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风流》 第1章 弄瓦之喜 时维八月,桂花竞开,香流十里。曲折的山阴|道上,游人往来不绝,中有两名男子尤为引人注目,从衣饰可辨其贵族出身,一人年纪稍长,手摇一柄羽扇,飘飘的修髯更衬出几分洒脱不羁。一人手持六角竹扇,尚未及冠,已是风度翩翩,仿佛让道旁的珠英琼树相形见绌。 路过的女郎与妇人的目光更多地投向那位年轻的郎君,殊不知,那落拓不羁的年长男子乃是大名鼎鼎的“书圣”王羲之,而那位风神秀彻的年轻郎君,是此时名气稍逊、却早已受刚故丞相王导青睐的谢安——日后在淝水之战中指挥东晋大败前秦的当朝宰相。后世称谢安:“江左第一风流丞相”。 轰——路边有棵枯死的树倒了,将缠绕在树干的绿藤连跟拔了起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仿佛家族。”谢安望着那枯树与缠绕其上的藤蔓,不由暗叹了句,转向王羲之道:“君侯①新丧,庾中书②于内朝掌权,君侯之位是近在咫尺了。传言说君侯之子敬豫服阙③将除豫章郡?此言可属实?若属实,可见朝廷削弱王氏之心。”君侯是当朝宰相王导,王羲之的从伯父,七月薨逝了。敬豫乃是王导次子王恬的字。 王羲之闻罢道:“朝廷当初确有此意,经深猷(王允之)上书后,方改除吴郡。自伯父离世,朝廷若倾力扶持庾氏、桓氏、殷氏,即使不刻意出手打压王氏,王氏也势必会受削弱。不过庾冰此人,我倒是赞赏的,清贞毓德,若为君侯,定能继伯父遗志,尽心辅佐君王,使百姓安居乐业。”言罢转顾谢安询问道:“我还听说庾冰日后有意征你入朝为官,你……” 谢安连连摆手道:“我志不在官场。” 王羲之笑道:“你不入朝为官,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难不成是在韬光养晦吗?” 谢安亦笑道:“纵情山水,其乐无穷,无为而自得。” 王羲之笑答:“既然如此,来日你我就只谈山水,不论政治,他日定邀更多友人再聚兰亭举行一场盛会,觞咏对酌,畅叙幽情。”二人一拍即合,遂迎着斜阳,说说笑笑地下山。 行至谢府墙外,便闻阵阵悦耳的欢声笑语。可是有喜事临门么?谢安左思右想,方忆起今日距侄女诞生恰恰百日。家中热热闹闹的,应是在为婴儿洗浴剃发,庆“百日礼”。 这位侄女是谢安长兄谢奕的长女。 谢氏祖籍陈郡阳夏,谢裒官至太常卿,谢裒长子谢奕,字无奕,时任剡县县令;二子谢据,两年前去世,年仅三十三岁;三子谢安(字安石);四子谢万(字万石);五子谢石(字叔石);六子谢铁(字铁石)。 谢安甫踏上长廊,便见一人影端端正正地立在长廊尽头,定睛一看,乃是侄儿——谢奕的三子,谢渊。谢渊的两个哥哥早卒,谢渊时年九岁,已习得周全礼数,行事沉稳。待谢安走近,毕恭毕敬地揖了个礼道:“叔父,阿父说叔父学识渊博,特让侄儿在此等候叔父,请叔父随侄儿过去西厢,阿父想请叔父为阿妹取名。” 谢奕虽然年长谢安许多,可却对谢安这个三弟极为敬重,谢奕自身爱喝酒,曾经欲以喝酒来惩罚犯事的老人,逼其不停饮酒,谢安时年十二三岁,见此情景于心不忍,在旁相劝,谢奕竟听从,宽恕了老人。 谢安问谢渊:“可见阿妹剔了发了?” “剔过了,阿父与慈阴为阿妹穿了百家衣。”谢渊抬起手臂上缠绕的长命缕给谢安看:“今日阿父说谢家上下都系长生缕,阿翁、阿父、慈阴、侄儿与幼弟都系了,惟不见叔父。”又取出一条五色丝线交扭而成的“长生缕”递给谢安:“这条是叔父的长生缕,侄儿为叔父系上。” 谢安看着懂事的小侄儿给他系长生缕的认真模样,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告诫道:“你两位阿兄早逝,你便为长兄,今后当以兄长之态,且庇护弟妹且以身为范。” 谢渊答:“叔父教诲,侄儿铭记在心。” 一见谢安到来,正怀抱襁褓左颠右晃的谢奕喜不自禁地冲谢安吆喝:“三郎,就等着你回来呢,你想想,给取个什么名?” 谢奕一向豪放粗鲁,今日的眼神里竟多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柔情,抱着襁褓颠晃的举动亦是小心翼翼。谢安亦开怀,从兄长手中接过襁褓逗弄了两下,不想那女婴竟睁着眼睛大方地笑了起来。 谢安还是第一次仔细地审视这小侄女,只见她五官生得俊俏至极,眉心之间疏疏淡淡,眉眼之间距离尤远,谢安忍不住抬头对兄长谢奕赞道:“贤女来日有大胸怀。” 谢奕内心的潮水再次澎湃激荡起来,他已有五个儿子,长子次子早卒,这个女婴的降生圆了谢奕儿女双全的梦,谢奕再三催促谢安为女儿取名。 谢安略一沉思,答道:“《论语》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陆机《文赋》曰:‘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韫者,裹也。取‘道韫’如何?” “道韫,道韫……”谢奕重复了两声,大喜,“好,就叫道韫。”即唤人去告知夫人阮氏与父亲谢裒。 阮氏正与娣姒⑤——谢奕二弟谢据的寡妻王氏交谈,阮氏是陈留阮氏后人,阮籍的族人,名容。而王氏是太康王韬之女,名绥。阮王二氏俱是书香门第,良好家风熏陶出的女儿,知书达礼,听人报罢便知其中之意,对“道韫”二字都甚是满意。王氏与阮氏谈笑了片刻,念及长子谢朗(字长度),王氏起身道:“适才胡儿嚷着要来观阿妹的百日礼,我们母子来时听说阿妹被抱去了西厢,胡儿丢下我便跑去看他阿妹了,我此时也想去看看贤女百日的模样呢,叨扰阿嫂许久了。”(胡儿,谢朗小字) 阮氏理解王氏爱犊之情,谢据亡后,王氏一人抚养谢朗、谢允两个孩子实为不易,谢朗作为长子,被王氏寄予了厚望,王氏的心几乎时时刻刻都在长子谢朗身上,阮氏即命侍女送王氏出门,再三嘱咐王氏慢走。王氏担心谢朗溜出去贪玩,不好好念书,出门后直奔西厢。不料,去了西厢却不见人影,只有几名仆妇在收拾残茶,王氏问其中一名仆妇:“可有看见胡儿?”那仆妇摇头:“未曾看见小郎君。”王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心想:胡儿定是溜出去玩了,急得四处寻找。 谢奕抱着女儿与弟谢安同去了父亲谢裒那里,谢裒年事已高,月前感觉心肺不适,此时正卧病在床,看见刚出生的孙女,精神抖擞起来,然而兴尽悲来,想到几个未成家的儿子,双眉不由高高地蹙起。谢奕见状问道:“阿父缘何不悦?” 谢裒望向三子谢安,忧虑道:“为父行将就木,然有一事始终萦绕心头,如若就此撒手,九泉之下,恐将难以瞑目。” 谢奕与谢安异口同声道:“阿父且莫如此说!”谢安道:“阿父身体尚且硬朗,只是被突如起来的病障缠住了身子,待清除了病障,阿父的身体就好起来了。”谢奕道:“阿父放心,即使不辞辛苦访遍天下名医,无奕也要治好阿父的病。” 谢裒继续望向谢安道:“五郎、六郎尚幼,为父看不到他们成家立业了。四郎去及冠三载,为父怕是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惟有三郎今恰逢弱冠之年,为父希望三郎弱冠之后尽快结一门亲,为父的心愿便了了,三郎意下如何?” 谢安听罢十分为难,此时的谢安尚没有成家的念头,谢安一表人才,风流俊雅,钦慕谢安的女郎不在少数,不过谢安并没有心仪的女郎,对于婚姻大事并不热衷。若答应了阿父,只怕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草草成婚;若不答应阿父,又怕惹得阿父动怒,急火攻心损身伤脾。 谢裒见谢安有些犹豫,忙对谢奕使了使眼色,谢奕遂道:“三郎已到成家的年纪,不妨考虑考虑。中秋时我曾偶遇王东海,王东海要为你说媒,三郎且猜猜,说的是哪家的女郎?” 谢安脱口道:“阿兄要说便说,不说便罢。” 谢奕道:“是刘真长刘驸马的阿妹!” 谢安忽觉眼前一亮。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窈窕淑女 谢安明白庐陵公主有试探自己之意,遂向青障中望了一眼,却见公主身边有位“侍女”不住翘首探身向外张望,抿唇点头。 刘惔于是命人搬来古琴。 谢安试了试弦,弹奏起谢尚那曲《秋风》来,公主以及身边的侍女一个个皆目不转睛地望着谢安,就连刘惔和王濛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安,谢安一边弹奏一边以眼角的余光悄悄关注着公主身边那名“侍女”的举动,她似乎正全神贯注地聆听。奏得投入时,谢安抬起头来纵情高歌。除了谢安,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仿佛开始遐思,直到最后一个琴音渐渐消逝在秋风中,众人一时还未从曲境中走出,继续遐思。庐陵公主果然动容,泪湿衣襟时幡然转醒,慌忙抬袖拭了拭了眼角。 “秋风意殊迫……”刘惔重复着《秋风》的曲词,说道:“意境不俗。”向庐陵公主看去,庐陵公主向驸马微微颔首,又望向谢安道:“词曲使人渐生悲秋之感,妾先想起《小雅》‘秋日凄凄,百卉俱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又想起《九章》‘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刘惔接道:“我想起《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庐陵公主激动道:“谢三郎有屈宋之才。” 王濛听罢不禁拍案大笑:“公主过奖了吧,这《秋风》之词曲皆是谢三郎从兄谢仁祖所作,谢三郎不过是演绎了一遍,虽说那谢仁祖有些才华,屈宋之才实当不起。” 庐陵公主一愣,忘了忘了……忘了这是他从兄作的了,这夸得似乎、似乎确实有点过了……只好笑道:“即使是谢将军所作,妾想,谢三郎的演绎定在其从兄之上。” 谢安并没有因为庐陵公主的夸奖而飘飘然,忙道:“公主过奖了。”不经意地瞥见庐陵公主身边那“侍女”依然在关注着自己,谢安猜测她必然为那刘氏女郎。 王濛在此时道:“公主好耳力,谢三郎的琴技的确远胜其从兄,适才他只是奏他人曲而已——”谢安看看王濛,王濛仍在跟庐陵公主滔滔不绝地夸赞他,王濛又问:“不知公主想不想听谢三郎所作的曲?他作过一曲《西山采薇》,意境悠然,超然物外。” 庐陵公主欢喜道:“洗耳恭听。” 谢安没有选择,只好准备弹奏。试音之时,谢安快速思虑:今日同刘惔清谈的目的已经达到,这桩婚事可以不必达成。遂漫不经心地弹完了《西山采薇》。 曲终,想不到青障里传来庐陵公主如痴如醉的声音:“此情此境,离伯夷何远之有?”公主这回是身临其境感觉自己要化身伯夷了,而一旁的驸马刘惔神色平静,没有置评。 从刘府中出来,王濛追问谢安:“《西山采薇》,为何弹出来的不是从前意境?” 谢安道:“我刻意为之。” 王濛:“韬光养晦?” “非也,”谢安镇定自若道,“我今日只是想拜访刘驸马与之清谈而已,不是怀着其他目的而来。” 王濛恍然大悟,复追问:“那为何要将《秋风》弹得绝妙?” 谢安顿下脚步,答曰:“《秋风》乃是家从兄之作,若弹得糊涂,使人闻之不屑,岂不有辱家从兄名声?” 王濛不由起敬,又道:“你就是为了来拜访那刘真长?你也看到了,那刘真长自视甚高,除了清谈一无所长……”王濛一想刘惔那句“这就像天本来就这么高”就来气,吹胡子瞪眼地数落刘惔:“这刘真长,是不是当上了驸马爷,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还天本来就那么高?我呸!” 谢安笑道:“我想刘真长之意,大概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尊与刘真长别后数月里,各自与名士清谈,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再相逢时必然俱有长进。” 王濛听罢开怀大笑,别时,谓谢安:“你今日已被刘真长和公主相中,依我看,庐陵公主对你甚是满意,刘真长也对你心服口服,日后刘真长非把阿妹嫁予你不可……” 谢安:“……” 谢安走后,刘惔寻问其妹刘仪:“阿妹以为那谢安如何?” 刘仪走到窗边抚弄秋海棠,嘟起唇,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此人讲话有鼻音,谈吐时鼻中似有蜜蜂在嗡嗡作响,还带着陈郡的口音,好不煞风景。” 刘惔听罢拊掌大笑:“谢安风宇条畅,无论姿容才华都是上佳,那样的人才竟然不入阿妹的眼?阿妹此前当真不知谢安?他可于年少时就扬了名。阿妹嫌弃那谢安讲话有鼻音,可知他曾作《洛下书生咏》,士人竞相捏鼻效仿之?” 刘仪将头埋得更低,双颊已如盛放的海棠,经秋风一点染便娇艳欲滴,故意低声嗫嚅道:“那谢安,有阿兄之才么?” 刘惔答道:“谢安之才,远在阿兄之上。阿兄今日故意用残茶招待他,想看他作何反应,面对如此轻视与羞辱,他自始自终未表露出丝毫愠意,能隐忍有雅量;今日清谈,在我三人争持不下时,恰好公主来了,如若公主不来,继续相争下去,阿兄也许就甘拜下风了;再论今日奏琴,谢安后来弹奏《西山采薇》时,在刻意隐藏锋芒,许是怕锋芒毕露之后为阿兄与公主赏识,向朝廷举荐他为官。阿兄听说,他不愿为官,从《西山采薇》这首曲子里也可以听出一二,如此世道,避世保身,实为智慧超群。” 刘仪听到此处,纤纤玉指掐来两朵海棠花,轻轻捻|弄。 “阿妹可是真的看不上那谢安么?”庐陵公主此时从屏后走来,挽过刘仪的手道:“桓驸马与那谢安的兄长谢无奕交情甚笃,自然也与那谢安有些往来,桓驸马常常说那谢无奕的不是,却从未说过那谢安半分不是,反而常逢人夸赞他;已故的王老君侯对谢安亦十分看重,去世之前还曾请他入仕,他却称病拒绝了;王东海与你阿兄交情匪浅,也难免有互相贬损、争执得不可开交之时,可今日你也看到了,王东海仿佛对那谢安推崇备至,若是谢安没有过人之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称赞他呢?”庐陵公主所说的桓驸马是指桓温,桓温娶了晋明帝的嫡长女、庐陵公主之姊——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 刘仪放远视线向窗外望去,松竹涛声阵阵,仿佛有丝竹之音涓涓入耳,风神秀彻的男子,深衣阔袖,风度翩翩地纵情高歌,与之隔帘对视的一刹,刘仪匆忙收回视线,脸颊微烫,再移目暗窥时,人已不见,而花影摇曳,青松翠竹依旧。 与王濛别后,谢安回府时路过酒市,偶遇王胡之,王胡之此时正隐居东山,今日往酒市沽酒,望见谢安,兴高采烈地上前:“谢三郎,别来无恙?” 未几,一辆云母车从西边市口驶来,而谢安与王胡之立于道中谈得投入,正挡住牛车去路。驾车的车夫驭停牛车嚷道:“道中何人?胆敢挡住庾府车驾?” 谢安与王胡之见状忙避至道侧。而那车夫有些盛气凌人,依旧不依不饶地斥骂二人。王胡之愤愤不平,与之对斥。争执不休时,车帘被掀开一角,一位雍容的老妇人探出首来斥了车夫两句“休得无礼”,又连连向王胡之与谢安致歉。王胡之听闻对方致歉也欲作罢,然而心中总是憋着一句话不吐不快,遂对老妇道:“庾公以雅素垂风,为何庾府的家奴如此狂妄嚣张,仗势欺人?不怕有损庾公的名声吗?” 老妇人闻罢深感愧疚,再次致歉。谢安见状忙劝王胡之作罢,又对老妇人道:“王修龄乃性情中人,阿姥勿要见怪。”(王胡之字修龄) 妇人闻罢道:“原来是琅琊王氏,失敬失敬。”垂帘回车内端坐。 王胡之接着与谢安道:“谢三郎,我刚沽了两坛好酒,来敝舍做客如何?” 谢安正欲答,却见那刚起的牛车又停下,车帘复被掀起,老妇人探首问道:“你就是谢家三郎谢安?” 谢安颔首:“正是。” 老妇人和蔼一笑,放下了车帘。 谢安答王胡之道:“天色已不早,谢安改日再去拜访修龄。” 王胡之应允,再三提醒谢安务必遵守约定,而后提着两大坛酒走出集市,归向山林。 谢安目送王胡之消失于人群中,方回身往前走。牛车在前面行驶得缓慢,谢安放目一望,恰对上一双秀目,不辨五官,但觉白玉为肤,一时忘情。片刻,闻见珠玉相击,那车窗已被珠帘蔽住。 谢安正痴望遐思,一段绿带忽落车外,飘飘如仙。 谢安走近拾起,顿觉清香扑鼻,仔细翻看,断带边缘有一绣字:“因”……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文隽如厕 归去谢府。 谢裒此时正在堂前含饴弄孙,身子硬朗,精神矍铄。谢奕的五子谢靖时年两岁(以虚岁计),望见叔父谢安走近,伸开胳膊咿咿呀呀地嚷嚷起来,谢安笑着上前将其抱起逗弄,谢裒追问儿子关于刘府拜访之事,谢安一一作答,谢裒又问:“刘驸马对你可还满意?” 谢安没有作答。 谢万正在厢房读书,听见父兄对话,溜出来问谢安道:“阿兄可有见过那刘家女郎?”谢裒起身,抓起搁置一边的手杖斥道:“竖子,你阿兄婚事,岂是你该关心的?还不回房读书?” 谢万灵活地闪身,避开谢裒挥过来的手杖,蹭蹭跑开了。 谢裒又追问:“究竟如何?刘驸马对你可还满意?” 谢安答:“大抵满意。”即遁走。 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谢安凝着那条绿带,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白日一幕。窗外月色泼进室内,如梦似幻,恍不似人境。“谢郎……”定睛一看,一绿衣女郎仙袂飘举,乘云踏雾而来,秋水为神白玉肤,目中含情,盈盈而语。谢安乍然从梦中醒来,得而复失,怅然无比。 几番打听,庾氏似乎没有适龄女郎。谢安有些不信,决意亲自上趟庾府,借拜谒庾冰之机探听上回偶遇。庾冰一见谢安来访,欢喜不已,因其早有让谢安出仕之意,费尽口舌意图说服谢安,谢安一一拒绝,庾冰有些不悦但却无可奈何。 庾冰夫人听说谢安来访,欣然出面。谢安一见,原来那日的老妇人竟是庾冰夫人。庾夫人告诉谢安:那日牛车内坐的还有自己的侄女,年方十五,正是待嫁之龄。又问谢安何时及冠,可有订亲,并委婉暗示谢安庾家有意与谢家结亲。谢安一听,激动不已,欣然对答。庾府当日还设宴款待,宴罢,庾夫人道:“及冠之后,可登门提亲。” —— 谢安的冠礼在谢氏宗庙举行,由谢氏家族的长老主持。与谢安有交的名士诸如王羲之、孙绰、王濛、郗昙、郗愔等人皆到场观礼,此外还有谢安从兄谢尚,名僧支遁。 谢安及冠,得字安石。 让谢家意外的是,刘惔也来了,最欢喜的莫过于谢裒,刘家世代清明,刘惔亦如其父刘耽那般清明远达,让谢裒十分欣赏,谢裒一心想与刘家结亲,故见到刘惔现身,热情上前招呼,然而刘惔并非只身前来,随行的还有一位文雅俊俏的小郎君。谢裒不知如何招呼,刘惔待要开口为谢裒介绍,那小郎君已经抢先上前大方地揖了个礼:“谢公。” 王濛瞥了刘惔身边那小郎君一眼,以袖掩面偷笑两声,信誓旦旦地对身边的王羲之道:“逸少以为,谢安石来日会娶哪家女郎?” 王羲之道:“我如何得知?” 王濛道:“何妨猜猜,与我逐射千金如何?” 王羲之想了想,听这语气,这王东海必然为谢安石作了媒,笑道:“惜我王氏男丁兴旺,没有适龄女郎堪配安石,若有适龄女郎,遑论千金逐射,万金亦可。”说罢低声询问王濛:“哪家的女郎?你何妨告诉我。” 王濛却卖关子道:“逸少何妨去问谢公?” 谢裒有些诧异地望着眼前这肤色白皙、样貌标致的小郎君:“不知这位小郎君如何称呼?” 那小郎君盈盈笑答:“我字文隽,谢公唤我文隽即可。” 谢裒虽然听出这小郎君讲话的声音细柔,却也没有怀疑,只邀二人快快就座,好茶招待之。 宾客中数人诸如刘惔、王濛、谢尚、支遁等都热衷清谈,今日好不容易相聚一堂,自然是彼此切磋较量的难得机会,冠礼罢,都留了下来,一些宾客则先行离去,比如王羲之,王羲之并不热衷清谈。 “文隽”目送着谢安送宾客出,行至刘惔身边道:“我也要同诸位名士清谈。”刘惔四下环顾,低叱道:“胡闹!你这副模样随我拜访谢家已是不成体统,如若被人识破,岂不让人耻笑?” “文隽”道:“那……之后,难道我要一言不发地坐于你身侧听着你们清谈?如此一来,岂不更让人起疑?” 刘惔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可万一……真是进退两难,今日本就不该把人带出来。 “文隽”见机道:“刘真长是怕我丢了你的脸吗?今日,我若给刘真长丢脸,那我便枉姓刘氏。” 刘惔呵呵笑道:“你在哪位名士跟前不是班门弄斧?你说会不会丢脸?” “文隽”嘟起嘴…… 刘惔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嘱咐“文隽”道:“清谈时若不及人,就假借如厕溜之……” 众人席地而坐,清谈要开始了,谢安送宾客未归,在座的都是当时名士,彼此间几乎相识,即使不相识,至少也听过名字,唯独“文隽”一人名不见经传。谢尚就好奇了,询问刘惔:“刘真长,这位小郎君是……” 刘惔有点心虚,竟顿了下,场上的气氛就尴尬了。王濛见状忙道:“那是刘真长的……嗯哼……远侄,字文隽,诸位可以文隽称呼。” “文隽”噗——险些笑出声来,被刘惔斜瞪了眼又端正姿态强忍住了。 谢尚关切问道:“文隽小郎君可是身体有恙?” “文隽”咳了咳:“月前偶感风寒,喉嗓间稍有不适,适才失礼,还请诸位见谅。” 王濛起初以为:“文隽”一介女郎,必然会在清谈一开始不久就败下阵来,不料清谈开始后,“文隽”的表现竟然不俗,虽然还远不及刘惔,至少不亚于时下一些稍有名气的、善清谈的小郎君。谢尚和支遁等人也颇为讶异,如此一位多多少少有些辩才的小郎君,此前竟然闻所未闻。“文隽”确实有几分辩才,反应灵敏,回答风趣,在人意料之外,引得谢尚连连赞叹。 然而在场的都是当朝最擅长清谈的名士,“文隽”“初出茅庐”,到底难以长久争辩下去,中途辩得面红耳赤,如此一来,双颊就如染了胭脂,女儿特征愈发明显。所幸,争论得正激烈,众人并未过多地留意这些,相持不下时,“文隽”突然起身,以如厕为由开溜了。 出了厅堂,“文隽”一时不知该往何处,索性漫无目的地穿梭游走,装作去找如厕之所。为了消耗光阴,“文隽”走得极慢,一边走一边欣赏谢府的景致,隐隐可以听见谢门之前宾客离去、车水马龙的喧哗。 谢府的庭阶之侧,种植了一些芝兰,都是谢安从山间移植来的,历过深秋寒霜,叶子愈发深绿。谢府的园子里种了几株槐树,年岁很长,已有合抱之粗,叶子凋零后只剩枝干,光秃遒劲、错杂遮天。“文隽”不由停驻了脚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槐树下有三名小儿,总角的、垂髫的,正在一起摇头晃脑、有模有样地诵读《论语》。 “文隽”走近两步。 一名垂髫小儿听见声音,机敏地转过头来盯着“文隽”看。他有一双绿翡翠般的眼睛,通透明朗。 “文隽”觉得他的神态天真可爱,上前摸他脑后那团稀疏的黄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垂髫小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文隽”,没有作答。 年纪最长的总角小儿从旁道:“胡儿?为何不回答?叔父说这样是无礼的。” 垂髫小儿眨巴着眼睛对“文隽”道:“我姓谢,名朗,小字胡儿,你可以称呼我谢胡儿。” “谢朗……”“文隽”琢磨着,“果然人如其名。”顺手在谢朗脑瓜子上摸了一把。 谢朗一本正经地对“文隽”道:“你此举甚为无礼。” “文隽”一愣,浅浅一笑,忙拱手对谢朗一揖:“好好好,是文隽失礼了,谢小郎君雅人有雅量,不要跟文隽一般见识。” 谢朗亦有模有样地拱手回道:“你这样又折煞我了。” “文隽”乐不可支,追问另外两名小儿,得知他们的名字分别是谢渊、谢攸。谢渊年纪最长,谢攸次之,谢朗最幼。 谢渊追问“文隽”:“怎么称呼你呢?你适才自称‘文隽’,‘文隽’可是你的字?” “文隽”道:“我姓刘,‘文隽’正是我的字。” 三名小儿认真点头。 谢攸的胆量小一些,许是怯生,没有怎么言语,倒是年纪最幼的谢朗话语最多,不住瞪着眼睛询问文隽。 “文隽已然及冠得字,竟比我叔父还要年长?” “文隽是来参加我叔父的冠礼吗?” “文隽为何会到园子里来?” “文隽之前在哪里?” “文隽为何没有去和人清谈?” “文隽……” “文隽”:“……”“我出来如厕……迷、迷路了……” “迷路?”谢朗问:“那文隽可如侧了?” 经谢朗这么一问,“文隽”还真想如厕了,遂道:“未有……” 谢朗毛遂自荐道:“胡儿可带‘文隽’去如厕。”说罢欣然在前领路,“文隽”马上跟上谢朗的脚步。 绕过一排竹篱,忽然传来一个醇厚的声音:“胡儿?” “文隽”闻声回头,见一男子,白纶巾,漆纱冠,神采奕奕,风流之态,比起刘府做客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正是谢安。 与之对视,“文隽”心跳愈遽,不知稍后如何开口。 谢安问谢朗:“胡儿欲与客往何处去?” 隔了片竹篱围起的花圃,距离稍远,谢朗冲谢安大声嚷嚷道:“叔父,客人要如厕,迷路了。” 文隽听罢,面色一红,脊椎一栗,双脚如被钉住,怎么也挪不动了,这时谢安已绕过竹篱行至跟前,上下打量“文隽”一眼,询问道:“恕安石冒昧,此前从未见过小郎君,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文隽不能仰视,埋着头道:“我字文隽。”羞意已毕现。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新婿新妇 一听声音,谢安眉梢微动,有些诧异,扫了一眼“文隽”秀气白皙的耳珠,虽抿着唇角,眼神却已经含了笑意,回头吩咐谢朗:“叔父会带这位郎君去如厕,胡儿请回罢。”遂对“文隽”道:“请随我来。”提步便往前走去。 “文隽”匆忙跟上谢安的脚步,回头冲谢朗笑盈盈地招手。 谢朗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打量了二人片刻方离开。 “文隽”如厕出,望见谢安正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下,走上前问:“谢安石可是在等我?” 谢安点头道:“文隽小郎君此前不是迷路了吗?” “文隽”抿唇浅浅而笑,按捺不住地对谢安道:“文隽是随刘真长来的,刘真长是文隽……家叔父……”心中不由将那王东海骂了一通。 谢安笑而不语。 文隽问:“你怎么不说话?” 谢安道:“我本以为,刘真长是文隽家兄。” 文隽的脸登时又红了,慢悠悠地望向谢安:“倘使,倘使刘真长真为文隽家兄……” 谢安望了文隽一眼,淡淡地笑了笑。 文隽亦大笑:“‘倘使’,‘倘使’……谢安石不必当真。”又告诉谢安自己此前与诸位名士清谈,此时可与谢安同去。二人遂同行。 文隽走在前,谢安跟在后,一不小心踩掉了文隽的鞋,文隽意识过来时,已罗袜沾地,而鞋已落于身后尺远。 谢安盯着那只娇小的足看了眼,耳边马上响起一句:“非礼勿视”!立即返身拾鞋递予文隽。文隽尴尬不已,后一路未发一言。 刘惔见文隽与谢安一道进屋,心里存疑,怕文隽稍后再有什么越礼之矩,闹出笑话,日后贻人口实。遂起身以处理公务为由向诸位名士与谢家主人道别。主宾再三挽留,而刘惔去意坚决。文隽本欲在谢安跟前展示一番,兄长这样提前离席,却是坏了自己的好事,文隽好不甘心,却也只得乖乖作罢,垂头丧气地跟着刘惔出了谢府。 …… 宾客散罢,王濛迟迟不走,谢安欲留从兄谢尚商议一件要事,碍于王濛在场,既不能言,又不能驱逐王濛,只好先暗示谢尚,同时静待王濛离开。 王濛侃天论地,孜孜不倦。看着天色渐晚,谢安心急如焚,谢尚亦十分好奇,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王东海的面讲的吗?谢尚此时听见王濛对自己道:“不知谢仁祖如何看今日刘真长身边那位“文隽”小郎君?” 谢尚听罢赞道:“‘文隽’小郎君才思敏捷,出言惊世骇俗。不意刘真长竟有如此贤侄儿,此前竟然闻所未闻。” 王濛偷觑一眼谢安,朗朗笑道:“文隽小郎君若为女郎,亦必贤媛,堪配安石之才。”说罢起身告辞。 王濛的话听着有些奇怪,也不知王东海为何会作文隽为女郎配安石设想,惊异之余,谢尚追问谢安:“不知安石有何要事要与我相商?” 谢安并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安石欲请从兄为安石作媒。” “哦?”谢尚听罢很是乐意,追问:“不知为哪家女郎?” 谢安道:“从兄与庾氏家族有所往来,不知从兄可听过庾公有位侄女,年方十五,正值待嫁之龄?” “原来安石有意于庾家女郎?”谢尚略一思索:“庾公确有一位侄女,年方十五,也值待嫁之龄,然而那女郎据说……”谢尚眉头一皱:“据说貌寝……从兄深知安石并非以貌取人之人……然而从兄也未听说那女郎有何出众见识……安石可深思熟虑过了?” 谢安:“……” 谢裒欢喜不已,对长子谢奕道:“今日,那刘驸马竟然亲自前来观礼,可见刘驸马亦是有意与我谢家结这门亲的。” 谢奕点头道:“无奕今日暗暗察过那刘驸马的神色,其目光几度打量安石,其间亦曾与安石交谈甚欢,似对安石极为满意。无奕以为,应早择吉日托遣媒媼往刘家纳采。” 谢裒捋捋胡须:“为父正有此意。” 从兄的说法怎么与自己那日所见有如此大的出入呢?那日虽然隔得远,依稀可以辨出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的,明明是一位窈窕女郎。谢安百思不得其解,又回房拿出那段绿带细细查看,总觉绿带主人蕙质兰心,却又不能直闯庾家一探究竟。至此有些郁郁寡欢,常往王胡之,支遁等人隐居之处。 谢奕妻阮氏看出端倪,对谢奕道:“谢郎可有发现,小郎自及冠之后似乎一直郁郁寡欢,不知是何原因?” “莫不是不中意那刘氏女郎?……”谢奕道:“若不中意刘氏女郎,当初安石应不会登刘府拜访。” 阮氏道:“何妨亲口问问小郎?” 谢奕遂前往谢安厢房,却见房内空无人影,谢安又去拜访支遁,已经连着三日了。 与支遁对弈,支遁见谢安魂不守舍,告诉谢安:“这三日,你我共对弈十一局,而你已经输了十局,方才你走错了一枚棋子,这一局又要输了。” 谢安漫不经心地拈着手中的棋子,笑道:“尊棋艺高明,安石自叹弗如。” 支遁道:“弗如?我以为,是心不在焉。” 谢安这才凝神细观棋局,落下一子。 支遁一边落子一边说道:“我记得,安石及冠那日,有位唤作‘文隽’的小郎君。” 谢安抬头审视支遁,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日你是没有见识到那位小郎君的本事,”支遁道,“那位文隽小郎君才思敏捷,真性情。你不若就娶那‘文隽’为妻吧。” 谢安愣了一愣,笑道:“尊可是在说笑?文隽又不是女郎,如何与我作夫妻?” “你岂会不知那文隽是女郎?”支遁和蔼笑道,“不想娶刘氏女郎,莫不是心有所属?” 谢安诧异问道:“尊如何得知?” 支遁笑道:“弱冠之年,除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什么能使你忧愁呢?” 谢安思索片刻,便把自己那日的“偶遇”告知支遁。“我不知如何是好,支公以为我当如何?” 支遁便问:“你的心当时是如何被牵引的呢?” 谢安道:“我亦不知,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不能忘。” 支遁道:“那何妨顺应自己的心,向庾府纳采呢?是怕尊公不允么?” 谢安摇头:“我从兄谢仁祖与庾氏有所往来,从兄所述的却与我所见的大相径庭,我担心……” 不待谢安说完,支遁恍然大悟:“原来是只看中了皮相,若那庾氏女郎如谢仁祖所述,你便不愿娶了……” 谢安欲辩驳,支遁又抢先道:“既然只是看中皮相,那还是娶刘氏女郎吧。” 谢安:“……” “刘氏女郎的姿容配你足矣。”支遁说。 谢安知道支遁又在调侃自己,笑而不语。 支遁又道:“出众的皮相乃是舜华。此中道理,还要靠你自己慢慢领悟。” …… 归去的路上,谢安一直在思索支遁的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谢府的门前,时阮氏、王氏等人正亲送媒媼出门,望见谢安,媒媼喜笑颜开地上前道:“恭喜郎君,贺喜郎君。”又哼着小曲儿走了。 王氏亦祝贺谢安道:“贺喜小郎……” 阮氏从旁解释道:“媒媼说刘家愿意与咱们家结这门亲,小郎很快便要与那刘氏女郎成就一段姻缘。” 谢安缓缓踱入庭中,夕阳始斜斜照进谢府西边墙垣,墙角的木槿花已经颓了。谢安扫了一眼,步伐坚定地走入厢房,铺开藤纸,笔走龙蛇。 此时又有人来谢家为谢安说媒,说的是殷氏家族的女郎。而谢家更乐意与刘氏家族结亲,遂一口回绝。 问名、纳吉、纳征皆顺利进行,谢家开始择定婚期准备亲迎。 黄昏时分,刘仪已然换好婚服坐于青庐中,侍女正为其描眉,忽闻青庐外一阵喧哗,内心怦怦地跳起来。迎亲的队伍来了,听外面那杂沓的脚步声,迎亲者应有百余人,没过多久,又起了潮水般的呼喊:“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另一边的眉毛还未描成,听着外边气势如虹、震耳欲聋的喊声,画眉的侍女一时紧张起来,乱了手脚…… 庐陵公主笑着对刘仪道:“听听,外面的喊声真热闹呀。却叫我想起了当年嫁于你阿兄的场景。嫁予你兄长之前,你兄长的样子我还未见过,侍女挽着我走出去的时候,我就悄悄移开扇子窥了他一眼……” 刘仪忙追问道:“见到我阿兄的模样时,阿嫂是怎么想的呢?” 庐陵公主笑道:“倒想看清楚呢,还没看着脸呢,身边的人就叫我快快遮面,就看见他一身玄衣,晃了一眼就过去了……” 刘仪噗得笑出声来。 庐陵公主道:“阿妹至少见过那谢安石的模样呢。” 刘仪点头,虽说见过,心里仍是像揣了只兔子一样。 黛眉描成,吉时已到,新妇出庐。 司仪叮嘱刘仪出庐时要以双手张扇,蔽住脸面,不可使迎亲的人看见。待行完交礼,入了洞房,才得却扇,独予夫婿看。刘仪点头,最后与长嫂庐陵公主话别,双手张扇而出,目光视于足下,徐徐而行。 见新妇终于从青庐中出来,迎亲的队伍再一次,谢万谢尚等人纷纷推搡谢安上前迎接新妇。司仪在一旁导路,笑盈盈地轻声提醒刘仪:“新婿来了。”刘仪竖耳凝神倾听,嘈杂的人声中依稀可辨脚步声渐渐迫近。 司仪又笑盈盈地抬起刘仪的手交于谢安,柔声对刘仪道:“新妇可随新婿登车…… 谢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列队迎接车舆归来。刘仪又张扇下车,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正式走入谢氏家族…… 听闻司仪说入得洞房才得却扇,刘仪坐在车舆内时一直在想:“却扇之后谢安石看见我的模样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我若再告诉他我就是文隽他又将作何反应呢?” 行完交礼,入了洞房尽管已经累极,刘仪仍然强打起精神,却扇之时激动不已,暗暗以眼角余光窥视坐于身侧的谢安,然而谢安似乎并没有留意她,刘仪有些丧气,这时,两名年长的婆姥端了盥洗的清水过来请新婿新妇净面,之后又呈上一鼎牛肉请二人同食,刘仪恰好饿了,遂多吃了些,牛肉有些硬,刘仪嚼正起劲儿时,发现谢安正望着自己,被发现后,谢安轻轻一笑,伸手在她唇边拈了一下,刘仪脸一烫,嚼着嚼着有些吃不下了…… 婚礼结束,宾客散去,已是二更夜。屋子里静极,仿佛只有呼吸,一声和着一声。冬日的天气寒冷,门窗紧闭,刘仪却咽了口口水,只觉得自那杯合卺酒下肚以后,身体里就像是燃起了一把火苗,燥热至极,不住淌汗。 谢安躺身床榻之上,双手枕于脑后,凝着帐顶的花绣问道:“文君是你的字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洞房花烛 刘仪背身坐于床头,低头打量着婚服上精美的饰物,手心沁出一层薄薄的汗,轻轻点头,“没错,我字文君,假扮男儿时,以文隽自称。”而后乍然一惊:“你那日既已认出我来,为何没有识破?” 话落不闻答复,刘仪又垂首复问,依旧不闻答复,轻轻回首,只见谢安似已和衣入眠,刘仪伸手轻推,谢安则岿然不动,心下不由怅然。 刘仪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卸钗之时,暗暗关注着铜镜的一角,片刻,终见异样,刘仪抿唇一笑,捋了捋披散下来的头发,又起身回到床前,蹬掉履袜,匍身而上。 正假寐,谢安忽觉膝上一沉,有重物渐渐压于身上,又觉温香软玉在胸口轻轻蠕动,耳边传来窸窣衣声,不知怎的就幻想出肉蒲晃动、活色生香的场景,耳根顿时一烫。刘文君主动欺身上来着实让其始料未及,诧异之余,谢安仍旧紧紧闭目,一动不动。 刘仪心道:“好个谢安石,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忍到几时。”伸手一路摸索,至其肋下笑窝,反复抓挠。 谢安哪能按捺得住,失声大笑,伸手阻挠,睁开眼睛时却见刘仪衣衫齐整,暗松一口气。 刘仪罢手,歪着头笑道:“既然谢郎不曾入睡,适才我问谢郎,谢郎为何不回答我?是刻意戏弄我么?”新妇在夫婿跟前当以妾自称,然而刘仪不知是忘了还是其他原因,在谢安跟前竟不以妾自称。 谢安雅然笑道:“我不胜酒力,一杯合卺酒下肚后顿觉浑身无力。明日……再与文君洞房吧。” 刘仪扬了扬眉梢,一双眼睛似墨玉般透亮有灵,缠一段乌发在指,留出发梢,凑到谢安鼻前扫弄,笑道:“哦?不胜酒力?那日谢郎登刘府拜访,我阿兄后来宴请谢郎,三巡下肚,我看谢郎谈吐清晰、意兴神畅,怎的今日一杯就醉了,莫不是我阿兄用劣酒怠慢了谢郎?” 谢安一时结舌,打了个喷嚏。脑中灵光一闪,诧异地反问:“咦?那日难道文君也在,我却不曾看见文君,文君莫不是藏于幕后,就为看我?” 刘仪道:“嫁乞随乞,我要嫁你之前,好歹得先知晓你是个什么样?” “那看过之后,文君以为,我是个什么样?” 刘仪嫣然一笑,腮如樱桃:“比之……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之我阿兄,那还差远了。” “比过谁?”谢安目中含笑,竟有几分好奇。 刘仪定定看他,但笑不语,凑近他眉眼处亲了下。 谢安浑身僵硬,被她亲过的地方阵阵发烫,那一点烫又渐渐蔓延,最终铺满了整张脸。 “少费些口舌,”刘仪凑到他耳边问道:“谢郎今日是不是不想与文君洞房?” 谢安心知自己的脸此时一定赤如烈日。弱冠之年,血气方刚,再被她这么玩下去,他的身体就不听使唤了,灵机一动道:“你仔细瞧,我的脸是不是很红?是酒水作怪呢。”说着便轻轻搂住刘仪起身,目光流转:“其实,我哪里是不想洞房……” 风流之态却叫刘仪痴痴望着了,神思正游离,冷不防一个力道突如其来,刘仪向后坠去,青丝披枕,低呼一声,他已欺身覆上,隔衣贴体,胸腔内各自怦然有声。“文君许是没读过《素女经》,”他俯在她耳边絮絮地说了一通,听得她脸色遽变,耳根泛红,羞赧得无地自容。即使他不说,她也听过《素女经》,知道讲什么,他还与她细说,好不流氓的人啊。他又笑说:“文君若实在想洞房,我便与文君洞房,若使文君不畅,还望文君莫厌恶我。”末了开始宽衣解带。 刘仪的心跳得愈发厉害,见他衣衫将除,胸壑乍现,羞意上涌,忙伸手推拒道:“时辰不早了,我要睡了。”罢了用力将其推开,翻过身去心想:任他推托。来日方长,我刘文君还治不了他了? 谢安平身在刘仪身侧躺下,抿唇微微而笑,心道:刘文君倒是比意料之中的有趣……侧身凝视,但见刘仪一头乌发如瀑,谢安抽抽鼻子,嗅到一丝淡淡的兰芷香气,猜测她沐发时大概喜欢用加了兰芷香料的猪苓。刘仪此时突然又翻过身来,谢安躲避不及,恰好与之对视,刘仪一笑莞尔,面容润如春风嘘开的桃李,粉莹中含羞带怯,却又开得云蒸霞蔚,极是动人。 刘仪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脖子,更令其猝不及防。她的脸渐渐向他凑来,毫厘之近,睫毛扫在他脸上,又酥又痒,像蝼蚁在爬,快要爬到心里去了。她突然像一条竹叶青,缠上来就对他吐芯子。他也不好拒绝她的亲吻,由她占便宜去了。 罢了,她倚在他胸前咯咯笑道:“谢安石,你此生是摆脱不了我了。” 他怔忪片刻,淡淡一笑,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闭上了眼睛。 鸡鸣的时候,两人一道起来的。虽然昨夜没有洞房,刘仪依旧满面春风。她的兄长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确实是百里都挑不出一个的好郎君。她太喜欢他了。 刘仪的一头乌发实在好看,换上新衣,她坐到妆台前梳头,谢安在旁看得入神,不由拿起篦子帮她梳,梳得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似的。刘仪愣愣地望着镜子里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尽管双颊还未涂抹胭脂,颜色已愈发明媚,刘仪心想:他心里亦是有我的。忍不住回首仰视他,他手中篦子一顿,冲她浅浅微笑,刘仪顿觉是三春的暖阳,照的心头暖融融的。 他惯以温雅的笑容面对任何人。 按规矩,新妇第二天早上要去拜见公婆姑嫂的,谢家都是儿郎,没有小姑。谢裒大抵命硬,原配正妻去后,接连有过几位继室,如今的继室无所出,地位也就无足轻重。阮氏作为谢家长嫂,实为当家主母。 刘仪恭恭敬敬地将茶递至谢裒跟前:“公请喝茶。” 谢裒对刘仪的言行举止甚为满意,扫了一眼相貌,诧异道:“儿妇仿佛一位故人。”年岁大了,就是想不起来刘仪长得像哪个认识的人了。谢奕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弟妇显然就是那日的“文隽”,望了谢安一眼,笑而不语,自然不会多舌,还从旁道:“阿父,人有相似,并不稀奇。” 谢裒才没有继续冥思苦想。 刘仪当然不会坦白,只是笑笑…… 敬茶完毕,谢安、谢奕等人就离去了。刘仪得和阮氏、王氏叙话,了解谢府的家训门风。同为谢家妇,娣姒之间理应雅相亲重,这既有利于家族和睦,亦是谢氏家训。 阮氏拉着刘仪的手关切问道:“文君来了谢家,可还习惯么?小郎待文君如何?” “阿嫂宽心,文君住得习惯,”刘仪面色一红,“郎君他待我很好。” 阮氏见她这副情态,心想夫妇感情一定浓烈,心中高兴不已,放下许多心,对刘仪道:“小郎为人温雅有礼,端敬持重,他会一辈子都待你好的。” 刘仪听后愉悦不已。阮氏此时又轻轻拍了拍刘仪的手嘱咐她道:“尽早为谢家开枝散叶才是呀……” 刘仪的脸这下更红了,羞赧得不知对答。 一旁的王氏看在眼里,也为刘仪高兴,却又由她颊上的红润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豆蔻之龄的自己。十四岁嫁予谢据,少年夫妇,新婚燕尔,正是情意浓时,那时候的自己何尝不是这般含羞带怯的眼神?何尝不是如木槿花般娇鲜的容颜?……心下一时感慨万千,王氏揉了揉太阴穴道:“妾忽然感觉头有些晕,先失陪了。” 刘仪诧异地望着王氏,心中猜想:莫不是我只顾着与长嫂讲话,怠慢了仲嫂? 阮氏柔声道:“去吧,回去好生歇着,别太操劳了。” 王氏点头,离去前对刘仪道:“聊备薄礼,还望文君不要嫌弃。”仆妇上前,将王氏所备之礼递予文君。 礼以匣盛,刘仪见那匣子精致,心想必然是十分贵重的礼物,接过连连道谢。 王氏莞尔,仪态端庄地走了。 阮氏对刘仪笑道:“我也备了礼呢。”便让仆妇把自己备的礼也送来。 刘仪一听,十分不好意思,一直谦辞推拒又显得十分无礼,只好收下。 同阮氏交谈正欢,突然有仆妇慌慌张张来报:“夫人,女郎不知是何缘故一直哭,又不肯吃乳。” 阮氏一听,焦急问道:“可有腹泻?” 仆妇摇头。 “可有呕吐?” 仆妇道:“也没有,已经请了食医了。” 阮氏与刘仪匆匆起身。 走到屋外就听见孩子洪亮的哭声,阮氏和刘仪急忙进屋,道韫正被姊姊抱着颠哄。阮氏上前接过一看,孩子哭得小脸都红紫了,心急如焚,得先止住孩子哭泣才是。“道韫别哭,阿母在,阿母在。”阮氏把孩子抱着,柔声抚慰,走过来走过去,又是颠又是摇,道韫还是哭个不停,阮氏心乱如麻,急得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又命仆妇:“快去派人催催食医。” 刘仪在旁看着也急,走到阮氏身边道:“阿嫂别急,让文君哄来试试。”阮氏便把道韫递给刘仪。 刘仪接过道韫,哼了首曲子,从高髻上取下一支步摇,在道韫跟前轻轻晃动,道韫起初仍是嚎啕,听到叮当声响,渐渐地被眼前的东西吸引,眼珠乌溜溜地随着步摇的晃动转来转去,哭音渐渐低了。最后完全将注意力放在步摇之上忘记哭了。 阮氏和周围的仆人都大喜,纷纷道:“怎么就没想到呢?”直夸刘仪聪明。 刘仪仔细打量道韫的模样,忍不住对阮氏赞道:“小侄女的模样生得真是俊俏,长大后那提亲者肯定要踏破谢家门槛。” 阮氏笑道:“道韫长大后要是能有叔母这样的美貌就好了。” 刘仪笑道:“阿嫂可别取笑文君。” 阮氏见她看道韫的眼里都是怜爱,心想她定然十分喜欢小孩子,又趁机说道:“既然文君这么喜欢孩子,那以后便为小郎多生一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娣姒和睦 刘仪一听,心头仿佛有无数小爪子在抓挠,薄薄的脸皮马上就要被涌上来的热血冲破了。“哎呀”了一声,背过身去,羞赧不已。 阮氏见此情景笑道:“文君不必害臊,想来做母亲也不会是很长远的事,文君可以常来与我闲聊,常来与道韫玩耍,文君不妨将道韫当作自己的女儿,往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已对育儿之事熟络了,我也会将一些育儿之道慢慢说予文君。” 刘仪正欲回话,食医来了,刘仪便将道韫递予阮氏,阮氏接过时,道韫还转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文君,阮氏又笑说:“看道韫多喜欢你这个叔母呀。”刘仪心里也愈发喜欢道韫了。 食医一诊断,说是食了过量的乳,给开了方子,叮嘱按照药方抓药按时煎服两日。阮氏道谢送食医出,刘仪则在室内陪着道韫玩耍。未几,听见阮氏在外训斥姊姊:“阿姥也是给几个孩子哺过乳的了,怎样会让道韫食了过量的乳?道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当如何向谢郎、向公交代?阿姥是不是不想在谢家待下去了?” 姊姊歉疚道:“夫人恕罪,奴以后会当心的。” 刘仪一边哄逗亲吻道韫,一边聆听着外面的讲话。 阮氏又说了姊姊几句才罢休走进屋子,刘仪见阮氏进来,抱着道韫向阮氏走去,喜道:“阿嫂,小侄女适才冲我笑了,这孩子笑起来可好看了,像阿嫂一样,仿佛右靥还有浅浅的香辅。” 阮氏面对刘仪时已是一片和颜悦色了,听了刘仪的赞美,看了襁褓一眼,道韫果然在笑,喜滋滋地用指头点着孩子的小脸询问道:“道韫缘何如此高兴?是不是因为见了叔母?是不是喜欢叔母?” 道韫呵得一声拔高了笑音,惹得刘仪也跟着笑起来。阮氏又接着之前的话道:“文君以后要常来,我会将育儿之道慢慢说予文君。” 刘仪难为情地娇嗔道:“呀,阿嫂怎么又说起育儿了,这不还早着么?” “还早着?”阮氏笑道,“我刚进谢家家门的时候仿佛也是也是像你这么想的,也不知道那么快就会有孩子了了……”阮氏的神情忽转严肃,自责道:“孩子生下来也不太会照顾,所以,两个孩子连着都丢了,让郎君十分伤心。”说着眼中便有泪花打转。 刘仪忙安慰道:“阿嫂别太自责了。并不是阿嫂的错,孩子亦下来又不是阿嫂一人在哄。人的命数由青天握着呢。从前的事已经过去,阿嫂就不要再去想了。如今阿嫂与阿兄夫妻和睦,膝下儿女成行,可不是有福气的人么?” 阮氏取下帕子拭了拭眼角,笑道:“文君说的是,从前的事就不该再去想了。”遂展眉。 与阮氏攀谈了许久,刘仪想着回门临近,得早早备好回门之礼,便跟阮氏请辞,阮氏挽留了两句,任她去了。 回房时,谢安并不在,刘仪问仆人,仆人说是出去了。刘仪便自己收拾起来,哪知帮谢安收拾衣物时,竟翻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有条绿带来,六仪将绿带拿出来,置于鼻端一嗅,隐隐有缕淡香。奇了怪了,横看竖看都是女人的东西。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还小心地藏在匣子里,放置在箱子底部。 刘仪拿着绿带坐在床头发呆,突然听闻外面似乎起了一阵脚步声,一骨碌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绿带往匣子里塞,完了又慌慌张张地藏好匣子。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刘仪拍了拍胸口,所幸赶在人进来时藏好了匣子,整饬一翻衣襟,走到门前,深呼了口气,打开门。 一口梨花白的齐牙正对着她,咧开来咯咯地笑了两声突然又收住,眼前那小子突然瞪圆了眼睛拿手指着她,张嘴大喊:“文——”立马被刘仪上前捂住了。 谢朗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不停拿手掰着刘仪的手,嘴里呜呜呜地叫嚷。 刘仪四下望望,一把将人拖进屋子,关上门才敢松手。 谢朗又惊又喜:“文隽?怎么会是你?” 刘仪双手掐腰,故作威严道:“谢胡儿,见了叔母既不行礼,也不唤一声叔母,可是你叔父教你这样无礼的? 谢朗脸上的表情仍是震惊:“那日,我竟以为你是男儿!你……你生得也太英俊了吧,哪里像个女郎?” 刘仪:“……”咳了咳:“胡说,我哪里不像女郎!” 谢朗将其上下打量一眼,又捂起嘴巴笑起来,道:“我不敢说。” 刘仪双手交叉,白他一眼:“我要告诉你叔父,让他好好管教你!” 谢朗摇头晃脑,吐了吐舌无赖道:“我才不怕。叔父他从来不责骂我。” “那我告诉你阿母,就说你今日没有好好念书。” “别别别,”谢朗上前抱住她的腿蹭来蹭去地求道,“叔母~~~胡儿错~~~了,好叔母~~~~胡儿错了~~~~错了~~~~还不行吗?求叔母别告诉慈阴。” 刘仪仰着头,笑得腰窝都疼了,道:“让叔母想想啊,看胡儿的表现吧。胡儿要是不把叔母那日女扮男装的事说出去,叔母就不告诉胡儿的慈阴了。” 谢朗眼珠子一转,转了两周,转上去仰视刘仪,松开手镇定道:“叔母说话可要算话呀。叔母以后要是不信守诺言,胡儿就不为叔母保守这个秘密了。” 刘仪低了下颚审视他,这狡猾的小子。“好,一言为定。” 谢朗仔细想了想,伸出小指头冲刘仪勾了勾:“还是拉勾吧,免得叔母说话不算话。” “我,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当然不是啊。”谢朗一口否决,嘿嘿笑道:“还是拉个勾吧,就拉个勾而已,叔母是守信的人,可叔母就信的过胡儿吗?叔母就不怕胡儿不守信用吗?还是拉个勾吧,就拉一下。” 刘仪哭笑不得,伸出小指头勾上去,听他一边摇一边于嘴里碎碎地念叨。“好了,谁以后要是不守信用谁就是小王八了。”谢朗说。 刘仪笑着摇头:“你今日是特意过来看叔母的?” 谢朗点头:“当然喽!我昨晚就想过来看叔母长什么样啦,但是听仆人说晚上叔父要和叔母洞房,我就没来了。” 刘仪:“……” 谢朗道:“叔母,你从前是不是仰慕我叔父已久?所以那日女扮男装跑来我谢家了?” 刘仪道:“胡说!”戳谢朗的脑门,“你这孩子别瞎说。” “我没瞎说呀,”谢朗道,“《诗经》中说,‘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定然是我叔父一直不去找你,你心里就怨他说‘我不去找你,你就不知道主动来找我么?’于是你就来找我叔父了。”谢朗用哀怨的口气说着,还模仿着《诗经》中那翘首以盼的女子的身影。一回头看见刘仪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啊呀一声,打开门拔腿就往外跑。 “你给我站住!”刘仪在后面穷追不舍,哪知谢朗这时竟蹿得比兔子还快,刘仪有些追赶不上。 此时,谢安回来了,正撞见刘仪对谢朗穷追不舍的一幕,谢安对着谢朗扬声高喊,谢朗也没回答,一溜烟就不见了,谢安忙上前拉住刘仪道:“怎么了?” 刘仪呼呼喘息了会儿,笑道:“没什么事,这小子方才戏弄我呢。” 谢安替她掠了掠鬓角,蹙着眉道:“胡儿的身体不是太好,自幼多病,阿嫂不敢让他攀爬跳跃,就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啊?”刘仪一听愧疚道:“我……我不知道……那,会不会……” 谢安安抚她道:“应该没事,你回去歇着会儿,我过去看看。” 等了半晌不见谢安归来,刘仪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坐不住,站起身往外走,下了庭阶才注意到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要下雪雹了,迎面的朔风如刀子一般,刘仪也顾不得回屋披件斗蓬,快步向王氏所住的院子里走去,还未走进,就闻到院子里飘出的丝丝药气。刘仪心下一咯噔,两三步跨进院子里。 王氏一手抱着谢朗在膝,一手端着药碗正在喂药。谢安和几个仆人都在一旁,王氏仿佛正与谢安讲话,听见脚步声,转过视线向院子里扫去,发现来人是刘仪。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兄友弟恭 刘仪焦急地上前,扫了谢朗一眼,见谢朗蔫蔫地倚在王氏的怀中,歉疚地对王氏道:“阿嫂,都怨我,是我不好。” 王氏愣了一愣,被她这副表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文君这是?此话怎讲啊?” 谢朗听见刘仪的声音,眼珠一转,伸过脖子凝着刘仪,露出笑意,喊了声:“叔母……”拼命冲刘仪眨巴眼睛。 刘仪亦是一愣,回头看向谢安,谢安忙对王氏道:“胡儿此前没有贪玩,他是去看文君了,文君以为阿嫂要责罚胡儿,所以……” 王氏一听,朗声笑道:“文君才嫁来谢家,就已经知道我这恶母之名了?” 刘仪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盯着王氏怀里的谢朗,谢朗还在与她眨着眼睛。 王氏又道:“小郎适才与我说了,我怎么会责罚胡儿呢?我正欲让胡儿去看看他的叔母,给他的叔母请安呢。” 唔?刘仪发现谢朗似乎没事,只好笑笑,又看看谢安。 王氏又道:“时辰也不早了,马上要用晚膳了,你夫妇二人过去和大家一道用膳吧。” 刘仪问道:“阿嫂不一起过去吃吗?” 王氏道:“我们母子三人就不过去了,胡儿,”王氏顿了顿,搅了搅手中碗里的药汁道,“得先喝了药,而且他不能吃与这药性相克的菜肴,阿嫂(阮氏)有心,特意吩咐家里的厨子每餐都为我们母子备下一份饭菜派人送来。” “走吧。”谢安拉了拉刘仪的衣袖,刘仪恍然,跟着谢安走到院门处又回头看了王氏一眼,王氏继续耐心地给谢朗喂药。 刘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出门不住叹气。谢安走在前面,刘仪还在冥思,渐渐地落了好远,匆匆追赶上去,嗔怪道:“谢郎,你怎么都不等等我?” 谢安遂却下脚步。刘仪一把握住他的手,红着眼圈道:“阿嫂命好苦,孤儿寡母的。” 谢安道:“胡儿回去之后有些不适,阿嫂问他,他说在路上看见了一只灰鼬,于是去逐……一字不曾提及你。想来,我及冠那日你倒是与他有了几分交情……” “啊?这小子。”刘仪轻轻扯了扯嘴角,心里却多了分歉意。“那阿嫂有没有训斥他?” “没有,”谢安放目望向那光秃秃的枝杈,微微眯起了眼睛:“阿嫂固知胡儿是去找你了。” “啊?”刘仪心里极是忐忑,她这才进门第二日,若是让仲嫂心里对她存有芥蒂就不好了。 谢安见她眉毛拧成一团极是忧心,打消他的疑虑道:“别往心里去,阿嫂不是锱铢必较之人,没有怪你之意。” 尽管如此,刘仪还是觉得愧疚,垂头丧气地对谢安道:“阿嫂今日还给了我一份大礼呢,我却……害她担心。” 谢安摸摸她的脑袋:“快些走吧,要下雪了。” 刘仪没有想到自己和谢安来的最晚,谢裒,谢奕夫妇和孩子们,谢万那三兄弟也都在了,就待她与谢安二人,刘仪觉得实在失礼,连连致歉,然而谢裒没有丝毫责怪之意。谢奕的儿子们热情地唤她叔母,谢万兄弟唤她阿嫂,阮氏的笑容柔婉,就连一旁的仆人们也都含着笑意打量着她这个家族新成员。刘仪垂首咬唇,深觉自己觅得如意郎君,不时偷觑身边的夫婿,小女儿情态尽显。众人实则看在眼里,彼此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谢安察觉出家人的目光时不时在自己脸上逡巡,斜视刘仪,恰好对上目光,匆忙移开,尴尬地咳了咳,竟有些红了脸,刘仪的脸亦是微微发烫。 阮氏笑着为刘仪夹菜:“阿嫂也不知文君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问了束兰,她倒会说话:‘厨子做什么,她们女郎就吃什么。’可让人头疼,阿嫂只好自作主张,让厨子加做了这些膳食,文君看看爱不爱吃。” 束兰是刘仪的陪嫁侍女,自小于宫中伺候庐陵公主,刘仪出嫁之前,庐陵公主专挑了来。 “爱吃爱吃,阿嫂不必客气,”刘仪嘴上忙着说,心道:好个束兰,没说我挑食,回去赏你。定睛一看,瞬间受到了惊吓,自己哪吃得下这些膳食,偏生还不爱吃。刘仪扯了扯嘴角:“阿嫂太客气了,已经足够。” 阮氏笑笑,则罢休。 刘仪握着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甜脆鹿脯,喉咙里咽了咽,一咬牙,咬了口慢慢咀嚼,嚼烂了强忍着吞下去。甜脆鹿脯是将去岁腊月里的鹿肉片阴干后用盐和蜜糖制成,而闺中时,刘仪从不吃鹿肉,她不喜欢吃。 谢安见她吃得慢,一双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的,不怎么动那鹿脯,偏偏阿嫂给她夹的鹿脯最多,于是伸过筷子把她碗里的鹿脯都夹了过来,埋头便吃。 刘仪意料不及,心里却是甜滋滋的,甜得想笑出声,唇险些就抿不住要失态了。 谢裒、谢万等人都诧异地盯着谢安,阮氏“唔”了一声,笑着欲开口说句话,被谢奕碰了下胳膊,看看谢奕,谢奕摇了摇头,阮氏便不说了,心想:小郎真是个会疼人的,他从前可是从不吃鹿肉的啊。 谢安知道家人一定诧异,吃的间隙,抬头说了句:“实在太饿……”又埋下头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阮氏与谢奕相视一笑。谢裒看着两人,不住点头,心道:果真是佳儿佳妇。 谢万与兄弟谢石看着彼此,心照不宣地挤了挤眼睛。 庭外不知何时开始飘雪,膳罢立于阶上,望见庭中已白,众人才知下雪,所幸大都携了伞,惟谢安夫妇来时未有携伞。谢奕决定与阮氏共撑一把伞,匆匆追上谢安夫妇欲让伞,谢安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谢奕和阮氏还有三个孩子,两把伞已是不足,谢安自然不愿意接,于是一把伞被兄弟两人推来让去。 刘仪抬头看看天,雪下得似乎也没那么大,不撑伞也无碍,但从此一件小事可以窥见谢家兄弟之间感情深厚,兄友弟恭。 谢万此时大喝一声:“都不用争啦,我来让伞。”遂走到刘仪跟前,笑嘻嘻地将伞递予刘仪:“阿嫂若是不接,就是不成全谢万做个有谦让之风的君子了。” 刘仪正要开口问一句:“伞给了我与你阿兄,你呢?”话未出口,谢万已经将伞放置雪地,匆匆跑去与谢石并肩。 刘仪高喊了声:“多谢小郎。” 谢万兄弟两人回头一笑,共撑一把伞走了。 回房的路上,只听刘仪一人滔滔不绝,谢安则沉闷着,偶尔简短应和。刘仪有些不悦,询问谢安:“谢郎为何总是应和我,不主动与我讲话?” 谢安机智对答:“因为文君把我要讲的话都讲了,我无话可讲,惟有应和。” 刘仪便不生气了,前行时也不看路一直凝着他看,谢安停下脚步,转过身道:“你为何总是看我?” 不知是不是天寒地冻的缘故,刘仪的腮红扑扑的,歪着脖子笑了笑,准备答话,眼睛一扫扫见他左肩尽是雪花,转而伸手捉住谢安握伞的手。 谢安有些猝不及防,此时手又被他往左掰了掰,听她音声关切:“谢郎怎么撑不好伞?不如我来撑。” 谢安没有理会她,催道:“走吧,好好看足下的路,你若摔倒,我可不扶。”举步便往前走。 刘仪小跑了两步追上去,依旧看着谢安不看足下,与之并肩走了两步,故意崴了下脚,原本出于故意,没有真想摔倒,不料地面太滑,果真狼狈地堕坐于地,“哎呦”一声,“痛死我了。” 谢安以为她假装摔倒,举着伞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神情淡淡,嘴角微噙笑意。心想:刘文君摔倒后那痛楚的神情倒有十分的逼真。 刘仪坐在地上不起来,仰头望向谢安,撅起嘴道:“谢郎怎么就不知拉我一把?” 谢安不欲揭穿她的意图,方懒懒地伸出手。 刘仪重重地把手搭上去一瘸一拐地站起来,两股还是撕裂般地痛,此时听闻谢安淡淡说道:“刘文君,让你不听为夫的劝告……” 刘仪欲反驳,灵机一动,再次“哎呦”一声,两条蛾眉扭成一团,捂着大腿道:“好痛啊,文君一走路,两股便像锥刺般痛……” 谢安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道:“看你日后还敢不敢不好好走路。” “是真的痛,”刘仪眨着眼睛道,“谢郎若不相信,不妨摔倒试试?” 谢安望着她,有些哭笑不得。 刘仪一瘸一拐地凑近谢安,两只手都抓住谢安握伞的手:“我走不动路,不若谢郎背我,我来举伞。” 谢安不允:“你太沉,我背不动。” “不沉不沉,”刘仪软磨硬泡地说:“谢郎没有背过我,怎知我很沉呢?谢郎惟有背我一次才知我沉不沉。” 谢安无语,甘拜下风,递过伞,果真将刘仪背起。 “沉吗?”刘仪一手搂住谢安的脖子,一手举起伞,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一点都不沉?” 谢安反问道:“背个人不沉?那你背我试试?” “狡辩。”刘仪笑拧其耳。 谢安亦笑。 雪粒打于伞面,蓬蓬有声,天地间仿佛更加静谧,迎面是砭骨的风,夹杂的雪粒子都扑过来,打在谢安脸上和身上,倒替刘仪挡住了不少风雪。刘仪将伞轻轻往前倾斜。 “挡住我眼睛看不见路了,”谢安语气有些愠意,“快拿开。” 刘仪撇一撇嘴,只好把伞往上移了一些。 “再往上移。” 刘仪又往上移了一些。 “我还是看不见路。” 刘仪一撇嘴:“你眼睛是长在头上的吗?不识好人心。” 谢安抿了抿唇道:“到底谁才是好人?是不是想自己下来走路了?” 刘仪乖乖闭了嘴。心道:谢安石若能一直背我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就好了,便一本正经地问:“谢安石,你会一直背我走下去吗?” 谢安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何谓贤妻 关于上章某处的潜台词 刘仪:“谢郎若是不信,不妨摔倒试试?” 谢安望着刘仪哭笑不得。(潜台词:“我有疾耶?”) ———————————————————— 刘仪等了半晌没等来他回答,急道:“怎么不回答我?” 谢安道:“自然是不能一直背你走下去的。” 刘仪一听,愈发急了,在他背上不安分地弹起来:“那你别背了,放我下来。”用了十足的力气弹蹭,把谢安的衣裳蹬得脏乱,却怎么也没弹开,倒是被他箍得越紧。“你再动,再动我真不背了。” “不背就不背,我才不稀罕,”刘仪道,“你固不欲背我一直走下去!” 谢安道:“人世无常,有生老病死,若是病了,老了,死了,要如何背下去?若有一日病入膏肓,仍要我背,刘文君此举是欲谋杀亲夫耶?” 刘仪噗嗤一笑,四下望望,见悄寂无人,将伞倾倒,张在前方,完全挡住谢安的视线。 谢安却下脚步,愠道:“全然不见——”“路也”两字还没出口,忽觉软物相贴,脸畔一湿,听见咯咯笑声,伞即刻被她拿开了。 “刘文君也知羞耻?非礼之前还知倾伞遮蔽?”谢安腾出一只胳膊,抬起衣袖擦了擦脸,嫌道:“尽是唾!” “此谓垂涎郎色。”刘仪没皮没脸地说时,又歪着脑袋,目光全神贯注地凝着他侧面轮廓,突然凑近谢安耳边,轻声说道:“若有一日,谢郎真病入膏肓,则由文君来背谢郎……” 不意他日一语成谶。 谢安怔愣一刹,举步向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嘀咕道:“怎会娶了你?” 雪地上落下一串蜿蜒的脚印。 将回房时,夫妇两人碰上束兰了,束兰是来送伞的。隔着漫天风雪,老远地望见雪地上有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再细细一望,自家女郎正被夫婿背着,两人共撑一把伞,有说有笑的,束兰转身便欲返回,却已经被那两人瞧见了。 刘仪望着束兰转身折返的背影,心里还乐滋滋道:“好个束兰,真懂见机行事。”哪知即刻听闻谢安催道:“快下来。” 刘仪不欲下去。但想着由他背了好久,风雪都被他受了,便乖乖地从谢安背上溜下去,扬声喊了句:“束兰?” 束兰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二人,腼腆地笑了笑,清咳一声解释道:“束兰适才不知……适才不知是女郎……” 刘仪把手中的伞递给谢安,走到束兰跟前取下她手中的伞,冲束兰眨了眨眼睛:“不知者不罪。” 束兰以袖掩唇一笑,先行离去。 刘仪撑开伞,推高了去,雪地上旋转两周,回头呵呵笑道:“谢郎,咱们快些回去吧,外面实在太冷啦。” 谢安正望得出神,哦了一声,追上刘仪的脚步。 束兰和其他侍女们早已备好暖炉,添了炭火,屋子里暖烘烘的,刘仪径直入了房,先换了鞋,走到妆台前拾掇头发,此时注意到妆台上摆放的匣子,是之前阮氏和王氏送的。 刘仪先打开了阮氏送的匣子,只见那只匣子里盛了一对玉镯。闺中时,庐陵公主曾经送给刘仪许多宝贝,刘仪也见过公主平时所佩玉饰。这对玉镯是质地细腻的昆仑玉,浅淡的绿色,水透灵秀,隐隐可见其中絮丝,庐陵公主最喜欢这种玉。刘仪又打开阮氏所赠匣子,里面是一对珍珠耳环,圆润光泽,泛着柔和的虹晕。 王氏乃太原王氏家族的女儿。太原王氏的名声虽不及琅琊王氏,却也是显赫的世家大户,这耳环上的两粒珍珠,是产自东海的千年蚌珠,乃王氏的嫁妆礼。 刘仪看得出礼物都很贵重,小心收了起来。久不见谢安入室,刘仪走出门去,亦不见谢安人影,庑外飞雪茫茫,铺天盖地,乃询问屋外正迁兰花入室的侍女道:“可有看见郎君?” 侍女答道:“郎主适才说要去书房读书,让奴告知夫人先早些歇息。” “读书?”刘仪诧异问道:“郎君每日这个时辰有读书的习惯?” 侍女点头:“郎主每日黄昏必往书房读书,人定时归。” “这么久啊。”刘仪点点头。 —— 阮氏哄了小儿谢靖入睡,又去为已然熟睡的两儿——谢渊、谢攸掖被。谢奕抱着女儿道韫后脚也跟了过去。 “孩子们都睡熟啦?”谢奕轻声问道,一手抱着道韫来回颠哄,又伸长了脖子凑过去望。 阮氏低低应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回来,伸手来接道韫,谢奕侧身一避,走了出去,阮氏后脚又跟出来。“谢郎会哄孩子吗?还是把道韫交由妾来哄。” 谢奕摇头:“我怎么就不会哄了?你看看,道韫多乖,多喜欢她阿父抱她。”吧唧一声,对着道韫的脸亲了一口,道韫兴奋地笑出了声。 阮氏亦抿唇轻笑,心知夫婿是怕自己过于劳累,此举实为怜惜自己。 谢奕又道:“这孩子,睁着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还不歇息呢?” 阮氏道:“白日里道韫睡了好些时辰,此时许是没有困意了。” “不成,”谢奕恍然道,“我刚刚还逗她呢,岂不是让她更无睡意了?不成不成不成,不能逗她了,得想个法子让她快些入睡。” 阮氏笑道:“还是妾来哄吧,妾能很快哄她入睡。” 谢奕还是不给,避过身去,拗着一股劲道:“我不信今日我还无法哄孩子入睡了。” 阮氏摇摇头,走到窗边向外瞭望,雪花扯绵飞絮也似地飘,天色因一庭的积雪银敞敞的,浑然不似已迟。阮氏拿了一些纸张,走回孩子们的房里,细心地将窗隙都糊住,回来对谢奕道:“不知这雪何时能停?明日小郎与文君回门,恐怕积雪壅塞道路,牛车难进……” 谢奕没有接话,回头对阮氏嘘了一声,一脸宠溺地盯着怀里的襁褓,道韫此时正渐入梦乡。阮氏走过来查看,冲谢奕点头微笑,谢奕仿佛立了大功般骄傲,终于把这小祖宗哄得入睡了,方轻轻地将道韫交予阮氏,阮氏将孩子安顿好,回来又替谢安夫妇忧虑道:“如此雪天,回门一遭实为不易。” “那也得回门,”谢奕拉阮氏坐下,捉住阮氏的手问道,“有些凉,冷不冷?” 阮氏道:“妾不冷。”回看谢奕,笑道:“谢郎今日倒疼起人来了?是不是今日见小郎为文君吃鹿肉……所以自惭形秽了?” 谢奕搂住阮氏的肩,凑到脸边反问道:“我平日里不疼人吗?” 阮氏白他一眼:“你最疼的,是酒。” 谢奕笑道:“怎会让夫人有此错觉?为夫知错,以后定然好好疼惜夫人。” 阮氏抽抽鼻子道:“你适才是不是又饮酒了?” 谢奕道:“就喝了一口,一口而已,冬日天寒,喝酒暖身子啊,夫人要不要喝?”说罢便欲起身,“夫人不若与为夫对酌两杯暖暖身子。” 阮氏愤愤地拉他坐下,愠道:“这个时辰了,还喝什么酒啊?不是知错了?你这副样子叫知什么错?” 谢奕只好灰溜溜地躺下了。 刘仪坐在床边等待,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庭外动静,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轻微的脚步声,欣喜地起身去开门,一见来人嘟了嘴大失所望。 束兰端着炭火进屋,一边往暖炉里添加一边笑道:“人定时分了,女郎还不睡啊?要不让束兰替女郎过去催催。” “千万别。”刘仪斜斜地靠坐在床头,伸手拨弄新帐上头两个灯笼球,拨得铃铛叮叮咚咚地响,拨了两下又泄气地缩回手,双手枕于脑后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磨蹭许久。” 束兰轻轻一笑,退出去掩好门。 刘仪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依旧不见谢安归来,愠怒地弹坐起来,走到柜子跟前翻找出那个匣子,又将绿带拿出来仔细查看。 书房里的炭火早就熄了,冷风嗖嗖地从门缝里、窗隙里钻进来,吹得人毛骨悚然。谢安不住地打起寒噤,这个时辰仆人们恐怕都睡着了,再唤人添加炭火实是扰人清梦,谢安便摘了件斗篷紧紧裹身。 天怎么就那么冷呢,握书的手冻得都快没知觉了,谢安随手掷了书籍叹了口气,上下牙齿不停地打硌。不就是与刘文君洞个房么?早洞晚洞不都是要洞,也不知自己在逃避什么,遂起身推门,刺骨的冷风嗖得灌来,谢安搓搓手,裹紧了斗篷往回走,走到庭中时发现屋子里头灯还亮着,心想刘文君必然不曾入睡。 刘仪听到塌塌塌的脚步声,赶紧拉了被子假装入睡。 谢安轻轻推开门,往着床帏一瞥,见人已睡下,心中忽有大石落地。小心掩门,小心收拾了一翻,蹑手蹑足地行到床边,盯着“熟睡”的刘仪,缓缓宽掉衣裳拉起被子躺下。 身体刚一沾床,听到身侧起了一个声音:“原来谢郎读书如此用功,以至于废寝忘食。” 谢安心头一跳,从容笑道:“文君可是在等我?” 刘仪侧过身来,盯着他看了会,道:“我睡不着,脑中一直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要问谢郎。君子,是不是都喜欢美人呢?” 谢安微微诧异,不解她此时为何会如此问他,略一沉思,答道:“君子悦贤妻,英雄悦美人。” “荒诞!”刘仪反驳他说:“那商纣夏桀算什么英雄?不也悦美人吗?在我看来,雄性都悦美人,就连我阿嫂庐陵公主养的爱犬虎儿,都喜欢往那皮相好的雌犬身边凑。” 谢安忍俊不禁:“你怎么好以犬类人?” 刘仪又问:“既说君子悦贤妻,那何谓贤妻呢?是循三从之道、四德之仪、七出之律么?我以为,并非全然可取。譬如七出之妒,妒乃人之常情。” 谢安极是震惊,饶有兴味地凝着她,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何谓贤妻,我亦不知,文君可为我师。” 刘仪忐忑了片刻,又问:“谢郎以为,自己是英雄还是君子?” 谢安不假思索答道:“我此时是君子。” 此时?刘仪:“如若来日你成了英雄,是不是就悦美人了?” 谢安:“即便成了英雄,我还是君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新婚燕尔 刘仪又道:“如若来日,你既为君子,又为英雄,是不是既悦贤妻,又悦美人了?” “文君怎么会如此问我?”谢安道:“英雄可为君子,君子可为英雄。那贤妻不可为美人?美人不可为贤妻?” 刘仪一时结舌,只在心里道:美人的确可为贤妻,但人貌不可移,贤妻如何为美人呢?但愿君子有情有义,仁心不移,不见异思迁。 此时有热气徐徐喷来耳边,颊畔如逢冰雾。贴在她脸上的手冰凉得像是刚从冻结的冰块里捞出来的,顷刻间,仿佛有寒气入侵骨髓。想必那书房的炭火早就熄了,磨蹭这许久不回房,定是不想与她洞房。刘仪一气之下推开了谢安的手。 谢安轻轻一笑,往近凑了凑,伸手抚去刘仪眉心细褶,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停下来盯着她看。“文君以为自己不美么?”打量的目光温柔如水,另一只手已暗暗开始解她衣襟。 刘仪内心愠意方有缓和,坦然与之对视。庭外雾凇暗结,室内灯烛晃漾,只闻细雪飘积,夹杂着霰粒的朔风沥沥筛过瓦隙,待要作答,忽然被他以吻封缄。 刘仪面色嫣然如芍药含烟,到底情意难持,轻卷香舌与之纠缠,相拥翻覆,不知不觉已是身脉酥软。裙衫乍然卸去,忽觉花蕊被探,轻摆柳腰,一声宛转低吟千娇百媚,眼底秋波流动,亦渐渐结起朦胧雾凇。 谢安停下,盯着刘仪酡面打量,只见她美目流盼,盈盈似能言语,唇如豆蔻,微微喘息。汗珠细细地自她鼻头渗出,突然有一条雪白的玉腿自他身侧伸出,轻轻一勾,罗帐垂下,烛光隔绝在外,而那案头的烛焰正渐渐塌陷下去。 此时又听清越笑声,神思回身,只见两泓眸光熠熠闪动,似暗夜萤火,忽明忽灭。怜惜之心来如春潮,呼吸渐重,正欲挺身而进,不意刘仪猝然抬膝横在了他腹下。 “谢郎昨夜不是拿《素|女|经》说,云雨之事要择良辰的么?”听她语含戏谑,谢安以为她在戏弄自己,便推开那玉腿,拥住她笑道:“今夜难道不是良时?”便又压了刘仪在身下低头吮住柔唇寻那豆蔻之香。腹部燥热渐生,浓情蓄来,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刘仪心知他此时定然忍耐不住,一把将他推开。笑道:“今夜算什么良时?明日还要回门呢,鸡鸣之前就得起来,都这个时辰了,早些歇了吧。”说着便卷起被褥裹住身子翻过身去。 谢安:“……” 谢安面红耳赤,身不由主,此时哪里还忍受得住,却又不好违逆她意强行交欢,乖乖躺下,翻来覆去仍觉难以止戈休矛。 刘仪将脸埋入枕下,暗暗嗤笑。心道:必要让你身心如焚。反正与你有一生一世,我此刻也不急。 谢安实在按捺不住,贴至刘仪后背,犹豫再三,轻推她道:“刘文君,你竟忍心……” 刘仪翻过身来,眼横秋波,笑盈盈道:“有何不忍?不是谢郎要择良时吗?妾便听从郎君之意。” 谢安又是哭笑不得,涨红了脸,含着讽意道:“好个刘文君,我谢安果真娶了一位贤妻。”到底有些羞耻之心,怎么也说不出那一句憋在心头的话:“为夫此时身不由己,春意难捱,想与你鱼水交欢。” 谢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繁育子嗣乃是你我二人之任,今日十五月圆,本是良时,需知良辰难逢,如若错过,再逢已不知光阴推移几许。” “圆月何在?”刘仪道:“不是在下雪么?” 谢安答:“圆月在云翳之后。” 刘仪又问:“云翳何在?” 谢安答:“我亦不知,虽不见云翳,然其固在,非肉目可见。” 刘仪笑道:“还是歇了吧,都这个时辰了,谢郎得养足精神见我阿兄,否则与我阿兄清谈时要落了下风。” 谢安:“……” 一时又想不出说服她的理由了,谢安身体仍是不由自主,内心焦躁不安,心一横,干脆厚一回脸皮好了,依旧从容道:“刘文君,我欲与你……”话未说完,手已被刘仪握起,拉至怀中。 谢安诧异地望着刘仪,心想:刘文君此举何意?莫不是……待刘仪捉住他的手贴至胸前时,心又是砰——得一跳。刘文君莫不是要与我……此时感到刘仪心跳遽速,只觉那胸前细腻柔软,丰盈饱满,温暖极了,不由自主地想要握住。 刘仪贴近身子,脸埋在他胸前道:“手比那冰块还凉,书房里的炭火熄了就不知道唤人再加么?就不知道早些回来么?他日再如此,我不可为你焐着了。” 听她如此一说,谢安羞愧难当,知晓自己的手冽如寒冰,忙欲抽回,不意又被她用力往怀中一扯,听她娇昵地唤道:“卿卿……” 浑身一酥。 这称呼始于前辈王戎。王戎之妻以“卿”唤他传为佳话,那句“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不知让多少男子羡慕。如此想来,自己倒与王戎一样有福。谢安恨不能立马拉上衾被,纵欲纵情、展尽风流。 仍是故作高矜,决绝抽回手来,翻过身去:“刘文君,你莫再碰我,亦莫再与我讲话,我不欲违逆你意。” 刘仪嗤嗤偷笑,又贴至谢安背后,故意以言行再三挑逗。 谢安岿然不动,面如火烧,额前大汗淋漓,暗暗咬牙切齿于心道:“好个刘文君,你如此折磨我,最好一辈子都别与我圆房,否则待到你心甘情愿那日,我必让你欲|仙|欲|死、哭求告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鸟雀呼晴 刘仪一夜好梦,谢安三更煎熬难寐,又不敢翻来覆去吵着了刘仪,只好安安静静地合着眼皮躺着,翌日鸡鸣,顶着两个黑眼圈起了床。刘仪凑近一望,不由捂口大笑。 谢安不予理会,神情自若地推开门,束兰和其他侍婢们送进热汤供夫妇二人洗漱。冬日天熹得迟,屋外仍是一片漆黑。邻舍的雄鸡这时也开始此起彼伏地、喔喔喔地打鸣了。 束兰见谢安两目浮肿,垂垂发黑,笑道:“郎主昨夜睡得不好么?” 谢安偷觑刘仪一眼,淡淡说道:“你是伺候你家女郎的,还不知你家女郎睡相难看么?夜里三番四次踢我下床。” 刘仪正对镜施朱,闻言回头笑道:“我何时睡相难看了?束兰,你说说,我睡相难看么?” 束兰笑道:“女郎寐时,束兰不在身侧,怎么可能知道女郎睡相如何呢?自然惟有枕边人才知。”说毕端着热水走出去了。 刘仪撇撇嘴,伸手去妆奁中挑了些粉,走到谢安跟前,趁谢安不备,对着他眼圈就抹了起来。 “刘文君,你在做什么?”谢安又惊又恼,伸手一抹,指端尽是□□,起身连连躲避。刘仪在身后追着他道:“谢郎不是说我睡相难看踢你下床吗?谢郎昨夜睡得不好,都怨文君,就让文君为谢郎涂些脂粉,将眼周那两块黑翳遮去吧。” 谢安一听,自然不乐意了,撒腿就跑。刘仪一个箭步冲到门旁,眼疾手快地先闭了门,回头粲然笑道:“跑什么?文君又不是老虎,吃了谢郎不成?” 谢安于桌后却下脚步,双手抱胸,打量着刘仪,无奈笑道:“刘文君,莫再胡闹下去,再闹下去,我可不陪你归宁了。” 刘仪眨了眨眼睛,冲他笑道:“谢郎不喜抹粉?” 时男子都喜涂脂抹粉,涂抹得白白净净,尤其是年轻些的小郎君,他们常常标新立异,身携香囊,行走时一身香气,谢安这个年龄,也可以说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小郎君。 谢安道:“我本就生得白,用得着抹那些么?文君还是多留着些给自己用吧。” 刘仪眨了眨眼睛,拍掉手上的□□,笑道:“女郎们都喜欢皮肤白皙、一身香气的郎君,你如此得女郎倾慕,我以为你跟那些小郎君一般都喜欢施朱抹粉呢。” “年幼无知,招摇过市,为引女郎们注目罢了,人到中年,就不喜了。”谢安走来她身边道:“我又不欲引女郎注目,抹那些做什么?你莫不是喜欢看那样的郎君?” “说得好似你已到了中年一般。”刘仪愉悦地笑了两声,伸开双臂背后紧紧揽住谢安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去仰视他的脸,的确是面如冠玉,风神秀彻,不用抹粉都足以让那些女郎们春心萌动,神魂颠倒了。所幸,这般郎色今后都要被她一人占有了。 刘仪轻轻拿香腮触他的脖子,神态娇怩、睇眄流光。笑道:“我才不喜欢那样的郎君,我就喜欢卿卿这样的……” 门外霎时传来一阵哄笑,刘仪眉头一皱,侧首一望,一排脑瓜子立马低了下去。 谢安一张脸顿时羞得通红,又听她唤卿卿,一颗心都要化成一滩水了。赶紧掰开刘仪的手。 刘仪这回倒不赧然了,箭步冲去门旁,打开一看。束兰和一众侍婢列在一侧,正以袖掩口,面面相觑地偷笑。 刘仪瞪圆了眼睛,努起嘴白了束兰一眼,束兰和一众侍婢们这下笑得前俯后仰,花枝都乱了。 刘仪转过身,唇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来,徐徐掀开长睫去望谢安,霞飞双靥,两泓温柔如水的目光里似有火焰。 谢安避开那火热的目光,微低了下颚,也是轻轻一哂。哗然一声,仿佛山涧里的瀑布飞流直下,珠玉迸溅,一种平淡的快乐与满足瞬间冲开了心扉。刘文君带给他的,前所未有。 “郎主、夫人,该去用早膳了……” …… 飘了一夜的雪,早上可算歇了。屋檐下倒垂了一排长长的冰钩,屋顶、光秃秃的树枝都被积雪覆盖住了。地面上也铺了厚厚的雪,积雪松软,一脚踩下去,雪都越过屐齿没住屐鞋了。刘仪低头看看陷在雪地里的屐鞋,皱了皱眉,望着走在前面的谢安的背影,张了张嘴,一想还是作罢,提起裙裳,卖力地抬起脚来,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行进。 谢安此时已经走到了牛车旁。回头一看,刘仪落了好远,便倚着牛车等待。 车夫道:“郎主去车里等夫人吧,外面冷。” 谢安道:“刘文君马上就来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等了片刻,发觉刘仪还是慢如乌龟,此时已是朝暾上窗的时辰了,再耽搁下去真要误了时辰,遂折返回去,行至刘仪身侧,二话不说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刘仪惊诧地鼓起瞳仁,心怦然一跳,咯叽一声笑出了口。 “笑什么?”谢安脚下一顿,低头道:“我都不知你在笑什么?” 刘仪顺手勾住他脖子道:“我就是想笑,你还不是笑了?” “我哪里笑了?”谢安如此一问,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合不拢嘴,别过头去大笑起来。陡闻“啪”得一声,眉梢一冷,一团碎雪落了下来,打过他的眉梢。 “簌簌——”碎雪纷纷坠下来,伴来一阵唧唧喳喳的噪声。谢安赶忙抱着刘仪挪了地,抬头向上一望。一对鸟雀歇在枝头互相呷弄羽毛,呷着呷着跳来跳去地嬉闹起来了,嬉得那槐树枝上的积雪跟撒盐似的往下坠。 “好天气呢。”刘仪说。 谢安闻声低头去看她,只见她拨了眼珠在上,紧紧盯着那枝头一对鸟儿,露出一些眼白,唇上还覆了一点碎雪,当真是丑态毕露,谢安不由失声嗤笑。 刘仪拨回眼珠,伸出朱红小舌,灵巧地一卷把碎雪卷进去了,冲他一笑莞尔,檀口顷刻间便如五六月那熟透了的樱桃,娇嫩、水润、红艳。 谢安失神片刻,敛了笑容,提步往前走去。 坐于牛车前的车夫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夫妇二人,亦是满面笑意。仿佛在这凛冽的寒冬里见到了春日花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在我赏音 雪天路滑出行艰难,牛车的轱辘徐徐转动,发出辘隆辘隆的声响,时而遇到土丘嘟得一声突起来,时而遇到雪坑嘎得一声陷下去,硌得刘仪几番吃痛,两臀又疼又麻,想揉又不太好意思在谢安跟前去揉,只好不停动来动去,时不时看看身边的谢安,谢安则始终静坐如钟,刘仪心里极是纳闷:难不成他是金刚腚?真想扒了裤子看一看。 就这么颠簸了小半日,去刘府的路途依旧遥远,终于捱到停车用餐的时机,刘仪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四下望望,只见一片荒郊野岭,刘仪绕行至牛车尾后,撩起裙子对着腚部使劲按揉,此时听见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刘仪定睛一看,积雪覆盖下的枯草丛里竟坐着几名流浪汉,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一个个的端着破碗,正全神贯注地打量自己。刘仪心下一跳,转身欲跑,不意脚下被雪丘一绊,重重跌在雪地,再回头,已见草丛中蹿出了更多流浪人,一个个眼神如狼似虎,正越过枯草丛往这边飞奔,刘仪骇得失声尖叫,蹭蹭爬起来拔腿就跑。 谢安与车夫闻声,俱跳下车去,只见一个人影嚯得冲过来,正是刘仪,刘仪神色慌张地抱住谢安的胳膊躲到身后:“有流民。”话落,那群人已如狼奔豹突般涌上前来,把牛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车夫已年近五旬,见此情景仍是惊慌失措,骇怕地询问谢安:“郎主,你看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咱们的牛,好似下一刻就要冲上来生吃了咱们的牛。怎么办?” 刘仪听了这话,心下也是骇极,把谢安的胳膊攥得越紧:“怎么办?谢郎,日中的干粮咱们不吃了,都分给他们吃吧。” 人逢绝境时穷凶极恶。谢安自然知道。这群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应是饥了许多时日,实则并无多少气力。但看他们的眼神,皆透出一股戾气,今日必然是为了粮食欲拼死一搏的。 此时,那群流民挥舞起手中的棍棒,一个个龇牙咧嘴,开始向谢安三人索要食物,有人已经不耐烦地捡起石子砸牛了。牛哞得一声,焦躁起来。 刘仪担心牛被分食,心中一急,转身便欲登车去取干粮,却被谢安一把拉住,回看谢安。谢安对她道:“你先入车中,把归宁礼都取下来,我站在车下接过,分给他们,你不要再下来了。” 都取下来?刘仪眉尖一蹙,但见情急,也顾不得什么,转头入了车内。 “他们想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流民以为他们要走,情绪更加激动,吆喝着冲向谢安与车夫,举着棍棒挥舞过去,一顿乱砸,逼得谢安与车夫只好抱头蹲在地上,谢安一边护着脑袋一边高喊:“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夫人是去为诸位取干粮了。” 众人哪里听得进去,对着二人就是一顿猛打猛砸。 刘仪正手忙脚乱地翻着,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糟乱,打开包袱,抓起饼饵接二连三地往窗子外抛。 众人丢了棍棒,一哄而上,三两下就抢光了,抢到手的人狼吞虎咽,哽得脸红脖子粗。没抢到的一些人吞咽着口水,冲上去与那些抢到的人争夺,夺着夺着,扭打成一片。 刘仪掀开车帘:“谢郎,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啊……” 车夫被打得晕晕乎乎,揉了揉脑袋,拉谢安道:“郎主快些上去吧,咱们赶快驱牛离开。” 谢安转向刘仪道:“把归宁礼都取下来吧。” 都取下来?刘仪怔了一怔,望着谢安,有些踌躇。此时,抛出的饼饵早被分食完了,还有许多流民没有抢到食物,捡起棍棒复又涌来。一个个的,滚动着喉结,流着口水,饥肠辘辘声此起彼伏。 “快啊。”谢安催她。 刘仪放了车帘,埋头去取归宁礼。车里放了一些羊牛雁肉、黍米面酒之类的食物,还有一些钱帛。刘仪一件一件地取了出来,递给谢安,酒坛搬不动,就留了下来。谢安接过,全部扔了出去。一群流民纷纷丢弃棍棒,又欢欣鼓舞地去抢。 谢安这才上了车,坐到刘仪身侧,吩咐车夫驱牛离开。 刘仪绞起手指,咬了咬唇,吞吞吐吐道:“谢郎,那些流民固然值得同情……可咱们……咱们就这么两手空空……两手空空地回去见我阿兄和我刘家长老么?好歹该留一些归宁礼的。” 谢安沉默了会,握住她的手道:“去了刘家,我会向你阿兄说明,他日再补上归宁礼。” 刘仪又咬了咬唇,转首看他,又欲开口,忽然见他额角隆起一个肿块,心疼不已,小心伸手去抚:“罢了,两手空空就两手空空,我都嫁给你了,我阿兄和长老们若是生气,还能拆散了咱们不成?疼么?” 谢安捉住她的手,愧道:“文君……”欲说什么又止住了。 刘仪反握住他的手,低头道:“没事。” 谢安问她:“你读过《春秋左氏传》么?” 刘仪道:“读过一些,不曾读完。” 谢安道:“《春秋左氏传》里记述说楚围宋半年,宋人粮尽柴绝,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也不欲降。” “易子而食?炊食尸骸?”刘仪心下怆然,又惊又惧。 车夫此时在外插了话道:“郎主,适才,那些流民似乎都欲往建康城觅食啊。” 刘仪接话道:“建康为京都,城中一向多游民,从前,王老君侯为政宽松大度,那些游民或许能找到一方落脚之地,觅得一线生机,如今王老君侯去了,换了当权的朝臣,法度严苛,乃至刻薄,对户籍的管理严了起来,这些流民去了也是居无定所,只会更加惨戚。”想了想,道:“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流民……” 谢安深以为然,点点头。庾冰当权执政,施行严苛的法治,虽纲目不失,但不过小道小善而已。与之相比,谢安更欣赏王导的为政方针,那便是“我清净而民自化”、“无为而无不为”的黄老之道。 但后来又听刘仪那句“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流民”之后,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因此一言未发。刘仪毕竟养在深闺,对于民生之事知之较少。 说起来其实惭愧,这些流民或多或少也与自己的家族有些关系。若要联系深究,只怕要追溯到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司马氏兄弟同室操戈,使得西晋元气大伤,胡人趁机问鼎中原,践踏河山。西晋怀帝司马炽永嘉五年,匈奴压境,攻陷洛阳,怀帝被掳。北方各大门阀士族南渡长江,避乱江左,纷纷投靠琅琊王司马睿。西晋灭亡,司马睿后来建立起东晋王朝。这些南渡的士族中,便有陈郡谢氏、琅琊王氏等家族。 南渡的衣冠士族纷纷开始兼并土地田亩,巩固家族势力,致使一些贫困的农民流离失所,北方的流民南渡长江,来后亦居无定所。 这些兼并土地的士族应也有谢氏家族吧。谢安猜想,便沉默了。 “谢郎,你在想什么?”刘仪问道,“是不是怕去了刘家,没有携归宁礼,被我刘家阿兄与长老责怪?” 谢安轻轻点头。 刘仪也没再说话。两人都沉默着,车内一直安静,牛车缓慢行驶着,入了某个集市。渐渐地,能听见车外人语喧哗。 刘仪看看身侧有些闷闷不乐的谢安,待要开口安慰他两句,忽听车外有女郎歌唱:“夕玩望舒,入室鸣琴。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幽畅者谁,在我赏音。幽畅者谁,在我赏音……” 谢安眉梢一动,收回思绪,端坐了身子,竖起了耳朵倾心聆听。这一举动恰被善察的刘仪窥了去,刘仪心中有些不快,酸意十足道:“自打遇见了流民,谢郎就一直心不在焉,怎么一闻女郎歌声,就如此全神贯注了?” 谢安轻轻一笑,赶紧放松了身体随意坐着。刘仪撅起檀口,对车夫唤了一句:“停车!” “夫人有何事么?” 刘仪瞥一眼谢安道:“我要看那唱歌的美人!” 车夫又询问谢安:“郎主?” 谢安看也不看刘仪,但笑道:“随了她。” 车夫遂驭停牛车。刘仪顺手挑开帘子循声向外查看,扫了许久只闻仙乐不见人面,正欲撤手,忽见一绿衣女郎手握玉笛,面覆绿纱,袅袅婷婷地走来,仿佛凌云踏波,步步莲花。 那女郎来到车窗下,对着刘仪微微伏腰颔首,也不说话。刘仪心下奇怪,便仔细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那绿衣女郎缓缓抬起了头来对视刘仪,刘仪登时一怔,恍然以为自己见到洛神,单看那一双流盼的美目便知是人间绝色,暂放车帘故意回首对谢安道:“是位貌若天仙的女郎,谢郎不看看么?” 谢安心里虽也好奇,但知刘仪妒心浓烈,便道:“文君喜欢美人,就自己看美人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遥忆绿珠 刘仪又掀开车帘探出头去,问那绿衣女郎:“适才那歌是你唱的吗?” 绿衣女郎轻轻点头。 刘仪的记忆很好,常常过耳不忘,适才只是将那歌词听了一遍,便记下了,重复念道:“夕玩望舒,入室鸣琴。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幽畅者谁,在我赏音。词不错,也是你作的吗?” 绿衣女郎轻轻抬起目光娇怯怯地打量刘仪,打量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真奇怪,这女郎竟也不说话,站在牛车旁边也不走,不知是何意图,是来祈钱的么?可见那一身裙裳也不像是穷苦人家里出来的,刘仪凤目一扫,扫见她十字髻上插了一支步摇,步摇上有金玉作饰。若非富贵人家,怎么也戴不起这样的首饰的,可若是富贵人家的女郎,又怎么会随意抛头露面?莫非是哪位达官贵人家中乐妓?刘仪不知她为何站在牛车旁边不肯离开,又不好追问她,翻找来一些钱币递过去给她。 那绿衣女郎看了眼,低眉敛目,双睫如蝶翼颤动,并没有接。 不是来乞钱的?刘仪心里更好奇了,正寻思,一阵朔风吹来,那绿衣女郎身轻如燕,踉踉跄跄地颤了几步,裙裳已如鸿羽,翻飞扶摇,飘飘欲仙。足下屐鞋灵巧地辗转两下,如此便轻而易举地站稳了身子,应是有几分舞蹈功力的。她轻轻歪着脖子移了目光去瞥刘仪身后,面上微微现出失落颜色。刘仪察觉,立刻后移身子完全挡住车子窗口,嘟起唇瞪视她。 被刘仪这么一瞪,绿衣女郎匆忙低了下颚,这一低,别于耳后的一侧面纱突然掉了下去,露出了先前被面纱掩住的半副面孔。 刘仪见之,神色大异。这样的美貌恐怕能及石崇那爱妾绿珠,抑或能及绿珠的弟子宋祎。据说当年,石崇每每在金谷园中宴客,必请其爱妾绿珠歌舞助兴,左思、潘岳等金谷二十四友见了绿珠,皆失魂落魄,久不能忘。 绿珠早已香消玉殒,她的弟子宋祎如今也不年轻了。眼下这绿衣女郎这般美貌,何以没有闻名?刘仪很是不解。每看她一眼,心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绿珠来,即使刘仪从未见过绿珠。 急促放下车帘,刘仪对车夫催道:“走吧。” 谢安瞥了一眼刘仪,双手抱胸,斜靠车壁,闭上双目养起了神。 刘仪怔愣半晌,说道:“适才,那女郎真可谓人间绝色。” 谢安没有搭理她。 刘仪朝他身边挪了挪,倚在他耳边问道:“谢郎见过你从兄谢尚的那位美妾宋祎么?” 谢安仍是闭着眼睛,不搭理刘仪。 刘仪一急,掐了他一把。“说话呀。” 谢安这才揭开眼皮,懒懒地动了动身子,答道:“见过。” 刘仪追问道:“是不是很美貌?” 谢安盯着她闪光的眼睛笑道:“美人迟暮,我看远不如你。” 刘仪听罢抿了唇,起先还是喜滋滋的,一想他说的她不如她之前还有句美人迟暮,意思就是美人不迟暮就比她美了?刘仪鼻子里哼了哼,想到那绿衣女郎翘首张望谢安的举动,又酸道:“适才那女郎的姿色能比年轻时的宋祎,谢郎见了会不会心动?”想看谢安作何反应,谁知谢安只是含笑望着自己。 刘仪怕他暗里心动,并不溢于表面,忙又凑近说道:“不过那词不是她作的,她没有那样的才华。” 谢安朗然一笑,陡然低头凑近,快速碰了碰刘仪的唇又马上端坐起身子。 刘仪眉开眼笑,张开双臂扑向谢安,谢安侧身一避,刘仪扑了个空,转身又要扑过去,但见谢安伸手指了指帘外的车夫,又按了按唇,轻轻说道:“莫还莫还。” 刘仪低头一笑,只好乖乖坐着了。 谢安当然知道那词不是那歌唱的女郎作的,因为那词是谢安自己作的,作于东山,是谢安曾经答和王胡之的一首诗,那诗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流入了士林之间。那女郎所唱的只是其中一段。 想来刘文君尚且不知那诗是他所作,若要知晓了,他今日还不得被醋坛子淹没。 抵达刘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日了,刘惔与庐陵公主亲自站在府门处迎接夫妇二人。刘仪掀开车帘,望见庐陵公主和兄长,愉悦地一笑,跳下牛车。唤了句“阿嫂”,已朝庐陵公主飞奔过去,庐陵公主亦笑着伸手将她抱住,姑嫂二人很快便贴着耳朵讲起了亲密的话。 谢安随后下车,走到刘惔眼下见礼。刘惔微微一笑,侧身引袖请两人入府。 庐陵公主心细,想到他们来时携有归宁礼,便唤了两名家奴过去帮忙把牛车上的归宁礼都取下来。 刘仪和谢安一时把携有归宁礼这事儿给忘了。入了刘府,刚入座没多久,谢安就和刘惔两人侃侃交谈起来了,谈得极其投入,天南地北的,无话不谈。刘仪坐在旁边,想插话压根插不上,毕竟自己的兄长和夫婿都是清谈高手,口才了得。 庐陵公主冲她招了招手,刘仪便站起身,跟着庐陵公主去了安排的厢房。庐陵公主拉着刘仪的手关切地问东问西。“阿妹去了谢家可还习惯?谢安待阿妹如何?谢家的兄嫂如何?谢公如何?”诸如此类云云。 刘仪一一作答,皆往好了说。 庐陵公主放心许多。 过了一会儿,有侍婢来到门外轻叩房门唤庐陵公主。庐陵公主起身出去,那侍婢看了屋里的刘仪一眼,附在公主耳边轻轻说了一通。庐陵公主神色突变,点点头,侍婢便退下去。 刘仪见此情景,望着走来的庐陵公主,问道:“怎么了?阿嫂怎么这般脸色?那婢女对阿嫂说了什么?” 庐陵公主冷着脸,打量刘仪片刻,走过来揽住刘仪的肩道:“文君实话告诉阿嫂,那谢安真的待你好么?” 刘仪斜了斜目光,轻轻点头:“谢郎他待我很好。阿嫂适才不是问过了么?怎么又问一遍?” “我倒不觉得。”庐陵公主拂袖坐下,拉着刘仪坐到身侧,又握住她的手道:“文君不用护着他、一味替他讲好话的。他若是对文君上心,他们谢家若是看重这门亲事,不该备下隆重的归宁礼么?怎的就只携了几坛酒来?” 刘仪恍然大悟,预备开口,又被庐陵公主抢了话道:“此前,谢家下的聘礼倒是挺隆重的,怎么一把我刘家女郎娶过去了,就只备下几坛酒来做归宁礼,不是小觑我们刘家么?” “不是的,阿嫂,”刘仪忙道,“我与谢郎归宁途中遇上了一群流民,那些流民围住了我们的牛车,要杀了我们的牛生啖了。谢郎与我遂将所携的干粮和归宁礼都分给他们了。那些流民衣衫褴褛,看起来好不凄惨。”刘仪说着,顺手挽住庐陵公主的手:“阿嫂不要怪罪谢郎,谢郎说日后会补上的。其实,那些归宁礼对我们刘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刘家也不缺那些归宁礼,阿嫂阿兄就当作施舍出去了吧。” 庐陵公主道:“我与你阿兄自然不会介意,只是你夫妇二人还要看望刘家长老的,难不成只携酒去?我是怕刘家长老们不喜。” 刘仪蹙起眉毛:“那我见了各位叔伯,阿翁,就与他们说,归宁礼以后再补上。” 庐陵公主噗嗤一声,掩袖笑道:“这哪儿成?这样吧,你阿兄先补上了,往后谢家也不用再补予你阿兄了,若让外人知道了去,多难看呀。” 刘仪眉开眼笑,抱住庐陵公主道:“多谢阿嫂,阿嫂待我真好。” 庐陵公主摸摸她的脸道:“谁让你是你阿兄唯一的妹妹呢。”姑嫂两人相视而笑,便一道起身去准备给刘家各位长老的归宁礼。整理完了,去找刘惔与谢安,找了好几处,竟都不见两人的影子,问了好几个仆人,竟都说不知道。 不知道?庐陵公主纳闷极了,对刘仪笑道:“这两人究竟是上哪里去了?” 刘仪说道:“我阿兄像是比我还喜欢谢郎呢,两个人一见如故的,适才我都插不上话呢。” 庐陵公主点她的脑袋:“喜欢就直接说出口,也不害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名士如鱼 刘仪抿唇而笑。庐陵公主又点她的额道:“你见他第一面之后那羞赧的情态我可还记得一清二楚呢,如今真是全然没了女郎的娇矜。” “哎呀,”刘仪跺了跺屐鞋,“阿嫂不要再取笑我了。” 庐陵公主莞尔,接过侍婢送来的狐裘,递给刘仪。“快披上,咱们去花园走走,花园里的梅花都开了。咱们赏梅去。” 下过雪,花园里白茫茫的一片,空气又干又冷,冻得人瑟瑟发抖。朔风呼呼地从假山石隙里鼓出来,庐陵公主搓了搓手,紧紧攥住刘仪:“文君小心一些,地上滑。” 刘仪小心翼翼地沿着假山旁的斜坡先探出脚往下走去,走一段路停下来,回过头小心牵引着庐陵公主。 假山之间错植着一些梅树,雪一落的时候都开了,散着幽幽的冷香。刘仪吸了吸鼻子,惊喜道:“好香啊!”放目一望,一片梅林,间红间黄,瘦枝上花朵错落有致,从枝头稀稀疏疏地缀到枝尾,好看极了。刘仪惊喜地回头对庐陵公主道:“阿嫂,不若咱们剪些梅花回去插吧。”一乐呵,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得庐陵公主及时伸手拉了她一把。 “当心足下,”庐陵公主眉头一皱,提醒她说,“这往后腹中有了谢家骨肉,再这样不当心,可怎么叫人放心啦?我可是不放心的。” 刘仪双颊被冻得绯红,那颜色就跟抹了胭脂一般,两眼弯弯地笑道:“有了孩儿,我就回娘家住,让阿嫂看着我呗。” 庐陵公主被她逗乐了,说道:“那谢安恐怕不允的,他可舍不得他的孩儿呢。再者,你腹中有孩儿了还愿意回来?我就怕你到时自己都不愿意回来了。” 刘仪凑近前去,笑嘻嘻地反问公主道:“文君是那样的人吗?阿嫂竟如此看文君。” 庐陵公主笑道:“我有说错么,你此刻的眼里心里都是那谢安了。” 刘仪别过脸走到梅林中间,顺手牵来一支梅花,放置在鼻端嗅了嗅,顿觉馥郁香气幽幽沁入心脾,又道:“阿嫂,我们折些梅花回去插吧。” “让下人去折就行了。”庐陵公主回头对身后几个侍婢道:“你们快去拿把铰刀,剪些梅花装进竹篓里背回去。” 侍婢们曼声应答,转过身去,莲步轻移着徐徐走远了。 “她们剪不好,也不会插瓶,还是我自己来。”刘仪道。 庐陵公主亦牵来一支梅花置于鼻端轻嗅:“可以摘些花骨,风干了,缝进香囊里,悬在身上。” 刘仪接过话道:“那多做些,送我一些,我好送给谢家两位阿嫂还有小侄儿们。” 庐陵公主回头看着刘仪,打趣道:“你这不愧是谢家妇了,张口闭口不离谢氏的。” 刘仪反驳道:“公主啊,您莫笑我,适才您一口一声我刘家我刘家的,俨然我刘家女儿。” 庐陵公主摇摇脑袋,笑了笑,摘了一片红梅花瓣覆在指甲上,给刘仪看:“用这梅花花瓣做蔻丹,倒也适宜。” 刘仪点头:“不只可做蔻丹,烹茶也可,可拿风干的梅花直接煮茶。也可用纱囊撮一些柳叶,卷成细小的条状,放在摘下来的梅花里熏着,熏个一日一夜,再用梅花枝头的雪水煮,香韵尤绝。” “我想起来了,去岁你做过的,你阿兄饮罢赞不绝口。”庐陵公主夸赞刘仪道:“文君真乃贤妇,那谢安娶了你真是他几时修来的福气。” 刘仪谦虚道:“我哪里有什么本事呀,阿嫂真是的,哪有人像阿嫂这样夸赞自家的小姑的?” “我有说错么?”庐陵公主道:“文君知琴、知棋、知书、知画,又会烹食煮茶。在所有与刘家相当的士家里,鲜挑得出几个比得过文君的女郎。” 刘仪道:“幼时家中清贫,烹食补衣样样都需亲力亲为。阿兄成器,弱冠振缨,后又尚公主,文君无德无能,也跟着享了清福。若非兄长与公主,文君便不会衣食无忧,也不可能嫁今日夫婿。” 庐陵公主伸手替刘仪掠了掠被风撩乱的鬓发,道:“你兄长能有今日,确实不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不论家世,只论才貌,你也是百里挑一的女郎,可与他相配了。” 正说着,扑棱棱——两只白鹤先后振翅腾往云霄了,那鹤是刘府豢养的,通体雪白,立在雪地中不易察觉,陡然振翅冲天,吓了公主一跳,不迭拍起胸脯。 刘仪仰首去追寻白鹤飞行轨迹,只见那双白鹤在空中盘桓了一周又直直俯冲下去,渐渐逼近结了冰的湖面时,探出红爪,稳稳落在冰面上。刚——刚——不停地拍打着翅膀鸣叫起来,丝毫不惧坐在湖边的人。 刘仪睁大了眼睛,急忙冲庐陵公主招手:“阿嫂,我看见谢郎和阿兄了。” “在哪儿呢?”公主循着刘仪的视线去看,只见结了冰的湖面,望不见湖岸,因为刘仪所站的地势较高,望得更远,公主遂走到刘仪身旁一望,摇摇头道:“这么冷的天气,这两人还真有闲情逸趣。” 原来刘惔和谢安两人此时身披狐裘,手里握着钓竿,正坐在湖畔专心致志地垂钓。 刘仪伸长了脖子瞭望,笑道:“他们竟把结冰的湖面凿了洞,把悬的鱼饵伸进洞里去了。坐在那里就不冷么?两个人再一讲话,还不把咬钩的鱼儿给吓跑了。若不讲话,只等鱼儿咬钩,该多无趣啊。” “谁知道呢?走,咱们过去看看去,看看他们钓了多少。” 刘仪正有此意,迫不及待地搀着公主往那湖边走去。 鱼竿此时开始剧烈晃动,刘惔侧首看向谢安,得意洋洋道:“有大鱼咬我的钩了。” 谢安道:“我以为依旧钓不到大鱼,你若不信,收上来看看。” 刘惔还真不信,抬鱼竿时明显感觉到了重量,显然是有大鱼咬钩,那大鱼此时又开始左摇右摆地挣扎,企图脱离鱼钩,挣得鱼竿嘟嘟嘟地抖动,刘惔兴奋地站起身,猛力去拉,不料,将要拉出水面的时候,鱼竿一抖,突然轻了,那大鱼竟脱钩溜走了,收上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鱼饵也被吃了。刘惔负气地扔了鱼竿,拢了拢狐裘,憾道:“真的有大鱼咬钩,收竿的时候挣逃了。” 谢安笑道:“那种鱼本就不易咬钩,即使咬了钩,也易溜走。钓不到大鱼,就钓些小鱼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抬起鱼竿,取下新钓上来的小鱼。 刘惔斜斜瞟了一眼谢安的鱼篓,全都是小鱼,一条条活蹦乱跳的,不由笑道:“钓小鱼有什么乐趣?”重新上了鱼饵又投进湖去,不一会儿就又有鱼儿咬钩了。刘惔一观那鱼竿动静便知只是小鱼,抬起鱼竿取下小鱼,拿到眼前看看,二话不说把小鱼投回湖中,重新上了鱼饵再下钩。 谢安道:“你不收了这些小鱼,这些小鱼会一直扰钩的,想钓大鱼,难。”话落,听到身后有人喊道:“谢郎!” 谢安一听便知是刘仪,回头去看,刘惔也循声回头,只见公主和刘仪一起走了过来。 刘仪快步来到谢安身边,望见谢安狐裘的绳结没有系好,蹲下身伸手便来替他系,一边系还一边道:“你怎么与我阿兄一起跑来垂钓了,天寒地冻的,坐在这里就不觉得冷么?” 刘惔与公主相视一眼,俱笑。公主虽也心疼刘惔,倒没有像刘仪关心谢安那样伸手触碰或询问刘惔,只隐在心里,以眼神传达。 谢安有些不好意思。此时刘仪又回头看向刘惔,说道:“阿兄,是不是你要垂钓,便把谢郎拉过来陪你一起了?” 刘惔伸手指指她,对谢安道:“嫁出去的女郎,泼出去的水。” 几人都笑。公主低头扫了一眼两人的鱼篓,对刘惔道:“怎么这边的鱼篓空空如也,那边的鱼篓里已经有不少鱼儿了。” 刘惔还没回答,便被刘仪抢先了道:“阿嫂,我阿兄这个人你还不清楚么?他定然是只想要大鱼把小鱼都放了的。即使是一项闲趣垂钓,他认为自己也是有钓大鱼的本事的。” 刘惔笑而不语。心道,这个阿妹果然了解自己。 庐陵公主自然知道刘惔有些恃才傲物,只是没有像刘仪这样脱口。他们兄妹感情深厚,刘仪说什么,他这个兄长不会往心里去,只当作玩笑了。亲密的枕边人说他,无意间也许会伤了他的自尊。 刘仪又欲开口,被刘惔打断了:“文君,你和你阿嫂一来,把鱼儿都吓跑了,你看看,好半晌没有鱼饵咬钩。” 公主笑笑,忙对刘仪道:“文君,外面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你不是说要剪些梅花回去插么?” 刘仪站在谢安身侧说道:“我想再看一会儿呢。” 刘惔有些愠意,数落刘仪道:“你阿嫂有孕在身,你怎么不知道体恤她听她的话呢?” 刘仪惊愕地张了嘴巴,眼里闪着喜色,望着庐陵公主:“阿嫂有孕……我……我……” 庐陵公主低头笑笑。刘仪跑过去,挽住公主凑近耳边询问。公主脸颊一红,低声道:“咱们边走边说。” 刘仪眉眼一弯,便跟公主走了。 公主与刘仪走后,刘惔对谢安道:“名士如鱼,朝廷以名利作饵诱其出,有名士如大鱼,始终不慕名利之饵,世人常有如此心理,越是容易上钩的鱼越不为奇,越是不易上钩的鱼越以为稀。谢安,是那不咬钩的大鱼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卧龙养望 谢安则微微眯着眼睛,一直盯着鱼竿,仿佛没有听见。 刘惔见他一副淡漠的表情,干脆开门见山:“听说庾冰要征你入朝,过不了多久就会遣人登门。” 谢安听罢反问了刘惔一句:“在这一方湖里,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么几种鱼,什么大鱼是不咬钩的呢?只有下的诱饵不对其食。” 刘惔听了这话愣愣地盯着谢安看了好久,诧异道:“你有入仕之心?” 谢安眉目间释出一丝悠意,笑道:“我可没有说。我只说,诱饵不对其食。” 刘惔端详着谢安,但见他面上云淡风轻,目光波澜不兴,周身仿佛有一派宠辱不惊的气度,这样的气度,恐怕见者没有几个敢小觑的,再仔细揣摩谢安的回答,刘惔那心里的迷雾愈发重了,而谢安在他跟前也仿佛成了一团云雾,一句“诱饵不对其食”让他瞬间看不穿他了。 那什么样的鱼饵才对他有诱惑力呢?他想要的,真的是老庄的逍遥么?抑或是,他其实有入仕之心,只是嫌朝廷给的诱饵不够丰,他尚且不屑一顾呢? 西晋末年喜欢任用“名士”。选官用人,尤其看重他在士林之中的名气,不论他有没有真才实干,不论他是不是名副其实。而谈玄论虚、饮酒放诞、纵情悖礼、啸歌山林乃是“养望”的过程,是成为名士的一种途径。东晋用人之制承于西晋,亦喜欢任用名士,谢安的伯父、谢尚的父亲谢鲲便是由此种途径入朝为官。当世有人批评这种用人制度为:“先白望而后实事。”即,选出来的“名士”其实浪得虚名、没有实干。 朝廷再三征辟,谢安屡屡推辞不就,莫非他是在学诸葛“养望”、子陵“沽名”?刘惔满腹狐疑,犹豫再三,仍是按捺不住,又一次试探谢安:“越是推辞不就、越是隐逸不出,谢安大名便在士林之中越响。汉初有严子陵反穿羊裘,引光武垂青;汉末有诸葛卧龙躬耕南阳以俟明主,”转顾谢安,缓缓道:“你莫不是,欲效仿……” 谢安抬起目光向对岸眺望,刘仪与公主正玉立湖畔,宛如水滨芙蓉,两人交头接耳,亲密私语,刘仪而后转过头来,恋恋回望。 对上刘仪目光,谢安扬唇微笑:“我与那钓誉沽名的严子陵是一类人么?你莫要小看我。” 刘惔朗然一笑:“你莫嫌我多舌,你既为我妹婿,我自然想过问几句,你若真是在养望,以为名望不足,不如不出,我便提醒你一句,需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朝廷最初召殷浩入朝时,那殷浩也是推辞不就,后来出山赴任,一晃数载,了无政绩,人皆诟病,莫让殷浩成为前车之鉴。当然,你若是无意政事,一心向往山水,只欲独善其身,以为一直可以独善其身,那就当我今日没有与你说这番话吧。” 鱼竿嘟嘟开始抖动,谢安的手握着鱼竿,竟没有什么反应。刘惔见状,便知他已陷入沉思,又去观他脸色,却见颜色依旧未改。 刘仪站在对岸,在庐陵公主身边蹦跳了两下,冲谢安挥起了手。 许久不闻谢安回答,刘惔循着谢安的目光遥望而去,虽隔一湖,仍能感觉刘仪满面春光,眉色飞扬。 谢安低头微微而笑,说道:“呀,有鱼上我的钩了。”去抬鱼竿,沉沉的重量又把鱼竿压下去。“是条大鱼呢,”向刘惔笑道,“你猜我能不能把它钓上来?” 刘惔往那鱼竿末梢扫了一眼,鼻子里哼了哼,笑道:“那要看它愿不愿上你的钩。” 结果谢安果真收上来一条大鱼。 刘惔看看自己的鱼篓,空空如也,又看看谢安的鱼篓,终于不再只是一篓小鱼了。 见谢安只顾收竿取鱼,刘仪嘟起嘴,跺了跺脚,嗔道:“他竟不多看我一眼!只顾垂钓。” 庐陵公主抬袖掩面笑了笑,伸手去拉刘仪:“别跺了,小心摔了,滑到湖面,破了冰,掉进湖里去。” 刘仪笑笑:“我开玩笑呢。”一听公主说当心破冰掉进湖里去,低头看了看,结了冰的湖面上倒映着自己朦朦胧胧的影子,抬脚便伸过去,吓得公主一把拉住她:“当心!” 刘仪笑道:“我当心着呢,阿嫂放心,我就想探探,这湖面的冰有多厚。” 公主道:“别探了,走吧。” 刘仪的脚已经放到冰面上敲了敲,喜道:“阿嫂,这冰很厚呢,似乎可以承人。” 公主摇摇头。“文君,你真不怕掉进湖里去?” 刘仪指着湖面上几只行走的白鹤道:“阿嫂看看,它们几个都没事呢。” 公主笑道:“看来,你是想去冰上走一遭喽!依旧孩子心性啊,要是还未出嫁,这样玩闹,定然要被你兄长骂的,你兄长和夫婿都在那边看着呢。” 刘仪道:“那好吧,我听阿嫂的。”转身欲走,岂料足下屐齿一滑,劈开腿去,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跌于湖面,咔咔——冰面断裂,整个人落入水中,激起巨大水花。 刘惔与谢安听见水花巨响,猛得抬头,只见公主一人立于湖滨,已吓得花容失色,呼救的嗓音都哑了,而刘仪正在水中扑腾。 刘惔扔了鱼竿,蹭得起身,身边人影已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公主泣涕涟涟:“快救文君!快救文君!” 谢安冲过去,只见刘仪在水中不停扑腾,她不会游泳,连连呛了好几口冷水进去,旁边都是浮冰,越扑打,湖面上的冰块断裂的就越多。谢安二话不说,扯下狐裘,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湖水倒不是特别冷,谢安捞住刘仪的腰把她往岸上拖。 这时,府里的许多仆人也赶来救援了,大家一起帮着把刘仪捞了上去。刘仪已经冻得嘴唇乌青,浑身僵硬,瑟瑟发抖,双手紧紧抓住谢安,眼中惊惧交加。 公主冲侍婢疾呼:“快去准备浴汤!” 上了岸,湿衣贴在身上,谢安才觉寒意入骨,接过刘惔递来狐裘,紧紧裹住刘仪,抱着她往屋里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方寸之地 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提琴声缓慢而悠长。静姝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他的眼神散漫,无谓,也流露出了对于这种游戏的疲倦,甚至还有几分傲慢,丝毫找不到喻六小姐的影子。 “邵四,人家姑娘不好意思,你都不知道主动去牵人家的手吗?”围观的人又急着催促。 邵豫棠犹豫了下,从西裤的口袋里抽出手,将要伸出又放下,与西裤上那条流畅的直线平行。他知道她内心是极其渴望和自己跳舞的,如果伸出手去邀请,她一定不会拒绝,但他仍是想等着她亲口回答一句“可以”,抑或主动走近前来对他伸手,毕竟一直都是她一厢情愿。 静姝听得出来,他们说的“不好意思”其实是“反语”,似乎从前的喻六小姐可以为眼前的人低到尘埃。也不知道真正的喻六小姐面对此种情景会是什么心情,是为心上人的主动邀请脸红心跳呢,还是觉得伤口被撒了一把盐?想到此处,不由笑了。 “六小姐笑了…”、“邵四,你看六小姐多开心…”、“你们倒是牵个手啊!”、“快跳啊你们…” 邵豫棠亦是不想再耗下去,催她道:“六小姐,跳不跳?我的时间宝贵。” “那你找别人吧,我不想跳。”静姝转过身,拨开人群走出去了。 众人立时懵在原地,愣了片刻,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约而同地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望着邵豫棠,调侃道:“六小姐竟然拒绝了邵四!今日出师不利啊邵四!” “邵四,是不是第一次被女人拒绝?”“想不到吧邵四,被女人拒绝的滋味怎么样?”“还是被喜欢自己的女人拒绝哈哈哈……” 邵豫棠的确怎么也没有料想到自己会被她拒绝,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有几分尴尬,倒也不是十分不好意思,面上仍是若无其事,走到案边从容地倒了酒,转身斜靠木案,悠闲品起酒水来,这样好像可以掩饰了几分尴尬去。 黄玉玲目睹了刚才的一幕,吸着腹婉若游龙地扭过来,晃着酒杯笑道:“四爷,与我跳支舞如何?” 邵豫棠一杯酒全部灌进喉去,兀自去倒白兰地:“我没兴趣。” 黄玉玲眼波一抛,笑道:“在为被六小姐拒绝而不快吗?” 邵豫棠一不看她,二不答话。 高云生凑近前道:“黄玉玲,他可是快要订婚的人了,你胆子不小啊,也不打听一下要和他订婚的人是谁,当着顾子铭的面要请他跳舞。” 黄玉玲呵呵笑道:“这不是还没订婚吗?订了婚,就不能再随便请邵四跳舞了,那我还不抓紧机会?你们一个个可真是的,怎么六小姐可以和他跳舞,我就不可以了?” 贺鸣笑道:“跳了也是没戏。”高云生接过话道:“六小姐可跟你不一样,人家是真心的,一片痴心都……付诸东流了……”心里则说的是:“喂了狗了”。 振康默默坐在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想到方才喻六面对他四哥时的那种微笑,心想那也许是种绝望的笑,恐怕她这此是彻底对他四哥死了心了,联想此往日种种,不由地同情起她来。再一回想今日她见到自己那种爱理不理的样子,恐怕是恨屋及乌,因着恨他四哥,连他都不待见了,这么一想,振康怎么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去找她要她表姐冬恩的联系方式了。 高云生四下一望,笑道:“刚才说到了顾子铭,顾子铭呢?怎么不见了?” “别找了,”贺鸣走近两步搭上高云生的肩,故意把话说给邵豫棠听:“顾子铭那家伙,真有他的啊,之前我都还没请六小姐跳舞呢,他就先去请人家跳了,也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把戏,六小姐可是连邵四都拒绝了啊……” 邵豫棠懒得听他们讲话,站起身走开了。 贺高两人相视一笑,又聊起顾子铭。“顾子铭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认真了?” 玉芳一边打牌一边观察着人群中的邵四,见他要离开,忙站起身,把牌一摊道:“哎呀不打了,我有急事呢。” 旁边的太太问道:“什么事这么急?才打了一圈呢。” 玉芳道:“真是抱歉,很急的事呢。” 几位太太也没为难她,让她走了。玉芳一走,两位太太便道:“不像二奶奶啊,一局都没完就撂了牌走人。” 廖太太笑道:“定然是找她兄弟借钱去了。” 另外两位太太说什么不信:“二奶奶怎么可能没钱?” 廖太太笑笑,抬眼望见站在附近的林太太,把牌一摊:“我也不打了。”起身端了一杯葡萄酒,朝林太太走去。 “哎呀真是林太太,好久不见。” 林太太转身,笑道:“哟,原来是廖太太,真是好久不见呢,廖太太也和廖先生来上海了?” 廖太太道:“是呢。”视线投向舞池中旋转的静思,问道:“和五小姐跳舞的那位一表人才的公子,是林少爷么?” 林太太笑道:“正是犬子,不成器。” 廖太太道:“之前,林太太是不是在和喻太太讲话?我看着像林太太呢。六小姐当时也在喻太太身边,我就在旁边看着,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你们。”廖太太眼珠一转,试探地说道:“我以为你们在商量孩子们的终身大事呢。” 林太太闻言也没否认,轻轻笑道:“齐大非偶啊,六小姐是喻太太的女儿,喻家嫡出的,才貌双全。喻家又有这么大的家业。我们老林也不过是个小官,我们林玕也没什么本事,哪里配得上喻家的嫡女儿呢。”又盯着五小姐说,“能配一个庶女儿,就已经是我们林玕莫大的荣幸了。” 林家书香世家,林先生为外交官,声誉不错,很得上面青睐,大有升迁之势,而喻家有钱无权,怎么可能是“齐大”呢?廖太太循着林太太的视线看见了静思,心里便有竿秤了。这林家也不缺钱,林太太应该是看不上六小姐,而看上五小姐了。回头可以委婉地跟喻太太透一下。 “豫棠!” 邵四闻声回头,见是他三姐玉芳追了上来,便停下脚步,站在牡丹花丛里等她近前。 玉芳走上前问他:“你这就要走了吗?豫光呢?他不来了么?” 邵豫棠道:“谁知道他在哪个地方风流快活呢。三姐有事吗?” 玉芳又笑了笑,数落了句:“这个豫光!母亲要知道了非训他不可。”又抬起头来盯着邵豫棠,咬了咬唇,手指甲攥着旗袍,攥出了一朵褶花。 邵豫棠一见她这副神情举止,立刻明白她要说什么了,抬头向远处瞭去。 玉芳犹豫再三,终于从牙齿缝里慢慢挤出了一句话来:“豫棠,你……可不可以,再借五千块钱给我?” 邵豫棠仰着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三姐没钱,为什么不问喻家要?总是要找娘家人借?” “豫棠……”玉芳拧着眉,又朝他走近两步,“为什么找娘家人借?因为你和豫光是我最亲的人,我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是同胞,是这个世上血缘最近的人,我们是最亲的人,你难道不愿意借钱给我么?你就忍心看着我没钱度日?我又不是不还你,我不借很多,就五千块,五千块而已……” 邵豫棠淡淡道:“没错,你是我姐,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们是同胞。娘死了,你现在就是我唯一在乎的女人。你要我借钱给你,可以,马上跟喻维兴离婚。离了婚,我就借给你。”提步便走。 “豫棠——”玉芳匆匆追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红着眼道:“你别走,算我求你,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就借我最后一次,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跟你借钱,这一次之后,我再也不跟你借钱了,如果我以后还缺钱,我就和豫光借,不和你借了。” 邵豫棠一听这话,也红了眼,回头瞪着她,咬着牙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一把攥住她的手,拖着便往花园中去。 静姝在花园里游荡了一会儿,坐去秋千上,低头去看那鞋,鞋还是新鞋,喻六小姐宝贝得没有穿过几回,虽然合脚,但还是把脚后跟磨出了两颗水泡。静姝四下望望,见没有人,轻轻提起脚后跟趿拉着,这样一来痛苦减轻了不少。 顾子铭站在一丛绿色的矮杉后,远远地望了一会儿,俯身将手中酒杯放在花坛上,深呼了一口气,抬腿向秋千走去,越靠近的时候,脚步就放得越轻,那秋千索晃动的幅度很小,几乎是静止着,她好像正在发呆,仿佛雕砌的雪人,一身米白色的礼服与白色的秋千架浑然一体。 顾子铭蹑手蹑足地踱到她身后,轻轻伸手拈起她头发上一片绿叶,放在鼻前嗅了嗅,叶柄残着一丝淡淡的发香,而她此时竟没有察觉。顾子铭抿唇轻轻笑了笑,挑开西装胸前的口袋,将绿叶丢进去,慢慢伸过手,突然捉住秋千索,拉到怀中再向前一送。她吓了一跳,整个人随着秋千荡了出去,仓促间急忙抓住秋千索,回头看来,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他是风月场上的高手,股掌之间不知道玩弄了多少女人,这一点,邵豫光都望尘莫及。那些情窦初开的娇花嫩蕊,但凡他想折的,有时抛一个眼神就轻而易举地折到了,不费吹灰之力。喻静姝没有踏入交际圈子,不知道其中许多迷乱人眼的把戏。凝着她脸上的两抹彤云,他突然有了许多自信,有自信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俘获这样一颗涉世未深的心。 他故意俯下身子低了头来,秋千此时荡又回来,他的脸就和她的碰到了一处快速擦一下,这让她顿时霞飞双靥,挣扎着身子急得想从秋千上溜下来,顾子铭偏偏不让,秋千一回来就用力地向前推一把,使她只能紧紧握住秋千索不敢往下跳。 秋千来回荡了两下,她的鞋子突然掉了,他的机会也就来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琅琊王妃 正是鱼水相戏,浓情之时,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侍婢近前叩门,在外说道:“女郎,郎君,琅琊王和琅琊王妃诣府,郎主让奴来唤郎君前去……” 刘仪拧起眉,嘟哝着嘴巴道:“来得好巧不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问谢安道:“能不能不去?” 谢安推开她,作势要起身:“不去当然不成体统。琅琊王夫妇肯定是知道你我二人婚期的,新婚三日归宁又是不变的习俗,琅琊王夫妇定然也知道你我二人此时都在刘府,既然来了,我岂有不见之理?” 刘仪拨弄了两下头发,又叠起双手枕于颚下,并将下巴倚在浴桶边缘观着谢安。 谢安抽起挂在一旁的浴巾擦了身子,一边更衣一边对刘仪说道:“琅琊王妃的生母乃我谢氏族人,是我从兄谢尚之妹,仔细算一算辈分,我为王妃从舅呢,而我只比王妃年长了四岁。” 刘仪快速在脑中想了想这个琅琊王妃,脱口问谢安:“琅琊王妃是不是姓褚?叫……蒜子?褚蒜子?” 谢安回头看她一眼,继续低头更衣。“你怎么知道?听说过王妃或者亲眼见过王妃?” “我听过王妃姓名,”刘仪道,“应该也见过王妃的,印象里,仿佛是位大美人,那位琅琊王妃十余岁便被选为琅琊王的妃子了,我阿嫂庐陵公主也有提过她,说琅琊王妃淑美明达,气度宽宏,是女中楷模。” 谢安笑道:“你见过,我还没见过呢。” 刘仪噗嗤一笑:“王妃小你四岁,琅琊王也仅小你两岁。那一会儿琅琊王和琅琊王妃见了你,岂不是要都唤你一声从舅了?那我需不需要去随你见客呢?我若去了,也是和阿嫂庐陵公主陪着王妃在幕后闲聊,但是琅琊王妃肯定要随琅琊王先见过你这个从舅的,我可以晚一些再去,”想了想,又忍俊不禁,“呀,琅琊王妃要唤我一声从舅母的话,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了,受着都不好意思呢,琅琊王为庐陵公主兄弟,庐陵公主嫁了我阿兄,琅琊王妃随琅琊王唤公主阿姊,我唤公主阿嫂,王妃又唤我从舅母,我应该比王妃还小一岁,这其中真是扯不清的关系呢……” 谢安笑笑,正了衣冠,走近前来,拍拍刘仪的脸:“莫胡思乱想了,你且好生沐浴着,我就不奉陪了。你若想去,稍后便更衣前去,不去也可,王妃想见的是你夫婿决不是你……”说罢便推门出去。 刘仪翻了他一个白眼,切了一声。一个人在浴桶中辗转了两周,感觉水不热了,浑身也暖了,觉得无趣,无心再泡下去了,又对那琅琊王妃如今的模样十分好奇,便抽来浴巾擦干身子,披衣起身。 两名侍婢闻声轻轻推门入内,泛着俏皮的眼波故意问她:“女郎怎么不继续沐浴了?” 刘仪仔细着对镜整鬓,整理完了,又拿起螺黛精心描眉,也没回头,望着镜中盈盈微笑的自己,回答她们说:“一个人泡有什么乐趣?浴汤都冷了,你们也不进来为我添加热的。” 侍婢们道:“奴之前哪里敢入内打扰啊?望着郎君出来后,正准备来问女郎要不要添加热汤,谁知女郎就自己出浴了。原来,是一只鸳鸯飞走了,剩下一只鸳鸯,它就没有戏水的乐趣了……” 刘仪别过脸来,杏眼一瞪。 两名侍婢“啊呀”地呼出声来,嘻嘻笑笑,又推挤着跑出去了。 刘仪回头笑笑,拿起木梳自己梳了一个好看的十字髻,又翻找出首饰盒,呵花贴钿,上钗插簪,抹了胭脂,涂了口脂,精心打扮了一翻,才换了衣裳推门出去。 “女郎真是比那下凡的仙女还好看呢。”侍婢们见她出来,都争先恐后地拥过来,一直夸她的妆容,夸到 刘仪都要无地自容了,心里却是喜滋滋的,摸摸头上的发髻,扭着身子红着脸含羞问道:“真的吗?” 侍婢们纷纷点头,笑得前俯后仰,一双双眼睛亮闪闪的,堪比天上星辰。 谢安由刘府中的仆人领着,牵引到了客堂,琅琊王妃和公主去了幕后闲聊,而琅琊王司马岳正与刘惔坐于堂上交谈,一见仆人领进一位郎君,司马岳抬目一睹外貌气度,便猜测他就是那位刚刚成为驸马妹婿的谢安。司马岳连忙站起身来,近前几步相迎。 谢安快步上前对司马岳见了礼,司马岳伸手扶了他一把,回头笑问刘惔:“想必这位便是那名声在外的谢安了。” 谢安点头:“正是鄙人。” 司马岳招呼他坐,热情笑道:“寡人起先都忘了今日是真长妹归宁之期,还是王妃提醒了寡人,今日路过,王妃坚持要来刘府,说真长妹婿乃是她从舅,寡人一问才知原来娶了驸马之妹的乃是王妃的从舅谢安。谢安既为王妃阿母从弟,于情于理,寡人当唤你一声从舅。从舅,请受寡人一拜。” 谢安也连连伸手去扶:“不敢当。” 刘惔笑道:“都是一家人,就不需要那么多虚礼了。”拱手请两人都入座,唤人端上茶来。 谢安坐定,抬起双目快速审度了对座的司马岳,只见司马岳容色温和,神情平易近人,毫无傲慢之态,也无高高在上的架势,只是面上气色泛白,不见血色,身形瘦损,现出几分羸弱之态,似乎欠安。 殊不知,司马岳也在审度他,审度完了,司马岳笑道:“真是好一桩姻缘,从舅娶了驸马之妹,那咱们可谓亲上加亲。啊,寡人适才都忘了恭贺从舅新婚之喜。”说着又要对谢安拱手。“寡人在此恭贺从舅新婚之喜。” 司马岳实在是太客气,谦和过度,倒是谢安意料之外的。 司马岳交谈时提及他与王妃此行是为入建康皇宫探视其皇兄司马衍的病情。司马衍此时为帝,司马衍和琅琊王司马岳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皆为明帝司马绍的皇后庾文君所出。庾文君是颍川庾氏家族的女儿,父为庾琛,历任建威将军,会稽太守,丞相军谘祭酒,卒后追赠左将军。庾文君的兄弟中出类拔萃者有都亭侯庾亮、中书监庾冰等。 每闻人们议论今日帝王司马衍,便是谈论他的身体状况的。谢安心想:看来司马衍的身体是每况愈下了,若非近日病情笃重,琅琊王也不可能入宫探视。而琅琊王入宫探视,自然是其母舅庾冰授意,如今庾冰把持着朝政,司马衍至今膝下无子,若是一病不起,庾冰定然要扶持庾皇后另一个儿子——琅琊王司马岳为帝,以保自身国舅身份在朝总揽大权。帝位恐怕要迎来一次更迭,近者旦夕之间,远者三年五载。 琅琊王妃褚蒜子正在幕后与庐陵公主闲话,听闻前堂渐渐热闹的谈话声,探首望了一眼,问公主道:“莫不是从舅来了?我得前去拜见这位从舅。”说着便整饬衣襟起身,公主随她一道来到前堂,果见谢安到来,王妃与谢安不曾见过,因而不识,庐陵公主目视王妃,琅琊王妃打量了谢安一眼,上前盈盈拜道:“蒜子见过从舅。” “王妃不必多礼,谢安实不敢当。” 琅琊王妃褚蒜子抬起头来审度谢安,这年纪轻轻的、不过弱冠之龄的男子,便是自己那位声名远扬的从舅谢安?却有一派宠辱不惊的气度,这样的气度,可以为相。褚蒜子冲谢安微微笑了笑,回到琅琊王身侧坐下。 谢安善于度人。这位外甥女姿容端丽,神情飒爽,粗观外貌举止便知是位秀外慧中的女郎。 琅琊王夫妇二人与谢安一面交谈,一面相互审度着彼此。 仅仅交谈了小半晌,褚蒜子便不由对眼下这位不甚熟悉的从舅心生敬意,以为其绝非池中之物,便是放眼整个褚氏家族,只怕都找不到这样的人才出来。这位从舅谢安,以后恐怕能与南康长公主的驸马桓温相匹。 而琅琊王亦是十分诧异,万万不敢小觑谢安。 在细闻了琅琊王妃的谈吐之后,谢安更加断定这位外甥女胸有锦绣。他日司马岳若为帝王,褚蒜子必然为后,她的面相气度,非一般女郎可比。如今不过才十五六岁,已经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褚蒜子心想:此前听闻朝中不断有人请这位从舅入朝为官,他却一直推辞不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无心政事。若是一心向往山水,岂不是可惜了?褚蒜子并没有直接询问谢安有无为官意向,而是询问身边的琅琊王:“郎君以为,我从舅此时若入朝为官,可居什么职位?” 琅琊王毫不犹豫地看着谢安答复王妃说:“可为吏部郎。” 此语一出,庐陵公主有些震惊,吏部主管人才选拔和官员升迁,吏部郎仅次于吏部尚书,乃是吏部尚书手下最有实权的官职。她的兄弟琅琊王才与他交谈了小半晌,就如此看重谢安了? 褚蒜子满意地微笑。 刘惔并不讶异,看了谢安一眼,谢安脸色平静无波,看不出欣喜,亦看不出不满。 琅琊王这时起身向刘惔夫妇与谢安告别道:“时辰不早了,寡人今日还要与王妃造访庾府去拜谒国舅,便不叨扰了。”琅琊王妃也随之起身,向刘惔夫妇与谢安告别。 刘惔夫妇与谢安相送出门,临行前,将登云母车,琅琊王又回头对谢安道:“见到国舅时,寡人会向国舅举荐从舅为吏部郎。” 庐陵公主非常高兴,吏部郎可是一个肥差,庾冰本就青睐谢安,有了她兄弟琅琊王的这句话,谢安吏部郎的官职定然是十拿九稳了。 刘惔谢安都没回话,庐陵公主已先上前两步客套地替谢安向她的兄弟琅琊王致谢。 琅琊王笑了笑,携着王妃入了云母车。 刘惔看看谢安,谢安愣了下,也不好多言,亦只好上前道谢。 —— 褚蒜子是历史上有名的太后啊。 琅琊王妃褚蒜子后来做了太后,她的儿子幼小,谢安是褚蒜子的从舅,褚蒜子自然非常倚重谢安。谢安能左右朝纲,也有褚蒜子的关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闺房之乐 刘仪来到前堂的时候,已经不见主宾人影,询问仆人才知,琅琊王夫妇刚刚离开,而兄嫂和夫婿都亲自出门相送了。刘仪匆匆赶至府门,兄嫂和夫婿都立在门前,正欲回身。刘仪跑上前去踮起脚尖伸了脖子一望,只见一牛车向前驰走,将要转入巷口消失了,刘仪落了脚,收回脖子失望道:“琅琊王妃已经走了么?” 刘惔掠她一眼,淡淡道:“走了。” 刘仪见兄长脸色僵硬,以为他因为自己没有出来迎接宾客而愠怒,于是上前捉住刘惔的衣袖,问道:“阿兄,琅琊王夫妇来了,我没有出来面见王妃,是不是很失礼?” 刘惔看也不看她,心中想笑,却仍崩着面色回答她道:“的确失礼。” “啊?”刘仪急道,“那……”吞吞吐吐地也讲不出来,又瞥了谢安一眼,心里嗔怪道:“都怨你……” 谢安将她脸上的表情都收在眼底,也在心中暗笑。 庐陵公主看了眼刘仪,笑着上前对刘惔道:“刘郎,你这个兄长就别再逗文君了。”回头对刘仪道:“文君放心,琅琊王妃不会怪罪你的,王妃与我闲聊的时候,还一直在关心着你、想去看看你呢,因为我和王妃说你失足落水了刚刚被救起来。” “好个刘真长!”刘仪松下一口气,马上甩掉刘惔的衣袖,走开了。 刘惔瞪着她,故意气节地说:“你竟对你兄长这样无礼,你夫婿可就在跟前看着,也不怕他凭此厌恶你了?” “他不会的。”刘仪脱口而出,眼波抛向谢安,凑到谢安跟前问:“谢郎,你会不会凭此厌恶我?” 谢安转过脸去,十分不好意思在她兄嫂跟前回答这类问题,偏偏刘仪还没羞没臊地、一直厚着脸皮围在身边,扯着衣袖追着他问。 刘惔与公主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刘惔伸手拉住公主,大步向前走了。 谢安故意慢下脚步,见她兄嫂二人都走远了,才回头看她,仍是十分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压低了声音,眉尖轻轻地耸起来,四下望望:“刘文君,别在人前跟我拉拉扯扯的,晚上再拉不行么?” 刘仪杏眼一亮,连声道:“行行行……”怎么也抿不住唇了,双脚如被钉住,站在原地冥思遐想,想着想着低下头去,越思越离弦,默默地咧开了唇发笑。等回过神、睁开眼睛时哪知谢安的人早就不见了。 用罢晚膳,众人都在一处吃茶,刘惔低头抿了一口,皱眉品评道:“这茶煮得太难喝了。”此话一出,刘惔不由想到谢安登门那日他让人拿了隔夜的残茶招待谢安,于是去窥谢安,笑道:“安石,你以为今日这茶煮得如何?” 谢安饮了口,回道:“用露水煮茶最佳,泉水次之,雪水又次之,最次则为雨水。然而,露水、泉水、雪水、雨水都佳于隔夜的茶水。这用雪水煮出来的茶,比之回炉重温的隔夜残茶,可说上佳。” 庐陵公主闻言,心想:他那日果然是品出招待他的是残茶了。听他说露水、泉水煮茶都比雪水佳,公主又想,这话里莫不是传达有怠慢他的意思?应该没有,只是点评而已。公主仍是怕他心有它意,便笑道:“正好前几日天降大雪,那花园里的梅花枝上落满了雪,一夜之间梅花都开了,府里的下人便取了梅花枝头上的雪水煮茶。” 刘仪接过话笑道:“取自梅花枝头?可这煮出来的茶水里却没有梅花的香气,可能是因为没有取梅花花苞附近的白雪,雪中没有渗入香味,也可能是因为煮茶汤的时辰太久,将雪中的梅花香气都冲散了,一言蔽之,就是,不得其道。” 谢安倒是没有料到刘仪会有这么一番见解,既然能说出这番话,那必然是对煮茶有一定的了解。 一旁的仆人愧疚道:“取的自然是花苞附近的白雪,兴许被女郎言中了,也许是因为煮得时辰久了些。” 刘仪笑道:“没事,明日再煮茶的时候,唤我一声,让我来帮你们煮。” 公主看了谢安一眼,趁机望着刘惔说道:“文君可厉害了,刘郎记不记得,她去岁煮过一次梅花茶,香气幽远,你饮罢赞不绝口呢。” 刘惔笑了一笑,竟坦白道:“我忘了……” 被庐陵公主这么一夸,刘仪的兴致马上被提起来了,站起身便道:“要煮梅花茶,得提前准备些梅花放在火炉边烘干了。阿嫂,落水之前我还和你说要折些梅花呢,落水之后就把这事给忘了。” 公主笑道:“不用再去折了,梅花早就让人折回来了,兰芷她们用绞刀绞了好几竹篓呢。” “好几竹篓?”刘仪想了想,光煮茶做香包肯定用不完,用不完的岂不是要扔掉了,有些可惜了。不若先挑选一些枝形好的插瓶。他今日睡前可能还要像昨日那样读些书的,插一瓶梅花放在房内书案边,他一边读书一边嗅着花香,定然神清气爽,心情舒畅。但怕侍婢们不会挑,插的花也不好看,刘仪便坚持道:“那我去看看兰芷她们剪的梅花怎么样?枝长了还是短了?将谢了还是初展的……”便离开了。 公主摇头,对谢安道:“你这夫人心思细腻,一群下人伺候着,她还是喜欢亲力亲为,贤淑极了。” 刘仪走后,没过多久,庐陵公主也回去了。刘惔与谢安谈了许久的话才各自归去。谢安推开房门,便闻满室清香,挑开珠帘走近一看,只见刘仪手握一把绞刀,面前堆放着一堆黄梅,正在修剪花枝。便朝刘仪身边走去。这样的隆冬天气,她的额头已有细小的汗珠渗出,应是太过聚精会神。 刘仪听见脚步声,回头一见是他,笑道:“谢郎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要与我阿兄再聊一个时辰的。” 谢安走近抓住刘仪的手一探,冰凉冰凉的,抬袖拭去她额前汗珠:“别剪了吧。” 刘仪挣出手,推了他一把道:“你先去那边读书,书都给你备好了,我很快就修剪好了。” 谢安移目一瞥,瞥见书案上放着一本《史记》,走过去拿起来,随手翻了翻,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最近正读《史记》?还有,这书是哪里弄来的?” 刘仪错愕地抬头,顿下手中的动作,惊异道:“我是在我兄长的书房里随便拿的,不知道你在读《史记》。” 连个谎也不会撒,谢安心想,笑道:“那我便在此多谢夫人了。” 夫人?刘仪咬了唇,偷笑了两声,继续修剪。修剪完了,一枝枝□□白玉瓶,端到书案边放下。 谢安看得正投入,陡然间有一阵怡人的清香袭入鼻腔,迅速蔓延而去,谢安顿觉肺腑清朗,抬头扫了一眼,那瓶中梅花疏朗有形,歪斜取势,插得挺有几分意境,旋而收回目光继续百~万\小!说。 刘仪去铺了床,点了香炉,一个人坐在床边百无聊赖,见他读得投入,也不欲近前打扰。这时,陡然一阵朔风穿窗而入,脚边落来一张洛阳纸,刘仪拾了起来,走到窗边闭紧了窗子,又去书案边上取了笔墨砚台,放来妆台前,铺开纸张,一边研墨一边构思。 谢安斜斜瞟了她一眼,见她躬身握笔,全神贯注,似在作画。心下好奇,便想着等她画作将要成形之时前去观摩,于是继续低头百~万\小!说。可心里总惦记着,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神思就这样渐渐分离开去,书中的书本便有些看不进去了。心想:怨不得先人说乐不可太过,欲不可太纵,万万不要贪恋闺房之乐使得功业荒废。读书的时候夫人在侧,总是惹得他惦念着,好在他目前也不需要建功立业的,贪恋一下闺房之乐也未尝不可。于是放下书,轻轻朝她走去。 刘仪画得正投入,丝毫没有留意谢安,也不曾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 谢安在距她两尺之遥的背后停下脚步,移目窥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隐逸之心 画的是梅林雪地,林中一双白鹤刚刚成形,似乎正扑打着翅膀交颈而嬉,那嬉戏的动作倒有几分传神,谢安心想,继续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刘仪作画。 刘仪低着头,手随笔动时,发上的步摇也跟着轻轻晃动,偶尔叮咚两声。案头的烛焰被窗隙里渗进来的风吹得轻轻晃漾起来,跃动在刘仪的脸侧。刘仪专心致志地作画,仍然没有察觉。两只仙鹤将要成形时,刘仪余光一瞥,瞥见谢安,惊讶地回头笑道:“谢郎什么时候来的?”笑意还在脸上,心里顿时一慌,刘仪以为她的画作拿不出手,不想给谢安看,匆忙拿双手捂住了。 谢安向她走近两步,笑道:“你这两只鹤的足还没画出来时,我就来了,一直站在你身后看着呢。你拿手捂住干什么,还怕我看了去?我全部都看见了。”走过来抓住刘仪的手拿了起来,那纸上的墨迹还未全干,被她这么一按压,未干的地方就糊了,一只白鹤的翅膀糊成了一团黑,而刘仪的手也染上了一片黑墨。 谢安接过她手中的笔,随手在那鹤翅上涂了几笔,便将那一团糊给修成了羽毛。刘仪睁大了眼睛,惊喜地叹道:“真不错呀。” “是你本身画的就不赖,我才有补救的机会,”谢安说时来看她:“想不到你还会作画。” 刘仪满面绯红地低首微笑,她心底里一直期待着把她最好的、最擅长的都展示给他看,他一个欣赏的眼神与一句赞美的话都足以让她愉悦一日。 他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目光直直地探入她的眼眸深处,笑容闲雅:“你的胭脂涂的很好……” 因为翻书,手指本来是冰凉的,拂过她的脸颊却使她感觉到了他指上的温度。 刘仪伸出一只手与他的手指交握,另一只手紧紧将他抱住,脸贴向他的胸膛,说道:“我曾经读《诗》,读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常常会幻想来日,也不知道来日什么样的郎君会登门向我提亲,他的才华如何?相貌如何?会不会是我心仪的郎君呢?看见梅子成熟落地的时候,我也会想起这一句来。” 刘仪说完,轻轻抬起眼帘看他一眼又微微低首:“其实,我曾经听过你,很久之前就听过你,但没有想过那个求我之‘士’,会是你。后来,听我阿兄说你将要登门拜访,”刘仪吐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地坦白道:“我……整夜不能寐,后来见过你了,阿兄问起我,我怕他会笑话我,就……但其实,自那日以后,眼前梦里,眉间心上,都是你了。”说完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又抬眼去看谢安,谢安也正盯着她看。 帐边悬的香炉中有白烟逸出,一丝丝一缕缕,徐徐散入暖帐深处,馥郁的梅花香气氤氲满室,沁人心脾。说出了这番话后,刘仪又有些难为情,怕他笑话自己,把螓首压得更低了,刘仪不知道,她的一番贤妻之谈就已经让他刮目相看了。蓦地觉到额角一热,被啄了一口,下巴又被轻轻抬起来,目视他的脸渐渐凑近,她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腔之内怦怦作跳。他攫住她的唇,轻轻地吮吸,一点一点地探索,并不急于攻城略地,手顺着她阔大的衣袖向里摸索,只觉得她那纤细的手臂滑如丝绸,瘦削的香肩一把就能握住了,整个身子似乎都又瘦又软,锁骨的弧度很是突出,像一把小小的弓。继续向下探探索,触及那两团温玉,丰软娇嫩,仿佛初绽的花蕊,稍稍用一点力气似乎就要破坏了去。 “文君,”谢安在她耳边温言道:“归去之后,我们去东山找一块傍水的地,辟一处屋舍,围一片竹篱,院前栽花,篱中种豆。过我们两个人的逍遥日子,你说好不好?” 刘仪吟哦一声,有些吃痛地颦起蛾眉,推了下胸前的手,笑道:“我既嫁了你,自然与你同富贵、共贫贱,不管来日风雨,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生死我都与你相随。” 谢安将她更紧地搂在怀中,盯着她端详了一会儿,俯首在耳边吹气道:“归去之后,日日都是吉日……”后面的话便只有刘仪一人可以听见了。刘仪把脸往他怀中埋了埋,想到临近的洞房,握起拳头对着他的胸膛捶了两下,羞赧地笑出了声。 谢安又接着说道:“隐居东山,我们再生一堆娃娃,看着他们绕膝玩耍。” 刘仪脸颊愈烫,整个身子酥软下来。谢安将她打横抱起,吹灯入帐。窗外朔风呼啸,寒冷入骨,彼此的身体仿佛是温暖的鹰巢,相拥取暖很快睡去。 翌日夫妇二人一一拜见了刘家长老,归宁之后便回谢家去了。归来时,刘仪从公那里带回许多香囊,给阮氏、王氏,还有谢家的小辈们都送了一只。刘仪本想送谢安一只香囊,但想起那日他说自己不喜欢抹粉熏香扮成白面郎君,应该也不喜欢佩戴香囊吧,刘仪便没送他,只是随口问了他一句,果然不出刘仪所料,他并不喜欢把自己弄得一身香气的。他的从兄谢尚倒是喜欢。 谢安猜测庾冰不久之后定会遣人来劝自己出仕,因而刚归谢家,便想着尽快往东山寻一块地。 八王之乱之后衣冠南渡,时江南原有的士族主要集中在太湖流域,因此,这些从长江流域以北避乱而来的士族纷纷来到会稽郡开辟庄园,以避免与太湖流域的士族在田地问题上发生冲突。谢氏目前所在的会稽郡内有很多风景宜人的胜地,会稽山、富春江、曹娥江、浦阳江、四明山等,明湖幽穴,奇洞秀屿,飞峦叠嶂,佳山丽水,美不胜收。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地,即是会稽郡的治所山阴,至今在山阴境内可见诸多越王遗迹。 东山在四明山西北,东山的峰峦高高耸立在众山之上,其形如鸾飞鹤舞。王胡之已在东山隐居数年,谢安此前去找王胡之喝酒的时候便看上了东山的风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东山觅地 雪过初霁,谢安再次踏入东山,山中一片白雪皑皑,松柏依旧苍翠,负着厚厚的积雪,几只鸦鹊飞扑着掠过,落下一两团来,而不见人迹。谢安拢紧了身披的风雪大擎,加快了上山的脚步,脚下的积雪蓬松,踩上去便陷下去,现出一层软绵的松针来。松树的翠盖底下,也有几抹绿色,几株小草挨着树根顽强地生长着,初吐了两片叶苞,嫩叶收敛瑟缩着,仿佛不敢展开来迎接朔风的寒意,漫漫等待春风的莅临。 谢安沿着山间小路走着,不多时便望见了一缕炊烟,那缕炊烟正自山林深处袅袅升腾起来。又走了约摸半里小路,才见王胡之的隐居之所。三座简单的茅屋,外面围着竹篱院落,院落旁有几亩菜畦,种着青菜,菜畦上覆满了雪。院落里中有一群鸡,在雪地中踱来踱去地觅食,留下一串串杂乱无章的竹叶形脚印。母鸡刚下了蛋,从鸡舍里钻出来,扑腾起翅膀咯咯咯地叫着。烟囱口不断飘出灰色的炊烟,直直飘入伸向屋顶的竹叶间去了,熏得那丛竹叶变了黑色,屋顶靠近烟囱的地方积雪已经融化完了,只有边缘部分的茅草上还卧着残雪,融化的雪水滴滴淋淋地往下落。 谢安走近去推柴扉门,一条黑色的大犬从屋中冲了出来,望着柴扉狂吠了两声。谢安唤它的名字:“黑狮”。黑犬一听,摇头摆尾地亲近过来。 王胡之闻声从茅屋中出来,脸部顶了些烟灰,笑道:“谢安石,我已猜到是你,快快进来。” 谢安跟着王胡之走进屋内,里面光线有些暗,为了省些灯油钱也没有燃灯。王胡之的夫人正在另一间茅屋里炊食,三个儿子承之,茂之,和之,都有些蓬头垢面,薄薄的衣衫上好几处补丁,见了谢安,一一上前问好。 新年临近,王胡之的家里依旧空荡荡的,也没有添些过年用的食材新具。墙角处堆了一些酒坛,喝空了的、没喝的都堆在一处,靠着一面墙架了一堆劈得齐齐整整的松木,墙根处生了地火,火焰塌了,烧断的松木冒着熏人的烟气,火中烧出了几块上好的炭,红通通的,色如早上的日头。低矮的房梁上悬了一根绳索,垂下来,悬在火堆上空,绳索末端挂着一只钩,钩上悬着一只壶,壶中盛了酒在烧,满屋子里飘的都是烧酒的香气,而那锁链上端挂着几只野雉和两只羊腿,那烟气从底下的火堆里升腾起来,熏得墙壁黑糊糊的,也笼罩起野雉羊腿。腊月的肉放在火上被烟气这么一熏,可以存放到次年六七月份不腐坏,那个时候再吃起腊月里熏的肉,又是一番滋味。当然,这么点肉对于王胡之一家五口人来说,省吃俭用还不够吃一个正月的。 谢安来时携了一大坛酒和两条肥鱼,将酒坛放在桌上,肥鱼递与王胡之,王胡之也不假意推辞,亦无不好意思,欣然接受,哈哈笑道:“今日,我有鱼汤和羊肉宴请你了。”转身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松木,松木晒得干,很快熊熊烧了起来。王胡之指着那悬在火上熏的羊腿对谢安说道:“前几日,你从兄谢尚给我送来了两只羊腿。你先坐下来烤烤火,我先去把鱼剖了。”又叮嘱长子承之:“看着火,别塌了,挑些好的炭块盛起来,茂之,鸡下蛋了,你快去鸡笼里捡来,别让母鸡把蛋啄破了。”便取来一把刀,拎着鱼走到竹篱外剖去了。 承之便去挑炭,茂之去捡鸡蛋。留下和之与谢安两人,和之赶忙招呼谢安坐下。 谢安捉住和之的手一握,冰凉冰凉的,像是刚从冰里捞起来的,便问他:“冷么?” 和之笑道:“出门的时候冷,呆在屋子里就好一些。” 谢安摸了摸和之的脑袋,也笑了一笑,起身出门去寻王胡之。 王胡之隐居的日子,精神上应惬意,但物质上绝不逍遥,虽然也是琅琊王氏一族,但其实空顶着琅琊王氏这么一响当当的名号,琅琊王氏族人接济他的倒不如谢尚多,谢尚为人慷慨,又与王胡之交情深厚,因而每当王胡之生活拮据的时候,王胡之便常常携家带口往谢尚处就食。曾经,乌程令陶范见王胡之生活过得捉襟见肘,出于同情,派人给他送来一船米。王胡之坚持不受,在他看来,这无异于“嗟来之食”。他宁愿与一家人饿着肚子也不愿食这“嗟来之食”。他轻蔑地直呼陶范小字胡奴:“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 王胡之之所以拒绝陶范的施舍转而又向谢尚索食,源于这个社会的阶级观念:“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下品庶族与上品士族的社会地位可谓天攘之别,下品庶族寒门出身的子弟鲜被上品士族子弟看得起。 陶范出身寒门,他的父亲陶侃幼年孤贫,寒门子弟想要入仕也不是不可能——举孝廉,但是机会渺茫。陶侃正是通过举孝廉而入仕。 八王之乱后,五胡入侵,王敦、王导兄弟为司马睿建立东晋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东晋开国元勋,一时权倾朝野,这让琅琊王氏家族一举成为当世声名最显赫的世家大户。“王与马,共天下”正是形容这个时期的琅琊王氏家族势力。“王与马”是指琅琊王氏与皇室司马氏。司马氏深感皇权受到威胁,便想方设法削弱琅琊王氏家族势力。王敦对权力受到削弱极是不满,于元帝永昌元年发动叛乱,后被诛杀,平定这场叛乱的功臣有其兄弟王导。尽管大义灭亲、平定叛乱有功,王导深知司马氏和一些朝臣并不完全相信自己,处处委屈求全,竭力向君王表其忠心,元帝也倚重王导如“萧何”,王导丞相之位得以稳固,终身仕图平顺。 王敦之乱后,琅琊王氏的势力受到了一些削弱,但这并不影响其社会地位。王胡之出身当世第一显赫的琅琊王氏家族,自然有些看不起祖上为寒门的陶范,因而拒了陶范送来的米粮而往谢尚处就食,与谢尚、谢安兄弟往来,因为谢氏此时虽远不及琅琊王氏,好歹是士族。 谢安知道王胡之家中环堵萧然,不欲在其家中用餐,于是出来寻王胡之。王胡之正蹲在篱笆外剖鱼,鸡群和家犬“黑狮”在其周围争食鱼杂。 谢安走到王胡之身后道:“修龄不必款待我,我既携鱼送来岂有再吃回去的理?我来就是与你喝两口酒,闲谈两句,还想求你帮我在东山看一块地。” “不打紧不打紧,吃完饭再去看地……”王胡之对待谢安热情极了,剖完鱼拎到厨房命其夫人宰鸡剁鱼炖羊肉烹野雉。王夫人一听,自然是不大乐意的,家徒四壁,五张嘴巴要吃饭,临近新年了家里什么都没添,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在山里打了几只野雉,逢人接济有了两只羊腿,还想着过几日把那家鸡送到市中卖了换些大米回来,今天要宰一只的话,真心疼啊。 谢安站在庭中,望着周围的自然景色,听到王胡之在茅屋里与其夫人絮絮叨叨地吵起来了。遂唤王胡之的字,王胡之闻声出来,对谢安笑道:“安石稍等,去屋子里坐坐,烤烤火暖暖身子。得一会才能烹好儿。” 谢安笑道:“出门时,夫人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早些回去。修龄对这东山更为熟悉,我来是想问问修龄,这东山哪些地方宜居呢?能不能给我说几个地方,或者带我去转转,如果修龄方便的话。” “方便方便……”王胡之笑道,“先留下吃了饭,我知道一些地方,吃了饭就带你去。你夫人的话你就必须得听?回去晚了又怎样?你夫人还敢骂你?你惧内不成?” 谢安笑道:“可不要怨我嘛。她初来我谢家,我自然得让她三分。” 王胡之笑道:“你这一让不打紧,多让几次,往后就让出‘惧内’的名声来了。” 谢安笑道:“‘惧内’就‘惧内’,嘴是长在别人脸上的,管人怎么说。” 王胡之再三挽留其用餐。 谢安坚持推拒。 王胡之拗不过谢安,便带着谢安去看地。路中询问谢安:“怎么也到东山来觅地了?莫不是也想与我做邻,隐匿起来?” 谢安点头道:“东山逍遥,是这世间最快活的事之一。” 王胡之在脑中把东山里宜居的地方想了个遍,一拍掌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保你看过之后满意。” 谢安闻之大喜,便随王胡之往山林中走去。 王胡之带他来到了一块地势宽敞开阔的地方。西边是竹林,竹叶上覆了雪,沉重地垂着,此时听不到叶声飒飒响动。东边是条小溪,这个时候小溪并没有结冰,潺潺地流着,日光很好,洒在溪水上,一片波光粼粼。 王胡之说:“这里冬暖夏凉,又避北风,冬天的时候,北风很小,不会掀了屋顶。夏天的时候,可以在溪边垂钓,若下大雨,溪水顺着溪道排走了,也不会淹了房屋。往溪水上游走个一里路可以看见一处瀑布,从峰峦上飞流直下,夏季雨水充沛的时候,非常壮观,瀑布落入一个大深潭,深潭有好几处排泄口,每一处都连着一条溪流,排水分流及时。而春秋天暖,鸟语花香,空气清新,再种一些果树,春华秋实,住着正宜人呢。” 谢安环顾一周,眼前已经勾画出一幅美好的图景来。心里向往憧憬极了,若来日有夫人相伴,琴瑟和谐,再养一群孩子,共享天伦之乐,那真是人间美事。就是不知道刘仪满不满意,若来日和她住在这里,她会不会习惯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如彼潜鸿 等过完年,便可以请人动土修建出一排房舍了。 辞别了王胡之,谢安踏上下山的路,阳光穿透深林的枝杈,斑驳地映在洁白的雪地上,冰雪正在消融。 谢安吟诵起自己从前作的《与王胡之诗》: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 素雪珠丽,洁不崇朝。 膏以朗煎,兰由芳凋。 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外不寄傲,内润琼瑶。 如彼潜鸿,拂羽云霄。 冰块凝结成“玉”,遇到阳光则会消融。白雪如珠般光洁,也不过一个晨曦。灯油可以放光照明,所以被人燃烧。兰花香气芬馥,所以被人采撷。智者与谦谦君子们领悟这些道理,所以谦和、内敛、任达,不标榜自我,外不傲慢,内心温润如琼瑶美玉,就像那鸿鹄,潜在云霄里拂弄羽毛。 他想:他还是该做一只潜鸿。 这日,恰巧孙绰和支遁来访谢安。谢安弟谢万先招待了客人,派人去请谢安,过了一会儿,束兰来了,刘仪让她来回话。 孙绰正与支遁、谢万高谈阔论。一抬头,忽见一女郎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但见她雪肤玉颜,明眸善睐,不禁魂荡神驰,愣愣地盯着她看。 束兰走到谢万身侧小声通禀,谢万听罢便对两人道:“今日不巧,兄长去东山了。” 支遁听罢,内心便生离去之意。孙绰回神笑道:“不打紧,我与支公一道等谢安石归来。”又去看束兰,束兰已经转身要离去了。 孙绰望着她那渐渐隐没在帘幕之后的身影,心头怅然一失,她没有留在这里随侍,极想打听一下这个侍婢是谁,她来对谢万通禀了谢安的行踪又离去了,想必是谢安房里的侍婢。孙绰恨不得马上追过去,但如此极为失礼。又想她会不会是谢安的通房呢,孙绰心里像是有蝼蚁在爬,心里在期盼着谢安早些回来好亲口问一问他。 就在孙绰心急如焚之时,谢安回来了。 一见孙绰与支遁到访,谢安高兴极了,也不回房去梳洗,径直坐下与支遁、孙绰交谈。他们聚在一起,总是有谈不完的话题。佛理、玄学,诗文…… 刘仪也听说谢安回来了,以为他会先回来梳洗一番,坐在房里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他的人,又派束兰过去查看。束兰去后躲在帘幕后张望。 孙绰与谢安和支遁谈论时总是心不在焉,目光在帘幕周围瞟着,瞟着瞟着,望见一个人影探首张望,心里一喜,束兰躲在帘幕后听了一会儿,一转头,对上孙绰的目光,孙绰抿唇轻笑。 束兰赶紧转身跑回去了,对刘仪道:“郎君他好像正和客人论佛。” 刘仪坐不住了,也跑去帘幕后偷窥。 支遁正在给谢安、谢万和孙绰讲解自己的“即色论”:“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 …… 刘仪听得晕晕乎乎,小声问身旁的束兰:“你听得懂吗?” 束兰摇头:“完全听不懂。” 刘仪点头:“我也听不懂,谢郎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的,就这么有趣吗?我再听听。” 谢安耳边听见一点珠帘响动,移目一瞥,刘仪和束兰两个正躲在帘幕后伸长了脖子偷窥。 谢安握起拳头轻轻咳了咳,来提醒刘仪。 刘仪听见了,对上谢安的目光,嘿嘿一笑,赶紧拉着束兰走开了。 支遁、谢安和孙绰一直谈到天冥。孙绰先与支遁一同出门,分道扬镳后孙绰又快步折返回了谢宅。 谢安正和刘仪在厅堂中讲话,陡然听闻门外有人说孙绰来了。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谢安心想,这时孙绰已经匆匆走进来了,刘仪尚且来不及回避。 孙绰打量了刘仪一眼,走上前见了礼,目光又向刘仪身后的束兰瞟去。刘仪察觉到他在看束兰,回了礼,转身看了束兰一眼,束兰快步跟上刘仪,回避到帘幕后。刘仪并没有走远,让束兰先回去,自己又躲在后面偷听。 谢安问道:“兴公可是遗落了什么东西?”兴公是孙绰的字。 孙绰近前一步,对谢安道:“斗胆问一句,夫人身边那名侍女是谁?可否赠予我?”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个叫兴公的看上了自己的束兰。然而刘仪还是十分震惊,他竟对谢安如此坦直地开口索要。刘仪心里有点紧张,毕竟她对这个叫兴公的人不太了解,不放心把束兰给了他。刘仪很怕自己的夫婿为了不拂他的面子而先答应他了。 谢安微微怔住,心想他说的是束兰,笑道:“她是我夫人的陪嫁,与我夫人情同姊妹,只怕我夫人不舍,此事,我得先问过夫人,毕竟是她的人。” 不是谢安的外室或通房,孙绰放心许多,笑道:“那还请谢安石尽快答复我,我等着安石的回复……” 谢安点头:“我会尽快答复你的。” 孙绰拱手一揖:“有劳。” 便告辞。 谢安送完孙绰回来碰见刘仪,刘仪急得问他:“这个叫兴公的是谁?他看上了我的束兰,我不把人给他,会如何?” 谢安笑道:“束兰人是夫人的,夫人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不把人给他也不会如何。” 刘仪一听放心了许多,但还是好奇,不断追问谢安“兴公”是谁。 谢安揉揉肚子道:“文君难道没听见你夫婿饥肠辘辘声吗?我午时都没有进食,已经饿得不行了。” “没有进食?”刘仪心疼道,“你既饿着肚子,还和他们谈了半日,饥肠辘辘了都不知道中途溜出来找点东西吃吗?” 谢安牵起她的手往前走:“交谈的时候,我并不觉得饿。咱们先去用膳,晚上我有话要与你细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碧玉破瓜 这晚,谢安也没有去书房读书,早早地回来了。 刘仪一手拿了叠去了肉的树叶,一手拿着针线正在缝,望见谢安进来,笑道:“谢郎今日不读书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安抿着唇,也没回答,生怕刘仪看出自己不怀好意,一副正经的模样和神情,走到她身边,见她拿着一叠去了肉的树叶在缝,十分好奇:“你在做什么?”伸手去她手中扯了一片过来。 刘仪觑他一眼,嗔怪道:“我才缝起来,你这一扯全给我扯坏了。” 谢安把那叶片拿到眼下翻转着瞧了瞧,去了叶肉只剩肉筋,脉络很是细小,薄如蝉翼。叶片头圆尾尖,形似柿叶,稍小,应是冬青叶子。 谢安方才一扯,把刘仪缝在一处的的叶肉筋骨都扯烂了。刘仪重新摊开来,叠放整齐,穿好针线又去缝, 谢安在她身侧坐下来问道:“你把这些叶子缝起来是做什么的?” 刘仪说:“你猜不出来吗?我以为你学富五车、看一眼就知道了呢。” 谢安道:“仲尼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夫人那日一番贤妻之谈,便让我意识到自己孤陋寡闻,夫人已经可为我师了,我学识再渊博,在夫人跟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刘仪狐疑地望着谢安,笑道:“谢郎今日是怎么了,也不去读书,回来了就在这里逢迎我。”又看向手中的叶片道:“我摘了些冬青叶子,用热水煮了,去了肉,想裱一本小册子写经文。” “写经文?”谢安笑道:“夫人喜欢读佛经么?” 刘仪看着他道:“从前不怎么读。今日躲在幕后,听你们谈论佛经,听不懂,但好像十分有趣的样子。所以决定先抄一些在这小册子上。从前我在刘家的时候,遇到一些晦涩的诗文,朗诵几次仍不能通晓其中意思的,便喜欢抄在叶子上,随身携带,经常翻看,多看几次就明白其中的意思了。所以,我想将今日那支公讲的佛论抄下来,慢慢看,往后与你谈论佛经的时候,就有话可说了,不然,你讲什么,我只能看着你听你讲,怕你嫌恶我呢。” “写在叶片上?十分有趣。”谢安伸手勾了一下刘仪的下巴,挑逗道,“你倒是聪慧,只是支公今日讲了许多,你前面说听不懂,后面又说抄在这叶片上?难道是都背下来了么?” 刘仪眨了下眼睛,莞尔笑道:“怎么?你以为我背不下来么?” 谢安挑挑眉。归宁那日途中她听了一遍自己的诗便背了下来,她就是背下了一些支公的佛论,谢安一点也不意外,嘴上却道:“我不信。” 刘仪果真将支遁的“即色论”背了很长一段出来。 虽对刘仪能背出“即色论”不意外,但听她背了这么些,谢安还是十分欣喜。见识出众又聪敏好学的女郎当世少见,想不到自己就娶了一个。 刘仪道:“我也不能完全背下来,只是能背一段而已,而且不是很懂其中的意思。”又问谢安:“你今日有什么话要与我细说?哦还有,那个叫兴公的人是谁?为人怎么样?” 谢安反问她:“兴公姓孙,名绰。兴公乃是他的字。夫人今日在幕后观察了许久,夫人以为孙兴公人才如何?” 刘仪脱口便道:“支公与你们讲佛经时,他老往帘幕这厢看,应是在我让束兰过来给小郎回话时就看上了束兰,所以心不在焉。还有,临行前他也不找机会与你说,走了之后又突然返回来向你索要束兰,我与你正在讲话,都来不及回避,在外人跟前这么露了脸让我很不快。” 谢安问道:“那孙兴公撞见你时有没有盯着你看?” 刘仪仔细想了想:“这倒没有。” 谢安道:“你比束兰好看,他知道你是我夫人,没有盯着你看只盯着束兰看,可见他这个朋友还是值得我交的。” 刘仪一听,马上反问道:“我比束兰好看?那谢郎是不是私下里盯着束兰看了与我比较了?” 谢安摇首笑道:“我何时盯着束兰看了?你这是欲加之罪,束兰是伺候你的,她在我们房里出入,低头抬头的,我不免会扫见她一眼,便是那一眼留了些印象,哪里是盯着她看了?”说毕凑近刘仪耳边道:“我只盯着你看了。” 刘仪放下手中的针线盒树叶,轻轻推了谢安一把:“你好生说话。”起身走到床边,弯下腰身去扯被褥铺床,挺出丰满的臀部。脉脉纤腰轻轻摆动着,仿佛一把可以握住。 谢安心又酥软,也起身跟了过去,脚步很轻,刘仪没有听见,铺好床回身,撞了个正着,四目相对,刘仪颔首低笑,向一边挪动脚步,准备过去妆台边卸了钗环。腰身忽然被他圈住,柔软酥胸盈了他满怀。刘仪面如芙蓉,伸手轻轻推他:“突然抱着我做什么?我还没卸了钗环。” 谢安一本正经地问她说:“夫人不认识孙兴公,那有听过孙兴公作的一首诗么?中有一句碧玉破瓜时。” 刘仪一头雾水,碧玉破瓜是什么东西?没有往他处想。遂道:“没有听过。你突然抱着我做什么?无事献殷勤,是不是想替你那朋友孙兴公向我说好话,要把我的束兰给了他?”顺手戳他的胸膛道:“要是如此,快松开我,我才不接受,我告诉你,你们别想要走束兰,我以后要给她觅一个好人家……” “我不是替兴公说话。”谢安松开刘仪,展开两臂道:“夫人,你过来为我宽衣吧。” 刘仪怔了怔,一掌拍去他的胸脯道:“我才懒得给你宽衣,你今日是怎么了?前几日都不见你主动让我给你宽衣的?你不会是想用男色来换我的束兰吧?” 谢安道:“我稍后再给你宽衣就是了。” 刘仪眼睛一瞪,脸颊发烫,推开他道:“我才不要。”走了两步,腰间又被一双手箍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跌去,跌坐在他膝上。 谢安坐在床边,将刘仪的腰揽得愈发紧了。刘仪的脸颊热呼呼的,怦怦乱跳的心中多少有些预感,归宁回来也有好几日了,他们还没有真正那什么,被他这么紧紧地抱着,一颗心俨然如小鹿乱撞。“你做什么呀?” 谢安在她耳边低语道:“夫人没有听过孙兴公的诗,那我就为夫人念一遍吧。”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一听首句,刘仪霎时明白了,姣容羞得通红。听他继续念道:“……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念罢,刘仪评道:“那孙绰怎么做这么淫靡的诗?占了一个小家女郎的清白,还好意思做首诗?好不下流……你竟还背得出来?”回头抱住谢安的脖颈质问他道:“你莫不是日后也想讨一个碧玉小家女?” 谢安凑近她耳边笑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弱冠之前,我从未近过女色。当时听闻孙兴公这诗,极是惊诧,但暗里却是有些向往的……”手已探入她的颈项领口摸索下去,凝着她的眉眼,只觉细微之处都是说不尽的韵致,咬她的耳垂道:“今夜该是碧玉破瓜时了……” 刘仪微笑,眼中秋波流转,羞涩欣喜交加,朗声一笑扑入谢安怀中…… 同归罗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蛟龙发蛰 静姝急道:“您不进去吗?” 王妈替她理了理头发,笑道:“里面都是太太小姐少爷的,我一个下人进去做什么?添加酒水食物鲜花的时候,我才带人进去的,你快去吧。” 静姝提了提裙子,探出脚,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走了一段距离回头,王妈站在原地对她招手:“快进去啊。”静姝又往前走,走到那宴客厅堂的入口了,向里一望,我的个娘啊,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男士们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女士们打扮得珠光宝气,面上妆容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或四人坐在一处打牌,或三五聚在一起端着酒水谈笑,或端着盘碟在长案前走动,拿刀叉挑着点心酥糖奶酪,或双双对对旋入舞池。 砰——砰——砰——一颗心就在静姝的嗓子眼儿里跳动,她太紧张了,不禁想到《战争与和平》一书中的娜塔莎:“头一次穿着长长的连衣裙出席真正的舞会,从娜塔莎走进来出席舞会那时起,她就沉浸在爱情中了。她没有特地爱上什么人,但是她爱上大家了。她凡是望着什么人,在她打量他的时候,她也就爱上他了。”相似的是,她与娜塔莎都是第一次穿着美丽的礼服出席舞会,都是心情忐忑。不同的是,娜塔莎是心情明丽的,且有憧憬爱情。她可什么都不敢憧憬,内心只有未知的惶恐和胆怯,这源于她灵魂里的自卑。 · 王妈见静姝伫立着久久不进去,急得要过来催她。静姝深呼一口气,鼓足勇气提步走了进去。值得庆幸的是,宾客们相互谈得正投入,没有注意到她。空气不知是什么味道,奶酪、玫瑰、香水、香槟、威士忌……各种馥郁的芬芳混合在一起,一丛一丛地袭入鼻腔。 “阿嚏——”淹没在琴声人声里,巧合的是,接下来音乐不知什么缘故停了。众人去看琴师,突然听见一声“阿嚏——” 静姝忍不住打了第二个喷嚏。 男士女士都回头看她,这一声喷嚏使她一下子成为全场关注的焦点了。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都停下来望着她了。 “那是谁呀?” “谁呀?” “怎么没有见过?”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眼前这姗姗来迟的姑娘是谁。 有人说:“好像是喻家的六小姐。” “喻太太的女儿。” “喻三爷的亲妹妹。” …… “就是传言说的那个喜欢邵四的六小姐么?” …… 静姝心想:这些人似乎不认识六小姐,但却知道六小姐喜欢邵四的样子。 五小姐静思正与歌星黄玉玲、几个高官子弟顾子铭、高云生,贺鸣等人谈笑,不想场上的气氛突然静了下来,也循着大家的视线去看。 这一看,静思的脸色开始发白了,扯着嘴角笑了笑,走到几个外国琴师旁边,用流利的英语问他们怎么停下来了?音乐这才又起来,人们又开始谈笑起舞,但仍有很多人的目光一直盯着静姝,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静思放开视线去看场上走得慢悠悠的六妹静姝,嘴角不由释出一丝笑意:竟是有备而来,要抢我的风头的。回到原来的朋友圈子中,端起了酒杯:“咱们继续。” 贺鸣用胳膊肘去撞身旁的顾子铭:“看什么?没见过美人啊?” “你可别打我六妹的主意啊,”静思摇晃着盛了葡萄酒的酒杯,仰着下颚,斜斜睨着顾子铭,笑靥如花:“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三哥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没戏,”贺鸣笑道,“喻六小姐一心喜欢邵四,才看不上他。” 顾子铭耸了耸左边的眉骨,吹了个口哨,与静思手中酒杯一碰,举起酒杯去喝的时候,视线又不由自主地穿过了人群去找那个姗姗来迟的人影。 静姝正左顾右盼地寻找喻太太,陆陆续续有男士上前搭讪,要请她跳舞。静姝脸一红,结结巴巴地拒绝了。 喻太太早就看见女儿了,一直没叫她,一边陪林太太讲着话,一边留意着人群里的女儿,喻太太想让她在人群里多露些脸。但见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悠,身上总少了一点什么似的,喻太太眉头一皱,喊她道:“静姝——” 静姝回头,往喻太太身边走来。 “这位是林家的伯母,快打个招呼。” 静姝毕恭毕敬地冲林太太点头:“伯母好。” 林太太笑了笑,上上下下一打量,视线落在她攥着裙子的两只局促不安的手,仿佛一眼就洞穿了她,笑道:“果然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儿啊,文文静静的,很乖巧。”喝了一口红酒,放远了视线去看人群。 喻太太又道:“林少爷呢?怎么不见林少爷?”林太太也没理会她,眼睛盯着远方看得入了迷。 喻太太循着林太太的视线这么一瞧,看见了静思,静思穿着一身月白的旗袍,样式和“丽裳”做给静姝的那身肖似极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喻太太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愣住了。 林太太突然回过头笑问道:“五小姐许了人家了没?” 喻太太脸色一僵,扯着脸皮笑道:“怎么,您看上我们家老五了?” 林太太笑笑,端着酒杯起身,朝人群中的静思走去。 喻太太气得差点没当场哭出来。静姝看得出她脸色的变化,欲开口询问:“母亲。” 喻太太拍拍胸口,拉着她穿过人群从厅堂的后门出去了。 “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喻太太数落静姝,想到那林太太的话语神情,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眼圈都红了,“她的先生不就是个外交官么?把她神气的!以为我稀罕把女儿嫁到她林家去!”气得无心再回去,丢下静姝一个人先走了。 静姝茫然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看来喻太太想与林家结亲,而林太太显然是看上了五小姐。静姝转身欲回自己的房间,突然撞见了二嫂邵玉芳,她身边还有一位男士,穿着俄国绅士们穿的那种燕尾礼服。“喻六!”那男士已经朝她走来。 不认识…… 那男士走到她身边,上上下下的一打量,笑道:“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好看啊?一个人站在这里,莫不是在等我四哥?” “振康!”玉芳白他一眼,走过来握住静姝的手:“六妹别跟他一般见识。” “三姐说的是哪里话,我跟喻六什么关系?”振康箍住她的肩道:“我们都在家里排行老六,共同话多着呢。” 静姝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箍在她肩上的手,六小姐之前和这个叫振康的关系很好? “我四哥要晚一点到呢,走,咱们先跳舞去!” 静姝还没来得及拒绝,又被振康拖进厅堂里去了。 “我不想跳舞。”静姝拒绝了他。 邵振康笑道:“你怎么了?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静思正与林太太讲话,望见振康正和静姝拉拉扯扯,对林太太说了一声失陪,走过来道:“邵振康,你别欺负我六妹啊。” 邵振康掐腰道:“喻静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我跟喻六关系好着呢。” 静思正要反驳,忽见对面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士,一身西装衬得身姿笔挺,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举手投足极有涵养。静思一时看愣了,见那男士往这边走了过来,急忙伸手掠鬓,内心已经预先想象了一遍:他讲话的声音以及他之后会怎么对自己发出请求。一时心潮澎湃了。 谁料那男士走过来,却望着静姝道:“六小姐,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静思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之后,竟听见他又问了一遍,才知真的是静姝,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败给她吧。 邵振康斜了他一眼,见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心想:这年头,书呆子也如此会泡妞了? 听着那声音熟悉,静姝抬头一看,整个人僵住了。怎么会是林玕?方才那位林太太,难不成是他的母亲? 脸一烫,站起身道:“对不起,我头有些晕。”背身便朝身后的玉芳走去。 林玕心下失落。 静思大方地伸出手笑道:“敢问您贵姓,我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女士已经发出了邀请,拒绝她岂不是让她很没面子,况且她还是今日的主角,而且她或许只是想替自己挽回尴尬而已,林玕微微一笑,揽住静思的手,牵着她步入舞池中去了。 林太太的眼睛往这边一扫,扫见静思正与林玕跳舞,心里更高兴了。 “六妹怎么了?”玉芳正坐在一边和几个少奶奶讲话,看见静姝失落的模样,起身过来牵住她的手。 静姝笑道:“我没事,头有些晕,想先回去了。” 玉芳心里以为她惦记着自己那四弟豫棠,豫棠现在还没有来,便道:“再等一下吧。你这样提前离开,很无礼的。饿不饿?走,咱们去吃点东西。”便领着她往摆放着糕点的长案走去。 振康望着静姝的背影,明白她不想搭理自己,耸了耸肩,昂了脖子挥着手,冲贺鸣那群人高喊:“老贺!” 贺鸣、顾子铭、高云生正关注着他们这边呢,听见振康呼唤,也没搭理振康,继续议论着他们头一回见到真人的喻六小姐。 高云生摇着酒杯里的白兰地道:“没想到这六小姐生得不错啊,我原来还以为她是个丑八怪,邵四才避之不及的呢。” 贺鸣笑道:“邵四那家伙的眼光,就是不跟正常人一样。” 顾子铭没有说话,握着酒杯,眼睛就像长在玉芳身旁那人的脖子上。 贺鸣看了顾子铭一眼,对高云生笑道:“我看,这人想要招惹喻三了。”转顾顾子铭,“我说顾大少爷,那喻三可不好惹啊,你去惹他的妹子,就是在摸豹子的头啊。” “一朵刚刚绽开的玫瑰,还带着露水,”虹膜里的那个婀娜身影就是挥之不去,有什么办法呢,顾子铭低头抿了一口wisky,“邵四今日,是不打算来了吗?” 贺高二人耸耸肩。 顾子铭放下酒杯,从案上取下一朵含苞的玫瑰朝静姝走去,与振康擦肩,振康问他去哪,他也没理,径直走到了静姝眼前,把玫瑰递过去。玉芳见此情景,便笑着去了一边。 静姝看见玫瑰,抬起头来看他,并不想接。 顾子铭道:“六小姐不接,就是不给我面子。” 静姝只好接下,敛了眼睫低声道:“谢谢。” 顾子铭又道:“你收了我的玫瑰,那就是答应和我跳舞了。” “我……”静姝眉尖一蹙,“可我现在不想跳舞……” 顾子铭牵住她的手,拉着她便往舞池中去。 她是真的不太会跳舞,前世还是林玕教她的,只是简单学了下,也不经常跳,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被他拉扯着,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又急又囧,心紧张得怦怦跳,当他把手伸到她腰间时,脸瞬间红了。 顾子铭盯着她红透的脸,不由笑出了声,故意把她拥得更近,又听见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他没有想过她其实如此害羞,辗转了两步,她的高跟鞋一下子踩在了他的皮鞋上,他啊得一声,吃痛地停下来看着她,她羞红着脸,也不看他:“我不会跳舞的。” “没事,”他倚在她耳边吐着热气咯咯笑道,“我教你。”又说,“你的鞋很漂亮。” …… “邵四,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他发现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抬了目光去看那人…… “邵四,你来得最晚,得自罚三杯啊。” “你们想拿什么罚我?” “三杯白兰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烂嚼红绒 弱冠之前,谢安从未尝试过,如今试了才知,其中滋味当真是妙不可言,此次不过用了最简单的一势“龙飞”,来日若将“九势”一一试过,又不知能收获多少乐趣。 谢安本欲兑现那日深藏于心的誓言的,可是还没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她已是娇滴滴地承受不住了,连连哀求告饶。谢安一时心软,只得云收雨住。 刘仪满头大汗,喘息着拉过被褥盖上身子,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汗,以手撑起额头,斜斜卧在床帏内侧,眼波斜飞、满目含情地盯着谢安。 和他欢好之前,她的发髻都还没得及打散,如今都歪倒在一边,垂得垂,散得散,凌乱不堪。落在他眼中,又娇媚又动人,也多了几分俏皮的可爱。那垂下来的头发又湿漉漉地贴在她脸上,一双脸蛋晶莹莹粉嫩嫩的,好像一触即破,还透着一种嫣色的红,比起那桃花不知还要红润了几许。 谢安也去拉被子,刘仪踢了他一脚,伸手一扯将被褥尽数扯回怀中紧紧握着不给他盖。谢安上下一|丝不挂,冻得瑟瑟发抖,双手抱臂搓个不停:“夫人,求你给我些被子。” 刘仪斜着眼睛睨着他,笑道:“你此时不热么?” 谢安道:“适才热,此时不热了,外面的天这么冷,你不给我被子,是想冻死我么?” 刘仪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觉得好笑,更是紧紧将被子攥着,掩在胸前不给他,但望着他笑。 谢安觉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不想失了君子风度,因而不好跟她一个女子抢夺,苦口婆心地凑近她眼前哀求,可是无论谢安怎么哀求,刘仪就是不给。谢安急得又要去亲她,刘仪头一扭,避开了去。 谢安心道:好你个刘仪,前一刻还花枝乱颤地摇着身子跟我欢好,抱着我卿卿、卿卿地亲昵唤我,让你快活够了受不住了你一求我我一心软也放了你,现在跟你要个被子你竟不给我,亲一下你你也不乐意了,你等着,我下次再跟你鱼水的时候决不心软了。嘴上却软绵绵道:“夫人,你想要我怎么样?我此时要怎样做你才给我被子?” 刘仪摇头,故意笑道:“看你汗流浃背的,不热才怪。”被子从身上滑了一些下去,刘仪赶紧扯了起来,这时手指甲勾住了一条红色的丝线,低头一看,原来是被上的花绣坏了,之前交欢时蹬乱抓坏的。伸手扯下一截丝线,揉成一团红绒,送到口中衔着,一边望着谢安一边咀嚼。 谢安跪坐下来搓了搓臂取暖,又往近挪了两步,伸手拍拍刘仪被那被子裹住的翘起来的屁股,笑道:“快给我盖一些,冻坏了我,接下来十天半个月都没力气跟你行房,你后悔来不及。” 刘仪嘴里不停嚼着红绒,闻言自喉咙里发出朗朗的笑声,啐的一声将口中红绒向他唾去,被中动了动两条腿,酸麻的身子如撕一般裂痛。笑嘻嘻地推了他一把:“谁让你快要把我弄死了……”说罢咬着唇,咯咯乱笑,满面春风。 谢安伸手摘下面上红绒放到口中自己尝了下味道,侧头吐掉了,回身笑着凑到刘仪耳边道:“你不快活么?”说罢对着刘仪的脸颊呷了一口,又凑到她耳边说了一通。刘仪两眉一耸,伸出腿来对准他又是一脚。 谢安故意吃痛地倒在枕上,望着刘仪苦苦哀求道:“夫人,你也说夫妇一体,咱们房也洞了,已经是真正的夫妇了,你一个人攥着被子裹着自己取暖,而我在外面受冻,这还算得上夫妇一体么?” 刘仪本就是只是想戏弄他一番的,顺带看看他的身子,此时见他肌肤上冻得都起疙瘩了,又极是心疼,轻轻掀开被子道:“那你快过来吧。” 谢安一喜,向着眼前春|色涌过去,一下子拥了美人在怀,相互偎依着取暖了。刘仪也侧着身子抱住谢安,在他耳边道:“今日,我听那孙兴公的谈吐,以为他这个朋友不值得谢郎去交,孙兴公既然能作这种淫诗,可见他的品行。谢郎以后少与孙兴公往来,更不要把束兰给他。” 刘仪本想说一句“我阿兄都没有这种朋友。”又怕伤他自尊的,话到嘴边还是作罢。因为孙绰看上了束兰直接开口跟谢安索要,刘仪心里已经很不喜欢那孙绰,又听谢安说那孙绰还作了一首艳诗,更不放心谢安与孙绰往来。 谢安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个舒服的姿态,下巴抵在刘仪头顶,说道:“孙兴公的确风流,妾室已有不少,外室又不知几何,我肯定听夫人的,不会把束兰给了他。”罢了寻到刘仪的唇啄了下,凝着她的眼睛道:“‘碧玉破瓜时’写的不生动么?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刘仪一听,知道谢安在暗暗指示自己,负气地狠狠捏了他一把,马上抽回手不欲抱他了,谢安朗声一笑,将刘仪紧紧箍住不许她乱动,拉起被子,盖过头顶。 刘仪嘻嘻大笑,被子突起来又陷下去,两人在里面嬉闹着,相互抱着翻滚来覆过去,很快把被子卷成了一个筒。 日上三竿,几只小麻雀在窗口唧唧喳喳地跳着闹着。两人才起了床。 束兰进来收拾床铺的时候看见褥上红花,吓了一跳,待谢安出了门,独自询问刘仪才知女郎和她夫婿昨晚才圆了房。束兰心想:郎君也是能忍。而女郎这几日都嘻嘻笑笑的,新婚夜没洞房,第二日晨起也没见她有什么不快。 束兰一边给刘仪梳头一边笑道:“圆了房,女郎要趁着良机啊,这段时日继续跟郎君如胶似漆,新年要到了,府里一派喜气和气,你夫妇二人心情亦好,正是滋养浓情的时候。等过了新年女郎肯定就能怀上了,束兰估摸着,最晚在年底,谢家就要新添一位小郎君了。” 刘仪笑道:“我要是生了女儿呢?” 束兰道:“生了女儿就女儿啊,往后总会生儿的。” 刘仪道:“还早呢,还没有身子呢,我怎么就想起生孩子的事啦,都怨你……”轻轻拍了束兰一下。 束兰道:“好好好,都怨我。” 刘仪又道:“我和谢郎归宁的这几日,家中都在忙些什么呢?准备迎接新年么?长嫂和仲嫂这几日在忙什么呢?我去给她们送香包的时候,看见她们好像在准备迎接新年呢。我该和她们一起准备吧。” 束兰道:“家里的确在准备迎接新年,女郎和郎君一走,家里就开始忙碌了。我替女郎问过了,她们都不让女郎帮忙,说女郎初来乍到。女郎今日可以过去看看。” 刘仪道:“我这两位阿嫂为人极好,是心疼我把我当女儿一般看待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遂从雅好 再过几日就是腊日了。腊日为腊月的第一个辰日,晋人过大年始于腊日,腊日之前,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准备迎接新年,腊日这一天父母兄弟全家团圆,喝腊日粥,腊日时举朝休沐。腊日之后,还有除夕。除夕之日,全家团聚,祭祀祖先。大族族人常有成千上万,相聚一处,同食除夕宴,场面非常壮观。 其实腊月之前,刘仪的两位阿嫂阮氏和王氏就已经开始忙着为家里准备新年用的食物、衣物和辟邪之物了。因为刘仪才嫁过来,阮氏和王氏体谅刘仪并没有告诉刘仪。 刘仪去找阮氏的时候,阮氏和王氏正在缝制衣物。阮氏在做羊皮袄,王氏在做棉鞋,手中的东西都已经快做好了。刘仪知道是做给谢裒的,因为公的羊皮袄和棉鞋必须由儿妇亲手做,以彰儿妇一片孝心。刘仪和阮氏、王氏同为谢家妇,做羊皮袄和棉鞋的活应由三人共同完成的,阮氏和王氏二人没有让刘仪做,两个人一声不吭就默默做了。 刘仪道:“阿嫂们是把我当女儿疼么?文君已是大人。新年将至,家中琐事繁多,阿嫂们一边要准备新年的食材和辟邪之物,一边要为家人做衣物,还要照顾小侄儿和小侄女们。文君虽然才来谢家,对谢家事物不甚熟悉,但在闺中跟着兄长时,每至新年,文君都帮家里准备新衣食物迎接新年的。文君知道食物要准备五辛:葱、蒜、韭、芸薹、胡荽;肉类要备脯、鲊;还要备环饼、等;此外,要准备辟邪桃木、花椒、柏芝等辟邪之物,做一些剪纸等。也正因为文君刚刚嫁入谢家,文君更应该帮着两位阿嫂,尽快上手谢家的事物融入谢家。” 阮氏笑道:“文君真懂事,想不到你都了解。但我和你仲嫂也不是很忙,食物之类的都有下人准备,我就是先将食单过目一遍,备好后再与你仲嫂一起清点一遍。食物类的已经备好了,我与你仲嫂也清点完毕了。辟邪之物咱们家里可以晚些准备,剪纸在腊日前一天夜里和孩子们一起围着火炉剪,孩子们喜欢这些。剩下的,就是新年的衣物了,也有下人们帮我们的忙。公的衣裳,我与你仲嫂一起缝制就行了,马上就做好了。你不要忘了小郎的新年衣裳,往年小郎的衣裳有时是家里的下人做,有时是我给他做。今年,你若是亲自为小郎做一身新年的衣裳,他一定会很在心里偷着乐的。” 刘仪笑道:“多谢阿嫂提醒,文君会给他做的。”心里则在想:我还不知道他的尺寸,若是故意去量,会被他发现的。长嫂如母,阮氏为他做衣裳,肯定知道。但如此询问阮氏,刘仪又有些难为情,倒不如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量了。又想阮氏为家中长嫂,要做的事真多呀,谢万兄弟的衣裳也许也是她做了,她还有好几个孩子,事事操着心,真是太不容易了。而自己嫁过来的日子过得是太清闲了,归宁回来什么都没干,这么一想,刘仪觉得自己真是不懂规矩,忙道:“阿嫂,你们还有谁的衣裳要做,我还是帮着你们一起做衣裳吧,公的衣裳和棉鞋没做完的也交给我吧。” 王氏笑道:“难得文君一片孝心,不过我与你长嫂马上就做好了,那就过来拿着针线缝了这最后两针,算是尽了一份心意,来年再与我们一起做。” “好的。”刘仪欢喜地上前先接过王氏手中的棉鞋缝了两针,王氏又接回去打了个严严实实的结,一双棉鞋已经做好。 阮氏冲刘仪微笑,递给她羊皮袄,刘仪接过,拿起针线也缝了几针。 王氏笑道:“不若文君明日过来跟我们一起吧,我们给孩子们做衣裳,文君在这里为小郎做衣裳。” 刘仪欢喜道:“好哇。” 王氏道:“若提早做完了衣裳,文君可以先缝一些小衣裳准备着。” 刘仪刚要诧异地问一句:“先缝一些小衣裳准备着是为何?”话到嘴边突然明白过来,羞赧地笑道:“还早着,不急的。” 王氏其实是戏弄她的,哪里做这么早,便是挺着肚子的时候再做也不迟。却没想到刘仪红着脸真的有些信了。阮氏听出王氏是戏言,也戏弄刘仪说:“早什么?还早?一问你就说还早。我见你与小郎如胶似漆的,这新年里定然就能怀上,咱们谢家最晚在年底就要添丁了。” 刘仪咬着唇道:“我的手笨拙,做得慢,怕来不及给孩子做小衣的。” 阮氏与王氏一听她这话,掩着口大笑起来。 原来是被捉弄了,刘仪跺了跺脚背过脸去,灵机一动,回头笑道:“文君也以为咱们谢家年底又要添丁了,长嫂与阿兄才是如胶似漆,文君猜测,这年底,阿嫂会再为我谢家添一位小郎君。” 阮氏一愣,笑道:“你啊,嘴巴真伶俐。” 王氏也笑,笑时心境又黯然。 “叔母——” 刘仪循声一看,是谢朗来了。谢朗来找王氏的,看见了刘仪,老远就冲她打起招呼。 刘仪走近他,牵起谢朗的手,悄声问道:“胡儿的手怎么这么凉?刚刚干什么去了?” 嘿嘿。谢朗笑一笑,挤了挤眼睛。 刘仪会意便不问了,不用想也知道他玩水了,先蹲下身来握紧他的双手给他取暖,一边嘻嘻哈哈地和他嬉戏,暖了手后才牵到王氏身边。谢朗开口对王氏道:“阿母,胡儿今天熟读了《左传》,获益匪浅,阿母要不要听听?” 王氏抬眼看了谢朗一眼道:“去说予你叔父听吧,你阿母此时不得空闲。” 果然不出谢朗所料。谢朗料定王氏此时忙碌不得空,必然会让自己去找叔父谢安。叔父比自己的阿母好说话许多,心里暗喜。又说:“阿母,叔父此时不在家中,胡儿此时想帮阿母剪纸。” 刘仪点头说:“谢郎他一早就出门去了,确实不在家中。” 王氏一眼就洞穿了谢朗,知道他想玩剪纸。获益匪浅?只怕是在撒谎。也没当众戳穿谢朗,只笑道:“腊日前夕才剪纸,胡儿不若回去把《左传》背下。” 谢朗不太想背《左传》,读的时候并没有理解。说已经熟读其实为大话。 刘仪也看出谢朗想玩剪纸不想背书,便对王氏道:“阿嫂,文君此时没什么事干,剪纸这活儿就先交予文君吧,文君把几个小侄儿都叫来房中,他们都喜欢剪纸,文君就带他们一起剪纸。等谢郎回来了,再授他们学问。” 阮氏一听不错,便替王氏准了。“此事可行,不必再请示你仲嫂了。” 王氏也不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刘仪把谢朗牵走了。 谢朗在路上道:“叔母,胡儿太喜欢你啦。” 刘仪问:“胡儿为什么喜欢叔母?” 谢朗说:“因为叔母总是帮胡儿说话。” 刘仪道:“那胡儿是更喜欢叔父还是更喜欢叔母?” 谢朗转转眼珠:“当然是叔母了。”心里其实更喜欢叔父,毕竟刘仪这个叔母才来谢家。 刘仪见他鬼灵精怪的模样,说道:“要是你叔父问你只怕你又要答:当然是叔父了。其实,胡儿答叔父才是对的,不应该为了取悦他人而改变自己心中的想法,你叔父会一直悉心育你,对你视如己出,你也要一直敬他尊他。你们是一门父子,身为谢氏男儿,走出去,你们的言行举止都代表了谢氏门楣的高低,知道么?” 谢朗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点头。 刘仪叫来阮氏的两个孩子谢渊和谢攸一起玩剪纸。 谢安归来时,走到庭中,便听见里面唧唧喳喳的,跟枝头扯着嗓子唱歌的小鸟一般。 “叔母,你看我剪的是什么?” “叔母,你先看我的。” “叔母,看我的,快看我的。看我剪的……” 谢安又走近几步,听见刘仪一一回复说:“三郎剪的是牛,四郎剪的是花,五郎剪的是?是?叔母认不出来……” 又听见谢朗吆喝道:“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叔母仔细看。” “仔细看了还是认不出来。” 谢安推门道:“剪的是什么?我来认一认。” “叔父——”几个孩子见谢安回来,不约而同地叫嚷起来。谢朗举起手中的剪纸挥舞道:“叔父快看,胡儿剪的是什么?” 谢安拿过来瞅了又瞅,盯着刘仪看了一眼,笑道:“叔母都认不出来,叔父更认不出来了。” “是个小人!”胡儿说。 “哦,”谢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个小人啊,叔父还真没认出来,来叔父来剪一个。”便坐下来,几个孩子都不剪了,眨着一双双天真的眼睛望着谢安剪。 刘仪过来替他解了风氅,走到一边甩了甩,挂起来问他道:“谢郎今日去哪里了? 谢安暂时不想告诉她自己在为东山筑屋的事情忙碌,装作全神贯注地剪纸没听见。 刘仪走回来,见他两手去剪那红纸时极是灵活,几根手指来回辗转,面前很快就落下一堆细小的纸屑,不一会儿,剪好了,拆开来给几个孩子看:“叔父剪的是什么?” 谢渊、谢攸不约而同道:“也是个人。” 刘仪瞥了一眼,也像个人。 谢朗盯着看时不说话。 谢安笑道:“的确是个人,就是我们中的一个人。你们看看像谁?” 谢渊笑道:“是叔父自己。” 谢攸道:“是胡儿吗?” 谢朗道:“才不是我。” 谢安看向刘仪,刘仪盯着看,眨了眨眼睛,心想:不会是我吧,我有这么难看?正想着,听见谢朗大声喝道:“胡儿知道了,是叔母!” 刘仪双目一瞪,夺过来,将要撕毁时还是作罢,留着以后拿出来望着哂一哂也好。嘟着两片红唇对谢安道:“我有这么难看吧?你把我剪这么难看。” 谢安问几个孩子:“叔父剪的难看么?” 几个孩子哈哈笑道:“不难看。” “听听。” 刘仪嘟囔道:“干嘛要剪我的样子,剪你自己就好了。” 谢安道:“我把你的样子记住了,不行吗?” 谢朗马上也嬉皮笑脸地学舌道:“我把你的样子记住了,不行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新出门户 谢安转顾谢朗:“胡儿,莫要学舌。”端正了神色问三名小儿:“叔父让你们去读《左传》,你们都读了一遍了吗?” 谢渊如实道:“鲁国十二公,侄儿还有襄公,昭公,定公,哀公未读。” 谢攸道:“侄儿只读了隐公,桓公,庄公,闵公……然而读了还不是太懂。” 谢安见他们神色诚恳,知道两人没有撒谎,又看向谢朗,谢朗自信道:“侄儿已经都读了一遍。” 谢渊和谢攸都诧异地看向年龄最小的谢朗。谢朗以为这么说叔父要当面夸奖自己一通的,谁知叔父竟然没有夸奖自己。 谢安对刘仪道:“文君,你送三郎和四郎回去。” 刘仪也知道谢朗撒谎,谢安应是有话要单独与谢朗讲。便牵着谢渊和谢攸走了出去。 谢朗见叔父把人都支开了,心里大呼不妙。难道是被叔父看出来了?想到这里,谢朗的神色依旧镇定,心道:我说都读了一遍,又没有说自己背下来了。叔父要问我读后获得了什么启发,我就跟他说我虽然读了一遍,但我目前还不太能够理解那些文字的意思。 谢安果真问道:“胡儿既通读了一遍。那可否说说获得了什么启发?” 谢朗心里一喜,便跟心里预先设想的回复了谢安。 谢安又问:“那叔父再问你,鲁国十二公是哪十二公?” 谢朗压根不知道,不过适才听见两位从兄谈及了一些,努力回忆说:“桓公…襄公…昭公…庄公……庄公……庄公……” 谢安道:“十二公只要你说出六公,若说不出六公,可见你是在梦里读了。若不是在梦里读的,怎么可能记不住六公?” 谢朗只好坦白,垂下脑袋道:“叔父,胡儿错了。” 谢安哼了一声,盯着谢朗看,谢朗被叔父看得心虚,马上别过脸去,不停掰着几根手指头,又咬了咬唇,一颗心紧张得在胸腔里怦怦乱响。 谢安教育家族子弟时一向和颜悦色,徐徐善诱。本欲给谢朗留足脸面,不想伤他自尊。但想着他屡教不改,长此以往,唯恐他撒谎成性,便声色俱厉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胡儿,你为何还不知进取?你阿母费尽了心血养育你,期盼你饱读诗书,来日成才光耀我谢氏门楣,你忍心看着她以后为你失望难过么?” 谢朗骇住了,叔父一向神色温和,常带笑意,从未有过激语气和言辞。如果不是十分生气不至于对自己展现出这般严厉的神色。谢朗咬了咬舌头,握起小拳,低头说道:“叔父,胡儿今日起一定听从叔父教诲,再不撒谎,再不懒惰,日夜惜时、手不释卷地勤勉读书。” 谢安点头:“君子一诺千金,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 -------------------------------------------------------- 刘仪决定亲手为谢安做新年衣裳,晚饭后去翻找针线,一不小心又翻出了那只装有绿带的盒子来。刘仪犹豫了下,心想他此时去读书了应该不会回来,便将绿带拿了出来,再一次反复查看,最后盯着绿带边缘一个因字,眼皮突突突、抑制不住地跳动。谁知却在此时,房门吱嘎一声突然开了。 刘仪攥紧绿带去藏,已见谢安站在门外看着自己。来不及藏了,倒不如光明磊落地拿出来。刘仪坦然对视谢安,笑道:“谢郎今日怎么又这么早归来?书读完了吗?” 谢安道:“本是归来取一件氅衣,但感到房中温暖,就犯懒不想再回去读书,文君在做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刘仪将绿带举起至谢安眼下:“这绿带不是我的,是谢郎的么?” 谢安答道:“的确是我的。” 也不辩解?刘仪又问:“谢郎会用这种绿带?” 谢安道:“不会,这是女人的,我怎么会用?” 刘仪心里有些恼。“那是什么人的绿带,谢郎要匣之珍藏?” 谢安笑道:“文君何出此言?我不过是用了一个匣子装而已,若是有心珍藏,便不会随意放置,更不可能让文君找到。其实,这绿带是我捡来的,不出文君所料,是一个美貌的女郎遗落的,我拾了来。那是在我与你成亲之前,因为我那时对女色有些向往,如今我已经与夫人成亲,尝到了鱼水交欢的滋味,便是给我一个貌若天仙的女郎,我也不要。”又朝刘仪走近两步,揽住刘仪双肩道:“有如厮娇妻在怀,我谢安已心满意足。那绿带就随夫人处置吧,扔了、烧了、毁了皆可。” 刘仪凝着他的眼珠仔细探究他,笑道:“既然是谢郎捡来的,谢郎便是它的主人,这绿带,我还是还给谢郎,任谢郎处置。” 谢安心知刘仪必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此举不过是以退为进,想试探自己,便接过,暂时收入了袖中。 刘仪拨开他的手道:“天色还早,谢郎不再去读书了吗?” 谢安又朝她走近两步,伸手去她腰间将她圈在怀中道:“外面这么冷,卿卿想要赶我去读书么?卿卿怎么忍心?哪里都不如被窝里暖和,被窝又不如卿卿的身体暖和……”望着刘仪的眸色渐渐深浓。 听他也唤“卿卿”,刘仪身体一酥,匆匆溜脱开身:“今夜不要了,我身子不舒服。” 谢安有些泄气,转身欲走。刘仪此时回过头来将他叫住,杏眼向他泛起秋波,眼中笑意朦胧:“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记得怜惜人……” 谢安嘴上连连说好,抱起刘仪便往床上去。 -------------------------------------------------------------------------------- 腊日之前,孙绰又来谢家拜访,来意不言而喻,但独自一人前来,孙绰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带了会稽一位名士阮裕一同前来。这阮裕是阮籍的族弟,也是谢安长嫂、谢奕之妻阮氏的族人。人称阮裕:“骨气不及逸少(王羲之),简秀不如真长(刘惔),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殷浩,而兼有诸人之美。” 据说曾经有人需要车子给母亲送葬,于是就被人建议说:阮裕大度,他有一辆华美的车,逢人需要便会借出,所以可向阮裕借车,但是这人不敢去向阮裕开口。阮裕后来听闻此事,感到十分羞愧,并说:“我有车却让人不敢来借,要车何用?”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车子,世人皆赞阮裕爽快无私,这便是“阮裕焚车”之故。王羲之也曾说过阮裕此人不惊荣辱。 阮裕做过尚书郎,后来辞官归了会稽。与谢氏同居会稽,阮裕还没来谢家拜访过,此番前来,也是冲着谢安在士林之中的名气。 阮裕心里不是十分看得起谢氏的门第,听名士们谈论谢安的时候,并不十分信服,以为那些高捧谢安的名士都是与谢安过从甚密的、善清谈的人,这些人有时能妙语连珠,有时能口若悬河。阮裕以为,谢安在士林之中的大名,有被过分吹捧之嫌,因而骨子里对谢安有几分轻觑,但又敌不过内心好奇,所以想要亲自来看看,这谢安是不是如人们吹捧的那般。 谢安早闻阮裕论难精义入微,盼有机缘能向阮裕请教《白马论》:即先秦平原君的食客公孙龙留下的白马非马的命题。公孙龙说:白马不是马,因为白马是在说马的颜色,马才是在说马的形态。色非形,形非色,所以白马不是马。先秦之后,人们一直对这个“白马非马”的命题争论不休。 阮裕擅长辩论这种特别难的命题,而且常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谢安和孙绰都有些不解,遂就“白马非马”的问题请问阮裕说:“白马不就是白色的马吗?为什么马有了颜色就不是马了?只不过是匹白色的马而已,这就如人穿衣,难道穿了白衣的人就不是人了?” 阮裕说:“马的颜色是马生来就有的……人的衣裳可不是人生来就有的。马是说形,白马是说色,当然不可混为一谈。又,马有黑、白、棕等颜色之分,若说白马是马,岂不是等于说白马是黑马?白马是棕马?白马是黄马?……白马当然不可概非白之马,所以,白马非马……” 谢安听罢仍不能理解,反复追问请教。 阮裕自傲道:“别说能将‘白马非马’问题阐释清楚的人当世罕见了,就是能将这个问题领悟透彻的人当世也难寻觅。”语意含了些轻蔑,意在自我表矜。 孙绰看了谢安一眼,谢安并不以为耻,还欲再请教,谢万来了,也加入其中交谈。 与谢氏兄弟交谈了几个时辰,阮裕发现不仅谢安学识渊博,而且谢安之弟谢万也十分有才,尤其是在论及《四本论》的时候,谢万能妙语连珠,见识非凡。阮裕自身对《四本论》中‘才性’同异离合问题有诸多疑窦,与其他名士谈论时,并未闻见出众言论,如今听了这谢万对一个人的才智和品性关系问题的见解,阮裕感到耳目一新,便跟谢万请教了几句。 谢万见阮裕这种位高年长的人请教自己,有种志得意满的感觉,很是骄傲。 接着众人又继续就其他话题展开谈论。正当阮裕阐述自己独到的见解时,谢万突然想要小解,马上就要忍耐不住了,他一向举止轻浮,行事随随便便,起身去幕后寻找便器,一时没找着,跑出来问谢安道:“阿兄,你有没有拿过便器?知道便器在哪儿吗?我找不到便器了,我憋不住了欲小便。” 阮裕正讲得投入,听见谢万言语,立时瞠目结舌。有客在此,这谢万竟起坐自如,说出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话,当着客面堂而皇之地向其兄长索要便器!真当这还是元康时期么? 惠帝元康时期的人生逢八王之乱,目睹皇室骨肉相残,山河破碎,痛觉“礼”之虚伪,于是士人抛弃礼教,鄙薄儒学,崇尚道家,做出种种惊世骇俗之举,解开人性,放纵,譬如“贵族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史称“元康之放”。 此时社会安定,风气较之元康时期已经有很大的改变,虽然士人们骨子里依旧尊崇道教,但表面上并不去践踏儒家之礼。 阮裕怒从心起,起身瞪视谢万,气势咄咄逼人。 谢安和孙绰马上起身,欲相劝两句。 阮裕大袖一拂,怒道:“真是新出门户!傲慢无礼!” “阮思旷。”谢安欲近前赔礼。 阮裕怒气冲冲,搡开谢安,继续讥笑道:“完全不将过门之客放在眼里!谢氏果真是新出门户,笃而无礼!谢氏位高在朝者寥寥无几,其子弟却举止轻浮,倨傲无礼,让人不齿。我去琅琊王氏家中做客,去司马氏家中做客,从未受过如此待遇。慕名而来,失望而归。”说罢便大步出了谢家中堂,向外走去。 谢安和孙绰追出去时,阮裕已经愤慨地出了谢家大门。 孙绰道:“我劝劝去。”急匆匆追上阮裕。 谢安止了脚步,回去质问其弟谢万:“你怎能如此无礼?” 谢万也不欲小便了,说道:“小便要来时,阿兄能忍吗?我四处找不到便器,又快要忍不住了,当然来问最近的你了。人吃五谷杂粮,我就不相信那阮裕不大小便,谁有意对他傲慢无礼了?区区小节,那阮裕至于如此讥讽人么?真是刻薄之人。” 谢安道:“确实是你傲慢无礼在先。你以为这是小节?便是小节又如何,小节亦当拘,‘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谢万不吭声了。 谢安道:“你不是要小便都忍不住了吗?怎么此时又忍住了?” 谢万道:“我确实忍不住了……”急匆匆奔出去了。 事后,谢安又找到谢万,与他说:“阮思旷所说的并无道理,我谢氏门第尚且不高,本就有一些人看轻我谢氏,像阮思旷一样讥我谢氏为‘新出门户’,今日,你这一行为流入士林之中,将有更多人看轻我谢氏。以后举止不可如此轻浮了。” 谢万漫不经心地点头…… -------------------------------------------------------------------------------- 腊日临近,从建康传来一个消息,琅琊王司马岳出任司徒,和国舅庾冰一同辅政。 到了腊日,家家户户团圆喝腊日粥。腊日粥是用去了皮的大豆磨成粉和青菜一起熬成汤,佐以油盐花椒。 谢家怎么也没有想到庾冰会派手下亲信掾属在腊日这一天亲自登门拜访。知道了庾冰派人请谢安入朝为官的来意后,谢裒更加欢喜,谢奕夫妇,谢万兄弟们,谢家上上下下除了谢安,都感到欢喜,包括刘仪。刘仪并不知道谢安在东山寻觅了一块宝地,也没有将之前谢安与她说的归隐山林放到心中去,以为他会跟自己兄长那样步入仕途,所以替他感到欢喜。 庾冰的掾属对谢安及其父兄道:“前不久,琅琊王来建康,向庾国舅举荐谢安为吏部郎。其实,庾国舅早就有请谢安为官之意,庾国舅以为,以谢安的才干,能够胜任吏部郎,但恐闲言议论,庾国舅之意为:步步擢升为吏部郎。若谢安同意,庾国舅说,来年休沐之后,谢安便可入建康赴任。” 庾冰的意思是不让谢安直接去任吏部郎,即使如此,谢裒已经非常欢喜了,连连拜谢来人。 谢安并不感兴趣。其实这不是庾冰第一次请谢安入朝为官,曾经也托人明里暗里找过谢安说了几次,但都被谢安找借口拒绝了。这一次不太一样,这一次庾冰是以自己的名义,以往都是托其他朝臣的名义,除了那一回,那一回,谢安借拜谒庾府之机意图寻觅那女郎芳踪,庾冰曾亲口劝说过他,庾夫人还曾暗示过他,想把自己一位待字闺中的侄女许配于他,后来他娶了刘仪,至今未曾听闻庾家女郎出嫁的消息。 庾冰此人刚直不阿,应该没有将此事怀在心上,但谢安不知自己是否会因此得罪庾氏家族其他人。谢安仔细思量,还是暂先去建康赴任,干一段时日再回来,不然太不给庾冰脸面了,要被人指责不识抬举,便答应了。 -------------- 昨夜没去读书,今夜又呆在书房迟迟不回来,刘仪等不及了,提着灯笼去书房找谢安,走近时,发现门开了条小缝,心道:“如此寒冷的天气,也不将门闭紧,冷风嗖嗖地往里头灌,伸手欲去推门,眼睛扫见那缝隙里面的人时刘仪却顿下了手。 谢安正在对案发呆,案前一支灯的灯油快烧没了,火光摇摇欲塌。刘仪心想:今日不是有喜事么?谢郎仿佛有心事的样子,在想什么呢?不多时,谢安又从袖中掏出了那条绿带,展开来看。 刘仪见谢安盯着那绿带在细看,细看了会儿,他又将绿带伸去案头灯苗之上,火苗攀着绿带马上蹿起来,谢安随手一掷,将绿带抛去了盛着炭火的火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起身去拿挂在一边的氅衣,拿了氅衣,披在身上,准备回房了。 刘仪轻轻挪起步子,迅速后退到庭院里,整了整衣襟。 不一会儿,谢安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刘仪赶紧展露笑容,向谢安走去,佯装自己是刚刚到来。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绿兮衣兮 刘仪见谢安盯着那绿带在细看,细看了会儿,他又将绿带伸去案头灯苗之上,火苗攀着绿带马上蹿起来,谢安随手一掷,将绿带抛去了盛着炭火的火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起身去拿挂在一边的氅衣,拿了氅衣,披在身上,准备回房了。 刘仪轻轻挪起步子,迅速后退到庭院里,整了整衣襟。 不一会儿,谢安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刘仪赶紧展露笑容,向谢安走去,佯装自己是刚刚到来。 谢安推开书房的门便见刘仪手提灯笼往他这里来,快步迎过去握住手道:“夫人来寻我么?” 刘仪愤愤道:“不寻你寻谁?又看得废寝忘食还忘了独守空房的夫人了么?”说罢噗地一笑,伸手挽住谢安的胳膊催道:“好冷,我要让你的肉炉给我暖身,快与我回去吧。”肉炉就是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一向暖烘烘的。 谢安笑道:“要我肉炉暖身?可我有些不敢啊,那我回去先看看夫人身子是不是已经完全好了。” 她不过是想把手和脚伸进他脖颈和怀里暖一暖而已,他想哪里去了?刘仪掐他一把:“小声一些,这样的话只能在只有我俩的屋子里说。” 谢安道:“放心,不会有人,快走吧,我也等不及要去屋子里暖着了。” 收拾了半天终于爬上床。 谢安双手枕在脑后,满脑子都是新年后赴任的事,想得入神,渐渐忽略了心外之事,刘仪紧紧依偎在他身侧,见他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发呆,也不搭理自己,有些生气,伸手捏了他一把。 谢安吃痛回神,看了眼刘仪翻过身去:“别闹了,早些睡吧。” 刘仪察觉出他心情不善,可今日明明有喜事临门,他不该为自己新年后将去建康为官而愉悦么?莫不是因为烧了那条绿带而郁郁寡欢? 刘仪握起拳头支在脸下,撑起身子从被窝里探出头去看他的神情。谢安闭着眼,眼睑微微颤动,好像是在思考问题并没有入睡的意思。 刘仪携起一截头发,握着发梢凑近谢安脖颈处搔弄。谢安道:“刘文君,你没有困意么?”依旧没有睁眼。刘仪伏下身子压在他手臂上,亲他的脸道:“谢郎有什么心事不能与我说的吗?” 谢安道:“没有不能告诉你的,只是不想告诉你。” 刘仪哼了一声,掷了手中头发,拉起被子回身躺好,闭上眼睛也欲入睡。 谢安这才睁眼,翻过身去。 刘仪“哎呀”一声,笑声被他的唇封在了口中。 除夕前夕,刘仪将悄悄缝制好的新衣交给谢安,谢安没有想到她会亲手为自己缝制新衣,十分意外,试穿后刚刚合身,心想难怪她前几日夜里总是喜欢主动跟他亲热,缠着他抱住了就死不放手在他身上一通乱摸,莫不是在估算他身体的尺寸给他做新衣?最近也不主动跟他亲热了。 谢安脱下衣裳拿在手中查看,针脚极是细密,指端抚过时,一阵感动的暖流也随之涌上心头,凝望刘仪默然不语,她也正仰着头望着他,巧笑倩兮,美目流盼。 其实,他最怕看见她眼底深情厚意,唯恐她心里喜欢他比他喜欢她更多,他怕自己不能拿等量的心意回报她,如果他比她少,便觉得有负她之意。新年一过,他要去建康,因为没有想要长久干下去,所以不打算带着她一起过去,一别可能数月,他便借着这个时机展臂抱住了她,什么也不做,就抱着,抱了很久。她不知,一直在他怀里甜蜜而愉悦地笑。 除夕当日,谢氏整个家族欢聚一处,共同吃席。谢尚也穿了一身新衣。 从前见了谢安,一门心思都在谢安身上,刘仪眼中也就没有其他男子,虽与谢尚有几回照面,谢安及冠那日还跟谢尚讲过话,但她也没有仔细观察过谢尚。今日谢尚见了她和谢安,上来与他们打招呼,刘仪这才仔细打量谢尚,谢尚的新衣上面绣着花样繁复的花纹,颜色很是艳丽,底下的套裤也有花纹,新衣上身后使得他整个人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为他平添出几分佻达。 他的仪容本来就生得美,美得甚至有几分妖冶,平时穿着这种衣裳走在大街上,叫女郎们见了,一个个被迷得神魂颠倒的,甚至会尖叫。刘仪的审美与一众女郎不太相同,在她眼中,自己的夫婿什么都好,外貌自然在谢氏一众子弟中也是最风流最俊美的。看着谢尚今日的新衣却看得想笑,为了不失态,刘仪竭力憋着,只悄悄问了谢安说:“谁给你从兄做的新衣?是不是你从嫂给他做的?怎么做成这样给他穿?” 谢安说:“是他爱妾做的,他喜欢,他少年时就喜欢穿这种花花绿绿的衣裳标新立异,我都看习惯了,他要是穿一身素净的衣裳,我还会觉得奇怪,你觉得他穿着不风流么?”给谢尚做新衣的爱妾,便是那位名叫宋祎的女郎。 刘仪一听爱妾两字心里就不喜欢,悄声反问他说:“难道你觉得很风流?风流我也给你做一身让你穿。” 谢安用中指去扣刘仪的脑袋笑道:“你做了你就自己穿。” 刘仪拿小拳头去捶他。 两人的举动落在谢尚眼里,谢尚轻轻一笑,他并没有听见谢安夫妇两人在说什么,只见二人一直眉目传情,想必感情很好。谢尚又忆起这从弟谢安之前托自己做媒,谢安不是不喜欢这刘氏女郎么?想必这刘氏女郎能懂他的心意。新婚后短短时日,两人就如胶似漆了。 其实,谢尚后来又帮谢安打听过那庾家女郎的,庾家女郎的确貌寝,不仅貌寝,还有些痴呆,虽然庾家门第高,但与之门第相当的子弟肯定不愿意娶一位痴呆的妻子,庾家只能退而求次。但是庶族与士族又不能通婚,所以庾家想从门第稍低的士族中为这女郎选婿,恰巧那日庾冰夫人在路中遇见谢安,一眼就看中了他。更加巧合的是,他因为一条绿带为绿带主人魂牵,找上庾家,庾夫人将计就计,热情招待他,并透露出想与谢氏结亲的想法,但是没有将那闺女的实情告知于他,意图让他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娶。然而他归去之后并没有遣人上庾家提亲,转而娶了刘氏女郎。 那日与庾冰夫人同坐于牛车中的,并不是那位有些痴呆的侄女,另有其人,而且不是庾家人。谢尚后来帮谢安将这些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谢安,因为谢安已经与刘仪定了亲。 不知道谢安目前有没有纳妾的想法,但男人都喜欢拥有很多女人,夜里常醉温柔乡,也鲜有不爱美色的。譬如谢尚自己,他那位爱妾宋祎年轻时可是一代佳人,如今也是风韵犹存。宋祎十分能解风情,又多才多艺,随侍在谢尚身侧,让谢尚身心都感到舒畅。谢尚自然推己及人地为他从弟谢安着想了,便决定在今日邀他一叙,想要给他介绍一个人。 吃了席,刘仪去和谢家女眷亲属们交谈。谢安则入男眷中去。 后来刘仪四处找不见谢安,询问仆人,仆人之前看见谢安和谢尚在一处。这时,阮氏又唤刘仪去见几位亲属。刘仪便跟着阮氏去了。 谢安则去了谢尚家里。谢尚请他看歌舞。一击掌,着一色舞服的家伎们列着队莲步姗姗地快步踱出,纤细的腰肢仿佛风中摇摆的柳条,被束得不盈一握,这么冷的天气,一个个竟都不感到冷似的,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上更多了几分媚态,一个周身艳光的女郎在一众家伎的簇拥下现了身,走到谢尚和谢安跟前,两条水袖轻轻向外一甩,蔓延成最婀娜的姿态,回眸一笑能颠倒众生,眼角却多了几条褶纹。她便是谢尚那位爱妾宋祎,向谢尚一颔首,谢尚抚弄琴弦试了三声,开始奏琴。宋祎笑意嫣然地凝着谢尚,朱唇微启,和着谢尚的歌声,喉转一声,响彻九陌。 宋祎一边跳舞一边歌唱,谢尚则在一边弹琴,配合十分默契。谢尚一曲结束,宋祎也把舞蹈结束,近前对谢安见了礼,而后随谢尚左右,掀起衣袖,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为谢尚倒酒,又去为谢安斟酒,斟完酒便走回去谢尚身边,拿了支玉笛吹奏。 宋祎对于幼年的记忆已经不太明晰,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她有记忆起,出现在她生命力的第一个人是石崇的爱妾绿珠。宋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在绿珠身边的。宋祎曾经以为绿珠就是自己的生母,但是被绿珠否认了,绿珠说只是见她资质不错,想收她为弟子、并向将自己所学的歌舞技艺都传授于她,并由她留给后世而已。 红颜命薄,绿珠死的时候,宋祎只有五岁,因而并没有从绿珠那里学到什么,但是绿珠的□□一直铭刻在她记忆里,她记得绿珠的容貌仿佛天上仙子,是一种空前绝后的美。长大以后,她就一直在模仿绿珠的□□,尽管见过绿珠的人说过她身上有绿珠的影子,但她自己知道,将她所模仿的和真身一对比,还是差得远了。 宋祎在跟了谢尚之前,还跟过三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王敦。宋祎曾为王敦小妾,王敦终日打打杀杀,性情粗暴乖戾,好酒色,但是既不解风情也不会怜香惜玉,王敦曾经在宴会上看见一个美人,情不能自抑,不顾在场众人的反对,径自脱了裤子要去强了美人,被众人拉住了。 后来王敦欲谋逆篡位,便假装意识到自己纵欲过度伤身、把家中歌妓小妾全部遣走,实则是欲将宋祎送至明帝枕畔。明帝司马绍听闻宋祎美色,将宋祎接来宫中宠幸。 宋祎一边用药与司马绍彻夜缠绵,一边为王敦刺探军情机密,司马绍身体终于被掏空,一病卧床。朝臣跪在司马绍床前,口诛宋祎红颜祸国,要求司马绍将宋祎逐出宫去。这时,名士阮孚斗胆出面请求司马绍将宋祎赐给自己。于是,宋祎就跟了第三个男人阮孚。 阮孚的父亲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阮咸与他姑姑的一个鲜卑婢女好上了,他的母亲刚死,正在服丧,他姑姑走了,阮咸就穿着丧服骑了匹快马去追,回来时带回了鲜卑女,说“人种不可失”。众人才明白这个鲜卑女怀孕了,后来鲜卑女生下了阮孚,阮孚行事跟他的父亲阮咸一样放荡不羁,在得到宋祎之后没过多久就死了。 宋祎最后辗转着到了风流俊美的谢尚身边,成为谢尚爱妾。 谢尚也不顾谢安在侧,一边抚弄琴弦一边与宋祎眉目传情,并问宋祎:“你看,我比之王敦如何?” 宋祎凝着谢尚,睇眄流光,移开手中的玉笛,说道:“使君容华绝世,那王敦比之使君,犹如农家子比贵公子。” 谢尚开怀大笑,询问谢安道:“我这位爱妾如何?” 谢安微笑不语,扫了宋祎一眼,端起茶移开目光去看舞伎们跳舞。 宋祎以秋波暗示谢尚,谢尚对谢安道:“安石,你看我养的家伎舞艺如何?” 谢安点头说:“不错。” 谢尚知道谢安本就和自己一样喜欢声乐,又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舞伎的脚步,问道:“你既喜欢欣赏歌舞,怎么不在家养一些舞伎呢?” 谢安闻言愣了下,他从前还没有萌生过这种想法,谢尚这么一说,他倒是真有些心动了,转念一想,刘文君肯定不会高兴的,也没说话。 宋祎笑着问道:“可是怕夫人不高兴么?” 谢安笑了一笑:“当然不是,此时养一些舞伎在家,等我去了建康我也看不了歌舞了,好使我夫人一个人看了。” 谢尚和宋祎忍俊不禁。宋祎问道:“郎君不打算携夫人同去建康么?还是去了建康有其他佳人作陪了?” 谢尚一听谢安这话,便猜测他这从弟谢安定然是不想在建康长久干下去,最多干个一个半月就会跑回来,所以才不打算带夫人同去。 谢安回答宋祎说:“哪里来的佳人?我可没有我从兄的福气。” 宋祎笑问:“郎君就不欲享齐人之福么?” 齐人之福,一妻一妾?听这意思,好像是要给他介绍妾室呢。谢安笑道:“齐人之福,大概消受不起。” 宋祎心想他定是顾虑着家中的新婚夫人,男人,能有几个不爱美色的?目视谢尚,谢尚对谢安道:“接下来,还有一场歌舞,定让你看得目不转睛。”说罢又合掌击打三声。 场上的舞伎退去,换上新的一批舞伎,列成两队,面向彼此,舞伎们的大袖都盖向中间,仿佛掩藏了一个人,井然有序地快速横移入场,入场后摆出绽放的莲花状,舞伎们都静止不动。 谢尚在一边试琴,宋祎握着玉笛准备吹奏。 琴笛一起,舞伎们渐渐甩起衣袖,但不改变围成的莲花形状,只有衣袖在空中繁复变幻,迷乱人眼。 谢安心想:也不过如此,哪里足以让我目不转睛。正想着,琴声陡然高亢,笛声也随之一扬。舞伎们向后弯身下腰甩出袖去,两条绿带突然从中竖直凌空,出来了一个绿衣女郎,她以绿纱覆面,身姿极是轻盈,腾空跃起,绣带飘扬如九天玄女,空中做了几个回旋,玉足轻点地面才落地。使人不由地想起汉时飞燕鼓上舞。 谢尚去看谢安,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神色已经有了些变化,想必是已经认出来了。 绿衣女郎一个回旋渐渐近前,望了宋祎一眼,宋祎轻轻点头,绿衣女郎复又疾转脚步,旋近了谢安,跳起曼舞。 谢安收回目光不去看她,手攥住衣下佩玉,指节已经微微发白。 音乐停了,她的舞也结束,半跪在地上仰视着谢安。 舞伎们退去,谢尚和宋祎也起身退了出去。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