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传之青琅》 正文 第一章、呦呦鹿鸣(上) 青琅星,佛祖悯念众生悲苦而流下的一滴眼泪,经十三世渡劫炼造,受佛祖七七四十九天诵经加持,能汇聚天下之清气c化解人世之戾气,每五百年投生一次,以昭佛祖悯生之德。 青琅星转世,必在人间建立非凡功业,为黎民百姓广播福祉,而这一次,他却无声无息地夭折了。 天庭,紫微宫,七星殿。 紫薇大帝端坐宝位,对着座下跪着的白衣仙者冷冷道:“十七年前,是你护送青琅星转世,如今青琅星意外夭折,你,能否给本君一个解释?” 白衣仙者伏下身去:“因臣私自动用青琅星法力,使得青琅星星道受损,难承天命,终至夭折,梓辰自知罪重,甘愿受罚。” 紫薇大帝眸中厉色退去几分,“梓辰,你我君臣多年,我深知你行事不会如此没有分寸,这次,究竟是为了什么?” 梓辰仙君再次深深叩首:“梓辰愧对帝君知遇之恩,此番过失是臣一手造成,臣甘愿一力承担,还请帝君莫再追问。” 紫微大帝轻叹一声,“罢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便依了你吧。” 当日,紫微宫下旨:“司星台掌事梓辰仙君玩忽职守c铸成大错,着除名仙班,褫夺仙身,散尽修为,贬落凡尘,重历轮回之苦。” 天庭,司星台,是九天之上距月亮最近的一座府邸。院中种满栀子花,得月华滋养,花朵幽香莹白,终年不衰。 梓辰很平静地回到司星台,很平静地做了一大屉他最拿手的白玉方糕给司星台的仙仆们分享,然后很平静地进了书房,点灯研磨,铺纸写字。忽然,一个灵巧的白色身影闪了进来,用小脑袋在他的膝头蹭了蹭。他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了抚那巴巴望着他的小脑袋,小脑袋马上很无赖地紧紧靠在他腿上,十分受用地眯起眼睛一动不动。 这便是十七年前他在护送青琅星转世的途中从楞严蛇妖口里救下的白鹿,当时,她已身染剧毒,奄奄一息。不知道为什么,梓辰觉得,打看到这小鹿的第一眼起,便有一股奇异的暖流掠过心田,于是,情急之下,他利用青琅星汇聚至清之气的法力消散了白鹿体内的蛇毒,救活了她,并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取名“小呦”。小呦极有灵性,对这个救过自己的神仙十分感恩且依赖,虽然梓辰不常带她外出,但只要在司星台,她总是要和他寸步不离的。 梓辰放下另一只手中的笔,拈起一块摆在青瓷盘里的白玉方糕送到小呦嘴边。小呦感觉到一股冰凉香甜的气息,眼也不睁,张口就咬。梓辰无奈地笑笑:“小傻瓜,以后任谁给你吃什么都要仔细看清楚了才好。” 似乎听出他的语气之中略带忧伤,小呦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梓辰,抖了抖她那对极灵敏的招风耳。 梓辰搔搔她的耳根,继续说:“教你的心法要努力练习,日日不可间断。”又指了指面前墨迹未干的蓝皮簿子,“我会在这里留下一些助你提高修为的法诀,时常默一默,能帮你早日修成人形。”顿了顿,“还有,这司星台上的栀子花得月光滋养而开,也是好东西,每日吃一些,别嫌苦。”他望向窗外硕大的月亮,轻叹一声,“我会离开一阵,如果和这里的新主人住得不适意就去姆陵山的木屋,”低头看看小呦,怜爱地一笑,“就是我们在人间游历时住过的地方,你当时很喜欢的,还记得吗?” “离开一阵!”小呦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咬住了梓辰的衣袖,拼命摇着小脑袋。 梓辰又从瓷盘中拈起一块白玉方糕送到小呦嘴边,柔声道:“别这样,我只是暂时离开,你要好好修炼,也许到我回来,我们的小呦已经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白玉方糕是她平日里的最爱,而此刻,她宁咬衣服不咬糕,她知道,只有留住了做糕的人,才能长久有糕吃。 梓辰放下糕,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强笑了笑,道:“最近总是精力不济,所以想闭关修炼,或者小呦帮我去天珠泉边取些天珠草来,若是服了有效用,便可以不用闭关了。” 小呦怔怔片刻,终于松开梓辰的衣袖,缓缓站起身,勾下脖颈用额头在他垂放于桌沿的手背上蹭了一下,又恋恋看他一眼,方才慢慢转身出去。 司星台在天西头,天珠泉在天东头,来回少说三两个时辰。时间够了,够他离开的了。 即便是天庭,夜晚的路亦是静得可怕。小呦向着天珠泉方向一路飞奔,刚跑了没多久,远远看见前方一块大黑石头旁站着一名紫衣女子。女子听到草叶骚动,转过头来,小呦认得她,是经常来司星台找她家主人的芄兰仙子。她不喜欢这个仙子,虽然她长得很美,说话很温柔,见到她也总是笑眯眯的,但小呦就是不喜欢她,说不上为什么。 “小白鹿,你要上哪儿去?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跑出去玩?”这次芄兰仙子的神情很严肃,没有笑眯眯。她严肃的样子还真有点吓人,小呦被吓住了,愣在原地。 “你家仙君就要被贬下凡间了,你可知道?他是为了救你而擅自动用青琅星法力,方才铸成大错,你可知道?他数百年的修为和仙班之位都将毁于一旦,从此天庭再无梓辰仙君,你可知道?”她声声刺耳,步步紧逼,小呦被迫得倒退几步,不寒而栗。此时的芄兰面色苍白c目光冷厉,与以往在司星台见到的温婉女子判若两人。 然而,最让小呦震惊的,是芄兰仙子话中的内容。她的主人怎么会?刚才,分明,他还做了最拿手的白玉方糕,他还在平静如常地写字,他还在微笑着对自己说话,那声音温和柔软,没有半分波澜。 忽而,芄兰仙子眉梢轻挑,唇角泛起一丝冰冷笑意,“小白鹿,今天,我让你做一回人,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呦呦鹿鸣(下) 小呦再次被吓得退后两步,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位极其反常的仙子。没错,她是很想能早日修炼成人,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喜欢想要喜欢的人。但主人教过她,修行这回事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循序渐进c踏踏实实,没有捷径可以走,更不能沾惹歪门邪道。对了,这个芄兰仙子一定是习了什么歪门邪道,走火入魔了。她扭头就要往回跑,要赶紧回去告诉主人提防这个疯女人。 芄兰仙子冷笑一声,指尖拈出一个法印就将小呦定在原地,“仙君他因你被贬,你便也去凡间陪他吧。”她伸出修长的手覆在小呦额顶。小呦只觉得浑身一僵,立时满目漆黑,如坠万丈深渊,所有神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抽离躯体。 望着地上已没了魂魄的白鹿躯体,芄兰到底透出一丝不忍,“对不起了,小白鹿,因为你身上受了青琅星一部分灵力,所以青琅星的使命只有,也只能由你来完成,唯有如此,梓辰仙君才有可能重返天庭。” 将最后一阙法决写好,梓辰放下笔,吹了吹尚未干透的纸页,然后轻轻合上簿子,端正地放在装白玉方糕的青瓷盘子旁。他觉得有些累,闭起眼睛,一只手按住太阳穴揉了揉。感觉到一阵墨兰香气的风幽幽拂面,梓辰睁开眼,看到一身淡紫色衣裙的司音台掌事芄兰仙子盈盈立于跟前。 梓辰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温然一笑,道:“主上委实待梓辰不薄,竟是派你来为我执刑。我已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芄兰仙子柳眉轻蹙,眼中凝出泪来,“你我相识多年,仙君何曾做过如此糊涂的事?为了那只白鹿,真的值得吗?饶是如此,仙君在主上面前又何须隐瞒?或许主上能看在你心存仁善的份上从轻发落。” 梓辰仍是淡淡笑着,“当时情势危急,我只一心救命,旁的未及多想。现在,她已如我亲人一般,更无所谓值不值得。我对救她之事缄口不提,是怕她被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扰,毕竟青琅星至清至纯之灵力向来为仙c妖两界所觊觎。况且大错已然铸成,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何苦再把她扯进来。”他看了一眼芄兰盈泪的眼,略略颔首,道:“仙子的关怀,梓辰还是十分感激。”顿了顿,又道:“小呦,就是我的那只白鹿,最是爱惹祸的性子,往后还望仙子能够多多照拂。” “仙君还真是为她想得周到,”芄兰微微仰头,将泪忍了回去,然后看向梓辰,“芄兰想问一下,仙君与小呦相伴多年,可知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做一回人,能说能诉,能倾能吐。”虽不意芄兰突然有此一问,梓辰还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她的心愿他当然知道。这小家伙若是为人,当是个调皮又温柔的丫头吧。梓辰看着窗外沐在月光下的满院栀子,嘴角浮出温软笑意。 芄兰低眉,手指摸索着袖口的卷草绣纹,徐徐说道:“芄兰偶得良机,方才已然成全了她,将她的魂魄投在人间一女子身上。那女子原本命不当绝,却不知为何用尽了寿数,又恰巧让我遇见,也算是那小白鹿的机缘吧。” 梓辰半晌无语,天地间有一些事情本就是老天爷的任性安排,是不该被勘破的。只是,她所投生之处可是户好人家?此生的命运,能否顺遂无忧呢?他终是放心不下。“仙子可否告知小呦归处?梓辰想再见她一面。” “仙君何必心急,你们若是缘分未尽,终有再见之时。”她顿了顿,“不过,恕芄兰直言,如能忘却前世种种,了然无牵挂地做一回人,也许对小呦来讲才是最大的福分。” 梓辰默然。芄兰说得没错,他被贬下界想来是多灾多难,小呦如果记得他,必要跟随他,那还怎么能有好日子过呢?他拱手一揖,“仙子旁观者清,确是梓辰考虑欠周。” 芄兰是何等蕙质的女子,她知道梓辰是担心小呦在人间过得不好。于是压下心中百味,转过脸来冲梓辰嫣然一笑,道:“那户人家是江南富贾,保她此生爹疼娘爱,衣食无忧,仙君尽管放心。” 天尽头,是望尘河,可通人间五湖四海,河中晕起红光点点,打河口向下而望,杳杳没有尽头,但凡贬落凡尘的神仙都须经此河涤尽体内残存仙气。 芄兰仙子俯视着奔流不息的望尘河水,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只宝蓝色玉壶春瓶,便是用来贮放仙灵的锁魂瓶。她与梓辰相对而站,手执宝瓶口念法诀,顷刻,一道白色光束由梓辰虚顶而出,直入瓶中。 梓辰脸色逐渐苍白,额上沁出汗水。芄兰心中不忍,慢慢收住法诀,白色光束弱了下去。梓辰感到如斯变化,睁开眼,看着芄兰轻轻摇了摇头,自行将体内最后的灵元汇聚,送入瓶中。 芄兰紧握锁魂瓶,叹道:“仙君何必如此,主上能派我来执这贬谪之刑,就料到我会手下留情,也许,就连主上自己也是于心不忍。” 梓辰扶住天界尽头的白玉围栏,灰白的唇牵起温软笑意,“主上仁慈c仙子仗义,梓辰铭感五内。我既铸成大错,这些都是该受的,梓辰甘之如饴。” “望尘河中充斥着阿难陀业火,最是凶猛霸道,若是没有一点仙灵护着,恐怕落到凡间时连半条命都没有了。”芄兰说着,托起宝瓶,施法催动瓶中灵元,欲将一部分仙灵输回梓辰体内。 梓辰轻轻按下她的手腕,“这点劫难不算什么,仙子不信我吗?” 他的手很凉,很软,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她与他肌肤亲近,芄兰脸上泛起淡淡的红。她收瓶入袖,含泪微笑,“信,我信。只是,一定要小心,入河后切记闭绝五识以免被阿难陀业火灼伤。” “好,记下了。”梓辰点点头,目光温存地再看她一眼,然后转身迈入望尘河中。 芄兰望着梓辰的背影没入红色的河面,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滚落。她爱了他很多年,她想他该是知道的,但最后,还是无疾而终了。他不爱她,也许这就是他们的缘分。如今,惟愿平安。 望尘河中,火舌如刀,积毁销骨,入心入肺。阿鼻地狱,莫过如斯。然而,为了能辨清楚方向,梓辰还是强行睁开双眼,拼尽全力进入到通往江南地区的支流当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转世为人 转世为人,前尘尽忘。 小呦慢慢撑开沉重的眼皮,这一觉似乎睡了好久,可,怎么还是那么累?这是哪里?我又是谁?脑袋一片空白。她环顾四周,光洁的床幔,雅致的家具,旁边,还趴着一个年轻男子,像是睡着了,却将她的右手紧紧捏住,捏得又酸又麻。 她想试着把手抽出来,手腕刚刚动一下,男子立马醒了。望着她楚楚的眼,他愣住,抓起她的手,贴在脸颊,声音颤抖,“你醒了?终于醒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以后不能再这么吓我们了,”说完,他转头冲外面喊:“竹栀,快去医馆把张大夫c秦大夫请来,就说魏小姐醒了!” “啊?是是——!”门外传来亦是惊喜的回应,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呦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剑眉星目c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他身穿水蓝色素锦袍,发带上饰着一块温润如膏脂的素面白玉,虽是年纪轻轻,却有一种沉稳且清爽的特别气质。他看她的眼神柔情脉脉c波光粼粼,他是此生闯入她生命中的第一个人,纵然她的性子还是像鹿一般谨慎c敏感,对于他也是愿意亲近的。 “你二娘和表姐原也在这儿守了两天两夜,后来实在熬不住才去休息会儿。本来说好晚上再来换我的,没想到你竟醒了,真好。你可不知道,这三天两夜,我们是怎么过的。” 男子见她一直傻傻看着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有些慌了,“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哦,没没有,我很好,只是只是不记得了”她怯怯地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声音小到自己都快听不见。 他却一字不差地听清楚了,小小的声音直好似晴天霹雳。“不记得什么了?你一定还在发烧,躺下再睡会儿。”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又帮她掖了掖滑下来的被子。 “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哪里?你是谁?我又是谁?我觉得好害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她是真的害怕。 这回轮到男子傻傻地看着她,那表情比她更慌张。好一会儿,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温声说“没事的,你只是生病了,会好起来的。”是在安慰她,更是在安慰自己。 感觉到她在他胸口僵硬地颤抖,他松开她,用双手握着她的右手,心疼地说:“忘了就忘了,没什么大不了,你只要记住:你叫魏游姜,我叫戚宣怀,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就够了,其他的记忆,我们一起找,找不到,就重新创造。只要你在就好。” 又是一阵脚步骚动,门帘被挑起,两个气度雍容却衣着素雅的妇人急急走了进来,后面跟了四个小丫头,虽也是穿得简单,却妆容精致,举止得宜,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教养。 那年长的妇人,是游姜父亲魏纪琛的二夫人,岑氏;年轻的妇人,则是当朝内阁首辅葛嗣瞻的爱女,漕运总督李俭的夫人葛心果,她的母亲和游姜的生母是亲姐妹。 “我就知道,我们姜儿一定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岑夫人坐到游姜床前,双手合十c拜天拜地,而后关切地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饿不饿?我让他们做了鲫鱼肉饼汤,一会儿就送过来。” 这个语速极快的妇人让游姜有些紧张,她无助地看一眼站在床前的戚宣怀,他立时会意,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道:“夫人不必担心,游姜刚和我说了好一会子话,大概是累了,我看她已没什么大碍,只是还有些虚弱,不如我们都先回去,让她好好休息吧。” 岑夫人点点头,“也好”,又转向立在一边的小丫鬟,“竹栀,待会儿一定服侍小姐先把汤喝了再服药。” 葛心果走到床前,俯身拍了拍游姜的手背,“姜儿,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游姜抬起头,正撞上她的眼,四目相对时,葛心果心里咯噔一下,却又马上恢复如常,搀起岑夫人往外走。戚宣怀也随她们一起走了出去。 刚出房门,葛心果对岑夫人说,“小姨母且先回去,我与宣怀说两句话。”岑夫人点点头,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 葛心果目送岑夫人背影,直到它完全消失在回廊尽头,方才幽幽开口,“宣怀,姜儿她,究竟怎么样了?” “确实不太好,她可能失忆了。” “你为什么要隐瞒?这又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戚宣怀抿了抿嘴唇,转头望了一眼那半掩的房门,“这次办完差事回京都,我就求父皇赐婚,迎娶游姜,所以在此之前,要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我知道你对姜儿情意深重,可她如果一直不能恢复记忆,你们” “我们也一样能够幸福!”宣怀语气坚定,“若是真的一直不记得,我便对她加倍的好,让她再爱我一次。” 葛心果疼惜地看着宣怀,他们是从小玩在一起的伙伴,情同姐弟,在她心里,感情的天平并不会因为没有血亲而更偏向游姜。她轻叹一声,道“有你如此待她,姜儿她真是好福气。” “此番,老天爷没有把她收走,也是我的福气。”宣怀略带羞赧地颔首一笑,“果姐姐,这两天还劳你多过来陪陪游姜。一来,是给她说说过去的事,帮助她恢复记忆;二来呢,也可护着游姜免出差池,让府里人看出破绽。” “就算你不嘱咐,我也会来的。只是亏了你,想得这样周到。” “六王爷,两位大夫来了。”竹栀气喘吁吁地迎面走来,身后紧跟两个头发花白,身背药箱的老郎中,更是跑得上下不接气。 宣怀让竹栀带两位大夫去给游姜诊治,又把葛心果送出院子,然后回来,轻轻走进游姜房间。两位大夫依次给游姜诊过脉,觉得她除了有些虚弱之外,似乎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张大夫,她好像有些以前的事记得不是很清楚,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宣怀措辞小心,故作轻松地问道。 “是吗?不应该呀,从脉象来看,魏小姐的身体已无大碍,再吃两服调理气血的药就能完全恢复了。”姓张的郎中皱着眉头,捻着胡须,似是在对宣怀说,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魏小姐被天雷击中,能活下来已是难得,只是多少会受到些惊吓。”另一个姓秦的郎中已经收拾起了药箱,似乎连要开方子的意思都没有。 这位秦大夫看出来,宣怀不愿将游姜的症状说得太直白。他是个经验老道的郎中,不消一番望闻问切,单看游姜的眼神就能知道她的精神状况有多糟糕,只是既然主家忌讳,自己身为医者,也不便说破罢了。于是,也故作轻松地说:“常言道:心病当需心药医。现在唯有让她保持快乐的心情,期待她自己慢慢恢复了。” 宣怀长舒一口气,算是彻底释然了。她能快乐的活着才是最重要,他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人世风雨(上) 按照宣怀吩咐,竹栀将两位大夫送出魏府大门,并加倍支付了诊金。回来路上,顺道去了趟厨房,把岑夫人交待炖的鲫鱼肉饼汤端了来。进屋时,游姜已经睡下,宣怀坐在床边,凝视着她仍有些苍白的脸。竹栀放轻了脚步,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她知道,小姐的身体一定出了问题,因为她醒来后,眼神c表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日日不曾分离,她比任何人都熟悉c了解游姜,刚才听到大夫那样说,她也实在疑惑得很,担心得很。 宣怀站起身,踱到房里离床最远的一个角落,并递了个眼神,示意竹栀也一并过来,“竹栀,你家小姐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很多人,你在她身边多给她讲讲以前的事,你们小时侯的事,对她恢复记忆有帮助。” 竹栀呆了,强压着震惊的情绪,问道,“忘记很多人?连竹栀也忘记了吗?” “也许。反正,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自嘲地笑笑,“岑夫人和果姐姐好像也不认识了。”他转过脸,望向床上那个熟睡的人儿,“不过没关系,我会让她会再爱上我的。这次回京都,我就会求父皇给我们赐婚,所以在此之前,你要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旁人知道游姜已经失忆。自古皇家子侄娶商贾之女大多不被祝福,这个时候尤其不能给他人以微词的机会。” 竹栀懂事地点点头,“竹栀明白,竹栀会保护好小姐,不让别人知道小姐失忆的事。” 戚宣怀回之以温存的笑。这个丫头眼眸澄澈,利落乖巧,也从不多言c生事,她很小时就跟着游姜,一直被游姜当成妹妹看待的,确是个靠得住的人。 外面又是一串急急的脚步,在门前止住,转为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宣怀示意竹栀开门,门外是一个十五c六岁的少年,瘦削的脸白净c清癯,却因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而显得不乏朝气。少年身着月白色竹节棉长袍,腰间系一根水蓝色缎带,脚踏玄色葛靴,朴素而雅致。这少年,便是戚宣怀的贴身侍从阿文,平日里总是与宣怀形影不离的。近两天,为照顾游姜,宣怀一直呆在魏府,便把阿文留在馆驿,若遇事,要紧的及时通报,不要紧的记录下来,容后处置,总不至于误了公事。 阿文对前来开门的竹栀恭敬地一施礼,目不斜视地小声问道:“竹栀姑娘,我家六爷可在里面?” “嗯。”竹栀点点头,正要把他让进屋里,宣怀已经走到了门口,示意阿文出去说话。 阿文跟着宣怀轻步走出回廊,方才开口,“六爷,都水司衙门的张伯超大人在馆驿等您,说是有要事禀报,今天一定要见到您。” “嗯。”戚宣怀沉沉答应一声,脑子里快速搜索着这个叫“张伯超”的人。好像是个正六品的水利通判,上回在都水司衙门见过一面,许是因为官阶低微,他总是离得远远的,话也没说上一句,却反倒留下了些印象。想到这儿,宣怀自失地一笑,那些一见面就奉承话说个不停的人,自己倒是通常很难记住。只是,今天他越过头顶上一大堆比他品级高的水务官员如此唐突地来找自己,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一种不好的感觉让他的心思沉重起来。他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带着阿文往外走。 魏府门口,宣怀的韩卢马已经备好,由一个家丁牵着,候在那里,是阿文入府时就交代下的,他自己的枣红马也拴在门前的系马石上。于是主仆二人翻身上马,向城北的馆驿奔去。 庐城虽然只是个远离京都的百里小城,却地处太湖流域下游,是其多条排洪通道的汇聚之处。而太湖流域是朝廷的粮仓,素有“赋出天下,江南居什九”之说,每年由此上缴国家的夏秋两税,仅北部苏州c松江c常州c镇江四府,便高达500万石,约为山东c湖广两个纳税大省的总和,占全国两税总额2900万石的六分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 位于城北五柳街的馆驿原是前朝的都水监衙门,后依本朝建制,将都水司与屯田司一并纳入工部,又因为地处要害,圣上专门下旨在庐城重新修建工部的派出衙门,将这两司放在了一起。而那个废弃的都水监衙门经过修缮,被改造成一座三进的四合院,虽年头老旧,但也十分清爽舒服,离知府衙门又近,便专门用作接待钦差或上级官员的高级驿馆。 二人到达驿馆,已是戌时,初冬季节,天完全黑下来了。宣怀跳下马,把缰绳扔给阿文,自己径直往里走。刚绕过中院的照壁,就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堂屋前的青石板上踱来踱去。黑影见有人昂首阔步朝自己走来,知道必是六王爷,忙并足站定,躬身施礼道:“工部驻庐城都水清吏司,正六品都水司主事,臣张伯超参见钦差六王爷!” 宣怀没有看他,只是略一抬手,淡淡说道:“免礼吧。”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往堂屋就坐。与此同时,两个小丫鬟提着灯笼赶来,在堂屋里轻手蹑脚地穿来穿去,忙着掌灯c上茶。 张伯超低着头c拱着手,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宣怀已在中堂坐定,便垂下手,稍稍站直了身子,却仍是站在屋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屋内灯光亮起,宣怀看着眼前这个来访官员竟是衣着邋遢,身形狼狈,蓬头垢面,两只原本黑色的皂靴上满是干透了的黄泥疙瘩,想来是在河道疏浚现场奔波了一天,又在这馆驿里等了许久的缘故。宣怀原本对张伯超的冒然觐见是有些恼的,但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禁心软下来。 “张大人进来坐吧,站在外面怎么说话呢?”戚宣怀声音温和,说完,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两口。 张伯超看看自己脚上的黄泥靴子,不好意思地说:“卑职这不干不净的,别脏了王爷的屋子,在这里禀报就行。”略顿了顿,“呃,其实是有张河道疏浚图想呈给王爷您过目。”说着,他从胸前掏出一个比巴掌略大的宝蓝色锦袋,仿佛珍宝一般捧在手里。 “不碍事,这些天我也没少踩你们吴淞江的黄泥汤子,出门办差哪有那么多讲究?只是辛苦了她们,”宣怀伸手一指在身边忙活的小丫鬟,笑着道,“原本这院子就大,够她们打扫的。”说罢,低头喝了一口茶,喝罢却不放下茶盏,两只手捂着取暖。 又有两个年纪稍长的丫鬟各拎着一个雕漆双层提梁食盒款步走进来,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被一一摆放上桌。 “听说张大人申时就来了,等了快两个时辰,肯定又冷又饿,坐下一块儿吃吧。”宣怀一边示意丫鬟再取一副碗筷,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近两天我因为一些私事回来得晚,就让厨房留些简单的饭菜,热一热便能吃,不是什么珍馐佳肴,张大人别嫌弃。” 张伯超有些惶恐地再次深施一礼,“六王爷请先用膳,卑职在一旁候着便是。” 戚宣怀眉头轻促,无奈地看着阶下这个躬身拱手的楞子,竟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心想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是巴结还来不及呢,哪会有这么轴的?工部水利通判,按说这个职位级别不高但干系重大,每年,朝廷大笔水务资金都是通过他们支配c拨付的,多少人都巴巴盯着,凭他的性子,这个官是怎么当到的? 这么想着,宣怀肃了肃神色,冷冷说道,“我虽是皇子,十五岁便随军征战边疆,十年军旅,向来与战士一起饮马河川c风餐露宿,从不习惯有人站在身边看着我吃饭的。张大人若是不坐,就请离开吧。”声音不大,然不怒自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人世风雨(下) 张伯超僵立片刻,低着头走进中堂,小心地在宣怀对面坐下。 桌上饭菜香气四溢,一盘小炒黄牛肉盘虾仁炒蛋,一盘鸡汁捞白菜心,因为简单清爽,虽不是现做的,也一样很可口。戚宣怀这会儿是真饿了,饭香一诱,不禁大快朵颐起来。张伯超呢,拘谨地坐着半个椅子边儿,也不夹菜,只小口吃着碗里的白米饭。 “伯超,你这么个吃法,若是在军营里就得饿死。”他有意换个亲切的称呼,希望张伯超能放松一些,并且夹起一颗白菜心放进张伯超碗里,“你们这江南菜肴就是比北方菜来得婉约精致,如同江南的女子,娴静c柔美。”宣怀微笑着垂下眼睑,游姜的面容浮现出来。 “哦,谢王爷。”张伯超忙放下筷子,起身施礼。 “若是再诸多礼数,我们就都吃不好饭了。”宣怀佯作嗔怒。 “是。”张伯超复回座位坐下,继续吃着白饭。 “听你口音,不像庐城本地人。” “回六王爷,卑职祖籍苏州华亭,是景隆二十一年进士,以工部正八品笔帖式之职入仕,后因善算术,会画图,被派到庐城任水利通判。”说起自己的履历,张伯超的口条立时顺溜许多。 “从正八品到正六品,张大人好官运哪!”宣怀听他说自己“善算术,会画图”,似是不甚谦虚,又觉得这人表面上越是恭敬,其实骨子里就越是骄傲,便有意搓搓他的性子。 “是,卑职确实是工部尚书沈慧庭大人亲自指派,破格提拔的。”张伯超没在意宣怀话中的讽刺,所以直截了当c实话实说。因为他心里更多的是着急和纳闷,想这六王爷怎么好像对自己巴巴送过来的图一点兴趣都没有,坐了老半天竟是只字不提?他实在忍不住了,将装着疏浚图的锦袋又掏出来,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 听到“沈慧庭”三个字,戚宣怀的眉毛挑了一下。这个沈慧庭是两朝老臣,工部尚书干了近二十年,出了名的业务精通c为人正直,在朝堂上口碑极好。能得他亲点的人,恐怕连当今圣上也要另眼相看。见他再次提醒自己疏浚图的事,宣怀放下筷子,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此次来庐城,是奉皇命督办太湖流域水利疏浚事务,近二十日里,这河道疏浚图看了无数次。今夜张大人执意献图,是在责备本钦差看图不够仔细,还是想告诉我,你的图与你上级所呈之图有所差异?”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张伯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伯超,你起来吧。”宣怀口气软下来,显得有些疲惫地抬抬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是真的要责你个罪名,只是你越级向朝廷钦差奏事,不论功过,他日都将落人话柄。而且,想你所奏之事必不为你上司认同,一旦事发,你又将如何在这庐城官场上立足?”宣怀看了一眼桌上的蓝色锦袋,继续道,“说实话,你的图我很想看,但请伯超大人考虑清楚,你是否真的希望我看。” 闻听此言,方才一直诚惶诚恐的张伯超突然放肆地笑了,“苟利国家生死矣,岂因祸福避趋之!六王爷有此一问,未免太小看张某。卑职做官从来只为百姓社稷,不齿随波逐流,攀附营私。十年圣贤书,一朝功名就,理应怀男儿大义,展家国报复,方不负平生所学。纵然粉身碎骨,又有何惧哉?” 戚宣怀起初有些愕然,听他说完,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并示意他展开所呈之图。 还是那两个小丫头,一个忙着收拾碗盘,动作轻快,没发出一点儿杯碟碰撞的声响,另一个则拿着块微湿的棉布帕子将八仙桌的云石面板擦了个爽利清亮。待收拾停当,张伯超小心地将图平铺在桌面上。两尺见方的绢帛,密密麻麻地画着太湖流域庐城段的河道网络及周边田亩村镇c堤坝小路。宣怀一眼就看出,此图虽与都水司衙门官方进呈的河道疏浚图脉络相似,但却详实得多,精细得多。 “每年朝廷花数十万两银子治河,却总是收效甚微,水患c淤塞难以根除,王爷可知原因何在?”张伯超从身后小几上又取过一盏油灯,将绢图照个雪亮。 “愿闻其详。” “王爷请看,下官用朱笔标识之处即是因河道下游淤泥所筑之圩田。淤泥肥沃,故而这种圩田的产量比一般稻田还要高两到三成。于是一些士绅c权贵们争乡在河道周围圈地造田,年复一年,使得吴淞江下游之水面日狭一日,而上游之泥沙日甚一日,虽然河道年年疏浚,却依然一年窄过一年。过去,这旱时淤塞c洪时崩堤之事每隔年才发生一次,如今,几乎年年都有发生,其原由正在于此。” “如此说来,河淤圩田已到了不得不清的地步,都水司衙门为何缄口不提?殊不知,渎职之罪亦是非同小可?”宣怀真的恼了,这些天杀的官员贪钱财c轻人命,还把自己当傻瓜一样糊弄。 “一来,圩田之害并非立竿见影,也许到事发时,已不知换了多少任水司郎中;二来,督水司与营田司到底还是两家,这得罪人的差事谁来做,这天大的责任谁来担,一直也没个定论,当然是能推诿就推诿;这三嘛,”张伯超眨巴眨巴丹凤眼,压低声音说道,“水务之利,所滋甚广,除了圩田的收入,疏浚工程本身也是一个肥差。水司衙门每年以此为名向朝廷要来大笔银子,但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用在工程上的,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如果水患根除,多少官员的财路也就要断了。” 宣怀越往后听,表情越凝重,他努力压了压心绪,尽量表现得波澜不惊。他是个带兵打仗的王爷,督办水务还是第一回,而这里的局面,远比他想的要艰难得多,复杂得多。 他眼睑低垂,看不出颜色,一只手随意地捋着衣摆,“伯超大人,你且先回去,图帛留下,我自有处置。另外,今日来访之事,不可再让他人知晓。”说完又唤阿文取来一件黑色披风,让张伯超穿上,并嘱咐阿文带他从西边角门离开。他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保护张伯超,不想让他成为庐城官场的众矢之的,被指为背后告黑状搏上位的卑鄙小人。虽然仍存有疑虑,但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楞子的个性,更看重他的能力,期冀日后,他能成为大昱王朝的栋梁之才。然而宣怀的这些心思,此时此刻并不想让他知晓。 “王爷”张伯超似有言未尽,张了张嘴,只咽下一口唾沫,“卑职告退。”他想,他赌输了。原听说这个皇六子戚宣怀正直意气c侠名远播,且长年征战边疆,与地方官员无甚渊源,这才下决心登门献图,痛呈庐城水务多年积弊,弹劾庐城历任水司官员。然而,这个六王爷到底还是不愿信他,不敢信他,否则,他不会就这么让自己走,没表明一个态度,更没询问自己解决的办法。他输了,输了前程,甚至还将赔上性命。 目送张伯超离开后,宣怀呆坐了好一会儿,一股初冬的晚风穿堂而过,透骨的寒,他打了一个冷战,突然站起来,高声对外面喊道,“阿文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六爷,天太晚了,还是明儿再去吧?”阿文抬头看看漆黑的夜空,连星星也没有一颗。 “我等不了明天,去备马吧。”此时的宣怀心乱如麻,语气却还是平静温和的。 阿文刚才听到张伯超与自己主子的对话,虽不完全明白,但也能感觉到事体严重,于是不敢多做劝阻,只得带了两个便装的亲兵,远远跟随保护。 戚宣怀一路打马扬鞭,直奔城东水道。他要再把这河c这堤c这田看一个清楚透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仗义出头 魏府,游姜房中。听到宣怀关门离去,床上的魏游姜慢慢睁开眼睛,就见一个身穿水绿色襦裙的小丫头立在门边,脸朝着窗子,似乎在想些什么。 “你叫竹栀,是吗?”游姜撑起身子,对着那丫头的背影轻声问道。 “啊!小姐,你没睡呀?”竹栀想着刚才宣怀跟她说的游姜失忆的事,正出神,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声音,竟是一激灵。 “我装的,都睡三天了,哪儿还睡得着?”游姜淘气地挑眉一笑,这个清澈的小丫头让她愿意去信任。 “小姐为什么要装?你不想见六王爷吗?”竹栀看着游姜不施粉黛的脸,那确实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小姐,但是这个笑容,好陌生。 “也没有,只是他对我太好了,让我觉得不自在。” 竹栀蹲下身子,趴在床边,歪着脑袋仰视游姜清亮的眸子,“小姐,六王爷说你失忆了,连他都不认识,那你,还记得我吗?” 游姜无助地摇摇头。这一觉醒来,仿佛新生,周围环境纷繁复杂,而她脑袋里却一片空白,心中亦是充满恐惧。 “没事的小姐,您只是病了,会好起来的。”竹栀从床侧衣架上取下一件赭红色梅花傲雪的半臂夹袄给游姜披上,并细心地把她躁乱的长发从袄子里捋出来,“小姐要是不睡了,竹栀帮你梳洗梳洗,咱们出去走走,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以前的事一定很快就都记起来了。” 幽暗的碎石花径上,主仆二人并肩而行,竹栀一只手提着一盏轻巧的喜鹊夹纱灯,另一只手搀着游姜,向她诉说这里曾经发生的点点滴滴,有趣的,悲伤的。 “小姐可还记得这石头?”竹栀手指路边花丛一块残石,“那年别人送给老爷一口龙泉宝剑,据说能削铁如泥,大少爷偏不信,偷拿了出来,说是要帮老爷试剑,结果一剑下去下,石头是劈开了,剑刃也霍了个大口子,让老爷好一顿胖揍。” 一会儿又指了不远处一颗树冠浓密浑圆的桂花树,“小姐你看这棵金桂,是夫人去世那年你亲手种下的,竹栀想帮忙你都没让,还说这是思亲树,是女儿对娘尽的最后一点孝心。”说到伤心事,竹栀的声音低落下去。 “夫人?我的亲娘?我还以为岑夫人她是” “岑夫人原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因为头几年夫人一直未有所出,老爷就纳了她做妾室。说起来,她也真算是有福气,过门第二年就生下大少爷,后来又有了三少爷。夫人嘛,那是我见过最和善,最有修养的主子,对下人总是笑嘻嘻的,从没听她对谁说过一句重话,但别人都服她,连老爷也很是敬重她,家里的事都听夫人的,连纳妾都是夫人力劝才答应的。可能人太好了便会糟天嫉,夫人二十八岁就得天花去世了。那时候您九岁,被岑夫人接到房里抚养,她对您也算是视如己出,不曾有半分怠慢。”向小姐讲述她的家史让竹栀感觉怪怪的。 “我爹,他一共有几个夫人?他是不是不喜欢我?怎么我醒来这么久,他都没来看过我?对了,还有我那两个兄弟,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对我好吗?”竹栀的话引发了游姜对自己家族的好奇,那个好得不得了的亲娘自己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还有两个兄弟,方才听了“试剑”的趣事,想来也不是省油的灯。至于那个“老爷”,她的亲爹,又好像有点严肃c神秘的感觉。 “才不是,老爷最疼小姐了。不过最近,听说咱们在云南的丝厂出了些问题,老爷和两位少爷都赶去处理,您有一阵子见不着他们了。” “云南在哪儿?很远吗?” “可远呢,来回路程得将近四十。不过那里有洱海,有蝴蝶泉,有各种各样好看的花,最奇的是,四季如春的地方竟然还有雪山。连少爷都说,那是他去过最美的地方。可惜商队不能带女人,咱们家的女眷只有一个人去过,就是小姐你。” “我?”游姜吃惊地用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尖。 “对啊!只要路上时间宽裕,老爷就会特准你扮上男装随队同行,你说他疼不疼你?而且咱们老爷不好女色,夫人去世后就一直没有续弦,肯定是因为思念夫人。咱们老爷这么大家业,后院只有一位夫人,真是难得。” “不是‘咱们老爷’,是你的老爷,我的亲爹!”游姜笑着戳了戳竹栀的脑门,心中已是对自己这位“亲爹”生出十二分好感来。 二人正说笑着,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跟你们说了不止一回了,晚膳用的点心盒子每日酉时之前必须送到,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晚膳早都用过了,还送过来给谁吃啊?赶紧拿回去,明日再送新鲜的来吧。” “都是我的错,我耽误了送点心的时间,因为我娘今天犯病,忙着请大夫c抓药,忘了时辰。但郁芳园拿出门的点心是概不退换的,您要是不收,我真的赔不起啊!姑娘您开开恩,饶我这一回行吗?”一个小丫头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黑漆点心盒子,躬着身c低着头,对着一个手拈罗帕c颐指气使的女子不停地赔礼认错,声音里还带了哭腔。 “少给我来这套,今天你娘病,明天你爹病,难道要我们夫人日日吃隔夜的点心不成!这个头开不得,赶紧带着你的点心回去吧!”女子甩了一下帕子,转身欲走。 那小丫头竟“扑通”一声跪下了,“姑娘您行行好,我娘真的病了,抓药要花好多钱,我下次一定不会送迟了,您行行好,就收这一回行吗?” “那个刁难人的,叫什么名字?”游姜拽了拽竹栀的衣袖,小声问道。 竹栀凑到游姜耳边,道:“她叫沾花,岑夫人的贴身丫鬟,很得夫人信任的,小姐你”她刚想劝说游姜此时切莫意气用事,可是已经晚了。 “好歹人家小姑娘一片孝心,沾花姐姐又何必言语刻薄c不依不饶?”游姜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竹栀不及阻拦,只得快步跟上。游姜走到小丫头身边,将她轻轻扶起,“快起来,你的糕点我要了,这屋里啊,还是有人没有用晚膳的。”说着,瞥了一眼旁边的沾花。 见游姜有意替小姑娘出头,沾花略显尴尬地微微颔首,解释道,“二小姐有所不知,这郁芳园忒不地道,过去都是安排专人送货,从未误过时辰,现在倒好,叫个不靠谱的小丫头,每天送得早早晚晚的,硬是没个准时辰。今天更过分,夫人都已经睡下了才来,奴婢也是为了给他们做一次规矩,并非有意刁难。” “你有你的规矩,她有她的孝道,都没错,只是人生在世,谁无父母?望姐姐能体谅一下丫头的心情,就算要做规矩,也不要选在今日,让这孩子能够安心回去照顾母亲才好。” 沾花满肚子不高兴,却又不敢发作,“大小姐仁慈,奴婢自是无话可说。这点心既是大小姐要用,就留下吧,”说罢,向游姜略福了福,“岑夫人房里还要人伺候,奴婢就先告退了。” 见有贵人相助,那小丫头赶忙又跪下,连连叩头道谢。竹栀将她扶起,又接过她手里的提梁盒子,深深舒了口气,对游姜说:“吓死奴婢了!小姐下回可不能这么鲁莽” “是——我以后一定注意,多听多看,少说话!”游姜俏皮地拱拱手,对竹栀下保证。刚才在屋里,当着岑夫人和葛心果,戚宣怀的言行已经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失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虽然不明了原因,但一定是为自己好。 见小姑娘仍是受惊的小兔一般,战战兢兢c不知所措,游姜掏出一块鹅黄色绣并蒂牡丹帕子,轻轻为她拭去脸上泪痕,然后把帕子递给她,柔声道:“没事了,快回家去吧,”又取下竹栀手里的喜鹊夹纱灯塞到她手里,“路上黑,拿着这个安全些。” 小姑娘再次跪下,深深一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张家有女 魏府南面,一街之隔,是一条约莫三丈宽的巷子,里面住的多是些小商贩以及家中并不十分殷实的读书人,虽无朱门大户,却是个规矩安逸的所在。巷口出来就是庐河,因住户都在巷口洗衣,故名捣衣巷。 张伯超的府邸就坐落在捣衣巷上。说是“府邸”,其实就是一所二进的小院,且陈旧简陋,多年不曾修葺。门口小石狮残了,门上铜铺首缺了一个,连大门的漆面都斑驳得辨不出本来的颜色。时近戌亥,张伯超骑着他的杂色老马,衣衫褴褛c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最近河道上事情多,晚回家是常事,只是像今天这般狼狈c这般低落,还是少有。妻子刘氏听到他的脚步声,马上就感觉到他垂丧的情绪,“老爷回来了,锅里有鱼汤,我去给你盛来。” 张伯超叹了口气,心疼地抱怨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也不听,鱼汤是给你补身子用的,每天就做那么一点,总是留给我,你喝了多少啊?” 刘氏把床上的针线活计收拾到小竹篓里,笑着说,“我喝了的。你是不知道,现在入冬了,河里水浅,那鱼蹦跶着都能看得见,好抓得很,市上八文钱一斤都多得卖不完,”收拾完毕,她缓缓下床,为丈夫倒上一杯热茶,“看你每天这么累,我也心疼,先喝口热茶,我这就去盛汤。” 张伯超连忙揽住她的胳膊,“行行行,你好生坐着,我自己去盛。”走到门口了,又想起什么,转身问道:“瑶儿呢?就睡下了?” 刘氏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还没回来。都怨我,中午的时候突然喘不上气,这孩子又是请大夫c又是煎药,忙到快酉时了才把糕点送去郁芳园,你说再等她把货送完得多”那个“晚”字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咯吱——”一声,陈旧的大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张伯超的女儿张依瑶。 “娘,我回来了。”张依瑶一掀棉帘子进到屋里,她知道不论多晚,不等到她回来母亲是不会睡的。 “可算回来了,都怪我这身体,把你们都拖累了,哎!”刘氏捂着胸口,又剧烈咳嗽了起来。其实她原先也是个利落能干的媳妇儿,因为刚生完孩子那会儿为了节省用度,仍旧是自己操持家务。有一次在河边洗衣,不小心跌入水中,虽无性命之虞,但却做下病根,时常腰酸乏力c胸闷气短,一天里大半时间得在床上躺着,而且须长年服用补气养身的汤药,所资不菲。她一直觉得亏欠丈夫,不仅不能再为他生养一个男孩儿,而且成了经济上与精神上的双重拖累;她也觉得亏欠女儿,多么如花似玉的年纪,好歹也是官家小姐,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制作糕饼,然后送到点心铺子,只为能挣一些加工费贴补家用。 “又胡思乱想了!要是没有夫人你,我能有这么乖巧的女儿,这么温暖的家?倒是跟着我这个两袖清风的书呆子,让你受苦了!当初要不是生活拮据,也不至于叫你还在月子里就干那么多活,甚至于哎!都怨我啊!”张伯超一直把这事归咎于自己,也是心怀歉疚,于是他们夫妻二人便这么双双愧疚于对方,生活得更加相敬如宾。 “怎么我一回来,父亲母亲大人就苦大仇深,自责个没完哪?再这样,女儿以后可不敢回家了啊。”张依瑶见惯父母这般相互忏悔,心里既心酸又有些甜蜜。 “瑶儿,你这灯哪里来的?”母亲心细,注意到女儿进门时拿着盏极精致的绘喜鹊夹纱灯,一看就非寻常人家的物件。 “哦,魏家二小姐给的,就是那个盛兴隆绸缎庄的魏家。” “嗯,魏小姐是善人,要记人家的恩,但这灯啊,你下回记得还给人家,魏家虽富甲一方,咱们也不能穷了志气。” “你娘说得对,不过我们瑶儿呀,从小就知书明理,夫人大可放心。”张伯超得意地笑笑。女儿依瑶从小乖巧懂事,六岁起就帮着做家务,因为要照顾母亲,不能和小伙伴们出去玩,闲暇时便趴在父亲的案头找书看,等到晚上就缠着父亲讲解书中不认识的字c不明白的道理。女儿的好学让张伯超很是欣慰,他有时甚至想,如果依瑶是个男儿,大概会挺有出息的吧。 “还是爹了解女儿。”依瑶双手放到炭盆上方嘘着热气,又抬头看看父亲的脸,觉得他似乎有心事,“爹爹您今日眉头一直深锁,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其实女儿也是一样了解父亲的。 “哦,衙门里事多,有点累罢了,不妨的。” “那您先坐着,我这就去给您热鱼汤,喝完了早些休息。” “爹不饿,你累了一天,自己吃,啊。” “今天买了三条鱼,我都吃过了,您等等,马上就来。”依瑶说着,小鹿一样蹦了出去。 张伯超望着女儿的背影心疼地摇了摇头,叹道“这孩子,什么时候买过三条鱼呀,真是苦了她了。” 魏府花园,游姜和竹栀主仆二人借着月光继续前行。穿过一条甬道,眼前出现一栋造型简单c古朴的竹楼,大概有两层楼的高度,却只有一排大窗户,门上还挂着把大铜锁。 “这栋楼是派什么用场的?怎么感觉有点怪?”游姜打量着竹楼,竟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小姐的织楼,你亲自设计c督建的。平日里除了你和我,恁谁也是不让进的,想起来了吗?”竹栀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把铜锁打开了。 推开门,里面的内容尽现眼前,游姜呆了。 楼内并没有两层,而是一层,层高两丈有余,一面墙全是木头小方格架子,里面填满了各色丝线;两外三面墙则挂满了色彩缤纷c图案各异的锦缎,纵只映月色余晖,也叫人眼花缭乱。正中间,坐落一架长两丈,高一丈六,宽五尺的大型竹木构造机器,上面亦是穿满了丝线。这是一部织机,大型花楼织机。 似曾相识,恍若隔世。 游姜痴痴走进屋里,伸出手,触到这庞然大物,抚着上面的木架竹竿,一幕幕模糊的片段闪过心头,仿佛往事历历,却又理不清楚头绪。她三步并两步爬上织机较高处的花楼,看到上面的意匠图c花本和密密麻麻排列的丝线,竟是如此亲切,像在对自己诉说曾经的过往。她捋捋衣袖,素手摆弄花本c提综开口,整个过程不假思索,成竹在胸。 游姜做完手上一套动作,倾身对下面已是看呆了的竹栀喊道,“竹栀,投梭打纬!” “哦!遵命!”竹栀兴奋地一跃而起。她家小姐自幼就爱摆弄织机,研究纺织技艺,织楼建成以来,游姜不让别人随便进来,一直就是她们主仆俩配合着操作。刚才见游姜在花楼上熟练地挽花提综,她想,定是小姐的记忆恢复了。于是,赶紧坐上织机,脚踏地综,投梭打纬。 “小姐,你都想起什么了?”一阵忙碌后,竹栀忍不住问道。 游姜愣住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这操作织机的技艺,好似与生俱来,无师自通,可是其他事情,仍是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 “没有,什么也没记起,只是”游姜将左手放在胸口,“有些东西好像是印在心里的,本就不曾忘记过。” “啊?”竹栀茫然,心想,你这是选择性失忆吗? 见竹栀迷惑地看着自己,游姜释然地笑笑,“行了,傻丫头,一切顺其自然吧。我饿了,把点心匣子打开,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竹栀将匣盖打开,露出一盘象棋子般大小c做工精致的酥饼,“呀!是小姐您最爱的棋子酥。” 游姜皱皱眉,觉得这东西太干,叫人没一点儿食欲,“我以前最喜欢吃这个?” “是啊!特别是红豆馅儿的。”竹栀拈起一块递到她面前。 游姜摆摆手,道:“我忘记我喜欢过这个了,还有别的吗?” 竹栀又打开第二层,旋即失望地说:“只有白玉方糕了,您以前总嫌太甜的。” 听到“白玉方糕”,游姜的心猛地一沉。 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这道点心曾带给过自己异样的温暖与甜蜜,她肯定。 游姜拿起一块方糕送进嘴里,果然很甜,心中却为何如此酸涩?“竹栀,还有一个人,我很想记起他。”她声音颤抖,潸然泪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道破天机 城东河岸,戚宣怀驻马凝望,果见河道两边堤坝高厚,田亩密集,把本可宽直的河面挤得曲曲折折。带着河泥腥气的夜风阵阵拂面,他打个冷战,紧了紧身上的裘皮斗篷。十年沙场,腥风血雨,他不曾畏惧过,但是,此时,此地,眼前枯浅的河道却让他觉得深不可测,昏黑的夜色让他觉得迷惘消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c无助。 他倾身打马,漫无目的地奔驰,不知不觉来到魏府大门口,也许实在是想找一个知情达性的人说说话。但夜色深沉,游姜恐怕早已熟睡了吧? 宣怀在魏府门外茫茫然徘徊了一阵,回过神来,见一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 见宣怀看向自己,女子上前一步,低眉浅笑,轻施一礼,柔声道:“适才见公子面色凝重,目光迷离,可是遇到什么不可解之烦心事?” “哦,是啊,这世上谁人没有烦心之事,多谢姑娘关心。”被一个陌生女子说中心事,戚宣怀有些不知所措。这么晚的光景,一个女子孤身出现在街上,还主动与自己搭话,也着实让他好一番疑惑。 听出宣怀的搪塞之意,女子也不计较,依旧笑着说道:“公子不必忧虑,我知有一人,不仅可解公子眼前烦恼,甚至能助公子前路通达,功成业就。” 宣怀闻言一惊,再次仔细打量眼前女子。虽然素衣白履,不施粉黛,却是雪肌朱唇,气度超脱,仿佛云中仙子,令人心旷神怡。 “看来姑娘对我已有所了解,可是我却对姑娘却一无所知。”戚宣怀坦然一笑,虽心生警惕,但也觉得这个女子并无恶意。 “公子无须知道我是谁,我来只为告诉公子,您受命于天,当担保国安民之大任,然前路坎坷,道阻且长,须得贵人相助,共攒王业,方能成就天命。”女子神色淡然,款款而言,却是语出惊人。 宣怀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提紧缰绳,拽得座下韩卢马倒退两步,“姑娘言重,在下承受不起。宣怀虽出身官宦之家,却志不在功名。若论家国报复,无非怀赤子之心,尽绵薄之力,但求无愧于天地c父母而已。” “王爷过谦了,方才所言,不信无妨,您只需记住,您身系万千百姓的福祉c大昱王朝的中兴,当善自珍重。”女子依旧从容浅笑,似乎对他的推脱早有准备,只是故意改口称“王爷”,意在进一步点破宣怀身份。 戚宣怀确实吃了一惊c更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女子对自己的身份竟是一清二楚,而且,平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要让居心叵测之人听去,岂非祸患无穷?不由肃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来我面前胡言乱语,有什么目的?” 女子不为所动,转身负手,继续说道:“三日之后,九清宫的祈星大典,请王爷务必亲身前往,届时,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女子话音刚落,一阵疾风卷起沙尘,向宣怀扑了个迎头兜面,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人已没了踪影。 魏府,游姜房中,游姜穿着一身素白丝裙懒懒地倚在窗边的太师椅里,一手捧着一只精致的青花玲珑小碗,另一只手拿着汤匙不停搅动着里面的桃胶蜜枣莲子羹,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这么个闲暇惬意的午后对于闺阁小姐来说,大概是最适合想心事的。她努力让自己想想戚宣怀,想想自己与这个魏府的点点滴滴,无奈,满脑子都是白玉方糕。这是怎么回事呢?竹栀明明说自己不喜欢那个甜腻的点心啊。 一通胡思乱想,毫无头绪。 “小姐,上次那个送点心的小丫头来了,说是有东西要当面交给您。”竹栀进来,轻声禀报。 “快让她进来。”游姜赶紧放下手里的碗,高兴地说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喜欢那个丫头,更喜欢她做的白玉方糕。 话音刚落,一个十五c六岁的小姑娘,左手一盏夹纱宫灯,右手一个与上回一样的点心盒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上次天黑,没看真切,这回,游姜仔细打量了她,圆脸蛋,杏仁眼,粉润的嘴唇饱满精致,笑起来,有种略带稚气的娇憨。虽然穿的是最普通的月白色衫子和蓝底碎花的襦裙,仍难掩少艾光彩。 “你叫什么名字?”游姜笑着问。 “小女张依瑶见过魏小姐。昨天多谢小姐替我解围,还将自己的宫灯借予我,今日特来归还。”依瑶把手里的灯递给竹栀,然后自己打开了点心盒子,“另外,我还做了几样新式糕饼,带来请小姐尝尝。” “上次的点心都是你做的?倒很是用心c细致,有家里的味道。”游姜想起那白玉方糕,没来由地心头一暖,怎就想到“家”了呢?这里不就是家吗? “回小姐,那些点心就是在家里做的。因为我娘身体不好,掌柜的照顾我,让我在家做点心然后拿到铺子里去。昨天刚巧送货的伙计病了,一时找不到顶替的人,我又住在附近,就顺便给带过来了。” “哦,不是你们掌柜的照顾你,是你做的糕点确实好吃,他要请一个与你手艺相当的大师傅,恐怕得多开销不少工钱。”游姜想起张依瑶昨天慌张c委屈的样子,又忍不住愤愤不平,沾花固然刻薄,但那郁芳园的掌柜,想来也不是好伺候的主。 “这么说,小姐喜欢我做的点心,那我以后多给您带些新花样。”依瑶欢快地说着,似乎从不曾计较过自己所受的委屈。 看着丫头无邪的笑容,游姜觉得心中温暖,她从盒子里拣起一块枣泥千层糕,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幽幽说道,“这些都不及你做的白玉方糕,只下次做时,可在米粉里加少许陈年的桂花酒,研磨红豆馅的时候添些糖桂花和陈皮。” “对呀!这样做出来的方糕清香回味,陈皮又解了过分的甜腻,小姐好高明!” 游姜愣了,原本空白的脑子里怎会无端冒出这做点心的方子?白玉方糕到底牵扯着前世的恩还是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剑拔弩张 自从那晚见了张伯超,戚宣怀就一直心事重重。这个钦差,他一直觉着当得勉强,督办河务,自己本就是外行,按说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就不错了。但事关国计民生,明知庐城河务整治积弊严重,却为明哲保身而置之不理c视而不见,实在不是他戚宣怀能够做得出来的。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从庐城知府衙门借来的两个经验老道的账房先生,一同往都水司,想要查一查最近五年治河工程的账目。 都水司郎中傅之汛自然是千万个不愿意,但面儿上还是表现得恭谦有礼,哈腰陪笑道:“六王爷,不是下官不愿意从命,只是我朝祖制,钦差大臣不奉特旨不能干预地方衙门账务,王爷若是一定要查,也可以,但须得先向圣上请得旨意,到时候,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被这么个软钉子噎得无话可说,戚宣怀咬牙笑笑,转身离开了。 “咱们马上请旨可好?定要将他查上一查。”一旁的阿文愤愤不平。 “庐城到京都,快马来回少说也要十余天,等到旨意请下来,你以为我们还能查到什么?”戚宣怀暗自后悔自己太鲁莽,打草惊蛇了,应该先去禀报父皇,悄悄请来圣旨,查他个措手不及才是。他默了一会儿,又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做好咱们的本分,走吧,去河堤上看看疏浚工程进展得怎么样了。今年冬天怕是会格外地冷,千万不能延误了工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初冬的空气中就已经夹杂着冰雪的清香。 庐城段运河分流多,河面宽直,漕运季节,大型货船穿梭其上,一派繁盛景象,是当地官员彰显政绩时必谈的话题。只是,每年河道干涸的时候人们便会发现,运河底部的空间,大部分被淤泥占据着,旱涝季节皆是巨大隐患。然而,这种情况,远在京都c高坐明堂的天子是不容易知道的。因为,每年被派来督办河务的钦差大臣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皇孙,就是位高权重的御前重臣,他们一到地方上,主要工作便是招架前呼后拥,对付迎来送往,不会有人真正说走到河床上踩踩厚厚的淤泥看看工程的实施状况。 但是,戚宣怀偏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皇子,虽然他来得不情愿,但既然来了,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城府不深,却心思澄明,深知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打不得马虎眼。 几近干涸的河床上,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靛蓝色粗布衣衫,衣摆掀起别在腰间c裤腿高高卷着,一边喊号子,一边带一群河工挥铁锹c铲河泥。其实以前宣怀也见过这一幕,但当时他并未留意这个衣履狼狈的人,只当是普通工头,今天他才看清,此人竟是那个深夜献图的水利通判张伯超。 宣怀牵着马走到张伯超身边,温声道:“伯超,辛苦了。” 由于喊得大声c干得专注,张伯超没听到宣怀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在不经意回头时发现六王爷已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自己。于是,忙丢下铁锹,躬身拱手,道:“王爷,您怎么来了?恕臣失察c不敬之罪。” 宣怀笑着抬抬手,道:“起来吧。你实心办事c心无旁骛,何罪之有?”他拍了拍泥车前套着的的黄牛的脑袋,“今年的清淤是否比去年要多费些功夫?” 张伯超知道,六王爷是针对昨夜呈奏的圩田之弊,方才有此一问。他凝眉叹道:“多费工夫还是小事,您看这些河工,没有一个是壮劳力,恐怕明年开春前是很难完成全河段的彻底疏浚了。” 听张伯超这么一说,宣怀才注意到,这些埋头苦干的河工真的都是两鬓苍苍,动作缓慢,上了年岁的人。他肃然问道:“怎么会这样?” “在我们庐城,五十岁以上的徭役,拿到的工钱只是壮丁的四成,但因为可以冲抵同户年轻人的兵役,所以每年自愿服役的老翁总是过于所求。” “真是胡闹!你们定下这样的制度就是有意把这工程都让那些老弱来做,省下人工,中饱私囊!”宣怀一挥衣袖,恨恨地说。 此时的张伯超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道:“王爷英明,正是此意。” “你——!”宣怀用马鞭指着张伯超,气得说不出话。 看到六王爷真的动了气,张伯超心里是高兴的,他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钦差确实和以往来的不一样。他咽了口唾沫,平静而笃定地说道:“王爷不必动怒,庐城弊政已然经年累月,非一时一刻能够扭转,既如此,索性从长计议,好在来日方长。王爷若有心肃清庐城河务多年积弊,伯超愿效犬马之劳,虽万死,而不辞。”张伯超说着,长长一揖,躬身不起。 戚宣怀被他说得也是热血沸腾,与张伯超相对一揖,慨然道:“伯超大人赤胆忠心,天地可鉴,请受宣怀一拜。” 世上许多君臣际遇便是如此,未必刀山火海,仍是生死相托。因为政治漩涡往往凶险猛烈过于金戈铁马。 戚宣怀,这个方才二十五岁的年轻皇子,这个久经沙场的铁血将士,在政务方面到底还是缺乏历练,意气用事。从堤上下来之后,他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调拨自己的亲兵五百人围了庐城都水司的账房和银库。傅之汛自然不干,也派去两倍数量的士兵,在外圈把戚宣怀的人连同账房又围了个严实。于是,两边人马都瞪着眼睛盯住对方,谁也不让谁进出。 傅之汛冲到宣怀面前,强压着胸中的怒火,低沉c切齿地说道:“六王爷若是不顾朝廷祖制,一意孤行,傅某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宣怀面无表情,低头随手理了一下袍摆,不温不火道:“敢问傅大人,我朝的哪一条租制是允许姑息养奸的?我看,一意孤行的,是傅大人你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莫如你我一同请旨如何?这账到底能不能查,由谁来查,都让圣上来定夺,可好?” 傅之汛默了一会儿,也不表态,只闷声道一句“告退”,便甩袖离开了。 从都水司衙门出来,宣怀交代阿文去给张伯超传个话,让他赶紧把疏浚图临摹一份,并将庐城水务积弊写成一份条陈,他要一并呈奏父皇。 一通吩咐完毕,见阿文还没有走的意思,仍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自己,宣怀歪过头问道:“怎么?还有不清楚的?” 阿文抬手搔搔后脑勺,道:“不明白倒是没有,只是,那图,不是还在您手里吗?”原来他是操心张伯超无图可临摹。 “你呀!有时候还真周到,”宣怀轻轻戳了一下阿文的脑门,温声道:“放心去吧,他肯定会给自己留个备份的。” 阿文走后,宣怀牵着马,貌似悠闲地踱在繁华熙攘的大街上,心里却在为如何向父皇禀报自己在庐城的所见所闻c所作所为打着腹稿。这陈述既要如实,又要将父皇的感情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让父皇原谅并支持自己先斩后奏的决定,着实要费一番思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接管家业 一阵酒香随风而至,夹杂着桂花幽香,想起在军营里与将士们酣畅痛饮的场景,戚宣怀心中陡然升起悲凉之感。他也算是见过大阵仗的,以前在战场上,纵然横刀立马c血雨腥风,他从没含糊过。与自家兄弟同仇敌忾,一大快事。而如今,虽无刀光剑影,却要费尽思量应对同朝为臣者的狡诈心机,他觉得无趣c无聊,更加恼怒这些国之蠹虫的无耻。 他抬头望了望身旁一间酒肆门前迎风招展的青色酒旗,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烫一壶桂花老酒,要两个可口小菜,戚宣怀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逃离与放松。 再说魏府,张依瑶走后,游姜便带着竹栀一头扎进织楼,摆弄那台庞大的花楼织机去了,两人忙活一上午,织出的锦缎比女孩子的小手指头还窄,游姜依然乐此不疲。这是唯一让她觉得亲切c充实的事情,也是唯一一个让她相信,她确实是魏家小姐的地方。 随着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男子躬身垂首跑了来,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说道:“二小姐,您真在这儿!您忘了,山西慕贤王府订的锦缎今天发货,伙计们等着您的契书做最后的验货。” 游姜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敢轻易答话,求助地看一眼坐在下方的竹栀。竹栀马上会意,站起身来走到那伙计跟前,一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把孙源大哥急成这样?小姐大病刚好,身子虚,大夫嘱咐要少出门,免得又着了风。”竹栀说着,走到那个叫孙源的身前,将门掩了掩,“这验货的差使你是办老了的,让邱先生带你手底下的伙计们在织厂先验着,我一会儿把契书带过去咱们再清点装车,你看可好?” 好机敏的丫头,短短几句话就将眼前这个陌生人的身份信息全都交代清楚了。游姜悄悄松下一口气,她感激地看看竹栀,又对孙源道:“竹栀说得没错,先去忙你的要紧,我们随后就到。” “得嘞!”孙诚脆生生答应一声,转身跑出去了。 “我们?小姐,你也去吗?”竹栀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她看来,以游姜现在这种状态必是不愿意出去见人的,而且是见那么多人。 “对啊!”游姜挑眉一笑,“我想去看看你刚才说的那个‘邱先生’是怎么验货的,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吧!嗯,还有,咱们的织厂是个什么样子呢。”她歪着脑袋,眼中充满向往。 竹栀点点头,“邱恕诚先生确实是咱们魏家织厂的传奇人物,年轻的时候只是厂里负责组装c修理织机的伙计,但他肯读书c爱钻研,还还原了古籍中一些早已失传的织机和工艺,现在,是魏家织厂威信最高的把关师傅,也是您织锦的启蒙老师,咱们织楼里的这台大花楼织机就是你们一起设计c督造的。您要觉着身子还行,去看看倒也有好处,说不定还能帮助恢复记忆,就是”竹栀抿着唇想了一会儿,“要是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您悄悄记下来,回头我去帮您问。”竹栀见她对织锦的兴趣大得很,生怕她到时候跟着邱先生问长问短,漏了马脚。 游姜十分有数地拍拍竹栀的小肩膀,笑脸一扬道:“放心,我有分寸!” “呃,那个,小姐您还记得孙源说的契书放在哪里吗?”竹栀倒是对游姜的“有分寸”颇为怀疑。 “嗯”游姜眼望房梁撇着嘴想了想,“你这么一问,我还真记不得了。” 竹栀颔首一笑,“小姐随我来。” 主仆二人进到游姜闺房,竹栀打开妆镜台右手边第一个抽屉,指着里面一个古雅精致的剔犀捧盒,面色突然庄重起来,“这里面装着的,是你的命根子,是咱们魏家的命根子,你可千万别再忘记了。” 游姜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严肃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捧盒拿出来,托在掌心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一口气,下决心似的将盒盖轻轻打开。 一串黄铜钥匙,再没别的了。 “这是”游姜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原想这“命根子”定然是什么“稀世珍宝”呢。 “这一把是魏家内府账房的钥匙,这两把是盛兴隆总号大门和账房的钥匙,这两把是织厂库房和账房的钥匙,还有这把,是老爷书房的钥匙。”竹栀虔诚地抚过每一把钥匙,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末了,她捉住其中一把,道:“按惯例,已完成交易的契书要交到账房由先生入账,而尚未交货的契书都放在老爷的书房。” 竹栀说的那些个地方她并不完全清楚,但这串钥匙干系之重大她却是能感觉到的。游姜有些诧异,自己一个女孩子,怎就担了如此重任。 竹栀似是看出了小姐的心思,将钥匙塞到游姜手中,道:“老爷是开明人,和一般大户人家的主子不一样,从不重男轻女,奴婢觉得三个孩子里,老爷最看重的就是小姐您,所以,您一定要赶快好起来。”竹栀说着,竟是动了情,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游姜用力握了握那串带着竹栀体温的钥匙,又看了看面前这个丫头清亮亮的眸子,觉得自己脑中的混沌开始清明起来。自己身负家庭的责任,亲人的希望,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也没有资格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魏家总织厂位于庐城西北的近郊,原先那里有一片桑树林,是生产原料丝的地方。后来由于生意发展,那片小林子所能产出的蚕丝已经远远满足不了需求,索性伐了林子,盖起一排五进大四合结构的厂房,房里织c院中染,总共能容纳大小织机二百余台,成为魏家规模最大的一个织厂。而料丝的生产,则被放到了云南,因为那里桑叶肥美,人工低廉,魏家又有自己的车队,运输亦是不成问题。 从魏纪琛书房取出契书,游姜带着竹栀乘车直奔北郊织厂。路上,游姜也没闲着,而是专心翻阅着她在父亲书房发现的“织造札记”。竹栀说那都是她自己撰写的纺织心得,游姜瞪大了眼睛,完全茫然,不过看看里面的内容,倒真是对兴趣的,便拿了两本,准备认真补补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初入织厂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到达织厂。织厂主院的第一进院子里没有染池,就是专门为验货准备的。院中十几个方方正正的木头台子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棉布,棉布上整齐码放着五颜六色的锦缎卷子,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散发出饱含贵族气质的光晕。契书上说,这批织锦是慕贤王为庆贺母亲八十大寿专门定制的,难怪锦上的花纹不是蝙蝠团寿就是连珠团寿,游姜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一位正对着光观察一匹织锦的老先生身后。 “邱先生,这批锦可还看得过?”不用问竹栀,游姜已经猜到,这个一袭玄色素缎夹棉袍子,神情专注c心无旁骛的老先生就是魏家织厂最具权威的把关师傅,庐城织锦业的老行尊,邱恕诚。 尽管游姜声音轻柔,还是把正看得出神的邱恕诚吓得一激灵,回过头,目光正撞上游姜弯弯的笑眼。“哦,是二小姐,没想到您今日会来,身体好些了吗?” 这邱恕诚是个六十岁开外的慈祥长者,中等身形,比游姜略高一些,圆脸盘,高鼻梁,须冉微微泛白,眼睛下面有浅浅的眼袋,然而双眼还是很有光彩。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却稳重而有磁性。“邱先生是老前辈,检验每一匹织锦尚且亲力亲为,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哪敢偷懒哪?”游姜温和地笑笑,伸手就要去拿邱恕诚手里的织锦。谁知邱恕诚看她手过来,忙托着锦缎往回一缩,“二小姐,您忘记净手了。” 竹栀忙上前一步,道:“我就说嘛,小姐您身子没好利索就不要出来,您偏不听,看吧,最重要的事情差点都忘了。”她抬抬手招呼旁边一个年轻伙计,“去,再打盆干净的温水来。”转而又对游姜笑笑,“邱先生的规矩还是那么大,恁谁都没有例外:但凡直接接触锦批的人,必须先用温水净手,一是洗去污垢,二是将手掌粗糙的皮肤泡软,以免造成锦缎的钩丝。” “是是,是我疏忽了,先生莫要怪罪。”游姜赶紧将一双素白的小手插进小伙计刚端过来的赤铜水盆里,脸埋在两只胳膊间,悄悄呼出一口大气。 净完手,恭敬地双手接过锦批,游姜也学邱恕诚的样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拿在手里摸索了一番,心里念叨:没有漏光点,说明没有跳梭,手感光滑,说明经纬致密,纹理流畅,还有没有“还有”了,她只能看出这个,还是刚才在《织造札记》里读到的。 邱恕诚站在一旁,待她看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这批锦老夫都看过一遍,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他捏着胡须思忖了一会儿,“只是这十二匹桃红色锦缎的发色似乎有点问题,不够饱满也不够鲜亮。哎!是我大意了,按说在料丝染好的时候就该发现的。” 游姜低头瞧着,手里的这批锦恰好就是桃红色的,只是以她的眼光看来,实在是没什么问题。正在想该回应些什么,邱恕诚又道:“二小姐,与慕贤王府签订的契书里可有明确锦缎的颜色?” 游姜赶紧掏出契书,又仔仔细细c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关于外观要求的只有一句“各色团寿纹锦缎”。 邱恕诚舒了口气,对游姜道:“库房刚好有十几匹枣红色祥云团寿纹锦缎,是大少奶奶前段时间交代厂里织了准备用来做过冬夹棉的大氅,可否用它们先换下这批桃红色的,大少奶奶那里,我们再赶织一批出来。我思量,即便万一赶不及,自家人用了也好过交到外面去坏了名声。” 大少奶奶?大概是大哥的媳妇儿。游姜思忖,自己是代理当家,这种小事应该还是能主的,况且邱先生说得有道理,锦缎的品质大过一切,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于是点点头,对身边几个伙计说道:“把桃红色锦缎搬回库房,换十二匹枣红色的来。” “是!”二个带着白色棉布手套的小伙计每人抱起四卷锦缎小跑着去了,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怀里的桃红变成了枣红。 游姜打量了一下白布台面上的枣红色锦缎,颜色浓郁饱满,图案精致华美,显然也是上乘货色。她转身对邱恕诚柔声说道:“那就烦劳邱先生再对这新换上的锦缎进行查验。” 邱恕诚忙拱手道:“二小姐客气,老夫的本分,应该的。” 即便是明知这些锦缎在入库时也必然经过同样严格地验看,邱恕诚依然一丝不苟,没有半点敷衍。事毕,他又亲自指挥着伙计们把每一匹织锦装进独立的棉布套里,再码放到车上,最后用双层油纸把由一个个棉布包堆成的小山遮盖严实。整个过程一个多时辰,游姜站在一旁,光看着就觉得累,她真是万分佩服这个年逾花甲c气韵温厚,但做起事来一点不含糊的邱先生。 回去的路上,游姜坐在车里双手捧着那本《制造札记》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脑子里一幕幕都是织厂里的热火朝天,那种场面让她觉得兴奋c充实。突然,也许是车轮碾过路面上一颗小石子,整个车厢颠了一下,幅度不大,但也足以让两个女孩子受上一惊。重新坐定后,游姜缓缓神,仿佛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般说道,“你说,织出一批锦是不是需要很长时间?” “大概,三c四个月吧。”竹栀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发货前再来验货,是不是太晚了?”她想起幸好刚才有库存的织锦可以替换,否则不就违约了?可哪能每次都这么好运? 竹栀满脸笑意地看着游姜,柔声说道:“您说得没错,若是最后才来查验c把关,确实是浪费人力c物力,还得搭上咱们盛兴隆的声誉。所以,刚才的场面与其说是“验货”,不如说是一个仪式,一个告诫伙计织锦品质不容怠慢的仪式。这是咱们魏家织厂传承好几辈的规矩了。”竹栀将一个刚装好炭块的手炉递给游姜,顺便接下她手里那本拿了一路,却没看进一个字的《制造札记》,换了欢快的口气继续说道:“而且呀,咱们魏家还有一个规矩,就是每完成一笔订单,盛兴隆的掌房都会亲自给伙计们发红利。上回,山东那笔单子的红利,因为老爷不在,还是六王爷陪着您分发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金风玉露 游姜莞尔一笑,脑海里浮现出戚宣怀关切c温存的眼神。 一阵风掀起车厢窗户的遮帘,卷进冰凉的雨水,其中有几滴落在游姜手背,激得她将手炉往怀里拢了拢。竹栀也感觉到下雨了,她趴到窗户口,想看看外面的雨况,出门时没带伞,如果雨下得大,恐怕待会儿还得让家丁出来接一下突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路旁的小酒肆里,“小姐,你看,那不是六王爷吗!” 游姜闻声朝窗外望去,虽然只是掠过一眼,那个浅斟独坐的男子已是看得真真切切。她愣了愣,不知是不是应该下去和他打个招呼。可是,见了面,又说些什么呢?他对她有千般好,可是自己却连一般半般都想不起来,她对着他,心中有愧。 思来想去的功夫,马车已走出老远,竹栀急得冲驾车位大喊:“诶诶诶,停下停下。”马车骤然停下,主仆二人身子都往前一铳,游姜吃了一惊,反倒醒了神,对竹栀讨好地说道:“我今天还想好好读读这两本札记呢,咱们先回去吧?” “小姐,六王爷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呢,他可不是贪杯之人,还是那样一个简陋的小铺子,你就一点不担心?” “担心?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游姜指指酒肆门口站着的几个神色肃穆,环顾四周的青年男子,“而且还有那么多人保护他。” 竹栀帮游姜掩了掩天青色百蝶锦面狐毛衬里的披风,温声道:“奴婢是说,六王爷必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你去看看他,总好过他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她沉吟了一会儿,“嗯,其实也不必说什么,坐着就好,六爷呀,只要能看见你就高兴。” 桂花陈酒,甜香顺喉。戚宣怀一杯接一杯,不知不觉间已是喝空了两个小酒坛子。后劲渐渐上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逐渐轻飘,他闭上眼睛,想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却又停住:算了,难得放肆地醉一回,就让这美妙的感觉持续久一点吧。 睁开眼,见心上的女子正款款向自己走来,宣怀沉醉地一笑,暗叹“喝醉的感觉真好!”遂端起杯,将其中残液一饮而尽。 游姜在他对面坐下,招呼小二要了解酒的汤水,片刻,端上来一碗清凉的酸梅汤和一碗冒着热气的油面茶。酒肆的小二整天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最是眼毒,看他们是贵气的主儿,不差钱只差周到,便拣着可心的上,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喝得了他那一冷一热两大碗汤子。 游姜把面茶往宣怀面前推了推,柔声道:“过饮伤身,六王爷喝点热汤水吧。” 宣怀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确实是活生生的游姜坐在面前,酒顿时醒了大半,责备道:“你身子刚好些,这么冷的天,怎么就跑出来了?”他伸出手,正要去握游姜的手,却突然想起刚才她唤自己的那一声“六王爷”,何等生疏,像一根又尖又细的刺,刺得他将手缩了回去,顺势端起桌上面茶闷闷喝了一小口。 他的样子让游姜有些许心疼,想着这两双手曾经定是无数次地相握在一起,那自己现在又何必那么矫情,于是将冰凉的小手轻轻搭在他温热的大手上。宣怀怔了一下,翻过手来紧紧抓住游姜的手,仿佛抓住稍纵即逝的珍宝。 小铺里,温酒的蒸汽和着酒气氤氲出别样缱绻的气氛,二人四目相对间,似有情愫渐生。宣怀正思忖着说几句温存关切却又不会显得过于亲密的情话,阿文却不合时宜地一头撞了进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插着三根鸡毛的信封,匀了两口气,俯下身对宣怀耳语道:“六爷,南边来的加急密报。” 军前急报,多半是重大变故,宣怀心头一沉。看着看着,他执信的手颤抖起来,直到信纸翛然飘落。阿文赶紧将信捡起,“应龙将军被季燕彣斩首了!” 宣怀强压住惊骇与愤怒,脸憋得通红,眼睛也似要冒出火来。刘应龙是他从无名小卒中拣拔起来的荡寇将军,是随他浴血沙场八年的生死兄弟,二人感情更胜手足。宣怀想起离开南疆行辕那天,刘应龙提着一坛他珍藏了三年的桑落酒为自己践行,说是家乡的酒敬最亲的人,两个人畅饮开怀,好不痛快。宣怀说,等我手上的差事办完,便马上回来,与兄弟们共讨敌寇;刘应龙说,一定把新招募的士兵训练好,到时候定要叫他六爷刮目相看。斯人言语声声在耳,却不想,那日一别竟成了永别。宣怀抄起手边酒坛子猛灌了几大口,泪水和着酒水,呛得直咳嗽。 游姜刚想要劝,却被阿文拦下,“魏小姐,您就让他痛快醉一次吧。您不知道,爷最近遇到多少难事儿,爷心里有多苦。” 戚宣怀真的醉透了,他看着手中的酒杯,嘴角带着自嘲的笑容,呢喃道:“在别人眼里,我是享尽荣华富贵的公子皇孙,可是,你知道吗,从记事那天起我就惧怕黑夜,无边的孤独让我绝望,知心的人已经那么少,为什么还要把他们一个个带走?” “宣怀”游姜的手又一次覆上宣怀的手背,这一回,是紧紧握住。 窝心的暖流中和了些许酸涩,戚宣怀牵起那只柔软冰凉的手,“游姜,真的是你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连你也要离开我。” 游姜只是心疼他,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眼前这个男人给了她世间的第一缕温情。她回握住他的手,温声说:“我不会离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人生在世,该把道义看得比感情重些。 宣怀枕着两人紧握的手,沉沉睡去,脸上含笑c挂泪。游姜痴痴看着他的眉眼,一如醒来后第一次仔细端详他熟睡的脸。她真的曾经深深爱过这个人吗? 天色渐暗,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们不能总在这小酒肆里耗着,到魏府多有不便,毕竟二人还没有正式成亲,岂能留下他过夜?但宣怀这个样子,身边又不能没个妥帖细致的人照顾。于是在竹栀的提议下,他们将不省人事的戚宣怀送到了漕运总督府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变故横生 刚收拾妥当的厢房里,宣怀安静地躺在楠木雕花床上,葛心果亲手搓了一条热面巾敷在他额头。然后坐到游姜对面,递过一杯热茶到她手里,轻声问道:“你们俩,闹别扭了?” 游姜羞赧地摇摇头,“没有,是他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葛心果探过身来拍拍游姜的手,“你们没事就好。”她叹息一声,道:“他呀,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出生那日,圣上最宠爱的宁贵妃因病去世,从那以后,皇上对这个六儿子就存下了芥蒂。八岁时,宣怀的亲生母亲德嫔娘娘去世,他被太子的生母惠妃收养。外人眼里,惠妃未曾亏待过他,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寄人篱下的日子岂是好过的?十五岁时,他主动请缨,戍守南疆,军旅漂泊一晃十年,从不入流的牙门将军做到节制二十万大军的征南大将军,靠的不是皇室血统,而是累累战功。”说到此,葛心果的眼中已泛出泪光,她低头啜了口热茶水,缓缓舒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即便你对你们的过往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宣怀仍然是那个值得你去爱c去珍惜的人。”心果将手中茶盏放到桌上,莞尔一笑,“你们第一次相识就是表姐牵的线,现在,我再做一次中人,让你们重新开始,如何?” 游姜双手捂着温热的盖碗凝神静听,心中似有汩汩暖流抚过。是的,她忘了他,忘得一干二净;但他的爱c他的好,她也感受得真真切切。偏头看一眼床上安睡的男子,温媚言道:“表姐无需为我们操心,宣怀待我的好游姜心中明了。” 葛心果欣慰地笑笑,“那就好,表姐是怕你”她本想说怕她太倔强,一想,这游姜的性子好像也不似以前那般刚烈倔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还提过去干什么呢? 游姜猜想,葛心果是怕自己会辜负宣怀,想再嘱咐几句,便宽慰她道:“表姐放心,我魏游姜纵然忘情,决不负恩,我会好好与宣怀相处的。” 葛心果含笑带泪地摸了摸游姜的脸颊,“好c好,好孩子。我们姜儿真的长大了,比以前懂事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两日后,是九清台三年一度的祭星大典,三年前,就是我安排你们在祭星大典上第一次见面的,这回,还 让宣怀陪你去,故地重游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就算想不起,左不过就是个重新开始。” 翌日清晨,游姜刚刚梳洗完毕,正准备出去和她的“小妈”岑夫人用早膳。突然,几声重重的敲门声响起,一个小厮撞了进来。 “王力!你越来越没规矩了,二小姐的闺房你倒是说进就进啊!”竹栀指着他的鼻子就骂,声音虽大,但无甚恶意。 王力一边倒着气,一边恬着脸对竹栀说:“嗨,竹栀姑娘容我把话说完再教训不迟。”他擦了一把额上汗珠,转而对 游姜正色道:“二小姐,大少爷回来了,在正厅急着见您。” 游姜闻言一惊,这个“大少爷”对于现在的自己,完全就是个陌生人,他还急着要见自己,会是什么事?该如何应对?也罢,凭自己现在的脑子,想也白想,走一步看一步吧。于是带上竹栀,跟着王力,往正厅走去。 魏家大宅正厅,满满都是人,该到的不该到的,都到了。岑夫人c大嫂c三弟媳c以及她们各自的下人,还有那个衣衫不整c风尘满面的大少爷魏游毅。 见王力带着游姜主仆二人进来,魏游毅立马站了起来,上前一步道:“二妹,我们的丝厂让莫暹诏封了,所有原料丝和丝厂的工人都被扣押,爹派我来给你送封信。”说着从怀里掏出信双手递了过去。 游姜接过浸着体温和汗水的信封,顿时想起昨天酒肆里,宣怀也接到一封这样承载着巨大灾祸的远方来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信里所述正如魏游毅所言,莫暹诏郑氏欲犯我边疆,故而查封了大昱商贾在彼开设的所有丝厂,连在丝厂工作的工人也一并扣押了,魏纪琛找了很多关系,他不仅要赎回料丝,还要救出所有被扣押的工人,然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向莫暹缴纳巨额赎金。 “三十万两!那些蛮子疯了吧?”大少奶奶胡氏捏着尖细的嗓子惊呼一声。 岑夫人也皱着眉,踌躇道:“三十万两确实荒唐,我看莫如算了,有这个银子,十倍的料丝也买来了。” 对于眼前的状况,游姜起初觉得有些无措,后来突然想起竹栀说过父亲在每一笔交易完成后都会给丝厂的伙计发红包的事,她想她大概有一点明白父亲的心意了,于是定了定神色,笃然道:“爹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们魏家,向来以诚信为立身之本,不仅要对得起买家,更要对得起为我们自己的伙计,不能寒了人心。” 胡氏正用丝帕给魏游毅擦着脸上的汗污,听游姜这么说,颇为不服:“那是‘我们自己的伙计’吗?他们不都是莫暹诏的子民吗?怎的还要我们花钱去救?不是太可笑了?” 游姜听她怪腔怪调,不愿多做理会。其实很多事情她眼下也并不十分明了,只是觉得,父亲的考虑必然更为深远,必须支持。也许,自己便是父亲在这个家里最信任的人了。 “竹栀,随我去取账房的钥匙。”她抛下一句话,转身带着竹栀离开了。 账房老先生冯伦从两摞高高的账本子中抬起头来,又伏到桌案边“啪啪啪”打开了算盘,游姜及一众家人站在一边痴痴看着c焦急等着。 算盘停下,冯伦站起身,垂手敬立,低声言道:“二小姐,铺子账面上的银两,除去年底要派发股东的红利c结算各分号掌柜的分成和给伙计的工钱,以及清算几家原料商的货款外,能调动的只有二十二万两,”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已经是极限了。” 前面一段话把游姜说得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她听懂了,二十二万两是柜面上能拿出来的最大限额。好在她昨晚因为睡不着觉,在内府账房泡了一夜,知道府里过年的用度已于半月之前入了库房,这五万两里面应该能先挪用个三万两,自己家过年,紧巴点没什么。余下的五万两嘛,她在父亲书房的柜子里看到过一个银票匣子,当时就想应该是父亲留着备不时之需的,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用场,唉,希望能够。 竹栀见她家二小姐盯着案上的账簿出神,从身后轻拽了拽她的衣角。游姜回过神来,心中已是有了底气,对冯伦道:“那就烦劳冯先生把二十二万两银票取出来,再从魏府内库取三万两,其余五万两,我来想办法。”说罢,带着竹栀拂袖而去,留下身后一片议论之声,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对挪用内府用度的质疑。 一家人又怎样?大难面前首先考虑的还不是自己的利益。 回廊转角处,游姜冷冷朝正厅交头接耳的人群抛过一眼。她有些心疼自己的父亲,他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操持那么大生意,还有,这样一个家。 爹,女儿定不会叫你失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人世重逢(上) 魏纪琛书房里,门窗紧闭,大大小小的银票铺了满满一桌子。 “两万七千两,两万七千二,两万八千两,两万八千五,两万九千两”游姜用力摸索着手里的每一张银票,生怕算漏了一张。 竹栀瞧着自家小姐一副财迷似的模样,觉得可笑又可爱。换做从前,她是绝不会显露这般神情的,失忆后的二小姐少了戾气,多了纯善,真好。 这边厢竹栀正感慨着,那边厢游姜“呼”地一下就跳了起来,“五万六千两!竹栀!我们有五万六千两!” 竹栀赶紧拉住她,做个禁声的手势,“小点儿声,小姐,这里有一半儿是您的私房钱,别让居心叵测的人听了去。” 游姜一愣,她原以为这些都是父亲备着应急用的,“我的私房钱?那怎么会在爹的书房?” “你知道的,你是魏家除老爷外唯一掌管大钥匙的人,” “嗯。”游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是权力,更是责任,自然要付出很多辛劳,所以老爷每年都会从锦庄的分红中抽出半成作为‘掌房红利’,当是给您额外的体己。”竹栀停下来,看了眼游姜手里的银票,续道:“但是你说你用不了这么些钱,所以总会留一部分合着老爷备下应急的钱一起作为咱们魏家的储备银了。” “哦——”游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说这些银票怎么有零有整的,若是都爹有意备的,应该全部化成整票子才是。” 竹栀轻吐一口气,释然笑道:“唉,其实呀,您也不用那么紧张,即便这里的不够,不是还有” 游姜情知她要说到戚宣怀,提高了声调打断道:“这种话以后不准再提,六王爷越是对我好,我越是不能欠他太多。” “是——”竹栀低下了头。这些天来,还是头一回,小姐对她语气严厉。 当着全家人的面,游姜将三十万两银票郑重交到魏游毅手里,并告知岑夫人,未来一年,内府每一房的月例银子会消减三成。虽是商量的语气,但魏家二小姐向来说一不二,众人唯有一片嘘唏。 傍晚时分,暮色西垂,宣怀在榻上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头疼得厉害,嗓子里还一阵阵泛着苦味。看来真是不能“借酒浇愁”啊,不仅“愁更愁”,还伤了身,真不值当的。他一只手捂着头撑坐起来,自嘲地笑笑。 “六王爷您醒了!我去告诉夫人。”一个小丫头欢叫一声,转身跑出去了。 宣怀看了看她的背影,认出是葛心果贴身侍女小苏。他皱皱眉,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葛心果这里来的。 不一会儿,一个身型玲珑c步态优雅的女人走了进来,“看看你,睡了一整天,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喝酒了。”说着,小心地递给他一只精巧的粉彩稚鸡小碗。 不过一碗略施薄盐的白粥,却格外适口,瞬间化去所有酒后的苦涩与燥热。 “心果姐姐,是你接我来府上的吗?我只记得当时我一个人在小酒馆里,然后,好像还看见了” “是姜儿,她刚巧遇到你,又不放心你醉醺醺地回驿馆,就把你送我这儿来了。” 宣怀听后抿嘴一笑,畅快地将碗里清粥一饮而尽,又把空碗举到葛心果面前,“再来一碗!” 葛心果接过碗,宠溺地拍了一下宣怀的脑门,“你呀,有时候还真像个孩子。”她把碗递给小苏,一个眼色,小苏便颠颠盛粥去了。转而又对宣怀笑问道:“后日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 “后日?”戚宣怀一个激灵,最先想到的竟是那白衣女子,“是祭星大典,九清台的祭星大典。” 葛心果望向窗外的晚霞,慨然道:“三年前,你和姜儿就是在祭星大典上相识,后日,再带她去一回吧。” 宣怀木然,也许真的是天意。 十一月七日,庐城西郊姥灵山九清台,祭星大典,无数善男信女从四面八方而来,只为在这一天能够于九清台上烧得一柱宝香,乞求来年事事顺意c心中所愿圆满达成。 一个小姑娘穿着青色粗布衣裙,手提一个小竹篮子,竹篮上还搭着几块灰麻布,她脚步轻快上得山来,却不往九清台去,而是进了一个荒旧多年的城隍奶奶庙。 张依瑶从小听过一个传说,讲一个姑娘到城隍庙上香,见其中城隍塑像面容清俊,竟心生爱意,长做流连。人非草木,神也有情,城隍爷终为所感,化身一书生与姑娘结为连理。那姑娘便是如今的城隍奶奶了。 靠着香烟鼎盛的九清台,这城隍奶奶庙自然人气疏冷,但张依瑶却对之有一番特别的情愫,每个月都会带上贡品c抹布过来收拾整理一通,使这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小庙不至于过分破败。其实也并非全无所求,少女心里潜藏着蠢蠢的萌动,它羞为人知,却真挚热烈,那就是希望城隍奶奶能够保佑自己也成就一段清逸脱俗的美妙姻缘。 于是,一个清逸脱俗的男子就真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侧身躺在城隍奶奶慈祥的注视中,一袭白衣沾染薄尘。他双目紧闭c眉心微蹙,嘴角却自然地微微上翘,饶是脸上印着血渍,也难掩恬静俊美的面容。 张依瑶蹲下身,用帕子轻柔地为他擦拭着唇边血污。而他仍是一动不动,她慌了神,攥了攥他冰冷的手,“坚持住,我这就去找车,带你看大夫。” 她飞跑到前往九清台必经的山路上,对着过往的马车拼命挥手却没有一辆肯停下。远远地,又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张依瑶握紧了拳头,一狠心闭眼,冲到了路中间,直到马车“倏”地在自己鼻尖前停下,方才缓缓睁开眼睛。 “你这丫头是不是疯了!会要命的知不知道!”驾车人气急败坏,张口就骂。 张依瑶情知自己理亏,一言不发,受了他两句骂,竟是直直跪了下去,还没等开口,车里人一撩帘子探出头来。 “怎么是你啊!这样跑到车前多危险哪!”身着桃色衣裙的女子非但没怒,反而满是关切。 张依瑶抬头一看,车里的人正是曾帮过自己的魏家二小姐,不禁含泪而笑,膝行两步至游姜脚下,连连磕头道:“二小姐,依瑶求您救命c依瑶求您救命” 游姜被她说得紧张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她偏头看看身旁的戚宣怀。宣怀拍拍她的肩膀,轻松一笑,转而对张依瑶柔声说道:“你先起来,说说,出什么事情了?要我们救谁的命?” 被他这么一问,张依瑶果然镇定了不少。她突然发觉自己有点可笑,其实就是特别简单一个事儿:拦车载一位昏迷的公子去看大夫,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怎地就那么慌张。 听完张依瑶的叙述,宣怀笑笑,“小事,咱们赶紧上车吧,救人要紧。”说着,刚要伸手扶游姜上车,却感觉右臂一阵钻心地疼,他退后一步,捂着胳膊倒吸一口凉气。 游姜见状,方想起刚才马车猛地停下时,她整个人都险些扑到车厢里的炭炉子上,幸好一旁的宣怀及时用身体护住了自己,却不想他的胳膊还是被火红的木炭狠狠灼了一下。她小心地托起他的胳膊,衣服已经被烧出一个大洞,露出焦黑渗血的皮肉,看得她眼睛酸涩,“怎么这么傻?疼不疼?” 宣怀笑着摇摇头,“若是烫在你身上,那才是真的疼。我没事,赶紧上车吧。”说着,用另一只手搀起游姜的胳膊,将她扶上车。身后,竹栀与张依瑶也相互帮扶着上了车,一甘人等匆匆往城隍奶奶庙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人世重逢(下) 见到昏迷男子的第一眼,宣怀便觉心头一动,兀自想起那晚白衣女子所说“意想不到的收获”,难道,他就是那个意外收获?这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他究竟是什么人? 两个车夫将男子抬上马车,而后把马头一调,往山下去了。暖融融的车厢里,炉中火炭不时发出“噼c啪”的声响。游姜紧挨宣怀坐着,一直小心地捧着他受伤的胳膊,生怕他胡乱一动,再次牵扯了伤处。宣怀怕她累,几次要抽回手臂,终是执拗不过,只得由着她去,惬意享受这久违的关怀。张依瑶则蹲在昏迷男子身边,用刚才在溪水里沾湿的手巾拭着他脸上c手上的血渍c污渍。唯有竹栀偷得片刻清闲,一会儿看看宣怀的伤口,一会儿端详男子的面容,一会儿,又坐到车头和赶车的伙计聊上几句。 游姜抱歉地看一眼宣怀,小声说:“这次没能上九清台,辜负了你一番心意,你怪我吗?” 宣怀笑着拍了拍她捧着自己胳膊的手,柔声道:“傻瓜,你以为若是没有你,我就忍心见死不救?”他凝视她片刻,“游姜,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啊?!”游姜惊慌避开宣怀的眼睛,“是吗?可能吧,我记不得了。” 他看着她语无伦次的样子,用暖暖的掌心抚了抚她微红的脸颊,“温柔了,善解人意了,比以前更可爱了。” 游姜脸一红,赶紧岔开话题,低头对张依瑶道:“依瑶,这位先生你以前见过吗?” “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她若是见过定然不会忘怀。 “那他还真是幸运,遇上你这么个心善的姑娘。”游姜这才仔细端详男子的面容,不知怎的,他微微拧起的眉心竟让她有一种想要了解他心事的。 考虑到张依瑶家和魏府都是女眷居多,再加上宣怀对昏迷男子强烈的好奇心,很自然的,他被送到了宣怀下榻的馆驿。 屋内,鹤发童颜的老者切着榻上男子的脉搏,闭目不语,末了,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秦大夫,他怎么样了?几时能醒?”宣怀一边接过药方,一边急急问道。 老者摇摇头,叹道:“这位公子五脏受损,气血两亏,大概是被武功高强之人用内力震伤,老夫亦无奇法医治,只能是开一些调理c滋补的汤药,至于是否能够醒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一般,大夫这么说,那就多半是没治了,但这次,宣怀觉得这个书生一定能醒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张依瑶一有空便过来照看昏迷的书生,有时替他擦擦脸,有时给他喂喂药。和宣怀一样,她在等待他醒过来。 一个和煦的午后,张依瑶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屋里,见榻上男子依然睡得安详,她若有所失地笑笑,俯身搓上一把热面巾为他擦拭双手。 突然,她感到那手颤了颤,然后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小呦,小呦”他喃喃呓语着,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张依瑶喜极了,两只小手死死攥住男子不再冰凉的大手。 男子抽回手,吃力地撑起身子,两眼木然看着前方,虚弱地说道:“多谢姑娘相救,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驿馆,庐城驿馆,另外一位救你的公子就住在这里。”宣怀交待过,不要透露他的身份,毕竟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这个分寸张依瑶明白。“先生从何处来?如何称呼?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在下梓辰,从东边来。至于这伤,”他自嘲地笑笑,“是我罪有应得。” 一阵暖风卷进阳光的味道,柔柔抚过梓辰的脸,然而周遭依旧一片漆黑,他心头一紧,望尘河中阿难陀业火猛烈霸道,自己为了辨清方向一直强睁双眼,想必是灼伤了。好在,总算是到了庐城。 张依瑶见梓辰苍白的脸上,神情蓦然凝重,用手背靠了靠他的额头,“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等着,我去请大夫。” 梓辰忙制止道:“姑娘不必麻烦,我只是,眼睛有点模糊罢了,”他默了一会儿,“还没请教姑娘姓名。” “哦,我叫张依瑶,”她拿手在梓辰眼前晃了一下,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脑袋里“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倒是院墙外传来的一阵阵呐喊声让张依瑶醒了神,她侧耳仔细听了听,喊的似乎是:“酒肉钦差,草菅人命。赶走钦差,天下太平。” “先生你坐着别乱动,我去看看就来。”她连面巾都忘记搁下,急急奔了出去。 前厅,宣怀端坐正中,旁边,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躬身站立,正向他汇报什么。直到他说完,宣怀一言未发,凝眉静思。忽见张依瑶从后院跑出来,方才略略舒展了面容,勉强笑笑,问道:“吓着你了吧?没事,一会儿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去。”顿了顿,又道:“他们只是请愿的百姓,不会伤害你的。” 她摆摆捏着面巾的手,“我不害怕,我只是来告诉您,先生醒了,但是,”她心涩地皱皱眉,“先生的眼睛好像不太好。” 馆驿厢房,宣怀端详着梓辰有些飘忽却依然明澈的双眼,心中感慨,如此俊逸出尘的人物倘若是个瞎子,那真真是可惜了。 “先生伤重至此,是被仇人追杀还是遭奸人陷害?你我相遇便是有缘,先生有何难处,不妨直言以告,宣怀定当全力相助。” 梓辰拱手含笑,道:“多谢王爷,梓辰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只是眼下,倒是王爷的麻烦恐怕更棘手些。”他本意,并不想点破宣怀的身份,显露锋芒,但不这么说,又怕宣怀心存疑虑,不肯相托。正如宣怀所言,相遇便是有缘,他从心底里,想帮一帮这位豁达仗义的年轻皇子。 “先生知我身份?”宣怀心下纳罕,警惕地看一眼梓辰茫然却带着善意的目光。 墙外呐喊声更甚,梓辰微扬起脸,“是他们告诉我的,”又将目光收回到较低一些的位置,似是在寻宣怀的所在,“方才张姑娘听闻外面喊声便慌忙出去打探,再加上,公子语调声息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愁郁,因而在下猜测他们口中的‘钦差’就是公子。如此年轻的钦差,且气宇中没有一丝小心翼翼,反倒豁达仗义,于是在下妄断,公子多半便是当朝皇子了。” 果然是个见微知著c明察秋毫的人物。宣怀向阿文使了一个眼色,阿文便带着张依瑶离开了。趁着关门的档,张依瑶又禁不住痴痴然再望一眼梓辰舒朗沉静的面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