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 正文 1.入宫 元凤三年,四月朔刘藻大病了一场。 病中,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年仅十八的天子因病驾崩。天子无后,未立太子,朝中诸公为继位人选争论不休。 这一代天子虽年仅十八,在位已有十年。他是大汉的第七任皇帝,武皇帝少子,也是刘藻的叔父。 刘藻的父亲是武帝朝的太子,因太子的母亲姓卫,驾薨之后,朝野内外皆称他为卫太子。 卫太子驾薨,非因疾病,乃是阴谋。十六年前,使得朝堂宫廷人心惶惶的巫蛊之祸,终在奸臣的操纵下,牵连到储君身上。彼时武帝养病甘泉宫,卫太子在长安起兵,诛杀佞臣。兵败之后,卫太子与他的母亲卫皇后相继自尽。 半年后,武皇帝醒悟过来,意识到太子的冤屈,下诏彻查太子之冤,族诛陷害太子的大臣。那时已为时太晚,太子亡故,诸皇孙与皇曾孙皆殁于兵祸,太子宾客与嫔妃无一人存活,连身为一国之母的卫皇后,都为了证明太子的清白,自尽明志。 惨烈至极,无从弥补。 武帝追悔哀恸之际,原先太子宫中的一位宫人诞下一名女婴,经掖庭令上禀武帝,这是卫太子的骨血。武帝大喜,下诏核查,查实宫人所言不虚,将皇女孙养视于掖庭。 这名女婴便是刘藻。 之后的政局就与尚在襁褓中的刘藻无关了。她在掖庭学会说话,学会走路,长出牙齿,渐渐从柔软的婴孩,变成稍能听懂人语的稚子。期间朝堂里,为新任储君的人选争吵不休,前往封地的几位皇子纷纷上书,请求回京,侍奉父皇,大臣各自结党,扶持选中的皇子。朝堂纷扰,数年不休。 刘藻平平安安地长到四岁时,武帝殡天,临终前,将天下传给了年仅八岁的幼子。 新君践祚,朝堂与郡国这才安定下来。刘藻却要承受她出生以来第一场波折。 卫太子之女地位尴尬,不便再在宫中居住。幸而这时,她的外祖母上书,恳请将皇女孙接到家中抚养,朝中见此,大松了口气,予以准许。 外祖母从此养育刘藻,这一养就是十年。 直至今日。 四月孟夏,气温回暖,槐花盛放。刘藻忽染风寒,大病了一场。 风寒仿佛会传染,到四月中,长居宫禁的天子也染病恙,且病势凶猛,药石无用,短短三日,医官与大臣还未反应过来,天子便弃群臣与宗室而去。 皇帝晏驾,海内齐哀,长安城弥漫在一片哀伤之中。依礼制,天子是刘藻的叔父,她为子侄,当前往灵前,为天子服丧,然而宫中却像是忘了有她这个人。不论年高德劭的宗室还是身居高位的群臣,无一人提起养在宫外的皇女孙,刘藻被人刻意地遗忘。 至六月溽暑,热浪袭袭,酷热难当,刘藻总算自大病中脱出身来。 这一场病,病得很重,先是风寒,后是发热,使得她终日躺在病榻上。她的房中满是苦涩的药味,兼之天热,沉闷不已。 刘藻走出房门,在廊庑下纳凉。 她的房前,有一小小的池塘。时值傍晚,谷风习习,暮夏酷热,皆被吹散。莲叶田田,芬芳扑鼻,正是一日间最清爽舒适的时辰。 刘藻坐在一张枰上。 枰是坐具,比榻小,仅容一人独坐。时人多席地而坐,刘藻大病初愈,外祖母恐地气浸人,特令家人将这张枰搬来,供她纳凉时歇坐。 她的身旁,有一婢子随意地跪坐在身后。婢子比她大一些,有十六岁了,正与她说着前几日的见闻。 “昌邑王入京,大臣们都出城去迎接,听闻一进宫,就在陛下灵前即位,做了新皇帝。” 当年宫人诞下刘藻,武帝大喜,厚赐与她,除却无数良田财货,还有这处尚冠里中的宅邸。尚冠里是公卿聚居之处,四下邻里俱是贵胄,故而消息很是灵通。 刘藻正观赏池中的莲花,不大听得进婢子在说什么。 婢子所知也是各家仆妇间听来的。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刘藻一眼,语气迟疑起来:“听闻昌邑王与少君一般,也是武帝之孙。” 刘藻还是在看那池莲花,她大病两月,卧于榻上,日日对着昏暗的四壁,好不容易能走出房门透透气,她只想轻松一些。 婢子说完,没有得到刘藻的回应,见她仍看着池中莲花,暗暗叹了口气,眼中显出怜悯来。 刘藻的身份不是什么机密,家中仆妇皆知晓,四下邻里也尽知。众人多半以为她可怜,分明是汉室血脉,却流落民间,养于庶人之手。 此番先帝晏驾,她本该入宫服丧,却恰好病了,偏生宫中也无一人过问,好似将她彻底遗忘了一般。这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刘藻也是这样以为的。 她有意忽略婢子的话语,抬头望了望天,太阳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空中的云开始变多。 婢子唠叨完了见闻,又尽心侍奉起刘藻来,见她望天,便道:“少君仍觉炎热么?已是六月初了,溽热到了末端,少君且忍耐上几日。”她说着,也望了眼天,低下声去,道:“这天,恐要降雨。” 这个时节的雨,下一阵,便凉快一阵。 刘藻坐得累了,动了动身子,调节了一下坐姿。 婢子殷勤道:“少君若是乏了,便入屋去吧。” 刘藻摇了摇头,想再坐一会儿。 前方门前,有一老人拄杖而来。刘藻望见,站起身来。 她比寻常十四岁的女孩要高上少许,又因清瘦,身形被拔得更长。来人是她的外祖母,刘藻走下廊去,欲行礼搀扶。 外祖母走得比平常快,拐杖拄地的声音,一下一下,虽显苍老,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力量。 刘藻正要弯身见礼,却反被一把抓住手腕。 外祖母的手干瘦嶙峋,紧紧抓在刘藻的手腕上,刘藻觉得有些疼。 “你要回宫去了。”外祖母道。 刘藻一怔,外祖母的眼睛从未这般晦暗过,她接着道:“皇太后想念,召你即刻入宫。来接你的大臣就在前庭,不容耽搁。” 说罢,她转身就走,示意刘藻跟上。 事情来得突然,刘藻什么都不知道。她跟在外祖母身后,亦步亦趋,心中渐渐地慌起来。宫中二字,前所未有地在她心中放大。 她们静默地往外走,在一道通往前院的小门前,外祖母停下步子,刘藻也随之停下,望向外祖母。 老人家抬手,摸了摸刘藻的脸颊,同是干瘦嶙峋的手,与方才抓住她手腕时的冰冷担忧不同,刘藻品出温暖与心疼来。外祖母仔细地端详她,嘴角有些颤动,她干涩的眼中隐有泪光。 “要小心,宫廷险恶,你要护好自己。” 刘藻问道:“我还能回来吗?” 外祖母眼中的泪光颤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收回手,推开那道小门。 小门外,二十余名甲士持戟而立,有序地站成两排,庭院正中是一名女子。女子着一身素雅宽袍,发丝绾成髻,与这满庭肃然,格格不入。 她听见推门的响动,转身望过来。 刘藻随外祖母走过去。外祖母在女子身前停下,将刘藻带到身边,环视庭中诸人,高声道:“这便是卫太子之女。” 女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刘藻身上,闻言弯身行礼:“臣拜见皇孙。” 她一带头,那二十余名甲士,动作一致地跪下,齐声高呼:“拜见皇孙。” 刘藻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脸色有些发白。外祖母开口道:“敢问君侯是何人?” 女子面对着刘藻,似乎不是回答外祖母,而是说给她听的:“臣谢漪,忝居丞相之位。” 刘藻闻言,忍不住多看了谢漪好几眼。为官做宰不易,更何况她还是一名女子。她能位极人臣,必有不凡之处。 刘藻在看谢漪,谢漪也在打量她。 与刘藻纯粹的好奇不同,谢漪的目光带着若有所思。刘藻立即想起入宫之事,心中再度不安。 谢漪收回目光,道:“时候不早,请皇孙随我入宫。” 不论是她的官位,又或庭中那二十余名执戟甲士,都昭示刘藻毫无抗拒之力。外祖母闭起眼睛,没有说话。 刘藻走了出去,她迈出第一步,步子沉得像是抬不起来。但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朝谢漪走过去。 谢漪显得很满意,她带来的执戟郎从中间分开一条路,让出身后的大门,刘藻从这条路穿过。 走到门前,她听到双膝触地的声音,还有外祖母的恳请:“这是武帝之孙,汉室血脉,望丞相多加照拂。” 老人家的嗓音,甚至有些因年迈而发颤,但她仍是一字一顿,清晰将每一个字,都凿入众人耳中。 刘藻能感觉得到,外祖母说武帝之孙,与卫太子之女的意义是不同的。卫太子亡故多年,连皇位的边都没有碰到,早已无人敬畏。而武帝在位五十六年,征伐四方,罢黜百家,雄才大略,彪炳宇内。他在世时,朝堂诸卿,无人敢说一个不字;诏书出京,郡国无不恭敬伏听。他驾崩多年,朝中任用的大臣,多是他提拔起来的老臣。 外祖母提起武帝,是欲借武帝的威势与恩德,恳请谢漪照看皇孙。 刘藻留意走在她身旁的谢漪,谢漪没有止步,她甚至连神色都未变动,身后的甲士也是波澜不惊,仿佛外祖母的那句话,只是刘藻一人的错觉。 刘藻忽然想到,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归。她回头,想要看一眼外祖母,分开两侧的执戟郎又合并成两列,挡住了刘藻的目光。 她能看到的,唯有泛着寒光的甲胄,这在溽热的夏季,使得她心底生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怪异 夜幕将近,正是将黑未黑之际。京师繁华之所,纵然薄暮时分,衢巷间仍是行人甚众,车马往来。 他们一行二十余人,甲士皆骑马,刘藻与谢漪乘车。二十余骑训练有素,分左右将唯一的一乘轺车保护起来,又分出十余骑,前方开路,后方断后,将轺车保护得密不透风。 轺车只有一个华盖,四壁无遮挡,刘藻跪坐华盖下,本可看到行至何处,然而甲士环绕,挡住了她的视线,只可辨认方向而已。 出了府门往北走,行至一处通衢,在前开路的甲士转道往东。 东面是长乐宫。长乐宫是大汉的第一座宫殿,高祖曾居于此,在此召见群臣,处理政务,高祖之后,长乐宫便成了太后的居所,而大汉的皇帝则居未央宫。 因长乐宫在长安城的东面,故而也称东宫。 太后为何要见她? 刘藻想不明白。她年仅十四,因外祖母家中并无年岁相仿的孩子,没什么玩伴,故而性子较为沉稳。也是因养于外家,外祖母疼爱,她平安长大,从未见过什么阴谋诡计。 宫廷心计,于她而言,是想都想不到的。 只是再是无知,刘藻也不至于相信太后想念她,方才召她入宫的说辞。 “皇孙在想什么?”谢漪问道。 她突然出声,将刘藻于沉思中惊醒。她沉默片刻,答道:“我在想,太后为何召我入宫。” 谢漪闻言,笑了一下。 因天色昏暗,她这一笑,落入刘藻眼中,显得隐约而缥缈,刘藻这才留意到,谢相身上的清雅香气,很是柔和,不知是衣上的熏香,还是女子固有的香气。 “皇孙勤于思考,这是好事。”谢漪又道,“既想了一路,可有头绪?” 刘藻不知如何回答。 她不知为何入宫,也不知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她甚至连身边这位谢相是敌是友,都弄不分明。 谢漪待她称不上恭敬,但也远不至于失礼。刘藻对她没有敌意,但也不敢过于信任,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没有头绪,还是不愿回答。 谢漪也不为难她,只是道:“看来皇孙不喜言谈。” 京中道途平坦,尤其是此处,处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常有贵人往来,铺设的地砖平整,少有凹凸。轺车行驶甚快,车轮滚过地面,发出辘辘声响,刘藻只感觉到极少的些微颠簸。 又行出一段,长乐宫恢弘的宫墙出现在眼前。宫门前十余名身着甲胄的门丁分成两列,执戟而立,宫墙上,旌旗招展,宫卫林立,一派汉家庄严气象。 谢漪凝目看了一会儿,道:“入了宫,皇孙就知道了。” 刘藻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她先前说的,太后为何召她入宫。她的话音刚落,便见眼前一暗,轺车已行入宫门。 宫前门丁,并未阻拦,可见是早已得到上令。 驶过宫门,是一圈圈周回的宫道,宫道两侧高墙耸立,轺车行于高墙之间。 汉宫巍巍,如一头猛兽,盘踞在夜色中。刘藻的心紧了一下,只觉自己,即将要为这头猛兽所吞噬。 轺车还在前行,驶过几条宫巷,又经几处殿宇,到一座小门前,方停下。 护卫她们的甲士全退了下去,门中走出几名宦官,当头的一个抬袖伏拜:“小的拜见丞相。” 谢漪端坐车上,道:“免礼。” 刘藻也跟着未动,目光却在暗中打量这几名宦官。当头的那名宦官年岁颇长,冠下露出的鬓边似有霜色,他行过礼,站起身来。兴许是跪拜得多了,又常日侍奉贵人,他的背微微有些驼。刘藻不知宫中内宦官职,也认不出他们的袍服,故而不知这名宦者官居何位。 宦官站起身后,往车前走了两步,面上带着惯有的笑意,朝刘藻望过来。他的目光矍铄明亮,落在刘藻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刘藻让他看得不舒服,宦官却是笑了一笑,道:“这便是卫太子之女了?”说罢,又行礼:“见过皇孙。” 这一礼行得敷衍,面上无甚恭敬之色,连腰都没有弯下去。刘藻知晓她虽是汉室血脉,却在出生前就已失势,甚至不如一名稍有些权势的小吏。她没有出声,这名宦官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果然,宦官很快直起身来,又道:“皇太后等丞相与皇孙多时了。” 谢漪起身,一名内宦甚有眼色地走上前来搀扶。谢漪就着他的搀扶下了地,又回过身来,欲搀扶刘藻。 搀人下车,往往是少者侍奉长者,卑者侍奉贵者。四下宦者众多,本不必由她亲来行此事。刘藻一入宫,就受冷遇,没想到谢漪会来搀她。 她怔了一下,忙将手搭到她的手心,由她搀着下了车。谢漪的手心光滑,带着拒人于千里的凉意,与外祖母的干枯温暖全然不同。 刘藻落地,迟疑片刻,低声道了句:“多谢。” 谢漪收回手,转身面向宦官道:“中黄门前方引路。” 原来他是中黄门。刘藻暗道。但中黄门是一个多大的官职,她并不清楚。 中黄门道了声:“诺。”目光在谢漪与刘藻之间一转,回身在前引路。他转身那一瞬,刘藻看到挂在他嘴角的笑意敛了去,抿成一道苛刻的线。 前秦尚武,刑法严苛,且有吞灭六国之功,磅礴大气,古之未有。始皇帝筑阿房宫,其富丽恢弘,前所未有。汉承秦制,宫阙殿阁,建于高台之上,其势之高,如能摘星。 夜色朦胧,月如流水,长信殿飞檐斗拱,直入云霄。刘藻紧随谢漪身旁,她们身后十余人,身前十余人,皆是提灯照路的宦官,护送二人拜见皇太后。 一行人自宫殿间穿梭而过。 刘藻幼时在掖庭的见闻早已记不清了,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致印象。此时见宫禁之况,不免好奇。 她们绕过长信殿,往长信殿之后的另一座宫殿走去。一路上见过两拨巡夜的禁卫,禁卫披甲执戟,手举火把,与他们正面相迎。领头之将见谢漪,率麾下让到一旁,请丞相先行。 尊卑分明,无有错乱。 谢漪目不斜视地走过,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刘藻不是,她在家时,常听外祖母讲故事,外祖母最爱讲的是武帝的军队,骁勇无敌,驱逐匈奴于漠北,还边塞百姓以安宁。 故而刘藻对汉军很有好感。这只是十来名巡夜的禁卫,但自他们身上已能看出汉军令行禁止的军纪严明。 她行出十余步,回头望去,禁卫的身形已看不清了,但他们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一条火龙,渐行渐远。 刘藻眼中显露出惊叹,察觉她身旁的谢漪看了她一眼。刘藻其实有些怕她,她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心,看进她的心里去。 刘藻低声道:“我c我常听外祖母说起大汉的铁蹄,在匈奴的羊群中飞驰而过,所向披靡。” 她们前后都有人,刘藻有些局促,声音不大。 谢漪微微地笑了笑,刘藻从侧面看去,看到她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一贯疏离的面容上,竟有一丝温柔的意味:“汉家将士,悍不畏死,死不旋踵。他们甲胄溅血,长矛杀敌,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不是禁中的守卫能比拟的。” 她的声音同样不高,但与刘藻的局促不同,她显得十分从容。 刘藻不知谢漪为何与她说起真正的汉家将士是何风范,却为自己的坐井观天而羞愧。 她们来到一座殿宇前,殿前一名女官模样的女子,走下殿阶来。 身前引路的那两列宦官训练有素地散到两旁,让女官行至谢漪身前。 女官身后还领了一名小宫娥,二人一同向谢漪行礼,口称拜见谢相。 谢漪道了声免礼,又侧身示意刘藻道:“这便是武帝之孙。” 刘藻敏锐地察觉她说的是武帝之孙,而非卫太子之女。但她暂且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女官闻言,朝刘藻行礼:“拜见皇孙。” 她跪到地上,双手在前合并,而后俯身,前额贴在手背,掌心抵地。这是十分郑重的大礼。 与中黄门的敷衍不同,太后身前的女官,待她极为礼遇。 这宫中处处是古怪,同是太后的人,待她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刘藻余光瞥了眼中黄门,看到中黄门的脸色很难看。 刘藻将中黄门的反应记下来。她对宫中不熟悉,里面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她甚至不知自己来此是福是祸,何时方能离宫,回到外祖母身边去。宫人的反应,能体现贵人的心意。她多加留意,总不会有错。 记下中黄门的反应,刘藻学着谢漪的模样,道:“免礼。” 女官闻言起身,恭谨立于二人身前,道:“皇太后等候多时,请谢相入殿觐见。”说罢,她又笑与刘藻道:“太后谕,皇孙一路风尘,劳顿辛苦,还请往偏殿,稍作休整。” 刘藻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稍作休整是当真稍作休整,还是要将她囚禁起来? 她望向谢漪,想看看谢漪的反应。谢漪没有看她,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一般,抬袖理衣袍,随宫娥往殿中去。 那群引路的宦官不知何时,退得一干二净。谢漪入殿,殿外便只余下刘藻与女官二人。殿中的烛光自窗中透出来,刘藻入宫时的迷惑未解开不说,反倒越滚越多。 女官又道:“皇孙请随我来。” 说罢,举步往殿前的一条廊上去,刘藻别无选择,跟在她身后,穿过那条迂回的长廊,又经一处庭院,来到一座宫室前。 宫室内点着灯烛,门口有两名宦官与两名宫娥守候。见她们来,四人一齐跪下行礼。 女官面朝殿门,看都未看跪伏在地的四人一眼,只漫声道:“所需诸物,可备下了?” 领头的一名宦者恭敬答道:“皆已备齐了。” 女官点了下头,不再看他们,自他们中间穿过,径直入室。刘藻仍是静默地跟在她身后。 这是一处小宫室,却很清雅整洁。两排造型各异的铜灯点燃,光洁的地板反射着铜灯的光。室内有几有榻,正中还有一樽铜制的香炉。 女官环视了一眼,自神色上看,颇为满意,但她一开口,却是愧疚的语气:“太后三日前才从未央宫迁入长乐宫,尚未安顿妥当,诸事皆是乱糟糟的,难免有所缺漏,皇孙但有所需,吩咐他们便是。” 她说罢,就行了一礼,退下了。 刘藻目送她走出殿门,一转头,却见那四名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囚禁 四名宫人畏惧地立在刘藻身前,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刘藻看了看他们,道:“此处无事,你们且退下。” 宫人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行了一礼,飞快地退出殿去,行在最后的那名宫娥还不忘将殿门关起,仿佛对皇孙极为敬畏。 刘藻知晓,她们并非畏惧她,而是畏惧与她相处,会招来的杀身之祸。 门合上了,这处尚算宽敞的宫室忽然变得狭小起来。 刘藻对居处要求不高,她也未去碰室中的陈设,即使它们璀璨无比,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看到室中的一张坐榻,便坐过去,在上头坐了一会儿。之后,又觉有些累,便起身,往内殿去。 内殿有一张床,床上被褥齐置,皆是新的,当是备下不久。 刘藻除去履袜,手摸到衣带时,迟疑了一下,而后选择了和衣而睡。 她大病初愈,身子还弱,自家中到宫里,又见了许多人,精神一直绷得紧紧的,早就累了。她想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也好应对明日要来的事。 不想,她躺下了,身体乏得很,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思绪却一直波动,怎么也睡不着。 刘藻一向不勉强自己。睡不着,她也不强求,平躺在床上,将身子尽量地放松,如此也能休息。身子放松了,脑海中却不断地浮现出今日所见的种种画面来。 刘藻喜欢思考,尤其是安静时,她总会想得比较深。 中黄门与女官截然相反的态度使得刘藻十分疑惑,她就从此处入手,想要看看能否推测出此番入宫的原因。 刘藻不太懂宫中的派系与争端,但她知晓,太后宫中之人,应当皆凭太后心意行事,必不会自作主张。中黄门与女官的态度不当差得这样大。 她又想到中黄门见女官行大礼后难看的脸色,心中疑惑,愈发重了起来。中黄门之所以面色难看,是因他不满女官待她如此恭敬,还是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刘藻思索片刻,划掉前一种可能。中黄门在院门外迎她,而女官则在太后寝殿外,可见女官更获太后信重,他不该对比他更得用的人生出不满,至少不会将不满摆在脸上。 那么,他是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刘藻不敢断定。 外祖母说,宫廷险恶,要她保护好自己。她入宫还未过一夜,就已见到了种种扑朔迷离的疑团。 刘藻不喜欢这里,她想回到外祖母身边去。侍奉她的婢子虽有些聒噪,但心是好的,外祖母虽严厉,但对她的疼爱是真真切切的。 刘藻的思绪就这般漫无边际地胡乱游动,她又想起接她入宫的谢漪。想到谢漪,刘藻一下坐了起来。 今日反常的,不止中黄门与女官截然不同的态度,还有谢相! 在院门前,谢相本不必亲自搀她下车,却当着中黄门的面,这样做了。谢相此举,是做给中黄门看的。中黄门的背后是皇太后,她其实是做给皇太后看的。 疑团一下就解开了。 中黄门与女官皆是遵太后之命行事。但谢相不是。倘若谢相未扶她下车,未显出亲善,她们见到女官,女官待她必是与中黄门一个态度,绝不会那般礼遇。 中黄门脸色难看,是因他以为太后与她礼遇,她将要得势,会将他的失礼记在心上,兴许会报复他。 想要知晓这一套推论是否是真,只需看一看中黄门接下去的态度即可,倘若他也如女官一般恭敬,她的推论就对了。倘若不是,则说明她想错了,此事另有他因。 但刘藻直觉,她猜的是对的。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疑团像是解开了,但刘藻并不觉得轻松,因为又有了更大的疑团。 谢相为何要当着中黄门的面与她亲善。她若真想朝她释放善意,大可在入宫途中与她交谈。太后又为何因谢相待她的态度,而转变自己的态度。何况她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她们大费周章。 她只是一名失势的皇孙,早已淡出世人的眼帘,倘若她们不接她入宫,刘藻相信她绝无再进入宫廷c朝堂的可能。 解开一个疑团是更大的疑团,更大的疑团解开后,是否便是真相大白?刘藻不得而知。 眼下看来,最为要紧的便是弄明白,她为何会入宫。 刘藻又躺回床上。 窗外忽然刮起了大风,不多时,暴雨骤至,噼噼啪啪地打下来,颇有毁天灭地之势。刘藻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雨声。她睡觉很安分,往往躺下是何模样,醒来仍是何模样。 不知不觉她竟在雨声中睡着了。 翌日醒来,庭中湿漉漉的,天也有些阴。 刘藻合衣睡了一夜,衣衫皱巴巴的。她有些无措,入宫时匆忙,并未携带换洗衣物。衣衫不整显然是十分失礼的。 幸而,还未等她想出如何是好,一名怯生生的宫娥便捧着新衣进来了。 她走到刘藻面前跪下,双手捧着衣衫,高高地举过头顶,身子往下伏,头也垂得低低的,说道:“这是为皇孙备下的新衣,请皇孙更换。” 刘藻家中也有仆婢,上下尊卑也是要分的,却没有这样大的规矩。她抿了抿唇,接过衣衫,道了一句:“多谢。” 宫娥立即便如受了惊的麻雀,忙磕头道:“婢子不敢。” 而后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刘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新衣,起身环顾左右,见一道屏风,便往屏风后,将新衣换上。 前殿已备下朝食。 大汉百姓多是一日二食。晨起一顿,傍晚一顿,晨起称为朝食,傍晚则为哺食。但一日二食往往会觉饥饿,故而贵人与富庶之家,会在午时再添一顿,称为昼食。 刘藻昨日入宫,宫中未给她备下哺食,她自己也忘了,此时闻见黍米的香气,方才发觉腹中空空,饿得厉害,用下一碗黍米粥方才好一些。 朝食过后,刘藻在殿中来回走了一圈,又在榻上坐了坐。 不论她是坐是立,殿中皆有一名宦官侍立,刘藻认出来,这是昨日四名宫人中的一名。她想了想,起身出了殿门。宦官没有拦她,却跟在她身后一同出殿。 庭中的石子地渐渐干了,草丛仍是湿哒哒的,空中渐渐聚起阴云,不知何时,便会下一场雨。这样的天况,并不使人愉悦。 刘藻在庭中信步而行,不时留意身后的宦官,宦官面上显得有些紧张,牢牢地盯着她。刘藻只当做看不到,随意行于庭中。 宫室不大,前庭自然也不大,不过片刻,就已将整个庭院走了两遍。刘藻在一株冬青树下站立了一会儿,而后举步往院门走去。 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宦官连忙大步赶上来,在院门前跪下,挡住了刘藻的去路。 刘藻的心沉了一沉。 “太后谕,皇孙不得离开这处宫室。”宦官跪伏在地,庄重说道。 她被囚禁了。 薄薄的两扇院门忽然间变得既遥远又难以逾越。刘藻站在原地,寻思是否要执意开门。那宦官一动不动地跪着,像堵墙般立在刘藻身前。 刘藻皱了皱眉,道:“你退下。” 宦官依旧跪伏,并不言语,只以行动说明立场。 其余三名宫人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院中,不远不近地望着这边,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来劝阻皇孙。 看来她是出不去了。刘藻心中空空的,又有些慌。她退回室中,跪坐在榻上。 接下去一下午,她都未再出门,一直坐在那张榻上,望着庭中的石板路发呆。午后下了一场雨,好不容易风干的石板上又变湿了,几处微微凹下的石孔中积了水。 两旁的树木被雨水淋过,显得蔫头蔫脑的,并不怎么精神。 刘藻将庭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叶都看了一遍,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那扇院门仍旧紧紧地闭着。她出不去。 那四名宫人十分尽责,除却不敢与她说话,事事皆甚上心,并不怠慢刘藻。只是刘藻也顾不上他们如何待她。 又过两日,这院中始终只有她。 送她入宫的谢相没有出现,召见她的太后不曾露面,对她敷衍的中黄门没有来过,极为恭敬的女官也未再来。她像是被遗忘在了这间宫室中,那扇院门牢牢地锁着她,不许她出去。 一名宫娥小心翼翼地奉上哺食,另有两名内宦将室内的铜灯点亮。刘藻坐在榻上看着他们一举一动。宫娥摆完哺食,与她行了一礼,忙退了下去,两名内宦也是如此。他们都是经过教导的宫人,举止自不粗鄙,也不慌乱,仿佛一切井然有序。但他们从不敢与她眼神对视,亦不敢与她在一室中多待片刻。 刘藻对着食案上的膳食,缓缓舒了口气,她已等得足够久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 将一碗黍米饭食尽,刘藻并未像往日那般起身,而是端坐于食案旁。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宫娥入殿来。她是来收拾碗箸的,见刘藻仍在食案旁,显出意外的神色,又忙垂下头去,趋步上前,行了个礼,而后弯身,欲将食案搬走。 刘藻抬手,按在食案上。宫娥的手颤了一下,胆怯地抬头,望向她。刘藻极力使自己看起来和善,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奸臣 刘藻观察过侍奉她的四名宫人。宫娥与宦官分别穿着一样的袍服,有着相似的身形,高矮胖瘦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仅在面容上,有少许差异,但他们的神色又是如此相像,一样的谨小慎微,一样的低眉垂目。 一不留神就会分不清谁是谁。 刘藻选择这名宫娥,是因她发现,唯有她能与她独处。 她们一日中有两回独处的机会,一回就是眼下,哺食过后,她独自入殿来收取碗箸。还有一回则是每日晨起,她会独自将干净的衣衫跪送到床前,其余人则在外殿预备朝食与洗漱所用温汤。 其余时候她的身旁若有人服侍,必是多人。 只私下与一名宫人言谈,必是好过与数名宫人一同交谈。 宫娥似是被吓到了,呆了一会儿,方垂下头去,小声回道:“婢子贱名公孙绰。” 刘藻问道:“你是公室之后?”春秋战国时,国君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为公孙,公孙后裔中有许多便以公孙为姓,以明身份。 宫娥低着头道:“贫寒人家,家中没有宗谱。” 刘藻感觉到她的谨慎与疏离,但她并不气馁,又问:“你是因何入宫,一开始便是侍奉太后的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宦官走到门口,宫娥没有回答,去搬食案,这回刘藻没再按着它,移开手去。 宫娥行了一礼,捧着食案退了下去。 刘藻望向门口那宦官。宦官对上她的目光,忙诚惶诚恐地低身施礼,而后与宫娥一同退下。 宫中的人真是奇怪。刘藻越来越迷惑。他们将她囚禁在这小宫殿中,还要防着她与人说话,以致那四名宫人都相互监视,谁都不敢同她多说半句。 但刘藻意外地并不觉得气愤。她想通了一件事。她在宫中有大用场,故而宫人恭敬侍奉不敢造次的同时,也不敢与她多言,恐节外生枝。 只要她有用处,就能活下去,也就有希望回到外祖母身边去。 入宫的每一日,刘藻都很想念外祖母。 隔日晨起,侍奉衣衫的宫娥换了一人,公孙绰在外殿准备朝食。刘藻什么也没问,伸开双臂,容那宫娥为她穿衣。 想通自己暂无危险,刘藻便不那么慌了。她更加细致地留意起那四名宫人,寻思脱困的办法。 傍晚又一件事,证实了她的猜想。 入夜,公孙绰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入殿,这回她的身边有另一名宫娥。 刘藻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玉碗,问道:“这是何物?” 公孙绰捧碗,并未开口,她身旁的宫娥道:“此为姜汤,可以驱寒。天况骤寒,皇孙大病初愈,身骨薄弱,不得不防。” 那场雨过后,确实生出少许寒意,刘藻的单衫外另罩了一层宽袍。但这天况也只是秋意初降时的清爽舒适而已,远远够不上受寒的程度。 宫娥说罢,有些紧张,恐刘藻借机闹事,或是以此要挟,要她们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方肯将姜汤饮下。不想她只是微微一笑,将玉碗接了过来,低首抿了一口。 有些烫,不好一气饮尽,刘藻便坐下慢慢地喝。 宫中之人,不仅暂且不想害她,还很担忧她的身子不好,生出病恙来。介于是太后要她入宫,她眼下也被困于长乐宫,这个宫中之人,可以精准地肯定就是太后。 只是谢相呢?她是太后的爪牙,还是别有所图?刘藻暂且想不出来。 一口姜汤下去,腹中暖融融的,很是舒坦,一整碗姜汤饮下,就不那么轻松了。姜汤辛辣,刘藻觉得体内像火在烧,身上也流下汗来,将衣衫都浸湿了。她不得不在令宫人备下温汤,她要沐浴。 接下来几日,刘藻便不时与宫人说说话。她改变了策略,并不只是对其中一名,而是谁都说,问一问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因何入宫,家中还有什么人,在宫中过得如何,诸如此类,不再提起太后。 宫人们起先警惕,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后见皇孙并不只是与某一人说话,而是人人都顾到了,问的也非什么为难的问题,也就渐渐大起胆子来,敢说一两句了。 刘藻也与他们说在宫外的日子。宫人们对此,显然颇为好奇。尊贵无比的刘氏子弟,孝武皇帝的嫡系血脉,流落为庶民,是何模样。他们纷纷猜想,必然是极为愤恨不平的。 不想在刘藻口中,她在宫外过得并不差,甚至还颇为欢快。 她没有架子,平易近人,与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是全然不同的。宫人们渐渐与她熟悉起来,多余的话仍不肯讲,却不那么战战兢兢的了。 公孙绰暗中打量了她好几回,刘藻瞧见了,只当做没有看到。她在等,等一个转机。口上的花言巧语,换不来真正的亲近,总得发生一些事,才能让人正视她。 刘藻想出宫,想回去,但眼下生死都不由她,更不必说自由。她得做些什么,好让人看到她,而非将她随意地丢在此处了事。 这般又过了三日,刘藻入宫的第七日,一个转机来了。 晨起,刘藻用过朝食,照旧在庭中走了两圈,她对这处宫殿一日比一日熟悉,有时还会站在宫墙下听一听外头的动静,有时能听见有人路过的脚步声,有时是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有。 她凭此做出判断,此处应当并不偏僻,与太后的长信殿,当是相去不远。 太后所在,必是护卫重重,除却院中那四名宫人,外头定还有更多甲士看守。 在庭中走过,刘藻回到室内,才一坐下,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刘藻腾地站起来,四名宫人立即奔至殿外,警惕地望着院门,也看着刘藻。 不一会儿,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门外霎时涌进许多侍从,入院后,直往殿上冲来,仿佛要捉捕刘藻。刘藻吓了一跳,却没有动。那四名宫人却吓坏了,拦在刘藻身前,当头的那名宦官没什么底气地叫到:“你们c你们是何人?可知这是何处,敢来此处放肆!” “他们是朕的人,朕是大汉的皇帝,这天下竟还有朕不能去的地方?”一名锦衣少年自门外踱了进来。 侍从们无需他吩咐,便将四名宫人全部拿下,押到一旁,逼迫他们跪下。 方才出声的那宦官被按在地上,他其实很怕,声音都是颤抖的,还是说道:“太后又令,不许任何人探视皇孙,陛下c陛下是要忤逆太后么?” 少年的脸登时阴了下来,侍从狠狠踹了那宦官几脚,撤下腰间的荷包,塞入他的口中,使他发不出声来。 刘藻记得,这名宦官名叫胡敖,平日里话最少,不想他还有这等勇气。 少年已走到刘藻的身前,乜视她道:“你就是刘藻,那个被养在宫外的太子遗孤?” 他看上去比刘藻大上几岁,个头也高,眼神中满是轻视。 刘藻记得在家中时婢女曾说起过,新皇帝名刘贺,与她一样是武帝之孙,即位前是昌邑王。她回答道:“是。” 刘贺冷笑了两声,走到正中的那张榻上坐下。刘藻转过身,面对着他,她在想皇帝闯到她这里来,是要做什么?不知道为何,皇帝虽是气势汹汹地来,大显威势,刘藻却不怎么怕她。 刘贺坐在榻上,打量了刘藻好几眼,突然语出惊人:“朕若是太后,恐怕也会立你为帝,你看看你,外无母族为援,内无朝臣相助,偏偏还是卫太子之女,最正统的嫡系血脉,立你谁都不好说什么。你这样的人,真是天生就适合做个傀儡皇帝,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这一番话无异于惊雷,解开了刘藻连日来的疑惑,她终于明白太后为何会接她入宫了。 刘贺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想见她失态。刘藻什么都没说,也未因刘贺羞辱轻视的话语而气愤。刘贺看了一会儿,就觉无趣,哼了一声,道:“先帝驾崩时,没有后嗣,无继任之君。朝中分成两派,太后与她的父亲梁集一派,大将军孙次卿一派。他们各怀心思,皆想趁此掌控朝局,一手遮天。太后欲扶持刘建为嗣,大将军则要立朕为新君。刘建与你我一样,也是武帝之孙。” 刘藻还是没说话,她默默地记下刘贺口中透露出来的事,这些事,她先前从未听闻。又努力地把他提到的人都记在心中。 太后c太后的父亲梁集c大将军孙次卿,还有与她同一个祖父的刘建。 刘藻敏锐地发觉,皇帝没有提到百官之首的丞相。朝中无君,两派朝臣为将看中的宗室扶上帝位,相互争斗。身为丞相的谢漪,竟能置身事外么? 刘贺还在喋喋不休:“最后自然是大将军胜了,朝廷派遣使者将朕迎入京中,奉朕为新天子。太后与梁集落败,夹着尾巴不敢出声,可怜刘建白高兴了一场。” 他说到此处,冷冷地睨了刘藻一眼,仿佛是说,你也是白高兴一场。 刘藻总算开了口,她没在意皇帝的态度,而是问道:“既然帝位已定,为何又接我入宫?” “因为谢漪。”刘贺愤愤不平道,“这逆臣加入了太后的阵营,太后有了强援,想要翻身,自然就要将朕撵下皇位。” 原来是这样。刘藻又有疑惑,先帝驾崩至今,仅二月有余,这短短二月中,谢漪为何会改变立场?难道是太后许给了她足够的好处? 刘藻暗自摇了摇头,她见过谢相,虽说的话不多,相处也不久,但她已有直觉,谢相并非能轻易拉拢之人,何况倘若太后手中真有能打动谢相的筹码,怎会一开始不拿出来,要到昌邑王入京,登基成了皇帝,再拿出来。 要知晓,废黜皇帝另立他人可比一开始的扶立新君要难得多。 刘藻一面想,一面也未忘记刘贺,留意着他的动静。 刘贺气愤了一阵,也平静下来了,又显出兴致勃勃的模样来,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让你知晓这些?” 几句话下来,他已知刘藻沉闷的性子,也不指望她回答,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知或不知,与大局并无影响。大汉的皇帝谁来当,不是你能决定,也非朕能决定。是那帮成日将忠君爱国挂在口上的大臣决定的。他们要谋夺好处,要扶持与自己亲近的宗室称帝,最好还能将新皇帝变成傀儡,任人摆布。说到底,都是些狡猾的奸臣。” 他眼中满是阴鸷:“先前太后与大将军争也就罢了,毕竟那时先帝骤崩,朝中无措,总要一个新皇帝,也不必过于苛责太后。” 他说不必过于苛责太后时,面上划过一丝嘲讽。 “然而眼下,皇位已定,朝中局势也平稳下来,本该百官齐心,辅佐朕治理天下。谢漪却为一己之私,身为臣下,而谋废立之事。” “她,是最大的奸臣!” 刘贺起先还能维持语气平缓,说到谢漪,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他显然恨透了谢漪。 刘藻忍不住笑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傀儡 陛下虽比她年长,但他喜则笑,怨则怒的性情,真是犹如一个稚子般直接。 刘贺却被她这一笑惹怒,眼中冒着怒火,恶狠狠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有谢漪助你,便能成就大事?笑话!” 他挥动宽大的袍袖,盯着刘藻,一字一顿道:“除非,你那舅公长平侯卫青尚在世,否则,谁都无法将你扶上皇位!太后不行,谢漪也不行!” 刘藻被他突如其来的恼怒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小步。 刘贺见此,满意地笑了笑。刘藻却留意到,他方才发怒时,殿中侍立的侍从神色倏然紧张。这很奇怪,皇帝这般任性恣意,欢畅大笑与勃然大怒应当俱是常有之事,侍奉他的侍从不至于因他一怒便这般紧张。 刘贺长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靠近刘藻。刘藻有了防备,这回没有后退。皇帝比她高,也比她壮,逼近到她身前,颇有压迫感。 刘藻抬头看他,她的余光扫到那些侍从,他们露出更为紧张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就像她来到此处的第二日,想要出那扇院门,一名内宦跪在她身前阻拦,另三名宫人在不远处盯着,倘若她执意要出门,便会立即扑上来劝阻。 刘藻明白过来,她与皇帝而言,便是那扇院门。皇帝不靠近她,任由他如何大发雷霆,都不会有人规劝,但他一旦要朝她下手,他的侍从们便不会坐视。 刘藻本就不怕皇帝,看透后,便有些物伤其类。皇帝与她一样都是傀儡,只不过她的牢笼是这小小宫苑,而皇帝的要大一些,能在两宫间走动。 刘贺犹自不知,依旧耀武扬威,挑着眼角轻蔑地斜视刘藻,道:“不过他们将你弄进宫来,倒是提醒了朕,要将你除掉。吕后称帝,立下规矩,汉家公主同样可得天下,女子也能入宦途为官。你是卫太子之女,卫太子大逆不道,可恨武帝心软,竟未废了他。这样一来,礼法上,你便是武帝的嫡系血脉,先帝都比不过你。不过不要紧,死人是掀不起风浪的,朕将你杀了,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刘藻不赞同,她忍了忍,仍是开了口:“也未必。卫太子就早早地不在人世,但他驾薨后,因他而来的风浪非但不曾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武帝族诛了陷害太子的大臣,为太子建了思子宫,将太子遗孤养在掖庭,录入宗谱。这些都是卫太子过世后发生的事。就是她,也因是卫太子遗孤,方会被丢弃在宫外漠视多年,也正因卫太子是她生父,她方会在此时被接入宫来当做太后与大臣争权夺利的筹码。 人死并非就是终结。 “你懂什么?有那些风浪是因武帝,与卫太子有何关系?”刘贺嘲讽道,“就是眼下,兴风作浪的也是活人,死人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 刘藻想了想,这回未再反驳,她觉得皇帝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未再开口,好似被说服了。刘贺笑了笑,眯着眼睛打量她,她话很少,身形也瘦,看上去稚嫩而柔弱,真像一只方出世的乳羊,落入长乐宫这狼窝中来了。 真可惜。 刘贺又上前了一步,直逼到刘藻眼前。刘藻看着他,她的目光很平静,既非惧怕也非愤恨,更无甚困惑,只是甚为平静地回视他。 还颇有骨气。刘贺心中更觉惋惜。他凑到刘藻耳边,声音压低下来,犹如嘶嘶的毒蛇:“你本可在宫外安然一生,偏偏被太后接入宫来。朕会亲手杀了你,将你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使你受尽痛楚而亡,而后你的尸首便丢去上林喂野兽,让你尸骨无存。卫太子之灵倘能知晓,想必永世不得安息。” 他说得很轻,唯有刘藻听见了。刘藻转头,刘贺阴郁的眼眸就在近前,他露出一个恶毒的笑意,而后退开两步。 侍从心惊肉跳地上前,劝道:“陛下,时候不早,回未央宫去吧。” 刘贺“哼”了一声,也未动怒,抬手按在悬在他腰间的玉具剑上,大步走了出去。 殿中众多侍从如流水般退去。 院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清晨稍有些阴冷,微风吹入室,刘藻打了个寒颤,她忽然觉得,皇帝此来,为的便是与她说最后那段话。倘若太后与丞相落败,她必会沦落到那般境地,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来。 四名宫人重获了自由,相互扶持,站起身来,胡敖扯出口中的荷包,来不及揉一揉酸涩的两腮,便惊恐地望着刘藻。 余下三人神色也与他相仿,纷纷惊恐地望向刘藻,那惊恐之中又带些敬畏,与先前恐受她牵连的敬畏不同,此时的敬畏是对她这人。 刘藻知晓这是因皇帝没遮没拦的一番话,她入宫是争皇位来了,倘若争胜,他们侍奉的便是天子,侍奉天子,自该恭敬有加。 刘藻见他们神色,心中一动,她本就想收服这四人,陛下来此威胁了她一通,虽教人心惊,却也并非没有好处。 她正欲开口,胡敖却很快收敛了面上神色,趋步上前道:“皇孙安心,陛下所行荒唐,太后不久必能闻知此事。” 他话语一毕,便见余下三名宫人也似恍然,纷纷垂首,不敢与刘藻对视。 刘藻目光晦暗地望着他们,抿了抿唇,他们知晓她兴许有望称帝,故而对她心存敬畏,然他们更惧太后。 大汉以孝治天下,武帝那般强势,也是将满腔抱负忍到太皇太后驾薨方能一展,何况眼前这小皇孙。她纵然有那一日,也是无权无势,多半仍是事事听从太后。 如此,何必转投皇孙?依然遵太后之命行事更为妥当。 四名宫人个个垂首不语,他们什么都未说,又什么都说了。刘藻有些失望,正欲坐下,院门再一次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入宫那夜所见的中黄门。 中黄门领着几名内宦大步而来,见了刘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仆臣拜见皇孙。” 他未立即起身,跪在地上,与入宫时之敷衍,可谓相去甚远。 刘藻抿唇道:“免礼。” 中黄门站起身来,与刘藻道:“皇孙受惊了。”说罢,脸色蓦然沉下,冷冷地望向胡敖四人,“尔等侍奉皇孙身前,却使皇孙受惊,该当何罪?” 四人当即跪下,口称有罪,又呼冤枉。 皇帝要来,岂是小小宫人拦得住的,何况还有那诸多如狼似虎的侍从,纵是再多上几名宫人都拦不住,何况仅他们四人。 中黄门却不听他们呼冤:“有罪自当伏刑,伏刑之后,再来喊冤。” 说罢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数名宦官一齐上前,将胡敖等人拿下。 他虽行礼时稍恭敬了些,眼中却仍无她,当着她的面,事事做主,连禀一声都无。刘藻在旁看着,将情形一一纳入眼中。她倒没什么不平,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兴奋。 转机来了。皇帝驾临是一转机,可惜并未使得胡敖等人对她另眼相看。 眼下,则是另一转机。 刘藻踏出一步,道:“且慢。” 她的声音不高,却很亮,那数名宦官不由自主地停下,胡敖已被拖着门外,满面都是惶恐,闻刘藻此言,他忽然惊醒过来,好似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欲向刘藻爬去,求她相救。然而他一抬眼,看到中黄门,却又不敢动了,只好软软地瘫在地上。 刘藻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紧张极了,但她仍是望向中黄门,与他道:“今日c今日之事,怪不得他们。陛下来得突然,他们难以防范”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心中却知这些轻飘飘的话语断难打动中黄门。 果然中黄门面上的神色,由惊诧转为漠然。 刘藻强自镇定,脑海中不断思索,口中慢慢地道:“中黄门来此,可是太后吩咐?陛下驾临长乐宫,可曾往太后处拜见?”她说着,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语气更是趋于平缓,“我自入宫,心中时刻忐忑,不知何时能见太后?陛下驾临,门外竟无人通禀,使我失礼于驾前,此事我当面禀太后。” 她还稚嫩得很,纵有了计较,也还没有将话语说得滴水不漏的本事,将威胁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 皇帝擅自来此,显然并非好事,中黄门来得这样快,纵然不是归咎与他,也相去不远了。 他急急忙忙地赶来,要捉四名宫人,怕是要以他们去堵太后的怒气。 刘藻威胁他,若敢如此行事,她便会向太后面禀,是院外之人未能将皇帝拦住,方使皇帝闯了进来。 刘藻说罢,便望着中黄门。她心中着实忐忑,其实她并不知面禀太后,太后会如何处置,她只是一试罢了。 试了许能将胡敖等人救下,纵然救不下,也坏不到哪里去。不试,便当真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罚,观中黄门之势,也知此事难善了,胡敖等人必会饱受磋磨。 胡敖吓得战战栗栗。 中黄门垂下眼睑,淡淡地望着刘藻。刘藻战兢,却也未后退,由他打量。 中黄门笑了一下,语气便不恭敬起来:“不想皇孙小小年岁,竟也学会拉拢人心之伎俩。” 他看出来了。刘藻心绪一滞,没有反驳,也未坦承。 中黄门摇了摇头,笑着道:“太后怕是错看了皇孙。”择立卫太子之女的好处,皇帝都说明白了,她外无母家为援,内无朝臣相助,生来便是一傀儡,她若登基,太后便可如临朝称制,将朝中大权拢到自己手中。 然而眼下看来,小皇孙并非毫无主见之人,更不像甘为傀儡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解惑 宫廷险恶,人心鬼蜮。 她入宫前,外祖母这般言说,入宫后,她也学着算计人心。但刘藻竟不觉有甚不好,她想活下来,总不能盼着他们轻轻将她放过,她总得做些什么。 然而她的心思,却被中黄门一眼看穿了。年少不经事,总难免胆怯。刘藻面色苍白,缓缓道:“藻长于寒庶,不知宫中事,不知天下事,太后确实择错了人。” 她避而不谈收拢人心之事,只言她无为君之才,太后选错了人。 中黄门目光幽深,思量半晌,方道:“便依皇孙,皇孙勿忘仆臣今日之助。” 说罢,目视那几名宦官,令他们放开胡敖等人,而后道了声告退,匆匆而去。 中黄门退让,并非就是转投刘藻,而是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退一步,与刘藻人情,来日刘藻若能恢复圣天子尊严,他自是以此立功,若不能,他也亏不了多少。 说到底,举手之劳罢了。 刘藻看得明白,她精心算计之事,于旁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如此对比,真是令人沮丧。但刘藻没有沮丧太久,又振作起来。 至少她成功了。 胡敖等人上前,拜道:“多谢皇孙相救。” 刘藻将目光自院门处收回来,胡敖等人伏在地上,她只能看到他们冠上的后翼。她并未立即令他们起来,而胡敖等人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较之先前,又添十分恭敬。 刘藻微微抿唇,道:“不必多礼。” 四人这才起身。他们已明白了,皇孙兴许比不过太后权重,但也能定他们的生死,甚至能在危急之时,救下他们。 刘藻返回榻上坐下,她又开始思索。 好奇的少年往往想得多,沉稳而好奇的少年,想得则要更深。 刘藻总是在思考,多看多听少说,她自幼便是如此,想来是天性。 这回,她想的是皇帝离去前那番话。他话中所显露出厌恶与恨意,似是血蛭般,吸食在刘藻身上,使她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般不安。那恨意似乎不只是因她入宫,纵然她不入宫,他也是这般厌她。 “皇帝很讨厌我。”刘藻喃喃自语。 她想得有些入神,耳边忽有人出声。 “陛下,李夫人孙也。”是公孙绰的声音。 刘藻回神,望过去,问道:“李夫人?” 胡敖神色动了动,但他未开口,也未阻止公孙绰继续说下去。 “李夫人是武帝宠妃,与c与卫皇后很像。” 刘藻产生了兴许,笑着问:“相貌很像?” 公孙绰摇摇头:“李夫人要美上许多。”她说罢,显出不安的神色来,道,“婢子c婢子也只听闻老宫人闲暇时说起。” 她瞧上去,不过十八九岁之龄,入宫怕是还不足十年,自然未曾亲历武帝朝之事。 刘藻一点也不失望,也没有立即去探究她口中之言是真是假,而是十分有兴趣道:“不要紧,你说下去。” 公孙绰见此,也稍大胆了些,将她所知,全说了出来。 武帝的皇后卫氏,讳子夫,原是武帝长姊平阳公主府上的歌伎。一日,十八岁的武帝驾幸公主府上,来看望阿姊。平阳公主择出十余名良家子,欲献与武帝。然而武帝皆不满意,却独独看中堂上吟唱的卫子夫。 卫子夫由是获宠,武帝回宫后,公主将她送入宫中,临别时,还曾赠言:“即贵,无相忘。” 子夫入宫,渐渐获得宠爱。而武帝雄心显露,欲对年年进犯的匈奴用兵,子夫的弟弟卫青当时在建章宫任事,因故入武帝眼。卫青果敢勇猛,且冷静知兵,是个天生的将帅之才,武帝待他恩遇有加。 之后,皇后陈氏以媚道害人邀宠,又在宫中行巫蛊之事,武帝闻知大怒,废皇后陈氏,令她退居长门宫。 陈氏被废,后位就空了出来,那时子夫已承宠十年,又为武帝诞下长子。武帝登基十二年,年已二十九,方得一子,大喜之下,取名为据。 不久又立卫子夫为后。 卫氏一跃为外戚,显赫无双。但卫青却不似寻常外戚那般,寄居于裙带之宠,而是身着戎装,挥师北上,十数次出生入死,驱逐匈奴,报效君王,使边境百姓不受外虏来犯之苦,使堂堂大汉洗刷和亲之辱。 卫氏一门,五人封侯,成为朝中极贵。 刘藻听得认真,闻卫青之名时,她的目光便愈加专注。外祖母常与她讲故事,大将军卫青的名字时常提起,刘藻对他很敬佩。 盛极必衰,故事到了一极盛处,必会急转直下。公孙绰说了下去,语气便不如方才那般激昂了。 女子的容颜总会老去,红颜老去,君恩不再,帝王的目光便会转向别的美人。 卫皇后受宠十五年,武帝的宫苑中有了越来越多的美人。李夫人c赵婕妤c钩弋夫人等诸多美人便相替出现。 皇帝的祖母是李夫人。 李夫人与卫皇后相似,先是相似在出身,卫皇后歌伎出身,李夫人则是舞姬。再有相似便是,卫皇后出自平阳公主府,李夫人亦是平阳公主送入宫中。 第三相似则是,卫皇后有一弟弟名为卫青,出征匈奴,威震四方,以军功显赫。李夫人有一兄长,名为李广利,也曾出征大宛c匈奴,以军功封侯。 这样一对比,着实像得很。 刘藻不知李夫人,但她知晓李广利。少年人再是沉稳,也难免有自己的喜恶。听到卫青之名,刘藻眼中都是光芒,听到李广利之名,眼中则显冷淡之色。 这倒非卫氏与她更亲近,而是李广利的战绩并不怎么拿得出手。他初征大宛时,便连座小城都攻不下来,不思如何攻取城池,反倒害怕疲惫与饥饿,欲返师回京。气得武帝派遣使者拦于玉门关前,痛斥曰:“兵卒敢入关者,格杀勿论。” 这样的人,怎能与百战不殆的大将军卫青相提并论。 “李夫人曾觊觎后位,与卫后相争。但她还不及做什么,便故去了。”公孙绰说道,“宫中有传闻,称是卫后所害,想必陛下便是听信了谣传。” 原来如此,刘藻恍然。皇帝恨她的祖母害死了他的祖母。 她刚如此以为,沉默在旁的胡敖忽道:“宫中还有一传闻,说的是李夫人与卫后感情甚深,卫后照拂李夫人良多,李夫人之死非因卫后,而是产后虚弱,大病而去。” 她刚信了一种传闻,却接连又来另一传闻。刘藻讶然,停顿片刻方道:“宫中有许多这样的传闻吗?” 胡敖含蓄道:“宫中传闻俱是年长者说与年少者,诉说之人不同,听的人不同,中间难免有所差异,当年的人都已不在,要求证也无处求证,渐渐的,倒不求真,而求奇了。” 刘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传闻甚多,且来源不可考,听之可以,信之则不必。 外祖母家人口清静,主人家说了什么,仆婢立即施行,少有出错处,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刘藻从小到大见的,都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还从未经过这般一件事能有许多种说法的境况。 她有些不习惯,可心中不知为何,又觉理当如此,似乎对这等境况并不那么无措,反倒产生浓厚的兴趣。 她想了想,道:“多谢你们为我解惑。” 四人惶恐,连道不敢。 她还想知晓得更多些,却又不知四人所知有哪些,便试探着问了起来:“这座宫苑外,可有人守?” 答话的是胡敖,他是四名宫人之首:“有长乐宫卫驻守。”他很机灵,也很豁的出去,既已见识过皇孙的手段,生出了畏惧,便没想过再在皇孙与太后间虚与委蛇,不等刘藻再问,便很是坦诚地答了下去:“自先帝故去,每月廿四,太后皆会往灵前祭拜,今日恰好便是这日子,陛下必是也知此事,看准了时机赶来的。长乐宫卫虽遵太后之命行事,但若太后不在,他们也不敢过于阻拦陛下,且太后迁入长乐宫不久,宫中许多事都未梳理出来,难免有缺漏。” 难免有缺漏是指,长乐宫中宫人众多,未必人人皆是心向太后。 他讲得很细,且条理分明,刘藻都听懂了,除了这些事,她倒对胡敖的来历好奇起来,问道:“你从前是在何处侍奉?” 胡敖迟疑片刻,跪下答道:“小的侍奉皇孙前,在椒房殿外洒扫庭院,太后迁至长乐宫,中黄门看中小的伶俐,派遣小的,侍奉皇孙。” 他说罢,恐这长于民间的皇孙不懂宫室布局,还解释了一句:“椒房殿处未央宫,是皇后的居所,先帝还在时,太后就居此殿中。” 如此说来,他一开始,便是太后宫中之人。 刘藻望向公孙绰,公孙绰也跪于地,答道:“婢子原先是椒房殿中莳花宫人,为太后照看花木。” 刘藻又问余下二人,也是相差不大的来历,皆是在原先椒房殿中侍奉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只是并不很得用,平日里见不着太后,更不必说在太后面前有只言片语了。 他们不是很得势的宫人,收拢来也没什么用,换了旁人,兴许会挫败,但刘藻不然,她很高兴,于她而言,宫中任何一人,都很有价值,皆能与她讲述许多她从前不知的事。 她令他们都起身,而后问起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以为,谢相是什么样的人?” 四人支吾起来,公孙绰犹疑道:“禀皇孙,我等俱是卑贱之人,岂敢品评贵人。” 刘藻忙道:“不是品评,只是说一下,当日是她接我入宫,我对她有些好奇。”又恐他们不知从何说起,刘藻主动打开了话头,问道:“谢相看来,甚为年轻,她是何时当上丞相的?怕是很不容易罢?” 她问得具体了,宫人们倒有可言之处了。 胡敖答道:“谢相拜相不久,这是去年之事。小的身在后宫,不知前朝大事,谢相年岁便不得而知了。” 余下三人也称不知。 刘藻又问:“去岁拜相?先帝可是很倚重谢相?” 这个,胡敖倒是知晓一些,但也只知大概:“先帝冲龄践祚,朝中老臣众多,先帝有许多事便不能施展,小的闻说,谢相很得先帝倚重,是因她能解先帝之困?” 能解先帝之困,便是说,她能助先帝掌握大权,使朝中政令皆由帝出,而非倚仗老臣。 这般大才,先帝拜她为相,也是情理之中。 刘藻对谢漪的好奇心又盛了一些,想再知道得更多些,譬如她是如何解先帝之困,又是因何在先帝驾崩后投入太后阵营。 可惜这些,宫人们就不知了。 刘藻略觉惋惜。转口问起太后的事来。 这一言说,便至夜间。 这一日是刘藻入宫来最为充实的一日。见了莽莽撞撞的皇帝,将那四名宫人收拢了过来,虽不能指望他们忠心,但至少肯将所知之事说与她听了。 还知晓了武帝时的许多宫廷秘闻,以及谢相因何拜相。 可惜,她对谢漪之事,知晓得还不够多。 她至睡前都在想,为何谢漪最初不与太后一同拥立刘建,反倒在皇帝登基,大势已定,又来掀风浪,搅风云,来谋废立之事。 她知若单单在这小宫苑中,依靠四名宫人所知来思索,必是想不通的,至少得等她从此处出去,见到更多人,方能寻得些眉目。 原以为,会过上许久方能解惑,却不想那日却来得甚快,且还是谢漪亲口将缘由说与她知。 四日后正午,刘藻入宫的第十一日,她进过昼食,坐于庭中赏花。 庭中一种小小的花开了,认不出它叫什么,但却很好看,一朵一朵的,挤挤簇簇,甚是明丽。宫人自室内搬了一张榻来,供皇孙歇坐。这张榻可容二人大小,榻前又置一长案,案上摆了几盘果子。 小皇孙生长于民间,行事作风却不粗俗,兴许是因她较为沉稳,端杯饮水,执箸进食,俱是不紧不慢的,反倒显出风范来。 她看了看果子,并未去碰,而是端起一羽觞。 羽觞是一饮器,可盛酒或羹汤,有金制c铜制c玉制或是木制,种类繁多。刘藻手中所端羽觞,是玉制的,盛着蜜水。蜜水乃是蜂蜜冲温汤调制,微甜,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刘藻在家中时,便爱饮。 她将羽觞送至唇边,正要饮下,院门倏然打开。刘藻动作一顿,抬眼望去,便见谢漪快步入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后悔 那扇院门将刘藻幽闭于宫苑中,她出不了门。但院门每一打开,皆有大事发生。 刘藻不知这回又是何事,但来的是谢相,她不由振奋了一下,还未等她出声,谢漪已快步至她身前,也未行礼,而是隔着长案俯身,伸手取过她唇畔的羽觞,问道:“皇孙饮过不曾?” 刘藻不明所以,摇了摇头,她还未来得及沾唇。 谢漪像是松了口气,却未显露出什么情绪,而是直起身来,淡声道:“查。” 话音一落,立即有人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羽觞,躬身退下。两列宫卫鱼贯而入,立于庭中两侧,他们皆披甲执矛,威风赫赫,光是站着,便可使人心生惧意。 往日最为幽静的小院,片刻间就如沙场般杀气腾腾。 刘藻一头雾水,望向谢漪,想问,又不知是否该问。 她有些怕谢漪,这惧意不知从何而来。谢漪待她并不无礼,也未以厉色相待,且她们只见过一回而已,但刘藻就是有些怕她。她总觉得,谢漪的眼睛似是有法术,能穿透人心,将她心中所思全部看穿。 谢漪发号过施令,目光环视四下,似是欲寻一处歇坐。刘藻见此,忙将身子往左侧挪了挪,她所坐之榻甚为宽敞,可容二人同坐。 谢漪见此,倒是笑了一下,道:“多谢皇孙。” 也不推辞,到她身旁,跽坐下来。 刘藻又闻到入宫那夜,坐在轺车上所闻到的香气了。她有些不自在,稍稍挺立了坐姿。谢相就坐在她身边,目光沉静地平视前方。 庭中肃立了宫卫,还有数名面容刻板严肃的宦官进进出出。这是在查什么。刘藻想到谢相方才自她手中端走的羽觞,想了想,还是问道:“可是蜜水有不妥?” “水中下了毒。”谢相答,“我若来迟一步,皇孙此时,怕是不在人世。” 刘藻这才后怕,脸上有些苍白。 谢漪笑了笑,没再言语。 她坐在此处,十分自得,淡然地等着那群宦官与宫卫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刘藻则不然,她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思索难题,一个人观察身旁的事物。 此时谢漪就坐在身旁,她不知为何,不敢如往日那般,专注地思索,她总觉,谢相兴许一眼就能看透她所思所想。 刘藻觉得不安,但她很快就想到法子,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学着谢漪的模样,也坐得端正,目视前方,耐心等待宫人禀报。 但不一会儿,她的思绪便不听使唤地飘散开了。 此事为何是谢相亲自前来? 她在此坐了多时,外头便无事需她去处置? 她带来的宫卫是太后的人,还是她自己的人? 是谁在她的蜜水中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太后知否? 一个一个疑问不住地涌上刘藻的心头,她忍不住去思索,但谢漪在,她又无法专注地去思索,总会不由自主地分神到谢漪身上。 宦官们忙进忙出,不时有眼生之人自院门入内,跪到谢相与皇孙跟前回禀。刘藻自他们的袍服稍加判断出哪一些是有官职在身,再自他们的神色判断出进展如何。 谢漪多数时候只听而已,有时会开口,问上一两句。 有些话语,刘藻能稍稍琢磨出些深意,有些则全然不知何意。但她有一习惯,不懂的皆会记下,慢慢地去弄明白。 有一名宦官退下,谢漪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今日所着应当是朝服,是一件深衣,衣长曳地,端庄华美,上绣暗纹,刘藻辨认了一下,似是鸾鸟,又有祥云。 她觉得沉默得够久了,开口问道:“可查明是何人所为?” 谢漪似是惊讶皇孙会突然开口,毕竟皇孙平日是一寡言之人。刘藻显得有些不自在,解释了一句:“内臣们进出有序,并不慌张,我以为丞相已是成竹在胸,故而问一句。” 谢漪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笑着道:“皇孙能在陛下驾前沉稳有度,面对中黄门强横而能救下宫人,何以在我面前,如此惴惴忐忑?” 刘藻神色一暗,问道:“我在这宫苑中所行之事,谢相皆知?” “皇孙在宫中,许多双眼睛看着,要知皇孙言行,并不难。” 刘藻的心,沉了下去,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除面对中黄门时,稍有主见了些,其余时候并无什么惊人之举。而与中黄门所言之语,她本就没想过能捂在这间宫室中。 “太后是否也知?”刘藻问道。 她多少有些惴惴,而她这年岁的小少年,再是沉稳,又哪里是谢漪这般在朝堂中习惯了尔虞我诈的老狐狸的对手。 谢漪一眼就看出她心中的不安,那双如能贯穿人心的眼眸,却意外地柔和下来,微笑道:“皇孙若再展露聪慧,只怕太后便要后悔扶立你为皇帝。” 刘藻听出来了,这是谢相在提点她,要她藏拙。她点了点头,却很快抛出另一个疑问:“太后会后悔?谢相呢?可也后悔?” 照皇帝那日所言,大臣们相争,要拥立与自己亲近的宗室为新君,以此来谋夺好处,最好还能立一名傀儡皇帝,大臣好以拥立之功,独揽大权,将皇帝与天下一并拽在手中。 她是太后与谢相一同寻来的人选,她若不甘为傀儡,便不好掌控,太后会后悔,谢相可也后悔? 谢漪避而不答,而是说起刘藻最初问起之事:“何人下毒,自是一目了然。眼下要做的,是查出如何下毒,长乐宫有多少内应,如何将他们一一拔除。” 刘藻闻言,第一反应便是,下毒的是皇帝,但转瞬,她便反应过来,皇帝入京不久,并无大权,做不了往长乐宫安插内应之事,行此事的,当是扶持皇帝登基的大将军孙次卿。 小皇孙的脑子十分灵活,转动极快。 谢漪见她明白,不再发问,便重新将目光转到庭前往来的宦官身上。 刘藻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未回答她是否后悔。 她们方才那一场有来有往的言语,是她先开口的,然而节奏却全掌控在谢相手中,她能知道的,全是谢相愿意让她知晓的。 边上已候了几名宦官,见谢漪与皇孙不再交谈,方相继上前,跪于二人身前,将查出之事禀来。谢漪听得很仔细,待他们禀完,又令他们再去查。 这是一件大事,一日两日必是查不清的,今日不过起了个头。谢漪举目望日,估摸了时辰,似是欲离去。 刘藻见此,想起那个使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 谢漪已在整理衣袖,欲起身而去。 刘藻斟酌片刻,问道:“为何谢相不在两个月前万事皆有可能时,与太后一同扶持刘建,而要在陛下即位,大势已定后,逆势而行,再起风浪,谋废立之事?” 谢漪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了一下。 刘藻的心也跟着顿了一下。 谢漪站起身来,道:“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刘藻眨了下眼睛,明白了,谢相相位不稳,与其卷入争端,不如置身事外来得稳妥。但她又觉不对,二月前她地位不稳,二月后竟就稳妥下来了? 谢漪又道:“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刘藻精神一震,侧耳聆听。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听得愈发专注,谢漪对上她认真的双眸,忽然意识到这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道:“皇孙且安心在此,不必过于忧思。过不了多少日子,便可离开这处宫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怨愤 刘藻是聪明孩子。谢漪只言,过不了多久,便可离开此处。刘藻却懂了她语中深意。 谢相与太后就要朝天子下手了! 倘若事成,她就要登基,新君岂可居陋室,自然要迁往更大的宫苑。若事不成,她则会成逆党,到时性命不保,此处自也居不得了。 刘藻的神色变了一下,却看不出是喜是忧。 谢漪见她听懂了,竟又不急着离去,身子侧了过来,正对着她,问了一句:“皇孙可愿承先皇之嗣?” 庭中立满宫卫,谢漪随口道来,并未避着人。 刘藻未曾想到谢漪竟会问她,她怔了一下,道:“我c我不知。” 谢相平静的目光微微闪动,然而很快又复平静。便犹如一潭静水,落入一片枯叶,泛起涟漪,微微一荡。但枯叶太小了,水中能起的风波,也仅仅是微微一荡而已,很快又是一潭静水。 刘藻却有满腹言语,她入宫十一日,重重疑点,无处求证,她有许多话要说。 “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待我很好,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入宫。”她的语气中并无怨怼,似是对皇室与朝臣刻意忽略她,毫不在意。 “丞相接我入宫,称是太后想念,然而我入宫十一日,未尝见太后一面。我对入宫为何,无半点头绪,却遇上陛下登门,为我解惑。”她说到陛下时,也未显露不满,仿佛皇帝登门确实只是为她解惑,而非耀武扬威c威吓嘲讽。 “那时我才知,原来太后召我,丞相接我,是因这场争斗,我能派上用场。”她也是听了皇帝的话,才想明白,她一失势的先太子遗孤,何以劳动丞相亲去接她。丞相加入太后阵营,需取信太后,她亲将皇孙送入长乐宫,送到太后手中,自是向朝中昭示,她与太后连成一线。 刘藻入宫后第一回说这样长的话,她想起自己好端端地在家中,过着无权无势,却安乐无忧的日子,却被无故卷入争斗中,进了宫,又被幽于此地,无人过问。 她再是稳重,也不由起了怒意,望向谢漪,反问道:“我纵然登基,也不过一任人摆布的傀儡,谢相何必问我是否愿承先皇之嗣。” 她说完,庭中登时一静。宫卫依旧威武肃立,一名疾奔而来的宦官急急止住了步子,似是没料到自己这般倒霉,听了一耳朵秘事,恨不能立即逃走才好。 谢漪却是泰然自若,看了看刘藻,朝她走了一步。刘藻跪坐在榻上,需抬头与她对视,她走近,刘藻将头又仰了仰。 “随口一问罢了。”谢漪稍稍弯身,抬手搭在刘藻肩上。她身上的香气也随之而近,刘藻屏住呼吸,眼睛望着谢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欲后退。谢漪勾了勾唇,眼角微微地翘起,“皇孙若是心中不平,也可” 她笑了笑,没有说下去,直起身来,转身离去。 刘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于门外,院门重又合上。 她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得久了,腿脚微微发麻。庭中宫卫簇拥谢漪而去,胡敖等人似乎还未回来,宫苑中便只余下刘藻一人。 刘藻的心跳渐渐变快,后知后觉地慌了一下。她不该与谢漪诉说怨愤,太浮躁了。 她只是被谢漪所问激怒。她与太后,接她入宫时未曾问过她一句,利用她也未问过她一句,眼下却来问她是否愿承先皇之嗣,难道她答不愿,她与太后便会将她送回外祖母身边么? 刘藻慢慢放缓呼吸,平息心跳,又在院中慢慢踱步,好使自己放松下来,心中想着谢漪离去前那一句未尽之语。 她是说,她若心中不平,也可奋而起,夺回大权? 这话听来倒像挑衅了。 只是倒也可看出,谢相与太后想必已处上风,对废立之事,已有万全之策。 谢漪一离去,小皇孙又沉浸在思索中。她不由重新问了自己,是否愿意承先皇之嗣,是否愿意做皇帝。 刘藻不知。皇帝是天下至尊,一呼百诺,横行无阻,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可她过过平静的日子,从未觉得有甚不足。她不敢肯定当威风凛凛的天子,会好过在一秀雅的小院中悠然自得地看荷花盛放。 何况,她若当真做了皇帝,必然与威风凛凛相去甚远,只是不知到时,她是太后操控的傀儡,还是谢漪手中的木偶。 但若不做皇帝,便为逆臣的话。刘藻自然选择前者。 小皇孙在院中踱了十余圈,天色渐暗,她仰首远望,可见不远处一飞檐高高翘起,不知那一处是哪座宫宇。 宫人们在天黑前回来。 刘藻一看,去时四人,回来仍是四人,只是去了一旧宫娥,添了一新宫娥。旧宫娥并非公孙绰,刘藻记得她的模样,不大开口,手脚却很勤快。她被拘走,可见下毒一事,与她有关。 刘藻没问为何换了一名宫人,只问了新宫娥名姓,便令他们退下了。 胡敖等人,听她吩咐,依言退下。今日耽搁了,皇孙还未进哺食,他们还得往厨下准备膳食。唯新来的宫娥,见诸人皆退下,稍显迟疑之色。 刘藻也未去管她,她很快便要离开此地,或是往一更大的囚笼,或是命丧黄泉。她所疑惑之事,全明白了,余下数日,她能做的,也只等而已。 刘藻用过哺食,便去歇息。她躺到榻上,阖目入睡。 睡意绵绵而来,即将将她吞没,刘藻忽然想起,今日她问了谢相许多疑惑,谢相皆答了,唯有一难,她没有回答。 她问她,为何二月前不顺势而行,与太后一同扶持刘建,而要等到此时,新君即位,局势大定,再来重掀风浪。 谢漪如何说的? 室内静悄悄的,刘藻平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处于黑暗中。脑海中的画面格外清晰起来,重现白日情形。 谢相说: “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记性很好,可以一字不差地记得谢漪所言,她甚至能描摹出谢漪那时的神色,说话的语气。她记得,说到“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谢相突然停住,笑着摇了摇头,转口嘱她安心在此,不必忧思。 可见她原先是要答她的,只是不知为何,打住了。刘藻猜不出她因何事,而致中途改口,却对她未曾吐露的缘由,格外好奇起来。 小皇孙在各种猜想中入睡。 她梦见了外祖母,外祖母依旧是她在家时的模样,话语不多,有些严肃,但却很慈爱,她在梦中叮嘱她,千万小心,护好自己,早日归家。 待她醒来,窗外微微泛白,天将要亮了。 刘藻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竟是什么都未想,任由脑海放空。直至公孙绰的声音在室外响起,刘藻方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床上下地。 新来的宫娥再见她时,便恭顺了许多。 刘藻察觉,心知必是昨夜胡敖等人与她说了什么。刘藻只做什么都不知,用过朝食,便在室中捧了一竹简,翻看起来。 这是法家的著作。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他的罢黜百家,与始皇帝的焚书坑儒全然不同,他所罢黜的,仅是官学中的百家,令官学只传授儒家学说,至于民间士子是习儒家还是法家,朝廷是不干涉的。 故而这些年虽多了许多儒生,却并非百家就此齐喑,就是武帝自己,也多简拔法家。因而宫中自是有法家典籍的。 刘藻识得字,但读的书不多。外祖母请不到什么好先生,只教了她识字明理而已。但刘藻对手中竹简很感兴趣,认真地读了下来,她读得很慢,有些典故不能了解,却也不骄不躁,将能懂的,都先弄懂。 宫人们照常侍奉,将皇孙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奉于皇孙蜜水时,面上有些惊恐。刘藻却不以为忤,谢相亲来查过,蜜水必不会再被下毒。 她对谢漪很有信心,接过蜜水,照常饮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青鱼佩 余下数日,十分平静。 院门未再开过,也无人往她的膳食中下毒,宫人们兢兢业业地侍奉,刘藻便捧着竹简深读。 这竹简是原先就在宫苑中的,不知何人留下,除它外,便无旁的书简。刘藻读来读去,只此一简,但她并不觉得乏味,反倒每读一遍,皆有所得。她甚至觉得,她兴许用上十年,都未必能将法家的智慧全部通透。 读得越深,她便越疑惑,疑惑她的祖父,孝武皇帝是怎样一个人。 只是武皇帝的深度,自非她能想明白的。 刘藻从袖袋中摸出一枚玉佩。这是一枚青鱼佩,一条幼鱼雕得栩栩如生,刘藻自小便带着这枚玉佩。她在宫室中,一人独处之时,便会将玉佩取出看一看。 如此又过去十余日,就在刘藻逐渐焦躁,以为谢相处行有差错,斗不过皇帝与大将军时,她入宫那日的女官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行礼过后,女官面对着皇孙道:“臣奉太后之命,接皇孙往长信殿拜见。” 这是刘藻入宫的第二十四日,她总算能见到太后。 她看了看女官的神色,很是郑重,却非惊慌。刘藻稍稍安心,随她同去。 胡敖等人满面惊恐,恭送皇孙离去,自己则被拦在了院门内。 女官步履极快,刘藻跟在她身后,勉强赶上。 她猜的没错,此处果然与长信殿相去甚近,只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到长信殿前,女官方缓下步伐,见刘藻略微喘气,她显出歉意,恭敬道:“听闻皇孙大病初愈,快步赶路,是因事态紧急,望皇孙见谅。” 刘藻微微缓过气,点点头:“无碍。” 女官笑了笑,转身入殿。 入的却不是长信殿正殿,而是一旁的小配殿。殿中点了熏香,青铜所制的博山炉袅袅冒着青烟。香气并不浓郁,淡雅怡人,使人放松。 刘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漪。谢漪的身上也有香气,与这间殿中熏香的气味不同。熏香使人静心凝神,谢漪身上的香气却自有一番清冷。 刘藻走了会儿神,待女官说道:“皇孙且在此歇坐。”方发觉此处无人,没有宫人,也无太后。 刘藻问道:“太后在何处?” 女官道:“皇孙很快便能知晓。”她顿了顿,又笑道:“太后在为皇孙大业奔走,皇孙当感激太后用心,来日好生孝顺太后。” 这便是要她允诺听太后吩咐。刘藻沉默,没有开口。 女官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又道:“请皇孙稍坐。”语气依旧恭敬。 刘藻到榻上坐下,女官并不离去,侍立在旁。 殿中极为安静,女官未发出分毫动静,刘藻也安坐一旁。这气氛使得她有些不安,刘藻微微动了动身子,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太后来了?刘藻暗想,欲起身。女官却望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刘藻心念一动,坐归远处,未发出半点响动。 脚步声停了下来。门砰的一声关上。刘藻这才发觉那声音皆在隔壁。她回忆了一番方才来时所见,推测出来,隔壁是长信殿正殿,与此处,一墙之隔。 刘贺愤怒的喝问传来:“丞相何以将朕侍从阻于门外?” 刘藻的心紧了一下,丞相与太后动手了! “那班侍从不能劝谏陛下从善,俱是有罪之人,戴罪之人,怎能侍奉陛下近旁?”谢漪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却一字字敲在刘藻心上,她甚至不知她是何来入得长信殿的。 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正殿来了许多人。 刘贺的声音弱下去,道:“如此也罢,卿等何以齐聚长信?大将军在何处?” 依旧是谢漪的声音:“臣等在此,是因汉室已至危急之际。陛下荒淫无度c不保社稷,视江山如儿戏,视法度如无物,臣等忧心社稷,故而齐聚在此,商议对策。” 隔了一扇墙,谢漪的话语却格外清晰。 刘贺全然没了那日驾临小院时的耀武扬威,颤着声道:“何至于此?朕即位二十余日,尚在居丧,未曾处理政务,纵有不足,也非朕之过错。” 正殿中响起另一声音,陈述皇帝之过,从居丧不哀,到秽乱先帝后宫,再到目无法纪,胡乱封官封爵,将劝谏的大臣下狱等,共大罪十七条,小罪百条。 刘藻正在想宣示皇帝之罪的大臣会是何人,女官轻声道:“这是太后的父亲,车骑将军梁集。” 刘藻点了下头,她还想问这些罪过,是否属实,但眼下并非问这个的时候。正殿中的动静不绝,刘贺动了怒:“朕何曾如此荒唐,分明是丞相” 他在怒斥谢漪。 刘藻将他的话听入耳中,却听出一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来。 只是不论皇帝如何怒斥,已然无用。 外头的大臣请出了皇太后,有丞相带头,联名上表,奏请废黜昌邑王。 紧接着,便是又一陌生的女音,那声音沉沉的,道了一句:“可。” 刘贺气得大叫:“这等大事,何以大将军不在?召大将军来,重新议过!” 梁集道:“皇太后已下诏废黜,您已非天子,朝廷大事,哪里是您能过问的!” 刘贺没有说话,刘藻以为他被吓到了,听紧接而来的咆哮声,方知他是被气的说不出话。 “朕不能过问?难道大汉的皇帝,仅凭皇太后的一道诏书便可决定是废是立?”刘贺冷笑一声,“你们要立谁?是不是立那藏在长乐宫多日的卫太子之女?” 梁集提高了声音:“此非昌邑王所能过问!” 刘藻听出,那话中还有被戳破的羞恼。她忽觉怪异,为何谢相会容昌邑王在殿中大吵大嚷?梁集是太后的父亲,官居车骑将军,为何与昌邑王理论,而非令人直接拿下? 她虽年少,不知政事,却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昌邑王已失去帝位,与常人无异,大臣们一声令下,便可将他拿下。 她刚一想完,便听殿中,梁集道:“请昌邑王下殿!”这便是令人将刘贺拿下了。 但紧接而来,却是谢漪的声音:“昌邑王有何不满,说来便是。” 这是在纵容昌邑王大闹。刘藻又不明白,谢相为何要纵容昌邑王。她望向女官,只见女官双眉锁得紧紧的,也甚疑惑。 刘藻弄不明白,便继续听。 刘贺在外高声说道:“卫太子之女,确实是我刘氏血脉,但你们凭何认定,她便是当初出宫时的那名女婴,而非旁人替换?” 此言一出,殿中想起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 刘藻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般质疑。刘贺怀疑她并非当年出宫的女婴,质疑她是掉了包的冒名者,质疑她并非真正的卫太子之女。 “丞相与车骑将军欲乱我汉室血脉,殿上诸卿莫非皆是同谋?”刘贺高声道,气势非凡。 议论之声又大了些,刘藻听得有些动气,又想知谢漪会如何平息此事。 她对谢漪有种莫名的信心,总觉她会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她等了半日,谢漪都未开口,反倒刘贺愈加得意,仿佛将众臣问倒了。 一名宦官疾步而入,见了刘藻行了一礼,恭声道:“该是皇孙露面的时候了。” 女官点了下头,转身朝刘藻跪下:“请皇孙前往正殿。” 正殿的争论还未休。刘藻随宦官走了出去。 殿中大臣有序站立,刘贺站在正中,一年长者与他怒目对视,想来便是梁集。谢相立于群臣之首,垂目不语。上首端坐着一名女子,那便是太后了。 刘藻看了一眼,才知太后这般年轻,仅只二十上下。 她一入殿,殿中登时一静。 刘贺一见她来,冷笑道:“她四岁出宫,居于外祖家中,宫中可曾时时留意?朝中可有大臣时常探望?何人能断定她便是当年出宫的女童!” 梁集盛怒,偏生这又是无从证实之事,确如他所言,这十年来,皇孙久居宫外,宫中无人过问,朝臣更是躲得远远的,皇孙入宫以前,谁都未曾见过她。 “如此荒谬之论,也亏得昌邑王想得出来!”梁集怒斥。 刘藻看了看殿中,却见大臣们的神色,都动摇起来。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左右望了望,又特意看了眼谢相,迟疑着上前道:“昌邑王此言虽荒谬,却也不无道理,兹事体大,今日诸君立于此,只因昌邑王荒淫无度,难当汉室重任,至于新君”他看了一眼刘藻,继续道,“武帝还有别的皇孙,也未必非得立卫太子一脉。” 此言一出,众臣没有出声赞同,然观神色,多半是以为有理的。 刘藻的心沉了下去,若是当真依这位老者所言行事,刘贺的言语便是当了真,她就不再是卫太子之女,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冒名者。 刘藻望向谢漪。谢漪也朝她看来。她的目光很平静,几乎寻不到波动,刘藻看不到暗示。 又有一大臣出列道:“臣以为然。” 刘贺笑了一声,很是得意。 刘藻抿了抿唇,不再看谢漪,她站出去,道:“我可自证,我是武帝之孙,卫太子之女。” 此言一出,群臣讶然,刘贺也沉下脸来,望着她。刘藻似乎看到谢漪眼中浮现笑意,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她还未看清,便消失了。 刘藻顾不上她,她得自证,若不能自证身份,便会以冒充刘氏血脉而入罪。 刘藻深吸了口气,面向众人道:“我是在掖庭出生的,掖庭令上禀武帝,说我是太子骨血,武帝闻讯,立即派人彻查,查实之后,下诏将我录入宗谱,延续卫太子的祭祀。” 她的声音很缓慢,使人觉得稳妥,她继续说了下去:“我出生当夜,母亲曾梦到一条幼鱼,溯流而上。那是条鲤鱼。” 鱼跃龙门的说法,起于汉初,到如今几是人尽皆知的逸闻。鱼跃龙门,化而为龙,龙是何意,大臣们谁能不知? 殿中人人皆望着刘藻,目光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刘贺也听得入神,待他醒过神来,不由显出恼怒之色,嘲讽道:“听闻你的母亲,只一宫人而已,并无什么学识。看来传闻当不得真。至少她读过史书,欲仿王太后旧事。” 王太后便是武帝的母亲。她怀武帝之时,曾梦日月入怀。这是在说刘藻的母亲故意捏造,心存妄想。 刘藻却不生气,也没有理他,接着说了下去:“武帝闻说,吟了句诗‘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为我赐名刘藻,并赐了我一枚青鱼佩。”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青鱼佩,现于众人眼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画像 方才提议另立一子的老者颤巍巍朝前探了探身,睁大那浑浊的双眼,仔细地瞧那枚青鱼佩。仅只片刻,他的眼睛一亮,立即跪下了:“这是武帝的玉佩,臣见过,是当年大宛国进贡的贡品,武帝喜爱,得此佩后,几乎从不离身。” 一把年岁的老人家,说到此处,竟痛哭流涕:“后来,这青鱼佩不见了,武帝也未提起,臣只以为青鱼佩遗失或是武帝放置起来,没想到竟是赐予小皇孙了。” 殿中另有年长者,也随之拭泪。 刘藻知晓,这些是武帝朝的老臣,能立此殿上,必是位高权重,是当年深受武帝信重的肱股之臣。 刘藻望向伏在地上痛哭的老者,欲知他的名姓,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梁集在旁,留意到她的神色,到她身旁小声道:“这是杨敞杨公,任御史大夫之职。” 御史大夫已鉴定了这枚青鱼佩确是武帝之物,群臣再无怀疑。 刘藻又去看谢漪,谢漪并未展颜,也未显忧色,她一直未开口。她为百官之首,这等情形下不当这般沉默。刘藻有了不好的预感,总觉此事还未完。 梁集环视殿上,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孙身份已证,当” 刘贺却仍不死心,打断了他:“青鱼佩是真,人未必是真,这番话必是有人教她,玉佩也是旁人给的!”他说话时,目光在梁集与谢漪间来回移动。 刘藻皱了下眉头。 杨敞已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道:“昌邑王休再胡搅蛮缠。” 梁集亦是显出烦躁之色。 然而殿上却有许多大臣以为,昌邑王的言语有理,他们未曾开口,然而面色却有怀疑。 这怀疑此时若不化解,必会怀为一根刺,扎入众人心中,使得众人时时想起此时。小皇孙即便即位,也会被人怀疑血统。 刘藻想得到,梁集自也想得到,只是他暂且顾不得这样多,只要先将皇孙拱上皇位,来日之事,来日再论。 他不再理会刘贺,转身面朝太后,恭敬道:“臣奏请立皇孙为” “昌邑王嫌青鱼佩不足为证,我这里倒另有铁证。”谢漪终于出声。 梁集再度被打断,他怒视谢漪,却颇有敢怒不敢言之色。 高坐在上的太后,终于出声:“谢相请说来。” 刘藻也望向谢漪,她的手在衣袖下紧紧握成拳,手心都是汗,她怎么也想不出倘若武帝钦赐的青鱼佩都不足以为证,还有什么,能称为铁证。 谢漪迈出几步,走到刘藻面前,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容上。 她比她高一些,刘藻需得微微抬头方能与她对视。谢漪端详了她片刻,道:“宫中应当还留有卫皇后的画像。” 此言一出,殿中诸臣显出恍然之色。 刘藻也理会她话中之意。 相貌是仿冒不来的。倘若她长得与卫皇后相似,自然便能证明她就是卫皇后之孙。刘藻这才明白,谢相一直静默不言,是因她成竹在胸。只是她从来不知,她竟长得与卫皇后相似。 很快便有宫人请出一幅画像,展现在众臣眼前。卫皇后与武帝不同,深居后宫,见过她的大臣本就不多,何况眼下已过去十五年,自然更是寥寥无几。 大臣们将目光在画像与皇孙间来回对照。 皇孙果然与卫皇后有七分相似。 这是做不得假的。 殿中再无人有怀疑。 刘贺面如死灰,双眉紧紧地拧在一起,他上前一步,瞪着那画像看了数息,显出不敢置信来,喃喃道:“我见过卫皇后的画像,这画像是假的!” 他转头怒视谢漪,然而殿中却无人再信他。梁集满腹怒气,上前抓住昌邑王的手腕,将他“请”出殿外,看管起来。 昌邑王一去,殿中立即秩序井然,大臣们再无怀疑,一齐跪下,便如方才齐声奏请太后废黜昌邑王一般,奏请太后立皇孙为新君。 太后自然予以准许。 刘藻便这般成了皇帝。她不知今日之前,谢相与太后如何召集大臣,定下计谋,只是确立她为新君却仅在只言片语间。 谢漪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送到太后身边,与太后并肩坐在榻上。大臣们起身跪拜,口呼陛下。 刘藻混混沌沌,只觉是场梦。她茫然地接受大臣们跪拜,茫然地起身,又被送回后殿,回到方才女官领她来的后殿中。女官仍在,显然已听闻外头的动静,朝她跪下,称她为陛下。 刘藻脑海中乱糟糟的,她又忍不住开始思索,然而这回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正殿中响起步履声,似是群臣散去。 谢漪忽然走了进来。 刘藻望着她,没有说话。 谢漪也未行礼,她看着刘藻,道:“你且退下。”这句话是对女官说的。 女官有些迟疑,谢漪转头看了她一眼。女官忙施了一礼,道:“诺。”退出门外。 这间宫室中只余她们二人了。刘藻竟觉得乱糟糟的心情清明起来,她仰头望着谢漪,问道:“我是皇帝了?” 谢漪似是未料到她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眼中又浮现笑意,这回并未转瞬即逝,而是久了许多,她道:“依礼法,陛下眼下只是嗣皇帝,待登基大典后,方是皇帝。不过陛下也该改口自称‘朕’了。” 刘藻微微吐了口气,又问:“昌邑王说那幅画像是假的,他所言可是属实?” 谢漪答:“那幅画像,是臣令画师照陛下的模样画的,昌邑王所言的确属实。” 竟是如此,刘藻微微失神,但谢相还在,她很快回过神来,问道:“谢相怎知,昌邑王会质疑我的身份?”她还会适应,忘了该自称朕。 谢漪也未纠正,而是答道:“臣数日前,将一则谣言传入昌邑王耳中,谣言称皇孙体弱多病,且随年岁增长,日益沉默。昌邑王闻知,立即联想到真的皇孙兴许已病故,而陛下则是外头寻来的冒充者。他今日被废,之后便再无时机能当着众人之面言语,自然要将怀疑当殿提出。” 原来今日殿上之事,全是谢相安排好的。如此便说得通了,难怪丞相会任由昌邑王当殿喧嚷,难怪她一直沉默旁观。 “只是陛下会站出来自证身份,出乎臣的意料。”谢漪又道。 这是在肯定她的勇气。刘藻笑了一下,又敛下笑意,道:“可惜未能成功。” 大事之后,这般静静地说话,刘藻几要忘了,她今日见谢相,不过是她们第三次见面而已。 “我久居宫外,与宫中并无往来,纵使眼下无人想到这一点,来日也总会想起,到时便是一现成的把柄。不如起头便揭破,现出铁证,使人再无怀疑。”刘藻将谢漪的用心说了出来。 谢漪点了点头:“陛下聪慧。” 但刘藻还是有疑惑,自入宫来,她便充斥在疑惑中,解开一些,又会生出另一些,她从未彻底看清过境况。 “既然画像是假,青鱼佩也不足为证,谢相何以断定我便是武帝之孙,就不怕当真乱了我汉室血脉?” 谢漪看了看她,道:“大将军被拦在宫外,昌邑王虽废,却还要不少侍从与臣属留在未央宫,臣还得前去善后,不能久留。臣来此地,是有一事,要说与陛下。” 她没有回答,反倒说起旁的,刘藻知晓她是不愿说,也不勉强。她总会弄明白的。 “谢相请说。” 谢漪道:“陛下可知,为何废黜昌邑王是在长乐宫,而非未央宫?” 刘藻想了许多疑问,却未想到此处,她下意识地反问:“为何?” 若是换一长于宫廷的皇孙来,便会知晓缘由,然而刘藻长于宫外,宫中许多事皆不知。谢漪也未为难她,直接将缘由说了出来:“长乐宫卫掌握在太后手中,如今由车骑将军梁集统帅,未央宫卫历来直属天子统领,只从天子号令。” 说到此处,刘藻顿时恍然,选在长乐宫下手,而非未央宫,是因唯有在长乐宫,昌邑王才能被拿下,而在未央宫,无人能对皇帝下手。刘贺必是被骗到长乐宫来的,故而大将军来不及救护,被拦在宫外,让谢相与太后成就了大事。 刘藻悟性甚高,凡事一点就通。谢漪似是专来与她说此事,说罢,便告退离去。 她身影匆忙,走得比前两回见时都快。 换了皇帝,天都变了,长安城必然乱成一团。谢相肩负重任,前去善后,自有一番忙碌。刘藻目送她离去,心中稍有疑惑,不知谢相为何特来与她说此事。 这疑惑并未留存太久,很快便被解开了。 谢漪一走,女官又入内,领着刘藻去见太后。 刘藻在殿上见过太后,但未仔细端详,她再见到太后时,太后已换下朝服,穿了一身裙裾,倚坐在一张宽榻上,见了她来,与她笑道:“按理,陛下当居未央宫。可陛下年少,还是个孩子。我怎放心陛下独居一宫。不如就留在长乐宫,也好照料衣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私心 刘藻当即明白过来,为何谢相百忙之中,仍匆匆赶来,与她说了长乐宫与未央宫的区别。她若居未央宫,有宫卫保护,安危无虞,若留在长乐宫,便会被看守起来,掌控在太后手中。 刘藻在小宫苑中囚了二十四日。二十四日间,她耳目闭塞,行止受阻,每日所见,只那处小院与一方小小的天空,犹如飞鸟囚于笼中。她自是不愿再被看守起来。 说来也怪,当着谢相的面,她专注于心中疑惑,到了太后跟前,她则全神贯注地戒备起来。 “朕年少践祚,尚有许多事宜,要学习,到时宫中不免臣属往来,恐扰了太后清静,不如就依祖制,居住未央宫。”刘藻慢慢地说道,一面说,一面斟酌词句。 太后似是早有所料,她自宽榻上起身,一旁的宫娥忙上前侍奉。太后摆摆手,示意她退开。宫娥便又无声退回远处。 “可是丞相与陛下说什么了?”太后坐起来了,身子却仍如躺着一般,柔若无骨,语调亦带着一番慵懒,说的话却直中要害。 刘藻哪里是太后的对手,何况谢相来时,女官瞧见了,她纵然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刘藻干脆说了实话:“谢相只是与朕说了从前不知之事。” “呵,”太后轻笑一声,“她倒是下手快,只是陛下何以就信了她?” 刘藻心中愣了一下,不错,为何她就信了谢相。但她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依旧沉稳说道:“朕生长于宫外,朝中诸事,皆是不熟,来日还要倚仗谢相辅佐。” 她说罢,便留意太后的神色,她推断了一件事。太后与谢相是同一阵营的,她们都要另立新君,眼下新君已立,太后与谢相这同盟,兴许就要破裂。 “倚仗谢相辅佐?如此说来,陛下对谢相是深信不疑了。”太后竟不恼怒,她站起身来,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再度意识到,太后还很年轻,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刘藻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欲退开一些,又觉如此未免示弱,便只好立在原地,任由太后靠近。 同是女子,太后与谢相不同,她犹如牡丹,慵懒华贵,却又挟威势。 走到皇帝身前半步处,太后终于止步。刘藻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提起戒备来。 “陛下便未想过,谢相有何私心?” 刘藻一怔,她的确未曾想过,她知太后的私心,她欲将她变作傀儡,独掌大权,却未想过,谢相有何私心。 这一念头刚出,刘藻又觉不对,太后的私心也并非她亲眼所见,而是昌邑王与谢相暗示的。她忽然想起那日,胡敖与公孙绰与她讲述当年武帝朝时的旧事。同一件事,二人却是截然不同的说法。那时起,刘藻便知,宫中之人所言之事,未必是实话,有时他们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在说谎。 那么,昌邑王与谢相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太后当真是要将她作为傀儡?谢相特意赶来,暗示她当居未央宫,有何私心? 太后间刘藻神色变幻,不由笑了一笑,继续道:“谢相可不简单,陛下切不可小瞧了她。她今朝年仅二十八岁,以此少龄而居相位者,古之少有,陛下不妨试想,她究竟,有没有私心。” 谢相有没有私心,刘藻以为是有的,但并非是因太后挑唆,她早有怀疑,只是未曾断定罢了。 “但凡是人,总有私心,谢相有,太后有,朕也有。”刘藻的语气淡了下来,依旧不松口,留在长乐宫。既然谢相特来暗示,太后亲自召见,可见皇帝居住何处,自己是能说上些话的。 太后原先以为刘藻不过是名孩子,且还是宫外长大,养得不谙世事的孩子,先前中黄门曾有奏禀,皇孙怕是早慧于常人。那时她忙于谋划废黜昌邑王之事,未曾上心,眼下看来,新君果真早慧,难以常人度之。 “陛下有何思量?”太后又问。 刘藻沉默片刻,答道:“登基大典总要准备些时日,暂且不忙定下此事。” 太后望着她,摇了摇头:“看来陛下心志颇坚。” 刘藻打起精神,预备应付太后接下来的为难。 不想,太后忽然显出阑珊之色,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刘藻惊讶,将她送来此处的女官,悄无声息地上前,恭声道:“太后要歇息了。” 刘藻又看了太后一眼,她已躺会宽榻上,合上了眼,不再看她。 这回,女官未再将她送回那处小宫苑,而是将她带到永寿殿。 永寿殿与长信殿相距不远,是一处大殿。较之她先前所居小宫苑不知大了多少倍。殿中有许多宫人,来来往往地忙碌,刘藻一时辩不过来,更不必说记下他们的名姓。 女官将她送到,便退下了。刘藻入殿坐下,看了看殿中的陈设,又小心地拿起一旁几上放置的两卷竹简。竹简珍贵,她在外祖家中,不怎么见到,故而格外爱惜。殿中还有许多华贵而价值万金之物,譬如墙上所悬青铜剑,想必便是出自名家之手,然而刘藻却只看中竹简。 待将竹简展开,大略看过,方站起身来,走到那青铜剑前,伸手将它提了起来。 青铜剑极重,刘藻在手中握了片刻,便觉得沉,她手握剑柄,将剑拔出,眼前剑光一闪,便见剑刃锋锐。再往外拉,可见剑身上刻有二字,二字是小篆,并非时下常用的隶书。刘藻辨了辨方认出是赤霄二字。剑身寒光逼人,有如霜雪。 是把好剑! 刘藻叹道,又惋惜,可惜沉了些。她得习些武艺才好。听闻武帝便颇具武德,能在马上挥剑斩旗。 她从前从未想过要习武艺,只是眼下,却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想起了这一遭。 刘藻又将剑置回原处。 门外传来脚步声,刘藻转身,便见胡敖与公孙绰走了进来。二人一入门,便在她身前跪下:“拜见陛下。” 刘藻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不必多礼。” 她方才在太后面前,一口一个朕,眼下见了熟人,却有些羞赧起来,温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胡敖答道:“太后派臣来,命臣好生侍奉陛下。” 公孙绰立在一旁,没有插话。 刘藻点了点头:“也好。”宫中到处是人,却无她相识之人,有他二人在,到底能多上几分慰藉。 胡敖与公孙绰侍奉了她二十余日,知她喜静,拜见过,便不再开口,悄声退下了。 刘藻看过了书简与剑,开始思索起太后的话来。谢相也有私心,她的私心是什么?刘藻还年少,许多事是不懂的,要她去猜一国相邦有何私心,未免太过为难人。刘藻毫无头绪,只是她想起了一事。 谢相与她相处之时,显得十分坦然,但有所问,必有所答,唯有二事,她皆避了过去。 一是十几日前,刘藻当面问她,为何要在大局已定之时,谋废立之事,而非先帝驾崩之初,与太后一起拥立刘建,那时拥立刘建,岂不是更为顺势而行? 二是今日,她问她,如何断定她便是卫太子之女。她在宫外,又甚少出门,纵使有人换了她,也能神鬼不知。谢相何以这般肯定,她就不怕当真乱了刘氏血脉? 刘藻忽然有所感悟,这二事虽不相同,却都与她有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来处 永寿殿是一处大殿,殿中宫人环绕。除胡敖与公孙绰外,刘藻一个都不识得。他们如最初的胡敖与公孙绰一般,不敢直视新君,亦不敢与新君多说半句。 刘藻明白,她的牢笼不过是自一处小宫苑,改成了一座大殿。胡敖与公孙敖是太后与她示好,其余监视她的宫人,则是太后的警告。 刘藻照常起居,落入旁人眼中,显得新君泰然自若,气度非凡。刘藻自己却知晓,她不过是毫无办法,暂且蛰伏,寻求脱困之法罢了。 宫人们步步紧守着她,更衣c用膳c读书c就寝,无一不分离,胡敖与公孙绰虽在,却只可照料新君起居,便是单独说话,都无时机。 如此看来,太后对她的看守,较之先前,更为严厉。 但也有不同之处。 刘藻每日还需面见大臣。前来觐见的大臣,多是太常寺的属官,分别是太史,太乐,太祝,太宰,太卜,他们前来来为新君讲解登基之时所用礼仪。 这时刘藻才知,登基大典不仅仅是昭告天下当今天子换了何人而已,还需祝祷上天护佑大汉,敬告先王哪一名子孙登上皇位,这些便是祭祀。 祭祀之典极为郑重,要紧不下登基大典,还有大臣称,昌邑王之所以不能保住皇位,便是因他登基之后,对上天与先王心存不敬,竟连高祖都未祭拜。故而这回,太常寺的属官们格外尽心。 他们日日都来,太史为新君讲授天时星历。 太乐讲授祭祀乐舞。 太祝讲授祭祀之时所用祝词与如何迎送先王诸神。 太宰讲授祭祀之时所用礼器鼎俎。 至于太卜则是卜算吉凶。 刘藻起头听得很专注,渐渐地她便走起神来,觉得这般郑重敬畏地祭祀先王与诸神,似乎并不会得到上天格外厚爱。她生长于民间,纵然不常出门,每年也总会有几趟外出的时候,她见过百姓的苦难,听过生灵的艰难,也常闻何处洪水,何处旱涝,时常有天灾降世。 那时可不是不敬上苍的昌邑王在位,那时是先帝治理天下,祭祀之时必是极为恭谨庄重。 但太常寺的诸位属官皆是面目严肃,口气郑重,刘藻便将这些怀疑都留存心中,并不说出来,甚至认真地听讲,力求登基那日一步错都不出。 除去太常寺的属官,刘藻还见过几回御府令。御府令掌天子袍服冠冕,她来为新天子量体裁衣。 刘藻见了她,倒是挺高兴,因她是名女子。吕后称帝后,以姓为号,朝堂郡国皆尊称她为吕帝,及至吕帝驾崩,亦是称呼不改。她有诏令,女子可继承大统,亦可封侯拜相。 大汉以孝治天下,文帝刘恒原是代王,吕帝将他自代国接入京中,立为太子,与他有养育之德,栽培之恩。文帝即位后,不能违背吕帝的诏令,也会拔擢女子为官。后来的皇帝皆是文帝子孙,这条诏令自然不曾废弃。 然而,当真能入仕的女子,却没有几人。 谢相是她见的第一人,御府令则是第二人。 刘藻很有兴致,主动与御府令说话。 “这衮冕真重。”刘藻换上衮冕,只觉身上不知重了多少。 御府令显出一个微笑,恭敬道:“天子仪态,自是威重。只是陛下不必常着衮冕,一年间除正旦c寒食等祭祀之日,以及每月大朝,便只有大婚c及冠,加封皇后”御府令说到此处,惊觉自己口误,忙请罪,“仆臣失言。” 刘藻笑了笑,道:“无妨,你且说下去。” 这时的御府令哪知她竟失言说中了后事,没过几年,皇帝竟当真生出要立皇后的荒唐念头。 “立c立皇太子时会着衮冕,其余时候,皆可着常服。”御府令说罢,便不再言语。 她想是吓着了。刘藻也不再与她搭话,试过衮冕,便令她退下了。 除此之外,她的衣衫也与先前不同,皆绣上了华贵的金线,纵然平日所着,亦是稳重庄严,甚合她皇帝的身份。 除衣着,其余方方面面都在变化。刘藻都能感受到与从前的不同,与天子的尊贵。她的行止亦有人教导,一举手一抬足,皆需显出天子之威。 刘藻在学,哪怕眼下,她仍掌握在太后手中,也时时想起外祖母,想要回到外祖母身边去,她也学得很是尽心。 登基大典定在八月二十一。 那时秋高气爽,已不是刘藻入宫时的溽暑闷热了。她在宫中竟待了两个多月,从皇孙成了皇帝,且是自吕帝以后,第一位女帝。 登基前一日,太后再度召见刘藻。 刘藻前往长信殿,殿前宫卫与宦官皆伏地跪拜,刘藻目不斜视地自他们中间穿过,身形如松,步履沉着,颇具帝王风仪。 殿中太后端坐榻上。刘藻入内,弯身跪拜:“拜见太后。” 太后打量了她两眼,并未立即叫起,刘藻也不焦急,更不觉受辱,伏在地上,礼仪周致。太后站起身来,亲去扶她:“皇帝免礼。” 刘藻搭着她的手起身,与她笑了笑,笑意很是温和。 太后携着她的手,带她同坐榻上,与她说道:“不过月余不见,陛下却似换了副模样,有了天子的气度。” “全是大臣们的功劳。”刘藻回道。 太后又打量了她两眼,心中再度感慨人算不如天算,她当真选错了人,然而这话,已不能再说出来了。 她笑着道:“陛下可想好了?是居长乐宫,还是未央宫?” 刘藻道:“朕愿居未央。” 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太后不曾料到皇帝竟这般直接,甚至连思索都无,她不由失笑:“陛下就这般信任谢相?” 刘藻摇了摇头,她还没弄清谢相的私心,自然不是全然信重,只是相对而言,她更愿将自己交到谢漪手中。 “那日殿上,昌邑王当殿质疑,车骑将军梁集急于立我,而不顾大臣们如何看我,谢相却从头掐断了大臣们的怀疑,使我往后再不必受人质疑。”刘藻说道,她仍是不大习惯于当皇帝,有时会忘了用朕自称。 太后又是一笑:“这等小恩小惠,便收服了陛下?” 刘藻仍是摇头,面上却显出些许少年人方有的羞涩来:“朕对谢相,十分好奇。”少年人不免争强,她见过谢相三回了,说的话也不少,却仍看不懂她,她不免有些羞赧。 “若能让陛下几次便看透,谢相又如何为相?”太后好笑道。 刘藻敏锐地察觉到,太后对她软和了不少。 “那朕如何方能熟知谢相?”刘藻顺势问道。 太后讶然,不曾想到皇帝竟会向她请教。她想了想,方道:“陛下要知一人,需知她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人皆有来处,也有归处,知其来处,可知其性情过往,知其归处,可知其志向心境。” 刘藻将太后的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琢磨其中的深意,她自觉有所得了,又问:“如此,太后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她很大胆,竟敢当面窥探她的过往与志向,她亦极聪明,看透了她当下奈何不得她。太后看了皇帝数息,柔下声来:“我是昭帝的皇后,他是我的来处。至于去处,陛下便是我的去处。”先帝谥号昭,称为昭帝。 刘藻垂首摇了摇头,心中并不信,只是她也未说出来,再问:“谢相的来处,太后可知?” 太后摇头:“我只知谢相少许过往。”她顿了顿,继续道,“说来,陛下当称谢相一声姑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你们 新帝登基,乃是一国盛事。 刘藻卯时起,更衣,出殿。时天还蒙蒙亮,殿前沾满了宫卫与礼官。皇帝的每一步皆有寓意,何时出发,何处驻跸,俱有明文规定。刘藻演习过许多次,她又聪明,自不会出错。 大臣们在长乐宫前恭候,皆着庄重的朝服。 新帝率领他们前往明堂祭祀天地,又往宗庙敬告先王。刘藻并未走在最前头,在她之前还有礼官c乐官c仪仗,开路的羽林卫。身后群臣不论年长年少,皆手捧笏板,面容正肃,一举一动,秩序井然。 祭拜过天地,敬告过先王,便是登基大典。小皇帝三次更换衣冠,礼官与她说过每一身衣冠的不同含义,最后一回,她换上衮服,礼官捧上平天冠,一名宗室长者将平天冠双手接过,朝帝座前行散步,传递给谢相,谢相双手捧过,到皇帝身前。 刘藻坐在皇位上,目不斜视,谢漪弯身,将平天冠为她戴上。她的小指无意间碰到了刘藻的耳朵,有些凉。刘藻不由自主地抬眸看她,可惜视线为冕旒所挡,她并未看清谢相面上的神色。 只是想来也知,谢相多半面无表情,甚至不会与她对视。 刘藻不由弯了下唇角,在这庄严的大殿上,稍稍放松了会儿心情。 冠冕既成,谢相退回原处,昭示皇帝正式登基。 皇帝当殿连下三道诏书。第一道赦天下,赐民爵,举国同庆。第二道召诸侯王,入京朝见。第三道宣示蛮夷,勿开边衅。 三道诏书皆是早先拟好的,刘藻过目过,一字未改便令加玺。她什么都不懂,诏书奉与她过目,也不过一个过场罢了。 之后便是大臣们觐见新天子。 刘藻依旧端坐宝座上,看着殿前大臣们朝她下拜。她的视线为冕旒所挡,看不清大臣们的神色与面容,却能看清他们行礼的姿态,极为恭敬。 她忽然有些喜欢当皇帝。 大典直至日暮方止。刘藻没有回去长乐宫,而是直接入未央,住进了承明殿。 这回侍奉她的是一老宦,名为春和,居黄门令之位。刘藻这月余已知晓些大汉的官制了。黄门令秩六百石,宫中宦官皆由他管。 刘藻坐在榻上,身上的衮冕已脱下,换了一身轻软的宽袍。殿中已点了灯,铜灯俱高三尺,铸成各种样式,有立牛,首负灯;有跪羊,背负灯;还有神龟,龟壳负灯。神龟是长寿的象征,很吉利。龟身铸得栩栩如生,像是活的一般。 但吸引刘藻的并非神龟,而是另一架青铜灯。这架洞灯造成女子半跪的样式,一手按膝,一手捧灯。刘藻在意的是这女子似乎褪下了一半衣衫,半身裸露。 刘藻惊讶宫中怎会有这般女子半裸的铜灯,又有些好奇,欲看得清些,便不由站了起来,稍稍走近。 春和大吃一惊,这铜灯是先头昌邑王心头好,特从昌邑国带来的,非要摆在殿中时时可见。这也没什么,天子在宫中肆意一些也无妨。但眼下皇位换了人坐。收拾宫殿的宫人们竟忘了将此灯换下去。 春和忙上前,心想着劝一劝陛下,陛下年少,不好贪恋女色。但刚一到皇帝身边,他又想到,陛下也不算很年少,有十四了。武帝十四娶陈废后,昭帝十二选立梁皇后,陛下十四确实当知晓些人事,看一看美人半裸的铜灯也只是风流而已。 春和稍稍放了些心,但心还未完全放下,他又醒悟,新天子并非儿郎!春和又惊出一身冷汗,于春光明媚的小娘子而言,这铜灯可称得上□□了。 春光明媚的小皇帝盯着那铜灯看了不算,她还想将灯执起,拿到眼前细看。可惜铜灯又高又重,不好拿动,小皇帝只得微微弯身。 “陛下。”春和心境跌宕起伏,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唤了一声。 刘藻回头,面上满是惊奇:“殿中怎会有此物?” “这是谢相” 刘藻睁大了眼睛,谢相这般不正经么? “送昌邑王入宫那日,昌邑王亲自摆在此处。” 刘藻舒了口气,险些冤枉谢相了。 昌邑王虽是大将军孙次卿拥立,但谢漪是丞相,由丞相接承嗣的诸侯王入宫,显然更为妥当。刘藻与礼官学了月余,礼法上的事便知晓得颇为清楚。 她这才想起昌邑王,问道:“昌邑王可还在京?” 她心中,昌邑王失去天下,自然还做回昌邑王,该回国了,只是新君即位,诸侯王按例朝见,为免来回奔波,他兴许要朝见之后再回。 春和答道:“昌邑王仍在京中,等候朝廷降罪。” “降罪?”刘藻反问。 春和正色道:“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 刘藻怔了怔,又将这句话记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 “既是昌邑王心爱之物,将这灯,还给他。”刘藻说道,又忍不住多看了美人两眼。衣衫半褪,搭在臂弯上,胸前半裸,肌肤如凝脂,美人微微垂首,面上含羞带怯。青铜所铸,竟能有此绰约之姿。 少年人终究脸皮薄,刘藻不由脸红,挪开眼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榻上坐下。 刘藻累了整日,用过哺食,便困了。 床榻既备,宫人们侍奉新君沐浴,而后将皇帝送到床上。刘藻一沾榻便沉沉睡去。梦中她一不留神,就见到了谢相。 算起来,今日之前,她有月余不曾见谢相,谢相也未来寻她。今日百官齐聚,殿中拥挤,刘藻也未细细看过谢相。但梦中,大殿上却是仅有她们二人,谢相立在殿前,而她自宝座起身,走到她身前。 昨日太后与她说的那番话,又在梦中响起。 “说来,陛下当称谢相一声姑母。” 太后的话语有如实质,高高地浮在空中,不住回响。 “谢相的母亲是卫皇后的幼妹,她与卫太子是表兄妹。谢相四岁时,被卫皇后接入宫中抚养,及至十五,方离宫归家。陛下生于掖庭,兴许当年,她还曾往掖庭,抱过尚在襁褓中的小刘藻。” 有了这一层渊源,刘藻忽然就想通了,为何谢漪在昭帝驾崩之初,不与太后一同拥立刘建。 她在梦中,与谢漪面对面地站立,问道:“可是因我那时病了?”所以她才会等上两个月,等她病好了,方才与太后联手,将她扶上皇位。 隔着璀璨的冕旒,她看到谢漪冲她轻笑,眉眼轻缓,语气仍是不近不远的疏离:“陛下圣明。” 梦境到了这时,尚算正经,然而画面忽然一转,转入承明殿。 与今夜一般的景象,她换下衮冕,穿了一身玄色的宽袍坐在榻上,殿中仅她而已,宫人们似是都退下了,黄门令也不在。 她身前是一张长案,长案漆木所制,黑底描金,两端翘起,案上叠了一堆书简,还置刀笔。她坐在长案后的宽榻上,单手支颐,不知在脑海中想些什么,目光随意地落在案前的阶上。 殿门关着,窗也合上,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将灯火吹得晃了晃。她抬起头,如夜晚那般,留意起殿中的铜灯来。 立牛c跪羊c神龟,还有鸾凤c麒麟等神兽。她一盏盏看过去,忽然吓了一跳。其中一盏铜灯竟是名女子。 女子跪在地上,一手按膝,一手捧灯,衣衫半敛,微微垂首,很是羞怯。 梦中的刘藻很大胆,站起身来,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不答。她的身前似挡了一层轻纱,朦胧隐约,如梦如幻。 刘藻走过去,稍稍抬了抬声又道:“朕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朕殿中?” 女子依旧不答,她的发丝梳成端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纤弱的后颈,肩上的衣衫滑落下来,柔滑雪白的肩裸露出来。刘藻心头扑扑直跳,有些怕,又觉得被吸引。她抬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剑柄上,又上前两步,穿过了那层若隐若现的轻纱,走到女子身前。 她闻到了熟悉的香气。刘藻记得这香气,她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唤道:“谢相。” 女子抬头,正是谢漪的模样。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刘藻猛地醒来,大口地喘气。眼前昏暗,是在寝殿中。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向殿中,铜灯还亮着,只是梦中的女子不见了,昌邑王的那盏美人半裸灯也叫黄门令使人搬了出去。 刘藻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只是一个梦。都怨昌邑王将这灯摆在殿中,黄门令又说话大喘气,方才使她梦见那离奇的一幕。 只是梦中的谢相,当真美得勾人,与她平日里清冷寡言的模样全然不同。刘藻重又合上眼,忍不住回味起梦中的情景,却又记不分明了。 她很快又睡回去,这一次没再做梦。不知睡了多久,春和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当起了。” 刘藻被唤醒,她应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迷迷糊糊的双眼,正欲坐起,忽觉不对。 小皇帝僵直了身子,睡意霎时消退,她察觉腿间湿乎乎的,有些粘稠。刘藻呼吸一滞,摸索着起身,欲转去屏风后,褪下绸裤看一看,然而她刚一落地,便瞥见床上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腹痛 刘藻的母亲在她三岁那年过世,并未挨到与她一同出宫。此后十年,外祖母照顾她,十分尽心。在她十岁时,为她延请了西席,教她学问。西席虽非学问斐然之辈,只教了她一本《诗经》,却也使她识得许多字。 十二岁那年,外祖母见她逐渐长大,又与她说了女子当知之事,这其中便包括了初潮。 刘藻望着床上那一团血色呆立片刻,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当起了。”春和贴着殿门又唤一声。 刘藻这才显出小少年的生涩来。虽知月信见血乃寻常之事,可她一时间竟不知向何人求助。床上污血需处置,绸裤也污了,得换下才好。宫中她无一人熟悉,难以开口。 “陛下,卯时了,是时候起身了。”春和话中已带了些焦急。 今日还有大朝,不能耽搁。刘藻着急,腹间闷闷地作痛,她无措之下,想到谢漪,朝殿外道:“请谢相来。” 春和虽奇怪陛下为何此时召见丞相,却也额不敢耽搁,急忙使了名手脚麻利的小宦官,往东阙去迎谢相。东阙是未央宫东面正门外的两处阙楼,谢相府邸在尚冠里,尚冠里处未央宫之东。谢相入宫必途径东阙,往那处等候,必能拦到谢相。 殿外一阵响动,刘藻知有人去请谢相了,她抿了抿唇,只盼谢相来,能解她困窘。 “陛下,容臣入殿,为陛下更衣。”春和派遣了小宦官,又来聒噪。 “朕忽觉不适,不能起身。”刘藻硬邦邦地说道。 春和大急,陛下昨日方至未央,竟就不适,他话中都带上了颤音:“臣c臣这就去召医官来。” 刘藻忙道:“不必,谢相来便可。”她恐春和当真去请了医官,将她来初潮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又强调:“黄门令不必忧心,谢相知朕疾。” 她抬出了谢相,春和迟疑着道了句:“诺。” 刘藻支起耳朵来,细细地听,殿外静静的,并无脚步声。知晓春和并未令人去请医官,刘藻方微微松了口气,立在原处。双腿粘稠的感觉愈加明显,她动一动,便觉难受得紧,床上污了,不能躺,她只好呆呆立着,等谢相来。 今日大朝,谢相必得入宫。刘藻算了算时辰,倘若运道好,至多半个时辰,谢相便能抵承明殿。她这般等了许久,待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春和的声音由近及远,外出相迎:“见过丞相。” 刘藻咬了咬下唇,手心出了一层冷汗,湿漉漉的。 “陛下,丞相觐见。” 刘藻深深吸了口气,稳住语气,道:“请丞相单独入内,余者候于殿外。” “诺。”这是谢漪的声音,沉着而冷静。 刘藻蓦然安下心来,然而待谢漪推开殿门,走到她面前,她却又慌张。 她之所以想到向谢漪求助,是因她心中记着,谢漪是她的姑母。这样的事,自该寻长辈宽解,但谢漪到了她面前,她方想起,她虽是长辈,却并不熟悉,她们只见过几面而已。 刘藻握了握拳,呼吸都沉了下来。 谢漪照旧与她见礼,而后抬首问道:“听闻陛下圣体不适,可需臣召医官来。” 刘藻不说话。 谢漪心觉疑惑,陛下心思重了些,却不是别扭的孩子,又道:“陛下召臣来,可是有秘事相嘱?” 刘藻摇头,她微微侧过身,显出身后床榻。那一团血污颇为显眼,谢漪一瞟就看到了,她眼中浮现笑意,又恐将小皇帝惹恼了,迅速收敛了笑意,语气也是平平稳稳的:“不妨事的,这并非恶疾,陛下不必惊慌。” 刘藻见她没有笑话她,点点头,道:“我知。只是”她面颊微红,竭力显出镇定的模样来,“只是身上污了,不知如何处置。” 谢漪一听,就知这是小皇帝面皮薄,不好意思与外人言说,她摇了摇头,道:“此处自有宫人收拾,陛下只需尽快沐浴便是。” 她说罢,欲往殿外召宫人入内,方走出一步,衣袖便被扯住了。 小皇帝眼底显出几分紧张,语含恳请道:“能否不使人知?” 谢漪不禁含笑:“此事每月皆有”见刘藻眼中含了抹紧张,她缓下声,宽解道,“但凡女子,皆免不了,合乎自然,合乎常理,陛下不必害羞,宫人们也不会多嘴往外说的。” 听她说不必害羞,刘藻面颊更红,想了想,以为谢相所言有理,皇帝的衣食住行皆有人侍奉,要避过人是很难的。她强自镇定,与谢相道:“如此,有劳卿了。” 闹到最后,还是要让宫人们知晓。刘藻颇觉懊恼,早知如此,她自己召宫人入内收拾便是,也不必让谢相来了。 宫人们相继入内,皆是宫娥,并无内宦。刘藻瞥了眼她们的神色,见她们神态自然,与往常无异,方觉好一些。 谢相入殿来,见她依旧站在原处,脚上未着袜履,赤足踏在地板上,便走了过去,弯身碰了碰她的趾尖。 刘藻大惊,倒吸了口气,正要后退,谢相的指腹便触到了她的脚上。她在她身前矮下,显出纤弱的后颈,刘藻一不留神就想起了昨夜的梦境,她微微睁大眼睛,顿时一动一不敢动。 谢漪直起身,道:“陛下受凉了。”她知小皇帝面皮薄,便也不特特指出月信时,只道:“赤足踩地,地气寒凉,自足底浸入,与陛下圣体有损,下回切不可如此。” 刘藻几不敢看她,道了一声:“记下了。”努力将梦境中的情景赶出脑海。 谢漪不知她怎地忽然腼腆起来,只以她仍为初潮羞赧,也不再多言。 宫人们手脚颇快,不过片刻,便已备下温汤。刘藻正觉尴尬,忙去沐浴。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袍。回到殿中,床上也收拾齐整了。 宫人们当真如谢相所言,毫无异色。刘藻安心的同时,又很羞恼,本可静悄悄地将此事过去,偏生她却请了谢相来,显得大张旗鼓。 少女的心事,总在事后后悔,刘藻也不能避免。 谢漪在殿外等她。二人恰好一同上朝。 大朝是在前殿。前殿乃未央宫正殿,并未取名,就叫前殿。谢漪来得及时,兼之宫人们手脚麻利,一番耽搁下来,竟也未误了大朝。 新君第一回大朝,自无人上禀什么要事,只是见一见大臣罢了。不知是昨日累着了,还是赤足在地上站得久了,受了寒,刘藻腹中隐隐作痛,且痛意渐强。 太常滔滔不绝地在读一份奏表,赞扬新君有尧舜之德,贤仁堪比商汤夏禹,并祝祷天下大治,海内升平。 刘藻高踞宝座,竭力专注地听,奈何太常文辞骈俪,频频用典,她有大半,是听不懂的,腹中痛得愈加厉害,好似有重锤不住击打她的小腹。刘藻疼得不行,不得不转移注意,好使痛意不那么厉害。她望向殿中,这一望,当真发现使她惊奇之事。 大将军孙次卿竟仍在殿上。 刘藻稍有不解,昌邑王是大将军拥立,他失去了天下,为何大将军却仍在殿中。昨日黄门令言,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难道大将军身为近臣,不能劝谏昌邑王仁德从善,就不是罪过么? 太常仍在喋喋不休,刘藻则审视起孙次卿的容色举动来。但她还未来得及多看上几眼,腹间的痛意却越来越难忽视。 孙次卿正与其他大臣一般,垂首静听。忽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稍稍抬眸,往宝座上睃了一眼。这一眼却使他微微一惊,他竟见新君面色泛白,连唇色都是白的。 孙次卿不动声色地往前倾了倾身,以笏板戳了戳位在他前的谢漪。谢漪被戳动,回首看他,孙次卿以目色示意上首。 谢漪一看宝座,蹙紧眉头,侧过身来,以宽袖遮掩,用玉笏指了指太常。 太常位在大将军后,大将军会意,稍稍后退,戳了戳太常,太常被打断,总算发觉陛下脸色不对。 三人都未出声。新君第一次朝会,容不得出错,他迅速跳过余下几段,念了结尾。 大臣们皆低着头,恭敬聆听,并未发觉三人异样。刘藻意识有些恍惚,痛意难以忽视,她唯有忍耐,暗自祝祷将朝会安稳度过。 太常息了声,刘藻听到谢相说了些什么,而后群臣皆俯身下拜。 刘藻眼前一阵发黑,她勉力振作,辨清了“告退”二字,方扶着宝座,站起身来。 宫人们都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将皇帝送回承明殿,安置到床上。 刘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想起外祖母,外祖母说过,来月信时,兴许会腹痛,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痛法。倘若每月都要受这般折磨,可真是太糟了。 刘藻一贯寡言,眼下腹中疼痛,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缩在床上,强自忍耐。不知过了多久,兴许片刻,又许是良久,有一人近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刘藻睁开眼睛,看到谢漪在她床前。 谢漪见她睁眼,也没有说话,将手探入被中,覆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揉。 刘藻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句“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过”,她望着谢漪,问道:“我能否坐稳天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不正经 外祖母从未隐瞒过刘藻的处境。她自幼便知她是武帝之孙,太子之女,只是她的父亲为人所害,使她生来失势,处境艰难。 这样的出身,又是那般处境,常人多半怨愤不平,及年长,难免心胸狭隘,怨天尤人。但刘藻却不同。外祖母爱护,她衣食无忧,过得甚为安逸,甚至不觉就那般无权无势地过一世,有甚不足。那般坎坷的身世,也只使她多思多虑,心思较寻常孩子重一些罢了。 然而入宫两月,却使她见识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 昌邑王失位,待罪京中。他原先是诸侯王,后来入京即位,当了皇帝,如今失去皇位,就成了阶下之囚,连王位都未必能保。 有此下场,只因他未能守住天下。 倘若她也失去天下,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谢漪不妨她忽有此问,正欲安慰,小皇帝从锦衾下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坚决道:“朕必能坐稳皇位!” 她要坐稳皇位,当好这个皇帝,不断不能与昌邑王那般沦为阶下囚! 话一说罢,腹间痛意加剧,小皇帝“哎呦”了一声,弓起身来。 豪气不过瞬息。谢漪失笑,轻揉她的小腹,道:“已去召医官了,陛下再忍耐一会儿。” 刘藻点头,冷汗涔涔直下,连唇上都失了血色。想到月月皆要如此,刘藻便极是忧愁,抱怨了一句:“真是烦人。” 宫娥捧了一耳杯来,杯中盛了温汤。谢漪倾身将她扶起:“陛下昨日受累,又使寒气侵体,自会腹疼,好生调养,便能好了。” 刘藻一听能好,稍稍振作,接过耳杯,饮了一口。温汤入腹,遍体生暖,温汤竟有立竿见影之效。她又连着饮下好几口,将耳杯饮空了,还给宫娥,腹痛缓和许多。 刘藻赞了一句:“真良药也。”又将耳杯还与宫娥,“还要。” 宫娥垂首轻笑。刘藻不由脸红,转向谢漪,谢漪情绪内敛,只是这时,眼中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刘藻愈发害臊,只是她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使自己脱离窘境。幸而宫娥接过耳杯,便出殿去,谢相也非喜爱调侃说笑之人。 她稍稍好了一些,却仍闷闷的,痛得难受。方才躺着,谢相揉揉,也很有效,减缓了她许多痛楚。只是适才谢漪扶她起身之时,将手收了回去。此时也无再为她揉揉的意思。刘藻纵然心中希望她能再为她揉揉,却也不好意思开口。 谢漪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朝服。朝服宽大,却未遮掩她的美色,清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湿润微抿的薄唇。 刘藻只看了一眼,又想起昨夜那梦。心中一阵慌乱,好端端的,她竟梦见谢相,梦见谢相也就罢了,偏生还是这般不正经的梦境。 谢漪见小皇帝神色变幻,关切问道:“陛下疼得厉害?” “啊?”刘藻反问一声,待回过神来,她说了什么,又忙摇头,“好些了。” 谢漪再是精明,又哪知这少女心事,见她说好些了,便起身欲告退,官寺中尚且积了不少案牍,待她去处置。 刘藻见她要走,狠了狠心,将疑惑问了出来:“我c朕,朕想知,这个,来前,会否做些奇怪的梦?”她从前从未做过这样的梦,昨夜离奇之梦,必是因月信的缘故。她还是一个正经人。 谢漪身形一顿,看向刘藻,迟疑片刻,斟酌用词道:“当是不会。” 刘藻面色骤变。 谢漪以为她害怕,不禁软下心肠,语气也跟着柔和下来:“倘若凑巧有梦,也无妨碍。陛下平日留神,勿要受寒,也不可过于劳累,便无大碍了。” 此事要自年少时调养,调养得好了,便不会腹痛。宫中自有良医。谢漪只大略说了说,并未往深处讲。 说罢,却见小皇帝的神色并未好上多少,反倒有些恍惚惊恐,犹如一只落入羊群的小羊羔般惶恐不安。谢漪顿觉无措。 她只以为将陛下扶上皇位,再送一程,助她坐稳天下,也就是了。其中也只君臣之分,不想,竟还要疏导少女初长成时的忧虑。 谢漪甚为无奈,然而一见小皇帝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双手牢牢抓着锦被,想是还疼着,额上渗了一层细汗,又不免心软。 她原可在宫外平凡却安然地度一生,却因她的私心,被卷入宫中这摊乱事中。谢漪多少有些愧疚。只是她这一世都忙于争权夺势,从未关心过什么人,当真要哄孩子,不免有些生疏。 宫娥去而复返,又端了温汤来。刘藻干脆坐起,倚在床头,捧着耳杯,一口一口地将温汤抿下。她不大敢看谢漪,虽说那是她的梦,只要她不说,便无人知晓,但她却仍觉心虚,不大敢看谢漪。 谢漪坐到床边,也未开口,只是在小皇帝饮尽温汤时,替她接过耳杯,又帮了掩了掩被角。 八月底,时节还称不上寒冷。但刘藻却从她这动作中看出了关心。 她心中觉得温暖,竟当真纾解了慌乱。一场荒唐梦,不当放在心上,她以后,对谢相好一些就是了。 一殿的小躁动,竟就此沉淀下来。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医官方匆匆赶来。谢漪见此,自是告退。刘藻也不别扭了,很认真地冲她点了点头,道:“今番,多谢丞相。” 谢漪抬袖一礼:“为君解忧,乃臣分内之事。” 待谢相一走,刘藻叫医官看过,便睡了一觉。醒来,已过了午时。 腹中不那么疼了。刘藻从无昼寝的习惯,唤了宫人来,侍奉她起身。上午那身衣袍都皱了,自穿不得,她换了身新衫。 春和被她吓了一遭,见她竟下了地,忙劝道:“陛下圣体染恙,不妨多歇息,不必急于下榻。” 刘藻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不妨事。” 她想做好皇帝,至少得勤勉,怎能第一日便躺过去。她说罢,又令奉上饭食,草草用了些,便往宣室殿去。 宣室殿乃帝王起居之所,召见大臣,批阅奏疏,皆在此处。 刘藻欲勤勉一些,却也知量力而行,并不逞强。她入殿中,端坐御案后,捧了案上书简来看,又令黄门令去向大臣们讨要一些文牍来。 她要治理天下,总得知晓天下是何模样。只是天下之大,包容万千,她要从何入手,又是一难题。 案上书简是些杂文,不知是昌邑王留下,还是昭帝之物。刘藻也不挑,认真地阅读。 只是还未等她看过一篇,便闻殿外来禀,太后驾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亲疏 天高气清,朗日高悬,宣室殿前,显得格外空阔。 刘藻匆忙迎至殿外,太后正拾阶而上,她身后跟随无数宫人,皆低眉顺目地拱卫着她,她走在最前,见刘藻亲迎,面上显出一丝笑意。 刘藻待她行至高台,方从容抬袖:“拜见太后。” 太后笑道:“皇帝免礼。” 刘藻不知她因何而来,侧开身,做恭请状:“请太后入殿。” 太后颔首,自行于前。刘藻跟随她身后。 入殿,各去鞋履,只着袜。 因殿中昏暗,故而不论白昼黑夜,皆点灯。宣室殿乃处置政务,召见外臣之所,格外正肃,殿中所用铜灯,便没有那般栩栩如生,皆是连枝灯,排在大殿两侧。 太后入殿,四下一顾,目光落在御案上。她停下步子,微微回顾,待刘藻行至她身旁,方道:“陛下即位首日,便已劳形案牍,未免过于克己。” 刘藻肃手而立:“朕愚钝,于万事俱是生疏,为天下苍生计,自当勤勉克己。” 她言辞恳切,实则不过是说些大话来搪塞罢了。太后斜睨了她一眼,道:“倘若谢相问你,你也这般答?” 刘藻茫然,这又与谢相何干? 太后前行,在御案后坐了下来。春和亲取了坐席,置于案旁。皇帝走了过去,在席上跽坐下来。太后骤然驾临,她也欲知太后前来,所为何事。 殿中仅五人,除春和外,还有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地立于大殿两侧。太后带来的宫人,皆侍立殿外,不曾入内。 案上平摊这一卷竹简,太后读了几行,摇了摇头:“《老子》。这是黄老之术。文帝景帝时,无为而治,省苛事,薄赋敛,恭俭朴素,毋夺民时。只是到了武帝朝,与孝武皇帝所需,背道而驰。这一套便束之高阁,不想陛下竟是也喜古时圣天子所言,垂拱而治。” 刘藻闹了个脸红,她看这卷书简,是因它就摆在案上,倒没有想的这样多,她甚至不知,文帝景帝,是以黄老之术治理天下。 “为何黄老之术,与武帝所需,背道而驰?”刘藻虚心请教。 她似是刚入学的童子,遇有不懂便问,见了何人,都能被她奉为先生。 太后今日前来,倒不是与她谈论武帝是如何治国的:“武帝爱折腾,自朝中,至郡国,再到匈奴大宛于阗百越,都让他折腾了个遍。到时自有先生,来与陛下讲授国史。” 听闻会有先生,刘藻眼睛亮了亮:“何人将为吾师?” 小皇帝好学,太后答道:“自有大臣们商议。” 刘藻一听,也不再问,心中却不免多了几分期待。她什么都不懂,如何治理天下,如何驾驭朝臣,甚至连大汉有几国几郡都一概不知,自然希望能有人为良师,引导她做一个真正的皇帝。 大臣们已在商议,想来不久,她就能有良师教导。 刘藻心生喜悦,又问太后:“太后有事,使人召见便是,何以亲自前来?” “倒也无旁的事,晨起听闻陛下染恙,心中挂念,特来看看。”太后一面说,一面看了眼书案,略含责备道,“既是染恙,便该安心歇着,何必着急。“ 她语气亲近,刘藻有些不习惯,心下又不免多思,太后这般亲近,为的什么?面上则是笑了笑,笑意颇为腼腆,道:“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一笑,话语却忽然一转,道:“我听闻,大朝后,陛下容色苍白,腹痛卧床,谢相未经通禀,直入殿中,至床前探视。谢相此举,甚为不妥,只是她关切圣体,一时心急,望陛下切勿见责。” 小皇帝顿时脸色微红,又忙正色道:“朕明白。”倘若太后不提,她还未发觉谢相直入床前,甚是不妥。 太后显出欣慰之色,继续道:“谢相乃是先帝股肱,甚受先帝倚赖,有她辅佐你,我也好放心。” 此处刘藻便不懂了。她由太常与礼官教习,二月来,学了些为君者之风,稍稍外朗了些,并不那么惜字如金,也习得些许礼仪,知晓当如起卧饮食,只是具体的事,她仍是一无所知。 先帝倚赖谢漪,她曾听胡敖提起过,究竟如何倚重,则无人与她说过。 刘藻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太后站起身来,她来此似乎只是为谢相不妥之处解释一句,又嘱咐新君,倚重谢相。刘藻起身相送,心中则略微惊讶,太后与谢相,何时这般好了?前几日,她们尚为她居何处,起过分歧。 太后缓步至殿前,回头见刘藻送她,与她道:“不必送了。” 刘藻见已至殿外,确实不好再送,便抬袖一礼:“太后慢行。” 太后点了点头,又伸手理了理她肩上褶皱的衣衫。刘藻险些忍不住后退,幸而她站住了。 “陛下有恙,当先知会我才是,怎能先去请谢相来?谢相虽是能臣,究竟是外臣。我与陛下方是至亲,无不能言之事。我知陛下对我有心结,想是有人说了什么,使得陛下误解。这也无妨,时日久了,总能看透人心。” 拳拳之言,甚是动人。刘藻却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刻入脑海,细细咂摸她话中之意。 “我已是太后,再无所求,何必来害你,徒生动荡?陛下”太后看了看皇帝,叹了口气,竟不再往下说,举步而去。 刘藻抬袖下拜,直至太后走下高台,方直起身,望着太后远去的背影,蹙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底已是秋日,秋风渐起,凉意浸体,刘藻又觉腹间有些疼,又有些闷。数名宦官捧着数十竹简,匆匆赶来。上到高台上,才知皇帝在此,连忙跪下了行礼。 刘藻目光低垂,落到他们身上,微微弯了弯唇,道:“免礼。” 春和在她身后,见她出声,方上前道:“外头风大,陛下入殿去吧。” 刘藻点了点头,走回殿中。 再入殿,却没有方才来时,决心勤勉的乐观积极了。 她不由打量起这间大殿。 大殿铺设了地板,入殿皆在门口去鞋履,着布袜而入,故而门前有一宫娥侍奉。大殿宽敞,足能容纳百人,两排柱子支起殿梁,甚是宏伟。刘藻看着那些房柱,想到她年幼时听的一则故事,说的是荆轲刺秦王的古事。 荆轲入秦,图穷匕见,秦王见事不好,掀案而起,绕着柱子跑,来躲避荆轲的追杀。 秦王的大殿也该如宣室般宽阔宏伟,有这样多的柱子,方能使二人,在殿中一追一跑。 刘藻走到御案后坐下,殿中境况,顿时一览无余。她这才觉出陌生来。她从前所居房舍很小,远比不上宣室殿庄严,更不及承明殿华丽。 刘藻微微舒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来,思索太后适才那番话,有何含义。 太后似乎是为谢相不妥处解释而来,但临去前,那番话,又似为她们之间的生疏而伤心。 刘藻并不怎么相信,她确实已是太后,但未必再无所求。倘若只要居太后之位,便别无所求,她又何必与谢相一同谋废昌邑王?昌邑王在位,她也是太后。 更使刘藻心惊之处,则是太后与她分居二宫,但未央宫中发生之事,不过一个上午,太后在长乐宫便一清二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傀儡 大汉的规矩,大朝仅在每月朔c望日举行一回。大臣们出入宫门需有“门籍”,门籍上载有姓名貌状。无门籍者不可擅入宫门。 景帝朝时,魏其侯窦婴惹恼了窦太后,窦太后下令除其门籍,便是不许他再入宫来。 大朝之外,大臣们各自办公,遇有事要奏,也可入禁苑奏事。武帝勤勉,当政之时,宫中朝臣往来,奏议不断;至如汉初时的惠帝,朝政落于其母吕后之手,大臣们数月都未必能见惠帝一面。 刘藻想好了要勤勉,但她发觉,皇帝要勤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宦官将竹简奉上书案,刘藻低头打量了两眼,竹简带了些黄色,显然已放置许久,并非新鲜的奏报。刘藻翻了几卷,才知皆是诸子百家之著作,并非朝政案牍。她愣了一下,问道:“这些竹简,可是御史大夫给的?” 汉承秦制,用的也是三公九卿制。 三公九卿制是当年李斯为秦始皇制定的。三公是指太尉c丞相c御史大夫。太尉掌兵事,武帝时,改太尉为大司马,多由大将军兼任。丞相掌政务,统领百官。御史大夫则执掌群臣奏议,监察百官,下达君王诏令。 刘藻要看百官奏章,自是向御史大夫讨要。然而得来的,却是些古籍,与朝政毫无干系。 派去讨要文牍的宦官回道:“皆是御史大夫给的。” 刘藻默然,她想过大臣们兴许会以陈旧案牍搪塞。她对朝政一窍不通,便是陈旧案牍,也能学到许多,只要拿到,就好了,却没想到,御史大夫竟会直接拒绝。 御史大夫杨敞,便是昌邑王退位那日,见了青鱼佩痛哭武帝的老者。当日他是第一个提议另立一君的大臣,也是在她拿出青鱼佩后,第一个痛哭流涕,断定这是武帝之物,并对她身份深信不疑的大臣。 自那时情形观之,杨敞似乎是一纯臣,并不讨好旁人,凡事秉公而行。今日看来,又非如此。他亦有私心。 刘藻随意拿起一卷竹简,放到身前,将竹简展开。上书文字竟是小篆。她又连换几卷,皆是小篆。 秦始皇统一六国,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小篆便是那时推行六国,成为官方文字。小篆字形优美,形式奇古,颇受士人喜爱,也因复杂难书,不易学习,而受人诟病。 秦二世而亡,大汉定鼎,渐渐用起了隶书,隶书较小篆更为简洁,刘藻识字,学的便是隶书。眼下这竹简用的小篆,她读得甚是吃力,许多繁杂之字,皆是靠着字形猜测是何事。 她的容色愈发沉下来,先是文牍未曾讨要到,而后又是小篆来为难她。再好的脾气,也免不了焦躁。 春和侍立在旁,略略显出惶恐之色,留意着小皇帝的动静,忖度着陛下若是发怒,如何劝好。不想过了数息,小皇帝紧簇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她的眼睛也沉静下来,一手按在竹简上,一手撑着下颔,仿佛全神贯注地读起书简来。 春和大半生都在宫中,算是昌邑王,这是他侍奉的第四位君王,他的目力自是毒辣,见此,不由暗叹,陛下了不得,年岁稚嫩,却能收敛脾性,克制怒意,非常人也。 刘藻的确收敛了脾气。 御史大夫这般敷衍塞责,她自是生气,只是她又想到,如此行事,是有人指使,还是他有意为之。倘若前者,何人指使?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朝中能指使得动他的,能有几人?若是后者,他又意欲何为? 她想不出御史大夫意欲何为,但她却能猜出一些谁能指使得动他,无非太后c大将军与丞相。大将军在拥立昌邑王败北,又何来胆量,试探新君?想必不是他。太后与丞相二人间,又是何人? 这二人她今日都见过。刘藻脑海中浮现出丞相的模样,她略感烦躁。大朝后,谢相直入承明殿,至君王床前,甚是无礼,宫人们未曾阻拦,可是畏惧她的权势? 刘藻一面思虑,一面凝视竹简,她看了半日,只认出论语二字,竟是儒家典籍。天色暗了下来,殿中又添了两盏灯。 刘藻对谢漪生出不满来。偏生这时,腹中又闷闷地疼了起来,一宫人入内,捧着一耳杯,杯中是黑漆漆的药汁,闻上去便很刺鼻。这是医官给她开的药。 刘藻接过,一口气喝完,口中俱是酸苦,她忙又饮清水漱口,过了许久,口中药味才淡了下去。 那宫人想是开朗之人,接过耳杯,笑着道了一句:“陛下用了药,便能将身子调养好了。” 刘藻听到将身子调养好,方才生出的烦躁竟奇异地散去,谢相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那时语气关切,使她心生暖意。 脑海中忽然一亮,刘藻顿时明白,太后为何而来。 她特意指出谢相直入承明殿不妥,并非为谢相解释,而是来提醒她,谢相目无君上,竟敢擅闯帝王寝殿。 谢相原是太后阵营,一同扶立她称帝,而眼下竟使太后亲来离间,可见谢相一派,必是得势不少,使得太后忌惮。 刘藻想得有些多,脑海中却是乱糟糟的,捋不出条理。腹中又闷疼起来。她只得收一收心神,离开宣室,回承明去。 她原不愿让人知晓,方只召了谢相来,直至腹痛剧烈,不得不召了医官,方知此事是瞒不了人的。 幸而宫人们俱无异色,皆当做不知。 刘藻用过哺食,早早歇下。 隔日无朝会,亦无大臣觐见,闲得很。刘藻照旧去往宣室殿。这回,她未遣内宦去讨要文牍了,只是自己寻些竹简来看。 这一看,她才惊觉,古籍多是小篆写就,甚至不少还是许多见所未见的文字。 大周国祚八百年,其中春秋战国足有五百多年。中原大大小小的国家竟有百余。战火迷乱,不断征战,不断吞并,小国覆灭,大国崛起,至战国,燕赵韩魏齐楚秦七雄鼎立,七国间各自为政,自然有了各自的文字。 东周百家争鸣,孔子是鲁人,庄子是宋人,老子生于陈国,韩非子生于韩国,孙子是齐人,墨子生于何地,更是说法不一。 诸子所撰经典,起初也是不同文字,经弟子传扬,为世人所知,经典留存至今,许多已是孤本。许多文字,刘藻自然识不得。 她暗道,御史大夫虽为难她,却也使她看到自身不足。身为天子,岂能不识字?刘藻干脆自学起小篆来,她对着竹简,半蒙半猜,也会请教春和,春和颇有才华,虽是战战兢兢,但也是知无不言。 如此学了三日,她将小篆认得七七八八,能读顺文简了,又想起太后所言,大臣们已在商议,为她择一良师。 只是过了三日,竟无半点风声,大臣们也无一人入宫来见。刘藻想起昌邑王曾说她要做傀儡,眼下看来当真像是傀儡。 刘藻意识到此事,不由悚然一惊。她深居禁中,无大臣来见,无奏本要批,无政令颁布,朝中也无乱象,天下事井然有序,可见有她无她,并无差别。她竟在无声无息间,当真成了一名被架空的傀儡。 “昭帝可闻政务?”刘藻只见得到宫人,干脆问了春和。 她较之登基前好的境况,便是未央宫是她能做主的,至少明面上看,宫人们对她有问必答,恭敬顺从。 春和一张老脸笑了笑,眼中却满是警觉:“昭帝冲龄践祚,起初也不闻政务。” “起初?” “后来昭帝长大,自然便可颁布政令,收回大权。” 刘藻一算,昭帝十八驾崩,她已十四岁了。昭帝十四岁时,应当已开始将朝中大权收到自己手中。 而她呢?就此下去,恐怕十八岁时,她仍如今日,不闻政务,不见大臣,连片竹简都看不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帝师 刘藻派遣一人,去大臣们处询问“听闻诸卿正为天子择师,可已定下何人能为吾师”。 这回去人回来颇快,喜气洋洋道:“帝师已有人选,乃是雒阳桓匡。” “雒阳桓匡?”刘藻从未听闻此人之名,但她自以见识浅薄,并不因未闻其名,便小看此人,而是笑问:“此人有何贤名?” 去人眼睛一亮,回道:“此人乃是昭帝之师,昭帝八岁即位,便师从桓师,至十四岁亲政,方以重礼送桓师还乡。桓师之贤,世人共知,足堪为帝师。” 刘藻也显出少许笑容,既然当过昭帝的先生,且一当六年,而未黜退,可见其贤。但她并未立即称善,而是又问:“何人提出,用桓师?” 去人答:“乃是谢相定下。” 刘藻这才颔首:“甚佳。” 定下帝师,刘藻又觉有了盼头。她虽急于接触政务,但并不以为以自己的见识,能够发号施令。她的确需一良师教导。 只是雒阳来京,还需些时日。刘藻仍要再等待。但此时再等,就与前两日不同了,刘藻信心满满。 她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春和知她心情正好,也笑吟吟地紧随其后。 到殿门前,正见公孙绰捧了瓜果过来,见她出门,忙退至道旁行礼。 那日太后来过,当夜就将胡敖与公孙绰二人送到未央宫来,赠与皇帝使唤。刘藻却不敢信任他们,不止他二人,未央宫中任一宫人,她都不敢太过信任。 她晌午在未央宫中发生的事,太后下午便知,可见必有人通风报信,只是不知那人是谁,是一人还是二人,还是她宫中众多宫人,皆从太后之令。 刘藻快步走出宣室殿,沿着宫道,往内苑去。 未央宫极大,占了约莫半个长安城。刘藻还未看过宫中景致,迎面而来一座座恢弘殿宇,一处处典雅台阁,不免看得眼花缭乱。 春和只以为陛下心情舒畅,故而有雅致观赏宫中秋景,便在旁尽心解说。宫殿楼台,皆有名目,大半是高祖皇帝定鼎天下时建的,也有一些乃是武帝昭帝时扩建。 “陛下暂居承明,待天凉一些,便可搬去温室殿居住,温室殿紧挨着宣室,便利许多。那处是钩弋殿,曾是钩弋夫人居住之处,夫人有倾国倾城之姿,殿中风情无限,只是自夫人便再无人居住,里头至今还挂了夫人的画像。陛下可要入内一观?” 钩弋夫人是昌邑王的祖母。刘藻记得,她略略止步,远远望上两眼。殿外草木枯黄,落叶遍地飘零,殿上砖瓦亦有霜色,显出岁月摧残。光看外头之景,已难描绘昔日之富丽。她想了想,摇头,再往前行。 钩弋殿不远便是椒房殿,椒房殿是皇后的居所,刘藻还未大婚,自然也是空置,再往里走,是掖庭。 掖庭也称永巷,是地位微贱的妃嫔与宫人们所居之地,刘藻出生于此地。 “这是掖庭。”春和觑着小皇帝的脸色,试探道:“陛下可要去瞅瞅?” 刘藻显出恍惚之色,缓步走了过去。掖庭中是一处处低矮的瓦舍,有些破旧,有些则要高大一些。房舍一间挨着一间,刘藻竭力欲自记忆中搜寻出与眼前景象重合的画面,可惜却是失败了,她不记得此地。 足下倏然一硌,刘藻止步,低头望去,是一片瓦当,她弯身将瓦当拣起,只见上头刻了“长生未央”四字,她左右环顾,便见一座瓦舍,屋檐低垂,屋顶的瓦当掉落了不少,手中这片,想来便是自那处来的。她又捡了两片来看,瓦当上皆刻了字,有“长生未央”这般吉利祝祷,也有“汉并天下”这般雄浑磅礴。 春和不敢搅扰,原以为陛下还要往里走,兴许还会召见掖庭令来问一问她原先住的是那一处,不想,陛下兴致盎然地看了几片瓦当,便又将瓦当丢回地上,摇了摇头,出去了。 春和看不出皇帝的心思,小心跟随在后。 未央宫之大,刘藻行了半日,都未涉足一半之地。她游禁内,并非欲观景致,而是她要相看一处宫殿,好接外祖母入宫居住。 刘藻很想念外祖母,她想等过些日子,局势再明朗些,就接外祖母来。 宫人们侍奉皇帝在内苑游赏一圈,刘藻满意而归,并未与谁说起自己的打算,就是春和也猜不出小皇帝所想。 余下大半月,刘藻便自在宣室读书,九月朔有大朝。刘藻又上了回朝,朝上礼仪庄重,伴有礼乐,大臣们手持笏板,立于殿下,个个神色肃穆,乃至连抬首望一眼皇帝都不敢,使得刘藻生出她已威能服众的错觉来。 不过大朝之后,她依旧无人问津。 大朝上,议了几件大事,刘藻知自身处境,并不轻易开口,只听而已。昌邑王被贬为庶人,朝廷封他采邑一千五百户以作供养,派人将他送回昌邑。他的侍从近二百人,全部处死,王傅与僚属皆入罪。 一条条处置当殿念来,刘藻听得专注,并未听到大将军之名。大将军站在谢漪身后,恭谨肃手,神色郑重,无不满亦无恐惧。 刘藻虽仍疑惑,却没有提出疑问,待大臣将处置念毕,问询皇帝之意,她只说了一个字:“可。” 直到散朝,刘藻才看出一些端倪。大将军言语行事,皆依从谢相,谢相亦在有大臣欲问罪大将军时,出言回护。足见大将军之所以未在昌邑王贬黜一事中获罪,是因他依附了谢相。 看出也就看出了,她并不能做什么。刘藻按下心思,专心读书,有时也愿听春和说一些武帝朝时的旧事。 说的最多的,自然是武帝击匈奴,卫大将军七战七捷。偶尔也会提及一些小小的趣事,譬如东方朔滑稽多智,常在武帝面前谈笑取乐,作俳优态。又如酷吏张汤,家贫如洗,一门心思,为君分忧。武帝御极五十四载,种种事迹,数不胜数。 刘藻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事使她格外注目。武帝即位后,大封母族,除了两位舅舅获封列侯,他还尊他的外祖母为平原君,使老人家安度晚年。 刘藻将此事记下,待来日,她也要施恩母族,使外祖母尊荣无尽,欣享富贵。 直九月底,桓匡方抵京。 刘藻见了桓匡,是一端方老者,须发白了大半,容色十分敦厚,见了她,俯身跪拜,将礼行得一丝不苟。刘藻迫不及待地开始听课,桓匡也无拖延,立即展开书简来讲授。 授课之地是在柏梁台。柏梁台高二十余丈,以铸铜为柱,以香柏木为梁,置身其中,柏木清香盈鼻,收起四面窗户的帘子,阁中敞亮,无蔽目之物。 刘藻欲桓匡面对面地对座,二人身前各置一长案,案上置笔墨竹简。 桓匡摊开竹简,声音低沉却很清晰明亮:“臣先教陛下《诗经》。” 刘藻原以为桓匡会对她说一些天下事,再不济也该是教授儒家c法家的经典,却没想到一来就是教她《诗经》。 《诗经》她已学过了,且能倒背如流。 刘藻道:“朕年少时跟随一位先生读过《诗经》,不必再重学。桓师教些别的吧。” 桓匡抬眸,面色沉了下来,话语仍算恭敬,语气却有些直:“臣授先帝读书,也是自《诗经》教起。诗以言志,歌以咏情。陛下先前学的,未必是臣要教。陛下不妨戒骄戒躁,听上几篇,再论其他。” 他既这般说,刘藻只得答应。 接着,桓匡便滔滔不绝地讲授起来。一篇《关雎》讲了一日,也不过只一开头,从窈窕淑女,讲到妃妾之德。 刘藻极力专注,好不容易挨到下学。隔日再来,讲的依旧是《关雎》,只是拓展开来,也讲一些周朝的风俗。 只是从头到尾,都与治国无关。 刘藻又忍耐一日,到第三日,终于讲完了《关雎》,开始讲《葛覃》。《葛覃》讲述的依旧是后妃之德,妇容c妇德c妇言c妇功。桓匡拓展开来,说起女子之德。 一篇《葛覃》,不足百字,他连讲了三日。 刘藻终于忍无可忍,令春和传召谢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愤怒 帝师人选,是谢相定下。刘藻一怒,率先想到的便是谢漪。但她究竟早熟,并不莽撞,纵然心内怒火中烧,也认真听完了这日之课,待归温室殿,方遣人宣召谢漪。 半月前,刘藻嫌承明殿太远,下令将寝殿移至温室殿,温室殿紧挨着宣室,倒为她节省出许多奔波路途。 她高踞御座,身前案上平摊着竹简,简上正刻了《诗经》第二篇。小皇帝怒到极致,但她面上却似在认真温习课业,竟看不出有半点不悦。 春和日日跟随刘藻,竟也无法自她形容中看出她是喜是怒,只是他知小皇帝心有沟壑,勤勉奋发,而桓师所教却尽是些无用之物,这两下一联系,纵然刘藻未显露在面上,也知陛下必是恼怒得很。 谢漪并未令她久等,不过半个时辰,谢漪随宣召的宦官匆匆而来,一入殿,照旧弯身行礼。 春和侍立在阶下,余光一扫,惊讶地发现,方才还淡然阅书简的小皇帝,薄唇紧抿,神色低沉,竟将怒意显露了出来。 “谢相免礼。”皇帝的嗓音犹带一丝稚气。 谢漪直起身,淡然问道:“不知陛下宣召,所为何事?” 刘藻的眼中沉晦下来,盯着谢漪看了许久,谢漪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刘藻的怒气也消退大半,示意殿中诸人皆退下。帝师是谢相择定,她心怀不满,不知会否予人口实,使得谢漪为难。她身边的宫人中有长乐宫的耳报神,她还不知是何人,便将人皆屏退了。 待只余下她与谢漪二人,方道:“朕欲更易一师。” 谢漪道:“陛下为何欲易师?可是桓师才学浅薄,不堪为帝师?” 桓匡的才学自是差不了,刘藻虽觉他所授之物,全然无用,也不得不赞一句,桓师学识渊博,每有拓展,都讲得深邃而精湛。 谢漪反问,倒像是当真不知桓匡每日在教她什么。刘藻却是不信,她看着谢漪淡然的容色,不知怎么便有些委屈起来。 她起身,走到谢漪面前,问道:“你当真不知么?” 她已至身前,殿中也无旁人,谢漪的防备也不由卸下少许,看着刘藻,答道:“桓匡当年教授先帝,也是自诗经始。《关雎》三日,《葛覃》三日,所授内容,与今大同小异。他对陛下,并无偏见。” 这话便是糊弄人了,刘藻呆一些也许就信了,但她偏偏很聪明:“昭帝时从桓师时方八岁,吾今十四。” 小皇帝不好哄,谢漪也有些苦恼。刘藻还在看着她,等着她回答。谢漪心生怪异,她记得初接陛下入宫那会儿,陛下显然有些怕她,乃至不敢与她对视,眼下不过二三月,竟就不怕了。 刘藻认真道:“昭帝十二迎娶皇后,十四亲政,我纵来得迟,学得晚,也不至于至今仍学诗经。桓匡是谢相所选,谢相有何居心”她说着说着,发觉竟将这两日思忖的内容说了出来,连忙抿唇,不再往下说。 谢漪却是淡淡一笑:“陛下以为,臣有何居心?” 刘藻摇头,她若能看出谢相是何居心,又何至于为桓匡而恼怒。 谢漪笑了笑,眼角微微上翘。刘藻不由想起一月多前,将谢相召入寝殿的事,她想起那日谢相待她格外温和,看着她的目光都是温暖的。 她不禁有些怀念,或许唯有她病痛时,谢相方会待她和软。 “朕不知。”她说道,“但桓师不合朕意,劳烦谢相换一人来。” 这话说得有些像耍赖,谢漪险些笑出来,只是见对上她那双倔强的双眸,微微叹了口气,认真道:“天下间若有一人可为帝师,必是桓师。” 她只言桓匡之重,却没说为何唯有他方能为帝师。刘藻正愤懑,闻言,也认真道:“与其桓匡为帝师,朕宁可拜谢相为师,至少谢相容貌姣好,观之可亲。” 她现在不仅生气桓匡不肯教她些有用之物,还嫌弃人家年迈衰老,长得不好看。谢漪观刘藻神色,她竟是当真这般以为。谢漪真是怀念起登基前的小刘藻,虽也心思深沉,但至少寡言腼腆,有心事也只藏在心间。 “陛下慎言。”谢漪劝了一句。 之后任刘藻再如何询问,她都不肯再开口。 刘藻对她毫无办法,原先因谢漪而消退的怒火,愈加熊熊燃烧。谢漪一走,她便开始思索,为何帝师非得是桓匡,桓匡身上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又或是诸言皆不过推辞,谢相不过是不愿她亲政,好独握大权。 但凡是人,皆有私心,所谓私心,总逃不脱钱权二字。刘藻纵然困于深宫,也知晓些端倪。太后待她,越来越亲和,每隔日,总会来一回。平日更是常遣宫人来见,赠她珍稀宝物,谆谆叮嘱,不可过于劳累。 她登基前,居长乐宫那月余,太后不仅不见她,甚至甚少管她。有此转变,必是太后与谢漪周旋落于下风,需她这皇帝相助。 刘藻所知不多,但她很有见微知著的天赋,能够窥一斑而知全豹。 当初谢漪与太后结盟,将她推上帝位。但这同盟并不牢固,她一即位,便告破裂。之后,大将军因拥立昌邑王失败,恐入罪,依附谢漪。谢漪本就不弱,得大将军依附,更强于太后。 太后不甘示弱,自得再寻同盟,便欲将她拉拢。 刘藻微微垂眸,将视线落在竹简上,她抬手,指腹贴着微微泛黄的竹片来回摩挲。太后屡屡示好,她一直未有理会。相较而言,她更信谢相。但若谢相为拿捏她,特不使人教她朝政,将她困于深宫,她是否该与太后结盟,好脱出目下之困。 一想到要与太后一同对付谢相,刘藻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暂且等等,她实在不忍令谢相受挫。 少年心软,谢相在她腹疼欲死之时,为她揉过小腹,刘藻始终记得,她不愿愧对关心过她的人。 但转瞬,她便很生气,既气自己心软,又气谢漪心思不明,让她猜不透。 气完,隔日小皇帝还得去听讲。今日讲的是《诗经》中的《卷耳》一篇。《卷耳》所述,乃是思念征夫的妇人,与在外思归,路途辛劳的征夫。 刘藻带着怒意,心中厌烦,但面上却是笃思好学之态,半点不显露真实心思。 桓匡见此,很是满意,以为天子仁善贤明。他讲起课来也愈加用心,先说完一篇释义,再将诗篇拓展开讲。刘藻原以为他又会不厌其烦地强调女子之德,不想桓匡话音一转,说起战事之苦来。 “以我强汉倾国之力,换来卫大将军七战七捷,如此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功勋。”桓匡语气淡淡,带着股自矜。 刘藻精神一振,但并非因他贬责战事,而是听他的论调,颇为耳目一新。刘藻读了不少诸子百家的典籍,猜测桓匡当是一名儒生。 果然,桓匡以儒家的目光谈起了武帝强征匈奴之弊。刘藻往日所听,俱是赞扬,但到桓匡口中却是贬斥。只是他的贬斥说得很委婉,不直指武帝,而是说起始皇帝,始皇帝一统六国后,并未停下征战,而是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长城,修筑灵渠。 刘藻听得津津有味,她听过武帝不少事迹,却甚少闻知始皇帝。乍然一听,秦始皇竟与武帝颇为相似,同样好武力,善征伐。她并不认为桓匡所言便是对的,但却对这种论调很感兴趣。 “如桓师所言,穷兵黩武,亡国之征,为何武帝倾一国之力,拦匈奴于国门外,我大汉至今,仍强盛不衰,国祚绵长?”刘藻问道。 桓匡搭了搭眼角,淡淡道:“管子曰‘取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武帝好武,却并非如始皇帝那般一味索民,不予百姓喘息的余地。至昭帝,昭帝年少,却知爱民,施行德治,使民以时,方使大汉,又复强盛。” 他提到昭帝,容色和缓,对这曾经的弟子,显然甚为喜爱。 刘藻听罢,还欲再问,桓匡忽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忙又回到诗上,沉迷其中地吟诵,喋喋不休地说起“后妃怀文王”。 刘藻失望,只得闭口不言。桓匡滔滔不绝,讲得口干,抿一口温汤,继续说个不停。 此后几日,桓匡授课再未脱离过《诗经》。 孔子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其中的诗,便是诗经。诗经有三百多篇,假设每二日授一篇,也得近两年方能授完。刘藻不免有些心急。 但她又知心急无用,竟也不表现出来,除那日召见谢漪,每日皆往柏梁台听课,听完回宣室殿读一读旁的经典,竟是不急不躁,使人惊叹。 桓匡是昭帝的老师,他的授课风格,朝中不少大臣皆知。教八岁童子这般教法,正是合宜,教十四岁的新君这般教法,便有些不大相宜了。 何况这位新天子,大臣们虽见得不多,几回下来,也略有了个大概印象,是一讷言沉稳之人。这样的人,必是不甘受人摆布,自有一番志向。桓匡那般授课,必会使陛下不满。 谁知一连半月,皇帝毫无不满,踏踏实实地上课,事桓匡甚恭,毫无天子之骄横。 大臣们面上不说,私底下也不免感叹一番,初觉陛下沉稳,必是刚直之人,不想竟看走了眼,陛下和缓,是柔和的性子。 唯有谢漪,听闻这些传言,笑着摇了摇头,那日小陛下可是屏退了宫人,当她的面气呼呼地说,“与其桓匡为帝师,朕宁可拜谢相为师,至少谢相容貌姣好,观之可亲。” 说这话的小皇帝,可没有众口交赞中的不骄不躁,倒像是急红了眼欲咬人的兔子。 十月立冬,进入冬季。 于百姓而言,冬季是一闲暇时节。冬日不必耕种,不必收获,百姓祭祖c卜岁,亲朋间走门串户,饮宴聚会,加深彼此间的情谊。 但对朝廷,却渐忙碌起来。立冬当日,天子率百官迎接冬气,祭拜天地,祈求先人保护生灵,拜请上苍,赐予来岁丰年。 刘藻祭天之时,穿着厚重的冠冕,礼拜上苍,格外虔诚,皇帝正肃的容色感染了群臣,大臣们也跟着肃容祝祷。 香烟缭绕,礼乐阵阵,格外庄严。 祭天之后,朝中大臣们开始议年号。今年用的是昭帝的年号,是为元凤三年,待到来年,便要换一新年号。 刘藻只在大朝时听了一耳朵,又知悉一些大事,之后仍是在柏梁台上听桓匡授课,接触不到政务,甚至连郡国呈上的奏表都不会送到她的手中。 她的心越来越焦躁,对谢漪的信任也不住地动摇。太后频频派遣宫人往来于长乐宫与未央宫间,她自己也时常过来,问候冷暖。 刘藻渐渐地冷静下来,甚至觉得太后更为可信,至少她要的,就摆在明面上,不像谢相,躲在迷雾之后,使她看不分明。 冬至那日,刘藻一早就派遣一名礼官出宫,拜见外祖母。 她原想等她这边定下,再见外祖母,甚至连外祖母的居处都选好了,可惜一连三月,宫中毫无进展,她仍是一个只能听帝师喋喋不休地讲授《诗经》的傀儡。 如此一来,便不好再拖了。 武帝之前,冬至乃是岁首,百姓过冬至,便是过年,家家户户,都甚热闹。武帝用夏历后,将正旦与冬至分开。但在那日,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其要紧程度,不下正旦。 这样一个日子,刘藻自然要拜见外祖母。可惜她不能亲至,也不好将外祖母接入宫来,便派了礼官前去,代她问候外祖母安好。 刘藻有些小小的紧张,自她六月中入宫,至今近半年,不知家中可好,外祖母可安泰。礼官一走,她就有些坐立不宁。 将近午时,太后来了。 刘藻微微讶然,待太后道:“今日冬至,当一家团聚。”她才意识到,她与太后,是“一家”。 太后一踏入殿中,刘藻便将焦躁收了起来,让出御座,自坐于下首,甚是恭谨。 “今岁还是陛下即位后的第一个冬至,不知陛下往年是如何过的?”太后微微侧身,面对着刘藻,语气慢悠悠的,与她闲话家常。 岁寒,宣室殿门窗紧闭,焚着暖炉,刘藻畏寒,身子稍稍倾向暖炉,春和见此,立即令宫人将暖炉挪到刘藻近旁去。 “家中仅朕与外祖母二人,冬至也与平日无差,并不喧嚷。”刘藻说道。 她是外祖母抚养大的,此事并非秘密。刘藻舅家人丁单薄,外祖母有一子一女,武帝朝时,女儿被选为家人子,入太子宫侍奉,儿子不久因病早逝。外祖母便孤苦一人。再后来有了刘藻,抚养稚子虽辛苦,却也与她无限安慰,日子也不那么孤独了。 刘藻与外祖母感情很深,此事几乎是人尽皆知。 太后笑道:“可惜不能将老夫人接入宫来。陛下来年春日,可下诏加封老夫人。” 加封一老人家,必不会受朝臣阻挠。刘藻点头道:“太后所言有理。” 皇帝话少,太后也无不悦,她似有说不尽的话语,偏生又不吵闹,只会使人倍觉亲切。 “我入宫之初,也觉宫中规矩束缚。昭帝是遵礼之人,事事遵礼而行。古礼繁复,做起来虽能彰显皇家气派,但多了便使人厌烦。眼下倒好,松快不少。”刘藻性情稳重,但并不喜欢一板一眼地行事,除必行之礼,余者俱甚随和,只要不粗鲁即可。 太后话中有赞同之意。刘藻微微一笑,只道:“朕不及先帝多矣。” 旁的也不多言。 太后却有些微微的失神,不知她想起什么,容色恍惚,眼中似有怀念之意。刘藻察觉,略微好奇,她们方才在说昭帝,太后可是怀念昭帝? 昭帝是她的丈夫,去年的冬至,他们还是一起过的。她虽在口上抱怨昭帝太过遵礼,但这未必不是一种怀念。 刘藻忽然想起,四月中,她与昭帝先后染恙,她痊愈了,昭帝却在三日间重病驾崩。 “昭帝是否身体不太健朗?”刘藻问道。 太后回过神来,语气倏然淡了下来,不复方才亲和:“昭帝体格健壮,骤病而崩,我与群臣皆意外。” 她突然冷了下来,刘藻唔了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春和,见氛围冷然,笑着插了一句:“臣闻昭帝五六岁时,武帝便因他体健聪慧而多加宠爱。” 刘藻惊讶,望向春和:“哦?”年少体壮,可见底子打得不错。 春和小心地觑了太后一眼,继续道:“正是,臣位卑,陛下即位前,居中黄门之位。却甚少听闻昭帝染恙。” 这便奇怪了,一体健之人,急病而去,听来似乎怪异。刘藻凝神思忖。 “先帝病时,我日日侍奉榻前,本以为不过小恙,三两日必好,谁能想到”太后说着,眼眶微红,眼泪泫然欲下。 刘藻顿觉愧疚。昭帝驾崩不足一年,太后与他少年夫妻,自是想念,她却当她面频频问起昭帝之死,未免太过伤人。 刘藻顿了顿,歉然道:“太后节哀。” 太后弯了弯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凄然而美艳,低声道:“多谢陛下宽慰。” 刘藻心怀不忍,转开眼去。 幸而这只小小插曲,太后未沉浸悲痛,拭泪之后,照常言笑。刘藻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本就说得不多,之后便更是少言。 近午时,前往外祖母家中的礼官匆匆回宫。 刘藻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忍住心急,待礼官行礼之后,方淡然问道:“外祖母可好?” 礼官直起身来,显出为难之色,抬眸望了眼刘藻,方恭敬回道:“老夫人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刘藻大惊,外祖母无亲无朋,甚少外出,怎会在年节时离家,她直起身,急问:“去了何处?” 礼官看了看刘藻,又看了看上首的太后,小声回道:“臣自老夫人家中仆妇口中打听得,老夫人差不多半年前,便被谢相接去府中,之后再未归家。” 刘藻跌坐回榻上,满面不敢置信。 太后眼睛还红着,嘴角却朝上扬了扬,只是瞬息,她便显出担忧之色,问礼官道:“可查明了,当真是在谢相府中?” 礼官答:“臣还问了邻里,的的确确被谢相接走了。” 太后看了眼刘藻,摆了下手,示意礼官退下。礼官见此,忙消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小皇帝起先震惊,而后愤怒,紧接着便是颓丧,好似教什么人背叛了一般。 太后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她今日早早地来,在宣室待了许久,不正是为了看这一幕。那老妪在皇帝心中有多重,谁人不知。谁得了她,便可使小皇帝俯首帖耳。但是话又说回来,控制起老妪固然可使小皇帝言听计从,也同时将她推开,使她生恨。 谢漪先她一步,将老妪接入府中,她不及谢漪高瞻远瞩,可一步未必就是她败了。 太后叹了口气,状似关切:“此事陛下竟不知么?” 刘藻恍惚道:“不c不知。” 太后自以为得计,说道:“谢相接老夫人入府,多半是好意。她为陛下择桓匡为师,便是出于好意,桓匡虽迂腐了些,却是先帝之师,朝中还有不少他的弟子。陛下得他扶助,是一极大助益。” 刘藻转目过来,她知桓匡是先帝之师,却不知他还有许多弟子在朝为官。 “谢相当年是帝党。昭帝冲龄践祚,大权落入梁集与大将军之手,他要夺权,少不得与这二人周旋。可惜昭帝年少,哪里能斗得过两位老臣。”梁集是她的父亲,她此时提起,竟是与提及大将军一般口吻。 刘藻重新坐直了身子,专注地望着太后。 太后也不停顿,径直往下说:“幸而有谢相辅佐。陛下恐怕不知,谢相宦途颇为不易。她是卫皇后抚养大的,本该安逸富贵,可惜巫蛊之祸,将卫氏一门都扫了进去,卫皇后与卫太子先后自尽。她在宫中,不知怎么保全了下来,武帝悔悟后,不免对卫氏有所补偿。” 太后说的是十三四年前的旧事,那时谢漪也只十四五岁。 “可惜卫氏自大将军过世,便无成器之人,全部加起来,还不及谢漪一人。谢相的母亲卫少儿是卫皇后幼妹,她嫁入谢氏,是第二嫁。谢相虽不姓卫,却与卫皇后最为亲近。武帝便将补偿都落在她身上,先让她出仕,后将她安排到昭帝身旁。” “谢相辅佐昭帝,得了昭帝全部信任,昭帝十四五岁,谢相频频用计,使他组起帝党,能与梁集c大将军抗衡。至十七八岁,帝党势力壮大,竟有压过两位老臣之势。昭帝掌握大权,顺势拜谢漪为相。自此,谢相后半生本该顺了,谁知昭帝却因病驾崩。帝党分崩离析,她收揽十之七八,余下二三或入梁集之手,或入大将军之手。” 刘藻听到此处,立即明白过来。 为何桓匡迂腐,昭帝却忍了他六年之久,因他弟子众多,是最好的媒介。帝党中必然有许多是桓匡弟子。谢相收拢十之七八,但未必就稳了,大将军虽归附她,也未必多真心,她用桓匡为帝师,是为安抚帝党之心。桓匡弟子因此受益,余下之人也会念及先帝旧恩。 难怪她说,“天下间若有一人可为帝师,必是桓师。” 刘藻气得要命,拢在衣袖下的手不住发抖。 用桓匡为帝师,多好啊。既可使她满耳朵《诗经》,不通朝政,还能笼络人心,巩固大权。这还不止,她还将外祖母拿捏在手。哪怕为了外祖母安危,她也只能听命行事。 刘藻的心冷透了。她闭上眼,双唇紧抿。 太后在旁,看得兴致盎然,小皇帝生气而克制的模样真是可爱。她也不再说下去,点到为止。正想着等陛下稍稍平静些,再提一提一同对付谢相之事,不想只过了数息,刘藻便睁开眼睛。 她的眼中很冷静,冷静得多了头,转目望过来,太后一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起旁的事来。 刘藻照旧听着,起先她的神色还有些僵硬,说上几句话后,又平淡起来。太后暗示了几回,可与她联手,压制谢漪,小皇帝都像没有听懂,不肯接茬。 太后不由怒从心起,不知谢漪给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已是怒火中烧,竟仍不肯与她结盟。 一日下来,又不欢而散。 太后一走,刘藻便唤了一名宦官近前。宦官不知陛下因何传唤,跪在殿中,恭敬等候吩咐。 刘藻打量了他片刻,道:“你去上林苑做马监吧。” 此言一出,宦官大惊,连春和都是讶然。 刘藻笑了笑,点点头,道:“去吧。” 宦官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骤然明白了什么,俯身顿首,退下了。 刘藻看着他退出殿外,脸上阴沉下来。 春和仔细串联今晨之事,方想通其中缘由。 陛下遣人往外祖家,并无多少人知晓,她并未直接见礼官。晨起不久,她召了这宦官单独入殿,说了两句,之后那宦官就不见了踪影。眼下看来,他是去向那礼官传令去了。 太后今日忽然到来,又待得这样久,本就反常。陛下中间一串联就想明白了,那宦官向太后报了讯,他是太后的人。 只是不知陛下如何断定告密的是宦官,而不是那礼官。 春和不知,刘藻自然一清二楚,她之所以选那礼官,是因那名礼官是谢相的人。谢相与太后正势如水火,哪会向太后传讯。 她赶走了宦官,想了想,又令胡敖来补了他的位。朝中她做不得主,未央宫却是她说了算。 处置完了此事,便余下谢漪之事。刘藻光是想一想都气得咬牙切齿,她这般信她,纵然不知她有何私心,纵然有所怀疑,也愿再等一等,等情形明朗些,而非与太后联手对付她。 她甚至让谢漪为她揉揉小腹,一点也不防备! 可她就这样对她!! 全是利用!全是蒙蔽! 刘藻按捺下怒意,隔日照常往柏梁台。她要待下学后,再召谢漪来,问个明白。刘藻一路走一路想,不过谢漪此人心机深沉,她就算当面问了,她也未必搭理,或是避而不答,或是不加理会,必不会坦言相告。 刘藻又想,或可与太后联手。只是她再怒,也未丧失理智,与太后联手,不过是去一狐狸,又来一豺狼,未必就好。 但再不好,也好过比眼下困于《诗经》,不能脱身。她心绪起伏,已倾向于太后。 待至柏梁台,她已平静下来,容色沉静。 天寒,四面门窗紧闭,阁中点了灯烛。刘藻推门而入,正要与往日那般,免了桓匡行礼,却惊讶发现,今日在此的并非桓匡,而是谢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屈服 柏梁台乃是武帝所建,原处长安北阙,其势之高,上林苑c昆明池皆尽收眼底。后柏梁台骤然失火,宫室华舍皆作尘土,只余下高台耸立。武帝却并无多少遗憾,他在高台上再建宫苑,建出了一片宫殿群,取名建章宫。 刘藻如今读书的柏梁台是武帝末年时复建,在未央宫内,昭帝曾在此俯瞰未央,临风作赋。桓匡以为居高则目展,迎风则神清,此处正合天子进学。刘藻那时还不知此人是一顽固迂腐的老头儿,高高兴兴地令人准备,将进学之址选在此处。 高台周围,无宫宇遮挡,一入冬,寒风凛冽,台阁嗖嗖作响。 刘藻入阁,见谢漪,只以为天寒使人恍惚,她看花了眼,定足再观,才确认当真是谢漪。 谢漪坐在案后,闻声抬首,从容而起,冲刘藻弯身一礼,口道:“拜见陛下。” 刘藻道:“免礼。” 谢漪直身,与她笑了笑:“岁寒,桓师老矣,不能承受,托臣来为陛下授课。” 刘藻一个字都不信,桓匡虽老,却甚体健,这等寒意,只怕还冻不着他。刘藻本就对谢漪存了怀疑,此时更是觉得她又在酝酿什么诡计。 刘藻点了点头,道:“有劳谢相。” 二人话毕,各自入座。 谢漪容色温雅,一双眼眸却深似漩涡。她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曲裾,衣摆曳地,梳垂髻,青丝柔顺,披在身后。她的双唇似乎上了口脂,一抹嫣红,却不艳丽,肌肤胜雪,修眉细长,美人之韵,在乎色,更在乎神。 那一双眼眸,正是□□所在。只被她轻轻瞥上一眼,足使人惊心动魄。 “陛下爱听武帝朝的旧事。武帝好兵事,击匈奴c征百越诸事,陛下想必都听过了。今日不如,就说说古时的一则战事。”谢漪也不摊开竹简,跪坐在案后,双手置于膝上,腰身挺直,宽袖展开低垂,覆在她的腿上。 她说话的时候,望着刘藻,带着淡淡笑意。 刘藻只觉得,纵使司马相如在世,书尽华赋,也难写出谢相美之万一。 她移开目光,冷淡道:“战事?” “是。权当轶事,说与陛下解闷吧。” 刘藻面不改色,朱唇轻启道:“卿说来。” 谢漪说的,是著名的长平之战。刘藻近日看得很杂,诸子百家皆有涉猎,却还未读过史,长平之战竟未听闻。 谢漪刚说了一个开头,刘藻便被吸引住了。 长平之战,是秦赵之战,起因却在韩国。秦国攻韩,连下数城,围困韩之上党郡。韩王为求息兵止战,令上党郡守冯亭献上党与秦。冯亭不愿降秦,遣使往赵国,称愿献上党与赵。 上党是大郡,有城池十七座之多。赵王为大利所惑,接受了上党,封冯亭为华阳君,并派遣老将廉颇,驻守长平,以防秦军来犯。 彼时秦国是秦昭襄王在位。秦昭襄王乃是雄主,自是恼恨赵国所为,令秦军攻赵。 赵国兵败,数战不利,幸而老将廉颇,还能坚守城门,拒秦军于城外。秦军赴他国作战,战线长,粮草有数。若长久对峙,必可使秦军疲惫,挫杀秦军锐气,而赵军却是以逸待劳,等待时机。 秦国畏惧廉颇,一面暗调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赶赴阵前,一面遣人入赵,施行反间计,离间赵王与廉颇。 赵王早已不满廉颇坚守不出,屡次遣使责骂,最后中了秦国之计,竟临阵换将,召回廉颇,改用赵括。 赵括是名将赵奢之子,读了很多兵书。 刘藻兴致勃勃道:“赵括名将之子,熟读兵书,可也知兵事?” 谢漪一笑:“陛下可闻‘纸上谈兵’?” 刘藻见此,便知自己猜错了,红着脸,摇了摇头。她哪里知道呢,若知便不会这般问了。只是听谢相的口吻,这似乎是十分著名的典故。她竟一无所闻,不免显得无知。 小皇帝脸颊微红,伪作镇定道:“请谢相为吾解惑。” 谢漪说下去。 纸上谈兵,说的正是赵括的故事。赵括虽是名将之子,自小熟读兵书,却从未亲临战场。赵王召回廉颇,改用赵括,赵国上卿蔺相如极力劝阻。 “蔺相如劝赵王,云:‘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肯听。”谢漪说道,“赵括之母亦上书赵王,说赵括不能为将。” 刘藻惊讶,蔺相如也就罢了,他是上卿,偏向老将廉颇,而疏远从未上过战场的赵括,是情理之中,可赵括的母亲为何也不相信赵括? “何也?” 谢漪不答,反问道:“陛下以为呢?” 刘藻认真思索,想了一会儿,她道:“知子莫若母。” 谢漪赞赏地点了点头:“赵括之母言与赵王,当年赵括的父亲赵奢在军中,能够平易近人,和将士们交朋友。大王与宗室有所赐,他都转赠将士僚属。赵括刚做了将军,就威风凛凛,将士们不敢与他对视,大王所赐,他都带回家中藏起来。还天天查访田宅,有可买的皆买下。这样的人,哪里像他的父亲?” 刘藻叹了口气:“赵王不用相如之言,必然更不会听从一妇人所言吧?” 谢漪颔首:“正是。赵王一意孤行,任用赵括为将。” 后来,秦军连番用计,赵括不能识破,将赵军带入死地。这一战,赵国大败,赵括突围被杀,四十万赵卒,全部投降。这一战,赵国元气大伤,自此以后,再无法与秦为敌。 说到这里,谢漪停了下来。刘藻唏嘘,一是赵王昏聩,不能用忠言,二是秦国智谋卓越,六国之中,怕是无有能与争锋者。 这个故事很长,与刘藻从前听的都不一样。往日,外祖母也好,春和也罢,但凡说起旧事,总会格外突出某一人之功,譬如卫青天生帅才,如何冷静地在大漠中寻到匈奴所在,将其歼灭,又如李广,有飞将军之称,箭法精湛,匈奴畏惧。 但谢漪说的这个故事,却似是一幅群像画。冯亭如何决断,廉颇如何老成,赵王又是如何弃忠言而信谗言,秦国又如何计谋多端近乎狡诈,一个个都有各自的私心,都有各自的立场。 两国如何调度兵卒,战事如何推进,描绘详细。 刘藻甚少听这种讲述方式,既新奇又喜欢。她开始代入故事中的人物,试想为何他会这般抉择,倘若是她,又会如何取舍。 她想得入了神,谢漪也未开口搅扰。刘藻忽然开口,问道:“四十万降卒,白起是如何处置的?” “白起以计诱之,全部坑杀。” 刘藻脸色大变,身子前倾,急声问道:“四十万降卒,全部坑杀?” 谢漪道:“正是。” 刘藻脸色煞白,四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竟全部坑杀。四十万人,一个挨一个的站立,偌大一个长安城怕是都要填得满满当当,他们的血能填满汉水,尸首堆积,能成一座山。 谢漪留意她的脸色,只是她先是震惊而后气愤,再接着竟又恢复冷静,沉着评判道:“情理之中。” 四十万人,难以管辖,倘若有人煽动炸营,到时秦军怕是损失惨重。 谢漪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转口说起:“武帝时有一太史令名司马迁,有巨著传世,名为《太史公书》。臣尝拜读,获益良多。此书今藏于御史大夫杨敞家中,陛下若欲一观,不妨令杨敞献书。” 刘藻眼睛一亮,大是欣悦,道:“善。” 一个故事说完,已近午时。 刘藻忽然反应过来,故事很好听,但她还在生气。不能因一个故事,就屈服了。刘藻又淡下神色。 宫人奉上牛乳。牛乳烹过,兑了蜜,盛于卮中,既可解渴,又可暖身。刘藻接过,饮了一卮。谢漪不喜甜,仅饮温汤。饮罢抬头,便见小皇帝唇上沾了一圈牛乳,白色的,颇有童趣。她这时方显出一些少年才有的童真来。 谢漪移开目光,心中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小皇帝一本正经地擦了擦唇,而后望向谢漪,单刀直入道:“外祖母可好?” “老夫人身体安泰,无甚不好,只挂念陛下而已。”谢漪道。 刘藻双眉紧蹙,眼中染上怒意,谢漪与她对视,分毫不怯。最终还是刘藻败下阵来,轻声道:“外祖母年迈,望谢相善加奉养。” 谢漪声音温缓,说的话却使刘藻怒火攻心:“陛下听话,老夫人自能长命百岁。” 刘藻紧抿嘴唇,一语不发,谢漪也不在意,她知陛下必是听进去了。 下午桓匡会来,谢漪站起身,道了告退。 刘藻冷声道:“谢相慢行。”她一眼都不想看她,从今以后,谢漪再也别想揉揉她的小腹!年少之人,最恨的不是有人骗她,而是骗她的,是曾予以信任之人。 谢漪弯唇轻笑,竟又不走了,朝刘藻行了两步,俯身附到她耳畔,低声道:“陛下可要记得,离太后远一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萌萌 谢漪以老夫人要挟,要刘藻听话。刘藻只能听命,做一不闻朝政的木偶皇帝。 只是刘藻性情颇为强韧,她面上认命了,心中却不认。 新帝即位,新岁改元,刘藻的第一个年号,定为元贞。这一年,便是元贞元年。大汉皇帝似乎格外偏爱“元”字。武帝御极五十四载,共用年号十一个,其中七个带有“元”字。昭帝仅有两个年号,分别是始元c元凤。 “元”c“贞”二字皆出自《易》。 《易》中第一卦,乾卦,卦辞为:元c亨c利c贞。 元亨利贞,君子四德。元为万物之始,贞为万物之成。这年号取得尽善尽美,口气极大。喻义功业由她而始,至她而成。 “臣观陛下沉敏,不想竟也胸怀大志。”谢漪笑道。 刘藻淡淡道:“朕受制于卿,纵有大志,也只好想想,卿怕什么?” 谢漪笑意愈发明朗,望着刘藻的目光,好似看一逼急了要咬人的小兽:“陛下有壮志,臣高兴尚且不及,岂有怕的?” 刘藻冷冷地睨她一眼,只觉谢漪不仅多诡计,且还善矫饰,奸猾得很。 “今日陛下欲闻何人事?”谢漪安坐于榻上,漫声问道。 刘藻脸色缓了缓,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期待,道:“晋公子重耳。” “晋公子重耳?这故事说来就长了,半日怕是难以言尽。”谢漪说道,但她并未以此推拒,只是闭上眼来,思索片刻,便为刘藻讲述起来。 刘藻也不知为何,谢漪每隔三日便会来为她授一回课。她所授与桓匡不同。桓匡抱着一卷《诗经》,不知要说到何年何月,谢漪则是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似乎随心所欲。 但二者相较,刘藻更喜谢漪,谢漪看似只是为她讲故事,然而这些故事皆是古时天子c诸侯c士大夫之事,每有闻之,获益匪浅。 正旦前两日,刘藻还遣人往御史大夫杨敞府上,令他献上《太史公书》。刘藻即位之初,曾使人向杨敞讨要文牍,杨敞拒绝,甚至连敷衍都不曾,丝毫未将她放在眼中。 此番再派人索书,刘藻心有惴惴,恐怕杨敞依旧会拒绝,还想要想是否要想些法子,不料,去人只去了两个时辰,杨敞亲自将书送至皇帝面前。 一套《太史公书》足足装了两大车。 十名宫人一同出力,进进出出搬了十余趟,方将书简全部搬入宣室殿。 刘藻数了数,共有竹简一百三十卷。如此宏伟巨著,古之未有。刘藻眉心直跳,直觉她正经历一场文坛盛事。 杨敞立在殿中,目光一直落在进进出出的宫人身上,待竹简全部搬入殿中,方与刘藻说道:“此书共有两部,一部藏在宫中,另一则在太史公家中。臣娶太史公之女,太史公家中那部随嫁带入杨家。昭帝年间,宫中失火,诸多书简遭焚毁,《太史公书》也在其中,眼前这一部便是世间仅剩了。” 他亲自送书入宫,为的似乎就是说上这一番话。刘藻起初不解,待她翻开书简看过,方知缘由。 《太史公书》竟是一部“谤书”! 刘藻并非从头看起,而是拣出最近的《孝武本纪》,捧在手中,翻看起来。她对此书期望甚高,初读之时,只觉不负所望。她越读越心绪高昂,直到看完整篇,才发觉书中颇有毁谤之语,直言武帝之过。 刘藻看得恼怒,将书简弃掷于地,掷完,还得捡回再读。即便书中多毁谤,刘藻仍以为,这是好书。 杨敞特将此书送入宫中,是因这是一部谤书,强调仅此一部,是为保证此书绝不会流入民间。 刘藻一口气读了五卷,待她停下,夜都深了,可她却觉方才阅读时,太过粗陋,想要将这五卷,重新拜读。 春和见此,忙来劝阻:“夜已深,陛下该安置了。” 刘藻这才作罢,但又生出一个怀疑。世间当真仅此一部?这等巨著,杨敞便没有抄写一部,私藏家中? 换了是她,肯定要偷藏一部。 但御史大夫既那般说了,她也不好深究。 之后谢漪再来为她授课,便不再自己定内容,而是问她要听什么。刘藻便将读史之时的不解处提出,请谢漪解惑。 今日要讲的便是晋文公重耳的故事。谢漪所述,不仅有《太史公书》中载的,也有其中未曾提及的。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世间所有的学问,都藏在她的脑海中,要用之时,信手拈来。 《庄子》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惠施是战国时宋人,当过魏国的相国。这句话有两种释义,其中一种是惠施学识广博,他的言论能斡旋五国的兴衰。书被解释为言论,车在战国时,常被用来指代国。 另一种则是,惠施学识广博,他的藏书能装满五辆车。 刘藻每跟谢漪读书一回,便对她更忌惮一分。若说惠施学富五车,谢漪读过的书简,只怕五座宫殿都装不下。 重耳的故事果然长,一上午过去,还仅讲到他流亡楚国。 谢漪见天色不早,便停了下来。刘藻意犹未尽,问道:“谢相明日来么?” 她一贯三日来一回,三日间,恰好够刘藻熟读一篇。但此次却戛然而止,使得刘藻的心似有爪子在挠,急切得很。 谢漪不说来,也不说不来,而是故作惊讶道:“臣以为陛下三日见臣一回,都觉厌烦。” 真是讨厌!刘藻沉下脸色,直言道:“来不来?” “不来。”谢漪道。 刘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谢漪在她身后,看着她强忍怒气的背影,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隔日,谢漪果然没有来。 刘藻:“”她还以为谢相是欲先抑后扬,好使她惊喜,没想到竟是说实话。小皇帝对丞相的诚实极为失望。 谢漪不来,来的自然是桓匡。自知桓匡的用处后,刘藻便甚为好学,从未显出不满。桓匡见此,也渐渐对这弟子温和起来。 他为大儒,能教出许多名士,以致为天子之师自是有缘故的。刘藻跟桓匡读了三月,才渐渐察觉。 诗三百,思无邪。说的是《诗经》纯朴无伪,能够陶冶情操,导人向善。他不再每篇都讲,而是择其中有教化意义的篇章来解读,又穿插孔孟之言,谈及治国之道。如此一来,桓匡的课也不那么难熬。 只是刘藻还是以为谢相所授更合她心意。桓匡的治国之道,皆是仁义道德,是王道。但谢漪偶尔还会提一提诡道。 刘藻以为死守一家之言,未免呆板,所谓诸子百家,谁家好用就用谁家,何必分什么儒c法。 不过这话,她只放在心中,谁都没说,甚至连面上都无一丝流露。桓匡讲课之时,她听得专心致志,还能举一反三,见解精湛。几乎使得桓匡以为,他又要教出一仁主来。 时日渐暖,刘藻脱下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衫。谢漪一见她,才发觉陛下长高了许多。谢漪这回来,竟带了几分竹简与锦帛。 刘藻不免好奇,问道:“此是何物?” 谢漪道:“是郡国所上奏疏c表章。” 刘藻惊喜,她即位后,还未批阅过臣下所上的奏表,不想今日竟是见到了。但她虽喜,面上依旧是镇定的神色,冲谢相点了点头,缓缓道:“请谢相授课。” 因每种奏表都只带了一份,谢漪便未与刘藻分榻而坐。有宫人及时上前,在刘藻身侧置了一张坐席。谢漪便跪坐在席上。 她靠近了,刘藻又闻到那熟悉的香气,本能地觉得紧张。谢漪丝毫不知,拣出一份竹简摊开,开始讲授。 奏表自有格式,上奏之人不同,格式也不同,大臣有大臣的写法,诸侯王有诸侯王的写法,列侯也有一套格式。 大汉的规矩,非军功不封侯,非列侯不拜相。这规矩在武帝时被打破,成了拜相者必封侯。故而时人也尊称丞相为君侯。 列侯封邑称为国,未尚公主或在朝无任职者需往封地居住,不可逗留长安。 谢漪拜相后,自也被封侯,封的是巩侯。她的封国在巩县。 谢漪便从列侯的奏表开始说起。奏表的写法不同,皇帝批阅的方式也不同。刘藻学得很快,几种奏表,不到一个时辰,她便精通了。 刘藻原以为谢漪教了她如何批阅奏表,便会让她接触大臣们的上书,然而并没有。仿佛那只是一过场而已,教过了便罢了。 刘藻满腔热情,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情也不好了。谢漪身上的香气,温柔而淡雅,似有安神的作用。刘藻的怒意渐渐被安抚下来。她明白,她是斗不过谢漪的,既然斗不过,不如先与她交好,使她放松警惕,而后再寻机击败她。 刘藻迅速调整好状态,笑问:“不知丞相食邑几何?” 谢漪答:“五千户。” 五千户,比起一些刘姓诸侯王还多,但刘藻仍做出惊讶之色:“丞相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我大汉,奉献良多,区区五千,岂能酬卿?” 谢漪笑而不语。 刘藻接不下去了。 但她并非能轻易挫败之人,很快又想起一事,与谢漪道:“朕已十五,岁数不小了,当及笄称字,恳请谢相赠字。” 《礼》云:“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说的是女子十五岁,便可加笄成人。 为天子赠字,非厚德位尊者不可为。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可使谢漪更加势大,但刘藻不在意,她刚读了《越王勾践世家》,深知退一步,未必是坏事。她现在只怕谢漪不能对她放下防备。 谢漪果然动心,她侧首沉思,缓缓道来:“十五之龄,如日初升,如春之临,正是生机萌动,万物复苏之季。” 刘藻点头,心中还有些小小的激动,她果然受不住诱惑,要为她赠字了。 谢漪还在深思熟虑,她想了许久,方望着刘藻,郑重道:“不如,就叫萌萌,如何?” 刘藻面无表情:“” 谢漪显出笑意,起身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外祖母 帝王之势虽失,帝王尊严犹在,萌萌二字,刘藻说什么,都不会要。 幸而谢漪也无强迫的意思,说完,就走了。刘藻再是迟钝,也看出她不过是敷衍逗弄罢了,并非当真要为她赠字。 刘藻气得直咬牙,面上还得若无其事地忍了。她与谢漪三日一见,每见必会受气。之后她又屡次欲为谢漪加封,又或封其亲族。谢漪皆推拒。 人有私心,方显破绽,才能攻其短。谢漪却似无欲无求,既不要名也不要利。刘藻起先觉得无从下手,但转念一想,谢漪看似不慕名利,却紧紧握着大权不放,哪里是无欲无求,分明是表里不一,惺惺作态。 这表里不一之人这日又来授课。她们照旧一人讲授,一人静听。待下学,刘藻拦住欲告退的谢漪,道:“朕欲见外祖母。” 外祖母在谢漪府中,她要见,必得经谢漪允许。 原以为会作一番口舌之争,不想谢漪却甚好说话,问道:“何时?” “明日。” 明日恰好休沐,皇帝也不必进学,倒是合宜。 谢漪颔首:“待明日,臣来迎陛下。” 如此,便说定了。 刘藻已大半年未见外祖母,她不免满怀期待,一夜不得安眠,只盼着尽早天明。 皇帝要出宫,并非什么难事,只需知会一声,派遣甲士保护,仪仗开道即可。若是微服,仪仗都不必准备。 刘藻此行,便是微服。她令春和寻了身衣袍来,束发戴冠,作了小郎君装扮。春和紧张得很,唯恐陛下出行在外,有什么损伤,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待得知谢相伴驾,方才安心,将小皇帝送到宫门口。 谢漪在宫门外等她。她安坐轺车,闭目养神,一仆役见皇帝现身,往车旁说了句什么。谢漪睁开眼睛,朝宫门望来,刘藻恰好与她对视。 她看到谢漪起身,步下轺车,朝她走来。 天尚且蒙蒙亮,谢漪的身上沾了露水,肩上微微有湿意,她至刘藻身前,看了看她,方行了一礼,侧开身,邀她同乘。 刘藻也不推辞,径直往轺车去。 一登车,她才发觉,这乘轺车正是去岁接她入长乐宫的那一乘。谢漪等她坐好,方扶着车辕上车,坐到她身旁。 前后皆是谢漪的甲士,或骑马或徒步,威仪赫赫。刘藻也带了几名侍从,跟在队伍最末。 谢漪似是有些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刘藻也非聒噪之人,她不开口,她正好安静地看一看四周。 禁宫四周,并无什么人往来。道路齐整干净,轺车辘辘,马蹄噔噔,而无一丝烟尘。刘藻上回出宫是正旦祭拜高庙。高庙处长安城中东南角,奉祀的是高祖皇帝。那时刘藻乘坐的是辎车。辎车有四壁,前有帘,人坐其中,不见外景。故而刘藻并未见过宫外的景象。此时再见旧景,竟与她去年入宫时一般,分毫未变。 她们一路往东,经武库,转南,入尚冠里。 刘藻惊讶,谢漪也居尚冠里?她转头看了眼谢漪,谢漪仍闭目安坐,仿佛不闻外声。刘藻便不看她,只自己观察。 一入里门,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皆是着锦衣,戴高冠的士人。偶尔也有轺车迎面行来,见谢漪车驾,多靠边相让,待她们走远,方在前行。 这是礼让尊长的举止。不止下吏见上官如此,小辈见长者也如此。规矩更严的宗族,甚至会有小辈跪在道旁,等长者车马远去,方能起身的。 轺车又往里行百步,一锦衣郎快马而来,他身上背了一张弓,后头跟了二十余名家仆,皆或背弓,或持矛,看样子,是往城外田猎。 锦衣郎策马而来,远远见丞相车驾,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又将缰绳一丢,快步朝轺车来。 刘藻一见,便知这当是谢漪族中小辈,应当还是关系不远,又或父祖居高位者,不然他不敢上前。 果然,一见他来,御者停车,紧随车旁的侍从低首与谢漪道:“君侯,小郎前来拜见。” 谢漪睁开眼,眼中清明,毫无倦意。 锦衣郎恰好到车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稽首大礼,口道:“拜见姑母。” “文儿往何处去?”谢漪问道。 锦衣郎十五六岁的模样,与刘藻一般大小。只是他的身形要高大的多。听闻姑母垂问。他站起身,也不去拍膝上的尘土,笑着回道:“承杨次孙之邀,往上林田猎。” 杨次孙,孙是孙辈的意思,次则是第二。杨次孙,指的应当是杨敞的第二个孙儿。 谢漪温声叮嘱:“不可沉溺。” 锦衣郎肃手恭听,道:“诺。”言罢,见姑母身边坐了一眼生小郎,不由惊讶,开口问道:“敢问小郎是何人?” 刘藻正听着谢漪与他一问一答,不想竟问到她身上来了。她是微服出宫,不愿为人所知,便欲取一化名,正想着何字为名,余光就瞥见谢漪看了她一眼,代她道:“这是刘萌,是我门下弟子。” 刘藻无话可说。 锦衣郎谢文抬袖与她见礼,刘藻只得回礼,一人立于车下,一人安坐车上,相对一揖。 话到此,谢文让到道旁,恭送轺车离去。 刘藻面无表情,再无方才闲情。 “陛下如何不悦?”谢漪问道。 刘藻不理。 谢漪恍然:“莫非是臣自作主张,伪称陛下是我弟子,冒犯了陛下?” 自然不是因此。她们虽无师徒名分,但谢漪为她授课,教她良多,称得上是她先生。刘藻自不会这般小气。 谢漪说完,见小皇帝依旧不展颜,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道:“难道是不喜刘萌这化名?” 刘藻“哼”了一声。 “看来刘萌萌更合陛下心意。” 她还好意思说!刘藻转开脸去,对着车外,不理她。 谢漪看她这气呼呼的模样,心中忍俊不禁,面上则与她一般,望向车外。 不多时,相府便到了。 刘藻下了车,仰头看去,只见相府之门修得甚大,门上的漆应当是新上过,上首匾额亦是时常擦拭,干净簇新。门前列了两队甲士,左右门开,执戟而立。甲士所着盔甲与宫卫不同,宫卫兜鍪顶端饰红缨,相府甲士则是玄缨。 外祖母就在府中。 刘藻有些激动,她转头望向谢漪,竭力沉稳。 谢漪道:“进去吧。”举步上阶。 刘藻并未坦言,她要见外祖母,是因今日恰逢外祖母寿辰。她自侍从手中接过一匣子,捧在怀里,紧随谢漪身后往府中去。 相府自是不小,刘藻也顾不上打量,忐忑急切地往里去。 谢漪领着她,到一小院前。院门开着,庭中植花卉树木,一老妪正弯身侍弄花草。刘藻看着,眼眶立即红了,眼泪在眶中打转。 谢漪看着她,声音意外地柔和下来,道:“老夫人就在院中,陛下入内相见吧。” 刘藻强忍住泪意,冲她勉强一笑,道了句:“多谢。” 老夫人似是察觉了,回过身,往院门瞧。刘藻一步一步地走进去,到她身前,弯身欲跪,外祖母抓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 “你来了。”老夫人有些严肃的面容上显出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刘藻,看她是否消瘦。 刘藻连连点头,红着眼睛,问道:“外祖母,您过得可好?” “好。”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屋中,好似她们并非大半年不见,刘藻不过是外出游玩了一日。 入屋坐下,老夫人愈加细致地端详她,抬起枯瘦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我就知道。”她的声音有些颤,“你五岁那年,有一术士临门,称家中有天子气。我想到你母亲怀你时做的梦,便知这必是真的。” 刘藻不知该说什么,忙将怀中的匣子奉与她,她是来给外祖母祝寿的。 外祖母显然也想到了,眉眼间化开笑意,严肃的面庞格外慈祥起来,她接过匣子,想着孙儿还要回宫,下回再见不知何时,便与她叮嘱起来。 外祖母一向言辞不多,今日却唠叨了许多,刘藻怎能想不到这是为何。她忽觉心酸,握住老人家的手,道:“外祖母放心,我都明白。” 老夫人点了点头,她岂不知她在此地,是用来牵制刘藻的,她欲与刘藻道,不必管她,她这把岁数,还能活多久呢?刘藻不同,她方登基,大业将始,不当受她拖累。 但她又知,她纵这般说了,刘藻也必不会答允。 “鲤鱼虽幼,也能溯流而上。你别气馁也别着急,一步一步来。谢相待我甚是礼遇,你在宫中不必挂怀。”外祖母叮嘱道。她不懂朝廷大事,也说不出具体的建议,只能以最淳朴的言语,鼓励刘藻。 刘藻闻言望了眼门外,却见谢漪不知何时离去了,她垂下眼眸,淡淡地笑:“我不急。” 她自然不急,她与谢漪,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遗憾 刘藻自小院出来,似了了桩心事,颇觉放松。细细想来,外祖母在谢漪府中也无甚不好。她登基之初,不敢将老人家接入宫,也不敢遣人探望,直到冬至方大着胆子遣了名礼官起问安,便是恐有人瞧见想起了她在宫外的这位长辈,生出不轨之心。 这不过掩耳盗铃。有谁不知她是外祖母抚养大的。 眼下人在谢相府中,总好过落入太后手中。谢相本就已掌控了她,留住外祖母想必只是威慑而已。太后则不同,她所图甚多,若是叫她得了外祖母,必会以此要挟。 院门外一着绿衫的婢子恭敬侍立,见了刘藻出来,上前行了一礼,道:“君侯令婢子在此恭候。” 刘藻略微颔首,令她在前引路。 她了了心事,倒有心情游赏起相府来。 小院处偏僻地,四周草木茂密,甚为幽静。刘藻拐过三个弯,方见一阁,建在池上。时值春日,池中水草繁盛,开着紫色的小花,风吹来,碧波荡漾,小花迎风招展。 刘藻即位至今,也曾往上林c沧池几处园囿游玩过一回。与此处相较,上林胜在大气。有山,延绵不断,有水,一望无际,有林,群兽奔腾,遒劲质朴,彰显汉家风范。 相府之园,却极清幽,无远山,无奔水,似是画一般,美却无声。置身其中,身心俱可松懈。 刘藻的步子便不由缓下来,在前引路的婢子掩唇轻笑道:“入相府而能面不改色者,怕是只小公子一人。” 刘藻一笑,并不说话。她如今不怕谢漪了,只觉得这人讨厌得很,总有一日要让她晓得厉害。 二人又走过一段,可见成片房舍。刘藻走入一回廊,沿回廊前行,绕过一处拐角,便见不远处谢漪正与一老妇人相对而立。 那妇人比外祖母更年长些,只是衣饰更为华美,眉眼间隐有倨傲之色。 刘藻止步,婢子低声道:“那是老夫人。” 刘藻恍然,原来是谢相的母亲。 谢漪背对着这边,她似有察觉,忽然回头望来。刘藻还来不及反应,便见谢漪对她微微摇首,示意她不要过去。 刘藻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谢漪勾了勾唇角,回过头去,与老妇人继续言说。 妇人见她回首,也朝这边望来。她的眼眸有些逼人的气势。这种气势,与谢漪不同,谢漪看人,也会使人倍觉压力,但那是她久居高位所致,她的目光多数是温缓的。但这妇人的眼神却甚是蜇人,好似锥子一般。 刘藻蹙了下眉头,却也未闭闪,淡淡地与她对视。 谢漪却略微动了动身子,恰好挡住了母亲的眼神。老妇似是有些惧她,见她有意遮挡,便不再看刘藻。 不多时老夫人拄杖而去。谢漪目送她走远,方朝刘藻走来。 “时候不早,我送小公子归去。” 刘藻道:“也好。” 依旧是那乘轺车,谢漪将刘藻送到长乐宫前,便不再送。 刘藻想了想,还是与她道:“外祖母便有劳谢相照料。” 谢漪一笑:“陛下安心便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老夫人好坏,不在臣,而全在陛下。” 才好了一些,她又出言威胁。刘藻深吸了口气,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快步入宫,不再与她多言。 至宣室,宫人恰好奉上哺食。 刘藻洗去灰尘,换了身衣袍,便往偏殿,令将哺食摆上。往日用膳前,她多是埋头经典,又或自己冥思苦想些不能解的难题,少有留意宫人在做什么。 今日她看望过外祖母,心情着实不错,便稍稍松懈,观察起身旁的宫人来。 哺食甚为丰美,有羮有烩有糜有炙,还有一小鬲菰米。她身前置了一张食案,见宫人捧食,鱼贯而入,便以为会将饭食置于案上。 不想他们入殿后,便成排站立,春和上前先观色,又嗅味,而后取一匕首,割下一小块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尝完,停顿片刻,又将余下羮饭一一都尝了一遍。 刘藻先是惊诧,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恐有人在她饭食中下毒。她知她的饭食有人尝过,方能奉上,却不知此事是春和在做。 春和都尝过一遍,确认无事。刘藻便以为完了,谁知他到队列最末,自袖中取出一扁匣,最末之人手中所捧是箸匕之类的食具。春和扬了扬下颔,立即有一宦官上前,将托盘上的食具皆取下。春和打开扁匣,只见扁匣内也是一套食具。他小心地将它们取出,放到托盘上。 膳食这才送到小皇帝面前。 刘藻只知膳食要亲自尝过,确认无毒,没想到连食具都是经春和之手。她先用膳,膳毕方问春和:“每日膳食,皆是卿亲验?” 春和躬身道:“正是。” 她道:“看着很是繁琐,从前武帝c昭帝亦是如此吗?” “武帝与昭帝皆要简单些。” 刘藻一怔,武帝c昭帝必也是惜命之人,怎会比她简单? 春和面露迟疑,想了想,还是道:“尝膳之事,原有专人。臣放心不下,方亲自再尝一遍。” 原先皇帝都是在正殿用功,待膳食摆好,方会驾临,自不知其中周折,眼下知道了,她少不了问个明白:“这是宫中,朕也无甚使人惦记之处,卿何以放心不下?” 刘藻说的是实话。谢相不必说,暂且还没道理想换个皇帝。太后再急,也还未至绝境,不至于铤而走险,更易天子。 想来想去,无人会要她性命。 春和显然没想到小皇帝会这般直言,他面露苦色,口中却愈加恭敬:“陛下千乘之躯,自是愈谨慎愈好。就是眼下这种种,臣且犹恐不足。” 他说得很是诚恳,刘藻却仍觉不对。不过话已至此,想必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也就扬了扬手,示意春和退下。 宫中仿佛人人都怀藏机密,太后如此,春和如此,就是胡敖,刘藻也时常觉得,这小宦官身上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胡敖自又到皇帝身边侍奉,便极恭敬。有一奇怪处便是,他与春和一般,对皇帝入口之物,甚为谨慎。 这本是情理之中,但在刘藻看来,又觉似乎谨慎过了头。她想不明白,又与春和旁敲侧击,只是回回都叫他回避过去。 经此,小皇帝不免又留了个心眼。她时常留意春和。 春和就近侍奉,他所行所言,皆在刘藻眼下,要留意倒也简单。于是几日下来,刘藻又发现,不止是膳食,他亲尝,连平日所饮蜜水c牛乳,他都会自耳杯中舀出一勺,亲自尝过。 刘藻忽然想起,从前太后与她说过,要知一人,便要知他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这日太后又遣宫人,送了些葡萄来。 武帝时,大宛国王送质子入朝,以示臣服,随质子而来的,还有葡萄种子。武帝曾听闻张骞说起这果子甘甜清凉,令人将种子种在上林苑。 葡萄之可口,果如张骞所言。宫廷内外,无人不爱。刘藻也很喜欢,她还很喜欢葡萄酿造的美酒,甘醇却不醉人,大宴时,她会小小饮上一觞。 太后使人送葡萄来,刘藻读了篇史,欲起身走走,松快松快。她出殿门,余光一闪,瞥见春和正自宫人洗净的葡萄中摘了一颗放入口中。 刘藻并不出声,也未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春和尝过一颗,又看了眼余下的果子,停顿了许久,方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送入殿去。 刘藻这才转身往别处去。 入夜,她在灯下读了会儿书,春和送了牛乳来。刘藻想起白日情形,心念微动,道:“黄门令是何时居此位的?” 春和将耳杯捧到刘藻手边,笑道:“臣的黄门令,是昌邑王所封。” 竟是昌邑王封的。刘藻颇为意外。昌邑王在位虽短短二十余日,但也少不得赏罚。他避位后,这些赏罚有些不作数了,但多半仍保留下来。 “黄门令前,卿居何位?” “在此之前,臣是中黄门,在中黄门一位上,留了十三年。” 中黄门这一官位,在宫中不算多,也不算少,多侍奉帝后c皇子c宠姬。刘藻端起耳杯,将牛乳一口饮尽,方再问道:“那你从前是侍奉何人?” 此事隐瞒不住,纵然他不答,也有旁人知晓。春和回道:“在陛下前,臣侍奉的是昌邑王,昌邑王前,臣侍奉昭帝,昭帝前,臣侍奉武帝。” 算上刘藻,他竟侍奉了四位帝王。 这样的人,自是极为稳妥敦厚。春和平素也大公无私,仿佛一切皆为主上。 但刘藻却察觉其中似有不妥:“自昭帝即位,你便贴身侍奉?” “是。” 刘藻发现何处不对了。 昭帝即位那年年仅八岁,还是个懵懂孩童。孩童需人照料。他无父无母,与他最亲近的,想必不是朝中大臣,而是身旁的宫人。 于春和而言,也是一般,昭帝几乎是他一手带大,感情必然浓厚。 但他到她身边,却从未提起过昭帝。 刘藻蹙眉,脑海中骤然划过一道亮光。不对,他提过,冬至那日,太后驾临,说起昭帝,春和提过一句,昭帝自有体健,武帝甚至因此对他格外宠爱。 那时不觉什么。眼下想来,春和这话,仿佛强调,强调昭帝体健,不当骤病亡故。再联系他对膳食那般慎重以待—— 刘藻悚然一惊,仿佛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春和尚侍立在侧,等着小皇帝再问。小皇帝笑道:“这般看来,卿与昭帝,甚是亲厚。” 春和留意着她的脸色,见她先前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惊怔,想了想,回道:“皆是分内之事,岂敢言亲厚。” 看似恭敬,实则默认。 刘藻又是一笑,而后摆手:“朕要就寝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春和怔了一下,似有失望之色,但他也未再言,行了一礼,安静退下。 刘藻看似镇定,实则小心脏跳得飞快。 她再沉稳也就是一十五岁的孩子,乍然推测出这等秘事,难免心惊胆战。又想起昭帝就亡于温室殿这张床上。她不由浑身战栗,辗转悱恻,难以入眠。 一夜未眠,至天明,她的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又不能让春和看出来,刘藻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她所猜测,是真是假,且还两说。 到柏梁台,便见谢漪候于阁内。刘藻一见她,面色骤然一白。倘若昭帝真是为人所害,可会是她下的手! 谢漪穿着朝服,颇为端庄,一颦一笑,皆如山水般既明亮又沉凝。见皇帝面色不好,她问了一句:“陛下昨夜未得好眠?” 刘藻听了几乎炸起毛来,强忍了未去观春和的面色,淡然入座,道:“许是累着了。” 接下去,便是授课了。 刘藻头一回在谢漪授课之时走神,想她所猜是真是假,想谢漪与此事是否相关。 应当是不相干的。刘藻暗道。倘若是即位之初,她必然笃定,谢相岂是弑君之人。但到此时,她想的却是,弑君于她而言,并无益处。 刘藻起先想得入神,但她颇具自制,不多时便说服自己,多思无益,不如好生听讲。待课后再论其他。 每逢谢漪授课,光阴便如飞逝,过得极快。 到午时,谢漪正欲告退,刘藻忽道:“谢相若是无事,不如用过昼食再去。” 她头一回留饭,谢漪却并未立即答应。 刘藻略有些紧张,面上镇定,搁在书案上的手却紧握成拳。谢漪的目光先是在她脸上打转,接着下挪,掠过她的手背。 小皇帝抿了抿唇,又问:“可好?” 谢漪一笑,屈身行礼:“多谢陛下。” 刘藻这才松了口气。 她留谢漪,是欲问一问当时事。 二人下了柏梁台,往宣室去。柏梁台与宣室且有些路途,刘藻也不乘舆,与谢漪并肩而行。 谢漪问道:“陛下可是有事相询?” 刘藻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回头睃了一眼,见宫人皆落在十步外,方松了口气。谢漪略显无奈,却没说什么。 刘藻顿觉自己小题大做,只是她身边宫人,势力庞杂,不知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纵使春和,刘藻也未全信。昭帝遇害,惊天大事,还是谨慎些好。 她略一沉吟,开口问道:“昭帝病前,谢相可曾觐见?” “昭帝骤病,病前一日仍在视事,臣自是见过。”谢漪道。 刘藻暗道,倘若如此,更显骤病来得离奇。她又问:“不知是何病?”她听闻昭帝大病,三日而去,却不知所患何疾,这般惨烈。 这回,谢漪未再答她,而是缓下容色,笑问:“陛下为何问起昭帝?” 刘藻看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上回课上,听桓师说起昭帝之敏,不禁钦佩。” “钦佩昭帝之敏,而问昭帝之疾?”谢漪淡淡反问。 羡慕人家聪明,却问起他得了什么病,深究下来,确实说不过去。刘藻知谢漪不好糊弄,却不曾想她这般敏锐,她恐问多了使她起疑,便笑了笑,若无其事道:“遗憾他英年早逝罢了。” 谢漪闻此,也是一笑。 她总是高深之相,好似什么都知,什么都在掌握。刘藻见她这般,有些怀疑,她都知道了。 二人至宣室,殿中饭食也备。 谢漪谢过皇帝赐饭,方才入席。她食量小,几乎是几口,便饱了,却未搁箸,而是夹了菜蔬,缓缓咀嚼,待刘藻饱了,方停下。 刘藻依旧在想此事,她总觉离奇,昭帝御极十载,亲政之君,竟会在宫中为人所害,不免太过骇人听闻。 她想归想,小眼神却摆得急正,似乎并未胡思乱想。 只是此事,她就是想破了脑子,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想知全貌,必得派人去查才好。刘藻气馁,她哪里调得动人,去查这样大的案子。 午后,小皇帝返回柏梁台,谢漪则赴官署坐衙。 每三日一回,为皇帝授课,于谢漪而言,甚是奔波,称得上是百忙之中,硬生生抽出的空隙。她一入署中,便见案上堆积文牍。来访的官吏站满了前院。长史抱着公文上前来禀事,又有诸椽也有请示。 谢漪倒是习惯了一般,并不慌乱,摆摆手,示意众吏室外等候,长史先将要事禀来,又令院中官吏,留下文书名刺,人且回去。这些官吏多是为私事而来,谢漪今日,抽不出空来见他们。 待她处置完一日案牍还家,天已黑透了。 她坐在轺车上,累得腰身酸疼,却还得端正坐姿,维持她丞相的威仪。 回到家中,草草用了些饭食,又往书房看公文。连日皆是如此,说起来,午时在宣室与陛下所食那顿,就是她近日来最为惬意的一顿了。 铜灯渐渐昏暗,谢漪捏了捏眉心,望了眼窗外,天快亮了。她站起身,到一旁所设长榻上躺下,预备稍稍眯上一会儿,便起身入宫。 今日逢望日,宫中有大朝,卯时需起。 谢漪心中惦念,便以为只会浅眠,谁知她方一合眼,竟就深睡过去。 她梦到了一间宫室,那是椒房殿。殿中坐着一名女子,望着窗外出神。 谢漪看到十三岁的自己,步入殿中,在女子身前跪下:“姨母。” 卫皇后似被她惊醒了,转过头来看她,问道:“那宫人如何了?” “尚且无恙。” 卫皇后点了点头:“那就好。”她又将目光移向窗外,“不知据儿到了何处。” 她不知如何回话,便没有应声。 卫皇后却笑着摇了摇头,与她道:“保护好那宫人,想必她腹中便是东宫唯一的血胤了。” 太子还在逃,但她深知,太子败局已定,活不成了。宫人腹中孩儿便是太子最后一点血脉。 这是在安排后事。 谢漪看到自己行了一个大礼,郑重承诺:“姨母安心,有我在,必能保她平安长大。” 这梦极短,仅那样一个场景。 谢漪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她似乎躺下没多久,天色仍是暗的。她长长吁了口气。 竟是梦到了十三岁那年的事。 太子的宫人怀有身孕,哪能那般轻易地躲过。何况起初武帝震怒,深恨太子不孝,竟敢起兵。宫中多的是落井下石之流。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将那宫人藏了起来,让小刘藻平平安安地降生。她偷偷跑去掖庭,抱了抱襁褓中包裹的小婴儿,为她取名刘萌。草木萌动,新生之兆,愿这小婴儿康乐一生,不为被父母所累。 后来武帝余怒消散,怀念起太子的好来,甚至爱屋及乌,为孩儿赐了名。只是那样,她取的名,便不能用了。 这事也没什么。谢漪起初不觉遗憾,直到如今,那小婴儿长大,做了皇帝,能与她时常相见了。她忽然觉得惋惜起来,刘萌似乎更与她相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气哭 每月两回的大朝,是刘藻唯一能接触朝政的机会。每逢大朝,她可高居宝座,张耳听朝臣禀事。 大朝所议皆是大事,譬如诸侯王入朝,一年赋税,边州军防。只是这些大事,放到朝上来议,多是议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刘藻便知,具体事宜,谢相应当会在大朝后,另外再议。 今日议的是赋税之事。 如今用的税法是昭帝时定下的。刘藻对赋税不大熟,便听得格外细致。 少府禀笏板,念道:“女子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 所谓算便是赋。汉家黔首,除照家财纳税,还需按人丁交税。家中添丁,便得多加一成丁的赋。五算,便是按五倍赋金。女子过了十五岁不嫁,便要交五倍税金。 刘藻惊讶,道:“这条赋税,何人所定?” 少府被打断,恭敬回道:“五算之法,乃是惠帝六年之时,下诏所定。” 刘藻点了点头。惠帝六年,那时天下大定尚且不愿。百姓经战乱,田亩抛荒,人丁大减。朝廷有此律,便是要休养生息,使民多增人口之意。 只是如今天下太平,人丁兴盛,再用此法,不免太过不近人情。刘藻欲再问得细些,又觉此事细微,不宜此时深论,便未开口。 然而朝后,她却见不着奏本与大臣了。刘藻觉得心烦,脚下的步子便迈得快了些。一入宣室,还未更衣,便见谢漪来见。 她这时来,必是有事。刘藻令侍奉更衣的宫娥退下,返回前殿,去见谢漪。 不知是她看错,还是怎地。刘藻一见谢漪,便觉今日谢相容色,有些苍白。她傅粉涂脂,薄施粉黛,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如浓墨一般,看不见底。然而刘藻就是觉得,谢相今日似甚憔悴。 她略微迟疑,正要开口关心一句,便见谢漪将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春和身上。刘藻忽觉不好。果然下一刻,谢漪挥了下手,她身后两名禁卫奔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捉住春和两臂。 事发突然,春和大吃一惊,一面挣扎,一面高声道:“臣有何罪?为何拿我!陛下——” 刘藻也回过神来,忙道:“且慢!” 两名禁卫却似充耳不闻,不顾皇帝阻止,更不顾春和挣扎,将他拖了下去。 春和之声逐渐远去,直至不闻。刘藻恼怒得很,瞪着谢漪。谢漪却从容自若,在殿中环视一周。 殿中宫人皆股战而栗,不敢出声,遇上她的扫视,忙低身一礼,退出殿去,竟未看皇帝一眼。 刘藻原以为,朝中她不能做主,宫中她还能说上几句话。大半年来,也确如此。但凡她有号令,宫中无人不从。 直到今日,她才知,是因谢漪不曾插手。倘若方才,她要拿下的并非春和,而是她,想必那两禁卫,也会听命行事。 殿门合上,殿中仅她二人。刘藻的眼中,满是怒火。谢漪也不在意,朝前迈了两步,道:“春和侍君不恭,不宜留在陛下身边。” 刘藻反问:“春和不恭,谢相恭否?” 谢漪好似全然不见她的怒气,淡然道:“臣侍陛下,忠心不二,自然恭。” 睁着眼睛说瞎话!刘藻气得发抖,冠上的冕旒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当真将她气狠了。谢漪却未开口安抚,只是看着她。她的眼神冷淡而疏离,使人心生畏惧。若是落了旁人不免欲落荒而逃。 刘藻则不然,她先是与谢漪愤然对视,对上她的目光,却又渐冷静下来,冷声道:“因昭帝?” 谢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春和知陛下处境,而以言语相扰,可见并非忠心侍君之辈。臣代陛下处置了他,陛下当谢臣才是。” 刘藻先前所想皆是何人加害昭帝,经她一点,方才想到,春和何以做得这样明显,引起她怀疑。他分明是有意将昭帝之死,另有玄机告诉她。 她处境不好,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能去查昭帝死因。此事春和不会不知,但他仍是做了,可见他看似恭敬,实则全然不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她脑子转得极快,冷静下来,顿觉心寒。春和照料她,可谓无微不至,谁想,这样一个人却是别有用心。 刘藻转身瘫坐到榻上,眼眸低垂,脸色苍白。 谢漪见此,不觉心软。她小时在掖庭,谢漪常去看她,教她说话,逗她玩耍,看着她从咿咿呀呀到能清晰地唤出姑母二字。她出宫后,她虽不能常去看她,却在她家中安插了不少仆婢,将她看护得密不透风。 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怎会不心疼。奈何她们眼下,却不能太过亲密。 刘藻沮丧地坐着,腰身也无平日那般挺直,脸上也满是颓然。谢漪虽心疼,却也欣慰,陛下聪慧沉敏,不过稍加提点,就能看出春和用心。 她想了想,正欲稍加激励两句,好让她重新燃起斗志。 谁知她还未开口,便见刘藻气呼呼道:“他非忠臣,你直言便是,我又非听不进良言!”何必非得令人当她面将春和拿下,要她颜面大失! 她气得小脸通红,弯下的腰身重新挺直,怒视着谢漪。 谢漪唇角带笑,连话中都是满满的笑意:“自是恐陛下忘了曾答应过要听话。” 刘藻顿觉她的笑意中皆是嘲讽,起身往后殿去,再也不想看她。 宫人皆被赶跑了,无人侍奉,她就自己更衣。衣衫宽大,冠冕还重,她险些没能拿稳,摔落在地。她好不容易将衮冕脱下,放到一旁,更易常服之时,却又踩住了衣摆,差点绊倒。 积在心中的怒气c委屈顿时纷涌上来,小皇帝眼眶一红,眼泪滚落。她咬了咬牙,抬袖将泪水拭去,而后反复吸气c呼气,将泪意收回去。好生已衣袍穿好,系上腰带,又取了冠来带上,使形容齐整而庄重。 她越发觉得谢漪可恨。她既来她面前耀武扬威,她又岂能令她如愿!她偏不哭,也不颓丧,总有一日,她要将大权都收回来,让谢漪后悔今日所为! 刘藻愈挫愈勇,回头看了眼铜镜,见眼眶红了,又闭上眼睛休养了许久。 谢相来了一遭,与皇帝争吵了一场。宫人们皆胆战心惊地侍立在外,不得传唤,不敢入内。 刘藻等眼中的血色消了下去,方站起身来,召宫人入内。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小皇帝恼恨他们不能护住,将怒气发泄到他们头上。谁知她却与以往无异,照旧读史,读得累了,还有心思去殿外走上两圈,以解疲乏。 也不知谢漪编了什么罪名,将春和锁拿问罪,只是她身旁便缺了一贴身侍奉之人。她在殿中环视一圈,将胡敖胜任黄门令,代了春和的位置。 胡敖原只是一无衔的小宦官,不想却为陛下看中,一跃为秩五百石的黄门令,当下惊喜不已,连连叩首谢恩。 刘藻拔擢他,是因他与春和一般,对她所用膳食,甚为上心,只是他多沉默,少有开口的时候。刘藻仍奇怪昭帝之死,只是这疑惑埋在了心底,不再表漏出来。 《太史公书》中载了许多复仇奇事,也有许多“不鸣则已,一名惊人”的慷慨事迹,看得人血脉偾张,心潮起伏。 刘藻看时,备受激励,然而看完,又觉浑身都冷了下去,头脑冷静得很。 谢漪依旧三日为她授课一回。但刘藻也不似往日那般期待,她对谢漪,信任全无,甚至疑心她所授是否藏心。毕竟她的心机,若是藏了心,她怕是看不出来。 谢漪却似浑然不觉,照常授课。有时还有意讲得慢些,留些悬念,逗着小皇帝去问,仿佛将她逗得哭出来,方能使她如愿。 时近夏日,日渐炎热。朝中有大臣上奏,请皇帝往甘泉宫避暑。 谢漪知小皇帝体弱,恐京中热气蒸腾,将她热坏了,便将此事定下。她定下之事,刘藻是无反驳之力的。于是宫中又准备起避暑之事。 武帝晚年,长住甘泉宫,故而宫中,诸物具备,宫殿亦修得恢弘齐整,并不比未央宫差上多少。 宫人们忙于避暑之事,于刘藻是不大相干的。她只需离宫之时,登上銮舆即可。夏日虽还未来,午后却闷热起来。 桓匡年迈,受不得暑气,昨日授课时,竟昏了过去。刘藻忙召医官诊治,待他缓过来,又令送他回家,与了他半月假,赐下无数药材,要他好生安养。 这样一来,倒使她能得半月闲。 她在宣室看书看得累了,走出殿外,信步闲逛。宣室处未央宫正中,与温室殿c清凉殿并肩而建。 距此处不远,便是椒房殿。 刘藻顺着阴凉处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椒房殿外。椒房殿是中宫所居之处,她曾经过此地数回,却还未入内看过。 今次刘藻也不打算入内,正欲转身回去,便见宫门前站了一人。 那人正是谢漪。 她穿着轻衫,微微仰头,似是在看门上的牌匾。刘藻记性甚好,几乎见之不忘,她来过此地,自是知晓那匾额所书,乃是椒房殿三字。 三字是以小篆写就,不知是何人手笔,写得仪态端庄,大气恢宏。 只是字写得再好,也不过三字而已。刘藻那时,瞥了一眼,就走了,然而此时谢漪却久久地站立,好似站成了一座木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 谢漪是途径此地,见了宫门,想起已有十余年未曾踏足此地,便不由驻足观望。 她对卫皇后,是感激,倘若当年,姨母不曾将她接入宫中,她怕是未必能有今日。她的母亲,在卫家显赫后,嫁与陈掌为妻。 陈掌乃是开国功臣陈平之后,时任詹事,为武帝所重用。卫少儿原不过平阳侯府之婢,嫁与陈掌,可谓高攀。但她却不安分于室,数次与人通奸,有一回与一谢姓小官欢好,有了她,将她生了下来。 她是奸生子,受人低视,母亲也从不关心她,与一口饭吃,不叫饿死也就罢了。后姨母闻说,怜悯之下将她接入宫中,当做亲女抚养。 太子据年长她十余岁,卫长公主也比她大得多,他们待她,从无小视,总是多有疼爱。至她七岁,碰上太子据读书,她路过听了一遍,就记了下来。姨母以此为奇,将此事说与武帝,武帝闻说,更是称奇不已:“你们卫氏血脉,多为将星转世,不想竟还有一能文者。” 许是有趣,又许好奇,欲见她能学至何种地步。武帝令她与皇子一同进学。她是皇后妹女,算得上外戚,与皇子一同入学,倒也没什么。唯一使人皱眉处,便是她是女子。 但吕帝都以女子之身,登上大宝,她入学读书,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苦读六年,皇子也好,旁的伴读也罢,无有能与她相较者。 她原本该经举荐入仕,与多数官宦子弟一般,先入宫为郎官,而后以此为阶,逐步升任。却哪知灾祸忽然将她,卫家数月间土崩瓦解。卫太子投缳,皇后自尽,只来得及将东宫唯一的血脉,托付到她手中。 她受二人恩情,自是将刘藻视如己出,欲将她好生抚养长大。只是那时,刘藻身份敏感,无数人盯着,她要照护她,着实不易,只得将她托付到外祖母手中。而她则入仕途,欲挣出一片坦途来,好来日为刘藻铺路。 小刘藻一日日长大,纵使她不能见她,也知她的一日日的变化。兴许是怀她时,那宫人左躲右藏,受了惊吓,刘藻底子不大好,时常染病。她四处找寻药物,延请大夫,乃至求来巫医做法,护她平安。 几年下来,到底将她的身子养好了些。 亲自看护着长大的孩子,不免疼爱。见她怏怏不乐,欲及早亲政,谢漪自是心疼。然而太后看似温和,却是激进之人。她已压过她一头,倘若与皇帝也亲密无隙,她知自己败局已定,兴许铤而走险,再换一回天子,打破当下的僵局,重新浑水摸鱼。 她为后多年,宫中不知有多少宫人听命于她,要小皇帝死于非命,实在轻易得很。陛下沉稳不假,到底是个孩子,得知真相,未必能装得若无其事,倘若太后察觉,暗中下手,她未必救护得及。 如此,便只好先瞒着她了。 谢漪叹息一声,好似感怀年华飞逝,转眼间,当年的小婴儿便已长大,登基即位,将帝位重归太子据一系。她肩上重担,也已卸下大半。 她回过身,正欲离去,便见刘藻正在她身后。 谢漪容色不变,先施一礼,而后言笑晏晏道:“不想在此遇上陛下,陛下可是有事要忙。” 刘藻见了她,原欲转身就走,然而她方才读史时,遇上一疑难,需人解惑。她虽不信谢漪,奈何能教她只桓匡与她二人。 桓匡总算讲完了《诗经》,沉迷进《论语》中,他也不反对刘藻读史,只是以为孔孟之言乃是基础,陛下还未学会孔孟之道,便去读史,未免有揠苗助长之嫌,不肯细讲。 于是刘藻便只好又来请谢漪释疑。 她说话时,目光左躲右闪,不大敢看谢漪,春和之事后,她便极少与她好脸色看,此时又主动求教,不免显得她既没骨气,又势力。 但她又不愿叫谢漪小瞧了去,虽不与她对视,却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自己底气很足。 谢漪见了,不由暗笑,在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她十三岁后,便从未有交心之人,至今二十九岁,旁的女子,兴许都有孙儿承欢膝下了,她却仍旧孤身一人,全部心思,皆放在了这孩子身上。 如此关切,如此无微不至,她怎会摸不透刘藻的心思。自也不与她生气,细细地将她所惑解读一遍,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藻一听,便豁然而解,她听完了,按照她正记恨谢漪,本该转身离去,奈何她又冷不下脸,别扭了一会儿,只得抬袖,草草行了一礼:“有劳谢师为吾解惑。” 谢漪且有旁的事,恭敬还了一礼,便欲告退,不想刘藻却止住了她。她左右一看,将宫人全部屏退,欲问谢漪一事。 她又不傻,虽疑心谢漪教她时不肯尽心,实则不过赌气罢了。谢漪若当真不愿教她,根本不必三日一回,风雨无阻地前往柏梁台,将她丢到那老腐儒便是。 但她非但来了,且没有解惑,总甚严谨,且还多是自帝王角度为她剖析 刘藻疑惑之下,生出一惊人之念来,兴许谢漪是当真用心教她。 可这念头一出,又显得格外站不住脚,她若真心要教她,又何必不让她接触朝政,又时常无礼相待,为她取什么“萌萌”这样潦草随意的字。 她要与她示好,其实容易得很,因她除了一皇位,什么都没有,谢相随意与她些帮助,她便会记在心上,感激不尽。 谢漪见她忽然留她,倒也奇怪,莫非是小皇帝消气了?不记恨她拿下春和,使她颜面大失了? 宫人皆退到了远处,刘藻望着谢漪道:“朕有一事,欲请谢相解惑。” 她的眸子干净得很,亮晶晶的,将她这人倒影在眼中。谢漪不由一笑,问道:“陛下请说。” 刘藻问都问出来了,也就不再犹豫,干脆直言不讳道:“谢相何以用心教我。” 她说罢,又掰着手指,将疑点一一指了出来,小脸板得一本正经的,望着谢漪,好似非要问个明白。 听她一说,谢漪才惊觉,她竟留下了这许多破绽。 小皇帝说完了,望着谢漪,严肃地点点头,道:“你说,这是为何?” 谢漪正欲言说,目光越过刘藻,见她身后不远处匆匆而来了一名小黄门,那小黄门谢漪识得,是太后宫中之人,因他机灵而颇受重用。此时他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似乎恨不能将她二人言语听个清楚。 谢漪收回目光,与小皇帝笑眯眯道:“萌萌以为,这是为何?” 刘藻顿时就气疯了,她与她好好说话,她却又来气她。小皇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甩袖而去,连那背影中都似燃烧了一圈熊熊燃烧的怒火。 谢漪见她一走,转身往另一头去,方才那点在椒房殿前的惆怅,荡然无存,那双幽深的眼眸中,反倒填满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 刘藻被谢漪气得小脸通红,她一面快步行走,一面在心中道,总有一日,她非将丞相生吞活剥不可。 每与她相见,她总要想方设法地气上她一顿。她非但是傀儡,还是谢相置于股掌之间,肆意玩弄的跳梁小丑! 刘藻胸口起伏,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她快步走向宫人,便见那十余名宫人间走出一宦官来。那宦官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好容貌,恭迎上前,眉眼含笑地施了一礼:“陛下大安。” 刘藻打量了他两眼,好不容易方记起他似是长乐宫人。才为谢漪激起的熊熊怒火瞬息间被强压下去,刘藻眉眼不动,面无表情道:“太后可好?” 宦官笑意更深,忙不迭地回道:“太后安,只思念陛下耳。陛下若能驾临长乐宫,必可使太后喜悦。” 刘藻微微抿了一浅浅的笑意,点了点头,道:“有劳太后挂念。” 她这笑意只浮于面上,任谁都瞧得出敷衍。宦官侍奉太后身前,所知之事自是不少,也是亲眼看着太后待这小皇帝如何贴心,如何嘘寒问暖,多有关切,这小皇帝却拒人千里,冷淡得很。 宦官心中甚是不平,这小皇帝说到底不过一没落子弟,若非运道好,恰逢昭帝无子,昌邑王又出格,又岂能轮得到她。眼下竟还装得似模似样,好似当真是长于宫廷的皇子皇女一般。 只是能得太后重用,这宦官自不至于浅薄得将心事显露脸上,他笑吟吟地道:“臣奉太后之命,来看一看避暑之事可备妥当了。” 他却不知,他在心中贬低小皇帝,小皇帝见了他,也暗自生出一念头来。 方才与谢漪言谈之时,她背对着这边,谢漪却是能见此处情形的,她们原先说的好好的,谢漪却忽然出言逗弄,将她气得甩袖离去。她方才只顾着生气,不及细想,此时细思,莫非是谢漪瞧见这宦官有意为之? 刘藻敏锐且心细,转瞬便推测,谢相有意使得太后以为她们二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闻宦官此言,刘藻客气道:“尚算妥当,多谢太后关怀。” 宦官又转述了几句太后的惦念,而后好似随口一问般,说起谢漪来:“臣适才看到谢相了。谢相素来公务缠身,又见得闲游览禁内的时候。” 他当真提起了谢漪。刘藻眉间显出一股恼怒来,片刻又将恼怒收回,语气微微冷了下去:“朕岂能知谢相的行程。” 宦官忙垂下头去,好似听闻了什么不当知之事,战惊惶恐。 刘藻瞥了眼他的头顶,又思量,倘若谢相真是有意使得太后以为她们不合,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太后千方百计地要拉拢她,借她身份一同对付谢相,谢相却时常惹怒她,好似急不可耐地要将她推给太后,她究竟要做什么? 刘藻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又不免回忆起谢漪含笑逗弄她的模样,心中又生出一股恼怒来,兴许她并无旁的用意,就是有意惹她生气,以见她怒容为乐。 刘藻打量了宦官两眼,略一思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往日长乐宫有宫人来,小皇帝多是尽快打发了了事,从未问起名姓的。宦官诚惶诚恐,恭敬回道:“臣名周勰。” “周勰。”刘藻默念了一句,又看了他两眼,举步往宣室去。 她并未令他退下。周勰寻思片刻,忙跟了上去,挖空了心思,与小皇帝言谈起来。奈何小皇帝一贯寡言,且又从未透露喜好,能用以攀谈之事,少之又少。 幸而周勰机敏,迅速将话头转到甘泉宫上,极言宫室之华美。刘藻并未搭话,只偶尔点一下头,以示她在听。 二人一路到了宣室殿,刘藻停下了步子,她又打量了周勰两眼,与他笑了笑,道:“你回去吧。” 周勰心头跳得飞快,行了一礼,恭敬退下。 不论宫中,还是朝中,人人皆知太后欲拉拢皇帝,只是小皇帝一直油盐不进。然而此番,陛下却意外软和下来,与他多说了一阵。周勰不知陛下为何转了心思,却敏锐察觉,他将要飞黄腾达。 若能得陛下青眼,为太后达成所愿,他必能青云直上。 有此揣测,周勰连步子都快了几分,脊背都挺得格外直,丝毫未留意他的身后,小皇帝冷冷地注视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勰回了长乐宫,即去将此行所得说与太后。 “陛下与谢相又不欢而散,臣试探了一句,陛下言辞虽敷衍,但面上的神色却极恼怒,可见与谢相积怨已久。”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她所立,乃是长信殿后延伸出的一处露台。夏日炎热,此处却恰在阴影中,兼之恰有微风,轻轻拂面,倒是清爽凉快。 周勰见太后并不如何喜悦,忙止了话头,不敢再言。 太后思索了一阵,她所想,与皇帝一模一样,谢漪为何要与皇帝交恶,她要哄住涉世未深的小皇帝,怕是容易得很。但她却未怀疑谢漪与皇帝有意演的一出戏,缘由倒是简单得很,小皇帝若是在演戏,断不可能分毫不漏破绽。 她想了一会儿,方与周勰微微一笑,道:“你去得有些久,可是途中有事绊住了?” 周勰有些得意小皇帝对他另眼相待,但此刻到了太后面前,那得意竟不敢显露,他规规矩矩地将皇帝问他名姓,与他随皇帝走了一路,说了出来。 太后听罢,倒是颇为意外,她看了周勰两眼,想不出小皇帝为何会对这小黄门另眼相待。她不比这人好得多了?每回去,小皇帝不也冷淡得很? 想不通谢相所思倒也罢了,而今竟连那小皇帝所想,她也全无头绪。太后顿觉烦躁,神色蓦然沉了下去。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 周勰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道:“没了。” 太后留意到他光洁的额头,忽然意识到一事,皇帝年已十五,正值情窦初开之年,莫非是看上这小黄门了? 刘藻有意对那宦官另眼相待,一是好显得她与谢漪交恶,已不知所措,自然要朝太后稍稍倾斜;二来长乐宫必会再派人来,与其应付不同的人,不如只应付一人。对付一人,较之对付不同的人,总要容易些。却不想她所行,到了太后眼中,却揣摩出另一层意味。 刘藻倒不知自己是否情窦初开,她满心都是谢漪,一面觉得此人烦人得很,一面却又对她心存期待。 说来也怪,刘藻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她对谢相,总能如此容忍。不论谢相如何使她生气,她恼怒过一阵,总能消气,下回再见,依旧难以对她恶声恶气。 说起来,仿佛初见,她就格外留意谢相。她身上的香气,很熟悉,她似乎在哪儿闻到过。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但刘藻已想好了,倘若谢漪下回再气她,她必会再不与她好脸色,好使她明白,她也是有脾气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 六月,天子幸甘泉宫避暑。 甘泉宫原为前秦林光宫。武帝时,下诏大修,修成后,武帝甚喜此宫之幽凉华美,常居此地。以致此后郡国上计在兹,朝诸侯王在兹,宴飨藩夷在兹,议理诸事在兹,募民徙居在兹。使得甘泉宫,名为避暑之宫,实则为大汉之陪都。 故而此番幸甘泉,皇帝下诏,依武帝时旧例,群臣伴驾,同往甘泉。 这道诏书,自是谢漪托天子之名所下。 自未央宫往甘泉宫,需一日,日出而发,日落而至。一整日间,孤坐銮驾,不免无趣。 刘藻当着群臣面,遣人召谢漪,谢漪不得不至。 銮驾宽阔,虽不至于毫无颠簸,却也好过寻常辎车无数。刘藻与谢漪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有一几,几上有一漆盘,盘壁上绘有朱漆云气纹,盘中盛放葡萄,葡萄颗颗饱满,色泽深紫,犹带着清洗之时留下的泉水。 刘藻邀谢漪共食:“这是太后送来的,路上难免干渴,谢相不如一同尝尝。” 长乐宫有葡萄架,太后喜爱葡萄,收获之后,时常往未央宫中送,此事谢漪是知道的,她摘下一颗,放入口中,咽下后取出帕子来,将果皮吐出,以巾帕包裹了,方与刘藻道:“确实甘甜水润。” 刘藻自她摘下葡萄便一直看她,只觉她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见她喜欢,也很高兴,又令她不必客气,大度地将漆盘朝她推了推。 谢漪见此,也当真不与她客气。 车鸾微微晃动,漆盘随之,稍稍移动,将近边缘之时,或是刘藻或是谢漪会将它推回正中。二人分食,一串葡萄吃不得太久,不多时便尽了,露出漆盘底下所刻“君幸食”三字。 车中尚有葡萄淡淡的清香,十分好闻。刘藻到底年少,较之各种香料气,倒喜这果香更多些。 谢漪吃了人家的果子,心道总不好干坐在此,正要与小皇帝说说话,陪她解闷。 车鸾忽颠簸了一下,刘藻不妨身子前倾,若非中间案几隔着,险些跌进谢漪怀中,谢漪伸手扶了她一下,道:“陛下小心。” 刘藻点头,谢漪的手拦住她的肩,见她坐稳,便将手收回,衣袖不可避免地抚过她的肩。刘藻又闻到那香气了,她飞快地看了谢漪一眼,又觉谢相身上的香气,比果香更好得多。 谢漪哪知她这许多心思,待她坐稳,与她说了些奇闻异事,以作消遣。 刘藻难得一心二用,心想谢相不气她时,倒也还好。只是不知她今日为何这般心平气和。 谢漪哪里是今日格外心平气和,不过是行在途中,若是将陛下惹怒,陛下又要拂袖而去时,恐怕无处可去,到时,必是更气了。且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车,若是她被陛下撵下车去,还不知要多出多少口舌,于她威严有损,倒不如暂与陛下相安车中。 至日落之时,车鸾抵达甘泉,丞相竟在皇帝车中待了整日。 就要下车,刘藻颇为不舍,问道:“卿明日可能入宫?”方才谢漪与她讲了一则趣事,初听之下,耳目一新,可惜还未讲完,甘泉宫便到了。 车鸾已听,车外传来阵阵勒马之声,与大臣们上下车辕的响动。太后就在不远处。谢漪稍加思索,便望着她婉拒道:“甘泉宫后有围场,陛下若觉乏味,可往围场狩猎。” 刘藻不知旁的傀儡之君如何度日,但她除不能随意召见大臣,不能批阅奏疏,不能下诏之外,便无不可行之事。 平日里衣□□细,宫人侍奉,从无怠慢,便是那日,谢漪当着她面拿下春和,也无宫人对她生出小视之心。 正是因这种种,刘藻方一面气恨谢漪大权独揽,一面又总欲看看她究竟要什么。谢相倘若当真有甚私心,乃至欲效田和,取代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宽待。 奈何她虽总想与谢漪接触,好知她私心为何,偏生谢漪总是推拒,不欲与她太近。 刘藻看出来了,也不欲自取其辱,略一颔首道:“如此,便罢。” 谢漪见她又生气了,倒有些不解。陛下并非小气之人,平日见大臣亦是温厚有礼,偏偏对她,总爱生气。 刘藻叫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干脆不去看她,自撩开车帘走了出去。 车驾之下,自有宦官在旁,欲扶她下车,刘藻却想起,去岁她头一日入宫,中黄门小视,态度傲慢,便是谢相,借亲扶她下车,来为她撑腰。 刘藻顿时迁怒,淡淡道了句:“不必。”便自扶着车辕下了车。 宦官不知出了何事,陛下脸色这般难看,忙退到一旁,唯唯不敢言。 四下人多眼杂,大臣c侍从c宦官c禁卫,都暗自往这边看。刘藻自以失态,收敛神色,朝太后走去。 方才情形,太后自也见着了,见她过来,温和笑道:“陛下容色不好,可是与谢相斗气了?” 刘藻弯了弯唇角:“只是天热而已,有些闷。” 太后摇了摇头,心中却暗自生出一猜疑来。 二人入宫,余者则各自散去。 到了甘泉宫,刘藻每日所行之事,仍与未央宫中相同。只是谢相不知何处去了,总也不见人。 太后常遣周勰来。刘藻总觉周勰来得过于频繁了些,往日太后也遣人来,却无这般多的。但她虽觉奇怪,却又想不出缘由来。 周勰相貌极好,五官生得甚是精致,面容更是以神刀削就一般,剑目星眉,棱角分明。然而刘藻忙得很,哪里顾得上看他,多半是耐着性子,说上几句话,表露出少许不同来,便令他退下。 这日,门外来禀,太后又遣宫人前来。刘藻以为又是周勰,搁下笔,欲随意敷衍上几句,好使他早早回去,谁知一抬头,来的,竟是一宫娥。 周勰很受太后重用,她也有意显出看重,不想太后仍是换了他。 刘藻一呆,不免凝视了那宫娥几眼。 周勰虽好看,却终归是男子,难免有些硬邦邦的。但眼前这宫娥不同,她是女子,娇柔生香。她的眉眼生花,朱唇若丹,唇角微微地翘着,可以看出些紧张,却仍极力做出泰然自若。 一入殿门,她便立在殿中,不说话,直到皇帝看她看得怔住,她方盈盈下拜,口道:“陛下大安。” 窗外天色昏暗,殿中也有些昏暗。 宫娥伏拜,体态柔弱,纤小的腰身不堪一握,纤美的玉颈,引人浮想。刘藻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殿,她到宫娥面前,看了她片刻。 宫娥伏在地上,起先一动不动,被刘藻注视久了,她仿佛有些不安,将身子伏得更低。 刘藻不知怎么,没敢惊动她,小小后退了一步,又往她身侧端详许久。 直到她回过神来,发觉如此不妥,那宫娥已维持不住纤柔优美的身姿,连同小臂都因伏得久了而打颤。 刘藻顿觉歉然,温声道:“你抬起头来。” 宫娥不知为何陛下初见,便使她跪了许久,又打量了她许久,再抬首,脸上的惶然之色愈加浓重,眼睛也低垂着,不敢与刘藻对视,显得格外娇弱无助。 刘藻吞了吞唾液,伸出手,将她的下颔强行抬起,宫娥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又想到眼前是何人,不敢挣扎,眼中却涌起了泪意。刘藻却似浑然不觉,招了招手,令人举一盏灯来。胡敖就在近旁,端着铜灯靠近。 灯火将宫娥面容照亮,她的容貌愈加清晰。 刘藻收回手,缩到身后,紧握成拳。 这宫娥,竟与谢漪,有五分相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胡敖离得近,自也看到了, 当即将头垂得低低的, 一个字都不敢出声。 刘藻却忍不住盯着宫娥,将声音放缓了, 道:“免礼。” 宫娥颤着声谢过。 跪久了两腿发颤,宫娥起身之时, 膝盖处一软, 险些跌倒, 她大惊失色, 恐因失仪驾前而问罪, 不想有一双手稳稳托住了她。 宫娥愣愣地抬首,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道了一句:“留神。” “多c多谢陛下。” 刘藻心中说不出的失望,不对, 这人身上虽也气息清雅, 却是脂粉调出的香气,与谢相的不同。 这不同本也寻常, 然而此时却使得刘藻心中空落落的,好似一颗心从胸口坠下,无处着落。 她又瞥了宫娥一眼。宫娥仍自惶恐,苍白的脸上惊惧不安,眼角尚有泪痕, 目光下垂,不敢与她对视。 与谢相相似的面容上出现这般楚楚可怜之色, 刘藻既觉焦躁,觉得与谢相不像,又心软不已,不愿她再垂泪。她自袖中取出帕子,递与宫娥。 宫娥不觉欣喜,反倒惊恐不已,抬手接过帕子之时,手都是颤的。 不像。刘藻越发焦躁,她本该令这宫娥退下,可她不知为何又偏生又对这张与谢漪五分相似的面容上流露出的娇怯与柔弱,着了迷。 倘若是谢相,能在她面前这般,便好了。 刘藻一面想,一面盯着宫娥,不由自主地下令:“坐下。” 殿中仅阶下一张坐榻。但凡谢漪觐见,多是坐在那处。 宫娥朝那处行去,刘藻的双眸一眨不眨,凝视她所走出的每一步。 宫娥在榻上坐下,双手窘迫地不知该往何处安置,低垂着头,双肩收缩,怯弱瑟缩之态尽显。 刘藻皱了下眉头,却未言语,自迈上台阶,到宝座上坐下,而后朝宫娥望去。 宫娥原在太后宫中莳花弄草,甚少出现在前殿,甚至不能近太后身侧。今日,太后却忽召见她,和颜悦色地与她说道:“皇帝在甘泉宫不知住得惯不惯,你代我去瞧瞧。” 圣驾至甘泉宫已有半月,这时再去问惯与不惯,似乎迟了些。她虽疑惑,却断不敢抗命,一出殿,便来见陛下了。 谁知一入殿,陛下便盯着她看,诸事皆甚出格。宫娥再愚笨,也知不对。唯恐就要命丧此地,浑身都在发抖。 刘藻眉心愈发拧紧,她脑海中浮现谢相上回来时的情形。 她就坐在那处,穿着一身淡雅的曲裾。她性子不好,总爱将她惹怒,但却甚喜清雅,衣裙俱是淡色,连同妆容亦是淡的。她坐在那里,不开口时,唇角会有笑意,眼角修长,眼眸却又那般幽深,犹如空邈悠远的山一般不能亲近,又如清晨,笼着淡雾的水一般温柔。 刘藻神色骤然发冷,望着宫娥的眼眸也如冰一般:“不对。你别抖,坐得正些。” 宫娥不知什么不对,却听得懂坐得正些,忙调整了身子。 刘藻的声音缓了缓:“双手置膝上。” 宫娥忙照办。 “下巴抬高些。” 宫娥抬高下巴。 “眼神不能慌乱。” 宫娥极力镇定,使得眼神冷静,但她哪里克制得住惊恐,不过片刻,眼中又浮现出惧意。这回皇帝却没有再指正,她的声音更加柔缓,安抚道:“别慌,做得好了,朕放你走。” 她是皇帝,而她不过一侍弄花草的卑贱宫人,除听命行事,别无他路可走。陛下允诺放她走,宫娥竟当真被安抚住了。 她先放松双肩,使得整个人不那么紧绷,接着微微翘起双唇,显露清浅笑意,而后抬起下巴,使下颔与膝平行,面容微微转向皇帝。 这都是刘藻教她的。 刘藻眼中流露惊喜。一旁的胡敖却在心中掀起一场惊涛骇浪。这宫娥本就与谢相五分相似,经陛下这一指点,五分生生变成了七分。 刘藻打量着宫娥,心中好似有什么被放出来了。 殿外响起一声雷鸣,狂风忽起,骤雨打落,发出哗哗巨响。宫娥受了惊,眼睛睁大,身子也发起抖来。 刘藻着了迷般看着她,一边看,一边想,若是谢相有这般容色,该是如何动人。 雨大,陛下虽答应了放她走,她一时却走不了。宫娥还坐在榻上,但陛下却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她。宫娥不知如何是好,不敢退下,又不敢动,只得干坐着。 夏夜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雨便停歇。 刘藻抬起头,又看了那宫娥一眼,她心中汹涌起伏的波动也如这骤雨平歇,道:“你退下吧。” 宫娥如蒙大赦,忙自榻上下来,草草施了一礼,便退出殿去。 刘藻的心,也静了下来。她合起双眸,黑暗中谢漪的容貌在她脑海中浮现。 夜间下过雨,清晨水汽丰沛,倒不那么酷热。刘藻用过朝食,又读了两篇赋,起身往太后殿中去。 她甚少去见太后,说来这且是头一回。 太后料到她要来,却只字不提昨夜事,笑道:“我正要去苑中走走,不如陛下同行?” 刘藻答应。 太后总能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刘藻每回皆是强提起耐心来听着。原以为今日来此,太后能将话说得直白,不想依旧是如这宫道一般,曲折难明。 “孝文皇帝仁孝宽厚,勤俭朴素,却信鬼神,好长生。”太后闲谈一般,随口说着。 刘藻却知她所言必有用意,也听得认真。 “有一炎炎夏日,文帝夜宿清凉殿。清凉殿清凉舒适,吹散夜间暑热,文帝方一沾枕,便昏昏沉睡。他做了一梦,梦见前方凭空而现一道天阶,迈上天阶,拾级而上,便可登入天界。文帝欣然而往,走上天阶,谁知行至中途,天阶忽消失。文帝大惊失色,以为就要跌落,非但登不了天,还会摔到地上摔死。正当文帝惊慌之际,身后来了一黄头郎。” “黄头郎穿了一件横腰的单短衫,衣带系结在背后,推着文帝,登上天宫。隔日文帝梦醒,照着梦中指点,前往渐台,找寻那忽然出现的黄头郎。” “可寻到了?”刘藻问道。 太后点了点头:“寻到了,便是邓通。” 刘藻乍一听邓通,还未想到是何人,待见太后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方想起,邓通是文帝嬖臣。 联想起昨夜之事,刘藻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见她想到了,挥退了宫人,接着道:“汉家皇帝好男风。文帝有邓通,武帝有韩嫣。到了陛下这儿,要宠幸一二女子,也算不得什么奇闻。” 她说罢,微微侧身,不远处那宫娥映入刘藻眼帘。 正是昨夜那宫人,她弯着身,在花间采集花露。她还不知已成了一景,落入旁人眼中,正小心地扶着花瓣,使得露水滚落到一小瓮中。 “我将这宫人赠与陛下可好?”太后说道。 刘藻移开目光道:“不必。” 她拒绝断然,太后却无半点不悦,笑意更深了几分,眼光落到那宫娥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好似挑剔一死物,道:“美则美矣,却无灵气,确实不及谢相远矣。” 她直接挑破,谢相二字仿佛在刘藻的心弦上拨了一下。她假作不知,道:“太后何意?” “陛下心知肚明。微贱宫人,陛下纵然一时觉得有趣,宠爱上两日,必也觉寡淡,哪及谢相之神韵动人。” 刘藻胸口起伏了一下,似是意动。 “陛下要亲政,必得除去谢相。你我不妨联手,待事成,谢相自然任凭陛下处置。位高权重的丞相,必然心高气傲。陛下将她拉上龙榻,到时,她是厉声呵斥,竭力护卫贞洁,还是认命躺平,任由陛下采撷?”太后的声音微微低下,好似在营造一场梦境。 刘藻明知对着她,当警惕一些,然而一涉及谢漪她便不能自持。她想了一想,将两种情形都在脑海中描绘了一遍,只觉若是谢相,不论哪一种都甚诱人。但她仍是在心中摇了摇头,暗道:“都不好。” 若是谢相,想来纵使有那一日,也必不会如太后所言,或呵斥,或认命。她想着,不由笑了一下。 那宫娥已抱着她的小瓮走远了,四下无人,说什么皆不入六耳。 太后话已说尽,终于见小皇帝显出一丝诚意。她转过头来,望着她道:“昨夜之事,若是传入谢相耳中” 太后笑道:“陛下放心便是。”朝中她不及谢相,宫闱之内,谢相却不及她。 她既遣宫娥拜见,自然有所准备。 刘藻闻言,终于在心中松了口气。她昨夜情难自禁,做得轻佻出格。待回过神来,已来不及补救。一想到谢相若知她令宫娥模仿她的气韵,必是尴尬,兴许往后便不理她了。 她一念及此,便担忧不已。晨起来此,与太后周旋了这许久,为的便是这一句。 忧患一解,刘藻顿时镇定起来,又耐下性子,与太后说了几句,方告辞离去。 去岁入宫之时,她见谢漪,虽有些怕她,却仍是对她生出了许多好奇,奇怪这人如何能以女子之身而居丞相之位。 至登基,她受谢漪所制,一不能下诏,二不能见朝臣,连传国玉玺也只在登基那日,见过一回而已,但她依然信她。 直至之后,她先为巩固势力,派了一老儒为帝师,再以外祖母为质,胁迫她听话,又以萌萌二字相戏,她方恼怒起来,但再怒,也只在当场,过不了多久,她又总能消气,下回再见,仍旧不觉得她多讨厌,遇事依旧先想到她。 这种种反常之事堆积,刘藻却从未想过是为何。 直至她见了那宫娥。那宫娥与谢相生得颇为相似,又截然不同。 刘藻一贯自制,除却谢漪身前,总能维持沉稳之态。然而她见了那宫娥,心中却似有一头豢养了许久的猛兽,挣脱而出。 倘若谢相,也能与那宫娥一般,由她摆弄,便好了。 只是想也知不能,她不气她,就已是难得。 刘藻自太后处出来,解决了后患,想到她怕是难与谢相亲近,又不免沮丧。 太后依旧不死心,遣了那宫娥试探,便是为了拉拢她。 刘藻又不傻。太后与谢相鼎足而立,谢相虽略胜一筹,但也奈何不得她。如此便可见太后之势。 她既有权势,若是诚心要与她联手,便该设法解她眼下困窘,让她能见大臣奏疏,能下天子诏令。 然而太后却无此意,不过是一再欲借她皇帝的身份,来掣肘谢相。如此,即便她当真与太后一同压制了谢相,最后也仍是傀儡,不过是由眼下受制于谢相,改成受制于太后。 两相比较,刘藻倒是宁可受制于谢相。毕竟受制谢相已受制了一年,算是熟了。 她一面想,一面往回走。 甘泉宫她是第一回来,宫中道途纵横,处处有花处处有树。刘藻不识得路,便有一宦官在前引路。 她漫不经心地跟随其后,目光掠过四下美景,却无分毫欣赏之心。 回到殿中,也有些倦倦的,甚至撑不起精神来看一眼竹简。 胡敖甚是奇怪,今日晨起陛下且还神采奕奕,怎地往太后那处去了一回,便这般垂头丧气。 但他也并不多担忧,毕竟小皇帝甚是克己,想来不需多久,便能重新振作。 谁知一连三日,刘藻都未再看一眼书简。她每日不是在殿中坐着,不知想些什么,便是外出,在园囿中信步而行,看似悠然,眉间却总藏了一抹愁意。 甘泉宫依山而建,一半在山上。 山中树荫遍地,多少凉爽一些。刘藻走得累了,又不欲乘辇,令人牵了匹马来,骑在马上,由人牵着马走。 他们走在山道上,山林皆是修整过的,长长的一条山道,不见尽头,竟也无一截拦路的枯枝。 待她从山上下来,心间那口郁气仍无分毫消散,反倒更堵得厉害。 她回到殿中,换了身干净的衣衫。目光扫过书案,案上已叫宫人收拾过了,竹简与帛绢皆叠放起来。 刘藻这才想起她已三日不曾看过书简,也三日未见谢相。 不知谢相遇上了何事,昨日她本该来为她授课,但却并未出现,只遣了大臣来告了声罪,说是有事缠身,不能来为陛下授课。 刘藻轻轻叹了口气,兴许谢相知道了,她知晓了她那夜对宫娥所行之事。 这念头一生出,刘藻便觉心底一片冰冷。谢相会如何看她?她原先将她当做傀儡,却还愿三日教她一回,想必以后,她再也不会来见她。又兴许待她将太后压制下去,彻底掌控了朝政,便会换一名皇帝。 想到此处,见不到谢相的恐惧,竟压下了做不成皇帝的恐惧。 宫人眼中,陛下自即位来,克己自制,从无矜骄,是一早熟沉稳的少年。唯有刘藻自己方知,她有多怕。她自登基那日起,便怕会被废黜。 昌邑王的下场犹在眼前,她不愿被废为庶人,而后由人看守起来。故而她勤恳好学,努力学着做一个皇帝。纵然她接触不到朝政,也看不到大臣,也绝不懈怠。 但此时,刘藻却不那么怕被废黜了,她怕的,竟是不能见到谢漪。 她甚至怨恨起太后来,若非她多事,非要戳破,她还能自在一些,虽每一见谢相必然生气,但至少是能见她的。 刘藻走过去,翻了翻最上头的一卷竹简,颇有些意兴阑珊。她正要丢下竹简,往侧殿歇上一觉,殿外有宫人忽然入内:“禀陛下,丞相来见。” 刘藻一惊,猛地转身,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一句“快宣”就要出口,她想起什么,忙到御案后坐,摊开一卷竹简,持笔沾墨,方抬起头来,不动声色道:“召谢相入殿。” 方才还觉有些闷热,不如山林清凉的大殿,不知自何处吹入一缕清风来,那风想是自花树草木间卷过,带着一抹淡淡的山林之气。 刘藻深深吸了了口气,坐得端端正正,目光落在竹简上,似乎正沉浸书简之中。 不多时,谢漪便走入殿中,施礼之后,她直起身来,目光沉静地落到皇帝身上。刘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忙镇定,回忆她往日见了谢漪,是如何言语,迅速地搜刮一圈,她方稳稳地开口道:“请谢相入座。” 而后,不等谢漪坐下,她便继续问道:“谢相昨日去了何处?”她此举颇有先声夺人之势,又能显得自己问心无愧,毫不心虚。 “臣去了趟长安。”谢漪回道,见小皇帝盯着她,不由奇道:“陛下何以这般看臣?” 刘藻忙收回目光,又觉收得太过惊惶,不够自然,便补救道:“多日不见,看一看谢相可有什么变化。” 谢漪失笑,修长的眼眸微微弯起,眼角往上,挑出一细小的弧度,眼窝仿佛盛了一汪温柔,带着清浅的笑意:“如此,陛下可瞧出来了?” 刘藻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又看了看谢漪,心中不知为何,又因她的笑意,生出无限欢喜,那欢喜像一阵风,将连日来的阴霾,全部吹散。 谢漪前几日去了趟长安。 皇帝避暑,长安却不能无人坐镇,武帝时多派太子监国,陛下没有太子,便需派一名重臣。 留在京中的是梁集。 梁集驻守长安,太后随驾,如此一来,太后便如人质,倒也不怕他在长安动什么手脚。然而谢漪还是低估了梁集的大胆,还是让他闹出不少声响来。 谢漪不得不回京一趟。 待将京中之事处置过,又赶到甘泉宫,还是没赶上为陛下授课。她昨日连夜赶路,还未来得及歇一歇,宫中又传出消息,陛下与太后见过之后,三日未碰书简,且心情低落,不见笑颜。 谢漪关心刘藻,甚过自己的性命,得知此事,又怎顾得上歇息,匆忙赶入宫来。 谁知一入殿,便见陛下捧卷,看似格外专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 若非她早得宫人传讯,怕是当真要叫陛下蒙骗过去。谢漪不由好笑, 却也未揭穿她。倒是问了她近日读书, 可有不解之处。 刘藻虽有三日不曾翻过竹简,却连丝毫破绽都未露, 她淡定地拣了几处先前留下的疑难,问了出来。 谢漪虽知, 却也与她好生解答了一番。 刘藻情窦初开, 颇为不适, 连日来且喜且忧且忐忑, 欲见谢漪而不能。眼下谢漪就在她眼前, 刘藻便平静下来, 她的心都似被谢漪的一颦一笑而填满, 仿佛从今往后,再无不足。 然而, 才生出的“再无不足”却是假的。 年少之人, 多少轻狂,有了心爱之人, 是绝不能忍住只远远看着的。 谢漪在为她授课。她的语速不快,好使刘藻每一字都能记下,却也不慢,不似桓匡那般将每一个音都拖得老长,暮气沉沉。 清雅的声音传入耳, 刘藻觉得耳朵都是痒痒的,连带着心也跟着有些欢喜, 但那欢喜又不是单纯的欢喜,夹杂着一些骚动,仿佛单单这样听着谢相授课,并不能使她满足。 刘藻第一次喜欢一人,哪知如何应对。幸而她不是胆小的孩子,并不怎么害怕,而是大着胆子,由着激荡的心绪蔓延。 她发觉,她很想与谢相再近一些。 宫娥虽远不及谢相风姿绝伦,但有一点好处,她是能任由她摆布的。她能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能对她下令,使她依令行事。就算她要将她拉上床榻,她也只能听命躺好。 但谢相不能。谢相不是她能指使,更非她可摆布。 刘藻顿觉失望,失望之余,一清晰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想得到她。 想让她也为她且喜且忧且忐忑,让她的心中也有她,让她也能如她一般,光是听着她的声音,都能欢喜无限。 这未免太难了些。谢相是权臣,她把持朝堂,不愿还政。她们从来都是对立的。她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得到她。 但刘藻并非畏难之人。她又看了谢漪一眼,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宫娥的模样,两相对比,刘藻有些懊恼,这懊恼甚是孩子气,她怎会以为那宫娥与谢相有五分相似,她们分明是全然不同的,谢相要好看得多。 谢漪正为小皇帝解惑,她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自然能发觉她的情绪变动。她朝她格外望了一眼。 刘藻发觉,正欲回神,又立即发觉如此不免欲盖弥彰。她慢吞吞地与谢漪对视了一眼,而后从容低首,将目光落到书简上。 谢漪笑道:“陛下可还有旁的困惑?” 这是已解答完一难了。 刘藻恐一开口,便泄露了心事,故不敢说话,只假作淡然地摇了摇头。 如此便算是将昨日落下的一课补上了。陛下这一课听得心不在焉,谢漪岂有不知的,她看了看左右宫人,眼中微微显出寻思之色。 刘藻本就敏锐,更不必说她此时将心思都放在谢漪身上。 太后能遮掩那夜之事,却必不能遮掩她连日来不曾读书之事。谢相口上不说,想必早有人禀与她知。 她得为连日来的反常寻一理由,以免谢相生疑。刘藻绞尽脑汁,然而她平日还算灵光的脑子,此时却不知怎地,钝住了一般,竟寻不出一说得出口的缘由的。 刘藻便有些急了,她那点心思是万万不能让谢相知晓的。昨日谢相未来,她惊慌之下,甚至觉得,哪怕就此丢了皇位,也好过再也见不着谢相。 但实则,这皇位她是断不能丢的。不论含冤自尽,至今没有谥号追封的卫太子与卫皇后,也不提汉家天下不能落入旁人手中的大义。单单是此时还居丞相府中的外祖母,便已使刘藻不能退却。 这念头一起,犹如当头棒喝,刘藻猛地惊醒过来。 她方才呆望着谢相的美貌,自说自话,要得到此人。实则何其痴人说梦。 她除了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余者什么都没变。她依旧是傀儡,谢相依旧是权臣,太后依旧伺机而动。她还荒废了三日光阴,消磨了进取之志。 实在愚蠢得很。 长此以往,她怕是连谢相的衣袂,都摸不到。 她自顾自地陷入对谢漪的沉迷中,又自顾自地惊醒,心中既惘然,又清醒。她的耳边响起谢漪的声音。 “陛下似乎心神不宁。” 刘藻望过去,捕捉到谢相眼中那抹关切。那抹关切,一闪而过,仿佛她的错觉。她怔了怔,并未答话。 谢漪见她不肯开口,也不生气,反倒更多了些耐心,又问:“可是有甚难事不能决?” 刘藻知她言无事,谢相也不会信,便点了下头。 谢漪又问:“何事不能决?” 刘藻顿觉委屈,将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只是看着,却不说话。 谢漪忽想起那年,陛下两岁,学走路。那时武帝既思念卫太子,对这孩子格外看重,又恐见了她,想起太子惨亡,不常召见,倒是偶尔会令她去看望一二。 她到掖庭,小刘藻正迈着短短的小腿,走得摇摇摆摆,见了她,便冲她伸出小手,要她抱。那黑漆漆的眼眸看得人心软。她正要弯身将她抱起,小刘藻绊了一下,朝地面扑去。 她顿时惊慌失色,快步上前,堪堪接住了她。小刘藻落入她怀中,呆呆地睁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待她意识到她方才险些摔倒,小嘴一瘪,就要哭。 她忙自怀中摸出一匣饼饵,哄道:“乖,不哭了,吃饼。” 小刘藻见了饼饵,忘了险些跌跤的委屈,眼中犹泛着泪光,胖乎乎的小手却抓了一块饼,慢吞吞地送到口中,啃下少许饼屑。饼是甜的,小刘藻很喜欢,专心致志地啃。 可惜她才长牙不久,只有四颗小门牙,埋头啃,也啃不了多少。小刘藻一下急了,委屈地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陛下此时的眼神,与那时一模一样。 谢漪大是心软,一想到陛下反常是因去了一趟太后处,顿觉必是太后与她委屈受了。她不能将心中的关怀心疼表现出来,只得想了一法子,道:“臣为陛下择一名骑射教习,傍晚阴凉时,陛下若有兴致,不如去跑马习射,也好散散心。” 陛下还不会骑马,却能稳当地坐到马背上。她听闻陛下这两日常坐在马上,使人牵着辔头,在林间信步而行,便觉学骑马,她当会喜欢。这岁数的孩子,再沉稳,也难免想要去外头游玩。 她面上并不显得多关切,仿佛这只她随口说的一般。 说罢,望向刘藻。 刘藻点了点头,道:“也好。” 自刘藻跟前一退下,谢漪的面色便沉了下来。有人趁她不在,与陛下气受了。她登车回府,眼睛合起,一面养神,一面思索。 丞相府邸,与甘泉宫相去不远,不到半个时辰,谢漪便到府门外。她下了车,走入门前,有一峨冠博带者快步迎来。 此人名赵嘉,在她门下家臣。 赵嘉年过四旬,鬓间皆是白发,他迎上前来,口称君侯,施了一礼。 谢漪道:“随我来。” 赵嘉闻言,恭敬跟随她身后,与她一同,往书房去。 他为谢氏家臣,已有五年之久,算是最早跟着谢相的人。谢相自拜相后,将门下宾客,或荐入朝中为官,或外放郡国为吏,多半有归处。也曾问他志向,他思来想去,竟觉与其出了相府为官为吏,不如就跟在谢相身旁,更有前程。 卫氏自武帝朝后,格外安分守己,恭谨度日,将小辈压抑得谨小慎微,收成可,草创难。然而眼下,卫氏要扬眉吐气,重返朝堂,却正需锐意进取之人。 谢氏与陈氏两族,人丁不兴,族中虽有俊彦,却远远不够。 谢漪只能指望得上的亲族不多,见赵嘉愿追随她身后,便也留下了他。 “陛下可好?”一入书房,赵嘉便直言问道。 谢漪在书案后坐下,又一直身前那方坐席。赵嘉弯身一揖,在席上跪坐下来。 “使人去探,三日前,陛下入太后宫中,与太后说了什么。”谢漪垂下眼眸,看了眼案上公文。 太后宫中,怕是不好探听。赵嘉心下为难,面上却不敢有分毫迟疑,道:“诺。” 谢漪抬手点了点身前那公文,笑了一下,那笑意中带着一抹说不出的嘲讽:“梁集还未死心?” 赵嘉朝那头看了一眼,根据所见数字,猜出这是一张调令,也笑了笑,道:“尝到了外戚的甜头,自是欲将这权势再往下延上两代。” 年初之时,梁集便欲将他那四孙儿送入宫中,为天子伴读。陛下已到择婿之龄,所谓伴读,打的是何心思,朝中谁人不知。 谢漪与孙次卿一同,将此事压了下去。 这调令,是梁集前前后后,使力了二月,方达成之事。他将四孙之父,自淮南相调任邯郸郡守。以此使孙儿愈加显赫,可见仍欲将他那不成器的孙儿送入宫去。 赵嘉见谢相笑意讥嘲,许要在此事上作梗,不想她仿佛只是一提罢了,并未再说下去。赵嘉自以为谢相心腹,颇得重用,却仍时常猜不透谢相的心思。 他试探道:“陛下婚事,朝中常有人暗议,可见各有算计,君侯族中,六郎年岁,正与陛下相配,可需” 谢漪看了他一眼。 赵嘉顿觉惊惶,忙低下头去,以示恭谨。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谢漪说道。 赵嘉一退下,谢漪便不打算再令旁人来议事。她已有一日一夜未合眼,又彻夜赶路,早已困倦得很。若不好生歇一歇,身子也吃不消。 每每这时,谢漪总觉自己老了。不过是一日一夜的奔波,竟已觉得肩膀酸疼。她也不敢在书房随意对付,而是回到寝居,由婢子侍奉着,脱下外衫,卸下簪钗,稍加梳洗过,躺到床上。 床榻绵软,谢漪整个身子放松下来。她的脑海中,思索起赵嘉之语。 陛下,确实该择婿了。 倒也不必非得文儿。文儿性情活泼,与陛下之内敛,似乎正可相配。但谢漪又觉,陛下怕是瞧不上文儿,文儿的秉性太过和善。和善之人,难免耳根子软,男子若不能坚定,怕是会使妻儿受苦。 夫婿是要好生相与之人。虽说帝王家,怕是求不来白首之约。但事关刘藻,谢漪还是欲为她考虑得周全些。 她总想陛下能事事如意的,可惜这孩子心思有些重。 刘藻还不知谢漪已在为她考虑夫婿之事了,也不知谢漪以为她心思重。 她倒不觉得自己心思重,她又想开了许多。 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却无哪位圣贤指点,若是那“少艾”过于遥不可及,又该如何行事。更无人教她,若是那倾慕之人,恰与她对立又如何。 刘藻又想了两日,自觉还是且将正事做好,若是保不住皇位,不必说谢相,外祖母会受她牵累,汉室也会因她蒙尘,朝中再起狂澜,百姓必也受难。 而反过来,天下是她的,谢相自然也是她的。 这般思路,着实稚气得很。刘藻隐约想到,纵使有朝一日,她能执掌朝政,谢相也未必能使她如意。 她温雅端庄,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纵然有朝一日落败,但傲骨犹在,怎肯与她一小小的孩子结好。 但刘藻不愿去想。 谢漪果真为她寻了一教习,来教她骑射。 桓匡许是老了,那回大病,一直不见好。刘藻正好腾出许多空来,练了两月,将马骑得稳稳当当的,又勉强将箭练得能射中靶了。 甘泉宫地势高,刘藻骑着匹小马跑了两圈,顿觉心情舒畅。身后十余名禁卫紧紧跟着,唯恐她自马上跌下。刘藻着了胡服,袖口扎起,干净利落,她自马上翻下,颇有些俊秀小郎君的气势。 胡敖忙端了巾帕迎上。 刘藻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她取过湿帕擦了擦脸,与胡敖道:“回去。” 她卯时起的身,来此跑了两圈马,还未至辰时。日头还不怎么烈,再跑上一圈,也是使得的。 胡敖见她此时就要回去,便问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事?” 刘藻一面往回走,一面道:“朕要出宫。” 胡敖大惊,正要劝,又想起,谢相与太后皆未禁陛下出宫,她要出宫,自是可以。胡敖又问:“陛下欲往何处?臣好也派人清道。” 刘藻目视前方,并不理会。 她至殿中,沐浴之后,换了身玄色的宽袍,宽袍齐纨织就,触手生滑,又束发戴冠,在腰间悬挂美玉佩囊。 乍一看,竟有儒生风采。 时候已不早。刘藻径直出宫。她在宫中守口如瓶,不肯泄露是要往何处去。胡敖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见陛下神采奕奕,唇角始终噙了抹笑,任谁都瞧得出她的喜悦,不由猜想,陛下可是要去见谢相。 那回谢漪派人查探太后与皇帝说了什么,查探三日,一无所获。这也是情理之中。太后若连一座小小宫宇都看不住,也就不必与谢相相争了。 只隐约查出,陛下与太后往苑中散了会儿步,中途更是将宫人全数屏退了。那日所言之事,怕是唯有太后与陛下二人知晓。 谢漪查不出,又见小皇帝重新振作,每日骑马习射,书简也未放下,过得甚是充实,也渐不再执着。 刘藻自骑了马,揽着缰绳,由着马儿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胡敖道:“谢相府邸在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三十章 甘泉宫紧挨着甘泉山,一半宫殿林苑建在山坡上, 还有大半则在山下平地。自前秦起, 这周遭便无百姓踪迹,方圆百里, 不见民宅。 既无人烟,刘藻原以为出了宫门, 便少不得荒凉, 谁知虽不见人影, 然而道路宽阔, 野迹明媚, 一见之下, 不觉渺无人迹的荒芜, 倒要叹一声好风光。 胡敖虽也居宫禁,却知得甚广, 竟能答出谢相宅邸建在何处。 “此处算是谢氏别业了, 距甘泉宫不远,此去半个时辰可至。”胡敖回道。 他也骑在马上, 落后小皇帝半个马身,他们身后还有三十余名侍从,皆是羽林郎所扮,骑了马,腰间悬着环首刀, 打头二人乃是羽林校尉,在小皇帝后两个马身处, 随时维持着警惕。 刘藻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踏了两步,方缓缓停下,垂下头颅,啃了几口道旁鲜嫩的草。 “大将军居何处?”刘藻又问。 怎地问起大将军来了?胡敖不解,却也详尽回道:“大将军居处与谢相相去不远,不但是丞相与大将军,许多大臣皆居那一片。” 胡敖与她解释了此处地势。 大臣们在这一带建别业是武帝朝始的,近宫禁处,不可居人,远一些又不便入宫,除甘泉宫内,北面风光最是秀丽,又甚清凉,官大些的,爵高些的,皆住在那一片。 刘藻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重新一扯缰绳,道:“带路。” 三十余人,可谓浩浩荡荡。 行至宫禁五里外,渐渐可见着人影了。多是些少年郎相约跑马,也见了一架轺车,轺车上坐了一小女孩,与刘藻一般岁数,车旁跟了两名婢子,车后坠了数名仆役。 刘藻有事在身,未顾得上留意这女子,骑着马,自她身旁跑了过去,却不知那女子看着她的背影,忽羞红了脸,一直望着她走远了,方问身旁婢子道:“这是谁家小郎?” 婢子自是答不上来。 刘藻骑着马,一直到了胡敖所说的那一片,果见连片宅邸。她往后招了招手,胡敖驱马上前,刘藻待他靠近了,方问道:“桓师居何处?” 胡敖一愣:“桓c桓师?” 刘藻点点头,又问了一回:“朕要视疾,桓师居何处?” “陛c陛下不是去访谢相?”胡敖颤声道。 刘藻笑了一下,那容色淡淡的,却使得胡敖慌忙垂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刘藻深知,她若直言要来见桓匡,恐是连宫门都出不得。她需一契机,接触朝臣。桓匡卧病不起便是她的契机。 胡敖且还猜不到陛下此时见桓师是何玄机,却本能地感知陛下此行必有些打算。 皇帝是一傀儡。所谓傀儡便得安安分分的,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做,只需占着那位置也就是了。然而哪个皇帝,甘心只做一木偶。胡敖早知陛下必会有所举措,却不想这一日来得这样突然。 小皇帝也不催促,四下望了望,仿佛赏景。 胡敖瞥了眼身后,那是三十余名羽林郎。羽林设立之初,武帝为建一支私军,用的多是六郡良家子,也有些孤儿。到如今,羽林已成了官宦子弟,晋升之阶。三十余人,不知其中按了多少耳目。 春和殷鉴未远,胡敖本不敢出头,但他看了看刘藻,暗自叹了口气——既已到了此地,纵使他不肯带路,想必陛下也有良策。 桓匡天子之师,朝廷自亏待不了他。他的居处,自然也在这一片。 刘藻使人敲开了门,门内出来一老仆,见了他们,疑惑道:“不知小郎是何人?” 桓匡卧病,视疾之人不少,只是那是卧病之初,二月过去,除却几名入室弟子,常来侍疾,已少有人上门。 胡敖上前道:“这是桓子的学生,特来探望。” “学生?”老仆的目光在刘藻身上上下打量。 刘藻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枚武帝所赐的青鱼佩,递与他道:“桓师见了这枚玉佩,便知吾是何人。” 老仆闻言,神色一肃,见那玉佩质地莹润,如一汪绿油油的湖泊,萦绕着温润的光,便知这小郎来历不凡。他双手接过玉佩,恭敬道了句稍等,便入内去禀报,去时还不忘将门重新关上。 那扇黑漆漆的门再开,来的便不是原先那老仆了,而是一年过而立的男子,男子头戴高冠c褒衣博袖,步履匆忙。 他一见刘藻,连忙下拜:“家君卧病,不能亲迎,望乞恕罪。” “吾视疾而来,怎能令桓师出迎?”刘藻笑道。 男子这才起身,侧身让到一旁,恭请小皇帝入门:“臣桓亭,领相府东曹椽一职。” 刘藻随他入内,道:“可是告假在家?” 桓匡有七子,桓亭是他第五子,虽非嫡长,然而在京就近侍奉的,仅他一人。父亲卧病,为人子者,若不能告病侍疾,必会受人诟病。 故而桓亭回道:“正是。” 刘藻点了点头,也不与他搭话,跟随他往里去。 桓亭见她并不谈及朝廷之事,也是松了一口气。 桓宅甚是宽阔,两侧有廊依墙而建,正中一条石板路,直通堂前,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幽深。 桓匡卧病,不能起身,故而不登堂,直往后院。 至一正房前,桓亭恭敬道:“请君入室。” 刘藻在门前,脱履,单着白袜而入。 桓匡躺在床上,手中颤颤地拿着那枚青鱼佩在看。他眼睛很浑浊,眼中光芒黯淡。刘藻自他病后,时常赐物赐药,却赐得不大真心。 她不喜欢这位老先生,因他顽固守旧,且冥顽不灵,也兴许先生无过,是她过于功利,不能潜心治学。故而二人能和谐,全是刘藻装得顺从听话,装得喜好儒家。 不知桓匡是否猜到她心口不一,但他其实颇为喜爱这师生缘不深的弟子。 他见了刘藻,抬起身子,欲见礼。刘藻忙跨上前,扶住了他,将他轻轻地安置回床上,道:“吾师免礼。” 桓匡的手因年迈,因疾病微微地颤抖,他将青鱼佩送到刘藻眼前,气若游丝道:“这玉佩珍贵,陛下可要c可要千万,保管好。”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所形容的,是天下太平,君民同乐之景。 武帝当年吟诵此句,赐皇孙青鱼佩时,未必是寄予厚望,但如今皇孙肩负汉室大业,这诗句便有了旁的深意。 刘藻接过青鱼佩,郑重道:“诺。” 桓匡看着她将玉佩收到袖中,保管好,方才缓缓道:“陛下此来,为的什么,臣知道” 自桓宅出来,刘藻达成所愿,心却更沉重了。她未料到,桓师愿意帮她。 她今来此地,为的是换一名先生。桓师重病,经不起劳累,帝师一位,自是需让出来。只是何人可为帝师,又是一场商榷。 刘藻心中有了人选,但她言轻,无人会听她的诏令。故而要将此人推上此位,必得有桓师相助。 在病榻前走了一趟,出得门来,天似乎更蓝了些。 刘藻仰头看了看,一行大雁,恰从空中飞过。她回头望了眼桓宅的门,眼中有些无所适从,与感激。 桓师平日对她不苟言笑,她以为他不喜她,今番来,怕是得颇废一场口舌,不想还未等她开口,桓师便一口应下了。 可见人外表所行,与他真心所想,未必是一致的。 她还得将目光学得更锐利些,能看透人心才好。 刘藻一面想,一面翻身上马,一面又思索来日若有机缘,还得回报桓师。 马儿哒哒地行。回去便不必那样急了。刘藻也有心思看一看四下的风景。风光确实大好,若能在此处行宴,配以美酒仙乐,必是十分风雅。 可惜她无此兴致。 她来见桓匡的消息必已传了出去,不知谢相会作何反应。 刘藻显得很沉稳,先瞒住了宫中,私自出宫,又有意提起谢相,使得胡敖以为她是要去相府,而后猝不及防表明用意,使人措手不及,那时周遭皆是官邸,一吵嚷便会引来无数人,要拦她已来不及了。 这且是刘藻第一回擅自做主,背着丞相与太后行事。 她有一些兴奋,此事一旦达成,她与朝中便有了一条渠道。不会所有的大臣全部依附了谢相与太后,总有人会期望她这皇帝能亲政,她要设法将这些大臣聚起来。 她已迈出了第一步,不论是成是败,若是成了,自然是好,即便不成,也能使对她寄予厚望的大臣看到皇帝的决心。 小皇帝自以办成了大事,高高兴兴地回了甘泉宫,一入宫,便见谢漪已在殿前等她了。 开开心心的小皇帝脚下一顿,气息都有些乱了,努力维持了镇定,走上前去。 谢漪看着她走近,行过一礼,问道:“陛下去了何处?怎有心思出宫游玩?” 她必是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这般惺惺作态。刘藻心中不满,但目光一触及谢相的面容,她又生不起气,只冷冷道:“桓师卧病已久,朕去瞧瞧。” 谢漪笑了一下,眼中却是冷的:“哦?那陛下可瞧出什么来了?” 刘藻对上她冰冷的眼神,心中已是怕了,但她不能退缩,她正要硬气地说回去,谢漪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道:“陛下衣衫染尘,不如入殿,由臣侍奉陛下更衣。” 更c更衣?刘藻睁大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一章 刘藻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被谢漪握住的手腕上, 浑身气血翻动, 小脸涨得通红, 竟不挣扎, 就随着谢漪入了内室。 谢漪留意她的神色有些呆, 以为将陛下气坏了,又恐手下太过用劲捏疼了她,一入内室便松开了手。 刘藻大为失落, 怎么不多捏一会儿, 怎么就松了手,好不容易的肌肤相亲呢。 殿中有两名宫人,正为小皇帝准备衣冠,见二人入内, 忙跪下了。 谢漪与二人道:“退下。” 二人无声一礼, 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刘藻的小眼神不住往那已准备好的衣冠上瞥,小步子朝着那边一点一点挪,还未挪近, 便闻谢漪道:“陛下选中了何人?” 刘藻顿时扫开绮念:“说与卿知,好使卿早做防备?” 她分毫不让地与谢漪对视, 原以为此言一出,谢相必得不悦, 至少也该讥讽她两句,谁知她却是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怪,不是嘲笑, 也非冷笑,倒似欣悦满意。 陛下这一手很是高妙,她本就什么都没有,败了也不怕,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但若成了,她便可借由新帝师沟通朝臣,以此在朝堂中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想的很好,有胆气,也有急智,且还敢作敢为,很有担当。谢漪是在相府与人议事之时,接到的消息,闻讯颇为惊喜。 只是陛下到底年轻,头一次筹划大事,难免顾此失彼。她将桓匡处的路走通了,却忘了一点,太后得知她此举,会如何警惕提防。 只是这也无妨,既然让她知晓,她自会替陛下圆上。 她来此,为的便是两件事。一是将她这讨人嫌的权臣演下去。二则她因此事大为恼怒,痛斥了陛下一顿。如此一来,即便太后处原先担心陛下手伸的太快,要将此事搅黄,见她为此与陛下不睦,必也会按兵不动,旁观她与陛下加深嫌隙。 毕竟小皇帝要长大,还得过上几年,要折她羽翼,且不急在这一时。于太后而言,最大的绊脚石还是她。 刘藻正奇怪,谢相为何会显出这样的笑意,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闻谢漪又道:“陛下期望甚高,就不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果然关切什么,都是错觉。刘藻面色一沉,反唇相讥:“既是一场空,谢相又何必焦急赶来?” “不亲眼见过看看陛下此时的昂扬斗志,等来日陛下惶惶如丧家之犬时,看起笑话来,便会少上一半乐趣。”谢漪轻飘飘道。 刘藻又被激怒,只觉此人不仅坏,还很恶毒。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被气到,总会在心中狠狠地说上一句,待来日必将谢漪千刀万剐方能解气。 而此时,千刀万剐四字还未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就觉得舍不得。 可她又气得很,左右一看,看到身前几案,算是找到了出气之物,狠狠地拍了一下以作发泄,怒道:“来日如何,犹未可知。你别笑得太早!” “一目了然之事,还要如何生变?”谢漪轻描淡写,使得刘藻心中一堵。 她忽然想,她对谢相确实是喜欢的,也是真心。只是她无权无势,这真心一钱不值罢了。那谢相是如何看她的?撇开她们一个是傀儡皇帝,一个是权相列侯,单单对她,对刘藻这个人,她是如何看待的? 本该气呼呼与她反唇相讥的小皇帝忽然不说话了。谢漪忙留意起她的神色,反思是否言辞太过,伤到这小东西了。 刘藻抬起头,见谢漪也在看她。她们一坐一立,刘藻要看她,便只能仰头。谢漪正背着窗,日头透过窗户照入,虽是夕阳,也仍旧照得刘藻的眼睛有些酸涩。但她却是固执地望着谢漪,眼眸一眨也不眨,问道:“田陈篡齐,放其君于海上;三家分晋,废晋公为庶人。真有卿所说的那一日,卿会如何处置朕?” 田陈篡齐,三家分晋都是数百年前春秋战国时的事。田陈篡齐,说的是齐国国相田和,废黜他的国君齐康公,取而代之,自称齐君,又将齐康公放逐到海上,使他潦倒而亡。 三家分晋,则更是耳熟能详。晋国的三位大夫,将晋国瓜分为赵c韩c魏三国,各自为国君,而将他们原来共同的国君晋静公废为庶人。 篡位之事,屡见不鲜。谢漪大权在握,等她斗败了太后,彻底掌控住朝堂,到时废了不听话的她,或是自立,或是自宗室中再择一稚子拥立也非难事。 刘藻问得认真。 谢漪心中暗叹,哪会有那样一日,她们之间,胜负早定,只要她在,陛下永远不会立于败地。 只是陛下又颇执拗,此时问得认真,不答怕是糊弄不过去,便随口道:“不敢担弑君之名。” 言下之意,留她一命。 留她一命,这大约已是最大仁慈了。刘藻转开目光,不再盯着谢漪,心中又空荡荡的怅然。对昌邑王,她就是留了一命,只废为庶人而已。对她,也是如此。恐怕不论是谁当这皇帝,谢相都会这般抉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谢漪答完,礼尚往来,也问了一句:“那陛下若得掌大权,又会如何处置臣?” 刘藻正低落,闻言,大言不惭道:“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 谢漪全然不曾作真,只当这是小皇帝有意戏弄她,又好气又好笑,斥了一句:“不许胡言!椒房殿是皇后居所,岂可玩笑?” 她自然知晓椒房殿是皇后居所,但若不是皇后之尊,其余乱七八糟的妃妾卑位,岂不是委屈了谢相。 刘藻看了谢漪一眼,不说话。 听闻孩子长到十五六岁,便会生出许多主见,不愿听父母良言,甚是偏执别扭,且还会忽笑忽静,喜怒不定。 陛下方才还甚气恼,此时却又心事重重,约莫就是这情形了。 看来教导孩子,还得多花些心思才好。谢漪暗自叹了一句。 她们入殿已有些时候。她与陛下在殿前那一番针锋相对,与她以下犯上,将陛下拉扯入殿一事,想必已传入太后耳中了。 谢漪达成目的,便欲告退。 刘藻见她要走了,幽幽地望着她,又默默地将目光落在衣冠上:“卿这就去了?。” 这已称不上暗示了,几是明示她方才拉她入殿时,说要为她更衣。 谢漪方才还想要多花些心思,眼下自也愿多些耐心。侍奉更衣不是什么大事,倘若她当真要做一权相,必会以为小皇帝有意羞辱,少不得以为受辱。但她不是。 谢漪走到衣冠旁,伸手抚了一下那轻软的衣袍,道:“臣请为陛下更衣。” 刘藻弯弯唇角,又忙在谢漪看她前恢复严肃,走了过去。 先是取下腰间佩饰。谢漪如宫娥一般屈身蹲下,抬手为她解美玉。取下的美玉c佩囊,放置在一方托盘上。而后再解腰带。 刘藻一声不吭地低头看,谢漪正低垂着眼眸,为她解开腰间的白玉带。这个角度看去,谢相真是温婉,又比平素,更添了几分柔弱。 刘藻看得入了神,谢漪替她取下腰带,又为她解开衣带,见她一动不动,不由抬眸望去,谁知她又在发呆。 谢漪无奈道:“陛下抬一抬手。” 刘藻闻言,忙将双臂展开。谢漪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腰,刘藻顿时脸颊通红,想要后退,又生生忍住了,目光则牢牢地锁在谢漪身上,不舍得挪开半分。 除下外袍,犹剩中衣。中衣丝绸所制,光滑柔软,柔顺的垂下,沾了汗也不怎么黏身,夏日时穿着,格外清爽。 谢漪却兀自心疼,怎么在宫中养了一年,还是这样瘦。 一时间,一人看着美色出神,一人自顾心疼,殿中悄然无声。 谢漪为刘藻换上了一身薄衫,又摘下她的冠,换上一顶小玉冠。刘藻为便利,甚少与其余小娘子那般梳复杂的发髻,多是学着男子束发。 这顶小玉冠便是如此,戴到刘藻发上,不觉别扭,倒很有几分初长成的青涩少年之俊秀。 戴上冠,便是更好衣了。 谢漪退开两步,细细打量一番,欲叮嘱她好生用饭,又觉过于关切,干脆就此告退,改日陛下再去她府上探望外祖母时,请老人家劝一劝。 她这时要走,刘藻便寻不出由头来留她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殿门。 今日她们相处,算得上久了,也格外亲昵一些。谢相握了她的手腕,还为她更衣。有时真怪不得她无法对谢相保持戒心,她总时不时流露些温柔,使得她沉溺。 一点也不像个坏人。 刘藻撑着下巴,出了会儿神,方收敛起心思,回忆这几日计划,有何缺漏。 桓师那里,是最要紧的一步,已走成了,余下便得随机应变。刘藻从头到尾都想了一遍,却并没有用笔记下来。她这里也不知谁人信得过,谁人信不过,落在竹简上,叫人看了去,便是麻烦。 如此到了晚间,就寝的时辰,宫娥上前来,欲为她脱衣。 刘藻忙退开两步,以免衣裳被碰着,道:“不必,朕自己来。” 宫娥虽不解,却也施了一礼,遵令退下。 刘藻在殿中走了两圈,又站在等下,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衫,不舍得脱下。她回头看了眼她那床榻。 床榻又宽又大,足可容下四五人而不嫌拥挤。刘藻看了一会儿,轻轻舒了口气,这样大的床,只一人独卧确实宽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三十二章 刘藻不住拖延, 不愿过早上榻安置。她正欲学律, 干脆到侧殿的几案后坐下, 又认认真真地背了三十余条律例。 汉律严酷, 落在竹简上, 也是字字分明。举措用词,格外冷静,带着一股法不容赦的凛冽之气。刘藻也为这气势所摄, 背了三十余条, 总算静下心来。 直至子时将近,不能再拖了,刘藻方不得不起身,踱到床前, 缓缓地将衣衫脱下, 想了想,又好生叠起来,在一旁放好。 她躺到床上, 阖目入睡前,犹带着遗憾。她虽竭力不去想, 她将谢相斗败后,会是什么情形, 但想也知,谢相怕是不愿居椒房。 下回谢相再为她更衣, 就不知是何时了。 刘藻这日收获甚丰,走通了桓匡处的路, 又得以与谢漪独处,虽睡前仍觉遗憾不足,但也是格外难能可贵了。 太后宫中,灯烛未熄。 周勰正细细呈禀白日谢相与小皇帝人前争执:“丞相以下犯上,竟拉扯陛下手腕,陛下心气高,必是不悦。” 太后倚在榻上,她身前一宫娥跪地,为她轻轻地捶腿,闻言摇了摇头:“未必。” “陛下看着平易近人,其实心思颇重,谢相冒犯,她岂有不记仇的?”周勰奇道。 “也得看陛下生不生气,以不以为是冒犯。” 周勰不解,大庭广众之下,胁迫天子,以下犯上,还不是冒犯? 太后却无意多言,挥手令他退下了。周勰一走,女官上前来,欲侍奉太后就寝,太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都退下吧。” 余下宫人亦无声告退。那捶腿的宫娥停下动作,退开两步,也欲告退。太后却道:“你上前来。” 宫娥很是惧她,低垂着头,上前两步。太后睁开眼睛,凝视了她数息,伸手挑起她的下颔。 那张熟悉的脸庞现在灯下,正是与谢漪相似者。 太后为她取了名,叫绿竹。 “你说,皇帝可觉得受了冒犯?”太后问道。 绿竹眼眸低垂,全然不敢与她对视,颤声道:“婢子不知。” 太后摇了摇头:“形似神不似,你这般畏缩,也难怪她不肯要你。” 她这样说着,却忽然探身过来,轻嗅她颈侧的幽香。绿竹僵住了身子,既怕且畏,眼中忍不住浮出泪花,却半点不敢出声。 太后轻笑出声,惋惜道:“她怎么就不肯要你,虽是赝品,但看着这张脸被欺负得流泪,不也别有趣味?” 绿竹努力咽下抽泣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泪水无声滑落:“婢子c婢子不知。” 泫然欲泣,楚楚动人,真是使人怜惜。太后看着她流泪,心头泛起了一丝涟漪,倘若这不是赝品,怕是能更多几分趣味。 桓匡的动作,来得极快。隔日大朝,桓亭代父,当殿呈上奏本,称桓匡年高,难当帝师重任,朝廷需另择有识之士,为陛下师。他推荐廷尉李闻为新帝师。 廷尉李闻,九卿之一,掌天下刑狱,位高权重,且既不是丞相的人,也未依附于太后。两边不靠,而能在朝中周选出一条路来,稳居高位,可见此人本事。 刘藻上了一年的朝,当了一年木偶,最大的收获,便是教她发现了此人。 李闻正可为她所用。 那奏本一上,立即有人攻讦。刘藻坐在宝座上,听底下七嘴八舌地争论。 攻讦李闻之人不算少,但也不太多。他声望高,与他交好的大臣也不少,自也有人为他说话。 刘藻看那一拨拨出言反对的大臣,皆是依谢漪眼色行事,就知必是她指使。她不悦地看了谢漪一眼,又鼓励地望向李闻。 李闻还未说愿不愿意接下任命。 她估计过,廷尉并无理由推辞,能位居九卿,谁能没点野心,且他又不肯依附于人,恐怕野心更大。帝师一位,正可做他进身之阶。 皇帝虽还稚弱,但当年昭帝还未亲政时,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在谢漪辅佐下将局面打开了,且以相位酬谢谢漪。 今恰可重演旧事。李闻但凡有些野望,就不会推辞。 刘藻方方面面都思虑妥了。李闻对上皇帝视线,垂首示意,以示应下了。刘藻松一口气,那边攻讦之人,言辞愈发激烈。 “廷尉可曾为人师?他有学识吗?他知如何教导弟子吗?天子师非儿戏,廷尉断案可,帝师断难胜任!” 言辞激烈,几乎要上上下下地指摘李闻本人。 刘藻一看那人,是少府卿,正是谢漪门下走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左右一看,终于说了上朝以来第一句话,她将目光转向梁集,道:“车骑将军怎么看?” 梁集早得了太后指示,不妨示好皇帝,以使她与丞相结怨相争,他们来坐收渔翁之利。 闻皇帝垂问,他禀笏出列道:“臣以为,廷尉可为帝师。” 刘藻点了下头,仿佛无可无不可,又问李闻:“卿可愿教我?” 李闻跪地顿首:“臣万死不辞。” 刘藻眼中终于流泻出少许笑意,又忙收敛起来,学着喜怒不形于色,望向谢漪:“朕之师,朕能做主否?” 谢漪答:“陛下年幼,不知人心险恶,怕是难以决断如此大事,不如臣代陛下决断。” 刘藻很生气,梁集与她站到一边,李闻也与她站到一边,他们三方相加,谢相竟还不松口。 刘藻容色冷了下来,挺了挺背,好使自己看上去底气足一些,问:“谢相以为何人可胜大任?” 谢漪说了个名字。此人刘藻曾有耳闻,又是一隐逸贤人,避世深山。这样的人,教起书来,只怕较桓匡犹不如。 刘藻自不愿答应,环视殿中,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有人曰可,有人曰不可。如此一来,又是一通廷辩。 辩了一上午,刘藻听得头昏脑涨,依旧无结果,只得下令散朝。 谢漪早打算如刘藻所愿,但她若不争一争便退让,难免使太后生疑。眼下便是暂且拖一拖,过上几日,显出孤军难支之态。以陛下之慧,必会以利诱她,到时她在退步,便是合情合理。 谢漪算得极准。刘藻c李闻c梁集三人,看似一心,实则只李闻真心要当这帝师,梁集则不过帮着吆喝一声,除此之外,再无出力。 刘藻发觉不对,立即召见了李闻,与他深谈了一番。而后使人召她。 谢漪也想知陛下会开出什么好处,来使她退让,便欣然而往。 刘藻努力了许久,还未将李闻推上帝师之位,本该沮丧,但她却神色焕然,显出勃勃生气。她见了谢漪,第一句便是:“朕要廷尉为朕师,望谢相成全。” 谢漪不由想起武帝来,武帝的为人,便是如此,喜单刀直入,而厌曲折婉转。她在皇帝面前坐下,问道:“莫非往日臣教陛下,不够用心,而使陛下欲另觅良师?” 刘藻郑重道:“丞相诤言教朕,朕获益匪浅,故欲拜卿为太傅,以李卿为少傅。” 谢漪并不奇怪小皇帝会以重利诱她,只是颇为惊讶,她竟说服了李闻屈居少傅。 “如此行事,岂不是令臣喧宾夺主?” 刘藻连脸色都没变,淡然道:“廷尉已答允了。” 话已至此,谢漪该如打算的那般,答应下来,做一个被重利熏昏头脑的昏庸之人,只是她看着小皇帝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觉陛下是当真长大了,头一回出手,便条理分明,进退有度,使她格外欣慰。 刘藻见谢漪不答,便以为太傅之位,仍不能使她动摇,不由有些心急,谢相已位极人臣,再不足,便只好加其封邑,泽其亲朋了。 封邑,刘藻不心疼,但是加封谢漪的亲眷朋党,无异于壮大她的势力,刘藻有些迟疑。但事已至此,退却已是不及。 她心中已是慌了,且又心急,便有些无措。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高声道:“谢相要什么,但可说来。” 谢漪闻言,暗自皱眉,方才夸了陛下使人欣慰,竟又口不择言,胡乱开口,她们尚在拉锯,拉锯之时哪有这般大剌剌地门户大敞,由着人提条件。 她看了刘藻一眼,心道,还是得快些将太后压下去,否则,她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对陛下直言。 谢漪的心思,深不可测,纵然心中以为小皇帝尚需调教,面上又怎会带出来,她不过是淡淡地看了刘藻一眼,并无深意。 但刘藻不知为何,却觉谢相这一眼中,满是责备。又因她目色淡淡,那责备便不很严厉,只是淡淡一瞥罢了,甚至,刘藻还觉得有些暖暖的关切。 她不由自主地反省方才所行,方觉方才那话,说岔了。倘若谢相当真提出什么要求,她又无法满足,岂不是下不来台。再则,那般言语,无异将心虚明明白白地亮出来,显得她慌不择路。 刘藻大为后悔。 正当她反省,欲寻言弥补方才之失,便闻谢漪道:“陛下不如在甘泉宫设一宴。” “只需设一宴?”刘藻反问。 谢漪颔首:“再邀朝臣与家眷。” 刘藻不解,宴群臣也就罢了,何以要连家眷一同宴?家眷有什么值得宴的? 方才且慌不择路,于这细枝末节,却又谨慎起来了。还得再好生教过才好。谢漪眼中带出少许无奈,望了刘藻一眼,道:“陛下应否?” 刘藻叫她这一眼看得心猿意马,连连点头道:“应,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三十三章 秋风起, 暑意消, 正是行宴良时。 一旦大事定下, 朝中奉行起来, 速度便快得很。待刘藻将宴定下, 拜师之礼已成,封太傅与少傅的诏书也颁了下去。 李闻拜了少傅,廷尉之职却未卸下, 故而不能如桓匡一般整日在宫中为皇帝授课, 每日至多只能抽出一个上午。 幸而刘藻拜他为师,为的也不是读书。二人各自心知肚明。 这日午后就要行宴。刘藻想到宴上又可见谢相,心情正好,坐在座上, 在一空白的竹简上写字。 竹简制作, 殊为不易。先要择粗壮老竹,伐之,而后将整竹裁成片。竹片长短有严格规定, 皇帝所用要比寻常百姓所用长许多。裁成竹片后,还需入水煮, 烘干,刮去竹片上青翠的一层。之后钻孔, 编成册。 刘藻写的是还未成册的竹片,也不是她常日所用的尺寸, 仅一尺长。一尺长的竹简是专用来写信的,故而书信也称为“尺牍”。 刘藻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竹片当是新制, 烘干不久,隐约还有青竹的香气萦绕。她正在给外祖母去书。这尺牍是要经谢漪之手,带给外祖母的,不好说得太深,她也未写旁的,只问候了外祖母安好,又恭请老人家保重身子。 她要在宴前将尺牍写成,好在宴上交与谢漪。 恰好落下最后一字。李闻携简牍而来。刘藻搁了笔,站起身来,与他见礼。她执弟子礼,礼毕,李闻跪下,行仆臣之礼,由皇帝身旁的黄门道一声:“李师免礼。”李闻站起身来,方算见完礼了。 李闻理了理袍袖,见皇帝心情愉悦,不由笑道:“陛下宴上择婿,不知可有中意人选,臣也好为陛下臂助。” 宴上择婿?刘藻还是头一回听闻,道:“哪里来的说法?” 李闻也惊讶:“陛下竟不知吗?今日之宴,便是为陛下择婿准备。” 刘藻闻言,忽想起那日,谢相令她设宴,且要邀群臣家眷。她那时不知为何要宴家眷,眼下方是恍然大悟。 李闻见她明白了,便又道:“陛下已到大婚之龄,椒房不可空置。”此事他本就要与皇帝商议,眼下提起,干脆说了下去,“朝中俊彦不少,陛下不妨瞧瞧,何人可入眼,臣也好早做打算。” 刘藻淡淡道:“嗯。” 李闻奇怪,陛下方才还眉眼带笑,怎地说了两句话又不高兴了?他与小皇帝接触过几回,便知这位颇有些城府与心思。他也没有做权臣的志向,只想好生辅佐出一位明君,而后封妻荫子,泽被子孙。 故而他与皇帝说话时,便很注意分寸,并不擅自做主,纵有与陛下意见相左处,也多婉言进谏,而陛下虽有主见,却也不固执,总能虚心纳谏。因而二人也是君臣相得。 见小皇帝不悦,李闻关切地问了一句:“陛下何以怏怏?” 刘藻道:“朕并无不悦。”她说罢,还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很,李闻莫名打了个寒颤,总觉陛下已气得要磨牙了。 “陛下可是不满谢相擅作主张?”李闻又问。 刘藻容色都淡了下来,她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心中亦是难过,只是这却不是能与外人道的。 廷尉是她肱骨,刘藻能得他相助,殊为不易,自然对他以礼相待。她强忍下怒意,认真道:“谢相做主,朕不能违,余下还请卿多转圜。” 李闻忙抬袖道:“臣必竭力。” 刘藻又与他问了几句今日之宴,还仔细地询问了会来哪些小郎君,又各自有何长短,哪些能稍加亲善,哪些当远之。 刘藻问得仔细,李闻也细细答了,并道:“椒房人选,梁车骑早有打算,年初时就曾做过试探,只是丞相家中也有一小郎与陛下年岁相仿,便将此事压了下来。今日行宴,也只一过场,让陛下见一见各家小郎,而后再提起择选中宫,也是水到渠成。此后,谢相与梁车骑必还有一争。” 刘藻都听进去了,谢相与梁集且有的争,而她或浑水摸鱼,或也提出一人选,形成三方角逐之势,总归要从此事中求得好处。 那椒房殿呢? 刘藻都明白,可是想到争端结束,会选出一名男子,与她结为夫妇,居住到椒房殿中,她便很是不甘。椒房殿,是谢相的,怎么能予旁的不相干的人? 可想到要她成婚的人中,就有谢相一份。 不甘又化作失望与怒意。 这份怒意一直延续到了午后宴上。 甘泉宫中有一池荷花,荷池数顷之广,荷花开时,站在不远处的阁上往下望,水汽蒸腾,蜻蜓飞舞,犹如仙境一般。 宴就设在池畔。 池畔有一殿,四面无窗,平日只以竹帘遮物,竹帘卷起,大殿似一宽敞巨大的亭,亮敞通透,且四面各有廊,延伸出去,直至池畔。 夏日消暑行宴,此是良地。 皇帝头一回设宴,且还是大宴,来的人自是不少。连同太后,也赶来捧场。 宴上果然有许多小郎君,或与刘藻一般大小,或较她大上岁,皆是衣袍鲜亮,容光焕发。 偏殿乐官奏丝竹,有伶人吟唱,唱的是《小雅》之中南有嘉鱼一篇。这一曲正是宴饮之歌,眼下奏来,恰是合宜。 大臣们各凑成堆,博戏为乐,也有雅歌投壶的,欢声笑语,不绝如缕。 刘藻面上也带了笑意,她不与大臣们一起玩,坐在殿中,手中端了一羽觞,觞中有酒,酒液香醇,色如琥珀。刘藻并不去饮,侧身倚着隐囊,笑看那一群比射箭的少年。她也会射箭,但箭法不那么好,还得练,便不去现眼了。 谢漪也在殿上,她好静,未去与人游戏,有一大臣,在她身旁说着话。谢漪应上两句,目光却是留意刘藻,见她一直看人射箭,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射箭的一群少年中,正有谢文在里头。 他箭法最好,又是丞相从子,自是备受瞩目,由人簇拥着。谢文射出一箭,正中靶心,那处传来一阵热烈喝彩,连殿中也听见了,引得众人皆朝那处望去。 青春正好,风华正茂,当真使人羡慕。谢漪不由一笑,回头看刘藻,便见刘藻也正看着她,见她望过去,刘藻面上的笑意倏然一敛,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高傲地撇开头去,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多余。 谢漪见此,便知陛下又生气了。 刘藻瞪完她,一点都不觉解气,反觉心中堵得厉害。 但凡行宴,一不可无酒,再不可无乐。宫中酒乐齐备,宴饮满堂皆欢。 刘藻不大饮酒,有臣下来上寿,她才小小抿一口。她欲留着清醒,待宴散后,与谢相说话。 奈何大臣甚多,还有些小郎君也大着胆子,来与小皇帝说上两句。刘藻纵是一人只饮一小口,连着下来,也有十余觞之多。 她量浅,起初不觉如何,过得片刻,醉意上来了,方觉不好。 刘藻恐自己醉了,显露醉态,便以更衣为由,出殿去走走。 酒气昏昏沉沉,从腹中涌起热意,逐渐蔓延至全身。刘藻轻轻地吸气呼气,行吐纳之法,又竭力维持清醒,放慢步伐,走在道上。 这一带是园囿,四下草木茂盛。刘藻步子走得很直,眼神也正得很,胡敖紧随在侧,竟未看出小皇帝已醉了,只是见她一味往前走,不知是要往何处去。 殿中宴还未散,陛下中途离席,若不回去,怕不妥当。 胡敖正欲提醒一句,便见小皇帝忽然脚下一转,径直拐入一小径。 这小径尽头是一亭子,亭子掩在一丛女萝后,若不留意,无人知晓那处有亭,故而少有人来。刘藻也是前些日子,无意间发现的。 她惦记着散宴后还要与谢漪说话,与她说一说能否不这样快便为她择婿。只是此事在谢相眼中与她利益紧连,怕不好说服,她得打起精神,维持清醒才能与她谈一谈。 刘藻想去那亭中小憩片刻,醒醒酒。 亭中有几,几旁有方褥。刘藻跪坐在方褥上,以手支额,醉意延绵不绝地漫上来。刘藻努力抵制,不使醉意吞没。她忽然觉得有些累。 她要说服谢相,但却不能太大让步。她有的本就不多,好不容易争取来一个李闻,与朝臣有了勾连,若是与谢相让步,她怕是又要回到先前,一无所有的时候了。 既要说服谢漪,又不能让步,这真是为难。 谢漪在殿中,见小皇帝离席,过了许久都未回来,她放心不下,也离席来寻。偌大一园囿,宫人无数,小皇帝离席,自是有迹可循。 谢漪沿途问了几名宫人,轻而易举便寻到了那亭中。 她绕过茂盛的女萝,转到亭前,便见小皇帝单手撑额,端端正正地坐在亭中,那姿态,仿佛是在宣室殿中,她读书累了,中途小憩。 胡敖看到谢漪,忙欲见礼,谢漪的目光落在刘藻身上,无声地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胡敖略一迟疑,便领着几名宫人退到二十步外,远远地看着这边。 刘藻醉得厉害,那酒的后颈全涌了上来,她连少许清醒都维持得勉强,正昏昏沉沉地在心中说,谢相真是很讨厌。忽然就听到了脚步声。那熟悉的香气靠近了她。 刘藻舔了舔唇,抬起头来,她的眼眸迷离而茫然,落在谢漪身上。 “陛下怎来了此地?”谢漪在她身前坐下,见她小脸红红的,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的手带着少许凉意,刘藻的脸是烫的,凉凉的手心碰到她的额头,很舒服,刘藻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谢漪的手腕,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待确认是谢漪,方嘟哝道:“朕c朕来醒醒酒。” 她的手是热的,谢漪的手腕被她握住,好似被烫了一下,她欲抽回,刘藻却握得更紧了,且还皱起眉头,不悦地望着她,用目光责备她不该乱动。 她若是有丝毫清醒,都不敢这样做。谢漪断定她已彻底醉了。 可谁能与一醉鬼计较?谢漪未再挣扎,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刘藻的脸颊,柔声道:“陛下醉了?” 刘藻乖乖地点头承认:“过饮了。”她说过饮时,神色便低落下来,纵使醉了,她还记得她有事要与谢相谈,可她醉了,就谈不成了。 谢漪摇了摇头,声音中难得地带上了宠溺:“臣已使人往陛下的酒中掺了白水,你怎还是醉了?” 刘藻顿时像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不说话。 当年的小婴儿,转眼间就这样大了。谢漪的容色,无比温柔,摸摸她的额头,道:“往后可不许过饮了。” 刘藻点点头:“好。” 她朝着谢漪靠过去,心中积攒了一日的委屈瞬间泛滥,她还未意识到这时的谢漪与平日是不同的,她只是要将难受的事说出来。 “我不想择婿。”刘藻低声说道。 谢漪并未责备她,也未将她当做一醉鬼应付,而是耐心问道:“为何?” 她的手腕还被刘藻握在手中,刘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低下头,不敢说。 谢漪让她这一眼看得心软,柔下声来,鼓励道:“说呀,不必怕。” 刘藻听着谢漪的声音,即便醉了,都因她的一声鼓励生出无数勇气来。她抿了抿唇,又看着谢漪,小少年澄澈的眼睛因醉意而带着湿气,她的眼中全然只有谢漪一人,握住了她的手腕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三十四章 原来是有了意中人了。谢漪有些意外, 陛下时时都在她眼下, 接触了什么人, 她都是有数的, 却不想不知不觉中, 陛下已有了心上人。 她沉默了片刻,问道:“是何人?” 刘藻看了看她,小耳垂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 低下头去, 又不说话了。 这是害羞了。谢漪一笑,又觉欣慰,柔声道:“陛下不愿与我说吗?” 刘藻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摇摇头:“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 可是信不过我?”谢漪又问。 刘藻被她温柔的声音勾得心痒痒,但她仍留了一分理智。哪怕醉了,她也知这是不能告诉谢相的, 谢相若是知晓,必会生气的。她把嘴巴抿得紧紧的, 摇摇头,就是不说。 这样一个小醉鬼, 谢漪哪能哄不好呢。她问道:“陛下当真不肯说与臣知晓?” 刘藻点点头,很坚决的样子。 谢漪一笑, 又道:“陛下不说,臣又如何助陛下得偿所愿?” 刘藻抬起头来, 眼中浮现迷惑,不解地望着谢漪:“帮我?” 谢漪点点头。 小醉鬼的眼睛顿时亮了,直愣愣地问道:“说了,就能如愿吗?” 她的眉眼间都是期待,眼神中还有些羞怯的不敢置信,满是少年初知□□的懵懂与青涩。谢漪看得欣慰,又略觉怅然,她待她好,是无所求的,但孩子长大,将心系在旁人身上,又不免使人酸涩。 谢漪温声道:“说了,就能如愿。” 说了就能如愿,就能拥有谢相,这是谢相亲口答应的。刘藻呆了一呆,所剩无几的理智立即被欢喜击退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谢漪,纵使在醉意中,她仍觉谢相是最好看的。她的心砰砰的跳,这样好的谢相,就要是她的了。 刘藻认真地道:“谢相。”她的意中人就是谢相。 谢漪未听明白,只以为小皇帝是在唤她,便应了一声,等她说下去。 醉意越发汹涌,小皇帝脑袋昏沉沉,觉得坐不住了。她握紧了谢漪的手腕,倾身靠到她的肩上,脸颊正贴着谢漪的颈。她已将意中人说出来了,可是谢相为何不抱抱她? 刘藻有些急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合起,口中仍在说着意中人的名姓:“谢漪。” 谢漪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她能感觉到陛下微微发烫的脸颊,与她身上淡淡的酒气。还有她说话时,呼在她颈间温热的气息。谢漪的身子僵直,一时有些无措。 “姑母。”小皇帝又道。 谢漪的心被这一声姑母拨动,她软下身子,接纳刘藻靠在她的肩上,抬手轻抚她的后背:“乖,姑母在。” 刘藻顿时心花怒放,她醉得全然找不着北的小脑袋中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原来要称姑母谢相方会理她。 “睡一觉,醒来就好了。”谢漪柔声抚慰。 刘藻乖乖地点头,安心地靠着她,放由困意将她淹没。不过数息,她就倚着谢漪睡着了。 谢漪等了一会儿,确定她睡熟了,方将她轻轻地推开一些,又调整了位置,让她靠在她的怀中,好睡得舒服些。 胡敖远远望着这边,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只觉他无意间发现了什么大事。还未等他努力将此事消化好,便见谢相望了过来。 他吞了吞唾液,忙上前去,跪地道:“丞相。” 刘藻似乎睡得不安稳,身子动了动,谢漪咽下要说的话,低头摸了摸她的额头,刘藻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温柔抚慰,靠在谢漪怀中,安静下来。 谢漪待她睡稳了,方再抬首,望着胡敖道:“陛下醒来,可知要如何回话?” “小的c小的明白。”胡敖战战兢兢道。 谢漪转开目光,又落到刘藻脸上。人长大后与幼年时,其实有很大变化,若非看着她长大,是认不出来的。可谢漪却觉得陛下与年幼时一模一样,一样乖巧,一样可爱,一样惹人疼惜。 “听闻你有一交好的宫娥,交情颇深。”谢漪缓缓道,她的声音不大,似乎是怕惊扰了刘藻安睡,然而落入胡敖耳中,却有如惊雷。 “小的只是c只是”胡敖说不出来,谢相既查到了,他狡辩也无用。 “侍奉好陛下,我许你二人做一对平凡夫妻。” 胡敖心头一颤,喜不自胜,连忙叩首道:“多谢丞相,多谢丞相!”他抬起头来,看到倚在谢漪怀中安睡的皇帝,又道:“待陛下醒来,小的会与陛下说,谢相来看过陛下,见陛下醉了,便告退了,除此之外,再无余事。”谢漪又将目光移到远处余下几名宦官身上。 胡敖会意,放轻了声音道:“谢相放心,陛下知身边宫人不干净,平日也有心清理,这几人并非太后所派。” 如此,便无后顾之忧了。 谢漪又看了看刘藻,确认她睡熟了,方将她交与胡敖。 外间宴还未散,皇帝却不见了,还需将宴中诸人遣散。 这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大臣们纵有疑惑,也不敢多问,各自散了出宫去。 谢漪却仍在想陛下中意之人究竟是谁。可惜陛下醉时问不出来,待她醒来,必是又张牙舞爪,警惕重重,更加问不出来。只是她想了一会儿,便将此事放了开去。她何必非要纠缠于那人是何人?她只需旁观,保护陛下不为情伤心便好了。除此之外,其实都不重要。 谢文在宴上射箭,得了魁首,心情好得很,他骑了马,跟在轺车旁,也与谢漪说话。 “姑母,今日宴上,可有人能入陛下之眼?”谢文问道,他自是知晓今日之宴是何用意,只是他对此倒无心思。 谢漪反问:“你觉陛下如何?” 谢文揽着缰绳,想了想,道:“陛下自无不好,可我总觉但凡小娘子,皆麻烦得很,不如军中能一同习射一同赛马的同袍来得投契。” 谢漪一笑,合上眼,不再开口。 刘藻醒来已是深夜。 她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发觉她躺在寝殿中。昏胀的痛意骤然席卷,刘藻低吟一声,抬手捂住额头。 “陛下醒了?” 耳边有人说话。刘藻转头看去,就着烛光,看清是胡敖,她应了一声,又抬起身子,欲坐起来。 胡敖忙上前,将一迎枕塞入她的身后,使她靠坐着。一宫娥捧了一托盘入内。盘中有一杯蜜水,还有一鼎肉糜。 胡敖先侍奉皇帝饮水,又捧着肉糜,欲请陛下吃一点。 醉酒之人,头疼欲裂,腹中也翻滚着难受。勉强饮下一杯蜜水,肉糜却是咽不下。刘藻挥了挥手,示意他拿开。 胡敖也未劝,将肉糜放至一旁。 “朕睡了多久?”刘藻问道,一开口,嗓音喑哑。 “有七个时辰了。” 刘藻合起眼来,心中颇有些懊恼,她隐约记得自己去了一亭中欲醒醒酒,这一醒就醒了七个时辰。懊恼之余,她又不免庆幸,幸而提前走开了,若是醉态为人所见,不免丢人。 胡敖留意着小皇帝神色,并不主动开口。 刘藻的思维被酒所扰,减慢了不少。 “过饮误事。”她恼怒着说了一句。原是要与谢相说一说择婿之事的,结果却睡了过去。想到谢相,刘藻模模糊糊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熟悉的人影。记忆破碎不堪,且皆是瞬间的画面,她记不清楚了,却又依稀记得谢相似乎来过。 刘藻问道:“谢相可曾来过?” 胡敖本分答道:“来过。” 刘藻一惊,腾地坐了起来,有些焦急,又有些后怕道:“朕可做什么了?”她听闻醉酒之人,最不讲道理,少不得醉态百出,颜面大失。她若胡言乱语惊到了谢相,可如何是好。 “陛下没做什么。谢相入亭,见陛下醉了,便退下了。”胡敖的声音有些刻意的平稳。 若是平时,刘藻必会留意,然而眼下她本就迟缓,且又一心想着自己醉后有无失态,便未发觉。她一听自己并未失态,松了口气,靠回迎枕上,但一想到谢相见她醉了,就直接走了,又觉难过。 “她什么也未说,就走了?”刘藻不甘心地问道。 “是。” 刘藻顿时蔫了下去。 醉酒可难受了,头疼,伤身,腑脏也不适,谢相来了,却不置一词便离去,可见一点也不关心她。 刘藻蔫巴巴的,毫无精神。 胡敖很想说一句,陛下安心,谢相对您,也是有情分在的。只可惜谢相离去后便将那宫娥一并带走了,使他不得不从,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正要劝陛下再睡一会儿,便见小皇帝忽然握拳,自己躺了回去,翻个身,背对着他,似乎打算继续歇着。 胡敖张了张口,又静默着退了下去。 刘藻闭上眼睛,她决心要好生歇息,将身子养好了,明日也要再接再厉。 谢相今次对她视而不见,待她奋起,得到了谢相,非得再醉一次,逼她照料她不可!到时,必使她后悔今次之漠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三十五章 刘藻打定了主意, 要奋起, 但情形却不大美妙。 宿醉醒来, 头痛欲裂, 脸色也苍白难看。李闻来见, 惊呼了一声,道:“陛下这是宿醉?” 刘藻板着脸,点了下头:“叫廷尉见笑了。” 李闻接过宫人奉上的温汤, 亲端到刘藻手边, 口中说道:“昨日谢相吩咐散宴,臣还疑惑怎不见了陛下。” 刘藻闻言,端着耳杯的手一顿,疑惑道:“谢相为朕遮掩了?” “谢相只道时候不早, 宴当散了。臣等不见了陛下, 又见是谢相下令,只以为谢相又冲撞了陛下。”李闻斟酌道。 简而言之,便是以为皇帝又让谢漪气走了。 大臣们也不是只盯着手中公务, 不闻外物的,小皇帝无权, 但只要她是皇帝,便少不得万众瞩目, 大臣们各自也有获得消息的渠道,自也知晓小皇帝与谢相势如水火, 时常被丞相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皇帝不临朝,但登基一年, 七七八八的消息加一块儿,大臣们多少也能摸出些眉目。李闻便知陛下不喜旁人看低她。 他原以为大臣们先入为主地认定她被谢相气走了,陛下少不得要动怒,不想,皇帝的神色反倒缓了下来。 “哦?那倒是有劳谢相了。”刘藻慢慢说道,又低首饮了口温汤,轻轻舒了口气,温汤暖胃,连同面上也有了些血色。谢相虽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却为她遮掩了醉态,免了第一回行宴便过饮遁走的尴尬。 刘藻顿时忘了昨夜的恼怒,反倒觉得谢相还是很好的。 她笑了一下,眉眼间冰雪消融,又与李闻道:“卿今日要教朕什么?” 李闻取出两道简牍,奉于皇帝。刘藻接过一看,竟是两份抄写的奏疏,一是昌邑王所上,要钱的,称自失大位,生活困顿,要朝廷悯恤。还有一份,是弹劾梁集之子,邯郸郡守梁素残民的。 “昌邑王之事,大将军之失,大将军托于谢相门下,以求免罪,但昌邑王在一日,便可旧事重提,议大将军之罪。”李闻说道。 昌邑王失位后,就被废为庶人,但为称呼方便,除了奏疏公文之类的正式文书,口上提起他,依旧是称昌邑王。 见了昌邑王奏本,刘藻不免想到那盏美人铜灯。那盏灯她还给昌邑王了,但自发现她倾慕谢相后,便起了些意——她也想要一盏美人灯,长得与谢相一样,能摆在殿中时时可见那种。 可惜她一直不得机缘与昌邑王问一问,铜灯出自何人之手。 刘藻想了想,道:“大将军有谢相护着,纵使参劾,怕也会压下去。可能离间?”梁集不是没有借昌邑王之事向孙次卿发难过,但每每提起,皆叫谢漪压了下去。 可孙次卿原也是发号施令之人,斗败之后,托于谢相门下,以求庇护,说他没有不甘,刘藻是不信的。 李闻叹道:“陛下是问到点子上了。大将军也曾有些动作,可惜都不大奏效,且谢相也未亏待他。”他确实不甘心屈居人下,但一来手段不足,比不得谢漪狡猾,二来谢漪也未苛待,就此为她臂助,也无甚不好。 刘藻默然片刻,又望向另一份奏疏。 李闻为她解释:“梁素残民,谢相门下已有人参劾此事。梁素之子梁冰,与陛下年岁相仿,梁车骑有意使此子为陛下良配,此事朝中皆知。陛下与太后交好,若有心,不妨在朝上透露些意思。” 如此一来,也算回报了上回帝师之事,梁集相助。 刘藻眉头一皱,她未言梁冰如何,而是道:“残民之事,罪不容赦。” 李闻神色一凝,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两相结盟,最好便是联姻。梁冰做不成皇夫,太后处必有意见。 “梁集也非只梁冰一孙。”刘藻又道。 李闻神色微松。他也不怎么瞧得上梁集,但目下来看,要抑制谢相,也只有暂与太后联手。至于皇夫,李闻倒不以为意,不喜欢来日再废就是了。他只怕陛下年少,于男女一事,看得天真。 “梁集非只一孙,可与陛下年岁相仿者,仅梁冰一人,若是梁冰问罪,便得自旁支中”李闻还未说完,刘藻又若有所思道:“应当也有孙女吧?” 李闻悚然一惊:“孙女不能配陛下啊。” 刘藻不由一笑,解释道:“朕欲择几名伴读,就从朝中重臣家中出。” 伴读?李闻莫名,他们不是在议皇夫人选吗? 刘藻道:“伴读也可与群臣示好,皇夫人选,也未必非得梁冰,太后自有沟壑,梁氏原就是外戚,与之联姻,好处无多。” 她心思变动得快,李闻一时没跟上,道:“太后那里?” “无妨。”刘藻淡淡道。 她从未想过要与太后结好,太后不喜便不喜,她不喜也不能拿她如何。而且刘藻还觉得太后很奇怪,竟在宫中藏了一名与谢相如此相似的宫娥。与她联手,恐怕将有遗祸。 但她也不打算直接与太后撕破脸,太后若要为难她,她也应付不来。故而刘藻依旧使李闻为梁素脱罪,做个样子。但谢漪太过强势,非将梁素治罪,便不是她能掌控的。 这么一来,太后与梁集竟也未怀疑皇帝,只是对谢漪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梁冰成了罪臣之子,梁集也不好再厚着脸皮,要将他与皇帝凑作对。旁支也有适龄小郎,但梁集又觉旁支信不过,且忧将有旁系夺权之事,只好暂且作罢。 但梁集很有些霸道,他家中出不了皇夫,也不愿别家成外戚,阻挠着朝中。刘藻很有些坏水,看透梁集所想,非要挑着他作弄,显出很想能有一人陪伴的意思来,惹得朝中其他大臣不住往家中适龄男儿中瞧,连大将军都起了意。 梁集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按下这个,明日按下那个,连日来只忙着这一事。刘藻又适时流露出黯然,说梁集擅专,竟预天子家事,使得群臣对梁集大为不满。 大汉朝的外戚,吕氏便不必说了,吕后直接登基,吕氏诸子趁机封王,文帝时的窦氏,景帝朝的王氏,乃至武帝时的卫氏,哪一家不是或早或晚地烜赫一时?就是梁集自己,也是外戚封侯,使家中子弟得以入仕进阶。 如今他恐人分他权柄,竟阻拦皇帝择婿,这就犯了众怒了。 直至十月皇帝率群臣回京,此事还未消停。小皇帝演得像模像样,连李闻都不知她真实打算。倘若那日未遇上陛下醉酒,谢漪怕是也要当真。但她知晓,故而小皇帝在她眼中,当真是一肚子坏水。 一肚子坏水的刘藻召见谢漪是回京第二日。 这一去甘泉,足有四月,再临未央宫,只觉宫宇陌生。刘藻趁休沐,不必上课,一早便去了椒房殿。 她挑着梁集忙乱,自己从中得利不少,连日来心情大好,也有心思想一想谢漪。一想到谢漪,不免想到将来谢相入宫后的居所。 椒房殿空置了一年多,刘藻欲先去瞧瞧,该换的陈设趁早换一换,以免谢相入住时,手忙脚乱。 她也知距谢相入宫,还早得很,可与她而言,谢相委实太过遥远,连想一想都觉无力。唯有闲暇之时,做一些与她相关之事,方能缓解她的无力与焦灼。 椒房殿是锁起来的,每隔日便有专人入内洒扫,故而殿中不染尘埃。只是殿前玉阶已是杂草丛生,无端使人生出苍凉之意。 一株藤蔓顺着缝隙爬上玉阶,刘藻弯身,将其拔去,一不留神,掌心被藤蔓划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渗出血来。胡敖惊呼一声,忙欲召医官来。 刘藻摆了摆手,道:“小口子罢了,不妨事。”自袖中取出帕子来,随手将鲜血擦去,就走入殿中。 没了人气的殿宇,再是华丽也少不得荒凉。秋风吹拂,珠帘清脆,殿中陈设空空,想是太后移宫之时,全带走了。 刘藻在殿中站了一会儿,就觉出一阵孤寂——她有些日子,没有与谢相好生说上几句话了。 她们时常见面,却都隔着外人,又或政务阻挠,竟连目光都少有交集。 刘藻坐到窗下,望出去,正可见玉阶丛生的杂草。她想见谢漪。她在心中想道,口中也跟着说了出来:“去召谢相来。” 谢相来得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到刘藻眼前。刘藻一见了她,什么孤寂都没了,就连阶上的杂草也不觉荒芜,反倒觉得生意盎然,格外可爱。 不等谢漪行礼,她就笑眯眯地冲她招手:“谢相,快来。” 谢漪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笑,顺着她的意,不曾行礼,便走到她身旁。 刘藻看着她,觉得自梁集手中得了多少好处,都及不上此时看谢相一眼,来得快乐。谢漪在她身旁坐下,与她笑道:“陛下何事开怀?” 何事开怀,自是不能与你说的。刘藻看她一眼,笑得格外腼腆。谢漪却瞥见了她手心的伤口,眉头一皱,便抓住她的手指,急道:“陛下怎地受了伤?” 刘藻顿时紧张,手也不敢动一下,让谢漪握在手中,她舔了舔唇,连怎么说话都忘了:“朕c朕” 谢漪凝视她手心的伤口,那口子不算深,但也流了不少血,此时伤口还未结痂,边上便沾了干涸的血,看起来很是严重。 谢漪不免心疼,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竭力冷下语气,责备道:“陛下圣体,怎能损伤?未免太不留神了些!” 但就是这样冷漠的语气,都使得刘藻心动不已,她一时无措,口中就有些慌不择言,说道:“朕c朕已使人往昌邑国,去打听善制铜灯的巧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三十六章 昌邑王上本哭穷, 朝廷加了他五百食邑, 又恐他在封地上起异心, 派遣了官员去看守。刘藻召了那官员来, 令他打听打听, 可有善制铜灯的匠人,若是有,送来长安。 她想制一盏谢漪为像的铜灯, 且是与那盏美人灯一般, 不着丝缕的。这自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可她一紧张,竟说出来了。 谢漪奇怪地问了一句:“什么巧匠?” 刘藻闭紧嘴,摇摇头,一言不发。 小孩子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谢漪也未深问, 只是看着她手心那道伤口, 抬首与宫人道:“召医官来。” 刘藻急,忙阻拦道:“不必,小伤而已, 医官来了,也只撒些伤药, 并无大用。”她好不容易私召谢漪一回,不愿殿中还有不相干之人。她就想与谢漪单独相处一会儿。 小皇帝语气坚定, 谢漪虽关切,但也不好强逼她。她看了刘藻一眼, 刘藻被她看得心虚,嗫嚅道:“明日就会好了。” 谢漪摇了摇头, 一扫殿中宫人道:“手上划了这样大一道口子,纵是不召医官,也当清洗上药,怎可随意一擦了事。陛下还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 顷刻间,殿中宫人跪了一地。谢相生气,刘藻也不好开口求情,且她也有些怕谢漪,悄悄看她一眼,装作镇定的模样道:“还不打清水来。” 胡敖也知此事是他们轻忽了,叩首道:“臣就去。” 过不多久,刘藻身前就多了盆清水。 她将手伸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凝结的血化开,一点点飘散,清水中漾开缕缕血丝,伤口处顿觉阵阵刺痛,外翻的皮肉狰狞异常。 刘藻一声不吭,待血清洗得差不多了,抬起手,将水沥干。 胡敖看得心惊肉跳,很想上前帮小皇帝将伤口擦干,撒上药粉,却又知他若当真上前,必会被陛下怨的,只好忍住,立在原地。 水珠不再往下滴,刘藻取了干净的帕子,欲擦一擦水,她伤的是右手,左手使帕,就不大顺,动作就很笨拙。但她依旧不开口,既不令宫人上前,也不目视谢漪求助,固执而坚强。 谢漪却平白自小皇帝身上看出些柔弱来,又觉这些宫人也不贴心,陛下受了伤,不知召医官也就罢了,竟连上前为她上药都不知。 她伸手接过帕子,语气不免转暖:“臣为陛下代劳。” 刘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待谢漪垂首,小心地以帕子轻触伤口,她立即弯起唇角,眼中满是得逞后的笑意。 胡敖默默地转开脸去,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不去碰时感觉不到,当真上起药来,伤口疼得厉害。白色的粉末洒落,遇血而化,药水渗入,刘藻忍不住嘶了一声。 谢漪动作一顿,抬首道:“忍一忍。” 刘藻看到她关切柔和的目光,心中顿生暖意,点点头道:“好。” 乖巧的孩子,总惹人心疼。谢漪格外放轻了动作,若不是怕太过亲近,她还会为刘藻吹吹伤口。 药粉化入血中,渗入肌理,起先刺痛,待痛意过去,便是微微的烫意,像刘藻的心,也烫烫的。 药上好了,谢漪取了白布将伤口包扎,一面道:“这两日陛下行止不便,怕是不好习射动笔了。” 刘藻道:“无妨,想来李师不会见罪。”她插手朝政以后,读书已非当务之急,只是她素来严于律己,并不愿落下学业,方会苦读不辍。 谢漪也知,她这时方想起陛下竟来了椒房殿,她四下环顾一圈,问道:“陛下何以来此?” 刘藻早已想好了说辞,从容道:“车骑连日来阻挠朕择立皇夫,朕心烦闷,故来此看看。”谢漪听她这说辞,便先笑了,刘藻还不知她醉酒时已将底都泄得干干净净的,仍在一本正经道,“谁知一入椒房,便见一殿空空,谢相眼力好,不如替朕看看,殿中当如何陈设?” “如何陈设自是待来日此殿有主,主人自择之,岂有此时令臣来看的道理?”谢漪婉拒道。 有宫人上前,将方才净手的清水端走。刘藻听谢漪婉拒,也不气馁,继续劝说:“到那时岂不是迟了?朕信得过谢相,谢相不必推辞。” “怎会迟了?”谢漪笑道,择定人选,而后行六礼,期间少说得三月,太卜还需占吉凶,定良辰,殿中陈设哪里就这般急了? 竟然糊弄不过。谢相这般镇定自若,使得刘藻词穷,她召谢相来,一同布置椒房殿,本就是女儿家羞涩的小心思,眼下一再为人所拒,不禁有些羞恼,两颊鼓了鼓,道:“纵使来得及,现下看看也无妨,卿不要拒朕。” 谢漪沉吟不语。 刘藻又忐忑,又生气,她都这么霸道了,谢相竟还不应她。她干脆站起身,走出两步,指着身前空地道:“朕看此处置一屏风为佳。” 她说罢,等了等,谢漪仍未开口。刘藻大是气馁,心道,也是,谢相要做权臣,哪有心思与她这小皇帝来布置椒房殿。她这么一想,心头像是被戳了一下,戳出心头血来,刺刺的疼。 “陛下之意甚雅,屏风当以山水为面。”谢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刘藻顿觉惊喜,她回头,便见谢漪笑吟吟地望着她。她眉眼的笑意,如春花恬淡温暖,刘藻抿了抿唇,也跟着笑了笑,方才的忐忑沮丧全数散去,点头道:“正是。” 谢漪暗道,到底还是孩子,这几日在朝中,见陛下言行,处处老练精明,逼得梁集步步退让,谁知私下依旧是喜怒都表现在脸上。 谢漪也跟着站起身来,随着刘藻,在殿中指点了一番,她每说一件,身后便有宦官执笔记下,刘藻除起先那扇屏风,之后便不大出主意,只听着谢漪喜欢什么。 谢漪总觉陛下的性子当不会做没来由之事,她想起那日陛下醉酒,与她吐露有了意中人,不免猜测是否与那人有关,陛下兴许是欲先将椒房殿摆设好了,好讨那人欢心。 这么一想,谢漪就有些不悦,不知是哪家小郎,这般娇气,陛下处处为那人着想,来日怕要受委屈。 刘藻不知谢漪所想,高高兴兴的,待殿中都指点过一遍,顿时心满意足。这是照谢相心思摆布,将来谢相一定会喜欢的。 谢漪原是不满,又见刘藻欢欣的眼眸,那不满便消散了去。陛下欢喜便好,其余倒也不那么要紧。 至日暮,二人方自殿中出来。谢漪见无事,便先告退,又嘱咐刘藻,手中伤不可沾水,这几日需格外留意。 刘藻听她关心的言语,心中早已喜不自胜,面上还得镇定颔首:“朕知晓,谢卿有心。” 谢漪微微一笑,又看了眼椒房殿,方转身而去。 刘藻目送她离去,一直等她背影消失,方收回目光,往宣室殿去。 谢漪一去,刘藻又复沉着,她至宣室,便与胡敖道:“将朕与谢相久驻椒房之事,宣扬出去。” 未央宫甚大,刘藻管不到角角落落,那众多宫人之中有多少耳目,她也暂抽不出功夫去理会,但她身边之人,皆是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帝党。 她已不似一年前,每日去了何处,行了几步,都会为人所知。若不有意宣扬,大臣们要闻知消息怕是得等上好几日。 胡敖心知陛下心有成算,应了声诺,便下去落实此事。 隔日,请立皇夫之声又起,大臣们只以为陛下往椒房,是以此显露急切之心,召谢相,怕是二人谈了些什么。 梁集刚将这声势压下去,谁知皇帝往椒房殿一行,大臣们又开始叫嚷,顿时大为焦灼,不得不入宫请示太后。 太后也奇怪,小皇帝对谢漪那般沉迷,一五分相似的宫人都使她手足无措,怎会着急立皇夫? 她寻不出缘由,便亲至宣室询问。 太后与皇帝并不怎么见面。二人只差了五岁,并非母女,更无深厚之情。时时见面,也是尴尬。故而太后已有月余不曾见过刘藻。 她这回来,再见刘藻,心中便是一叹。小皇帝成长太快了。往日还有些青涩,如今再见,已是稳重从容,喜怒之色,收放自如。 她见了太后,先是淡淡一笑,而后起身迎道:“太后怎来了?” 太后收起心思,道:“来看看陛下。” 刘藻让了让,将她迎至宝座,自己则退坐一旁,又令宫人皆退下。 屏退宫人,便是有话要说,此番是太后来寻她,有话要说,也是太后,而非她。她却径直令人退下,可见胸有成竹,占据了主动。 果然,殿门一合,刘藻便笑问:“太后寻朕,所为何事?” 她问得直接,太后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从不知,陛下竟对皇夫如此上心。谢相那处” 她话还未尽,刘藻便摇了摇头,眉宇舒展,身姿放松:“谢相是谢相,皇夫是皇夫,社稷之事,怎可儿戏?此非朕一人之事。何况大婚之后,朕也能多得一人臂助,岂非好事?” 照眼下情形,皇夫必出自重臣之家,这是朝中早有共识的。一旦成外戚,自与皇帝休戚与共,这也是必然之事。 太后几不敢信,这就是当日一提起谢相,就忍不住红脸的那人,她忍住怒意,道:“谢漪心气甚高,陛下有中宫,她纵使成了阶下之囚,也不能与陛下交心。” 刘藻显出惊讶之色,道:“既是阶下之囚,便是一玩物,朕为何要与她交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三十七章 刘藻说这话, 是来骗太后的, 她不能让谢漪成为把柄, 由得太后调笑辖制。然而玩物二字方从她口中吐出, 刘藻脑海中便浮现一画面。 谢相衣衫不整, 躺在她的龙床上,面色绯红妩媚,眼中含泪不屈, 欲反抗而无能为力, 只能任由她亵玩狎弄。 刘藻顿觉兴奋,连同指尖都跟着发烫颤抖。她抬了抬袖,将手掩至袖下,淡然无波地望向太后。 太后快被她气死了, 数月前, 皇帝尚是发觉对谢漪心意之时羞涩无措的青涩模样,这才多久,竟就变心了? “原来陛下要谢相, 便是为了折辱与她?” 刘藻一笑:“不同玩法各有不同意趣,谈何折辱?” 她说得轻易, 笑意只浮于唇畔,眼眸却沉静似水, 毫无波动,仿佛谢漪于她, 果真不过是一可有可无的玩物罢了。 太后目色沉了下来:“如此说来,皇夫一事, 陛下是当真不肯让步?” 刘藻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朕让不让步,只看梁车骑诚意几何。” 太后终于现出怒意,刘藻却暗自一喜,她怒便是步伐乱了,唯有她乱了,她方能自她身上多得好处,趁势将帝党的势力扩一扩。 谁知不过片刻,太后的怒容便收了起来,反笑道:“口是心非可不是好习惯,陛下对谢相是何心思,陛下心中清楚,何必说些厉害之辞来骗我?” 她并未相信,刘藻也不意外,倘若她三言两语,太后便信了,她倒反要生疑。刘藻姿态闲适,语气也甚漫不经心:“朕对谢相能是何心思?难道当真要与她共谱一曲关雎方才合理?太后未免太过小视朕了。” 太后顿一蹙眉。 刘藻又道:“谢漪横行朝中,骄忍欺君,朕恨之久矣,早欲除之而后快,若非” 她话还未尽,门外传来胡敖带着颤抖的声音:“陛下,丞相求见。” 刘藻一下子咬到了舌头,太后瞥了她一眼,媚眼生骄,高声道:“宣。” 胡敖在外之声既能为殿中所闻,皇帝在殿中之语,自然也能为外所闻。太后与皇帝言谈之时,俱未放低声音,因殿外各有心腹,必会屏退不相干的宫人。但谢漪,她要来,是无人可阻的。 大殿之门自外推开,日光照入殿中,刘藻忽觉刺目,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谢漪从容迈过门槛,入殿而来,她立在殿上,与二人稍稍一抬袖,道:“太后,陛下。” 太后道:“谢太傅何事觐见?” 刘藻知晓方才那句话必是让她听去了,不然胡敖不至于通报之时,语带颤音,只是不知她听去了多少。她望向谢漪,却见谢漪神色平静,与往常无异。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漪也看了过来,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转头面朝太后。 这一眼太快,刘藻甚至分辩不出她目中是何情绪。 “有一事,要禀陛下。太后在此,想来与臣要禀之事,当是同一件。”谢漪的声音清冷平静,抽得刘藻的心生疼。 然而太后在此,她若是慌了,便是前功尽弃。她竭力忍住了慌乱,镇定道:“为丞相设座。” 胡敖低首入殿,飞快地在皇帝下首设了一席。 谢漪走过去,在席上坐下。 太后待她坐定,方接着话头道:“太傅也是为皇夫之事而来?” “吾侄谢文,大将军之次孙,御史大夫之长孙,上大夫家中幼子,皆俊秀儿郎,堪与陛下为配,皇夫之事,议了许久,依臣之见,不如早早定下。”谢漪说道。 她听闻太后来了未央宫,便知必是为此事而来,匆匆至此,为的是助陛下达成所愿。谁知在殿外竟听见了陛下对她的怨恨。 谢漪未去看刘藻,将一早想好的辞令说了出来。 她话中的分量,与皇帝之语是不同的。太后的笑意顿时挂不住,冷淡道:“也不必这样急,再过几年也是无妨的。” 谢漪所举几人,皆是她的党羽。朝中权位就这么多,新外戚本就会分薄梁氏权柄,若是出自谢漪门下,更是会从梁氏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谢漪转头望向刘藻:“陛下怎么看?” 刘藻心尖一颤,稳着语调道:“朕看此事也当从急,但也不拘于太傅所述几人。廷尉之侄,文比宋玉,才情滔滔,也可当选。” 廷尉李闻是明面上的帝党,刘藻提他,落入太后眼中便是为自己争取。 三人立场分明,各自为政。早立皇夫之事,刘藻已与谢漪达成了一致。谢漪一到,原还占据优势的太后立时节节败退。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一转,心中已是恼怒得不行。 “中宫大位,事关社稷,还需朝臣议过方好决断。” 这话再说,便是外强中干了。 谢漪道:“这是自然。” 她淡淡一语,满不在意。太后当即明白,她需退让了。 谢漪见目的达到,不愿在此久留,站起身来,道:“三日后便是大朝,不如到时殿上议过。”说罢,稍一施礼,转身而去。 她来得突然,去得匆匆。刘藻觉得,谢相来这一趟,仿佛是专为她撑腰来的。太后多疑一些,以为谢漪是要借小皇帝之手,将她挤出这场争端,之后皇夫人选,小皇帝又哪里是她对手,必是自她党羽中出。 与其使谢相势大,不如暂丰皇帝羽翼。 太后待谢漪一走,便道:“如何算是诚意,陛下不妨坦言。” 刘藻如愿了。连日来的皇夫之争,以太后退让为终。 这算是小小一场胜仗,刘藻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太后见此,自也想到她那句传入谢漪耳中之语,笑得嫣然:“谢太傅待陛下定是更生警惕。陛下可要小心自身安危。” 刘藻对谢漪心绪波动,对她则是镇定得很,平静道:“逆臣之心,本就险恶,多听这一句,也无甚差别。” 太后点点头:“陛下知道就好。”语罢,也去。 待她一走,刘藻立即召了胡敖来问:“谢相何时来的?” 胡敖苦着脸道:“陛下说到最后一句时,谢相方至,恰好将那一句听入耳中。” 刘藻瘫坐榻上,她不住回想谢漪入殿时的身影,和着光而来,却带着一股萧瑟的冷意。她听到了,又是如何看她的。 她们平日也有相处融洽的时候,譬如为她包扎伤口时,譬如相对静坐时,谢相听了她那句话,会如何看待那些时候,是否以为她口蜜腹剑,巧言令色,时时想着算计她。 其实她们二人,一是少帝,一是权相,相互算计,本就平常。可刘藻就是觉得不该如此,不说她心中所存的妄想,便是谢相,也是待她格外不同。旁人不知,但她身在其中,是能感觉到的。 谢相待她,别有温情。 刘藻心慌得厉害。她在殿中瘫坐了片刻,忽想起什么,起身道:“朕要出宫。” 时候尚早,她眼下出宫,正可赶上谢相下衙回府。她要与谢相解释。 刘藻说罢,忙去更衣,带了人,便出宫去。 刘藻有些日子没来尚冠里了。但她记性极好,上回与谢漪来过一次,便记住了路。一路过去,刘藻也无心思细观两侧景致,夹紧了马,连连挥鞭。胡敖也知陛下心急,不敢上前劝说,只目视侍从,跟紧了陛下。 相府恢弘依旧,因谢漪加封太傅,甚至更添了几分尊贵。高耸的门楣,愈加高不可攀,使人不敢登门。 刘藻至门前,下了马,胡敖忙上前去,与门子打听,谢相可回府了。 门子见这一行人,衣着华美,举止典雅,尤其居中那位小郎君,还有些眼熟,便也不敢无礼,好声问道:“敢问小郎君是姓甚名谁?” 刘藻沉默片刻,想起上回谢漪为她取的化名,道:“刘萌。” 姓刘,且面善,门子甚通眼色,如实回道:“君侯尚未归府,小郎君若欲登门,不妨留下名刺。” 刘藻一愣,她来得早了。胡敖低声道:“郎君不如先入相府。” 刘藻摇了摇头:“我在此等她。”她心慌得厉害,唯恐谢相为此,更加与她离心。只要没见到人,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昏暗,秋意浓重,丞相车辕方迟迟现身。刘藻深吸了口气,等着车驾停在门前,又等着谢漪下车。 谢漪坐在车上,便看到她府门前那清瘦的身影,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待下了车,到刘藻身前,她见她衣衫单薄,立在浓浓秋意中,习惯性地先心疼起来,什么话语都按了下去,带着她入门,又特意指着她,与门子道:“来日这位小郎再登门,不必问我,先请她入门去。” 刘藻的心像是被一块巨石梗住了一般,嗫嚅着道:“谢相” 谢漪弯了弯唇:“让陛下久候,臣万死。” 刘藻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什么。 谢漪带着她入府,径直去了书房,刘藻跟着她,一路上心乱如麻。她来时也想过如何与谢相解释,可到此时,多少得体话语,都如消失了一般,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谢漪看了眼她的手,手心的伤已愈合,留下了一道疤痕,被秋风吹得有些泛白。谢漪令人取了温汤来,看着刘藻饮下,暖了暖神,方道:“那日陛下言,臣若败,椒房殿有臣一席之地。那时臣虽气陛下不当以椒房为趣,作调笑之用,却也将此当做陛下留臣性命的承诺。” 刘藻听着她平静缓慢的话语,心一下子被揪紧。 谢漪停顿了一下,望着刘藻,轻轻笑了笑:“谁知,原来在陛下心中,是欲将臣除之而后快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三十八章 谢相当真误会了。 刘藻大急, 忙解释道:“我没有。我是真的要将” 她欲直言, 她是要将椒房殿留与谢相的。话说到一半, 又硬生生地忍下了。 此时旧事重提, 就与当初赌气一语不同了。她若当真说出来, 她的心迹便坦露无遗。她自然是要将心意说与谢相知晓的,却不是眼下。现下她还太弱,倘若心意说出口, 谢相生气, 她是无力收场的。 小皇帝话到一半,生生卡住了。谢漪等了一会儿,未见她说下去,又觉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多余。她们如今的立场, 陛下对她生出杀意, 也是情理之中,且怨不得她。她又何必显露心凉失望。 “那番话是说来骗太后的,并非我真心话。”刘藻稳了稳心神, 方再度开口。谢漪看了过来。刘藻让她幽深的眼眸看得心头一颤,低下头, 扯了个慌,“我不愿太后以为, 我们很亲近。” 这倒是与她所想一致,要在太后眼前疏离一些。谢漪看了看刘藻, 眼尖地发觉她耳后竟是一片绯红。那处十分隐蔽,因她垂下头, 方露出来,平日是发现不了的。 谢漪忽想起七年前,她见刘藻大了,需得开蒙识字,便令人暗中寻了一西席,送去教她。她对刘藻的学业很关切,但却比不上对她身子的关心来得身。虽平日入宅,为刘藻把脉的医者也是她派去的,但医者哪及西席与皇孙相处得多。 于是自刘藻进学,她便令西席每日将皇孙境况写成简牍,送来她府中。自那之后,她对刘藻,也渐渐知晓得多了。她认得了多少字,背了多少书,甚至朝食用了什么,心情如何,容貌起了什么变化,品格如何,她都一清二楚。 她那时刚成了昭帝心腹,官衔不大,操心之事却不少,且女子立于官场,比男子难上百倍,她忙得不得停歇,应付这个,应付那个,可谓心力交瘁。可即便如此,她每日都要亲自看过西席呈上的简牍,方能安心入睡。 有一日,西席在简牍中随口提起,皇孙性情平和纯真,不善矫饰,今日扯了句慌,耳后红了一片。 那时,她于疲惫之中,还觉温暖,以为小皇孙可爱。 “目下局势,以稳为上,太后猜忌任性,朕若与谢相太近,她必有大动。”刘藻还在一本正经地胡扯,偏生扯得句句在理,若不是看到她耳后红了,谢漪兴许就信了。 刘藻说完了,眼巴巴地望着谢漪,道:“卿休动怒,都是说来蒙蔽太后之用,并非朕的真心话。” 她说完了,眼巴巴地望着谢漪。谢漪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朝中摸爬滚打了半生,她本该十分善于应对谎话。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却不知该如何应付陛下。 刘藻至今都不知,她的人生,是谢漪为她谋划的。连她开蒙用《诗经》,都是她定下的。她对她的了解,远超她的想象。只是她从来不说罢了。 从前是不能说,眼下是不便说,将来情形大定后,更是不必说,提起倒像是向皇帝邀功了。 可谢漪做了这么多,从不是为得刘藻回报的。 门忽被叩响,门外婢子小心唤道:“君侯。” 谢漪松了口气 ,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婢子捧着一袭披风,走入门来。这是谢漪回府之时吩咐,陛下衣衫单薄,她恐她受凉,令人去取了身披风来。披风是今岁新制,她尚未上过身,来与陛下用,也不失礼。 谢漪接过披风,抖开,亲自为刘藻披上。刘藻手足无措,愣愣地呆立。她长个了,拔高许多,竟比谢漪还高了少许。她一垂眸,便可见谢漪的唇,湿润且嫣红。她们靠得这样近,她只需微微倾身便能碰到。刘藻吞了吞唾液,用尽了全部的定力,都未能克制。 谢相是什么味道的?必是格外香甜可口。她忍不住微微朝前倾身,靠近了一些。谢相身上的香气,一如既往的熟悉,此时却如迷药一般,使得刘藻沉浸其中。她情不自禁地靠近,她的鼻尖,即将触到谢漪的额头时,披风系好了,谢漪退了开去。 刘藻顿觉心中空落落的。 “时候不早,陛下当回宫了。”谢漪说道。竟一句也未提宣室殿中那句“除之而后快”。刘藻一愣,当即反应过来,谢相并不信她,她是在下逐客令。 绮思瞬息间消散,刘藻慌道:“谢相。” 谢漪坚决道:“陛下请回。” 她不信她。她还是以为她想杀她。刘藻惊惶,她一下拉住了谢漪的手,道:“你c你不信我?” “陛下之言,句句有理,臣自是信的。”谢漪被她抓住了手,试图将手抽出。 刘藻却握得更紧了,谢漪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刘藻更觉慌张,她不知如何是好,更不肯将手放开,无措之下,哀求地唤了一声:“姑母。” 一声姑母,使得谢漪身子一僵,刘藻捉住了时机,轻声道:“姑母,你且信我一回。”她努力克制了,可话语却不由自主地到了嘴边,“你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她说罢,伸开双臂,试探着欲抱谢漪。 她称她姑母,愿做一小辈,以此来打消谢相的心防。谢漪被她抱紧,耳边小皇帝又唤了她姑母,她仿佛在剖开自己的心,努力将话说得真诚:“你是姑母,于我而言,是不同的。我知道,我在你心中,也是不同的。” 两句不同,终于使得谢漪松懈,将身子软化,靠在刘藻肩上。 刘藻揽住她,心瞬间就满了。 可惜谢相的脆弱,只是短短数息。不过片刻,她便轻轻推开了刘藻,道:“陛下去见过老夫人,再回宫吧。” 仍是催促她走,但语气已是软了下来。 刘藻依依不舍,谢漪对她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却很暖:“去吧。” 刘藻再是不舍,也知眼下不宜再多留,她点了点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卿信朕。” 谢漪既未说信,也未说不信,只将她送到门边,又唤来一侍婢,领她去见老夫人。 算起来,自上回见过外祖母,刘藻已有大半年未来过相府。她至小院,院中无人。秋日肃杀,老人家畏寒,又是夜幕降临,自是留在房中,并不轻易外出。 刘藻走入门去。 老夫人见她乍然驾临,也是一惊,忙起身,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刘藻说不清眼下是何心情,既欢喜于抱到谢相了,也见了谢相温柔脆弱的一面,又忧伤她抱她,是借着小辈的名分。 “孙儿有事与谢相商议,故来了相府。”刘藻答道,扶着老夫人,让她到榻上坐下。 她留不了多久,再迟宫门该闭上了。 “我来看一看外祖母,就要回去。” 老人家很是通情达理,点头道:“你忙,便不必特来看我。我在此处,过得很好,谢相待我与家中长者无异,衣着吃食,皆从未短缺。” 刘藻笑了一下,眼中浮现暖意。 外祖母斟酌了片刻,道:“听闻你在朝中频频举动,已握了些权柄了。” 刘藻并不瞒她,点了点头:“是。过了这几日,帝党还会壮大。”皇夫一事,已要告终。她已与太后谈好,太后会腾出一些官位,来安置她的人。 外祖母显出欣慰的神色,握住了她的手,连连称好。她站起身,送刘藻出门。外头秋风萧索,刘藻自不愿使老人家劳累受寒,忙道:“不必送了,待来日,朝局再好些,我便亲来接您入宫。” 老人家笑了笑,眼角皆是慈祥的皱纹:“好。”说完,看了看刘藻的神色,不经意般道:“谢相说来,也是历经三朝,又拥立你有功,虽爱权势,把持朝政,但也不曾有什么贪枉之事。若有朝一日,还政与你,你当宽容一些,不可追究过甚。” 刘藻不解,不知外祖母为何会为谢相说话。谢相将她扣押府中,用以辖制她,外祖母当十分怨愤才是,怎会反过来,为她说话? 但她分毫未将疑惑显露,乖顺地笑道:“听您的。” 老人家这才拍拍她的手,让她快回宫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三十九章 刘藻回到宫中, 将自相府穿来的披风好生收好。隔日又借着还衣之名, 召见了谢漪一回。谢漪取了披风, 便退下了。 刘藻有心与她多说些话, 奈何谢漪似无心与她多语, 且她眼下又忙,只得暂且作罢。 她与太后商议,将把持在梁集手中的大司农, 腾了出来, 让与皇帝。刘藻需指派一人,接任大司农之位。 她手下总共也没几个卒子,能顶大用者,更是少之又少, 不免问策李闻。李闻亦是三朝老臣, 武帝时就已居右扶风之位,与他交好者,自不在少数, 斟酌着与皇帝谏了几人。 刘藻自寻思过,方方面面地考量过, 又与李闻几人商议了,在三日后的大朝上, 将新大司农定了下来。 大司农掌天下财货,下辖太仓c均输c平准c都内c籍田五令丞。单单一个大司农之位定下, 还不算将大权皆收到手中,刘藻还得看着, 将五令丞全收服。 下了朝,小皇帝率先离去,待陛下离殿,殿中大臣方鱼贯而出。 秋意浓,寒风肃杀,谢漪走在最前,身旁有两名大臣跟着,梁集落后两步,待迈下玉阶,至空旷处,他方稍稍加快了步子,到谢漪身旁,道:“陛下能使唤之人,可是越来越多了,谢太傅竟也不急?” 丞相是官位,太傅是加衔,二者皆尊贵。自谢漪拜太傅后,也有人改口称太傅的。 谢漪见是他,也与了他些颜面,停下脚步,道:“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何惧之有?” 梁集看了看她,似是看她是当真不急,还是别有用心。可谢漪哪里这般轻易就能让他瞧出来,梁集顿了顿,迈开缓慢地步子,一面走,一面道:“说来也怪,陛下每行一事,看来皆困难重重,可到头来,却又总能让她办成了。” 便拿此番皇夫之事来说,皇帝以皇夫之位要挟,谢相摆出要将门下子侄推上此位之意。因二人一齐相逼,他才让了步。 他原以为,即便他让了大司农出来,陛下得了好处,不立皇夫了,谢漪这里又岂能这般易与?她若必要令皇帝择婿,皇帝要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二人必有一争。谁知今日朝上,她竟一言未发,由着皇帝得了好处,将此事了结。 梁集到底敏锐,见此便觉不对,来与谢漪处试探,她可是私下与皇帝达成了什么交易,又或干脆这二人已经联手,要将他与太后挤出朝堂。 谢漪云淡风轻,随口敷衍:“陛下要做什么,太后尚且不能坦然制之,梁车骑来问我,我却不知说什么。” 说着话,便走远了。 谢漪如此泰然,倒使得梁集觉得自己多心了。 梁集已然生疑,刘藻自是更加怀疑。尤其那日外祖母那番言语,使她倍生疑虑。且正如梁集所言,她欲行之事,谢相皆未阻挠,又或阻挠,却不如何执着,到头来皆使她入了愿。 刘藻这般一想,心中便隐隐发烫。她与梁集不同,梁集疑心她二人联手,也只疑心而已,但她却知,她与谢相从未提过一同对付太后之事。就是这样,谢相依然有意无意地帮了她一回又一回。 刘藻再是迟缓,也发觉其中离奇。她反复回忆外祖母那番话,外祖母为何会劝她待谢相宽容?她必是知道什么。 而谢相又为何帮她? 刘藻想不明白。 这日刘藻在校场习射。她自大臣家中选了二十余名小娘子,皆当十四五岁之妙龄,与她一同学习六艺,当做伴读。 她日渐忙了起来,于是多数时候,是伴读各自习射骑马,今日她得了空,也往校场去,欲舒展筋骨。 伴读皆是名门之女,知六艺,懂骑射,也爱雅戏蹴鞠。她们平日在学习,也无人避着她们学,故而骑射之后,便甚宽松,今日她们便在校场上蹴鞠为乐。 刘藻悄悄来的,也未使人提前知会,故而她到时,校场之中喝彩不断,惊呼连连,场中十余名小娘子,围着一鞠,奔跑拦截。 众人皆聚精会神地注视场上,竟无人发觉皇帝来了。 刘藻也不出声,悄悄走上前去,看了一阵。伴读们技艺高超,想来平日必是常聚到一处蹴鞠为乐,传递过人,拦阻抢夺,皆相互配合,极为默契。 刘藻一时入了神,她懂蹴鞠,也曾下场玩过一回,自知其中奥妙。她只是忽然想到,蹴鞠之法与兵法也有相通之处。将士们上了战场,也需配合默契,听从调度,方能取胜。 武帝建了羽林卫,她是否也能建一支军,用以卫护圣驾安危。 只是若要如此,眼前这些伴读怕是指望不上。她们皆是重臣之女,纵要出仕,也多是清贵文职,做不来入伍从军之事。 她正想着,场中骤然停了下来,一名小娘子倒地,受了伤。早有医官飞快入场中,将她抬了出来。 只是伤应当不重,那伴读还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刘藻细细辨认了一通,认出这是李闻之孙,名作李琳。 “阿李伤着了,需换一人上场。”有人高声喊道。 刘藻闻言一笑,走上前去,道:“朕替她,可否?” 话音一落,场中骤然安静。众人转头望过来,这才发觉她们之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一个皇帝。 伴读们手忙脚乱地行礼,场上乱做一团。 刘藻至李琳身前,弯身与她伸出手。李琳轻轻“啊”了一声,不知为何脸就红了,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刘藻手心。 刘藻呆了一下,又笑:“朕是要你的额带。” 蹴鞠分两队,她们是以额带颜□□别的,一边是玄色额带,另一边则是朱色。李琳头上正是朱色。 李琳本就绯红的脸庞顿时烫得如火在烧,忙收回手将额带解下,放到刘藻手中,小声道:“陛下小心,保重圣体。” 蹴鞠之时,难免有碰伤,她们伤着,歇一两日也就是了,但陛下则不同。 刘藻点了下头,就往场上去,不知这一幕,恰好落入谢漪眼中。 谢漪是受传召而来,一到此地,见场中纷扰,便站在一旁未出声。 陛下到了场中,便如一勇士,很是勇敢。她对蹴鞠甚熟稔,单足停鞠也好,跃起后勾也罢,都做得很是漂亮。 伴读们起先顾忌她天子身份,己方都将鞠传与她,对面也不敢怎么拦阻,容得她将鞠踢入门中。 但渐渐的,伴随愈发激烈的鼓声,伴读们都投入起来。蹴鞠一事,向来就有“不以亲疏,不以阿私”之说,更何况,她们皆是朝气蓬勃,风华正好的少女。 刘藻一场下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却觉甚为尽兴。伴读们也觉与陛下亲近不少,簇拥着她往观台上去。 刘藻这才看到谢漪来了。 她脚下不由加快,走到谢漪身旁。伴读们见丞相,见过礼后,纷纷退下。 刘藻饮了口清水,方笑道:“不知丞相已来了,让丞相久等。”她额头上还冒着汗,随意用衣袖擦了擦,澄澈的眼眸格外明亮,与谢漪道,“朕方才那一下,踢得好不好?” 最后那一进球,她立下了大功,配合掩护,身法技巧,都堪称登峰造极。 谢漪都看在眼中,夸她道:“陛下身法,甚是俊逸。” 刘藻顿时笑得更明朗,眼睛弯弯的,配着因流汗而微微发红的脸庞,当真天真可爱。谢漪不由心软,多看了她两眼,方问:“陛下召臣来,是为何事?” 刘藻闻言,这才想到正事,她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抓住谢漪的手腕,努力忽视骤然加快的心跳,与手心柔滑的触觉,自然而然道:“将近岁末,郡国皆有进贡,将作与少府几度请示,朕便令他们将贡品都搬来园中,打算去瞧瞧。” 她抓住了谢漪的手,想要握得紧些,怕不自然,松些,又怕谢漪轻易挣脱了去,当真纠结得厉害。 “朕想谢相为大汉竟日劳累,当有颁赐,故召谢相来,自去挑选。” 原来是为此事。谢漪正要将手抽回,刘藻却已开始如数家珍般描绘起贡品之中格外珍稀者,仿佛兴致极高。 谢漪见她眉飞色舞,面色欢喜,想了想,未再使力,由她牵着她往园中去。 入园,果真见遍地珍品。齐纨鲁缟,各色宝石,青铜之器,乃至骏马珍兽,数不胜数。谢漪也生出少许兴味,一件件地看过去。只是她虽都看了一遍,眼中流露皆只欣赏,并无格外喜欢的。 到了谢漪这地位,世间宝物,怕是都难入她眼了,刘藻跟在她身旁,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只等她对哪件宝物多看一眼,便要赠与她。不想谢漪却无格外青眼之物。 刘藻不免遗憾。 待二人行至园末,忽见一尊珊瑚,色赤,装点碧玉,成了一株树的模样。谢漪格外多看了几眼,目中有喜爱之色。但她很快便转头指着不远处一象牙雕刻而成的屏风道:“陛下可舍得此物?” 象牙屏风,也甚华美珍贵。但谢漪显然更喜爱珊瑚树多些。刘藻的目光在两者间一流转,便看出原因了。珊瑚树太过贵重,普天之下怕也只这一尊,搬着它出宫,不免显眼。 刘藻一想,她可以将珊瑚树摆到椒房殿去,这样,就也是谢相的了。 刘藻觉得自己真聪明,点点头,笑着道:“自然舍得。”当即使人将屏风送去谢漪府上。 从前总觉陛下沉稳,恐她太过持重,失了人生趣味,然而在宫中不过一年,她又显出急性子来,一离了朝政,私底下行事便有些火急火燎的。 谢漪笑着摇了摇头,与她告退。 刘藻不愿她就去了,便要送她。 二人一同行出好长一段宫道,谢漪谢道:“陛下不必再送。”她一抬眼,又见刘藻头上那条额带,这是方才那小姑娘的,陛下走得急,竟忘了还给人家。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额,示意道:“陛下取下额带吧。” 刘藻也才发觉她竟将这额带带出来了,便随手将它扯下,塞入袖袋中。 二人分别,刘藻迅速回到园中,一入园,却见珊瑚树不见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空空的台几,问道:“珊瑚哪里去了?” 胡敖无奈道:“方才太后使人来,将珊瑚搬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四十章 她才去了多久?回来珊瑚就没了。刘藻生气了, 眉头皱得紧紧的, 很不高兴道:“做什么拿朕的珊瑚?” 胡敖回道:“太后也遣了人来看贡品, 陛下与谢相走后, 长乐女官看到那珊瑚树, 直言太后必会喜欢,使人搬走了。” 太后喜欢之物,纵是皇帝, 也不好明争。 刘藻忍了忍, 道:“他们搬着重物,走不远。你领几人,立即去追,只要珊瑚未入长信殿, 便要将其追回。” 她眉宇间酝酿着怒意, 犹如乌云层层,暴雨将至。胡敖从未见过皇帝将怒意摆在脸上,忙行了一礼, 随意招了几人,冲了出去。 刘藻闭了下眼睛, 将怒气压下去,重新在园中踱了一圈, 但凡方才谢相多看过一眼的,她皆使人搬下去, 留起来,好来日一并赠与谢相。 胡敖还是没能追回珊瑚。宫中宫道万千, 不知女官行了哪一路,胡敖分了好几拨人沿不同宫道追赶,竟也未碰上。 他心惊胆战地来复命,陛下却未再动怒,摆了摆手,令他退下便罢。 珊瑚乃是百越王所贡。其精美华贵,纵使遍纳天下宝物的禁内,也不多见。故而载贡品之车驶入长安之时,颇起了一阵轰动,引得阵阵惊叹。 宝物落入长乐宫,不几日众人便都知晓了。谢漪倒未说什么,李闻却在授课之余,叹了一句:“惜乎不能一见。” 刘藻笑笑而已,并不接话。 胡敖便以为皇帝就此算了,毕竟珊瑚虽珍贵,说到底也只一摆设,陛下再是任性,也不好为此与太后相争。 过了十七日,朝中忽有大臣上请天子为孝武皇帝立庙。刘藻得奏疏,立即令人备下宫车,往长信殿去。 未央宫与长乐宫间有阁道相通。刘藻跪坐于华盖之下,手中拿着竹简,合着眼睛,仿佛闭目养神,又似正在沉思。胡敖跟车,小跑着上前道:“陛下,已使人往长乐通禀过了,太后正于长信殿中,等候陛下。” 刘藻睁开眼眸,“嗯”了一声,低首看了看手中竹简,嘴角勾了一下。 长信殿中,太后也得了消息。立庙之情,方一提出,她便觉不好。 那奏本一上,殿中先是鸦雀无声,数息过后,便如炸了锅一般,大臣们或极言不可,或力陈可行,争论得不可开交。刘藻听了一会儿,便令收了奏本,也未言可或不可。 这是因为孝武皇帝立庙,干系重大。 刘藻即位,是嗣孝昭皇帝后,礼法上已是过继给了昭帝。太后为昭帝之妻,自然而然便是皇帝之母,封为太后。刘藻侍奉她,必得孝敬顺从,不得违逆。 然而皇帝是从民间寻回,在她即位之初,便有昌邑王当众质疑她的身份,此事虽有谢相出面,皇帝乃卫太子之女本人一事,已是确认无疑。但皇帝究竟是否为正统,则有可一议之处。 而刘藻的正统性之所以动摇,是因她的父亲是卫太子,而卫太子是罪人。 武帝虽怀念太子,但他并未为太子平反。 罪人之女,而承大统,一旦有人提出,必成刘藻帝位上的一根刺。 为武帝立庙,可使刘藻正统确立。但立庙之前,还有一事,必得为之,便是为太子平反。 太子一旦平反无罪,皇帝再趁势追封太子为帝,使得帝系转移。如此一来,她便彻底不必再受她的掣肘,而她又如何再影响朝政? 这中间诸多曲折,稍迟缓些的大臣只怕还想不到。敏感些的已能预感接下去,朝中怕是不得安宁。 太后不由想到,那大臣是受何人指使?是皇帝翅膀硬了,想飞了,还是谢漪暗中动作,欲趁此,将她彻底压下去。 刘藻到时,太后已在长信殿外迎接。刘藻手持竹简,一级级迈上玉阶,她今日着玄衣,戴长冠,气度又厚重了几分。 她步履沉稳,行至太后身前,起手做了一揖:“拜见太后。” 腰还未弯下,太后便将她扶了起来,口道:“皇帝不必多礼。” 刘藻直起身来,转头望了眼来时踏过的台阶,道:“让太后久候。” 太后目光下滑,触及她手中的竹简,瞳孔微微一收,转瞬又和善笑道:“风大,皇帝与我入殿去说。” 长信殿于长乐宫,便如宣室殿于未央宫。刘藻还是第二回来此,她随太后入殿,目光状似无意地环视殿中,一眼便看到了那尊珊瑚树。 但她并未在上头过久停留,自然地滑到了太后身上。二人坐定,刘藻便将手中竹简转呈太后,道:“这是舂陵侯上奏之疏,朕特携此,来与太后瞧瞧。” 太后警铃大作,接过一看,眉头便蹙了起来。 舂陵侯是宗室,名买,乃是景帝之孙,与卫太子是堂兄弟,比刘藻长上一辈。太后一见此人笔迹就来气。 他在京中任职,便未去国,只是他是宗室,地位不同。常日埋首公务,闲来好往教坊听一听曲,看一看舞,自在清闲得很,并无党附于何人。 也不知这回是何人指使了他。 太后匆匆扫过,放下了竹简,道:“舂陵侯也太急了些。” 刘藻往后靠了靠,倚在隐囊上,悠然道:“朕倒以为,算不得急,武帝驾崩十余年,是功是过也该有个说法。太子与皇后,至今无谥,朕每每想起,心痛万分,以为不孝。” 重头戏来了。太后心一紧,笑道:“武帝功过,怕是不好评,朝中兴许因此动荡,陛下尚未完全秉政,恐不好收拾。” 皇帝依旧开始接触政务,至少不必至朔望日,方能大朝一回,她可召见大臣,谢漪也会将奏疏呈上,只不过那些奏疏俱是谢漪先看过的。 太后话中有威胁。皇帝也不慌,轻轻笑道:“不知谢太傅作何想。” 谢太傅自是乐得见她受挫。太后只觉这小皇帝心眼坏得很,她正要开口,忽见皇帝目光转到大殿另一头的珊瑚上去了。 珊瑚隔得颇远,但她看得很是专注,眼中赞誉之色,毫不遮掩。 太后将到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刘藻缓缓地收回目光,刚一收回,又依依不舍地再看了一眼,而后方正色道:“舂陵侯当殿提出此事,便是有过深思熟虑,他是长辈,朕需与他一说法。” 不肯退让,却也未将话说死。太后不免思索起她此来目的,可不论怎么想,都扑朔迷离。要说她坚定,口风却又不怎么执着,若说她暂无此意,却又显出意动之象。 太后奇怪得很,小皇帝心机一日深似一日,真是摸不透她是何用意。 皇帝又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她经过珊瑚,问了一句:“这便是百越王贡上的珊瑚?”又看了一眼,点点头,啧啧称奇,“果真是宝物,如此华美的珊瑚,从未见过。” 说罢大步而去。 胡敖落在她身后,回头望了一眼,便见太后略显迷惑的眼眸霎时一亮。胡敖暗自叹了口气,陛下演起戏来,真是任谁都瞧不出破绽。 第二日,太后便令人将珊瑚送到了未央宫。 刘藻将它摆在偏殿,每日都看上一回,越看越喜欢,觉得果真是谢相看中的宝物,就是不同凡响。 至于立庙之事,自不因一尊珊瑚便有偏移,朝中仍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偏生皇帝又迟迟不肯开口表态。 过了两日,谢相也来觐见,商议此事。 她来时恰是午后,秋意已为初冬之寒所替,纵然午后日头尚好,也不见得多暖。刘藻见她身上带着寒意,令人往炭盆中多加了些碳,又生了一小小的手炉,与谢漪捧着暖手。 谢漪倒不想陛下这般体贴,也未推辞她的好意,将手炉收在怀中捂了捂。说来,这一年冬日,谢漪已觉自己似乎比往年畏寒了许多,精力也大不如前了。 这应当便是岁数大了,力不从心。幸而陛下行事作风,日渐老练,她也能早些还政与她。谢漪将手贴在炉壁上,暖意顺着手心,渐渐地蔓延至全身。 刘藻恨不得自己就成了那小手炉,能被谢漪捧在怀中。她自宝座上起身,走了过去,胡敖一见就知陛下要做什么,忙使了个眼色,令人取了一席,铺设在谢相身旁。 刘藻自然而然地坐下,而后更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谢相的手,认真道:“天寒多着衣。” 倒要陛下反过来关心她了。谢漪弯了弯唇,正要开口,又觉哪里不对。陛下握住她的手,就不放开了。她想起上回园中也是如此,陛下执她之手,直至分别,才将手松开。 她心中生出些怪异。 刘藻却率先开口道:“姑母此来何事?” 姑母二字,又使得谢漪心软。陛下没有母亲,自小未得母亲关爱,见了年长些的长辈,格外依赖,也是情理之中。 这样一想,谢漪便格外心疼起小皇帝来,连同目色都柔和了几分,任由刘藻握着她的手,道:“臣来是为舂陵侯所奏之事。立庙牵涉甚广,陛下可有决断?” 这是正事,刘藻收起绮念,认真想了想,问道:“依谢相之见,当如何?” “依臣之见,眼下立庙,还早了些。” 刘藻笑了笑:“确实早了些,太后会生气,太后一生气,朕便不得安宁。未央宫中,也不知多少人,领着朕的俸禄,听着长乐宫的吩咐。” 她想早些秉政,得了天下,也得到谢相,却不会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心急胡来,自乱阵脚。 谢漪见她并未冒进,也是松了口气,又不由怀疑起舂陵侯的用意来,疑心他受何人指使:“舂陵侯不是受陛下诏命上的本?” 刘藻摇了摇头:“朕哪有这般心急,凡事总要一步一步来。朕要为太子与皇后平反,但还不是眼下。”她说着,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朕年幼时居掖庭,必受过许多人的恩惠。” 她的母亲如何在孕中保住她,又如何平安生下她,她太子遗孤的身份,又是如何传到武帝耳中的,这中间必有许多崎岖转折。 “朕要报恩。”刘藻望着谢漪,笑了笑,又想起曾听人说过,那时谢相也在宫中,她问道,“姑母当年可有恩与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四十一章 当年之事, 方不过十五年, 要寻旧人, 也不难。掖庭令尚在世, 那几名照料过她的宫人, 也有记录在册,寻觅起来,容易得很。当时情形, 她寻人来一问, 便全知晓。 谢漪道:“陛下率先当谢掖庭令。” 她话音刚落,握着她的手便紧了紧,小皇帝望着她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眼中光芒万丈, 仿佛有星辰闪耀。谢相未否认, 便是说她果真帮过她。 谢漪淡淡一笑,想摸摸她的脸庞,只是想到这孩子已是皇帝, 便又忍了下来,继续道:“施惠旧人, 可显陛下仁心。却也不能忘了昭帝旧臣。昌邑王登基之后,大肆封赏近臣, 而忘了朝中老臣,方使众臣心寒, 失了天下。” 但凡昌邑王对朝臣多些善意,她与太后也不能如此轻易地废了他。便是扶持他的大将军, 也未得过多少封赐。 刘藻乖巧点头:“多谢姑母教我。” 她白皙的脸庞带些红润,乌黑的眸中是乖顺的光,乖得不像话,不像是天子,倒似家中一小小的晚辈。谢漪终是没忍住,欲对她再好些,叮嘱了一句:“天寒,陛下入夜后,早些往温室殿安寝,不可苦读过甚。” 刘藻听得心头生暖,依旧是顺着答应:“都听姑母的。” 她已发现了,一旦她称谢相为姑母,再如何亲昵,她都会包容。果然,话一出口,便见谢相温婉的面容更柔和了一分。 小皇帝的亲近,全然不加掩饰。谢漪岂能毫无察觉? 想来陛下已发觉她暗中扶持了。这倒也不奇怪。除起初数月,她倨傲蛮横,以消太后怀疑,之后陛下试图插手朝政,她便一直暗中推动,有意纵容,使帝党势力一再扩大。 与之同时,她借大将军之手,往未央宫卫中安插了不少人,陛下也几度肃清近侍宫人,使得近身俱是忠心之辈。 已无人能轻易加害于她。 陛下既已看出来了,谢漪也不必再扮权臣,直言叮嘱道:“宫人还需再肃清一回。” 刘藻明白她的意思,太后在未央宫多年,得她提拔恩惠的宫人不知凡几。身边不干净,便难高枕无忧。 “朕欲自六郡采择良家子入宫,宫中老人可趁势放一批。”刘藻也有算计。 谢漪算了算,上回家人子入宫是在五年前,时隔良久,陛下要采择良家子入宫,称不上生硬。她颔首道:“好。” 待宫中再洗一遍,她与陛下便可光明正大地联一回手,将太后彻底挫败。 刘藻很喜欢眼下这般与谢相平和地相处。谢相本来就好,心平气和地说话时,更是好得无人可及。 虽一直都说的朝政,刘藻却分毫不觉厌烦无趣,只想与谢相再多说几句。她的脑海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很快就显出沮丧的模样,向谢漪抱怨大臣们不听话。 她抱怨的也不是全部大臣,而是帝党中的一些肱骨。既是肱骨,多是老臣,位高权重,虽支持她,也少不得有些自己的心思,听起诏令来,未必肯用全力。 谢漪也不嫌麻烦,更不因陛下稚嫩,看清敷衍,而是专心听她说完,方与她细细分析:“这便是陛下用人之明了。”正如那句话所言,但凡是人,总有私心。如何利用私心,也是皇帝的本事。 谢漪与她举了几例用人之事的前鉴,刘藻悟性高,举一反三不在话下,不一会儿便大有所得,感叹道:“倘若姑母能住在宫中,让朕时时请教便好了。” 谢漪只当这是孩子话,一笑而已,并不答她。 刘藻见她不答,也不沮丧,站起身来,牵着谢漪往偏殿去。 谢漪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心思,跟在她身旁,由她牵着走。 一入偏殿,便见正中那尊珊瑚树。珊瑚光华璀璨,殿中一室生辉。谢漪惊讶,至珊瑚前,看了看,问道:“陛下何来此物?” 太后得珊瑚,摆在长信殿中,许多大臣曾亲见,这尊珊瑚树又如何来了宣室殿?只是她是当真喜爱此物,望向珊瑚,眼中不免流露赞叹。 刘藻留意着她的神色,笑得眉眼弯弯的,带着少许得意劲,直至谢漪转头望来,方忙收敛笑意,显出沉稳的模样,一板一眼道:“姑母喜爱之物,岂能落入旁人之手。” 倒使得谢漪无言以对。 谢漪一走,刘藻令胡敖亲将珊瑚护送去椒房殿摆上。一想到来日谢相入主椒房,见此物,想起今日事,必会觉得亲切,刘藻便又多了几分期待。 只是她知谢相只将她看做一晚辈疼爱,故而她还需忍耐。 忍到她掌握大权,忍到谢相无法与她抗衡,忍到这宫中c朝廷,皆由她做主。到时她会将人困在宫中,对她关怀备至,对她体贴入微,珊瑚再好,也只一摆设,谢相欢喜,再珍稀的宝物,她都会捧到谢相面前。 天长地久,她总会对她生出情意。 初生之犊不畏虎。刘藻初动情肠,不知天高地厚,想着她有一颗真心,总能换得谢相那颗真心。她们总能有相爱的那日。 便如眼下,光是想到情意二字,刘藻的一颗心便跳动不已,既是羞涩,又存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听谢漪的话,隔日便着手颁赐朝臣,多有嘉奖,待使老臣满意,又派人去寻那掖庭令来。 她对幼年事知之甚少,外祖母与她说的,也不多详尽,只知是掖庭令将她身世上禀武帝,武帝方派人核查,而后将她录入宗谱,正了她宗室之名。 掖庭令年迈致仕,归故里养老去了。刘藻便遣使往故里一行,必要将人请入宫来。 朝中关于立庙一事,还未争执出一个结果来。谢漪约束了门下,未曾掺和进来,刘藻未表态,帝党琢磨着陛下的心意,隐约有为卫皇后与太子平反之声。 刘藻特召见了一回舂陵侯,问过方知,那奏本竟是舂陵侯自己的意思。他是宗室,又是皇帝长辈,且还在长安,自以这一年来,朝堂稳定,也该为皇帝正一正名,也免得别有用心者借皇帝名分生是非。 舂陵侯当真一派长者关怀,殷殷道:“臣为的也是我汉室稳固。” 刘藻当真哭笑不得,也好言答应,又封舂陵侯次子为关内侯。 有这一出,大臣们自是以为陛下下了决心要为武帝立庙,而后澄清太子之冤,不料接下去宣室殿却没了动静。 小皇帝安安分分,每日读书习射,看一看奏疏,又或与伴读们蹴鞠为乐,竟再未提起过此事。 太后见此,自是高兴。立庙一事,也就压了下去。 至岁末,昌邑王又来哭穷。刘藻哭笑不得,也不知刘贺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只是他既上本,刘藻也愿显示宽和大度,令再为他添五百汤沐邑。 增封汤沐邑的诏书甫一出京,掖庭令也来了长安。 他已是一垂垂老矣的老翁,着麻衣,戴冠,拄杖,行走需人扶持。他颤颤巍巍地入了宣室,刘藻忙起身相迎,都不必他弯身,便扶着他坐下。 为官之人,纵使年迈,心中仍绷着一根弦,不当说的话,是不会开口的。掖庭令望着刘藻,声音也是颤的:“多少年了,仆臣还能再见陛下。” 刘藻歉然道:“使阿翁深冬奔波,朕心不安。” 掖庭令摇头,颤声道:“陛下,是欲知,当年之事吧?” 刘藻颔首:“当年朕年幼,得卿相助,方有今日。” 掖庭令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显然是觉不敢当此大功,可又因年迈,神情变得迟缓,动作也不灵便了,过了许久,方缓慢道:“臣力微薄,哪里能将皇孙之事,上达天听,武帝能知陛下降生,是因常侍将武帝引来了掖庭,臣方得叩阍,面禀大事。” 常侍是中朝官,乃是武帝近臣。刘藻心道,这位常侍与朕有恩,朕当厚谢。 她温和道:“是哪一位常侍?” 掖庭令答:“谢常侍。”刘藻听到一个谢字,心跳骤然加快,果然,接下去,掖庭令缓慢道:“谢常侍,今已贵为相国。” 刘藻知谢漪帮过她,却未料到,她帮了她这样多。她深吸了口气,按捺下激动,又问:“是谢卿帮了朕?” 掖庭令闻言,并未立即答话,反倒有些惊讶,浑浊苍老的眼眸中显出意外来:“陛下竟不知吗?谢相所为,又哪只这一件?当年陛下得以降生,未受小人暗害,也是谢相之功。” 刘藻将手握成拳,极力稳住语气,沉声道:“请阿翁细言之。” 幸而掖庭令虽年高,身体却很健朗,一路奔波,至宫中,还能有精力,说上一大篇话。他一面回忆,一面道:“陈年旧事,如奔逝之水,不可追忆。丞相行事缜密,在当年,便未泄露,至今将近十六载,除了老臣,怕是再无人知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四十二章 那段时日, 真是灰暗。长安中无敢高声语者, 未央宫内无一处笑颜。章台好似被血洗过一回, 过去数月, 腥气不散。 偌大的太子宫, 数千宾客,全部罹难。妃嫔皇孙,无一存活。 □□羽, 凋零殆尽。卫氏亲族, 也卷入大半。 不知是皇后以死明志,打动了武帝,还是太子自缢惨死,使得武帝悲切。留在宫中的谢漪, 竟未获罪。只是椒房殿无主, 她不能再在椒房居住。 太子谋逆,罪不容诛,他宫中宫人也多入罪, 宫娥没入掖庭。谢漪见此,为便于照顾, 自请入掖庭。 武帝不想见她。她在宫中十余年,也曾与太子c公主, 同出笑语,也曾孝顺皇后, 为皇后排忧解难。 武帝晚年失子,悲切之心, 难以自抑,不愿见她这能令他想起伤心事之人。 她在宣室被拒之门外,宫人自是愈加看低她。皇后没了,太子亡故,卫氏一蹶不振,她一小小女子,前途未卜,多半少不了一个凄惨下场。 但谢漪却似全然不知。她仍旧去了掖庭。 旁人只以为她不敢居华室,恐受陛下厌恶。连掖庭令也是做此想。谁知不到一月。谢漪找到了他。 宫娥显怀,要想在人来人往的掖庭瞒下去,必得有掖庭令相助。 掖庭令初闻此事,吓了一跳。巫蛊之祸还未平反,太子仍是造反的罪人,收留太子血脉,无异附逆。他一微不足道的掖庭令,岂敢为之? 谢漪说服了他。 “这是太子唯一的血脉。太子叛逆,也是陛下亲子,陛下未必忍心见太子无后。君上呈此事,陛下罪或不罪,君俱不得好。若暂且掩下。”谢漪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君之富贵,系于此子。” 掖庭令被说服了,却不是为富贵打动,而是为避祸。 幸而半年后,武帝下诏彻查巫蛊之祸,诬陷太子的奸臣小人,全部伏诛。 掖庭令回想起来,依旧叹息不止:“真是艰难啊。掖庭来来往往皆是人,有宫人,有妃妾,杂乱无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藏匿一个怀了孕的宫娥,其中艰险,可想而知。那数月,臣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一步路都不敢多行,唯恐教人看穿。相比之下,丞相使人钦佩。” 刘藻听得揪心,闻得丞相二字,她像是被悬到了空中,无处着地,用自己都未发觉的慎重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丞相如何行事?” “丞相如常起居。应对过几番查问。后武帝怀念起太子的好,建思子宫,使得天下悲切,召了谢相去,问她,是要爵位封邑,余生无忧,还是要入朝为官,挣一个兴许一场空的前程。谢相选择了后者。” 掖庭令一点一点地述说,偶尔还停一停,回想一番。刘藻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愿落下。倘若如掖庭令所言,谢相岂止是有恩与她,她几是与了她一条命。 好不容易等到宫娥临盆,生下皇孙。谢漪并未立即禀明武帝,而是等了两月,等小皇孙长得健壮些。 “臣犹记,谢相亲为陛下取名,名作刘萌,寓意陛下新生茁壮,不为父母所累。” 刘藻听到刘萌二字,合起眼来,眼中有泪。 “夫人产子体虚,那二月间,是谢相一手抚育了陛下。她白日要往中朝待诏,夜间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来回踱步,抱在怀中柔声地哄。除却哺乳,陛下多半都在谢相怀中。”掖庭令记得清楚,刘藻降生后,为防啼哭之声,落入旁人之耳,谢漪特搬去了一处边角房舍居住。 掖庭极大,也有不少废弃处。那一带无人,屋舍自也破败,幸而她重得武帝召见,入仕为常侍,宫人们倒也不敢与她为难。 即便如此,也是够艰辛的了。 “起初,谢相不肯立即将太子有后之事禀报武帝,非要等上二月,臣只以为,是那时朝中有变,不合时宜。到了后头才知,谢相是恐陛下体弱,经不起变故。” 刘藻不由弯起唇角,道:“她确实,是心细之人。” 掖庭令颔首。 之后刘藻得武帝赐名,入宗谱,恢复了宗室之身,身旁也有了侍奉的宫人。谢漪也搬出宫去,自有了府邸。但她依旧时常来,微薄的俸禄全用在了刘藻身上,怕宫娥体弱照顾不好皇孙,怕宫人欺皇孙幼小,不肯用心侍奉。 “纵是亲子,也不能再多疼爱了。”掖庭令道,“再往后,朝中为太子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夫人产后虚弱,未有好转,终是去了。”小皇孙更加孤苦无依。 “谢相只好往掖庭跑得更勤,有时是她自己来的,有时是武帝派遣。三日之中,总要来上两回。” 再之后,武帝驾崩,昭帝即位,皇孙出宫,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掖庭令便不知后事了。 讲述往事之时,殿中宫人全退下了,仅胡敖侍奉在侧。 掖庭令说完了,也觉极为疲惫,刘藻满心慌乱,强自镇定,令人扶他下殿歇息。掖庭令一去,刘藻便道:“朕要出宫。” 她随意换了身衣衫,骑上马,便往相府奔驰而去。 出宫后的事,掖庭令不知,外祖母必是知晓。 为何她记忆中从未见过谢相,为何她对她疼惜爱护至此,却能对她不闻不问?这其中必然还有内情。 刘藻一刻都等不了,她要立即知晓全部。她要知晓,谢相为她,究竟做了多少。 至相府,谢漪自是不在。门子认出了她,上前来见礼,唤了声刘郎,开门,放她入内。 上回来时,谢漪便唤了幕僚来,令见过皇帝,下回皇帝再来,便直接送她去见老夫人。 刘藻径直到了小院中。她一路都绷着脸,双唇抿得紧紧的,一字不发。待见了老夫人,屏退了侍婢,刘藻一开口,声音都是颤的:“外祖母从前便与谢相相识?” 老夫人闻此大惊,都不必她开口,光是见她惊慌的容色,刘藻便知,她猜对了。 她合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登基之初,谢相处处制约,她自觉毫无天子威严,觉谢相犯上,甚至在心中想过,要将她碎尸万段来解恨。 谢相心机深,目力不凡,她小小心思,想必瞒不过她。她看穿她心思时,是何滋味?她可伤心失望?会否觉得错养了一头狼? 外祖母像是知晓了她的悔恨,温声宽解道:“谢相不会怨你,你能知往事,来日做一明君,她便满足了。” 刘藻摇了摇头。 宫外那一段,老夫人也与掖庭令一般,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 卫太子遗孤,在掖庭中,纵是无人提起,也多的是人注目。昭帝即位,她的处境便尴尬了起来。 谢漪在宫外寻到了皇孙外家,又说服了昭帝,允许外家抚养皇孙。 “你在宫中,多的是别有用心之辈,就是昭帝也不能对你毫无防备,兴许就被养废了。谢相与我商量,先出宫,待你长大,甘于平淡也好,欲成就一番大事也罢,都可自宫外做起。” “你出宫后,宫中朝堂,皆有人留意。那时谢相方得昭帝信任,便不好与你这太子遗孤走得太近。但你进学的西席,看病的医者,连家中仆役,皆是谢相张罗。” 外祖母说得很细。 她小时其实见过谢漪一回,五岁那年,她病了,发热昏睡,不省人事。谢漪着急,入夜后,避过众人耳目,潜入府来,照料了她一夜。直至天将旦,东方吐白,方离去。 “你半夜醒来过一回,与她说过几句话。” 可惜全不记得了。 一整日,直至薄暮,方将那一件件往事说尽了。 刘藻急迫地来,失魂落魄地走。行至前院,恰逢谢相回府。她在门前与一幕僚相对而立,正说着什么。 幕僚唯唯应诺,谢相沉静平淡,目色几无波澜,是久居高位之人方有从容。 刘藻蓦然止步,远远地看她。 她一贯觉得谢漪好看,与旁人不同,最恨她时,都无动摇。谢漪确实是一美人,容貌暂且不表,便是那一身清远之气,淡然悠远,使人禁不住便想盯着她看。偏偏她又是丞相,为她美色所惑,朝她看上一眼,她那一身气势下来,也无人敢与她对视。 刘藻可以,她是皇帝,发觉自己心意时,也曾沾沾自喜,这世间,除了天子,谁能与丞相般配? 当爱慕日渐加深时,她梦中是她,醒时是她,不论见了什么,都能想到她,每想起,心中都是甜的。仿佛单单谢漪二字,便足以填满她的整颗心。 直至今日,一切明了,刘藻仍旧对她满心爱意,可除此之外,她又想,谢相与她的恩惠,她怕是此生都还不清了。 谢漪与幕僚说完了话,转头望来,恰见刘藻。她并不惊讶,想来入门之时,门子便与她禀过了。 她朝这边缓步而来。 刘藻的目光在她脸上,随着她走近而挪动。 谢漪何其聪慧,见此,便知陛下定然是都知道了。 她走到刘藻身前,正欲先行礼,而后再哄一哄陛下,让她那颗敏感的心,舒缓一些,不必觉得歉疚或亏欠。她是长辈,疼爱晚辈,是理所应当之事。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刘藻便径直将她拥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她嵌入她的灵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四十三章 谢漪与寻常女子相较, 已不算矮小, 刘藻却比她更高上二寸。她愧疚c不安c懊恼c感激交织着愈加深厚的爱意, 复杂情绪杂乱纷扰, 她抱着她, 抱得极紧。 “姑母。”她轻轻地唤了一声,语中有依赖,感激, 还有深深的委屈, 仿佛怨她为何不早说。陛下的眼睛都红了。 谢漪察觉了,她先放松了身子,依靠在刘藻怀着,腾出手来, 轻抚这孩子的背。她的安抚很是奏效, 渐渐地,刘藻也放松下来,抱着她的力道也松了下来。但刚一松弛, 她又将谢漪抱得更紧,好似抱着一举世无双的宝物。 “我早该认出你。”刘藻内疚道。她对她有大恩, 纵使她只在年幼时见过她,也不该忘了她。 这就是开始苛责起自身了。谢漪有些无奈, 又觉陛下真是可爱。她依旧没有说话,轻轻地抚摸她的背, 她的肩,极尽温柔地安抚。 她的手心在她身上抚过, 分明柔软,却又饱含力量,刘藻终于镇定下来,繁杂的情绪也稍稍沉淀,不那般心乱如麻了。 谢漪这才道:“不怨你。” 刘藻闻言,试图弯一弯唇角,却觉那般艰难。 “为皇后与太子洗冤。”谢漪又道,她的下颔抵着刘藻的肩,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刘藻重重点头:“嗯!”心绪更平稳了许多,谢相已做了这么多,接下来,便该交给她了。 谢漪从她明显变重的呼吸,与格外郑重的语气,知晓她重新振作了,眸色柔和下来,显出溺爱之色,接着道:“加恩卫氏。” 刘藻再度答应:“好!” 将孩子哄好了,谢漪微觉心安,想了想,抬手摸了摸小皇帝的后脑勺,那是梳得齐整的发丝,柔软光滑,手心贴上去,隐约能感受到发丝底下的体温。 刘藻觉得喜欢,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抱住了谢相,谢相温软的身子就在她怀中,她身上的香气在冬日黄昏的寒风中,有些冷冽。刘藻却是那般沉迷,她想她兴许染恙,患上名为谢漪之疾,唯有谢漪做药,方能得救。 谢漪哪知她这许多心思,摸了摸她的脑袋,便是示意她该放开了。但小皇帝却一动不动,甚至低首,将脑袋埋入她颈间。她忽然察觉何处不对,却一时无从说起。 她轻轻拍了拍皇帝的肩,温声道:“陛下且松手。” 刘藻不得不松手,她退开一些,眼眶还是红的,这时看来,格外委屈。谢漪见不得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安慰她:“不必愧疚,不必自责,做一明君,足慰太子英灵。” “诺。”刘藻答应,她看了看谢漪,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惜天却黑了。 她们所在,是在前院,往来仆从无数,也有幕僚路过。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郎君不由分说抱住了丞相,已有些家仆瞧见了。只是相府家风严厉。仆从也好,幕僚也罢,并不敢多瞧一眼,见此情形,皆垂首避嫌,匆匆远去。 至此,四下已无一人。 谢漪望了眼天色,道:“陛下回宫去吧。天色已暮,行路缓一些。” 刘藻知已不好多留,可她又着实不愿离谢相而去,她挣扎了一会儿,终是乖巧道:“那朕先去了,你c你也早些安置。” 谢漪一笑,答应下来,送她至门外。 刘藻回宫,心中平静多了,不似来时那般激荡。 她到宫中,随意用了些饭食,便回了寝殿。 温室殿中生了火盆,暖融融的。刘藻脱去大氅,玄色的华服,更衬托她颀长的身形。将至正旦,过了正旦,便是元贞二年,她也十六岁了。 十四岁入宫时,她大病初愈,人瘦得不像样,脸颊都微微凹陷,个头也不高,比谢相还矮一些。 短短一年半,她不知何时,忽然窜高,仿佛一株春日里新栽下的树苗,抽条飞长。虽还清瘦,却显然比入宫之初气色好得多。 更使人惊异的是,她仿佛换了个人,气度举止,言行神色,皆大改。 刘藻在殿中坐了会儿,拿了卷奏本看了看,却又想念起谢相来。她努力将精力扭转到手中的简牍上,却皆不奏效,谢相的眸色,谢相的笑意,占据了她的大脑。 刘藻合起眼来,忍了忍,终究放弃,她复又睁眸,高声道:“都退下。” 殿中宫人动作划一,整齐地行了一礼,而后转身,鱼贯而出。 待最后一人退下,刘藻站起身来,端起长案上的灯,往侧殿去。 那是一处静室,室中摆设简单,铺着光滑的地板,深处一几一榻,两侧有排灯。刘藻走过去,点燃两侧的灯,而后将手中灯盏置于几上。 接着她回身,便看到静室正中那盏铜灯。 铜灯约莫半人高,雕成了人形,面容照着谢漪的模样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几是一模一样,青丝绾成垂髻,衣衫半褪,露出香肩,双手在前,捧着盏灯,恰好挡住身前的风光。 这是自昌邑国寻来的巧匠所铸,在此多日了。刘藻时常来看,每看一回,解一回相思。只是单单看像,便如饮鸩止渴。相思方解,她又会因这“谢相”下滑的衣衫,生出无限绮思,唯有将这人拖到榻上,好好疼爱一番,方可彻底“止渴”。 前几回来,次次如此。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抚“谢相”脸庞,眼中痴迷,口中不由自主地低喃:“姑母。” 她如前几回一般,又将目光下移,触及“谢漪”光裸的肩,刘藻目光一凝,面上忽然显出懊恼之色,她脱下身上的华服,覆到“谢漪”身上,将她的身子遮挡起来。 刘藻眼中浮现出懊恼羞愧,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低声道:“刘藻混账,姑母千万原谅我一回。” 她不该这样,不该如此亵渎。 她的确爱慕谢相不假,心思依旧不变不假。可知晓往事后,情形又不同了。先前,她将谢漪视作心爱之人,行事放荡轻浮一些,也没什么,人伦之事,在所难免,总是要做那事的。 但眼下,得知往事后,她便不敢这般放肆了——谢相是当真将她看做晚辈疼爱的。她无子,也未成亲,正如掖庭令所言,纵使亲子,不过如斯。她待她是真的好,不求回报的好。 她依旧爱慕她,只是这爱慕中又多了尊敬,多了苦涩。 谢相会对她动心吗? 她当真能得到她吗? 刘藻迷茫痛苦,另一头谢漪也不轻松。 她的母亲忽入书房,到了她身前,质问那小郎君是何人。 刘藻身份,除心腹幕僚,无人知晓。老夫人眼神冰冷,苍老的面容爬满了皱纹。她年轻时极美,名动天下的卫子夫之妹,容貌自然不俗。可惜她为人无德,岁数一长,显得格外刻薄。 谢漪正阅公文,闻声抬首,看了门前那二仆役一眼,仆役立即跪下了,伏首道:“小的有罪,不该由人擅闯,搅扰君侯清静。” 谢漪收回目光,落在老夫人脸上。老夫人容色煞白,气得发抖。 奈何谢漪从不与她面子,她再气,也无可奈何。老夫人敛起怒意,冷淡道:“你已年高,当思大事,那小郎君容貌清俊,衣着华贵,当是贵介子弟。” 谢漪听她这般形容刘藻,心中笑了笑,面上则没什么神色,低下头,继续看那卷公文。 老夫人还在说:“你是丞相,权倾朝野,虽你二人相差老大,就为这权势,想必那郎君家中,也能同意你二人之事。” 谢漪并不开口,她深知生母秉性,料想她必有后话,果然妇人又道:“少年人秉性未定,靠不住,今你颜色犹在,他方能柔情蜜意,过上数年,你容颜憔悴,他却正当青春,谁知仍有今之情深。” “不如你四兄,两家相熟,且又是对你倾心已久,必能待你好。” 老调重弹了。 她口中四兄,名陈牧。老夫人育二子一女,二子是与陈掌之子,皆已入仕,却是小官,远不及谢漪显赫,且观二人能耐,怕也无显贵之时。陈牧便是二子堂兄。陈氏没落,老夫人欲为陈氏添一助力,便欲撮合二人。 见她说完了,谢漪抬头,又看了门口两名仆役一眼。仆役会意,忙起身,与老夫人道:“请老夫人回去。” 她连话都不同她讲。老夫人大怒,就要责骂,却对上谢漪冰冷的眼眸。谢漪看她,好似在看一无关之人,倘若她不敬,谢漪当真会令人处置她。 责骂之语,皆吞了回去。老夫人点了点头,连说两个好字,转身走了出去。 她一去,室中又复安宁,仆役小心合上门。谢漪又将目光落回身前竹简上,情绪毫无波动。过去许久,她的眉心,方微微蹙了一下。 这些事,刘藻是不知的。她开始盼着能见谢漪,想方设法地召见她。偏生又不肯显得心急稚嫩,宣召缘由也非得寻得合情合理。 幸而岁末,朝政繁多,刘藻当真有许多事,要与谢漪议。 她们先议朝政,议过之后,刘藻总要见缝插针地与谢漪多处一会儿,问一问当年之事。她的母亲去世多年,她记不得她的模样,乃至记忆中也无她的痕迹。她少不得要问一问,母亲是何模样,是何秉性。 谢漪也认真回答她,将她所知皆告诉她。刘藻听着她描述,脑海中浮现一女子,身着宫娥服色,胆小怯懦,却又坚韧不屈,顶着风险,将她生了下来。 她其实并不怎么怀念母亲,因她从不记得她。但她听了谢漪所述,却又前所未有地想念起她来。倘若母亲还在,她就能孝顺她了。 刘藻也会问一问卫太子之事。卫太子是一忌讳,宫中无人提起,大臣们也是能不谈便不谈。她只能问谢漪。 谢漪对太子,要对那宫娥更熟悉。 她们坐在窗下,窗外下着雪,天色晦暗,殿中点了灯。 谢漪望着洁白的飘雪,一点一点述说分明。 “太子与武帝政见不同,他宽仁,爱惜黎庶,不喜刀戈。但他做了多年太子,城府自然是有的,即便见解与武帝相左,也不至于顶撞武帝,故而武帝虽恨太子‘软弱’,其实从无废太子之念。” 太子立了三十年,皇帝培养了他三十年,哪里会说费就废,太子软弱确使武帝遗憾,但是换个角度,若是太子精明果毅,杀伐决断,武帝便能满意吗?怕是更心生忌惮。 刘藻以为谢漪接下去便要说到那场惨事了,谁知她话音一转,又说起一些日常琐事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百济贡明珠,太子得之,奉于皇后。再如皇后寿诞,太子与公主如何贺寿,也有太子读书,曾因小小失察,出过无伤大雅的笑话。 听来都是冷酷宫廷中难得的暖意。 刘藻听得口角带笑,可她忍不住,又道:“您为何不与我说一说巫蛊之祸。” 巫蛊之祸是惨事,使她家破人亡,可她是皇帝,于皇帝而言,这样一件使得朝野动荡,使得国失其储的大事,显然更有意义。 谢漪闻言一顿,有些无奈地望着她,道:“我总觉陛下还小,不愿你经历阴暗。”纵然起初她做权臣之态,欺辱君王时,其实也不曾与刘藻多少难堪,她还是不忍心,只在刘藻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做给太后看。 她话中全是爱护,自是使刘藻高兴,她有些羞涩,又有些不服气,道:“过了正旦,我便十六了,是大人了。” 她说着话,目光炯炯地盯着谢漪,又添了一句:“是大人,故而能自择偶,填充椒房。” 谢漪还未察觉小皇帝望向她的目光,简直欲噬人,而是关切道:“上回陛下醉酒,提起有心爱之人,不知是哪家郎君?” 刘藻一呆:“醉酒?” 谢漪笑了笑,容色温柔:“便是陛下醉卧凉亭那回。” 不必她提醒,刘藻便想起来了,她统共只醉过一回,自然能记得起来,只是她不知她还与谢相说过话。胡敖误事。刘藻暗自恼怒,脸颊则红透了,支支吾吾道:“我,我还与您说了什么?” 知她害羞,谢漪自不会有意逗她,一面想着少女心事真是可爱,一面道:“只央臣不要立皇夫,又道有了意中人。” 她那时也想过,既然有了意中人,顺势立这位小郎君为皇夫,岂不大好?只是那时,她的立场,也不好问得太深。 刘藻脸颊更红,目光也跟着飘忽,不怎么敢直视谢漪。 可是使陛下为难了?谢漪奇怪,笑道:“陛下既是大人,连意中人都不肯相告吗?” 刘藻不是一个能被激将的人。只是谢漪的笑容,使她不能抵挡。她忽然伸手,覆上谢漪的手背,谢漪有些茫然,低头望向刘藻的手。 刘藻顿时难受起来,她此前无所顾忌,只想等谢相还政,便要为所欲为。这想法虽幼稚可笑,却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主意,将人强留在身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她。可眼下,她怎么敢,怎么能对与她有大恩的姑母为所欲为? 更令她迷茫的是,如此疼爱她的姑母,又能否对她生出爱意。 陛下覆上她的手却不说话,谢漪奇怪,她抬头,却见陛下的眼中有苦涩。但这苦涩很快便被掩了下去,皇帝对她乖巧地允诺:“总有一日,会说与谢相的。” 谢漪且不能忽视她方才一闪而过的苦涩。 她迟疑片刻,又想陛下沉稳有度,不能说不愿说之事,必不会泄露。她问一问也无妨,陛下不愿说,她就罢,绝不逼她。 谢相做此想,放缓了声音,关切道:“陛下心中有事,莫非是与小郎君之事不顺?” 她竟主动问起来了,刘藻不禁苦笑。心爱之人主动提及,谁能无动于衷?她思忖片刻,终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她还不知我的心意。” 谢漪皱眉,大是不悦,觉得孩子受了委屈,对那小郎君也不满意起来。但看到小皇帝的神色,谢漪又收起了怒意。陛下仿佛很是倾慕那人,她若口出不满,怕是会令陛下为难。 一面是倾慕之人,一面是待她有恩的姑母,夹在中间,必是不好受。 自刘藻知晓了往事,谢漪便不再掩饰她的疼爱。她不忍皇帝为难,便顺着她,问道:“陛下为何不与他坦诚?” 闻得此言,刘藻覆在她手上的手一颤,望着她道:“因她必然会拒我千里。” 这下,为何皇帝不顺势立那人为皇夫也清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谢漪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说,使得刘藻不安,她不由问道:“依谢相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谢漪道:“陛下自决之。” 刘藻顿觉委屈,更是心酸,连心思都没挑明,只是与她说她有心上人,她就这般淡然冷漠。有朝一日,她忍不住,与她言明,她怕是更避之不及吧? 小皇帝一下就低落下去了。双唇抿得紧紧的,眼眸显出倔强之色,那倔强中又夹杂委屈与难过,看得谢漪好生不忍。 她叹了口气,终是道:“陛下喜欢,则自为之。” 自为之?刘藻一呆,眼眸浮现少许亮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自为之?” 谢漪点头。 刘藻忍不住弯弯唇,又问:“她若不愿呢?” 谢漪道:“试一试,总好过退缩不前,来日悔恨。” 小皇帝的眼睛顿时像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辉,亮得夺目。谢漪也忍不住笑了笑。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也停了。 这样的对话,时常有。 刘藻爱极了与谢漪相处,坐在殿中闲谈,往殿外散步,若非冬日,积雪难行,她怕是要想与谢漪往宫外游玩。 她们相识太久,相认太迟。刘藻满腹疑问,每回问一些,好似不能尽。 这日,她提起谢漪为何先前伪装权臣。 谢漪也不再隐瞒,坦诚相告:“怕太后对君不利。” 刘藻歪头看她。 谢漪解释:“太后之势,宫中犹盛,我在宫中插不上什么手。唯有陛下自强,使宫人倾向于你,方能使太后之势自瓦解。” 简单说,除了个别太后安插在未央宫中的心腹,多数宫人是墙头之草,见机行事。一旦皇帝将宫人缕清,谢漪便不必受掣肘。 眼下,刘藻已成了大半,她已成大势,除去太后心腹,余下之人皆已拜服。 刘藻听明白了,她忽想起一事:“春和格外留意饮食,像是怕人下毒,他与我暗示昭帝之死别有内情,可是太后” 她话到此处,便打住了,但未尽之语,谢漪自是听出来了。她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太后。”又道,“春和在昭帝驾崩不久便来寻我,说过此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四十四章 二人在宫道上缓缓地走。宫人们落后十余步, 远远地坠着。 此处已是后宫, 不似前朝方正, 更多风光秀丽。光秃的树杈上积着白雪, 几树梅花傲雪凌霜, 假山上有昨夜留下的冰柱子,在阳光底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刘藻觉得,苍茫之间, 格外静谧, 她与谢相并肩而行,仿佛心都贴到了一起。 谢漪在与她说春和之事。 “昭帝几是他一手抚养,骤然病逝,他自是生疑, 思来想去, 仅只下毒一途,可要往皇帝饮食中做手脚,哪是这般容易, 于是他就怀疑到了太后身上。他将此与我说过。”谢漪语速很慢,但一字一句, 都说得认真,“昭帝病中, 几度召见大臣,为他视疾的医官足有二十名之多。若是毒, 不至于不知,昭帝也不会毫无察觉。” 他就是病了, 只是春和不肯信,认定了是太后。 刘藻听着,道:“其情可悯。” 谢漪便没再说下去。刘藻却忽然想到什么,凑近了问:“若是我遭遇不测,姑母可会彻查?” 她自是知晓谢漪必会追查到底,可她就是无时无刻,不想亲闻谢漪对她的在意。 她竖起了耳朵,甚是期待。谁知谢漪只瞥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刘藻教她看得心痒,紧紧粘着谢漪道:“可否?” 谢漪让她粘得没办法,淡淡道:“我怎会使你遭遇不测。” 她语气很淡,却使刘藻心花怒放,她笑得眉眼弯弯的,连寒风骤起,都没察觉到冷。 谢漪是来与她禀正旦祭祀之事的,却被她拖来散步,缘由是在殿中坐了许久,看奏本看得头昏,欲往外走一走,清醒一番。 谢漪教她磨得没办法,只得随了她来。 说来,孩子的性情当真变得很快。谢漪也没经验,谢文虽也居相府,却是老仆照料,她从头到尾,关心过的孩子,仅刘藻一个。 只是刘藻的变化,来得太快,也太大。 她入宫之初,沉默寡言,时常暗中观察,如一局外人般,不动声色。后渐渐适应了身份,她试着要夺权,便与身旁之人交谈,积极求援。如今,她又变得极为黏人,每一见她,总要说上许久的话。 谢漪只觉皇帝变化太快,也有些太过黏人了,但也不愿拂她意,此时已出来许久,便与刘藻道:“陛下出来有半个时辰了,当回了。” 刘藻答应,顺势要牵谢漪的手,指尖刚触到谢漪的手背,便觉凉意袭人。刘藻顿时懊恼,这样冷的天,她不该拉谢相出来散步的。她忙收回手,解下身上的氅衣,披到谢漪身上。 那氅衣上,还有刘藻的体温,暖暖的,带着少年人的清新气息。谢漪正要回绝,刘藻已重新握住她的手,道:“真凉。”一面说,一面将她的手带到唇边,轻轻呵气。 皇帝低着头,暖暖的热气在天寒地冻间化成雾气,清晰可见。手很快便感觉到融融的暖意。谢漪的手很软,指尖细长,指甲修得干干净净,很秀气白皙。刘藻看着,有些难以自制,装作不小心,使嘴唇碰了一下手背。只短促一下,刘藻便立即退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呵气。 直到谢漪的手暖了,刘藻这才松手,正欲说什么,一抬头,便见谢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刘藻脑海中似有一根弦骤然绷断,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举动,太过亲昵,使人生疑。刘藻大急,努力稳住颜色,笑着道:“姑母出门,要多着衣。您是朝廷柱石,要为天下,爱惜身子。” 她说得大义凛然,仿佛方才不过是皇帝对重臣的关切。谢漪却不说话,也未见笑意,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探究。 刘藻吞了吞唾液,已是慌得不行,搜肠刮肚地又道了一句:“将要正旦,祭祀是大事,丞相可不能有缺。” 她一面说一面显出镇定的模样,目光极为清澈地望着谢漪。 谢漪终于有了反应,她笑了笑,道:“多谢陛下关怀。” 刘藻心有余悸,格外留意谢漪的容色,见她容色如常,这才当真放心。与她一同,往宣室去。 待丞相一退下,刘藻平静的面色就挂不住了,眼中稍稍浮现愁意。胡敖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也与刘藻一般犯愁,只怕陛下哪一日忍耐不住,与谢相摊开了说,到时怕要不好。他为近侍,少不得也要受些波折。 刘藻哪知胡敖的心思,她在想何时方能毫无顾忌,毫无遮掩地与谢相亲近。眼下这般,太过难熬。 接下去数日,谢漪都未入宫。刘藻心慌不已,反复回想与谢相相处之时,是否情绪外泄,使谢相发觉了什么。 她心中不安,又不敢召见谢漪,恐太过关切惊慌,让原本没什么,倒成了有什么。于是她便召见几名大臣,拐弯抹角地询问谢相在做什么。 但她也不敢问得太多。朝中大臣,个个精明,她问得多了,怕是要使大臣生出疑虑,以为她在探听丞相行踪。 花了好大力气,得知丞相无异状,她仍是不安。谢相纵使察觉了什么,也不会将心思摆在脸上,使得人尽皆知。 胡敖看着不忍,试探谏了一句:“谢相不来,当是无事。有事要禀之时,谢相自然来了。” 刘藻关心则乱,闻言心下一松,谢相来寻她,确实皆是有事要禀。 再见谢漪,是在七日后的正旦。 刘藻五更起,焚香沐浴,更换衮冕,出殿门。京中秩六百石以上大臣,与诸侯使臣,皆在殿外恭候。 天还未亮,望过去,人山人海,乌压压一片,远处便只余一团影子,而看不清人形。刘藻忍住紧张,透过冕旒,朝前方看了一眼,便见谢漪众臣之前,秉笏而立,见她望过来,谢漪还微微弯了弯唇。 果然是她想多了。刘藻松了口气。 正旦祭祀,先祭天地,再祭先王。刘藻率群臣在长安城中绕了一大圈,往北宫祭拜天地,再往高祖庙,祭拜高祖。 祭祀乃大事,但凡有一步差错,都会使得人心惶恐。礼官跟在近旁,一言一行皆有指示。刘藻郑重其事,连跪拜都格外庄重。 高祖有庙,名为高祖庙,也称高庙。除高祖外,文帝也有庙,就叫太宗庙。每逢祭祀,高庙必祭,太宗庙时祭时不祭,昌邑王遭废黜的一条罪状,便是不拜高庙。 刘藻率群臣入高庙,上祭坛。祭坛是圆的,上摆好了祭品,大臣们立于祭坛下,皇帝一人独上祭坛。 拜过了高祖,今日祭祀便告终结。刘藻稍稍有些走神,她走一日路,只喝了口水,肚子早饿了,身上本就沉重的衮冕更似小山一般压着她,喘口气都难,何况还有呼啸的北风。只是她身为帝王,肩负祭拜天地c先王重责,故而走神了一会儿,刘藻便又静心凝神,回忆礼官教她的步骤,力图一步都不出错。 太常立于阶下,高声唱喏。 一身着官袍的礼官捧着一托盘上前,托盘上是一束香。 刘藻站在香案前,听闻脚步声,侧过身,礼官将托盘送到皇帝身前,刘藻抬手,双手自托盘中取了香。 忽然,她心口一慌,礼官捧着托盘的右臂动了动,刘藻余光瞥见刀光。电光火石之间,她身子猛然后退,礼官已飞快抽刀,朝她刺来。刘藻那一闪,恰好闪过了刀尖,锋锐的刀刃只滑过衣袖,便闻“刺啦”一声,衣袖割破了。 刘藻顾不上后怕,转身就跑,高呼:“护驾。” 她一人在祭坛上,羽林都立在下头,与她靠得最近的是丞相。 大臣们万万没想到,高庙中竟有刺客,行刺皇帝,全部呆住了,反应最快的还是谢漪。 祭坛是圆的,刘藻欲从侧面跃下祭坛,然而那刺客与她极近,三两步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臂。 刘藻被他揪住,逃脱不得。刺客举刀,刘藻还在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刺客身上想是有些功夫,身法诡异,力气大得惊人。她两耳嗡嗡作响,心道此番危矣。 短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刺客面目狰狞,刘藻脱不开身,那刀落下,便是她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她唯一的念头竟是,幸好她未挑破,幸好谢相不知她的心思。 倘若她说了,谢相不接纳,她甚至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谢相接纳,让她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葬身刀下,她该多痛苦。 刘藻合上眼睛,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响起,使得人头皮发麻。可她却未觉得疼痛。刘藻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立即睁眼,便见谢相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 她用手臂挡了刀。整个刀身没入臂中,谢漪整张脸都是白色的。 刘藻大惊,高声道:“谢相!” 刺客眼睛亮得似刀光一般,望着她笑了一下。他手下一用力,将刀硬生生地拔了出来。刘藻听到利器与骨头摩擦的声音,鲜血瞬间染透衣袖,她眼睛一下就红了。谢漪一声痛吟都未漏,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眉心紧紧蹙起,她寒声道:“生擒。” 羽林已追到身后,只在瞬息便可将刺客拿下,刺客见来不及再下一回手,侧身一闪,躲过羽林,下一刻,他将刀刺入自己胸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四十五章 尖刀没入胸口, 嘴角溢出鲜血。刺客倒地, 眼睛还睁着。赶到的羽林面面相觑, 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藻忙上前扶谢漪。手臂被刺穿, 谢漪疼得发颤, 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她依稀见刺客自尽,更是怒极,咬牙道:“查!” 那声音已是极为虚弱。 那几名羽林忙伏地称诺, 飞快退下。太常c卫尉数名对此负责的大臣上前伏地而拜, 瑟瑟发抖。 谢漪臂上血流不断,嘴唇白得毫无血色,刘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刘藻闭了下眼, 阴测测地望了眼刺客的死尸, 转头见大臣们都还跪着,当即怒从心起,可她忍住了, 刺客可以慢慢追查,谢相的伤亟待处置。 早有人飞奔而去, 宣召医官。 刘藻担忧得心都在颤,与左右道:“速备一间静室。” 谢相重伤, 必不耐奔波。 太常爬上前两步,头都不敢抬:“有的, 陛下与君侯随臣来。” 谢漪浑身无力,手心手背一片冰凉。她是强忍着说了这样多的话。衣袖染得红岑岑的, 鲜血顺着袖底往地上滴。刘藻扶着她,谢漪着实无力,便靠在她身上走。 静室自是愈近愈好。 不几步便到了。这是专为皇帝备下的静室,供以皇帝休憩所用。刘藻一颗心都在谢漪身上,她扶着谢漪在长榻上躺下,转头一看,那一路过来,道上全是谢漪的血。刘藻眼睛通红,跪在榻前,颤声道:“姑母,医官就到了,别怕。” 谢漪转头看她,眼中光芒涣散,却是对她笑了笑。 刘藻落下泪来,她知道,谢相不怕,她疼。刘藻转身至室外,对那一地大臣怒道:“医官为何还不来!” 太常与少府卿战战兢兢地上前,禀道:“早已去了,马不停蹄,还请陛下再等片刻。” 刘藻也知这一路来回,少说,也要两个时辰,可谢相等不得,血再流下去,就要流尽了,她勉强忍耐片刻,却依旧忍不下一肚子怒气与担忧,问道:“可有人通医术?” 百官四下环顾。 “有没有?!”刘藻吼道。 时人多懂点医术,尤其是武将,刀伤多少会看一些。故而通医术的,自是有的,可谁敢担这样大的风险?能到皇帝跟前的大臣,多是前程似锦,不是列侯,就是关内侯,何必出头,就不好,还要受牵连。 刘藻自然是看出来了。 谢相就在室内,疼得几乎昏过去,这帮人却还忧心担责,不肯出声。 刘藻猛然间心灰意冷,她想,谢相若有事,这个皇帝我不做了,眼前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这是孩子气的想法,不知转圜,不知变通,要最直接最酣畅淋漓最不计后果的报复。刘藻八岁时就不曾有过这种天真的心思。可眼下她的心凿凿,倘若谢漪有什么大碍,皇帝她不做了,这些大臣每一个都是从犯,都要给谢相偿命。 但她又知,这话说出来,便当真无人敢为谢相医治了。她忍下去了,见大臣们伏在地上,个个都恨不能钻入地下,她缓下语气,声音轻柔:“谢相朝廷柱石,可不能有恙。”她的目光落在梁集身上。 梁集分明低着头,却觉寒意自脚底直窜上来。 “来几位能治外伤的爱卿,为谢相止血,暂缓住情势。”她说着,又看向太卜。一贯巫医不分家,太卜c太祝那几人必通医术。 小皇帝的眼神有如实质,太卜几是被逼着站起身来。皇帝侧了侧身,让他入内,又令速取止血所需之物来。 这回太常迅速起身:“高庙中就有,臣就去取。” 刘藻的目光又在几名大臣身上掠过,全是谢党。谢漪是朝廷柱石,更是谢党柱石,谢相一旦倒下,谢党就散了,这些人的前程也就悬了。 “卿几人素受谢相恩惠,今至紧要关头,竟半点忙都帮不上?”刘藻问道。 又有几人起身,一同入静室。 加起来足有五人。五人正可相互监督。 太常很快就携药物而至,刘藻亲自接过,快步入殿。 谢漪已昏过去了,刘藻上前,摸了摸她的脸颊,凉的。刘藻脱下衣袍,覆到她身上。 这是衮服,绣着盘龙,绣着十二章文,哪能随意覆到旁人身上。太卜开口欲言,另一大臣暗中扯了他一把,太卜便将话又咽了下去。 刘藻取了匕首,小心地将谢漪的衣袖割开。那衣袖湿得不成样子,将袖子卸下,刘藻满手都是血。 一段雪白的小臂露出,众人全部倒抽了一口冷气,刘藻目眦欲裂,手克制不住地颤抖,伤口处的血,竟已发黑。那短刀淬了毒。 刘藻猛地转身,望向众人,一揖到地:“救她!” 几名大臣全部锁起了眉,解毒与止血不同,他们怕是无能为力。武将耿直一些,卫尉是上过战场,打过匈奴的,上前仔细查看后,道:“这毒臣见过,匈奴人的骑兵中常用。怕是得刮骨。” “刮c刮骨?”刘藻望向谢漪。 “唯有刮骨一途,臣军中有一军医,医术高明,尤善应对刀伤c箭伤之流,对毒也知之甚深。”卫尉禀道。 刘藻别无办法,只好道:“速去请。” 卫尉立即出门。 任血这样流也不行,那几名大臣一番谨慎商议,下了手去治,先止血要紧。卫尉出了静室,签发一条手令,往城外棘门营召那军医来。 卫尉乃是谢漪门下,耳濡目染,颇具心计,想了想,又签了两条手令,再召两心腹,各走一条道,赶往军营,同是召军医。 此次行刺非同一般,刺客背后之人,手伸得这样长,若是将他的人中途拦下就不好了。多派两路,稳妥些。 待医官至,血已被止住了,余下的便由他们接手。五名大臣在这寒冬腊月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不住庆幸,还好将血止住了,解毒便不是他们能使得上力的。 来的医官,为首的是太医令,其次太医丞,余下还有几名小医官俱是医术高超之辈。他们先是闻说皇帝遇刺,伤到谢相,连忙赶来,行至半路,又听闻那刀上淬毒,一颗心不知受了几度吓。臂受刀伤还可救,中了毒多半是要听天由命了。 刘藻未离开半步,只退在一旁,不妨碍医治,眼睛却一直牢牢地锁着谢漪。她知谢相中毒后,心中便乱得很,百般滋味,又苦又涩。她想到七日前,她问谢相:若是我遭遇不测,姑母可会彻查。 谢相不肯理她,她却追问不舍。像是教她问得烦了,谢相道:“我怎会使你遭遇不测?” 如今想来,刘藻眼中都是泪。 太医自榻边退开,至皇帝身前,胆战心惊地禀道:“这毒歹毒而刁钻,臣无能,只能暂缓。但这毒,臣曾在边城见过,乃是匈奴惯用之毒,若能寻到能解毒之人,谢相还有” 他没说下去,但任谁都能听出未尽之语,是谢相还有一线生机。 这番话一说完,太医令便连连叩首,自责无能。 刘藻点点头:“的确无能。” 太医令顿时口不敢言。刘藻望着谢漪,心乱得一塌糊涂,她努力克制了暴躁,道:“有军医能解此毒,你将情势缓住,谢相但凡有分毫差错,你与刺客同罪。” 太医令再不敢说什么,连忙回到榻前忙碌。 谢漪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但刘藻却看出,她的眼底,双唇都泛起了青紫。自责已开始泛滥,怨自己无能,竟让刺客混入高庙,竟让谢相为她挡了刀,她宁可自己死了,也不由谢相代她受苦。 直至入夜,军医方风尘仆仆地赶来,至榻前诊断之后,叹了口气,道:“毒已深入骨髓,医治起来,怕不容易。” 刘藻一听这样的话就暴躁:“不容易也要治!”她说罢,又恐惊着谢相,她这般不稳重,谢相兴许会失望。刘藻又放低了声音:“治好了谢相,朕封你万户侯,世袭罔替,治不好谢相,君满门俱死!” 刘藻一面说,一面轻柔地抚摸谢漪的脸颊,眼睛红得充了血。 军医见她这模样,怕得要命,唯恐丞相中毒,皇帝也出什么事。只是医者仁心,军中之人又格外直爽,相对大臣们时时计较得失,军医依旧关注病患,他又仔细检查了却才医官所用之药,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谢相状况,细细思索过,方道:“能治,止血及时,缓解及时,毒入骨髓,却未入心脏。” 刘藻闻言一喜,却听医官又道:“这毒是匈奴人所用,并不立即致命,使毒性留于骨髓,是要让中毒之人为保命而舍一肢,歹毒至极。边城的勇士,疆场的战士,舍了一肢,又如何再驰骋沙场?故而纵然能解,解起来也是折磨无尽,让人恨不能立即去死,宁可不活,也不愿受这痛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四十六章 经军医与医官一同医治, 谢漪的症状稳定下来。静室外的大臣们都还在, 皇帝未下令, 丞相又中毒昏迷, 谁也不敢率先踏出高庙一步。 高庙也是重兵把守, 但静室之中却称不上舒适,大臣们哪一党的都有,相互间小声传递消息, 讨论行刺之事。 医官们全退下了, 有专人预备回宫事宜。刘藻坐在榻旁,凝视谢漪的面容,慌乱也渐渐散去。谢相重伤,接下去朝中必是混乱不堪, 她得稳住局面, 不能让谢相养伤之时,也忧心朝政。 胡敖到门边,出声道:“陛下, 车驾已备,可回宫了。” 刘藻的目光依旧在谢漪身上, 她无声地起身,取下谢漪身上的衮服。胡敖忙上前, 将手中的锦被覆到谢相身上。这是方才使人到近处一大臣府上借来的。 刘藻弯身,细细掩了被角。 待她再度直起身子, 胡敖上前侍奉她将衮服重新穿好。 与来时不同,圣驾回程依旧浩浩荡荡, 羽林开道,百官侍驾,整条队伍中却笼罩着一股阴沉之气,肃杀凛冽,寒气逼人。 途经尚冠里,胡敖至圣驾旁,提醒道:“陛下,相府将至。” 车中传出皇帝的声音:“不去相府,直接入宫。” 胡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赶往前头传话。 刘藻说完话,又低头望着她身旁的谢漪,勉强弯了弯唇,像是商量般说道:“不去相府,相府无人操持,去宫中,我来照顾你。未央宫也安全,有我挡着,无人寻事。相府没有一个看得过去的人坐镇,你必不能安心养伤。” 她说的是实话,谢漪醒着,她也会这般与她劝说。只是这话刚说完,刘藻便觉眼泪又漫上来了。 偌大一个相府,却是无人能照料谢相。谢文便不必说了,年少不经事,且还是个男子,诸事不便。那位老夫人,刘藻只远远见过一眼,却很看不上她。谢相当年,被卫皇后收入宫中养育,便是因生母不慈,待女苛刻。 除此之外,相府中便全是仆婢幕僚。 这般细细计较下来,谢相竟是无一知心之人,孤苦得很。 刘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没受伤那边的手,认真道:“姑母,你有我了,不必再独自强撑,该轮到我来报答你了。” 她刚说罢这一句,又想起,谢相受伤,也是为她挡刀,顿时又是满心苦涩。谢相的恩惠,她怕是永生永世都报答不尽了。 圣驾入未央,皇帝带着谢相径直往温室殿,未再召见大臣。 大臣们在宣室前站了一会儿,胡敖方带着口谕来,令众臣皆散去。 按照惯例,正旦之后,便是为期十五日的假。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接下去朝中想是有的忙了。大臣们皆是愁眉苦脸的。谢党忧心犹重,恐受重击,帝党好一些,却也沉重,谢相这时倒下,与陛下而言,弊远大于利。梁集一派倒是将喜意都摆在了脸上。 太卜c卫尉等五人凑在一处,太卜压低了声,问道:“陛下将衮服覆于谢相身上,这是何意?” 卫尉眼皮直跳,他是谢党,谢相就这么被陛下带走,他很不安,闻得太卜此言,更是心乱如麻。衮服与其余服饰不同,是皇帝专用,藩王大臣,寻常百姓,家中藏上一件,都是株连大罪。 余下三人也是满面忧心,道:“从未听闻有天子为丞相披衮服的。莫不是试探?” 一人附和:“兴许就是。陛下心思莫测,趁此试一试君侯可有不臣之心。”谢相昏迷,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皆是谢相臂膀,他们作何反应,也能体现谢相心思。 卫尉忍不住道:“不致如此,君侯是为陛下受的伤,哪能这般恩将仇报,且我看陛下担忧的模样,也不似作伪。” 余下四人当即连连摆手,一脸“真是天真,你哪知皇帝心思。”太卜还欲再言,有一人重重咳了一声。太卜当即警惕,四下一看,便见梁集朝他们走来。 太卜飞快调整容色,唉声叹气道:“谢相受伤,可怎么好?” 另一人道:“我等危矣。” 卫尉也愁眉苦脸:“只盼陛下顾念谢相救驾之功。” 梁集原是想知那静室中发生什么,他偷偷靠近,听了两耳朵,见谢党竟是只顾哀怨,什么举措都商议不出,顿时心生鄙夷,拐了个弯,往长乐宫去。 见他远去,卫尉道:“鄙府离得近,诸君不如往府上歇一夜?” 太卜等人当即称是,都不必人分派,他们又各自散开,寻了余下的谢党骨干,一同前往卫尉府中。群龙无首,接下去如何应对,还得商议过才是,总不能君侯伤养好了,谢党却教人打击得支离破碎。 除他们,其余大臣也各有计量,纷纷行动起来。最安静的,反倒是阴谋聚集的未央宫。 刘藻将谢漪安置在温室殿,就在她床上,医官与军医就在偏殿,以便随时传唤,所需药物也皆遣了专人去取。 军医看过谢漪状况,与刘藻禀道:“刮骨之苦,常人难忍,还得等谢相醒来再做决断。臣与诸位大人以药克住毒性,使毒暂不发作。” 他说着,左右看了看,又道:“陛下要派遣何人照料丞相?臣这里还有些要紧事要加以指点。” 刘藻道:“你与朕说即可。” 军医就在军中,竟也未疑心什么,当真与皇帝一条一条嘱咐起来,伤口不能沾水,药需两个时辰换一回,他们要配了补身的药,也得由人去熬制。谢相身旁需时刻有人手中,小臂被刺穿了,伤口若是挪移救治之时,不幸沾了脏物,恐会烧起来,到时就需尽快降温。倘若降温不及时,高烧不退,那就麻烦了 林林总总,多得很。 刘藻听得极为仔细,全部认真记下了,还与军医复述了一遍,二人确认无缺漏,方才罢了。 军医退去偏殿,刘藻守在床前,不时查看谢漪状况,一夜间,连片刻合眼都无。胡敖当真怕她熬坏了身子,几度来劝,都劝不好。 倘若谢相安好便好了,陛下倔强,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事。恐怕也只有谢相能劝得了。胡敖暗自道,又心生焦灼。 谢相这里自是需人守着,但朝中更需有人主持大局,陛下不肯远离谢相,大权怕是要旁落。 他见天边现出一丝光亮,急得在殿外不住走动,走了十余圈,咬了咬牙,为江山计,纵使陛下降罪,他也得谏上一谏。 他转身就要推殿门,殿门就自内打开了。 小皇帝走了出来。隆冬之晨,风刮得人脸颊生疼,胡敖忙道:“陛下快着衣。” 刘藻摆了摆手,与他报了十个名字。这十人是刘藻挑出的,最可托付信任的十名宫人:“召他们来。” 胡敖明白了什么,当即去了。待他回来,小皇帝已更衣梳洗过,那张犹带少许稚气的脸上除眼底的青黑,便无半点倦意。 刘藻与他们仔细说了如何照料谢相,又叮嘱他们,除她与偏殿那几名医官,其余闲人,皆不许靠近宣室,就是太后来此,也一律挡了 这十人全是刘藻心腹,是她精心培养出来的,除她之外,谁都使唤不动。闻陛下吩咐,自是齐声应是。 刘藻稍微安心,入殿去,与谢漪暂别。她更换了朝服,不好随意跪坐床前,便弯下身,小心地将冕上垂下的两条朱缨用手拨开,以免扫到谢漪脸上。 “我去上朝了,姑母安心养伤,不必挂怀朝政。”她说罢,又仔细端详了谢漪片刻,她拨开冕旒,小心地探下身,在谢漪额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与她无限力量。 大朝是临时召开的,但大臣们全部心中有数,早已更换好了朝服,行至衙署等候,皇帝派遣数路宦官前去宣召,不过半个时辰,大臣们齐聚前殿。 今日要议的第一件,自然是遇刺之事。 刘藻稳住心神,想到刺客自尽前那一笑,便怒火滔天。他笑,是因行刺不到皇帝,能刺杀谢相,也算成事。能自她二人遇刺得利的,除了太后还有何人。 廷尉已在呈禀进展,刺客自尽,却不是一丝痕迹都无,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如何混入高庙,有谁为内应,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廷尉才说罢,梁集就迫不及待地发难,带着门下官员,咄咄逼人。 刘藻坐在上头,忍住了将这老东西凌迟的怒意,努力维持朝中平稳,不使梁集进一步。幸而谢漪平素教导有方,谢党看似慌乱,却也将力拧到一处,与他相抗,加上皇帝指使李闻等人半步不让,直至散朝,梁集也未得什么好处。 大朝一散,刘藻令数名大臣往宣室等候,自己飞快地赶往温室殿,去看谢漪。 她只离开了两个时辰,心中却焦灼得厉害,嫉妒催促宫车行得再快些。 至温室,她奔入殿中,便见谢漪已醒了。 她醒了,却比昏迷之时更加痛苦,满身都是冷汗,面色唇色都如外头的雪一般,紧紧咬着牙,忍着着痛苦。 刘藻至床前,唤了一声:“姑母。” 谢漪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痛,她的牙都要被咬碎了,痛楚却毫无缓解,她听见刘藻的声音,勉强睁开眼 ,欲对这孩子笑一笑,使她不那么担忧,可她努力弯起的唇角,却使刘藻顷刻间失声痛哭。 光是忍着伤口的痛意,姑母就已这般辛苦,到刮骨之时,又要如何挺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四十七章 小皇帝哭了, 眼睛鼻子都哭得红通通的, 脸上满是泪痕。 谢漪张了张口, 喉中干涩得难以发声。刘藻弯下身, 道:“姑母安心养伤, 朝中乱不了。” 谢漪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刘藻脸上。刘藻连忙用手背抹了泪,不欲谢相见她这幅脆弱模样, 背过身去, 接着从宫人手中接过温汤的当儿,平复情绪。 再回过身来,刘藻的眼泪就擦干了,她俯身稍稍地将谢漪扶起些许, 谢漪动作, 扯到了伤口,“嘶”了一声,额上冷汗滚珠般落下。她弄疼姑母了。刘藻呼吸一滞, 手下的动作更加平稳,让谢漪枕在她怀中, 待她缓过这阵痛楚,将耳杯送到她唇边, 喂她饮水。 谢漪饮了水,勉强能开口了, 哑声道:“去忙。” 刘藻道:“好。” 她将她重新安置好,走去殿外, 几位医官已在等候。 “怎会疼痛至此?”刘藻问道。声音中压抑着烦躁与阴翳。 军医叹了口气:“单单刀伤,自不致如此痛苦。要紧的是那毒,好比千万条虫子,硬生生地钻入丞相骨中,啃噬她的骨髓。” 平日里皮肉受些伤,都疼得钻心,更何况丞相还中了如此歹毒之毒。 刘藻沉默片刻,问道:“何时可疗伤。” “越快越好。”太医令答道。 军医接着道:“可若丞相精神不济,承受不住,恐怕凶多吉少。” 刘藻深吸了口气,回头望了眼殿门。 有一宦官匆忙赶来,与她禀道,大臣们已在宣室等候陛下多时了。 刘藻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连衮冕都不曾换,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宣室。 宣室殿中皆是她之肱骨,对丞相遇刺之事,也各有见解。刘藻不得不打起精神,努力不去想躺在床上的谢漪,聚精会神地与他们商议如何应对接下去的事。 主谋何人,是显而易见之事,最为要紧的,不是寻找证据,而是如何扳倒太后。谢相一伤,局势万全逆转了过来,今日朝上勉强稳住了,明日后日未必能稳得住,梁集难得遇此良机,必会倾力施展。 刘藻望向李闻:“证据也要查。” 李闻有数:“臣明白。谢党那里,也有许多计较,奈何群龙无首,恐会分崩离析。”他顿了顿,还是抬袖拱手,恭敬问道:“不知谢相那里,境况如何?” 谢漪一入未央宫,就被万全保护起来。多少大臣从昨夜到今日拼命往宫中探听,欲知谢相如何,奈何小皇帝严密护卫,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这时谢相的境况是关键,她若马上就能好起来,日便可接见大臣,梁集也就不必上蹿下跳了,好生安坐家中,等待谢相怒火便是。反过来,倘若谢相凶多吉少,接下去,恐怕就是一场死战。 刘藻打量了李闻两眼,李闻连忙垂首,不敢与她对视。 刘藻又环视其他人。殿中都是她的心腹,若告与实情,只怕军心大乱,但要瞒着他们,接下去诸事,还需依仗他们。 皇帝目光扫过之处,大臣皆垂首不敢言。 可见军心已开始动摇了。羽翼未丰的小皇帝,哪里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梁车骑,与一心想做第二个吕帝的太后。 大敌当前,军心是不能乱的,军心一乱,不战自溃。 刘藻将每一名大臣的神色都看了一遍,她阴沉的面容忽而舒展,笑了一下。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等危急关头,陛下何以发笑。 “诸公希望谢相是好是歹?” 李闻不解其意,他们自然希望谢相能平安无事,好与太后继续抗衡,维持朝中平稳的境况,为陛下夺权,争取时间。 可皇帝既然问出来了,李闻便认真想了想。其余大臣也跟着思索。 二日间,他们想的,都是没了谢相,太后直接与陛下发难,陛下不能敌,天要变了。却没想过谢相重伤,能有什么好处。 李闻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什么好处,小皇帝的龙爪太嫩了,还掌控不了全局,他与同僚对视了一眼,恭敬道:“还请陛下明示。” 刘藻道:“谢党群龙无首,不正是诸公大有作为之际?” 李闻一怔,趁机招揽谢党?他也想过,可谢相御下有方,谢党可从未出过叛徒,何况纵使要改换阵营,有什么道理选陛下,而不选更强势的太后? 有大臣婉转道:“怕是不好游说。” 刘藻似笑非笑道:“卿去试过?” 那大臣当即涨红了脸,憋了半日,方道:“臣不曾试过。” 刘藻收敛笑容,清澈的眼中流露出冷酷与野心来:“谢相凶多吉少不是坏事,正合朕将两党一举拿下!”她望向李闻,说了个名字,“孙次卿。” 李闻立即扫开阴霾,道:“正是,谢相重伤不治,谢党必分崩离析,大将军是不能投太后的,他与太后是宿敌。” 只怪事发以来大将军低调得很,好似不存在一般,什么动作都没有。让他们将他忘了。 刘藻听到“重伤不治”四字,心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钻心,可她依旧面不改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将军两年来蛰伏于谢相,心却未必服她。诸君谁能为朕招揽此人?” 孙次卿一直是谢党的短板,有谢相压着,不觉如何,谢相倒下了,他在谢党中当即格格不入。刘藻提出此人,大臣们顿时精神大振,谢相能压倒太后,起初也是因大将军投奔之故。 当即有大臣愿得此功,接下游说重任。 军心算是稳住了,也有了切实可行的法子。大臣们斗志昂扬,满足退下。 刘藻站起身,往温室殿去。 她经过一道宫巷,两侧都是高高的宫墙,走穿这条宫巷,转个弯,就是温室。皇帝走得极快,步入宫巷却忽然止步,抬起右手,摆了摆,示意身后宫人退下。 胡敖不知她怎么了,飞快地瞥了眼她冰冷的面容,弯身一礼,领着宫人们退到宫巷转角处。 刘藻冰冷的脸瞬间扭曲,眼泪像是流水般滚落,她弯下身,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漏出分毫声音,唯恐让人听了去,发现她的脆弱恐惧自责与自我厌弃。 她竟然说出谢相凶多吉少并非坏事这样的话。 谢相为她什么都做了,都命都给得毫不犹豫。可她却无能到要说这样的话,方能稳重大臣,方能收拾残局。 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刘藻彻底压垮。 她蹲在地上,哭得毫无尊严。 刘藻到谢漪身边时,没有人能看出她方才大哭了一场。身为君王,她连发泄都避着旁人。 谢漪又睡了一觉,只是刘藻与大臣实在议太久,她回来时,谢漪已经醒了。 刘藻脱下冠冕,递给宫人,到床前,问道:“姑母可好一些了?” 谢漪点了下头,看了看她,缓缓地道:“辛苦陛下。” 刘藻乖巧地笑道:“不辛苦,最要紧的是姑母快好起来。”她的笑容毫无阴霾,明亮而顺从,带着少年特有的光辉。 可谢漪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害怕,看出了担忧,她抬起左手,刘藻倾身,让她抚摸她的脸庞。 哪怕殿中烧着火盆,暖如春日,哪怕谢漪身上覆着厚厚的锦被,她的手都是冰凉的。可刘藻却觉得那样安心,她覆上谢漪的手背,将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道:“姑母,我不害怕,你也不要害怕,要好起来。我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她眼中的深情已多到藏都藏不住,谢漪与她对视,缓缓地点了下头,不知是累了,还是别的缘由,她将手抽了回来。 刘藻为她掩被角,又为她用药。 中午喂水时,她扶谢相起身还扯到了她的伤口,眼下她竟已很熟练了,半点都不让谢相伤到。 药是补身之用,也为聚起精力。医官都认为刮骨要尽快,最好在三日内。拖到三日后,则毒素不可控。 还无人与谢漪说过如何医治,此事自然就落在刘藻身上。 刘藻喂了谢相用药,又喂她进了些吃食,而后给她伤口换了药,方与她说起此事。 谢漪闻言,久久不语。 刘藻望着她的侧脸,安慰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姑母是为她伤的,单单这一点,便足够使她无地自容,更何况,她还自以无能,自我厌弃。 谢漪发现了她的沈默,道:“臣在想,刮骨之痛,必然刻骨铭心吧?” 刘藻点了下头,自我厌弃又深了一层,她忽然觉得,她活着只能不断地拖累谢相,倘若十六年前,谢相没有救下她,是不是会过得好许多。 谢漪却笑了一下,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也很虚弱,努力地将话说出来:“说来僭越,臣视陛下,与亲子无异,臣对陛下的爱,远胜刻骨铭心,这样一想,刮骨之痛,也算不得什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四十八章 刘藻方寸大乱, 眼中满是受伤。但她与谢漪对视上, 看到谢漪眼底的期待, 心就狠狠地疼了一下, 忍住伤心, 反过来想要使谢相欣慰开心:“我也视姑母如”她顿了顿,终是说不出“母亲一般”四字,声音便低了下去, 含糊道, “我对姑母,也情深意重。” 谢漪的眼眸灰暗下去,微微转开头,在刘藻望不到的地方, 显出失望之色, 那失望中又夹杂着痛苦,她合上眼,稳住声线, 与刘藻道:“陛下累了一日,暂去歇着吧。” 刘藻着实累了, 她昨晚彻夜未眠,又与大臣们大了一日机锋, 心中还时时牵挂着谢漪,不止身累, 心也累。她稍稍探身,摸了摸谢漪的额头, 试试温度,并未发热,顿时大舒了口气,军医说过,若不发热,状况便稳定下来了。 “姑母好生歇着,我去去就来。”刘藻道,又与殿中宫人吩咐了仔细照料,方快步往侧殿去。 一至侧殿,离了谢漪的视线,她便深深吸了口气,与自己道,万事皆放到一旁,待谢相伤愈后再论。 而后去脱下身上的衮服,换了身轻便衣衫,就近寻了一窄榻,合上眼,欲歇一歇。她还要照顾谢漪的,不能自己倒下了,歇一歇,恢复些精神,今夜她还得亲自守着,方可安心。 刘藻乏得很,一躺下,只觉浑身的骨头都酸疼。困意很快就漫上来,陷入睡眠中。可兴许是太累了,太阳穴处跳动着疼,刘藻睡得很不安稳,眼皮不住地颤抖。 她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为谢相治伤,其余不该计较,她醒着能克制住自己,可一入睡,便由不得她了。 梦境中不住地回响谢漪那句“我视陛下,与亲子无异”。刘藻合着眼睛,眉头紧紧皱起,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仿佛随时都会窒息死去。 偏生那句话,又如咒语一般,贴在耳畔,来来回回地响起。 刘藻承受不住,硬生生地睁开眼,从榻上猛地坐起。胸口像是被刀戳烂了一般,疼得铭心刻骨。 “视我如亲子啊。”刘藻在心中叹道。 可至少谢相爱我,也是刻骨铭心,她又想。 胡敖闻得声响,推门入殿,见皇帝已醒了,正在自己穿衣,他大惊失色,上前道:“陛下睡了不到一刻,外头天都还未黑透呢,再眯一会儿吧。丞相那里有臣亲去看着,一有事必立即来禀。” 刘藻摇了摇头,笑了一下:“睡过便精神了。” 她系好衣带,便往寝殿去。 谢漪也醒着,只是合着眼。刘藻轻手轻脚地入内,看了看,又摸了摸谢漪的额头,试试体温,确认无事,便去偏殿与医官们商议医治事宜,又令人将奏疏公文都自宣室殿搬了来。 如何医治,已很明确了,观目下谢相境况,也甚乐观。医官们反复完善细节。毕竟是丞相,需得万无一失方好。几经商议之下,便将时间定在了明日正午。 刘藻仔细地听了,回到寝殿,宫人已经奏疏公文都搬了来。简牍装了满满一大箱子,可见今日大臣们有多活跃。 皇帝的寝殿自是大得很。刘藻不欲吵到谢漪,令人在左侧与龙床颇远处置了一长案,又放了两盏铜灯,便在那处处置朝政。 她果然极小心,翻动竹简的声音也很轻,传入谢漪耳中,只细微的声响,不止不扰她睡眠,反倒有少许催眠之效。 可不知是白日睡得多了,还是醒来之后,意识便敏感起来,痛意尖锐,半点忽视不得。谢漪一面忍受疼痛,一面听着刘藻那边的细微响动,脑海浮现的,是她说了视陛下如亲子那一瞬,她受伤的眼神。 谢漪竟分不分明,是伤口疼一些,还是她的心更疼一些。 希望陛下能迷途知返。 她是那日与陛下散步时察觉到的。陛下往日粘人,她只当是她自小缺少母亲关怀,故而对她这长辈格外眷恋,直到她捧着她的手,在唇边呵气,她就觉似乎过于亲昵了,不想陛下又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虽那一下极快,又仿佛是不慎碰到,但疑心已起,要打消便不容易了。 今日那句话,只确认而已,她只盼是她多心,冤枉了陛下,谁知真相却是如此使人失望。 谢漪终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伤口又使她睡得极不安生,多数时候浮沉于半梦半醒间。她隐约能感到刘藻与她靠近,她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耳边传来许多乱糟糟的声响,还有陛下刻意压低的声音。 那声音中压抑着怒气。 这是怎么了?谢漪头昏脑涨,睁不开眼睛,她心中却很想问一问刘藻,发生了什么?何事为难?说与姑母,姑母必护你平安。 她努力欲张口,却无力出声,伤口处的痛意,似是纠缠不尽的藤蔓,将她全身都紧紧缠绕起来,蚀骨般疼。 刘藻已快急疯了。 “为何好端端的,就发起热来?不是说,过了一日一夜,不发热,便能好转吗?”刘藻压低了声,怒意喷泄而出。 医官们一时也寻不出缘由,伤重至此,反反复复也是情理之中。但这话却不敢与皇帝讲。军医道:“要紧的是先退热,赶紧写一方子来。” 刘藻也顾不上生气,忙道:“正是。” 医官们去偏殿写方子。 军医慢了一步,与刘藻道:“谢相这热不好退,臣在军中,有一土方,以酒擦洗人身,可助退热。” 刘藻一听,忙问:“擦洗何处?” 军医比划了一下:“额头,四肢。只是天冷,万不可再受寒。” 刘藻听明白了,立即使人去取酒来,一面又令人往殿中增火盆。 待酒取来,刘藻亲为谢漪擦拭。 不知过了多久,谢漪迷蒙间睁眼,便见刘藻趴在床边,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已睡着了。 想是累得很了,她的呼吸很沉,眉宇间的疲惫清晰可见。谢漪欲抚摸她的脸庞,奈何身上无力,竟抬手都难。 殿门被轻轻推开,谢漪闭起眼睛,装作不曾醒过。来者是胡敖,他轻手轻脚地到床前,小声道:“陛下,该醒了。” 未等他唤第二声,谢漪便闻得床边响动,刘藻醒了。 一只温暖的手贴上她的额头,接着便是陛下的声音响起:“退热了,快令医官来看过。” 胡敖也甚喜:“臣就去。” 伴着步履远去的声音,谢漪察觉身边那人倾身下来,与她渐渐靠近。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个小心的吻,落在她唇边,短促一下,便立即离去,像那日落在她手背上的吻一般。 谢漪五味杂陈,说不尽的失望。 “要快好起来,昨晚吓坏我了。”小皇帝的声音轻轻的,情意深得使人心惊,她缓缓地道,“我已想好了,倘若当真天不庇佑,姑母也不会孤单,我会陪着您。” 谢漪的心都随她这句话而颤动,失望化作了心痛。 “倘有来世,便让我做你的侄儿吧,再不起非分之想了。可今生求您千万成全我一回。”小皇帝轻声地哀求,卑微得让谢漪心疼。 殿门又开了,小皇帝不再说话。匆匆而来的自是那数名医官。 军医上前把脉后,语带喜意:“退了。快去煎第二副药来,为丞相提一提精神,正午必得解毒,不能再拖了。” 刘藻道:“昨夜高烧,可有影响?” 太医令道:“多少是有的。可也不宜再迟了。”最怕的就是丞相撑不下去,可再拖,恐怕当真得去一肢方可解读了。 刘藻沉默片刻,道:“好。” 医官们又退了下去,这回留下了太医令与军医在殿中随时照料。刘藻又去了前头。她得兼顾着两边。 待她去后,谢漪方睁眼,唤了太医令上前,问道:“有几分胜算?” 太医令不敢答,竟借口去看一看药退了出去。军医见他一去,立即变了神色,恭敬道:“下官是卫尉派来的,必用心诊治,请丞相放心。朝中暂且都好,只是陛下雄才伟略,欲趁此一举稳定超纲,昨日遣人去了大将军府上。” 孙次卿是谢党短板,皇帝知道,谢漪自然更是清楚。她派人去见孙次卿,为的什么,不止谢漪,其余大臣也猜得出来。 她这是既要对付太后,也要对付她。 谢漪不觉生气,反倒欣慰,陛下此举甚果决,要摆脱太后压制,也的确唯这一法可行。 “转告卫尉,助陛下成事。”谢漪说道。 军医伏拜:“下官领命。” 他站起身,就要退下。宫中还有一条暗线可通至宫外,他要将谢相之令传递出去。还未等他转身,便闻谢漪又问了一遍:“有几分胜算能伤愈?” 军医一滞:“五分。刮骨之痛,少有人能忍,忍不过,便是” 谢漪合起眼睛,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想,她怎会忍不过,她辛苦护住陛下,不是为了到头来,让她陪她去走那黄泉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四十九章 刘藻在正午前赶回, 殿中已备下疗伤所需之物。谢漪用了药, 吊住精神, 见她来, 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 刘藻到床边坐下, 握着她的手,谢漪也未挣扎,她提不起力气。医官忙进忙出地准备, 军医至床前, 道:“过会儿,两名医官为谢相固住手臂,以免挣扎。由臣主刀,待骨中毒刮干净, 便可无忧了。” 如何疗伤, 先前说过一遍,眼下重复,不过安谢相的心罢了。刘藻与谢漪皆颔首, 刘藻道:“一切托付卿了。” 军医行了一揖,以示义不容辞, 而后又谏道:“殿中血腥,陛下不如回避?” 刘藻道:“朕就在这里。” 那场面必然血腥残忍, 陛下在此,若因心急担忧, 而胡乱下诏,反倒阻碍他们医治。军医还欲再劝, 谢漪道:“便依陛下。” 军医于是一揖,退下预备所需物事去了。 医官们并着宫人的步履声忙乱急促,传入刘藻耳中,使她越发心慌。她都这般害怕,更不必说谢相,便寻了话来,与她说,欲使她放松一些。谢漪听着,也有答话,只是望着殿中往来的众人,显得心不在焉。 刘藻便以为她也在怕,握紧了她的手。谢漪的视线终于转过来,重新看向她。刘藻安慰道:“姑母休忧,万事皆妥当了。” 谢漪笑了一下,笑意淡淡的“臣知。” 只是她眼下虚弱,本就无力,刘藻又乱得很,竟也未发觉她的疏离。 主刀的是军医,他在军中做过这事,有经验。刀是精炼的,小小的一枚,长条状,刀尖锋锐,刃上有寒光。刘藻见过不少好刀,却都比不上这小小的一枚来得锋利。 有一医官上前,解开臂上的纱布,露出伤口。伤口已凝住,血是暗色的。 刘藻退到一旁,两名医官上前,一上一下的按住谢漪的手臂。军医先以清水清洗伤口,而后用那枚刀,将已愈合了大半的伤口破开,顷刻间血流如注。 军医以药物止血,奈何药物效用有限,止不得多少血。 刚一开始,殿中就忙作了一团。 刘藻站在侧旁,以免碍事,谢漪起先忍着,可她到底是血肉之躯,纵使意志坚定,又哪里敌得过如此疼痛。痛吟声终究传来,也揪住了刘藻的心。 若说割开皮肉,将尖刀探入臂中的痛意,尚能凭借意志强行忍受,刀尖刮过骨头的剧痛,足以使人发疯。 谢漪疼得发颤,满身都是冷汗,她禁不住挣扎,也不知虚弱的身子,哪里这样大的力气,两名成年男子的力道竟也按不住她。 军医大急,高声道:“快按住!快c快,再来人!” “我来!”刘藻上前,按住谢漪的手腕。 谢漪不住挣扎,脸上像涂了一层蜡,枯黄的,牙在打颤,头发都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刘藻双目赤红,用力按住她的手腕,不使她动弹。谢漪像是看到她了,浑浊无神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忽然她身子一颤,锐利的刀刃再度刮过骨头。刘藻几乎能听到那细微却尖锐的声音,揪住她的头皮,也刺入她的心。 谢漪再度挣扎起来,颈上青筋绽起,可她却没有多少力气了。眼中的神采仿佛油尽灯枯,彻底熄灭。从她喉中传出的痛吟,也渐渐弱下去。 “丞相!丞相忍耐片刻!” “丞相撑住,不可昏睡!” 医官们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响起。 割肉刮骨的剧痛,若没意志支撑,怕是就要生生疼死了。谢相这时昏过去,兴许就要醒不来。 军医回头喊道:“快将备好的药端上来。” 宫人们慌乱的步履声不绝于耳。 刘藻看到谢漪的嘴唇在动,她在说话,刘藻贴过去,却听得轻微到几近无声 ad4 的一句:“刘藻勿负我” 刘藻一怔,一时竟不知她此话何意。 药端来了,刘藻顿时顾不上深思,帮着喂她用药。 半日下来,骨上的毒刮干净了,只残余少许,可日后静养逼出。刘藻简直不知谢漪是怎么撑下来的。她光是看着,都觉脱了力。伤口重新裹了药,包扎起来,看不到了。刘藻却觉得,她恐怕此生都忘不了今日,忘不了那沾着血丝的白骨与尖刀从上刮过的声音。 医官们大松了口气,谢相挺过去,他们的性命也算保住了,各自收拾刀具物件。 血染得到处都是,刘藻的手上也是,眼下干了,还能感受到粘稠。宫人端了清水上前,在她身前跪下,将铜盆高举过头顶,请陛下净手。 刘藻却将目光落在那小小的刀上,刀上还沾着血,血间还黏连着少许碎肉。刘藻打了个寒颤。她转头看谢漪,谢漪昏睡,容颜憔悴,已看不出方才的失态挣扎。 宫人等了一会儿,不见陛下动静,不知怎么,竟倍觉惊惶,颤着声,说了一句:“请陛下净手。” 胡敖闻声,搁下手中之物,走过来,一见皇帝,就觉陛下神色不对,忙道:“陛下洗一洗手吧?谢相还需陛下照料。” 刘藻这才醒过神来,将手搁入清水中。血立即就扩散开,从她的手上,漫入水中。 军医后怕不已,来向皇帝禀后续之事,他说着说着,又夹了一句:“幸而丞相以臂为陛下挡了刀,若是中了陛下躯体,纵然未伤着腑脏,也是凶多吉少。” 他说的是凶多吉少,其实是回天无力。就是伤在谢相臂上,方才也险些止不住血,刺客是冲着皇帝胸口去的,哪怕偏了一点,未伤到心肺,也无法解毒,光是止血,就万万做不到。 刘藻垂下眼睑,落在谢漪的脸上,道:“谢相救朕一命。” 军医闻言,颇为意外。 他原以为陛下将丞相带入宫中,守在身前,是恐有人对丞相不利,到时朝局愈加混乱,谢党众人也想到这一点,故未向陛下发难,由她将人护在眼下。 只是这两日看下来,他总觉陛下待谢相似乎真心相待,并非只为利益,而谢相能为陛下挡刀,也可见她忠心。 她们二人,好像并非外人看来的那般针锋相对。 “之后如何保养,也赖卿多用心。”刘藻说道,目光仍是在谢漪身上。 军医想着,应当将陛下与谢相如何相处也告知卫尉,至少眼下,陛下与丞相是一路阵营。闻皇帝此言,他忙行礼道:“臣分内之事。”顿了顿,又劝道:“陛下也二日不得好眠,该歇一歇,以免拖垮了身子。” 刘藻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随口应了两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殿中很快又空了下来。医官们煎药的,商议接下去如何保养,将余毒清出的,全去了偏殿。 两名宫人跪在地上,擦拭溅到地上的血液。 这一重难关,算是过去了。刘藻守在床前,令人取温水来,亲手给谢漪擦了擦脸,好让她舒服些。 胡敖上前道:“时候不早,该进哺食了。” 刘藻允了。她恐宫人进出,带进风来,吹到谢相,便去了侧殿用饭。 厨下也知陛下这两日必无胃口,膳食皆以简单为要。哺食便有一道肉糜,剁得碎碎的肉,拌入米中,熬煮多时,炖得烂烂的,将肉香与米香揉和,再放些盐,便极开胃。 胡敖知谢相毒已解,陛下心情想是宽解了些,话中也带了笑意:“这肉糜滋味甚好,陛下多进些。” 刘藻点头,也想多吃些,补足力气,好好照顾谢相,便道:“呈上来。” 胡敖一挥手,一宦官捧着托盘上前,托盘中有一皿,皿中便盛了肉糜。 刘藻看了一眼,见皿中碎肉,神色登时一变,推开宦官,呕吐不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五十章 接下去数日, 刘藻都见不得肉, 乃至连肉味都闻不得。胡敖犯了愁, 刘藻倒不觉怎么, 安心照料谢漪, 事事亲力亲为。 谢漪隔日就醒了,只是比刚受了伤时,更为虚弱。刘藻在她醒时, 与她说话, 睡着后,就去宣室,看看太后与梁集又在如何闹腾。 孙次卿是投机之人,他先投了丞相, 眼下丞相才一伤, 便立即转投天子,怕将与人口舌,来日无立足之信, 便不肯受了皇帝延揽。可他口上推辞,行动中却时时与皇帝方便。 待闻说丞相解了毒, 很快便可痊愈,梁集越加疯狂, 却也无济于事,他虽不至于落败, 却因刘藻应对及时,也无法再进一步。如此僵持日久, 不说谢相伤愈回朝,就是单单皇帝一人,也能寻机再行壮大,从而将他们扑灭。 梁集频频往长乐宫去,与太后商议大计。 这过了四日。 四日来俱是艳阳天,风消日暖,外头的雪都软了。谢漪仍在床上躺着,残留体内的毒使她浑身乏力,只是刮骨之痛都忍下来了,余下的不过多用些药,多歇一歇,倒也无甚可忧。 刘藻知她操心惯了,不与她说,她反倒多思,便将朝上发生什么,俱说与她,又将如何应对的也一并告诉,好使她安心。 入了夜,白日的暖意皆消融,寒冷顺着门缝窗缝无孔不入地往里钻,呼啸的风声隔着窗都清晰可闻。 刘藻打发了众臣,急急忙忙往回赶,一入寝殿,便见殿中烛火氤氲,那人正躺在她的床上。 她快步入殿,又忙关上殿门,转身,就见谢漪睁开眼睛,转头望向门口。刘藻眼睛一亮,大步迈到床前,弯身问道:“姑母醒了?可觉得饿了?” 谢漪的目光在她脸上留了片刻,便垂下眼睑,道:“不饿。” 胡敖捧了药上来。 刘藻已将照顾谢漪的事做得很熟练了,闻到药味,就弯身扶着谢漪起来,让她靠到自己怀中,又接过药碗来喂她。 谢漪无力动弹,由得她摆弄,靠在怀中,让她喂着饮下了药。 药自是苦,但谢漪也习惯了,一碗药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刘藻将碗递给胡敖,按照惯例,她本该将她安置回床上,可今日不知怎么,刘藻抱着她,低下头,在她颈间好奇地闻了闻。 她的气息靠近,鼻尖蹭过她的颈侧,谢漪合上眼睛,微微偏开头,满心都是排斥。 “姑母身上香香的。”刘藻的声音响起。 谢漪语气淡淡:“休得胡言。” “就是香香的。”刘藻坚持道。她总觉谢相身上的气味熟悉,又好闻。从前不知为何这般觉得,后来知晓了往事,便猜想兴许是年幼时,谢相时常抱她,她记在心里了。 总之,她很喜欢。 她将谢漪重新安顿下,忍不住问道:“姑母平日用什么香?” “不曾用香。”谢漪回答。 刘藻便显出果然如此的模样,认真道:“那就是姑母生来就有的香气。” 这话语,倘若换了男子来讲,便是轻薄无力。谢漪已恼了,然而转头却看到刘藻清澈的眼眸,那透亮的眼眸中有浅浅的欢喜,深深的依恋,唯独没有半点轻浮之气。 刘藻没有听到谢漪开口,也不着急,医官嘱咐过,接下去半月,谢相皆乏力,体态虚弱,时常昏睡。 她只以为谢漪累了,不爱说话,便令人取温水来,欲为谢相擦洗,好让她早些歇息。 这是每日都做的事。宫人们早已备下了温水,待陛下召,便送了进去。刘藻动作娴熟地拧了帕子,先为谢漪擦了擦脸。 温热的帕子,触到皮肤,很是舒适,加上刘藻的力道恰好,谢漪感受不到半点不适。 刘藻仔细地为她擦过脸庞,脖子,接下去便该是手,但她却停了一下,望向谢漪,关切问道:“姑母身上可难受?不如我为您擦一擦身子吧?” 她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其他,只是想谢相出了汗,身上兴许黏腻难受,擦洗过必会舒服许多,但一说完,她想到更深处,脸就红了,忙转身去洗帕子,来遮掩自己红到发烫的脸色。 她背过身,也就没有看到谢漪骤然冷下去的脸色,还有眼中的失望。 “不必。”她说道。 刘藻觉得遗憾,但更多的,还是担忧谢相这般睡着不舒服,一面仔细地为她擦了手,绕过伤口,擦了手臂,一面道:“待明日问一问太医令,看要再过几日,方能沐浴。”说完,又很心虚了看了眼谢漪,仿佛不经意般提起,“我令宫人制了新衣,两日间就得了不少,可供姑母换洗,至于过上月余,天暖后的春衫,也在准备了。” 她说得自然,语气中全然就是谢相在此长住的意思,分毫不曾考虑,谢相伤势稳定,再留在宫中便不相宜了,该出宫回府去养伤才是。 她说罢便很忐忑,小眼神隐藏起期待,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谢漪。谢漪原不欲作答,奈何她这般看着,只得道:“也好。” 刘藻顿时心花怒放,她很想说,干脆就不必走了,留在宫中,与她相守。又怕太急了,吓着谢相,只得忍下。 可纵是如此,谢漪那一句轻描淡写的“也好”也足以使她高兴上许久了。 刘藻的步子都轻快了不少,全然是为所爱之人一句无心之语欢喜的模样。这模样落入谢漪眼中,又使得谢漪叹息。 刘藻哪知谢漪的心思,她单纯地觉得快乐,去殿外唤了宫人来,为她铺设床褥。 她这几日都睡在谢漪床前,便于夜间照顾她。 宫人搬了一张矮榻来,又取了被褥铺设好,供陛下夜间安歇。刘藻沐浴过,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就钻入被褥中。 矮榻与龙床很近,总不过三步之距,谢漪一转头,就能看到刘藻躺在锦被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她沐浴过,身上都是清新的气息,小脸被温水熏得通红,发丝束起,隐约可见白皙修长的颈项,全然一派正当青春的美好气息。 像是察觉到谢漪的目光,她转过头来,与她笑了笑,温声问道:“姑母不睡吗?” 谢漪想了想,道:“陛下可觉得乏了?” 刘藻摇头。她一点也不累,能这样贴身照顾谢相,即便每日都忙得连喝口水都难,可她还是不觉得累。 她原以为谢相这般问,应当是有话要说,不想接下去,谢相又沉默了下来。刘藻看了看她,这才发觉,谢相似乎有些寡言。她忙回想这几日相处,发觉谢相的寡言,并非因她乏力疲惫,像是纯粹不愿说话。 这一想,她就有些担忧,掀开锦被下了榻,跑到谢漪身边,摸摸她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容色,问道:“姑母可是有何处不适?” 她着急的模样,也很真心,看得谢漪有些出神。倘若陛下没有这些心思,只与她好生做一对姑侄该多好。 她没有说话,刘藻就急了,道了一句:“我去召医官来。”就要走。 谢漪拦住了她:“不必去,我无事。” 刘藻还是不放心,问道:“果真无事吗?” 谢漪点了下头。 刘藻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回床边,问道:“既是无事,姑母为何恹恹的,不爱说话。” 谢漪看了看她单薄的寝衣,殿中虽放了不少火盆,可风还是能从缝隙中漏入,陛下衣衫单薄,怕是会受寒,她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陛下先睡回去。” 刘藻听话,又回到榻上躺下。 殿中的灯火灭了大半,只留下少数几盏,供以起夜之用。那几盏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刘藻的脸庞有些模糊,可她的眼睛却又这般明亮。 谢漪忽然又不愿责怪她了。陛下这个年岁,对情事好奇,起了什么怪心思,也怨不得她,只需好生引导,必能重归正途。何况她已想好了,待平定了太后与梁集,她就卸任去国,离长安远远的。时日久了,陛下自能明白如今的心思不过是对她的依赖罢了。兴许她回想起年少之时,竟对一年长了十四岁,老到足以做她母亲的女子动心,还会觉得可笑。 这样一想,谢漪的心就被酸涩填满。太后已是强弩之末,过不了多久便可平定,她将大权过渡到陛下手中,也用不了多少时日。她很快就要见不到她了。 “陛下想要说什么?”谢漪问道。 刘藻自是有满腹的话要与她说,她神色明亮,就要开口,又迟疑了一下,问道:“可会扰了姑母歇息?” 谢漪一笑:“不会。” 刘藻这才放心,弯了弯眼睛,笑了笑。她想了一想,才问出她思索了许久的问题:“疗伤那日,姑母于昏沉之际,与我说了一句‘勿负我’,我想了许久,也未得头绪。” 她说着,翻了个身,趴在榻上,用下巴抵着手背,眨着眼睛,望着谢漪,问道:“姑母是要我勿负你什么?” 谢漪倒是不记得她曾与陛下说过这个了,只是她问起,她也就依着自己的心意答了:“自是要陛下做一明君,勿负我的扶持与期望。” 原来是这个。刘藻听罢,忽觉失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五十一章 失落过, 刘藻又觉自己傻, 不是这个, 还能是哪个? 她答道:“姑母放心, 必不负多年的扶持与栽培。”说完她又笑了一下, 道:“有您管着,我又岂敢不尽心?” 谢相待她宽和,视政却极为严厉, 她经手的政务, 便无一事不周致。刘藻从前不知其中辛苦,待这几日,事事都禀到她的案头,她方知谢相平日艰辛。 她又道:“往后也不会凡事皆由姑母一人抗了。我与姑母共治天下。” 谢漪笑了笑, 幽深的眼眸在灯烛下浮现一抹怅然, 口上却没说话。 刘藻自想不到她已决心要卸任去国,只想待谢相好了以后,她们一个是皇帝, 一个是丞相,自然是要一同治理天下的。她的思绪很快又飘到别处去, 与谢相说道:“相府连日来皆妥当,谢文来了几回, 欲见姑母,我给劝了回去。” 谢漪还奇怪为何谢文不曾来过, 闻言便道:“下回再来,便令他来见吧。”她不在, 谢文便是谢府的主人,有些事得嘱咐他一二。 刘藻顿时不太服气:“有我在,必能照料好姑母,不必他来。” 她知道谢相疼她,可是想到谢相的心思在她身上,可真正在她身边长大的人却是谢文,她就觉独属于她的关爱被分走了一半,便不愿见到谢文。 谢漪知晓她的心思,也就不坚持,横竖再过十来日,她便能下床行走,到时便可回府了。 刘藻没有听到谢漪坚持,便有些欢喜,继续与谢漪言谈,她腹中似有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 过了约莫一刻,床上呼吸轻缓下来。刘藻止住话头,放低了声音,唤了声:“姑母。” 无人应答。 刘藻等了一会儿,掀开锦被,小心翼翼地下了榻,踩着冰凉的地板,蹑手蹑脚地到了床前,弯下声,又轻声唤了一遍:“姑母。” 依旧无人作答,谢相睡着了。 她的呼吸轻轻的,很有规律,睫毛也轻轻覆下,睡得安然而恬淡。刘藻看得入了神,心中想着,谢相真是好看,她今夜格外温柔,身上累着,却愿打起精神来陪她说话。她对她这般好,兴许也不是全然无意的。 刘藻有些欣喜地想着,待她寻一良机,与谢相袒露心意,谢相未必不肯接纳她。 光是想到能有一日,谢相与她同心,刘藻便有些不能自抑。她悄悄地倾身,欲亲一亲谢相的脸颊,然而她方一靠近,谢相却恰好翻了个身。 刘藻吓了一跳,忙停住不敢动,直到过了许久,谢相也无旁的动作,方慢慢地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回到榻上躺下。 只是心中又不免有些失落,只差一点,她就亲到谢相了。 刺驾之事还未完,廷尉仍在查,太后动作利落,竟查不出多少痕迹。刘藻便暂将怒意发泄到那刺客身上,先问罪他的家人,又令人将他在闹市之中,五马分尸。 太后那处,比皇帝要急得多。只是与众人所想的,太后主使了刺驾一事不同,此事太后是被蒙在谷里的,是梁集擅自做主,动用了太后的眼线,将刺客送入高庙,埋伏行刺。 眼下事态不好收拾,梁集惊慌不已,留在长乐宫与太后商议。 然局势已定,皇帝稳过了头几日,镇定了人心,使他未得半点好处。再往后,她是正统,自会越来越得人心,迟早会将他彻底压制,更不必说谢漪已解毒,只要她重返朝堂,他们就再无翻身之地。 梁集在殿中来回踱步,思索良策,转头见太后竟无甚忧色,不由怒道:“大祸临头,太后竟也不急?” 太后掀了下眼皮,冷淡道:“急有何用?将军私派刺客,可曾问过我?” 梁集自知无理,忙跪地道:“臣自作主张,罪无可赦。可眼见那谢贼与小皇帝一日好过一日,太后便不曾忧过来日再无你我立足之地?” “将军忧了,可得计了?”太后反问。 梁集脸色涨得通红,怒道:“谁知谢漪竟会为小皇帝挡刀。”他如今想来,也气得很。那时他就站在谢漪身后,倘若他伸手扯一下她,使她慢一步赶到祭坛上,此事也就成了! 太后本就气他擅自做主,眼下无路可走,更是不愿与他多言,就要令他退下。梁集却忽然站了起来。他的眼中满是精光,朝太后走了两步,压低了声,声音中却反倒带上了一股凶狠:“既到了这一步,不如再做得绝些” 他意有所指,终于使得太后抬首,正眼望向他。 “细柳大营在我手中。”梁集继续道,“到了这步,干脆鱼死网破一回!” 他眼中涌现一股疯狂,要做这垂死挣扎。太后望着他赤红的双眼,心中不知怎么,竟就无力起来。 “细柳营入不得京,京中防务都在谢漪手中。”她冷静道。实则不止是京中防务,连未央宫都在谢漪手中握着。 梁集却几要被局势逼疯,闻太后反对,瞪大了眼睛怒吼道:“那就将她们引出京去!我就不信,当真没路走了!” 殿中静得可怕。宫人们全部低着头,瑟瑟发抖。 这些都是她的心腹,闻车骑将军这等壮言,无一丝兴奋,都怕得几不能站立。连她的心腹都是这般无斗志,她又凭何去与谢漪争斗。太后顿感疲惫,挥了下手,道:“送将军出宫。” 梁集被泼了一盆冷水,怒火被熄灭了,能冷静下来了。他怔怔地看着太后,终是没再说话,颓然离去。 他一去,大殿便当真静了下来。 太后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殿去。 日光刺目,殿阶上的雪都扫干净了,踏在阶上,毫不滑人。太后缓缓往寝殿去,欲歇一觉。她眼下除安静歇着,似也无事可做了。 一入寝殿,一名宫娥便走了过来,小声道:“太后回来了。” 她低着头,胆怯得很,站在太后身前,身子也略显瑟缩,仿佛就怕做错了事,引得太后生气。太后看到她,止了步,她忽然笑了一下,问道:“大祸临头,你是要陪在我身边,还是要趁早觅一生路?” 绿竹一直在太后寝殿侍奉,且太后又藏着她,不使她与外人接触,自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可她每日侍奉太后,却知晓太后的情绪。这几日太后的确格外易怒一些。 闻太后此言,她唯恐太后又朝她发怒,忙跪下磕头:“婢子自是要在太后身边尽忠的。” 太后见她那张与谢漪极为相似的面容,在她面前磕头求饶,便觉快意,然而想到这人终究不是谢漪,又觉心中一空,甚是无趣。 她不知哪儿来的怒意,握住绿竹的手腕,将她拖了起来。 绿竹惊惶不已,却不敢有半点挣扎,太后的手劲甚重,将她手腕都捏红了,她咬了咬唇,眼中浮现泪意,惶然似林中小鹿。 太后对上她那双可怜的眼睛,心中忽然一梗,松了手,独自往内室去。 谢漪体内的毒渐渐清尽,医官们尽心调养,断言必不会留下什么病症。刘藻大悦,依承诺,封赐几名医官,也当真封了军医为列侯。 大臣们见此,自是要谏,说到底,治病救人不过医家分内之事,行分内之事,却得此厚赐,未免恩遇过隆。 刘藻却不管,于她而言,能治好谢相,便是大功,执意将那军医封了侯。 这是在朝上发生的事,刘藻未说与谢漪,谢漪不知此事,只是她身子好了许多,可下地行走了,便欲离宫回府。 刘藻哪里舍得,竭力留她,不肯让她走。 “姑母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歇一歇,不如趁此,多歇上一阵。养好了身子,再回朝处置政务,也不迟。”刘藻哀声劝道。 她要留谢相在宫中,一半固是舍不得她回去,一旦谢相走了,她又不能每日见她了。另一半则是谢相回府,相府无主事之人,谢相无人照料,她放心不下。 这回谢相受伤,虽治好了,可其中的艰险,刘藻永远忘不了,更不必说她的自责,内疚,与想要对谢相好的一腔热忱。 “也不能一直在宫中,哪有丞相久居禁宫的道理。”谢漪说道。她再长住下去,大臣兴许就要疑心,她是被陛下囚禁了。 刘藻暗道,丞相不可,皇后可。谢相若能做她的皇后便好了。可这话,她又哪里敢说,只好道:“从前没有,便从朕始,君臣相得,自来便是佳话。” 谢漪还要再言,忽闻胡敖来禀,廷尉求见。刘藻便似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声道:“朕去见廷尉,姑母暂不必着急,待朕回来再论。” 说罢,忙不迭地跑了。 也不知是从哪儿学的耍赖,从前见她是很沉稳的。谢漪望着她飞快跑远的身影,甚是无奈,却也着实没有办法。 她自可趁着陛下不在,悄悄离去。只是想到陛下忙完了一日,回来却不见了她,必会伤心。谢漪不忍见她伤心,只得由着她耍赖。 她下了床,在殿中走动,躺了许久,人都闷坏了,又命宫人开了殿门,出殿去走了走。过了一个时辰,刘藻仍未回来。谢漪看了看天色,知今日是出不得宫了,不免有些丧气。 她不由自主地想道,她是不是太过纵然陛下。 陛下年少不懂事,她便该代她抉择,怎能一直惯着她。 可要当真对她冷下颜色,谢漪又不忍心,到底是她养过孩子。何况,她不久便要离京了。 谢漪在殿外走了几圈,待宫人来劝,要她歇一歇,方又回到殿中。 殿中处处都是刘藻的痕迹,她身处其中,难免就要想到她。谢漪不由想到陛下心中的那桩荒唐事。她不免回忆往昔,思索是否是她何处行止不当,教坏了陛下。 正如孩子长歪了,长辈也不愿当真去责备,总想往自身寻找缘由。谢漪也是如此。她再生刘藻的气,刘藻在她心中依旧是好孩子,天真单纯,误入歧途,并没有什么坏心的。 谢漪在殿中坐了一会儿,心绪却越加烦乱。她想到温室殿中有一间静室,先帝就常在静室中静坐静心,这是老臣们都知晓的。 不知陛下可还留着那处。 她想着,便站起身来,往静室所在去,见静室犹在,她推门而入,走了进去。 静室正中,有一半人高的铜灯,背对着门而立。铜灯上还披了一件外袍,看纹样,是皇帝的衣袍。 谢漪不由奇怪,走了过去,绕到铜灯身前,看清女子面容,不由一怔,心中觉得又气恼,又羞耻。她呆了一呆,欲见铜灯全貌,便伸手扯下外袍。 外袍下,铜灯衣衫半褪,香肩裸露,乃至胸前的风光,都展露在眼前。 谢漪抓着外袍的手颤抖起来。 门外响起脚步声。 “姑母。”刘藻兴匆匆的声音响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五十二章 刘藻自宣室回来, 想到一事, 正兴致勃勃地要与谢漪说, 入殿来唤了一声, 却见殿中无人影。她奇怪谢相去了何处, 又想谢相若要回府,必会与她说一声,不会趁她不在就走了, 必是还在宫中的。因而她也未唤宫人来问, 自在殿中巡视一周,便见静室的门开了。 刘藻大惊,连忙走过去,到门口, 见谢漪站在灯旁, 铜灯上披着的衣袍在她手中,已被扯了下来。 刘藻脑海中一片空白,心内已慌到了极点。谢漪抬头望过来, 她的眼中有怒意,有愤恨, 有失望,有痛心, 使得刘藻的心重重地跌落。 她缓缓地走过去,走到谢漪身前, 欲为自己辩解,却又无从说起, 此事确实是她做得孟浪,怨不得谢相生气。她低声唤道:“姑母” 她若不说这二字还好,一说,谢漪一阵天旋地转,几不能站立,刘藻忙伸手扶她,谢漪猛地推开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她盛怒之下,手劲极大,刘藻被打得偏过脸去,白皙的脸色留下掌印,很快便浮肿起来。她懵了一下,齿间漫起血的甜腥,嘴角破了。 谢漪打了她,心中没有半点快慰,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愿再看到她。她稳住身形,往外走。 刘藻醒过神来,忙追到室外,她什么都顾不得,脑海中依然混混沌沌,可本能却支使着她,要她做些什么,努力挽回一二。 她从身后抓住谢漪的手腕。谢漪止步,冷冷地看她,像是在看一生人。 刘藻被这目光刺得万分难受,只觉无地自容。她缓缓松开手,低下头,与她认错:“我知此事,是我做错了,姑母恼怒,是应当的,打我也是我该受的。” 谢漪合起眼睛,不想再看她。 刘藻见她根本不愿再听她说了,有些无措,想到那盏铜灯,更是追悔莫及。谢相看到了铜灯,会如何想她?她觉得自己光是站在谢相身前,都是个笑话。可谢相盛怒而去,她要见她,就不知是何时了,心中便急了,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对姑母倾心,已很久了。一片心意,都是真的,并无亵渎之意” 她磕磕绊绊地与谢漪剖心,可谢漪却不想再听下去了,她的心像是碎成了粉末,往日的疼爱都显得那般可笑。她睁眼看着刘藻,还是这副容貌,还是这个人,还是她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孩子,却这样来羞辱她,伤她的心。 她只问了刘藻一句话:“你可对得住我?” 刘藻顿时哑口无言。 谢漪彻底地失望,自嘲一笑,转身而去。 谢漪一去,刘藻过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胡敖入殿,见了她脸上的伤,惊呼一声,方将她惊醒了。 她知要得谢相的心不容易,可又觉得,并非毫无希望,她努力努力,谢相见了她的真心,兴许就接纳她了。 刘藻长那么大,看起来坎坷周折无数,先是生来丧父,未长成又丧母,幼年之时,为不碍新君的眼还被逐出宫门,好不容易长大,又经一场大病,险些去了,病愈入宫登基称帝,却是个傀儡。 这一连串经历,在谁看来,都是将人一生的苦难都受尽了。但其实不是,有谢漪护着她,她并没有受什么苦,经什么难。 一帆风顺惯了,到了此事上头,竟也未能看清,只顾着自己欢喜。 谢相问她是否对得住她。她答不上来,她心中知道,她对不住她。她只是刻意忽略了,只紧着自己的心思,设想有一日能得谢相之心,该有多好,却从未想过,她知晓了她这离经叛道的心意,该有多伤心。 “医官就在偏殿,臣召他们来,为陛下上些药吧?”胡敖凑到身前,小心请示。 刘藻摇头:“不必。谢相家去了,令他们都往相府去,好生照看谢相的身子。” 胡敖一看便知陛下的伤是谢相打的,为的什么,他也猜到了些,当即半句也不敢多言,忙下去办了。 刘藻浑浑噩噩地入了静室,衣袍被丢在了地上。她过去拾起,望着那铜灯,不由懊悔,她当初为何要铸这盏灯来。 谢漪一去,刘藻就见不到她了。 她再未上过朝,也未入过宫,刘藻想她,欲往相府相见,但有许多次,她都到了相府外了,却又不敢入内。她让谢相伤透了心,谢相不会愿见她的。 她只得又回宫去。;  只是朝上的谢党却有了主心骨,行事格外锋锐起来。刘藻见此,忙与谢党应和,双方联手,逼得太后与梁集节节败退,无招架之力。 谢漪回府一月后,老夫人被送回了家中。 刘藻那日兴致勃勃地回到温室殿,要与谢漪说的,就是这事。既然太后不足惧,她们也无需再在人前扮冷淡,她便可去相府迎老夫人了。那时她还想过要与谢相一同去的。她知道了一些往事,但还有许多来不及知晓,到时,正可由谢相与外祖母一同为她补上。 现在,自是再无可能了。 刘藻换了衣袍,去往旧宅,见外祖母。 外祖母在相府住了许久,旧宅却仍井然有序,并无半点荒废破败,可见是谢相派了人代为照看。 刘藻见此,想到谢相周致体贴,为她事事都兼顾到了,又是无尽悔恨。 外祖母不知她心事,拉着她的手,在她从前住的那处院中,与她说着小时的事。刘藻穿了身靛青的曲裾,坐在廊庑下,望着院前那方小小的池塘,一面听着,一面又有些出神。听了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问道:“外祖母可见过谢相?” 老夫人一听,十分不赞同道:“怎可这般生分?你该唤她一声姑母的。她对你有这等大恩,你纵是皇帝,也当知恩图报,不能总这样生分,让她寒心。” 刘藻听到知恩图报四字,泪意一下就上来了,再听到寒心二字,更是心如刀绞,她当真难以想象,谢相见了那铜灯时,是如何痛心,又是何等失望。 “我没见到她。说来也怪,我在相府时,丞相待我甚礼遇,每月总会亲至两回,看看可短缺了什么,又问过仆婢可有怠慢,有时也会与我说一说禁内之事,宽解我心。但我离府,却是一管事来送,并未见丞相的面。依她周到的秉性,的确反常。” 外祖母说着,拉住了刘藻的手,道:“我不过一黔首,攀不上丞相,她待我这般郑重有礼,全是因你的缘故。要说是臣子侍奉君王,断不致尽心至此,她对你是真心爱护,事事都替你先想到了,为的就是使你过得轻松些,你过得好,她宁可自己累一些,操劳一些。” 刘藻听着外祖母说着谢相待她的种种好处,强忍住泪意,点了点头,却不敢说话,恐一开口就泄露悲声。 老夫人嘱咐刘藻厚遇谢漪,为的其实也是她。她殷殷嘱咐道:“天子注定就是孤家寡人,你父母缘浅,其余汉室宗亲,自来无相见,更无真心待你的。如今只我与丞相二人了。我上了岁数,没多少日子了,待我去后,你便只剩了谢相一个亲人。你再这般生分,连声姑母都不肯唤她,她寒了心,离了你去,你便当真是个孤家寡人了。” 自旧宅出来,时候已不早,可刘藻却不想回宫,她越发地想念谢漪,在旧宅外徘徊了片刻,终是拐去了相府。 她不敢走近,怕人看到,禀与谢相,便在小巷的拐角悄悄地看上两眼。相府门前,有不少人往来,门子站在门口与人行礼,有一些令人引入,有一些则拒于门外,还有一些则收下了名帖,分毫不乱。 刘藻只挂念谢相伤势如何,可已大好了。她有一月没有见过她的面,每时每刻都在想她。她专心政务,每一道奏疏都认真批阅,接见大臣也从无懈怠,唯恐有分毫怠慢,谢相知道了,会对她更失望。她说过,她希望她能做一明君。 可她没来上朝,也无奏本递上,除偶尔大臣们口中提起丞相,便像在人间消失了一般。今日听了外祖母这句孤家寡人,刘藻不由害怕,害怕她那样一个温柔的人,被她寒了心,再也不肯理她了。 街尽头忽然来了一辆轺车。刘藻认出来那是谢相的车驾,她先是一喜,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看过去。 轺车渐渐驶近,刘藻的视线穿过诸多甲士,看到了车中那人。她身着丞相的制服,戴冠,跪坐在华盖下阖目养神,距离有些远,又不时有人影遮挡,刘藻看不清那人的容色。她不禁着急,目光不住地转动,欲躲开人影,仔细看一看她。 轺车至府门前,停了下来,谢相睁眼,刘藻一惊,忙侧身躲到墙后,怕她发现了她。门子与上门之客的行礼声隐约传来,刘藻竖起了耳朵细细地听,仿佛听到谢相的一声免礼,仿佛又没有。 应当是没有的,隔得这样远,谢相一人的声音,哪里传得过来。刘藻失落,她着实忍不住,稍稍地走出一些,想再看一眼谢相。 然而待她再望过去,相府门前已空无一人,谢相走了,往来的宾客也走了,仿佛方才的人来人往,都只是一场幻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五十三章 刘藻远远地见过谢漪一回, 一路惘然地回了宫, 到宣室殿中坐下, 见了一案简牍, 又忽有了依托。 丞相有伤, 故而不上朝,然时日一久,伤势大好, 再不上朝, 便不妥当了。再过几日,她必会来的。 刘藻取过最上头的一卷简牍,是长乐郡所上,禀治下春耕之事的。竹片打磨烘烤, 制作得光滑莹润。刘藻拿在手中, 指尖不由自主地摩挲这卷竹简。 春耕之事,已将要春日了。她转首望窗外,窗外已是黄昏, 天空灰蒙,狂风大作, 依旧严寒。刘藻站起身,踱至窗边, 便见天况虽寒,窗前那株银杏树已抽嫩绿的芽, 在这天寒地冻间,犹显生机勃发。 刘藻一时出神, 不由想到,倘无那事,再过上一月,春意更浓之时,她本可与谢相一同行春。听闻每到春日,五兆原上生机涌动,风光明媚,往来游人,行之如织,一侧还接渭水,渭水水波清冽,还可垂钓岸边。 可惜而今全成了空谈。刘藻呆了一会儿,回到案前坐下,将案上简牍一道道都翻开来看,仔细思索,做了批复。 待奏本全部看过,时候已近子时。 谢漪虽还未还政,但已将许多奏疏都送入宫来,请皇帝御览,刘藻上手了这些时日,才知做皇帝,懒怠地过也可,底下诸多大臣,总不致使天下大乱。但如此,少不得吏治不清,欺上瞒下,君王圣听蒙蔽,底下百姓受酷吏□□。 但若勤奋政务,百姓自能过得好些,皇帝不免辛苦,也未必能得称赞。刘藻日日至子时方歇,每日所阅奏本,足可车载,还要接见大臣,商议要务。前两日因一事有利民生,而使官吏受损,一些大臣便不大乐意。 刘藻只好又学着把握其中的度,不止要平衡大臣与大臣,还要平衡大臣与百姓。此事甚难,她怕是还要学上许多年。 又过五日,恰逢大朝。 刘藻更换衮冕,往前殿去。殿中大臣依位次站立,见皇帝驾临,一齐行礼。刘藻一面穿过殿中,往御座去,一面又望向最前方,去寻谢漪是否来了。 从抬眼去寻,到看到那人,不过瞬息之事,但刘藻却觉得这一眼仿佛穿透了时光,长久得使人百感交集。 行至谢漪身旁,刘藻停下步子,稍稍侧身,面朝着谢漪,温声问道:“谢相伤势可大好了?” 大臣们闻声,皆望向这边。 谢漪的声音平淡无波,答道:“谢陛下挂念,臣已无碍。” 刘藻还欲说些什么,又觉说什么都不好,停顿数息,终是举步前行。 今日大朝自是以丞相为主。梁集门人的罪行不知翻出了多少,族中子弟也有二人怙恶不悛者夺官下狱。梁集知这是要先去他爪牙,再剪他羽翼,之后便该问罪他本人了。自然也不肯坐以待毙,一力维护门下。 但谢漪既来了,自有万全之策。大朝散时,梁集又失两员心腹。 刘藻并不怎么说话,静观谢漪行事,学她的手段与谋略。但观梁集颓势,刘藻又觉不对,待散朝,她特在人前出声,令谢漪留一留。 群臣旁观,谢漪也不好公然抗命,便随刘藻一同出殿。 殿外有宫车相候,刘藻心中忐忑,又想宣室殿中,肃穆沉闷,不合言谈,不如就在宫道上走走。她一挥手,令宫车退下,又目视胡敖,示意他勿跟得太紧。胡敖会意,领着数十名宫人,退到十步之外,为陛下与丞相留出空间来。 刘藻安排好后,回过身来,欲与谢漪说事,然这般近地看到她的面容,她不禁又有些痴了。 谢漪见此,顿觉反感,淡淡道:“陛下何事留臣?” 刘藻看到她冰冷的目光,心中一疼,勉强弯了弯唇,道:“是有一事,要与姑母私下谈谈。” 她仍是唤她姑母。谢漪看了看她,眼中依旧冷漠:“陛下请说。” 刘藻其实很想问问她臂上的伤如何了。医官曾言,那伤势太深,又经刮骨,少说得三月方可痊愈,且少不得要留下疤痕,然而眼下连两个月都没有。刘藻不免关担忧,但她又知谢相未必愿见她关心,便忍住了,说起正事:“是关太后之事。梁集强弩之末,败势难收,今日姑母又折他两员心腹,梁集再受重创,可想而知,接下去必是人人落井下石。” 这是自然的,谢漪未曾雷霆一击,便是欲以温水煮青蛙之态,将梁集势力消磨尽,而后一举拿下,不费吹灰之力,也免了朝堂动荡。 她不知皇帝为何与她说这显而易见之事,但也未显露不耐烦。皇帝有一个好处,便是从不耽误正事,她既留了她下来,又郑重其事地提出此事,便自有她的道理。 “这把火越烧越旺,少不得烧到太后身上。”刘藻转身正对着谢漪,认真提出自己的想法,“太后毕竟是太后,纵有罪,姑母为臣下,也不便问责,不如交给我,我来处置她。” 谢漪倒是没想到,她已想得这样远了。 自古太后作乱,都不好处置。她若朝太后发难,纵然太后有过,她也少不得留下一个犯上的污点,但皇帝处置太后,便可无后顾之忧了吗? 秦始皇那般痛恨其母,在处置了嫪毐与吕不韦,将太后放逐雍地后,听人说“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也不得不将太后迎回咸阳,好生侍奉。 郑庄公与其母姜氏“不到黄泉,不相见”的轶事则更不必赘言。 皇帝继昭帝嗣,至少明面上,是太后下诏立她,她侍奉太后更该用心,否则便是忘恩负义,必会背负骂名。 谢漪道:“此事臣自有主张。” 这就是不同意。刘藻着急,忙道:“我知姑母之能,必能妥善处置。但犯上之名,能不担就不担吧。” 谢漪神色沉了下来,语气也从冷淡,改成了严厉,望着刘藻,道:“我扶持你,不是为你,是为皇后与太子之灵。我要你做皇帝,是要清洗二人冤情,使帝系归于太子。你什么都还未做,便要往自己身上染污名,还以为是为我好?” 刘藻没想到会引来她这番疾言厉色,脸色霎时惨白,面上勉强维持的平静也全溃散,眼中满是无措与受伤。 谢漪与她目光相触,心中便是一梗,撇开脸去,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她话已尽,多留无益,举步要走。 刚迈开步子,小皇帝慌忙拉住她的衣袖。谢漪皱眉,低头看她的手。她的目光冷淡得很,小皇帝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连忙松开,背到身后,不安地握紧。 “还有何事?”谢漪的语气中满是厌烦。 她从未这般与她说话,哪怕是最初,她扮演权臣,也多是逗弄,而非眼下这般,仿佛看她一眼都是多余。 刘藻敛下眼眸,苦涩道:“我担上骂名污名,也能为先人洗冤,也可使帝系归于太子。两者间并不相碍。姑母疾言刺我,不过是借以与我划清界限。” 她看出来了,谢漪也未反驳。 “倘无那事,姑母也会劝我,但必是温言劝说,还会担忧我不安,柔声安慰。”刘藻笑了笑,有些怀念,又甚懊悔,只是铜灯已被谢相看到了,再是懊悔也无用。刘藻接着道:“疾言厉色也好,温声劝说也罢,总之姑母都是为我好,要代我背下骂名,我都知道。” 谢漪望着她,皱了下眉头。 刘藻神色渐渐转为坚定:“这事,由我来。姑母扶持我,是因我是二位先人之血脉,若非身上流的血,您怕是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但即便是托先人荫庇,您待我好是真的,为我付出心血也是真的。我不懂事,让姑母伤心,是我不好,辜负姑母了。您生气,不愿理我,也是应当的。” 谢漪眼神仍旧是冷的,毫无动容之色。 刘藻也知仅凭只言片语,便要说动谢相,未免痴心妄想,可她终究还是想试一试,她不愿与谢相就此疏离生分。 刘藻停顿下来,想到一切俱是自那盏铜灯始,若不提起,自可免于尴尬,但此事便会就此梗在她们之间,化解不去。 姑母见了那盏灯,是如何想她?可是以为她离经叛道,觊觎长辈,是孟浪淫色之徒?她定也倍觉冒犯羞耻,恨极了她。 刘藻张了张,只觉难以启齿,谢漪的冷淡与疏离,像一把刀,扎在她心上。刘藻鼓起勇气,忍着羞愧,缓缓说道:“那铜灯是我当初不知往事时铸的。” 她是因太后那婢子方知自己对谢相的心意。婢子较谢相娇柔,也因身份卑微,而能肆意摆弄,再加上隔日,太后与她说的拉上龙床之类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有一段时日,时常便想与谢相行那事。 刘藻没有将事由说出来,推脱给太后。她只怨自己心志不坚,她若坚决,太后再如何引诱,也是无用。 但她对谢相的心意,却不是假的。刘藻脸颊通红,声音也低了下去:“知往事后,我对姑母一片敬爱,绝无亵渎之意,更未再入过静室。” 谢漪看着她羞愧的模样,觉得她疼爱的孩子,不知何时,忽然就变坏了。哪怕她说的是真的,知往事后再无亵渎之意,那知往事前呢? 刘藻说完了,便望着谢漪,她不奢求谢相能立即原谅她,她只要能与她说句话,都是好的。 谢漪开口,可她说出来的话,却使得刘藻心神俱灭。 她望着她,脸上无分毫柔和,眼中满是厌恶:“你可知那日,我心中有多恶心?” 谢漪厌她打她,不愿见她,刘藻都撑下来了,可这句恶心,却像是将她的心生生挖出,将她的尊严彻底击碎。她身子晃了一下,又忙稳住,谢漪就在她眼前,她这样喜欢她,为她布置椒房殿,想与她共度此生。 往日,谢漪看她一眼,对她笑一下,她都那样欢喜,可眼下,谢漪就在她眼前,她看着她。刘藻却恨不能自己立即消失了才好,她不敢再看谢漪,也没有话讲,失魂落魄地走开。 谢漪望着她的背影,那背影狼狈不堪,走得极快,宽大的衮服绊住她的脚下,她险些摔倒,胡敖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她像在此多留一刻都难以承受,推开了胡敖,慌忙地离去。 谢漪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处,缓缓地合上眼,心中痛极。 倘若陛下能就此醒悟,不再与她往来,倒也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五十四章 皇帝一回去就病了, 不知是倒春寒着了凉, 还是怎地, 当夜全身滚烫, 发起热来。胡敖急得团团转, 他是知陛下登基前病过一场,险些丧命的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还小, 这宫中又缺个主事之人, 平日里她自能拿主意,但如眼下情形,竟连个主心骨都无。 胡敖忙令人请了医官来,又知白日陛下与谢相有一通不快, 恐这时节陛下一病, 惹出大事来,便让人悄悄地去,单寻太医令, 勿惊动旁人。 刘藻很难受,她觉得她像是在火上烤, 浑身内热,又像被泼了盆冷水, 冷得彻骨,竟无片刻好受。 太医令匆匆地来, 一摸脉息,吓了一跳, 问道:“陛下是惊了何事,烧得这样厉害?” 胡敖哪里知道,摆摆手,苦着脸道:“快治吧。” 太医令叹了口气,只得斟酌用药,心中也无把握。烧成这样,怕是心肝脾肺都要烧坏了,他也只能先退热。 温室殿中忙了一夜。宫中看似人多,其实到了时候,皆是外人。温室殿外守了不知多少宫卫,多少宫人,可小皇帝的病榻前是空的,她孤零零地一人躺在床上,药好了,涌上一群宫人,药灌下,众人退去,又是她一人,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胡敖不时过来看看,觉得陛下也是苦,小小年纪,六亲丧尽,只剩了一个外祖母,还隔着宫墙,不能随时亲近。宫人们怕担干系,不敢靠得太近,连太医令因无人主事,也不敢着实用药,只能保守者治,以求不出错。 胡敖也怕皇帝当真有事,与太医令好话说尽。太医令叹道:“这是心伤之症,又兼天寒。寒气好祛,心病还得心药医啊。” 旁的药好寻,心药却该往何处寻? 胡敖闻言也是无法,心中暗道,倘若明日陛下仍无好转,少不得要请谢相来。 一整夜,皇帝躺在床上,体温滚烫,浑浑噩噩,身上虚汗不断。胡敖见她病得这样重,几是绝望,打算待宫门一开,便立即使人去寻谢相,谁知天还未亮,小皇帝却自己醒来了。 胡敖一见陛下睁眼,当即大喜,忙使太医令来看。刘藻浑身难受,眼前景物都带虚影,她抬手抓住胡敖的衣袖,哑着声,道:“勿使消息外传,勿使宫外知晓。” 她的喉咙都被烧哑了,胡敖竖起了耳朵方听起,一面应诺,一面令人取温汤来,与陛下润喉。 刘藻还来得及饮一口水,便又昏迷过去。 她也不知道为何就病得这样重。她累得很,想要歇一歇,又或就这样去了,也无甚不好。只是她又想,谢相用心扶持她并非是为她,她还有用,还要为皇后与太子平反。她答应过谢相的,倘若失言,她怕是更觉得她恶心了。 她努力撑下来,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让谢相知道。她知道了,怕是会以为她在使苦肉计,会以为她还要再纠缠她。 恶心二字,当真伤她太深,她光是想到谢漪,都觉不配,都觉亵渎了她。 胡敖得了皇帝令,忙打消了请谢漪来的念头,还将温室殿里里外外都下了令,但凡外头闻说一丝风声,殿中上下全部连坐,由此将皇帝大病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于是谢漪便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她只觉陛下这几日格外安静,不见大臣,也未批奏本,沉寂在宫中,无声无息。 她不免失望,再如何,陛下也不该耽误政事。 臂上的伤仍未痊愈,外头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内里时常作疼,尤其骨头,疼得难以言喻。夜间换药,婢子不留神碰到了,谢漪疼得一颤,那婢子立即跪下请罪,她正要说一声无事,贴身侍奉她的婢女自屋外快步进来,一面接手上药,一面斥责那婢子道:“君侯在宫中时,陛下亲为君侯上药,从未有碰疼君侯的时候,你莫非比陛下还尊贵?侍奉君侯这般不尽心!” 谢漪神思恍惚,闻得那婢子愈加畏惧,连连请罪,方回过神来,道:“无妨,下去吧。” 换好了药,室内婢女全退了下去。谢漪喜静,不喜有人服侍,故而她的房中,总是她一人,仆婢皆候在门外。 她起身取了公文来看,几个时辰下来,窗外天将亮,积成小山的简牍,终于让她阅尽了。她站起身,欲在卧榻上歇一会儿,然而一躺下,当日陛下落荒而逃的背影便在她眼前反复浮现。 谢漪平静地躺着,容色淡漠,仿佛从无担忧,从无心疼。 梁集连连溃败,太后也终于坐不住了,邀了谢漪往长乐宫一见。谢漪本不愿费事,但见过太后手书,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她。 太后料到她必来,早早地在长信殿外等她。nbsp;  谢漪一至,照例行了一礼,二人便往殿中去。殿中无宫人,便于二人言谈。 到了这时候,什么寒暄都是多余,太后开门见山,望着谢漪,叹道:“那事过了十七年,丞相位极人臣,富贵权势唾手可得,就连取刘氏代之也未必不能。谁能想到丞相如此权柄,想的竟还是为卫后与太子平反。” 世事多变,人皆为己。太后是真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又经历昭帝朝的浮沉,谢漪想的竟然不是权,不是势,而是还卫后当年的恩惠。 她若是知道,是断不会立刘藻为帝的。 谢漪在榻上端坐不语。 太后也知这话是激不起谢相反应的,便笑了一下,话头一转,问道:“如此,被捧在手心的孩子觊觎是什么滋味,谢相可尝到了?” 谢漪转头,目光幽深而森冷,看得太后心底一寒。可她又有什么怕的,横竖已是背水一战。 “你应我一事,我便告诉你,小皇帝为何会对你起那心思。” 谢漪道:“说。” “我要你保全我梁氏嫡系。” 谢漪起身就走。 太后不料她连句话都不愿说,当下大急,又退一步,急声道:“至少留一血脉!” 谢漪止步,算是答应了。 太后胸口起伏,满是恨意地怒视谢漪,但转瞬,她又是一笑,怨毒都写在她的脸上,她扬声道:“来。” 话音一落,内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谢漪回首,便见内中走出一宫娥,那宫娥穿着绿纱裙,在她身前停下,胆怯地行了一礼。谢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淡漠的眼眸终于起了波动。 这宫娥与她甚为相似,除气质不同,从远处看来,五官容貌,几是一人。 太后笑吟吟道:“她叫绿竹,是我好容易寻来的。那夜,我令她去问陛下安,她娇柔胆怯,又生媚骨,在皇帝面前走了一遭,隔日皇帝头一回来我殿中,我与她说,与我联手,斗败了丞相,丞相就是你的,到时拉上龙床玩弄也好,下狱赐死也罢,都是手到擒来之事。” 她观谢漪神色,想方设法地激怒她:“我本欲将这宫娥赠她,可惜她却不肯要。想来在她心中,唯有得到了谢相真人,方可解馋。这几日,你们未曾见面,可是那小馋猫耐不住急性子,惹恼了谢相?” 谢漪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语,只看着绿竹,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太后见她这岿然不动的模样,更是怒极,还欲再言,便听谢漪道:“是你有意引诱她的?” 太后笑道:“她若无意,我引诱又有何用?她若无意,怎会一见绿竹,便想到你身上?心早就动了,我不过是添一阵风。谢相可要小心了,你若失大权,小皇帝没了顾忌,怕是要乱来。” 刘藻听闻谢相入了长乐宫,大惊失色。长乐宫卫一直握在太后手中,她寻常都不敢去的。谢相怎会忽然去了。 她心中着急,恐谢相被太后扣住了,也顾不得旁的,忙点齐了宫卫,往长乐宫去。 她风寒未愈,气色很差,又兼着急,步子迈得快了,额头上便渗出一层汗来,她却分毫未觉,将手按在剑柄上,疾步前行。 她一路前行,也未遇宫卫阻挠,不免奇怪,脚下走得更快。 赶到长信殿时,谢漪刚从里头出来,刘藻猛地停下步子,一见她,心口反射性地作疼,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光是看到她这个人,都让刘藻压抑难受。 她在谢漪面前,像是矮了一截,低微得犹如黄土一般,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与她太近。她后退了一步,目光瞥见不远处宫道上那百余名甲士,甲士执戟而立,甲胄泛寒光。刘藻见过他们,都是谢相的人。 她顿觉自己可笑,匆匆忙忙地赶来,全然不曾想过,以谢相的城府,又怎会置自己于险境。 刘藻进退不得,她朝谢漪看了一眼,谢漪恰好也在看她。刘藻忙挪开目光,心既疼又慌,仿佛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放。 谢漪走了过来,刘藻硬生生忍住逃跑的冲动,有些欢喜,又有些期待,还有些慌张,不知谢相为何来此,不知她过来会与她说什么。 她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看谢漪,只竖直了耳朵,听着谢漪的步履声,渐渐靠近。 她近了,到了她身前,刘藻抿唇,终于鼓起勇气,欲与谢漪对视,而后,她便看到谢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无片刻停留。刘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渐渐低下头去,听着谢漪的步履越行越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五十五章 谢漪一走, 长信殿中便只剩了太后与绿竹, 这未免冷清了。 往日华殿总是热闹非凡, 服侍的宫人, 奉承的女眷, 来来去去皆是人,当下冷清,仿佛正应上了长乐宫的败落。太后原本坐得似松树一般挺直的背渐渐弯了下去, 面上浮现落寞。 绿竹方才一直在后殿, 听到了太后与那位丞相的对话,自这只言片语中也知太后受了大挫折,有求于人。此时见太后神情寥落,她胆怯的心中也欲使她高兴, 便大着胆子出声:“太后惹怒丞相, 丞相若气愤反悔可如何是好?” 寂静的殿内忽响起这怯生生的声音,太后一惊,才发觉她还在, 那弯下的脊背下意识地听着,皱眉看她, 欲斥她多嘴,却又觉她确实想与人说说话, 来度过这难熬的死寂,便假意斥责道:“朝中之事, 你自不懂。” 绿竹立即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不敢说了。 太后方觉满足,答道:“谢漪有君子风气,她答应了,便定会兑现。” 绿竹听明白了,却还有疑问,她欲问又惧太后威仪,便不敢开口。太后嘲讽地看了她一眼,施恩道:“但说无妨。” 绿竹一喜,将疑问说了出来:“太后又为何要将您引诱陛下之事说出?陛下到底是少年人,总有不懂的事,需人引导,丞相知晓是您有意引诱,岂不是要将对陛下的怒意,转到太后身上?” 这便是太后的自得之处了,她缓声说道:“谢漪对皇帝极为用心,她为人温厚,又是长辈,皇帝纵有逾越之情,她多半包容,以她待己之严苛,兴许还会责怪自己未能尽教导之责。但有了猥亵之意便不同了,谁能忍受付出了半生心血,疼爱扶持的孩子,对着你时,想的竟是亵渎□□之事,何况是谢漪那般正经的人。她纵是不恨皇帝,也难与她相对。” 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容色也转为沉黯:“帝相离心,二人生隙,我便可趁虚而入,不算当真败了。” 绿竹听懂了,一时默然。少年之喜爱,多半干净纯粹,人纵有气,也多宽容。但一沾染了情欲,便显得可恨了。谢相听了太后一番话,见了陛下,少不得想到她站在她身前,脸上容色尊敬,口中也说着正经的话,可她的心里兴许正想着怎样将她拉上龙床。如此一来,哪里还有颜面与陛下相见。 绿竹暗自叹了口气,觉得太后真厉害,又觉人心鬼蜮,真是可怕。片刻,她忽有了一疑问,道:“倘若,谢相已知晓了陛下大胆的心思,太后这一番话,岂不是正为陛下解了围?” “年少之人,总会犯错,何况还是有人有意引诱?陛下之意固可恶,教唆之人更可恨,怒气便全冲太后来了。” 太后闻言大惊,细细一想,又从容一笑,自信满满道:“不会,皇帝性情沉稳,还未掌控朝政,必然不敢将心思显露出来。” 绿竹一想也是,又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女子间也能有爱意,且太后还很懂。望向太后的目光顿时便十分敬佩,以为太后真是见识广博。 太后说了许多话,沉闷的心思也疏散了不少,只等帝相反目的消息传来。 谢漪回到家中,唤了幕僚来,令他去查,宫中近日有何事发生。幕僚不知丞相为何关心起宫中,当下也不敢多问,立即去了。 谢漪坐在家中,有些心神不宁,只是她习惯了不动声色,此时心有记挂,也依旧容色平静,只是抬手撑额,少有地显出疲态来。 过了许久,幕僚方归来,脸色为难道:“下官无能,温室殿固若金汤,无人泄密。” 谢漪一怔,有些恍惚。 幕僚为显得自己不算太无能,将所探知之事全说了来:“只是必是有什么事的,否则那处的宫人不至于人人讳莫如深。” 着意遮掩,反倒显得异样。只可惜究竟如何,是真的查不出来。 “无事,你退下吧。”谢漪说道。 幕僚大松口气,行了一礼,谨慎地退了出去。 谢漪转头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树发新芽,春临大地。她站起身,行至窗边,微微出神,正如春意不知何时来的,陛下也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兴许过不了多久,她便能长成她认不得的模样了。 陛下领着宫卫忽然驾临,多半是得了她入长乐宫的消息,恐她有事,赶来救护。她其实已不那么气了,上回恶言刺伤了陛下,本就担忧,听太后说完由来后,余下的那点怒意,也打消得所剩无几。 然而她终究无法面对她,虽是有人着意引诱,可陛下对她生出的心思却是真的,那胆大妄为的意图也是真的。她口中乖巧地唤着姑母,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多半是没有半点尊重,肆意妄为。 她着实心灰,又想既已做到了这一步,她们已然生疏隔膜,又何必因太后那几句话再生波澜?不如就此形同陌路,待陛下长大些,放下了妄念,她兴许还能听她真心实意地唤一声姑母。 可皇帝憔悴的气色,又使她不得不担忧。幕僚查不出,更显得事态严重。隔日,谢漪便暗令人寻了胡敖来。 胡敖匆忙赶来,到时,口中还喘着气,见了谢漪,先行了一礼。 谢漪径直问道:“这几日温室殿中有何大事?” 胡敖不敢泄露禁中事,然谢相亲来询问,他又不敢不答,纠结之下,终究还是畏惧谢漪更多,且又担心皇帝当真有个好歹,他又如何担得起那大罪,跪在地上,回了话:“陛下重疾,卧榻数日。恐朝中惊动,特下了诏令封口。前两日本已好转,可昨日出门一趟,回来病势加重,夜间又发起热来,到此时都未退。” 胡敖满面愁苦。 谢漪心头一颤,道:“领我去看。” 有刘藻下令在先,胡敖本不敢答应,但一来他知陛下与丞相其实并无相争,二来陛下若久病不愈,也瞒不久,朝中总得有一人为陛下主持大局。 他咬了咬牙,担下了这干系,领着谢漪入了温室殿。 殿中门窗紧闭,满是药味,谢漪至床前,刘藻闭着眼睛,脸色枯黄,嘴唇干得起了皮,烧得不省人事。谢漪看了一眼,立即令太医令来,询问病情。 皇帝病了这么多日,总算有一个能主事的人来了。太医令一人照看着陛下圣体,早已慌得不行,闻丞相发问,在皇帝病榻前就跪下了。 谢漪见他这一跪,心都揪了起来,强自稳住心神,道:“详细禀来。” “陛下这是心病,脾脏皆伤,又着了凉,两下里一冲,就病了。养了几日,总算好些,昨日有人入殿密禀机宜。陛下竟不顾病体,强行出门了半日,回来后,病气复发,再度卧床。” 谢漪听到这句不顾病体,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转头看向刘藻,刘藻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老老实实的,显得那般乖巧脆弱。谢漪不由就想起昨日,她从陛下身旁走过时,陛下陡然间灰暗下去的双眸。 “下官无能,不善风寒之症,欲荐一人,为陛下诊治。”太医令又道。 谢漪望着他,道:“不论你荐了何人,陛下有恙,你也同罪。” 太医令岂有不明白的,又知丞相此言,便是允了,忙叩头退下,去寻人来。 刘藻一直没有醒来。她也不是一味地发热,而是一时冷一时热,反复不定。谢漪守在床前,不时摸一摸她的额头,见她体热下去了,来不及欣喜,便见她脸颊潮红,重又滚烫起来。 太医令回来得颇快,他所荐也是医官,乃是一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十分可靠。 老医官上前,也抹了把脉,又道了声陛下恕罪,颤着声掀开刘藻的眼皮来看,看过,叹了口气,与谢漪拱手道:“这是病上加病,若再反复,恐是要成沉疴宿疾。” 真成了沉疴宿疾,身子也就垮了。 谢漪心底一片冰凉,她回头看了眼刘藻,忍住了心慌,与那医官道:“好好治,治好了,你便是大汉的功臣。” 医官岂敢不尽心,忙称诺道:“下官必竭尽全力。”又叹息道,“陛下这病,也有心事凝塞之相,若能知陛下心事为何,加以疏通,便可事半功倍。” 可君王心事,哪里是能窥探的。医官说罢,又行了一礼,暂且退下,去与太医令一同斟酌药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五十六章 殿中药气沉积, 气愤沉闷, 不利养病, 老医官与谢漪禀过, 谢漪下令开了东面一扇窗。清风自窗中入, 带着青草气,将药味吹去不少。 谢漪恐吹到刘藻,令人搬了一架屏风挡在床前。 刘藻醒来已是深夜。她全身无力, 冷得发抖, 寒意似从骨中透出一般,身上锦被无用,驱不去分毫寒意。 自寒意中挣扎醒来,她睁开眼, 便见床前坐了一人。刘藻以为自己眼花, 竟出现虚影,忙又仔细去看,便见昏黄烛光下, 倩影摇动,谢相真的到了她身前。 谢漪见她醒来, 端了药碗道:“先用药。” 刘藻撑着坐起,靠在枕上。谢漪亲自喂她, 刘藻受宠若惊,药汁甚苦, 她一口一口地喝下,没有言苦, 也未皱一下眉头。 一碗药尽,谢漪将玉碗搁到几上,问道:“可好些了?” 刘藻头脑胀痛,浑身乏力,并无好转,可闻谢漪询问,她仍是答:“好c好了。” 谢漪倾身,以手背轻轻贴了一下她淡淡额头,冷的,还有滑腻的汗,汗亦是凉的。这样的天,又盖了这般厚被,身上还冒冷汗,可见她并不好受。但刘藻的眼眸却格外明亮起来,谢相碰了她。 “寒自体内起,衣衾无用。”谢漪说道,这是方才医官诊断之言。殿外来了一宫人,手中捧着小手炉,谢漪接过,塞入被中,与刘藻道,“陛下暂以此取暖。” 刘藻的确冷得发抖,手炉散发着热量,她抱住了,果真好用,低声道了句:“多谢。” 谢漪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刘藻浑浑噩噩的,不知谢相为何就来了,又为何留在病榻前照料她,可她心中是欢喜的,她欲与谢漪说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二人竟是相顾无言。刘藻不由急了,心中暗道,说什么都好。可到了嘴边,似乎事事都可说,偏生又连口都开不了。 窗外狂风骤起,树影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谢漪起身走往窗边,合上窗户。 刘藻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她身上,她走到何处,目光便跟到何处。那身影风流婉转,别有一股高洁之气,落入刘藻眼中,只觉世上无人可比。 可她心中欢喜,却渐渐地消散了。 刘藻想起来了,昨日长信殿外,谢相自她身前走过,没有理会她,为何今日就来照顾她了?必不是原谅了她,多半是无奈之举。她毕竟是皇帝,倘若出了事,朝中便乱了,谢相迫于无奈,方来照料。 关了窗,殿中仿佛又沉闷起来。刘藻垂下眼眸,用了药好不容易聚起的力气像是都被抽空了,她摊在床上,一阵倦意涌来,眼皮又重了起来。 谢漪见她又困了,站到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刘藻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乱糟糟的脑海中忽想起一事,抓住了谢漪的手,与她道:“谢相不必在此守着。”谢相若守她一夜,势必劳累,“我今夜不醒了,谢相也快去歇了吧。” 她手心湿冷,出了汗,谢漪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皱了下眉。 刘藻见她皱眉,想到什么,睡意全数散去,心像被一只手生生扼住,疼得难以喘息。她忙松了手,面上满是窘迫。谢漪一怔,抬首看向她。刘藻见她看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将方才抓过她的手藏到被下,唇舌间满是苦涩。 谢漪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她只是见陛下手心有汗,想到太医令那句,盗汗过甚,肾府阴虚,于底子有亏。担心陛下因这一病,伤了根本,方才皱眉。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刘藻脸色苍白得可怕,听谢漪唤她,她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敢与她对视,重新低下头。 谢漪柔声道:“好生养病。” 刘藻身子一僵,点了下头,回道:“我知道。” 宫人端了水来,谢漪恐她出了汗难受,每隔一个时辰,都会为她擦拭脸庞。她转身拧了帕子,温水浸过的帕子,清爽舒服,谢漪细致地为她擦拭过,温声道:“陛下睡吧。” 刘藻便合起眼睛,可她却睡不着了。身子累得很,眼皮沉得似坠了重物,五感却反倒敏锐起来。她听到谢相起身,步履声渐渐远去,而至于消失,她的心便紧了紧。谢相这是走了吗? 她的脑海中全是谢相方才那一皱眉,不由地便绝望起来。 都怨她不留心,竟出手碰了谢相。明知她不喜,她厌恶,竟却忘了,又增她厌弃。 刘藻混沌间,更加心伤,一股无处排解的郁气闷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刘藻已在半梦半醒间沉浮,她嗅到了那熟悉的香气,独属于谢相的味道。那香气比世上最好的香更能使她安心。刘藻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与谢漪说一句,不必守着了,不必这样委屈自己,忍着恶心,守在她的床前。这样子,又算什么呢?可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喉咙也似堵了泥块,发不出声。 她感觉到那柔软的指尖温柔地轻抚她的眼角,一下又一下,耳边似还有叹息。刘藻的心倏然间瓦解,她想,怜悯也好,同情也罢,谢相还肯理她,便已很好了,她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谢漪的声音响起,落入刘藻耳中,如此温柔可亲,她道:“听话,不哭了。” 刘藻方觉脸上湿热一片,竟是落了泪。 不多时,黑暗似浪头打来,她彻底地沉入昏睡,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夜之中,小皇帝情状不稳,医官来了好几回,到最后,便与谢漪一同,在床前守着。直至天明,皇帝睡稳了,医官方才去了偏殿,伏案而眠。 胡敖也恐谢相熬坏身子,上前道:“丞相熬了一夜,也去歇一歇吧?陛下身前,有下官照看。” 谢漪看了眼滴漏,已近辰时,宫人送了药上来,她起身接过,道:“我来便是。” 胡敖不敢多言,行了一礼,退至一旁。 有谢漪在,刘藻的确稳定许多,除夜间反复,接下去一整日,除偶尔咳两声,便无甚可虑之处。 医官看过,便知病情和缓,余下的便是将养了。 刘藻在午间醒来,谢漪喂她吃了一碗米粥。米粥熬得稀薄,无需咀嚼,可直接吞下。刘藻没什么胃口,但谢漪喂她,她便努力地往下咽。 谢漪喂了她粥,亲为她擦去嘴角的粥渍,将她安顿回床上。饮水用药,她无一不亲力亲为,守在床前,精心照料。 刘藻精力不济,时睡时醒,她睁眼时,谢漪都在她身边,或捧一卷竹简在看,或单单坐着,总在她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刘藻会忍不住,痴痴地凝视她,而后在谢漪察觉前,将目光转开,望到别处去。谢漪耐心很好,且甚细致,她很少开口,然而一举一动,都可看出关切。 刘藻不由自主地想,倘若这人真是她的,就好了。倘若她眼下的关心,非因怜悯,非因无奈,便好了。 可她知道不是,她再是爱慕谢相,想她能与她相爱,也知谢相断不可能忽然间接受了她的心意。 刘藻会心疼她,她觉得实在太委屈谢相了,照料一个厌恶的人,该是多为难。她想等她睡一会儿,醒来时,便请谢相回府吧,不必再留在此了。自谢相说出那句“你可知那日,我心中有多恶心”后,刘藻日日夜夜地想着这一句,想着她往日所为,越来越觉得,她其实也配不上谢相待她好。 可人总难免自私,每回她醒来,先前想好的说辞,又都不舍得开口,谢相若真回府去,下回她们再见会是何时,再交谈又会是何时。 小皇帝睁开眼睛,又是一日黄昏,床前的那扇屏风搬了开去,窗下照入斜阳,昏黄的晕在地板上浅浅的晕开。 谢相坐在那处,手中执笔,在竹简上批了几个字。 刘藻心知,这必是要紧公文,耽搁不得,必得丞相尽快处置的。谢漪写下几个,便留意一眼床上,看皇帝醒了不曾。这回看过去,见她已醒,暂将笔墨搁下,起身走了过来。 “陛下可觉好些了?”谢漪问道。 刘藻看着她,没有说话。 谢漪也不急,在床边坐了下来,看了看她的气色。 刘藻除浑身乏力,余者都好了许多了,想必明日便可下床行走,见谢漪关切地望着她,她不由地失神,想倘若谢相是真心待她好,又该多好呢。可想也知,这是不能的。刘藻的心拉扯得生疼,她笑了一笑,道:“我已无事。” 胡敖入门来,道:“陛下,该用药了。” 刘藻看了谢漪一眼,点了下头,道:“进来。” 医官亲捧着药入内,到床前行了一礼,先将药搁在几上,而后道:“臣请为陛下诊脉。” 刘藻伸出手腕,由他把脉。医官细细摸了脉,面上却不见喜色,只恭敬道:“陛下身上的病已在愈了,可心中的病还需疏散。否则郁气阻塞,不保年华呐。” 刘藻闻言,不禁羞惭,她忍住了不去看谢漪,平静道:“朕记下了,卿去歇着吧。” 医官便退下了。 可他人虽退下了,说的话却在二人耳中落下了。 刘藻觉得尴尬,也觉因了医官这番话,她在谢相面前,更无尊严可言了。谢漪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端了药,来喂她。 刘藻饮下药,见天将黑了,天一黑,又要累得谢相熬上一夜。她终是狠下了心,与谢漪道:“这两日辛苦谢相了,谢相回府去吧。” 谢漪端着药碗,身形一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五十七章 谢漪放下药碗, 端起盛了蜜水的耳杯, 与刘藻润喉。刘藻见她未答, 便很不安, 双手捧杯, 一口一口咽尽了,又将耳杯递还谢漪。 谢漪接过,放到几上, 见她唇边留了湿润的水渍, 取了帕子来,递与她。刘藻接过,擦了擦唇。她抬头,觑着谢漪的神色, 见她神色宁静, 既无不悦,也无欢欣,一派宁和温婉, 便摸不透她的心意。 可外头天快黑了,天黑之后, 夜路难行,不如早些归去, 早些歇息。谢相照料了她一夜,刘藻不舍得让她再劳累一夜, 将帕子还与她,道:“宫中有医官有宫人, 也能侍奉好朕。” 谢漪接过帕子的手一顿,望着她道:“那陛下的心病呢?” 她提起心病。刘藻的脸颊倏然涨红,旁人不知则罢了,谢相却是知晓的。她有一种视若珍宝的隐秘心意,被人大剌剌地放到阳光下曝晒的羞耻与窘迫。 谢漪见她神色变换,哪能不知她的心意。她在床边坐下,在与刘藻很近的地方,轻声问她:“陛下的心病,不需药了吗?” 刘藻病了数日的脑子有些迟缓,呆了片刻,方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她是她的病,自然也是她的药。 谢相是说,她愿意,做她的药。刘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谢漪微微一笑,温声道:“臣待陛下病愈再去。” 她的笑容这样美,容色如此温柔,刘藻顿时觉得,即便谢相是因怜悯,是迫于无奈,方留下陪她,她能说出这样触动心肠的话,便已是莫大恩赐了。 她抑制住心中的欢喜,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道:“多谢谢相。” 她想了一想,又道:“谢相昨夜辛劳,不能再不歇着了。”她说完,便召了胡敖进来,令他去搬了张榻来,就放置在距她床不远处的墙边,让谢相在此歇息。 她总算高兴了些,憔悴的眉眼都明亮起来。谢漪在旁看着,并不阻止,由着她指使宫人搬这个,挪那个。 待全部安置妥当,天也暗了下来,殿中点起两排铜灯。谢漪在灯下翻开竹简,殿中悄然无声,唯竹简摊开的轻响,伴着偶尔入殿的宫人细微的步履声,竟使刘藻觉得安心。 兴许是白日睡得多了,又许身子又好了些,刘藻殊无睡意,稍稍坐起一些,看着谢漪。她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悄悄看上一眼,便挪开视线,过上一会儿,断定谢漪没有发现,便再看上一眼。如此,也使她欣欣雀跃。 她十分小心,谢漪果然没有发现。她看过一卷奏疏,放到一旁,回头望向刘藻,见她在床上静坐,便起身到床前,问道:“陛下近日读什么书?” 刘藻已有些日子没读书了,闻言便很惭愧,答了先前看的那卷《鬼谷子》:“惊奇于张仪苏秦之辈有纵横长短,左右颠倒之口舌,故而寻来看了看。” 谢漪知她睡不着,干坐着也是无趣,便道:“臣为陛下读一段可好?” 刘藻受宠若惊,点了下头,道:“我令c令他们将书简取来。” 宫人们动作麻利,听令c取书,不过片刻。谢漪在床前的一张榻上跪坐下来,摊开了书简,择取一段,缓缓念下来。 她口齿清晰,咬字流畅,无丝毫卡顿之处。刘藻一听,便知谢相必是读过此书,兴许还会背诵。 她听得认真,先秦诸子,鬼谷先生通天彻地,机谋卓绝,少年人多喜此神鬼莫测之诡,刘藻也喜,只是她所喜,与常人不同,她是欣赏鬼谷先生对天下情形之判。 刘藻听着,渐渐地却又将心思转到谢漪身上。她就在她面前,为她读书解闷,刘藻忍不住细细地端详她。 谢漪与宫中鲜亮娇嫩的宫娥不同,她今朝三十岁了,岁月积淀在她身上,气质不免雍容而温厚,但她与刘藻所见的其余妇人也不同,谢漪身上别有一股高洁之气,如山巅之雪,不染尘土。 她凝视着她,只觉谢相哪里都好,无一处不妥。她的颈修长如凝脂一般,光洁白皙,她的眉目婉约大气,像是能容下天下万事万难,她的唇,有些薄,却并不薄得无情孤冷,微微勾起时,还有些妩媚。 刘藻看得目不转睛,不依不舍,谢漪察觉到了,她停下诵读,抬眸望过来,与她笑了一笑,问道:“可是书简无趣,使得陛下厌烦了?” 刘藻忙摇头,只是要她说她为何走神,却是说不出口的,她问道:“谢相累吗?” 谢漪不累,只是刘藻不听,她也就不接着念了。她放下书简,倾身摸了摸刘藻的额头,又有些发热,但较之先前触手滚烫,好了不知多少。 “再过上三两日,陛下便可往外间走走。”她柔声说道。 刘藻也想快快好:“现下也不难受了。”她这样说,好使谢相更放心些。 谢漪时时伴着她,哪里不知她的境况,闻言便是一笑,又看了眼滴漏,夜将深了,便与刘藻道:“时候不早,陛下安置了吧。” 她这样一说,刘藻方觉身上酸软。谢漪扶着她躺下,为她掩好了被,陪在她身边。刘藻知道,只有她睡着了,谢相方会去歇着。她闭起眼睛,专注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刘藻渐渐睡了过去。 隔日医官来诊脉,颇为惊讶地发觉,陛下心事疏散不少,心头那一阵郁气,竟有消散之意。他喜道:“长此以往,不必多久,陛下便可大安了。” 刘藻自是知晓,这是谢相在的缘故,她是她的药,她在,自是药到病除。有这一番心思在,刘藻不免觉得高兴。她努力忽略了谢相在此,有几分真心,也极力不去想她那日满目的厌恶与口中那一句恶心。与自己说,往后是好是歹,暂且不论,眼下总是好的。 然而假象终归是假象,刘藻知道。平和的表象下,心在无声无息地腐烂。看似疏通的郁气,更深处却弥漫着更为深刻的悲伤。 又过半月,刘藻大好了,这一阵子,朝中有谢相看着,并无乱象,大臣们仍旧各司其职,倒是与了梁集一口气喘,但也紧紧一口而已,掀不起风浪。 刘藻重又视政,谢漪也回府去了。 三月春意烂漫,宫苑之中满目芳菲。 谢漪入宫来,与她商议太后之惩。太后败局已定,随时可下诏拿下。也的确是时候商议此事了。 二人便入苑囿,一面交谈,一面行走于春色中。 刘藻道:“我已思虑再三,欲迁太后入长门宫。” 长门宫是陈皇后废黜后所居,用以幽禁太后,正是合宜。 谢漪闻言,也挑不出什么不好。太后不能废,但也不可不罚,迁入长门,虽无明诏废黜,却有隐藏含义,朝中人人都懂。她道:“明日臣便上奏。” 刘藻摇了摇头:“不必谢相上奏。” 谢漪便不赞同,还要劝说,刘藻笑了笑,眼中盛满暖暖的光芒,道:“我总不能老躲在谢相身后,我想有一日,也能站在谢相身前。” 她说着这话,眼中有少许腼腆,可面上神色没有半点动摇。 谢漪见此,也笑了一下,语气随之柔缓:“我保护你,是应该的。” 刘藻闻言,心口有些甜,有些酸,还有些细针扎入般的疼。 苑囿中那一处桃花开了,清风一吹,花瓣散了满园,空中还有柳絮,漫天飞舞。谢漪止步,刘藻也停了下来,朝她看去。 谢漪的目光就像这春风一般,几能熏人欲醉。刘藻沉醉在她的目光中,固执道:“我保护你,也是应该的。” “傻孩子。”谢漪摇头笑道。 这便是默认了。刘藻顿觉欣喜。 谢漪复前行,柳絮纷飞,飘落在她发上。刘藻看到,欲为她拣下,手还未抬起,便像僵住一般,克制地握成了拳。 她将手背到身后,几度犹豫,终还是问出了口:“你可还怨我?” 她因她病,软化下来,不再提起,那她心中是否已原谅了她?刘藻忐忑非常,心中慌到了极致,她望着谢漪,欲看清她脸上每一点细致的变化。 谢漪没想到她竟主动提起,怜爱地望着她道:“我早已不怨你。” 刘藻惊喜。 “那日的话,过分无礼,惹得陛下伤心,是我不好。”谢漪歉然道。 她说的是那句让她日夜痛苦的话。刘藻无措地站在原地,本就是她无礼在前,不该让谢相来向她道歉。她心慌得很,嗫嚅道:“本c本就是我” 谢漪却以温厚的目光阻止她说下去。 刘藻的心猛然间像是被剖开挖出般剧烈地疼,她预感到谢相要说什么了。她的脸色煞白,眼中有抵触,有无力,有哀求,可她终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等着谢漪说下去。 谢漪惊于她的敏感,更是心疼她的缄默,可事到如今,有些话,总该说开了。 “你年幼之时,也曾大病过一场,我却不能日夜照顾。”那时她正博取昭帝信赖,而陛下离宫不久,朝中有不少宗亲大臣,暗中派人盯着这先太子之女。 “有一夜,我当真忧心,便冒着风险,夤夜潜入老夫人宅中,亲来探望。你烧得糊涂,却很乖巧,既不哭也不闹,只是闭着眼睛,说身上疼。我喂你用了药,即将离去之时,你竟醒了,见了我,便冲我笑,唤我姑母,说,要永远陪着姑母。” 那时她已许久不见陛下,常听人言,孩子忘性大,她原以为她必是早将她忘了,却不想她还牢牢地记着她。 而如今,她长大了,知晓了往事,却生出别的心思,不肯再唤她姑母,只肯称她谢相。谢漪心痛惘然,可她望着刘藻的目光却仍旧柔和,没有半分责备:“我理当照护你,待你好。前半世苍茫而过,回忆起来,多半是你。后半生你若想要,也愿都与你,高庙遇刺那回之事,来日再有,我仍会挡到你身前。只是男女之情,我当真给不了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五十八章 刘藻一早出了宫, 轻车简从,往旧宅去。 五月五, 时气有些热了。胡敖揽缰, 紧随刘藻之后,笑着道:“再过上月余,陛下出行, 便该弃马从车了。” 月余之后, 酷暑难当, 还是在车中舒适些。刘藻笑了笑:“朕倒想请老夫人长居宫中。” 去岁, 她也将外祖母接入宫中, 可惜住了十余日, 外祖母便以宫中过于拘谨,不及家中自在,不肯再住下去。人老了, 总有些执拗, 刘藻不好强求, 只得依了她, 自己时常出宫探望。 胡敖便笑道:“陛下再劝上一回,老夫人心软, 兴许就允了。” 刘藻却不抱什么希望, 只是心中还是想外祖母能入宫来住的。老人家年岁大了, 到底需人照料, 刘藻在宫中时常牵挂。 到旧宅,门前还有清水未干, 是晨间洒扫留下的痕迹。门上的漆想是新上的,较上回来,更新了些,新岁时悬挂的桃符卸下了,改插了艾草,以应时节。 单看这一扇门,都是过日子的世俗气息,是宫中没有的。 今日端阳,家中也要过节,老夫人猜到她要来,早已使人在门上等着。刘藻方一下马,门便自内打开,将她迎入家中。 老夫人正与几名仆妇一同裹角黍,见刘藻来了,几名妇人忙起身相让,刘藻先与老夫人见了礼,而后与她们道:“你们自忙,不必管朕。” 老夫人也道:“不必管她,由她自去。” 刘藻笑了笑,自坐到一旁,只等着午时,就有角黍吃。 胡敖素能体会上意,他琢磨着陛下的心意,就说起些宫中的事来。但凡与刘藻相关之事,老夫人都爱听,她一面忙着手中活计,一面听着胡敖妙语。室中氛围轻快。 刘藻坐了会儿,便取了卷竹简,在手中翻看。胡敖渐渐说起陛下在宫中如何放心不下老夫人,寒了热了,雨天雪天,都要关心一回,遣人前来探望,引得老夫人心疼。 刘藻见胡敖铺设得差不多了,趁机接过话头:“外祖母嫌宫中拘谨,也可自带仆婢。我取一处院落,单与外祖母居住,不许旁人搅扰,岂不与宫外一样?” 外祖母依旧不肯:“我终是两姓旁人,哪有长住外孙女家中的事?”又道,“未央宫这样大,从你屋中到我那里,与来此也差不多了。” 旧宅中添了不少仆妇,都是刘藻寻来的妥当之人,还常日备着一医官,无一处不妥帖,哪里值得担忧呢。 刘藻道:“不能侍奉身前,总归心有不安。” 角黍已裹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停下手,望着刘藻道:“这宅邸是你幼时所居,我替你看着,你也能常来看看,岂不是好?” 刘藻怏怏,老夫人这般坚持,她也不好再劝。 角黍已成,仆妇端了角黍下去煮,室内渐渐空了下来。 婢子端了清水来,老夫人净手,又令人奉上今晨新制的浆来,与刘藻饮。刘藻搁下竹简,端着耳杯,慢慢地饮上一口。 老夫人慈爱地望着她,忽道:“陛下今年有十七了,可有中意的儿郎?” 刘藻腼腆一笑,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却也不急。” 老夫人不大赞同:“你母亲在你这岁数都已生下你了。” 刘藻便只笑不语,看了胡敖一眼,示意他来岔开话头。老夫人这几年眼睛虽有些花了,但还不至于这样近都看不见,知她不愿谈,干脆也不提了,说起旁的来。一说就说到了谢漪。 “丞相也是姻缘无靠。”老夫人知前些年,谢相是腾不出空来,但如今刘藻已登基了,她也不必事事躬亲,该想一想终身之事,“你知的人多,当为丞相留意一二。” 胡敖闻言大急,忙去看陛下,却见陛下状若自然,温声道:“我替她看着。” 老夫人也就不提了。 接下去便是些闲话,家中哪一处花开了,隔壁邻家有了什么好事,诸如此类。刘藻认真听着,间隙问了一句:“这些日子可有人来扰外祖母清静?” 老夫人笑着摇头:“没了没了。” 因陛下常往旧宅来,许多人的心思也跟着活跃起来,将此处视作一条门路,常有来攀谈拜访的。老夫人名字收了不知多少,只是她不识字,也无意招揽,更不愿皇帝难得来此,还要困于琐事,干脆都封了起来,刘藻过来时,也不提起。 直到寒食那日,有一下大夫猜测陛下今日必来,竟到门前来了个偶遇。这一番作态,引起了刘藻注意,唤了守门的老苍头来一问,方知情状,立即使人放出话去,不许人来旧宅搅扰,这才清静下来。 胡敖在旁听着,又不时留意陛下神色,见她容光淡然,并无心事,竟不知陛下是当真放下了,还是将心事埋在了心底。 去岁春日,陛下与谢相往苑中游赏春光,回来之后,便久无笑意。至今一年有余,陛下除朝上与谢相相见,偶尔召谢相入宣室商议政事之外,再没有私下相见过。就是商议政事,也皆召了别的大臣,仿佛陛下有意为之,避开了与谢相独处的机会。 胡敖便猜必是游园之时出了什么事,且多半是谢相对陛下说了什么拒绝之语。 陛下的心思,旁人不知,他时时侍奉在旁,又岂能不知呢。要说也是孽缘,陛下有心,偏生谢相无意。强求是强求不来的。他见陛下伤心,又见圣心决绝,特暗令宫人不许在陛下面前提起谢相,自己平日也留意着,除政事有需,也皆避开了谢相二字。 今日老夫人无意说起,说的竟还是姻缘之事,他便有些紧张,恐正戳中了陛下的伤心处。不想陛下竟无分毫动容,口中还答应了为谢相留意。 胡敖看不透,想着陛下兴许当真放下了,又想君心莫测,也未必如此。 不论他如何捉摸不定,到了午间,刘藻便令他也去用饭,不必在身旁侍奉。 昼食自是角黍。角黍是用菰叶裹黍米,裹成牛角状,入水煮熟后,便可食用。菰叶清新,水中煮过,更是香气扑鼻,混着黍米香,使人垂涎欲滴。 刘藻吃了一个,便饱了大半,见还有竹筒,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何物?不曾见过。” 外祖母便笑道:“这也是角黍,不过是以竹筒装入黍米,置火上烤熟。是吴越一带的习俗,长安没有。前两日听人说了做法,我试了试,觉着不错。” 刘藻一听,兴致上来了,取了一个过来打开。外祖母递了碟子来,刘藻持一长勺,将竹筒中的黍米拨出。 尝了一口,果真味道甚好。竹筒中不只有黍米,还有肉丁,虾仁,还有旁的什么作料,刘藻非饕餮,品尝不出,只觉甚是美味。 刘藻又吃了半筒,将肚子填得满满的。 老夫人见状,令人装了几个生竹筒,让她回去时带去,放火上烤熟,便能食用,又道:“我令人将做法写下,你带去,想吃时,也好使人做。” 刘藻点头答应,待接过写了做法的竹片时,眼中浮现一抹淡淡的遗憾,遗憾稍纵即逝,转瞬她又笑与老夫人道:“宫中的庖厨,只会几样,纵写了做法与他们,想来也无外祖母这里的美味。” 她做了皇帝后,嘴也甜了不少,从前可不是这样能言会道。 老夫人听她奉承,自是高兴,高兴之余又不免心疼,想来宫中朝中,必有许多烦心之事,要她去操持忙碌,逼着她斟酌言辞,时日一久,自然也就能言会道了。 到了黄昏,刘藻方起身告辞。她很喜欢这里,也喜欢与外祖母这般平和的相处,每回一来,总舍不得走。 侍从已去牵了马,在门外等候。刘藻出了门,忽又不放心,令门上的老苍头上前来,问道:“近日可有人来府上拜访?” 老苍头迟疑。 刘藻神色便沉了下来,道:“如实说。” 老苍头惧她威势,便不敢瞒,老老实实道:“有的,还有女眷上门。老夫人不好辞,也常见客。” 刘藻心生怒意,正要问一句怎么就不好辞了?但这几年下来,她城府已在,话未出口,便明白过来,多半是上回动怒,让人知晓了外祖母在她心中的分量。位卑之人,固不敢上门,位高之人反倒更重视此处人情。 他们奉上厚礼,而无请托之语,只做亲友往来,乃至女眷亲自上门,说是看望老人家。她纵是皇帝,也不好下诏责备。 外祖母不推辞,为的也是她。 她出生于掖庭,生长于宫外,长于庶民之手,外祖母恐她推辞公卿之请,被人说为不知礼数,从而揣测到她身上。 一日的松快顷刻间荡然无存。 刘藻摆了摆手,令他自去,自己骑上了马,只是面上,再无笑意。她在心中思索如何是好。一面想一面揽缰前行,至里门处,忽见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刘藻漫不经心地扯了扯缰绳,打算从旁出去,然而目光扫过正中的那家轺车,她的身子便僵住了。 这是谢相的车驾。 那边谢漪闻听声响,也看了过来。 二人正好四目相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五十九章 刘藻已记不清上一回, 她们目光对上是什么时候了。仿佛去岁甘泉宫中有一回。 总有些人,酷爱挑刺, 也总有些人, 不知旁人的难处,单凭着喜恶,便来评判对错。去岁她处置了梁氏一族, 诛梁集及其子, 孙与族人皆贬为庶人。太后则迁入长门静思己过。 诏令一下, 过了还不到两月, 便有一赵姓狂生, 前来评判, 称天子刻薄母亲,乃寡恩之人。这人还在朝中担了下大夫之职,当着朝臣, 便上表讽谏了。 刘藻气恼之下, 将他下狱, 交与廷尉论处。之后又召了三公九卿, 问此论调,朝中还有多少。 丞相有总揽大局之责。底下犯错, 皇帝不追究便罢, 倘或追究, 丞相便得请一回罪。 她那时盛怒, 一时忘了这一遭,责问臣下的语气甚是严厉。 谢相跪下了请罪。 她在她身前跪着, 伏低了身。刘藻见不得她这般卑微,可她又忍不住想要细细地端详她,谢相伏在地上,不会发现她眼中的眷恋。 她便稍稍拖了数息,缓下了语气,令谢相起身。 可她实在太过想念,也真的难以割舍,眼中之情收得慢了,恰好与抬起头的谢相对视上。她立即状若无意的转开眼,望向其余大臣。 之后她便不敢看谢相的神色,怕她觉得烦恼,怕她将她的心意视作负担。 然而大臣们散去后,她又不住地回想她们对视的那短短瞬息,将谢相那片刻的目光回味了一遍又一遍。不过眨眼的刹那对视,经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长得仿佛是永恒。 时隔近一年,她们竟在这小小的里门间遇上了。 刘藻有些无措,谢漪也是意外,令车驾暂停,下车走了过来。刘藻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忙欲下马,身子方一抬起,她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 谢漪至马前,行了一礼。 刘藻高坐马上,淡淡道:“丞相免礼。” 谢漪直起身来,望了眼她身后,问道:“陛下是自旧宅来?” 刘藻目视前方,道:“不错。”又见谢相也是外出方归,想到今日恰逢休沐,便不会是自衙署中来。她白日外出,是去饮宴,还是去访友? 她欲发问,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与谢漪道:“朕回宫去了,谢相也请自便。” 谢漪闻言,抬袖行礼,朝一旁让了让,好让陛下的马经过。 二人就此错开。 她没发问,疑问却生生地扎在了她心上。刘藻回到宫中,仍不住地想,谢相是去了何处?凭她所知,谢相在朝中并无格外要好的挚友,亲眷间也甚淡泊,她平日也不爱往坊市中闲逛,如此是为何在今日外出? 外祖母的话语不期然撞入脑海。 “丞相也是姻缘无靠。” 刘藻猛地停下脚步,一颗心顷刻间如被火烹。 胡敖见她忽然间停下了,忙上前等候吩咐。刘藻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住了心中的剧痛,状似随口问起:“长门宫处,端阳节礼送去了不曾?” 原来是为这事。胡敖恭谨回道:“一早便使人送去了。” 刘藻颔首道:“勿使那处衣食有缺,吩咐宫人尽心侍奉。” 胡敖应下了:“诺。” 刘藻复又前行,入宣室,换了衣衫,坐到长案后,翻起案牍。胡敖见此处无事应对,便令人取了自旧宅携来的生竹筒,好生烤熟,用作哺食。 生竹筒烤熟后,将鲜香扑鼻的黍米细细地拨到碟中,奉到刘藻身前。刘藻用下半筒,便令撤下了,依旧去看案牍,直至子夜,方回寝殿歇下。 这是正常作息。陛下勤政,每看奏疏,总到子时,遇事忙时还会往后拖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隔日则是卯时起。午间小憩上半个时辰,以作休养。每日皆是如此。 胡敖见皇帝无碍,便安了心,白日遇上谢相,陛下应对冷淡,回了宫也无反常之处,可见是当真放下了。 却不知刘藻回了寝殿,独自在床上睡下。殿中无人,她终于能流露片刻脆弱,将身子蜷缩起来,忍耐着心中的痛意。 隔日醒来,刘藻头疼,她极力振作了精神,奈何眼底青黑却骗不了人。宫人们担忧不已,恐陛下身上不适。 刘藻只淡淡道:“天热难眠,将清凉殿收拾出来吧。” 胡敖闻言,立即便去办了。 如此耽搁了一会儿,往宣室去时,便迟了一刻,正遇上谢漪c李闻,还有宗正卿一同往宣室来。 两处遇上了,三人行了礼。刘藻停了停步,笑问:“三位爱卿何事入宫?” 丞相c廷尉c宗正卿,三人能凑到一处的时候不多。谢漪暂不必说,李闻是皇帝的人,与其余大臣往来便不很多,有事上奏,也是与自己一党商议的多。宗正卿是一宗室长者,为人有些疏懒,能不沾事便尽量不沾事。 三人同行,不免使刘藻奇怪。 谢漪位高,主动答道:“确有一事,来禀陛下。” 刘藻的目光微微往下,看似与正对着谢漪,却未与她对视,只笑道:“既是有事,便随朕来吧。” 她说着往殿中去,三人跟上了。 入殿坐下,刘藻又令设座。大臣们也依次坐下了。谢漪呈上一道奏疏,胡敖上前接过,奉于刘藻。 “是为旧日列侯复家之事。”李闻禀道。 此事还是第一回提起。刘藻听他开口,便以为这奏疏也是他所写,先递呈了相府,再呈上来的。待一翻开,却见是谢漪的笔迹。 她的指腹在奏疏开端“臣漪”二字上轻柔地划过,那一个漪字,寄托了她全部的柔情,只是看一眼,刘藻便觉头疼都缓解下来,不那么难受了。 李闻仔细禀了来。刘藻端正了心神,扫过一眼,领会大意,便听他说起来。 此事还是谢相提出来的。大汉立国至今,出过不少功臣,这些功臣中传续至今的却不存二三,光是武帝年间就罢黜了不少列侯。这些旧家,有不少如今生活困顿,无人祭祀,境遇颇为凄凉。皇帝正可施恩,全仁义之名。 此事有两个好处,一是去岁太后之事,多少使人以为陛下寡恩,二来旧家之中有不少可用之人,若在陛下手中起复,必然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力。 这是培植心腹的好时机。刘藻没有不应的道理。 “三位爱卿斟酌去办,先拟一名录来。”高祖年间的列侯皆是与汉家有大功的,自是要格外厚遇,其余也有不少旧家干系颇重,譬如卫家,也要格外厚待。 三人齐声答应,又谈论起有哪些人家来。 刘藻也认真听着,斟酌合心意的人选。 “昨日谢相赴卫氏门庭,吾闻长平烈侯次子与三子颇具才干,且素无劣迹,可复其家。”李闻说道。 长平烈侯便是卫青,烈是他的谥号。卫氏烈火烹油之时,一门五侯,膝下三子皆封了侯。后三子先后因阑入失侯。长子卷入巫蛊之祸而亡,次子与三子皆还在世,在朝中做着小官,却早无当年的权势,困顿拮据,很是潦倒。此次复家,以陛下与卫氏之亲缘,二人必有一人复为列侯。 刘藻的注意全在“昨日谢相赴卫氏门庭”一句上。 原来昨日,谢相是往卫宅赴宴去了。联系今日之事,可知是为卫氏提前造势。 刘藻不动声色,眉心却稍稍地舒展开。 谢漪今日话格外少,几乎不曾开口。刘藻又疑惑起来,此事是谢相起头,又事关卫氏,她该格外上心才是,为何却不开口? 刘藻想着,目光却克制了,未曾朝她看去,只望着李闻,似乎专心听他呈禀。 待李闻说完了,谢漪便道:“旧家颇多,臣去令人整理出名录来。” 这是告退之语。李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刘藻留意到了,便知他们来前应当商议过,谢相应当还有事要禀,只是不知怎么,又不禀了。 刘藻不好发问,只得看着他们退下。只是方才舒缓些的心情,复又揪紧。 外祖母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旋了一遍又一遍。 谢相迟早是会有姻缘之事的。总不能让她当真孤苦一生。刘藻不禁就想,谢相喜欢什么样儿的。 应当是男子,岁数与她相衬,得稳重些,能为她遮风挡雨,能让她在世事纷扰中稍作歇息。 总之必是与她截然不同的。总之不会是她。谢相说过对她从无男女之情。她也答应了放下,再不强求。 太阳穴处跳了两下,疼得似针扎一般。刘藻抬手揉了揉,却无多少效果。她低眸看到案上谢漪的奏疏,翻了开来,看着上头的字迹,心又有了依靠。 她将心事藏得很好,不显露人前,不多看谢漪一眼,连独处都竭力避免了。连日日侍奉在她身前的胡敖都瞒过了。 然而谢漪却都知道。她知她的克制,她的避让,与她心中一日深过一日的情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第六十章 自宣室殿而出。谢漪行走在前, 李闻辞过宗正卿,赶了上来, 高声道:“谢相留步。” 谢漪闻声止步, 侧过身待他赶上。李闻大步上前,至谢漪身旁,先是道:“谢相将往何处去?” 谢漪知他有话要说, 便道:“将赴衙署, 廷尉倘或顺路, 不妨同行。” 李闻自也顺势答应, 二人一道走, 一道说。宫道上行人稀少, 一走出前殿,更只见偶尔经过的宫卫而已。 李闻左右一看,见无人窃听, 便也就说了:“谢相答允了, 愿为见证, 为何却又阻我?” 自梁集落败, 李闻水涨船高,在朝中声望日隆。这些日子下来, 他野心膨胀, 不免想再进一步, 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夫之位上。陛下中宫空缺, 他家中侄孙与陛下一般年岁,正与陛下相配。 便于三日前寻上了谢漪, 直言欲将家中一侄孙说与陛下,恳请谢相做一回冰人,促成一桩好姻缘。 谢相辞了冰人之请,倒是答允做一见证。李闻也未强求,转头去寻了宗正卿,三人约了今日入宫,与陛下提此事。 谁知他还未引入正题,谢相却中途打断,使他不好再说下去。 李闻不免不悦,只是对着谢漪,他也不敢放肆,话中犹是有礼。 谢漪歉然道:“恐要失信,不能为公做这见证了。” 李闻一惊,忙问:“丞相何以失信?”皇夫一事两年前便提起过,那时不了了之,可盯着此事的人却不少反多。听谢漪推脱,李闻不免担心其中起了什么波折,不等谢漪说来,便试探道:“莫非还有旁人,也有此心,请托到谢相跟前了?” 谢漪道:“并非如此。” 李闻却不喜反忧,迟疑道:“君家小郎也届婚龄,听闻还未婚配?” 这说的便是谢文了。 谢漪眸色淡了下来,摇头道:“谢氏无此心。” 李闻听不是来与他争做外戚的,倒是大松了口气,转而笑道:“既是如此,谢相又为何不肯为下官做这见证了?” 他口气轻松,又把握着其中的度,听来倒似调侃,而非质问。 谢漪便知算是过去了,又见衙署将至,干脆与他道了别,二人分道扬镳。 她推脱了,那事却还在,李闻转眼又另觅了一德高望重之人,前往宫中,与皇帝说亲。 婚姻大事,本不该直接与她谈起,奈何陛下幼失怙恃,宗亲中也无能为她做主的长辈。有一外祖母,倒是亲厚,可惜又是两姓之人了。 李闻一想,天子事,总能例外,何况陛下素有主见,干脆便径直与皇帝说也无不可。 刘藻也有准备,她到了岁数,此事是免不了的,也备下了说辞,平日逢人问起,只言不急。然李闻亲为侄孙提亲,倒是使人为难。照例,说亲之时,一方倘若不允,便得寻一由头来。刘藻对此不大了解,便令众人皆退下了,单与李闻道:“倒非卿家小郎不好,而是朕暂无此心。” 李闻不免焦急,容色诚恳道:“臣知要配陛下,的确是高攀了。”他极为恳切地夸了皇帝,又为侄孙说了好话,以示诚意,想了想,还添了一句:“谢相也以为臣侄孙能与陛下相配。” 刘藻原是在思索如何婉拒,李闻究竟是帝师,又为她鞍前马后,立过不少功劳,她不能寒了良臣的心。待听闻他说谢漪也觉他们般配,刘藻便瞬间静默了下来。 李闻不明所以,等了片刻,方小心问道:“陛下意下如何?” 他说完这话,皇帝像是突然被惊醒,回过神来,轻轻地问道:“谢相当真这般说的?” 谢相没有说过,只是李闻想着,谢相既曾答允了愿为见证,可见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便道:“正是” 刘藻道:“容朕想想。” 李闻顿觉何处不对,一时又抓不住关键。小皇帝却是笑了一下,那笑意生涩得很,又说了一遍:“容朕想想。” 李闻大喜,便顾不上何处不对,忙俯身行礼,叩谢君恩。 李闻退下后,刘藻在殿中呆坐了半日,脑海中乱糟糟的,像是有许多事要想,却又不知从何想起,乱成了一团。 直至黄昏,她坐得身子都僵了,站起身,慢慢往外踱去,欲静一静心。 她一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了椒房殿外。 因对谢相有那念想,椒房殿修葺过一回,里里外外都是新的。刘藻止步,抬头望着这座殿宇。殿宇宏大,门楣高贵,寄托着她的无尽念想。 她的心,忽然间明朗起来。 她要与谢相问个明白。 她知谢相的为人。她素来风光霁月,待她又极温柔。这年余来,纵使她有意躲避,对她视若无睹,她也从未责备过什么。这样的人,怎会说出她与旁人般配的话来刺她的心? 可李闻却偏偏如此笃定。 其中必有什么差错。 刘藻决心亲口去问谢漪。 她们之间一向是明明白白的,虽有伤痕,却无误会。此事若不弄清楚,便会成为她心中的一个结。 刘藻自以她的心意,坦坦荡荡,谢相也非遮掩之人,既有疑惑,便问个明白。刘藻回了宣室,扬声令一宫人上前,吩咐道:“速召丞相入宫。” 谢漪来时,刘藻已等得有些焦躁了,急着问一问她,果真要她嫁与旁人吗? 然而谢漪一到,刘藻却又失语了一般,不知如何开口。 谢漪行过礼,朝她望过来,道:“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她的眸光皎皎如月华,又极幽深,刘藻不过被她看一眼,便整颗心都滚烫起来。她抿了抿唇,将语气放得淡漠,道:“丞相且坐。” 有宦官上前来,在御座之下,设了一席。谢漪道了声谢,上前坐下了。 她的坐姿也好看,温雅娴静,又不失身居高位之人的孤高之气,刘藻看了一眼,便微微移开眼去,不敢再看了。她怕多看上一眼,都克制不住心中的眷恋。 “前回所说列侯复家之事,可有进展?”刘藻问道。 谢漪回道:“太常已将名录送到臣手中,臣今日回去,便再筛选一回,最迟后日,必能呈到陛下案头。” 刘藻眼中不由泄露出懊恼。五日前提出的此事,太常整理了五日,方得名录,谢相却答允后日便呈到她手中,必是要熬夜了。她的事,谢相样样上心,她提了,谢相自是会尽快为她赶出来。 刘藻一面自责,一面又忍不住想,这样好的人,却不是她的,这样好的人,却对她从无男女之情。 “也不必着急。”刘藻说道。 谢漪闻言,则道:“陛下若有格外关照之人,也可吩咐。” 她召谢相来,为的是皇夫之事,她却不敢问了。 年余不曾单独照见,不曾多说一句话,却为此事,急急召她来,倒似她还未放下一般。刘藻顿觉懊悔,以为自己沉不住气。 她欲补救,便说起旁的事来,谢漪既提到格外关照之人,刘藻顺着说了几个。列侯复家,是大事,她也仔细斟酌过,倒是当真有几家欲提拔起用的。 谢漪认真听着,待刘藻说罢,颔首道:“这几家的确当得大用,臣也与陛下一般心思。” 刘藻听到这句臣也与陛下一般心思,心中便觉得极甜,面上刻意的冷淡,便不由缓了两分,道:“有劳谢相,将几家列入一等吧。” 谢漪道了声:“诺。” 此事便算说完了。刘藻知当令谢相退下了,却又十分不愿。这不愿中固有不问个明白便不甘心的缘故,然而更多的,竟是她不舍得谢相离开她眼前,她想与她多待一会儿。 这是不对的。刘藻暗自道。她狠了狠心,正要令谢漪退下,谢漪却主动开了口:“前几日,廷尉来寻臣,提起欲与帝宗联姻之事,央臣为冰人” 刘藻的心狠狠地揪起,一言不发地望着谢漪。谢漪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臣未答允。”狠狠揪起的心,缓缓舒展,刘藻强做淡然道:“廷尉已与朕提亲了。” 谢漪神色不改,廷尉邀了宗正与另一大臣入宫,她是知道的,故而也知陛下召她,多半是为此事。她心中不忍,话音便格外柔和下来:“婚姻大事,陛下当慎重为之。” 刘藻问:“如何方是慎重为之?” 谢漪便说不出来了。慎重为之,自然是随心所欲。陛下皇位稳了,早已无需联姻来巩固帝位。婚姻之事,便可放松一些,择选喜爱之人为中宫。 可偏偏,陛下喜爱之人,便是她。 那日答应了李闻为见证,存的倒不是为李闻说项的心思,而是想着陛下究竟年少,说起姻缘之事,难免面皮薄,她在旁,也好帮着为陛下说话。 然而到了宫中,见了陛下,看到她眉间隐隐的倦意,与极力克制,不往她这边看的隐忍。她方知自己疏忽了。有她在场,即便是一言不发,陛下也必觉煎熬。 眼下,她问她,如何方是慎重为之。 谢漪沉默不语。刘藻有些失望,又觉情理之中,再问:“廷尉道,谢相曾言朕与他家小郎甚般配,谢相可曾说过此话?” 谢漪显出惊讶之色。 刘藻见此,便知她没有说过。乱了一日的心,平静下来。她淡淡地笑了笑,道:“朕已答应了廷尉,好生考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六十一章 她竟答应了。谢漪意外。 殿中不知何处吹入一阵清风, 两侧的灯影晃动,殿中一阵明暗交迭。谢漪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关切问道:“陛下见过那小郎了?” 刘藻摇头:“从未见过。”又笑道, “他家阿琳倒是常见的。” 先前她自列侯公卿之家选了不少小娘子为伴读,这年余来,她也甚少入学, 渐渐将精力转到朝政上来了, 伴读便如同虚设。去年冬, 她思虑过, 将其中几人选入朝中为官, 做的也是她身边的近臣, 余下的则皆赐金放还。 李闻的孙女李琳便是入朝那一批中的。 此事谢漪是知道的。但她挂念的仍是皇夫之事,在她看来,陛下实属性情中人, 不至于将中宫之位随意应付过去, 又恐是因李闻胡诌的那句“般配”赌气, 来日后悔, 便仔细问道:“陛下既不曾见过,可是曾闻其令名。” 她的语气很温和, 话中也皆是关切。刘藻便朝她看去, 只见谢相眼中满满的在意, 而那在意却又磊落自然, 全是出于长辈关怀之意。 刘藻明知必是如此,也仍觉失落。只是她已学会如何隐藏情绪, 面上也未带出分毫低落,只道:“李闻开了端,后来者必络绎不绝,拒一人不难,拒十人百人,不免叫人心烦。不如暂且拖着,思一一劳永逸之法。” 谢漪默然,陛下此言倒也符合她的秉性。陛下这般将心房闭锁起来,也太苦了些。 刘藻说罢,见谢漪不语,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她许久没有与谢相这样坐着,缓缓地说些话,竟然没能管住嘴。 刘藻又开口,神色轻松道:“也不急,将来缘分到了,自然有好的。”她一句话,轻轻地将谢漪撇了开,只将不愿立皇夫的缘由推到缘分未到上。只盼谢相不要觉得为难才好。 可她这般行事,落入谢漪眼中,无异于掩耳盗铃了。谢漪看着她,欲说些什么,终是没能开口,摇了摇头,道:“余者皆不要紧,唯有一样,常使臣挂碍。” 刘藻便认真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谢漪也许久不曾与她好好说过话了,过往她不理她,她也不好上前多话,眼下得了机会,自是要好生叮嘱的。 “陛下要保重身子,日寒添衣,夜深入眠,不可过于劳累,也不要过多心事。当以宽心养身为上。” 谢漪殷殷嘱咐,又说了许多保养之法。刘藻听着,觉得心暖,只盼她能说得多一些,一一全答应了。 谢漪见她说一条便应一条,模样乖巧得很,不免又是心软,又是无奈:“陛下口上都应了,行止究竟如何,也只陛下自知。” 这是在说她阳奉阴违了,刘藻忙道:“我没有,太医令每月都来请脉,开的补药我都用了,从无放纵之举。” 她说着,唯恐谢漪不信,有些急了,去看胡敖,道:“你说,是不是?” 胡敖好端端在旁站着,平白牵连进来,忙陪笑道:“陛下所言无一处不实。” 谢漪又如何能说不信,只得道:“陛下自勉之。” 一通叮嘱下来,气氛和缓多了。刘藻自也不好再冷淡,她恰好有一事记在心上,当下便自怀中摸出一张竹片,递与谢漪,道:“这是外祖母处得来的。听闻是吴越之地的饮食,名作竹筒饭,取黍米肉糜虾仁鲜笋等物,置竹筒中烤熟。我尝过,滋味甚美。具体如何为之,在这竹片上记了,谢相带回去,也可令庖厨做来尝尝。” 这是长安没有的,刘藻上回在外祖母家中吃过,觉得滋味甚好,又令宫中庖厨做过两回。她一直记着想与谢漪分享,奈何寻不到时机。眼下她们好不容易缓和了,刘藻便急忙拿出来了。 谢漪的目光在那竹片上顿了顿,抬手接过,道了谢。 刘藻眼睛亮亮地望着她,道:“若是谢相也觉好,来与朕说一声。” 她像是急于与人分享爱物的孩子,不止将心爱之物分与旁人还急欲听人一声赞。谢漪不由一笑,答应了。 时候不早,天都黑透了。谢漪见已无事,起身告退。刘藻起身送她,一路送到了宫门外,路上也不说什么话,直至宫门,谢漪令她止步,刘藻方停住了步子,望着谢漪,道:“谢相好走。” 谢漪弯身一礼,转身登车,离去了。 刘藻一直看着,直至她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方才回宫。 谢漪回到府中,取了太常送来的名录往书房研看。她行至书房外,见门前两名婢女侍立,便止了步,自袖中取出那枚竹片来,交与二人道:“照此谱,做一份竹筒饭来。” 谢漪甚少在吃食上留心,亲口吩咐厨下做什么,还是当一回。婢女接过了,笑道:“君侯稍候,婢子这就去。” 谢漪温和一笑,踱入房中,埋首于公务。 太常奉上的名录,几乎囊获了所有夺爵的列侯。谢漪一个个看下来,有些人家,怕是连后裔都散落无踪,寻不着了,有些人则早已为庶民,籍籍无名。 谢漪要寻的,是那些颇有令名,且具才能,却碍于出身,难以显达的英才。她想多为陛下寻些贤达之士,好让她培植一批能臣心腹,来日治理起天下,也能不那么辛苦。 谢漪一条名姓一条名姓地挨个儿看下来,看到卫不疑c卫登二人。这二人皆是卫青之子,受了不少波折,如今皆年老体衰,家中是由不疑之子卫高当家。卫高亦无出挑之处,但卫高之子卫玄年少而通世事,堪称俊才。 谢漪曾亲自考校过他,以为此子可造。眼下又见,她便将卫不疑划入复爵的那一拨,与他们一个爵位,有卫玄在,卫氏复兴可期。 这与陛下也大有好处,毕竟如今朝中虽谁都不提,可陛下与卫氏的渊源是剪不断的。 谢漪处处都为刘藻考虑。在书案后坐了两个时辰,坐得累了,正要起身动一动,两名婢子从外而入,手中皆捧着托盘,一置竹筒,一置碟盏。 竹筒在火上烤过,烤去了青翠,外表黄黑。 婢子将托盘置于几上,谢漪走了过去,竹筒一开,鲜香扑鼻。她这才发觉腹中早已饿了,在几旁坐下,又令二人退下,自取了碗箸来,亲力亲为。 黍米烤熟,粒粒饱满,颗颗分明,舀上一匙入口,黍米的芳香伴着竹的清香,还有豚肉柔软味美,虾仁鲜香可口,使人食指大动。 谢漪多吃了半碗,待搁箸,便见那写了做法的竹片在几上,被送了回来。她的目光在竹片上停留片刻,抬手将它拿了起来。 上头的字,颇具刚劲之气,起转承合,威严外泄,一看便知是陛下的字迹。想必是她特意抄录了一份,随身携带,寻机赠与她。 谢漪不由柔和了容色,淡淡地笑了笑。 真是傻孩子。 这竹筒饭,是她月余前听闻老夫人无食欲,令人自一吴越商贾手中寻来的新鲜吃食,不想辗转一通,今日又被陛下献宝一般,送回到她手中。 这一夜,刘藻在宫中也是辗转难眠。 便如吃惯了苦味的人,偶然尝了糖的滋味,原先习惯的苦,便再不能容忍了。她一直克制着不去寻谢相,然而今日见过,说过话,见过她笑,刘藻顿觉与谢相疏离的日子,竟是那样的难。 谢相方离去,她便急着想再见她了。 幸而刘藻养成了一习惯,知晓以正事为上,不论心中如何想念,都知不能耽误手中的朝政。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翌日还有大朝,便逼着自己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六十二章 时近盛夏, 越发炎热,太阳犹如熔浆滚落下来, 大地一片炙热, 树叶儿打卷,溪水像是在瓮中煮过。 因列侯复家之事,牵涉甚广, 刘藻欲将此事办好, 便留在长安城中, 未曾避暑甘泉, 免了迁来迁去的麻烦。 这夏日的酷热, 也格外难熬起来。 刘藻惦记着老夫人, 恐老人家体弱,热坏了,每日都遣人拜见, 算是定省。她自己在宫中也燥热得厉害, 手中有朝政忙时尚好, 她总能专注到正事中去。一闲下来, 就觉得不痛快,嫌天儿热, 嫌宫中无趣。 这日大雨, 凉意沁人, 刘藻趁着雨势, 往建章宫去。 她去过甘泉宫两回,避了两年暑。那处虽峻宇雕墙, 阙宇华美,深得武帝喜爱。但刘藻却不太喜欢,然而夏日又着实酷热,她便欲再寻一避暑之所。 建章宫北有太液池,近水处,总归能凉爽些,她欲往池畔添几处宫室,好做往后的避暑之所。 实则建章宫气魄宏伟,规模宏大,有千门万户之称,宫中殿宇数不胜数,其华丽宏伟不下未央长乐。那池畔自也建有宫室,往日帝王公卿入宫苑,游太液时常有居住。刘藻前往看过,觉得小了些,得扩上一扩,方能舒适。 雨渐渐小了下来。 刘藻踩着青草地,泥土的香气,湿润在雨滴中。她沿池走了一段,绣着金线的云履踏上石子路,发出轻微的踩水声,鞋边沾上了湿意。 太液池一望无际,极目远眺,尽头弥漫着水雾,池上三座仙山,山中各植仙草,若隐若现于水气之中,果真犹如仙境一般。偶有飞鹤自池上低飞而过,鸣声悠远,身姿优雅而出尘,仿佛不是皇家豢养,而是深山之中的那只闲云野鹤。 刘藻负手立于池畔,胡敖站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她在心中板着手指,数了一数,上回见谢相是十三日前的大朝上,隔上十三日召见一回,应当不算很频繁。 “去召谢相来。”刘藻说道。 她这诏令下得突然,胡敖愣了瞬息,方回过神来,道了声诺,将伞转交于身旁的一名小宦官,正要转身去安排人往相府宣召。 刘藻又唤住他,仔细吩咐道:“今日休沐,谢相应当得闲在家,你亲自去一趟,便说朕游太液,见仙气弥漫,如诗如画,欲于池畔建宫室,又不知自何处着手,故请谢相前来商议。” 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详尽。 胡敖听明白了,行了一礼,迎着细密的雨丝,飞快去了。 刘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雨中,方转头望向池面,心中则暗暗算计时辰。眼下尚早,胡敖奔赴相府一个时辰,回来一个时辰,谢相到时,应当方过午时。 两个时辰,总不好一直站在池畔。刘藻环顾四周,见远处临池之处有一高台。台之高几临九阙,仰头望去,可见台上有殿宇,飞檐斗拱,气势非凡。 刘藻便问了一句:“那是何地?” 身后撑伞的小宦官仰首看了一眼,堆起笑来,回道:“那是神明台,台上有铜铸的仙人,仙人手中托有一盘,盘中盛放玉杯,可接仙露,故而名之曰承露盘。仙露乃天降之泽,久服可益寿成仙。” 小宦官口齿清晰,刘藻一听便知,这台多半是武帝晚年所建,所谓仙露,也不过是寄托了英雄暮年,渴求长生之念。 她生出兴致来,道:“去瞧瞧。” 小宦官一听,忙道:“陛下要去,容臣召宫车来。那处看着近,走起来,可有些路途。” 刘藻已举步前行,随口道了句:“无妨。” 小宦官忙擎伞跟上,恐陛下着了雨水。 果真如他所言,看着近,实则远,刘藻徒步而行,走了一个多时辰,方至台下。由此也可见太液池之宽阔,建章宫之宏大。 刘藻站在台下,仰头看去,想道,这台怕有五十丈之高,竟将未央宫前殿都比了下去。早有人先行一步,往台上吩咐接驾了。 刘藻拾级而上。雨已停下了,空气中湿润而清凉,是夏日间难得的舒爽。纵是如此,待她走到台上,也出了一身汗。 登上高台,视野陡然开阔。数十名方士与巫祝依次而立,最前的是一身着祭袍的巫祝,见皇帝至,一齐行礼。 刘藻倒不知此处还养着方士,她想起每到岁末,宫中就要行一回傩。那日点起许多篝火,众多男子身披熊皮c带着四只眼的假面具,穿着黑上衣c红裤子,一手挥着戈,一手扬着盾,排成大队从宫室的角落起跳跃呼号,驱逐疫疠,祈求来年平安。 多半就是他们了。 最前那巫祝是方相氏。方相氏是自周朝起就有的官名,转掌驱避邪祟之事。 他上前来,俯下身,恭敬问道:“陛下今来,可是有所吩咐?” 刘藻环视一周,笑道:“途经此地,前来游玩,卿等自去,不必拘束。” 闻主上此言,众巫皆退下了,唯止方相氏一人,跟着她在台上游走。台上建有九室,宫室之中,点着不知名的烟,使得室内烟雾缭绕,平生幻境。 刘藻在门口看了一眼,便没进去,又去寻小宦官先前所说的仙人。那铜铸的仙人极为高大,堪比一座殿宇大小,人在其下,比他的脚高不了多少,仰头看去,忽觉自身之渺小。 方相氏殷切问道:“陛下可要饮仙露?仙露乃天之琼浆玉露,有延年益寿之神效。” 刘藻听他这般说,退开两步,抬头看了看,果真见仙人手中托着一盘,她淡笑着道:“不必。” 方相氏闻言,也便不再请了。 刘藻看过仙人,又极目望向远处,远处一片空茫,殊无人迹。谢相还未来。她回头问道:“胡敖去了多久了?” 小宦官一算时辰,答:“回陛下,有一个半时辰了。” 一个半时辰,那还得再等一阵。刘藻微微颔首。 方相氏见此,上前道:“前方便是歇室,陛下倘若行得累了,不妨入内歇歇脚。” 刘藻一听,觉得也可,便由他引路,往歇室去。 这间宫室中也焚了香,却只是些清心静气的寻常香料,便无烟雾缭绕之感。刘藻在一枰上坐下,目光随意扫了眼四下,见一高几之上置了一龟壳,龟壳上还刻了奇怪的图样。她不由来了兴致,转向方相氏,问道:“卿可善卜?” 龟壳乃是卜筮之物。 方相氏淡淡一笑,躬身一礼:“陛下面前,不敢称善。” 如此说来,便是很会了。刘藻坐直了身,道:“卿便为朕卜一卦,如何?” 方相氏问:“陛下要卜何事?” 刘藻道:“卜这天下。” 方相氏伏身:“不敢卜。” 刘藻便是一笑,她也只随口一说而已,然而方相氏所言“不敢称善”,却使得刘藻心念大动。他既这般自信,可见卜得当是颇有准头的。 “便”刘藻的声音微微低下来,“卜一卜姻缘吧。” 姻缘。方相氏在心中默念一会,这倒是可以卜。他躬身请道:“敢问陛下,要以何为卜?” 占卜之术,形式众多,最常用的,便是以龟壳c蓍草为卜。 刘藻转头扫见窗下的长案上置了笔墨,一面站起身往那处走去,一面道:“简单些,就拆字吧。” 拆字也可。方相氏道了声:“诺。” 有小宦官上前研墨。刘藻随手取过一卷竹简摊开,恰是空白的,提起笔,冥思苦想起来。待墨研好,刘藻深深吸了口气,提笔蘸了蘸,在竹简上认真谨慎地写下一个“萌”字。 方相氏一看,便锁起眉来,此字有日有月,济济朗朗,又颇具生气,问前程倒是吉兆,可用来问姻缘便不好说了。 刘藻见他锁眉,一时心慌意乱,问道:“怎么?不吉?” 方相氏先行请罪:“解字之时,许有冲撞,恳请陛下先恕臣无罪。” 他这般郑重谨慎,使得刘藻越发心慌。她在案旁坐下,瞥了眼竹简上那字,朗声道:“解就是,恕你无罪。” 方相氏这才起身,仔细说道起来。 “萌字,上艸下明。明则分日月。日出则月沉,月升则日落,二者你知有我,我知有你,却无相会之时,这段姻缘日月殊途,天地之隔,磨难挫折,如荆棘之遍地。”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小心觑皇帝的神色,恐这些话,惹恼了她。 刘藻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道:“说下去。” “萌的上部是为艸,草木生于春日,今已是盛夏,”方相氏顿了顿,大着胆子道,“陛下心中之情,恐怕早成了燎原之势。” 刘藻不说是,也不说否,叩了叩长案,示意他继续。 “日月殊途却在草木情意之下聚于一处,可见情意燎原,有推波助澜之效。月,缺也,时有圆缺;日,满也,完全而无亏。倘若这一段姻缘有果,则是日月相融,般配无比之大吉兆。”方相氏一口气说了下来。 刘藻听罢,问道:“如何方能有果?” “这臣便不知了,从字上看,情意已到,日月相聚,缺的便是时机了。” 时机。刘藻默念了一遍。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强聚在一处,这段姻缘有果自是日月相融,无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方相氏又道。 刘藻听到天各一方四字,便是一怔。 门外忽有人道:“丞相觐见。” 刘藻抚平心绪,道:“请进来。” 谢漪自门外而入。她穿着浅色裙裾,画着淡淡妆容,容貌之美,恐怕有倾国倾城之称的李夫人在世,也及不上她之万一。想是奉诏之后,赶得急了,她的肩上沾了雨水,一入门来,仿佛带着朦胧的烟雨之气。 谢漪行了一礼,目光瞥见方相氏与竹简那字,她何其聪慧通透,一见即明了,显出一个山水般疏淡的笑意,问道:“陛下可是在占卜?” 刘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闻此问,她低眉敛目,抬手遮起竹简,状似随意道:“闲聊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第六十三章 这话敷衍, 室内气氛一沉,忽诡异起来。 谢漪笑道:“方相氏拆字极准。他曾为太后拆过一个吕字, 说是煌煌在前, 凄凄在后,虎头蛇尾,业不能成。而今看来, 也算应谶。” 她说着话, 目光便落到方相氏身上, 刘藻恐她问测了何字, 问的何事, 也看向方相氏, 她目光沉沉,如山之峻,方相氏心头一颤, 敛袖垂首, 不敢开口。 这便是不愿让她知晓了。谢漪便也不曾再问, 主动转开了话, 道:“陛下是要在太液池畔再建宫室?” 她将话引开了,刘藻暗自松了口气, 淡笑道:“正是。欲请谢相与朕一同看一看。” 皇帝要建宫室, 自有专人司此职, 建何处, 如何建,她一丞相, 又怎会精通此道。只是谢漪也知,陛下召她来,多半不是当真为宫室,宫室不过一个由头罢了。 “如此,便请陛下与臣,一同往池畔。”谢漪说道。 刘藻笑着应好。 语罢,二人一同出门。行至门口,刘藻回头看了一眼,方相氏与她的目光对上,顿觉脊背发凉,忙抬袖下拜。 至太液池畔,天似将放晴,云层之外,金光照世,池面粼粼波光,远处烟气未散,如此望去,更添缥缈仙气。 刘藻与谢漪并肩而行,见此奇景,心生向往,目光瞥见池畔有舟,便道:“难得来此,不如卿随朕泛舟池上?” 胡敖一听便甚紧张,陛下临时起意,一切都无准备,恐侍奉不周。他情急之下,以目示意谢漪,谢漪便猜到大概,话到嘴边,便闻刘藻道:“朕还未乘过舟,谢相乘过吗?” 她望着不远处那艘小舟,仿佛见了新奇事物的孩童,眼中亮晶晶的,满是想亲去试一试的向往。 谢漪见此,便改了口,顺着她道:“臣来过几回太液池,当年昭帝喜爱蓬莱之出尘,常登岛游玩,臣有幸随驾过几回。” 刘藻听着,认真道:“朕也要去蓬莱,也要谢相伴驾。” 胡敖见此,便知劝说无效了,躬身一礼道:“容臣去安排。” 刘藻随意一点头:“快着些。” 蓬莱岛就在池中,目光可及处,岛上烟气笼罩,使人看不清全景,而只见淡青色的一抹。胡敖手脚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寻了六艘船来,还派了人往岛上先做安排,好从容接驾。 刘藻与谢漪往岸旁,选了一艘小舟。胡敖欲跟上,刘藻却道:“你乘别的去。”摆明了要与谢相独乘一舟,不要旁人搅扰。 胡敖还能说什么,只得退到一旁,又格外叮嘱舟子千万要将舟划得稳些,侍奉好陛下。 刘藻不耐烦他唠叨,令他赶紧走,踏上舟去。 那舟小得很,刘藻一上去,舟身便晃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抬手扶住舟篷,方才稳住身形。案上众人提心吊胆地望向这边,只因她方才不许人靠近,方未一拥而上。 刘藻自己站稳了,冲岸上的谢漪伸出手,谢漪将手放到她的手心,由她扶着上了舟。 又一人上舟,舟身自是又一阵晃,然而这回刘藻适应了些,不觉得那般天旋地转了,一手扶着舟篷,一手牵着谢漪,很快便稳住了身形。 谢漪待她站稳,方状若自然地抽回手,与她道:“陛下不如,往舟中暂坐。” 刘藻也觉好,弯身入舟篷。篷中有一几,几两侧置榻,刘藻坐了下来,谢漪随之而入,与她相对而坐。 二人坐稳不久,小舟便开始动了,是舟子开始将舟撑离池岸。 初初乘舟之人,必是不习惯,波浪起起伏伏,小舟也随之起伏,谢漪恐小皇帝不舒服,便与她说话,好让她将注意自小舟上转开。 “陛下如何想到要在太液池畔建宫室?” 刘藻听到谢漪的声音,马上就顾不上身下的摇晃了,认真与她道:“是让这时气热的。建章宫就在长安城中,且与未央宫间有飞阁撵道相连,要来也方便。倘若建章宫有一处避暑之地,朕便不必再去甘泉宫了。” “这倒是容易。”谢漪知道得多,便与她说了起来,“昭帝也喜建章,一年之中有八个月都在此处。夏日天热,昭帝也建了一处宫室,围绕着数顷之广的莲花,置身其中,莲香扑鼻,清风阵阵,甚为清爽舒适。” 刘藻常听人说武帝,却很少有人与她提及昭帝如何。她听着谢漪的话语,忽然问道:“昭帝八岁即位,十八岁驾崩,在位十年,你侍奉了他十年?” 谢漪不妨她忽问起这个,道:“是。” 刘藻想着方相氏的那句天各一方,猛地将目光转开,望向舟外。倘若此言成真,她们真的要天各一方,那谢相能陪她多久?能否有十年? 谢漪直觉皇帝心中有事,只是如今她的心事,已未必肯与她说了。谢漪敛下了笑意,随着静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刘藻忽然道:“说一说你。” 谢漪一怔。 刘藻望着她,道:“我问掖庭令,掖庭令言,谢相保下了我,日夜照料,较之我的母亲还要尽心。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十四年来,谢相为我,兢兢业业,关怀备至,为我做尽了打算。可我不知除了这些能述谢相心血的辞藻,谢相究竟是如何为我打算,关怀我的?” 谢漪惊讶:“陛下为何想起这遭了?” 刘藻的眼中像有一团光亮渐渐地熄灭,她只是怕倘若她们当真天各一方,当她无比想念谢相,想要知晓那些往事时,便无处去问了。 然而到了嘴边,她说的却是:“我想知道得多些。” 这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她想知道,谢漪便也说了。她自刘藻出生说起,将如何照顾她,她小时又是什么模样的,一一都说了来。 只是说是说谢相的往事,但谢相口中更多的还是刘藻。爱哭,体弱,却又很懂事,肌肤很白,像极了卫皇后,眼睛则与太子相似,嘴巴长得像她的母亲,很秀气。nbsp;  蓬莱岛看似近,实则远,舟子又将舟行得极稳,便也慢了下来。刘藻仔细地听,目不转睛地望着谢漪,想象着那时的情景。 “那时臣也未料到有今日,想的还是要助陛下恢复宗室之身。”谢漪缓缓地道。 刘藻的身份,想恢复宗室之身,何其难也,昭帝不会愿意,大臣们也不愿平生波澜。谢漪目光柔缓,便像这池上的风一般,舒缓地进入刘藻的心。她道:“最好能封为王,再不济也得是列侯。之后陛下是要有一番作为,还是安稳一生,则都由陛下做主。” 那时谢漪为她打算的就是这样了。可她说得简单,当真做起来堪比登天。昭帝怎会愿见卫太子之女有所作为,又怎会愿意封她为诸侯。 刘藻轻轻地问:“昭帝对你好吗?” 将她从小官提拔,一路做到了丞相,昭帝待谢相一定是很好吧?刘藻问完,心中便想道。 “臣与昭帝,是君臣相得。昭帝欲收回大权,臣稍有些智谋,恰好入了昭帝之眼。”谢漪说道,便是承认了昭帝待她甚为倚重。既然君臣相得,她又是如何看待昭帝的?刘藻张了张口,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问起,谢漪知她的心思,便笑着道:“昭帝恩遇,臣无以为报,只是今生先许了皇后要照看陛下,只得来世再报了。” “哦。”刘藻轻轻地应道,心口疼得像是被揪成了一团。原来不止今生不是她的,来世也不是她的。 她原以为,她闭口不谈,她与谢相远一些,不再使她为难,谢相便会原谅她的情意。她们一个是君,一个是相,纵使不能在一起,也能一起度过一生,兴许还能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可原来君臣相得她已与了旁人,乃至度过一生都未必有。 方相氏拆字极准,谢相既不能对她动心,便会离她而去,她们终会天各一方。 谢漪见她忽又沉默,眼中浮现担忧。刘藻不愿让她看出来,站起身,前往船头。 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身姿冷峻。谢漪看着她的身影,觉得陛下越发喜怒难测,她与陛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转晴的天忽下起暴雨来。刘藻忙回到舟中,谢漪起身,查看她的衣袍,口中问道:“淋湿不曾?” 刘藻摇头。 舟外狂风大作,小舟东摇西晃,雨珠被风刮入舟中,脸上都能感到湿意。刘藻站立困难,坐了下来。 一叶扁舟,在风雨之中飘摇,那狂怒的风雨仿佛随时都能打散小舟。刘藻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谢漪稍好一些,安慰道:“陛下别怕。” 刘藻点点头,然而风雨呼啸,舟身摇动,使她腹中翻滚,忽觉恶心。 “四下有伴驾的船只,忽风暴雨,必有应急的法子。”谢漪说道。刘藻头一回乘舟,自是茫然,闻言安心不少。 噼噼啪啪的雨滴打落在舟篷上,风势猛然加大,小舟颠簸了一下,使得刘藻的身子重重一震。她忙坐稳了,欲问谢漪可还好。谢漪却已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怕,舟子是多年行舟的老手,不会有事的。” 她的手有些凉。刘藻心想,谢相也是怕的。她反手握住她,笑了一下,道:“待至蓬莱,厚赐与他。” 谢漪也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中,添了少许宠爱。 刘藻被她这样看着,心又动了动,脱口道:“你这样笑的时候,倒是与我近了些。” 谢漪方才还觉得她与陛下越行越远了,不妨她有此言,怔了怔。 狂风仿佛要将整个太液池掀过来一般,呼号着拍打着舟身。舟子高声道:“船将翻了!” 刘藻大惊。谢漪立即道:“臣去传讯。” 外头的雨像是泼下来一般,大的看不清景物。听她说要出去,刘藻一把拉住了她,怒道:“雨这样大,你去什么?” 她说罢,便松开谢漪的手,自己小心踩着摇晃的船板出去了。舟身一抖,她险些跌入水中,谢漪看得站起身来,步子都迈出去了,刘藻却抓住了舟沿,复又站起。 谢漪松了口气,看着她在风雨中勉强立住脚步,高声说着什么。杂碎的声音伴着巨大的雨声,传入舟中,听不清话语。 过了片刻,刘藻回到舟中,她浑身都湿透了,脸上湿哒哒地滴着水,水要流进眼睛里,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道:“就来了。” 话音刚落,舟外便传来胡敖的声音。 幸而蓬莱岛就在眼前。二人换了艘船,衣衫都湿了。舟上无衣物,胡敖为难道:“陛下与谢相且稍忍耐,待至岛上,便有干净的衣衫换了。” 刘藻道:“知道了,退下吧。” 胡敖闻言,行了一礼,退到外间。 他一退下,谢漪便见刘藻悄悄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飞快地转开眼去,绯红的羞意自她的脸颊直烧到耳根。 谢漪想到什么,低头一看,便见衣衫湿透,贴在身上,可见衣下隐约的风光。她既恼又无措,强自镇定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刘藻。 下一刻,一件湿漉漉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她的肩上,刘藻靠近了,她的身子几乎就贴着她的脊背,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后,使得谢漪僵直了身子。 “外头还有旁人,且以此应付,待至岛上,再换新的。”刘藻磕磕绊绊地道。她的衣袍是湛蓝的深色,可以做遮挡之用。 谢漪从未这般狼狈,更是羞于应答,便点了下头,抬手扯紧了衣襟。 刘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急了,脸庞通红地解释:“我方才,什么c什么都没看到。” 话一说完,她便知说错了,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c是说衣衫下的” 谢漪无奈,不知她过会儿还要说出什么话来,只得转过身,正要道声无事,便撞入了刘藻的眼中。那双深色的眸子小心翼翼的,带着羞怯与紧张。 谢漪蓦然间发觉,这个她护在翼下的孩子,不知何时已长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六十四章 舟外风雨飘摇, 波浪拍打舟身的声响不住传来。 刘藻见谢漪只看着她,却不说话, 不由心慌起来, 以为她生气了。那回谢相见了铜灯,便很生气,以为亵渎, 眼下这般境况, 她必是更生气了。 她身上还是透湿的, 水珠自发丝流下, 滚入眼中。刘藻抬手一抹, 眼睛便红了, 也不知是心中难受,还是雨珠激的。 谢漪回过神来,温声道:“莫用手。”她一面说一面取了袖中的帕子, 为刘藻擦拭眼角。 帕子留在袖袋中, 竟还是干的。擦干了水滴, 眼睛便舒服多了。 刘藻留意她的神色, 见她并无怒意,便弯了弯唇, 歉然道:“都怨我一时起兴, 牵累谢相与我同受了一回颠簸。” 谢漪将手帕放到她手中, 道:“休说傻话。” 她虽是责备, 话中却不乏亲昵。刘藻抿了抿唇,眼中满是笑意。 过不多久, 便到了蓬莱岛,岛上早有人预备着了。 湿透的衣衫浸在身上,很是伤身。刘藻与谢漪被迎入大殿,各去沐浴更衣,泡去一身寒意。 盛夏的天,狂风暴雨夹杂,也使人生出凉意。 刘藻换了身干净的衣袍,端了杯半烫的蜜水饮下,腹间顿时生出一股暖意,顷刻间直至四肢百骸。她轻轻吁了口气,问道:“谢相那里,送去不曾?” 胡敖回道:“已送去了。” 刘藻这才放心,又令再添一杯来。这回她便不饮了,只捧着捂手。心中则漫无目的地想着,盛夏酷暑之际,能有此清凉,倒也挺好。 岛上殿宇不多,仅座耳,正殿饮宴,两处小殿则为歇息观景之用,再远些还有一两处宫室,各有景致。 刘藻在的便是两处小殿中的一处,她恰坐在檐下,抬首可见庭中疾风骤雨,角落的一处芭蕉树,拍打处阵阵声响,却始终不曾折断,显出极为坚韧的秉性来。 刘藻看了很喜欢,便道:“这丛芭蕉,移到椒房殿去。”她早已断了让谢相入主椒房的念头,可见了喜爱之物,她还是一件件地往那座宫室中添。 胡敖应了下来,又提醒道:“陛下往里坐坐,风雨且还大呢。” 刘藻胡乱点了点头,目光却仍在芭蕉上,身子仅往里挪了一寸,便算是应付过去了。胡敖无奈得很,望了望天,又道:“天将暮,风雨未歇,今日恐是不好回去了。陛下可有吩咐示下?” 刘藻闻言,静默片刻,不答反问道:“谢相可沐浴过了?” “与陛下一般,正在廊下观雨。” 刘藻一听,便坐不住,她站起身,往谢漪那边走去。 谢漪在另一处宫室,与刘藻这里,有一长廊衔接。刘藻趿了木屐,快步穿过长廊,自一小门,入了庭院。她手中撑着伞,木屐湿了大半,身后仅跟了胡敖一人。 谢漪见她过来,也不意外,待她跨上台阶,到了廊下,方俯身行礼。 刘藻将伞递与胡敖,又挥挥手示意他退下,方与谢漪道:“有一事,要与谢相商议。” 谢漪便问:“何事?” 刘藻先在竹席上坐了,又用目光示意身旁,要谢漪也坐。谢漪见此,也不好辞,就坐到了她身旁。刘藻眼中有了少许笑意,这才答道:“今日风雨大作,怕是要在此歇一晚。” 这是自然的事,谢漪颔首道:“也好。” 夏日的雨一贯来得急,去得快,然这场雨,似有不休不止之势,竟是越下越下。想来雨停后,太液池中水,会涨上一大截。 谢漪说罢,便望向庭中,刘藻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雨。她独自在那处殿宇中,观雨观芭蕉也甚入神,然而眼下,有谢漪在旁,她便只能对她着迷了。 谢漪换了身紫色的曲裾,将她的肌肤映得格外白皙,与她那一身缥缈清静的气韵甚为相合。刘藻望了眼她仿佛染了胭脂般的唇,又忙挪开了目光,极力显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来,问道:“这是何人的衣衫?” 谢漪闻言,低头看了看身上,道:“当是哪一位妃妾所在此处。” 观衣衫用料,色泽簇新,并无褪色,多半是昭帝的妃妾。刘藻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玄色的宽袍,衣摆处以金丝绣了祥云纹样,袖口衣襟是红色的滚边,谢漪看了看,道:“这当是昭帝的衣袍,且是新制,留在此处,不曾上过身的。” 刘藻恍然,忽想到她穿的是昭帝的衣袍,谢相所着却是昭帝妃妾之衣,她心中便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谢漪想着陛下难得来一回,却逢骤雨,甚不凑巧,竟要错过这岛上的好景了,便与她说起蓬莱岛中的奇景异珍,算作弥补。 刘藻听得认真,听罢,笑吟吟的:“来日我还要再来一回,亲眼看看。” ad4 用,她要来几回,都使得。谢漪笑了笑,没说什么。 刘藻却是心念大动,欲邀她来日同行,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开口,怕这一邀,成了谶语。 谢漪见她神色恍惚,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陛下可是心中有事?” 刘藻笑了一下,摇摇头。她不愿答,谢漪有些失落,却也不好再问了。刘藻见她不说话,恐方才热络的氛围冷下来,又发问道:“除了京师,谢相可有何处,欲往一游?” 谢漪想了想,道:“似乎无何处欲往。” 刘藻又问:“谢相可出过京师?” 谢漪答:“去过雒阳,还去过一回淮南,再有便是几处小郡。” 刘藻追问:“倘若择一处长住,谢相会选哪一处?” 她好奇得很,大有追根究底的架势。谢漪便有些无奈,不愿说这些琐碎之事。刘藻急了,又道:“今日不论君臣,单论你我,我们说一说话,并没有什么的。” 她如此坚持,谢漪也不好再辞,只得答道:“巩县。” 巩县?刘藻略一思忖,当即明白过来,巩县是谢相的封地,她若卸下身上的官职,自然便要离京去国。 她状若自语道:“巩县有多远?” 谢漪道:“陛下为何对此上心?” 刘藻顿时一惊,随即笑了笑,道:“我只好奇罢了。”她说罢,又与谢漪商量,“我为谢相换个封地如何?就雒阳吧,雒阳与长安近,地方也富庶,不如就封给谢相,可好?” 谢漪皱眉,不悦道:“封地怎可更改,臣近日无功,又凭何封赏?”说到朝事,她便不会由着刘藻。刘藻也知,闻言便不作声了。 雨仍在下,哗哗地冲刷着石板与台阶,然而却已无人留意。 谢漪见她不说话了,恐自己语气太重,使陛下伤心了,便温声安慰道:“臣知陛下好意,来日臣有大功,再封也不迟。” 刘藻点点头,又说起后日的大朝来。她话题跳转得极快,谢漪也顺着她,她想谈什么,便与她谈什么。 直至夜幕降临,风雨停歇,天空阴沉沉的,仿佛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用过哺食,刘藻也不愿走,依旧留在谢漪这里。谢漪也不赶她,由她在殿中来回地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殿中陈设,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刘藻却突然上起心来,问谢漪这瓶子是什么来历,这剑是何人所冶,何人所用,这竹简又是何人留下。 这皆是蓬莱岛上之事,谢漪又如何知晓,只得与她一同猜测,会是何人所用,如何到得宫中。刘藻胡言乱语,谢漪也不嘲讽,最多也只纠正一下不合常理之处。 二人一直说到了子时,谢漪不得不送客。刘藻也知不能再留下去了,便不甘不愿地起身。谢漪送她到殿门外。 刘藻还是不愿走,她极为珍惜与谢漪相处的点点滴滴,可她又不得不走。 谢漪站在殿门前,身子在殿中的灯光映照下,半明半暗。刘藻望着她,恋恋不舍。谢漪正想着,是否要送陛下回寝殿,便闻她忽然问道:“来世的来世,谢相可曾许与旁人?” 谢漪惊讶地望着她,不知她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刘藻知不该说不该问,可她着实压抑得太久了,便趁着开了口,有些莽撞地说了下来:“倘若没有,能否许与我?哪怕只做片刻心动,能否许与我?” 她眼中有伤痕,话语冲撞却卑微,使得谢漪也心疼起来。 刘藻直直地望着她,谢漪却无法开口。刘藻等了片刻,又许是良久,眼中一点一点地死寂下去。 她又使她为难了。刘藻心中自嘲,正要说些话,遮掩过去,便闻谢漪说道:“好。” 刘藻的眼睛蓦然亮了,谢漪对她微微点了下头。刘藻的眼角微微泛红,用力地点头:“我等。” 一世两世,千世万世,只要能等到,她都等。 她说罢转身,大步地离去,与方才赖着不肯走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漪站在原地,望着她愈行愈远的背影。只觉陛下这一整日下来,唯有这一刻,是高兴的。 来生的来生,何其缥缈,可她却因这一句这般欣喜。 谢漪分不清是心疼,还是酸涩,陛下方才眼角发红,说着我等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生生镌在了她心上。 刘藻自然是高兴的。谢相一诺千金,从未有失信的时候,她说了愿许她来生的来生,必然会兑现的。 她高兴得辗转难眠,又兼生地,竟至天将亮,方朦胧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见她一直等,等过今生,等过了来生,好不容易等到了来生的来生,她高兴地去寻谢相,可谢相却不认得她了,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要她离开,说她令她觉得恶心。 此处是皇家园林,本就是与皇帝游乐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六十五章 这一场梦下来, 刘藻自是未得好眠,加上又淋了雨, 翌日醒来, 头疼得厉害。 她起身更衣,梳洗过后,走出殿门, 便见殿外阳光耀目, 草木间清新生香, 花鸟蜂蝶, 鲜艳动人, 还有微风轻拂着衣衫。 刘藻微微吐出口气, 心间明朗了些,去寻谢漪,邀她一同回去。 谢漪早已起了, 且料到她必来, 专令人多备了一食案, 与她同进朝食。 用过朝食, 二人一同往岸边,早有大船在那处等着了。刘藻见这一路来的好风光, 不免遗憾未能与谢相同览, 便与谢漪说道:“可惜不能久留此地。” 其实要留也是可以留的, 只需令人以舟将案牍竹简运到蓬莱即可。她求一求, 谢相这般疼她,兴许就答应留下了。然而明日却有大朝。刘藻自登基后, 除了病得不能起身的那回,还从未缺过一回朝。此番自也不会为玩乐而破例。 “下回得闲,陛下再来就是。”谢漪道。建章宫就在长安城中,她要何时来,都使得。 刘藻点点头,登上船去。 船行平稳,自烟波中穿行,颇有隐逸缥缈之意境。刘藻本就头疼,在船上一荡,便更疼了,就没有起身观赏,乖乖坐着。 谢漪见她不动,又见她神色间略显憔悴,不免关切,问道:“陛下可是身上不适?” 刘藻微微笑了笑,随意道:“有些头疼,待回去睡上一觉,也就好了。” 她说罢,又望舟外,粼粼的水面,随着船身驶过,划出一条碧波清澈的水道,好看得很。如此好景,她也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阖目小憩。 谢漪见她气色愈加难看,唇色苍白,眼下青黑,分明是极为疲倦的模样,担忧不已,恐她因昨日那场雨,染上重疾。至下船,便叮嘱道:“回去,便令医官来看过。” 刘藻歇了一路,觉得好些了,闻谢漪嘱咐,自是答应,还反过来叮嘱她:“谢相也淋了雨,也需令医官来看过,切不可轻忽了事。” 谢漪也答应了。 二人同行至一岔道口,刘藻回未央宫,谢漪则是家去,便需分开了。 谢漪照例行礼,目送刘藻离去,待她走出十余步,方转身走上自己的路途。然而走出几步,她心中忽生起牵挂,不知陛下回去是否会召医官来视疾,不知她眼下可觉难受,回去是否当真会好生歇着。昨日离宫整日,御案上必堆了不少案牍,陛下年少,却极为尽责,对政事十分上心,回去后,兴许便拖着病躯,批阅起积下的奏疏来了。 她挂心这种种,不由回头,便见刘藻也正回头。见她看过来,刘藻展颜一笑,与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快家去。 谢漪见她憔悴的脸上显出笑意,不禁酸涩,又知她留在此地,陛下必是不肯走的,便抬袖一礼,快步而去。 刘藻见她走得没影了,方才转身回宫。 待至温室殿,又遣人召了医官,刘藻却不住回想起昨日那梦。梦时梦中情形无比清晰,到此时回想,却模糊起来,记不清了,只有谢相的那句“你真使我恶心”,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中。 刘藻微微叹了口气,与自己说道,来生之说,本就虚无缥缈,人所能掌控的唯止今生而已,否则秦皇与武帝又何必汲汲营营地求长生?她竟忘了这一遭,与谢相强求起来生的来生来。谢相答允,也必是因可怜她吧?这样说来,她失信也是情有可原,怨不得她。 只是可惜,她与谢相的今生早已是无望。 刘藻想着,医官便来了。这回太医令与太医丞同至。 两名医官看过,与刘藻禀道:“确是风寒,待臣开一副药来,陛下服上两贴,便可缓解了。” 刘藻颔首,道:“卿自去。” 二人便退下了。 刘藻强撑着精神,待药煎好了服过,方歇下。她睡了一下午,临近黄昏醒来,许是药效起了,头疼果真缓解,只是稍有些咳嗽。但也不严重。刘藻见此,方才安心,又召了太医令来视疾。太医令重新把脉,确认好转,仔细叮嘱道:“这两日正是风寒于体内郁积之时,陛下切不可太过操劳,需好生休养。休养得好了,病自就愈了。” 刘藻颔首,状似无意道:“相府可曾令人来请医官?” 太医令答:“请过,是为丞相看诊。”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刘藻留意他的神色,见无疑难担忧之色,便知谢相无碍,也就不再问下去。她召他来,本就是问一问谢相可请了医官看诊,既已知晓,自是令他退下了。 她好了些,想起今日还未见过奏本,又往宣室殿去,将这两日的奏疏都搬来,翻看起来。 直至子时,胡敖见她一批阅起奏疏,竟就停不下来了,不免暗自叹息。明日卯时还得上朝,就是此时去歇下,也只得三两个时辰可睡,且陛下还病着。他小心上前,劝道:“已至子时了,陛下去歇了吧。” 刘藻闻言回神,望了眼滴漏,方知这一看就看到这时辰了。她掩唇咳了两声,站起身,又指着特意放到一边的两卷竹简,道:“这两道奏疏,你替朕收着,明日大朝上宣读众臣。” 能在大朝时宣读众臣的,必是大事。胡敖应了声诺,谨慎地将那两道奏疏收了起来。 刘藻将手中的笔放下,往殿外走去,心中则盘算着奏疏上所奏之事。天下大事,源源不绝,呈到御案上的,更是大事中的大事,故而她读奏疏,皆甚仔细,有不能决的便令大臣商议。 这回说的是吴地起了一小股民乱。泱泱大汉,自不至于忧心小小的作乱,不论何处调些兵马,便可平息。只是刘藻却想,吴越富庶之地,百姓理当安居乐业,为何却起民乱?再则是想朝廷当如何平息,方能既使百姓生畏,以为前鉴,又能施展朝廷仁恩,使百姓心向朝廷。 她一路想着,回了寝殿躺下,合上眼,仍在思索。 只是半梦半醒间,她忽想到,谢相不会成为她的皇后,不会居住到椒房殿中,那她往日搜罗的那些谢相喜爱的物件,再留在那大殿中,也没了意义,她需寻机赠与谢相才是。 谢漪在家中也正想着她,牵挂她可有早些歇下,头疼可曾缓解了。隔日大朝,见了刘藻,她的容颜遮掩在冕旒之下,看不分明。及散朝后,与几名重臣一同入宣室殿商议朝政,方看清了她的脸色,已较昨日好了许多,虽有些咳嗽,但精神还不错。 谢漪这才放心。 之后朝中便一直在忙。直到了秋日,刘藻方想起,她原是要在太液池畔建宫室的。只是秋高气爽,和风清润,因炎热而起的建宫室的念头,便淡了下去。刘藻也就不再提起,将此事,暂且放下了。 倒是谢漪,替她记挂了多时,暗中还令专人画了几幅新宫室的图纸,以备陛下择选。只是后来未听她提起,便知她多半是忘了,到秋日天凉,就干脆算了。 说来也怪,谢漪与刘藻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她却对她十分了解,甚至猜到,过了那一阵热切,依陛下随意的性子,至明年夏日,觉得热了,多半是往太液池畔,随意寻间凉快些的宫室,就对付过去了。 到了第二年夏日,果真如此。 时光飞逝而过,这一年是元贞四年,刘藻十八岁了,谢漪也到了三十二岁。这一年,刘藻依旧不常召见谢漪,但她不会刻意地不去看她,不会避开与她独处的时候,她做得自然得多,会在商议朝政,闻听谢漪说出好计策时,与她微笑,会私下召见她,将一些十分合她心意的物件赠与,冬至那回,刘藻往老夫人家中,还特与谢漪下了帖子,三人一同过节。 可她的言行,渐渐地越来越像一个晚辈,就像是一个人长大了,便明白了年少时的荒唐,知错就改地对往事不再提起。她对谢漪尊敬有加,私下有礼,朝上更是处处显出敬重,将她比作伊尹周公。 她做得很好,可谢漪却总忘不了那夜蓬莱岛上,陛下听闻她愿许来生的来生时,红着眼角,说“我等”的模样。 她也险些就信了她努力的伪装,倘若她不曾与她对视,不曾见过她压抑眼底的伤痕,与回回立在殿门外,目送她远去的身影。她便当真要让陛下瞒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第六十六章 时值八月, 暑气未消, 夏日之酷热仿佛常驻人间, 过不去了。 刘藻担忧长此以往, 要闹旱灾, 便欲先预备着救灾事宜, 以防万一。此事得与丞相说一声,她召了谢漪来商议。 谢漪较她见识更广,经得更多, 她能想到, 谢漪自也想到了。 “臣已遣专人往各地查看, 只是近日郡国俱无灾害的奏疏上来,可见热也只热了长安一带。”谢漪说道。 刘藻闻言,倒放下大半的心:“不是多地大旱就好。朕闻渭水下降, 将见河床,这场旱灾恐是避不过了。” 谢漪也是这样想的:“今秋收成必受影响, 百姓恐将无以为继。旱灾之后多有蝗灾,也得准备着。” 旱灾之后有蝗灾, 刘藻还是第一回知道,她记在心里了。 殿外响起一阵蝉鸣,叫得人焦躁烦闷。刘藻心思静, 倒不觉如何, 只目光瞥过殿前侍奉的宫人, 他们恭敬之余,都多了几分躁意。 “天热, 朕在清凉殿中,尚觉得闷,更不必说百姓了。”刘藻叹道。 谢漪见她目光所视,也想到了,不愿陛下太过记挂,便道:“臣已行文三辅六郡,令做安顿,不可使百姓困于酷暑,致疾致亡,也使专人巡查,以免底下隐瞒灾情。陛下安心。” 她都想到,也做了安排。刘藻感激之余,道:“谢相也要多歇息,不可事事亲力亲为,但有所需,说与朕,又或支使下头皆可。” 若是旁人说这话,兴许就是在暗讽她擅专,但陛下说来,便真的只是怕她事事上心,累着了。谢漪笑道:“臣记下了,多谢陛下关心。” 刘藻也与她笑了笑。恰好宫人奉上酸梅汤来,是在冰鉴中镇过,清凉可口,很是解暑,刘藻接过,先奉于谢漪,而后方取自己的那一杯,又与殿中道:“今日都早些去歇了吧,只留两三人听吩咐便是。天热,这月合宫皆多赐一月俸钱。” 宫人们皆大喜,跪下了称谢。刘藻见旁人欢喜,她自己看着也高兴,摆摆手,令他们退下了,饮了一口汤,酸梅汤入腹,顿时浑身清凉。 她正要与谢漪说什么。胡敖入内来禀道:“陛下,长平侯求见。” 长平侯?刘藻与谢漪对视了一眼,将手中的耳杯搁下了,道:“请进来。” 这位长平侯是刘藻新封的。去岁列侯复家之事,卫氏得了很大的恩赐,刘藻赐卫氏万金,又复卫不疑爵位。卫不疑幼年时,曾封过阴安侯,后坐事失侯,谢漪的意思是复他为阴安侯,便是隆恩了。刘藻原也做此打算,后一想卫不疑与卫登许是经过大起大落,为人都十分老实,这样的人,多恩遇些也无妨,断不会生出骄横之心来。就赏了长平侯的爵位。 长平侯是卫青曾封过的,正是卫氏鼎盛之时的象征,其中意义,举朝皆知,卫氏一时间,炙手可热起来。 至冬日,卫不疑因病故去,长平侯之位就由他的长子袭了。 今日来的长平侯,便是卫不疑之子。 他与刘藻同辈,可岁数要大上许多,已过了而立,气质上甚为软和,看不出什么架子与城府,一入殿便跪下行礼。 刘藻令他起身,长平侯起来,也不敢直视皇帝,转身与谢漪作揖,道了声:“姑母。” 谢漪与他颔首。 刘藻令他坐了,方温声问道:“阿兄此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长平侯听到这声阿兄,便很惶恐,险些又要站起身来道不敢,好不容易忍住了,看了眼丞相,又看了看皇帝,如实禀道:“确实有一事,要求陛下。” 卫氏一家子老实,难得他有事相求,刘藻十分温和道:“一家人说什么求不求?阿兄说来就是,帮得上的,朕自鼎力。” 长平侯受宠若惊,期期艾艾地说了来:“是陛下婚事。” 胡敖吓了一跳,长平侯当着谢相的面,就与陛下提婚事,陛下恐是要生气。然而刘藻却未显出怒意,笑着道:“哦婚事?” 长平侯便十分紧张,去岁,廷尉代侄孙向陛下求亲,陛下口中说着考虑,却连日不置一词,且频频挑拣廷尉的错处,又将他那侄孙调出京去,往一偏远之地做了小小的县尉,朝中大臣个个阴谋老成,见这一出出,岂能还不知陛下的态度?就是廷尉,也不敢上前问陛下考虑得如何了。 此事草草收场,大臣们再不敢再与陛下起皇夫二字。 只是陛下岁数到了,总不能迟迟空置着中宫,总有些胆大的,欲谋这荣光,宁陵侯便是其中之一,他较聪明,托到了长平侯跟前。 “是宁陵侯,欲与帝宗结亲”长平侯说道。 刘藻笑意不改,说的话,却使长平侯胆战心惊,她甚是和气道:“宁陵侯竟能劝动阿兄为说客,可是许了什么酬谢之礼?” 长平侯当即便坐不住了,腾地立起,跪伏在地,颤声道:“绝非如此,是臣微时,受过他家恩惠,故不好辞,若是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刘藻眉目微微舒展开了,弯身扶起他,看似责备,却甚亲近道:“朕不过一问罢了,阿兄何以惶恐至此?” 长平侯就着她的搀扶站起,面色仍是白的,低着头,不敢吱声。 刘藻道:“恩情自是要偿的,否则如何立足?只是卫氏复爵不久,能有什么底子?偿起来也勉强。不如这样,这旧恩,朕来还。往后阿兄便不要应承这等事了。说成了,他们未必多感激,说不成,指不定背地里怎么埋怨,不值当。” 长平侯本就不情不愿地来,闻言自是答应不迭。 刘藻令他坐下了,又与他道:“卫氏要重振家声,可不是赏个爵位,赐些珍宝便能成的,还得子弟争气才好。阿兄为家主,得担起责来,督促子弟上进,族中若有俊彦,有朕与谢相在,总不至于埋没。” 她语重心长,殷殷叮嘱,长平侯受教,连声应诺,又觉着实对不住陛下,明知陛下对皇夫之事另有计较,暂且不愿提起,却偏偏应了宁陵侯请托,来使陛下为难。 他羞愧不迭,以袖掩面道:“臣愧对陛下,竟与陛下提婚事。请陛下降罪。” 刘藻的指尖颤了一下,维持着平和的容色,道:“小事耳,谈何降罪?”顿了顿,又道:“倘若无事,阿兄暂且家去吧。” 长平侯闻言,自是退下了。 他一去,殿中便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倏然间凝固了。 刘藻重又坐下,眉心微微地蹙起,仿佛十分疲惫,然而这流露仅短短片刻,不过瞬息,她便有振作出了一个笑意,端起酸梅汤饮一口,尝了尝,道:“放得久了,散了凉气,端下去重上吧。” 胡敖机灵,立即上前来,将耳杯都端下去,自冰鉴中起出两杯新的来。 刘藻端到手中,像是很喜欢,与谢漪说起夏日的饮品来。 谢漪自方才起就没有说话,眼下听着陛下滔滔不绝,她便偏头看她,仔细地听,偶尔应和上两声。可她的目光却显得心不在焉,仿佛别有心事。 刘藻说了几句,只觉得唇角都有些酸了,笑意似乎撑不住要垮了,她微微低下头,暗自吸了口气,好寻回长平侯来前的状态,可她再抬头,便恰好撞上谢相眼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关切与心疼,仿佛看穿了一切。 那一瞬间,刘藻顿觉自己如一个伶人般让人看了笑话,犹自不知。她努力抬了抬嘴角,却怎么也撑不出一个笑容。她心中便慌了,又慌又觉可悲,转头去看滴漏,做出忙碌的模样,与谢漪道:“朕过会儿还要召人议事,谢相若无事,便且退下吧。” 谢漪想要说些什么,她欲抬手,抚摸陛下的脸庞,与她道,我都懂。可手却重逾千钧一般,抬不起来。话到嘴边,也成了臣告退。 她知陛下其实不惧大臣们逼迫择选皇夫,她只是不愿在她面前提罢了。她与长平侯镇定言辞,是想将话题转开。却不想素来软弱逃避的长平侯竟有胆量请罪,又将话题绕回去。陛下那时容色镇定,心中必是慌乱无措。 她走出殿门,刘藻照旧送她到殿外。 谢漪行了一礼,举步而去,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目送着她离去。她维持着身形平稳,迈出平缓的步子,心中却忍不住想,陛下究竟是以什么样的神色,面对着她的背影的。她不由止步,回头看去。 却见陛下就站在殿门外,身形清瘦单薄,眼中是还未来得及藏起的依恋。见她回头,她掩下了眼中的眷恋,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快回去。 与一年前,自蓬莱岛上回来的那回,几乎一样,不同的是那日陛下是对她展露笑容的,而如今,她没了笑意,目光却越发苍凉与克制。 谢漪惊觉,这一年来,陛下真心的笑意,已是越来越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第六十七章 走出宣室之时, 天还不晚, 骄阳灼灼, 人间热气升腾。 谢漪到了相府, 家下人侍奉她更衣, 又取了水来, 与她擦脸,好去一去暑气。 室内摆了冰,清凉阵阵, 身为舒爽。谢漪擦过脸, 在上首坐下。婢子捧了一耳杯来, 奉到她身前,道:“这是新酿酸梅汤,甚是解暑, 君侯饮一杯吧。” 听她说是酸梅汤,谢漪伸出去的手便顿住了, 容色恍惚。婢子等了许久,不久她接过, 不免惊讶,只家中规矩甚严,她也不敢随意开口, 只跪在地上, 高高举着托盘。 直至她的手都酸了, 托盘微微的晃动,耳杯中的酸梅汤溅出来, 另一婢子怕再久便要摔了,大着胆子,出声道:“君侯。” 谢漪恍然回神,将耳杯端至眼前,杯中带着些微凉意,汤色喜人,底下还沉了三两颗酸梅,光是一看,便使人口舌生津。 她抿了一口,滋味与宫中的相似,只是她注重保养,汤自冰鉴中取出,晾了一阵,不那么冷了,方端上来的,而宫中所进,要冰得多。 酸梅汤上来时,她就想着要提醒陛下,用冰不可太过,易伤脾胃,也生湿气,只是长平侯那一搅和,她竟忘了。 下回见着陛下时,得记着劝一劝。陛下身子单薄,便更该于细微处留意才是。 她遇事,处处牵挂着刘藻。陛下是个很好的孩子,不必人怎么操心。可纵是如此,谢漪仍旧牵肠挂肚。 她勤政,她担忧她勤政太过,劳损身子。她威严日重,她担忧人人都畏惧她,无人敢以真心待她。她不怎么好享乐,内府之中,帛帑堆积,去岁难得想建一座宫室,转头却又忘了,群臣常以此赞颂陛下,可她却怕她苛刻了自己。 她时常这般牵挂,然而眼下,她却开始自省,如此行事,是她错了。她过于关切,陛下方愈加放不下她。 谢漪取过一卷竹简摊开,竹简是空的,她提笔写下臣漪二字,笔尖停顿,过得半晌,方继续下笔。她的手不知怎么,有些颤抖,她集中心力,控制着手中的笔,聚精会神地写下“上奏皇帝陛下请辞丞相之位”,写到末尾那字,手上忽失了力,重重地顿了一下,留下了污点。 谢漪搁下笔,神色怅惘,竟有些茫然,心口也像是被挖空了一般,仿佛倏然间就在这天地间无依无靠,不知将往何处,不知往后余生还能做什么。 脆弱浮上她的眼底,谢漪皱了眉头,却不是怨谁,而是对自己不满。她定了定心神,重新取过一卷新竹简,将方才那句誊写一遍。 这道奏表,直到秋末,酷热散去,天降甘霖,数月之久的小干旱过去,方呈上刘藻的案头。 刘藻看到谢漪的奏表,习惯性地最先取来看,一翻开,她整个人便僵住了。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强聚在一处,这段姻缘有果自是日月相融,无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去年夏日,方相氏所言的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她终究是要走了。 刘藻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出了殿门,胡敖大惊,急忙跟上,却见陛下的步伐越走越快,笔直地往前走,一直到了椒房殿外。 她推门进去,回过头,与他道了一句:“你们在此等着。”便将门关上。 椒房殿中因时常有人来,并不空落寂寞。刘藻走入大殿,便看到那一尊珊瑚树。她走过去,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眼泪便倏然间掉落下来。 谢相为何要走,是她做得还不够好吗?一定是,必是她让谢相不高兴了,所以,她彻底地不要她了。 刘藻在殿中一直待到第二日天明,胡敖等一众宫人便在殿外等了一夜。他们固然担忧,却无一人敢违背皇帝命令,擅自入殿。 刘藻出来时,容色极为憔悴,她手中持了一卷竹简,竹简是诏书的制式。胡敖不由想道,陛下在殿中写了一道诏书。 刘藻见了他,张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将殿中那株珊瑚树搬去宣室殿。” 胡敖一句多余的都不敢问,连忙答应,又不放心旁人,亲自带着数名宦官去般。 刘藻回去,并未做旁的,她睡了一觉,使气色好看了许多,又吃些东西,而后便是等到黄昏,算着时辰,估摸着谢相将要下衙了,方换了身新制的玄衣,重新束了发,带上那卷诏书与珊瑚树,往相府去。 到相府门前,恰好遇上回府的谢漪。 谢漪下了车,到她身前,行了一礼。刘藻道了声免礼。 这一回,便算是告别了,然而说完免礼后,刘藻却不知该说什么。谢漪弯了下唇,道:“请陛下入府。” 刘藻点了点头,转首,看了看这座府邸,府邸高大,气派而庄严。她来得次数不多,但回回都记在她心里了。她忽然想,等谢相去国后,她会因思念时常来此,还是怕触景生情,不敢再来。 谢漪见她没动,也没有催促,与她一同看了看这座府邸。她在这里住了十余年,早将此处视作家了。 刘藻看了许久,方举步而入,谢漪跟在她身后,静默不语。 入府,登堂。在榻上坐下,刘藻令将珊瑚抬上来,与谢漪道:“早想赠与谢相的,今日便带来了。” 谢漪认出来,这是陛下即位不久,邀她同去观赏珍宝之时,她看中的,后来这株珊瑚还落入太后手中,陛下又设法抢回来了。 她正要起身谢恩,刘藻却按住了她的手,与她道:“不要谢,也不要跪拜。” 她说着话,眼中满是哀乞,谢漪几不敢与她对视,点了点头,道:“好。” 刘藻便笑了一下,笑意清澈,配着那双幽深的眼眸,使人不忍看。她自怀中取出诏书,双手递给谢漪,道:“你看一看,还有缺漏的,便说来,好补上。” 谢漪打开,诏书是对她的封赐,增加侯国的封邑,赐下诸多珍宝,与她的各种优待,但最使她意外的,是末尾添了一句“凡诸侯入京朝见,巩侯皆不必亲来,可遣使代之”。 谢漪在心中反复地读这句,越读心便越空。有了这句话,她们余生都不会再见了。 刘藻发觉她的目光,停留在末尾,也知她在看哪一句,迟疑了片刻,终是道:“我知你离去的缘由,也知你一去,必是不愿再回来。我没有旁的奢求,只想恳请谢相,遇上棘手之事,或身上有所不适,千万遣使入京,说一声。”她顿了顿,想到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我会很挂念。” 谢漪看着她年轻的容颜,答应了。 刘藻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谢漪也叮嘱,要保重身子,有心事要说出来,不可闷着,身上不舒服了,也不能强行支撑,内府充足,偶尔有想要之物,也不必过于克制,不要亏待自己。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她想起了,陛下是没有地方说心事的,老夫人那处也不能事事都说,她有心事,只能藏在心底,只能自己撑着,如今还有她时时留意,她去后,又有谁能真心真意地关心陛下,又有谁能在她任性时劝上一句。 刘藻听她停下了,以为她的叮嘱尽了,乖乖答应:“谢相放心,我都记下了。”并不提半句难处,她今日来,不是为挽留,竟是为了让她心无挂碍地离京。 谢漪顷刻间便说不出话了。 刘藻等了一会儿,见她已不再言语,以为她是暗示她该走了,她的心就无比地难过起来。她们就要分别,兴许再无相见之日,谢相也不愿与她多待一会儿吗? 只是事到如今,她更加不愿违背她的心意,便要告辞,却见谢相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到了极致。她的眼中涟漪波动,有一点格外柔和的亮光在其中闪耀,映照着她的模样。刘藻仿佛看到了除心疼不舍之外更深的情绪,然而那情绪也只片刻,不等她看清,便消失了。 谢漪转开目光,话音中有着刻意的镇定,说道:“时候不早,陛下该回宫了。” 听她催促,刘藻也不敢再多留,她深深地凝视谢漪一眼,站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 谢漪起身要送。刘藻的眼睛已红透了,她摇头道:“不要送。”声音已是沙哑。 她不想在谢相面前落泪,不想谢相将来回忆起的,是她的眼泪。 她说罢,便直接抬步,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背对着谢漪,道:“是我对不住姑母,让你白养了个孩子,使你半生心血都作废。让你不得不避走他乡,使得十余年功业付诸东流,一身材干皆受埋没,只能做一个闲散列侯。倘若真有来生的来生,我一定躲得远远的,绝不再来拖累姑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节, 请买足60或等待72小时后阅读。  这道诏书,自是谢漪托天子之名所下。 自未央宫往甘泉宫, 需一日,日出而发,日落而至。一整日间,孤坐銮驾,不免无趣。 刘藻当着群臣面, 遣人召谢漪, 谢漪不得不至。 銮驾宽阔,虽不至于毫无颠簸,却也好过寻常辎车无数。刘藻与谢漪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有一几, 几上有一漆盘, 盘壁上绘有朱漆云气纹,盘中盛放葡萄,葡萄颗颗饱满, 色泽深紫, 犹带着清洗之时留下的泉水。 刘藻邀谢漪共食:“这是太后送来的, 路上难免干渴, 谢相不如一同尝尝。” 长乐宫有葡萄架,太后喜爱葡萄, 收获之后, 时常往未央宫中送, 此事谢漪是知道的, 她摘下一颗,放入口中,咽下后取出帕子来,将果皮吐出,以巾帕包裹了,方与刘藻道:“确实甘甜水润。” 刘藻自她摘下葡萄便一直看她,只觉她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见她喜欢,也很高兴,又令她不必客气,大度地将漆盘朝她推了推。 谢漪见此,也当真不与她客气。 车鸾微微晃动,漆盘随之,稍稍移动,将近边缘之时,或是刘藻或是谢漪会将它推回正中。二人分食,一串葡萄吃不得太久,不多时便尽了,露出漆盘底下所刻“君幸食”三字。 车中尚有葡萄淡淡的清香,十分好闻。刘藻到底年少,较之各种香料气,倒喜这果香更多些。 谢漪吃了人家的果子,心道总不好干坐在此,正要与话,陪她解闷。 车鸾忽颠簸了一下,刘藻不妨身子前倾,若非中间案几隔着,险些跌进谢漪怀中,谢漪伸手扶了她一下,道:“陛下小心。” 刘藻点头,谢漪的手拦住她的肩,见她坐稳,便将手收回,衣袖不可避免地抚过她的肩。刘藻又闻到那香气了,她飞快地看了谢漪一眼,又觉谢相身上的香气,比果香更好得多。 谢漪哪知她这许多心思,待她坐稳,与她说了些奇闻异事,以作消遣。 刘藻难得一心二用,心想谢相不气她时,倒也还好。只是不知她今日为何这般心平气和。 谢漪哪里是今日格外心平气和,不过是行在途中,若是将陛下惹怒,陛下又要拂袖而去时,恐怕无处可去,到时,必是更气了。且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车,若是她被陛下撵下车去,还不知要多出多少口舌,于她威严有损,倒不如暂与陛下相安车中。 至日落之时,车鸾抵达甘泉,丞相竟在皇帝车中待了整日。 就要下车,刘藻颇为不舍,问道:“卿明日可能入宫”方才谢漪与她讲了一则趣事,初听之下,耳目一新,可惜还未讲完,甘泉宫便到了。 车鸾已听,车外传来阵阵勒马之声,与大臣们上下车辕的响动。太后就在不远处。谢漪稍加思索,便望着她婉拒道:“甘泉宫后有围场,陛下若觉乏味,可往围场狩猎。” 刘藻不知旁的傀儡之君如何度日,但她除不能随意召见大臣,不能批阅奏疏,不能下诏之外,便无不可行之事。 平日里衣食精细,宫人侍奉,从无怠慢,便是那日,谢漪当着她面拿下春和,也无宫人对她生出小视之心。 正是因这种种,刘藻方一面气恨谢漪大权独揽,一面又总欲看看她究竟要什么。谢相倘若当真有甚私心,乃至欲效田和,取代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宽待。 奈何她虽总想与谢漪接触,好知她私心为何,偏生谢漪总是推拒,不欲与她太近。 刘藻看出来了,也不欲自取其辱,略一颔首道:“如此,便罢。” 谢漪见她又生气了,倒有些不解。陛下并非小气之人,平日见大臣亦是温厚有礼,偏偏对她,总爱生气。 刘藻叫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干脆不去看她,自撩开车帘走了出去。 车驾之下,自有宦官在旁,欲扶她下车,刘藻却想起,去岁她头一日入宫,中黄门小视,态度傲慢,便是谢相,借亲扶她下车,来为她撑腰。 刘藻顿时迁怒,淡淡道了句:“不必。”便自扶着车辕下了车。 宦官不知出了何事,陛下脸色这般难看,忙退到一旁,唯唯不敢言。 四下人多眼杂,大臣c侍从c宦官c禁卫,都暗自往这边看。刘藻自以失态,收敛神色,朝太后走去。 方才情形,太后自也见着了,见她过来,温和笑道:“陛下容色不好,可是与谢相斗气了” 刘藻弯了弯唇角:“只是天热而已,有些闷。” 太后摇了摇头,心中却暗自生出一猜疑来。 二人入宫,余者则各自散去。 到了甘泉宫,刘藻每日所行之事,仍与未央宫中相同。只是谢相不知何处去了,总也不见人。 太后常遣周勰来。刘藻总觉周勰来得过于频繁了些,往日太后也遣人来,却无这般多的。但她虽觉奇怪,却又想不出缘由来。 周勰相貌极好,五官生得甚是精致,面容更是以神刀削就一般,剑目星眉,棱角分明。然而刘藻忙得很,哪里顾得上看他,多半是耐着性子,说上几句话,表露出少许不同来,便令他退下。 这日,门外来禀,太后又遣宫人前来。刘藻以为又是周勰,搁下笔,欲随意敷衍上几句,好使他早早回去,谁知一抬头,来的,竟是一宫娥。 周勰很受太后重用,她也有意显出看重,不想太后仍是换了他。 刘藻一呆,不免凝视了那宫娥几眼。 周勰虽好看,却终归是男子,难免有些硬邦邦的。但眼前这宫娥不同,她是女子,娇柔生香。她的眉眼生花,朱唇若丹,唇角微微地翘着,可以看出些紧张,却仍极力做出泰然自若。 一入殿门,她便立在殿中,不说话,直到皇帝看她看得怔住,她方盈盈下拜,口道:“陛下大安。” 窗外天色昏暗,殿中也有些昏暗。 宫娥伏拜,体态柔弱,纤小的腰身不堪一握,纤美的玉颈,引人浮想。刘藻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殿,她到宫娥面前,看了她片刻。 宫娥伏在地上,起先一动不动,被刘藻注视久了,她仿佛有些不安,将身子伏得更低。 刘藻不知怎么,没敢惊动她,小小后退了一步,又往她身侧端详许久。 直到她回过神来,发觉如此不妥,那宫娥已维持不住纤柔优美的身姿,连同小臂都因伏得久了而打颤。 刘藻顿觉歉然,温声道:“你抬起头来。” 宫娥不知为何陛下初见,便使她跪了许久,又打量了她许久,再抬首,脸上的惶然之色愈加浓重,眼睛也低垂着,不敢与刘藻对视,显得格外娇弱无助。 刘藻吞了吞唾液,伸出手,将她的下颔强行抬起,宫娥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又想到眼前是何人,不敢挣扎,眼中却涌起了泪意。刘藻却似浑然不觉,招了招手,令人举一盏灯来。胡敖就在近旁,端着铜灯靠近。 灯火将宫娥面容照亮,她的容貌愈加清晰。 刘藻收回手,缩到身后,紧握成拳。 这宫娥,竟与谢漪,有五分相似。 帝师人选,是谢相定下。刘藻一怒,率先想到的便是谢漪。但她究竟早熟,并不莽撞,纵然心内怒火中烧,也认真听完了这日之课,待归温室殿,方遣人宣召谢漪。 半月前,刘藻嫌承明殿太远,下令将寝殿移至温室殿,温室殿紧挨着宣室,倒为她节省出许多奔波路途。 她高踞御座,身前案上平摊着竹简,简上正刻了诗经第二篇。小皇帝怒到极致,但她面上却似在认真温习课业,竟看不出有半点不悦。 春和日日跟随刘藻,竟也无法自她形容中看出她是喜是怒,只是他知小皇帝心有沟壑,勤勉奋发,而桓师所教却尽是些无用之物,这两下一联系,纵然刘藻未显露在面上,也知陛下必是恼怒得很。 谢漪并未令她久等,不过半个时辰,谢漪随宣召的宦官匆匆而来,一入殿,照旧弯身行礼。 春和侍立在阶下,余光一扫,惊讶地发现,方才还淡然阅书简的小皇帝,薄唇紧抿,神色低沉,竟将怒意显露了出来。 “谢相免礼。”皇帝的嗓音犹带一丝稚气。 谢漪直起身,淡然问道:“不知陛下宣召,所为何事” 刘藻的眼中沉晦下来,盯着谢漪看了许久,谢漪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刘藻的怒气也消退大半,示意殿中诸人皆退下。帝师是谢相择定,她心怀不满,不知会否予人口实,使得谢漪为难。她身边的宫人中有长乐宫的耳报神,她还不知是何人,便将人皆屏退了。 待只余下她与谢漪二人,方道:“朕欲更易一师。” 谢漪道:“陛下为何欲易师可是桓师才学浅薄,不堪为帝师” 桓匡的才学自是差不了,刘藻虽觉他所授之物,全然无用,也不得不赞一句,桓师学识渊博,每有拓展,都讲得深邃而精湛。 谢漪反问,倒像是当真不知桓匡每日在教她什么。刘藻却是不信,她看着谢漪淡然的容色,不知怎么便有些委屈起来。 她起身,走到谢漪面前,问道:“你当真不知么” 她已至身前,殿中也无旁人,谢漪的防备也不由卸下少许,看着刘藻,答道:“桓匡当年教授先帝,也是自诗经始。关雎三日,葛覃三日,所授内容,与今大同小异。他对陛下,并无偏见。” 这话便是糊弄人了,刘藻呆一些也许就信了,但她偏偏很聪明:“昭帝时从桓师时方八岁,吾今十四。” 小皇帝不好哄,谢漪也有些苦恼。刘藻还在看着她,等着她回答。谢漪心生怪异,她记得初接陛下入宫那会儿,陛下显然有些怕她,乃至不敢与她对视,眼下不过二三月,竟就不怕了。 刘藻认真道:“昭帝十二迎娶皇后,十四亲政,我纵来得迟,学得晚,也不至于至今仍学诗经。桓匡是谢相所选,谢相有何居心”她说着说着,发觉竟将这两日思忖的内容说了出来,连忙抿唇,不再往下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