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一章 回炉重造 向阳脑袋剃得溜儿光,双手插兜,颠颠儿地走到招生处伸长脖子瞭了瞭,窗口里三层外三层堆满了人,有学生,有家长,有拿着票据的,有攥着人民币的,全都举着胳膊探着头,缴费的、说情的、谩骂的,左拥右挤,嘈杂一片。今儿是崇学高中复读班报到的日子,落榜生及其家属化悲痛为脾气,将满腔的不甘和怨愤一股脑儿发泄在这个小小的窗口和汗流浃背的招生老师身上。复读生报到和新生开学虽然场面相似,氛围却大相径庭,新生进校好比新产品上架,大家心里充满了欣喜和期待,而补习生开学恰似残次品回炉,人人觉得憋屈和恼怒。 向阳眼里看着,暗自庆幸没让老爹陪着一起来,否则此情此景,性格刚烈的老爹刚平息的怒火指不定又会窜起多高,回去免不了一顿好啐。 “向阳,干嘛呢?” 向阳一扭头,原来是班主任,哦,应该是前班主任弓老师。老头儿一脸倦容,不住地擦着汗。 “弓老师好!我……报到来了。” “准备补习了?大学没考上,能考上咱学校的复读班也是胜利嘛,今年考了多少分儿啊?”崇学高中是省级重点中学,连续十多年稳坐全市高考头把交椅,每年复读班的“录取”分数线要比很多三本、大专都高,能考上本校的复读班,相当于已经有一条腿跨进大学了。在这奋战了二十多年,见证了学校发展历程的弓老师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弓老师似笑非笑地看着向阳的光头。这个学生总能时不常搞点幺蛾子出来,头型儿也是几天一换,要么是鲁迅那样的板儿寸怒发,要么是五五分的汉奸头,要么留个大鬓角儿,这回更扯,竟然弄了个秃瓢儿。高中三年,这家伙是班里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用弓老师的话说就是太扎眼了,揉都揉不出来!简言之就是眼中钉。 “369分,三六九,您看我这分数多吉利!”向阳腆着个脸大言不惭。 弓老师皱了皱眉:“没跟家里商量商量吗,这分数补习一年希望也不大。” “商量来着,反正哪儿也考不上,不如再回来上个高四,就当读大学预科班了。”向阳在高考前就拿定了主意要复读的,志愿书上玩世不恭地只填了一所学校——清华大学。用向阳的话说,这叫士可杀,士气不可灭。 “弓老师,您今年接新生班吗?” “哦,不,今年我带补习班。” “是吗?!我正愁没地方去呢,您带哪个班?要不您再教我一年吧,我保证好好学。” 弓老师一怔:“还没定,还没定,你报名吧,我先走了,学校还有好多事呢……”说着匆匆逃开。 向阳被弓老师“唯恐避之不及”的举动伤了自尊,羞恼地嘟囔:“我又不是日本鬼子,至于给你吓成那样儿吗?以前咋就没见你腿脚这么利索!” 弓老师年轻时受过腿伤,走路有些跛脚。高中时,班里有个家伙送了老人家一个“长短腿”的绰号,向阳听闻后对那个同学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说你怎么可以给老师起这种外号儿?骂人不揭短懂不懂?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师长短腿了?那要怪地不平!于是“地不平”这个新绰号就响当当地出炉并很快风靡,进而成了弓老师的代称。后来有个叫栗江的男生转学过来,听教务处一个很不厚道的老师说“你分到‘地不平’老师的班了”,就以为班主任姓“狄”,进教室自我介绍时,先恭敬地问了声“狄老师好”,立刻引发哄堂大笑,“狄老师”瞬间脸色酱紫。栗江知道缘由后直冒冷汗,赶忙跑去解释,说自己绝无轻薄调戏之意,确实是受人误导。弓老师追根溯源发现变着法儿损自己的正是班里的“惯犯”向阳,就找了个由头调了向阳的座位,发配他去看后门。可向阳不以为意还满心欢喜,这儿可是他垂涎已久的风水宝地,僻静、宽敞,还可以随意进出教室不用起立打报告。老师的惩罚放任却往往使某些学生得偿所愿,这对老师和学生都是莫大的讽刺。 调座位历来都是老师树威信、促和谐、保增收的不二法门,开学时按视力和身高排好的座位不久便会按照或明或暗的规则进行微调,明规则是出于公心:捣乱的得把他们摘出来,早恋的得把他们分开,鞭驱劣马、棒打鸳鸯虽不人性但也属无奈之举。暗规则就要看老师的手段了:班里有两名领导子弟,一个成绩烂得惊人,家长要求必须得有好学生帮带,弓老师就安排成绩前十名的学生把这小子前后左右包了个圆儿,“众月捧星”、“鸡立鹤群”的景象蔚为壮观;另一个有着篮球运动员的身高和飞行员的视力,可家长特权思想严重非要儿子坐在第一排,弓老师的调控措施竟然是让他把四条凳子腿儿全部锯断一截儿,安坐第一排正中间。 捣蛋分子的安置点不是教室最前边紧挨讲桌就是教室最后边窝在角落,通常都是独座儿。区别在于前者属于老师的自留地,坐在这儿的学生自己再怎么成色不足,只要家长上道儿,说点儿情、进点儿贡总能让孩子享受到特护待遇;如果自己无理,家长再无礼,那就对不住了,只能被扔到犄角旮旯里自生自灭。向阳他爹自打儿子一进校就特别注重和老师表达心意沟通感情,向阳一段时期之内也是弓老师开小灶的对象,无奈这厮屡教不改地往老头儿眼睛里钻,直逼得弓老师不得不对他铁面无私两袖清风起来。学校和社会是一样的,如果混到送礼被拒收的地步,你的前途基本就是“此路不通,请绕行”了。 再说回当下。其实弓老师今天对向阳的“婉拒”是有道理的,崇学高中普通复读班的分数线每年都控制在距离二本线50分左右,这个分数段的复读生考上的几率最大。向阳和二本线有130多分的天地悬殊,进复读班都差80多分。高考后老师的奖金和班级达线率直接挂钩,谁不是绞尽脑汁用尽办法像打篮球似的争抢几个好学生,让优势资源的比重大一些,向阳这种高风亮节、甘为人梯、稳做分母的学生只能像排球一样被推来推去。 向阳敲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呈上老爸托关系弄来的领导批条。校长端坐在办公桌后,看完条子,拿起笔,写下“同意接收”四个字,抬起头才发现向阳竟然顶着个秃葫芦混不吝地东张西望,不由心生气恼。 “你看看,进补习班都得走后门,你是怎么学的?!补习了就不许像以前那么犯浑了,否则,不管谁的关系,一律按校规处理,记住了吗?” “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校长的话是有所指的。高考誓师大会上,教务处尹主任巡视会场时嫌翘着二郎腿的向阳坐姿不端庄,抡圆了在他后脑勺掴了一巴掌,向阳突然遇袭,跳起来掐脖子揪头发把主任摁倒了就打。向阳一口咬住是主任打人在先,严重败坏师德,自己是正当防卫!崇学素以军事化管理闻名,学生打架历来都是一纸通报开除出校,何况向阳揍的是校领导,岂能因一句“正当防卫”的屁话就轻易饶过?再说了,老师打学生那是教育鞭策、天经地义,学生打老师那就是目无尊长、大逆不道,开你没商量! 可事情坏就坏在当事人是尹伟健主任!这货的好多事情校方都极力藏着掖着,不单是为他本人,更是为学校的声誉着想,何况向阳的父亲是区公安分局局长,换作别的老师尚无多大顾虑,你总不能因为老师教育你儿子就把人家逮捕收监吧?可尹主任不一样,屁股上屎太多,这边擦干净,那边又流出来。向阳虽然学习不咋地,可脑子一点儿都不笨,他把尹主任的好些秘闻摸得门儿清,这次瞅准了校方的软肋,撒泼放刁卯足了劲儿要把事情搞大。校方迫于难言的压力,最后只得以“该学生的行为属于条件反射下的过激反应,鉴于高考在即,酌情减轻处罚”为由对他记大过一次,留校察看,免于开除。 校长对不久前发生的这件事记忆犹新,他盯着向阳的光头揶揄到:“中学生要注意仪表,你还是警察子弟,弄得像劳改犯似的成何体统!” “报告校长,我这是学樱木剃头明志,决心洗心革面、从头再来!”向阳表情严肃地答道。 “什么鹦鹉麻雀?哪个学校的?以后跟这种学生要划清界限,近墨者黑懂吗?”校长不知道《灌篮高手》,见向阳态度诚恳,气消了大半,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向阳缴纳了比大学学费都贵的复读费,分了班、找到宿舍已是一身臭汗,把自己扔在床板上直喘粗气。 “你也是补三班的?”眼前站着一个黑胖的中年人,一脸的络腮胡子,穿着背心、大裤衩,嘴里叼着烟卷儿。 应该是学生家长吧,向阳心里想着,应承了一声。 “我也是补三的。” 哦,原来是老师啊。 “我跟你一个宿舍。” 什么?向阳一骨碌爬起来,怪不得说高考政策放宽了,年龄和身份都不限了,果然如此啊!还没来得及和这位“大叔”相互认识一下,就接到通知让去教室。 本来只能坐五六十人的教室竟然满满当当塞了一百多学生,紧靠南北墙各有两列桌子,中间是连环战船一样并起来的五列,过道只有窄窄的两条,第一排课桌紧挨讲台,最后一排几乎贴着后墙。这样的环境极有效地规范了大家的行为:不能松垮疲沓趴下睡觉,因为课桌前贴胸后贴背,要想安坐必须腰板笔直,治愈弯腰驼背比“背背佳”强多了;不能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因为像被夹子夹住,如果没练过缩骨功,是无力回转腾挪的;不能无事离席老上厕所,因为一个人的移动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起立、多人让道,还得傻站着等你回来,白眼儿络绎不绝。 向阳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抬眼环视,惊喜地发现一块宝地——紧挨着教室后门,在水桶、墩布、扫帚的环抱掩映下,空着两只孤独落寞的课桌,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不及多想,向阳直奔过去占了先机。刚一落座,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撩开扫帚、跨过水桶成了他的复读同桌。 “同学们,经历了一次高考,大家多少都有些体会和觉悟,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座位由大家自行商量调整,老师不作安排。时间宝贵,咱们直接进入正题——发书、点名,明天开始上课。”班主任的开场白精干利落,让大家真切地感受到复读生活不容你细细咂摸、慢慢适应,这是场没有热身、直接上阵的比赛。 由于行动不便,班级名单和学习资料都是从前往后传的,向阳和同桌简单认识了一下——段世杰。两人顺着名单往下捋,看有没有认识的同学。 “哎,这肯定是个美女,名字多秀气。” 向阳按段世杰的指点看去——彭晓仙,看名字应该是位文静的女生。老师已经在点名了,两人竖着耳朵,寻视着起立答到的同学,想看看这位“仙子”究竟长什么样。 “彭晓仙。” “到。”不对啊,咋是男的?向阳循声望去。 黑胖、络腮胡子、背心、大裤衩……“中年人!”向阳在脑子里勾画了半天小龙女的曼妙倩影,没想到望穿秋水盼来的竟是鲁智深,他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二章 人各有志 凌霄安静地坐在“本科班”教室里,他成绩中等,高考刚好达到二本线不算委屈。他知道复读的变数很大,越补越差的不在少数,是否复读,内心有过挣扎,可最后还是选择了坚持。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父母对儿子的选择没怎么过问,孩子有志气想考更好的学校是好事儿,再说孩子的事让他自己定吧,要不将来会落埋怨的。 崇学高中的复读班分三类,一类是落榜生的普通补习班,一类是达专科线未达本科线补习生的“专科班”,还有就是凌霄此类准大学生的“本科班”。 复读生的思想轨迹为“人各有志”这个词作了生动的注解。普通补习生对“专科生”和“本科生”既妒且恨又不解:“考上了都不走,偏要来挤占明年的大学名额,一个个心比天高的,即使考个大专也不错啊,大专就不是大学了吗?!”而对其他两类学生来说,用一年时间来博取一个更好的前程是值得的,甚至有的学生考了六百多分都要回来补习,非清华北大不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类复读生要比彻底落榜的学生担着更大的风险、顶着更大的压力。 凌霄复读还有一个不能向父母明言的原因——云月。再有半个月她就该去大学报到了吧?复旦——这是个让凌霄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名字,知道云月被录取的消息后,凌霄翻遍了上海所有大学的信息及历年的录取分数线,和自己的成绩做了仔细的比对,划出了几所院校作为复读的重点目标。即使不能上同一所学校,能到同一个城市也是好的,凌霄目 中午和邬涛去食堂吃饭,两人初中时是同桌,高中同校不同班,复读因为相同的原因都“直升”了崇学“本科班”,彼此之间挺聊得来。 “你和郑蓉蓉怎么样了?”凌霄没什么胃口,扒拉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能怎么样,人家去北京上大学,我在这读高四,顺其自然吧,别太强求,人终归会变的。” “是不是有点太消极了,感情怎么能说变就变呢?”凌霄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觉得没底。 “你来补习,云月跟你见过面吗?打过电话吗?” “没有……” “还是的!虽然毕业没几天,但是一场高考,路是路,桥是桥,脚步跟不上,其他方面的差距也会越拉越大,你别说我消极,其实你这种放不开才是真正的消极。” “唉……边走边看吧。”凌霄说着起身去刷饭盒。 “等会儿啊,我还没吃完呢……” 午休时间,凌霄翻来覆去睡不着,轻轻开门,走到校园的大槐树下。崇学高中建校将近五十年,这棵槐树是建校之初栽的,现在枝盖如伞,墨绿色的叶子层层地遮住阳光,一串串白里透黄的槐花儿盈盈地坠着,氤氲着幽香。凌霄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心想云月这会儿在干嘛呢? 那是初中时的一天中午,凌霄路过一个教室门前,冷不丁一盆水泼出来,浇了他一身,一个女生拎着盆跑出来,不住地道歉。她是隔壁班的团支书,成绩优异,叫云月。凌霄看着她,突然有些恍惚……就是这么一个老套的情节,凌霄认识了云月,不,应该说再一次认识了。后来上了崇学高中,两人分到了一个班,再后来,两人成了前后桌。 下午上课,凌霄总是提不起精神来,“本科班”的进度很快,有时一堂课一章的东西就过去了。凌霄翻着高中时的旧课本,突然发现一张纸条:“最近眼睛怎么红红的,没睡好吗?中午到教室跟我下五子棋吧。”是云月写的,凌霄晃晃脑袋,眼睛有些发潮,他坐不住了。 去请假时,班主任看着神情落寞的凌霄:“其实补习就是一个字——‘熬’,比的不仅是速度,更是耐力、是韧劲儿,你得尽快适应。我不问你请假有什么事,但晚上熄灯前必须回来。”一边说着,一边批了假条。虽然只是高考后短短的一个月,老师们对复读生的态度已经和应届生有了很大的不同,少了一些约束和怀疑,多了几分坦诚和信任。一个人的成长是和他的经历密切相关的,而复读的经历就像催化剂一样,会加速他们的成长,不管一年后结果如何,相信他们会更有责任和担当,会更加忍耐和坚强,这种心智的成熟或许更加重要。 凌霄重重点了点头,拿了假条,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云月妈妈奇怪地看着这个酷酷的年轻人,“小月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高中同学聚会,你不是他们班的吗?” “哦,我是,今年补习了。上次说好的跟云月借几本参考书和笔记,她不在就算了,那我走了,阿姨再见。” 凌霄步履沉重,在太阳的烘烤下竟觉得有些冷,邬涛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一场高考,路是路,桥是桥……” “凌霄!” 凌霄一回头,眼前一亮,是张恬恬,高中的同班同学,云月的好友,今年考上了浙江的一所大学。高中三年她可没少给自己和云月当信使。 “你来找云月的吧?”张恬恬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今天大家聚会呢,凌霄,……其实,云月的心事我知道,她是故意不和你联系的,知道你复读了,她是不想让你分心。我正要去找他们呢,你也一起去吧。” “算了吧,我还得回学校呢,你也知道,咱们学校管得严,回去晚了还得翻墙,别又被‘地中海’抓了。”凌霄使劲儿挤出一丝笑容。 “那好吧,你好好学习,明年一定成!”张恬恬觉得有些难受。 “嗯,别忘了给我写信,聊聊大学的事儿,我暂时也上不了,羡慕着呢。”凌霄强作笑颜向张恬恬道了别,拖沓着步子朝学校走去。 张恬恬目送他远去,轻轻叹了口气。 凌霄枕着手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儿。云月去聚会让他觉得恼火,自己苦巴巴地来补习,她不仅不闻不问,还美滋滋地去聚会!可转念一想,云月考上大学,开开心心不也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应该跟她一起高兴才对啊!越想越乱、越想越烦,凌霄只觉得有种情绪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凌霄翻身下床,到文具店买了一个厚厚的日记本。凌霄鲜有朋友,日记就是他抒怀和减压的方式。别的男生热衷呼朋唤友、拉帮结队,凌霄却对此很是反感,动不动就称兄道弟的做法让他觉得肉麻,他一直都认为滥交朋友是对友情最大的亵渎,比背叛更加可耻。 自闭呆板的人恰恰情感浓郁,扭捏做作的人往往脆弱敏感,形单影只的人常常渴望关怀。大凡孤傲的人都有些完美主义,说白了就是精神洁癖,他们不是不需要感情,相反,他们对感情更加珍视,因为珍视所以苛刻,因为苛刻所以孤独,当你能真正叩开他们的心扉,那个世界的精彩和温暖会让你惊讶和感动。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三章 难兄难弟 向阳进入复读班已经一个多月了,学习成绩依旧一塌糊涂,老师讲课仍然半懂不懂,但是坏毛病倒改了不少:上课不睡觉了,也不看小说了,再听不懂也硬着头皮做笔记,甚至有时候会秉灯夜读。向阳的转变并非刻意,而是被复读班的环境铸模规整出来的,就好比进了澡堂子会下意识地脱衣服、上了床会习惯性地掀被子一样。 跟同桌段世杰,同寝室的白君平、乔振华、甘学锋,还有前边提到的彭晓仙都混熟了,更让向阳欣喜的是,应届班时的死党——唐啸东和关羽也来补习了,唐啸东同班,关羽在补二班。好友没考上,向阳竟然觉得欣喜,所谓“有难同当”就是:我有难了,你来和我同当! 这天是礼拜六,学校只给补习生一下午的假期,出去买点东西、剃个头、洗个澡什么的,向阳和段世杰、彭晓仙相约到书店买参考书。向阳的课本和练习册在毕业时全部撕碎从教室窗户飙出去了,等补习时才着了慌,东讨西借好不容易凑齐了课本,可练习册还没着落呢。不要以为毕业了课本随处都是,向阳这种学生的课本要么就化作了漫天飞雪,要么就扎捆卖到了废品站,而好学生的课本尤其是笔记早就被搜抢一空,迟了连皮儿都没有。 高中应届班也已经开学了,买书的学生和家长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三人挤到教辅类书架前,对各式各样的宝典、秘籍望书兴叹、无从下手。彭班长(彭晓仙已经凭借厚重成熟的外形气质荣升为补三班班长了)抽下几本书,和小段一起认真挑选比对着,向阳站在一边傻等,他对此不在行,那俩人定下来跟着买便是。书店老板娘笑盈盈地走过来,冲着彭晓仙说到:“您也是带儿子来买书的吧?我推荐您选这本。”说着呈上一本《黄冈题典》,“这书出得最快,我都补了三回货了。”转脸儿又问小段:“孩子高几了?一看就聪明,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向阳闻听此言乐得后槽牙都龇了出来,直笑得泪如泉涌;彭班长一脸阴险地瞅着小段,装腔作势地和老板胡侃;小段逛街逛出个爹来,心里甭提有多憋屈了,冲着老彭直翻白眼儿。 回到宿舍,向阳忙不迭把书店里的事添油加醋地向大家作了发布,又引来欢声一片。白君平一边笑一边抚着彭晓仙圆鼓鼓的肚子调侃:“班长,你他娘还敢说自个儿是八零后?咱也把那胡子刮刮呗,本来面皮就黑还留胡子,可不老得跟爹似的?你看人家振华,多青春、多风骚。”老白说话从来都一副痞子样,可学习成绩蛮好,向阳记得初中时他和自己同校,但比自己高一届,成天领着帮混混儿满世界溜达,现在怎么跟自己一届了?老白没说,向阳也没问。 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祛痘膏的乔振华回过头来:“老彭,现在不时兴成熟稳重了,知道f4不?如今女生巨爱我这种花样美男。”这是2002年,《流星花园》风靡一时,老彭最看不惯的就是那四个娘娘腔,为了证实自己和大家成长在同一面红旗下,他经常主动和大家一起回忆圣斗士、小龙人、麦乳精、顶蘑菇和李雷韩梅梅,其实大家知道,老彭对这些东西根本没兴趣,他的爱好是香烟、啤酒和裸睡。向阳对老彭的真实年龄一直持怀疑态度:长得老还说得过去,但气质老是无论如何遮掩不了的。可年龄属于人家的私事,老彭讳莫如深,别人也不好多问。 甘学锋收拾好了书本,从向阳上铺跳下来。 “又去教室?就半天假,休息一下吧。”向阳对甘学锋的用功既佩服又诧异。 “补习生休息啥,再休息一年,你明年还得补习!” “哼哼,你倒是刻苦,不也跟我一样混到补习班了吗?”向阳热脸贴了冷屁股,恼怒地反击。 “你再说一遍!”甘学锋被戳到痛处,脸涨得通红。 “靠!我再说八遍!早看你不得劲儿了,今儿就称称你有几斤几两!”向阳最听不得别人威胁,黑着脸捏紧拳头走到甘学锋面前。几个人看形势不对,赶忙上前劝阻,老彭把甘学锋拉到门外,劝慰几句打发他去了教室,回来对向阳说到:“你以后别跟甘学锋拧巴,万一出了事谁都包不起!” “能出屁事儿!你让他试试!”向阳不以为然。 “有些事你不知道,”老彭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总之以后忍着点就是,大家都是来补习的,也算难兄难弟,互相担待点儿。” 向阳一开始对甘学锋就没有好感。报到那天晚上,大家齐刷儿地坐在宿舍闲聊,唯独向阳上铺的同学行李到了,人却一直没见。快熄灯时才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神情冷漠的人,不打招呼,不洗漱,蹬了鞋,爬上床,不脱衣服,展开被子就睡。向阳忍着浓重的脚臭,皱着眉跟同样一脸惊诧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个人就是甘学锋。 彭班长开始定了几条轮流打扫、按时熄灯之类的宿舍规章,大家都积极响应,唯独甘学锋置若罔闻,这也无可厚非,本来嘛,复读生对宿舍的态度跟招待所差不多,就是个晚上歇脚的地儿,谈不上什么感情,甘学锋只是表现得比其他人明显罢了。向阳看不惯的是他乖僻的性情,甘学锋回宿舍最晚,可一回来就嫌大家开“卧谈会”影响他休息,动辄喝斥;还有,这人从来不洗脚,有时竟踩着向阳的枕头往上铺爬,向阳说了他好几次,得到的回应永远是一脸冷漠;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家伙属刺猬的,逮谁扎谁,而且专爱找向阳的不痛快,向阳早憋着劲儿想抽他了。 第二天星期天,补习班照常上课。向阳到了教室发现段世杰翘着二郎腿坐在后门门口,脚一抖一抖的,手里端着杯甘草、胖大海的“消炎”水,面朝楼道,吹着口哨,目光游移猥琐,一副恶棍嘴脸。 “干嘛呢你,收过路费?” “不是,进来坐着,别挡视线,我滤妞儿呢。” “啥?”向阳没听明白。 “滤妞儿嘛,咱这有利地形,后门一开,各色美女尽呈眼前,不仔细过滤一下咋能做到有的放矢。” “怪不得你考不上,原来心事全放这儿了。”向阳坐下,一边挤兑小段,一边也放肆地看着路过的女生。 “错了,我落榜就是因为高中时没搞个对象,没对象就没动力,没动力,能考上?!” “嘿嘿,蹦不高你怪蛋蛋沉?”向阳看看瘦瘦小小、一脸稚气的小段,“走,上厕所,哥看你毛儿长全了没。” “别闹,别闹,过来了……” 一个身材娇俏的女生风摆柳似的走了过来,圆圆的脸盘儿、大大的眼睛,路过补三后门时感觉有人看她,一扭头,发现两个男生眼睛直钩儿地盯着自己,其中一个杯子歪了,水都洒了出来。女孩脸一红,加快步子回了自己教室。 “张娟,补四班的。”小段摸得门儿清。 “我不搞,没心情。” “扯淡!谁让你搞啦?!我盯了好长时间了,花了两根鸡腿才打听出来的!帮我写封情书,要鲁迅风格的,那年你写的检查我看过,你得帮我,要不白跟你同桌了。” 小段一说向阳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在教学楼楼道里练习三步上篮,可惜技艺不纯熟,一篮球稳准狠地盖在路过的“地中海”脸上,被骂得狗血,哦不,是狗涎淋头,不仅被罚赔偿高档眼镜一副,还必须写出深刻检讨,拿到学校文印店打印200份,分发本年级所有的教室和宿舍。 崇学高中的食堂、文印店、干洗店、小卖部等全部实行外包制,说是外包,其实都是校领导家亲戚开的,招标就是走个过场,学校的后勤管理中心只负责收租子和拉业务。在这样的背景下,崇学高中对违纪学生的处罚可谓独出心裁、别具一格,比如,让你去指定的地点打印多少份检查,或者去指定的地点干洗多少套衣服,当然,费用学生自理,校方还窑姐儿立牌坊美其名曰“既让学生受了教育又为学校做了贡献”。向阳高中时麻烦不断,曾经一周内把老爹的一套毛料西装连洗四回,一直洗到褪色发白开线破洞。 学校的文印店就是政教处陈主任家亲戚开的,陈主任谢顶谢得义无反顾,仅前额和后脑还剩一圈头发在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其他部位全被和平解放了,风一吹,前额的一绺劈脸甩至下巴,后脑那一绺傲然笔立,“瘆”气凌人,得赠诨名“地中海”。那次向阳违纪,心里琢磨着好不容易逮住个露脸儿的机会,这检查不能走传统的路子,得写出个性、写出风格,于是照着鲁迅的口吻半文不白地划拉了一篇,发下去后竟反响热烈,被争相传阅,甚至一度成为作文课的范文,好多人就是从这篇检查知道向阳的,包括段世杰。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四章 冰炭同炉 2002年9月18日阴教室 开学一个多月了才开始写这本日记。心里杂七陈八、五味翻涌,但是我发现没什么可记下的,复读生活净得像水,静得也像水,除了课程和云月,我脑子里似乎没有其他。云月,想起她,心里会疼、眼睛会酸。 明年的高考会提前到六月份,不知道课程会不会缩减,班主任鼓励我们说高考提前对复读生是有利的,因为我们已经学过一次了,复习起来要比应届生轻松。这个消息让我内心矛盾,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让我能早一天见到她;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让我更有把握去见她。 入秋了,云层层叠叠的,今天是个阴天,刮了一下午的狂风,声音就像有个悲戚的妇人在空中哀号。今晚会有月亮吗?会如小时候最喜欢的那首歌写的那样吗——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云月……云卷云舒,逐风化雨;月明月暗,阴晴圆缺,难道你真像你的名字那样若即若离,让我无可触碰吗? 日记本的扉页写着:永不休战!其实,这四个字是我对自己的期待和鞭策,我是个很容易放弃的人,并非不懂珍惜,而是在力不可及时缺乏再拼一次的勇气。 这前几篇日记,就写给曾经的日子吧,算是我浅薄的回忆录,记下了,应该就不会忘记了吧。 云月一直是个自信、独立、明快、倔强的女孩儿,大家都这么认为,我也这么认为,不,应该说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和她相识是因为初中时她浇了我一盆水,过来跟我道歉,可那一刻,我发现她是那么熟悉。 好多人都觉得我清高,其实我自己明白,我的清高还有一个恋生姊妹——自卑。我永远都忘不了因为买不起校服,躲在教室里羡慕地望着欢天喜地庆祝“六一节”的伙伴时流下的委屈的泪;我永远都忘不了为凑初中的择校费卖掉家里唯一一头种猪时父母决绝而又悲苦的表情;我永远都忘不了初三那年被冤枉盗窃班费,接受盘问搜查时被翻得凌乱不堪的床铺和书包…… 崇学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时,爸妈笑了,我却哭了,为多年的压抑,为受过的嘲弄和屈辱。肆意的眼泪消融了心中的块垒,却抚不平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 走在校园里,崇学的花儿是红的,崇学的阳光是温暖的。军训过后,崇学的花儿更红了,阳光更温暖了,因为,云月坐到了我前边。可云月,你还记得我吗? “老师,凌霄唱歌好听,让他和我一起领唱吧。”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清亮的声音让我窘得满脸通红。那一刻我感激你,云月,你的一句话不仅让买不起校服的我风光地站在了“六一”合唱团的最前边,更让一个孩子悄悄拾起了自尊,重新为童年的画布涂上缤纷的色彩。 再开学,你走了,从我们那所乡镇小学转到了城里。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失落,只是突然多了一份憧憬:城里的学校会是什么样儿呢?听说教室不是平房,而是漂亮的楼房;操场铺的不是黄土和煤渣,而是红砖;听说教室里不仅有录音机,还有电视,对了,投影仪是什么东西呢?……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我考上了初中,虽然只是县级中学,虽然有一笔不小的择校费,但是,我考上了…… 上了高中的云月依然是团支书,依然成绩优异,而我却忽高忽低。敲敲云月的背,让她回头帮我讲题是最快乐的事情,我拧着眉,看上去很认真地听讲,心里却甜蜜地敲着小鼓,学习效果可想而知。云月时常用笔敲着我的脑袋满脸诧异:“榆木的?真是榆木的?”我每次都是呵呵傻笑。 日子像叮咚的泉水,明澈欢快。我和云月还有她的同桌张恬恬一起看《十七岁不哭》,比较着我们各自像书里的哪个人,云月像杨宇凌,张恬恬像乐心,而我,谁都不像。我们一起聊汪国真的诗和余秋雨的散文,聊摇滚和校园民谣,聊小燕子和小龙女,我们一起玩成语接龙,一起下五子棋……新买了磁带,我就和云月捧着“随身听”,背靠着墙,一副耳机一人戴一只静静地听。张恬恬开玩笑说我俩那姿势像拍结婚照的,云月红着脸去打她,我又是嘿嘿地傻笑。 云月的生日是在冬天,张恬恬告诉我云月早就喜欢校门口精品屋那个硕大的毛绒娃娃,我啃了半个月的馒头,攒钱买了下来。那是个周末,呼啸的寒风和铅灰色的天空为鹅毛大雪做着最后的准备。我抱着娃娃满心欢喜地站在云月回家必经的路上,来来回回跺着脚,不住往手上哈着气。看见云月的时候,我愣住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班里几个平日与她交好的同学,一拨人说说笑笑上了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班里除了我茕茕孑立,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圈子”,庆祝生日自然要和圈儿里人一起,她的圈子我看不上也融不进去,只能苦笑。当大雪纷纷扬扬灌满了衣领,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沿着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娃娃被打湿了,眼含泪水看着我,似乎在怜悯我的自作多情。我把它狠狠地扔在路边,走出几步又心疼地捡了回来,习惯清贫的我是做不到如此潇洒的,哪怕是在这个时候。 我恢复了以往的清高冷峻,对她爱搭不理,偶尔对话也总是戗着她或是冷嘲热讽,我留长了头发,整天埋头于课本或是小说,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坚硬冰冷的壳里。看见她诧异无奈又有些受伤的眼神,我的心会在一瞬间隐隐作痛,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报复后的快感。我痛恨自己的性格,带着刚烈带着懦弱带着温情带着刻毒带着傲慢带着卑微。我就像一个炉子,炉里冲突着炽热的炭和坚冷的冰。 云月也不理我了。我说过,她是个骄傲、倔强的女孩儿。这下又换我受伤和委屈了。张恬恬无奈地看看云月,又看看我,尽量找一些话题逗我俩说话,多数时候是徒劳。 日子像被冻住了一样,艰难迟缓地向前行进。快放寒假的时候,大家都在紧张复习迎接期末考试,云月却病倒了。她太倔强了,不回家、不打点滴,从学校医务室胡乱开了些药坚持着上课。 我趁着晚饭天黑的时候翻墙出去,买了感冒药、暖水袋、冻疮膏和眼药水急匆匆往回赶,半路和一辆疾驰而来的自行车撞个正着,顾不得浑身的疼痛,爬起来快步跑向学校,在离晚自习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我终于从墙上翻了进来。可双脚一落地,就发现政教处陈主任站在路灯下,一脸铁青地盯着我……托张恬恬把东西带给云月,我去政教处接受处理:全校通报,打印检查200份。 第二天上课前,云月回过头看着我:“你不是挺清高的吗?我生病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管吗?” 我没说话。 “你出去怎么不请假?被抓了就痛快啦?” 我仍然没说话。 “你还少送了我一样东西呢。” “什么东西?” “那个娃娃!” “哦。”我笑了,云月也笑了,张恬恬冲我眨眨眼睛。 马上要放寒假了,春节一过,春天就要来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五章 春暖秋凉 娟姑娘: 我的许多话,才下笔,便已感到万分的困难的,第一便是称谓。直呼为“娟”?或可再加一“儿”字?终是显得暧昧和轻薄,倘你是暧昧轻薄之人,想来也不打紧,偏不是!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恐才是极与你相配的;“小姐”大约愈不可行,这原是敬称,今被糟践蹂躏至何境地里,即便纯净如你这般,想也是知晓的;而称“同学”竟又显得生分,索性一齐弃了罢,便称你作“姑娘”,虽拙朴,听来终于有点畅快了。 我并不惮在此紧迫重要的日子拿心来向你表白,我曾是对时间极悭吝的人,竟无辜沦落至复读的境遇,这种变迁的径路,说起来又烦且痛,姑且略掉罢,我希望自己将来或者会单对你一人发表。就近时而言,我已看得时光不大重要,往往将它当作儿戏,倘要我谈些觉悟,那便是:人生的路并不唯一,而人生的爱,却往往失了便再难寻。这彻底的思想就在我的脑里,遇见你,越发清澈和坚定起来,望你不要疑我。我爱了!且这种爱,我从未有经验过! 倘我这妄想的痴人遭了你的嫌厌,便当我自作自受罢。而在我内心极深处,时时存了一种乐观,这乐观因你的美,更自我的真!即便最后是势所必至的徒然,我也了然了。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我的徒然恰证明了你的真,倘我使我的真换得你的真,那末,我的爱情观必即有新建设,对你的爱愈发必即有新建设!然而我的期待毕竟不仅此,我使我的真、我的爱决计要换得你的真,更决计要求得你的爱!我想着,两颊连耳根及命根竟都红热起来。 切盼你回信,就此搁笔,后来再谈罢。 专此并竭诚地恭敬地问了一声安好并祝康健! 补三段世杰 二00二年九月二十日 向阳摁着《鲁迅文集》连抄带编费了吃奶的劲儿才炮制了这封奇葩情书。小段逐字读了三遍,大加赞赏,然后机敏地划掉了“及命根”三个香艳暧昧引人遐想的字眼儿,接着从桌屉里取出两只“乡巴佬”卤鸡腿递到向阳手里。 向阳斜眼儿瞥见陷害同桌的伎俩被轻易识破,大失所望、大为尴尬,只好干咳一声佯装无辜:“真要下手?不怕影响学习啊,万一再考不上咋办?” 段世杰也不点破:“不会的,搞对象跟抽鸦片一样,有人抽了要命,有人抽了治病,全看自己的造化。我搞了对象就会精力充沛、奋发向上,肯定考个好大学!” “真他妈能扯!我看你小子就是饥渴难耐,想找个傻妞儿满足你那不可告人的卑下情操!” “随你怎么想,反正兄弟的春天要来了!”小段哼着罗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将情书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又拿出一个精美的信封,把信折好装进去,颠颠儿地跑了出去。2002年的时候,手机还是个稀罕物件儿,中学生能用得起手机的更是屈指可数。其实,即便有,也用不上,崇学高中的封闭式管理不仅体现在日常行为规范,更体现在与外界信息的高度绝缘,网络不给装、手机不让用,学生与校外的联系方式就是写信和磁卡电话,所以情书绝对是追女孩儿必不可少的制胜法宝。 多年以后,当向阳的手机从蓝屏换成彩屏又换成智能,日常工作基本离开纸笔只靠敲击键盘,而且早已不清楚写信该贴几毛钱邮票的时候,会特别怀念那个年代,那个用精美的信笺和娟娟的笔迹载着少男少女美好情怀的年代;那个贴着邮票写着“见信如面”和“此致敬礼”饱含人情味儿的年代;那个一看电话号码就知道人在何处少了谎言和虚伪的年代;那个因为通讯不便反而让感情愈发显得真挚的年代;那个充满希望、期盼和感动的年代。 下了晚自习,向阳揉着酸涩的眼睛和僵硬的脖子往宿舍走去。复读生活让向阳感受了前所未有过的充实,这不是矫情,虽然背单词背得有些反胃,做习题做得有些脑仁儿疼,但向阳的收获却是大大的!当然,这个收获不是指成绩,因为凭向阳的实力,补习一年基本也与大学无缘,除非高考试题由他来出。向阳的收获是指端正了角色定位——作为学生,他终于把精力用在了学习上,他的脑子不再是乱糟糟的、心不再是空荡荡的。复读后的向阳,就像被正规军收编了的土匪,虽然旧习气没有完全改掉,学习成绩也没有质的提升,但他懂得了什么叫踏实,曾经貌似潇洒,其实是内心太过虚弱。“弃暗投明”的向阳雄赳赳地推开宿舍门,一进门就和赤条条只穿条内裤的彭晓仙撞了个满怀。 “我靠!老彭你这是要强暴还是被强暴,裸睡不过瘾,还要出去裸奔?”向阳被撞得五脏移位,要知道老彭的体重从来没低于200斤,虽然他每天都在埋怨崇学的伙食烂得让他一吃完就想抠着嗓子眼儿吐出去馒头硬得可以当凶器米饭掺沙子吃了时常便秘炒菜花椒多苍蝇少致使蛋白质摄入量严重不足大师傅和面用脚丫子炒菜用铁锹卖饭的阿姨长得龇嘴獠牙让他受到惊吓经常打了饭忘记刷卡…… 彭班长顾不上搭话,一溜烟儿消失在走廊尽头。 快熄灯时老彭才回来,天有些凉了,这货只穿条三角裤衩,跳上床裹着被子捂了好一阵儿才缓过来。 白君平给他倒了杯热水,温情脉脉地询问:“听向阳说你去强暴啦?还顺利吧?” “你看老彭那蔫吧样子哪像个施暴的,应该属于被动型儿。”洗漱了足有个把钟头的乔振华收拾好各种洗护品,“哎,甘学锋咋还没回来,这个点儿楼门该上锁了吧?” “回不来啦,刚送医院。”彭晓仙长长叹了口气,“刚才你们还没回来,补二班长跑过来说甘学锋在他们宿舍打架呢,我过去一看,是和我们以前的同班同学,俩人都够呛,搪瓷脸盆都打成方的了,血呲呼啦的!” “不能吧,甘学锋虽说不合群,可一门儿心思学习,不像个惹事儿的啊!”白君平不敢相信。 “是真的。其实我和他高中时就在一个班,我一直没跟你们说是因为他这儿出过问题。”老彭指了指脑袋,“甘学锋特别敏感,补习了我俩又同班,还一个宿舍,他老怕我把他以前的事情告诉你们,跟我央告了好几回让我保密,我索性装作是来了这儿才认识他的,好让他安心。” “没那么邪乎吧?”向阳也觉得难以置信。 “你还记得那次半夜点蜡烛的事吧?” “记得啊,差点没给我吓死!”向阳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是前不久一天半夜,向阳睡梦正酣,迷迷瞪瞪中闻到一股棉布焦糊的味道,上铺还隐隐透着火光。他猝然惊醒,马上被滚滚的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向阳一个激灵蹿下地,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揪过甘学锋的被子甩在地上一阵猛踩,这一折腾大家全醒了。 原来甘学锋点着蜡烛看书,看着看着竟睡着了,烛火引燃了被子,要不是向阳及时醒来,今晚这窝人不是成了熏肉就是成了焦炭。甘学锋一改往日的冷漠,可怜巴巴地向舍友们道歉,大家只得强压下满腹怒气一起收拾了宿舍各自安睡,老彭扔给甘学锋一条毛毯,重重叹了口气。 “我还一直纳闷儿呢,看书学习用手电不好吗,这年月谁还点蜡烛啊,再说都那么晚了还不睡觉,也太精神啦!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敢情不是精神,是神经!对了,怪不得上次你不让我和他动手,保不齐真出事儿呢。”向阳恍然大悟。人一辈子会有好多次“恍然大悟”,但这次向阳没觉得轻松,反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我们是在尚德读的高中。甘学锋中考时只跟崇学的录取分数线差三分,可这区区三分都得交两万多择校费!他家里条件不好,拿不起,只能到了我们那‘放羊高中’。虽然在我们那儿属于重点培养对象,可他能甘心吗?压力越大,成绩越差,成绩越差,心里越急,就这么着,愣把自己整垮了。高三时,一考不好就掀桌子、撕课本,堵着老师没完没了问问题,直到二模,他在考场上用墨水瓶砸了玻璃,又哭又骂,逮人就打,学校没辙了,只能让家长把他领回去。他在家调养了两个月非要参加高考,你们想想,那能考上吗?落榜后就来崇学补习了。”老彭终于说出了实情,“你们也知道,这种事特别忌讳,我一直替甘学锋瞒着,好歹是三年的同班同学,总得讲点情义吧?可二班那个杂种太不地道了,见人就传,弄得经常有人对甘学锋指指点点。甘学锋气不过,跑去说理,又遭了一顿奚落,他本来就神经脆弱,脑袋里的保险丝一烧断能不拼命吗?我进去时俩人都成‘血葫芦’了,甘学锋站在那儿嚎,样子甭提多狰狞了,十有八九已经……已经疯了。”老彭说着打了个寒噤。 向阳心里五味陈杂,既庆幸不是自己把甘学锋逼成那样的,又后悔自己以前对甘学锋的态度。甘学锋被劝退是铁定的了,复读生没有学籍,不用去教育局备案,学校最多退还补习费,再出点儿医药费了结此事。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学校会给复读班放一天假,舍友以这种方式和家人团聚,向阳他们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心理、精神、人格上存在疾患的学生并不鲜见,自杀和杀人虽是新闻,却不算奇闻。每次出了这种事儿,平日里闲得恨不能拿烙铁把自个儿卵蛋上的皱纹熨平的学究们便兴致勃勃地卡上眼镜、铺开纸笔,什么家庭失管、学校失教、社会失范、学生失德、内分泌失调、大小便失禁等等高文宏议、胀气狗屁连篇累牍,当事人的悲惨遭遇只是更悲惨地沦为了话题和谈资。这就好比一处宅院,没有切实可靠的防盗措施,只是栓了几条杂毛儿狗,平时趴着打盹儿,有动静了才狂吠几声,丢个肉包子就能让它们集体失声,除了惹人厌烦对解决实际问题毫无裨益。 后来,班主任专门开了一次班会,以甘学锋为例告诫大家要学会释放压力、调节心情,教室里短暂地嘈杂了几分钟又归于平静,大家继续埋头为自己的收成默默耕耘,甘学锋的故事,再没人提起。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六章 原地旅行 中午,凌霄和邬涛在食堂吃饭。 “你请了四天假去哪了?” “去北京看我家蓉蓉了。”邬涛神采奕奕。 “你不是说顺其自然吗?才分开几天就忍不住了?” “你不懂,这叫策略。他们大学生进校头一桩就是寻摸对象,我得在郑蓉蓉被盯上之前出现在她同学面前,女生一有了男朋友,惦记的人就少了。”邬涛很精明地向凌霄传授经验,接着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大学的种种美好,说着说着自己却惆怅起来。 午饭后,凌霄径自来到教室,摊开习题册,才做了几道就烦躁起来。他合上书,望着窗外出神。 节令已是深秋了,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可对复读生来说,这个秋天没有收成。普通复读生是一无所得的无奈,凌霄此类却满怀种瓜得豆的悲哀,很多人说“专科班”、“本科班”这些人选择复读纯属吃饱了撑得,可事实上能撑着的往往是吃不饱的人。 凌霄一直都不喜欢秋天甚至害怕秋天,不仅因为她的萧条,更因为她的真实。过了煌煌夏日,秋天的阳光不再炫目,大地的轮廓一下子分明起来,方与圆黑与白毫无掩饰地暴露眼前,就连烟尘都不再迷蒙。这个残忍的季节啊,满载而归还是宝山空回再无悬念,一眼见底、避无可避。 凌霄就像一个稻草人,人们劳作时,他尚能在一旁守望,偶尔有麻雀落在肩上,陪他打发寂寞的时光。可现在只剩下哀伤的麦茬和悲戚的枯草,平日里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儿也不愿在他身旁多作停留,只是落在电线上远远地看着。 凌霄常会想起《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那个美好的理想: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是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凌霄羡慕霍尔顿的洒脱,而霍尔顿却不知道凌霄的无奈。 满目疮痍的麦田,遥遥无期的守望,不是每一个稻草人都能得到《绿野仙踪》里的际遇,事实上,稻草人的旅行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割麦的人们同他分享收获的喜悦,等待歇脚的鸟儿告诉他旅行的快乐,大家离开后,稻草人依旧站在一望无垠的麦田里,瞭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凌霄的眼睛有些酸涩,他收回目光,取出日记本,好一阵子没写下一个字,他收起本子,取出随身听,放进一盒磁带,听了一会,按停止键,又换了一盒磁带,再按下播放键。如果有摄像机记录下他的神情动作,然后慢慢回放,你会从影像里发现他像一个机械麻木呆滞僵硬的木偶,又像一个手忙脚乱心事重重的癔症病人。 郑智化在凌霄的耳边带着哭腔吟唱:“我不是沉默的羔羊,我也有梦想,当明天太阳升起,照在我的脸上,我一样能散发光芒……”凌霄听歌有个习惯,就是先看歌词,词写得好的他才会听。其实歌词没有绝对的好坏,完全取决于听歌人的境遇是否与之相符,比如现在,凌霄反复听的是《沉默的羔羊》、《独角戏》和《从头再来》。 凌霄对邬涛描述的大学生活感到新奇,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清楚,待心绪慢慢平静下来,那个念头才缓缓浮出水面,渐渐清晰起来。 邬涛说,大学生活就一个字儿——爽!睡觉到自然醒,不想上课了就让别人替你答个到,教授讲完课夹着书就走,哪像咱们高中老师揪着耳朵撵着你学习;打牌、喝酒、上网、谈恋爱,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事儿时就和同学出去聚会,大学生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网吧、台球厅和卡拉ok,要不就约上几个人出去旅游,要多潇洒有多潇洒;知道大学生最喜欢做的事儿是什么吗?和对象开房!男女朋友没干过那事儿的不多,大学附近到处是宾馆旅店,租房的尽是学生情侣,有的干脆搬出宿舍长期租住到外头,享受幸(性)福的二人世界;校园周边吃喝玩乐一条龙,卖套儿的成人用品店随处可见,那叫一个方便! 凌霄不敢也不愿相信大学生活奢靡堕落竟至如此,或许邬涛说的太夸张了,他只去了四天,看到的只是表象,不可能了解的那么全面透彻,再或许大学跟大学也不一样吧,就像崇学和尚德虽同为高中,校风却是大相径庭。凌霄想象的大学生活应该是是另外一个样子:大家应该比中学时更加刻苦努力,应该为理想付出更多艰辛和汗水,个性不再受到压制,学生可以更加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大学应该是诗情画意,应该是高尚浪漫,应该有书声琅琅,应该有民谣吉他;大学的爱情不仅更加地自由和热烈,还被赋予更高的品质和责任……可事实真如邬涛所说呢?凌霄会万分失望,他会可怜自己那些美好的憧憬,他会质疑自己坚持复读的意义,他会为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家庭那么多年的付出感到悲哀,他会为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到达的彼岸竟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沼泽感到讽刺和可笑。 凌霄给云月写了封长信,每星期给云月写一封信已经成为习惯。他想向云月求证,大学生活真是那样的吗,复旦这样的名牌院校大概不会如此吧?潜意识里,凌霄害怕云月会变,会被一个全新的环境浸染成另外的样子。其实他心知肚明,改变是必然的,即使如他凌霄清高如斯,上了大学也会经历一些改变,他甚至悲观地承认,换了他也难抵种种诱惑,因为但凡能构成诱惑的必定是直指人性的,人的本质和其他动物没有两样,怠惰和享受是天赋的基因,奋斗拼搏的意义只为给怠惰享受创造更加充分的依据和条件,让这种基因更加牢靠并扎实地遗传下去。所以,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是不存在堕落这个概念的,那只是顺应。 但凌霄仍然有所期待,有些事情是不应该说变就变的,比如感情,比如他和云月的感情,准确地说是他对云月的感情,那种无可名状却难以释怀的感情。可事实上,凌霄的决心似乎不像刚进复读班时那么强烈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选择复读会不会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凌霄是个很容易动摇的人,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情根植于不自信,也源于他对一些东西执拗的坚持,凌霄给过自己解释:当自己一直追逐的美好的东西突然有了瑕疵,甚至变得面目可憎,他会选择停下脚步、松开双手。 云月呢?她还是当初的那个她吗?对她的坚持还应该继续吗?凌霄越来越提不起勇气去描绘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他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自己对云月的情感其实是一场徒劳就如同他没有半点信心鼓励自己勇敢地坚持下去必将修得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云月来过几封信,两人也通过几次电话,云月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我等你”之类的信息,凌霄一直在翘首企盼,不管是明言还是暗示,凌霄期待这个信号就像黑夜里的人等待一颗转瞬即逝的火星,哪怕只是一刹那,凌霄也会敏捷地接住它燃起心中熊熊的火把。云月的若即若离是凌霄心头难以逾越的壁垒,凌霄反复梳理着和云月的过往,想从中找到一些能量来为自己动力不足的信念充充电,结果是越梳理记忆越清晰、越梳理信心越黯淡。《论语》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可对凌霄来说却是“往昔犹可忆,未来在梦里”,当现实不如意、未来不敞亮的时候,回忆就成了支撑一个人走下去的拐杖。 其实,严格地说,凌霄和云月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恋爱,他们没有过花前月下,没有过山盟海誓,更没有过肌肤之亲,初恋的感觉就像潺潺的山泉,没有澎湃的气势,只是绵绵缓缓地流淌进两个人的心田。凌霄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特别在意云月的一举一动,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让凌霄心里一阵阵发紧;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因为云月害个小病或是误了一顿早饭就着急上火、坐立不安;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云月会跟自己无理取闹,会使小性子,会悄悄地抹眼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目光交织时会突然脸红心跳,尴尬地低下头去,又总忍不住抬眼盯着对方痴痴地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开始传小纸条,开始没话找话旁敲侧击地互相试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内心生长出那如丝如缕甜蜜、酸楚、怜惜、疼痛的小情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牵肠挂肚,有了心疼想念,有了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七章 阳光灿烂 向阳和唐啸东、关羽一起坐在小饭馆里等着黎振业。振业补习的消息让向阳再次欣喜了一把,高中时的四个死党有福没能同享,有难倒是同当了。 “振业,你不是走了吗?”黎振业一进来,向阳就满脸堆笑急切地问到。 “走不成了,跑了三个月,后来一打听竟然是旁听生,念出来连毕业证都没有,最近才把钱要回来。妈的,只能补习了,明天回学校上课,补二班。”振业一脸无奈。 2002年,普通高校招生全面实行网上录取,以前落榜生只要找对路子,花几万块钱就能上个二本的美事从今年开始几乎不可能了。高考带动了很多产业蓬勃发展,其中最活跃的就是给落榜生走学校的“黄牛党”、“皮条客”,但多数是骗局,要么是混淆普通高等教育和成人教育、自学考试的区别,要么是打着“补招”、“特招”的幌子,要么是“内部指标”、“小计划招生”的概念炒作,要么干脆伪造通知书和学校印信,手段五花八门。向阳落榜后就有人登门游说让他走艺校,关系费要六万,可向阳坚持复读,这事儿就搁置了,后来听说那家伙因为诈骗被刑拘,向阳暗自感叹“人间正道是沧桑”!黎振业这次虽然没能如愿,好歹把钱要了回来,实属万幸。 当然,这事儿也不能一概而论,有正经关系的人分数再低也有机会读大学,甚至读军校、读名牌。在中国,不管多么严苛的制度,只要在前边加上“原则上”三个字,就有空子可钻,“原则上”其实就是“没原则”的代名词。但话又说回来,高考毕竟还是中国现存的最为公平的选拔机制,即使作弊,方式也相对文明了——特权阶层只利己却不再损人,甭管人家通过什么手段和渠道达到目的,起码不再像过去那样把高分试卷改成自己的名字,狸猫换太子的大戏基本不再到高考这个舞台上演,这就是进步!特权阶层不论何时何地都是社会资源的首先占有者,亘古未变理所当然,与其纠结眼红“空降兵”的本事,不如练好自己的木工活儿搭好自己的独木桥。 听见黎振业要回来复读,唐啸东的欣喜之情不亚于向阳:“这多好,你跟关羽一个班,我和向阳一个班,哥儿四个又聚齐了。” “你们这俩人,振业补习了你们还这么高兴,到底是不是兄弟?其实,我也挺高兴的!”关羽一说完四个人都大笑起来。兴致一起,两瓶儿白酒很快见了底。高中时四个人就经常翻墙出去凑份子小聚。第一次喝白酒时大家都没啥经验,关羽说先尝尝白酒是啥味儿,然后一口见底,足足三两啊!他砸吧砸吧嘴说挺好喝的,就是有点辣,话音刚落就像条死狗一样出溜到了桌子底下。那三个端着杯跃跃欲试的雏鸟见此情景吓得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把关羽拾起来搬回宿舍,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碰白酒。关羽倒像打过预防针一样对白酒免了疫,在他的极力怂恿下,三个人终于鼓起勇气,从闻到舔到抿直到一口闷,朋友情谊也随着酒力的增长而日渐深厚。 向阳的高中生活多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有了他们,向阳才能时不时感受到一些阳光灿烂、花红柳绿。其实,这几个人也不是一点儿正事没有,毕竟还是学生嘛。比如他们都喜欢文学,经常废寝忘食研读《废都》、《金瓶梅》和《挪威的森林》,向阳的打油诗、情书和检查那是有口皆碑;比如他们都热爱艺术,唐啸东经常在课堂上戴着耳机听刘德华,着迷时会跟着嚎叫“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引得欢声雷动白眼纷飞;比如他们都勇于实践,喝酒、打架、逃课、泡吧都力学笃行,为了进出校园方便并且不给老师添麻烦,关羽练就了一身翻墙越壁的过硬本事;比如他们都热心公益,黎振业经常免费开展情感问题咨询和青春期卫生知识辅导,鼓励同学们走出迷茫、抛开束缚,勇敢地追求真爱。一开始,四个人只是因为座位离得近,又都不热衷学习,整天说说笑笑玩玩闹闹而互相熟识,真正让他们的关系粘合在一块儿的是那次的学生相互测评。 崇学高中最混账、最险恶、最让学生深恶痛绝的就是学生互评制度,具体做法是这样的:让同年级所有的学生全部搬着凳子坐在操场上,前后左右均间隔一米以上,以防“串供”。然后每人发一张问卷,问卷上密密麻麻罗列着诸如谁喝酒、谁抽烟、谁早恋、谁打架等等几十个项目,每个项目后必须填一个同学的名字,如果有哪个倒霉蛋受到班里一半以上同学的青睐,就会有被留校察看甚至开除的危险。更无耻的是问卷采用实名举报!这种培养小人、间谍、叛徒的制度每次都受到一拨儿有胆无脑人士的挑衅对抗:向阳和唐啸东属于玩世不恭型,抽烟喝酒填女生,打架偷盗填班干部,迟到旷课填尖子生,早恋竟恶胆包天地填了班主任弓老师;而黎振业和关羽属于厌世自戕型,各项目无一遗漏连同针对女生的烫发、化妆、穿高跟鞋全部填了自己的大名,下场惨不忍睹——全校通报、打印检查、干洗衣服、打扫厕所(男厕所)半个月。在厕所“劳教”的日子里,四人结成了同盟,生动地诠释了“臭味相投”的内涵。讲义气、敢担当让他们互相看重也自我标榜,虽然有些稚嫩、有些青涩。 年轻人的精力总是那么旺盛,好学生挥洒着热情在攀爬书山遨游题海,向阳他们却对那山那海望而生畏甚至望而反胃,只好在自己的主营业务上多花些气力。高二那年,黎振业在尚德高中读书的表弟被同校一个叫程光明的家伙踢断了胳膊回家休养,振业探望后义愤填膺,遂纠集了向阳、关羽、唐啸东和自己的同桌——刚转学过来的栗江租了一辆“天津大发”气势汹汹赶到尚德替表弟复仇。 崇学打架的传统有点娘们儿唧唧,先摸清对方的根底,实在惹不起的就说几句狠话了事,即便对手实力不济也顶多是拉到厕所捶几拳、掴几掌、踹几脚而已,黎振业他们本以为按照这个程序再走一遍就能破敌制胜大摆庆功宴,没成想尚德的风格套路完全不一样,刚找到程光明把人从宿舍揪出来,还没等将包装设计好的狠话撂下,埋伏在隔壁宿舍的二十来号人未等召唤便急不可耐地蜂拥而至,将入侵者团团围定,未开言,先出拳,招式娴熟狠辣,力道威猛精准,黎振业等人平日疏于群殴训练,对尚德原始野蛮不顾体面的做派始料未及,根本找不到机会出手,只能以退为进——抱头蹲在地上,意在保存实力、伺机反扑。 但他们又错了,这次战役不但尽失地利人和,而且完全没考虑到天时——当时正是午饭时间,尚德的后勤保障一直跟不上,典型的驴多料少,学生打饭跟打仗没什么区别,谁能挤、谁能打,谁就吃稠的喝热的,蔫蔫巴巴慢慢吞吞的只能啃锅巴喝泔水。深受优胜劣汰法则浸淫熏陶的尚德人视时间如生命,打架的第一要义就是在最短时间内使对手丧失战斗力。掐着表赶饭点儿的尚德人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下手越来越狠,大有捶不扁捣不烂绝不罢休之势,才一会,黎振业五人已经被蹂躏得毫无招架之力。 身处逆境,多数人会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但也有人会被绝望激发出惊人的潜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所有人都认为这场斗殴已无悬念,可以鸣金开饭时,一个身影突然咆哮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掏出一支圆珠笔“噌”地插进首恶程光明的腮帮子里,果然是擒贼先擒王,那小子一蔫儿,局势陡然逆转,所有人霎时安静了……黎振业他们艰难地爬起来,只见栗江孤傲地伫立在人群中间,三七分头蓬乱如麻,黑框眼镜只剩一枚镜片,歪斜地架在淌着血的鼻子上,他紧咬牙关、紧握双拳,怒目环视着目瞪口呆的敌人,显得那么英武挺拔英姿勃发英俊潇洒。程光明捂着呲血的脸颊在哀号,尚德众人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振业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就在此时,三名老师手拎墩布杆子气势汹汹地呼喝而来,五个人收回心神使出浑身解数突出重围,没命地逃向院墙,手脚并用,翻过墙头狂奔向等候多时的“天津大发”,终于仓皇脱身。 当天下午,表弟听闻此事后感动莫名焦急万分,挎着石膏臂匆匆赶回学校,不仅包办了程光明所有的医药费,还找到校方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头上。程光明见此人仗义磊落,那五个不知死活的二杆子虽可恨但又不得不佩服,自己虽然挨了一捅,但按尚德的审美标准,疤痕就是军功章,比纹身的震慑力还强,脸上留个印子还真不算什么坏事儿。双方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化干戈为玉帛。尚德散养式的教育方法颇有梁山遗风,如果学生握手言和,学校往往也乐于就坡下驴息事宁人,如果像崇学似的凡是打架一律开除不知珍惜,学校就剩不下几个交学费的了,所以对俩人各记过一次各罚款两千不再追究。风声传到崇学后,校方兴致勃勃地展开调查取证,向阳五人口径一致拒不承认,调查组壮志未酬焉能善罢?又赶赴尚德,可这边儿已然偃旗息鼓,表弟和程光明更是为“崇学五壮士”联袂打点,大家钦羡两人的断臂烂脸,没人愿意出来再掀波澜。兄弟学校竟如此姑息养奸,这让崇学校方深感讶异和不齿,只能重新把枪口调转向自己的学生,结果是威逼无效、利诱无果,开除无凭、罚款无据,纵有不甘、实无良策,只能口头警告一番放虎归山。 后来,五个人喝了顿大酒,对“崇尚战役”进行总结,大家一致表示战败原因在于一味照搬崇学模式,自身业务不精还贪功冒进,犯有教条主义和“左”倾主义的双重错误。随后,向阳等四人对栗江的未雨绸缪心狠手辣表示了由衷的赞叹钦佩,并且学习借鉴了栗江的先进经验,以后走哪儿身上也都揣支圆珠笔。 高考时栗江刚好达线,没有接受学校“本科班”抛来的橄榄枝,读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到母校——崇学高中就职,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几个人每年都要聚几次,栗江深有感触地告诉大家,最有可能成为好老师的并不是当年品学兼优的学生,恰恰是咱们这种学习不咋地,还没事儿捣个乱的落后分子。等当了老师你就会发现,学生那点猫腻儿其实都是咱们当初玩儿剩下的,所以你更容易走进他们的内心,站在他们的立场考虑问题。只有老师理解学生,学生才能信任老师,学生服你不是因为你厉害,而是因为你懂他们。栗江的话让几个人时隔多年后再次佩服了一把,都慨叹当年咋就没碰上这种“改邪归正”的老师。 中国的学校不是苗圃,倒更像工厂;教育目的不是培养可用之材,只为制造考试机器;应试教育用蛮横不讲理、刻板没创意、机械缺人味儿的标准将学生硬生生地划分为优生和差生两大阵营。家长和老师一边倒的唯成绩论的扶优打劣使得优生看不起差生、差生看不惯优生,优生深感憋屈、差生愈发叛逆。中国学生的成长历程跟悟空相仿,优生好比被放在八卦炉里,差生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纵然修得正果,淳朴的天性已荡然无存,自己历尽磨难,只为他人实现夙愿,不管是闹天宫、做行者还是赴雷音,悟空最美好的记忆永远留在了花果山。中国学生的花果山,从他们背起书包、走进学校的那一天起,就逐渐衰败成一片不毛之地。 向阳参加工作后有一次和中学时代的尖子、宠儿们聚会,大家惊奇地发现,当年隐藏在看不起、看不惯背后的竟然是相互的羡慕和想往!可以说大家对中学时代的记忆都不畅快,好学生最大的遗憾是不尽兴,差学生最深的感受是不踏实,而对大学,大家的看法竟然惊人的一致——大学是个让梦想幻灭青春腐烂的泥潭。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八章 情谊有价 “要不,再跟亲戚借点吧,等高考后学校把押金退了,咱马上还人家。”母亲悄声和父亲商量着。 “上哪儿借啊,这几年凌霄念书加上咱俩看病,能借的都借了,现在还该着五万多块钱没还。再说,亲戚们已经周济得不少了,凌霄刚考上高中那年,他姑送了一个随身听,听说得六百多块钱,还有他舅,凌霄补习的学费都是问人家拿的,我哪儿还有脸借啊!”父亲叹了口气。 “要不……跟你妹夫说说?听说他最近……弄了些钱……”母亲试探着问。 “别提他!”父亲恼怒地截住母亲的话,怕里屋睡觉的凌霄听见,又压低声音说:“他那些钱从哪儿来的,你不知道啊?!好好的营生不做,整日价坑蒙拐骗碰瓷讹人,谁看见他都躲着走,我妹还有我那俩外甥在村里连头都抬不起来,我就是拉棍子要饭也不用这丧良心钱!” “那你去要饭呐!”母亲哭着埋怨到,“口口声声说人家的孩子抬不起头来,你自己的孩子就能抬起头来了?别人家的孩子吃的啥、穿的啥,咱家孩子呢?你知不知道,凌霄每次去学校都拎个编织袋,一路上捡饮料瓶子,一进城就拿到废品站去卖。我好几次悄悄跟着他,见一次哭一次……”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凌霄用被子蒙住头,父母的话像针一样一下又一下扎在他的心上。凌霄的眼泪流下来,濡湿了枕头,他死死地抓住被角、咬着嘴唇,不让父母听见自己的啜泣。每当学校的各种收费通知单发到手上,凌霄的心都要抽搐起来,等父母凑够了钱交给他,他的心会得到短暂的轻松,然后是更加剧烈的抽搐,他知道,父母因为他而高筑的债台又加上了一层砖石。凌霄对父母有爱有怨有轻视更有亏欠,他爱,生他养他为他呕心沥血为他耗尽岁月不惜透支生命仍不图半点回报的,唯有父母;他怨,父母殷切的期盼和家境的贫寒非但没有给他奋发向上的动力却让他从小到大饱尝压抑和挫败;他轻视,父母没多少文化更没有什么本事,与许多同学的家长相比,他们是如此平凡甚至卑微,他们是自己最亲的人却做不了让自己引以为傲的人;他亏欠,父母在他眼里是如此卑微却仍然在竭尽心力供养着他,自己是那么清高却仍然扮演着寄生虫和吸血鬼的角色!归根究底,是钱!凌霄想,是钱让自己左右摇摆,是钱让自己纠结挣扎,是钱让自己屈辱难堪!凌霄对钱渴望已极如大旱望云霓,凌霄对钱也怨毒至深恨不能嚼穿龈血!凌霄窝在被子里胡思乱想间,听见堂屋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哥,嫂子,你们的话我听见了。这是五千块钱,先给学校交上吧。”是姑姑,“哥,凌霄念到今天不容易,剩半年就高考了,你就别犟了。我知道这钱来路不正,要是能用在凌霄身上,我心里多少也能安生点儿。” 姑姑把钱放在桌上,出门前又停住步子:“这钱不用还,等凌霄考上大学,就算做姑姑的一点心意。还有,别让你妹夫知道,这是我平时攒起来的,用在正道儿上,也能给他赎点儿罪。” 凌霄躺着,听见姑姑走出去的声音,然后是父亲沉重的叹息。凌霄也轻轻叹了口气,明天回学校把这五千元押金交上,就能报名了,这一关,算是过了。 2002年12月份,2003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招生考试报名工作陆续展开。按照惯例,高考报名前,崇学要向所有迎考学生收取高考押金,附带还有一纸协议:如果是在崇学报名参加高考,高考结束后,学生可以持收据取回押金,如果在别的学校报名,押金一分不退。说实话,堂堂崇学出台这样小家子气的规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随着民办教育的兴起,崇学这种老牌公立学校面临着越来越多或明或暗的挑战,若单是比拼教学质量,崇学根本没有兴趣把当地的那些私立学校当做对手,但无奈的是,人家跟你比的不是能力,而是财力!每年高考报名前,一些私立学校都会派出“掮客”与崇学“内鬼”勾通串联,精确掌握优质考生的学习成绩、日常表现、家庭状况等各类信息,然后登门游说掷重金收买这些考生到自己学校报名参加高考。说简单点就是:崇学辛苦培养并寄予厚望的好学生却很有可能在最后关头反水倒戈,去贡献竞争对手的升学率。 当然,私立学校也有好学生,互相之间也在挖人拆台,但既然能办得起学校,背后都不乏雄厚的财力支撑,你可以重金收买,可架不住我高额奖励。比如“放羊高中”——尚德的董事长就承诺,凡在自己学校报名的学生,考上清华北大等国内顶尖高校的,奖励人民币八万元,考上重点大学的奖励五万元,就算是刚达二本线也有奖励。崇学这类公立学校不愿意也没实力采取这种纯市场化的竞争手段,只能象征性地收取高考押金来做一点无谓的、聊以的抗争。校方也明白,五千元押金的牵制力根本没办法和几万甚至十几万“聘金”的诱惑力相抗衡,最根本的解决办法,一是请求教育主管部门出面制止这种不正当竞争,二是寄希望于考生及其家长的道德觉悟。校长每年都要为此专门召集高三和补习班的学生开会解释:收取押金只是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手段,如果大家为了金钱利益可以置母校之深恩、师长之厚望、同窗之情谊于不顾,甘愿在人生才刚刚起步的时候就背上叛徒的名声,收再多的押金都是枉然。校长说的都对,可事实上却起不了什么作用,每年高考报名时仍会有大量尖子生悄然流失。校长讲的是大道理,但大道理常常输给小伎俩;校长谈的是公义,但公义往往败给私利;校长寄希望于良心,但良心总是先于其他东西被收买。 拿教育管理部门来说,与民办学校各位老总的私交暂且不提,人家民办学校又没有在大街上吆喝着收买考生,你说人家做了交易,证据何在?即便收买考生也仅仅是让考生在自己学校报名考试赚升学率,又不是冒名顶替、夹带考生,一不违纪、二不违法,怎么管?拿被收买的考生,尤其是一些家境不太好的学生来说,读书不就为改变命运吗?眼么前就有这么一个现成的机会,自己的十年寒窗不仅能换来大学录取通知书,而且直接转化成了经济效益,到时候大学考上了,学费和生活费也有着落了,何乐而不为?虽然对母校和恩师有些过意不去,但对得起母校就等于负了自己、对得起恩师就会给父母增添更多忧劳,若君身在局中,又当何为?更何况,这件事压根儿就扯不到“小人”、“叛徒”的层面:我的学识和名声放在这儿,自然是谁出价高就卖给谁,有本事,母校也可以提供丰厚的奖金嘛,你说辛苦培养了我,我承认,但我可曾少交一文学费吗?既然母校没办法让我信服,那也就别怪我对母校负心了。 凌霄坐在教室里,兜里揣着厚厚的五千元钱。一来学校他就到财务室去交钱,可在临进门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然后匆匆返回教室。他突然间有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像做贼一样心里通通跳个不停,可他没有门路也没有勇气让自己这个念头付诸实施,只能坐在教室里看着已经离开的十几名同学的空座位暗自惆怅。 崇学设有普通补习班八个和“本科班”、“专科班”各两个,共有复读生1200余名。高考报名工作开始以来,在距离2003年高考还有半年的时候,已经有将近十分之一的复读生离开了崇学。这些学生有的是外地慕名来崇学补习的,为求高考期间食宿方便,回到户籍地报名,大多数人离开的原因如前文所述——被“聘”到了其他学校。高三应届班零星有几个离开的,但基本是出于特殊原因,不是说其他学校看不上崇学的应届生、不愿花钱收买,而是因为有高中毕业证这道门槛卡着,若惹恼了校方,弄个处分放进你的档案,然后扣发毕业证,这买卖实在是得不偿失。 就是这将近十分之一的复读生出走,对崇学来说也可谓损失重大,理由显而易见:既然是重金“聘请”,就得评估目标考生的含金量,私立学校虽有钱也不愿乱花钱,所以专拣尖子生或名列前茅的学生出手,即使不那么拔尖儿的也得是平日成绩相对稳定的,不至于辛辛苦苦挖过来却在高考时出了岔劈。这些学生挖过来以后,会签一纸协议,预付一笔定金,然后按照高考成绩“论功行赏”。现在离开的这些学生,在半年以后很可能就是清华北大或者哪家知名院校的骄子,崇学能不心疼吗? 凌霄想,虽然自己的成绩在“本科班”里不怎么起眼,但到了普通复读班肯定是重点培养对象,理应成为这场“生意”中崇学“内鬼”重点推荐的对象。不知是“掮客”和“内鬼”对此事不够上心还是私立学校确实缺乏统观全盘的眼光,反正,凌霄一直没有等到天上落下来的那张馅饼,没有老师给过他暗示,也没有人找到他父母游说,他揣着那五千块钱,心里打着小九九,烦躁地连课都听不进去。 课间活动,邬涛走到凌霄座位前,神神秘秘地说:“昨天教务处尹主任找我了,你猜他说什么?” “不知道。”凌霄满腹心事,没精打采地应到。 “那孙子想卖了我!让我去尚德报名参加高考!平时装得人摸狗样的,没想到是个‘牙子’!” “什么?”凌霄眼前一亮,马上又故作镇定,“你答应了吗?按你的成绩,那边出价肯定低不了。” “没有,我又不差他们那点儿钱。”邬涛轻描淡写地答到。邬涛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家里的经济实力在全区都很有名,只是他不像一些家境殷实的同学那样时时处处显露优越感,为人也很谦和,学习成绩又非常优异,打破了很多人“富家子弟都不上进”的固有观念。这也是凌霄特别佩服邬涛并且愿意和他交朋友的原因。 “是啊,你家里经济条件好,当然饱汉不知饿汉饥。对有些人来说,这可是次天大的机会。” 邬涛听出凌霄的话里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他知道凌霄的难处,也没在意,干咳一声岔开话题:“也不全是因为钱。你也知道,只要不在崇学报名,学校就不会留你在这儿继续上课,剩下这半年只能是哪儿报名上哪儿念去。可这半年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虽说靠这点时间把成绩提高一截儿不太可能,但要让成绩滑下来可轻松得很呐!换了新学校,环境得适应吧、课程进度得适应吧、教学方法得适应吧,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崇学的模拟试题那是别的学校没法儿比的!这跟打仗一样,临阵易主帅、换战术是大忌!老师换了、学习方法变了,没等反应过来,高考到了!除非你根基超扎实、心态超一流,否则就等死吧!能挣几个钱是不赖,可这只能算眼前利益,考大学却是影响一生的大事儿,再缺钱也不能干饮鸩止渴的事儿啊!” 凌霄认真地听着,邬涛说的都是至理,他真诚地对邬涛说:“邬涛,你的选择是对的,但选择离开崇学的人就是错的吗?每一件事情,都不只有一种选择,但对作选择的人来说,却只能有一种!有的时候,选择错误的人不是不知道那是错误,只是,他们不得不选择这个错误而已。你认为饮鸩止渴很愚蠢吗?那是因为你手上已经有一杯解渴的水,可那些‘饮鸩’的人是等不到这杯水的。” 凌霄绕口令似的说了一堆,但邬涛听懂了。他拍拍凌霄的肩:“你是不是想好了?找尹主任说说看吧。不过你可别说是我漏的风,他叮嘱了足有半个小时,让我保守秘密,这事儿除了你,我跟我爸妈都没说。你要是想好了,就别有旁的顾虑,先把眼前的机会抓住再说。‘题海战术’的时候,我悄悄把咱们学校的试题复印给你。” 凌霄又呆坐了一天,班主任第三次来催缴押金,他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晚自习时,他终于鼓足勇气敲开了教务处尹伟健主任办公室的门。 当凌霄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尹主任透过金丝边眼镜把犀利的目光刺向凌霄,凌霄不由打了个寒噤。尹主任干咳了一声,问到:“这位同学,谁告诉我会办这种事情的?”语气平静但流露出一种威严。 “我……没听谁说……我……您是管教学的……认……认识的人多……我……只是……问问。”凌霄的语气里几乎透着哀求。 “哦,你叫……凌霄是吧?”尹主任清清嗓子,用磁性而严厉的声音说到,“今天的事我不会对别人说,也希望你不要出去乱讲!这纯粹是为你好!你想想,马上要高考了,事情传出去,老师和同学会怎么看你?你还能安心复习吗?你也是崇学的老学生了,怎么可以这样置学校利益和师生情谊于不顾呢?校长三番五次地讲过,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吗?还来问我,我会办这种事情吗?我来崇学的时间比你的岁数都大,你和我谈这种事情是对我的侮辱!” 凌霄僵立着,脸红到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尹主任见状,知道凌霄被唬住了,暗自吁了口气,转而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有实际困难,想给家里减轻点负担,这是人之常情,也说明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凌霄同学,你年纪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千万不能还没学会做人,就学一些歪风邪气,这对你今后的发展百害而无一利!是很危险的,懂吗?” “我知道了。”凌霄生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了,回去吧,记住,今天的谈话决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要学会保护自己。我无所谓的,年纪这么大了,好多事已经看开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要珍惜名誉。”尹主任最后意味深长地嘱咐到。 凌霄没说话,转身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凌霄躲在厕所里,任眼泪将面颊从红热冲刷至冰冷,他洗了把脸,在镜子里整理好自己平静冷漠的表情,回到教室,埋头到书本里。 第二天,凌霄交了那五千元押金,得到了高考报名的资格。他小心翼翼地折好收据、小心翼翼地夹进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外衣兜里。邬涛陪着他,一句话都没有问。下雪了,两个人走出财务室,走向教学楼,楼前宽阔的广场上留下他们的脚印,两个人的脚印平行向前像是一条路,两个人的脚印从始至终没有交点又像是两条路……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九章 野蛮生长 明天就是2003年元旦了。下了晚自习,老彭、老白和振华一起兴高采烈地回到宿舍,看见向阳戴着耳机枕着双手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白君平踢踢向阳的床栏杆:“你不是到厕所蹲坑儿了吗,咋跑回宿舍了?” 向阳摘下耳机,懒洋洋地答到:“蹲了半个小时,腿都麻了,一看表离下课就十来分钟了,不值当的再去教室,就回来听听歌儿。” “明儿个放假,你咋跟病鸡似的?起来起来,今晚有活动。”乔振华拽着胳膊把向阳拉起来。 “这学校真他妈没劲,好好儿的放哪门子假啊,不就是过个新年吗?”向阳一脸的苦大仇深。也难怪,每次一回去父母问完了考试成绩紧跟着就是斥骂他不上进、不争气,基本没有其他项目,一提回家他就头疼。 向阳揉揉眼睛,看见白君平提着一袋子吃的,终于提儿兴致:“有夜宵啊,”他接过朔料袋翻看着,泡面、花生米、鹌鹑蛋、素食串、水果罐头,竟然还有一只烧鸡,“哎呀,都是下酒菜啊!哎,酒呢?老白,你这不是太监逛窑子吗!没酒活动个串串,喝洗脚水?” “有咱班长在你还不放心,早齐活儿了,看看那是啥。”白君平说着朝老彭一努嘴,向阳这才注意到老彭粗壮的双臂各拎了两个暖瓶,看起来沉甸甸的。 向阳揭开软木塞子一闻,竟然是啤酒! 崇学严厉禁止学生喝酒。老彭午饭后提了四个暖瓶请假出去买了两箱啤酒,全都灌进暖瓶,然后大模大样地返回学校。门卫见他胡子拉碴形迹可疑,遂上前盘问,老彭说他是高一新来的班主任,学生的暖瓶爆了,他出去帮忙配壶胆来着。门卫自打娘胎出来就没见过如此“倒行逆施”给学生打杂的老师,顿时对老彭肃然起敬,庄严地举起左手给他敬了个礼。老彭郑重地向门卫点头致意,快步走回教室,晚上又堂而皇之把酒提回宿舍。 四个人锁好门,把褥子铺在地上团团坐定,归置好吃食,一人领了一只暖壶。老彭举杯,哦,应该是举饭盒煞有介事地致了一通祝酒词,大意是哥儿几个遭遇了同样的挫折怀揣同样的梦想有缘相聚于此,第一碗酒先敬缘分。第二碗是老白提的,祝兄弟们明年都能金榜题名、扬眉吐气。老彭大肚能容,第一个喝完,他放下饭盒撕开烧鸡,操起根儿鸡腿塞进嘴里。大家天空海阔地神聊,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乔振华擦擦手端起饭盒:“第三碗咱们敬甘学锋,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老白和老彭都是一愣,向阳已经端起饭盒咕咚咕咚直灌下去,喝完酒擦擦嘴角长叹出一口气。 老彭知道向阳一直对甘学锋心怀歉疚,别看向阳平日里一副公子哥儿的做派,其实心软的很。他连忙岔开话题:“对了阳仔,尹主任没找你麻烦吧?” “他凭啥找我麻烦?再说他找麻烦又能咋地,咬我?”向阳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很嚣张地答道。 “前天元旦晚会,尹主任拦着咱们不让出礼堂,那一嗓子‘冲啊’是你喊的吧?” “嘿嘿,到底是当班长的,耳朵比狗都灵。喊是我喊的,可你也没闲着啊,甭以为我没看见,把那么些人拱到礼堂外边儿,除了你天‘彭’元帅,哪个能做到?”向阳话音一落,四个人都大笑起来。 老白忽然想起什么:“向阳,听说你还跟尹伟健干过一架,就这也没让开除?还能回来补习,够牛逼的啊!” 一提这事儿,向阳立刻兴致高涨,像说评书似的把那次和尹主任打架的经历绘声绘色地宣讲一番(见本书第一章),末了稍一犹豫,老爹嘱咐过他不许跟别人说尹主任的事情,可转念一想,那家伙臭名昭著,自己不提别人也会漏底,管他呢!今儿高兴,索性给他来个彻底曝光。 学校其实就是个小社会,社会上的人形形色色,学校里的人也是良莠不齐。都说老师是园丁,是灵魂的工程师,这话没错儿,一个国家的未来、一个民族的希望归根结底靠人才,对人才的培养,教师居功至伟、无可替代!但大家又不得不承认,园丁有栽树种花的,也有砍树拔苗的;工程师有添砖加瓦的,也有专司豆腐渣的,而像尹伟健这类老师做的事更远远不是豆腐渣能够形容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人渣,就连“衣冠禽兽”这个成语和他绑在一起都会羞愤自尽,从词典里黯然隐退。 客观地讲,尹主任是个人才,在崇学老一辈儿教师里,他是极少数能讲一口标准、流利普通话的,而且天生一副好嗓子,民族、美声、通俗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尹主任在升官发迹之前是带化学的,教学水平并不差,但他带的班每次考试都是倒数,因为他讲课时把全部精力都用来展示自己的普通话水平,动不动就要求学生起立朗读化学课本,然后纠正学生发音,把化学课活活强暴成了语文课。再不然就是对学生大肆普及乐理知识,有时还以缓解学习压力为由为大家引吭高歌,谁不鼓掌就给谁小鞋穿。于是他的课永远跟不上全年级的教学进度,每次考试他带的学生都会惊奇地发现试卷上至少三分之一的东西自己压根儿没学过! 尹主任虽谈不上相貌堂堂但也是气质出众,他特别注重仪表,分头和皮鞋永远水亮油光交相辉映,白衬衫每天必洗、洗过必熨,他的步态永远是那么稳健,他的表情永远是那么庄严,齐整精干的程度不亚于中央领导。有一次尹主任踱着步从校门口走向教学楼时,老天爷不开眼地突降暴雨,人们纷纷奔跑躲藏起来,不一会校园里就没了杂沓的脚步只听见哗哗的雨声。一阵掌声骤然响起,盖住了惊雷和暴雨,所有的教室窗前都挤满了学生,他们用惊异和崇拜的目光看着空荡荡的校园里踽踽独行的尹主任,他早已浑身湿透,衣裤紧贴在身上,甚至能看见腿裆中间那话儿的轮廓。尹主任双唇紧闭,步态沉稳,他决不能显出丝毫的慌乱,决不能让这场暴雨把自己完美的公众形象毁于一旦。他仍旧踱着对镜苦练出来的“官步”,还抬起胳膊朝大家儒雅地挥挥手,于是又一阵掌声响彻教学楼。 就是这么一个视形象如生命的尹主任却被公安局抓了两次。一次是扫黄,民警踹开洗浴中心暗间的门时,那厮正趴在一名“小姐”身上欢实得像条发情的狗,结果被拍照留念、拘留三天。还有一次是抓赌,尹主任在地下赌场斗志正酣,结果赢来的几千块钱刚好够交罚款。 向阳有一次去公安局等老爹回家,办公室正好没人,他百无聊赖翻看父亲桌上的卷宗时竟发现了尹主任的案底。尹伟健光着腚捂着裆的个人写真把向阳乐得前仰后合,虽然被突然进来的老爹一通臭骂,但向阳挨批,焉知非福?就说那次冲突吧,要不是向阳提前掌握了尹主任的“黑材料”,哪能做到有的放“肆”、化险为夷。可见,用时方恨少的不是书,而是“料”;21世纪最值钱的不是人才,而是把柄;人人都畏惧的不是死亡,而是要挟。 看客会说了,这些充其量只能说明尹主任私生活不检点,根本够不上“衣冠禽兽”的罪名嘛,那么好吧,我们再来看一些他的私生活片段:尹伟健在外风流快活,却对结发妻子冷眼相待甚至拳脚相加,妻子常年饱受身心摧残,进了精神病院。尹伟健装模做样地伺候一段时间后原形毕露,丧尽天良地和病妻离了婚,无婚一身轻的尹主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添置一辆汽车,更为潇洒便捷地游走于歌台舞榭、花门柳户。尹伟健的女儿开始也在崇学读书,他竟然丧心病狂地把女儿的同班同学哄到了床上,还经常在办公室里对那个女生“言传身教”,女儿为有这么一个父亲羞愤不已,向校方提出申请转学到了其他学校。 向阳的独家揭秘把大家听得义愤填膺。乔振华不解地问到:“学校还留着这种猪狗干嘛?不仅不清退,还给提拔成教务主任?” 白君平灌下一口酒,冷笑着说:“尹伟健和校长当年读师范时就是同学,后来又一块儿到崇学当老师,几十年的交情,哪能那么轻易就撕破脸?再说这些事抖落出去对学校声望也不好。什么名师名校,龌龊事多了去了,就像那一地的白雪,瞅着挺干净吧?等雪化了你再看,哼哼……”老白说着又是一口酒,一副参透世事的样子。 向阳看着老白,抓住机会一释心中的疑问:“老白,光听我侃了,聊聊你的故事吧。” “想听故事?行啊,蓝精灵还是灰姑娘?” “扯淡!初中时我就知道你,学校有名的大哥大,走路都横着,这会儿咋就浪子回头了?”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那时候我爸有个煤场,家里正趁钱呢,十几岁的孩子兜儿里一有了钱还不胀得跟那什么似的?就一天领着帮人彪呗,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过。后来我姐得了病,化疗、放疗折腾了两年,家底儿很快就薄了,我爸也没心思做生意了,把煤场交给亲戚打理,一心守着我姐,可就这么着也没留住她……”老白揉揉眼睛,“送走姐姐,煤场生意也黄了。其实那时候煤炭生意挺挣钱的,亲戚朋友都肥的流油,可就是跟你说赔了,你能咋办?我爸又痛又气,身体大不如前,后来,我就不混了,算是觉悟了吧。可人觉悟容易,成绩觉悟就难了,中考落榜后,家里根本没钱交赞助费,我又不愿意去其他学校,就念了个‘初四’考上崇学,没想到高中毕业还得读‘高四’,嘿嘿,就这吃回头草的命。”老白说着自己的故事,却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 向阳有些尴尬,和老白碰了一下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老白察觉到他的不自然,反过来宽慰他:“没事儿,都过去了。我觉着吧,不管你有多风光,总有人比你更风光;不管你有多惨,总有人比你还惨,所以顺的时候别显摆,背的时候也别矫情,谁不是一根大筋挑着个脑袋这么过的?知道女娲造人为啥用泥捏?那就是告诉你,命运的本质就是一坨稀泥,捏你个啥样就是啥样,你还别不服气。可万一遇着点磕碰呢?也别丧气,大不了掺点水再捏一次!” “来!老白!哥敬你!”老白的话让老彭热血沸腾,向阳和振华也由衷地举起饭盒。 “我说班长,兄弟们处到这份儿上,你给我们当哥,我们得认,可你总得告诉我们你到底多大岁数了吧,别说你是属哪吒的,生下来就比别人大。”白君平的话得到向阳和振华的一致赞同,三个人放下碗看着老彭。 “大是比你们大,可也大不了多少。我八零年的,正儿八经‘80后’,只是初中念了两轮儿,耽搁了。” “两轮儿?六年?老彭你够可以的,我学习这么烂也知道考尚德那破学校临阵突击突击就行了,哪儿用得着老牛吃草似的倒嚼?”向阳当年到崇学读书属于“后门兵”,但中考成绩去尚德还是略有富余的。 “甭管三年还是六年,能念下来就算幸运了!你去打听打听,煤矿子弟学校里像我这样儿念到高中的有几个?‘窑黑子’挣点儿钱不容易,念得好还能勉强供你,念不好就退学算逑了,给家里挣生活费要紧。” “那你爸妈算比较有远见的。”振华说。 “唉,没办法啊。在我们矿上,家里有点能力的全都转学到城里了,好点儿的老师也都扳门跳窗子往外调动,我们这些剩下的那真是跟着武大郎学跨栏——跳不高尽扯蛋了。我那个班算上我拢共剩下七个学生,老师教什么、干什么完全征求我们的意见,想上课就上,不想上就一起打扑克下象棋,要不就到山上抓野鸡逮野兔。念完初三我就不上了,反正男女厕所分得清,学那点东西够用了。我爸给我找了个煤场装车的营生,就是等煤溜子把煤从矿井下运出来,我们再拿铁锹把块儿煤装到运煤车上,把煤矸石拣出来,一天能挣个五六十块,虽然累死累活的,但比下井工人安全。”说到这儿老彭忽然打住了,抿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哎,后来呢,咋又回学校了?”向阳听得意犹未尽,催老彭快说。 “肯定是遇着死人了。”振华冷不丁插了一句。 老彭抬起头奇怪地瞅着振华:“你咋知道?” “我咋知道?!我爸就是在煤矿出的事儿!”振华喝得有点多,泪水奔涌而出,“都说煤是黑的,可在我看来那是红的!血淋淋的红!黑的是人心!我爸走那年我才九岁,窑主连哄带吓地给了点钱,我妈一个妇道人家能咋办,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日子还得过吧?后来就弄了个小摊子杀鸡卖钱,我妈娘家信佛,为了我,愣是干起了杀生的营生。我打小就帮着褪鸡毛、洗鸡肠子,也因为这个落下了毛病——老觉着身上有股鸡屎味儿,一见水就想洗,一洗就停不下来,人说这叫洁癖。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儿,就盼着有一天混出个样儿,好好孝敬我妈,人呐,没了爹,才知道娘的伟大!唉……不说了,不说了,喝酒!”振华端起饭盒仰起脖子猛灌下去,眼泪和着酒流得满身都是。 三个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最阳光、最乐观的“花样美男”竟然有着如此惊心惨目的往事。振华擦擦眼睛,忽然笑起来:“别这么瞪着我啊,老白不是说了吗,永远别觉得自己有多惨,因为总有人比你更惨。再痛,也快十年了,天底下就没有时间摆不平的事儿!咱们再想想甘学锋,他是值得同情,可说实在的,他那点儿坎坷算个毛儿啊?世界上没有真正可怜的人,只有自己把自己惯坏了的人。” “来!振华!哥敬你!”老彭再次端起酒碗。 “老彭,你能来点新鲜的不?刚才敬老白,这又敬我,待会把向阳逗哭了,再敬他?” 向阳突然觉得特别落寞:“别敬我了,唉……跟你们一比,我就一吃货!身在福中不知福,整天觉得自己比窦娥都冤,今儿才明白,我这不是冤,是欠!来来来,我敬你们,跟哥儿几个分一个宿舍,我这补习班就没白来!”向阳不等碰杯,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老白放下碗,撕了一块烧鸡递给振华:“伤心的事儿咱谁都不说了,老彭你接着讲,咋又回去念书了,真刨出死人了?” “有一天我用铁锹往车上撂煤,铲着铲着觉得锹底下软软的,一扒拉竟然是半条人腿,黢黑黢黑的,只有骨头茬是白的。我当时就尿了,真尿了!我就喊,有人腿!有人腿!死了人啦!监工的过来照头就是一棍,把我打懵了,那婊子养的冲着我吼,放你妈的屁!明明是木头!好好看看,是啥?这时候又有几个工头儿上来把我围在中间,不让别的工人靠近,他们一人拿条棍子,那眼神恨不得把我撕了。我怕得要死,支支吾吾说是木头,我看错了。打我那人又吼,大点声!究竟是啥!我快瘫了,浑身发抖朝人们一个劲儿地嚎,是木头!不是人腿!我瞎了!真的是木头!”老彭抬起眼睛,眼神冷冷的,让人不寒而栗,“后来我大病了一场,发高烧说胡话,病好了以后再没去过煤场。家里托了门路找了城里一个初中,我就从初一开始重念,但是底子太差,上了两轮儿也只考到了尚德。” 四个人都已经醉眼迷离,互相搂着膀子唱着歌。向阳大着舌头絮叨着余华《活着》里的一句话——人只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他拍拍发木的脑袋,看着这几个有故事的人,他们就像胡杨,在沙漠戈壁间野蛮地生长着。他们扛起梦想,挺起脊梁,捱过岁月沧桑,撑起一派寂寞苍凉又生机勃勃的景象。 向阳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猛地推开窗户。窗外的寒风裹着飞雪纷拥进来,宿舍里的空气一下子分外清冽,他从窗台捧起一把雪敷在脸上,一股冰爽刺透肌肤一直沁进心里,畅快无比。学生公寓突然喧哗起来,四个人站在窗前不约而同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2003年到了。那一刻,向阳竟然有些想家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十章 青春祭坛 2003年元月3日雪教室 2003年到了,距高考还有154天。四天前,也就是去年的12月29日,学校办了元旦晚会,应届生热情高涨,演员很卖力,观众很配合,玩得不亦乐乎。复读生一心盼着放假,对学校组织的活动没什么兴致,晚会才进行了一半就陆陆续续地散了。教务处尹主任是这台晚会的策划、导演兼主持人,自己一个多月的心血竟然被复读生弃若敝履,尹伟健生气是理所当然的,趁节目间隙跑下来堵在礼堂门口不让人们出去。这下犯了众怒,一群复读生拧成一股劲儿猛地朝门外拥去,我没有做出头鸟的勇气,被人群裹挟着出了礼堂。尹主任操着普通话跳脚大骂,一个学生跑过来说该他上去报幕了,他这才收拾了一下凌乱的行头又掏出小镜子整理整理发型匆匆返回舞台。 回到宿舍,邬涛破口大骂尹主任不识时务,复读生早不是应届生那种乖宝宝了,咱们这些本校的老学生多少还给他留点面子,外校来补习的谁尿他什么“银”主任“金”主任,没上去抽丫的就算对得起党和人民了!他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那点破事儿早臭了大街了,瞧那名儿起的——尹伟健,荒淫虚伪下贱!以前文科班有个叫什么晓霞的你知道不,就是个儿挺高的那个波霸,听说早跟他勾搭成奸了,有人亲眼见过俩人躲在办公室里,把门反锁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一个小时呐!看来那孙子虽然虚伪倒是不阳痿。 我把邬涛的话抄录下来自己再念叨念叨不由地失笑起来。邬涛一直是个意气风发敢说敢为的人,这一点既让我羡慕又让我佩服。其实我骨子里的叛逆不亚于邬涛,只是我属于小格局,关心的只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收成,哪怕所有的沃土变成荒漠。比如对尹伟健,他的行事为人我心里同样不屑,但事情与己无关,便不会有讽刺针砭的意识。邬涛常说我这人太自我、没有责任感、小农意识,我承认,我本来就是农民子弟嘛。类似的话云月当初也讲过,比邬涛说的好听一点,她说我只会明哲保身,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虽有青年却没有青春。 我一直自诩完美主义,其实我所谓的完美只是自我麻醉。就好比看见一片废墟,邬涛这样的人会撸起袖子挥洒着汗水把它建成一处新的家园,我却只会叹息着拿起画笔把脑子里的美好幻象临摹出来聊以,废墟仍然是废墟。都说行胜于言、以行证言,而我却连“言”都没有,更别提“行”了。好在还有“行成于思毁于随”的训诫,思、言、行的循环总算还着落了一个“思”字。 不由得想起云月,想起她提到过的“青春”,继而想起一首与青春有关的歌——郑智化的《青春祭坛》: 掉了一副假牙,只好用嘴唇抿住谎话 失去一颗童心,只好用面具隐藏虚假 梦想、神话和象牙塔,耶稣、阿拉和释迦 肉体灵魂和欢笑泪水,都在青春祭坛上燃烧 我们是这一季的祭品(青春祭坛) 一双迷惑与道德、解放、传统、现代和物质、精神之间的眼眸 我们是这一季的祭品(青春祭坛) 一场徘徊于道德、解放、传统、现代和物质、精神之间的游戏 我们是这一季的祭品(青春祭坛) 谁能拯救我们的青春 郑智化是难得一见的充满人文主义情怀的歌者,他的歌满含悲伤、哀怨和批判。很多人不喜欢郑智化,觉得他总是在抱怨,把消极情绪发泄给听众,太煞风景。可我不觉得,谁说抱怨就一定是消极呢?他经历了别人没有经历的、感受了别人没能感受的,所以他比别人更加敏锐更加清醒,他的抱怨和批判不是为自己,而是充满了对生命的悲悯和关怀。这样的歌者是值得尊敬的,他真诚但不腻歪、独立但不自私、哀怨但不消沉,他拄着双拐的身影凛然挺立着,让其他那些所谓的明星显得那么猥琐愚蠢。 祭奠青春、跟青春说再见的人是值得羡慕的,现在祭奠说明曾经拥有。青春的底色应该是理想、信念和责任,像我这种浑浑噩噩“志残身不残”的人确实只有青年没有青春,云月,我这样解释对吗? 解剖自己是勇敢者的游戏,没什么比自我否定更让人郁闷的了。不过也挺好的,这篇日记写到这儿才品啧出一点味道来,翻翻以前写的东西,洋洋洒洒却不知所云,纯属“小资情调”。“小资产阶级情调”体现的是浮华奢靡、自私做作、大概相当于古代诗词中的“婉约派”吧,以前一直都是无产阶级批判的对象,现在却死灰复燃成了时尚。高中时班里流行了一阵子安妮宝贝,文字凄美但空洞无物,有几个同学捧着书翻来翻去却没找到什么“解渴”的内容,大失所望,遂把目光转向了《废都》、《挪威的森林》,这几个人没少被那些“优等生”暗地里讥讽嘲笑。我在班里属于中间派,没心情参与别人的是是非非,我融不进任何圈子,在乎的唯有云月一人。云月也是中间派,但和我正好相反,她几乎能和所有同学打得火热,在班里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我没理由用“圆滑世故”来形容云月,和同学相处得和睦融洽是她的优点,也是当班干部的本分,可我心里总有些说不明白的不舒服,因为我明知道很多人是云月压根儿就瞧不上的,她何必戴着面具、陪着笑脸、委屈着自己和这帮人周旋?难道只为了让团支书的位置稳固一些?只为了博取老师的欢心?我对云月感激、佩服也怜爱,同时又对她不解、不满又不屑,内心的冲突时常折磨着自己,久而久之,冲突再也不甘心被我囚禁在心里,它挣脱束缚气势汹汹地横亘在我和云月之间。 那是个晚自习,老师有事出去,让大家自己做习题,我习惯性地拿出随身听,敲敲云月的背把一只耳机递给她。出乎意料,云月没理我,扭头过去和她前排的两个男生说说笑笑聊得火热,我窘得面红耳赤,闷着头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我努力按捺着心情写着这篇日记,尽量让那些裹着甜蜜夹着疼痛的回忆显得轻松一些。 放学后,我把云月堵在回宿舍的路上气急败坏地向她发难,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但嘲讽贬损是有的,疾言质问是有的。云月寸步不让,一句接一句地反击,她像一面镜子,让我从她的脸上看见了自己的狞厉。我突然间停下了对她的“讨伐”,就像熊熊火焰被浇了一盆冷水:我看见两行清泪顺着云月苍白的脸颊流下来,我甚至能听见泪珠落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头。云月绕开我,跑向宿舍,留下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路灯的光晕里。 第二天我们谁都不理谁。晚自习时云月和班主任弓老师在楼道里谈了许久。第三天一到教室,我发现前座儿换了另一名同学。张恬恬无奈地冲我摇摇头,叹着气转过身去。我低下头不敢寻找云月换到了教室的什么地方,我攥着拳头,感觉到指甲嵌进了掌心…… 那是一段最纷乱的日子,懊悔、酸楚、愤懑……,所有的情绪乱麻一样交织缠绕在心头,解不开,理还乱;那又是一段最简单的日子,生活恢复到教室、食堂、宿舍机械刻板的三点一线,那些曾经让人无所适从的岔道终于归并一处,再无他途。那是一段最沉闷的日子,我在课桌上深深地刻下“石心木人”四个字,然后戴上面具圈禁起所有的喜怒哀乐,神情木然地看着日升月落;那又是一段最轻松的日子,我打开封印在心底的潘多拉盒子,释放了所有的怨、妒、怒、恨,刺痛着身边每一个人。那是一段最盲目的日子,看似有条不紊的生活其实只凭习惯支配着,我没有思想甚至没有思维;那又是一段最独立的日子,我的世界只剩下自己,我只和自己生活,和自己对话。 那天,我永远记得那天。“最近眼睛怎么红红的,没睡好吗?中午到教室跟我下五子棋吧。”早自习一翻开英语书,云月熟悉的笔迹让我猝不及防,我拿着字条的手颤抖着,喉头竟然有些哽咽,我知道挂在悬崖上的自己终于等到了那根从崖顶垂下的绳索。冬日的黎明疏星点点,但那一刻,我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看见那轮初升的太阳。 我和云月面对面坐着,各怀心事地画着圈圈或叉叉,谁输谁赢,谁都不知道。我犹豫许久猛地抬起头,正迎上云月的目光,那一霎那,两人眼神都有些闪烁,但谁都没有移开,我们久久凝视着对方,生怕再一逃离眼前的人就会倏然不见。快上课了,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直到听见张恬恬故意作出的咳嗽声,我们才醒过神儿来。云月红着脸站起来把一封信夹进我的课本,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张恬恬故意逗我:“破镜重圆了?瞧瞧你们,啧啧啧,可真肉麻。”我搔搔头,难堪地冲她笑笑。 整个下午我无心听讲,把云月的信读了又读,看了再看。这封信让我甜蜜得无以复加,因为她写下了“我喜欢你”这句在我心间萦绕了千百遍的话。这封信让我懊悔得无以复加,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让这句话先从我的口中说出来?!这封信让我心疼得无以复加,直到那一刻,我才完全知道了云月的故事。 1969年,广大知识青年响应最高指示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知青的队伍里,走着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小伙子,14岁,几乎是这批人里年龄最小的。村革委会主任姓云,他对这个瘦弱白净的“娃娃兵”格外照顾,工分多记一点、口粮多给一些,七八年相处下来,像一家人似的亲近,主任的女儿云霞对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文化人”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从两小无猜到情窦初开,一切似乎都静待着水到渠成,淳朴的村民俨然将他们视作一对小夫妻,云主任甚至为他们张罗起了婚事。1977年恢复高考,小伙子终于迎来改变命运的曙光,云霞看着心爱的人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复习,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知道,这片贫瘠的土地留不住他雄鹰般的渴念和抱负。发榜以后,初中毕业的他竟然考上了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小伙子欣喜若狂,云霞也笑了,只是笑里含着泪。分别时,他攥着她的手,坚定地说:“等着我!”。云霞看着即将远走高飞的爱人,只能含泪无言。四年的时光短暂而又漫长,所有的人都劝云霞赶快找婆家吧,在农村,她这岁数已经是老姑娘了,人家走了就不可能再回来,看过了外边的花花世界,心里哪能搁得下一个农村的女娃?但云霞对人们的劝告置若罔闻,她坚定地相信着、固执地等待着……四年后,他回来了!来迎娶云霞!村里人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云霞跑到村边的田里放声大哭,这次,她的泪里含着笑。婚后不久,这对年轻的夫妻含泪惜别,因为丈夫又要走了,毕业分配让他们再次远隔千里。九个多月以后,女儿出生,云霞望着窗外那弯明月,想念着比月亮更遥远的丈夫,为女儿取了乳名,叫小月。小月直到两岁才第一次见到回村来接她们娘俩的爸爸,村里人再次竖起了大拇指。可五年以后,云霞突然独自带着小月回到家乡,她为小月在镇上落了户,随自己姓,叫云月。村里人猜测着、议论着,纷纷咒骂那个抛妻弃女的“陈世美”,但云霞自始至终不吐一字。云月读到三年级时,妈妈在城里找了工作,她也随着转学开始了新的生活。 云月就是这么心平气和、不动声色地写下她的过往。她曾经问过父母分开的原因,但妈妈从来没有告诉她。云月说,她没有记恨过谁,也没觉得自己缺少过什么,她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安静地长大,安静地撒下种子,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梦想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云月的倔强、理解了云月的独立、理解了云月的隐忍。她的经历让她学会了克制、隐藏和伪装,让她像苦行僧一样毫不懈怠、拼尽全力地修持,让她时而坚韧时而脆弱、时而明快时而落寞、时而决绝时而优柔,这一切的背后是一颗渴望成功又怀疑成功、珍视情感又抗拒情感的玻璃般敏感的心。可就是这么一个云月,她竟然对我说她喜欢我,喜欢,这两个字让我感到幸福让我感到受宠若惊让我感到悔愧难当,在知道了云月的故事后,我更加明白她说出这两个简单的字该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这两个字,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疼…… 忘了提一句,那位知青当年考取的大学叫复旦。 后来有一次我问云月,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云月忽闪着眼睛说你别臭美了,我是看你当时的状态太可怕了,像个疯子一样,我那么说纯属牺牲自己挽救失足青年。我故意逗她,你怎么就知道那句话能挽救我?万一我不喜欢你呢,你不成自作多情了?云月俏眼一睁说你敢!我不说话,盯着她的眼睛痴痴地看,云月脸一红低下头去。 再后来的那段日子一直伴着心跳和甜蜜。我和云月好像心照不宣似的总能时不时把目光碰触交织在一起;我们寻找着一切机会把眼神、字条从教室的这头传递到那头;我们放弃了午休,对每天中午独处的那两个小时倍加珍视;我压制着自己的冲动,可总是忍不住假装无意地触摸云月的手,她每次都是羞涩地逃开;我们绞尽脑汁为对方准备一些小礼物,云月送过我一张用落叶粘贴的心形图案和一幅两人依偎在一起的铅笔素描画,我配着背景音乐诵读了整本的汪国真情诗并录制成磁带送给她;我们座位隔得老远,却能很神奇地知道对方有没有吃早饭、心情好不好、有没有生病。我们的事在班里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我们一边躲躲闪闪地克制一边不可抑制地想念,这种状态下的感情是那么新鲜、那么甜蜜、那么让人迷醉。 如果当初是我先向云月表白,她就不会换座位,我也就可以天天守在她的身边,这是我心里一直解不开的疙瘩。张恬恬为我们高兴也为我们惋惜,每次央她传纸条时,她总是无奈地对我说,你看你,你看你,简直自作自受!高中生活单调而又多彩,我们就像河里的鱼儿,尽情地游弋嬉戏,不时跳出水面激起快乐的浪花,但河流却不会停下来和鱼儿一起欢闹,它只是载着鱼儿日夜不息地朝着大海的方向奔涌而去。终于,我们迎来了高考…… 回忆回忆过往,心情放松了不少,我告诉自己别再因为云月没给我一个踏实的约定而纠结了,这是她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她保护自己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保护我呢?有人说过,一段感情开始时,谁越主动,那么在这段感情结束时,谁就越被动。似乎挺有道理,但是在我这却不灵,因为和云月的相处我一直处于被动,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到那个不忍触碰的未来。其实感情无关主动还是被动,而在于用情是深还是浅、态度是暧昧还是坚决,刺扎得越深拔出来时越痛,冰结得越厚融化起来越慢,不是吗? 轻诺必寡信,诺言只是感情的调味剂,没有许诺,感情的滋味会平淡许多,但诺言又不是必需品,任何高明的厨师都不可能离开五谷只靠调料烹制出美味佳肴。想到这些,心里终于有些释然了。如果要问喜欢为什么不等同于爱,我想,喜欢和爱之间差的那点火候儿就是理解吧。 好了,说点别的吧。去年11月24号是云月的生日也是“练兵考试”成绩公布的日子。从总成绩来看我没怎么退步,但名次却是全班倒数。我这点儿成绩在应届班时还看得过去,进了“本科班”就成了“鸡立鹤群”。这些人本来就是准大学生,憋着劲儿复读就为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前的底子加上现在的刻苦,进步之神速不言而喻,班里光六百分以上的就占了一半儿。邬涛考得还行,保持下去上重点院校应该没问题,祝贺他。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十一章 春“疫”盎然 向阳双手托着下巴、双肘支在课桌上,愣愣地盯着黑板上的倒计时牌:距2003年高考还有100天。 段世杰走进教室,看看向阳,再看看黑板,又看看向阳,捅了捅他:“发癔症了?一把岁数了,还学人家托腮帮子,装什么可爱啊!” 向阳冷不丁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引得大家纷纷回头张望。他又换了个姿势:双手垂到桌下,左脸枕在桌上,侧着脑袋瞅着小段“嘿嘿嘿、嘿嘿嘿”地笑起来。 小段心里直发毛:“你……是不是……要不你先回……回家……休养……休养几天?你……压力太大了……” 向阳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扯住小段的胳膊问到:“老实交代!和那个张娟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你大爷!吓死老子啦!我还以为又疯了一个!”小段擦擦脑门儿的冷汗,“什么什么程度?没什么程度。” “放屁!刚开学那几天忙,没顾得上审你。过年时在大街上瞧见你俩啦!啧啧啧,还咖啡馆呢,够浪漫的!说吧,还去过哪儿,高粱地还是小树林儿?”向阳一脸坏笑,冲着同桌直挑眉毛。 “你少埋汰人!我们是纯洁的朋友关系,眼看高考了,我能害人家吗?!”段世杰表情严肃。 “少来!得了便宜卖乖,还纯洁呢!你啥时候也请我喝喝咖啡,咱俩也纯洁纯洁。”向阳一边说一边翻开模拟试卷,皱着眉做起习题来。 按照学校的安排,春节放假前已经结束了“串课本”,这学期一开学就是大规模的题海战术。高考复习和打鱼是一个套路,串课本是拉网式的查漏拾遗,而题海战术则是把网下到深海,去捕捞分值更高的大鱼。崇学有强大的教学实力和庞大的关系网,不管是学校自己出的试题还是从各地名校搜罗来的模拟题,都比兄弟学校的质量高出一筹,去年,崇学花大价钱从北京某重点中学搞来一套模拟试卷,竟然押中了高考理综一道大分值原题,综合科一考完,崇学师生欢呼雀跃,其他学校眼红得几乎滴出血来。每年高考冲刺阶段,搞试题是检验各家中学人脉和手腕的重要标准,虽然崇学校方想尽办法防止试题外泄,但只要肯出钱,连高考试卷这种国家机密都能买到,何况是几份模拟试题?有去年的广告效应,估计今年崇学的模拟卷更要寸纸寸金了。高考,不光是一场考试,早已衍变成一场生意。 按照教学安排,平均两天一套卷子——学生做一天,老师讲一天,如果做不完,卷子就算废了——老师是等不了你做完再讲的,因为到第三天,一套新的卷子又哗啦啦发到手中,有些心理脆弱的学生急得直哭。所以,“题海”真真儿是淬炼真金的地方,跟得上、撑得住,成绩会大幅度提升;跟不上或者中途放弃,会被甩得越来越远,成绩和信心都会受到重创。普通补习生达不到“本科生”的速度,为了跟上老师的步调,只能晚上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做题。向阳“力不足而心有余”,也跟着大家当起了夜猫子,可实在挑不出几道会做的,只能把每道题目涉及到的公式、定理先标出来,老师讲的时候不至于“听天书”。题海、题海,向阳是旱鸭子跳海,每天都淹得半死。 “我是说真的!张娟是个好女孩,她跟我说,现在先别谈喜欢不喜欢,她让我和她一起努力,一切等考上大学再说。”小段揪着向阳不依不饶地自证清白。 “得!得!我信啦!你是美玉无瑕,她是阆苑仙葩,你俩都是纯洁的社会主义好娃娃!来,给哥讲个题……”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以后,复读班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沉闷,麻木的人更木了,焦躁的人更躁了。隆冬已经谢幕,春天还未登场,复读生们切切地希望春天的脚步慢点、再慢点,夏天嘛,最好永远别来,因为夏天来了,高考也来了!向阳使出浑身解数想在流逝的时间身上揩点油:上厕所拿着书、睡觉前捧着书,洗漱精简到只剩下刷牙。宿舍只有乔振华还干干净净像个人,白君平和彭晓仙都已经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一身汗臭乞丐相了。可即使这样,时间还是不够用,四个人就商量着怎么从吃饭时间上再找补出一点来,于是,一到饭点儿,总有四个家伙抢钱一样从教学楼疯跑向食堂,不排队直接挤到窗口,打了饭拔腿就往食堂外边走,边走边吃,走到开水房,饭缸子基本见底,正好刷碗、打开水,然后奔赴教室投入战斗。后来,受“f4(4个疯子)”感召,这么干的复读生越来越多,应届生无不同情地看着他们说:“千万千万不要补习啊!瞧瞧这帮孙子,啧啧啧,跟他妈野人似的!” 冬寒日渐消退,春风裹挟着沙石闯入这座北方城市。老辈儿人说,春天是风刮来的,春风不刮地不开、秋风不刮籽不来,祖祖辈辈的庄户人就盼着这场风呢!只是这一年,风不仅刮来了沙、刮开了地,还带来了一位让人谈之色变的不速之客——非典! 去年年底的时候,有关疫病的传闻已经沸沸扬扬了,起初在广东出现时,有些人还幸灾乐祸:“谁让这些蛮子不忌口的,逮啥吃啥,这下吃出病来了吧?”但传闻归传闻,没几个人真当回事儿,听说连广东人都还在兴致勃勃地观看中国对阵巴西的足球赛和罗大佑的广州演唱会呢,加上一触即发的美伊战争,人们揣着闲情逸致关心萨达姆,却浑然不觉身边的疫灾瘟祸。春节前后,疫病随着春运开始传播,过了三月,感染者数量开始增加,死亡病例也开始增加,突然有消息称,首都北京也出现病例了!一滴凉水掉进滚油锅里,人们这才意识到,老天爷这回是玩儿真的!2003年3月12日,世界卫生组织发出了全球警告;3月15日,疫病被正式命名为sars,汉语简称之为“非典”。 又是一个晚上,疲惫不堪的向阳耷拉着脑袋、拖沓着步子走回宿舍,一进门儿就皱起眉头:“又是板蓝根!喝不死你们!”他最受不了这股不伦不类的味道,药不像药、饮料不像饮料的,比起来,他宁愿喝黄连水。 “他俩疯了,喝得舌头都黑了,早晚得齁儿死!甭理他们,来,抽支哈德门,哥这法子敢保有效!”老彭说着扔给向阳一支香烟。 “非典”的蔓延弄得人心惶惶,最有效的治疗措施还没有出来,奸商、伪专家和不良媒体号准了老百姓“病急乱投医”的脉,狼狈为奸造谣炒作大发国难财。于是,陈醋断货了、绿豆脱销了、口罩卖光了、消毒水售罄了,至于板蓝根,更是从最寻常的一味中药一跃成为圣水灵丹,售价打着滚儿往上翻,就这还得托门路才能搞到。 老彭不知从哪本杂志上看见一篇文章,说在热带丛林旅行,毒蛇、毒虫很少会咬经常抽烟的人,引而申之为香烟里的“有效成分”能防病毒侵害。这下子老彭终于能为他的违纪行为平反昭雪了,以前还是悄悄地窝在宿舍、猫在厕所抽,这下好,坐在教室里就敢堂而皇之地喷云吐雾,愣说抽烟是防御“非典”的偏方儿。非常时期,老师可担不起“阻挠抗非”的罪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老师见了他还会主动递上一根儿。向阳、老白和振华也在这厮的蛊惑下稀里糊涂加入烟民一族,每天宿舍里烟草、脚汗、中药、消毒水散发的“毒气”混合在一块儿,发酵、沉淀,进了宿舍跟到了鬼子“七三一部队”似的。 对崇学高中的学生来说,“非典”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他们久违的体育课终于被还了回来。中学里,尤其是重点中学,被列入考试的几门儿课地位尊崇,被称为“主科”,体育、音乐、美术、劳技等等这类既换不来学生文凭又换不来老师奖金的课叫做“副科”。“主科”好比家里的床,一般不会有人霸占;“副科”好比宾馆的床,只要掏钱,谁都能占;还有一门儿课像妓院的床,崇学这种“大雅之堂”的课程表根本没有它的一席之地,可学生最喜欢的恰恰是这张床,总是私底下悄悄去睡,这门课叫性教育。中国学生的悲哀在于,当他们苦苦修炼了若干年“主科”,终于叩开了大学的校门,却惊异地发现,能笑傲这个新江湖的高手,亮的竟都是“副科”的功夫!曾因“读死书、死读书”而被老师和家长格外珍视、倍加呵护的尖子们,巴巴地看着别人打篮球耍帅、弹吉他求爱、当干部攒人脉、做生意赚外快,一时间茫然无措。当然,高分不尽低能,反应快的,会利用自己超强的学习能力和刻苦精神重新修炼,参加第二次“华山论剑”;确实低能的,会在这种打击和失落中沉沦下去,高中毕业意气风发、大学毕业意懒心灰,从一鸣惊人混成了泯然众人;极端点儿的,在失落中压抑、在压抑中变态、在变态中爆发,然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向阳坐在教室里,听着操场上传来的阵阵欢笑,羡慕不已。其实,复读生和应届生相比,更多的压力来自心理,若论课业,应届生也轻松不到哪儿去,同样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个比喻不知打哪儿来的,由于过分贴切而在崇学广为流传,向阳对其进行了改良,说咱们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鸡”晚,说完一脸坏笑,听者会意都说改得妙!这会儿,应届生们在操场上尽情地释放着,要不是防治“非典”有“加强户外运动”这么一条,恢复体育课还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操场上有个二货冒天下之大不韪喊着“‘非典’万岁”的口号,连向阳这种混不吝的家伙听了都直叹牛逼!复读班没有体育课,学校给复读生强行增加了早自习前集体跑步的项目,把“起得比鸡早”进一步落实到位。 一场春雨过后,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一般说来,崇学在高考前会进行三到四次模拟考试,由于试题含金量较高,学生几次模考的平均成绩大致就是高考成绩。这么多日子熬下来,向阳实现了及格科目零的突破,考化学时竟然能硬撑到考试结束,没有提交白卷,这是多么伟大的进步!一模试卷讲评纠错后,复读班放假——只有一下午,就这也把应届生眼红得够呛——“非典”形势严峻,一个星期以前,崇学高中已经全面封校。 向阳回到宿舍,拦住正要去食堂打饭的三位舍友:“六个小时的假期呐!多么宝贵!还不抓紧时间看看外面的世界?中午哥们儿请客,咱下馆子去!” 老彭很诧异:“向阳你心咋这么大呢?眼看就要高考了,居然还惦记着出去瞎转悠!” 老白很疑惑:“向阳你昏头了吧?‘非典’闹得这么凶,大街上连窑子都关门了,哪儿还有馆子啊?” 振华很严肃:“向阳你真不要脸!考了全班倒数还这么不思进取,你应该待在学校好好学习。” 向阳被噎得直翻白眼儿,跳脚大骂:“你们三个不识好歹的王八蛋!老子见你们熬得跟囚徒似的,带你们出去放放风、改善改善生活,你们倒装起乖宝宝来了?!一句话,去还是不去?不去老子自己走了,没工夫跟你们扯淡。”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既然阳仔这么有诚意,咱哪能不给面子呢”,老白把饭缸往床上一扔,“也不用太破费,冷热荤素有七八个就成,再给我单点个酸菜鱼。” “我看就喝汾酒吧,不上头。”老彭舔舔嘴唇。 “你俩能再无耻点儿吗?向阳,甭理他们,菜和酒都无所谓,关键是主食。我知道一家店,虾饺和千层肉饼做得都还凑合。”振华对着镜子梳梳头发。 向阳听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看我值多少钱,剁吧剁吧换那鱼啊酒啊还有什么破肉饼吧!刚才一个个儿装大尾巴鹰,敢情是憋着坏想宰我,这会儿原形毕露了吧?你们仨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四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惊讶地看着街道两旁门可罗雀的店铺,真没想到“非典”的威力这么大!走了两条街,只找到一家烧烤店,向阳说:“哥儿几个,可不是我抠门儿,你们也瞧见了,像样儿的地方都歇业了,看来只能请大家吃烤串儿了。” 听见有客人,老板赶忙从里间跑出来,和向阳一打照面,两人都是一愣。老板先反应过来,上前热情地握住向阳的手:“好几年没见了,现在读大学了吧?” “袁建东?!你……做老板了啊?哦,我去年没考上,补习了。”向阳尴尬地应承着。三个舍友奇怪地看着面红耳赤心虚气短的向阳,莫非他欠这老板钱吗? 袁建东倒是没什么不自然,仍旧热情地说:“快别寒碜我了,什么老板,能糊口就不错了,还是你们读书人有出息。哎,吃点什么,我请客。” 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个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不到一岁的样子。妇人瞪着袁建东一顿贬损:“显你有钱是不是?开这么个破店还请客,也不怕人家笑话,想请客到大酒店去呀,生猛海鲜有的是,我们娘儿俩也沾沾光!”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这是向阳,我同学,好多年没见了……”袁建东一边陪着笑,一边尴尬地看着向阳。妇人把脸扭到一边不理他。 向阳赶紧说:“这是……嫂子吧不用请,不用请,今天……哦,老师派我们给班里买学习资料,专门儿支了班费让我们吃饭……” 老彭看着这阵仗也明白了七八分,上前附和:“就是就是,班费嘛,不花白不花,老板的心意我们领了。老板娘,有什么好吃的赶紧上吧,我们都饿了。” 妇人转怒为喜:“呦,到底是读书人,都花上公款了,那你们坐着,我先给你们倒点水。” 烤串、拌汤、馄饨、馅饼、啤酒……向阳几乎把菜单上写着的全点了,堆了满满一桌子。振华看着直皱眉:“向阳,点多了吧,这……吃得完吗?”老白朝他丢了个眼色,不让他再说下去,操起啤酒和老彭对瓶儿吹起来。 结账时,还剩下大半桌的东西,袁建东要把没吃完的退了,向阳坚持付了全款,拉起三个舍友匆忙离开。袁建东手里捏着钱,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好久、好久…… “怎么了向阳,哭啦?”老白拍拍向阳的肩。 “没,风沙大,迷眼睛了。”向阳慌忙掩饰。 袁建东是向阳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成绩优异,是学校重点培养的苗子,考崇学十拿九稳。而向阳,因为有一个当警察的老子,一贯嚣张跋扈、目空一切,虽算不上学校的“大哥大”,但也横行无忌、没人敢惹。 初三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前夜,几个学习差、胆子大的家伙买通了学校保安,半夜溜到教务处,捅开门锁,把刚刚印出来还未密封的试卷偷出一套,逼着班里一位成绩好的同学做出了标准答案。第二天还没开考,各科答案已经被到处传抄,有一个蠢货竟然以五元一份的价格做起了生意。考试一结束,学校就炸了窝,校方没费多大劲儿就把这几个胆大之极又愚蠢之极的家伙一网打尽,经过调查,偷卷子的有三个,做卷子的有一个,四个人一起被开除出校。向阳是偷卷子的,而袁建东,就是在向阳的威逼利诱之下做了数理化三科试卷的那位好学生。其实,凭老爹的能力,向本用不着被开除,可他却不愿再回学校,吵吵着非要转学,向父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最终还是拗不过儿子,只得依他,中考后,又托关系让他进了崇学。 向阳被开除纯属咎由自取,但连累了袁建东让他觉得蛮过意不去,可他又想,凭袁建东的成绩,转个学,再考崇学跟玩儿似的,也就把这事儿放下了。直到今天,重逢了刚二十岁就已为人夫、为人父的老同学,向阳的心终于痛了。他恨自己,因为自己的霸道,一个同学的命运从此偏离方向!他恨那所学校,因为学校的轻率,一个学生的前途从此堕入黑暗!如果真有公理在,那今天烟熏火燎挣钱养家的应该是自己!向阳一直以为袁建东和他一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转学,甚至落榜后进崇学,都只不过是说个情、花点钱的事儿,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种认识是多么的幼稚和无耻!所谓的家庭背景让向阳赖以生存甚至赖以狂悖,可此刻,这背景只让他感到厌恶和羞愧! 那天以后,向阳沉默了很多,舍友们知道原委后很能理解他的悔愧,但心里的坎儿,只能由向阳自己迈过去。复读继续,“非典”继续,崇学高中为每个班都配了体温计,学生每天都得测体温,正常的方可进入教室,公寓楼也是如此。有学生上火、感冒引起发烧咳嗽,马上会被隔离观察,情况严重的还会连累一个宿舍甚至一个班被“软禁”。好在虽然生病的学生不少,但都与“非典”无关,在校医务室待上一两天就基本退烧了,老白说,这么紧张的气氛,一发烧肯定吓个半死,到时候冷汗如雨,烧自然就退了,比吃药打针管用多了。学校每三天地毯式喷洒一次消毒水,食堂还为学生免费提供了绿豆汤,校门口用石灰划出一条警戒线,家长送东西必须站在线外,不许踏进学校一步。严苛的规定换来学生的一通叫骂,但家长们深明大义称赞不已。 向阳和三个舍友也收到了家长送来的东西。向阳收到一沓钞票,白君平收到八袋奶粉和十几包煎好的中药,乔振华收到一大兜水果和几套换洗衣物,而彭晓仙,收到一只烧鸡和两条红河牌香烟。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十二章 昙花之恋 凌霄匆匆走在行人稀疏的街上,从一个商店出来又进了另一个商店,他一边试着衣服一边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家里情况那么困难,自己还在补习,竟然有脸把心思花在穿衣打扮上。 4月1号那天收到云月的来信,随信还有一张像片。她留了披肩长发,光鲜洋气,和身边的同学一起开怀大笑着。凌霄看着相片,内心涌起满满的柔情。下了晚自习,他迫不及待跑到磁卡电话机前拨通了云月的宿舍电话,等待许久,听筒里传来云月带着哭腔的声音。 凌霄的心立刻揪作一团,拼命地问她怎么了。 “张国荣跳楼自杀了……”云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凌霄长吁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他死他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至于伤心成这样吗……”凌霄还想说下去,却被重重的挂机声打断了。凌霄愣怔了几分钟,叹了口气,无力地走回公寓楼,他隐隐地感觉到,他和云月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天晚上,凌霄站在镜子前长久地打量着自己,面容憔悴、眉头紧锁、神情委顿、一身寒酸。他再无力拾起“内在美比外在美更重要”这把一直支撑着自己与贫寒周旋的利器,都知道璞玉藏于顽石,可真正开慧眼剖开顽石检视那方珍物的又有几人?何况凌霄从来都没敢觉得自己是块玉,看着云月的相片,他更觉得自己就是块石头、是块没品没貌的土坷垃。凌霄觉得很悲哀,更悲哀的是他决定立即着手修整“外在美”。 将熟未熟的高中生对外表越发关注:女生悄悄传阅着时装杂志,男生课下闲聊着品牌服饰,校园里,学生干部、尖子生不再是唯一的亮点,美女、帅哥得到更多人的青睐。异性相吸是自然天理,但中国式教育笃信人定胜天,霸道地将少男少女向往美、展示美的举动统统定义为“有碍观瞻”,于是一套僧袍一样的校服巧妙地藏起了含苞欲放也挡住了青春悸动。崇学高中要求学生在校时必须穿校服,一防早恋,二防攀比,但这只是校方的一厢情愿,千防万防、防不胜防。当然,复读班着装不作要求,校园里,服装单一而神采奕奕的是应届生这支正规军,穿扮随意却满面愁云的是从高考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杂牌军补习生。凌霄穿着正规军的衣服混迹在杂牌军的队伍里,怎么看都是个异类,当年,他走进崇学穿上这身儿校服,三年后,还穿着它再次走进崇学,他珍惜这套衣服,因为他买不起别的,更因为他曾买不起校服。但今天,因为云月的一张相片,他突然对这套衣服嫌厌起来,恨不得马上脱下来扔得远远的。很多年以后,当凌霄穿着价格不菲的名牌西装,看到网上用“丑到爆”评价中国大陆的校服时,一霎那怅然若失,他的那套校服,早已不知被丢在了哪里,永远也找不见了。 我们再说回今天的凌霄。他请假回家以学校收资料费为名向父亲要了三百元钱,然后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怀着满腹的愧疚彻夜未眠,天一亮他就匆忙进城,甚至不敢向父母道别。 直到华灯初上,凌霄才买好衣服走出商店,一天水米未沾牙,已经饥肠辘辘,又买了两个烤红薯果腹。凌霄买东西从不还价,他只会执拗地走遍所有的商店去挑选自己看得上眼,经济和心理上又承受得起的商品。通常,买东西不砍价的有两种人,第一种是从不缺钱花的,羞于砍价,第二种是没怎么花过钱的,也羞于砍价。第二种人凌霄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换上新买的外套,走进一家照相馆,咬牙花了十五块钱拍了一张即时可取的半身照——裤子和鞋还是旧的,与新外套不搭。凌霄到邮局把照片和提前写好的为那晚自己言辞道歉的信寄给云月,如释重负,徒步回校。 复读班的节奏越来越紧,班主任在一次班会上讲,要想考上好大学,现在就别把自己当人,要做机器!要做没有情感、没有爱好、只知闷头学习的机器!其实不用老师强调,复读生们早已变成了表盘上的指针,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又一个24小时。邬涛自我安慰说,挺好的,社会这么浮躁,哪去找这样单纯的生活?说完了,和同样一脸倦色的凌霄相视苦笑。只有单纯的心灵才能感知单纯的生活,可复读生的内心,哪里还存得下半点单纯?他们急迫着、焦灼着,而单纯的日子却像拴着劣马的缰绳,护佑着他们也羁绊着他们,这群精疲力竭的马儿,支撑起嶙峋的瘦骨,蹒跚又笃定地走着,走向梦想中那片丰美的草原。可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越临近高考,大家的心里反而越没底,复读生能做的只是藏起梦、埋下头,沿着那群已经挣脱束缚、奔向自由的曾经战友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艰难前行…… 又是一个中午,“本科班”的教室里满坑满谷,大家放弃了午休,把自己埋在书本堆里,用精神的疲惫来换取心理的安慰。凌霄从一堆试卷里拔出脑袋,揉揉胀痛的太阳穴,环视了一下教室,有几个人实在熬不动了,趴在课桌上沉沉睡去。黑板上挂着醒目的倒计时牌,有时,值日的同学懒得按时擦改,攒好几天才把数字大动一次,总是引来一片惊呼叫骂,大家说,还是一天一改吧,温水煮青蛙,让大伙儿死得舒服点,千万别做这种跳跃式的减法了,太扎眼、太揪心,受不了哇! 凌霄取出云月的像片,小心地捧在手里端详着。她的头发长了,脸上是满满的、甜甜的笑,身边有一女两男三位同学,背景是复旦大学古朴的校门。云月的笑容感染了凌霄,让他在一瞬间忘掉了枯燥的习题和紧张的氛围,凌霄看着云月,痴痴地、久久地看着……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脑际,他揉揉眼睛,俯下身子,把视线聚焦在照片的一个细节上,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越来越阴沉……云月右手腕上戴了一只棕色皮链金色表盘的手表,而其中一个男生左手腕也戴了一只表,和云月的,一模一样!这是情侣表!一看就是!凌霄刹那间心乱如麻……是巧合吗?云月和那个男同学碰巧各买了一对情侣表中的一只,碰巧都戴了那只表在一起合了影,是这么回事儿吗?你自己相信吗?凌霄放下像片,长呼出一口气,强忍着愤怒和疼痛再次拿起照片。四个人并排站着,从照片上看,云月在最左边,挨着云月的是一个女生,然后依次是另一个男生和戴表的那个人。当注意力不再只集中到云月一个人身上时,凌霄便有了新的发现——中间的一男一女是拉着手的!这分明就是两对情侣!怪不得云月要寄来一张合影,而不是单人照,多么巧妙的暗示!凌霄站起来想出去吹吹风,可步子怎么都迈不动,他又颓然坐下。云月啊云月,何必呢?直接说不好吗?我没资格要求你的忠诚,可就连这一点真诚,你都不愿给我吗?! 整整一下午,凌霄都呆呆地看着这张像片,他反反复复问着云月为什么,反反复复问着自己怎么办,可谁又能给他答案?晚饭时间,凌霄似乎想通了,他木然地拿起笔,在照片的背面颤抖地写下:我明白了,祝福你们!然后取出一个信封,写下云月的地址,再次拿起像片,久久地看着这个让自己爱恨交织、难以琢磨的女孩儿,他咬咬牙,刚要把像片放进信封时,冷不丁一只手从他肩头伸过来,一把抢走了像片。平日里清高冷峻的凌霄像坚冰覆盖下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他抡起凳子追上去将那人砸倒在地,同学们惊恐地看着这突发的一幕。凌霄目露凶光,从不说脏话的他像个恶棍一样骂着娘,再次把凳子高高举起……邬涛最先反应过来,他冲到凌霄面前,扯住凌霄的胳膊、夺下凳子,一记耳光重重抽在凌霄脸上,将他从癫狂的魔怔里打醒,及时平息了一触即发的祸事。 凌霄像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瘫坐在地,他抱着头,眼泪奔涌而出。那位同学惊魂甫定,揉着脊背讪讪地说:“跟你开玩笑呢,不就是张像片吗,你他妈的至于吗?”邬涛接过像片,仔细看了看像片中的四个人,又看看凌霄写下的那句话,终于明白了。他把凌霄扶回到座位上,又走到那位同学面前,只说了一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那个男生一愣,然后拍了拍邬涛的肩,又看了看一脸悲苦的凌霄,回到了座位。复读生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这股劲儿带来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边是复读班冲突频发,一边是冲突双方打完就完、毫不记仇,更不会像应届班那帮小孩儿一样报告老师,大家就像拳击手,打的时候拼尽全力,打完就握手言和。打架,似乎已经成了复读生释放压力的最好途径。又是一个晚自习,教室里再次响起哗哗的翻书声和沙沙的写字声…… 照片最终还是寄还给云月了,信封投入信箱的一瞬间,凌霄有些后悔,他绕着墨绿色的邮筒转了好几圈,最后咬着牙匆忙逃离。几天后,当升腾的愤怒被汹涌的思念淹没时,凌霄又没出息地替云月向自己当起了说客:是不是误会云月了,即使她变心,也不该这么快啊,分开还不够一年啊!应该向云月要一个解释的。可万一不是误会呢?听她讲述离开自己的原因还是喜欢上别人的理由?等等看吧,没准儿云月会联系自己呢。凌霄每天都去传达室转悠,期盼会有自己的信件,每次都是抱着忐忑的憧憬而去,怀着沉重的失望而回;他好多次在学校的磁卡电话机前拨通了云月宿舍的电话,却总是在电话接通前慌忙挂断…… 终于有一天,凌霄在清晨睁开眼睛,一个清晰的念头突然袭来,他告诉自己,他失去了云月。 关于这件事,邬涛多次帮他进行了分析。邬涛说,云月已经和别人在一起的概率比较大,因为你俩的关系充其量只是小暧昧,跟真正的恋爱差着老鼻子呢,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承诺和责任,即便离开你,你也怪不着人家。再者,云月就像条鱼,在河沟里和你对上眼儿不足为奇,可现在呢?人家鲤鱼跃龙门,进了大海啦!尤其是复旦这种地方,更如同大洋,乌贼王八大白鲨多了去了,眼界宽了、见识广了,谁还能看上咱们这些小泥鳅?唉……我家蓉蓉可千万别跟我整这么一出儿啊。 邬涛又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搁我,失恋了怎么也得哭一哭、闹一闹,喝他个烂醉如泥表示一下。你小子倒好,虽说那天差点摊上人命官司,可一觉醒来,屁事儿没有,还是这么一张油盐不进的死人脸,就算给她云月打个电话证实一下也好啊,死也死个明白不是?其实,我知道,越是你这种看上去四平八稳的人,心里疼起来越是没个完。你在装坚强,你在硬撑着,可你疼起来是真疼、哭起来是真哭,唉,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凌霄说:“我不是不想问个明白,可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我想通了,不管是我和云月还是你和郑蓉蓉,最根本的问题不是谁变心谁没变心,而是她们已经出去了,我们还在原地!你也说了,大学是大海,复读班是河沟,河沟的泥鳅能配得上深海的鱼吗?即使她们依然真心,可咱们真的忍心吗?算了,既然给不了人家未来,就把现在也一并还回去吧!”邬涛不认识似的看着凌霄,满以为他会痛苦一段日子,没想到他这么高姿态,理性得可怕,这家伙变得也太快了!凌霄,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呐? 直爽洒脱的邬涛难以体会,越是不敢争取的人,越是善于放弃,因为放弃,只需说服自己……凌霄高姿态地站立着,跟着他的却仍然是那个自卑无助的影子,他刻板平静的面具背后,是一颗碎裂的痛至麻木的心。这段感情犹如昙花,开得踌躇却谢得决绝,如今,这朵本就孤独的花又被凌霄冰封在内心最深处,花期,无期……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十三章 难能无悔 四月中旬,学校陆续组织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进行体检。“非典”封校以来,大家难得有外出的机会,同学们都很兴奋,学校专门租来的大巴上传来阵阵欢笑,有的人把身子探出车窗,向路人招手并大声问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精神病院在运送患者。 眼科,轮到彭晓仙测视力。年轻的女医生问他近视吗?他扶了扶眼镜,大大咧咧地说,不近视,俩眼全20的!向阳一听就笑喷了,说老彭你这不是公然调戏吗?好歹换副隐形眼镜儿再说瞎话儿啊!女医生脸一红,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除了血常规和b超,其他检查基本都是走个过场,没有重大特殊情况,医生一般都会在报告单上标注正常。高考,是压在考生头上的一座山,同时又像一个光环,戴上这个光环,会自然而然地受到家庭、学校乃至全社会的关爱。父母感情不和的会停战一段时间;家里有乱七八糟事情的会往后推一推;老师脾气不好或者和学生有芥蒂的会尽力换上一副慈眉善目;学校周围的工地、工厂、商店会主动调整出工时间,最大限度消除噪音;党政机关和相关单位也会组建工作组,竭尽全力为考生保驾护航……从全社会对高考的态度可以看出,不管高考制度是否科学,人们对这场考试是看重的、依赖的;不管大学是否能培养出真正的人才,人们对高等教育是尊崇的、期待的;不管这批人进了大学究竟做了些什么,人们仍然愿意相信,大学生,真的是天之骄子…… 劳动节后,凝积在复读班上空十个月的阴云更加沉重,虽然这个时候,最终结果基本有了定数,但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愿撒手。常言说不到黄河心不死,复读生的心已经死过一次,和高三应届生相比,除了害怕失败,他们更怕后悔。拿向阳来说,一年前的六月,也是在距离高考一个月的时候,他基本不再听课,而是买了全套的金庸,把自己藏在虚幻的武侠世界里,用公然的放弃来安抚瑟瑟发抖的心。而现在的向阳,在跟着大家紧张地磨刀霍霍,成绩好的同学蓄势待发,向阳只能算作困兽犹斗,但此刻,这只困兽的内心平静而又坚定,纵然战败,也再不允许自己未上战场便放下刀枪,因为悔恨的滋味,比失败更酸更苦。 晚自习后,向阳回到宿舍,疲惫地倒在床上。唐啸东推门进来找他。走到公寓楼外,见黎振业和关羽站在路灯的光里,面色凝重。 黎振业说:“我明儿去省城办点儿事,我怕万一……万一回不来,今儿先跟你们告个别。” “屁话!什么叫回不来?发烧了吧你?”向阳被黎振业的话唬得有些发懵,“你干嘛去?把话说清楚了。” “刘忆……被他们班一个杂种……欺负了。混警校的都是黑白两道通吃,我去了或许就……今天跟你们告个别。你们好好复习,今年无论如何得考上。”振业语气异常平静,说完这几句话转身就走。 说到这儿,先插播一段黎振业的感情事迹。振业是哥儿四个里头唯一正儿八经有女朋友的,女孩儿也在崇学,和他们同级不同班,叫刘忆。高中时,向阳他们三个经常替黎振业收发情书,跟刘忆也已经熟识了。据振业介绍,他们的爱情始于小学三年级,走过初中,又度过高中,历久弥深,就等大学毕业领证结婚了。去年,刘忆考到省城的警校,振业当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进那所学校,结果差点被骗,万般无奈才回来补习。 向阳快步追上去堵住振业:“你这人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什么叫被欺负了?怎么就得告别啊?” “是啊,你问清楚了吗?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要去也得咱四个一起去呐,你自个儿去不是找死吗?”关羽也急切地追问。 唐啸东看着他们,想说话又忍住了。 黎振业终于撑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刘忆已经做过手术了!妈的!老子不宰了那王八蛋誓不为人!” “手术……你是说……那种手术?!”向阳惊讶地盯着黎振业,振业无力地点点头。 “你……你可以报案啊,非得去寻仇吗?”唐啸东犹豫了好久,终于开口了。 “报案?那是警校!警察能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人吗?”向阳的父亲是警察,警界的很多阴暗面他比别人要清楚,“再说了,就算有人管,也不能报案,在中国,谁碰上这种事儿都得吃哑巴亏,名比命贵!” 振业突然一拳砸在身旁的树上,手指关节嘎巴作响。 “那还等啥?!走!现在就走!晚上正好有趟火车去省城。向阳,啸东,你俩呢?去不去?”关羽急不可耐。 唐啸东踌躇着不说话。向阳开步跑向宿舍:“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取点儿钱,待会儿咱们翻墙出去。” 振业紧追一步拦住他:“不着忙,明儿编个理由请个假再走,要是悄悄跑了,学校肯定得通知家长。自己的事儿自己办吧,别让家里跟着瞎操心了。行了,都回吧,我累了,想睡觉了。”振业说着,径自回了宿舍。 “啸东你今儿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磨叽啊?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敢去?”关羽目送振业离去后,转脸儿质问唐啸东,啸东刚才的犹豫让他既诧异又愤怒。 “行了行了,想去就去,不想去也别强求,先回去想想明儿请假时咋说吧。”向阳说着也走了。关羽和唐啸东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言,不欢而散。 第二天,向阳一下早自习就跑出教室去找班主任请假,却在楼道里被关羽拦住了:“振业已经走了,他昨天下午就请好假了,昨晚咱们一散就走了。他写了张条子,让同宿舍的人今儿早上再给我,看来早就计划好了。”关羽从兜里拿出一张纸,上边写了一个手机号码,还写了几句话,说如果三天以后他还没回来,就打这个号码找他,如果他不接,就说明他出事儿了。 向阳懊恼地在原地直转圈圈:“他是怕连累咱们啊!干脆,咱去找他,省警校地址我认识。” “警校跟别的学校不一样,哪能让人随便进出?咱进不去,振业他也进不去,想报仇,他只能约那个王八蛋在校外解决。”看来关羽早就分析过了。 “那咱们直接找学校,把事情说明了,哪怕坏了他的事儿,也总比让他去送死强啊!” “亏你还是警察子弟!现在到底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跑去不打自招?你也别尽往坏处想,或许警校那家伙压根儿就不敢出来,振业能不能和他碰上面还未可知,再说,刘忆也不会眼瞅着振业闯祸的。” “那你说咋办?” “先打这个手机号问问情况,然后,等着。” 一连两天,一下课向阳和关羽就去打磁卡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关机。第三天晚饭时,听筒里终于传来振业虚弱的声音,说他回来了,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宾馆里。向阳和关羽跑到操场,从一处矮墙翻出校外,他们得赶紧找到振业,公寓楼熄灯前必须回来——学校体谅复读生的超重负荷,临近高考,特批他们晚自习自由安排,可以在教室学习也可以回宿舍休息,但熄灯后宿舍要查人。 振业趴在床上,屋里还有一个人,很面熟。振业头上肿了几个包,身上到处都是淤青,最严重的是背上拉了个口子,足足缝了二十七针,还好没有伤及筋骨,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向阳这时仔细打量起旁边的那个人,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右脸颊上有个圆形的伤疤…… “程光明!”向阳叫出声来,随即又阴下脸来:“是你把他弄成这样的?你就是省警校那个杂碎?”关羽也攥着拳头凑上来。 “你们别乱来,要不是程光明,我就回不来了。”振业强打起精神喊住他俩,然后大体说了说情况。 原来正如关羽所推测的,振业根本没去警校,而是约对方出来单挑,只不过,是他一个单挑人家一群。历史总是会重演,振业再一次陷入了和两年前去尚德打架时一样的境遇,但这次,振业没想着保存实力,他像个疯子一样拿着棒球棍追着仇人往死里砸,对落在自己身上的棍棒、砖块毫无知觉。要不是两个人及时出现,黎振业不是要了别人的命就是丢了自己的命,一个是刘忆,匆匆赶来说了一句话,使振业的疯狂戛然而止,一个是程光明,冒着“棒林砖雨”把陷在围殴圈里的黎振业拖了出来。 关羽问起刘忆,振业闭口不谈。程光明见状:“让他休息会儿,咱仨出去买点东西吃,我快饿死了!”一边说一边冲俩人使眼色,俩人会意,应承着和程光明走出房间,振业一直趴着,没注意到三个人挤眉弄眼。 程光明一走出宾馆就问:“那女的是黎振业的女朋友吧?挺好个后生咋找了这么个女人?” 关羽和向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到:“怎么了?” “还怎么了?要不是她,黎振业能被打那么惨吗?别看那边人多,可他那不要命的架势,谁看着都发憷。那女的可好,上来了就一句话,你们这位兄弟立马像被雷击了一样,人也呆了、手也软了、僵住不动了!他是停手了,可对方能歇着吗?他后背就是那阵儿给破酒瓶割伤的。” “一句话?什么话?”向阳问。 “‘振业,你别打了,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肯定是黎振业以为女朋友被警校那男的搞了,跑来报仇,没想到人家是自愿的,是这么回事儿吧?”程光明猜得严丝合缝,“警校就在我们学校隔壁,虽然同样是大专,可差着天上地下,进我们学校的人要成绩没成绩、要关系没关系,可人家不一样,不是有钱就是有人。就说黎振业打的那人吧,他可是警校的风云人物,听说是拿着省厅领导的批条进来的,要是跟他成了一对儿,毕业找工作跟玩儿似的,倒贴的女生多了去了!你们劝劝黎振业,别太往心里去,听说你们还在补习,等上了大学你们就明白了,感情的事儿当不得真,都那么回事儿。” “那你是怎么碰上振业的?我们得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他这回可真悬了!”关羽由衷地说。 “我那天去写生,哦,我是学美术的。刚好看见他们打架,开始是看热闹,看着看着,哎,这不是当年替他表弟报仇那哥们儿吗?!人说‘他乡遇故知’是喜事儿,咱不仅是故知,还是打架换来的故知,这事儿咱不能不管呐!我就冲上去拿画板拍倒一个人,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拽起黎振业就跑,那些人就跟后边儿追,我自己也捎带着挨了几棍。后来还是那女的把他们拦住了,要不然我俩这会儿住的就不是宾馆而是殡仪馆了!”程光明顿了顿又说:“逃出来以后,我把他送到医院缝合了伤口,又连夜赶了回来。黎振业这两天肯定挪不了窝儿,你们待会回学校吧,有我在你们放心。想想还真是缘分,那年是我俩打架,这次是一块儿和别人打架,我这人爱和讲义气的人交朋友,咋样儿,咱们以后也是朋友?”程光明说着伸出右手。 “那还用说?!”向阳爽快地握住程光明的手。 “哎,对了,当年我们管你们叫‘崇学五壮士’,还有俩呢,尤其是给我留下个记号儿那哥们儿呢?”程光明指指脸上的疤痕。 “哦,捅你那个读师范了,另一个嘛……算了,不说了,找地儿吃饭去,再给振业打包一点儿。”关羽拉起向阳和程光明向灯火阑珊的街上走去。 又一天晚上,当向阳和关羽翻墙出来看振业时,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振业发高烧了!发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非典”期间他发烧了!程光明买了些消炎和退烧的药喂振业服下,可烧仍不见退,振业固执地不去医院,说怕被隔离了。程光明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关羽说:“别怕,他这是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烧。向阳,你出去找个药店买瓶双氧水,再买点棉球、纱布,哦,对了,再回学校找我们班主任替振业续几天假,就说……就说振业姥姥突然去世了,他还得四五天才能回去。反正他姥姥几年前就没了,也不算咒人家老太太。”向阳一一记在心里,程光明也暗暗佩服关羽的沉稳和缜密。 一个小时以后,向阳满头大汗地返回来,提着一大袋东西,有药品、水果、纯净水还有些干粮,身后跟着唐啸东。关羽不快地问向阳:“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你也发烧了?!振业都这样了,啸东他能不来吗?” “我跟你说啊,振业这情况没准儿就是‘非典’,你要是怕,趁早回去!”关羽冷冷地对啸东说。 唐啸东没理他,径直走到振业身边,摸摸振业的额头,振业冲他无力地笑笑。唐啸东回头对向阳说:“向阳,你再辛苦一趟吧,出去弄几瓶白酒,度数高点的。” “你要干啥?”关羽瞪着他。 “擦身子降温啊!再烧两天,宾馆老板知道了不得把他撵出去!你以为就你关心朋友,别人都是王八蛋?” “你说得好听!”关羽终于爆发了,“这次幸亏振业没事儿,万一挂了,你不得悔死?想想你那天的怂样儿,像是兄弟吗?我和向阳都不怕,就你怕,怕个鸟儿哇你!” “我是怕!”啸东的眼圈红了,“可我怕的不是打架!我是怕被学校知道!怕被开除!怕被取消高考资格!补习了一年了,我不想再补第二年!” 关羽噎住了,许久才说:“那你这会儿又不怕了?知道振业发烧还跑来,万一真是‘非典’呢?到时候就不是开除那么简单了。” “打架我不愿意去,是因为我知道以后还有机会跟振业、跟你和向阳道歉。可如果真是‘非典’,你们仨都死了,我想道歉都没地儿找你们去。关羽,你也别恼了,我来都来了,以后一人一天轮流过来照顾振业,三个人一起翻墙太扎眼,容易被抓。” “妈的!你就咒我们吧!不过你这话虽然糙点儿,可总归是句人话,我爱听。”关羽嘿嘿地笑起来。 振业也笑了:“你们回吧,课程那么紧,好好待在学校复习吧,我又不是坐月子,用不着你们伺候。等退了烧,‘解除隔离’了我就回去。” “你别撵了,程光明都陪着,我们要不管还算人吗?向阳你再买几个口罩,万一这货真得了‘非典’,我可不想跟着他蹲号子去。”关羽又转头对啸东说,“振业这档子事儿还没完呢,没准儿还得干仗,你去不?” “不去!”啸东很坚定。 “什么?!”关羽腾地站起来。 “要是那边儿来找碴儿,我绝不会掉链子,这个你放心。但如果是你们找别人打架,我肯定不去,而且会死死拦住你们!关羽,这几天我每天都睡不着,想了很多,到底咋才算是真正的兄弟?高中时,别人都在学习,咱们呢?一块儿给班里捣乱、一块儿跟老师叫板、一块儿逃课、一块儿喝酒、一块儿打架,是够潇洒的,可结果呢?别人都上大学了,咱们一块儿回来补习!讲义气是没错儿,可咱们就不能拿着这份儿义气办点正事儿吗?非得把自己毁了,然后抱在一起哭才算义气吗?你刚才问我,如果这次振业有个三长两短我后悔不,我当然后悔!但我后悔的不是没陪他去送死,我后悔的是当时没有拦住他!眼看着兄弟架在火上烤,这时候是该浇水还是浇油,你自己想!”啸东一口气说了很多。大家都没做声,他们承认,啸东的话是对的。义气是把双刃剑,良朋益友讲义气,狐群狗党也讲义气,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能携起手涂成朱赤,何苦抱作团染得墨黑?人生一世,成败不足道,难能无悔。 两天以后,振业退烧了,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好在能下地回学校了。向阳他们三个溜出学校找了个小饭馆为他压惊。向阳想点瓶白酒,关羽说别喝酒了,没几天就高考了,咱们还是消停点儿吧。黎振业郑重表态说,以后再不打架了,遇见事儿就响应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唐啸东说,看来兄弟们终于大彻大悟了,可喜可贺!关羽说,你少在这儿装唐僧,碰见有人挑刺儿,咱们还得一起上!四个人以水代酒,真诚地敬了程光明一杯,感谢他拔刀相助。程光明说,都是缘分,你们几个人,有意思,真有意思,真应该早点认识你们。 程光明读大专期间考取了中级室内设计师,毕业后回到家乡创业,开了一家装修设计公司,不几年就做得风生水起。崇学的优秀教师——栗江栗老师找他装修了一套房子,结款时发现比同等档次的装修少收了很多钱,栗江觉得不好意思,程光明说,快别客气了,平时都是我给别人装修,能给我“装修”的目前只有你一个。说着摸摸自己的脸颊,两人握手大笑。有人问过程光明,好多名牌院校的毕业生自主创业都搞不出什么名堂,他一个大专生怎么能做得这么成功?程光明说,我是大专没错儿,可我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因为喜欢,我这三年是在学,不是在混。也因为我是大专生,所以我比本科生、名校生更知道天高地厚,大学毕业我没去那些大城市,而是回到咱这一亩三分地上,如果土地不够肥沃,那就把根扎得深一点!他看着工作室墙上一幅油画,画上是苍凉的戈壁和挺拔的胡杨。 回到学校以后,大家问黎振业怎么鼻青脸肿的,他说是给去世的姥姥磕头磕的。向阳听了大笑说,你这谎编得一点儿都不圆,磕头能磕成那样儿吗?别人磕头是“五体投地”,你是“五官投地”? 多年以后,在黎振业的婚礼上,关羽问起刘忆的事儿,振业叹了口气道出原委。原来刘忆当年是在班级聚会时被那个家伙灌醉了才……。她觉得对不住振业,又怕振业闯祸,才说是自己愿意的。向阳问,那你怎么知道刘忆被欺负了?她自己告诉你的?振业悠悠地说,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是那小子拐弯抹角托人告诉我的,他大概是真心喜欢刘忆,追了半年追不上,才使了那么下流的招数,把生米做成熟饭。这小子想方设法把消息漏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嫌弃刘忆,和她分手,没想到我会去拼命。后来,听说他声泪俱下地求刘忆原谅,还下了跪。他们一毕业就结婚了,那小子对刘忆挺好,给她安顿了工作,好吃好穿好车好房地供着,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地捧着,刘忆挺幸福。向阳说,怎么跟电视剧似的。唐啸东说,跟电视剧不一样,现实中,踹男人的女人不一定是坏女人,害女人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坏男人,踹和害或许都是因为爱。关羽说啸东你这是绕口令吧,我咋听不懂呢?振业说,我懂!然后流下泪来。新娘子走过来温柔地抚着他的背说,你喝多了,我给你倒杯热水吧。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十四章 三迭阳关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痛苦是因为想忘记谁 你知不知道忘记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欣赏一种残酷的美 然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 告诉自己坚强面对 凌霄一边听着歌,一边默默地抄下歌词。这是他和云月最喜欢的一首歌。高中时,班里最流行的是周杰伦,但凌霄钟爱的却是早已过时的校园民谣。那些从质朴的歌词中流淌出的纯真的理想、青涩的迷茫和淡淡的忧伤,总能让他的心霎那间沉静下来,凌霄仿佛回到了家里的那片苞谷地,坐在田埂上,就着夕阳晚风,望着村户的炊烟袅袅,听着野雀的窃窃欢笑,静候着夕阳挽住明月的手,邀她为静谧的夜空缀上一抹如水的清亮,他就那么坐着,直到夜风凉了,家里的灯火亮了,母亲远远地走来,唤他回家…… 只是,这一切美好日渐斑驳,当凌霄以改变命运为借口嫌厌起他的生身之地,心底的淳朴也一步一回头地与他渐行渐远。凌霄时常不由地回想,也时常刻意地遗忘,生于农村、长于贫寒的烙印就像刺猬身上的一根根尖刺,让他觉得丑陋、让他感到卑微,可他现在还不明白,这些尖刺也是他唯一的、恒久的守护。在反复的逃避与追求、挣扎和憧憬中,凌霄的自卑竟衍变成一种优雅的忧郁、升华出一份从不张扬的硬气。开始时,大家对他的性情很不习惯甚至另眼相看,后来,同学们逐渐意识到他的孤傲深沉并非做作,他的特立独行也并非矫情,他就是这么个人,甚至有人开始欣赏起他的个性,说他有独行剑客和落魄诗人的气质,凌霄听了,不知是该窃喜还是悲戚。 在一次关于偶像和理想的班会上,大家纷纷表达了对当红明星、商界奇才和政治人物的崇拜,豪情四溢地抒发着自己的憧憬和想往。轮到凌霄时,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坚定地说自己最欣赏的是一位古人,叫阮籍,此人内心苦痛、醉饮终日,不拘礼法、放浪形骸,但他和以他为代表的魏晋士人却是中国历史上精神最自由、自我生命意识最强烈的一群人,凌霄说自己没有什么崇拜的人,也没有什么偶像,欣赏阮籍也不过是敬佩他对自由和自我的追求,至于理想,凌霄说想成为一个流浪歌手。那次班会后,坐在凌霄前排的团支书云月回头和他说话的次数多了,他们的话题从单纯地讨论课业开始拓展到古人趣闻、今人轶事和身边日常的林林总总,凌霄的笑容多了起来,爱听流行歌的云月也悄悄地关注起了几乎已经被尘封的校园民谣。 今天,凌霄坐在“本科班”的教室里,听着《寂寞是因为思念谁》、《青春》和《恋恋风尘》,心境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只是今天的平静里浸满了消沉。他时常想起高中时的那次班会,关于自由、关于理想也关于云月,若真要自由,何必坐在这里熬尽心力苦苦修持?难道只为走出一座围城后进入另一座围城?若真有理想,何必走这人人都走的路?大学,究竟是自己的愿景还是他人的夙愿在自己心里的投射?而云月,却实实在在地远去了。他问自己,究竟是该振作起来,庸俗地奋发、被动地努力,来争取一个旁人需要他争取的结果还是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一次任性的、痛快的急流勇退?他拿不定主意,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了主意。凌霄木然地随着人们上课、放学、打饭、睡觉,偶尔翻开日记本,定定地看着扉页上写着的“永不休战”,倏然想起曾经写下的另外四个字——石心木人,看看今天的自己,一语成谶啊!凌霄苦涩地笑了笑,他终于承认了,所谓脱俗只是覆盖在表皮上的一层羽毛,不管是白天鹅还是黑乌鸦,褪去伪装,都是糙红的血肉,他觉得好累。如果有一种痛苦叫选择放弃,那么,有一种悲剧叫放弃选择。 这天中午,凌霄和邬涛到学校的浴室洗澡。崇学是当地硬件条件最好的学校,有专业的体育场、篮球馆和澡堂,但平日里都锁着,学生要以学业为主,崇学变本加厉地将“学业为主”论升级为“学业唯一”论,硬件设施最大的作用就是招生宣传和应付检查验收。拜“非典”所赐,运动场馆开放后,澡堂也开放了,学校急调了维修工,将水管、喷头、储物柜等设施更换修葺一新,门口增设了售票窗口,虽然洗一次澡比外边贵一倍,但仍然得排好长时间的队。 邬涛一边把脑袋上的洗发水揉得飞沫四溅,一边对凌霄说:“我这几天要去趟北京,有事儿替我兜着点儿。” “又去看郑蓉蓉?不剩几天了,你就不能等熬过高考吗?”凌霄觉得邬涛太恣意妄为了。 “这次情况不一样,昨天跟郑蓉蓉通电话了,你猜怎么着,她住的那栋公寓发现了四例‘非典’,连累一栋楼的人都被隔离了!这当口儿我能不去吗?晚饭时我跳墙出去,直奔火车站!” “跳墙?你要出去请个假就行了,干嘛要跳墙?”凌霄极不理解地看着邬涛。 “顾不了那么多了,老师问起来,你就说我这几天学累了,出去散心了。家里那边嘛,我到了北京打电话报平安就是了,回来顶多挨顿骂,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不是顾得了顾不了的问题,外出请假,顺理成章,怎么非要拧着来?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哎呀呀!你就别问了,总之,就这么定了!” 凌霄了解邬涛的性情,他决定的事儿,神仙都拉不回来。让凌霄不能理解的是,邬涛这次明摆着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没见他有厌学情绪啊,也没见他和学校有什么冲突,就算是为郑蓉蓉着急,可也不差请假这点工夫呐,邬涛究竟怎么了?!凌霄问了他半天,邬涛就是不说。 邬涛的出走,当晚就被发现了。凌霄开始还替他打掩护,直到邬涛父母心急火燎地赶来,凌霄才说了实话。校方立即多方联系,要来了郑蓉蓉的手机号,可两天过去了,电话那头的郑蓉蓉一直说她没见到邬涛,而且自己根本没有被隔离。邬涛父亲实在坐不住了,自己开着车到北京去大海捞针。邬涛母亲急得直掉眼泪,一边怪丈夫只顾做生意,孩子想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边怪学校没有尽到责任,怪的最多的还是邬涛,说现在的孩子太不懂事了,提供不了优越的环境,他们嫌父母没本事,家庭条件稍微好点,又把他们惯得不知天高地厚,要把爹妈气死才罢休! 第三天下午,邬涛终于被父亲带了回来,母亲上去就是一记耳光,马上又心疼地抚着他的脸颊,问他究竟去哪了。邬涛神情沮丧,黑着脸一言不发。关于对邬涛的处理,校方和邬涛父母商讨许久,结果竟是一纸通报开除出校!知道这个消息后,凌霄纳罕不已,学校疯了吗?!邬涛成绩优异,高考稳拿重点,这么处理不管是对邬涛还是对学校都是不小的损失呐!崇学校规虽严,但眼看要高考了,就不能通融一下吗?应届班的一个同学还打了教务处主任呢,不也因为高考在即免于开除吗?凌霄为邬涛叫屈,但邬涛倒是平静如常,他的父母似乎也没怎么反对。 凌霄默默地帮邬涛收拾好行李,又拿出一套还未开封的cd光碟递到邬涛手上。 “哟,古琴曲,不愧是文艺青年!盗版自己听,正版送兄弟,够意思!你要舍得,我可就真收下啦!”邬涛忍着泪和凌霄开着玩笑。 “里边有首曲子,阳关三迭……”凌霄阴沉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知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嘛。行了行了,我走了,又不是见不着了,你弄这么隆重,我怪不好意思的。再说了,学校又没取消我高考资格,处分通报也不会进档案,而且学校还应承,需要的话可以找老师单独辅导,虽然开除这事儿说出去不太好听,可实际上是大锅饭变成开小灶,你该为我高兴啊!倒是你,别再这么消沉了,往前走一走看一看,头上不只有那么一片天空。”邬涛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宿舍,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擦着眼睛。 邬涛所言非虚,学校对他的开除只是形式上的,“练兵题”一份不少,讲评纠错一次不落,有什么事情学校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与其说是开除倒不如说是特别照顾。看到这儿,大家应该明白,并不是每个被开除的学生都能受此优待,待遇是靠实力挣得的,除了邬涛成绩上的优势,家里的经济实力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当然,这次事件,学校是最大的赢家:一纸开除通报维护了校规校纪警示了其他学生、“开小灶”保证了邬涛成绩稳定仍可为学校贡献升学率,此外,邬涛父亲提供的一笔数额不菲的赞助费更让校方体味到“一石三鸟”的强烈的成就感。 高考后,邬涛被一所全国知名的重点院校录取,大学毕业后,他又进入一家大型国企,不几年就混到了分公司的管理层。有一年,凌霄到邬涛所在的城市办事,顺便约邬涛出来见了个面。自复读那年离别后,俩人十多年没见了。邬涛还是那么直爽,一见凌霄就叹到:“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这几年吃了不少苦,看看,都长抬头纹了!不过,看上去可比念书那会儿精神多了!” 两个人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不少酒,凌霄不由问起当年的事儿。邬涛说:“都多大了还问小时候的事儿,你这幼稚病还没治好呐?” “扯淡!老子十年没见你,你后来干了啥我又不知道,除了‘小时候的事儿’,还有什么可聊的!” 邬涛哈哈大笑:“你现在说话也这么粗俗啊,不玩文艺了?行行行,你别急啊,容我想想,你不问,我还真忘了。我记得是有一天下了晚自习,都十点半了,我用磁卡电话打郑蓉蓉手机,可接电话的是一男的,我还以为打错了,可那边说,她上厕所了,待会出来接我电话。” 凌霄笑了,又是一个关于爱和背叛的故事。 凌霄问:“她是怎么跟你解释的?” “我没容她解释就把电话撂了,直接冲到北京去找她。你倒好,全给我说漏了,害的我爸自己开车到北京找我,不过歪打正着,还真帮了我大忙了,我当时正在王府井瞎转悠呢,想买点吃的,结果一摸兜,钱包被人掏了,只好借别人的手机给我爸打电话,你猜我爸当时在哪?他跑郑蓉蓉学校去了!然后,我爸就接我回来了。” 凌霄点点头说,这些情节算是接上了。“可当时班主任打郑蓉蓉手机,她一直都说没见到你。” “她是没见到我。一下火车我就犹豫了,在广场上坐了一夜,想了又想,最后决定还是不找她了。你当年不是说过吗,最根本的问题不在感情而在身份。我当时就想起你的话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就决定,好好在北京玩两天,回来好好学习,考重点大学!” 凌霄由衷地说:“你比我有骨气呐!同样的事情,我选择的是消沉,而你选择了奋起。” 邬涛笑着摇了摇头:“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执意不请假,翻墙跑了吗?其实在潜意识里,我希望把事情弄大,也希望你把我去找郑蓉蓉的事儿告诉学校,学校找不到我肯定会联系郑蓉蓉,这样一来,不管我见不见她,她都会知道我为了她做过什么。” 凌霄有些糊涂:“可那又怎么样?郑蓉蓉和那男的究竟什么关系,你还是确定不了啊。” “我当然能确定!因为那次以后,郑蓉蓉再没联系过我,如果是个误会,她会不为我担心、不向我解释吗?” “嗯,明白了。那时候你小子就有这样的心机,难怪如今混得这么好!郑蓉蓉离开你真是损失惨重!” “心机个屁!那叫幼稚!搁现在,我绝不会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要挟一个心里已经没有我的人。可话又说回来了,青春之所以美好不就是因为幼稚吗?” 凌霄又问:“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们再见过面吗?” 邬涛奇怪地看着他:“当然没有!分手的两个人,即便不是仇人,也绝不可能再做朋友,最好的结局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你怎么这么问?难道你和那个云月还有联系?你不会还是那么幼稚吧?” 凌霄喝了一口酒:“联系谈不上,就是有一年高中同学聚会时见过一次。不过,我和她倒真是场误会,哦,不,也不算误会,她和我分开是真的,但不是因为她喜欢上了别人,是因为……算了,算了,事情太复杂,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你的话挺对的,既然分手了,最好的结局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十五章 再说再见 “左一点,再左一点,把树头扶正了,ok!填土浇水。”几名高三应届班的学生兴致勃勃地栽好“纪念树”,又搂在一起到树前合影。向阳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拿着根雪糕一边舔一边晃晃悠悠地走来,刚好看见这一幕,骂了声傻逼,又晃晃悠悠向教学楼走去。 提倡毕业生在离校前认购一棵树,栽植到学校专门开辟的园地里,为母校、也为自己留下一份纪念,是崇学高中从建校之初就一直坚持的。绝大多数学生对这一倡议持赞成态度,觉得意义非常:若干年后,待这株小树苗长成需要抬头仰望的可用之材,约几个老同学回到母校,看看这棵承载着青春回忆的树,聊聊当年的故事,重温那份感动或者酸涩,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向阳对种树这件事儿不以为然,刻薄地说这是学校为了榨取学生最后一点剩余价值而采取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卑鄙伎俩。向阳这么说并非为了显示自己见解独到或者个性鲜明,是因为他心里有气:高三毕业前,他和黎振业、唐啸东、关羽、栗江花了市价两倍的价钱从学校后勤管理中心认购了五株银杏,栽了整整一下午,还分别花了二十块钱买了标牌,写下各自的姓名和寄语,郑重地拴在树上。两个多月以后,当向阳返回母校复读时,却发现那五棵树不翼而飞了!向阳开始还天真地以为是他们几个技术不过关,把树给种死了,还得麻烦学校把死树起出来处理掉。后来有一次和同桌段世杰闲谈时才知道,小段种下的一棵龙爪槐也不见了。向阳留了心,一有时间就跑到“纪念园”,漫步并冥想,终于悟到了学校的操作流程:学校会赶在毕业生离校前到苗圃买进一批树苗,然后打着“纪念”的幌子让毕业生心甘情愿出高价购买树苗并义务栽植,等这群傻子离校后,再把树苗移植到校园其他露土缺绿的地方或者转卖其他单位,然后将“纪念园”翻耕松耙后静待下一拨儿爱的奉献。这么一搞,利润有了,“植树造林先进单位”、“绿化示范校园”的荣誉也有了,这一无良行径将守株待兔、刻舟求剑等成语的本来寓意尽皆颠覆,实在是让人折服、令人发指! “贱!真他妈贱!”。向阳恶狠狠地骂到。是骂学校贱还是骂自己贱,他也说不清楚。当然,也有一部分树苗可以安然留在“纪念园”里、免遭蹂躏。它们的栽植者一般都是考进名牌大学的骄子,为了和“名牌”配套,校方还会把塑料标牌换成金属铭牌,永久地钉在树上。看穿学校的猫腻后,向阳气得差点吐血,悄悄把幸运儿们留下的幸运树挨个儿削了一圈儿树皮,以不辜负生物课所学。 为了种“纪念树”的事儿,舍友们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向阳不仅自己不愿意种,还用自己的调研结果来说服三个舍友也不要种,免做千古“贱人”。可那三个货鬼上身似的就是听不进去。向阳气急败坏,向舍友发难:“老彭,你又不是崇学的老学生,补习一年就把这儿当母校了?你的‘母校’是尚德!崇学最多只能算你的‘大姨妈校’,有什么可纪念的?”又对老白说:“你去年也种树了吧?你去园子里瞅瞅,那棵树还在不?被骗一次是傻,被骗两次就是贱!还有振华,你跟着他俩起什么哄啊!看你细皮嫩肉的,正是风骚好年景,纪念哪门子青春呐,真他娘矫情!” 老白看着反应过激的向阳,噗嗤笑了:“阳仔,你至于激动成这样儿吗?其实,你恨的不是学校,你恨的是你自己!你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让你的那棵树也留在园子里,为什么不能让你的名字也刻在铁牌儿上,对吧?” 向阳一愣,颓然坐下:“老白,你的话够毒的!好吧,我承认,我是眼红人家,也恨自己无能。可学校也不该这么明晃晃地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吧?学习不好就活该当陪衬?就活该被他们当猴儿耍?老子不服!” 老白收起笑容,对向阳似乎也对自己说:“学校越是这样,我越要种!即使他们再把我的树拔起来栽到别处,我还是要种!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把那棵树怎么挪走的就怎么给老子挪回来!” 老彭由衷地说:“老白,好样儿的!这才叫爷们儿!向阳,你跟人家老白学学,有劲儿憋在心里,三六九等不是别人分的而是自己挣的!话又说回来,你也没必要置这个气,赛马的终点远着呢,等你自己分量足实了,没有人敢不看重你。我倒是没你俩想得那么多,我种树也不是为了纪念什么母校公校,只是想纪念纪念这一年的补习生活、纪念纪念咱哥儿几个的缘分!” 乔振华对向阳说:“学生嘛,本来就应该以成绩论英雄,成绩好自然被高看一眼、厚爱一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向阳翻了个白眼儿,不屑地撇了撇嘴:“成绩好就啥都好?高考成功就永远成功?今天给学校争光添彩的那些个人,兴许以后还成了抹黑泼粪的呢。学校以一时一地的成败评价学生,这叫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不是学校,而是你!还有老白”,振华顿了顿又说,“你们真以为学校就那么稀罕优生、那么不待见差生?如果考名牌学校的那些好学生以后真有人成了败类,学校会立马把他那个铁牌牌抠下来扔了,毫不吝惜!再假设,赶明儿你向阳发达了,回学校捐建一栋教学楼,学校会因为你当初学习差没给他们争光而拒绝接受吗?当然不会!不仅不会,学校还会搞一个隆重的仪式,别说栽棵树,给你立个碑都行!你今天的种种不好也会换成另一套说辞,学习成绩差会变成综合素质硬、纪律观念淡薄会变成道德情操高尚,就连你跟尹主任打架那事儿都会被标榜成个性鲜明、不畏强权。所以说,学校种树、钉铭牌只是个激励手段,学生以后混得好赖关人家学校鸟事?你成功了,得感谢母校的栽培,混惨了是你自己点儿背,怪不到学校头上。总之,学校压根就没把这当回事儿!是你和老白自作多情!你说学校以成绩论英雄不对,可你的嫉妒、愤恨打哪儿来的?不也是因为学习成绩吗?再说老白,有志气是好事,可如果只为证明学校对你的轻视是错误的,那你这份儿志气还真让人瞧不上!你俩就这点儿眼界,还说人家学校鼠目寸光?我倒觉得老彭的话实在,补习了一年,种棵树纪念一下挺好,重要的不是那棵树、那个牌牌,重要的是这树是咱哥儿几个一起种的,哪怕今天种了,明儿就成烧火棍呢!啥叫爷们儿?不是分量足,而是不在乎!” 老白想着振华的话,点点头:“总结得好!把我们仨全饶进去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个小时书呐!你说得对,咱为啥死乞白赖非要上那个大学?不就为开阔眼界吗?我和向阳为这点屁事儿较真儿,还真是鼠目寸光!” “老白你自个儿反省就得了,别捎上我!我可是有远大志向的青年!妈的,你们仨都是哲人,就老子是二愣子!行吧,再当他一回‘贱客’,跟你们种树去,纪念友谊、纪念青春嘛!不过,我这次可不能任由他们欺负……”向阳摸着下巴一边说一边琢磨着。 三天后,向阳和舍友来到“纪念园”里,向阳花了不老少的钱买了棵6米多高的樟子松,光运费就够买其他树苗了,老白和振华选的是毛白杨,一腕粗,自己提溜过来的,而老彭,却挺着肚子端了一棵刺柏。 向阳看着被扎得龇牙咧嘴的老彭,笑到:“老彭,都知道你皮糙肉厚,你就甭显摆了!放着体体面面的树不选,非挑什么刺柏,跟个短腿儿刺猬似的,扎死你活该!” “扎就对了,”老彭小心翼翼地放下树,揉着胳膊阴险地笑了,“我看谁还有那份儿闲心把爷的树移走!” 根据树种不同,“纪念园”里划分了不同的区域,同种树要栽到一起,树坑的位置也是事先用石灰划定的,以免凌乱。向阳先帮三个舍友种好树、拴好标牌,然后拉着他们来到松树区,四个人协力挖坑、种树、填土、浇水,向阳擦擦汗,神神秘秘地从背包里摸出两块已经做好的金属铭牌,又掏出一把钉子。 白君平拿过一颗钉子:“靠!钢钉!这么粗!你他娘的比老彭都狠,这是要钉牌子还是钉棺材呐?!” “哼哼,这叫绸缎擦屁股——不惜本儿!老子这回还真就跟他们杠上了!你甭废话,去一边儿把着风。老彭、振华,捡石头,钉!” 向阳揉着酸痛的胳膊,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这株苍翠挺立的樟子松和树干上两块锃亮的铭牌,得意地默念着自己绞尽脑汁撰写的一文一白两段毕业留言: “离别在即,感怀校恩,特植此松,聊表寸心。‘松’者,公正之木也,吾校一贯秉持公道正直,于此蒙恩受教四载,幸甚至哉!然树挪难存、心伤难愈,触昔抚今,不胜伤怀,切盼吾校常念薪尽火传之情,使此松安植旧壤,不移不易,勿使之重蹈剜拔流徙之覆辙。此愿若遂,学生定当焚香祷祝母校桃李芬芳、生意兴隆;若此松招祸取咎、多舛无幸,无不自己也,非校之过也,吾虽愚顽,亦不敢伐罪于故土恩地,惟愿松定而校安、松茂而校兴,此‘以松喻校’之拳拳心意若得鉴察,则祸害全消、忧患自弭,诸事顺遂、大吉大利。——2003级复读三班向阳此致”。 “谨以此树纪念牢狱般的复读生活,我们相信,我们终将自由,但我们的根会如这株青松一样永远扎在这里,向大地学习宽容、向天空学习高远。并非这里是我们的不舍,只是这里,留下了我们太多的不舍,这棵树,牵系着这些不舍,等着我们回来。那时候,它枝叶繁茂,却总有一蓬勃发于此时;它年轮密匝,却总有一道定格于此刻,或许,这就是‘纪念’。愿岁月常新、情谊长存!——2003级复读三班彭晓仙白君平乔振华向阳携手共勉”。 十多年以后,这棵树仍然留在原地,虬劲挺拔、形如宝塔,树上的两个铭牌还在,只是生了些锈迹,并且随着树的生长拔高了不少,要踮着脚仔细辨认才能看清上边的文字。有一个刚调来的政教处干事无意中看到铭牌上的两段话,赶紧抄录了下来,跑去拿给主任看,还建议说,把那两个金属牌牌弄下来吧,尤其是第一个,上头写的话简直是赤裸裸的讽刺和挑衅!主任笑笑说,是有那么一点,不过,是不是也有一些抗争的意味呢?我们应该透过它们看到学生的内心世界,或许,这两个牌牌还能成为学校一道独特的风景呢,还是留着吧。 校长知道这件事后,特地去看了那棵松树,笑着对随行的政教处主任说:“栗江,你和向阳还一直保持联系吧?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这小子,当年就是刺儿头一个,不过蛮有才情的。另外,你草拟一个通知,毕业生认购种植‘纪念树’还是要一直坚持下去,记着,种下的树不要再动,园子种满了,就找空地再开辟,姓名、树种和位置也要登记造册,以备大家回来查看。学校不仅要让学生把学识带走,还应该让学生把回忆留下。” “我明白了,这事儿我马上办,顺便给向阳打个电话,就怕他不敢赴您的约。”栗主任笑着答到。 “刺儿头啥时候都是刺儿头,还有他不敢赴的约?”弓校长一边笑着一边走向办公室。老人家在崇学高中奋斗了大半生,从普通教师到教研组长再到教务处主任、副校长、校长,再干两年就要退休了。他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他年轻时受过腿伤,走路有些跛,但步态很稳健。 教学楼前,弓老师拿着复读一班的花名册挨个儿点了名,为大家排好位置,满头大汗地坐回到前排的椅子上,照相馆的师傅喊着一二三按下快门儿。 弓老师拍完班级合影,无意中看见向阳、唐啸东、关羽和黎振业四个人凑在一旁闲聊,弓老师笑眯眯地走到自己曾经的学生跟前:“同学们,等着拍班级合影?这就对了!好多同学不愿意拍这个照片,生怕人知道自己复读过似的,这种想法可要不得!复读是一种历练,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真正自尊的人首先应该懂得尊重自己的经历。再说,复读的同学也是同学嘛,虽然只相处了一年,也是一份儿难得的缘分,是很值得纪念的!平时课程紧,一年来很少看见你们,今年学得怎么样?高考有把握吗?” “弓老师,您还不知道我那点儿斤两吗,参加高考纯属玩儿票,他们仨还行,应该能达线。好在我没到您的班补习,考得再烂也不会拖您的后腿了。”向阳一脸谄媚的笑,话里却满是讥讽。 唐啸东见状,忙打起了圆场:“弓老师,听说您的班四次模拟考试平均成绩快追上‘本科班’了,我们要是跟着您学,今年高考成绩肯定能提高不少。” “行了,行了,你就别替向阳遮掩了,这小子对我有怨气我知道。但是孩子们,不管老师的教育方法是否得当、和你们相处得是否融洽,你们要相信,老师从内心里盼着你们都能有出息、都能顺利地走好以后的路。马上要高考了,老师预祝你们金榜题名!”弓老师有些动情。 听弓老师这么一说,向阳反倒难为情起来,拍完了集体照,四个人拉着弓老师合了张影。 接下来的几天,崇学高中的毕业生迎来了他们进入高三或者复读班以来最轻松的日子,虽然不允许随便出校,但只要不滋扰他人,作息时间完全自由安排。老师们仍旧坚守在讲台上,但上课和自习的人已是寥寥无几,学生们聚集在操场、宿舍、小卖部或花园里,打球、打牌、闲逛、拍照或谈情说爱。向妈给儿子送来了相机,向阳这名半吊子摄影师怀着激动又有些惆怅的心情,将认识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处熟悉的地方都装进镜头里,然后,这位有着记者潜质的摄影师又凭借偷拍来的彭晓仙宿舍裸睡照和段世杰操场拥吻照敲诈来五根鸡腿和三听健力宝。 有句话叫“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在毕业生看来,这几天却是“黑暗之前最光明的时刻”,能欢腾,就尽情地欢腾吧。再见,大家都说着再见,大学再见!这是复读生们再一次说再见,经历过一次高考,他们比应届生少了些伤感,却多了些忐忑,他们,害怕再次失败。多数时候,百炼不能使人成钢,却会让心成灰。 又是一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学校广播站为即将离校的学生播放着一首歌——《那些花儿》。向阳枕着双手,独自躺在花园里的一条石凳上,天空澄澈,白云悠然,阳光温煦,微风习习,他闭上眼,一缕幽香飘来,丁香花开得热烈,高考,近在眼前。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十六章 生死抉择 “凌霄,有人找。” 凌霄来到教务处,是姑姑,班主任也在,两人低声谈着什么,见他进来,马上不说话了。 凌霄正纳闷,班主任说话了:“凌霄啊,明天就是6月1号了,按惯例,高考前的一个星期,学校要给考生放假,让你们回去好好休整。那个……我和你姑姑沟通了一下,希望你留在学校,你家不在城里,有事通知你也不方便,还是等高考结束再回吧。哦,也不仅是你一个人,学校建议所有离家远的同学都留在学校备考。” “哦,行……”凌霄应承着,抬头正碰上姑姑的目光,姑姑眼神一闪,扭过脸看向别处。凌霄心里马上疑窦丛生,他问:“姑姑,你怎么来了?我爸妈呢?” 班主任抢着说:“你爸妈在家呢,农活儿忙抽不开身。你姑姑今天正好进城办事,顺道来看你。没别的事儿了,你回教室吧,我送送你姑姑。” 凌霄犹疑地转过身,正待要走,姑姑上前一步抓住凌霄的手,抚着他的脸说:“好好考,一定要考个好大学,给你爸爸……给你爸妈争气……姑姑回了。”说着匆匆走了出去,不敢再跟凌霄多说一句。 一上午,凌霄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姑姑眼睛红红的,肯定哭过;班主任今天也怪怪的,似乎有事瞒着自己;家里是不是出事儿了?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说着什么,同学们全神贯注地听着,间或有掌声响起,凌霄坐在凳子上胡思乱想,老师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下课铃响了,凌霄醒过神儿,抬头看见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蟾宫折桂、龙门跃鳞”八个遒劲大字,然后拍拍身上的粉笔灰,向同学们一拱手,夹着书走出教室,身后响起一阵掌声,为老师诚挚的祝福,也为这一年来短暂而深厚的缘分。 5月31日,崇学高中高三应届班和复读班的学生上了他们2003年高考前的最后一课。这里指的不是一节课,而是指各科都只剩下最后一节课了。这节课,多数老师会放下教案,送上嘱咐和祝福,也有少数老师会抓紧临阵前的宝贵时间划重点、猜考题。班主任的责任多一些,除了安顿一些重要事务和应考须知,还不厌其烦地强调着人身安全、心态调节、保证睡眠充足、保持联系畅通、切勿喝酒上网、忌食生冷油腻、检查好考试用具、全部考试结束前不可互相核对答案等等琐碎事项。不管这最后一课是怎样的上法,大家都真切地感受到老师们的深切关怀和厚重情意,当然,所有人最最深切的感受是:高考来了! 凌霄百无聊赖地躺在床铺上,该回家的都回了,留在学校的几个同学去打篮球了,宿舍就剩下他一个人。家里的座机总是忙音,电话坏了?父母亲都没有手机,凌霄也没有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家里究竟出什么事儿了?姑姑神情异常,或许又和姑夫吵架了吧,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可班主任好像也有事瞒着自己……不!家里肯定有事!凌霄想着,腾地站起来,快步跑向班主任办公室。 “请假?说好了的,你不能回家!”班主任有些急。 “哦,不是回家,我就是想出去转转,学校怪闷的,看不进书去,想上街散散心。”凌霄镇定地答到。 “那……好吧,放松一下也好,记着晚上熄灯前要回来。”班主任批了假条,又嘱咐了几句。 凌霄急匆匆地赶到汽车站,最后一趟客车从镇里返城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他想着回去看一眼,没什么事儿的话,晚上返回学校还来得及。 雨后的乡间小路有些泥泞,凌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望着绿油油的田野和远处罩着一层绿纱的青石山,听着清脆欢快的鸟鸣,许久以来的沉闷一扫而光,他不由放慢了匆忙的脚步,一边走一边想:一定要好好考!上了大学,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心情一好,凌霄笑了,他想起这段日子的消沉,想起自己竟然隐隐冒出过放弃高考的念头,真是太傻了。凌霄的脚步轻快起来,迎面碰见同村一位扛着锄头的伯伯,凌霄上前问了声好。 那位伯伯见是凌霄,竟愣了一下:“凌霄?你这是……才回来?你爸……”,伯伯看着笑容可掬的凌霄,“你还不知道呢?你……回吧,快回吧……伯伯走了……” 凌霄停下步子,看着急急忙忙走远的伯伯,愣怔了几秒钟,撒开腿向家里奔去。 凌霄气喘吁吁地冲到巷口,脚下一绊,重重摔倒在地。他的眼睛被刺痛了,那是满目的白色!白色的纸扎、白色的挽联、白色的人,全是白色!凌霄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巷子,这白色一路推着他、导引着他来到一户宅院的大门前。凌霄停下步子,脑子里瞬间也是一片白色,他突然转过身,疯了一样跑出巷子,三十多米的距离竟如几千里那么远,凌霄跑不动了,他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全身的骨骼碎了一样哗啦啦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凌霄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了,一群人围在身边,阴着脸悲悯地看着自己;凌霄的耳朵终于能听见了,有一个人在嚎啕,好像是姑姑…… “姑姑……那……是谁家啊?”凌霄指着那一路白色延伸到的终点怯怯地问。 “凌霄……凌霄啊……”姑姑哭得缓不过气来。众人上前搀起姑侄俩,朝巷子深处走去,凌霄挣了挣,可浑身无力,只能痴痴傻傻地任他们搀着走进巷子走入院子走到灵堂,他看见一副棺木,棺木后的帷帐上是一幅黑白相片,棺木旁瘫坐着一个眼睛红肿表情麻木的妇人,这……不是母亲吗?!而那相片上的人……是……父亲! “爸……!”凌霄终于醒了,他猛地挣脱众人,一下子扑爬到棺木上。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凌霄拉下来,给他套上孝服,摁着他跪倒在棺木前。 “我爸咋啦……你们拉我做啥……都给我起开……爸……爸……你咋啦……”凌霄魔怔一样嘶吼着、撕扯着,一次次扑向棺木,又一次次被拉下来。 姑姑忍住悲恸,上前抓住凌霄的肩膀,使劲扳过他的身体,声色俱厉地喝到:“凌霄!你别闹了!你爸走了!你还想把你妈也气死吗?!” 凌霄终于“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母亲还是那么呆呆地坐着,早已干涸的眼睛再次涌出泪水。母子俩惨烈的痛楚令亲人们心如刀割,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凌霄回来的那天,是父亲出事的第四天。凌霄回来的当晚,班主任急匆匆赶来,烧了纸、上了香,把凌霄母亲和姑姑带到一边,谈了许久,然后又走到凌霄身边,抚着他的背,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天以后,按照当地的风俗,父亲要入土为安了。这三天的时间里,凌霄一直恍惚着,像提线木偶一样在亲人们的操纵下进行着“孝子”送别父亲的各项仪式;这三天的时间里,凌霄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就那么默默地跪在父亲灵前,跪不动了,就坐下,坐不动了,重又跪下。姑姑拉了他几次,可他执拗得不愿起来,姑姑只得作罢,流着泪看着痴痴傻傻的侄儿;这三天的时间里,凌霄似乎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他哭一阵、昏睡一阵,睡上片刻又突然惊醒,待意识到父亲确实走了,这是真的!不是梦!眼泪又一次决堤般奔涌而出。姑姑告诉了他父亲去世的原因,姑姑的哭诉使凌霄痛悔无地,他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后来,抽不动了,也哭不动了,就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父亲的相片。母亲挣扎着站起来,端起一碗冷饭含泪咽下,又给凌霄下了一碗面连哄带骂地劝他吃了下去。女人是脆弱的,但母亲是坚强的,她不能倒下!为了儿子,她必须撑住! 送走父亲,亲戚们陆续走了,悲痛欲绝的老人们也被大家劝慰安顿了下来,舅舅和姑姑两位至亲留下陪着凌霄母子。凌霄还是一言不发,低头呆滞地坐着。 晚上,凌霄和衣躺在床上,父亲的面容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父亲拙于言辞,在凌霄的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成段地说过话,对儿子,父亲谈不上严厉似乎也谈不上慈爱,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卑微、习惯了逆来顺受。在凌霄眼里,父亲和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那口老井、那盘石磨一样平凡,平凡到凌霄似乎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直到今天,凌霄才意识到,世间所有的平凡都意味着无可替代和失去便永不再来,如空气、如阳光、如水源……如父母!“平凡”不是“平凡者”的特质,而是他人强行给予的评判,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视为平凡,只能映照出评判者的忘恩负义和麻木不仁!凌霄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父母没什么文化,他们不会侃侃而谈什么责任义务,但他们实实在在地为儿子耗尽了青春甚至赔上了性命;父母没什么抱负,他们从没有勾画过什么宏伟壮丽的光景,默默地、本能地付出,只为儿子能够过得更好;父母没什么能力,他们不懂得钻营不懂得变通,只会弯下腰撑起所有的负累,好让儿子安然地走他自己的路。 可自己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索取,回报父母的却永远是漠视和嫌弃。凌霄问自己,何曾为父母付出过一丝半毫?他曾惆怅过,不是为父母,而是为自己,为自己脆弱的自尊、狭隘的私欲和那个模糊的前程;他曾痛苦过,也不是为父母,而是为那点小情小爱、为一个捉弄了自己却仍然让自己割舍不下的女人。人,真的可以这样冷酷、这样无耻吗?!父亲已经走了,难道还要把母亲也啃噬成一具白骨才罢休吗?!凌霄痛苦地蜷作一团,泪水濡湿了枕头,他猛地起身,找到书包,拿出那张塑封卡片——准考证!去你妈的高考!凌霄在黑暗的房间里擦干眼泪,所有的情绪沉淀凝结,一种决绝一点点从心底弥漫开来,化作一副冰冷的面具罩在他的脸上,凌霄,彻夜未眠…… 清晨,他拉开房门,母亲、舅舅和姑姑站在门外,不多时,班主任也赶来了,家人和老师意见一致:凌霄马上返校,准备高考。凌霄沉静地点点头,用凉水敷了把脸,收拾了一下东西,刚要出门,姑夫急急忙忙地推门进来。 “凌霄,你这是要回学校?行吧,你先考试,你爸的事儿也不急在一时,不过你放心,包在姑夫身上!妈的!他们把煤掏完了、发财了,倒把祸患留给咱们了!你是没见你爸掉下去的那道壕沟,足够三米宽,深不见底呐!以前那可是片好地,这才几年工夫就塌陷成这样!要说你爸也是太心急了,这还没高考呢就愁上你的学费了,非要去刨什么甘草、柴胡,那才能卖几个钱呐?凌霄,要说这事儿你去最合适,也不用闹腾,就带你妈到那矿长办公室坐着,只管哭,剩下的交给姑夫去办!妈的!一条人命给那仨瓜两枣就想了事儿,没那么便宜!他矿上不再拿出个十万就甭想开工!”姑夫上窜下跳、唾沫横飞。 “哎,凌霄,你咋不说话呢?嫂子你呢?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姑夫见凌霄母子不搭茬,急不可耐地追问。 “我不卖我爸。”三天了,凌霄终于出声了。 “你说啥?”姑夫似乎没听清。 “我说,我不卖我爸!”凌霄用嘶哑的声音说,“我爸已经没了,给多少钱都换不回来了……他活着的时候最看不起讹人的无赖,我不能让他闭不上眼。”凌霄使劲擦干泪水,表情痛苦而又坚决。 “行!行!我无赖!你觉着自个儿挺高尚是吧?你这是窝囊!还他妈考大学呢,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姑夫恼羞成怒,摔上门走了。 母亲抚着凌霄的脸,露出欣慰又苦涩的笑容。 凌霄告别了母亲,随班主任到镇上坐客车返回了学校。班主任见凌霄的脸上透着坚毅,暗自叹到:“难怪说寒门出贵子,经历了如此大悲还能做到这般冷静,真是不易啊!看来这孩子是下定决心了,要用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有骨气!” 6月7日,天降小雨,2003年度高考各考点外站满了考生和家长。公安干警拉起了警戒线,医务工作者准备好了救护设备,武警官兵将考题押运到位,监考人员做好了一切准备,所有人尽心尽力为考生保驾护航。 凌霄和留校备考的同学一起乘专车来到自己的考点,下车后,他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冷冷地注视着为这场考试竭尽心力的考生和家长们。 凌霄缓缓地掏出准考证,握在手里定定地看着,突然有人拍他的肩。 “凌霄!你也在这儿考?”凌霄回过头,是自己高中应届班时的同班同学,叫向阳。 “哦。”凌霄满腹心事,应了一声。 “你在哪个考场啊?我看看。”向阳不由分说接过凌霄的准考证,突然两眼放光,“靠!缘分呐!咱俩一个考场!还是……我算算……是……斜对座儿!试卷一样!我说凌霄,不,霄哥,一定得给兄弟通点水啊!不用你传纸条,做完了把卷子耷拉下来一点儿就成,我这视力看得清!考完了必有重谢!”向阳激动得恨不能给凌霄跪下。 “你自己考,我帮不上。”凌霄压抑着心头的厌恶。此人是区公安分局局长的儿子,就是这些人,让自己这样的寒门子弟饱尝挫败感:任我如何努力,也不及你关键时候一个电话或一沓钞票。我厌恶你,甚至痛恨你!我以前走过的路和今天选择的路,就是因为我的周围有太多你这样的人,你们的路从来都不是自己走出来的,却逼着我们无路可走! 凌霄绕开向阳,头也不回地走到一边。 向阳哪里知道凌霄的心事。他恶狠狠地盯着这个曾经的同班同学,心想:“还是应届班时的德性,假清高!臭又硬!不帮就不帮,老子还不稀罕呢!” 考点开门了,大门口分列着武警和医护人员,分工检查证件和测量体温。向阳进入考点,先找厕所撒了泡尿,又排队进入教学楼找到考场。监考老师核对了身份信息,又用探测仪对他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让他签了字,放他进入座位。宣读考生须知后,开始分发试卷,考生们认真填涂好姓名和准考证号,铃声一响,都开始埋头答题。向阳做着试题,时不时抬头看看凌霄的座位,凌霄,缺考!两天四场的高考结束了,凌霄,一直没来……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一章 蓝色理想 向阳他们几个又喝多了,离别在即,喝多是免不了的。 黎振业迷迷瞪瞪地举起酒杯,大着舌头说到:“向阳,兄弟再……敬你一杯,祝贺……祝贺你逃离苦海……” 唐啸东在桌子底下蹬了他一脚。 “你踹我做……啥?上大学不……不就为找……工作吗?向阳这是跨越式……”振业话没说完,“哇”地呕吐起来,唐啸东赶忙上前拍着他的背。 饭店服务员取来笤帚簸箕打扫了秽物,冲他们直翻白眼儿,还骂骂咧咧的。向阳正待发作,唐啸东拦住他,说了几句好话打发了服务员。 关羽扔给向阳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猛吸一口:“工作机会以后多得是,大学错过了就真错过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还是再想想吧。” “唉,这理儿我能不明白吗?可我能咋办?连个正经大专都考毬不上,分数只够去那种野鸡学校,还不如不念呢。再说这次工作机会也挺难得的,我爸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搞到这个指标,不去就作废了。” “三本也可以考虑的,学费是贵点儿,你家里也不差那几个。要不就让你爸找找关系,形势紧是紧,可事在人为,使点劲儿上个二本不是不可能。”啸东的观点和关羽基本一致,还是劝向阳把这个大学读了。 “找关系?兄弟我找了一辈子关系了,”向阳掰着指头数到,“念初中找关系,上高中找关系,连补习都得找关系……我爸是真对我灰心了,说我上了大学也是混日子,到时候兴许连文凭都拿不上,还不如一步到位打发我去上班。”向阳苦笑着摇摇头。 唐啸东看着他这副没志气的样子,不由拔高了声音:“那你自己怎么想的?你妈怎么说,也是这个意思?你一辈子总得自己做回主吧!” “我妈?她比我爸都狠,我爸好歹还给我安顿个营生,让我去当巡警,要按我妈的意思,干脆断了我钱粮,让我自个儿打工去。你们不知道,从成绩出来到今天,老两口儿轮番儿骂我,要不就是坐在那儿唉声叹气。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想念了,咱根本就不是那块料,与其白混几年让爹妈再为我犯愁,还不如就此打住,让他们帮我最后一次,挣了工资,能养活自己了,大家就都安生了。” 其实,向阳复读一年还是有成效的,应届班那年高考成绩距离二本线130多分,今年差40多分,按这个算法,进步了八九十分,而且,向阳今年如果再到崇学复读,就不用再托关系了,考上了复读班也算考上了嘛。“二补”这条路,父母在对他进行轮番“轰炸”终于消停下来之后,也作为一项备选方案被提了出来,向阳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就把这方案给否了。如果每复读一年,成绩就能稳增八九十分,那岂不是成绩再差的落榜生复读个两三年都能考上清华北大?!可事实并非如此,时间充裕、用功到位是成绩增长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但凡学生都会在学习过程中遇到瓶颈,冲破这个瓶颈,除了智商、理解能力、学习方法、临场发挥等先天条件和技术层面的因素,更多地取决于学生的心境和渴念,也就是定力和动力。先说心境,飞扬浮躁、嫉学业如仇的向阳能在复读班苦捱一年已经是赶鸭上架、驱鱼上岸了,这一年,向阳的变化是很大,但变化越大说明他耗费的心劲儿越多,他早就疲了,也怕了,没有半点勇气和信心重来一次。再说第二点,对大学生活向往最甚的大致有三类学生,一是学习比较刻苦的,他们要对得起自己的付出;二是家境比较困难的,他们迫不及待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三是心智比较成熟的,有清晰而牢靠的人生规划。这三类人,向阳都不是,对一个厌恶学习的人来说,大学生活是紧张还是宽松、是单调还是丰富,他无所谓;对一个不用上大学就可以有稳定工作的人来说,大学对今后的职业生涯有何种影响,他无所谓;对一个没有明确人生愿景的人来说,读大学对实现人生价值有多大的意义,他,无所谓。 面对父母的责骂,向阳心里是有怨气的。曾几何时,他也争论过、对抗过,甚至好几次和父母吵得面红耳赤、几近决裂。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的怨气没着没落的,或许经过一年的复读,他真的成熟起来了吧,虽然依旧志气不高、志向不远,可他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再不应该一只手向父母要着福利,另一只手却向父母要着权利。他也有自己给自己做主的念想,可他所谓的自主没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追溯、没有明晰的目标可以参照、没有踏实的过程可以佐证,这念想仅仅是发于不羁的个性而止于叛逆的言行。父亲常挂在嘴边一句话:要想有地位,必须有作为。有为才能理直、理直才能气壮,所有根植于业绩之外的求自主、求尊重、求话语权,都是耍赖、放刁和孩子气。 四个人迎着夜风晃晃悠悠地走在阒寂的街上,路过一个公交站时,向阳突然拾起一块砖头砸向站台广告橱窗的玻璃。那三个人看着他,嘿嘿地笑,说这家伙喝大了。 “再有个把月,哥们儿就穿警服了,往后就不能这么潇洒了,嘿嘿,嘿嘿,哈哈哈……”向阳轻狂地大笑,把手伸进橱窗扯出一张海报。 “蓝色理想乐队‘念念不忘的青春校园民谣’演唱会”。海报上是五个神情落寞、穿扮邋遢,分不清青年还是中年的男子,再下边是演唱会的时间和地址。 “校园民谣?上个世纪的音乐吧?这年头还有人玩儿这个?不饿死才怪!”关羽摇着头,点燃一支香烟。 “蓝色理想,老狼的歌儿,你们听过吗?”向阳清清嗓子,自顾自唱起来。 把所有的心情都摊开来体会 把全部的话都说出来你听 看看还有什么让人担心 不要考虑得太多自己迷惑 可是我的蓝色理想现在哪里 我曾幻想的未来又在哪里升起 世界总是反反覆覆错错落落地飘去 来不及叹息 生活不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的东西 不能放弃 关羽、唐啸东、黎振业三个人都沉默着,一边走,一边听向阳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走到自家楼下,向阳疲惫地坐到马路牙上,身后路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地上。向阳呆呆地看着那个影子,忽然把头附在膝盖上哭了。朋友们看着向阳一耸一耸的肩膀,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身边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许久,向阳站起身子,抹了把脸,长呼出一口气:“行了,哥儿几个散了吧,你们开学的时候,估计我也上岗了,就不去送你们了。寒假回来再聚吧,到时候咱去好馆子,吃大餐、喝好酒,兄弟很快就是有俸禄的人了!”向阳强作欢颜,挨个儿抱了抱兄弟们,转身走进楼道。三楼的灯光亮着,母亲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 看会儿电视,上会儿网,出去打会儿篮球,等父母下班回来,一起吃饭,应景儿地聊几句,然后洗洗睡觉……这就是向阳这段时间的生活安排。中间参加了两个饭局,一次是和补习班舍友,四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找了个招待所睡了一宿,父母等了他一夜,意外的是,这次向阳没有挨骂。另一次是赴补习班同桌段世杰的约,小段如愿以偿和张娟双双考上了大学,且在同一个城市。“小两口”一起请向阳到西餐厅吃了顿牛排,向阳很不厚道地爆料说当初那封情书是自己替小段写的,张娟不置可否,甜蜜地看着小段笑,向阳突然间觉得很失落。那顿牛排吃得向阳拉了三天稀,然后连着一个星期没踏出过家门,直到这天晚上父亲回来通知他明儿一早去y县公安局巡警大队报到。 晚饭后,母亲收拾好碗筷,坐到向阳身边,向阳本能地往旁边挪了挪,眼睛盯着电视机。 “同学们都走了?关羽他们考到哪儿了?”向阳的几个铁哥们儿母亲也都认识。 “关羽和黎振业念了大专,唐啸东二本,都挺好的。”向阳一边回答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小品笑了笑。 “哦,那补习班几个同学呢?那个长得挺老的,叫……什么仙的,也都考上了?”母亲继续问。 “彭晓仙?那货大概脑子坏了,说是还要补习。另外两个考上本科了,白君平考的还是重点哩。”向阳抬手搔了搔鼻子,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电视。 “向阳,同学们都还在读书,你参加工作,会不会觉得挺……挺不甘心的?”母亲斟酌着措辞。 向阳从电视节目里收回注意力,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一边表情严肃的父亲:“爸,妈,你俩今天咋啦?有话直说,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父亲掐灭烟头,尽量用很平缓的语气说:“向阳,你也大了,关系到自己一辈子的事不能轻率。今天咱们一起拿个章程,主要是听你的意见,我和你妈商量了,如果你想继续读书,我们支持你。” “我没什么意见,明儿上班。”向阳轻描淡写地说。 向阳答复得倒是轻松,父亲反而动气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以前管着你,你说我们独裁、专制,现在让你自己拿主意,你又这副嘴脸!你不是挺爱跟爹妈抬杠的吗?今天这是干什么,无声的抗议?!” 向母赶紧给丈夫使眼色,向父烦躁地又点上一支烟。 向阳不急不缓地拿起茶几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沉静地说:“爸,你误会了,我都多大了,不会再使小孩儿性子了。我想过了,凭我自己考,八辈子都考不上,读三本或者走别的路子,就算上了大学,我也不敢保证能学好,毕了业还得为找工作犯愁。我真不适合念书,早点上班也好,等我那些同学出身社会的时候,我没准儿都混上大队长了。”向阳说完,又冲父母轻快地笑了笑,表示言由心生。 “学好学不好那是后话,妈向你保证,即使没学好,我们也不会怪你,要紧的是你千万别委屈自己。” “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因为怕我们找后账就稀里糊涂把自己交代了。让你读书也好,给你找工作也好,都是出于父母的责任,但前提是你自己得愿意!如果你不顺心,就算事事都依我们,我和你妈也不会高兴的。” 父母一席话竟说得向阳眼圈红热,他低头整理了一下情绪,说到:“爸,妈,我是真的想好了,对大学,我只是好奇,说不上有多大的渴望,不读也委屈不到哪儿去。以前我总是戗着你们、不理解你们,那是我不懂事儿,打明儿起,我好好上班,踏踏实实把自己的事儿办好,我也该长大了,你们相信我就成了。” 复读了一年,儿子真是成长了不少,父母脸上露出向阳从未见过的欣慰的表情,这段时间以来的沉闷气氛一扫而光。向阳站起来,拿起藏蓝色的警服到镜前试穿,还冲自己敬了个礼,父母眼含笑意看着他。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二章 红色天空 “凌霄,牡丹厅的客人到了,上去招呼一下。”经理梗着脖子冲凌霄喊。 “哦。”凌霄从后厨跑回前边大厅,放下墩布,拿了菜单、点菜夹和圆珠笔跑上二楼,走到牡丹厅雅间,刚要推门,忽然听见雅间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么熟悉……凌霄愣怔了几秒钟,收回正准备推门的手,急急慌慌找别的服务员调换了岗位,远远地躲进了海棠厅雅间。这一幕,恰巧被一个人看在眼里。 “蜜汁排骨。”客人翻看着菜单。 “她这是放假回来了?”凌霄想。 “招牌桂鱼。”客人继续点。 “都九月中旬了,她应该开学了啊!”凌霄想。 “季豆炒牛柳。”又一个菜。 “绝不能让她看见我。”凌霄想。 客人一气儿点了七八个菜,又问有什么酒水饮料,可凌霄半点反应都没有。 客人抬头奇怪地看了看这个服务员,伸手接过点菜夹,突然暴怒起来,将夹子劈脸向凌霄掷去,凌霄脸上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渗出鲜血。 凌霄一惊,拾菜夹,这才发现上面未着一字。 任凌霄如何道歉,客人都不依不饶,吵着非要经理上来,正闹腾着,有人推开雅间门走了进来。 “李队长,我在洗手间就听见您的声音了,您老人家这是跟谁怄气呢?” “呦,小向!你也在这儿吃饭?你看看,这饭店招了个痴呆当服务员,我点了一桌子菜,这小子一个字儿都没记上!哎,你跟谁一块儿?叫过来一起吃嘛。” 凌霄看见向阳,一时间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遭客人侮辱尚能忍受,但此情此景被老同学碰见,让他难堪到了极点。 向阳装着不认识凌霄,嘻嘻哈哈地和李队长聊了几句,末了又说:“李队长别生气了,做服务员也挺不容易的,您多见谅,”转头又对凌霄说,“兄弟,李队长这桌儿的账一并算到我那儿,牡丹厅。” “别别,”李队长说,“咋能让你掏钱,要请也得老哥请你嘛,让你们队长知道了,不得说我欺负小兄弟啊!” “李队长,您就甭客气了,我大头兵一个,能请您吃顿饭那是我的荣幸!凭您交警大队长的分量,搁平时,这机会哪能轮到我呐!我刚入职,啥也不懂,以后还得仰仗您,哦,还有我们队长多多教诲。” “那老哥就不客气了,以后有事儿言语一声。”向阳的话让李队长很是受用,怒气立马消了,向众人介绍说这是h区分局向局长的公子,一桌人纷纷夸赞向阳少年老成、虎父无犬子云云,向阳很老练地和众人寒暄。 凌霄心里百味杂陈,点了菜,逃也似的走出门外。 到厨房下了单,再上来,见向阳站在过道里。凌霄尴尬地上前,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谢。向阳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说,正要离开,凌霄忽然叫住他:“向阳,别……别告诉她我在这儿……”凌霄犹豫着用蚊子一样细微的声音嘱咐,或者说,哀求。 “放心吧,我都明白。哦,对了,今儿可不是我和云月俩人吃饭,还有几个老同学呢。都开学了,他们几个人临时有事儿,说是过几天再走,听说我在这边上班了,就过来聚聚。咱们班就咱俩没念大学,还都在y县工作,以后勤联系着点儿,互相有个照应。” “嗯,可是……我……跟你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凭自己,我只能靠我爸。”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如你……” “靠自己永远比靠别人强,打从你弃考那天开始,我就服你!听说了你家里的事儿,我更服你!真的!” 凌霄眼圈有些发热,他拼命忍着,长叹了口气。 “行了,我先进去了,吃完饭我们就走了,这两个雅间的账我直接去吧台结,你甭管了。”向阳拍拍凌霄的胳膊,转身回了雅间。凌霄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感激,又有些嫉妒,但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憎恶。 下午两点多,李队长这一桌走了。凌霄撤了台,收拾停当,擦擦汗站在窗前,正巧看见向阳他们走出酒店。他又看见了她,一头乌黑的流瀑般的长发,一袭藕绿色的长裙,拎着一只米黄色的手包,清新靓丽。向阳说了句什么,几个人都笑了,一个同学拦下一辆出租车,几个人上了车,她坐到后排,摇下车窗和向阳告别。凌霄远远地望着那熟悉的面庞,抬起胳膊隔着透明的玻璃也隔着迷漫的重障向她挥挥手,车子走了,凌霄转过身,无力地滑坐到地上,他用满是油渍污垢的双手捂住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向阳送走众人,转身打算上楼,走出几步忽又停下。他点燃一支烟,沉默了一阵,扔掉烟蒂,取出钥匙,开了锁,骑上摩托车呼啸而去。 这天一大早,凌霄收拾了东西,骑自行车回家。酒店服务员是轮班的,每半个月有两天假期。凌霄家所在的乡镇按行政区划应归h区,h区是d市市委、市政府所在地,崇学高中就在h区。但从地理位置上看,凌霄家距离y县较近,骑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母亲正在院子里喂鸡,见凌霄回来,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身进了屋。灶台上热着馒头、鸡蛋和小米粥,凌霄三口两口吃完早饭,拿起扫帚出去打扫院子,母亲收拾了碗筷,又开始准备午饭。 凌霄弃考至今,母亲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高考那两天,凌霄一直窝在一个网吧里,班主任和母亲都急疯了,等最后一科考完,凌霄回到家里,首先迎来母亲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是意料之中的,他没躲,也没说话,进了屋,反锁上房门,任谁叫都不开。班主任安顿好了学校的事儿,顶着夜幕赶来,凌霄听见班主任来了,只得现身相见,班主任指着他,气得浑身哆嗦,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凌霄是留在学校参加高考的,这次弃考,班主任先是惊讶,然后是愤怒,最后是深深的自责,自己太疏忽了,这个结果他早应该预料到的!凌霄虽然平安回来了,可作为老师,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位苦命的母亲交代。 凌霄第二天随一位在y县做水产生意的本家叔叔来到这家酒店。招个服务员不算什么为难的事儿,那位叔叔和这家酒店有生意来往,和经理简单说了几句,凌霄就留下了,一个月六百块钱工资,酒店提供食宿。每次凌霄回来,母亲总是早早备好丰盛的饭菜等着他,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早已整齐地码放在他的床头,但三个多月以来,母亲始终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午饭后,凌霄想帮着洗碗,母亲从他手里夺过碗筷,把他推到一边,仍旧一言不发。凌霄无奈地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竟昏昏睡去,直到一阵闷雷把他惊醒。 大雨说来就来,娘儿俩苫好了鸡窝、收了晒着的玉米,淋得浑身透湿。进了屋,母亲打了盆凉水,又用暖瓶兑了些热水,把盆递给凌霄,又扔给他一条毛巾。 凌霄简单擦洗了一下,堂屋传来母亲剧烈的咳嗽声。 “妈,你是不是病了?” 母亲没说话,就着昏暗的光做着针线活儿。 “你身体本来就不好,病了又不吃药,老是扛着,我在外头咋能放心得下?!” “凌霄,妈现在是不是成了你的累赘了?”三个月了,母亲终于开口同儿子讲话了,可这句话问得凌霄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回答。 “妈没文化,大道理不会说,我只问你一句,要是你爸知道你逃了考试,他会咋想?你觉得自己能挣钱了、不用妈再供你了,你就是孝子了?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妈就算再苦,心里都是甜的,你爸他在那边儿也会高兴的。可现在呢?你爸活着的时候遭那些罪图了个啥?!你爸……他……他不值啊!”母亲呜呜地痛哭起来。 “妈,你别生气,是我混蛋……我错了……妈……”凌霄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过了好久,母子俩止住悲声,母亲慈爱地抚着凌霄的头发:“凌霄,听妈的话,再补一年吧,钱的事儿不用你愁,你爸……他出事儿后,矿上给了些钱……就算为了你爸,你也得把书念完呐!” “我……现在还不想回学校……” “啥?妈的话都白说了?!你……”母亲盛怒之下抬手欲打,猛地看见凌霄脸上的伤,又心疼得不忍落下。 “妈,你听我说,我答应你!我一定考大学!可现在,我不想回学校!从小到大,你和爸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苦吃尽了、罪也受够了,我爸为了我把命都搭上了!可我呢?!我做啥了?!嫌你们穷、嫌你们没本事、嫌你们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一想到这些,我……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妈,这个坎儿……我过不去!真的过不去!你就让我打一年工吧,就一年!等我把压在心里的这块石头放下了,我一定回去补习,考大学!妈,你相信我!” “唉……好吧,妈依你……可是……妈不忍心看你受苦哇……”母亲抚着儿子的脸,又哭了。 “不苦,别人能干我为啥不能干?现在我心里比以前敞亮多了,放心吧,妈。”凌霄紧紧攥住母亲的手。 暴雨不知何时停了,凌霄走出房门,西边的天空上了火烧云,红彤彤、金灿灿,霞光满天、绚烂如画。凌霄呼吸着泥土的芳香,看着红色的天空随着夜幕的降临逐渐褪去艳丽的色彩,幻化铺陈出另一幅静谧、安详的画卷。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三章 黑白之间 “调头,去康乐街。”大疤放下对讲机,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凌晨一点十七分,这已经是今晚接到的第三起110指挥中心派警任务了。 向阳坐在副驾驶,掏出一包烟,拔了一支扔给后座儿的大疤,自己又点燃一支,深吸一口,向车窗外“啵儿、啵儿、啵儿”连吐出三个烟圈儿。 “行啊,向阳,本事见长啊,蛤蟆功练得不错!”小黄一边调侃向阳,一边专注地开着车。 “小小年纪不学好,你要是我儿子,敢当着我的面儿抽烟,早大嘴巴抽你了!”大疤悠悠地说。 “疤师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那两支烟囱都排了几十年的污了,也没见您家老爷子揍您。”向阳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打着哈哈。 此人绰号“大疤”,是y县公安局巡警大队大队长,听说是公安队伍中的英模级人物,奖状能糊满一堵墙,早年还执行过什么特殊任务,但大疤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向阳虽好奇,却没处打听。 大疤年近半百,却只混了个县局大队长,受苦受累还不实惠,可他却干得有滋有味,比起坐办公室,他似乎更喜欢带着一帮小警察在街上转悠。 对这种经历丰富、个性鲜明的神秘人物,毕恭毕敬显得假,称兄道弟又太放肆,向阳就跟着局里的年轻人叫他“疤师父”,既亲近又不失尊重。 向阳的话把大疤逗得哈哈大笑,向阳回头跟着一起笑。路灯的光从车窗射进来,照在大疤的右脸上,一道蚯蚓一样的疤痕从颧骨一直连到嘴角,显得有些狞厉,向阳心中一凛,回转身,看向前方。 “疤师父,应该就是这儿了,围了一堆人。”小黄冲马路上努努嘴,停好车,拉响了警笛。 这是一个夜市的摊点,除了饭店的老板员工,剩下的就是一些吃烤串、喝啤酒的食客,约莫有二十来人,见警察来了,人们让出一个空隙来。 向阳随大疤、小黄上前,一张圆桌翻在一边,酒菜撒了一地,一个年轻人抱着脑袋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一个年轻女子蹲在他身边一边哭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叫救护车了吗?”大疤问众人。 “准备叫来着,可是他不让。”一个满脸油汗的中年人战战兢兢地上前,看样子是饭店老板。 向阳随老板的指示望去。一个留着板寸、光着膀子的人坐在另一桌,前胸、手臂都纹着身,嘴里叼着烟,挑衅地看着三名警察。 “向阳,叫救护车”,大疤一边吩咐,一边走向那人,“人是你打的?说说吧,咋回事儿。” 那人捏起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坐着没动,也没搭话。 一个精瘦的马仔走上前:“警察同志,这事儿不赖我们。我大哥看见那姑娘裙子拉链儿开了,好心替她拉上,那小子不识好歹,上来就打,我们是……哦,正当防卫!只不过……只不过手重了点儿……” 听了这话,蹲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噌”地站起来,抹着眼泪骂到:“放屁!你们耍流氓!我对象保护我,还被你们打成这样……警察,赶紧把他们抓了!”女子因为惊吓和愤怒不断地喘着粗气。 “是谁报的警?”大疤问。 “是我”,女子上前,“我报了警,刚要打120,他们就把我手机抢了!” “我们没抢,就是借来看看,闹着玩儿呢。”那个马仔忙不迭把一只手机递给大疤。 这是一只小巧的摩托罗拉手机,那个年月也算得上是奢侈品了。 大疤一边翻看着手机上的通话记录和联系人,一边随口向女子发问:“做什么工作的?能用得起这么好的手机,挣得不少啊……” “你……管的着吗?!你算什么警察,流氓打人你不管,倒盘问起我来了?!”女子再次恼怒起来。 大疤没理她,找到一个座机号码拨了出去,许久,电话通了:“喂,你好……这个号码是你家什么人的……哦……你是她父亲……我是公安局的……她没事儿,不用担心,你在本地吗……那好,你马上到康乐街……丁字路口这儿……对……来了再说吧,赶紧的……”大疤挂了电话,把手机递给女子,女子的神情有些慌乱有些羞愤,接过手机,不再作声。 说话的工夫,120急救车来了,众人帮着把受伤的年轻人抬上车,女子想跟着去,大疤拦住她,问那伤者:“你家哪儿的?”得知他也是本地的,大疤又说,“那好,给你老子打电话,让他马上去医院,以后别半夜三更带着小姑娘瞎溜达,听见了吗?!”年轻人唯唯诺诺地应承着,救护车拉着笛驶向医院。 “二赖子是吧?”大疤突然转向坐着的那人。 那人显然惊了一下,欠了欠身,强作镇定:“哟,我的名儿连警察都知道,真是让我……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哦,受宠若惊!” 向阳看着他那副嘴脸,恨不得上去抽他。 “少你妈臭贫,你小子穷疯了吧,买不起草料,想混几天牢饭?”大疤言语里满是轻蔑。 “你……警察有这么说话的吗?!”二赖子终于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 向阳和小黄掏出手铐,正要上前,大疤冲他俩摆了摆手:“二赖子,你给骡子当伙计也快两年了吧,咋一点儿长进都没有?瞅你那点儿出息,放红、开赌档、拉皮条,有劲吗?!你小子也玩儿点高层次的,老子受累为你出趟警也值。行了,没工夫跟你扯淡,今儿个车小,坐不下,告诉骡子,明儿一早,让他把你,还有打人的这几个小王八蛋全给我送到公安局,一个不能少!我只等到九点,到点儿没来,我连他一块儿办!听懂了吗?” 一席话把二赖子说懵了,他摸不准大疤的底,只听人说过,县公安局里确实有这么一号儿,身在警届,却有着复杂的社会关系,本市道儿上的几个头面人物也都怵他三分,得罪了他,不仅公安那边过不去,没准儿还得惹上本地的茬子,到时候南瓜叶擦屁股——两头不讨好。 此时的二赖子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他直直地盯着大疤,踌躇着不敢说话。 “我问你听懂了吗?!”大疤突然拔高了声调,怒目圆睁,脸上的疤绷成一条直线,让人不寒而栗。 见此情景,那个搅屎棍马仔又颠颠儿地上前:“警察同志,今儿的事儿是我们不对,您多包涵。我们承认错误,保证下不为例,来来来,您抽支烟。” 大疤没吱声,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这一打量却把马仔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收起媚态,缩着脖子退到二赖子身后,再不敢出来现眼。 二赖子干咳一声,上前压低声音说:“警察叔叔,今儿算我瞎了眼,没认得真神,您拿个章程,我照办。” “敢情你会说人话呐?想私了?行啊,带钱了吗?” “带了,带了”,二赖子见大疤终于松了口,忙不迭地从手包里取出一沓钞票,“今天就带了一万,不够您说话,我再想办法。”说着就把钱往大疤手里塞。 大疤没有接,冲饭店老板问到:“打烂你的这些东西值多少钱?” “不敢……不用……不用给钱……”老板擦着汗。 “该多少是多少,这是他自愿赔的,”大疤转脸又问二赖子,“是自愿的吧?!” “是是是,自愿,自愿,来,兄弟,赔你一千,应该够了,多原谅,多原谅……”二赖子数了一千元钱硬塞给老板,垂手立在一边,等着大疤接下来的吩咐。 “挨打那后生可还在医院躺着呢……” “我马上把钱送过去!”二赖子叫过那个马仔,把剩下的钱全交给他,让他即刻送到医院,说不够的再补。 “成,挺上道儿。今儿就饶了你,往后搂着点儿,干点儿正经营生,少他妈欺负老百姓,别寻思警察拿你没辙,惹恼了,治你的法子多着呢!” “我明白,我明白,那个……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呢……” “用不用我把身份证号码告诉你?!” “别别,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您忙,我们就……走了……”二赖子试探着问到,见大疤没再搭茬儿,赶紧领着一众小混混儿逃也似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见二赖子走了,那女子倒不依不饶起来,说警匪一家、要去公安局举报什么的。大疤没理她,点燃一支烟,过了十来分钟,一对中年夫妻急匆匆赶来。 大疤把烟蒂扔在地上,不急不缓地问:“你们是这丫头的父母?” “是是是,我闺女出啥事儿了?”中年男子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 他妻子把女儿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你们两口子在哪儿工作?女儿做什么的?” “我在焦化厂上班,老婆是家庭妇女。闺女在商场打工,帮人卖衣服。” “那好,回去问问你家姑娘,打工一个月能挣几个,看看她穿的用的,哦,就说她使的那个手机吧,够她一年的工资了吧,钱都是打哪儿来的?还有,半夜三更跟个后生在街上瞎转悠,是她对象还是别的什么人?按理说,这是你们的私事,警察不该管,可咱们都是为人父母的,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别让孩子走了歪路。行了,人你们带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出了事儿就晚了。” 中年男人向大疤连声道谢,怒气冲冲地上前拽起女儿的胳膊就走。女儿一边被父亲拖着往前,一边不住地挣扎。母亲夹在中间,劝了这个骂那个,一家三口拉拉扯扯地走远了。 大疤望着他们轻叹了口气,招呼向阳和小黄上车。夜深了,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大疤坐在车上,闭着眼睛,显得很疲惫。向阳回头看了看他,嘴边的话又噎回到肚子里。 “向阳,有话就说,别支支吾吾的。”大疤猜着了向阳的心思。 “这可是您让我说的!……您刚才那一出儿整得……咋看都不像个警察。” “像什么?流氓?” “不是。我是说咱们既然出了警,赶上的又是打架斗殴,还有人开了瓢儿,您轻飘飘几句话就给压了,闹事儿的一个都没带回去,连个笔录都没做,就算局里不追究,可挨打那小子呢?人家肯依吗?万一捅到上头,说咱们给黑恶势力当保护伞,那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疤沉默了一阵,问到:“向阳,你知道全县有多少地头蛇吗?” “露了尾巴的……够小二十号儿吧。” “跟着这些人混饭的碎催又有多少?” “这……您让我上哪儿数去?反正,肯定少不了。” “是啊,治安、刑案、打黑,一揽子活儿涉及的人多、事儿杂,要是见一个逮一个,咱们就是全员出动、不吃不睡、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都忙不过来。再说,逮回来有屁用!判不够判、毙又不能毙,放看守所里还得管他们吃喝拉撒、训导矫正,有这工夫,回去教育自个儿家孩子好不好?!警察已经够辛苦了,就甭整那些老妈子营生了。” “那……照您这么说,警察就跟那地里的稻草人一样,只是个摆设呗!” “这话出格了啊!”,大疤冷着脸训了向阳一句,又道,“不是摆设,是震慑!向阳,再干几年你就懂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儿,每种活法儿又都对应着一种游戏规则,很多事是不可能顺着你的意愿来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不可能所有人都甘愿守着规矩过日子,有些人就是缺教化,就乐意干那歪的邪的,可不是有咱们吗?!一次不行抓两次,抓了不改接着抓,总不能听之任之吧?反正我觉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呦,斗争哲学学得不赖嘛,”大疤调侃了一句,接着又道,“那你说说,那些人为啥乐意干歪的邪的,就是不想走正道儿呢?” “没正经工作,又不想吃苦受累,可不就剩下偷鸡摸狗了。反正,一缺教育、二欠收拾!” “你说的只是表象。这些人之所以愿意干那些坑蒙拐骗的勾当,是因为他们有市场,是市场的需要。” “疤师父,您这话我可不认!谁需要?您还是我?!” “臭小子,没大没小!好吧,给你打个比方,假如你被人坑了一大笔钱,你去要账,人家却赖着不还,你咋办?注意,前提是,你不是警察,也没有你老子那样的背景,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没靠没罩的老百姓。” “当然是报警啊,去法院告他!” “好,那我告诉你,从提起诉讼到法院受理,再到收集证据,然后是审理、判决,这套程序走下来最快也得好几个月,有时候一两年也不稀罕。如果对方找找关系疏通一下,拖你个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也不是不可能。退一步讲,即便你胜诉了,也不一定能把钱追回来,要知道,既然对方是赖子,就不怕再赖你一回,这时候,你又该咋办?” 见向阳不说话了,大疤继续说到:“当然了,这种事儿落不到你头上,因为你穿着这身儿警服,而且有你爸护着,一般人不敢打你的主意。但你要明白,绝大多数老百姓是没有这个保障的,打官司难、官司赢了执行难是常有的事儿,你说他们该咋办?” “按您的说法儿,打官司也是白搭?” “不是白搭,而是成本高、效率低、不确定因素多。” “那就没有别的招儿了?” “当然有,我刚才提到的那个‘骡子’就是专门帮人要账的,在咱们这个地面儿上,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是吗?他比法院都牛逼?”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市场需要。这家伙打架弄瞎了对方一只眼睛被判了六年,放出来后就招罗了一帮社会盲流,成立了个要账公司。这批人里有他的‘狱友’,有地痞二流子,还有几个吸毒的,每要回一笔钱他要提百分之三十的利,没几年就发了。” “好嘛,不信法律信流氓,真他妈笑话儿!” “好些事儿,流氓能做的法律却做不到。拿‘骡子’来说吧,他要账的手段多着呢,比如派个人到你家里住着,不打不闹,就跟你同吃同睡、在地上吐痰撒尿;或者到学校门口堵你家小孩儿,也不是绑架,就给你来个一天一诈唬;再不然就骚扰你媳妇儿,捏一下摸一把、说些个下流话,这种事儿,我能干吗?你能干吗?法律能干吗?” “那……” “那什么那?你不会又要说抓他吧?你说说,这些个烂事儿哪一件够得上判刑?顶天了算是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罚点儿款、拘留几天就算了,可对那些人有用吗?你听着挺生气是吧?可债权人不气啊,甭管啥手段,钱是要回来了。债务人呢?即便没有人身伤害,可搁谁受得了这种膈应?哪怕拆房卖地也得把债给还上。” “让您这一通说的,我真是有点儿灰心。社会真就像您说得这么黑?唉……我算明白了,真正犯了大事儿的咱不怕,最没辙的就是这种无赖。所以您让二赖子‘出了点儿血’就把他给放了,估计受伤那后生收了医药费也就消停了,二赖子那号儿的,他惹不起……” 向阳不由想起自己身边的事儿:初中偷卷子,自己顺顺当当地读了高中,那个受了连累的同学袁建东却被开除出校;同样是出了校门走向社会,自己可以有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凌霄却只能去饭店刷盘子、抹桌子。如果按照明面儿上的规则,结果应该是这样的吗?说白了,自己不也是那套暗规则的受益者吗?向阳突然明白了,对于社会的另一面,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承认。 大疤并不知道向阳此刻的心思,他吸了口烟,平静地说到:“向阳,这个社会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介于黑白之间。积极点儿看,它是五彩缤纷的,消极点儿看,它是灰色的,咱们的队伍、咱们的工作也不可能纯净到一点儿杂质都没有。法律的完善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这牵扯到经济发展、社会风气、公民素质等等方方面面,不可能是开几次会、抓几个人就能彻底解决的。但你要相信,肯定会有那么一天,法制逐步健全了,老百姓通过司法途径就能多快好省地把事儿给办了,你看不惯的这些东西自然就没有市场了。那时候,就像你说的,要么不抓,抓一个就顶一个!咱警察要想说话有分量,先得老百姓把腰杆儿挺直喽!”大疤掐了烟,望向车窗外,目光深邃。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四章 非我所愿 客人专心致志地翻看着菜单,凌霄捧着点菜夹,睥睨着那颗脑袋——焦黄的稀稀拉拉的头发、粉白的夯嘴夯腮的一张脸、上下翻飞的两片嘴唇、唇角上两撇微黄的鲶鱼须。 凌霄一边记下菜名儿,一边暗咒他的祖宗十八代。 凌霄端着菜走到雅间门口,瞅瞅四下无人,冲盘子里“呸呸呸”连喷几口唾沫星子,然后敲门、上菜…… 在往第三盘菜里吐唾沫的时候,腰上被猛地戳了一下,凌霄一惊,差点把盘子给扔了。回头见是小周,心里才踏实了——这损招儿就是这小子教自己的,大家互相揪着小辫子,不怕他打小报告。 小周冲凌霄眨眨眼睛,两人相视一笑,进到各自负责的雅间。 菜都上齐了,凌霄双手交握恭敬地立在门边,随时听候客人吩咐。 “柳老师,我再敬你一杯,这孩子让你费心了。” 柳老师端起杯抿了一口,擦擦嘴:“老师嘛,教书育人是分内的事情,谈不上费心不费心,只是你们做家长的也得多关注孩子的成长,可不能把孩子往学校一推就万事大吉了。你家这学生,脑子够用,就是没放在学习上,才初中就拉帮结伙、打架斗殴,以后就更不好管了。”柳老师摸起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又说,“按学校规定,这次要坚决开除的,我跟校长作了担保才把他留下。” “我知道,我知道,这次太感谢了,”家长忙不迭地为柳老师续上热水,一边冲儿子嚷到,“你听见了吗?小兔崽子,尽给我丢人!还不赶快敬老师一杯?!” 凌霄这才注意到,一桌大人中间坐着一个男孩儿,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校服,一脸的倔强。 见孩子没动,家长有些恼怒,作势要打,众人劝住他,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摸着男孩儿的头:“看你爸为你操了多少心呐。来,听伯伯的,拿起杯子敬敬老师,以后可不许再惹事儿了!” 男孩儿不情愿地站起来,端起杯子,也没和柳老师搭话儿,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又坐回椅子上。 家长看看儿子,又看看柳老师,一脸无奈。 柳老师倒是没生气:“没事儿,孩子嘛,正在这个年纪,有点个性是正常的。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下午还有课,我得赶紧回学校去。” 结了账,一桌的客人陆续往外走。 那位家长拉住柳老师走在最后,凌霄一边收拾,一边斜眼朝二人看去,只见家长把一沓钱塞进柳老师的裤兜里,柳老师假模假式地推让了一番就收下了,两人握着手,相随下楼。 凌霄站在窗口,望向楼下,见柳老师和众人打了招呼,开着一辆轿车绝尘而去。 “杂种!这几年又赚翻了!”凌霄咬牙切齿地骂到。 这个柳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凌霄初中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柳文林。 凌霄当时就读于y县的一所中学,初中的三年,是凌霄噩梦般的三年。 那三年,他的性格一天天地自卑多疑、一天天地孤僻偏执起来,他开始消极地看待这个世界,开始怀疑一切美好和崇高,这,都是拜柳文林所赐。 客观地讲,老师也是人,也要为柴米油盐奔忙、也会为养家糊口犯愁,加上并不完善的分配制度,教师的收入与付出往往不成正比。于是,事理之外情理之中地,老师会想办法从学生身上搞搞创收,这个不是不能理解,但柳文林盘剥学生所达到的程度,让今日之凌霄仍然恨入心髓。 柳老师经世为人和教书育人的出发点,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钱,两个字,钞票,三个字,人民币。当年,凌霄所在的那个班有五十多名同学,经济基础好一些的家长会按时按节向老师们意思意思,家庭条件稍差的也能得到老师的理解——只要遵守纪律、好好学习,多数老师是不会因学生不送礼而苛责刁难的。 但求“财”若渴的柳老师却总能很精准地因“财”施教,且不说在任命班干部时的量“财”录用,就是对清贫如凌霄的学生,他也能做到人尽其“财”。 凌霄必须得承认,柳老师是给过自己“机会”的。虽然他不能像那位家长是建材公司经理的同学一样,让柳老师只花点人工费就盖起了二层小楼;也不能像那位家长是酒店老板的同学一样,让柳老师常年享用免费筵席;甚至不能像那几位家长是个体户的同学一样,让柳老师有免费的皮鞋袜子内衣裤穿、有免费的锅铲碗筷卫生纸用、有免费的水果海鲜猪羊肉吃,但你家不是农村的吗?柳老师让你弄点自家产的苞米、土豆、鸡蛋过分吗?你母亲的针线活儿不是挺好吗?柳老师让你带几对儿手工绣的枕套、鞋垫苛刻吗?你父亲不就是个臭农民吗?有一膀子力气,能锄田种地,就不能在柳老师喜建新居时帮着搬搬砖、和和泥?可你哪一次把柳老师的指示传达到位了?哪一次把柳老师的任务贯彻到底了?哦,当然,对柳老师,你还是尽过一回心的——你捡了一大兜子羊粪蛋儿,说让柳老师带回去养花儿!你问问你自己,你这是无奈之举还是故意对抗?你这是表达心意还是打人家的脸?你如此的穷酸刻薄、如此的不识时务,你让柳老师怎么可能不对你另眼相看?怎么可能不给你三年的“瓜落儿”吃? 凌霄不愿去想有多少次被柳老师的耳光轰得眼冒金星;凌霄不愿去想有多少次被柳老师的教鞭砸得浑身青紫;凌霄不愿去想有多少次被柳老师撵出教室戳在院子里领受他人嘲笑。但有一件事,凌霄不得不去刻骨铭记:就因为在一篇作文中发泄了对柳老师的不满,他便被冤枉盗窃班费,接受了半个月的盘问检查和停课反省,理由是:班费丢失的那天,教室里只有凌霄一个人在做值日,而且凌霄家境贫寒,完全有盗窃的必要和动机——穷!就是罪! 最后,班费“找到”了,那是由全班同学抱着同情私下凑齐,再由凌霄怀着屈辱“坦白”上交的…… “往边儿点儿,别挡着!”小周把电脑前围观的众人扒拉开一道缝儿,探进头去,神色紧张地盯着屏幕。 老板办公室淘汰了两台旧电脑,送了员工以作消遣。宿舍不能联网,员工们下班后就用它来玩红警、cs的单机游戏或是买了盗版光盘来看。 有一天下班,小周神秘兮兮地从床铺下摸出两张碟,众人凑上去一看,全都两眼放光——东洋、西洋的某某片儿各一张。 那一晚,几个人灭了灯、插上门,守着两张影碟一直到半夜两点多钟。 凌霄开始是不看的,躺在床上假寐——即使打工,他也不允许自己掉价到和这些文盲加流氓一个档次。小周冲众人使了个眼色,又冲凌霄努努嘴,大家会意,一拥而上硬是把这个不合群的“大学生”拉起来,扥到了电脑前。 一来凌霄确实拗不过众人,二来这种片子对气血旺盛的年轻人也确实具有绝对的诱惑力,反正,那一晚,“进步青年”凌霄有生第一次看了,而且是一帧画面不落地看了近三个小时的黄色录像。 片子播完了,大家意犹未尽地躺回各自的床铺上。凌霄闭上眼,那些恣肆的场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感到屈辱,更多的是自责——自己这个“文化人”终于堕落得和这些社会渣滓混在了一起。 让凌霄意想不到的是,那晚以后,这些二流子不再在背后对他叽叽咕咕,也不再有意无意地孤立他,竟都对他热情起来,主动传授了诸如怎样巧妙地向客人讨要开瓶费、怎样不着痕迹地鼓动客人点高档菜、怎样巴结大师傅给自己开小灶、怎样和酒店娱乐中心的小姐搭讪等等技巧,小周还把往那些欺压服务员的客人点的菜里吐口水的事儿和盘托出,以此表示把凌霄看做了自己人。 对这些不道德甚至是下三滥的事情,凌霄开始是深恶痛绝的,可时间久了,凌霄慢慢习惯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凌霄当然懂得“近墨者黑”的道理,但无奈的是,如今的凌霄,明白了一个比这道理更硬、更铁的道理——当自己无力改变所处环境时,大多数人认为对的,那就是对的! 凌霄找了张白纸,写下“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一行字,贴在自己的床头,不知是自省还是自嘲。 再后来,对这类“诲淫诲盗”,凌霄的心里甚至萌生了些许小感动,因为他感觉到,在这些人看来,他们所提供的“技能”是发自内心地想帮助凌霄“上道儿”,虽下作,却真诚。 “大学生,快来看,台湾妞和日本妞儿就是不一样!”小周一边盯着屏幕咽口水,一边招呼凌霄。 凌霄收起思绪,懒懒地凑过去,看了一阵儿:“有鸡毛的不一样,不都一个套路吗。”他又懒懒地躺回床上,拿起本书乱翻。 凌霄终于学会了说脏话,甚至下流话,说得顺口顺心。 “今天那桌儿客人咋惹着你了?我见你唾沫喷得像花洒似的,这么整可不成,万一让发现了,不得揍你?!”小周凑过来悄悄地捅咕捅咕凌霄。 “他揍我?我没下耗子药算便宜他了!” “这么大的过节?” “过节?!老子恨不得弄死他!坐主位那个,像个猪的,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整天管我们要钱要东西,我家穷,上不起供,被那畜生整治了三年,差点儿没活出来。” “操!原来是老师!一提老师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让挤兑得在学校呆不下去,我也不至于念了个初二就出来打工,你说吧,让他咋死?哥们儿帮你!” “扯淡!你还真让我去杀人?!我妈就我一个儿子,还指着我养老呢,算了,都过去的事儿了。” “那不成!想当年,老子头一天退学,第二天就回学校把我那老师闷了一顿!有仇不报还叫男人?!我问你,今天那家伙没认出你吧?” “应该没吧,都四五年没见了,再说他也想不到我在这儿当服务员。” “那就好,他在哪个学校?教哪个班?” “带哪个班我不知道,学校应该还是我当时念的那个。今天见他那学生了,校服上有学校的名字。” “行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说吧,这仇是想文报还是武报?” 凌霄被小周逗乐了:“你书没咋念,弯弯绕倒是不少。你说说,文报咋地?武报又咋地?” “这还不简单,文报靠脑子,武报靠拳头嘛!” “靠脑子?你有脑子吗?”凌霄哈哈大笑。 “笑,笑,笑你妹啊!给我憋住喽!好好儿听着!”小周眨巴着眼睛,和凌霄耳语起来。 后来,从凌霄初中时的母校到兄弟学校一直到整个县的教育界,大家都在津津乐道一位柳姓老师的轶事——隔三差五就收到几张黄色影碟,这些东西不是直接寄送他本人,而是先寄给校领导,拆了包裹才能看见一张写着“请转交柳文林老师”的卡片。 柳老师怒不可遏,首先想到了报警,可这事儿实在太丢人了!到时候,人没抓到,自己还得惹一身骚,还是私下托人查吧。 查了许久,除了市里某个区的邮戳,一无所获。 这事儿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年半,就在柳老师沦为笑柄、几近崩溃的时候,神秘邮件却不再出现了,当时正值九月,新一届大学生要开学报到了。 多年后,凌霄在一次饭局上碰见一个旧相识,在邮政公司工作,姓周。 那人想让开出租车的弟弟到凌霄的单位当司机,说自己弟弟还和凌总在一起共过事,就在咱们今天吃饭的这个酒店,说着似笑非笑地和凌霄碰了一下杯。 凌霄本想推脱,但一转念,却又应承了下来。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五章 本分为德 这天,向阳难得轮休,他像个乖孩子一样窝在家里帮母亲大扫除。 乖孩子忙乎了一上午,倒是没惜力,可再简单不过的家务都需要母亲不时地指点。 向阳去擦地,不待水控干了就提溜着墩布满世界跑,每到一个房间,一进门就开始墩,一直墩到房间最里头,完事儿了再提着墩布走出来。母亲见状大喊:“你先把墩布拧干了!房间要从里往外墩!要退着出来!像你这样,墩完一走又踩脏了,不是白墩了吗?” 向阳去洗衣服,把一堆衣物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放了水,加了洗衣液,刚要启动机器,母亲冲进卫生间,一边往外捞衣服,一边喊:“浅色和深色衣服要分开洗!内衣要手洗!谁让你倒这么多洗衣液?淘得净吗?!” 向阳去浇花儿,母亲又喊:“君子兰不能浇得太勤!浇完了要把水沥尽!否则会烂根!” 向阳去收拾储物间,自认为这次干得蛮好,刚擦着汗走出来,母亲堵着门又一通数落:“把箱子摞那么高干嘛?不怕砸到人?!常用的东西要放在显眼的位置,工具要分门别类,合并同类项懂吗?你们老师没教过?!” 向阳泄气了,坐在沙发上嘟囔:“我咋生了这么个妈啊!更年期并发强迫症?” “这么点活儿就累了?你们这代人,真是百无一用!也不知道学校尽教了你们些啥东西,一个个儿的还考大学呢,生活都自理不了,学习再好还不是废物一个!” “妈,这话你跟我说不着!我学习又不好,也没考上大学。”向阳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你还有理了?!我看你还不如人家呢!” “行行行,我是废物中的废物!” “呦!委屈你了?看看,这就是你们这茬儿人最大的毛病,听不进不同意见,脸皮薄得像纸,心眼儿小得像针鼻儿,干啥啥不成还自命不凡!” 向阳被母亲气乐了:“妈,你们单位是不是培养你说相声了?现在说话咋还一套一套的。” “别嬉皮笑脸的!大人说你还不是为你好?父母跟不了你一辈子,你得学会独立!” “你刚才不是说我脸皮薄吗?我需要证明一下,我这脸皮也是有一定厚度的,可这会儿你又嫌我嬉皮笑脸了,给你当儿子真是纠结。” “才上几天班就学得这么贫!我警告你,你爸让你当警察是让你学好,别弄一身坏习气!” “妈,你对我们这个职业成见很深呐!既然坏习气,你咋还嫁给我爸这个当警察的?” 向阳的母亲在文体局工作。 在向阳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严肃威武,母亲温文尔雅,这一文一武的家庭搭配让向阳从小就感受到什么叫“严父慈母”,周围的人也很羡慕他们的家庭氛围。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开朗健谈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了,母亲的性格也越来越琐碎急躁起来,大概是长期生活在一起,夫妻性格会互相影响吧,也或许,因为自己不争气,让父母在经历生活磨砺的同时,还得为自己操心劳神所致吧。向阳有时候会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而父母也在不知不觉中显出了老态。 母亲拾掇好家务,又忙着做饭,一边洗菜,一边和儿子拉起了家常:“我年轻时希望找个有文化、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像你爸这种干‘武行’的,我压根儿就不考虑。” “我听你说过,当时社会治安不好,满世界的混子。有个地痞老是偷鸡摸狗、欺负街坊,还打过我姥爷。还是我爸把那家伙给收拾了,姥爷、姥姥从那时就相中我爸了。要不说老年人有眼光呢,知识分子能像我爸那样见义勇为吗?能保障一家人的安全吗?所以,你找我爸是找对了!” “见义勇为?你爸他当时刚当警察,见了坏人当然得抓,那是他分内的工作。” “分内分外的先别说,反正我觉得男人就应该有血性,就得敢打敢拼,这是性格,跟职业没有必然联系。” “你这话我咋听得心惊肉跳的,”母亲甩甩手上的水,转过头直盯着向阳:“别以为穿了警服你就是警察了!没经过正规训练,格斗擒拿、警械武器、急救技能全不会,连个入警培训都没有,基本就是个法盲,处理事情的分寸尺度根本拿捏不准。所以,你要知道自己的斤两,遇见事儿给我躲远点儿,别充好汉,听见了吗?!” “我妈不愧是警嫂,知道这么多术语!” “你别打岔!我告诉你,你们单位那帮人是给你爸脸,平时都捧着你,你别让几句好话一煽乎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歹徒可不管你是谁儿子,万一拿刀攮了你咋办?到时候没人替你死去!” “什么死呀活呀的,妈,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家庭妇女了!” “放什么屁呢!家庭妇女也是你妈!只有当妈的才怕你有闪失!”,母亲气急败坏,转而又自言自语到:“不行,我得跟你爸说说,当初的决定太草率了,不能再让你做警察了。全国每年有那么多警察牺牲,不行,不行,这工作不能干了……坚决不能再干了……” “好了,好了,妈,你别折腾了,我躲远点儿行了吧!碰见歹徒,谁能打让谁去,我绝不上前,找个背静的地方嗑着瓜子儿摇旗呐喊行了吧?!” “你别当我开玩笑!这可不是你们小孩子玩躲猫猫,这是玩命!命!一人就一条!懂吗?!” “我的妈哎!我知道啦!我是上街执勤,又不是上战场打仗,你至于的吗?!”向阳觉得母亲真是老了,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母亲一边炒菜,一边自顾自地埋怨丈夫,说怎么给儿子安排了这么个工作,一定要换,必须换,最起码也得离开巡警,回机关坐办公室云云…… 天儿是真热,向阳和同事们在片儿区巡逻了一上午,一身的汗。回到局里,向阳一气儿灌了两缸子凉水,摘下警帽拿在手里当扇子用。 “要不就戴上,要不就放下,警徽是让你这么玩儿的?!”疤师父又对向阳怒目而视了。 向阳吓得直吐舌头,赶紧把帽子戴上,立得笔直,等着队长大人继续批评教育。 “上午巡逻没什么事儿吧?” “送了一个迷路的老人回家,端了个路边抽奖的摊儿,拖走一辆违停占道的轿车,没别的了。” “然后呢?” “然后……没了,就这三件事。” “我问你三件事怎么处理的!” “哦,那个老人老年痴呆了,兜里有个小本儿,写了家庭住址,我们按地址把他送回去交给他儿子了;抽奖行骗的有四个人,都送派出所了;那辆违停轿车把一家商场的应急消防通道给堵了两天,我们联系交警拖走了。” “完了把执勤日记记好,有始有终、善始善终,懂啵?” “懂,懂,我记住了。” “换上便衣,带你吃饭去。” “好!”向阳赶紧跑回宿舍,换上便服,美滋滋地跟着疤师父上了车——大疤轻易不请客,今儿却单请向阳,这份儿殊荣,够队里那几个小子羡慕一阵儿了! “疤师父,这是往市区开啊?就咱俩人吃饭,县里就行了嘛,队里知道了还不得嫉妒死我啊!要不,我请您吧!”向阳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谄媚嘴脸。 “嫉妒就嫉妒吧,听你们老师说,你上学时尽顾着嫉妒别人了,今天也让你体会一下被人嫉妒的感觉。” “我们老师?哪个老师?您认识我们老师?”向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车子又走了二十来分钟,大疤停下车,熄了火。 向阳下车,走到大疤带他吃饭的地方——这是一户民居,摆满了花圈,唢呐滴滴答答地吹着,人们穿着孝服忙忙碌碌,还有些妇女守在灵前哭丧。 “这是白事儿啊……疤师父,您要请我吃祭馍馍?”向阳拉了拉大疤的衣角,悄悄询问到。 “住嘴!什么场合还犯贫!自己老师的家都不认识,你这学生真够可以的!” 两人说着进到堂屋,一个披麻戴孝的人迎出来。 “弓老师!您……这是……我……”向阳见出来的是高中应届班时的班主任弓老师,平时的伶牙俐齿都没了。 去世的是弓老师的父亲,86岁了。弓老师胡子拉碴、一脸疲惫,老父是寿终正寝,算是喜丧,所以,老师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悲痛之色,热情地招呼着大疤和向阳。 上香、烧纸、鞠躬、上礼金,向阳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不懂规矩,依样葫芦地跟着大疤做。 “婶子在哪儿?我去看看老人家。”大疤说的婶子是指弓老师的母亲。 弓老师冲西屋指了指,又冲大疤摆摆手,把他们两个人拉到一边:“别去了,我妈不跟我说话,连见都不见我。岁数大了,一生气又哭哭啼啼的。” “为啥呀?”大疤问。 “唉……,班里有两个学生搞对象,从学校跑了,我是班主任,能不去找吗?一直到了半夜两点,才从个网吧里把两个家伙找见。等我回了家,一看手机,十七个未接来电,打回去一问才知道我爹不行了。等我赶到医院,老汉已经走了,没见上最后一面……”弓老师拭了拭眼泪。 “婶子就为这个不见你?好好解释解释。” “我是家里独子,老爹咽气时我不在身边,终身遗憾呐!我妈说我不孝……哎……没事儿,老年人,传统观念重,缓缓就想开了……走吧,先吃饭吧。”弓老师把大疤和向阳领到席上,安排他们坐下。 吃过饭,大疤和向阳同弓老师道别。 白事儿是不能留客的,弓老师也没过多客气,和大疤握了握手,又把手伸向向阳。 向阳一愣,赶紧上前双手握住弓老师的右手。这是第一次有老师和向阳握手,这代表着,老师已经把他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待了,或许,这也代表着曾经的老师和学生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二者不再是教育与被教育、管理与被管理,而是成为了一种新的、对等的社会关系。这个微妙的变化让向阳有些激动。 弓老师握着向阳的手,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头疼不已,现在逐渐褪去稚气、日见沉稳的学生:“孩子,‘优秀’这两个字不是哪种职业、哪种学历所能独享的,任何人都能培养也应该培养优秀的特质。在学校时,你不是个好学生,但老师一直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老师再把当年咱们的班训送给你,勤思、敏学、善为、笃行,让自己优秀起来!” “老师,我记住了!谢谢您!这次是真心的!” “你这小子,敢情以前跟老师说谢谢都是虚情假意?!”疤师父在向阳头上掴了一巴掌。 向阳搔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弓老师又冲疤师父说到:“这孩子我教完了,送到你这儿了,你接着教吧,用点儿心,好好教!” “这你甭操心,他喊你老师,喊我可是师父!不一样!你慢慢品吧!行了,下午还有事儿,我俩走了,回去哄哄婶子,老小孩儿嘛,多哄哄气儿就顺了。” 大疤和向阳同弓老师道别,开车赶回y县。 “疤师父,您怎么认识我们老师的,看你俩关系还不一般。”向阳坐在副驾驶座儿疑惑地问到。 疤师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你们弓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好的吧……学识好,也教得好,每年弓老师带的班,升学率都是最高的。” “听出来了,啥都好,就是人不好,是吧?” “哪儿啊!不怪人家弓老师,我学习成绩差,还老给他捣乱,弓老师当然不待见我,正常!” “言不由衷!我还不知道你们,老师教得不好,说人家水平差,教好了,又说人家品德差,挑人不挑己,我那儿子也是这副德行!” “也不是说老师品德有啥问题,就是……他当时老收学生家长送的礼,而且对好多学生搞特殊优待,不是那么……那么正直……” “你知道我和弓老师怎么认识的吗?”,疤师父边开车边娓娓道来:“我父亲当年也是老师,弓老师是我父亲的学生,当年才十来岁吧。” “是吗?!那您和弓老师是自幼相识,也算师兄弟啊!”这层关系,向阳倒是没想到。 “文革的时候,我父亲教初中,是弓老师的班主任。我们家当时成分不好,文革一开始,我父亲就被打倒了,游街、批斗,整他的就是他的学生们。” “我听过那个年代的事儿,也看过电视剧,挺乱挺荒唐的。您接着说?是不是整您父亲的就有弓老师?” “弓老师当时是班长,被选成了学校红卫兵的头头,好像叫什么战斗队。每天到家里揪我父亲出去批斗时,他总是扯着脖子大吼大叫,但他都是叫给外边的人听的,他一边叫,一边悄悄从怀里掏出几个窝头递给我们。你们这茬孩子太幸福了,根本不知道啥叫饿,我们当时是真饿呀!走路都打摆子,一个窝头,比今天一沓子钞票都金贵。” “弓老师……义气!”向阳由衷地叹到。 “我们一家子一边装着被骂得痛哭悔罪,一边就着凉水啃窝头,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每次都噎得直翻白眼儿。等我们吃完了窝头,父亲就该出去挨批斗了。弓老师想尽办法让我父亲少遭点儿罪,绑胳膊的绳子松一点儿、打的时候轻一点儿,还让我母亲在父亲裤子膝盖那儿续上棉花,免得把腿跪坏了,父亲有时候被打伤了,他又悄悄弄点药膏送到家里。” “唉,多亏了弓老师,要不然,您一大家子可咋熬啊!” “是啊!后来,形势愈演愈烈,各个战斗队之间也因为争地盘发生了冲突。临近一个乡的战斗队打赢了,接管了我们学校,那个队长嫌批斗老师不过瘾,就开始批斗我们这些‘黑崽子’。有一天,我弟弟实在太饿了,出去偷了半个野菜团子,被那个队长当场抓住,我们兄妹三个都被揪了出来,我被摁倒在地上,看见我弟弟一边挨打,一边还在狼吞虎咽地啃那个野菜团子……” 向阳听着唏嘘不已,他递过一张纸巾,让疤师父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这时候,弓老师冲过来,拼命护着我们,说我弟弟还是个孩子,是完全可以改造好的,请求放了我们。那个队长本来就恨着他,既然他自己送上门儿了,那就不客气了。就这样,弓老师从一个战斗队的队长变成了陪我们一起挨整的。有一天,弓老师在挨斗时,被一个愣头青一扁担砸在了腿上,当场就昏过去了……” “您是说……”,向阳突然想到了什么,“弓老师走路跛脚,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伤……” 疤师父还在叙述着往事,向阳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想起自己曾经给弓老师取外号的事儿,想起人前人后对弓老师的揶揄,向阳羞愧无地,他多想马上回去,向弓老师道个歉,怀着深深的内疚和无比的钦佩给弓老师好好地鞠一躬! “向阳,你刚才说到正直、说到品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啥是真正的品德高尚,而且,岁数越大、经历得越多,越看不明白。弓老师,于我有恩,但他不是完人,比如你们当学生的就有好多人褒贬他,但他仍然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本本分分的好人。那个特殊年代,他能存着一份善念,竭尽所能保护他的老师,他做到了一个学生的本分;自己做了老师,他能全身心教书育人,为了学生,连老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他尽到了一个做老师的本分;你刚才说,他收你们的礼,也爱做一些小动作,可你想想,他回到家,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爸爸、一个儿子,让家人有更好的生活,这也是他的本分!我觉得,本分,大概就是生而为人最起码也是最重要的品德吧,你说呢?” “疤师父,我明白了。我知道弓老师为啥说我不是个好学生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成绩差,而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好好学,我没尽到一个学生的本分。有时间我想去看看弓老师,带点礼物,真心诚意地去看看弓老师……” 向阳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农田和田里劳作的农民,看着这个国家最不起眼但又最本分的一个阶层,他突然间明白了历史课上所说的中国的文明为何是农业文明。本分为德!中国人的美德便是从这沉郁厚重而又生机勃发的土地里长出来的。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六章 自怜者说 “别看,别看,干活儿。”小周压低声音招呼凌霄。 凌霄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悄悄看着大厅里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和一旁气得浑身哆嗦的老板。 两个女人,珠光宝气的是老板娘,揪着对方的头发,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劈头盖脸地扇着对方耳光,嘴里有的没的逮啥骂啥;浓妆艳抹的是酒店娱乐部的叶经理,一边抵挡,一边嚎哭,一边争辩,几无还手之力。 闹腾到凌晨十二点多,众人连劝带拖地把老板娘送到酒店门口,老板娘一脸戾气中含着得胜者心满意足的表情,说了几句威胁的话,开着宝马车扬长而去。 叶经理擦了擦眼泪,拢了拢头发,拾起地上的胸罩护在胸前,默默无言、一脸冰霜地回了自己房间。 而老板,不知道何时离开了。 “啧啧啧,啧啧啧。” “啧儿什么啧儿,吃死耗子了?赶紧睡!”凌霄躺在床上,伸腿冲上铺的床板跺了一脚。 小周从床沿儿探出脑袋:“哎,看见了吗,又白又大……啧啧啧……” “啥?”凌霄累了一天,迷迷糊糊地应承着小周。 “胸啊!”小周咽了口唾沫,“叶姐身材真好!” “人家挨打,你竟然琢磨这个,什么东西!”凌霄被小周搅了睡意,双手枕在脑后,在黑暗里定定地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平时风情万种今天却被蹂躏成那副惨样儿的叶经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说,我要是追叶姐,会是个啥结果。” “轻了挨一耳光,重了断一条腿。”凌霄对小周的异想天开很不以为然。 “不能够!叶姐多温柔啊,再说,有人追是好事儿,就算不同意,也不至于要我一条腿吧。” “没说她,我是说老板。老板的女人你也敢勾搭,断腿是轻的!” “是啊……唉……谁让咱当不了老板呢……”小周惆怅地叹了一声,“那母夜叉真不是东西!叶姐比她年轻漂亮,就往死里打!人丑心不正!” “我看叶经理在这儿是待不住了。不过,对你倒是好事儿,她要到了别的场子,你就能踏踏实实追了,等老板知道了,你们没准儿都有娃了,老板也没辙。”凌霄知道小周说追叶经理纯属让兽欲给烘的,这种二流子哪儿懂感情啊!反正睡不着,就跟他闲扯淡解闷儿。 “叶姐不会走的,你才来了几天,这里头的事儿你根本不知道。叶姐可是咱们这儿的摇钱树,她要走,一准儿把那二十来个姑娘全带走,老板舍不得,母夜叉更舍不得!” “都闹成这样儿了,老板娘还会留着叶经理?为了挣钱把家庭给搭上,不值当的吧?” “家庭算个屁!”小周说到兴头上,索性从上铺跳下来,坐到凌霄床上。 凌霄往里挪了挪,给小周腾了点地方,侧身听他讲。 “你只知道老板养女人,可你知道老板娘养男人不?我就碰见过,在市里,挎着个小白脸逛街,还摸摸搜搜的,啧啧啧,那腻歪劲儿。” “有这事儿?老板娘自己外头都有人了,咋还管着老板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肯定是看错了,或许人家带着儿子逛街呢。” “别拽文!听不懂!”小周最怕凌霄说成语,“她儿子才小学四年级,大人小孩儿我还分不清?!告诉你吧,这事儿,估计老板也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两口子还有这么过日子的?!” “你个穷鳖哪儿懂有钱人的活法儿!”小周随口骂到,凌霄不由皱了皱眉。这货说话一嘴的炉灰渣子,但口恶心不恶,凌霄也没指望他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就忍着没有发作,听小周继续讲。 “这酒店名义上是老板的,其实真正的主家是老板娘。老板当年在老丈人的工地上打工,提着个破桶刮大白。老丈人就一个闺女,长那鬼样子你也见了,门当户对的能看上她?条件不好的找她也是冲着钱来的,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招个上门女婿。结果,这事儿就被咱老板赶上了,前一天还是苦力,隔夜就成有钱人了,一下老鸹变凤凰。要说人呐,啥好都不如命好……” “上门女婿叫命好?你爹就这么教你的?!”凌霄对小周的价值观很是费解。 “也是哦……自己的儿子不跟自己姓……是挺憋屈……”小周点点头,若有所思,“行了,不说上门女婿的事儿了。反正,老板是有钱了,可他是假有钱,大事儿根本做不了住,说白了就是个跑腿儿的。可好歹是男人,走在人前总得有点面儿,一在老婆那儿受了制,就找别的女人败败火、顺顺气儿,老板娘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耍,人家也耍!两口子就各依各,谁也不碍谁的事儿。” “咋不碍事儿?老板娘今儿不就找来了吗?” “那是演戏!之前我们见得多了,老板娘明里是打叶姐,其实是收拾老板,意思是‘你在外头红火我可以不管,但不管不代表管不了,你的小命儿攥在我手里,随时能捏死你’,明白了吧,这叫敲山震虎!” “呀!你也会说成语?对老板娘的心思挺了解嘛,哎,她养的小白脸就是你吧……”凌霄一见半文盲的小周卖弄就想挤兑他。 “我可伺候不了!见她我就痿了,还是咱老板牛逼,能搂着那么个婆娘过十来年,还生了孩子……” “行了,行了,咸吃萝卜淡操心,睡你的觉吧!明儿还早起呢。”凌霄翻了个身,面朝墙,正待要休息,却被意犹未尽的小周扳过身体。 “你来了好几个月了,发现咱这儿跟别处有啥不一样的地方?” “没啥吧,酒店嘛,吃饭、住宿、洗浴,都一样,哦,多个娱乐部。”凌霄打着哈欠答到。 “餐饮部的服务员都是男的!发现没?” “对啊,为啥啊?”凌霄也一直纳闷,别的饭店他也去过,点菜、上菜的都是女的。 “前几年,有个女服务员差点撺掇老板私奔了,老板娘一气之下就把服务员都换成男的了。虽说他们两口子拴不到一个槽里,可真要散伙,老板娘还得打个咯噔,咱这县里,她爹那是大人物,丢不起人!再说,她儿子也不能没爹呀,要不是指着叶姐她们挣钱,娱乐部早就关了。” “孽缘嘛,过不到一起,又离不开彼此,互相利用,又互相折磨。”凌霄忽然感觉到,自己一直羡慕甚至嫉妒的所谓上流社会也不都是净白如雪、绚丽如画的。 “嗯,大学生说话就是受听,‘互相利用又互相折磨’,他们俩就是这样儿。我再问你,咱这儿为啥是四星级酒店,和三星、二星还有没星的有啥区别。” “找专业机构评的呗,看你的设施、饭菜、服务在啥档次,够几星就评几星嘛。” “不对!几个星主要看小姐,没小姐的没星,能从外边调小姐的一星,自家养小姐的二星,外加按摩服务的三星,同时提供喝酒唱歌服务的四星。” “那五星呢?”凌霄第一次听到这种赛愚蠢、拼无耻的理论,憋着笑问小周。 “有外国小姐嘛!” “滚滚滚,我真困得不行了,没劲儿听你扯淡了。” “知道,又嫌我粗俗了,您老人家是大学生嘛。不过,你是个冒牌儿货,咱这儿可有正儿八经大学毕业的!” “谁啊?”凌霄眼皮发沉,半睡眠状态下搭了一句。 “叶姐!” “谁?!”凌霄一个激灵翻过身,一把抓住小周的脚腕,小周正把着床栏往上铺爬,差点没被凌霄拽下来。 小周对凌霄的反应很满意:“傻了吧?你以为干那行儿的都是大字儿不识的柴火妞儿?如今这社会,活得滋润的不一定都是文化人,下九流的也不一定都是睁眼瞎,你还嫩着哩!等有机会,我介绍叶姐给你认识一下,不早了,睡吧,明儿有时间我得去慰问慰问叶姐……” 能在凌霄面前发表如此深刻的见解,小周很有成就感。刚才那番话,大学生也未必讲得出来,他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美滋滋地合上眼,不一会儿就发出畅快的鼾声。 凌霄对叶经理“大学生”和“鸨母”这两个对立身份深感讶异,可小周卖起了关子,凌霄也忍住没再问。在那小子面前,有必要保持点儿矜重之态,毕竟,如果不弃考,自己肯定也是大学生了,怎能在一个半文盲跟前儿显露好奇。凌霄看着窗外的树影,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终于盼到这一天宝贵的假期了,凌霄一大早起来吃饭洗漱,把自己收拾齐整了,阔步走出酒店。他想在县城里逛逛,放松放松。为了让小周帮他给柳老师寄“礼物”,已经替那小子顶了三回班儿了。 凌霄沿着县城主街道一路逛去,吃了一份儿地方小吃,狠心买了一双国产的品牌运动鞋。逛到一个商场时,又给母亲买了一双皮鞋。商场的售货员大姐直夸他孝顺,说现在的孩子哪有惦记着给父母花钱的,要不再给你爸挑一双吧。凌霄遮掩着说刚给父亲买过,下次吧。付了钱,大姐热情地嘱咐他鞋不合适随时来调换。 打了三四个月工,凌霄攒了小两千块钱,农村孩子,攒钱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小周他们就不一样,挣那点儿钱不是喝了酒就是去了网吧,甚至去找了小姐。 凌霄花钱的时候还是抠抠索索、心疼不已,但那份儿成就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钱虽然挣得不多,可标志着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了,自己没有收入,花家里的钱就难免心虚,男人,兜里有钱才有安全感。 这些话,凌霄跟小周说过,劝他别乱花钱,与其去网吧还不如买几本书看或者学点技术,为自己作长远打算。但小周不以为意,还说凌霄矫情,就这么点儿工资,打算个屁!痛快了今天够本儿,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凌霄也没辩解,虽然在一起打工,可价值观、认知水平完全不在一条线上,能和睦相处便罢,没必要互相强求。 凌霄走进一家书店,想买本《石破天惊逗秋雨》。高中时,他最爱读余秋雨的散文,那天翻杂志,看见有人写书揭露余秋雨作品中的错误,遂记下书名准备来买看看。尽信书不如无书,究竟该信谁的,读了才知道。 凌霄离开学校才感觉到,学真的不白上。上学的目的,不仅是为考试,更是培养学习方法、存疑精神、思辨能力和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比如,他和小周在意识、行为方面的诸多差别,追根究底是学识的差别、是读书多少的差别。凌霄准备再攒点钱,明年报名复读,自己有底子,才刚满十八岁,不去大学走一遭,太亏了! “你……是凌霄吧?” 凌霄找到书,正捧着翻看,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眼前站在一个清瘦的姑娘,剪着短发,戴着副圆框眼镜,气质恬淡,微笑着看着凌霄。凌霄觉得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是薛佳方啊!初中时咱们一个班!” “对对对!薛佳方!哎,我记得你以前是长头发啊,四五年没见了,真认不出来了。” “我看你是贵人多忘事,你这高材生哪能记得我这失学儿童啊!哎,你考到哪个大学了?这是放假了吗?” 凌霄隐隐记起来了,薛佳方初中时学习一般,性格也内向,在班里属于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类同学。初三一开学没多久,她忽然消失了,凌霄竟然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才发现班里少了一个人。 凌霄被问得有些尴尬,支吾着答到:“我……没放假,哦,是……放假了……但不是大学……放假,我现在……也是失学儿童……” 薛佳方愣了一下,随即被凌霄扭扭捏捏的神情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她看看凌霄手里的书:“你也爱看这本书?之前买这书的尽是学校老师,你再挑几本吧,老同学了,免费送你。” “送我?这书店……你开的?!” “是啊,不像吗?失学儿童就不能开书店了?”薛佳方眼含笑意跟老同学打趣。 凌霄这才打量起这家书店来。大约九十平米的样子,东边较大的一块区域是教辅类书籍,细分了小学、初中、高中三个部分,书架不高,大约初中生的身高就可以够到最上边的书;西边是其他图书,书架分别设置了书籍种类的标识牌,紧挨着墙还有一排简易座椅;两个区域中间做成了圆形的展示柜,放置一些杂志、畅销书以及字典、书法、绘画等工具书;门口收银台边有一排货柜,出售各类文具和工艺品。两名店员穿着统一的制服,来往穿梭忙碌着,整个书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凌霄回过神儿:“这书店……挺好……挺好,哦,不用别的书了,我就买这本。”凌霄翻过扉页一边看着定价,一边朝收银台走去。 薛佳方紧追一步拦着他:“你这人真不爽利!说送你就送你嘛,哎,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老同学见面,总得叙叙旧。”说着不等凌霄同意,就招呼店员安顿了几句,拽着凌霄的胳膊走出店外。 凌霄一个大老爷们儿被个姑娘家扯着走,尴尬至极,本能地拖了拖步子。 薛佳方放开凌霄的胳膊,又“扑哧”笑了。 凌霄定了定神儿:“书你送我,饭得我请你。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男人,不能让女士破费。” “行啊!”薛佳方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人找了个干净的平民饭店,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凌霄讲着高中三年和补习班的事儿,只是隐去了云月那一段儿,薛佳方听得很认真。然后,两人一起回忆着初中班里的趣事儿,又愤愤地骂了柳文林老师一通,很快找回来了同学之间的那股亲切劲儿。 “哎,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呢?怎么不读大学?按说你的成绩考名牌大学都没问题。”这个当年班里的优等生竟然辍学,薛佳方深感诧异。 凌霄犹豫了一下,就把父亲为给自己凑学费搭上性命、自己悲愤弃考的事儿述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当时痛苦、内疚以及出来打工的心路历程,还提了一下今后的打算。 和老同学聊天,凌霄即便再敏感,多数时候也是不设防的,能把心中块垒倾吐出来。而且,薛佳方刚才说她初三就辍学了,这让凌霄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幸运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事情已然发生了,难受也没意义,明年再考呗,你学习底子好,荒一年也不影响。” 薛佳方轻描淡写几句话让凌霄有些不舒服。他虽然没想得到对方的同情,可象征性的安慰总得有几句吧,到底是初中学历,情商太低!凌霄有些后悔跟这个老同学述说自己的事儿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凌霄喝了口水,不再做声。 薛佳方哪里知道凌霄的心事,她幽幽地和凌霄述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初中虽然成绩不好,可我挺想学的,家里穷,不读书没出路。可我妈好好儿地在地里干活儿,突然就瘫了,动不了了,也不能说话了。我哥当时读大学,弟弟读小学,我爸还得出去打工,一家人都走了,我妈谁伺候?家里的活儿谁干?我爸让我辍学的时候,我没答应也没反对,就站在地上哭,我一哭,家里三个男人都哭了,我妈躺着不能动,也流泪。我哭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跟家里谁也没说话,自己到学校收拾了东西、办了手续……初中时的课本我还留着,放在家里的柜子里,可从学校出来的那天起,没看过一眼,心里疼,不敢看……” “后来呢?你就开书店了?”凌霄听着薛佳方的讲述,为刚在自己那点儿小心思自惭不已。 “哪有那么容易。在家伺候了我妈两年,正好我哥大学毕业了。他学习好,应聘到南方一家大公司,工资待遇都不错,上了两年班就给家里拿回来十万块钱!我爸当时抱着那一捆钱哭得像个女人,说让他自己留着,在外边买房子、娶媳妇。我哥说家里对不起我,这钱是给我的,还说,要是想继续读书,他一直供我。” “你呢?没再回学校?” “我都多大了,还能回去念初中啊?我说不想读了,想自己做点买卖,我哥就帮着我张罗了现在这个摊子,他说女孩子开个书店挺好,有点事儿干,苦不重,还能学点知识。我才干了一年多,刚捋顺了,要不是有我哥,我哪儿能开店?指不定在哪儿打工呢。” “那是你应得的!你哥他做得对!”凌霄由衷地说,“对了,你现在不用伺候你妈了吗?” “有我爸呢,我哥不让他出去打工了,弟弟读书也是我哥在供着,当时退学我还觉得挺委屈,就因为自己是个丫头片子,家里出事儿就得牺牲我,现在看来,还是男人有用,我们家现在的顶梁柱是我哥。” “那是你哥有用,我也是个男人,可是……唉……”凌霄有些失落,茫然地看着窗外的路人。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老同学,没什么不当说的。” “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有点……自怜……” “自恋?我一个打工仔,有啥资本自恋啊!” “不是自恋,是自怜,可怜的怜。你说不稀罕别人的同情,高考都放弃了,看上去挺有骨气的,其实,你是在自己可怜自己,自己同情自己。对不起……我话有点重……”薛佳方见凌霄脸色凝重,踌躇着没再往下说。 “不重,你接着说。” “那我说了……你是自己退的学,心里觉得挺悲壮的,可你根本感受不到被迫退学的痛苦。其实,你退不退学、上不上大学,除了你最亲的人,别的任何人都不会在乎,所以,你想以这种方式证明什么,到头来,什么都证明不了。” 凌霄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烫,他没做声,认真地听薛佳方说,像个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说实话,我当时怨恨过我哥,他是家里的老大,家里出了事儿,要退学也该他退。可现在我懂了,那时候,他心里的痛苦不比我轻,可他咬着牙恨下了心,宁愿做个自私的人,宁愿把对妹妹的愧疚背一辈子。因为他知道,真正能撑起这个家的,不是牺牲自己,而是出人头地。” “你的话……我只接受一部分,谁说你就不能出人头地呢?撑起一个家的非得是你哥吗?” “一个是大学生,另外两个是初中生和小学生,你觉得,当时我们家那种境遇,谁走出来的可能性大一点?” “也是,如果全家饿肚子,只有一个馒头,一定是壮劳力先吃,才有可能救活一家人。挺残酷的,可现实就是这样儿。”凌霄沉吟着。 “所以,我哥没有选择让自己成为可怜人,不是自私、不是冷血,而是他准备背负更多的东西。” “我懂了,自怜,是最没价值的。” “我读的书不多,说这些,你别笑我。” “不,你读的书挺多,比什么高中生、大学生读的都多,你读的才是真正有用的书,看来,你开书店真是开对了。”凌霄心里瞬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两个人走出饭店,薛佳方拿出手机想存凌霄的电话,凌霄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哪儿能买得起手机啊,把你电话号码写书上吧。”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赫羽林稻草人的旅行》正文 第六章 自怜者说 “别看,别看,干活儿。”小周压低声音招呼凌霄。 凌霄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悄悄看着大厅里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和一旁气得浑身哆嗦的老板。 两个女人,珠光宝气的是老板娘,揪着对方的头发,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劈头盖脸地扇着对方耳光,嘴里有的没的逮啥骂啥;浓妆艳抹的是酒店娱乐部的叶经理,一边抵挡,一边嚎哭,一边争辩,几无还手之力。 闹腾到凌晨十二点多,众人连劝带拖地把老板娘送到酒店门口,老板娘一脸戾气中含着得胜者心满意足的表情,说了几句威胁的话,开着宝马车扬长而去。 叶经理擦了擦眼泪,拢了拢头发,拾起地上的胸罩护在胸前,默默无言、一脸冰霜地回了自己房间。 而老板,不知道何时离开了。 “啧啧啧,啧啧啧。” “啧儿什么啧儿,吃死耗子了?赶紧睡!”凌霄躺在床上,伸腿冲上铺的床板跺了一脚。 小周从床沿儿探出脑袋:“哎,看见了吗,又白又大……啧啧啧……” “啥?”凌霄累了一天,迷迷糊糊地应承着小周。 “胸啊!”小周咽了口唾沫,“叶姐身材真好!” “人家挨打,你竟然琢磨这个,什么东西!”凌霄被小周搅了睡意,双手枕在脑后,在黑暗里定定地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平时风情万种今天却被蹂躏成那副惨样儿的叶经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说,我要是追叶姐,会是个啥结果。” “轻了挨一耳光,重了断一条腿。”凌霄对小周的异想天开很不以为然。 “不能够!叶姐多温柔啊,再说,有人追是好事儿,就算不同意,也不至于要我一条腿吧。” “没说她,我是说老板。老板的女人你也敢勾搭,断腿是轻的!” “是啊……唉……谁让咱当不了老板呢……”小周惆怅地叹了一声,“那母夜叉真不是东西!叶姐比她年轻漂亮,就往死里打!人丑心不正!” “我看叶经理在这儿是待不住了。不过,对你倒是好事儿,她要到了别的场子,你就能踏踏实实追了,等老板知道了,你们没准儿都有娃了,老板也没辙。”凌霄知道小周说追叶经理纯属让兽欲给烘的,这种二流子哪儿懂感情啊!反正睡不着,就跟他闲扯淡解闷儿。 “叶姐不会走的,你才来了几天,这里头的事儿你根本不知道。叶姐可是咱们这儿的摇钱树,她要走,一准儿把那二十来个姑娘全带走,老板舍不得,母夜叉更舍不得!” “都闹成这样儿了,老板娘还会留着叶经理?为了挣钱把家庭给搭上,不值当的吧?” “家庭算个屁!”小周说到兴头上,索性从上铺跳下来,坐到凌霄床上。 凌霄往里挪了挪,给小周腾了点地方,侧身听他讲。 “你只知道老板养女人,可你知道老板娘养男人不?我就碰见过,在市里,挎着个小白脸逛街,还摸摸搜搜的,啧啧啧,那腻歪劲儿。” “有这事儿?老板娘自己外头都有人了,咋还管着老板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肯定是看错了,或许人家带着儿子逛街呢。” “别拽文!听不懂!”小周最怕凌霄说成语,“她儿子才小学四年级,大人小孩儿我还分不清?!告诉你吧,这事儿,估计老板也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两口子还有这么过日子的?!” “你个穷鳖哪儿懂有钱人的活法儿!”小周随口骂到,凌霄不由皱了皱眉。这货说话一嘴的炉灰渣子,但口恶心不恶,凌霄也没指望他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就忍着没有发作,听小周继续讲。 “这酒店名义上是老板的,其实真正的主家是老板娘。老板当年在老丈人的工地上打工,提着个破桶刮大白。老丈人就一个闺女,长那鬼样子你也见了,门当户对的能看上她?条件不好的找她也是冲着钱来的,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招个上门女婿。结果,这事儿就被咱老板赶上了,前一天还是苦力,隔夜就成有钱人了,一下老鸹变凤凰。要说人呐,啥好都不如命好……” “上门女婿叫命好?你爹就这么教你的?!”凌霄对小周的价值观很是费解。 “也是哦……自己的儿子不跟自己姓……是挺憋屈……”小周点点头,若有所思,“行了,不说上门女婿的事儿了。反正,老板是有钱了,可他是假有钱,大事儿根本做不了主,说白了就是个跑腿儿的。可好歹是男人,走在人前总得有点面儿,一在老婆那儿受了制,就找别的女人败败火、顺顺气儿,老板娘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耍,人家也耍!两口子就各依各,谁也不碍谁的事儿。” “咋不碍事儿?老板娘今儿不就找来了吗?” “那是演戏!之前我们见得多了,老板娘明里是打叶姐,其实是收拾老板,意思是‘你在外头红火我可以不管,但不管不代表管不了,你的小命儿攥在我手里,随时能捏死你’,明白了吧,这叫敲山震虎!” “呀!你也会说成语?对老板娘的心思挺了解嘛,哎,她养的小白脸就是你吧……”凌霄一见半文盲的小周卖弄就想挤兑他。 “我可伺候不了!见她我就痿了,还是咱老板牛逼,能搂着那么个婆娘过十来年,还生了孩子……” “行了,行了,咸吃萝卜淡操心,睡你的觉吧!明儿还早起呢。”凌霄翻了个身,面朝墙,正待要休息,却被意犹未尽的小周扳过身体。 “你来了好几个月了,发现咱这儿跟别处有啥不一样的地方?” “没啥吧,酒店嘛,吃饭、住宿、洗浴,都一样,哦,多个娱乐部。”凌霄打着哈欠答到。 “餐饮部的服务员都是男的!发现没?” “对啊,为啥啊?”凌霄也一直纳闷,别的饭店他也去过,点菜、上菜的都是女的。 “前几年,有个女服务员差点撺掇老板私奔了,老板娘一气之下就把服务员都换成男的了。虽说他们两口子拴不到一个槽里,可真要散伙,老板娘还得打个咯噔,咱这县里,她爹那是大人物,丢不起人!再说,她儿子也不能没爹呀,要不是指着叶姐她们挣钱,娱乐部早就关了。” “孽缘嘛,过不到一起,又离不开彼此,互相利用,又互相折磨。”凌霄忽然感觉到,自己一直羡慕甚至嫉妒的所谓上流社会也不都是净白如雪、绚丽如画的。 “嗯,大学生说话就是受听,‘互相利用又互相折磨’,他们俩就是这样儿。我再问你,咱这儿为啥是四星级酒店,和三星、二星还有没星的有啥区别。” “找专业机构评的呗,看你的设施、饭菜、服务在啥档次,够几星就评几星嘛。” “不对!几个星主要看小姐,没小姐的没星,能从外边调小姐的一星,自家养小姐的二星,外加按摩服务的三星,同时提供喝酒唱歌服务的四星。” “那五星呢?”凌霄第一次听到这种赛愚蠢、拼无耻的理论,憋着笑问小周。 “有外国小姐嘛!” “滚滚滚,我真困得不行了,没劲儿听你扯淡了。” “知道,又嫌我粗俗了,您老人家是大学生嘛。不过,你是个冒牌儿货,咱这儿可有正儿八经大学毕业的!” “谁啊?”凌霄眼皮发沉,半睡眠状态下搭了一句。 “叶姐!” “谁?!”凌霄一个激灵翻过身,一把抓住小周的脚腕,小周正把着床栏往上铺爬,差点没被凌霄拽下来。 小周对凌霄的反应很满意:“傻了吧?你以为干那行儿的都是大字儿不识的柴火妞儿?如今这社会,活得滋润的不一定都是文化人,下九流的也不一定都是睁眼瞎,你还嫩着哩!等有机会,我介绍叶姐给你认识一下,不早了,睡吧,明儿有时间我得去慰问慰问叶姐……” 能在凌霄面前发表如此深刻的见解,小周很有成就感。刚才那番话,大学生也未必讲得出来,他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美滋滋地合上眼,不一会儿就发出畅快的鼾声。 凌霄对叶经理“大学生”和“鸨母”这两个对立身份深感讶异,可小周卖起了关子,凌霄也忍住没再问。在那小子面前,有必要保持点儿矜重之态,毕竟,如果不弃考,自己肯定也是大学生了,怎能在一个半文盲跟前儿显露好奇。凌霄看着窗外的树影,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终于盼到这一天宝贵的假期了,凌霄一大早起来吃饭洗漱,把自己收拾齐整了,阔步走出酒店。他想在县城里逛逛,放松放松。为了让小周帮他给柳老师寄“礼物”,已经替那小子顶了三回班儿了。 凌霄沿着县城主街道一路逛去,吃了一份儿地方小吃,狠心买了一双国产的品牌运动鞋。逛到一个商场时,又给母亲买了一双皮鞋。商场的售货员大姐直夸他孝顺,说现在的孩子哪有惦记着给父母花钱的,要不再给你爸挑一双吧。凌霄遮掩着说刚给父亲买过,下次吧。付了钱,大姐热情地嘱咐他鞋不合适随时来调换。 打了三四个月工,凌霄攒了小两千块钱,农村孩子,攒钱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小周他们就不一样,挣那点儿钱不是喝了酒就是去了网吧,甚至去找了小姐。 凌霄花钱的时候还是抠抠索索、心疼不已,但那份儿成就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钱虽然挣得不多,可标志着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了,自己没有收入,花家里的钱就难免心虚,男人,兜里有钱才有安全感。 这些话,凌霄跟小周说过,劝他别乱花钱,与其去网吧还不如买几本书看或者学点技术,为自己作长远打算。但小周不以为意,还说凌霄矫情,就这么点儿工资,打算个屁!痛快了今天够本儿,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凌霄也没辩解,虽然在一起打工,可价值观、认知水平完全不在一条线上,能和睦相处便罢,没必要互相强求。 凌霄走进一家书店,想买本《石破天惊逗秋雨》。高中时,他最爱读余秋雨的散文,那天翻杂志,看见有人写书揭露余秋雨作品中的错误,遂记下书名准备买来看看。尽信书不如无书,究竟该信谁的,读了才知道。 凌霄离开学校才感觉到,学,真的不白上。上学的目的,不仅是为考试,更是培养学习方法、存疑精神、思辨能力和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比如,他和小周在意识、行为方面的诸多差别,追根究底是学识的差别、是读书多少的差别。凌霄准备再攒点钱,明年报名复读,自己有底子,才刚满十八岁,不去大学走一遭,太亏了! “你……是凌霄吧?” 凌霄找到书,正捧着翻看,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眼前站在一个清瘦的姑娘,剪着短发,戴着副圆框眼镜,气质恬淡,微笑着看着凌霄。凌霄觉得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是薛佳方啊!初中时咱们一个班!” “对对对!薛佳方!哎,我记得你以前是长头发啊,四五年没见了,真认不出来了。” “我看你是贵人多忘事,你这高材生哪能记得我这失学儿童啊!哎,你考到哪个大学了?这是放假了吗?” 凌霄隐隐记起来了,薛佳方初中时学习一般,性格也内向,在班里属于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类同学。初三一开学没多久,她忽然消失了,凌霄竟然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才发现班里少了一个人。 凌霄被问得有些尴尬,支吾着答到:“我……没放假,哦,是……放假了……但不是大学……放假,我现在……也是失学儿童……” 薛佳方愣了一下,随即被凌霄扭扭捏捏的神情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她看看凌霄手里的书:“你也爱看这本书?之前买这书的尽是学校老师,你再挑几本吧,老同学了,免费送你。” “送我?这书店……你开的?!” “是啊,不像吗?失学儿童就不能开书店了?”薛佳方眼含笑意跟老同学打趣。 凌霄这才打量起这家书店来。大约九十平米的样子,东边较大的一块区域是教辅类书籍,细分了小学、初中、高中三个部分,书架不高,大约初中生的身高就可以够到最上边的书;西边是其他图书,书架分别设置了书籍种类的标识牌,紧挨着墙还有一排简易座椅;两个区域中间做成了圆形的展示柜,放置一些杂志、畅销书以及字典、书法、绘画等工具书;门口收银台边有一排货柜,出售各类文具和工艺品。两名店员穿着统一的制服,来往穿梭忙碌着,整个书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凌霄回过神儿:“这书店……挺好……挺好,哦,不用别的书了,我就买这本。”凌霄翻过书背一边看定价,一边朝收银台走去。 薛佳方紧追一步拦着他:“你这人真不爽利!说送你就送你嘛,哎,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老同学见面,总得叙叙旧。”说着不等凌霄同意,就招呼店员安顿了几句,拽着凌霄的胳膊走出店外。 凌霄一个大老爷们儿被个姑娘家扯着走,尴尬至极,本能地拖了拖步子。 薛佳方放开凌霄的胳膊,又“扑哧”笑了。 凌霄定了定神儿:“书你送我,饭得我请你。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男人,不能让女士破费。” “行啊!”薛佳方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人找了个干净的平民饭店,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凌霄讲着高中三年和补习班的事儿,只是隐去了云月那一段儿,薛佳方听得很认真。然后,两人一起回忆着初中班里的趣事儿,又愤愤地骂了柳文林老师一通,很快找回来了同学之间的那股亲切劲儿。 “哎,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呢?怎么不读大学?按说你的成绩考名牌大学都没问题。”这个当年班里的优等生竟然辍学,薛佳方深感诧异。 凌霄犹豫了一下,就把父亲为给自己凑学费搭上性命、自己悲愤弃考的事儿述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当时痛苦、内疚以及出来打工的心路历程,还提了一下今后的打算。 和老同学聊天,凌霄即便再敏感,多数时候也是不设防的,能把心中块垒倾吐出来。而且,薛佳方刚才说她初三就辍学了,这让凌霄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幸运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事情已然发生了,难受也没意义,明年再考呗,你学习底子好,荒一年也不影响。” 薛佳方轻描淡写几句话让凌霄有些不舒服。他虽然没想得到对方的同情,可象征性的安慰总得有几句吧,到底是初中学历,情商太低!凌霄有些后悔跟这个老同学述说自己的事儿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凌霄喝了口水,不再做声。 薛佳方哪里知道凌霄的心事,她幽幽地和凌霄述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初中虽然成绩不好,可我挺想学的,家里穷,不读书没出路。可我妈好好儿地在地里干活儿,突然就瘫了,动不了了,也不能说话了。我哥当时读大学,弟弟读小学,我爸还得出去打工,一家人都走了,我妈谁伺候?家里的活儿谁干?我爸让我退学的时候,我没答应也没反对,就站在地上哭,我一哭,家里三个男人都哭了,我妈躺着不能动,也流泪。我哭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跟家里谁也没说话,自己到学校收拾了东西、办了手续……初中时的课本我到现在还留着,可从学校出来的那天起,没再看过一眼,心里疼,不敢看……” “后来呢?你就开书店了?”凌霄听着薛佳方的讲述,为刚才那点儿小心思惭愧不已。 “哪有那么容易。在家伺候了我妈两年,正好我哥大学毕业了。他学习好,应聘到南方一家大公司,工资待遇都不错,上了两年班就给家里拿回来十万块钱!我爸当时抱着那一捆钱哭得像个女人,让我哥自己留着,在外边买房子、娶媳妇。我哥说全家对不起我,这钱是给我的,还说,要是想继续读书,他会一直供我。” “你呢?没再回学校?” “我都多大了,还能回去念初中啊?我说不想读了,想自己做点买卖,我哥就帮着我张罗了现在这个摊子,他说女孩子开个书店挺好,有点事儿干,苦不重,还能学点知识。我才干了一年多,刚捋顺了,要不是有我哥,我哪儿能开店?指不定在哪儿打工呢。” “那是你应得的!你哥他做得对!”凌霄由衷地说,“对了,你现在不用伺候你妈了吗?” “有我爸呢,我哥不让他出去打工了,弟弟读书也是我哥在供着。当时退学我还觉得挺委屈,就因为自己是个丫头片子,家里出事儿就得牺牲我,现在看来,还是男人厉害,我们家现在的顶梁柱是我哥。” “那是你哥厉害,我也是个男人,可是……唉……”凌霄有些失落,茫然地看着窗外的路人。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老同学,没什么不当说的。” “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有点……自怜……” “自恋?我一个打工仔,有啥资本自恋啊!” “不是自恋,是自怜,可怜的怜。你说不稀罕别人的同情,可是,真正同情你、可怜你的是你自己!对不起……我话有点重……”薛佳方见凌霄脸色凝重,踌躇着没再往下说。 “不重,你接着说。” “那我说了……你是自己退的学,心里觉得挺悲壮的,可你根本感受不到被迫退学的痛苦。其实,你退不退学、上不上大学,除了你最亲的人,别的任何人都不会在乎,所以,你想以这种方式证明什么,到头来,什么都证明不了。” 凌霄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烫,他没做声,认真地听薛佳方说,像个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说实话,我当时怨恨过我哥,他是家里的老大,家里出了事儿,要退学也该他退。可现在我懂了,那时候,他心里的痛苦不比我少,可他咬着牙恨下了心,宁愿做个自私的人,宁愿把对妹妹的愧疚背一辈子。因为他知道,真正能撑起这个家的,不是牺牲自己,而是出人头地。” “你的话……我只接受一部分,谁敢说你就不能出人头地呢?撑起一个家的非得是你哥吗?” “一个是大学生,另外两个是初中生和小学生,你觉得,当时我们家那种境遇,谁走出来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也是,如果全家饿肚子,只有一个馒头,一定是壮劳力先吃,才有可能救活一家人。挺残酷的,可现实就是这样儿。”凌霄沉吟着。 “所以,我哥没有选择让自己成为可怜人,那不是自私、不是冷血,而是准备背负更多的东西。” “我懂了,自怜,是最没价值的。” “我读书不多,表达不太清楚,你别笑我。” “不,你读的书挺多,比那些高中生、大学生读的都多,你读的才是真正有用的书,看来,你开书店真是开对了。”凌霄心里瞬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两个人走出饭店,薛佳方拿出手机想存凌霄的电话,凌霄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哪儿买得起手机啊,把你号码写书上吧。”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