁慈去了人流最热闹的庙宇处,一般这里都会停留很多摊贩,果然在一座道观的廊檐下看见了卖那种小鱼干的,是当地特产,只有本地的河流里有,也只有本地人会做。   那容蔚就确实是回辽东去了。   证实了这点的铁慈心情有点低落,坐在一家卖馄饨的摊子前,看外头大雨倾盆。听着来躲雨的人讨论两日暴雨,横贯海右的镜河水面暴涨。又说渔民们近日好收成,但是渔税又涨了,有个渔民被水草绊住脚淹死了,家里依旧无钱发丧等等闲话。   远远地,看见有马车过来,有人坐在车辕上,捧着个地图在问路,这种潮湿闷热天气,车链子拉得紧紧的,想必里面是不方面露面的大家闺秀。   那马车上泥迹点点,车轮磨损,显然是走长路的外地客,本地的一帮闲汉立即围了上去,这些大多是各家暗娼寮子的龟公,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妓子和地痞混混联合起来,租个房子,日常拉些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客,如一群盘踞在盘丝洞里的母蜘蛛,探出长长的丝,黏着一个是一个,运气好,倒也软玉温香一夜天,临走还能剩下条内裤,运气不好,就此失踪了也是有的。   铁慈是个外地人,前儿刚来的时候也曾被拉过,但是飞羽一探头,那些人便悻悻而走,没说的,身边有那么个美人,谁还会去逛暗门。   二师兄却是经常在外面跑的,当时就弹出一枚碎银,打破了领头的脑袋。用二师兄的话来说,这是对当地的地痞混混们的示威警告,让他们别以为自己等人是肥羊,就想些什么歪点子。老实一边呆着,大家清净。   所以确实挺清净的,铁慈目光在那辆马车上扫过,并不关心这外地人接下来的艳遇,起身回去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记给飞羽带了几样小食,油纸包包了,揣在怀中。   她打着伞,经过那辆问路的马车,感觉那帘子微微一动,里头人似乎轻轻“咦”了一声。   但铁慈也没注意,阔大的油纸伞遮住了她大半身,很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回到客栈时,她在廊檐下收了伞,正看见二师兄站在廊檐下,对着一泊水洼搔首弄姿,这家伙今天换了一身衣服,铁甲长靴红披风,赫然是师父画本上的骑士服装,腰上还挎着西洋剑,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袋子。   铁慈停住脚步,心想这家伙闲得无聊又玩起靠丝了,那袋子里是什么?不会是另一套衣服吧?   二师兄自己喜欢靠丝,还喜欢拉着师兄弟姐妹一起靠丝,可惜师兄弟姐妹们大多数都不给面子,铁慈性情好,小时候还肯陪他玩玩,大了也就各种谢绝,笑话,那些奇装异服,动不动露胸口露大腿,这要给别人看见了,弹劾她的奏章能堆满重明宫。   她遥遥看着,看二师兄像个花公鸡一般顾盼自怜半晌,才拎着袋子溜溜达达上了楼,先往飞羽房间探了探头,大概是看见没人,又去了铁慈房间,站在门口,昂首等着里面的人招呼。   里面的人没动静。   飞羽正抱着铁慈的被子睡得香,听见动静也不理。   二师兄咳嗽一声。   过了一会,再咳一声。   半晌之后,他忍无可忍,敲了敲门。   飞羽这才懒洋洋转过来,一眼看见门口的人,一怔,下意识去摸刀,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那个二傻子。   二傻子顾盼自雄地倚在门口,眼皮耷拉着,问她:“如何?”   “什么如何?”   “我这身……如何?”   飞羽瞟一眼,点评:“像个甲壳虫。”   二师兄默然一会,呵呵道:“你们女人啊……”抬手扔过来一个包裹。   包裹落到床上散开,露出里面一大堆衣裙,衬裙,纱裙,缎裙,各种丝带,蕾丝,花帽,皱褶……瞬间将飞羽淹没。   她从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中挣扎出头,“什么玩意?”   “穿起来罢。”二师兄昂着下巴,眼神却落在她脸上,“让我瞧瞧。”   飞羽忽然哎哟一声,从屁股底下拉出一个鱼骨一样的东西。   二师兄:“这是衬裙支架,可以让你裙摆圆大,更显腰细腿长,尊贵柔美。”   飞羽捞起一块金黄色软滑的东西,那东西波浪一般垂下来。   “这是我重金做的假发,灿烂金发,用真正的人发做的,特意从海外搜罗来的。一般人我不给她戴。”   飞羽点点头,最后拎起一件,那是一件低领薄纱,穿上去绝对什么都能看见的纱裙,那裙子背后镂空,无数丝带纵横交织。   “嗯?”   这一声尾音有点危险,二师兄浑然不觉,点点头,恩赐般地道:“最贴身的,我比量过你的身形,绝对不差一毫,说起来,你骨架有些太大了,所以更适合这种西洋宫廷风格的裙子,你放心,这丝带都在后面,等会我帮你系……”   室内一阵静默。   铁慈正走到侧边楼梯前。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旧友相会(二更) 忽听楼上一声巨响,伴随一声惨叫,然后偌大一条身躯就飞出了栏杆,在快要撞到地面的时候停住,就那么悠悠荡荡地倒吊在大雨中,那造型颇有些不可言说,脚上栓着长丝袜,头顶鸟毛擦地,脖子上挂着蕾丝衬裙,眼睛上一副胸罩如巨型墨镜,一大团金黄卷发塞在嘴里,被雨水淋湿了淅淅沥沥地滴水,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满嘴吐便便……   铁慈探头看了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继续往楼上走。   上了楼,拉开门扇前,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面对一个母暴龙,结果哗啦一下门扇拉开,飞羽抬起头来,她怔在门口。   飞羽坐在榻上,歪戴一顶宽檐妆花帽,泻下满头乌发,穿一件白底满金绣束腰大摆缎裙,裙摆宽长覆满榻,领口开得极低,饰以蕾丝花边,衬一对平直锁骨和一片雪白的胸。   她单手托着腮,微微歪头,笑吟吟看着她,不知何时她戴了半边耳环,是长长短短的水晶珠子,在乌黑的鬓发间星子般闪耀,同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辉光呼应。   闪亮、美艳、轻俏、又性感。   铁慈一瞬间只觉得仿佛被重拳击中,险些失了呼吸。   屋内,飞羽眨了眨眼,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神情,笑问:“好看吗?”   铁慈深呼吸一下,平复心情,一边向她走去,一边在心里想女的……女的……容蔚……蕾丝……断背……这些乱七八糟的词语在脑海中胡天胡地,搅合得一向神智清明的皇太女心里翻江倒海,走上好几步,才勉强按捺下来,力持大方地在榻边坐下来,再力持坦荡地赞一句:“很美!”   “你喜欢吗?”   “……喜欢。”   飞羽便笑了,兜起长长的裙子往她腿上一掷。道:“那你帮我牵着裙子走几步,你那二傻子师兄说这裙子穿着走起来可有风情呢。”   铁慈的手指在软滑的缎面上抓挠了几下,在飞羽即将站起来的时候往下一拽,又把她给拽了回去,笑道:“你脚还没好,还是少走几步路罢。”   飞羽便张开双臂,道:“这束腰真是太紧了,穿了还能吃饭吗?你快帮我解了。”   铁慈又一怔,其实按说真实身份,帮她解也没什么,但她没来由就是心虚,对面飞羽灼灼看过来,目光里含着些她不敢衬度的意味,她坐到飞羽身后,一眼看见那雪白颈项和边缘微微隆起的锁骨,急忙掉转目光,装模作样解了一下,咕哝道:“怎们打不开,你刚才是怎么胡乱绑缠的……我还是叫二师兄来帮忙吧……”说着站起要走。   飞羽在她身后笑道:“可别,我可不是什么人都给碰的。”   铁慈觉得有点热,哗啦一下开了侧面的窗,道:“既如此,我也解不开,你胡乱绑的,便也自己胡乱解吧,反正你灵活。”   身后飞羽瞟着她,慢吞吞地笑了笑,伸手到侧腰一拉,就把带子都拉开了,然后她极其迅速地穿上了自己的衣裳。   铁慈一直背对她站在窗口,看着隔壁的院子,眼底却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和容蔚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是那种感情,可是遇上飞羽,仿佛还是那种感情,明明这是一男一女,是性情气质种种细节都截然不同的两人。   她竟然真的是一个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双刀吗?   容蔚想把她掰弯成断袖,她却想着掰弯飞羽成蕾丝。   不,她并不想真成为蕾丝,但飞羽好像在撩她,可飞羽撩,是因为觉得她是男人啊。   铁慈盯着底下矮旧小院和绵绵雨丝,想着,不然,找个合适机会,和飞羽交代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吧。   涉及别人的感情,不可玩弄。   她定了定神,正想开口,忽然底下小院里一声巨响。   底下小院不属于客栈,是个颇旧的院子,她在这住了几天,感觉这可能是个暗门子,里头来来往往,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偶尔会有陌生脸孔进来,但第二天出门时必定要吵嚷一番。   此刻这番动静闹得尤其不同,片刻之后,几个人衣衫不整地从里头奔出来,身后传来妇人的泼骂声,还有鞋子裹脚布什么的扔出来,四面耳房里也闻声蹿出几个汉子,两边包抄而去。   那几个逃出来的人仿佛是书生打扮,前头两个想要冲出去被拦住,便打了起来,赫然还有几分武艺,最后一个从头到尾抱着头,被那两人护着,只是人太多,那抱着头的人似乎很害怕人多,一个劲儿往外冲,也不管旁边有人要打他,冲了两步被人撞到,猛地一个后弹,撞上院墙,就贴在那不动了。   铁慈猛地一皱眉。   这般做派,瞧着眼熟啊。   但此刻雨不小,那人又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实在看不清。   身后飞羽走了过来,很近地贴在她身后,呼吸喷在她颈项上,“你在看什么?”   声音腻腻的,热气拂动铁慈耳边碎发。   铁慈此刻心神却在对面,没有注意到此刻飞羽似有若无的挑逗,忽然弹出一颗石子,击中了那个贴墙而立的人。   那人哎哟一声,惶然抬头。   目光正和铁慈相对。   两人都怔了怔。   随即那人便大叫一声,一边叫一边向她奔来,“啊啊啊宝宝啊——”   他奔得太急,也不管一个男子斜刺里冲出来,手里拿个板凳就要将他开瓢。   飞羽也注意到不对了,听见这称呼脸色猛地一黑,正要问铁慈,眼前人影一闪,铁慈已经扑出窗外,奔到雨中。   下一瞬她一把拉住那少年护到自己身后,抬脚便将那举板凳的混混踢撞到了墙上。   大雨里她掐着对方的肩,惊讶地道:“小小!” 第一百三十五章 闺蜜VS“闺蜜”(一更) 少年斗篷掉落,抬起一张清秀的脸,“殿……宝宝!”   铁慈脸一黑,咬牙道:“顾大虫,不许叫小名。”   “哦。”   那边还有两人在苦战,铁慈上前,三两下解决了那群人,对方过来道谢,双方一照面,不禁愕然。   和顾小小同行的,竟然是李植和童如石。   铁慈没想到在这里看见这两位舍友,她在书院时,在舍间时间不多,和这两位交情尤其淡漠,尤其童如石,就没有直接对话过。   那群混混被打倒后,也知道碰上了铁板,对于他们来说,遇上这种事也不稀奇,都极快地缩回了屋子里,几人回廊下叙话,铁慈才知道,顾小小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机会出了盛都,他之前和赤雪联络过,知道铁慈在书院,直奔书院而来,谁知好容易到了书院,遇上那天大风,卷了毒怪的毒遍天飞扬,太女九卫奉命紧急撤离书院学生,因为书院暂时不能回去,所以闻讯赶来的山长,临时下令提前历练,全体学生一律出山。全院师长出荐书,学生们抽签奔赴各地,顾小小的车马到时,正遇上学生们集体下山分散各地,而且皇太女刚刚揭露身份又不见了,顾小小当即就懵了。   好在顾小小知道铁慈的下一个目标是东明县,便自行前往东明,路上却遇上了打劫的,被同样去东明的李植和童如石解救,三人便结伴而行,一路打听往东明去,没想到在这里被骗进了暗门子,又遇上了铁慈。   其实先前在集市上就已经遇上了,顾小小当时就看着铁慈的身形有点眼熟,只是社恐发作,没敢叫住人,不然也就可以免了今天这一遭麻烦了。   顾小小脸色煞白,还沉浸在刚才被那涂了血红大嘴的年老妓子强吻的恐惧里,铁慈一边聊天,一边余光关切着外头,按说这种暗门子里的地痞流氓,都有自己的帮派,一旦被打,很快就可以纠集出一大群人,她一直在暗暗等着,却不想今日这群人似乎一打就怂,竟然始终没有人出去报信拦人。   大抵是雨太大了?   没人拦最好不过,铁慈带着三人去了自己那边,穿过院门的时候她嘱咐道:“我暂且还做着叶十八,真实身份还请诸位为我保密。”   三人都点头,铁慈对李植点头,态度温和。她之前对这位戊舍原舍长并无太多好感,此刻得知他们救过顾小小,方才也看见他们护着小小,自然要客气许多。   她目光掠过童如石,他出了书院,那种冷漠僵硬的神态略好了些,此刻目光正透过茫茫雨幕,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顾小小浑身湿透了,铁慈怕他冷,解了自己外袍,往他身上一披。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顾小小作为高官子弟,小时候曾被选为她的伴读之一。当时铁慈作为皇太女,萧家还没能全数把持朝政,铁慈的天赋之能也还没到开启的时候,那些伴读都变着花样讨好,铁慈却偏偏看中了严重社恐哭包一样的顾小小,将他护在羽翼下。   顾小小成年后,因为有荫庇,也不想好好读书,于经济和统筹一道却极有天分,从此便做了铁慈明面上的瑞祥殿整理大师和暗地里的太女产业代理人,是铁慈眼里一只只进不出的铁貔貅。   貔貅早就习惯了和太女不分男女和彼此,披着铁慈的外袍,还结结巴巴地要求喝姜汤,铁慈便命赤雪去熬汤,两婢按照她留下的信号,昨日便追了过来。   她和顾小小一路亲热地往里走,问他想住哪间,顾小小不假思索地道:“我就住在你隔壁。”   铁慈便命丹霜喊小二去收拾她隔壁右手边靠边的房间,正要上楼,忽然头顶上飘了什么东西下来,铁慈抬头,就看见飞羽靠在栏杆上正在嗑瓜子,瓜子皮轻飘飘地往下吐。   铁慈看见她,便想将自己的闺蜜介绍给她,仰头笑道:“飞羽,这是我的至交好友顾小小……”   话音未落,飞羽不阴不阳地看了一眼她,把脑袋又缩回去了。   铁慈被搞得莫名其妙,她天性大度,又养了一瑞祥殿的妞儿,对女人的小脾气并不陌生,不过笑笑,亲自带顾小小去了他房间,又吩咐烧热水,又安排顾小小洗澡,又让厨房安排一些顾小小喜欢吃的东西,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她心知男闺蜜的性子,当初他说要来,她也没当真,毕竟他老子管得严,而且一个严重社恐独身走千里路难度不下于变性,没想到他忠于诺言,竟真的赶来了,可想而知一路上有多艰难,她心中充满爱怜,只想赶紧补偿她的顾大虫,顾小小在里间泡澡,她扎煞着手在外间团团转,想着还漏了什么没有,又赶紧吩咐丹霜去买顾小小爱吃的零食。   隔壁飞羽等着她回来,眼看小二送餐,送水,一趟趟咚咚咚要把地板都踏薄了一层,热水已经送进去,那家伙该洗澡了,叶十八居然还没回来。   接着又听见铁慈吩咐丹霜去买零嘴儿,十分熟练地报出好几种,丹霜二话不说去了。   飞羽靠门看着,想着叶十八这两个侍女,都十分出众,平日里对他虽然也算尊重,但骨子里可以看出并无几分敬意,如今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丹霜赤雪神情都很熟稔,冷若冰霜的丹霜,跑腿还这般积极。   又想盛都子弟听说多浮浪爱脂粉,那断袖分桃之举也不是没有,瞧叶十八和这姓顾的,亲密得似乎有些过了,莫非……   这么想着,便眉头一皱。   自己努力了那么久,叶十八明显对两名男子在一起有顾忌,却原来他顾忌的并不是断袖?   而是家里本就有小男媳妇儿,才屡屡拒绝他?   正阴晴不定地思索着,蓦然听见隔壁拉门声响,那小男媳妇儿在喊:“十八!我让你带着的那包衣裳呢?这店家给的犊鼻裤料子太差了!磨大腿!”   随即听见铁慈的声音道:“你那一包山一样高,我给你整日背着?丢在滋阳了,回头你找人去取!”   飞羽听着,先是面无表情,随即面上泛起森森的笑来,跳着脚回了自己房间,过了会,拿了条犊鼻裤进了隔壁的隔壁。   顾小小洗完了正在穿衣裳,屏风后身影隐约,飞羽的牙齿似乎轻轻磨了一下,随即绽开一脸笑,将那犊鼻裤递了过去,道:“穿这件,上好潞绸轻薄柔软,包管这位公子满意。”   铁慈伸手来接,飞羽却让开她的手,自己往屏风后递,顾小小立即缩手,道:“十八!”   铁慈赶过来,扶住飞羽将她往后送,接过裤子道:“还是我来吧,他不爱见陌生人。”又问:“你哪来的这内衣?”   飞羽瞄着屏风后,曼声道:“你忘了?你的亵衣裤不都是留在我房间的?这套是全新的,刚给你买的呢。”   铁慈道:“什么……”屏风后顾小小已经不快地道,“十八,你孤身在外,得多注意着,行走坐卧,还是别和人太亲近的好。尤其这种……”   他住了口,教养让他不好当面损人,只是显然也看不上飞羽这种的。   妖里妖气。   怎配和皇太女如此亲近?   飞羽靠着屏风,笑道:“这种什么啊?”   铁慈隐隐觉得气氛不对,知道有外人在顾小小会不自在,便扶了飞羽的肩,赶紧把她往外送,“先回去吧,等他收拾好,晚饭我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   顾小小在她身后道:“葱蒜姜……”   铁慈头也不回地道:“知道了,你都不吃!已经吩咐过了。”   飞羽忽然抓住她的手,道:“十八,你知道我不吃什么吗?”   铁慈怔了怔,她还真不知道飞羽忌口什么,感觉她什么都爱吃,对食物很是珍重。   她这一顿,飞羽顺手便拂掉了她的手,此时正好二师兄一瘸一拐上楼来,飞羽上前迎住,往二师兄肩头一靠,道:“师兄,我要学你的轻功。”   二师兄好像瞬间就忘记了先前被她吊楼下的狼狈,一脸正色地道:“可以考虑。”   飞羽把手往他肘弯一插,他低眼看了看,咳嗽一声,却也没抽出自己的手,昂起头,带着她下楼去了。   铁慈:“……”   不是,这是怎么了?   她惆怅地站在楼梯上,看着那两人谈笑风生地走了,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   女人心,海底针啊。   晚饭在楼下拼了一桌,这客栈已经被铁慈包了下来,不怕被不相干的人打扰,顾小小精神好了许多,坐下来之前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菜色,问了价钱,便出去和赤雪说了几句,过了一会掌柜的满头大汗进来,给众人添了好些菜,又不住赔罪。   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铁慈心知肚明,笑道:“这回又赚回多少?”   顾小小一人一桌,坐在她身侧,离别人远远的,听她这么说便白了她一眼,道:“十八,虽然你家大业大,但钱也不是这么糟蹋的。这家就是个黑店,这季节豆腐容易发馊,鱼遍地都是,最是价贱,他就能搞出三四样豆腐菜。绿叶菜贵得多,却没见几根,还敢收你一两银子,不叫他吐出一半来,我跟他姓。”   “可别,你老子会打断你的腿。”铁慈给他夹菜,“辛苦了,多吃一些,补补。”   顾小小张开手,铁慈会意,笑着示意丹霜把钱包给他。顾小小收了道:“以后你的衣食住行,我来打理。还有你的房间,天啊我今天看见一眼差点没晕了。”   这也是常规了,顾小小有整理癖,不给他整理他会打人。   铁慈频频点头,绝不抵抗。   其余人面面相觑,在场除了飞羽,人人知道她的身份,一时蔚为奇观。   只有二师兄,头也不抬,端坐在侧,对他身边的飞羽道:“我觉得那个排骨甚好。”   飞羽斜睨他一眼,道:“所以,喂我啊!”   等着被她喂的二师兄想了半晌,拿起筷子,喂了飞羽一筷,喂完放下筷子,容光焕发,和铁慈道:“我原觉得女子贞静顺从会照顾人便是好的,如今瞧着,男子照顾俏皮的女子却也甚有情趣。”   铁慈:“……”   俏你奶奶个头。   情你奶奶的趣。   ……   大雨又连下了三天。   这三天里,铁慈觉得自己成了夹心饼干里的夹心,三明治中的培根,热狗中的香肠,夹在男闺蜜和女闺蜜之间,欲仙欲死,痛不欲生。   顾小小每天辛辛苦苦给她整理房间,一眨眼飞羽就弄乱了。   飞羽弄乱了顾小小就等她走了再整理,但是花费一个时辰重新整理好,飞羽一眨眼又给恢复原状。   这还没完,飞羽还在顾小小整理铁慈房间的时候,把顾小小自己的房间也动过了,动得还和铁慈房间不同,就被子稍稍拽出来一点,鞋子往里踢一只,杯子斜出了托盘这样的细微改动,但比那种弄得一塌糊涂还缺德——乍一看还是干净整洁,寻常人发现不了,但对于顾小小这样的人,就觉得哪哪都不对劲,躺下去又起来,起来又躺下去,一点点地纠正,整整花费了半日功夫。   于是顾小小就整理房间从早到晚,连和铁慈说话都顾不上,他日常不锻炼,身子骨不强健,昨日淋了雨,今日焦了心,很快就伤风了,躺在床上还在指挥:“扶我起来,我还能行!那个杯子还没整好!”   而始作俑者,却和二师兄出门去踏青了,也不知道夏天都快过了,还下大雨,能踏个什么青。   飞羽和二师兄晚上回来,一进门就打听铁慈在做什么,听说顾小小伤风,铁慈亲自看顾,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呵呵冷笑一声,“妖艳贱货。”   回复她的赤雪站在一边,闻言认真上下看了飞羽一眼。   这个……人还真的没有自知之明啊。   铁慈看飞羽回来,还挽着二师兄的胳膊,目光在那胳膊上一扫。   飞羽的指尖缩了缩。   二师兄却越发得意,胸脯一挺,胳膊夹得更紧了些,把飞羽的手指头都夹红了。   铁慈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刺眼,转开目光,心想这是西洋礼节,西洋礼节……转而又想,师傅说过西洋礼节还包括贴面礼和吻手礼呢,这两位也照做么?   晚饭她安排赤雪检出顾小小喜欢的菜送进房间去,那边飞羽从头到尾不动筷子,二师兄乐在其中地履行“照顾人的情趣”。   铁慈听着那边打情骂俏,胃口便不怎么好,草草吃几口便收了碗。   赤雪收拾吃食时,禁不住叹一口气。   这复杂的男女关系哟。   晚上铁慈看过顾小小回自己房间,一进门就看见飞羽躺在她床上。   铁慈叹一口气,倚在门框上看她。   头牌在搞什么幺蛾子,白天不理她,晚上却又来痴缠。   飞羽侧身对她躺着,撑着脸颊,懒懒道:“回来啦。”   铁慈嗯了一声,忽然道:“小小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是铁杆兄弟的交情。你为何对他敌意这般重?”   飞羽笑了一声,“他似乎对我也没什么好脸,你怎么不去劝说他?”   “我会和他说的。小小对人防备心重,不敢和不熟悉的人接近,一开始对你戒备也是正常。”铁慈道,“你且包容些,大家熟悉了,你便会知道,小小是个很简单的人。”   “瞧你这一句句维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小男媳妇儿。”飞羽曼声道,“是不是,十八兄?”   铁慈端着下巴瞧她,忽然好笑道:“瞧你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吃醋。”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这是朕给你们包下的鱼塘! 铁慈跨前一步,接了师兄的手,笑道:“多谢师兄。”抢先蹿进了车厢。 然后她伸出手来,要拉后面的人,后面却是顾小小和飞羽并排站立,飞羽笑看顾小小一眼,伸手推他:“要么你先上去?” 顾小小受惊,倒蹦出三步。 飞羽也便上前,将包袱顺手往二师兄手中一塞,“多谢师兄。” 二师兄:“……” 我等了个寂寞。 顾小小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上了车,进去就听见飞羽得意洋洋对铁慈道:“我可没和你的青梅竹马争,我大度吧?” 铁慈心知肚明,笑道:“你不欺负小小就是真大度。” 顾小小在对面坐下,离飞羽远远的,哼了一声道:“心机婊。” 铁慈好笑地看着他,道:“你往日都要单独坐一辆车的,但现在赶路,分开不好,就将就了吧。” 顾小小却道:“出门在外,哪里能讲究那么多,我有次遇上山匪,被抢走了所有钱财,还曾和一群老农一起挤牛车呢。”他说着说着便皱起眉,挠了挠手臂,“后来起了疹子,到现在都痒。” 铁慈怔了怔,心中一热。 她确实发现顾小小的社恐,相比以前已经好了许多,以往哪里能和人一起吃饭,更不要说和看不顺眼的人同车,可他今天什么都没说就上来了。 却原来磨难波折,逼得人成长。 可他原不必受这份磨折的。 顾小小自己却不觉得什么,神采飞扬地道:“你怎么不问我没钱了后来怎么走的?” 铁慈笑道:“你没钱怕什么,挣钱对你来说就像捡钱那么容易。弯个腰低个头,钱就来了。” “算你懂我。”顾小小一笑,“正巧经过那市镇,是负责御造丝绸的遇龙镇,镇上那些丝绸商组成商会,占了宫用织品的全部份额,有个外地商人刚搬来,想要分一杯羹,花了许多钱都没能挤进去,正在恼火,我听说了,便找上他,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买下附近一条河上的一座桥,然后把桥弄断了,那桥是那些丝绸商运原料过河的必经之道,一旦断了要绕道,会耽误很多功夫,而宫中订单数量又大,延期了是要砍头的,那河上别处又不合适造桥……这般一卡,商会很快给他入了会。那商人谢了我三千两银子,还说以后有事尽管找他呢。” 又道:“我那辆马车你别扔,让人慢慢赶着跟着走,我一路采买了当地的特产或者方子,要留着赚钱呢。” 铁慈拊掌赞叹。顾小小天生的商业奇才,未来的户部尚书非他莫属。 飞羽一直在一边听着,也不知怎的,渐渐眼神便温和起来,之后态度对顾小小正常了许多。 马车行了一日,晚上在市镇投宿,顾小小由赤雪陪着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卖了不少货,不仅赚钱,还得了许多消息,说是连日暴雨,田地都泡烂了,今秋收成注定受损,东明县那边三白河下游的百姓,很多都是萧家的佃户,本来觉得交不上租要逃难了,萧家却提前说了今年只收三成租,余下的年成好了再补,唯一的一个要求是要大家去帮忙修筑三白河上游的大堤,以免水位太高出现洪水,伤了萧家祖宅也伤了百姓村落。 这本也是为了保护百姓,众人自无异议,踊跃帮忙。 萧家的美名,都传到了数百里外,铁慈听着,挑一挑眉。 说实在的,萧家确实颇有底蕴和城府,并不像寻常豪强家族一样,很容易便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太后和萧次辅,面子上一向做得很好,轻易不会给人把柄,萧家这些年一步步发展得荣盛,和这种行事风格也不无关系。 铁慈本想来东明,听听萧家风评,看能不能抓点把柄,如今看来,大抵是要失望了。 不过她也不太在意,就她身边这几个人,真要拿住萧家的把柄,那小命估计也就悬了。 师父告诫过她,行事当如流水,圆融如意,顺势而为,便是要激流涌进,也得先汇江聚湖,拥有澎湃之势才行。涓涓细流,便想逆流而上,除了被打回三千里,还能有什么聚流成海的机会? 铁慈坐在茶棚下,喝着高末儿,看着绵绵雨丝,忽然有个人坐过来,抓起她桌上茶壶,默不作声给自己斟了杯茶。 铁慈一怔,拦下霍然站起的丹霜,那人抬起头来,铁慈诧道:“孙娘子?” 竟然是灵泉村的孙娘子,那个因为被她救了孩子,便给她机会接近贺梓的女子。 孙娘子一向是个直接的人,端着茶杯,点点她,道:“三件事。” “你给阿黑找的那个夫君,前阵子跑了,阿黑托我问问你,那家伙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她得千里追夫去。” 铁慈一听便笑了,道:“那位说起来还是个人物,辽东王的二王子,这次被人救走,大抵是要回辽东吧。阿黑还是算了吧,辽东王手握重兵,王宫固若金汤,她一个人,便是武功高绝,也难免有去无回。她要真想要帅哥,回头我帮她再找便是。” 孙娘子摇摇头,道:“她就喜欢那一个,丢不下,由得她。”又道:“第二件,你留下的那个孩子,东德子家一直在养着,东德子上次还说,你俩不甚义气,人跑了,孩子留下,抚养费谁出?不过今儿我不是来和你要抚养费的,钓鱼翁看上了那孩子,说根骨极好,练武奇才,要收他为徒弟,抚养费从此便由他出了。” 铁慈沉默了一会。 那孩子是老刘头的孙子,老刘头父子二人被慕容端挟制着害她,最后丧身火海。她将孩子留在灵泉村,也有几分给孩子找荫庇的意思。如今果然被看上了,可以想见,遍地高手的灵泉村人,从小集中打造一个孩子,会造出怎样的人形杀器。 她还没说话,飞羽已经道:“好极,那便这样。” 铁慈皱眉。 诚然飞羽的抉择很正确。是上位者的必然选择。说起来那孩子也无处可去,能为自己添个杀器,何乐不为? 但人形杀器想要练就,绝不仅仅是练武,其间可能经历无数艰难困苦,她虽对这孩子有救命之恩,可又哪来的权力因为自己的私欲,就决定别人的一生呢? 这么多年经受师父的熏陶,那些封建士大夫的阶层等级观念,早已被“平等人权自由”等等思想覆盖,有些决定,就没那么轻松做出了。 半晌她道:“抚养费我先给了。至于学武,可否请钓鱼翁等孩子三岁之后,问过他自己的意思再决定?” 孙娘子眉头一挑,凝视她半晌,点点头道:“如此也可,但我们会先为那孩子洗髓,这对他无害,日后学不学,他自己决定。” 铁慈点头。 飞羽叹息一声,道:“妇人之仁。” 铁慈不过一笑。 顾小小却不服气地反驳:“你懂什么。这是十八大气明朗,行事堂皇,不稀罕剥夺一个人的选择自由,来成全她自己。她这样的人,迟早会有更多的人仰慕投奔,不需要这些枭雄手段!” 难得的,飞羽没有反驳他,指节磕着桌面,似笑非笑看了铁慈一眼,道:“确实。十八这境界格局,仅仅是一个三品官的儿子,委屈了。” 铁慈心中一跳。 飞羽极其敏锐,是感觉出什么了吗? 孙娘子却忽然道:“格局境界,这词儿我不懂。但我却知道,你这回足够聪明。”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道:“这是第三件事,回去自己看吧。给这封信的人和我说,如果你第二件事毫不犹豫选择让那孩子做杀器死士,那这封信也不必给你了。” 她递出信笺,喝干杯中的茶,茶杯一覆,人已经清风一般掠过,消失在雨幕中。 旁边很多人在喝茶,无人抬头多看一眼。 铁慈打开信笺,看了一眼,猛地站了起来。 众人愕然看她,铁慈才反应过来飞羽也在,又坐下了,笑道:“我得了意外之喜,原以为没有成功的事,现在对方告诉我,他接受我的邀请了。” 这是贺梓的信,他说他已经带着山长去往盛都,即将成为太子太傅。朱彝也辞了山长之职,推荐容溥接任,朝中讨论多日,最终由监院升山长,容溥接监院一职。 铁慈原本已经放下此事,未曾想到贺梓还送了这么一份大礼给她。联想到刚才孙娘子说的话,显然贺梓最后还要试探她一回,看看她的心地。他被皇族害得那样惨,不想再遇上心志冷酷过河拆桥的主儿。如果她方才毫不犹豫答应让那孩子做杀器,这信不会拿出来,贺梓的太子太傅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得了贺梓,其间意义重大,铁慈心中欢喜,晚上吃饭多喝了几杯,不过行路安全重要,也就微醺而已,投宿的客栈占地颇大,院子中还有一方小池塘,铁慈左边搂着顾小小,右边揽着飞羽,抬手比画了一个大圈:“看,这是朕给你们包下的鱼塘!” 飞羽笑了一声,抬手比了个更大的圈,道:“看,迟早朕给你打下这锦绣江山!” 顾小小看她一眼,皱眉道:“胡言乱语什么!这话也是你说得的?” 飞羽也不理他,轻轻松松将铁慈打横抱起,大步进屋了,顾小小不愿跟着她,坐在原地,眉头都快飞了起来。 瞧瞧,这心机婊,一手就把皇太女抄了起来! 亏她在皇太女面前,一路上一直娇滴滴柔弱无骨模样。 装! …… 盛都。 中军都督府。 回家省亲的戚元思一早在园子里练剑。 有婢仆经过园子,都小心地放慢脚步。 少爷自从回了府中,和往日大不相同。以前就很刻苦,现在更刻苦,三更睡五更起,早起练剑的时候,连婢仆们都还没起身。 读起书来更是夙夜匪懈,而且还加了许多杂学的科目,让老爷给他寻西洋来的算术老师专门补课,弄得老爷夫人又是高兴又是担心,时常还要劝说他不必如此努力,戚家原本就可以走恩荫,不用恩荫自己考功名已经很了不起,倒也不必非考个状元回来。 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戚元思练完剑正要去读书,就有老夫人院子里的大丫鬟来催促,道今日赏花会,公子莫念书了,早些换了衣裳去参会的好。 戚元思恭敬地听了,神色却不大好看。 他知道这赏花会,其实就是盛都贵介们变相的相亲会。今日在那赏花会上,自家祖母约好了要相看刑部尚书家的嫡孙女。 天经地义,门当户对,可他没兴趣。 正磨磨蹭蹭要去换衣服,他的小厮快步过来,拿来了一封信。 看见信封上熟悉的落款,戚元思扬眉,竟然是书院的同学。 他回家不过短短数日,呆上一阵子又要回去,书院同学何须巴巴地给他写信老远送来? 他漫不经心拆开信纸,一目三行。 忽然眼光凝住。 戚元思的小厮担心地看着自家公子,怎么忽然就僵硬得像个雕像似的。 又过了半晌,戚元思手一松,信纸落地。 小厮下意识去捡,戚元思喝道:“不许捡!” 惊得小厮一颤,不敢动也不敢看信上内容,心想这是说了什么惊天大事,让自家公子这般失魂落魄。 戚元思呆了半晌,才慢慢将信纸捡起,慢慢折叠了,梳理自己混乱的心绪。 原来……叶十八是女的。 原来……她是皇太女。 原来……她是被自己退婚的皇太女。 原来在自己走后,还发生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事,全书院的学生得皇太女庇佑,在刺客的杀手之下人人保全。 戚元思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走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茅房一侧,一转头看见自家洁净的茅厕,忽然想起那日在书院茅房里的经历。 他的小厮跟在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少爷忽然在茅房面前蹲了下来。 这是……忽然闹肚子了? 那赶紧进去出恭啊! 但他不敢靠近也不敢说话,总觉得此刻的少爷还是不要接近的好。 又过了阵子,大丫鬟过来再次催促少爷,“少爷,少爷,您蹲在这里做甚,老夫人请您快些换衣裳,刑部尚书家的小姐听说已经到燕郊园了……哎我的少爷您这是……” 丫鬟住了嘴。 惊愕地看见戚元思抬起头,眼圈发红,气若游丝地道:“我现在后悔……去游园还来得及吗?”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想一辈子天天气哭你(二更) 戚元思的震惊和心神激荡下的短暂后悔,铁慈可不知道,知道也不关心,顶多说句好马不吃回头草。 她这边路途不算顺利,一路走一路下雨,到得几日后进入东明县境内时候,那路面都被水泡烂了,当地泥土以黄土居多,胶黏性很高,便是铁慈他们用的车子,也那泥泞地面上也寸步难行,官道上大家都走得蜗牛一般,忽然车身一倾,陷坑了。 此刻大车头尾相接,谁陷坑大家都走不了,众人只得下来推车。铁慈当先卷了裤脚跳下去,又嘱咐脚伤未愈的飞羽和不能混在人群中的顾小小不必动弹。 二师兄也端坐不动,飞羽便笑吟吟对他看,道:“我以为的昂藏男子,必定是事事在先,引领众人的。” 二师兄端坐着,瞟着这个忽冷忽热的妖精,想着那些宫廷礼服穿在她身上一定很好看,为她定做的扇子也到了……闻言顿了顿拐杖,脱了大礼服,也下去了。 顾小小和飞羽各在一边,离得远远,谁也不看谁。顾小小头也不抬地道:“装娇卖痴。” 飞羽托着下巴,看他一万个不顺眼,笑道:“一个大男人,手脚俱全,也有脸高踞马车上,让别人推。” 顾小小立即结巴了,“我这不是……不是没法和人……” “你又要赖在他身边,又改不得自己的毛病。他总是要和人打交道的,你跟着,让他总为你辟开人群吗?会赚点钱又怎么了?还不是个拖累。” 顾小小猛地窒住,涨红了脸,想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把自己往车角又挤了挤,仿佛恨不得把自己挤进木头里去。 飞羽轻轻地嗤了一声,探身出窗,给下头在边上扶车的铁慈打伞。 铁慈抬头对她一笑,随手一抹,一脸的泥。 飞羽便笑道:“今日这陶俑妆甚美。” 铁慈顺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那不如同美。” 两人看着泥猴似的对方,都禁不住一笑。 一个车上,一个车下,细雨中含笑凝视的彼此,相距极近的美好的脸。 顾小小探头看着,总觉得这个诡异的角度,仿佛下一刻就要亲上了似的。 忽然二师兄直挺挺地从两人中间走了过去,用雄伟的肩,隔开了脉脉的对视。 铁慈的鼻尖险些被他撞到,只好后退一步,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前方隐隐骚动。 抬头去看,却见前头东明县方向来了许多人,前头马车慢慢前行,让开道路,一队人来到面前,老远就行礼,斯斯文文地道:“各位过路的兄弟姐妹,在下是萧府管事,因为连日暴雨,东明县三白堤上游堤眼看就要有溃堤之危,县内组织父老乡亲紧急加固,但是水位上涨太快,堤又太长,处处危殆,人手不足,因此我等于官道之上等候求助,望过路的兄弟们帮忙则个,事后萧家和县衙一定会奉上丰厚劳资。” 说着作了一圈揖,又有人送上红布盖着的银子来,他眉目含笑,说话彬彬有礼,这条路是官道,来往通商之人极多,有人在人群里窃窃私议,说着“萧家”“当今太后娘家”“权势了得”“若能攀附一二……”等等,随即便有人痛快地道:“河堤将溃,关乎上下游千家万户,我等既然遇上了,自然义不容辞。” 那管家便又团团一谢,却也不是谁都要,要了对方的路引来看,然后再选了一批人。 铁慈在一旁看着,注意到他选的并不都是那些身强体壮的汉子,倒是都挑选了一批投亲的,路远的,无甚身家的。 这种挑选法让她起了疑虑,示意赤雪去换了一套路引,也递了上去。 那套路引上面的户籍人氏,是十分偏远的凉州卫,事由是去投亲,铁慈为了方便行路,让赤雪准备了好几种籍贯的路引,特意选了个最远的。 就现今的交通,这么远的路途,去了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果然对方一看,便爽快地接纳了这一行人,铁慈的马车里头玄机很多,外头看也是十分普通,对方似是十分心急,也没多看,着人前头带路,让铁慈一行人和着挑选出来的一批人跟随前去。 前行了十数里,在天黑之后才赶到,不知道为什么脚下的路十分地不平稳,众人被带着高高低低地走,渐渐都有点晕,最后到了一处空旷处。 四面无灯有雨,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前方一个大棚子,苫着防雨的油布,里头亮着点朦胧的光。 棚子后方也是用油布蒙了长长的一条,管事解释说是正在修建的分水坝。 铁慈四面张望,原以为会看见四面人群,处处抢修,人声鼎沸的情形,却没想到这般寥落空寂,那传说中满城动员在抢修堤坝的百姓呢? 带她们前来的管事撩开棚子,里头空荡荡就是土地,已经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四周都堆放着麻袋,管事微带歉意地道:“诸位,这里不是三白堤坝,堤上已经人挤人了,现在主要的难处是沙石包不够,所以还得劳烦大家在此处多多挖些沙石装包,我们派人送到堤上,好堵住缺口。” 当下就有人发下工具,又再三嘱咐不要出棚子,更不要去油布那边,分水坝建了一半还没好,坡度很陡,小心滑下去。 众人都木木地点头,不知为何,进入这棚子后,大家的表情都变得迟缓而模糊。 铁慈也有种懒懒不想思考的感觉,忽然袖子被拉了拉,她转头,看见飞羽正在看棚子角落。 铁慈也看见了,棚子四角燃着香,散发着淡淡的好闻气味,因为位置偏僻,很难发现。 她立即探查了一下自己身体,确认并无异样,顶多就是思维好像有点慢,但是夜深人静休息时间,大脑运转缓慢也是正常的。 管事十分敏锐,发现她的目光,忙解释道:“这棚子里日常人来来去去,大家封在里头干活,味道不好闻,点几根香给大家驱驱味儿。” 铁慈颔首,接过锹铲,众人已经开始机械地干活儿,一锹一铲,无人搭话,四面烟气袅袅而起,人人在烟气和昏暗光线里面目模糊,像一群麻木的傀儡。 铁慈盯着那些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再看四周,萧家的管事家丁站了一大堆,却也不来帮忙,就在那看着,倒像是监视一般。 总之,哪里都看不出大堤抢修的紧迫,哪里都透着诡异。 铁慈之前为了照顾几位书生,让顾小小和童如石李植都留了下来,丹霜赤雪也留下保护他们。她本想让飞羽也留下来的,但飞羽不肯,二师兄最近是飞羽在哪他在哪,也跟着。 因为他要跟着,为免引起别人注意,铁慈还逼着他回车里换了一身普通人衣裳,穿上正常衣裳的乐无逊,倒像穿上奇装异服,浑身不自在地站在那里。 三人躲在管事们不易察觉的角落,飞羽轻声道:“香有古怪。” 二师兄立即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飞羽,飞羽又递给铁慈,铁慈认得这是师父的小玩意之一,叫什么清凉油的,是膏状物,打开盒子抹了一点,给飞羽点在额头,飞羽被刺激得猛一激灵,长睫上眼看便盈了泪水,着实楚楚风致,二师兄用余光瞧着,心中懊悔方才应该直接自己上手,为此心神不属,铲子险些铲在自己脚上。 铁慈皮了一把,忍不住微笑,却见飞羽忽然把住她脖子,额头贴上她额头,又蹭了蹭,将那清凉油蹭在了她眉间,铁慈猝不及防,给刺得猛一闭眼,听见飞羽低低的笑,淡淡的魅而艳的紫檀广霍气息伴随她唇间的热气,散在她颊上。 没来由,她脸上一热。 再睁眼时,热度虽然下去了,却因为清凉油离眼睛太近,流泪不止,铁慈抹一把眼泪,唏嘘道:“看,我都被你气哭了。” 飞羽笑盈盈地看着她,道:“我想一辈子天天气哭你。” 铁慈心一颤,隔着模糊的泪眼看她,昏黄灯光下她朦胧绰约,不似真人。 最近她真真假假总有这些撩人的话,远远近近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动作,铁慈心里明白,却又不敢多想,总觉得自己这情场遭遇实在离奇。 身边二师兄却不甘寂寞,看了眼热,也在自己额头点了一大块,微微凑前脖子,等着。 飞羽在他脸上呼噜一把,将那清凉油从上呼噜到下,二师兄被辣得泪如雨下。 三人调笑了一阵,脑子里那种混沌感淡去,飞羽轻声道:“不是毒烟。” 铁慈颔首。 不过是让人反应变慢神智混沌的药物,不知道后遗症会不会令人遗忘。 四面有人看过来,她低下头挖土掩饰,挖了几锹,发现并不是沙土,相反,土质粘性比较大,里头掺杂不少鹅卵石,再挖几锹,挖出来一点网状物,仔细一看,竟然是蔑席。 铁慈微微变色。 第一百三十九章 算计(一更) 当下地方修筑堤坝,很多都是用清塘的淤泥,沙石,鹅卵石,加上部分竹编蔑席修筑,如今这地下泥土的构成,怎么和筑堤材料这么相似? 淤泥鹅卵石还能解释,蔑席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抬起头,听见很近的浩浩汤汤的水声。 她将铁锹插在一边,走向棚子门口,立即有几个人过来拦住她。 “我解手。” 几个家丁模样的人笑着,指了指棚子的一角,那里另外隔了个小棚子,“在那里吧,外头下雨呢。” 铁慈捂鼻,“臭。我还想出去透透气,这里太闷了。” 家丁不让步,“外头天黑路滑,您要不小心滑下堤坝咱们可承担不起。” 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将棚子口堵得严实,铁慈笑一笑,退了几步,捂着肚子去了那个小棚子。 那些家丁才松了口气,各自退开。 铁慈去了那个小棚子,也是隔出来的空间,里头一个马桶。 就没见过露天一群男人干活还要专门在野外准备个马桶的。 铁慈跳上马桶,掀开顶棚,这棚子只用细细竹竿撑着,铁慈借着马桶的力,轻巧地翻了出去。 她没有去到油布那边,直接顺着来时方向往回跑,奔了一阵,奔到高处,看见下方万家灯火。这个时候,乡村应该一片黑暗,农人穷苦,绝不会半夜没事点灯,这家家灯火,除非有大事。 她在高处看底下地形,这么一看,心底就是一抽。 河堤下方油布遮挡,是明显水势朝下的水流湍急的河流,不用看水位,就凭那不断变幻波动的浪,就可以看出水位极高,即将漫堤。 而方才挖土的地方,那长长的一条,不是河堤是什么? 她们被骗上了河堤! 而在河堤的另一个方向,确实组织了人在修补河堤,但是明显她方才呆的地方,才是水位最高的阻流点! 那根本不是挖沙土装包,那是在挖河堤! 萧家骗了外地人上了河堤,半夜掘堤,准备泄洪! 萧家祖宅位于上游,祖田也在上游,为了保住自己的产业,不惜牺牲下游无数百姓和良田! 只是萧家自己家丁无数,长堤也在他们的看管之中,为什么不自己偷偷挖了,反而要找这些外人,冒着泄露消息的风险行事呢? 铁慈怔在午夜雨中,一时拿捏不定,是赶紧冲向下游通知百姓搬迁呢,还是赶紧冲回棚子内阻止掘堤。 棚子里停止挖掘是最有用的办法,但是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她方才看见已经挖了颇深一个坑,她马上赶回去,保不准人还没到,已经挖穿了,而且就算她揭穿了这事,萧家那么多人在,一人一铲自己也能解决。 赶去下游,半夜三更一户户叫人逃难,谁会听?又能救得几户? 而且一旦掘堤成功,大水冲来,挖堤的这些人首当其冲。 铁慈并没有多犹豫。 放出一个旗花,一点深红直窜夜空,内造司的烟花,非寻常可比。 二师兄和飞羽一定会关注外头动静,看见烟花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铁慈自己直奔下游。 向着灯火通明的地方去。 行到半路,却遇见了一大帮人,用藤床抬着一个人,那人气喘吁吁地道:“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一大群百姓围在他身边,跌跌撞撞往堤上赶。 铁慈迎面奔去,老远就喊:“前方可是下游村庄百姓,快点回去收拾行李,河堤可能要塌了……” 那藤床上的男子坐起身来,急声道:“这事我和乡亲们说了,但是他们不信,非说萧家这几日都在着人加紧修堤,不可能让水冲垮,要亲眼来看看……”他急得捶床,“为这事我还被萧家打伤了,我们村离河最近,地势最低,这要水来了,我们……” 就有老者说:“嗐,你这娃子整日胡咧咧,这河堤不是好好的嘛。分水坝那里有缺口,萧家不是派人抢修了吗。这要他家想掘堤泄洪,还用得着花那许多银钱去修嘛……” 又有人道:“你这娃,最近天天让我们半夜来这堤上转,说怕萧家偷偷掘了堤,大伙儿白日还要干活,夜里又给你搅扰,起初大伙儿信你,这几日下来,你可见动静没有?怕咱们不信,还伙同了人来做戏,你这是失心疯了!” 一时大家纷纷谴责那少年,都说这堤上黑沉沉毫无动静,连人都没看见,什么掘堤,都是这小子得了癔病胡言乱语,那少年百口莫辩,急得满脸通红,赌气自己滚下藤床,一瘸一拐地要自己上堤。 铁慈上前拦住他,对众人道:“不用看了!那就是装样的幌子,大堤上真的已经被掘了个缺口了!我不认识这位,也不会和他串通,各位赶紧回去收拾转移,路过别的下游村庄也通知一声,我会回去阻止对方掘挖……” 话音未落,身后脚步杂沓,有人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却是一个穿着萧家管事服饰的人,提着灯笼,带着一大群人,惊惶地跑近来,大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们,不知道哪里来了一群外地汉子,半夜摸上这边刚刚修好的大堤,将河堤掘了个口子!我们阻止不及,现在赶紧来通知各位父老,大家快些逃命去吧……” 电光火石间,铁慈明白了萧家的算盘。 多日暴雨,上游水位暴涨,眼看要威胁萧家祖宅和良田,萧家有心掘堤泄洪,却被这少年无意中发现,并传扬了出去,有下游村民夜夜梭巡于堤下。萧家秉承太后的虚伪风格,不想经营多年的好名声被此事败坏,便想出了个借刀杀人的缺德主意。 选择外地路人,拦下人帮忙,把人骗上河堤,先带着人高高低低走路,让人失去辨别高低和方位的能力,罩上河堤,点上迷香,骗人需要挖土,让这些外地人下铲掘堤,届时河堤掘开,大水冲来,这些挖堤人十有八九要葬身水中,所以他们着意选择远路的,没家底的,山高路远的,在路上失踪出事再正常不过,家人也无法来找。 如果侥幸没死,大水一冲,迷香一熏,自己也未必记得清楚是怎么回事,记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用,萧家会把掘堤的事栽赃在他们身上,到时候谁还敢说出真相?赶紧逃回老家了事,一辈子也不敢泄露一句。 而萧家在此事中,会趁机积极救灾,保护百姓,把名声好感再刷一波。 说不定还可以把掘堤的事往政敌身上栽,又是一雕。 真是天衣无缝的局。 但此时不是研究这个局的时候,远处忽然轰然一声。 堤断了! 铁慈大惊。 飞羽!二师兄! 耳边声音喧嚣,浪声,呼声,惊叫声,阻止声,追逐声,统统被她抛在耳后,她逆着人群,狂奔而去。 …… 时间回到两刻钟之前。 旗花响起那一瞬,飞羽和二师兄对视一眼。 下一瞬他们手中的铲子飞了起来。 飞羽袭击那位管事,想要拿下主事者。 二师兄却和她没默契,一铲子铲向身后一个家丁的脖子。 嚓地两声,哗啦一响,油布上泼溅一抹虹。 家丁的头颅骨碌碌滚倒在干活的人脚下,那些人停了停,麻木地抹一把脸上溅上的血,继续挥铲。 家丁死得太突然惨烈,惊到了那些人,那管事猛地往后一倒,又有两人扑过来挡着,当地一声响伴随惨叫,一只胳膊落地,飞羽一个倒翻落地,手中铲子鲜血滴落。 她皱了皱眉。 尖利的哨声响起,其余的萧家家丁反应了过来,向两人扑了过来。 然而这些普通打手哪里是两位高手的对手,没多久就倒了一地。 然而那些外地人任凭这边打得血肉横飞,还在麻木挥铲,地上一个深洞,还在向前延伸。 二师兄显然还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飞羽已经明白了,只要那还剩薄薄的一道挖穿,河水就会当头扑下。 她甚至怀疑油布那边,是已经悄悄挖了一半的堤坝,用沙包垒高了。 到时候蓄水至高处,卷下来就是灭顶之灾。 眼看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飞羽正想着把这些人解决之后,还得把这些被迷得什么都忘记的苦力给拦下。 忽听一声“住手!” 转回头去,却看见留守的顾小小等人,被一群萧家家丁架了来。 为首的人一张长脸,衣着华贵,面貌也算英俊,有萧家人的影子,却颧骨太高,显出几分阴沉相来。 雨横风狂的,他还拿把折扇,点点飞羽和二师兄,“两位,还请弃械。” 二师兄理也不理。飞羽本来也不会理会,这些人与她何干? 然而目光在赤雪丹霜身上转了转,不禁皱了眉。 半晌他将手中铲子一抛。 那男子又道:“身上武器。” 飞羽又摸出一把短刀扔了过去,还顺手拿下二师兄的铲子和佩剑,扔在了地上。 她十分配合,对方似乎也甚满意,看了她一眼,忽然又道:“麻烦姑娘擦擦脸。” 飞羽也不生气,嫣然一笑,有人抛过水囊,她真的倒了些水擦擦脸,完了又将水囊抛了回去。 这昏暗的棚子瞬间都似被那艳光照亮。 棚子里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那男子也被飞羽容色所惊,忍不住看了好几眼,对身边人使个眼色。 那人便道:“姑娘很识时务,既如此,你将你身边人解决,我们便许你平安无事。” 那折扇男子接了一句,“想要一生富贵也是可以的。” 他身边随从便道:“这是我们萧家二房八爷。萧都督之堂弟,萧总制之堂兄。” 飞羽笑道:“失敬,失敬。萧家的爷呢。” 那阴沉折扇男子便微微一笑,自得又雍容。 飞羽好奇地问:“又是萧都督,又是萧总制的,那这位萧七爷,最起码也该是个萧大人吧?我毕生梦想,就是跟一个官儿呢!” 萧八爷脸色一沉。 他随从便十分灵活地道:“放肆!” 萧八爷虚虚拦了拦,道:“哎,别吓着她。女人不懂事嘛。瞧你这一身悍样儿,八成是什么行走江湖的女匪吧?有了案底的人,就莫这般张狂了。” 飞羽忽然道:“倒也,倒也。” 萧八爷一惊,下意识看脚下,脑后忽然生风,随即一声闷响,脖颈上挨了重重一手刀,无声软倒下去。 丹霜不知何时已经掠过来,一把卡住了他的脖颈,挟持她的人已经倒在了地下,赤雪正收回手,遗憾地道:“可惜药带得太少。” 丹霜卡着萧八爷向飞羽方向退去,那边抓住顾小小赤雪等人的萧家人立即喝道:“放开我们八爷!不然我们就杀了他们!” 丹霜一抬手,咔嚓一声。 萧八爷一声大叫。 她拗断了萧八爷的小指。 血淋淋的小指落地,丹霜才冷冷道:“放开我们的人。我现在开始数,数一声,我断他一处。” 那边的人惊惶地道:“你数一声,我们也断你们的人手指!” “行。”丹霜脸上并无表情,眼神静而狠,“看谁捏得更碎。放心,我不弄死他,回头放了他,让他赏你们。” 萧八爷怒道:“他们配和我相提并论吗,快……”他面对那边掘堤的人,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撕心裂肺大吼起来,“放!放!立即放!” 对面慌忙放人,然而已经迟了。 轰然一声巨响,水晶墙伫,接天浪起,高涨的河水终究失去了最后的束缚,倾天而下。 就在双方对峙的短短时间内,堤被挖穿了。 …… 第一百四十章 力挽狂澜(二更) 铁慈冲到堤上,瞬间心就凉了。 萧家看守棚子的人大部分已经撤走,原本挖坑的位置棚子已经不见,油布被卷缠在几根细瘦的毛竹上,不断被水冲刷,咔咔咔断个不休,水面上一片污红,还飘着一具无头的尸首,那尸首也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竟然没被冲走,在水中不断直挺挺浮沉起落。 堤岸不断塌陷,豁口逐渐变大,在后面跟来的百姓的惊呼中,铁慈毫不犹豫跳进了水中。 她直奔那尸首而去,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那一腔焦灼和恐惧,仿佛也化成了此刻冲往下游的水,灌满了她的胸臆,令人窒息。 暗色里万物混沌,唯有她脸色煞白。 她冲到那无头尸首前,不顾那腔口血肉模糊泛白的恶心,抱住那截身体往外一拉,然后险些脱力般软在水里。 一股水流从背后推来,险些将铁慈推走,她抓住堤边碎石尖端,死死抵住身体,才逃过了那一波冲击。 头顶雨丝不绝,天穹幽邃,四周浊浪涛涛,轰响剧烈,身周和对面的堤坝缺口处碎石泥土不断无声崩塌,眼前的一切,像一帧灾难默片,而她身在其中,不见亲友。 堤坝的石头片刻就被流水卷去她顺势放手,顺水而走。 总是要去找的。 但这上游泄洪,人转眼就能冲出几里,她慢上一步便是迟上许久,黑夜水上,如何去寻。 心里也明白,只要当时没出意外,这水应该还不至于淹死飞羽等人,但顾小小是旱鸭子。 岸上有人惨叫:“天啊!天啊!他们真的掘堤了!” 有人大喊:“快回去通知屋里人!” 有人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这些呼叫铁慈都没听见,她只是木然地做着动作,一个猛子扎下去,游上一阵,再浮上来,失望地抹一把脸。 湿漉漉的,流不尽的水。 再次起身时,忽然腿被什么拉住,她以为是水底的杂物,用力一蹬,却听见一声笑,道:“这么有力气!” 一声便如仙音入耳,她猛然回头,先看见飞羽那张也是湿淋淋却反而更加清丽的脸,然后从她的背后,看见二师兄丹霜赤雪顾小小的脸,像一串绳子上的蚂蚱,齐齐整整地串在一起。 巨大的惊喜令她眼前如星花般爆开,她的喉咙却瞬间哽住。 …… 时间倒退回半刻钟前,江水倒灌那一霎。 水流很快冲倒了所有人,对峙的,挖坑的,那些木然挖坑的外地客,连一声喊都没来得及发,只看见锹尖和一只手在浪头一闪便不见了。 有人惨叫,河水里逶迤开一大片红,一只脑袋猛地撞过来,又猛地被卷走,那是被河水冲开的铁锹,也不知道铲了谁的头。 萧八爷也在惨叫,丹霜在这种时刻竟然没有丢开他,她在仰头看见水晶墙倒的瞬间五指用力,狠狠插进了萧八爷的体肤,手指卡在了他的骨节里,萧八爷的惨叫已经不似人声,他是萧家二房受宠的庶子,何曾吃过这样的苦楚。 然而丹霜的判断没有错,他敢在这个时候来堤上,自然是有仗恃的,大水冲来时,他腰间一弹,浮出无数个牛皮泡来,与此同时丹霜也在他身上摸索出长长的勾索。 在场的自己人,除了二师兄和李植,大部分人都有精准的判断。大多都向萧八爷扑过来,飞羽扑出时,难得好心地拽了二师兄一把,丹霜甩出绳子,众人纷纷抓住。 只这几个动作,众人就被冲下了数丈,丹霜甩出勾索,勾住了水边一棵老树,众人一串儿地挂在上头。 只是少了李植和童如石,众人四面张望,丹霜忽然道:“那边!” 她指的是极远处,有几个人头自浪头一冒,速度极快地远去,只是看不出谁是谁。 赤雪却知道丹霜眼力非凡。尤其擅长远视。现今拥有天赋之能的人虽然已经很少,但还是有的,只是因为铁氏将天赋之能赋予了皇族的色彩,现今世上还有这种能力的家族和个人一般都不予张扬,以免招惹麻烦。 看那方向,是往岸边,既然得救,众人也就不再关心,本身也没多少交情。 随即众人就看见有人扑往下游,黑夜中那人游得极快,众人还没看清,飞羽已经铁定地说是叶十八,伸腿勾住了。 铁慈将所有人看过,又得知李植童如石应该也得救了,便放了心,此刻她浑身是劲儿,一眼看见那一串蚂蚱顶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虽然狼狈也可以看出衣着华贵,问明身份后,她遥遥看向堤坝上,虽然缺口还在不断扩大,但左右都各有一群人站在上面,一群是试图堵住缺口的那些百姓,一群却是萧家人,一边往后退一边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大喊八爷八爷,喊声凄厉,却无一人敢下水。 铁慈一看便知道,那应该就是萧八爷的随从,保护主子责任在身,不敢离开,却又不敢去救。 她看一眼那堤坝,缺口刚刚挖开,不算太长,还能挽救,如果就此放弃,水一定会把整段堤坝都冲开,那下游的损失就难以计量了。 她眼神一转,飞羽就能猜出她心中所想,嘴对着萧八爷努了努,铁慈点头,飞羽一笑,道:“我送你过去。”抬臂一掷,呼地一声,将铁慈掷向了最里面。 铁慈落下,一把抓住了萧八爷,那边飞羽和丹霜也游了过来,三个人裹着萧八爷,逆水而游,硬是冲到了堤坝附近。 二师兄和赤雪带着顾小小也跟着,守在那边的百姓看见有人游来,都急忙抛下绳索,铁慈拿了那绳索,在萧八爷腰上捆紧,另一头扔到堤上,道:“找更多的绳来,一个接一个,把绳子接长,再捆在岸上安全处,保证这绳子不断,我就有法子保住你们的村子!快!” 她声音在夜色中清脆而凌厉地传开去,众人下意识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手忙脚乱地接着绳子,萧八爷怒吼:“你干什么!” 铁慈理都不理他,对着对岸喊道:“想要你们主子的命,就去那边,把沙包都给我扛过来,什么时候缺口堵上,什么时候放人!” 萧八爷张嘴要喊什么,一道浪过来,差点把他打入水底,他在水底拼命挣扎,不知够到了谁的脚,死死一把攥住,那脚的主人轻蔑地将他的手踢开。 过了好一会,直到铁慈算着差不多快死了,才哗啦一下把他拉出来,又喊:“再磨蹭,回头你们主子就是被你们害死的,等着萧家报复吧!” 那头终于动了,奔去扛沙包,堤岸上本就装模作样堆了许多沙包,做抢修状,其实是为了垒高坝身,就在那层油布的后面,此刻这头的百姓也反应过来,很多人奔去扛还没被冲走的沙包,又有很多人跳进水里,附近的人家也奔了来,带了竹席和木板。 时间紧急,铁慈看一眼天色和水势,道:“丹霜看好他!” 自己身形一闪。 下一瞬已经到了堤边,那里堆着很多沙包,也是离众人最远的。 铁慈一手拎一个,背后还扛两个,再一闪。 瞬移时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人好像在雾里穿行,大脑会有微微的晕眩,铁慈原以为重量多不会影响,但是她闪回去的时候,重重落进了水里,沙包差点被卷走。 她也顾不得,飞快又闪了回去,再一趟,又是无法控制的一歪,险些闪了腰。 第三回飞羽上来接着她,道:“你带人会有影响吗?” 铁慈想了想,带人和负重不一样,只要抓着对方就行,便点点头。 飞羽抓住了她,“带着我!” 下一瞬两人到了堤坝边缘,飞羽自己连拎带扛拿了四包,却只让铁慈背一包拿一包。 两人手指紧扣,回到堤坝。放下沙包又飞快闪回去。 两人这效率速度,一次抵人十次。 除了还在水中的萧八爷和看守他的丹霜,其余人用绳子连了腰,扛着包都下了水,萧家的家丁在另一头,百姓们在这一头,沙包在岸上堆起,再被一包包地手传肩扛,所有人背朝上游,用躯体挡住滚滚江流,头顶急雨,腰浸江水,背靠乱潮,浑身湿透满头泥水地喊着号子,一开始沙包堵上去就被冲走,那就再运,再堵,直到那些沙包一点点垒上了堤岸。 而岸上人越聚越多,如蚂蚁一般拼命搬运,铁慈和飞羽就像两只头蚁,闪回来去,时不时还要捞一把跌倒水中的人。 就连一向怕脏的赤雪也在徒手搬运,身子骨不强壮的顾小小,也没有撑伞,奔走在人群间,统筹安排人力,计算最省力的运送和填补方式。 江潮之中,冷雨之下,人体搭成的长堤,慢慢地向两边收拢。 二师兄默默看了一会,也脱掉他那昂贵的小牛皮靴子,下去了。 有人在风雨中大喊:“谁挖了河堤!” 丹霜答:“萧家骗了外地人来挖的,自己做尽恶事,还要找替死鬼!” 萧八爷怒声道:“胡说,我们是赶来救援的,什么时候骗过外地人,快点把我拉上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丹霜一拳揍得他脑袋重重一偏。 “你的人先前还说有外地人挖堤,现在又想赖账?既然有外地人挖堤,总没你们人多势众,为什么当时不拦,却跑去给乡老们报信?人家外地人急于赶路,为什么要在这风雨天里鬼鬼祟祟跑来挖堤?不怕被水冲走?还说想集体寻死?” 那个被打伤的少年在堤上大叫:“就是他!我那日无意中听到他和手下商量,说田要被淹了,得掘堤泄洪。要不是我逃得快,那天我就被他们打死了!” 当即就有暴脾气的百姓顺手把手中的石头砸向萧八爷,萧八爷猛地一缩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萧家那边明显进度慢,丹霜一把把萧八爷的脑袋按进水里,一直到萧八爷快要窒息才拎出来,冷笑道:“我每隔半刻钟就请他喝一次水,你们尽管耽误吧!” 萧家只得加快速度,毕竟每来一次,将来帐都会记在他们头上。 铁慈已经接连闪回了无数次,黑暗中人多事急,也无人抬头看她闪回,飞羽忽然按住了她的手,道:“行了!歇一歇吧!” 铁慈也已经浑身湿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并不仅仅是雨水,她脸色煞白,乌发贴在颈项上,唇色几乎全无。此刻内腑一片空荡,真气飘忽,无着无落的十分难受,而隐约一股气流逆行向下,蠢蠢欲动。 她每次陷身极度危险或者耗尽真力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 她抬头看了看大堤,轻声道:“没事,快了。” 再次闪回时,她落足不稳,一个踉跄。 飞羽拽住了她的手。 铁慈一低头,却看见一个少年,背后什么东西一冒,隐约露出尖尖的一端,正被水推动着向他背后刺来。 人影一闪,铁慈已经到了那少年背后,抬手一推,那东西擦着她手背而过,带起一溜血花。 是一块被水冲刷而下的石头,顶端尖锐。若真撞上那少年,八成能撞断他的腰。 那少年感觉到不对回头,眼看铁慈手背皮开肉绽,尖石擦腰而过,惊得呆在水中。 铁慈却不以为意,示意他将一个沙包系上带子套在腰上,又可以稳定身形,又能防止水中物体碰撞,才上了堤岸。 脚一沾地,便晃了晃。 便在此时,水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缺口合拢了。 满身泥浆的百姓们忘形地抱在一起,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肩,身后是已经驯服的江潮,身前是再度高高垒起的江堤,他们在生死的分界线上忘情哭笑,身下的江水混杂着这整整一夜的泪和汗。 丹霜和赤雪抱在一起,两个少女,自幼跟在皇太女身边,出入宫廷,经历阴风谋雨,一着一举都是大事,却从未想过,今日为区区百姓的欢呼,为区区一道长堤而热泪盈眶。 二师兄也和身边人抱在一起,忘记了自己的笔挺制服,他原以为自己抱的是顾小小,分开后才发现那是一个中年健壮妇人。 铁慈和飞羽相视而笑。 天色欲曙,雨势渐小,天光自层云的缝隙间洒落。 晴天似乎快要到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头牌的男友力(一更) 重新垒好的长堤像一柄久经战乱的剑,拦在了江水之间, 原来众志终可成城。 人们纷纷爬上堤来,很多人走到一半,就在泥水堆里睡着了,铁慈让人把他们拖远一些,免得那一堆泥水根本看不出人被踩踏到。 丹霜拖着萧八爷上来,对铁慈使了个眼色。 这个人不能放回萧家,最好的办法是拿住了,送往盛都,找个秘密地方藏起来,留作将来对付萧家。 铁慈心里明白,只是此刻她眼前昏花,内腑空荡,无法思考,连站都快站不住了。更无法准确及时地回应丹霜。 无数次的瞬移,透支掉了她全部的体力和真力。 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飞羽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你且休息吧,这里的事我来。这个人不能放,留着有用。” 铁慈正想赞心有灵犀,就听见地面震动马蹄疾,后头人群有惊呼之声,她勉力回头,就看见一大群衣裳鲜明的人奔上长堤,当先好像是个中年人,他身后跟着很多家丁,有人带着食物,有人抬着箱子,另有许多壮汉往堤边一站,密密麻麻围住了堤上的人。 铁慈看得眉头一皱。 那边萧家那群狼狈家丁看见来人,都大喜迎上去,“四老爷!”随即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告状,指着铁慈这边道:“四老爷您可是来了!这群人莫名其妙掳了八爷,胁迫我们修堤,还和乡亲们散布谣言……” 那四老爷一直静静地听着,蓦然眉头一竖,一个巴掌便打了过去,“一群刁奴!” 那人被打愣了,捂着脸愕然瞪着那四老爷,四周原本有怒色的百姓,也一脸茫然。 铁慈脊背慢慢绷紧。 这人她知道,萧家四老爷,萧次辅和萧太后的亲弟弟,却没有入仕,留在了东明老家,是萧家老宅的主事人。 这人据说读书时就极聪明,也擅经营,不知道为何却没有走那科举之路,但他这许多年,将萧家经营得好名声,产业蒸蒸日上,还为京中萧次辅网罗了不少人才,当初沈谧为铁慈搜罗来的那些萧家管事的线索,其中就多次提到过这位萧四老爷,那些人大多都是萧四老爷安排举荐进来的,毕竟萧次辅远在盛都,这些事也不可能亲自插手。 此刻他汹汹而来,举动却出乎意料,她不能不打起精神。 萧八爷忽然挣扎出声:“四叔!四叔!快来救我!这些人掳了我还要冤枉打杀我——” 萧四老爷看也没看他一眼,四面看看,做了个罗圈揖,叹息道:“诸位父老,实在是对不住了。愚侄受命管理家族田产,近日见上游水位日高,不日将要淹了咱们的祖田,这小子怕对不住祖宗,又受人唆使,竟然私下寻人来帮忙掘挖三白堤,犯下这等弥天大祸……家族完全被蒙在鼓里,不知他竟如此丧心病狂,我萧家那区区祖田老宅,如何能与这下游千万百姓生计相比!我闻讯后连夜赶来,万幸三白堤及时合拢,否则我萧家便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说着长长作揖。 之前那个最早报讯的少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张嘴要说什么,没说出来。 要不是彼此敌对,铁慈几乎要给这位四老爷点赞了。 名不虚传哪。 这是明白此事抵赖不得,泄洪无数人所见,萧八做事不干净留下的把柄太多,与其抵赖拉扯将此事越拉越大,给萧次辅和太后带来不良影响,不如干脆认下,拉出一条替罪羊,是最快最能止损的办法。 只是如此决断,又如此心狠,令人心寒。 飞羽忽然道:“四老爷真是说得冠冕堂皇,推得一干二净。” 萧四老爷面色不变,道:“姑娘有疑,我也辩驳不得。只是请各位父老想想,如果我萧家想要掘堤,自己派几个家丁神不知鬼不觉便做了,又何必拉扯外地过路客来行事呢?那岂不是更容易泄露风声?这显然是萧八不得家族支持,人手不够,只能自作主张啊!” 铁慈微微一笑。 萧家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了。 这也是当初她最想不通的一处,但是后来想通了。 外地人有外地人的方便之处,毕竟别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选外地过路客的,现在显然选外地人还可以加上一条原因:方便万一事有不谐,有理由推脱。 飞羽并不意外的样子,接话飞快。 “只是既然如此,这罪过可就是你侄儿一个人背了,你倒也舍得哟。” 她笑着,眼神却阴恻恻的。 人群中有人面色微变,低下头去。 这句话不可谓不恶毒,一句话便给萧家老宅埋了祸根——深宅大院,房头众多,利益交缠,不可能铁板一块。 萧四老爷还是那从容的模样,愁着眉心道:“愚侄给我等惯坏了,行事荒诞不计后果。但今日闯下大祸,遗害百姓,败坏我萧家名声,便是再心疼他,该他、该我、该家族承担的,我们绝无二话……”说着便命人将萧八爷抬了过来,抚了他肩头流泪道:“蠢货!你这般行事,将萧家百年名声置于何地,将下游百姓置于何地,又将太后次辅,置于何地!” 萧八爷凝视着他流泪的面庞,忽然浑身微微颤抖起来,也不顾浑身疼痛,挣扎爬起,手脚并用便要爬开,“快,快,快带我去找我爹娘——” 萧四老爷眼泪还挂在胡子上,忽然伸手从身边随从手里取过一根木棒,往下一抡。 啪啪两声,骨裂如脆! 他敲断了萧八爷两条腿! 惨叫声几乎刺破人的耳膜,萧八爷倒在一地泥水中,颤抖得仿佛浑身都要被震碎。 堤上鸦雀无声,百姓们固然惊失了魂,连铁慈都大出意外,心停跳一拍。 只有飞羽,眼神一缩,微露赞赏和警惕之色。 萧四老爷的骚操作这还没完,那铁棒弹起,又向着自己的胳膊砸下,厉声道:“侄儿犯下滔天大祸,本该断四肢逐出家门,只是他年轻不知事,我亦心有不忍,我为族长,教管不力。才致他行事狂妄,他那余下罪责便我来担,这便以一臂相抵!” 他话音未落,身边的人心胆俱裂,拼了命地扑上去,抱住他胳膊,“四老爷不可!” “四老爷大可不必如此!” “四老爷您也完全不知情,何必呢!” “四老爷这是代侄受过啊!” 乱哄哄地一片,那一棒子最终砸在了地上,咚地一声溅起老高泥水。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等大戏,惊得张嘴吃风。 铁慈眼瞳一缩再缩。 绝。 这位真,又狠又绝。 二话不说断了侄儿的腿,再来个苦肉计,将飞羽的挑拨消弭无形。二房夫妇回头只有感激请罪的份。 对别人狠的人她见得多了,不足为虑,但对自己狠的时候,永远都不能掉以轻心。 萧四老爷这一番做作,震住了那些百姓,愤怒渐渐转为疑虑,在他自砸手臂的时候,那点疑虑都消散了,百姓什么时候都是善良的,都纷纷上前来劝阻,那根铁棒也就顺势被夺下,被抛进了江中。 萧四老爷一脸愧悔,团团一揖,“多谢各位父老乡亲,还肯信任萧家。这次堤断洪泄,下游遭灾的百姓我们会一家家补偿,大堤之后也会联合县衙和河泊所一同重修加固,今晚大家都辛苦了,萧家无以为报,些许米面银钱,请大家拿回去,赶紧煮些热汤来喝。” 说着便有家丁打开那些箱子,将一包包的米面,一串串的铜钱,分发到每个人手上。 众人接了这些,连最后的一点不满都没了。 萧四老爷也便安排家丁将人们送下大堤,很快便驱散了人群。 铁慈捂着头,此刻头痛欲裂,飞羽扶住她,和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打算悄悄汇入人群,反正现在大家都满脸泥浆,谁也认不出谁。 不防那些家丁很快便拦在他们面前,萧四老爷踱步过来,笑道:“听闻几位小友方才带领大家,挽狂澜于既倒,使三白江下游免于水灾,功德无量,于我萧家亦有大恩。在下瞧着诸位神倦力疲,该当好好休养。这方圆百里,寒舍还可去得,诸位如果不嫌弃,还请移驾寒舍,萧家上下,必扫榻相迎。” 铁慈目光缓缓一转,己方个个精疲力尽,对方神完气足,无数黑影站满了大堤。 哪怕是鸿门宴,也是必须要去的。 再说她也对萧家很有兴趣。 不等她表态,飞羽已经一把抱起她,道:“那请前头带路。” 铁慈骇笑,挣扎着要下地,“像什么话!” 飞羽按住她,在她泥水滴答的鬓边吹一口气,“奴家有的是力气。” 铁慈耳边簌簌地痒,忍不住仰头看飞羽一眼。 晨曦中她满是泥浆的脸上,眸子黑白分明,倒映半边云霓。 飞羽对她眨了眨眼,铁慈没来由也便安心了。 头牌这人,也挺有男友力的呢。 萧家在这位四老爷的主持下,面上行事一向溜光水滑,堤下备了马车,将众人接往宅邸,铁慈晕晕乎乎躺着,感觉马车走了好一阵,模糊听见飞羽掀开车帘看了看,和马车旁策马跟随的萧家家丁道:“这外头的林子和大湖倒是壮观……离贵府还有多远?” 外头人答:“早已进府了,这林子和湖,都是咱们府内的。” 铁慈听着,心中啧啧一声,这规模,比皇宫太液池还豪阔吧。 这一路走的,等到了萧氏大宅附近,铁慈力气都恢复了不少。 下了马车,眼前重庑雕檐,屋舍连绵,好一座深宅大院,大院旁一湖碧水,绿杨轻垂,遥遥可见远处大片的建筑群,却没看见萧四老爷,倒是多了很多护院打扮的人,跟在身后,铁慈问身边跟随的管事模样的人,“四老爷呢?” 管事笑道:“四老爷回主宅了,这里是专门招待贵客的一抔江月楼,还请各位安心在此休养。小人萧三,诸位客人有任何事务,可随时召唤院内婢仆和小人。” 铁慈看一眼远处那建筑群。敢情这宫殿般的煌煌建筑不过是人家一个别院,自己以为打入人家内部,结果人家大宅还远在湖那边呢。 萧三很是热情地带人入内,院内碧瓦朱甍,层楼叠榭,装饰考究,一花一石都极尽心思,铁慈一路过去细细看了,却惊讶地发现,整座宅院虽然华贵,但绝无逾制之处,屋顶是清水脊,没有脊兽,用的也是板瓦,厅堂也无隔间,诸般细节都十分收敛。 时人建筑颇有讲究,宫殿,王府,官宅,商宅,各有规制,不可逾越。但总难免有些乍富或者擅权者,于某些细节上有所逾越,比如铁慈就知道容首辅府中有镶金大铜缸,那是皇宫才能用的东西,但皇家对于这些,一般也懒得计较。 萧家老宅远在东明,自家大院还能如此谨慎,主事人心性可见一斑。 铁慈有些唏嘘,对手真是强大啊。 这别院有三进院子,最后一进还有一座颇为精致的木楼,临湖而建,其下花木葱茏,显然便是一抔明月楼的由来了,大家为了安全,都住在最后一进院子里,关于房舍安排上,二师兄要住正屋,想把飞羽安排在离自己最近的耳房,奈何飞羽要住西厢,说是《西厢》百年传唱,她就是那千娇百媚的莺莺,要在西厢等她的张生,二师兄又想改住西厢,飞羽早把铁慈的行李搬了进去,顾小小翻个白眼,自己进了东厢房。 刚刚安置下来,便有仆人流水般送上热水衣服点心,众人洗漱完毕吃点心时,廊下站满了人,顾小小十分不适地坐在软榻上,掀开帘子看一眼就猛地放下,揉着眉心感觉饭都吃不下了。 他只一个动作,廊下的人却立即退了去,很快院子里看不见人了,但是风不吹花动,角落黑影幢幢,显然眼睛有很多。 这种感受,也不比方才好多少。 飞羽换了衣服,却没有立即吃喝,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敲敲地面,敲敲墙面,按按床板,揭开墙上的画,最后停留在香炉前,先是掰开旁边香盒里的香块,查看无异常,却没有就此放下,拿起整个香炉,嗅了嗅,打开窗户,将香炉里的薄薄一层余灰,当着外头无数眼睛的面缓缓倒下。 院内鸦雀无声。 屋内众人神情各异。 过了一会,窗户拉开,掷出来一柄装饰用的木剑。 又过一会,扔出来一个唾壶。 又过一会,抛出来一个帐钩。 …… 和这座别院一湖之隔的萧家主宅里,正堂旁的厢房里坐着萧四老爷,手边一盏一叶千金的明湖初雪茶正在袅袅冒着热气,他手虚虚扶着茶盏,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断的回报。 “……香炉里的大梦残香被倒掉了,萧三十七就在窗根底下,被浇了一头,着人偷偷拖回去浇冷水了。” “醉海棠的木剑也被扔出来了,砸出来的时候砸破了萧十八的头,里头的醉海棠汁液渗入伤口,怕是要不中用了。” “唾壶被扔出来了,唾壶连着的地下机关应该也被毁了。” “帐钩被截断了,床背后那个夹层应该被发现了。” …… 一轮轮的人走马灯一样穿梭不休,萧四老爷淡淡听着,底下坐着的几名老少,脸色连变。 有人惊道:“这几个人什么来路?看破一两样布置不稀奇,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全破了?” 有人道:“老四,要我说,这些人就不该弄进来,坏了咱家的好事,不如让他们走,路上悄悄解决,推给路匪强盗也就完了!” 便有人不赞同地道:“二哥,您这话莽撞了,这些人既然这般有本事,就该留下来,不然路上乱说怎么办?派人暗杀不能成功怎么办?留在自己手里,深宅大院的,出什么事,也是闷在自家地盘上!” 也有人忧心忡忡地道:“昨夜的事,我着人详细问过了,这群人是被小八误打误撞掳了去帮工的,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不同,昨夜更是他们带着人把堤给抢合上了,诸般举动见识,不像寻常行路人,我倒是听说,跃鲤书院提前封山历练,很多学生往东明来了……” “嘿,学生算什么?那些手无缚鸡之力,不通庶务的学生,哪有能识别那许多异物的本事!” “说到学生,你们忘记了,萧常来信说,皇太女在书院显露身份后又失踪,怀疑她要么去了永平,要么去了东明,你们说,会不会……”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乱点鸳鸯(一更) 室内陷入沉默。 片刻后,萧四老爷一笑,斩钉截铁地道:“不会。” 众人都紧紧盯住了他。 “昨夜咱们的人有注意过那一群人,其中有两人,似乎有天赋之能。我们的人看见对方总是忽然不见又忽然出现。” 众人都吁出一口长气。 全天下都知道皇太女没有开启天赋之能。 皇太女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天赋之能虽并不仅限于铁氏皇族,但世间也已寥寥无几,十分珍贵,多不出世,一些海外隐族和世家大族里可能还有一些,但也绝不会去给别人做护卫。 “那就只可能是某些隐世大族和海外名门出身了。”有人道,“皇朝更替,数百年间,好些皇族大家,在变乱之时,选择隐居或者出海。江湖上传言的三狂五帝,其实多半就是这些家族出身,这些人祖先多半有天赋之能,代代相传,子弟们自然不凡。” “若是这种出身,那便轻易动不得,倒不如试图招揽,如此也可为我萧家助力。” 萧四老爷沉吟着,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等待,随即外头突起喧闹之声,有人哭喊着一路撞上堂来。 “四叔!四叔!您怎么能这么对你亲侄子啊!好生生的人,为家族拼死拼活,临到头来却被推出来做替罪羊,生生打断他的腿!你好狠的心哪!” 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冲进门来,扑向萧四老爷,连抓带挠,后面跟着无数丫鬟婢女,个个惊得脸色煞白,连喊带拉也拉不住。 一个中年人跟在后面进来,脸色铁青,冷冷站下。 众人看见他,都有讪讪之色,纷纷二哥二弟二侄子地招呼不休。 萧家二房的老爷站在当地,也不管他夫人撒泼,指着飞快退避到一边的萧四老爷道:“伤害亲侄,无能昏聩!你愧为老宅主事!你且等着,等我请来族老,大家开祠堂评理!” 二夫人几次抓挠四老爷不着,哭着快要昏过去,“萧四,你丧了良心!掘堤泄洪本就是家族的意思,凭什么只让我儿顶罪!要打断腿,你们都该先断!” 萧四老爷站在椅子后,拉了拉被扯歪的衣领,叹息一声道:“二嫂,您心疼小八,我知道,但也不能信口雌黄,拉扯所有人下水。这掘堤泄洪何等大事,弄不好是要毁家灭族的。家族真要想这么做,自会安排妥当人行事,如何会交给小八胡闹呢?” “那是你知道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才暗中授意小八,就是做好了事后把罪责都推给小八的打算,小八都和我说了,萧老四,你好狠的算计!” 萧四老爷不生气,娓娓道:“二嫂,当时情境,百姓愤怒,我若不处置小八,小八被当场砸死都有可能,更不要说我萧家多年经营的声名,还有萧家未来的大计,都难免受影响。说到底是小八行事不密,功亏一篑,你要知道,皇太女来了海右,之前在跃鲤搞出偌大的事儿,一股脑儿弄走了我们全部的管事,然后又隐身了……弄不好这人就在附近,这万一下游百姓闹起来,皇太女煽风点火,京中的次辅和太后就要被放在火上烤了……这事儿如此重大,二哥二嫂要拿去祠堂评说,我倒也不介意的。” 那夫妻俩都窒了窒,片刻后,二夫人绝望地嚎哭起来。 便是有万千委屈,和家族名声,萧家大计比起来,便什么都不是了。 萧家招揽人才,交联百官,都需要钱,所以祖宅不能淹,上游的万顷良田不能毁。 萧家招揽人才,交联百官,经营美名,都是为了将来的大计,为了顺利登上至高位,先打朝堂和民间的舆论基础,所以萧家的名,也不能毁,不能递给铁氏任何把柄。 所以,只能委屈他们的儿子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心知,便是闹上祠堂,也没个好结果,谁叫萧八能力不足,接了差事却没能办好呢。 萧四老爷静静等她哭得声音渐低,才轻声道:“此事我虽问心无愧,但是小八终究是我最疼爱的侄儿。所以二哥二嫂放宽心,帮我带个话,让小八赶紧养好身子,莫要气恼,他四叔无儿无女,对他严厉也是为了栽培他,他今日受了大委屈,家族和我都明白,日后,自然是要补偿他的。” 二夫人霍然抬头,眼底闪出惊喜的光。 “四叔的意思……” “这也算是对他的考验,他撑住了这考验,难道还当不得族长继承人么?”萧四老爷从容一笑。 二夫人瞬间便收了声,二老爷铁青的脸色也渐渐回转。 若是断条腿能换个继承人,倒也合算。 丫鬟仆妇们赶紧将二夫人搀起来,要送两人回转,两人即将出门时,萧四老爷又淡淡道:“帮助合拢大堤的那几位客人,我已经请了回来,安置在一抔明月楼。这是贵客,还请二哥二嫂不要怀恨在心,打搅人家。” 二老爷脸色僵硬点点头,二夫人眼神闪过一抹恨意,低了头出去了。 众人目送两人匆匆来去,被闹了一场,都有点精疲力尽之感。转眼看四老爷,却见人家整整衣裳,坐回椅上,依旧云淡风轻,顿时都十分佩服,心想果然是见惯风浪,大将风范,难怪能越过那许多长辈兄长,坐稳了这族长家长之位。 却有人犹豫地道:“四哥,您这样提醒一句,似有画蛇添足之嫌。” 这点明了仇人住在哪里,二老爷夫妇忍不住摸过去怎么办? 四老爷看他一眼,那人一惊,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低头不再说话。 此时门外有几个小辈报进,四老爷命传,进来一男一女,男子是五老爷的嫡长子,早先也在跃鲤书院读书,前不久捐了一个监生,年底就要赴京了,生得雪肤大眼,相貌出众,是那种看起来懵懵懂懂的美少年。 女子则是旁支的一个庶女,出身虽然一般,但容色清丽,隐约还有几分书卷气息,也是个让人见之忘俗的美人。 这是萧家老宅一大群小辈中,容貌最出色的两位。 萧四老爷一一看了,慈祥地道:“近日府中来了贵客,住在一抔明月楼。你们作为主人,和对方年纪相仿,便代家族尽尽地主之谊,陪他们在这东明逛逛吧。”又叮嘱道,“记住,这是贵客,要殷切些。” 少年男女们便领命去了。 众人心知肚明,那群人年纪多半也很轻,现在怀疑是世家大族后代,那自然先想法子笼络,派出五房嫡长子,目标自然是那绝色女子,只是那女子生得风情卓绝,不像个良家,而男子无所谓这个,如若身份真的不高,纳妾便是。 至于嫡女尊贵,是要用来和世家皇室联姻的,比如目前养在老家的萧次辅的嫡孙女,未来就打算配昭王嫡子。 所以送个庶女就可以了。 只是众人有点不明白萧四老爷的操作,又给二老爷夫妇暗示,又派美人去勾引,这是闹哪出? 萧四老爷慢慢揭开盏盖。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别人已经换过茶水,他那杯名茶犹自热气腾腾。 和这些蠢人多说什么呢。 便是小妾无妨,庶女廉价,但都是他萧家的人,怎么能轻易给出去。 自然还是要让一些蠢货先试试对方斤两。 而且他们被人试斤两的过程,不正是萧家示好的机会吗? 至于老二夫妻,经此一事,终究存了龃龉,还真以为他会把继承人位置留给二房? 他笑了笑,浅浅啜一口茶。 真香。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迷弟迷妹(一更) 那一对少男少女出了正堂,沿着抄手游廊向外走,忽然前方前呼后拥来了一大群人,拥着一个少女,两人见了,赶紧行礼,一个道:“九妹妹。”一个道:“问柳小姐。” 萧问柳站下了,规规矩矩回礼,却又十分好奇地问:“十一哥和雯姐姐这是去哪?” 两人便照实说去招待贵客。萧问柳顿时兴奋起来,脆声道:“咱们家里一向少来外客,我方才也听说了,说是昨夜三白堤被水冲垮了,险些要淹了下游,是这群人出手相助,才挽救了大堤,我正想着这是何等出众的少年,能见一见就好了,没想到四叔把人给请回家来了,那咱们这就去瞧瞧!”说着便挽起萧雯的手臂要走。 身后的人露出一脸头痛表情——萧家小公主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又犯了。 嬷嬷急忙上前劝阻,“小姐,四老爷可没让您去,您这般尊贵身份,哪能让您招待客人呢……” “都说要尽地主之谊,难道我不是地主吗?”萧问柳笑嘻嘻推嬷嬷,“好啦好啦,我不招待,我就去瞧瞧成不?难得今日没下雨,还要把我关着吗?你闻闻,我都快发霉了!” 她性情娇憨,一向受众人宠爱,嬷嬷毕竟也是下人,只能一脸苦笑地往后退。萧十一郎萧竞便笑道:“那便只能跟在后头瞧瞧,你明年就要回京,及笄礼后便要嫁人。可不能再任性了!” 萧问柳听见嫁人两字,便捂住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嫌我吃你家米了是吗?这么急着打发我嫁人!我连人面都没见过呢!” 萧竞笑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什么见过没见过?仔细人听见笑你。” 萧问柳嗤地一声道:“铁凛比我还小一岁!一定是胎毛未退乳臭未干。我啊,要么不嫁,要嫁就得是个人物,像爷爷那样的,像姑祖母那样的,像雪崖叔那样的!” 铃声响起,有舆车行至门口,萧宅太大,去哪都得接送。 萧问柳笑着,提着裙子飞奔去先上了车。 “你就知道昭王世子不是人物了?”萧竞在后面追着,也跟了上去。萧家的嫡子女们的笑声洒落一地。 萧雯默默在后头跟着,她生得清丽秀致,眉宇间却隐隐郁气,在人前不显露,背过身来便现于眉端。 主宅和别院之间有湖相隔,湖上有小舟可渡,也有沿湖的白石道可以绕行,舆车一路沿道而行,走了两刻钟,才看见别院东南角的大门,一仰头,那座高耸的一抔明月楼在目,萧竞站在门口,忍不住叹息道:“筑美楼以掬月,飨繁花以挽春。一抔明月楼这般清雅流芳之地,往日里都只陈放些名家金石字画,如今怎么可拿来与俗人居住了呢?” 话音未落,照壁后行出一女子,乌发如缎,肌肤温润,鹅蛋脸线条柔和,看见一行人,神情也不惊异,嫣然一笑。 萧竞正撞上这笑容,不由一怔,忍不住叹道:“方才是我失礼了,这哪里是俗人呢。” 萧问柳便笑道:“你方才还在车上怨四叔将你拉来陪客,耽误了你读书,如今瞧来,可还怨了?” “自然是不怨的。是我孟浪了。”萧竞一个长揖,“这位想必就是……” 女子侧身避开他的礼,笑容温柔:“萧公子误会了。奴婢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迎客,不敢当公子礼。” 萧竞又是一怔,喃喃道:“竟只是个婢女吗……” 萧问柳拉了拉他衣襟,他才醒过神来,歉然点了点头,道:“请姑娘带路。” 赤雪也不生气,一笑转身,三位公子小姐连同他们的仆从跟在后面,眼看那女子背影婀娜不说,行路翩然,裙摆不动,点尘不惊,身姿步态十分美妙。别人还罢了,两位大家闺秀对视一眼,眼底都露出惊叹之色。 这仪态,她们专门请的宫中出来的教习嬷嬷都比不上! 赤雪背对着她们,也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唇角笑意更深。 这算什么呢?她们在宫中练习礼仪的时候,教引嬷嬷给穿的裙子,膝盖上钉一排银铃,但有响动,鞭子便抽过来了。 转过一道回廊,二门前,立着一个白衣少女,肌肤通透如冰晶,眼睫却乌黑璀璨,整个人雪人似的,萧竞想这应该是主人了,果然气质独特,正要施礼,却听那冰雪般的少女冷冰冰道:“随我来。”连多看众人一眼都不曾,便转身带路。 几人才知道这竟也只是个婢女,虽然人冷漠得很,但举止步态,竟也不差前面那位温婉姑娘。 过了二门,院子里坐着一个少年,月白长衫,面容清秀,正噼里啪啦打算盘,那手指快得几乎要成虚影,这回连一直低头的萧雯都抬头看了看,心想这位便是那位主人了,看那神情气度,倒也不凡。 萧竞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便要上前见礼,结果那少年一抬头,看见乌泱泱一群人进来,面色大变,丢下算盘便一路退走,退进东厢房,啪地一声重重关上门。 众人:“……” 赤雪微笑道:“那是我家主人的朋友戚公子。” 众人才知不是正主。 忽然正房的门开了,一人步出,众人想从正房出来的总该是主人了,一抬头齐齐一怔。 那人身量颇高,面容轮廓很深,发色微淡,鼻梁极高,眼眸隐隐透一点幽蓝之色,显然有一些异族血统,上身是一件短小的黑色衣裳,翻领,露出里头的白衣,白衣领口位置,还有一个黑蝴蝶一样的结,下身却是一条黑红大格子裙,裙子只到膝盖,再下面是黑色长袜,黑色的短跟无面的皮靴子。 这一身打扮着实辣眼睛,寻常人穿就是灾难,偏这位高大轩昂,气势凌人,那般踩着皮鞋咵哒咵哒走过来,几位萧家公子小姐直接懵在当地,直到他走到众人面前,昂起下巴,萧竞才回神施礼,结结巴巴地道:“这位想必想必就是……” 赤雪在一边微笑道:“这位是我家主人的师兄。” 乐无逊伸出手,要去握好奇地打量他的萧问柳的手,“幸会。” 萧问柳笑嘻嘻地也便伸手,吓得她身后嬷嬷猛冲上来就拉,“小姐不可!” 乐无逊鼻子哼笑一声,收回手,看看猛退一步的萧雯,连手都不伸了,“无趣!” 萧竞显然还没能反应过来,盯着他的苏格兰裙目瞪口呆中。 乐无逊已经懒得理他们了,大步越过几人,往前院去看那些书画收藏了,行动间开叉的苏格兰裙掀开,隐隐露出里头的…… 嬷嬷们又扑过来,纷纷挡住两位小姐的眼睛。 就,很累。 萧竞咳嗽一声,环顾四周,尴尬地道:“那……你们主人呢?” 看这模样,这两个美婢的主人,才是这一群人的灵魂人物。 萧竞虽饱读圣贤书,时刻告诫自己当谦虚礼让,但骨子里难免以家世为傲,觉得这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萧家更出众的世家和人才,然而今日不断被刷新眼界,原先的些许怨气早抛云外,对那千呼万唤不出来的主人倒起了好奇之心。 赤雪笑道:“主人和她的朋友,登了一抔明月楼赏湖景去了。” 众人便又前往一抔明月楼,顺着木质的楼梯往那楼顶的露台去,还未至,就听见上头有人笑道:“看这湖水清澈,想必鱼儿少不了。” 这说话的是个女子,微微哑嗓,音色却美妙,听来字字勾人。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道:“怎么,想吃了?” 众人:“……” 女子道:“你会烤鱼?” 少年道:“何止,我和人学了一手,不仅会烤普通鱼,还会烤锦鲤。如果运气好遇见天鹅,我还会烀大鹅。” 众人:“……” 楼上女子便笑了起来,道:“那便去捞鱼逮鹅吧,捞回来我做给你吃。” 少年便应了一声。 此时众人一抬头。 就看见一道人影斜飞而下,雪白的衣袂凌空鼓荡,眨眼间便落在了明月湖上,他靴尖如刃,分碧湖如软玉两方,身后水汽濛濛如雾,流迭聚散,他似乘风而去,踏云而行。 说是捞鱼逮鹅,很煞风景,做起来却是闲庭信步,如拨叶寻花,就见他踏波湖上,极快又极随意地几个俯身,手上已经多了一条鳞细嘴阔的肥鱼,又过片刻,一只鸭子傻傻地游过,被他轻巧一抄。 他转过身来时,左手一只鸭,右手一条鱼,周身上下,只袍角微湿,午后日光逐浪起金鳞一线,正抵达他脚底,碧湖镶起金边,如柔软披风,脉脉在他肩下。 他一抬头,发丝拂过唇角,夏日簇簇新莲都失了颜色。 萧问柳猛地捂住了心口,喃喃道:“我……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了……” 而萧竞比她走前几步,此刻目光落在楼上,也喃喃道:“……你说的对,我亦如此……” 萧问柳抬头,才看见楼上栏杆边缘坐着个美人。 她似乎有点害怕高处,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手背白如堆雪,指尖却是淡淡的粉色,沿着细长手指目光一路延伸,正迎着日光,佳人侧影朦胧绰约,修颈乌鬓,如画轮廓,如扇长睫,如樱丹唇,都于那金光绯色之中,神光离合,浓淡相宜。 她半个身体探在楼外,绯色宽大衣裙在高楼之巅舒展,渲染那一色春光杏林,桃李云霞。 萧问柳年纪尚小,于绝色之前只会惊叹,萧雯却在瞬间失色,几乎觉得难堪。 那美人听见底下动静,眼眸斜斜地挑过来,那一瞬流波飞光,每个人心中都流过几个字“天生无情也动人。” 萧竞只感觉一口气噎在了心口,竟然呼吸不畅,大家子弟交接人物练就的畅达,此刻都飞去了九霄云外,眼看着那美人一瞥便转头,并不兜搭他们,迎风微微抬起指尖,正接着那拎鱼逮鹅而至的少年,两人雪白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握,翩飞的衣袂一瞬卷缠,下一瞬那少年已在楼顶,探头对底下看,笑道:“主人家来了,可要一起烤鱼烀鹅?” 他当着主人家的面捞人家的鱼和鹅,还要请人家一起销赃,萧竞没见过这般疏朗人物,正不知如何回答,萧问柳已经兴高采烈地提裙奔了上去,道:“好啊好啊,你的轻功可真好啊,比我们府里的武师傅还强些,教我好不好?” 萧竞怕她唐突那两位神仙般的人,急得一脚踩住她裙子,萧问柳平地空跑几步,茫然回头看他。 那边铁慈看见,笑了起来,上前和几人见礼,萧家的随从颇有防备心地上来,几乎站满了楼顶,萧竞以前对这场面司空见惯,此刻却觉得过分,正要道歉,把人驱赶下去,铁慈已经从容挥手道:“诸位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未免伤了公子小姐们的赏景兴致,不如就便站下去,沿着这楼梯一顺儿往下,如此,任谁也飞不下这楼顶,是不是?” 她一说,那些人自然而然便施行了,等到顺着台阶站了一溜儿,才反应过来,怎么不知不觉就听话了呢? 这人仿佛天生起范儿,开了口便是玉旨纶音,教人下意识顺从。 而那美人飞羽姑娘,却是另一种做派,始终懒懒悬空坐在楼边嗑瓜子,两只脚在空中晃荡,偶尔掀起眼皮看一眼。 萧竞神魂飘荡,绝不会去计较美人失礼,萧问柳心大,对铁慈明显兴趣更大,只有萧雯站在一边,温柔而沉默,大部分时候都垂着眼帘,时不时悄悄看一眼飞羽,再看一眼铁慈,又细细打量两人,眼底微微露出疑惑之色。 那边年轻男女攀谈几句,在双方都有意交好的情形下,熟络得飞快。铁慈当即就把在楼顶准备好的工具调料摆开,当真做起烤鱼烀鹅的事儿来。两人都捋起衣袖,露一截雪白有力手臂,铁慈剖鱼杀鹅,飞羽起火调料,两人配合默契,手法熟练,萧家三个公子小姐蹲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铁慈看飞羽给鱼抹调料,想起容蔚也一手好厨艺,这么想心中一动,细细地看飞羽眉目,乃至耳后,颈项,以及声音,身高、气质……等等种种,然而再次泄气,除了都美和都会厨艺外,实在看不出两者相像处,甚至会觉得自己荒谬——容蔚虽美,却实实在在男儿清嘉风致,晓月晨星,半点女气也无,如何能和满身风情,女人味十足,一颦一笑总销魂的飞羽联系起来。 她手下不停,心中那种迷乱感又来了。仿佛困进了一处迷宫,目眩神迷,行路不通。原以为自己是个对情感清朗且有界限的人,并不渴求爱情,但一旦真动了心,却也不惧去追求和接受,可如今,却连自己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到底喜欢谁都搞不明白了。 怎么就能渣到这个地步? 原想着,辽东婚约是权宜之计,真要喜欢谁,想法子和辽东先解了婚约就行。可如今自己都没搞明白喜欢谁,又能怎么办呢? 铁慈无声地叹口气,飞羽瞟她一眼,唇角含笑。 虽说挺爱看这潇洒的人纠结的模样儿,但是心里又有点酸溜溜的。 自己吃自己醋什么的,说起来也挺无聊。 他两人之间,自有一种浑然的他人不可打扰的氛围,萧竞和萧问柳还没察觉,萧雯已经悄悄退后几步,看看兄长和妹妹专注神情,心中暗暗叹口气。 不多时烤鱼和烧鹅都好了,萧家三位尊贵小辈第一次和江湖儿女一般,席地而坐,对长天碧湖,清风乱柳,随意大啖。 而对面两人,风姿既美,人又潇洒清朗,更兼博闻广记,学识渊博,萧竞自认为饱读诗书,然而很快也跟不上话题,到最后只能洗耳恭听,三人俱向阳花似地盯着客人,宛如三只满心虔诚的迷弟迷妹。 铁慈这人,本就极有贵族风度,想要结交谁,分分钟的事。她有心探听萧家底细,也有意交好这几个一看就是萧家翘楚的小辈,然而一番交谈下来,她颇有些感慨。 萧家弄权,但对小辈的教育显然十分正统讲究,那些阴私污糟事儿,只怕都避开了小辈。所以萧家出了萧八萧常那样的阴毒子弟,也出了萧雪崖这般的崖岸自高的将军,更多的是眼前这三位这种的教养良好子弟。 铁氏皇族和萧家不死不休,到将来她若胜了,这些人无论无不无辜,人头都迟早会在法场上乱滚。 这么一想,烤鹅都不香了,鹅眼睛直勾勾瞪着她,似乎在控诉着什么。 身边萧问柳仰着小脸儿问她:“叶公子,你总对着这鹅头发呆做什么啊。” 铁慈对她自我介绍叫叶辞,辞别的辞。 铁慈心不在焉地道:“我在为它的大好头颅悲伤。” 萧问柳眨巴着眼睛,“啊,公子真的好善良,然后呢?” “然后……”铁慈一口啃开那鹅头,“然后我就吃更快一点,以示对大好头颅的尊敬。” 萧问柳:“……叶公子你好风趣哦。” 第一百四十四章 美不美(二更) 飞羽在旁边斜眼一笑。 听不出双关的小傻瓜。 她啃了一口鹅翅膀,嘴角沾上了油,正要去擦,一只纤纤素手,拈了一方绣了兰草、氤氲着香气的绣帕递了过来。 飞羽的目光顺着那手延伸上萧雯清丽的脸。 女子正微带羞怯地笑着。 飞羽眉头一皱。 献错殷勤了吧? 半晌她缓缓伸手接了那帕子,手指微微一触,萧雯猛地红了脸,飞快撤手。 飞羽盯着她,眼底杀机一闪。 随即她便笑了,用那帕子擦了嘴,顺手往怀里一揣。 萧雯低着头没敢看,只能看见耳廓渐渐发粉。 那边萧竞隔着人长长地伸了手臂过来,递了一只鹅腿,“飞羽姑娘,尝尝这个。” 飞羽接了,细长手指也碰着了萧竞的手,萧竞险些把鹅腿掉地上。 萧雯还是低着头。 飞羽婉转一笑,提议道:“吃完了该消消食,听闻东明县集市颇热闹,莫如我们去逛逛?” 众人都道好,萧问柳兴奋地和铁慈道:“东明县有很多萧家开的药堂医馆,都是半卖半送给穷苦人看病的,还有育婴堂,专门收养弃婴,里头的娃娃好可爱,可是太祖母爷爷叔伯们都不许我去,今儿我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铁慈心中一动。 萧家广结善缘,博买名声,做这些公益事业不足为奇,可是就冲那夜萧家明着救灾暗地里掘堤的行事作风,她就觉得这善事还得仔细瞧瞧。 当下应了声好,萧家下人们又是一阵忙碌,下半晌才出门去。 顾小小恐惧人群,自然是不去的。其余人分乘了车马向县城而行。 萧家老宅并不在东明县内,城门本来是关着的,下午不再进人,然而看见萧家的马车,守门的兵丁二话不说便让了路。 此时街市上还算热闹,众人一路逛过去,关帝庙前摊位众多,斗鸡的,斗羊的,杂耍的,唱大鼓的,吵嚷成一片。 他们这行人很是显眼,不仅是因为衣着华贵派头很大,还因为二师兄那一身奇装异服,磁铁一般吸引众人偷偷围观,而二师兄向来很享受成为人群焦点,昂首挺胸,苏格兰裙在风中猎猎,每一步都是来自大洋彼岸的风情。 萧竞陪在飞羽身边,不住地问她想要吃什么喝什么,总是被乐无逊一膀子拐走,过一会儿又锲而不舍地跟上来。萧问柳则跟屁虫一样跟在铁慈身后,不停地和她介绍哪些东西好吃好玩,铁慈便一一买给她,都是些寻常东西,萧问柳却吃得眉开眼笑。 萧问柳指着一面杏黄底黑边的旗帜给铁慈看,道那便是萧家的标志,铁慈一数,这集市上挂这旗帜的几乎占了一半,她指着一处连绵的棚屋,那屋子旁边便是当铺,外头无数人卖酒食,瞧着很是热闹,问:“那是何处?瞧着不像茶寮。” 萧问柳眨巴着眼睛,道:“那处,我爷叔都说不是好处,从不许我去。” 那边萧竞微红了脸,在和飞羽说:“飞羽姑娘,如博戏花楼这等场所,我们萧家子弟都是严令不许去的……” 铁慈听着里头呼卢喝雉之声,便知道是赌场了,只是当前朝廷是禁赌的,虽然禁不住,但大家多少会收敛一些,将门户遮掩上,规模并不大。若是高官贵宦赌博,多选深门大院,密室相博,彩头也极大,像东明这样公然开这么大规模的赌坊,她还是第一次见。 萧家再伪饰正派谦虚,骨子里的嚣张,在自己地盘上,还是掩不住的。 那边,飞羽站住了,好奇地问了萧竞几个问题,当得知此地赌博官府不管,甚至官府还有份子钱,遇事还能保护一二,赌博的花样也多,斗物赌博也多,鹌鹑圈,蟋蟀盆,斗鸡坑,等等。入了这赌场还能一条龙服务,吃喝玩乐俱全,因此远近闻名,还有人千里迢迢赶来玩上十天半月,精穷地回去,过不了多久又来了。 飞羽听着,那笑意便越发深,颊上一点酒窝若隐若现,瞧得萧竞快要醉去,心想飞羽姑娘笑容如此美丽,想必此刻心中正在想着极其美好的事。 飞羽一边和他交谈,一边在经过某个铺子的时候,顺手在人家竹棚上做了个记号。 过了一会,她说要解手,进了路边一家首饰铺子,直接穿过人家店铺,入了后一进的院子,再翻到隔壁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内。 小院内一高一矮两人在等着她,飞羽开门见山地道:“拿我得到的那批渊铁武器做饵,把老十一诱过来,要让他发现这里的赌坊,把他留在这里。” 矮个子乐呵呵地道:“让他赌的精穷么?公子您计策真好,咱们辽东禁赌太严,金娘娘家管得也紧,听说十一王子好久没赌了。” 飞羽瞟他一眼,嗤地一声笑,俱是不屑。 高个子道:“蠢货!费那老大劲儿把人骗过来,自然是要他死在赌坊里。” 飞羽微微一笑。 当年既然把老十一拖下水熏陶成赌鬼,自然不容他轻松戒赌。 金家有权势又如何?金氏管得紧又如何?辽东钻不了空子,出了辽东呢? 只要他金家还想上位,只要老十一还想着王位,那就和老二一样,经受不住渊铁武器的诱惑,哪怕就是为了翻本,老十一也得来啊。 老十一和老二一母同胞,都是金侧妃所生,金家清贵,很会招揽人才,麾下很有几位名士,他垂涎已久了。 上头有十七个如狼似虎的哥哥虽然不好,但是方便他这个小可怜捡漏啊! 每个哥哥手里漏一点,就够他嚼谷的了。 这些年的欺辱的债,也该慢慢还了。 老二之前失踪,金家就没头苍蝇般找了很久,在他手上狠狠折了一番人手,又被套走了许多银钱,绕了好多冤枉路,如今好容易把老二弄回去,但因为那暗地里炼制武器的事,失宠是必定的了。 再解决掉十一,颇有实力的金家就废了。 老四的死讯已经传回了辽东,绣衣使闻风出动,在大王面前狠狠参了一笔,老四的府邸被抄没,绣衣使狠狠赚了一笔。 而老四是嫡子,是王妃宠爱的儿子。 打击了金家,怎么能便宜嫡系呢? 和几个属下交代了后续的安排,飞羽又翻回去,脸红红地回到首饰铺,迎面就收到了萧竞的礼物,一支金累丝点翠牡丹头簪。 她当即便插戴在了头上,别人她不管,偏要赶到前面去,拉住铁慈的衣袖,将脸凑到她面前,笑嘻嘻给她看那发簪:“萧公子买给我的,美不美?”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娶我吗(一更) 铁慈看一眼萧竞,那少年站在当地,有些羞涩地笑着,雪白的脸微微发红,瞧上去,和飞羽当真般配。 她想了想,自己好像没给飞羽买过什么,见她这般欢喜,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是此刻要买什么给她,又显得落了行迹。 看飞羽手指拨弄簪子上的流苏,她笑着替飞羽把簪子扶正,却又忍不住道:“萧家这般献殷勤,怕是有些打算,你……想过吗?” “什么打算?”飞羽拿眼觑她。 铁慈才不信这人精完全不懂,呵呵一声道:“萧家门第,可不会随意和来历不明的人结亲,小心,薄命怜卿甘作妾。” “做萧家的妾,似乎也没什么不好。”飞羽斜睨着她,慢吞吞道,“之前一直没和你说,我出身原也平常,家中虽薄有资产,却家道中落,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妾侍生的庶女,流落江湖之后,机缘巧合学了些技艺,但终究是飘萍一般的命运,好人家的子弟如何肯聘我做正室,我又不愿嫁与那引车卖浆者流,做那贫家陋户的正头娘子,算来算去,竟是这萧家嫡出的公子妾室,最合适了。” 铁慈听得气闷,却反驳不得,虽然她怀疑飞羽的出身绝不会是小门小户,但是她如今这一番说辞却也经得起推敲,毕竟若还身在富贵,绝无女子会去屈身青楼。她又性情桀骜狠辣,绝非寻常小户消受得起。 飞羽又笑道:“要不然你那二师兄也成,我瞧他对我也挺不错的,就是人似乎有病……” 铁慈想也不想便道:“二师兄不成,他行事散漫,又爱惹事,绝非良配。”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飞羽曼声道,“难道你娶我吗?” 铁慈:“……” 其实接一句调笑也无妨,可是到得如今,她不愿对飞羽撒谎。 半晌她道:“簪子很好看?” “好看。” “喜欢?” “喜欢。” “那我亲手做个给你,你喜不喜欢?” 飞羽笑了。 日光下眼眸灼灼如火。 “那我就把这个扔了。” 铁慈唏嘘一声,心想他娘的,如果飞羽不介意她的女身,那就都要了吧! 孤三宫六院,男女通吃,有何不可! 不过事情总要一步步地说,现下可不是时候。 飞羽莫名地眼神欢喜,一把拔下那个簪子,往二师兄手里一塞,说声送你,便转头兴致勃勃拉着萧竞去了赌坊。 一刻钟后,萧竞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美人,撩起裙子束在腰间,捋高袖子露出白生生一双手腕,一脚跨在凳子上,一手啪地拍出牌九,盯着那一排花花绿绿两眼放光,赢了哈哈大笑,输了一脚将一个壮汉踢成滚地葫芦。 萧竞:“……” 女神在心头幻灭。 小心脏咔嚓咔嚓,碎成了无数片。 …… 铁慈也进了赌坊,没和萧竞在一桌,另选了一桌坐下了,她又是一种风格,不急不慢,不慌不忙,洗牌出牌手势熟练,一身的大将风范,从从容容就赢了一小堆银子,在大家输得黑脸的时候又会恰到好处输一把,像举着一把钓竿悠悠晃晃,赌徒庄家都成了她池塘里的鱼,盯着她的饵摆动摇曳,一个人掌握了一场的节奏。 铁慈一向自认为不擅赌术,此刻才知道多年在师父牌桌上打磨出来的技艺,对付三师姐不够,对付这些赌徒绰绰有余,萧问柳托腮紧紧坐在她身边,赢了就高声欢呼帮她数筹码,输了就唉声叹气急急掏自己的小荷包,目光跟着铁慈转来转去,时时刻刻都闪闪亮亮。 玩过半个时辰,铁慈一推牌干脆利落起身,桌上人都松一口气,笑脸相送。 有人将她赢的钱兑换成银两送过来,铁慈掂量着,想着是不是买块好木头或者好玉来雕刻,一转头看见萧问柳眼巴巴望着自己,问她:“叶公子,这碎银子能给我一块么?” 铁慈也没在意,笑道:“本就有你的本钱,该当给你。”说着捡了个梅花锭儿,萧问柳便欢天喜地地收进自己的小荷包,还拍了拍。 萧雯毫无存在感地站在一边,看她眼波流动,脸颊酡红,转开眼光,目光轻飘飘地从绿树梢头掠了过去。 那边飞羽也赌出来了,看来也收获颇丰,一边走一边抛着个小锦囊,抛了几下随手扔给萧竞,大咧咧笑道:“劳萧公子掠阵,来,也给你抽个乞头。” 抽乞头也就是抽成的意思,萧竞接了,懵懵懂懂的,半晌,泛出个苦笑来。 可等他站定下来,看见前头飞羽行走间飘飞的大袖宽裙,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匆匆追了上去。 忽然前头十分热闹,都在喊看打铁花了,萧问柳眼睛一亮,险些蹦起来,急匆匆道:“打铁花!是盛豫班的打铁花吗?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快去快去!抢个好位置!” 远处有人高声喝道:“丹兰街王老爷道君驾前许愿得成,今日还愿!”人群如潮水般涌过去。 景江流域盛行打铁花,铁慈以前也听说过,这民间技艺原本是道家祈福禳灾,驱邪镇宅的活动,又有五门工匠开业祭祀打铁花,以往是在每年年初工匠开业,和道家各重要法会庆典上才会有,这些年间逐渐在全国盛行,但凡民间许愿、庆贺、嫁娶、高中,也都会请人来上这么一场。打铁花最为盛行的是在河豫布政使司,听这班子名字,想必便是那河豫之地的名班子了。 不等她回复,萧问柳已经奔了过去,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处场地,场地中间搭起了两丈高的二层八角大棚子,第一层大约丈半,第二层半丈,那就是花棚了,花棚上铺一片新鲜的柳树枝,树枝上绑各种烟花鞭炮,花棚顶部正中是老杆,垂挂下长长的“设彩”,是一挂极大的鲜红鞭炮,整个棚子的形状和道教“一元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五行,五行生万物”经义呼应。 花棚旁边一座不起眼的铁炉,正用大风匣呼呼地往里鼓着风,那便是装着熔化铁水的熔炉了。 打花人是重头角色,一行十二人,人人赤膊上阵,反扣葫芦瓢,一手拿着花棒,也就是拳头粗细的柳树棒,棒子顶端会有一个小小凹槽,用来盛放铁水,另一手拿着没有凹槽的柳树棒。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那十二人衔尾而行,快步趋至花棚前,用下棒击打上棒,棒中铁汁受力后飞出一条黑色弧线,射向花棚,遇上柳枝后崩散,点燃了柳枝上的鞭炮烟花,一蓬灿金深红便冲天而起。 前一个打花者击中便走,再回熔炉之前盛铁水,后一个接踵而至,再起一蓬烟花,棒棒相连,绵延不绝。一时间星花飞溅,流光如瀑,赤火旋卷,碎金漫天,华光上延天宇,再笼罩了半座县城。 这场面不可谓壮观,忽然又有欢呼声起,有两人上前来,显然技艺更高一筹,将那铁花打得如游龙飞舞嬉戏,崩落漫天彩晶鳞甲,或者团团成卷辉煌灿烂,又如九天凤凰落羽成毬,那花棒在他们手中起伏飞甩,且走且打,绕场一周,铁花便如蛟龙滚滚,裹一身明光甲翻转腾挪,场上的叫好声几乎掀翻了天,有人兴奋地道:“铁花舞龙!” 铁花这东西要想舞出舞龙的效果,自然对打花者要求更高,眼看那龙且舞且升,众人便随着那龙奔走,人群拥挤,铁慈下意识撑开双臂,想要护着飞羽,一转头看见萧问柳就快被人挤倒了,又伸手去拉她,这般身形一转,不知不觉已经被人群拥挤着换了方位,自己却也没有察觉。 而鞭炮声和欢呼声响彻全城,自然也听不见身边任何动静,就看见飞羽带笑回头,嘴一张一张似乎在说什么,但完全听不见。 也没有听见身后,人群之后,发生的异动。 那是二师兄,不知何时落入人后,此刻却在被一群人面带怒色地追赶,他就往人多处跑,眼看前方星花四溅,还以为在放烟花,一个腾身跃起,向着人群中心高处落去。 此时一个打花者一棒击出,龙头扬起,碰撞上老杆上的大型“设彩”,刹那间鞭炮震天,五色连绵,和龙头的红色彩光交汇相撞,撞出漫天星斗,所有人为那华美声势所惊,下意识齐齐抬头。 那叫中彩,是打铁花最热烈的时刻,人人欢呼。 二师兄挤不过人群,就越过人群,落足在某高处,脚下却很烫,耳边听得人惊叫,他下意识将那脚下东西踢翻出去。 铁慈忽然心生警兆,仿佛隐约听见惨叫,一抬头,就发现自己等人不知何时已经靠近那熔化铁汁的熔炉附近,熔炉已经被踢翻,身侧有人被滚热的铁水溅到,惨叫声湮灭在欢呼和鞭炮声里。 那大片的足可销肉毁骨的铁水正向她和飞羽当头泼下! 身边萧问柳惊叫一声,显然也发觉了,这姑娘是个傻的,竟然没反应过来这是铁水,蓦然冲过来要拉她。 铁慈本来已经一把抓住飞羽准备瞬移,见她冲来心中大骂一声谢特。 她如果移走,这姑娘就首当其冲,会被铁水给化了! 这瞬间她只来得及将飞羽猛地推开。 然后一背身,隔开了萧问柳,反手一指,点向背后泼来的铁水。 心中大喝:“复原!” 这一霎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到了大脑,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了指尖,内腑里啪啪啪几声连响,沉寂许久的逆行真气游龙般出现,冲关过穴,如怒涛倒卷。 背后仿佛火焰山崩塌,热浪灼灼杀来,手指触及之处更是如被利齿猛然啮咬,十指连心,痛到钻心。 她一个抽搐。 没有缩手。 死死点在铁水的边缘。 那股剧痛不散,液体的触感却似乎变了。 身后又是一片惊呼,随即风声一响,有人扑来,铿地一声,什么硬物撞地,砸得碎土飞溅。 她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抱住她,十分慌乱地将她浑身上下一阵摸索。 熟悉的紫檀广霍香气,她心中大定,反手拍拍飞羽,示意自己无事,一眼看见那边熔炉倒地,还有铁汁流出,而地上多了一大块铁块。 那一块,就是泼向她,然后被她复原成原本性状的铁汁。 此时众人已经受惊四散,连带那些打花者,有人茫然站在原地,有人将花棒一扔也汇入人群。铁慈低喝:“花棚!”推开飞羽就要上去。 飞羽将她按下,转身跃起,一把夺过一个打花者手中花棒,三两步踏上大棚,星火在她脚下次第渐灭,她转身上了顶杆,一眼看见了那些逃走的赤膊顶葫芦的打花者,手一扬,柳树枝燃着闪烁的星花电射而出,转眼就到了那两个最后出场的打花高手背后,火光燃起,那两人哀嚎倒地,随即便被反应过来的萧家护卫按住。 飞羽并不停留,手中柳树棒接连不断击打在花棚上,每一条火龙燃起,都精准地击倒一个逃走的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那四散奔逃的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作祟的人的。 此时广场之上人群背对着花火四散,唯有她立于花棚中心,含笑生怒,俯视下方的眸中杀气凛然,花火从她掌间纵横飞射,宛如无数烈焰之鞭,将魑魅魍魉抽打。她是那一方天地的主宰,为了那一个放在心上的人,惩罚脚下这无数暗藏祸心者。 铁慈本来是有怒的,打算亲自出手搞死这群草菅人命的王八蛋,刚才那铁水泼下来,倒霉的可不是会是她一个。 然而此刻她仰望着飞羽,怒意仿佛在一瞬间消散,花火星光倒映在她眸中,她眸中有些什么,比花火更闪亮。 忽然飞羽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看那铁花的轨迹。 铁慈一怔,回望天际,才发现那一圈打下来,半空中隐约留着一个心形的印痕。 微微闪烁着红光和烟气,人群的上方,一个巨大的心。 风一过,转眼散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赶紧回去耕耘吧(二更) 铁慈怔在当地,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属于飞羽的浪漫。 然而既然特意叫她看,自然是比给她的。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比心的意义的,或许是二师兄和她科普的。 花棚星花飞散,飞羽立于其中,飘然潇潇如仙。 远处萧竞等人仰头痴望脖长如鹅,她却只笑看铁慈。 铁慈也缓缓地笑起来,手指上灼心的疼痛似乎也消弭了许多。 萧问柳扑过来,托起她手指看,声音里带了哭腔:“你这手……你这手……多谢你救了我……” 铁慈转头看她,眼神复杂。 她是真没想到那时候萧问柳会扑过来救她。 当然萧问柳当时不知道那是铁水,一切都是下意识反应,但就因为是下意识,所以难能可贵。 铁慈不是菩萨心肠,出身皇家的人不配有这个,就像先前她觉得萧家的小一辈倒也不是个个面目可憎,会有淡淡的怜悯,那也是因为受师父长期影响,对于生命有了初始的尊重,但这不妨碍她怜悯过后继续对满地乱滚的人头致敬。 骨子里,她依旧是不惧鲜血和死亡的自我捍卫者。 她抽出手,淡淡道:“无妨,就当还萧小姐先前的护持之恩。” 说完她就去看那几个被按住的打花者和看客,那些人神情惊惶,一口咬定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他们不过好好地打铁花和做看客而已,那熔炉不是被你们自己的人踩翻了吗? 问起二师兄,他高冷地道:“我看那边斗物场里,都是些劣质的品种,插了花翎上了油冒充名品,然后给那些鸡和蟋蟀不知道灌了什么药,上场发疯般骁勇,下场就倒地死个板直。完了那些下了药的鸡还能送到隔壁酒楼,拔毛宰了给客人吃,这可真是百赚不赔的买卖。只是不知道这吃了鸡的人,回头回家发疯了找谁?我便砸了那斗物场,那群人竟然敢追我,这大乾治下,当真没有王法么。” 他这么一说,围观的人顿时变色,四面自然也有酒楼和赌坊的人,顿时叫起撞天屈,盛豫班的班主上前道:“一事归一事。既如此说,那熔炉便是你们的人自己踩翻的,便要追根溯源,也不过去问那酒楼和赌坊追你们的人,你拿我的人做什么?” 此时一队衙役过来,老远就吆喝众人散开,走到近前,当先的人听了众人诉说,一指那被按住的几人,道:“既然和人家无干,还不放了!” 又指二师兄,道:“你胡乱奔跑,撞翻熔炉,险些伤人,看在你也是无心的份上,咱们就不追究你了,拿一百两银子出来,赔给苦主看伤!” 二师兄冷着脸道:“那些追我的人呢?出老千骗人的呢?不管了?” “胜意酒楼和天平坊在这里开了十年了,真要有你说的这些事,哪能到今天都平安无事?”那衙役冷笑,水火棍一指赌坊酒楼,“你不服气,便随咱们再去瞧瞧,拿得出证据来咱们自然拿人,拿不出证据来,你们这伙人,”他连着铁慈飞羽一起指过去,“聚众闹事,殴打无辜,统统要下狱!” 铁慈一直没说话,含笑看着,心里明白,此时再去找证据,自然是找不着的。 真要有这些手段,自然极为隐秘,怎么凑巧就给二师兄看见了呢? 这本就是个局,让二师兄看到那局,引他出手,再追赶驱逐他,诱他踩上熔炉,而人群里有对方的人,借着人潮涌动,将她这一行推挤到熔炉前,一旦事发,不过是她们自己人伤自己人,和旁人都无关。 她原本不确定是何方人士对己方动手,一看见衙役出现,心里就了然了。 这里是萧家的天下,官府也是萧家的官府,官府出面的态度,就是萧家的态度。 此时去求证,不过是陷入更深泥淖,给对方更好的借口整治自己等人罢了。 萧家吗…… 设计她自己打自己吗? 那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忽然嘶地一声,白了脸色。 萧问柳果然满含关切地看过来,见她如此脸色,顿时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飞羽及时地扶住了铁慈,轻声道:“算了吧,咱们是外地人,官府这种态度,咱们硬顶着,怕讨不了好,还是赶紧去找大夫包扎伤口吧。瞧你这手,都看见骨头了。” 铁慈道:“明明是那些人鬼鬼祟祟,设计了我师兄,你瞧,他们在笑呢!” 飞羽劝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息事宁人吧。” 萧问柳欲言又止。 铁慈叹息一声,道:“我就是意难平,多险啊,差一点萧小姐就没命了!” 飞羽:“这不是萧小姐没事吗?人没事就行,头一低,也就过去了。” 萧问柳的脸,慢慢涨红了。 铁慈道:“那师兄,你赔钱吧。” 二师兄:“我为什么要赔,我不……”话音未落,就被飞羽狠狠从背后掐住了腰肉,一转再一转,二师兄哎哟一声,“……能不赔!” 他冷着脸,委委屈屈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递给衙役,那衙役收了钱,见众人识相,虎着脸点头,顺手将银票交给了旁边酒楼老板,酒楼老板接了银票,笑得一脸得意,晃了晃银票,道:“饶了你!” 他满意了,一旁的赌坊老板却不干了,眼看众人可欺,大声道:“我们赌坊也有损失!怎么不赔我!我们东西损坏,名声受损,死了好几只鸡和蝈蝈,得赔二百两!” 他这边一喊,那边被按住的几个人也不干了,那打花者也昂着头大叫,“他们打伤我了,也得赔我!” “赔钱!” 几个赌坊打手扑了过来,人群推搡,不知怎的铁慈便退了一步,被碰到了伤口,哎哟一声。 忽然一条人影蹿出来,抬手就对冲在最前面的赌坊老板一个巴掌,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四面猛然安静。 那衙役仔细看了看冲出来的人,猛然色变。 赌坊老板还懵着,捂着脸,想也不想就要还手,忽然有人道:“住手。” 那衙役已经长揖下去,“十一公子。” 又行一个礼,躬得更深,“九小姐。” 冲出来打人的是萧问柳,看见萧问柳打人,赶紧出来护着的是萧竞。 萧问柳涨红着脸,指着赌坊老板道:“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又指着那几个被按住的人,道:“下暗手害了人,还敢在这要赔偿。谁惯得你们嚣张!官府里不问是吧?带回去,我问!我就要问问,方才是谁推挤我到了那熔炉前面,又是谁驱赶着人冲着我踩翻熔炉要烧死我!” 她方才遇险时,萧竞等人在另一边,没看见那一幕,此时听见不禁色变。 那群衙役也慌了,他们接了萧家有人的安排,要如此处理此事,可没想到,萧家小辈地位最高的九小姐竟然出了面,说自己是受害者。这就不是能偏帮或者糊稀泥过去的了。 有个衙役轻声和自己的头儿道:“瞧着不对啊,莫不是萧家自己窝里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浑水,咱不能趟!” 衙役班头点头,当机立断,道:“既然惊扰了萧小姐,那便请萧小姐自行处理罢。”说着和酒楼老板要回那一百两,还给二师兄,二话不说,带人便走。 铁慈冷眼旁观,对萧家在此地的权势更加了然。这种事就该带到公堂处理,不可私刑处置,可萧问柳一句话,想怎样,就怎样。 萧问柳自觉受了委屈,很有气势地站在那里指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统统给我绑起来!送回老宅请四叔帮我处置!和四叔说,这些人要杀我,无论如何,得给我个交代!” 自有随从领命而去,萧问柳还要指那赌坊和酒楼的老板,被萧竞悄悄拉了拉袖子,轻声道:“那是咱们自家的产业……家族颜面……” “真丢人……”萧问柳咕哝一声,“那也得和四叔说!咱们家不是一向好名声么!别给这些人坏了脸面!” 说着剜了那抖抖索索的两人一眼,转头对铁慈笑颜如花,“我们去医馆吧!” 铁慈笑看那些人被她的随从押走,眼看远处酒楼上有人匆匆下楼而去,十分满意事态发展。 萧家据说十分团结,可她就不信世家大族真能铁板一块。 如果她没猜错,今日打铁花事件,应该和那个倒霉的萧八爷有关。 那就让你们萧家人,自己治自己去。 无论是萧家二房那一系,从此对萧次辅心生怨气,还是和萧四老爷矛盾激化,但是她乐于看见的。 一行人又去了医馆,也叫施药局,萧家开设的施药局的坐堂大夫十分殷勤,铁慈的手指受伤不轻,铁水泼过来的时候,她必须触及实物才能施展复原之能,而铁汁滚烫,哪怕只是边缘一点,也已经烫了个皮焦肉烂,隐见白骨。 铁慈自己还没什么,萧问柳看得直抽气,眼泪汪汪,小狗般围着她转,再三嘱咐大夫仔细包扎,逼得大夫里三层外三层,给铁慈把手指包成了个棒槌。 完事了出来,隔壁就是个育婴堂,萧问柳眼巴巴看着,却十分懂事地表示还是早些回去休养吧,铁慈看她小狗似的眼神,笑着摸摸她的头,温声道:“都到面前了,就进去瞧瞧吧。” 萧问柳眼睛立即就亮了,一把攀住了她的衣袖,软软地道:“叶哥哥你真好!” 一旁的飞羽眼神阴恻恻瞥过来。 铁慈笑着抽出自己袖子,想着一时忘情摸头杀了,倒别生出什么误会才好,便温和地道:“萧小姐,你也快及笄了,我这外男,可不能不礼敬你。” 萧问柳一脸无辜地道:“可是我真的拿你当哥哥看啊。” 铁慈愣了一愣。 她男装极其出众,招蜂引蝶是常事,也习惯了时有女子倾心,原以为这万千宠爱长大的萧家嫡女也是这般,为她皮相所吸引,却没想到她那心地居然不涉风月。 萧问柳掰着指头道:“我往日里最仰慕我雪崖叔,也喜欢七哥十一哥,但是雪崖叔太冷,七哥太呆,十一哥太软,总有不合心意处。唯有今日见了叶哥哥你,才知世上有这般又有傲骨又温和通透的人儿,我一瞧见你便欢喜,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怎样,这大抵便就是眼缘吧。” 铁慈心中微微一动。 转目来看萧问柳。 没想到萧家还有这等水晶般的人儿。 珠围翠绕,百般呵护长大,不历风雨,不染尘垢,才能成就这般纯白天地。 真是好命。 这些年在宫里,三天两头挨着她姑祖母抽,虽然铁慈神色不动,但心里早将萧家视为巨仇,他日刀砍马踏,绝不手软。 因此她不介意和萧家人虚以委蛇。 然而杀人可以,逢场作戏可以,践踏丹心,还是算了。 因此,对着这赤诚表白,她也是淡淡笑了笑,说句,“我如何和你哥哥们比?”便走开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跨进隔壁育婴堂的时候,他们被拦住了。 对方神色警惕,一句不接待外客便要打发他们,萧问柳正要言明身份,被铁慈拦住。 她微笑道:“我们远道而来,听闻此处有育婴堂,我们想要抱养一个孩子。” 那门丁上下打量一下她,再看看旁边的男男女女,指着她和飞羽道:“你两人年纪轻轻,还怕要不上孩子?何必这么早抱回去个不从自己肚子钻出来的崽?去去,回去勤加耕耘便是了!” 铁慈一怔,没明白这里男女足可搭出无数搭配,如何对方就指着自己和飞羽了,莫非两人有夫妻相? 那边飞羽已经眉开眼笑,上前牵了铁慈袖子,娇滴滴道:“既如此,夫君,咱们赶紧回去耕耘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全家福(一更) 萧问柳啐地一声,道:“玩笑什么,叶哥才没成亲呢。”说着摸出萧家的令牌来。   那门丁色变,转头就是一嗓子,声音高得炸耳朵,“萧家九小姐来巡察啦!诸位准备着!”   倒把萧问柳吓了一跳,道:“你小点声,惊着娃娃们怎么办!”   那门丁讪讪笑着,搓着手,“小的没见识,没接待过您这样的贵人……”   他神态谦卑,却依旧堵着门口不让,萧问柳虽然娇憨,却不是笨人,偏头看看他,忽然将他拨开到一边,便往院子里去。   刚进院子,里头涌出来一群粗布衣裳的奶娘,齐刷刷给萧家公子小姐请安,人极多,堵住了路,萧问柳少不得要应付一番,又好一会儿才进了里头,一个四合院,十几间屋子,都改成了大通间,摆放着无数小床。正房里是一岁以下婴儿和奶娘住,东厢都是六岁以下的孩子,西厢是六岁以上的孩子,分出了男女两间。   孩子们分批出来给萧家小姐公子磕头,先出来的是最大的那批,看着一个个整洁干净,虽谈不上白白胖胖,倒也看得。   只是这么大的孩子,一般正是灵动活泼时候,这群孩子个个低眉顺眼。   想想也是,孤儿院的生活,如何能和有家相比,也就是个饿不死罢了。   但奇的是,这些孩子,虽然被那些奶娘按着着意低头,容貌却个个出众,无论男女。   这就有点奇怪了,难道弃婴还是看相貌弃的?那些丑的又去了哪里呢?   铁慈耳力好,听见东厢房那边细细碎碎,还有低微的催促之声,似乎在换衣服。   过了一会,六岁以下的孩子出来磕头,也是衣裳齐整,细看还有折痕。   管事亲自趋奉,给众人展示那些米面粮油,还有各方捐助的衣物。   都挺多,但是问题来了,这许多孩子,孩子日常消耗大,哪来这么多库存。   倒像放在那里专门候看一般。   但萧问柳等人可没她这等利眼,都十分满意,频频点头。   婴堂那里,奶娘说要抱出来,萧问柳早等不及,闯进去看,在每个小床前流连不去,啧啧流着口水,看那灼灼眼神,恨不得上去吸一口。   铁慈看了一回,倒都养得白白胖胖,那些奶娘也都十分白胖,一个个猪油捏成似的。   婴儿住的屋子还熏着香,小床里铺盖柔软干净,铁慈的手悄悄伸下去,摸着了底下还没换的潮湿的褥子,举手闻了闻,一股尿骚味。   一个奶娘从铁慈身边经过,衣袖卷动之间散发出一股药香。   有一个刚奶完孩子的奶娘放下孩子,身上除了药香之外还有些酒味儿。   萧问柳看了又看,实在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抱出一个来,却又不会抱,拎着婴儿的胁下,拎到手忽然发现婴儿竟然这般软,没骨头似的,吓了一跳,手一松,铁慈正在她身边,一手抄住,顺势就横了过来,让婴儿枕在自己臂弯,轻轻拍了拍,受到惊吓张嘴欲哭的婴儿顿时安静下来。   她这一手行云流水,萧问柳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十分钦佩地道:“叶哥,你连带孩子都会啊?”   铁慈道:“这不是你们女人都不会吗!”   被cue到的飞羽似笑非笑看过来,两人都想起那日大火里救了刘家婴儿后的逃生时光,也曾有过类似的对话。想起灵泉村那短暂却安定的日子,抱着婴儿晒着太阳,听着东家话桑麻。   两个人的身份,其实都很难有这种平常而闲适的生活,唯因难有,所以都于记忆上刻版般清晰。   婴堂内颇有些忙碌,婴儿们不会管是否有大人物视察,哭了闹了饿了拉了,就那么两三个奶娘,忙得满头热汗,铁慈手上这个,噗嗤一声,铁慈便道:“拉了。”奶娘拿了换洗尿布赶过来,赔笑道:“此处污垢,还是让奴来吧。”   铁慈笑道无妨,拎起孩子双脚,她手上有伤,飞羽便过来,很熟练地帮忙揩擦换尿布。在灵泉村的时候,东德子媳妇自己有自己孩子要照顾,婴儿的吃喝拉撒,都是他们两人干的,带上那么些日子,飞羽现在也是个熟练工。   萧问柳这回眼睛瞪更大了,见到婴儿拉粑粑她下意识便要躲避,没想到叶十八和飞羽这样看起来无比清雅绝色的人物,竟然也能做这些事,一时又是惭愧又是钦佩,被自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把捂鼻子的手帕一扔,也要上来帮忙。   那两人却不待见她这个不自觉的电灯泡,左右肩膀一动,便将热血上头的萧小姐给挤了出去。   过不多时,两人便帮着把几个孩子喂了米汤,收拾了大小便,换了包裹,一人一个干干净净地抱出去,肩并肩晒黄昏的太阳。   两人都神情懒懒的,黄昏微风拂动宽大衣袍,臂弯里一左一右,两个婴儿也舒服得昏昏欲睡,夕阳余晖染上脸颊肩头,镀一片温柔金光。   萧竞萧雯和二师兄他们,对孩子不感兴趣,嫌腌臜,都在院子中喝茶,远远看着这一幕,都停了杯,住了口,没来由地被某种安宁而静谧的力量击中。   萧竞神色有些暗淡,萧雯眼底那种奇怪的神情又来了,只有二师兄,是个榆木般的性子,看一眼,说一声毛病,又去骂那些赌坊酒楼。   沐浴在阳光里的人,掂着怀里的孩子,飞羽道:“像不像一幕全家福?你瞧他们都看傻了。”   想了想又道:“不不,我的全家福可不要这点孩子,少说也得十七八个娃。”   铁慈骇笑:“十七八个?谁生?你么?”   飞羽挺挺胸,眼波流转,“怎么,不信我是块肥田么?”   旁边走过一个婆子,眼神不大好,也没在意两人身份,听见这句,便咕哝道:“瘦骨伶仃的,还敢说自己是肥田,腰细得这样,”伸手捻一把飞羽的腰,“屁股窄得这样,”又拍一下飞羽屁股,目光落在她胸上,才点了头,道:“也就胸脯子算块好肉。”说完便端着洗衣盆进去了。   飞羽:“……”   铁慈唏嘘道:“专家评判,阁下能生两个便当足矣!”   飞羽起身伏在她椅背上,吹气如兰在她耳侧:“那么,你会嫌弃我生的少么?”   铁慈耳畔被拂得发痒,笑着避了避,道:“是男人都不会嫌弃你。”   她向来在这样撩拨的话面前,都玩笑待之,实在是因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心意,不想伤害他人。如今却发了狠,心想既然都舍不得,只要对方愿意,那便都收了,一旦富有天下,凭什么不能从心而行?   心态既然放开,撩拨便接得住。   但听在飞羽耳中,这便是撩拨成功,叶十八终于松口。   一时她不禁有些茫然,撩拨不动换个身份去撩,显然是奏效了,可飞羽不是容蔚,这是叶十八移情别恋了吗?   敢情他还真不是个断袖?   那自己这一番做作,到底要的是什么呢?   铁慈不纠结了,换她来纠结,自己吃起自己的醋来,哼一声,把孩子往铁慈身上一扔,转身便走。   铁慈莫名其妙,心想接你的撩了,你倒气上了,这又是什么小性儿?   想了想,莫如便将自己女子身份赶紧说个明白,便上去搭飞羽的肩,道:“你且听我说……”   忽然外头大门撞响,因为人都在后头伺候,一时无人及时应门,外头的人便不耐烦了,粗声大气地嚷:“里头的!张管事!都在做什么呢!我家老爷让我来接之前看中的……”   铁慈看见人群中一个白白净净的七八岁男孩,脸刷地白了。   一阵杂沓脚步声响,张管事猛地冲了出去,带着几个小厮,将那人攘了出去,大声道:“哪来的混混,在咱们门上胡咧咧!快滚!”   过了一会回来,和萧问柳萧竞道:“是外头喝醉酒的混子闹事,惊着贵人了。”   那些公子小姐也没将这插曲放在心上,眼看时间将晚,萧竞提议去萧家的饭庄吃饭,萧问柳却觉得铁慈受了伤,该好好养伤,恋恋不舍地将那些娃娃又挨次摸摸,才出了门。   上车前,赤雪丹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给铁慈打了个眼色。   飞羽慢吞吞走在最后,顺手又留下个记号。   回到一抔明月楼,萧问柳闹着要留住在院子里,被萧竞萧雯合力拖走了。临行时扒着车辕说明儿一大早还来看叶哥哥。   铁慈对她挥挥手,回到院子,丹霜赤雪跟进了她房中,看飞羽不在,便道:“那最后来要人的,显然和张管事熟识,张管事看着高声大气把人骂走,实则不停给人赔不是,还塞了银子。”   铁慈嗯了一声,道:“我瞧这个育婴堂哪里都不对劲。萧家以慈善博名,我偏要在这慈善上给它撕开一条口子。今日萧问柳等人刚去育婴堂看过,育婴堂应该暂时会收敛些。这两日你们便去县城,想个法子混进堂中,查个究竟。”   丹霜道:“赤雪去罢,我保护您。”   赤雪道:“今日我联络上了夏侯统领,他已经带了人潜入了东明县城,我和丹霜去也可,便让夏侯统领派人暗中支应殿下。”   铁慈点点头应了。   主仆这里议事,那边飞羽逛到了后园,倚靠在墙边,片刻后,墙上探下鬼鬼祟祟的人头来。   飞羽淡声道:“去县城那个萧家的育婴堂,混进去,做小厮做杂役,随便你们想法子,发现什么了,及时报我。”   枝叶间那个家伙忧心忡忡地道:“主子,萧家势大,和您又井水不犯河水,何必招惹他家呢……”   旁边伸出一只手,怒拍他的狗头,道:“蠢货!萧家和二王子金家有勾连,咬萧家一口就是消减金家势力,说不定还可以栽赃嫁祸拆伙他们,再不然也可以和萧家谈判,能做的多了,你这榆木脑袋!”   飞羽笑一声,弹弹指甲,“有长进,滚罢。”   两个脑袋缩了回去。   各自安排完事,铁慈向外走,飞羽往回走,两人半道撞上,各自光风霁月一笑。   一水之隔的主宅里。   二房夫人勃然而起,砸碎了价值万金的瓷器。   “什么,动用这许多人,布了这可以撕掳干净的局,还是叫他们给逃了?萧九那小蹄子,看见个男人平头正脸,就迷了心,胳膊肘朝外拐!还敢审我的人!”   主宅正堂里,萧四老爷听着底下人回报,看着那些被绑回来的,清清淡淡说了句:“蠢货。”   也不知道他在骂谁。   底下人小心地道:“九小姐把人给绑了回来,二夫人派人来说帮忙处理,您看……”   “给他们机会,却连首尾都不知道处理干净。”四老爷仰头思索一阵,道,“你真的看见那位把铁汁变成铁板了?”   “是,亲眼所见。”   “那就没差了。”四老爷道,“非得是三狂五帝,世外名门出身不可。既如此,就不要让老二再胡闹了。押回来的那些人,处理了吧。另外在千秋亭开宴席,派人去邀请他们赴宴。”   “是。”   “老十一和雯姐儿,和人家处得如何?”   “十一公子瞧着似是上心了,不过那位飞羽姑娘却似乎和那叶公子交情颇好。咱们的打算怕是不成,那头雯姐儿还是往常性子,矜持得很。但那位叶公子身边有飞羽姑娘那般人物,便是两个婢子容色都不差,如何能看得上雯姐儿?”   “又不曾想攀附为正室,不过是个妾,男人啊,妾侍从来不嫌多的。”四老爷道,“你去和雯姐儿说,这是个好的,用点心,别总惦记着自个的小姐身份。总这么蹉跎下去,将来难道想配天平坊里的那些混混吗?”   “是,小的这便去说。”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心中只有我(二更) 当晚回去后没多久,铁慈就接到了萧家主事人的请柬,约在明日中午主宅千秋亭,给他们接风。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消息,说是那几个拿住的人,四老爷审问了,对方是萧次辅的政敌,想要行刺萧小姐,如今已经打断腿送到县衙去了,稍后自然会明正典刑。为表对铁慈等人遭受无妄之灾的慰问,萧家送来了大批压惊的礼物。   铁慈和来送请柬的人客气几句,便收了礼物,顾小小听说她回来了,过来看她,一眼看见她棒槌似的手,顿时大惊,“谁伤了你!”   铁慈道无妨,又满怀歉意地道:“今日原本集市上给你买了东西来着,但是后来一番打斗,都丢了。”   顾小小道:“又不是小时候了,要你买东西哄我做甚。今儿你们不在,我去了一趟河泊所,那边有个账房先生在招学徒,我去应试,他们选上我了。”   铁慈十分诧异,盯着他。顾小小撇撇嘴道:“看我干嘛,我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可这一路过来,还不是靠和人打交道来的?之前飞羽和我说了一番话,虽不太中听,却也有道理,我不能总缩在你身后要你照顾,更不能拖累你,萧家的堤坝有猫腻,又许诺要修,这边河泊所是协助承接修堤任务的,我早些混进去,也好看看他们的帐有多少水分。”   铁慈心中泛起热潮,微笑道:“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也不要太逼自己。我本来也打算着,找机会和萧家提起我要去河泊所历练,由萧家推荐去,更能打入内部。河堤也好,本地渔税也好,都是要好好查查的,你何不等我们一起去,非要自己先行呢。”   “你说过,鸡蛋不能放进一个篮子里,我以别的方式进入河泊所,万一有什么不妥,还能有个照应。”顾小小指尖拈了拈她的袖子,“放心吧。”   铁慈看着他不急不忙地转身走回去,少年最近长高了许多,肩膀宽阔。   真好,每个人都在成长。   转回头的时候看见萧雯独自一人过来了,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见了她勉强一笑,手里拿着一个荷包,说是和飞羽姑娘一见投缘,想送她个荷包,顺便讨教一下女红。   飞羽懂什么女红?铁慈却不拆穿,很自然地让了路,看见萧雯慢慢地顺着抄手游廊进去了,硬生生忍住了自己跟进去围观的冲动。   她在庭院又等了一会,一声鸟叫,一人从树梢上掠下,悄声道:“二房那里又砸了瓷器,而且听说那一家子被四老爷软禁了。”   铁慈点点头,道:“你日常没事,便多去生事滋扰,给他们拱拱火,但记住,不要露出行迹,自身安全为上。”   “是。”九卫属下道,“夏侯统领让属下和殿下说,近日朝中还算安稳。不过萧太后发了几次脾气,一次是三个月前,一次是最近,还曾刁难陛下,但是因为贺梓进京一事,陛下获得了文臣前所未有的支持。另外还有一件事,西戎最近王室似乎有异动,非关边境,像是王室内部事务,具体是什么事,消息封锁很严,朝廷的探子也还没查出来。夏侯统领说殿下可以留心一些。”   铁慈点头,九卫属下又道:“夏侯统领还说,升县的那位上个月遭遇了刺杀,刺客没能抓住,现在怀疑刺客来自藩属,不知道属南属北,统领让殿下一定小心。”   铁慈点点头。   升县那里布置了个假皇太女混淆视听,本来她在海右露了行迹之后,这个假皇太女就要撤走,没想到遭到了刺杀。   属南便是燕南,燕南也是天高皇帝远,更是多民族杂居,不能不令其当地自治,朝廷管控力很弱,燕南比起辽东,表面上恭顺许多,但骨子里,差不多也就是个独立藩属了,燕南王前阵子薨了,薨之前立了女世子,但还没正式继承王位,听说燕南内部反对声音很大,女世子如果想要获得有力支持,或许有可能去刺杀她来讨好萧家。但似乎又无此必要周折。   所以还是北边的辽东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从时间上算,辽东慕容端知道她是皇太女是近期的事,而刺杀事件发生在上个月,那时候她还没在书院表露身份,那么早早地就想杀她的,是辽东的谁?似乎她也没和二王子以外的人结怨啊?   她在那思考,随意摆摆手。   那一身黑衣的九卫属下便点了头,悄然而去。   那边萧雯一路进了后院,飞羽也正在和他的属下悄然联络。拿了张纸条在看,消息说按照吩咐前去行刺皇太女,没有成功,那皇太女反而龟缩起来了,不见个人影,现在正在搜集消息寻找皇太女下落云云。   飞羽微微皱眉,他的人大多在辽东和他身边,以及维持住海右往辽东的信息线,他的根基在北方,和内地盛都实在没什么关联,要想找一个故意隐匿痕迹的皇太女,实在很难。   世人所谓灯下黑,他让人在盛都找,对于自己呆过的地方,却过于自信地忽略了,没有吩咐属下去再探听一遍,否则回头往书院一查,也就水落石出了。   然而此刻绣衣使的密探们,还在盛都附近交联官员,探听消息呢。   身后有脚步声,飞羽顺手揉烂纸条,转回身看见萧雯。   那少女亭亭玉立于花下,和她面面相对,飞羽偏头看着她,好奇似的。   她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便显得眸冷神清。如雪上明珠,幽光流转,又美又魅,又光润又阴冷,叫人不敢接近。   萧雯看着她,一路而来积攒的勇气转瞬泄了一半,然而转念想到先前听到的话,一咬牙一闭眼,忽然冲前一步,抱住了飞羽的腿,便软软跪下了。   铁慈转过游廊,正看见这一幕,停住了。   那边飞羽并不震惊模样,只低头看着萧雯,半晌,慢慢笑一声,道:“萧小姐这是做什么啊?”   萧雯闭着眼睛不敢看她,声音从崖缝里逼出来,“求……求您救我!”   “萧小姐出身名门,锦衣玉食,有什么需要人救的?便是要求人,也不该是来求我啊,没看见我们翩翩英俊的叶公子吗?你不就是萧家为叶公子安排的人吗?”   萧雯没来由从这话中听出了危险,抖了一抖,放开了手,缩在她脚下,盯着她裙摆轻声道:“……叶公子……不成的,您何必明知故问呢?”   飞羽却错会了意,笑一声道:“你也知道他心中只有我。”   萧雯古怪地看她一眼,不敢和他辩驳,半晌轻声道:“我虽挂个萧小姐的名头,其实和问柳天差地远,不过是萧家收留的远支的孤女,是萧家养大留着随时可以送出去的礼物……可是我不想随便配人,更怕违拗了他们的意思,最后被扔给地痞流氓糟蹋……我,我帮您保守您的秘密,您帮帮我,您……您收了我吧。”   飞羽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意味不明地笑一声,“哟,还挺有能耐嘛。”   他缓缓蹲下身,手指拈起萧雯下颌,萧雯不敢违抗,也不敢对视,眼神飘到一边,感觉到那手指慢慢用力,下颌都似乎要被捏碎了,她低呼一声,眼底盈了泪,簌簌地落下来。   飞羽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好品质,目光危险地缓缓向下,游动向她的咽喉,吹气般地在她耳边道:“你看出我不是女子了?”   萧雯呜咽一声。   “怎么看出的?”飞羽脸色更不好看了。   是不是一眼可以看光他的那种?   “感觉……我说不清……”萧雯抽噎道,“我……我生来便有极其强烈的直觉,能一眼感觉到事物本源的那种,男人和女人,在我眼里有不同的气息和颜色……你虽然怎么看都是女人,但我眼里你气息颜色,都是男人……”   “这样啊。”飞羽有点失望地松了手,“还以为你一双招子不同凡响,想着可以挖下来好好琢磨呢。”   萧雯听得浑身一抖,下意识看他,心里期盼着不过是玩笑,然而一接触那双犹自笑着的眸子,便知道,他没玩笑。   这让她如堕冰窟,隐约觉得自己在与虎谋皮,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该选择叶公子谈判的。   看那位是女子,直觉不可靠,便选择了这位真男人,以为女人的泪眼,对男人更有用,却终究是她想得太简单。   “看穿了我的伪装,自己境遇不好,所以找我谈条件,想要我收了你,脱离萧家?”飞羽笑道,“好算盘。”   “不……不敢强求公子收我,只求……只求公子带我离了萧家,之后我可以另谋出路……绝不拖累公子!”   “闭嘴,叫我小姐。”   “是……飞羽小姐,飞羽姑娘……求求您了。”   美人清丽如梨花,梨花带雨,簌簌颤颤,铁石人儿也要一声唏嘘。   飞羽却又笑了,含笑抚上她的云鬓,指尖轻柔,曼声如对情人耳语,“你知道,上一个试图威胁我的人,现在在哪里吗?”   那细长的指尖里,忽然寒芒一闪,探出一根细长的针,向着萧雯头顶。   萧雯并不知道头顶杀机,但她的强烈直觉让她此刻浑身寒毛直竖,头脑都要炸裂,慌乱中急声道:“不不不,我不敢威胁你,我知道你男扮女装并不是要欺骗谁,一定有苦衷,我不会拆穿坏你的事……我只是在求你,若你不满意,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个要紧的秘……”   ------题外话------   二更时间设定错误,偏偏今天电脑坏了,刚刚才发现,本来想今天没法写文了,干脆就一更好了,想想还是发了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一更) 忽然有人转过长廊,声调轻快地道:“你们在做什么呢?”   出来的自然是铁慈,她看见了寒光一闪,知道不好,下意识出声。   萧雯蓦然闭嘴。   飞羽指间寒芒一收,手指落了下去,在萧雯头顶上轻轻一抚。   只一抚,萧雯浑身便软了下去,成了一摊泥,爬都爬不起来。然而她听见飞羽笑道:“我们姐妹在玩笑呢。”时,拼命忍了那啜泣,爬起身来,低着头也笑道:“我方才跌了一跤,飞羽姐姐扶我呢。”   飞羽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决定暂时收了杀心。   铁慈站在当地,看看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古怪,然而她知道,绝对问不出什么来了,便也含糊点点头,看萧雯匆匆告辞离去,转头看飞羽,斟酌了一下,正想是不是趁此刻无人,和飞羽交代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却见飞羽神情有些怔怔的,忽然问她:“十八,你最讨厌什么?”   铁慈怔了怔,想说我讨厌得可多了,你方才和萧雯那动静,虽说是两个女子,但怎么看都有几分暧昧,我也挺讨厌的。   但这话她才不想说。   她还没回答,飞羽又道:“你一定很讨厌欺骗吧?”   铁慈心中一跳,下意识抬眼看飞羽,那美人沉在黑暗里,远灯昏黄的光镀一层大袖蹁跹的轮廓,生出几分云遮雾罩的神秘来。   她道:“你既然这么问,那显然你也最讨厌被人欺骗了?”   飞羽似乎在走神,漫不经心地道:“是啊。谁不讨厌被欺骗呢。有时候本是无心,但用骗的方式来表达,似乎就变了味了,是吗?”   铁慈越发心虚,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咻地一下缩了回去,半晌,勉强笑道:“既然是无心,倒也不算骗吧?”   飞羽自言自语道:“换我啊,要生气的……”   铁慈默然,半晌道:“啊,是这样的吗?”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是,是这样的。”   两人各自心虚,各自站在对方角度揣摩,都揣摩出个心灰意冷,心生退意。   都想,罢了,似乎现在还不是好时机。   铁慈想着飞羽的那一大帮子追逐者,个个都是好的,都是男人。她那态度游戏人间,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呢?   飞羽则想着叶十八对谁都好,方才他远远看见他和顾小小说话,那个仓鼠一般的家伙,在他面前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两人眼神里那种知己的感觉,山长水阔,叫人看了只觉得自己多余。   且待情感更深些,身边没有其他干扰,或者找个让对方不得不怜惜的时刻再说,也好留下回旋的余地。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呵呵一笑。   ……   这天半夜的时候,东明县城里的育婴堂十分忙乱。   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了好多事端,先是半夜按约定上门的一个客人,在平平的门槛上跌断了腿,被人抬了回去。   然后厨房里的伙食不干净,厨娘和几个帮佣拉肚子拉脱了水,但奇的是,奶娘和孩子们都无事。   再后面是采买的小厮从车上跌下来,一个折了胳膊,一个跌破头。   一夜里,鸡飞狗跳,育婴堂张管事忙得声音嘶哑。   墙头上,左边,赤雪抖着纸包,悄声道:“我只想毒倒几个,咱们便能塞进去,如何断腿断胳膊的也好几个?”   墙头上,右边,朝三托着下巴,诧然道:“我们只想搞断几根胳膊,好填补进去,如何拉肚子还倒了一批?”   ……   天亮的时候,张管事精疲力尽地吩咐人去喊人牙子来,好选买几个小厮。   出去找人牙子的小厮,在路上车轮子坏了榫头,正在着急,却遇上两个乞丐,出手相助,三两下就将车子修好,小厮看那两人颇为健壮,还会一手修理的手艺,灵机一动,问明两人是冀州大水逃难的流民,性情也看着勤恳老实,便问两人可愿去育婴堂帮忙,两人大喜,点头不迭。   但是人手还不够,又喊了人牙子来,人牙子带了几个女子来,张管事亲自看了,其中一个姑娘杏花,人长得虽然平庸,但看着伶俐清爽,另一个梅花话少,但是厨艺不错,也便留下了。   两个新小厮阿三和阿四,和两个新仆佣杏花梅花齐齐站在一排,各自不屑地对望一眼,扭开头。   小厮就干些杂务,两个女子,一个厨娘,一个帮佣,不过人手不足,尤其婴堂,三个奶娘,七八个婴儿,诸般杂事干不过来,都需要帮把手。   四人在后面倒座房安置了,就过来帮忙,先去了婴堂,娃娃们哭成一片,奶娘手忙脚乱,梅花便将一个尿了的娃娃抱起,给他换尿布。   那边阿三阿四被人吩咐烧水,大锅热腾腾地烧着水,说是要给婴儿们洗澡。两人都有些纳罕,这育婴堂待遇太好了吧,这一大早的就给孩子洗澡。而且不是共用澡盆,是一个个小盆分开来,放在另一间房里。   锅炉里热气腾腾,阿四忽然拐了拐阿三胳膊。   两人看见张管事进了那间房,手里一个大布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又一个缝好的小袋子,放在洗澡木盆里。   每个袋子上都做了记号,显然不是一样的东西。   水烧开了,两人便将水一一倒入澡盆里,张管事亲自在一边看着,阿三装不懂,去扔那袋子,道:“谁把袋子扔盆里了?”   张管事急忙阻止,道:“这是给孩子泡药澡,强身健体用的,你不要碰。”   阿三便应了,两人端着盆挨次往婴堂送,张管事和另一个副管事一路看着,两人却对那药包看也不看一眼,倒叫不放心新人的张管事安了心。   进了门,里头正乱,杏花梅花都在帮忙,阿三看见梅花给孩子脱衣服,捏着小手指,把衣服袖子往外拽,动作轻巧熟练,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一个大姑娘,带孩子也这般伶俐。”   这话一出,梅花便竖起眉毛,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冷冷道:“我带你这好大儿也一定伶俐。”   阿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摸着头讪讪地也不生气,旁边阿四却将盆砰地一放,也不管那水花四溅,上前来便将阿三往后一拉,怒道:“哪来的野丫头,男人脑袋也是你揍得的?”   梅花冷笑:“男人脑袋怎么了?金子打的?说这话的怕不自己也是个猪脑袋?”   阿四道:“你出来!”   梅花:“我凭什么听你的,有本事你进来!”   “出来!”   “进来!”   阿三拉阿四:“哥,哥,别,别这样,这事儿是我不对,是我嘴贱,出门在外,可别伤了和气……”   有人笑盈盈过来,先拉过斗鸡一般的梅花,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又转头,笑道:“两位兄弟包涵则个,我这妹妹呀,脾气冲,小女子这厢代她给两位兄弟赔礼了。”说着盈盈一礼,又往阿三手里塞了一包热气腾腾的糕点。   她笑语晏晏,态度诚恳。阿四遇强愈强,遇见这种柔和性子,也没了话,也没摆脸色,摇摇手,道:“阿三说错话,言语教训他也便罢了。他小时候脑袋受过伤,别打头,再打就更蠢了。”   阿三笑道:“哥啊有你这么埋汰人的吗!”转手却把糕点上蜜枣最多的一块塞进阿四嘴里。   梅花站在原地,脸色看不出什么,耳根子却慢慢红了。杏花笑看了她一眼。   好半晌,梅花转了身,对阿三僵硬地施了一礼,道:“对不住,我不该打你脑袋,是我性子太急。”   阿三嘴里塞了糕点,一时无法说话,急得连连摆手,呜呜噜噜地道:“……不系不系……系偶的错……”   杏花噗嗤一声笑出来,阿三一抬头见她笑眸弯弯,一时有些呆了。   那边阿四回头,眼神软化不少,看着梅花,正要说些什么,梅花却冷冷瞪了他一眼,一转身抱起一个娃娃,溅了尿的尿布甩开,正落在阿四脚边。   阿四:“……”   片刻之后他把那尿布踢开,转身就走。   阿三冲杏花笑一笑,转身就追:“哥,哥,别生气啊,你咋又生气了,生气人会老……”   阿四声音远远传来,“闭嘴!”   杏花站在当地,慢慢捏了一块糕点往嘴里送,若有所思地道:“我怎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梅花冷冷道:“当然,混账遍地,俯仰皆是。”   杏花摇头笑:“你呀……”   ……   婴堂的婴儿们洗澡似乎是个大工程,因为不是洗一下就好的,是泡澡,水得不停息地送,等婴儿们泡完澡,携着不同的气味被抱出来,大多是药味,但是药味和药味之间也有区别。阿三略通一些医理,和阿四轻声道:“这个闻着似乎有点鹿骨草味儿……那个似乎带点乌金方的味儿,前者还勉强能说锤炼筋骨,后者是老天拔地的人才用的东西,无论如何用不到婴儿身上……”   阿四则悄声道:“我方才溜到后头去看了,原以为会有间药房,没想到根本没有。我又打听了几句,才知道这药包可能是每天早上有人赶车送来,只送当日的量,一天两次,晚上还有一次,这样要想先偷两包出来,行不通。不如关照外头人,去做几个相似的药包,泡水的时候便换了。”   两人商定,阿四便乘人不备,到了院墙边,将那些药包的形状布料以及材质味道的信息都传递了出去,自然有人去安排替换的东西。   这边又唤他们去帮忙给婴堂打下手,一溜儿娃娃忙着从水里捞出来穿衣,管事催促着,说快一点,不能见风,阿三灵活点,早逮着杏花叫姐姐,问该怎么给娃娃穿衣,杏花便细细地教,两人一个扯着谦虚的笑认真地看,一个一脸温柔顺从地展示,看起来倒是其乐融融,只是阿三的人凑在前面,身体却拉得好远,而杏花盘弄婴儿的纤纤手指里,最起码藏了好几种机关。   那边阿四是绝不会去向谁请教这种问题的,捞起一个婴儿便擦,奈何他对婴儿肌肤的滑嫩程度估计不足,婴儿在他手上哧溜一下打滑,眼看就要落地,忽然一只手横抄而来,险而又险地托起了婴儿的屁股,那婴儿身上沾水,真是溜滑,还在那手掌上转了个圈,正面对着阿四。   阿四舒了口气,正要道谢,一抬头看见托着婴儿屁股的是梅花,她那么冷冷地看着他,手托着婴儿屁股,那是个男婴,她细长的手指正搭在婴儿的小牛牛上,看他看过来,还似乎挑衅般地向内收了收。   一瞬间,阿四想起了小时候主子和他一起洗澡时,经常奶声奶气地威胁他,“阿四,你再不听话,我就捏爆你的蛋!”   敢情这小丫头也是这么威胁他的是吗!   阿四沉着脸,手一甩,骂:“不知羞!”转头便走。   梅花莫名其妙,她看孩子要落地,好心帮他一把,这王八蛋居然还敢骂人?   越想越气,抬腿对着阿四屁股就是一脚,“沙猪!”   阿四猝不及防这一脚,啪地一声跌个狗吃屎。   那边气氛融洽的两人齐齐转头,看着那两人,一个柳眉倒竖,一个怒火冲顶,不禁面面相觑。   杏花喃喃道:“我可是越来越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了……”   …… 第一百五十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二更) 育婴堂里两对婢仆斗法,萧家老宅里主人们谈笑甚欢。   今日中午在千秋亭中开宴,帖子虽然是萧四老爷下的,但是老宅中的长辈们并没有到场,说是为年轻人开的宴会,为了年轻人自在些,老一辈儿的便不参加了。   车子一大早便在门口等,铁慈等人还没梳洗完毕,忽然外头传来喧嚣声,萧家人自来规矩,绝不会贸然闯门,铁慈探头出去一看,却见一个穿着蓝布大褂背着个巨大包裹的姑娘,匆匆穿过抄手游廊,直奔东厢二师兄的房间,铁慈惊喜地唤一声:“……三师姐,你怎么来了!”   那姑娘急得很,头也不回,只回手胡乱摆了摆,便一脚踹开乐无逊的房门,三两下上了榻,里头一阵鸡猫子鬼叫,片刻后,乐无逊便光着膀子,被她捏着耳朵揪出了房门外。三师姐臂弯里还顺手抄走了一件外袍,劈头就扔在乐无逊头上,道:“师父的实验正在紧要关头,嘱咐你快去快回的,你倒好,在外浪荡到现在,害得我要丢下账本来寻你,我还有一屋子的账本要理呢,快些!一刻钟之内,我要看见你上马车!”   铁慈上前道:“三……”   三师姐又一摆手,反手在包袱里寻摸,摸出一本是账本,扔了,再摸出一本是账本,又扔了,铁慈知道她脾气,忍着笑,把账本给她捡起来,整理整齐,等会她还得塞回去,少了一本又得急。   仔细端详三师姐,无怪她方才第一眼没认出来,那姑娘清秀的巴掌脸上,黑眼圈挂到了颧骨上,乍一看大熊猫似的。   看来又得给师父写贺表,贺她财源广进,更加有钱。   三师姐足足摸出了好几本账本,一个算盘,几把筹子之后,才在最底下摸出她要拿的东西,是个小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的,扔给铁慈道:“这是师父托我带给你的,最近新研制出来的小玩意,你且用着。老二师父要用他,这便拎走了。你自己小心着。这些东西有的说不定能帮你忙。”   铁慈忙接了,谢过师父,又歉然道:“早知道二师兄还有师门重任,我便早些将他打包送回去了。”   “是极。这个不着四六的东西,往日里狗鼻子朝天的,如今怎么看见个女人就走不动腿?”三师姐道,“你也知道他手艺好,师父那里缺不了他,老大又出了海。回头等师父那里忙完了,看看派哪个师兄弟姐妹来陪你,不要这个不着调的。”   铁慈心想师父这是又钻研什么新奇东西了?二师兄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上次救她的那个伞就是他自己找材料做的,这次想必是舍不得飞羽才流连不去,不然早该回去了。   她笑道:“师父事儿要紧,师兄弟姐妹各个都领了事儿,我这里人挺多的,不必师父再费心。”   三师姐也不啰嗦,一点头道:“反正师父若得了什么好的,也必定有你一份的。”转身拎着乐无逊耳朵道:“走,走。”   乐无逊怒道:“你是我师妹,就不能学学十八,尊重些!”   “啊呸。”三师姐道,“老娘年纪比你大。”   乐无逊从她魔爪中挣扎着反身向内,冲着听见声音出来的飞羽道:“羽妹妹,我先走一步,你等着,回头我送世上最新奇好玩的玩意给你,到那时……”   “到那时她一定带着你送的最新奇好玩的玩意做嫁妆嫁人。”铁慈接口,一把掐住了他的肩膀,帮他把披得松松垮垮露出半个胸膛的衣裳一拢,往三师姐带来的马车里一抛,“走你,不送!”   三师姐背起她那个满是账本的大包,衣襟上金算盘叮当作响,一跃上了车辕,里头帘子里鼓鼓囊囊有人挣扎欲出,三师姐一脚踹上车门,砰一声闷响,世界安静了。   三师姐手一甩,看着斯文的姑娘,啪地一鞭抽得整个天地都似乎在嗡嗡响,马车疯一般地,哗啦一下便蹿出去,转眼就消失在白石道尽头。   萧家守院子的家丁此刻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哪里赶得上三师姐的速度,她可耽搁不得,就这么来拎人的工夫,账本八成又添了一屋子。   铁慈目送二师兄远去,一回头,看见小丫头捧了洗脸水在那等着,旁边站着飞羽,她手上有伤,小丫头便上来伺候巾栉,还没擦两下,飞羽便上来抢走了巾帕,道:“毛手毛脚的,走开些。”   铁慈心中好笑,这些丫头都是大宅门里调教出来的,如何伺候不好洗脸?   她不揭穿,微微仰着脸,乖乖等飞羽照顾,温热的毛巾在脸上缓缓揩过,热气熏腾得肌肤微微发麻,她的指甲盖儿却玉一般微凉,偶尔指尖触及肌肤,两人都微微顿了顿。   飞羽帮她细细揩了脸,看她一张脸微微发红,散着热气,睫毛上晶光点点,而双眉弯而黑长,不知怎的,这般姿态,竟多了几分婉转神气,他心中一动,正想笑说真有点女儿家的秀气啊,却见铁慈已经睁开眼睛。   这人一睁眼,明珠温润,神光离合,叫人不可逼视,方才的温婉之气瞬间不见,周身便弥漫开不可亵玩的尊贵气质。   铁慈看她目光有异,笑道:“别迷恋哥,哥就是个传说。”   飞羽哧哧一笑,心想哪有这样的姑娘呢。   心中泛开淡淡的遗憾,忍不住叹一口气。   忽然她左右看看,道:“赤雪丹霜呢?”   “我另安排了她们些事务。”铁慈道。   她等飞羽继续问,飞羽却不问了,扬着帕子说自己去梳洗了。   铁慈没说话。   两人心知肚明,彼此都有一大堆秘密,都想说但都有所顾忌,都在期待对方先向自己坦白,却又害怕坦白之后万一决裂怎么办。   铁慈站在那里,思考着用什么方式来解除婚约能够不激怒辽东,不影响朝廷局势,她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不是好时机,自己羽翼未丰,给辽东借口就是给萧家机会,可是……   看一眼飞羽大袖飘飘的背影,她叹口气。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   ------题外话------   近期要更少一点。没办法,下个月要爆更一次。然后孩子放暑假要带孩子,我的存稿已经发出哔哔哔的警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