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云低》 正文 第一章 道是欢喜却是愁 随着“哇”的一声清脆啼哭,不停焦躁踱步的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仔细侧耳倾听了一下,面上显出松快的神情来。 男子年约二十一二岁,头束黑漆细纱小冠,身着浅灰色的广袖长衫。男子容貌俊秀,此刻神情带了三分笑意,更显出十分的温和气韵。 房内来来回回的又是一阵声响,男子慢慢踱到塌上跪坐端正,只等着里面的佳讯。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男子面上渐渐显出些微疑惑,他虽是第一次当阿爹,可也以为这佳讯应是早该到了。 突然,房门猛地从里拉开,一个婆子急急走了出来,看了男子端坐的位置,哆嗦着开口道:“谢郎君,不好了,夫人很是不好了。” 本是端坐着的男子,霍的站了起来,鞋子都来不及趿拉上,疾步上前几步,又猛地驻了足。强自稳下了心神,开口问道:“怎地就不好了,不是已经诞下了?” “夫人本已经诞下一女郎,熟料想,夫人竟是一胞双胎,现仍有一个没有诞下,可夫人已经厥过去几次了,气力难继,性命堪忧啊。” “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谢姓男子显然已经慌乱了心神。 “郎君还是快去请医来。” “是了,是了”男子又晃晃乱乱的回身去喊人请医。看那背影踉跄,竟是说不出的凄惶。 出来报讯的婆子叹了一口气,面上显出同情。这古来女子猝于产房,本也是常事,男子三妻四妾,也就不那么将此放在心上。可这谢氏的郎君,决然不同。 谢氏是江东名门,这位谢郎君所在的谢氏更是正经的陈郡谢氏一脉。这门第已是极尊贵。名门望族,原本三妻四妾更是理所当然,偏这位谢郎君是位痴儿,自从娶了青梅竹马的自家表妹,再不曽纳妾不说,连之前的几位侍婢都不再亲近。对这位正妻的专情,可见一斑。 哎可惜了如此一个痴情郎啊。婆子再叹一口气,转身回了屋里。 翌日,原本府上早就开始挂起的红灯笼,悄然蒙上了一层白纱。本是一桩美事,偏偏天公不作美,变成了丧事。整个内宅,仿若一夜将嘈杂收拾个干干净净。谁也不敢在这个关头冒不韪,寻自己的晦气。 且喜的是那位早逝的夫人,拼死总算诞下第二个女郎,也不算枉费正值韶华的年纪。 当然,别人都以为是且喜。谢家郎君绝不这么以为。 静静的端坐于床沿,谢郎君凝视着床榻上的一双小女郎。外侧的一个肌肤细嫩润滑,眼睛乌溜溜乱转,小嘴一呶一呶颇为讨喜的就是谢氏大女。另一个,许是因为生产时受了大苦,此时还未缓过来,仍旧双目紧闭,可看枯黄的头发,恹恹的脸色,就能明显区别于另一个,此就是二女了。 谢郎君凝目而视的却不是白净剔透的大女,而是此刻尚未睁眼的小女儿。看着看着,谢郎君的双手渐渐收成了拳头,幽暗的眼睛里飘出几许阴霾。 就是这个小娃儿,就是因为她啊,阿竹将永远不会醒来了。 这么想着,谢郎君的眼睛里愤恨愈加明显,收成拳头的双手渐渐移至小娃儿纤细的脖颈处。 是不是,是不是让她不再醒来,阿竹就能回来了。 颤颤巍巍的双手终究收了回来,死劲儿的扣在床沿上。谢郎君痛苦的闭上双目。 空气里还有淡淡的血腥气,佳人音容仿佛还在眼前,却已是天人永隔了。再也看不到阿竹了。 良久,谢郎君双目徐徐落下一行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谢郎君挥手喊来一位早就侯在外厅的管事,吩咐道:“大女取名苑碧,报到族里去吧。”说完挥手示意他退去。 管事愣了一下,开口问道:“那小女呢?” 谢郎君幽暗的眸子闪了一下,房里的血气似乎溢进了眼眶,呐呐道:“本就不该有她”随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提高了语气断然说道:“小女就叫云低,暂不用入族谱了。” 一句话,一个原本高门望族的士族女郎,生生就化作了连姓都没有的无籍流民。这天差万别,管事一瞬间就琢磨了明白,正欲开口提醒,突地瞥见谢郎君阴霾的神情,就不敢再言什么,弓着身退了出去。 谢氏从此多了一名名唤谢苑碧的嫡出女郎,也多了一名,名唤云低的无籍小丫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满园春色敌不住 “女郎,女郎,你跑慢些,当心摔跤”远远地一位颤巍巍的老妪,叫喊着寻了过来。 “咯咯”被叫喊的女郎却是一个生的净白水润的年约十一二岁的少女,头上梳了个俏丽的百花髻,眉似远黛,眼若清泓,身着艳红的锦缎襦裙,她咯咯大笑着提了裙角跌跌撞撞跑来,声音恰似这二月里枝头啼鸣的黄莺,婉转轻灵。小小年纪,已能初睨是一个不俗的美人。 待老妪颤巍巍的赶来时,少女已笑的直不起腰来,她指着老妪转头问道:“云低,你看,我们比妪跑的快许多不是?”才说完这句,少女突地脸色一白,双手狠劲儿扣向胸口,小身子趔趄了一下。 老妪本就还差几步来远,又兼老眼昏花。还没看清这个变故。就见少女右边一团白云疾奔而来,将少女将将要歪下来的身子牢牢扶住。 这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跟艳红衣裳的年纪相仿,只因看着苍白纤细,似乎又平白小了一些。她纤细的手臂用了大力气才将比自己身量稍高的红衣少女扶住。 这边老妪已经看见了异常,赶紧上前扶住红衣少女,心疼地说道:“女郎,不是说了,不准疾奔,你为何总是不听。你这心疾怎么能耐得住唷。” 红衣少女少歇了片刻已喘过来一口气,挣脱老妪的钳制就去看那扶住她的纤细女娃儿,口中急急说道:“云低,云低,你疼不疼≈ap;一t; 那个苍白纤细的少女,偏偏又穿得一身雪白的衣裳,更衬得肤色几许病态。此刻她额上已沁出几滴汗珠,不知是刚才的疾奔所至,还是受了惊吓。她摇了摇头:“苑碧,你不疼,我就不疼了。” 被叫做苑碧的少女,当即握了小拳头“梆梆”砸向胸口:“我不疼,你看,不疼了。” 云低上前一把抓住苑碧的小拳头,无奈的说:“我何时不信你了,你偏要砸自己又害我疼么” 苑碧反手拉住云低,吃吃笑了。 云低见她确是好了,也低低的笑了起来。 老妪见是有惊无险,终于松下来一口气,板起脸来训斥:“两位女郎,平日里妪是怎么教导的,说了不许疾奔,尤其苑碧又有心疾,怎么就是不听。女郎要有女郎的样子。” 苑碧一看老妪又要一番教导,忙打断她:“知道啦,妪,我们不敢啦。你这急急要抓我们回去作甚?” 老妪被转移了念头,也忘了接着训斥,就回说:“府上来了客人,郎君让请女郎回去。” 苑碧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一转,觉得接待客人甚无趣,不情愿的挪动步子往回去。走了几步,没见云低跟来,回过头看来。 云低仍是带着淡淡的笑:“郎君不喜我在人前露面。你去吧,我在园子里的墨竹亭等你。” 苑碧本就不情愿的步子,更是拖沓着几乎举步维艰了。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再看一眼。 云低仍站在先前的地方,淡淡带笑看着她,微风徐徐,轻风拂柳。那么小小的纤细的一个孩子,就那么一个人站在那里。 苑碧觉得鼻端有些酸,赶忙转过身去。 云低见苑碧渐渐走远了,这才沿着小径慢慢朝墨竹亭的方向走去。 还未走近墨竹亭,远远见亭下站了一人。墨竹亭原本就建在一座假山之上,那人似乎又是背对而立,看不见容貌。只隐约看见他身量修长,一身竹青色衣衫,似溶未溶进这满园的春色中,又恰是能盖住这满园的春色。只见他信手拈了一片叶子,置于唇边。一种极清亮甚至有失婉转的声音,偏偏奏出的音符,组合起来十分悦耳。 云低觉得有趣,就放轻了脚步,打量多听上一会儿。 然而云低将将靠近假山。那人似乎就已经察觉,乐声戛然而止。他略一顿,回过身来。 云低恰恰站在假山的正下,几乎仰直了脖子才看见他的容貌。那人约莫十岁,又或者是二十五六岁,因他原本眸子澄净清澈仿佛带了几许天真无邪,偏又面含淡笑,显得几许高深莫测。他的肤色不是十分白皙,却莹润至极,仿若躺在水底被琢磨了千百年的鹅卵石。而奏出那悦耳声音的唇,或许是刚刚的演奏使得它嫣红过甚,却又十分悦目。嘴角明明不见扬起,整个面部却清楚的带了几分笑意。 “你是谁?”那声音,仿若乌云里才透出的光亮。让听者期待许久,又不负期待。 云低几乎是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问自己了。云低心里默默过了一遍,确定从不曾在府上见过这人——这样的人物,没有见过的人会将他遗忘。 “你又是谁?”理所应当的质询,压根忽略了对方先给出的问题。 男子原本淡淡的笑意,就升起了几分玩味。这个小丫头,甚是大胆啊。他却不知道,云低不是有所依仗的大胆,只是从没受过接人待物方面的教导,而产生的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他也不斥责,也不回答,只挥了挥手里拈着的叶子道:“你喜欢这个?” 看见云低认真的点了点头,他又说:“那你上来,我教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谢氏有女名苑碧 待苑碧寻到墨竹亭时,云低几乎将一支简单的曲子就要学会了,地上平白横尸了许多被揉烂的叶子。 苑碧远远听见断断续续的曲子,上得亭子见是云低吹奏,颇惊讶了一回。曲子断断续续,说不上多么好听,可是苑碧知道,云低从未正经习过音律,只从她这里学了个约莫能识谱,此时能有这番演奏,已是太难得。 苑碧上前拉了云低的手问:“云低,你何时习得吹叶笛?” 云低见是苑碧,自然而然就带上笑意:“刚习得,这位郎君教我的。” 苑碧瞄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叶子,再看了看云低微肿的嘴唇,心下一痛。都怪自己平日不认真习音律,教不了云低,心里已经反复开始自责。 云低自然懂得她的心思,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 苑碧又抬起头细看教云低的那位郎君,方才匆忙一瞥,只觉得一片清新的竹青。这一细看,顿时暗赞一声好,也不晓得具体好在哪里,就这么站在这里,就教人觉得惬意。 亭里有风拂过,竹青衣衫的男子,依柱斜靠,修长的身形被修饰的更温和。艳红衣衫的少女凝目而望,一旁的白衣少女低头仿佛在思量什么。 本是画似的场景,被一声轻咳惊醒。 原来苑碧的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位白衣的少年。同是白衣,云低的白衣是雪一样的净白,这位少年却是浓郁的月白,仿佛满腹了心事无法化开。 被这咳声一惊,苑碧慌张的低下头去,面上疑似一抹晕红。她不懂,为什么她的心,跳的如此的迅猛,她的心疾一向只会拖慢她的心跳。 那白衣的少年,瞥见苑碧的神态,深潭一样的漆黑眸子,微微一眯,面上拂过一丝狠色。 这时云低似乎也已经从思量中醒神,她抬头时恰看见少年面上一闪而逝的狠色。微微错愕了一下。这少年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模样似乎还未完全长开,只觉得五官精致神情倨傲,却没有甚多气韵在其中。但他刚才那一丝狠色云低以为自己看错了。 白衣少年开口道:“琅琊王良,敢问足下郡望何处。”语气不善,却是在看向先前教云低叶笛的男子。 云低虽不通事故,却也觉得,这王姓少年实在是无礼。她并不知晓,普天之下,琅琊王氏只要愿意做,无论何事都是理所当然。 开口呵斥的却不是云低,云低固然觉得这王姓少年无礼,也断不会出声呵斥,这是她必须安于的本分。 只见苑碧方才还微垂的脑袋,瞬间昂起,像骄傲的凤凰:“琅琊王氏有多么了不起么,或是了不起,同辈中人我也只听说过王献之,却没听过什么王良。” 黄莺一样的清亮嗓音,让人觉得,即使是在口出狂言,依然带了不谙世事的可爱。 王姓少年原本正气势昂昂,被如此诘问。却并不见少年人该有的羞赧之态,只是漆黑双眸更显森寒,十二三岁的少年,竟让人觉得气势逼人。他不理苑碧的挑衅,仍固执看向青衫男子。 男子散淡的笑意,竟又一次加深,这次甚至带上了几声清越的笑声。笑闭,他似自语:“今日所见的三位小友,十分有趣,不枉此行啊。” 然后他换回郑重其事的语气:“谯郡戴逵。”这一句,他似乎是回答王良,却又似笑非笑的看向云低。 时下名士风流,在自称戴逵的男子一笑一答间,挥洒的淋漓尽致。相比,王良就颇失于气度。但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只是这份泰然之态就足见日后不凡。 然而,他的不凡,苑碧根本不想花心思琢磨,她见王良不接下她的挑衅,面上颇为郁郁。拉了云低就向亭外走去。她心下还在腹诽,这便是阿爹夸赞的温文尔雅么,哼。 原来,先时苑碧因为拖沓了待客的时间,再兼心下不致使快言语机锋。很被谢郎君训斥了几句,又拿这位王良比较一番。因此使得苑碧迁怒王良,被交代带王良游园,就一直言语冲突王良。偏王良一路都颇为礼让,只对上戴逵才露了空隙让苑碧得以发挥。 戴逵见苑碧要拉了云低离去,只是含笑目送,并不见动作。 却突地,只见王良上前狠劲儿掰开苑碧云低相握的手,将云低松松向后一推。原本他只是松松一推,最坏也就是云低跌倒失了风仪。然,少年人在气愤之时,并没有注意,苑碧拉着云低已经出了亭子,他这么一推,云低纤细的身影,当下就斜飞出了假山。 “云低!”苑碧因惊吓,声音陡然拔高,渗出万分恐惧。 王良也怔住了,他只是轻轻的推了她一下。他只是不想苑碧离去。苑碧是被派给他一起游园的,凭什么牵了那白衣少女的手把他抛下。思绪万千,他一个不经事的少年一时也已经呆住,做不得反应。 只听得耳边衣袂破空之声,一团竹青色的影子从亭子里飘出。 再凝目细看,假山下戴逵已抱住云低悠悠然的落了地。 戴逵低头想安抚一下云低,仔细辨别了一番,也不见她神情中有惊恐的模样,只得作罢。将她轻轻放置地上,见云低虽纤弱,却依旧稳稳站着,心下暗暗称奇。 假山上,苑碧看见云低安然落地,即刻回头狠狠的盯住王良。一步跨进亭子,将来不及反应的王良,猛地一推,这一推苑碧却不是松松的一推,乃是使了十分的力气。王良当下就被推得倒退几步,脑袋撞到亭角的柱子上“咚”的一声闷响。 苑碧这才恶狠狠的开口:“你看她非士族女郎便随意欺负,枉你也是琅琊王氏,谈何风度。我虽女郎,也不敢像足下做如此龌龊之事。” 苑碧气极,一时没想到,云低从头至尾根本没自报家门,王良并不知她身份。这却是有点冤枉了王良。 王良也不辩驳,自理了理凌乱的白衫,又恢复了无甚表情的样子,漆黑双眸没泻出一丝丝情绪。 苑碧看了更是满心窝火:“我陈郡谢氏苑碧,最看不得足下这种作为。请自离去!” 王良仍是一句也不辩驳,竟迤迤然走下了假山,自往院子的出口去了。 苑碧自以为把王良说的哑口无言,很是打击了他。终于消了一口气。赶忙匆匆忙忙下了假山来查看云低。 只见云低一人站在原地,那个戴逵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苑碧心里一抹怅然难解。又仔细看了云低,见确实完好,才终于放下心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是情是恼孰能晓 墨竹亭一场风波过去,该是受了惊吓的云低却并不见什么异样。反而苑碧,整日惶惶然,若有所思。常常是做着什么事,就忽然呆住了,竟然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就这一日,云低远远见苑碧自家学的方向走来,猜想是她才习完今日的课业。就想上前问询。 谢家郎君虽没给云低姓氏,也从不许她在人前露面,家学自是不许上的。但在吃穿用度上,也并不曾有所欠缺。但凡苑碧所有,云低也自有一份。只是没有名份,谢氏族里都鲜少人知晓谢中丞家竟有二女,更遑论外人。云低常觉得自己就恍若飘在谢氏的一汪浮萍,无根无底,稍有风波,也就被吹散了去。她所能拥有的,都没有任何保障,随时都能失去。 因此,她便央了苑碧,在家学每有所得,也教授她一些。她从不曾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不通世故,若连才学也不通一分,那还有什么能保护自己呢。 她这么想了,却不曾对苑碧说过,只说自己无所事事,甚枯燥。她不知道怎么向苑碧解释自己的这份惶惶不安,也怕引得苑碧烦恼。只是苑碧每每教给她的,不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老庄玄儒,她皆是勤奋刻苦c精益求精,有些时候竟能比苑碧做的更好。 她明白,只有这些,才能是她永远的依仗,因而分外经心。然而苑碧毕竟也只是个孩子,又是个女郎,原本也贪玩耍,有些东西她自己都弄不通透,更遑论教导云低呢。纵使云低下了十二分的功夫,也只是勉强跟苑碧算个伯仲。比之同辈中的翘楚,相去甚远。 这边云低已经几乎走到苑碧面前,却见苑碧正自出神,根本毫无察觉。她所在之处,正是前几日云低跌落亭外,被戴逵救下后所在之地。云低隐隐觉得心间似有什么念头闪过。 “苑碧。”云低放低声音怕惊吓了她。 苑碧却仍自低头寻思什么,似根本没听到云低的叫喊。 “女郎女郎”远处一叠声叫喊乍起,苑碧终于从沉思中惊醒,抬眼先看到了云低,有听远处似乎是在寻她。就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云低。 云低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是何事。” 两人就相携向声音处寻去,才刚走近,就见是谢郎君身边贯跟着的管事岐伯,岐伯急急拉了苑碧的手就回身走去。事态似乎紧急的让他根本来不及顾忌礼节和一旁的云低。 云低虽忧心苑碧,但见他们是走向谢郎君一向待客的外庭,也不敢擅自进去。 云低心底慢慢涌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不恨谢郎君夺了她的身份地位,不恨谢郎君从来对她不闻不问,她听闻过谢郎君对生母阿竹的一往情深,她甚至能理解谢郎君对她的无礼迁怒。然而,能理解,不代表能接受。从不被允许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是何其悲哀的人生,像生活在暗处的卑微蝼蚁,永远见不得光明。 云低缓缓一声叹息,心中的郁结稍有所纾。才略略歇过来,又突然觉得一股绞痛麻痹了心口。 是苑碧,她怎么了。 苑碧云低本是一胞双生,纵然这命数相去甚远,却有一项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心灵相系。痛彼之痛,喜彼之喜。 云低自出生时大伤元气,一向体弱多病。苑碧也自跟着吃了许多苦头。但凡云低风吹草动,她必也略有不适。虽只是略有,奈何云低小病不断,积小成多也不容小觑。 现下的心口绞痛,却是因为苑碧。 苑碧出生虽无甚损伤,毕竟是一胞双胎,终还是得了个恼人的心疾。寻常无甚妨碍,遇到情绪太大波动或是身体太过劳损,心疾就会发作。这时候,云低必有所感。 譬如现在。 苑碧是发生了什么事。云低心下万分焦灼,却又万万不敢擅闯外厅。只得躲在通往外庭门前的一排林木后面,时时窥视外庭的情况。 外庭本就是接人待客的处所,平时来来往往的就很是喧哗。奇的是今日的外庭分外喧哗。只见数十个小厮装扮的人,正抬了些箱笼自外庭的门内鱼贯而出。岐伯走在最后,似乎是在交代人将那些箱笼里的物什归置妥当。 世家大族,接人待客的处所,何等体面。断然不会去处理杂物琐事。且府上物品调度一向有专人侍候,何须岐伯亲自处置? 那当下这又是何情况呢?云低心下惴惴,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本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c万物复苏。内庭院子里自有无限风光。云低却是没有心情去赏玩了。只专注盯视着通往外庭的洞门。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忽见的苑碧从洞门中急冲过来。身后跟了日常照顾起居的老妪,压低了音量便喊便追:“女郎,女郎,快些回去,莫要失礼啊女郎,你慢些走” 苑碧刚行至云低藏身的树丛前,云低就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衣袖。 苑碧抬起头来,见是云低。原本怒气滔滔的眸子,霎时蓄满了泪水,像张满的弓一样的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那嘴唇哆哆嗦嗦,竟是气极说不出话来。 云低也不言语,只默默伸出双臂将苑碧按进怀里。她身量本就比苑碧稍低,兼之纤细柔弱,这个姿势颇有些不伦不类。可她做来偏是顺理成章的自然。苑碧将脑袋伏在云低的肩上,淘淘大哭。 追赶而至的老妪在苑碧身后看了这一幕,唏嘘一通,面带疼惜又复回身走向外庭。约莫是向谢郎君回报了。 苑碧哭的伤心,哽哽咽咽的连嗓音似乎都嘶哑了。云低心中痛惜之极,又不知如何安慰,怕提起更惹她难过。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苑碧才抬起红肿的眸子,面带凄惶之色:“云低,我不想定亲,我才十二岁,才十二岁呀” 云低心念电闪间明白了,岐伯所处置的却是定下苑碧的聘礼么?又有些许疑惑,谢郎君虽然迁怒云低,但对苑碧一向极宠爱。虽然婚姻大事,遵从父母之命,但是以谢郎君对苑碧的宠爱,怎么也该问询一下苑碧的心意,至少也该知会一声。怎么会如此仓促就定下了亲事。 “怎会如此仓促,可知是谁家小郎?” 苑碧恨声道:“正是那王良的族叔来代他求的亲。” 王良云低脑中掠过那一抹月白的长衫,精致的五官,倨傲的神情及漆黑双眸中于年龄不相称的森寒。 “他定是恼恨我上次对他的折辱。哼,此等量小心狠之人,何以托付终身。”说着苑碧红肿的眼眶里又蓄起泪水来,“云低,我才十二岁我见够了这内庭里的凄寒孤苦,为何竟要我这么早就进这牢笼去。” 是啊,嫁做他人妇,好些的得了夫君的宠爱,与众女周旋谋算。不好的,不但夫君不疼,连下人都低看欺凌。像生母阿竹这样,被全心相待的,世上能有几个?可谢郎君的内庭里,不也还有这么些在日日苦等中,消耗韶华的妇人?她们又有何错呢。 云低心中纵有这些念头,也只能安慰苑碧:“你现下才十二岁岁,定了亲事也要到及笄才能作数,你这就开始苦恼,何苦来?” 说是这么说,定了的亲事,又如何能有回寰。更何况,对方又是琅琊王氏。云低在心中低叹一声,只盼望这王良是真对苑碧有情,不是因恼恨义气行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此愁原是为哪般 一朵刚刚绽放的花儿,正是意气风发,突被掐下枝头养在瓶中。花儿自然不会即刻就死去,甚至会用尽最后的力气更加娇艳。但难免渐渐萧索,慢慢的也就萎顿了。 苑碧正是这样。 昔日活泼开朗的性子,自那这连番的变故,竟仿佛一夜之间脱去了少年的稚气。 原本净白红润的脸庞,也再不复昔,日渐苍白。圆润的下巴,像被强行削去了一部分,变成了尖尖的下颌。眸子依旧黑白分明,却蓄进去太多忧思。 也不是说苑碧不好看了,相反,就像逐渐琢磨透亮的美玉,苑碧益发显现出她惊人的美,这种美,不再是属于十几岁的少女。而透出一股子清澈的妩媚来。 苑碧原比云低美上几分,这日渐长开来,更是于云低无甚相似之处了。云低细看了几日,却并不欢喜。 不是嫉妒苑碧的美貌。苑碧的美,让她自心底多了一份骄傲。 可她不喜欢这样的苑碧,这样不快乐的苑碧。她不喜欢。 除却与云低偶尔的交谈,她极少开口说话,常常整日的发呆。想些什么,连云低也不得知。 云低不曾想到,定下这门亲,竟对苑碧打击至斯。把原本一个活泼的流动的小溪一样的苑碧,变成了一潭池子里的死水。 本是一年只发作两三次的心疾,发作的渐渐频繁。好似她娇媚的容颜,在吸食她的健康。愈是身体不堪,她愈是美得惊心动魄。谢郎君频频请医延药,也总不见好转,只说是先天所得的心疾,需慢慢调养。谢郎君也就不太放在心上。 只有云低知道,苑碧的心疾,是病在了心上,若不解开心结,药石于她皆无效。 可是苑碧的心疾,云低解不了,甚至谢郎君也解不了。无缘无故的退了琅琊王氏的亲事,这种事情整个晋朝怕是无人敢做。云低再不晓事故,也是明白的。 她只是不明白,那王良虽然与苑碧小有龃龉,说到底也只是少年意气,算不得大仇恨。苑碧何至于就忧虑至此? 直到有一回,云低无意见着了苑碧书案上的一篇手抄诗贴。苑碧自幼临王逸少的隶书,与一般闺阁女子的秀美书法很不相同,云低一眼就看出这是苑碧手笔。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才是苑碧日日忧思的心结啊,苑碧有心上人。因此不论对方是不是小有龃龉的王良,她都不会快活。因为那不是她心上的人。 她凄凄潇潇的心内,有一个满心期待,却不得见的人。使她忧思至斯。这满纸的凄凉,简直要溢出来,狠狠的砸在云低的心上。苑碧心中的苦,竟这么多。 而她,竟不知道谁是苑碧心上的君子,更不知如何才能使苑碧见到这君子,不知道如何能解了这恼人的亲事,也不知道如何能使苑碧快乐。 云低握紧拳头,尖利的指甲陷进柔嫩的手掌里,苑碧,是这世上最疼爱她,也是她最疼爱的苑碧。 毫无办法的无力感,像一只大手,狠狠的抓住云低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 云低闭上眼眸,任由这种感觉,麻痹了心神,麻木了头脑。 苑碧,我很笨吧,除了陪着你痛,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风卷帘起疑故人 不论悲喜,时光诚不待人。这么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春去秋来,转眼已过了两年。 苑碧的心疾依旧时时发作,纵使容颜益发娇媚,也挡不住身体渐渐有枯竭之势。她时常发呆,空中掠过的一只飞鸟,树上零落的一片树叶,都能使她凝望半晌。 这中间,王良来府上拜见过几次,苑碧总推说不合礼仪,拒而不见。王良也并不勉强,只去拜见了谢郎君,稍叙片刻,径自走了。 谢郎君来看苑碧时自然又很是赞扬了王良一番,说是越发风姿卓然,气度不凡,言谈温文,举止雍容。 苑碧也不辩驳,也不露赞同之色。谢郎君滔滔说了半晌,见无人应和,有些讪讪。就不再提这回,又说起,再过几日,族中有谢中郎举办的冬日梅林宴,让苑碧拾掇了去散散心。 谢郎君走后,云低才从一侧的丫鬟婆子的房子里走出来。谢郎君一向很不喜见到云低,云低自是刻意的回避着,这次不凑巧竟在来探望苑碧事碰上了,云低就低着头退到了丫鬟房里。谢郎君自云低出生起就极少见她,云低又是低眉顺眼的退出去的,谢郎君竟从头至尾没注意到她。 云低心中一番滋味,强强按捺住。 苑碧见她进来时,面上不见常有的淡笑,稍一思量就心下明了。一个是自小疼她宠她的父亲,一个又是一胞双生自心底里爱护的阿妹。这些年来,她看到了父亲的悲苦,也看得到云低的失落。可是,他们谁有错呢?她不是不曾努力过,她也曾试图在父亲面前提起云低。可不论她如何夸奖云低乖巧文雅,父亲永远是听完当做没听一样。他不曾刻意虐待云低,在物质上更是说得上纵容。但凡苑碧所有,哪怕是费了大心思讨来的稀罕物,只要苑碧有的,云低都有一份。可是父亲从不曾给过云低一丝丝关爱,他就像只把云低当做养在笼中的一只雀鸟,锦衣玉食,可有可无。 云低九岁时曾患风寒,险些保不住,就连那次,谢郎君都不曾亲自探望。也是那一回,云低终于明白了,谢郎君于她大约是谈不上爱恨的,他只当她不存在罢了。 苑碧见她郁郁,就想起方才谢郎君提的谢中郎的家宴。 苑碧本不想去,但又想让云低开心,就约云低到时候同去。 云低不在族谱,按理不该抛头露面地出去,以免被问起身份尴尬。一向云低也很自觉这么做。可是现下她心中那番不是的滋味,正刚刚生出。云低再温良,也诚然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她只赌气想着:不是不想让我存在么,我偏要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么就定下来了,两人预备同去赴宴的计划。 原本都是无意,谁能料,正是冥冥中注定。 十二月初六,江南的天气已露微寒,谢中郎的家宴就设在这一日。 苑碧与云低一早拾掇完毕,持了帖子,着人架好马车朝谢中郎家在城外的别业赶去。时辰尚早,也不必急着赶路,俩人想来实在是不愿再闷在谢府内院。就只是出了家门,慢悠悠地坐在马车里晃着,都觉得是极好的。 苑碧仍旧是一身红衣,却不是艳红,是像水墨侵染出来的水红色。一头青丝也不再做俏丽的百花髻,只斜斜一个堕马髻,额间淡淡一幅梅花妆。如此,再无其他饰物。然而正是如此,苑碧的的明艳娇媚,恰似被打磨了一番,透出一股子清澈。额间淡淡梅花,宛如蕴藏了许多忧愁,饱满地似随时会绽放开来。她只是松松依靠在车厢里安置的靠背上,径自出神望向车窗,并不言语,自有一股慵懒宜人的气质流露出来。竟丝毫不似十三四岁的女郎。 云低还是雪白衣衫,低眉敛目地跪坐在车厢另一侧。也是悄声无息,好像一阵薄雾,随时会消散去。 云低的眉眼原本还是与苑碧颇有几分相似的,只是二人气韵相去远甚,又兼体格上云低天生的纤弱,苑碧高挑,这乍一看来,竟很难看出两人是一胞双生的姊妹。 马车行走间难免颠簸,车窗上遮挡的布帘时时会抖开间隙。苑碧就望着那起起落落的布帘,也不知是在看那布上精致的花纹,还是在看时而可现的窗外风景。 忽而一阵疾风自窗口灌进车厢,云低抬起头来,伸手想把那布帘稳固住。苑碧却先伸手阻了她。云低疑惑的望向苑碧,想问缘故。却发现,苑碧的整个面部呈现出一种极特别的表情,这表情糅合了惊诧c欣喜c娇羞甚至带了些黯然。她双眼痴痴望着被风吹开的布帘,像是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风景。她的另一只手做出来一个喝止的手势,像是要阻止什么。 云低也顺着看过去,布帘却将将开始收拢回来。那帘子是拿了颇有重量的锦缎特制而成,疾风一过,落回的速度自然很快。云低只来得及瞥见那敞开的窗口外似乎也是谁家的马车并排驶过,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 收回目光,看向仍旧眸中迷离的苑碧。她的那个喝止的手势已经落了下去,垂在身侧,乍显出一种无力的悲怆。不知怎地,云低突然想起那洁白的宣纸上,苑碧一手秀逸的隶书写就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梅花边上遇天潢 待马车行至谢中郎的别业门口,云低掀帘了望一番,见门外已密密麻麻站了不少马车。且并不单单是谢氏的。马车在当下可以说是相当奢侈的物品,况且眼前这些马车的装饰之奢华,非世家大族少有用得起的。 云低仅知道,看这外面的场面,怕是不会像她以为地只谢氏族内的小宴。她虽看不懂那些马车上的家族徽记,也明白这里应是云集了建康相当一部分士族子弟。 瞬时她有些慌乱起来。谢郎君从不许她在人多的场合露面,许是因为她尴尬的身份,许是为了借此提醒每一个人去忽略她。不论为何,原本云低以为只是小小一个族内家宴,现下看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她略微兴起一些的叛逆念头,完全被涌起地不安淹埋的不见踪影。她太天真,若真地惹出什么事端,谢郎君可会更厌恶她?累及苑碧又当如何? 思及此,她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身子无意识地朝里缩了缩。 苑碧早已被外头的嘈杂打断沉思,正有些疑惑间,见了云低这神情,心下了然。 她靠近云低,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说:“云低,别怕,我是你的阿姐。”那声音中的坚定,安抚了云低正惶惶不安的情绪。 是了,既来之则安之。 理了理衣襟,苑碧率先下了车架。云低将攥紧的拳头藏进宽袖中,才低头下了车。 才下车就听得外面唏嘘一片。本来有些嘈杂的场地,只余马儿偶一声嘶鸣和刨地的嘚嘚声。 数十道目光朝这方向望来,尽管云低垂了首仍觉目光灼灼。 可被目光直射的正主,却怡然步履慵懒地走在云低的前头,丝毫不被影响。 云低从来都知道苑碧是美的,可她从未与苑碧出现在这么些人之间,所以她从来都不知道,苑碧的美竟然这么耀目。 她听见苑碧将将走过去,后面已经窃窃开始议论,相互问询这是谢家哪位女郎。 低眉敛目的云低自然被大家忽略了。 云低悄悄舒了口气,心中一片明清,苑碧从不屑于人前作态,此举怕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路窃窃私语和灼灼目光中,云低始终没敢抬头看四周景致。只觉得大约是行了一刻,到了一条小溪前,沿着溪水复行数十步,突闻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时下正值寒冬何来花香?云低禁不住抬目四顾。 原来此处就是谢中郎家的数十亩之广的梅林了。然而,本该是元月盛开的梅花,此时却朵朵盎然挺立枝头,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暗香浮动熏人欲醉。 云低仔细巡视一番,暗自咂舌,原来竟是拿了许多炭盆置于梅林各处,将整个温度都拔高了,逼得梅花提前开放。寻常人家,寒天腊月冻死的尚不在少数,世家大族的奢侈可见一斑。 云低正出神之际,突然旁边一道大力将她拽至一旁。云低疑惑抬头,却见是苑碧面带责怪地看着她。她原本站着的走道上,风一样掠过一道鹅黄的身影,后面一位玄色衣衫的少年急急跟着喊道:“姑姑,你慢些。” 那鹅黄色的身影刚刚站定就大声呼喝吵嚷起来:“甚香甚美,阿聃,比你园子里的美许多。” 那刚刚追赶而至的玄衣少年,听她这么说,很是不服气道:“姑姑,我的园子自是最好的,你下次再看去。” 就听这少年郎一声声喊着姑姑,然则这一男一女从外貌看来年纪却是不相上下。男俊女秀,在这种士族盛宴中,竟仍显出高高在上的雍容贵气来。 云低自小极少出门,这类似的聚会更是无从得见,她虽觉得这二位想必身份尊贵,却并不识得。然而,自小接触这些的苑碧似乎已是认出了来者的身份,面上颇有些不屑之色,一甩水红色广袖,径自朝林中踱去。 云低急忙小心翼翼的跟在苑碧身后。 林中更是花香四溢,各处随意布置了塌几,上置精美食物。此时因主人还未到来,客人三三两两的聚在树下清谈,并未入席。 如此,当云低身后的又是一阵风样过去一行人,直奔塌几而去时。四周悚然静了一下。 云低定睛看了去,竟又是那鹅黄衫子的少女一行。少女口中已塞了一只梅花糕,口中嘟囔道:“阿聃,我就说了,这糕点也比你的好吃许多” 这是何等聚会,单看现下这些人的华冠锦服,及别业门口的声势就可见绝非普通宴会。那么当前这一行人又是何状况?完全无视他人c行止任诞,这可很不应该啊。 云低纳罕地四顾了一下,见刚才悚然静下来的人们,在看清楚来人之后,又自顾自地交谈去了。似乎对这种状况相当习以为常。 身侧苑碧的声音贴过来:“这是穆帝司马聃和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 原来如此,竟是那个传闻中的少年皇帝。虽说他并不掌实权,看来天潢贵胄的华然贵气毕竟还没失去。 然而,似乎也就如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鹤行鸡群王家郎 天气虽然微凉,天色也不甚明朗,这梅林中却被熏得盎然生机,四处衣香鬓影,更衬得一片春意。 虽则场面热闹,云低却觉极无趣。 原本是有一些窥视了苑碧良久的小郎君上来搭腔的,奈何苑碧只冷冷地以礼相待,言辞间很是倨傲无礼。盏茶功夫她二人所伫立的梅树下已经是冷冷清清了。那些灼灼的目光似乎也没了气焰。 至于那些个花枝招展的女郎,似乎压根忽略她二人了一般。云低略一细想,明白过来,谁想巴巴的做了衬托鲜花的绿叶去。 苑碧只斜斜靠在梅树上,微微仰首,不知是在看天抑或看花。那姿势恍惚就已经这么伫在那千百年般,遗世而独立。 云低见无人再注意她们,也放松了神经。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难免小孩子心性的好奇,也不再低眉敛目,开始细细打量起四周。 四处皆是沸沸人声,然多数是在讨论些个貌似高深的玄儒之道,云低并没有学得如此深度,听起来只觉晦涩难懂。 唯一有些趣味的,竟是穆帝姑侄二人。时不时弄出些动静来给云低添些看头。 关于穆帝司马聃,云低就算寡闻还是略有所知的。 司马聃几乎是一生下来就坐上了皇位。自衣冠南渡后,晋朝已经彻底失去半壁江山,可就是这半壁江山的权利,司马聃做皇帝做了这么些年,也并没有掌握在手里多少。说是因为他年幼,暂由太后褚氏代为掌政。这一代就代了十几年,褚太后丝毫没有还权的意思,已近弱冠之年的皇帝连奏折都没阅过。 权利,至高的权利,是多少人梦寐的东西。一旦得到了,又有几个人割舍得下。 幸而,司马聃从不计较这些,整日里吃喝玩乐c放荡不羁。因而,方才虽然已有不少人认出微服的穆帝司马聃,却没人去主动拆穿。一是因为司马聃既然微服,自然不想被打扰;二是在场的这些,皆是顶级世家大族,真心把没权利的小皇帝放在眼里的也没几个。 再说这新安长公主,云低也是知道的。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并不是司马聃的姊妹,而是司马聃父皇康帝的堂妹,就是司马聃的堂姑。照理,司马道福并不该得长公主这么尊贵的称号。原来,司马聃与司马道福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这长公主的称号却是司马聃做皇帝这么久唯一主动去向褚太后求的。褚太后毕竟是穆帝生母,何况又对之心怀愧疚,自是满口应下。对司马道福又封又赏,比之真正的公主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二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是无甚实权,毕竟也是天潢贵胄。那份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雍容贵气,一般贵族还是很难企及的。 然而云低细看了半天这二人的行事,他二人一会儿窜到这张桌席上去尝尝,一会儿又跑到那一桌去品品。言谈之间竟似小儿般无忌,丝毫不顾及皇家的身份,真真的荒诞,不怪乎这些贵族子弟很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忽而,一阵喧哗声自入口处传来。远远只见一群宽袍广袖,行动洒脱的士族子弟向这边走来。他们中间簇拥了两位少年,距离尚远,看不甚清楚,只觉这二人气质出众,这么一路行来仿若鹤行鸡群,生生把一旁的高贵士族子弟比了个云泥之别。 那一群人渐行渐近,吸引了许多目光。只听得新安长公主极兴奋的声音嚷道:“阿聃,其他的不说,这院子里的郎君,定然别处难寻!” 原本嘻嘻哈哈正喝酒的司马聃,突地抬起头来,缓缓回过头去注视来人,眸中晦暗难测。 许多人被新安这一嚷吸引了目光,云低也循着大家的目光看去,才看清来人,就暗暗叫苦,怎地今日这般凑巧。 云低广袖下的小手悄悄向苑碧的袖子扯了扯,拉回了她的思绪。 苑碧将将收回目光看向喧哗处,就撞进了一双漆黑无暇的眼眸,那眼眸净黑显得稍有些森冷,与往岁相比有多出些莫测的神气来。 这眼眸的主人也正静静打量苑碧,他与另一少年被簇拥在人群中间,与苑碧云低所站之处仅几步之遥。这两位少年郎远观就是鹤行鸡群一般,近看更是有风华绝代之感,晋朝本多美男子,且况士族子弟容貌出众者更是十之。这两位少年,把周遭的一群士族子弟皆衬的毫无颜色,那容姿之妙,意会即可言谈却难。他二人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一个身着浅蓝色长袍,身量相仿,容貌又都是上上成,偏偏还生出迥异的气质来。一个似霁月孤冷傲然,高高悬于九天;一个似清风纵横洒脱,难以捉摸。 一身月白长袍的正是与苑碧有婚约在身的王良,他停下脚步,并不在意四周女郎们炽热的目光,也不顾簇拥他而来的士族子弟的疑惑。静视了苑碧一刻,那目光是审视的,带了些肆无忌惮,像是在查看属于自己的物品。 苑碧见他这种目光,当下恼怒至极,重重冷哼一声,倨傲地昂起头颅道:“君目光灼灼似贼也!” 四周唏嘘声顿起。 “女郎不灼灼望向良,又怎知良灼灼望你?” 王良这么一说,苑碧气噎,一时竟答不上来。 四周的唏嘘声变成带了些嘲讽的笑声。一个小小的女声说道:“自以为美甚,竟敢对良郎如此无礼。” 苑碧净白的脸孔气地泛出红来,狠狠地瞪了周围一遭。 王良见状竟低低笑了。这是云低自认识这人第一次见他笑貌,这一笑将他漆黑双眸中的森寒稍减几分,整个人显得温和了许多。他似是与往岁有些不同了。不,应该说是,很有些不同。 笑闭,王良再开口竟然语气柔软且温和:“你更美了些,甚好。”这就好似是检视完毕属于自己的物品,做了一句结语。 “这谢家女郎竟然识得良郎?” “原来良郎竟有心悦之人” “这是哪个谢家女郎。抢了我的良郎?” “这女郎许是身份高贵,竟得琅琊嫡氏青眼。” 周遭喁喁窃窃的议论声,断断续续说着。听这些议论,这王良似乎在士族中颇有盛名。 苑碧已是咬紧了嘴唇,气得说不出话来。也无甚可说的,现下,她确已是王良未过门的妻,有媒妁铁证。 “阿良,莫再胡闹了,谢中郎片刻将至。” 说话的却是王良身侧,有着清风气质的蓝袍少年。他的声音华美而润,且极富穿透力,一言既出好似整个梅林中都荡满了他的话语。先时有个擅清啸的阮籍,云低猜想,这少年的声音若做清啸,定然也不差。 四周的人听了少年这一句似是得了提醒,喁喁窃窃之声减弱。各自又端方地谈玄儒去了。只余那些含羞带怯望着两位少年的女郎,仍时不时偷偷瞄向二人。 王良侧目看向蓝袍少年,也不显恼怒,淡淡地一句:“献之,这女郎便是谢氏苑碧。” 蓝袍少年闻言,略一思索,面上显出些好奇,也静静地打量了苑碧一番,华美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说道:“甚美,很不错,不枉费你一番周折。”这话也不知是对王良说的,还是自言自语。 两人说完也不再交谈,径自带了身后的一群士族子弟入了梅林赏花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一曲弄梅惊四座 就在云低已经百无聊赖,恨不能将头顶的一树梅花数上一遍时。这宴会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只见园子另外一边的亭台楼阁间漫步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几位年长者,约莫正是此间主人谢中郎一行了。 谢中郎一行人刚行至梅林中,就听得其中一个朗朗的声音说道:“谢某让诸位久候,深表歉意,然则,等来了戴逵戴安道,诸位也不枉今日来了一遭。”这声音中歉意倒没有许多,一股子自得却实实在在。想是这位戴安道是为极难得的人物了。 云低只觉这名字实在有些熟悉,稍稍抬头,见林中诸人听得谢中郎一言都急急向这席间聚拢过来。云低就趁机打量谢中郎一行人。最前中间的一位应该就是方才说话的谢中郎,他左右各站了两位年纪稍长的长者,都是儒雅端方c面含温和笑意。其后还有几位年纪轻轻的俊美郎君,云低匆匆一瞥也不敢再细看,无从知晓哪位是戴安道。 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道强力,是苑碧死劲儿攥住了她的衣袖。 云低惊诧的看向苑碧。苑碧目光定定,却是越过了云低又越过了谢中郎看向他身后的方向。 是谁,让苑碧如此失态?云低想起来时车窗外的一瞥。心中突突。总觉得慌乱得很。 “今日只谈风月,诸位可自入席,不用拘于虚礼。”谢中郎说完偕同身侧两位长者率先入席。 余人也自寻了位置入席。一席约莫三四人,云低略略看了一下,今日的小宴实在盛大,除却添茶倒水的仆婢竟仍有三四十之多。零星散落在林中铺了偌大一片。时下士人最爱清谈,不时的聚会很繁多,但一般都是几个人的小宴更便于交谈,像这种规模的宴会并不多见。 苑碧带着云低捡了离众人稍远的一席入座,想来是为了云低更不引人注目。 才刚坐定,一团阴影笼罩过来,云低稍一抬头不意外地看见王良和那蓝衣少年朝旁边的席位走来。 蓝衣的少年见云低望来,灿然一笑。这笑容不似王良,只是冬阳融化冰雪后凉薄的暖意。它带了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觉得虽天气晦暗,依然如沐春风般。就好似对了,就好似许久前那个吹叶笛的少年,笑容里满是安抚的力量。然则,吹叶笛的少年那笑容,是温和宜人的,让人不自觉想回其一笑。而这少年的笑,似拨开云雾般的耀眼璀璨,甚至让人无法直视其容光。 “不知小姑是谢氏哪位女郎?”声音依旧华美而润,说出来的话却让云低心下一坠。 “那足下又是王氏何人?”苑碧直直看向蓝袍的少年,压根忽略了他一侧的王良。 蓝袍少年一撩衣摆,十分闲适的跪坐在苇席上,执壶倒了一杯桂花酒,朝苑碧和云低的方向一举:“在下琅琊王献之。” 云低惊得差点从席上一跃而起,幸而生生的按捺住了。原来这位少年就是王逸少的第七子,名满建康的王献之。 这时王良也端正地跪坐在了王献之的旁边,斜睨了苑碧一眼。 这意味,不言而喻。 苑碧也不言语,心道我问只归问了,并没有要回答你。 苑碧从不肯在人前把云低说为婢女。却又万万不敢凭意气说出实情,这中间且不说对谢中丞的清誉多有毁伤,把一个没入族谱的姑子说做士族女郎,这追究起来也是大罪。 苑碧也自执壶倒了一杯酒,朝王献之一举,一饮而下。 王献之又是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一旁的王良却颇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云低一直不甚明了这王良。 婚姻乃大事,更何况这王良似是在琅琊王氏中还颇具分量,他的婚姻真得能因一时少年意气就决定了么? 若不然,他又为了什么让族叔来定下苑碧。对一个仅一面之缘,且这一面并不愉快的女郎,他竟是动了心么? 且就看王良今日对苑碧的态度,也实在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恼,实在让人费解。 这厢王献之二人才刚坐下,就见司马聃姑侄二人不知是从哪里冒了出来。新安嘴里还直嚷着:“幸好没有被谢老头发现,不然给告知了太傅又是一通说教。” 话说他们二人加上身后一群仆婢丫鬟还是颇引人注目的,生生就能在谢中郎面前隐匿了去,也是奇人。云低十分佩服。 司马聃却是一脸的不情愿,被新安强捺在了王献之两人旁边的一席。 “林中这许多席位,姑姑为何偏选这里,哼” “这席位离谢老头最远不过,难道阿聃想被抓回去念经去?” 姑侄二人好一通窃窃私语后,才见司马聃面上十分勉强地不再说话。 新安端正坐好,扭头看向王献之的方向,嘴角带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喜悦。 司马聃见状又嘟囔一句:“哼,就知道姑姑是为了王家九郎” 司马聃这一句是负气说出来,声音并不小,连云低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就见新安长公主如此泼辣性子听了这一句,竟然也面现羞赧之色。 只不知道,这王家的九郎,究竟是王良还是王献之。 云低也微微侧了头看向王献之和王良。王良仍旧是跪姿端正于席,执壶蓄酒,像是没听见司马聃那一句。王献之也是丝毫不露倪端。看这二人毫无惊慌之色,约莫这并不是个秘密。 这王家两位郎君都不做声,戏就没得看了。 连着三席,坐着的六位,有五位都执了壶喝起酒来,就听泂泂酒入杯中的声响,再无人言语。这个角落又离正位的谢中郎颇远,前面入了哪个题谈着什么,这角落只能听个约莫。 云低无奈地拿了几面上一只小小的玉石杯子藏在广袖下左右抛接着消遣。 时辰已降至正午,梅林中添了几许暖意。铅灰色的天空却还是不见转晴,依旧沉沉地压的人喘不过来气。连昂立于枝头的梅花,看多了都觉太刺目。 忽而,一声竹笛音自士族子弟中间悠悠传来。 笛声初时只是隐约可闻,断断续续地自梅林中顺着清香袅袅升腾而出,将整个梅林中的沉闷,浮躁一涤而空。渐渐地,林中喧杂的交谈嬉笑之声觥筹交错之声都低了下去,笛声愈发清晰起来,笛声清越,像是穿过暗沉沉的天空,直达碧落九重天。一串串音符流淌而出,不论是高亢的c婉转的c富丽的抑或是清澈的,都直逼人心尖,直要将人心底最执着的念想都引诱出来一般。 云低起初只是觉得这笛声悦耳,细听下去竟好像被曲子勾出了千般思绪万般回忆,一时间沉溺了进去。待笛音渐逝,云低自思绪中回神时,才忽觉林中明朗许多。阳光不知何时穿过了云层,穿过了头顶密密匝匝的梅枝,在地上落下斑斑驳驳的投影。 云低扬起头,越过梅树向上的天空,一片澄明,浩瀚辽阔。 一丝阳光照在枝头的一滴露珠上,折射出七彩的光华。云低眯了眯眼睛。 这奏笛者的技艺何其精湛,其意境何其洒脱超然。 前面的几十位士族子弟,也正激动昂昂,大赞这曲子精妙。问是何人所奏,是何曲子。 人影流动,影影绰绰间,云低一偏头,就看见了那袭竹青色的长衫。也不知是不是花了眼,竟觉得那人像是对她绽出了一个笑意。 再看去,已经被涌动的人影堵了个结实。 就听得谢中郎志得意满的声音:“诸位诸位,这便是戴安道的高足,桓伊桓叔夏,方才一曲弄梅便是叔夏即兴之作。” 四周唏嘘一片,即兴之作便是如此艳惊四座,若认真来该是何等境界。真不愧是戴安道高足。 云低蓦地扭头捉住苑碧的衣袖,急急道:“苑碧,我记起来了,这位戴逵戴安道” 话尚未说完,就见苑碧面上凉凉一笑:“怪不得我总不能知晓他究竟是谁,原来他不叫戴逵,竟叫桓伊。” 云低一琢磨她这话,就明白过来。 这个一曲弄梅惊四座的桓伊,原来就是昔日墨竹亭教她叶笛的自称戴逵的那位少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又见君子胡不喜 曲终人散,桓伊一曲弄梅过后,这日的小宴也差不多近尾声了。谢中郎交待几句,就偕同几位长者先行离去了。 云低远远望见那个竹青色的身影也正起身离去,依旧是缓带宽袍,行止飘然。 就在这一瞬,云低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苑碧,突地站起身来。疾步向桓伊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事出突然,云低惊诧地站起身来的功夫,苑碧已走出去七八步远。云低手中把玩的玉石杯子“哐”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云低低头看看杯子,又看了看远去的苑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旁侧王良王献之二人,司马聃姑侄都朝她望来。这时刻她若再追去,穿过人群,势必引起注意,有人问起当如何应对。若追不上苑碧,她又当如何。 云低惶惶不安地又跪坐回苇席上,双手在广袖中无助地绞着。 新安长公主好奇的恨不得将脑袋越过王良的桌子看过来。先前她一直注意着王良二人的方向,甚至不曾仔细看看这一席究竟坐的是男是女。这会儿苑碧匆忙地离开,吸引了王良二人的目光,她自然也跟着看过来。 “兀那小姑子你是哪家女郎,方才匆匆离去的是你何人?”新安不客气的朝云低说。 云低动也未动,只想假装没听见这一问。 偏偏新安长公主自小娇蛮,颐指气使惯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小姑子,本公主问你呢。”声音中已经带了几许不满。 云低看拖不过,正预备把想好的说辞敷衍她一句。 却听得那个华丽而润洁的声音再次响起:“新安长公主殿下,这里不是你家王府,在座也不是你家仆婢。” 新安长公主一下嗫嚅起来:“九郎,我没有那个意思” 原来,这个王家九郎指的就是王献之。 “王献之,姑姑只是询问一个小小姑子,你莫要觉得姑姑对你太宽容了,就越发放纵。”伴随着这一句呵斥,“哐当”一声巨响,这就比云低方才那动静大许多了。 云低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抬起头看过去,原来是司马聃骤然起身带翻了面前的桌几。 这小皇帝虽然不得实权,但看发作起来还是十分威风的。颇有几分皇帝的样子了。不过司马聃才刚刚吼出这么一句,就被旁边新安公主使劲儿一揪差点揪翻。刚刚显出来的一点威风,霎时荡然无存了。 王献之听了这么一句吼,仍自照旧饮酒,理都不理。甚至还与王良斟了一杯,那一份对皇帝的轻慢简直任纵不可一世。 云低暗暗咂舌一番,眼见司马聃就要发作。他身边的新安公主,忙大声道:“阿聃,你若再惹事,我便不再理你!” 只这一句,正在昂扬斗志的少年皇帝马上就如蔫了一般,萎顿下去了。 司马聃双目赤红,显见是强自忍着怒火。若不是旁边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一再拿眼神制止,他决不愿意就如此甘休。 司马聃暗恨,无非是琅琊王氏,再强权骄横些,也总不该与皇帝如此冲撞。 事端本是因云低引起,这一闹,云低更是坐立不安。四周已有一些目光渐渐向这方向聚拢。无论是皇帝公主,还是琅琊王氏的郎君,无一不是万众瞩目的人物。这又兼似乎起了争执,那些士族子弟的目光自然不肯放过,总想探个明白。 永嘉南渡以来,皇室权利被各大门阀钳制良多。这其中最握实权得就是琅琊王氏c龙亢桓氏等顶级门阀。皇室与各门阀之间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目前的局势。在座许多都是各士族已经出仕或即将出仕的年轻子弟,对这种与朝堂牵扯的纠葛自然多出几分留意。 司马姑侄许是实在不耐这么多探究的目光,低语几句,匆匆起身离席了。 临去时,新安长公主还回头朝王献之望了一眼。 隔了他们身后的几个仆婢,云低并没有看清她的表情。云低心中暗自揣测,想来这新安长公主对王献之的情意知者甚广啊。 忽听一声哂笑,“献之,你瞧这姑子,方才就不抬头,司马氏一走,倒活泼多了。” 云低抬头斜睨了一眼出声的王良,心道:方才也未见你多言。 王良见云低仍是一声不吭,又道:“你家女郎去往何处了?可是去拜见谢中郎?” 这一句显然已将云低定成了婢子的身份。 云低心中很不是滋味,赌气说:“苑碧自去寻戴安道高足,请教音律,干君何事。”这赌气一言,云低压根忘了,王良竟是苑碧未成礼的夫君。 才刚说完,云低就发觉自己似乎是失言了。王良还挂着那种似是而非的笑意,寒潭一样的双眸,却幽暗森寒。仿若霁月蒙了一层乌云。 王良姿态优雅地自苇席上站起,云低抬头望去,但觉他分外姿容秀美,眉目间自有一股韵致流动。 “还赖着作甚,不去寻你家女郎么?”王良也不看云低,广袖一甩,径自朝苑碧离去的方向走去。 云低一听,赶紧起身也追去了。 瞬间这一隅,只余王献之一人仍自端坐于席间。 冬阳灿灿,一缕缕透过嶙峋的梅枝铺洒进来。洒在洁净的苇席上,洒在偶尔的一两瓣落英上,洒在蓝衣男子的衣袍上,洒在他的发间眉梢。那角落分明隔绝了这尘世,那男子自斟自酌,仿佛原本就不在这世间。 云低纵使已小步疾奔,仍是险险能看见王良的背影。王良依然看似舒步缓行,姿态雍容。偏云低怎么也追赶不上。也顾不得细想,云低只能埋头赶路。 将将转过一个弯道,云低脑袋就重重撞上了前方一个障碍物。云低揉着脑袋抬起头来,见是停了脚步的王良。再往前看去,越过几颗梅树,就是红衣艳艳的苑碧,她好似正颇激动地在说着什么,她对面是凭树而立,表情疏离的桓伊。 距离不近不远,隐约能听见苑碧黄鹂般清脆的嗓音。 云低语带揶揄地看向王良道:“怎地又不过去了?” 王良淡淡道:“我以为,去打扰别人的倾诉衷肠,似乎不妥。” 云低疑惑道:“什么倾诉衷肠?谁在诉衷肠?” 王良面上还是那一份似是而非的笑意,也不见更多表情,只说了一句:“我也不甚明了谢苑碧在说些什么,约莫是说又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意思吧。” 顿了顿,又说:“只是这君子,好似并不指我呢。”王良这一句语气竟十分温柔,甚至还带了几分清晰的笑意。 云低只觉得他这分明的笑意,让人分外觉得战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思君不见下豫州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是自谢中郎家宴后,苑碧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云低无奈地再劝道:“阿碧,你就罢了吧,不让出去就不出去便是。” 苑碧潋滟的眸子一黯,垂下头去,低低地说了一句:“云低,你不晓得,我若出不去,此生许是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云低心知肚明。苑碧书案上语焉不详的那首诗,去谢中郎府上的途中苑碧的异动,再到后来梅花树下苑碧几近直白地倾诉。云低再想不明白,真愧于这一胞双生的身份了。 云低纳罕道:“怎么就见不得了,虽王良禀了郎君要禁你几日,并没说今后都不许你出去了,何至消沉如此?” “你不懂,我恐怕是等不到了”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呢喃,云低隐约觉得不太好,也并没有仔细去追问。只说:“苑碧,你那日说的话,实在太让王良失了面子,他有怨愤也是常情,你莫要太记恨。” 毕竟是以后要相伴一生的两个人,云低想着,多说合一些,总是好的。 提到王良,苑碧黯淡的眸子霍然一亮,啐了一声道:“什么面子,什么常情,凭什么我要给他做足了面子。背后捣鬼,小人也!” 云低见一句话反倒让苑碧更迁怒王良,只能低叹一声不再说话。 就事论事而言,这件事,王良并没有过分的地方。苑碧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没有当面诘责,只是小惩大诫的让谢郎君禁足苑碧几日。已经很算得宽宏。 只是哎,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 偏苑碧又从族学里听说一事,更是让苑碧恼透了王良。 桓伊桓叔夏原本家在建康,却从少年时期一直在族叔桓温西府历练。近日才刚返建康,准备应诏入仕,以便侍奉年岁已高的老母。 原本吏部都要列册,水到渠成的事,偏到最后关头被截了下来。桓伊不但没能留在建康,反而被下旨派往离建康千里之遥的豫州去了。把持吏部的太宰王述,正是琅琊王氏的同枝太原王氏中人。苑碧以为必是王良又从中作梗。 云低听苑碧说起这件事,并不很赞同苑碧的推测,只觉是苑碧因为对王良的恶感迁怒于他。毕竟王良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琅琊王氏再怎么权高位重,也不该为了一个小小少年的私怨做出这等无稽之事。 且不说桓伊本身所属的龙亢桓氏乃是当朝顶级的门阀,就桓伊本身据闻也很得权臣桓温的赏识,他从西府回归建康,桓温竟亲自相送数十里且以亲兵数百相赠护其周全。这样一个人物,王氏不可能不去权衡其中利弊擅自开罪。 云低如此这般地告诉苑碧,苑碧决然不信,在心里又将王良恨了几遍。无奈派遣公文已出,任谁也难以更改了。苑碧除了向云低牢骚几句,别无他法,就连想见桓伊一面也是不可能。 云低反复琢磨了几次,以为苑碧只是一时的迷恋,时间久了念头也就淡了。 谁能知道,人生中许多的变数,就是从些小小的不以为然开始的。 谁又能知道,出身陈郡谢氏,堂堂三品中丞家的嫡女,千金之躯。竟敢独自跋涉千里之遥。 谁也不能想到,云低自然也没有想到。 那是在听说桓伊的消息之后的第二日。午后云低来寻苑碧,却听她的贴身小婢镜花支支吾吾地说:女郎去了安石公府上寻道韫小娘子叙话去了。 安石公云低自然是听说过的,这位族叔可谓名满建安。 尚未及总角就被评为: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至时下,更有风评: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如此赞誉,江左简直无人能及。 然则,人各有志,安石公无意仕途只隐居会稽每日里游山玩水。 镜花口中的道韫小娘子,就是安石公的兄长安西将军谢奕的嫡女。自安西将军谢奕去年病逝后,年方十岁的谢道韫就随叔父安石公去了会稽。听闻近日刚返建康。 苑碧自幼只爱同云低顽在一道,很少与人交好,这谢道韫是苑碧屈指可数的几位好友之一。自她去年随叔父去了会稽,这是头一次回建康,苑碧自然要去寻她。 云低只纳罕,原本这样的事苑碧自然会同自己招呼一声再去,这次恐是太久未见道韫,等不及自己来便先去了。 既是苑碧不在,云低就自慢慢沿着园中小径准备逛回自己的住处。 谢府内苑颇广阔,虽没有谢中郎府上那样置地数十亩凿池修林的奢华,也并不逊色。亭台轩榭俱是别出新意,巧思现于微处。一花一木皆是稀世珍品,满眼风华。 景色是极好的,只是缺少人气显得有些荒芜。内苑中除却苑碧和云低只住了几位谢郎君大婚前的侍婢以及一些下人婢仆。平日里身份所碍也并没有什么走动,更显得园子里渺无人烟。 苑碧的住处自是在内苑最尊贵的地段,而云低也自然是住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间距不算很近,云低平日里走着也无甚感觉,今日走着却只觉心中烦躁无比,不知为何。 回到自己的住处,云低益发觉得头昏脑胀,干脆和衣倒头睡下了。 大汗淋漓的自梦中惊醒时,才发觉已是夜深。云低拭了拭额上薄汗,恍惚觉得有些事情,自己好似忽略了过去。 是什么事情?是什么 是,是了,今日竟然是安西将军谢奕的忌日,前几日就听说谢道韫是随安石公回来祭奠的,应是不宜见客的吧。苑碧怎么会选谢奕的忌日去与谢道韫叙旧。绝无可能。 那么,苑碧她 去了哪里? 回想起小婢镜花支支吾吾的神情,云低面色霎时变了,苑碧她,该不会? 云低掀开锦被,鞋子随便趿拉上就飞奔向苑碧的居处。 苑碧,苑碧,你可千万不能这么傻,豫州远在千里,千里之外啊 云低心中默默念着,默默祷告,只求一会儿能看见苑碧睡眼惺忪的抱怨她几句。 然而,云低并没有看到睡眼惺忪的苑碧,只从战战兢兢的镜花手中接过一封信笺。 笔风秀逸中隐见苍劲的隶书,正是苑碧亲笔。 展开信笺,草草读了一遍,云低的心跌至谷底。苑碧果真去了豫州,且是只带了小婢水月一人前往。 这个傻苑碧,她怎么敢这样,她竟然敢云低身子一颤,踉跄着扶住了镜花,再瞥了一眼手上的信笺,最后一句话:纵使万水千山,云低,我也一定要去寻他一个答案。 云低慢慢站正身子,倏地,狠狠一巴掌抽向对面的镜花。 “为何女郎私自外出竟不拦阻?为何不禀告郎君?” 镜花已被打得懵了,只扶住肿了半边的脸,怔怔说不出话来。 烛光摇曳,云低的脸庞半明半暗掩在那灯光里,从未有过地疾声厉色将她柔顺的面庞染上几丝凶狠。见镜花一句话说不出来,云低扬起手掌又要再打。 镜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急急跪在地上道:“娘子饶我,是女郎自己严禁我说出去了,只让我在你问起时,将这信交给你。” “女郎何时离去?” “昨日夜里,约有十几个时辰了。”镜花抖抖索索地跪着说道 云低强撑着装出来的凶狠,一下子仿佛全没了气力支撑,扶着案几说不出话来。十几个时辰呢,凭自己怕是追不回来了。怎么办? 若谢郎君问起来如何掩饰,若苑碧遇到危险又该当如何 无数个问题在云低脑海浮现出来,焦虑和忧心将她压地喘不过起来。 她没有注意到,跪伏在地上,肿着半边脸眼眶里满是泪珠的镜花,充满恨意的眼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你若安好便是晴 翌日,云低是被刺眼的阳光叫醒的,抬头环视四周,原来是在苑碧卧室的外厅小榻上睡着了。 室内生着炭炉,并不太冷,云低却还是觉得脑仁疼的厉害。 昨夜一通脾气发完,事情并没有解决。云低自然不能动身亲自去寻苑碧,她寻不寻得到还另说,她这身份根本连谢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要寻苑碧只能另想办法,苑碧并不是莽撞之辈,信上已说明她自做了一番乔装,雇了车夫随扈。安全暂且无虞,当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让谢郎君发现这件事。一旦谢郎君知晓这件事,即便是苑碧安全归来,只怕也难逃责难。虽谢郎君一向偏疼苑碧,但是谢郎君做事从来最讲究礼法,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他绝对不会姑息。 这样想着,云低就挥手将镜花喊了进来。 镜花小步跑进来,就垂首站在小榻前,一声不吭。 “镜花,女郎外出之事,不可告知他人,明白么?” 镜花抬头怯弱地望了云低一眼,脸颊上尚有未消的红肿,看起来颇有几分楚楚之姿。 云低不自觉放软了口气道:“女郎许是想同道韫小娘子多玩耍几日,不想被郎君知晓。明白么?” 镜花疑惑的看了云低一眼,谢道韫回建康祭奠之事她也是知晓的,女郎自然不是去同道韫小娘子玩耍。只是这么一想,她嘴上却乖乖的应道:“是。” 云低又道:“若郎君问起,你只说女郎去寻道韫小娘子,刚刚出门,可记下了?” 镜花又道:“记下了。” 云低就站起身来,理了理压皱的衣袍,径自离去。 镜花见云低离去,一收面上的怯弱,恨恨道:“算是个什么东西,就敢来摆威风。呸!” 说是这么说着,镜花也不敢真的去忤逆了云低的意思。毕竟若女郎被责罚了,自己身为贴身女婢没有尽到约束的职责也难辞其咎。 也幸而是谢奕的忌日,身为族亲的谢郎君连着几日也不得空来关心女儿。 云低就如此扳着手指查苑碧已走了几日。她从未出过远门,自是不能知晓,自建康到豫州要多久,只能盼着就快回来了,该回来了。总想着,等苑碧回来定要好好埋怨她,害得自己这么一番担心。又想着,等苑碧回来定要好好帮她补补身子,这么远的路途,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心中一时埋怨,一时担忧,没有一刻松快过,熬不了几日也就病了。 自小照顾她二人的老妪又是一通唠叨:“也不知女郎现下如何了,阿云你怎么就病下了,这不是故意给女郎招麻烦,她孤身在外可怎么是好哦” 老妪是自幼看着她二人长大的,苑碧离家的事,自然瞒不了她,也不须瞒着。老妪绝不舍得苑碧多受一丝责难的,只能也帮着瞒了。 老妪虽是一样照看她二人,对苑碧的偏疼,却不是云低可比。在她心目中,谢府的女郎只有一位,自然是苑碧。云低也确然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但在她心中却少了一份尊崇。 云低略带委屈道:“妪,阿云也不想病呢。” 老妪颤巍巍地拿了药炉子给云低煎药,也未回答,长叹一声望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云低看着老妪满头的白发,心下怅然,妪老了,自己还能跟她撒娇几回呢。便又道:“妪,我知晓的,莫担心。” 老妪回过头来端详云低,看一会儿又说:“阿云,女郎如此任性以后多有苦头要吃,你性子稳,女郎也肯听你的,你以后定要多阻着她些” 叹息一回,又道:“哎,若是你们母亲还在,何至如此。女郎也不会是这样的性子,你也不会有这番遭遇。你们母亲命薄啊也是一个温良贤淑的大善人呢,怎地就如此薄命。” 云低自出生就未见过生母,自小最说得上话的便是苑碧,奈何苑碧比她早落地不了几个时辰,关于生母的话题便无从问起。这回见老妪说起生母,不免好奇,便追问道:“妪,母亲是怎样的人,定然十分美貌吧?” 老妪皱着眉头,似是苦苦回忆了一番说:“你母亲性子同你同苑碧都不一样,苑碧性子刚烈,你的性子虽温却也倔强,你们母亲却是自骨子里带着的娴静温和。至于长相,你们母亲算不上顶美,胜在气韵。若真论起来,你比苑碧更像你们母亲的样貌些。” 云低第一次听人说起自己的母亲,还说自己与她很像,甚至比苑碧更像。一种莫名的滋味蔓延在心头上,难以言说,有些甜又有些涩 午后的冬阳,透过雕花窗子,斑驳地照进室内,老妪念念叨叨又说了几句,就依着小几打起盹来。药炉子里的药香刚刚透出来,丝丝袅袅地飘散开。云低也觉得在这氤氲的雾气中渐渐地有些困乏。 半睡半醒间,云低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有自己,有苑碧,还有笑容柔和地望着她们的母亲。 又过两日,眼见谢奕的祭奠诸事就要结束,云低心中不免慌乱,苑碧若再不回来,只怕是瞒不住了。 终于,在谢郎君已差人来请了苑碧两次,云低正打算去禀明事由之时,苑碧回来了。 云低一得了信就急急赶了来。苑碧还是苑碧,只是脸色苍白中透了淡紫,精神看着十分不济。云低再顾不得先前想好的责难,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到:“你,还好不好?哪里不好告诉我?”那握着的手分明已经微微颤抖。 苑碧对着她笑一笑,拍拍她的手安慰说:“怎么不好,只是累了些,歇一歇便好了。” 云低仔仔细细端详她一番,只觉得她面色不甚好,其他像是无妨,就以为她是真的累了。便稍微放松了些,说道:“你这一番,可真是胆大包天,可知我怎么为你提心吊胆。怎如此肆意妄为?” 苑碧顽皮的对云低吐吐舌头,“我知错了,阿云饶我一次吧。” 见云低还是板着脸不发一言,便又说:“好云低,饶阿姐这一次吧。”说完就动手去挠云低。 云低只好笑着躲开,嗔道:“未见过这般的阿姐。” 两人又笑闹几句,云低见苑碧精神很不好,就劝了她早些休息,自己明日再来寻她。 刚走出苑碧的居处,就听后面有人一路喊着云低追出来。回头一看,竟是追随苑碧远赴豫州的水月。十几日不见,这小婢看着也黑瘦了许多,想是吃苦不少。 云低问她何事。 水月尚未说话,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珠儿顺着脸颊就落了下来。 云低猛地心往下坠,沉声道:“且说何事。” 水月洗不成声:“女郎怕是,怕是十分不好” 云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水月一把拽起来,“不好?怎不好的?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水月道:“女郎那是强撑出来,让小娘子安心的。她这一路回来,已不知昏厥了多少次,刚才小娘子一出门,她就又厥过去了” 云低也不待她再说,扭头就向回跑去,边吩咐水月快去请谢郎君。 进到内室,苑碧已经被扶至床榻上。云低走过去,她也未见转醒。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整个面皮苍白中透着抹绛紫。云低轻声喊道:“苑碧,醒一醒” 不论云低如何诱哄,苑碧就是不曾睁开双眼。扇子般的睫毛在眼眶下面投下一小片淡青,更显得整个人憔悴不堪。 云低看着看着就止不住的落下泪来,泪珠顺着脸庞滴落到苑碧的颈子里,云低慌忙拿帕子去拭。她慌乱的拭擦着苑碧的脖颈和脸颊,眼眶里仍旧止不住落下泪来,狼狈至极。 忽听一句:“哭什么,我只是累得很了。”声音里透着无尽疲惫和虚弱,正是将将转醒的苑碧。 “苑碧,苑碧,你怎么能骗我”云低紧紧攥住苑碧的手,呜咽道。 苑碧伸手抹了抹云低腮边的泪珠儿,略带责备的说:“原本好好地,你这哭声搅得我心乱得很。” 云低闻言,狠抹了两把眼眶,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出声。只嗓子里还止不住溢出几声抽噎。 苑碧见状微微笑道:“阿云什么时候这般像小孩子了?” 云低扯过苑碧的手,紧紧握住:“只在你面前。” 苑碧轻轻闭上眼睛,像是有些困乏,过了片刻,道:“阿云,看到你安好,我便好了。” 云低轻轻的拿额头抵了抵苑碧的手掌。神情中是万分的缱绻柔情。 只在一瞬间,忽然云低的眸子中布满了惊惧,那是一种在她自己面对病痛,面对冷漠,甚至面对死亡时都不曾有过的恐惧她看到,就在她眼前的苑碧的手,这双手依旧很美,十指纤纤。只是,每一个手指的指尖,布满了骇人的紫色斑点。 云低觉得自己的胸膛里的心,有那么一刻,已经停止了跳动。 苑碧觉出异样,睁开眼睛疑惑的看向云低。 云低觉得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但还是想努力做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表情,或许是太怪异了。 “怎么了?”苑碧问。 云低狠狠掐住腿上的皮肉,逼自己发出一声:“无事,苑碧你也一定要好好地。” 苑碧展颜一笑,这一笑仿佛明珠宝玉光彩照人,霎时将面上的颓败一扫而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今夕何夕有此劫 待谢郎君来到时,苑碧已经再次睡了过去。 云低站起身来,示意谢郎君到外厅说话。 这是这么多年来,云低第一次主动跟自己的父亲打照面。她甚至觉得,这个中年男子是那么陌生。 谢郎君也很诧异,他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女儿,可他更希望自己没有。 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他未曾注意过的那个襁褓中病弱的婴孩,已经长成了婷婷少女。虽然依旧纤弱,可是,她确实是那个孩子啊。她有阿竹眉毛,阿竹的眼睛,她是阿竹的孩子。 阿竹谢郎君幡然醒悟,正是这个孩子,害得阿竹长眠地下,害得自己受尽孤寒。 谢郎君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沉声问道:“何事?” 云低见谢郎君言语冰凉,表情冷淡,心下怆然。 又想起苑碧还躺在里间,这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就鼓起勇气说道:“郎君,苑女,女郎她心疾似有所加重,郎君当速速请医延药才是啊。” 谢郎君不耐的说:“苑碧是我独女,我自然疼爱,她这心疾也不是一时有的,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说完谢郎君也不再等云低回话,径自朝里间去了。 云低强自将心头涌起的怨愤羞恼压抑下去,也跟着谢郎君走向里间。 里间比外间稍显黑暗,刚从外间进来,很多事物看的并不十分清晰。谢郎君又心思粗犷。根本没有发现苑碧面色和指尖的异常。 只询问一旁的镜花,听说是刚才醒了一回又睡着了,就以为是玩得累了致使昏厥过去。就嘱咐了几句好好照看之类的话,又吩咐水月说明日再不见好便去着人请医诊治。说完这些竟像是要起身离去。 云低见谢郎君毫不重视,急得恨不能上去呵斥住他,又知道不能这样。只好又跟上他走出内室后,继续说:“郎君,郎君且留一步” 谢郎君本就因为见了云低的相貌忆起阿竹心下烦躁,又听着云低这么喋喋连声地一再扰他,更是怒气上涌。脚步一顿,面色阴沉地回头,也不言语,只看着云低。 云低觉得很有些尴尬,直想转身就走,但事关苑碧,不得不言。只好稳定了情绪,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女郎的病情,已然不能再拖了,郎君可记得年初太医署李太医曾言,若女郎面现绛紫且指尖现紫斑,病情就,很不好了” 说道最后,云低自己都有些觉得不真切,有些说不下去。苑碧怎么可能就病危了,定是这次出去劳累过甚所至,将养一段也就好了。 这么想着,云低却并不敢松懈,关乎苑碧的安康,她不想有一丝不妥。 谢郎君听云低这么一说,也暂时忘记了先前的恼怒,皱眉想了一回,隐约想起李太医是有这么一言。谢郎君就问:“苑碧出了这征兆了?” 云低低眉敛目地回答:“是” 谢郎君只记得李太医说的含糊,并没有明说怎么个不好。仍是不太在意,不过也还是回头吩咐跟着的家奴去医馆请医去了。吩咐完抬步就走,似是不想跟云低多说一句。 云低抬头时,谢郎君的身影已慢慢消失在沉沉暮色里。云低心中百味沉杂,静静看了片刻,也自转身朝苑碧的院子走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岐伯带着从医馆请来的疾医来到了苑碧的园外。镜花和水月得了通传赶忙将帷帐落下,又轻轻的叫喊了苑碧几声,见她仍昏睡着,只好看向云低请她示意。 云低想了想,觉得应是不妨碍诊脉的,就挥挥手让她们先去准备其他物什了。 这时岐伯和疾医已经来到了外厅,有小婢进来通传了一声,云低说道:“请进吧。” 岐伯就领着医者来到苑碧睡着的床榻前,隔着帷幕垫了锦帕察脉象。 片刻,只见这疾医闭着的双目猛地睁开,面上显出惊慌,云低和岐伯在旁边看着,连忙问是如何。 疾医面色复杂的嗫嚅片刻道:“女郎的脉象怪异,小子不才并不能有所明断” 云低听了这话,缓缓吁了一口气。 旁边岐伯却是面色渐渐沉了,口中说道:“无妨,我家女郎旧疾沉疴繁多,不好诊断也是自然。” 说着就起身要送疾医出去。 临走时,欲言又止的望了云低一眼,终究没有说什么,匆匆离去了。 云低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是晚膳的时辰了,想来再请医诊脉也要到得明日了。就嘱了镜花和水月好生照顾女郎,也自离去了。 一路上暮色已深,辨不太清楚物什,云低走着想着,心思飘忽。也不知走得是哪一条道。直走了小半时辰,才发觉似乎是走错了,这方向是走向内苑的后门的。正待返回,突见岐伯领了一行人匆匆迎面走来。 这时辰,是何事让岐伯如此匆忙? 云低心中疑惑。也不急着回去了,就站在原地等着岐伯一行渐渐走得近了,方开口道:“岐伯,何事匆匆?” 岐伯一行人多在埋头赶路,且夜色朦胧,都没有注意到云低的所在。忽听得这么一声,俱是唬了一跳。 岐伯见是云低,就住了脚步回说:“夜已深,小娘子莫要再游荡,快些回去吧。” 岐伯也是谢府上的老人了,从小看着苑碧和云低长大的,对云低的身世遭遇也是十分怜惜。日常里对云低诸事也颇多照应。 云低见岐伯闪烁不答,心中疑窦更甚,就看向岐伯身后诸人。一眼便看见了岐伯身后一个面目熟悉的苍苍老者,正是太医署的李太医。年初曾亲自给苑碧珍过脉的太医署丞郎。 云低一惊。这时辰,竟然将李丞郎请了过来。莫非 心念电转间,云低回想起方才那疾医的神色及岐伯临行时地欲言又止。 云低疾步上前,攥住岐伯的衣袖,想问询,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自己该是想错了,许是有人得了急症。 岐伯见云低这神情,叹息一声道:“那小娘子就且跟着吧。”说完不再发一言,领着一行人继续疾行。所去方向,正是苑碧处所。 云低呆愣了片刻方回过神来,脑中茫茫一片,朝着岐伯他们的背影追去。 一路追到苑碧的院子外,就听见里面已经是人声嘈杂。云低抬步进了院子就见是仆婢往来匆急c喝止责令声结成乱糟糟的一片。 云低直奔苑碧居室,才到门口就听里面谢郎君地厉喝:“还不快快将女郎理梳整洁,让李丞郎诊治?误了唯你们是问。” 谢郎君虽然一向于礼法严苛,对云低也不假辞色,但平日里为人处世尚算温和。这一番发作 云低心下猛地一紧,步履沉重地朝内室走去。 才入内室就觉得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云低赶紧朝苑碧的床榻望去。 见苑碧已经穿着齐整,几个小婢围着她擦拭整理着什么,苑碧面色惨白,双眸仍旧闭着。 一旁的人都是面色晦暗,除了小婢整理间的簌簌之声,一室冷寂。 云低正疑惑这满室的血腥之气从何而来,前面整理的几个小婢已端了铜盆退了出来。李丞郎及其他几个看似疾医的人忙上前去诊断。 云低瞥了一眼小婢手执的铜盆,顿时大睁着双目去细细地看。那铜盆里,潋滟流光的,竟是小半盆红艳艳的血水。 云低上前挡了小婢颤抖着声音问:“这是谁,谁人的血?” 小婢哑着嗓子说:“是女郎呕的血。” 云低闻言只觉头晕目眩,眼中耳中再无任何东西,一片空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孤云远去碧空尽(上) 待云低再能听得见声响时,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女郎心疾天生,原本静心养着许还能多延几年,然则女郎似乎自幼便郁郁难欢且近日又大动了一回心神。现已是药石惘然,只能看天意了。” 药石惘然惘然 云低愣愣地看着说话的人,仿佛听不懂这简简单单的话语。 “李丞郎,你是在说笑的吧,苑碧身子一向康健,除了天生心疾,再无其他,怎地突然会药石惘然”云低喃喃道,声音中带着几许争辩,几许恳求。她想求求李丞郎,求求他说刚才只是在说笑罢了。 云低声音不大,且又离苑碧床榻有些距离,正在耐心复诊的李丞郎根本没有听见她这模模糊糊的一句。 于是云低又大声重复道:“丞郎大人,您是在说笑吧,苑碧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这一声云低使了几分力气,语气又有些气急败坏,内室并不是很大,这一句使得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向她。 李丞郎蹙眉回头看了一眼,医者最不喜诊脉时被打扰。又听是这么一句质疑的话。李丞郎很不客气的说道:“何敢妄言?难道我却是咒你家女郎不成?” 一旁岐伯见李丞郎动怒,忙要劝云低先出去,还未开口。就听一声暴喝。 “你给我滚出去!” 说话的,是双眸赤红的谢郎君。 苑碧心疾天生,为何,自然是因为先天不足之症,为何不足,自然是因为一胞双生。 思及此,谢郎君更是怒火滔滔。这个祸水,因为她,要我失了阿竹,竟还要失去苑碧么 云低本就因挂心苑碧心中惊惧不定,又当面受了这一声叱责,一种委屈至极的情绪,直逼的她简直要落下泪来。 正在所有人都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时,就听床榻上传来一句虚弱的声音:“阿云,过来” 众人回过头见是昏迷了半天的苑碧醒了,李丞郎也不再提前话,赶忙上去又扶苑碧的脉象。 谢郎君盛怒之下吼出那一句,见了云低那副神情,也已觉得很是不忍。就算再不喜,他也未曾对云低出此重言。这一见苑碧醒来,自也将话头按下,回过头来问苑碧觉得如何,见苑碧并不回答,又问李丞郎脉象可好。 李丞郎这一会儿,已是第三次扶了苑碧的脉象。再没有什么不明了的。只微微叹一口气,起身来对谢郎君说道:“女郎心疾生于先天,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好起来的。只管放宽心养着,万勿再动心神。中丞且随我来斟酌一下药方。” 谢郎君又嘱咐苑碧几句,急急跟着李丞郎出了内室。李丞郎的话中别有深意,他自然听了出来,他这一时,已是心神大乱,脚步都显得凌乱了些。 苑碧见李丞郎一行人离去,兀自望了一回紫檀木雕花的床顶,又回过头来朝云低站着的方向温柔一笑说:“阿云,过来” 床榻四周还环绕了几个侍候的仆婢,云低仍旧站在几步开外,她不敢走近,这么言笑晏晏的苑碧。在经历了今日这一遭,就像是梦一般难能可贵。所谓近乡情更怯,大抵如此。 苑碧也不再催促,只含了笑望着她。 云低挣扎几番,到底还是移步上前,对苑碧道:“可觉得有何不适?” 苑碧微微摇了一下头,又对榻边的几个仆婢道:“都先退下。” 几人应一声是,就鱼贯退了出去。 苑碧略歪了歪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云低一番。云低疑惑道:“看甚?” 苑碧低笑一声:“我的阿云真是长大了呢,阿姐都不知阿云何时美貌至斯。”说完拍拍床沿示意云低坐下。 云低挨了床沿坐下,将苑碧的被子掖了掖。“什么美貌丑貌的,有什么要紧。你若真是看重,才该快快养好身体,谁又能美过你去。” 苑碧嗔道:“阿云是说我现在甚丑么?” 云低略作思考状:“可是要我实话说来?” 苑碧握了拳头轻轻朝云低捅了一下,稍卿,面上撤去微笑呢喃着说了一句:“真好” “如何个好?”云低问。 “还能再见你,真好。”苑碧长长的睫毛,微颤了颤,又说:“阿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云低握住她的手,叹息一声道:“说的什么胡话。” 苑碧定定望住云低,一双漆黑双眸仿若天际最璀璨的星子,即使病的如此狼狈,苑碧依旧美的惊人。她使了劲儿,从云低掌中抽出双手,展开来送到云低眼前。 “我都晓得。从回来的路上我就晓得了。”那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波澜。顿了顿,苑碧又说道:“只怕再见不着你。还能相见,甚好。” 云低看着苑碧眸中倒影出得自己,一脸凄惶,只怕苑碧就是看了自己的脸色,也安心不了的。心中恼恨自己愚笨,只会给苑碧添堵。 “莫自责。阿云,你是我的阿妹。自小到大,我看着你吃了这许多苦,却什么都帮不上你。还常常牵连你受我的心疾之累”苑碧说着声音已带哽咽。 云低急急回道:“说什么牵连,若不是我自幼病弱,你何至心疾频发。” “好了,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自出生便注定命中缠绕不休。又怎么去分究竟谁欠了谁的”苑碧说这一句时,眼神略偏了偏,好似看向了一个未知的远方。 云低总觉得苑碧这句话中带着一种落寞的情绪,不带分毫埋怨,就是一种无力的落寞。 又听苑碧道:“阿云,自小我就总想着,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如此甚好,我总算死得其所。”才说了这一句,苑碧猛地咳嗽起来。 云低口中怒道:“说得什么胡话。休再言。”一边拿旁边的帕子帮她捂着,又倒了茶水来让她喝。 苑碧也不接茶水,只将口上捂着的帕子揭下来看,星星点点的全是血迹。苑碧苦笑一声:“再不想听,以后约莫真是听不到阿姐的唠叨了。” 云低一眼看见那染血的帕子,心中像刀绞着一般疼,手下不稳将装茶水的杯盏摔碎了一地。她这才不得不信,苑碧是真的病的很重了,许是许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一想到这里,云低突觉得再也没力气支撑什么。一下子软到在苑碧的床榻边,伏在她的膝上痛苦失声。自小,被下人们冷讽热嘲时她不曾哭过,被族里的孩子欺负她不曾哭过,被谢郎君视而不见她不曾哭过,甚至幼时得了伤寒差点失了性命她也不曾哭过。直至今日,她连哭两场,只因,这是苑碧。无人可以替代的苑碧啊。 苑碧轻抚着云低披散开的青丝,温声道:“阿云自小坚韧,我只许你哭这一次,自此以后再不许哭了。可记住了。”未几,又俯下身探到云低耳边说:“阿姐一直看着你呢你若过得不好,阿姐也会难过。阿姐希望你此生都平安喜乐。” 云低也不想再徒惹苑碧难过,强自忍着,渐渐平息着心中苦痛。只是那一丝丝蔓延开来的绝望,怎么也按捺不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孤云远去碧空尽(下) 窗外一轮寒月已升至半空,月是满月,照的一地银霜。但就是这月太明亮太圆满,反而衬得看不到一颗星了,给人一种孤寒之感,觉得沁凉。 窗内灯火通明,大到雕梁画栋小到笔墨纸砚,一应皆是气派非凡。屋内炭火烧的很旺, 紫檀木造就的大床沿上跪伏着一个身着白色衣袍的少女,她肩膀微微抽搐,似乎正委屈哭泣。床榻上半坐着另一名容颜略显苍白的少女,正轻轻摩挲着白衣少女铺散开的秀发,像在软言安抚。此景温情至极。 若不是略显苍白的少女,突兀地呕出一口鲜血。谁能想,如此娇艳的一个生命,竟已是病入膏肓。 云低见苑碧又呕出一大滩鲜红的血水,惊得连声喊外面候着的仆婢快去请李丞郎。 其他几个小婢又忙端了洗漱之物上前打理,云低斥退几人,亲自拿热巾沾了温水帮苑碧擦拭。 苑碧这口血一呕出来,气力已经很是不济,几次张口想再说些什么,都发不出声来。 云低连忙让她别再开口,好生歇着等李丞郎来。 李丞郎还未到,谢郎君已经匆匆赶至,口中慌乱言语着:“怎地这么不巧,又呕血,怎么又呕血,李丞郎才刚送出府去,怎这般不巧。” 他脚步踉跄着走到苑碧的榻前,差点不留神栽倒在地,才刚站稳,就一把捉住苑碧在外的手。昂昂男子,竟也哽咽不成声。 那一刻,云低突然原谅了谢郎君对她的种种不是,也理解了他对自己生母那种刻骨深情。想来,迁怒自己也只是他的一种发泄,若不,这么些年,他只怕早已支撑不下去。 苑碧歇了这好一会儿,终于攒了气力说出一句话:“父亲,莫要太悲痛伤了身体阿碧还要一事要求你。” 谢郎君哑着嗓子问何事。 苑碧道:“父亲,阿碧想求父亲。若阿碧不孝就此长眠,父亲可否让云低借我之名入了族谱。” 谢郎君恼道:“你这是胡说什么” 苑碧捂着帕子咳嗽了一阵,又闭目歇了一会儿才说:“阿碧只此一念,望父亲成全。” 谢郎君痛心至极,再说不出话来。 苑碧忽又睁开双眸,看向云低,痴痴地说:“阿云,若是旁人,我定要争一争的却只有你阿姐只愿你安好”这一句已经是耗尽了苑碧最后一丝气力。说完,她对着云低缓慢的展出一个笑容,就闭上了双眸。 云低还自疑惑的想苑碧这一句话的意思。突听见谢郎君放声悲泣起来。 云低脑中“轰”的一下,但觉一股热气直往上涌,口中血腥味儿弥漫开来。 这当下,岐伯也领着李丞郎疾步走了进来。一看这光景,都愣在原地。 李丞郎稍一回神,忙上前探苑碧的气息。探完也只是一声长叹说:“中丞节哀。”说完也不再多留,留下也无用了。医者医病,医不了命啊。 谢郎君放声悲泣了约盏茶功夫,突然猛地回转过头来,嘶哑的问了一句:“哪个是女郎的贴身婢女?”他双眸哭的通红,这一句又问的森寒,让人直觉怕是祸事。 水月颤巍巍的强拽着寸步不想挪动的镜花往前站了两步,道:“小c小婢水月和镜花是,是女郎的贴身婢女。” 谢郎君问:“李丞郎说,女郎的心疾已拖延多日,为何无人禀告?” 水月和镜花对视一眼,无人敢回此话。 谢郎君气极,怒喝一声:“说!” 镜花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答道:“是女郎并不在府内,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云低此时尚未缓过劲儿来,也不想再阻这事,人已去矣,谢郎君还能如何责怪苑碧呢。 谢郎君又问:“不在府内?不是说去寻道韫玩耍?白日不在府内,夜间就不能来报?女郎心疾复发,怎能还任她出去胡顽?” 水月正待解说一番,镜花已抢着答了:“女郎并不是去寻道韫小娘子,而是私自去了别处,这十几日都不在府内” 水月恼恨又疑惑望了镜花一眼。这话,原本可以不说,遮掩一翻也就过去了。谢郎君虽正伤心在气头上,说到底也不会拿她们两个小婢女开罪。这镜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清清楚楚,想来除了撇清干系,或是还有其他私心啊。 谢郎君听了镜花如此一说,惊讶万分。苑碧私自离家十几日,自己竟压根不知晓。 这时刻,他又突然联想到了,李丞郎先前单独与他说的,苑碧这心疾复发已有一段时间,一直未曾医治,又兼这段时间身心俱累,这才导致苑碧的身体到了药石惘然的境地。他先时还当是苑碧陪着道韫一道,自然是为道韫的身世伤心了一回,这才致病。原来并不是。苑碧的夭折,是与她这趟的外出相关。 苑碧因何私自外出,竟还一去十几日,不与自己知晓。谢郎君心中的疑惑排山倒海似的直击打他的脑仁。额头里又像是一团突突的火焰,不知道该发泄到哪里。 强压下这许多心绪,谢郎君又问:“女郎因何外出,你们又为何不来禀告?” 这次水月不待镜花开口,就抢着说道:“我们也并不知女郎因何外出,是女郎自己严令我们不许说出去的。” 谢郎君气极:“女郎自私外出,你们竟敢知情不报,你们你们真是胆子大得很。可是看我平时管教不严?既然你们如此听从女郎,便陪她一道去,好好服侍她吧” 谢郎君其人一向温和,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下人并不多见。这一番狠话一出来,当下水月和镜花就抖如筛糠,伏地不敢起身。 又听镜花哆嗦着声音说:“女郎外出之事,云低小娘子是知晓的,她也叮嘱过不准说出去。” 云低正自黯然伤心,突听提到自己,尚未反应过来是何状况。但觉一道森寒的目光直扫过来。一抬头,正对上这目光的主人谢郎君。 谢郎君一脸了悟之色,中还掺杂着几许蔑视,几许痛恨及几许下定决心的断然。 云低瞥一眼伏在地上,垂着首的镜花。明明看不见她的脸,就觉得能从她那一头垂泄而下的青丝中,瞅着她得意洋洋的神情。 谢郎君也不看跪伏的镜花,仍直直看着云低,只问:“你是说,女郎外出,这云低是知晓的。却又不许你们禀告?” 镜花垂首答道:“正是。” 云低这次算是听了个分明,原来如此。 她还一再为上次的一巴掌心中愧疚。原来,别人早谋算好了报复的招数,只等着狠狠地打还回来。 谢郎君眸光闪烁,眼底一片恨意清晰可现。 “可是如此?” 这一问,却是问的云低。 “我确是知晓苑碧外出之事,也确是叮嘱过不许禀告。”云低心中一片坦荡,不想做任何辩。 “你以为,苑碧出了事故,你便能取而代之?你便能成了谢氏女郎?” 谢郎君这一问侮辱之意溢于言表,不仅侮辱了云低的品性,也侮辱了云低对苑碧的拳拳回护之心。 云低只觉得自己胸膛中的那颗心,正一丝丝的凉了下去。苑碧已去,谢郎君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虽然她知道谢郎君从不将她放在心上。但至少,不该是如此的看低她啊。这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思及此,云低自喉中溢出几丝压抑的轻笑。不答反问道:“那郎君以为,我可能如愿?”那笑声里有多少自嘲,那声音里有多少绝望。 谢郎君见云低这一笑答,心中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一时只想将眼前这纤弱的少女亲手送入黄泉。谢郎君几步上前,大手一伸狠狠扼住了云低的脖颈。 怎么会有人如此狠毒,害死自己亲生的阿姐,怎么会苑碧对她那么好谢郎君如此想着,眸中血红一片,手下渐渐收紧。 云低将嘴角那抹笑意,又扩大几分,吃力的说道:“你终究还是这么做了,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幼时的一个噩梦,原是真的。” 谢郎君突地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日,那一日他颤抖着双手却终究没有下得手去。他突想起这十几年云低的乖顺,她从未主动要过什么,也从未对苑碧有丝毫嫉恨。苑碧疼她至深,她又何尝不是爱苑碧入骨?这些记忆纷沓而至,从谢郎君脑中的各各角落汇集起来。 谢郎君手下力道渐失,这些他都是知晓的,为何还是动了这手。是否,他从未放弃这执念。 阿竹已经去了,苑碧也去了,再不能接受,又如何。再迁怒,又能如何。 谢郎君忽觉得对自己这毫无道理的迁怒,有了几分厌恶。 谢郎君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去。他看着云低,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挥了挥手示意云低离开。 云低也不再说话,脚步浮软却仍旧一步步走了出去。 她一步步走着,脑中浮现出无数个夜晚纠缠着她的噩梦,梦中谢郎君举起双手扼向她的脖颈。就如同刚才一样。 她脚步一顿,迟疑一下,然后加快,走向了方才走过的那条通往后苑侧门的小径。 苑碧,我会如你所愿好好活下去,我不会任自己死在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谁家娇娘成少年 翌日一早,谢中丞府上又挂起了白绫重孝。这谢中丞府上自十几年前仙去了一位夫人,再没纳过正室,这又何来如此重孝。乌衣巷前来来去去的贩夫走卒消息灵便,一通议论就出了结果,原来是谢府上唯一一位嫡女夭折了。众人自是一番感叹,有说谢中丞为人良善老天不开眼,也有说这些高门大族正该添些晦气了 纷纷议论的众人中,有一个身着粗葛布衣的少年,看相貌或有十三四岁,只是身材实在瘦弱,看着更添一些稚气。这少年面色苍白,直愣愣看着谢府门前悬起的白纱灯笼,也不与众人一道感叹,看着看着竟落下两行清泪。 一旁有碎嘴的婆子啧啧奇道:“这小郎倒像是真心难过,可与谢府有亲?” 少年见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他,慌忙拿衣袖朝脸上抹了几把回道:“怎敢去攀谢府,我这是迎风落泪的病症。” 婆子也不知何谓迎风落泪的病症,便不再搭腔,又续上话头兴致勃勃的与人说谢家的事故去了。 这少年,就是昨夜从谢府出来的云低。 昨夜出了谢府她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实在莽撞。当下敲开一间最近的典当铺子,将自己的一身绫罗衣裳换成了粗葛布衣,又将头上手上的宝石珠玉统统撸下来。云低装扮一向简素,身上的饰物没有几样,幸而谢郎君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曾苛待,她所配饰皆非凡品,也换得几百两银子。兑了十几两碎银,其他的便换成轻便的金叶子带在身上。 云低自小虽是生活在谢府,却不是活的小姐的命,接触得最多的除了苑碧,便是一些下人仆婢。听多了他们家长里短c柴米油盐的话头,这一出门,竟意外地发现还是很有用处的。至少她知道拿东西去哪里能换钱,也知道这乱糟糟的世道一个孤身少女很难安全行走。 摸了摸衣领中掩藏的脖颈,她默默地对着谢府的方向说:阿碧,我会好好地活下去。说完一转身,淹没在正说得热闹的人群中,再无踪迹。 谢府门前热闹非凡,隔了一道门的谢府内,却是冷冷清清无丝毫喧哗之声。入目一片惨白,连过来过去的人的脸上都一脸惨白。 议事厅中,谢郎君一身素缟,面上露着淡淡青气,胡子拉碴,看着很是狼狈。 与岐伯相对而立,他问:“可寻着了?” 岐伯面色也很不好,垂丧的回道:“未,应是昨天夜里从侧门走的,昨夜府上忙乱,无人注意。” 谢郎君怔了一会儿,才说:“罢了,随她去吧。” 他心中不知是怅然还是解脱,只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慢慢回转过身,负手望向窗外。天色铅灰,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了。建康偏南,气候温和,这许多年来也未见几次雪景,今年真是应景得很。 又听岐伯说道:“眼见几天就年下了,府上还是按往年预备着?” 谢郎君缓缓答道:“可。” 岐伯又说:“琅琊王氏已经派了人前来吊唁,只是王良未亲至。” 见谢郎君未置一词,岐伯也就躬身缓缓退了出去。 “又要过去一年了,阿竹。”谢郎君双眸空洞洞瞧着窗外,口中喃喃说起话来。 “你去时万千叮嘱我,要将孩子带好,若不是你有这交代,许我早就难以支撑到今日了。可是,你看,我竟然将你交代的事办的这般不好,你可怨我?阿碧尚在豆蔻便夭折了,若不是我没有尽心照料,从不问她心中所想,何至她旧疾拖到不治”谢郎君呜呜咽咽的说着,像是真的在说给谁听。 “那孩子更是自小便没得我一丝爱护。这么些年,有时我也觉她甚乖巧,从不多惹事端,有时我也想对她亲近一些。可我总难忘记,你是因她而死啊,阿竹。我不能怨恨她,不忍薄待她,那我总该冷落她一些” “可是,我怎么也不该动了手,我怎么会动了手呢阿竹,你告诉我,这是一场噩梦罢,阿竹,你来告诉我” “阿竹” 谢郎君凄惶的喊着亡妻的名字,只有那名字,还能给他带来一丝温暖。 只是这名字,再喊,也不会有人来应了。 窗外时而落下一两片枯叶,风一吹,簌簌作响。更衬着满目荒凉。谢郎君抬眼望了望沉沉天幕,叹息一声道:“云低,阿爹对不住你。” 徒步行走在建康某个街道上的云低,忽然觉得心口处暖了一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才下眉头上心头 已是将雪的天气,室内生了炭火尚不怎么觉得,室外真真的天寒地冻。云低的粗葛布衣里只着了薄薄一层夹袄,走了这半晌,只觉得身上像是丝缕未着一般,冷风直直从领口袖口灌进来,扎的骨头都觉麻痹。云低这才从谢府前的那场悲恸情绪中回过神来。不由想起,自己该是去哪里呢? 任这天地广阔,自己却该往哪儿去都不得知。 正自感叹着一番,突觉领子里微微一凉,湿腻腻的。仰头一看,天空竟飘洒起了雪花。 打记事起,云低从未见过建康下雪。只从年长的老妪口中讲过下雪的情景。说但凡是上天降雪,就是地上有冤情。 这一刻,她看着天空中扬扬洒洒的飘下来的雪花,只觉得一种莫名滋味下了眉头又上心头。 上天降雪就是地上有冤情,那这雪是为苑碧而降,还是为自己而降呢? 云低认真地看着,一时也不觉冷,伸出手去接飘下来的雪花。雪粒甚小,刚落进掌心便融化开了,莹莹地卧在掌心,像是一滴伤心泪。 冷潇潇的街道上也因这场难得一见的雪添了几许生气,远处有奔跑玩闹的孩童,结伴呼啸而来。 云低兀自痴痴地站在街道正中,并未察觉愈来愈近的几个孩童。 待回神时,一个跌跌撞撞的小身子已经踉跄着朝她扑了过来。 云低身子本就纤弱,孩童虽小,挟着冲来的势头也颇俱分量。 云低一声惊叫还未出口,便被撞出去几尺远。手掌撑住地面时,生生的蹭掉一大块皮肉,直疼的云低音都发不出来。 几个闯祸的小孩见撞到了人,哄得一声散的没了踪影。只留云低一个人跌坐在街道正中。 天刚降雪,地上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稀泥污水,云低一身粗葛布衣被溅的满是泥浆,莹白的一双手更是血污混成一片,头上束发的纶巾也跌得散了,长发乱糟糟的披散开来。 那样子已是狼狈至极,不知是该先束了碍眼的长发,还是该先止住流血的手掌。 突然听得一句:“可还站得起来?” 随着这声音先映入云低眼睑的是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这声音华美而润洁,颇觉熟悉。 云低一抬头,便果然见着一张很熟悉的面孔。少年郎一身蓝衣岩岩若孤松,卓卓如野鹤一般静立于她面前。一只手臂尚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面上一派自在,混不在意旁人怪异的目光。 云低也不客气,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的站了起来,略走一两步,觉得无甚大碍,才回头对着蓝袍少年道一声谢。 蓝袍的少年见云低如此,展颜一笑,眸子不经意的转动中带了些惑人的风情。他将手上沾染的血污随意拿帕子拭了拭道:“若无他事,可否一叙?” 云低疑惑的挑眉看着他,并不答话。 渐渐路人的目光越聚越多,有几个声音已经开始窃窃议论。一个华服的士族子弟,与一个乞丐一般的瘦弱少年当街叙话,这事也算新鲜,无怪看来的目光越来越多。 突听得有一个尖利的女声高声问道:“可是王家九郎献之?” 此言一出,四下哄然。更多人开始聚集过来。 云低一见这状况,当下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王献之也不再等她回话,径自执起她的手,向一侧路边疾行几步,走至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旁,低低催促道:“上车。” 云低只得先上了马车。 车厢内烧着炭火,非但不冷,猛地一进来还觉几分燥热。云低突然想起刚才王献之执手与自己同行,觉得很有些尴尬,也不敢看后上车来的王献之,自掀帘散一散车厢中的燥热。 刚掀开布帘,便见车外听得车后面杂乱无章的跟了一群人过来,几个娇滴滴的女声说道:“车中可是献之?”“献之,献之,为何不发一言?”“” 云低吓得赶紧将车帘端端正正放下来,还怕泻出去一丝半点的声音,又不放心的掖了掖才作罢。心想道:听闻先前有个被看杀的卫叔宝,想来便是这般了。 而被众女郎热情追逐的正主,却仿佛丝毫没有听见外面的喧闹,正侧了身子在车厢内壁的暗格中翻拣着什么。 车厢很宽阔,坐两个人足足有余,云低与王献之中间尚有两尺余宽,放置着一张矮几,云低也看不见他在翻找什么,也不好直直看着。只好假装咳了一声,说道:“可有事要同我说?” 王献之也不答话,又翻拣一会儿,才自语一句:“分明记得放在这里的” 云低见王献之理也不理,顿觉有些尴尬,又有些恼王献之的无理。正待再问。又听王献之欢喜地说道:“寻到了。” 说着便隔着矮几来捉云低的手,云低唬了一跳,猛地向后一靠,脑袋“咚”的一声撞在车厢上。云低捂着脑袋,恼怒道:“你做甚?” 王献之似笑非笑的望着云低,一晃手中的物什,说:“自然不是对女郎无理。” 云低看清他手中拿的小瓷瓶像是一个药瓶,才想起自己的手上还伤着。呐呐道:“我自己来便是了。” 王献之不容她再说,捉了她的手按在矮几上,拔下瓶塞预备涂药。又见她伤口处血水掺杂着泥污,甚至还有一些细碎的石粒嵌在皮肉中。 王献之微皱了眉头,顺手拿过矮几上的一壶酒浇在她的伤处。 云低只觉得伤口处立时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又被王献之强按着动弹不得。直疼得她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儿来。 少卿,疼痛减缓,才见王献之拿帕子将她的手又细细擦了一番,将瓷瓶中的药涂了上去。左右再寻不着能包扎的东西,他便“哧”的一声将自己衣袍的一角撕扯下来,将她的手裹好。 这才舒一口气,抬头望着云低道:“好了。” 那药想来是极好的药,不消片刻,伤口处也不再觉得不适。 云低想起方才自己对他的防备,很不好意思的说:“该好好谢谢你。你我路人,得此恩情,来日云低定当报答。” 王献之笑道:“我与你,并非路人。云低。” 那笑容仍旧如灿灿阳光,令云低难以直视。 “并非路人?”云低问。 “阿良乃是我的族弟,他与令姐苑碧有过婚约,我们自然不能算路人。”王献之解释道。 云低陡然听他说,令姐,讶然道:“你怎知苑碧是我阿姐?” 王献之哂然一笑:“也非什么难事。” 也是,自己的身份,在谢府中也算不得万分隐秘。以琅琊王氏的手段想知晓这等小事,自然容易。 “便是如此,也先谢过你的恩情,云低现下狼狈,枉你不弃。” 云低这一语出,半晌不听王献之再回话。正疑惑间,一抬头便见隔着矮几横空伸过来一只修长洁净的手,将自己乱蓬蓬的长发理了理,拿一根蓝色缎带松松一束。 云低霎时觉得尴尬异常,总觉得有些怪异。对面王献之却仍旧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确然狼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乌衣巷外有人家 王献之一语说完,便不再说话,静静跪坐在锦垫上,拿了一本矮几上的书卷看起来。仿佛刚才那极暧昧的一个动作,完全是无意之举,自然而然便做了。 然而云低却是心口处突突不能平静,怎么都不自在。实在觉得尴尬,便掀了车帘假意看起窗外风景。初雪已停,道路上也未见什么积雪,只是空气骤然冷得厉害。云低衣物单薄,只看了片刻,便放了车帘缩进车内。 又见王献之依旧一派从容,心道,许这本就不算什么,是自己想多了。这么心中不断反复自我宽慰,云低才将突突的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一静下来,云低才发觉行了这半天,除了帮自己包扎伤口,王献之并没有再言他事。那他总不能单单是帮自己来做这些的吧? 几次张口欲言,又见王献之看书看得入神,打扰似乎很是失礼。 直等了小半时辰,才见王献之终于将手中的书卷放下,云低正待开口问询。王献之便先开口道:“到了,下车吧。” 马车缓缓减速,驾车的健仆将车停稳当了,说道:“郎君,已到了。” 云低这时已起了些恼火,这半天行来,他只字不提是去哪里,这说要自己下去便下去了么。于是忿忿道:“你说让我上车,我便上车,你说让我下车,我便下车?王公子,可也把我当做你家仆婢了吧?” 王献之将破损的衣袍略一整理说:“献之自然敬重女郎,只是现下献之衣衫不整,自该先正衣冠。女郎若要在这里等候,亦无妨。”王献之本意是只换外袍,外面寒冷,她要在车上等候也无妨碍。 云低却会错了意,面红耳赤,愣愣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撩车帘下了马车。 盏茶功夫,王献之也一掀车帘,下了车来。依旧是整整齐齐一袭蓝袍,入目只觉满眼风华。 云低再无暇观赏他的容姿,急急问道:“为何带我来这里,我并不想回谢府。” 马车所停之处,正是秦淮河畔,过了前方一座石桥,便是谢府所在的乌衣巷。 王献之却转身向石桥相反的方向行去,边回说:“并不是让你回谢府” 云低一头雾水,实不能忍,几步追上前去,扯住他的广袖厉声问:“那你这是何意?” 王献之斜睨了一眼云低,微微不耐地道:“该你知道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云低将他的衣袖狠狠一掼说:“你凭什么以为,我便会跟你走?” 王献之径自转身继续走着,边走边说:“或者,还是就将你送回谢府去罢?”毕竟是一女郎,王谢也算交好,王献之自然不会放任她不顾安危流落在外。 云低一听他如此说,只觉得他是在明目张胆的威胁自己,气得恨不能上前将他痛斥一顿。又实在真怕他会将自己送回谢府。 “走得快些。若被有心人人看到了,只怕便不得不送了。” 听得他这一句,云低下意识的四下望一眼,这里是秦淮河北岸,对面便是乌衣巷,被相熟的谢府人看到也极有可能。云低只好匆匆跟上王献之去。 略行数十步,便见前方出现一座门面很不显眼的宅邸。秦淮河北岸本就多居住的一般人家,这府邸看着也算不大不小。门上有匾额飞舞风流的用行草书着:众家。 众家?云低粗略从记忆里过了一遍,对这个众姓是丝毫没有印象。 驾车的健仆上前敲了门,门内一位老叟开门见是王献之,忙迎了进去。云低只好也捱捱蹭蹭的跟了进去。 才进了院门就发现这座外表不起眼的小宅邸,内里真是别俱洞天。倒不仅仅是因为占地广阔,此院贵在天资自然,上下点缀成足,给人以宛若天开之感。一入院看到便是一块巨石横卧,上面依旧是那匾额上的行草书体,扬扬洒洒刻就成了千言的碑文。巨石之后是一个流水泂泂有声的活水湖泊,想来水是引自秦淮河的。湖周有小径可供人行,湖岸上零落植有花草林木,湖心竟还建有一亭,却是无路可通,细看,原来湖上还舶有船只。沿岸四周才是隐约遮掩在丛林假山中的屋舍,也是零落疏散中透着雅致。若不是亲自从宅门徒步而入,怕还以为这已是绝佳的隐世之地了。 云低正暗自赞叹这宅邸建造者的蕙质兰心,突听前面行走的王献之说:“勿需看得太过入神了,你还有的是时间观赏。” 云低奇道:“何出此言?” 王献之回望她一眼:“自然是因为你要住在这里。” 云低又问:“为何?” 王献之疑惑道:“你与令姐感情甚笃,却不知道令姐的早逝,或许另有隐情么。” 云低一听他提到苑碧,且话中隐隐似是说苑碧早逝另有缘故,当即声音拔高:“苑碧自幼便有心疾,这番发作来势凶猛,药石惘然。还能有何缘故?你休要骗我。” 王献之说:“令姐确是因天生心疾至死。可她为何偏在去了豫州之后,回来的路上便发作的如此凶猛,甚不能支撑回到谢府?这便是阿良疑心之处,所以他已亲赴豫州寻个答案。要你在此等候。” 云低忽然记起苑碧那日说的一句:“我还以为再见不着你了”还有李丞郎曾说苑碧的心疾已发作了几日,拖到今日才至药石惘然。 云低心下渐渐清明一个答案渐渐浮现:豫州。 是了,定是在豫州发生了何事,才使得苑碧心疾发作如此凶猛。 云低强自镇定心神问:“苑碧豫州之行发生了何事?” 王献之终于停下前行的脚步,回身直视云低道:“尚未知晓,所以要你在这里等着。”说着一指身后的屋舍。“便住这间可好?” “在这里等着便能知晓豫州之事?”云低不答反问,凝视王献之道。 “阿良既已亲赴豫州,自然会有个结果。”王献之叹息一声又说:“他对令姐之死,不弄明白是不会甘休的。” 云低低头沉吟半刻,方抬头回说:“苑碧私自去豫州之事,谢府都无几人知晓。想来你们也很费了些周折才得了这信吧?” 王献之有些惭愧道:“阿良对令姐用情颇深,故而在谢府安置了些人。但凡事关令姐,或是吃穿住用或是喜怒哀乐,阿良事无巨细,全都知晓。” 云低讶然道:“你们竟然监视谢府?” “不过是对心爱之人的关切之意罢了,无关其他。” 见王献之如此坦然,云低再追究,就有失风度了。然,心中仍不住揣测,王良到底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竟能将眼线放到谢府去? 再要想下去,云低突醒悟,谢府之事,与自己何干呢。不想也罢。 “那你们将我收留在这里,便是为了将豫州之事告诉于我?”云低问。 “自然。” “如此,于你们又有何好处?” 王献之面上郁郁,轻抚额头:“此话你便等阿良回来再问他去。” 云低见他已经面色十分不豫,想来如此寒冷气候,直愣愣站在屋舍外说了这半天,任谁也不会高兴到哪里。便呐呐道:“你就要走了么?” 王献之看一眼天色,已是暮色将至,便说:“是该走了。” 又看云低露出一个十分局促的表情,便复言:“这宅子是献之名下私产,外人鲜有知晓,宅中只住了你,不必拘谨,有事你便交给下面人做就是了。” 云低执礼相谢,又说几句客套话,便目送王献之迤迤然和几个等候一旁的随从仆奴朝宅门处走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入夜时,又下起了一场雪。云低用了晚膳便早早歇下了。一夜未眠复又奔波一天,云低觉得实在疲惫。 然而,躺在这个陌生的床榻上,这个没有丝毫熟悉味道的房屋里,云低辗转半夜,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有簌簌的雪落之声,本来是极细微的声响,云低听在耳中只觉得嘈杂至极。她披衣而起,趿拉着鞋子便朝门口处走去,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个睡意浓浓的声音:“女郎,可是要喝水么?” 云低一时吓得小小惊叫了一声。她自小没得过什么贴身婢女的服侍,睡觉时一个人惯了。猛然半夜里听见这么一句话,自然惊吓不小。 那睡意正浓的声音,仿佛被这一声惊叫扰了睡意,十分不耐地又问:“女郎可有事吩咐?” 云低这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说话的是今日宅子里的管事分派给自己,照顾起居的一个婢女,好像是名叫小翎的。 云低歉意的回道:“无事的,小翎,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小翎正困乏的紧,眼睛都懒得睁开,听说无事,便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又睡过去了。 云低听得小翎不再言语了,便蹑手蹑脚溜出门去。 才一出门,便看见园子里银装素裹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一眼望出去,整个天地间都是茫茫一片。雪仍在下着,倒没什么风,雪落得翩然,悠悠哉哉像是在空中漫步。 “真美”云低赞道。一时又想,这么美的雪,该让苑碧也起来看看。正准备提步朝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蓦地发现,眼前的道路,自己并不熟悉。眼前的院子,不是自己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小院。 这里,并非谢府。 苑碧,也已看不到这景色了。 云低悚然一惊,苑碧,已经不在了?苑碧不在了 这一日一夜,云低痛哭c出走c乔装至今日与王献之相遇后一番交谈,然后用膳c洗漱直到现在。云低一时也不敢让自己的停下来。甚至与王献之谈及苑碧的死因时,她都未曾经心想过这么一件事,她一直让自己避开这件事:苑碧不在了,这不在便是一生一世自己再也看不到她了。有好的东西自己再不能与她分享,有委屈的情绪自己再不能与他倾诉苑碧,是真的不在了。这一分开,便是天人永别离。 不会的,不会的。云低这么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会再也见不到苑碧,苑碧还在,苑碧在等着自己呢。她疾步从屋檐下冲出来,也不再看周围的景况,只朝着自己惯常走的路向疾驰。 地上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云低趿拉着鞋子根本寸步难行。她一躬身将鞋子穿好,将衣领子提了提,又迈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这时刻,她只认准那个方向,她只想着,朝那个方向走,便能找着苑碧。然后让她来一起赏这雪景。 方向还是那个方向,但这路却并不是那路了。才走了盏茶功夫,云低便发现面前盘亘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 去往苑碧的住处那条路,云低走过无数回。那路上,并无树林。 云低发狂地冲进林中,一脚踢向最近的一棵树。她冲的速度太快,地上又有积雪,这用力一脚踢到树上,倒将她弹出去甚远。 树上簌簌的落下来很多积雪,云低跌坐在雪地上,淋着这些星星点点的雪粒,也不觉得冷。只仰头愣愣看着,细小些的雪粒就顺着领子钻进了衣服里,她也不管。口中低低的道:“苑碧,你在哪儿呢。你怎么会不顾我了?不会的,对不对,苑碧。” 空落落的林子里没有任何回音。 云低也不再说话,就席地躺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上。林中幽暗,除了皑皑白雪闪着些许光亮尚能模糊看见,其它事物皆不可见。 云低就躺在那里,冷冽的寒气直透薄薄的衣衫袭来。脑中不时显出幼时被族中顽童欺凌羞辱的光景,不时显出谢郎君蔑视的目光和伸过来抓向她脖颈的双手,不时又显出苑碧如花的笑颜这些东西纷沓而来,潮水一样争先恐后的涌出,只怕晚了再没有机会一样。云低闭上双眸,心中默念:“苑碧” 她身着的无非还是那身薄薄的粗葛布衣套了夹袄,脚上着的鞋子,又早就在雪中踩得透湿。这时又枕雪而眠,不肖半刻,便渐渐意识不清。 模糊中,似乎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向自己靠拢,有人一声声急切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是苑碧吗?苑碧,苑碧,你来了 云低再有知觉时,便是觉得自己十分温暖,通身舒畅。她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看吧,苑碧不会不顾自己的。 才将将想到这里,便听见耳边一个华丽而森寒泠泠的声音说道:“死了,便如此开心么?” 云低蓦然一僵,这声音 她缓缓睁开双目,面前斜倚胡床半躺半坐的华服男子,正是王献之。他衣衫不似往日一般的整洁肃然,稍显凌乱,胡床边随意搁置的一双木屐上还留有几许残雪。然,即便如此,依旧是满室光辉皆给予他一人,晃的云低不敢直视。 “还知道害怕?不是连死都不怕么?”王献之缓慢开口说道。 “我并非寻死。”云低回道。 “你说什么?”王献之问。 “我并非寻死,我只是想逼苑碧出来”云低低声而坚决地说。 王献之细细看着这个低眉敛目的少女,她被整个烟气缭绕的盛满热水的木桶几乎淹没了。那张面孔尚带几分青涩,低敛的眉目间却又透着一丝丝不服输的执着。王献之长叹一声,她也只是一个十三四岁尚未及笄的女郎罢了。最亲密的阿姐猝然长逝,又被嫡亲的父亲逼出家门,她还能如何呢。 云低却猛地抬起头,直视王献之,大声说道:“我无寻死之意。我只要苑碧回来” 她不要怜悯,不要同情,她只要她的苑碧回来。 王献之慢慢坐直了身躯,将脚套进地上的木屐。踢踢踏踏的行至云低面前。伸出修长而整洁的手,往云低所在的木桶中一探,然后回头说道:“添热水。” 就见有两个婢女,抬了滚烫的沸水,倾倒进硕大的木桶里,然后颔首退了出去。 王献之又伸手出来,却是在云低脸上一抚,问道:“还冷吗?” 他的手上还携着一股暖暖的湿腻的暧昧。云低一垂头,见木桶里,自己虽然和衣,但是浑身湿透,曲线分明。顿时又觉得泛起了那种古怪的感觉。 王献之见她不答,也不再问。 少卿,云低将将觉得木桶中的水刚刚开始变凉,就见一双有力的双手伸进水桶将自己捞了出来。 王献之直接将云低丢进床榻上的棉被里,回头道:“小翎。” 先前那个睡意朦朦的小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精神在在的应道:“郎君。” 王献之道:“将女郎打理妥当再安置睡下,莫出差错。明日若见不好,再来回我。” 小翎马上回道:“是,郎君。” 王献之吩咐完又回头望一眼云低,见她整个都埋在棉被里看不着丝毫,便无奈摇头朝外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松涛雪景有鹤鸣 翌日,大雪初霁,天气竟然格外的晴朗。屋脊上假山上树桠上都积满了厚厚的雪,映着朝阳,光芒万丈。走道上有仆奴拿了扫帚在清扫道路,来来去去,给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机。云低临窗半坐半躺在一张胡床上,看着窗外这番情景。 小翎轻轻地走过来将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在她身上道:“女郎昨夜着了风寒,万不能再受冷。” 云低将视线移回小翎身上,看了看说:“昨晚可是小翎去请的你家郎君?” 小翎垂首答道:“正是。幸而女郎出去时未关上门,小翎被冷风吹醒了。不然小翎万死难辞其咎。” 云低见小翎一副自责至极的表情,觉得很是不忍,原本也只同自己大小差不多的孩子,贪睡些也是常理。昨夜之事,并不能责怪她。 “昨夜是我自己贪看景色,又迷了道路,不能怪你。小翎,人能活着已十分可贵,莫说什么万死” 小翎抬头打量了云低片刻回说:“女郎是郎君的贵客,昨夜郎君听闻女郎不见了,连夜亲自赶来寻找。郎君如此看重女郎,小翎是万万不能让女郎有丝毫闪失的。” 云低默了默,问:“你家郎君亲自去了园中找寻?”这么问着,其实云低心中已然明了。昨夜王献之少有的衣衫不整,还有那双沾了残雪的木屐 小翎答:“正是。是郎君亲自将女郎从松林抱回来的。当时小翎吓坏了。” 云低听说是王献之亲自将自己抱回来的,瞬间觉得脸颊上绯热一片。又想到昨日车厢里他为自己束起长发,昨日他在自己脸颊上那轻轻的一抚 云低不再言语,只将手状似随意的遮盖住大半脸颊,静静闭目歇着。 她不知道这种莫名生出的情愫究竟算是什么 冬日的阳光不愠不火,惬意的探进窗子里。云低将一只手遮住眼睛,懒懒地晒着,脑中什么都不再想,只觉岁月静好。 一旁小翎轻声问道:“女郎不用早膳么?” 云低答道:“暂不饿。” 就听小翎轻轻的退了出去。 云低半梦半醒模模糊糊的又睡了一回。直到半上午才醒回来。小翎不知何时又给她加了一床棉被,这一觉睡得的大汗淋漓,头胀鼻塞什么的竟意外都好了些。 云低自小身体孱弱,一旦微恙,必定要缠绵病榻数十日,药汤灌进无数方见好转,何曾见过这样自己便好转了的。云低心中升起几分快活,便喊了小翎过来,吩咐她将自己的衣物取来。云低心中快活便想着出去走走,现下只着了中衣自是不能。 就听小翎从外室便走来便回道:“女郎的那身衣服已拿去清洗了。昨日郎君已嘱咐管事为女郎新置办了衣物。女郎想穿什么式样的?” 云低出了谢府只在典当铺子淘换了那么一套男式的粗葛布衣,再没有可替换的,现下王献之这番心意,她只得领了。心中只觉得欠了他良多,不知何时才能偿还。这么想着,见小翎已站在面前等着她的话了,便说:“可有白色的?样式素一点便可。” 小翎微笑着说:“有的,管事着了建康城里最大的制衣坊连夜赶制的,式样颜色都还齐全,就不知合不合女郎的眼。我这便去寻来。” 片刻,小翎便捧着整整齐齐一摞衣物来让云低过目。衣裳是云低惯常穿得白色,式样也还素净,云低于衣物上一向没有太多讲求,便是惯穿的白色,也只是因为习惯了。也不多言,就由着小翎帮她换上,下了胡床,地上置放这一双崭新的青丝棉履。 云低穿戴好,觉得是很合体,便赞小翎心思精细。小翎笑称不敢当。 突然听得那个熟悉的华丽声音在门外道:“女郎可起床了?献之来访。” 云低一怔,方回:“起了。少待。”又回头交代小翎别忘了取回自己的衣物,才开门去见王献之。 王献之依旧是锦服华袍,一身沉静的深湖蓝却又不显得张扬,低调而奢华。头发束了黑漆小冠,精神烁烁,一扫昨夜的惫懒之态。王献之道:“观女郎气色尚佳,可见昨日未留下什么后患。” 云低回道:“还要多谢公子救命恩情。” 王献之也不接这话,只说:“昨日天气不佳,献之未尽待客之道,便今日陪女郎赏玩众园罢?” 见云低点头应允,王献之便转身行舒步缓的走在前头。 王献之所走的道路,便是昨天夜里云低发狂时走的那条。云低走着走着便察觉了,一时又想起昨夜自己的狂态,想起一意要苑碧同自己赏雪的痴望,不觉神色便黯然了。 王献之也不回头,只开口说道:“世间万物轮回,生死皆没有定数,任谁也不能强求。便是一统四海的秦王嬴政,又何尝不是一世求长生终未如愿。逝者已矣,生者更当活的洒脱,哪怕是为了逝去者的心愿。” 云低听着这话,回想起苑碧当日所说:阿姐会一直看着你呢,你若不好,阿姐也会难过。阿姐只愿你安好但觉王献之所说非虚。自己怎么能不好好活着,便是为了苑碧遗愿,也当好好活着啊。 云低凝视王献之悠游的背影,只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好像有历经沧桑的睿智。云低不由问道:“公子可也曾尝过天人永隔之痛?” 王献之舒缓的脚步一凝,片刻才答道:“是献之最心爱之人。” 最心爱之人?该不是亲人罢?云低暗暗思量,也未可知,苑碧不也是自己最心爱之人么。然而毕竟与王献之不算熟稔,云低也未在问下去。 又行了一刻,便见地上有影影绰绰的飞禽足迹,王献之驻足细看,微笑道:“这些调皮货,竟不惧寒冷,还要出来玩耍。” 云低上前也观望一番,不知所以,问道:“何谓调皮货?” 王献之尚未回答,便听见头顶松林一片簌簌之声,仿若波涛汹涌,倏然几只颀长的洁白飞禽自枝桠上疾飞冲天,伴随着几声悠长嘹亮的鸣叫。 枝桠上还有昨夜积下的残雪,这一动静,树上的残雪纷纷落下,将云低和王献之淋了一身的碎雪。 云低仰望着那几只飞禽,讶然道:“可是仙鹤?” 王献之也仰头看着,面上露出破云逐雾的灿然笑意道:“便是这几只调皮货了。” 其时正午,阳光灿灿,穿过树桠上的皑皑白雪,照进松林中。王献之蓝衣轩轩,卓卓立于松下,有细小雪粒反着微光飘然而落。此景仿若画中景,此人正如谪仙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未知能饮一杯否 在松林中闲逛了半日,多半时间便是在赏那几只白鹤,王献之并不多言,但是云低看得出,王献之对那几只白鹤宠爱颇深。 午膳便吩咐在松林中一亭子里摆了。松涛雪景伴鹤鸣,也很得风致,如此美景,便是一些悲情伤感也变得淡了许多。 王献之出自琅琊王氏,又是嫡系,出身自是极高贵的。且只看他这一处在外私置的宅院,就已是藏而不露,处处透着不凡。这松林中看似随意铸造的一亭,竟是整体选上好紫檀木所建。 云低虽然自小不出门户,对这类物什的见识倒还是有的,不由暗叹琅琊王氏的富庶,实非一般士族可比。 亭子四角皆置放有炭炉,亭中暖意融融。塌几已安置妥当,仆婢陆续将餐食摆了上来。 吃食做的虽很精致,奈何心有所念,云低没有什么胃口。 “可是做的不合胃口?”王献之见状问道。 “做得很好,只是心有所念,食不下罢了。”云低呐呐道。 王献之闻言也将筷箸搁置几上,说:“既如此,不食也罢。未知女郎能饮一杯否?” 云低诧异望向王献之道:“饮酒么?” 王献之答道:“魏武有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既然女郎心有忧思,但饮一杯又何妨?”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饮酒真能解忧么? 云低目光直直的盯着几上的青瓷酒壶,魔怔了一般的看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执壶倒了一杯。那酒一入口极辛辣,呛得云低连咳嗽了几声,才慢慢回上来一股醇香。一杯下肚,云低已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对面的王献之却是一连几杯,丝毫不见醉意,他执壶倒酒的动作舒缓优雅,全不似云低这般狼狈。 云低脑中嗡嗡,神智还算清醒,便说:“怎地我只觉头脑眩晕,未觉解忧。” 王献之轻笑一声,道:“令姐酒量过人,怎么你却如此不堪用?” 云低想起苑碧确实素能饮酒,想来还是与王良定下亲事后学得了这本事。只怕也是为了解忧罢了。 云低辩解道:“我只说头脑眩晕,并未醉。”说着又执壶蓄满一杯,只是这酒倒得醉态毕现,一杯酒倒下拉,泼洒了半杯。 王献之也不再言,只沉默饮酒。 云低第二杯酒才饮下半杯,便觉得头昏昏手沉沉,连酒杯都拿不稳了。气急地说道:“怎么你便能喝这许多,你喝许多又做什么,你有何忧须解?” 王献之一壶酒已是将尽,一双明眸也微显醉意。王献之眸色不像王良那样寒潭般得净黑,而是稍微糅杂了些棕色,像是道韫小娘子豢养的那只猫咪。流转之间,不经意便带上了几丝魅惑。此刻这双眸子便凝视着云低,让云低觉得方才那放肆的一句话,似乎说得很不应该。 “你如何知道,我无须解忧?”王献之又缓缓倒了一杯,语气中甚有些嘲讽。“你以为出身琅琊王氏便可无忧?你以为父疼母爱便可无忧?天地为炉,世间谁又不是苦苦煎熬?” 云低只听得他最后一句似包含无限伤情无奈,让闻者不由为之悲戚。又一想,一个出身豪门,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他能有什么解不开的忧愁。“无非是无病呻吟的小心思罢了” 才一说出口,云低便警觉自己又失言了。 “无病呻吟?”王献之闻言冷笑出声。“你的阿姐无非是天生心疾不可医治,你可知道我的表姐是被生生逼迫至死?” 王献之也不管云低露出的惊异神情,叙叙又说了起来:“我与表姐道茂自小青梅竹马,不比你跟你阿姐的情谊稍逊。我自小便慕道茂温婉良善,孰知这爱慕之心,竟害得她不得善终?你如何能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被自己害死的悲恸?”说道这,王献之又将蓄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云低这时刻,已被听得的情由震撼了心神,才喝下去的半盏一杯酒也醒了几分。“为何你爱慕她,却害了她?”云低问道。 “还不是因为那司马氏的刁蛮公主。”王献之显然怒急,声音都带了几分暗哑:“我本来已经与道茂定下了亲事,只待我明年及冠就要迎她入门的。偏偏那个刁蛮任性的长公主非要请旨嫁与我为妻。司马聃倒不曾答应下来,哼,他也不敢定我的亲事。只是道茂父亲已逝,本就寄人篱下十分艰难,如此又遭那司马氏处处刁难,生活凄苦。她叔父又畏司马皇权,道茂处处受尽委屈,才使得郁郁而终”说道这,王献之已经是怒火滔滔,不可自抑。连深棕色的瞳孔都染上了几丝血气,一副萧杀之相。 云低本来听着他讲来,还正自叹息那道茂的命运多舛,暗恨那司马氏公主的不通情理。突见王献之这副神情,直吓得将手中还余半盏残酒的杯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一声一出,云低就暗骂自己手拙,怎么总是摔碎杯子。 所幸王献之被这一声也惊醒了许多,面上的萧杀敛去几分。复又道:“你的阿姐,便是因了其他一些原因致使早逝,左右亦不过一年半载。她的心疾,本就无药可医。至多便是拿药吊着,多吊一时是一时罢了。你又何须伤怀至斯?” 云低听得王献之这一席话,只觉他先前那一句是真的有理:天地为炉,世间谁又不是苦苦煎熬。 王献之见她不答话,亦不再多言,只拿起桌面上的筷箸击打着瓷器,咏起一首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诗原本是魏武王正意气风发时所作,诗意豪迈。此时被王献之华丽而润洁的声音咏颂出来却觉得分外凄凉无力了。 王献之反复咏颂,云低听着亦觉得胸中郁气渐纾。便也执筷胡乱敲着瓷器跟着诵读出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王献之见云低也出声诵读,洒然一笑。继而应和。男声华丽清越,女声低婉缠绵,两人的声音就这么在林中徘徊良久,才渐渐低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 自松林小亭中与王献之一番酣畅醉饮,云低自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他用心良苦,就算她一时未必想得开,也该有感激之心。只是一连几日,王献之再没有踏足众园,云低始终没有机会当面言谢。 时正值岁末将至,不论是豪门望族还是小家小户都开始忙碌碌的准备过年。虽然晋朝从一统天下到偏安江南很是憋屈,但对于百姓而言,只要安居乐业c丰衣足食,只要不用征战连年,那么疆域有多大,对于他们而言也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东西罢了。建康富庶,并没有被江北的烽火殃及丝毫,因此这时的东晋依然是一派繁荣。又一个将至的新年,燃起了许多人新的期望。 云低身处众园还算是客人,自然无事可忙,众园中除了管事安排采买置办过年的物什,也不见再有别的动静。 众园虽大,景色也美,看得多了也觉索然。只除了每日固定的要去与那几只白鹤玩耍一回,云低再无他事可做。那几只白鹤却是实实在在的灵物,初时与云低接触防备的很,渐渐地见云低并无恶意才放低了防备。云低实在喜欢它们的灵动,每日接触的多了,竟生出几丝情感。心里暗揣摩着,待以后离开时,若能讨得几只是最好的。 这想法与小翎一说,小翎却马上给云低兜头泼上一瓢冷水。原来这白鹤,是王献之的表姐,郗道茂在世时亲手养下的。无怪王献之对它们宠爱异常,实在是爱屋及乌之意。 云低见小翎对郗道茂似乎颇熟悉,便不由想问些关于她的过往。 小翎自小跟随王献之,对这个自家郎君爱慕至深的女子,是很有些了解的。小翎年岁小,说话没个掌控,一下午的功夫,便将自己记忆里的郗道茂,丝丝不差的讲给了云低听。 郗道茂出自高平郗氏,其祖便是大名鼎鼎的太尉郗鉴,这身世也算是一流的贵族了。她与王献之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厚,二人尚在总角,家里长辈便给定下了亲事。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本是天造的良缘。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献之雅望非常竟引得新安长公主豪言非他不嫁。郗道茂再是贵族,也贵不到皇室的头上,又且郗家自郗鉴之后已渐渐开始落没,郗道茂更是父亲早逝,无势可依。 这一段其实王献之酒醉时也影影绰绰给云低讲过,小翎后边再说的却是云低所未闻的。 郗道茂当时寄居其叔父家,本只等王献之明年及冠就要嫁为王家妇。中间出了这差池,虽然王献之只把这当做笑话一般并不放在心上,可郗道茂心中自然免不了挂怀。他叔父并无甚实权,自保尚且艰难,更遑论护她周全。司马氏皇帝盛宠新安,虽然这皇帝不掌政,但要置办一个无权的闲散贵族,还是十分便意。郗道茂的叔父在朝中受了欺辱,少不得回家便发泄到郗道茂的身上去。这其中郗道茂身心煎熬,艰辛可以想见。 而王献之,当时不过是一个少年郎,这些他根本无从知晓。便是他知晓了,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但凡他二人相见,郗道茂又绝口不提这些委屈。王献之只一再觉得表姐益发消瘦,却未深想其中缘故。 直到后来,王献之族叔,琅琊王氏掌权人亲自与王献之密谈一番,意欲与郗家退婚。王献之才明白过来此事的轻重。 琅琊王氏权重,其所代表的世家大族,堪与司马皇室平齐。然则,皇室毕竟是皇室,如今一个公主自求下嫁,若王氏不依,难免有托大之嫌。在这种与家族利益相左的境况下,王献之的婚姻是否美满,是被排在后面的。 族里这一个意思出来,几乎是不容王献之抗拒,直接修书一封便到了郗家。王献之阻之不及,又被族中管制,待再得自由时,郗道茂便已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里,云低疑惑道:“那郗氏女郎,是如何过逝的?”一个身体康健的人,便是再心中郁结难抒,也不会这么快便病逝吧? 小翎会说:“这个小翎便不清楚了,郗家只说是暴病去的。” 云低又问:“郗氏女郎一向身体可好?” 小翎答曰:“一向身子还是好的,未曾见得过什么大病。” 云低心中更是疑窦丛生。甚至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只怕这郗氏女郎并非是病故啊。不过这猜想她是断断不敢乱说的。 忽又忆起一事,便问小翎:“你家郎君乃琅琊王氏嫡系,婚姻尚且难以自主,又为何那位叫做王良的郎君便可随愿求娶谢氏女郎?” 云低并没有将自己与苑碧的关系说与小翎听,倒不是不信任。只是一来,此事说出来难免有损家族名誉,即使那族谱未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对谢氏对谢郎君,云低的那一份没来由的回护之心,是不由自主的。二来,这小翎实在单纯,藏不住些事情,只怕告诉了她便等同告诉了整个众园上下,不说也罢。 小翎这次倒没有畅畅快快的回答,而是迟疑了一番才回:“良郎君是与别的郎君不同的,我家郎君自然是嫡系。他却是嫡系中的嫡系。” “何谓嫡系中的嫡系?”云低疑惑的看着小翎。 小翎呐呐地道:“这个女郎以后自然知晓的。” 云低见她不想说,也不便逼迫,便也就住了口。只心中私自揣测,想来这个王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王献之之父王右军是名相王导之侄,又名贯江左。王献之身份何其尊贵,竟然比不得王良这个所谓的嫡系中的嫡系。究竟,何谓嫡系中的嫡系呢?只看小翎这吞吞吐吐的模样,约莫这还是个隐秘。 但凡世家大族,其内里的关系,错综复杂的难以明断。有些个不可告人的隐秘,也是常情。既是隐秘,只怕凭云低自己,是很难弄明白了。 然而,王良与苑碧的定下的亲事,只怕也是导致苑碧心疾加重的原因之一,王良是怎么与苑碧定下的亲事?这其中原委,云低早晚要弄个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建康满目尽繁华 腊月二十四日,民间称为小年,是灶神回天宫述职的大日子。这天家家户户都会祭拜灶神,期望灶神能上天言好事。 这一日云低已经到了众园十天有余,每日里除了吃吃睡睡,无他事可做,觉得十分乏味。往常过小年,虽然谢郎君不会带自己去祭拜灶神但是也总要同苑碧c老妪c岐伯等人说说吉祥话,热闹一番的。而现下,除了小翎,连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 “小翎,你过年也不许回家的么?”其实与小翎能说的话,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多了,云低也觉得再无甚可言。 “小翎全家都是王氏的家奴,这大年下的,正是忙碌的时候。回去添什么乱呢。”小翎翻着炭炉子回道。 “小翎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家中双亲都健在,还有已婚配的两个哥哥。大哥哥在献之郎君手下做事,二哥哥便是在良郎君手下的。” 云低听了这话,揣测到,想来小翎一家人在王氏的奴仆里也算得上高人一等了。琅琊王氏族大业大,其中籍籍无名的旁支外系的公子女郎不知凡几,小翎一家却都是在嫡系手下做事,也是颇得恩宠了。想着又问道:“小翎可常到建康城中去逛逛?” 想来小翎这等级的婢女该是有闲暇到街上逛逛的。那么自己若想顺利出去一趟,还要央小翎帮忙了。 “建康城小翎是去过的,女郎可是想去逛逛?”小翎问道。 “正是。” “可是我们不用告知郎君一声么,若回头他问起来”小翎有些犹豫不敢答应。 云低赶忙接道:“就不必去麻烦你家郎君一趟了,我们不过是出去走走,不肖片刻的事情。” 小翎毕竟也是年轻,正贪玩的年纪,心道,郎君只说要照看好女郎,并未说过不许出去的话。犹豫片刻,便答应了。不过一再叮嘱道,只许顽一个时辰便要回来的。 云低笑晏晏的应了。又着小翎去将自己的那套男装寻来,说是要乔装一番。 小翎道:“女郎扮成那样出去,小翎又该怎么扮?” 云低一想,也是,小翎这样一看便是大家侍婢,自己若扮成普通人家的男子,确是十分不相称。便只得作罢。 小翎又说:“不然我去寻张狐裘子披风给女郎系上罢,一来外边天寒,二来狐裘子有高龄可遮挡部分容颜。” 云低听了觉得甚好,便点头道:“小翎真是聪明,快些去罢。” 二人出得众园大门,俱是精神振奋。小翎是虽是高等婢女,也少有出得门的时候。云低更是没出过几趟门。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十分雀跃。 云低回头看一眼挂了匾额的大门,上面飞舞风流的行草写着:众家。 云低转头询问小翎:“这众家是何缘故?” 小翎低低地回道:“女郎,我们还是稍稍远些再说话,我并没有通知管事我们出来的事情。”说着扶了云低疾步走出了巷子,过一个转弯,才显得轻松下来。说道:“这众家的缘故,却不是说谁人姓众。是我家郎主曾教导郎君习字要‘集众家之所长’,郎君时刻谨记这教诲。建这院子时,便取了这名字。” 云低道:“那匾额上的题字,可是你家郎君亲笔?” 小翎答是。 对于书法一项,云低虽然未得过名师指点,但自小勤勉,临帖无数,看得出来王献之的字写得是极好得。固然,其父是人称“书圣”的王羲之,有他亲自提点自然可事半功倍,但是,书法这个技艺,必是勤学苦练者方能有大成。云低心道,这个王献之出身如此高贵,竟然还能如此勤勉,实在难能可贵。 小翎见云低跟着她默默走了半天,也不说话,便问:“女郎,我们是去哪里呢?” 云低这才回神来,看这周围应该还是秦淮河一带,云低怕碰着谢府的人,就说:“小翎可知晓建康最繁华的街道是哪里?我们便去那里逛逛可好?” 小翎笑吟吟的说:“晓得,女郎随我走即可。” 秦淮河畔至建康繁华地带不算很远,不过行了约莫一刻,便听得有沸沸扬扬的人声。 小翎喜滋滋的回头说道:“女郎,片刻将至。” 云低笑道:“小翎怎地如此兴致昂昂,好似从未出过门似的。” 小翎听了云低的取笑,脸上羞红一片。 接近闹市的地段,往来的人渐渐多起来,从贩夫走卒到达官贵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形形色色的人络绎不绝。云低突然展颜一笑,对小翎说:“无怪小翎欢喜。不到这里从不知建康繁华几多。” 小翎见云低也如此喜形于色,顿觉得人生得一知己真是一大乐事。便高兴地回道:“女郎可不知晓,这建康城不只是繁华呢呶,这前面走几步便有一家全建康,不,是整个江左最美味的豆粥。女郎尝了肯定欢喜。” 云低轻声一笑说:“原来小翎还是一只小馋虫。豆粥而已,能有多大不同?” 小翎笑说:“女郎尝了便知,大不相同”边说边拉了云低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快步走着。 果然,走不几步,便看着一家粥店,门口竖了一个大大的幡子,上边的豆粥二字倒不甚美观,胜在硕大无朋,大远就看得见。店内是人影绰绰,热闹非凡。 云低暗想道,这店家倒也算经营得法。 入内云低和小翎便寻了一张桌子坐好,有一年约三十左右的中年汉子上前来,小翎便熟门熟路地说:“今日有哪几味?” 那中年汉子面相颇和善,笑着回道:“有红枣c山楂c百合三味。” 小翎嗫嚅着不知该放弃哪一味,又好似全都舍不得。云低便对那汉子说:“就且三味都来上一份吧。” 汉子乐呵呵的应一声好,便自下去了。小翎不好意思的扯了扯云低的衣角,小声道:“女郎真好。” 不消片刻,三碗豆粥便齐齐摆了上来。碗是粗陶瓷的大碗,谈不上雅致,衬着色泽诱人的豆粥,却很朴质。透着浓浓清香,真是引得云低胃口大好。 拿瓷勺舀了一勺,入口香滑,口感分外细腻,更好在除了惯常豆粥的醇香,更添了一股百合的宜人芬芳。确是好喝的紧。 云低正要大赞一番,突然听得门口处起了一阵喧哗。 几个看似大族私兵的彪悍身影在门口处围了刚才给云低上粥的汉子。那汉子口中大声嚷着:“这是要带我哪儿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呢。”一旁还有一约莫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也在一叠声地求饶。 店中本就人多热闹,一出这事故,便纷纷往门口处张望着。有些胆子大些的,还出声斥责那几个私兵不守法纪,胡乱绑人。 小翎见状也衬着想往前拥挤看看缘故。那几个私兵被拥堵在门口一时出也出不去。便有一个气滔滔的抽出一根好似是赶马用的皮鞭子,往堵住去路的人群里一抽。 这一鞭子出来,四周顿时开了锅一样,哭声骂声连成一片。 云低抻长了脖子才看见小翎,一看吓了一跳,小翎因为站得最里面,竟被抽个正着,面上一条血印子正往外渗着血。小翎疼的捂着脸话都说不出来了。 云低急忙往那方向挤去,便走便大声道:“你们是何家私卫?天子脚下敢如此行凶。”云低这一声喊得气势如虹,很有些威严,一时将周遭乱吵吵的人声压下了几分。 周围看热闹的,抱不平的,还有那几个被围在中间的私兵都朝云低看来。 突闻背后一个明媚婉转的声音道:“天子又如何,我喜欢的东西,拿了便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话语中的刁蛮骄横,真是耳熟的紧,云低一回头,便见一个身着明黄衣衫外罩了白色狐裘的女子昂首朝她望来。云低身上所穿的狐裘也是白色,不过却是依稀有杂色,如此也是极其难得的昂贵物了。对面这女子所着,却并非一般贵族子弟惯常见得杂色狐裘,她身着的狐裘一色的净白,不见一丝半点杂色,一看便知是集狐腋之白毛而成,昂贵异常。昔有史载,孟尝君曾拿这种狐白裘换得一命,足见其珍稀。 不过这女子身份尊贵,能着如此贵重之物,也在常理。 她便是云低曾有一面之缘,印象深刻的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 新安长公主见云低回过头来,也很觉得面善,但是建康城贵族多如牛毛,她哪里记得完全。不过见也是一个娇滴滴的女郎,便略缓了语气,说道:“此子所制豆粥,我甚喜。” 如此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全不像是来解释这当下这么狼藉的场面。云低当然明白,这新安长公主刁蛮任性,能说出一句解释,说是因为喜欢豆粥才抓的人,已经很给面子了。但是云低本就才听了新安长公主的恶评,现下小翎又被她的私兵所伤,她轻描淡写一句解释更平添了云低几分怒火。 周遭本来乱吵吵的人声也渐渐静了,拥挤的人群自动给两人之间让出了道来。这两人俱是锦衣华服一看便知是高门贵族,且让她们斗去。不过这群人里,大多数人还是心里更倾向于云低的。毕竟她虽也像是贵族,却是在伸张正义。 云低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只冷笑一声道:“你甚喜,便要捉了去为你一人制粥?那这些人都甚喜,以后可还怎么吃得到?” 新安长公主本来见对方像是个贵族女郎,且又有些面善,只怕是相识之人,自觉得给了解释已经很给她面子。哪曾想对方会来这么一句嘲讽?当下面沉了脸,怒滔滔地说:“你敢对我如此无礼?你可知我是谁?” 云低理也不理她的诘问,复又语带嘲讽地说道:“素知名士喜为放旷不羁之行,莫不是,你这放狗乱咬人也是放旷不羁?” 新安长公主听得云低竟然将自家私兵辱为疯狗,哪里还咽地下。当下便气得满面通红,嘶哑着嗓子命人去拿云低。前面几个被云低言语羞辱了的私兵,也顾不得再捉那制粥的汉子了,推搡开周遭的人便要来拿云低。 小翎被挤到了人群后面,只听到前面云低似乎与人争执,要被拿下了,也看不到情形,急得大哭。也不知是该上前劝阻,还是该赶紧回去禀知郎君。 那几个健壮的私兵,不几下便挤到了云低身边,正要下手擒拿,却突然只觉得眼前一晃,过去一个人影。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这男子身长八尺,轩昂挺拔,颇有旄仗下形。男子面上云淡风轻,手上的动作却将一帮私兵吓得汗出如浆。男子沉声道:“放了那位小姑子。” 一语出才听得新安长公主惊叫起来,她挣扎着踢打那拿手扼住自己脖颈的黑衣男子,大声斥骂道:“你,你,你是何人,要反了不成,你可知我是新安长公主快放开我” 黑衣男子一脸嫌恶的将新安稍提溜的远离自己一些,手却还是依旧扼在她的脖颈上。只对那几个私兵道:“让开道路,让那位小姑子出去。” 那几个私兵生怕司马道福出一点差池,相互一对视连忙将道路闪开来。 云低也怕再耽搁着真要惹出大事,便隔了段距离遥对那黑衣男子说道:“大恩不言谢。”一语毕便转身朝门口走了。出得门口,寻着了正急得团团转的小翎,匆忙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转了两个弯,才缓下脚步,仔细看了小翎脸上的伤。那疤痕已经结痂,细细的一道暗红倒也不太显眼,云低生怕留下疤痕。便要先跟小翎去医馆诊治。 小翎见出门这一会儿便创下了大祸,哪里还敢乱跑,口中直说无妨,催促云低赶紧回去。 两人正争执不下时,旁边突然冒出一个人声来:“有什么好争吵的,我帮她看便是了。”云低原本怕被新安长公主的人尾随了来,给王献之惹下祸患,专让小翎捡着人少僻静的小巷子走。方才也是见这巷子空无一人才敢停下来看小翎的伤势,何曾防备还有人在,突然听到这一句话,大惊之下连忙四顾寻找出声之人。 那声音又嬉笑着说道:“真是愚笨,本公子在这里呢。” 这回云低已经辨清了声音的来源,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端坐在墙头上的少年。少年人年约十岁满面笑意,一双大大桃花眼忽闪忽闪,面色净白,看着十分惹人爱。只是他此刻不雅地骑坐在别人家的墙头上,还颇语带戏谑的调笑了云低,云低便不善地回道:“你又是何人?” 那貌似可爱的少年,竟然一跃从丈来高的墙头上跳了下来。唬的云低赶忙扯了小翎急向后退了几步,生怕他一个不慎连累了自己。 少年人又哈哈笑道:“不仅愚笨,竟还如此胆小,方才看你倒临危不惧。” 云低斜睨着他回道:“那要看是对何事了。”心说,原来这人是从豆粥店跟出来的,可别是新安长公主派的罢。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底细,只能静观其变。 少年人一拍掌乐呵呵的说:“极是,便是胆魄也要在该拿的时候拿出来。看来你并不愚笨。”说着又上前靠近几步。 云低警惕道:“小郎意欲何为?”虽说这少年郎年纪尚小,看着也无甚危害,且面上又十分和善。云低却不敢大意,单看他刚才从那么高的墙头跃下来的一下子,定然是有功夫在身的。 那少年人,也不解释,仔细盯着小翎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无碍,喏,这药拿回去搽着便是了,伤口切勿碰水,切勿沾染脏污即可。三日不留丝毫痕迹。”说着自袖子里翻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子抛给云低。 云低接了过来,觉得这少年郎应是没有恶意的,便问:“为何帮我们?” 少年人又是嘻嘻一笑,回道:“自然是因为你们有趣儿。”说着便转身要走,才走了两步,又回头补说道:“对了,我叫龙驭,你且记下,我们会再见面的。” 云低目视这个叫龙驭的少年郎渐行渐远,暗忖今天可真是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出来这么些不简单的人物。又低头摩挲了下那个拇指大小的瓷瓶子片刻,想着三日不留丝毫痕迹,还真是奇药。回去让管事去医馆验一验才敢放心使用呢。想罢,便拍了拍仍旧愣愣发呆的小翎,说道:“回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主仆亦有相惜意 紧赶慢赶两人回到众园时也已是日暮将至,行草书就的匾额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光,很美好。不太好的是,院门前停着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这马车云低有幸坐过一回,小翎也很熟悉,两人对望一眼,心中暗道一声糟糕。王献之十多日未至,怎么偏偏挑了今天来。云低和小翎都觉得今日真是晦气,也只能恹恹地提步朝大开着的朱漆大门走去。 才入得院门,转过门口横卧的巨石碑,便见着有一个身着蓝袍的身影徘徊在湖边小径上。 那身影听得身后有碎碎脚步声,便驻足回首看来。见是云低小翎二人,便停了脚步,等着两人。 云低只觉得心虚,脚下越走越慢,左右不过几步路,再慢也片刻就到了王献之面前。云低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一番,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知晓了白天自己在外面闯下的祸端。 三人对面而立,王献之是昂头负手而立,直视着云低二人,云低和小翎却是恨不能将脑袋都钻到地下去。 王献之不说话,云低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小翎实在不堪忍受,先开口说道:“郎君,何时,何时来的?” 王献之斜睨了小翎一眼,又复看向云低,口中说道:“小翎你胆子是越发大了。” 小翎吓得一叠声说:“郎君,郎君,小翎小翎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云低何忍小翎代自己受责,只能开口说道:“不怪小翎,是我让她带我出去的。” 王献之冷冷回道:“小翎,明日自去禀了管家给你换份差事做去。” 云低一听这话,急道:“王献之,是我让小翎带我出去的,你怎能胡乱责怪小翎。” 王献之听得云低连名带姓的喊自己的名字,面上露出些许不豫,只一刹那,便缓缓恢复了先前的倨傲神情,缓缓开口说:“女郎是客人,献之怎能责怪。小翎却是王氏婢女,犯了错误,自当受罚。” 云低自小除了苑碧就很少与同龄人接触。小翎率真可爱,云低这十几日下来,已将小翎视为朋友,怎么能忍心小翎因为自己的一时贪玩受到连累。思及此,云低便凝视王献之道:“今日要出去的本就是我,你若觉得犯了你的规矩,我离开众园便是。何必殃及无辜。” 小翎听云低这样说,马上拽住云低的衣角,哽咽着低声道:“女郎”小翎生下来便为奴籍,又有几个人能如云低这般待她如友,她自然也十分珍视云低。 王献之见她二人这么惺惺相惜的样子,倒止不住笑了,语带无奈的说:“你们倒是相互回护的很。罢了。左右也没出什么事。我的差事也就完成了。” 云低正疑惑他所谓差事,就听王献之又说道:“阿良已从豫州回来了。今日方回到建康,他明日应该便会来寻你。” 原来是将看护自己当成了一件差事。云低觉得心中很不舒服。也不知是怎么个不舒服。只模糊着应了一声。 王献之也无他事可说,就准备走了。 云低见他转身朝门口行去,突然觉得心口拥堵,喊了一声:“公子。” 王献之回过头看向云低问:“何事?” 云低看着他依旧是蓝衣轩轩,光映照人的模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道:“无事,慢走。” 王献之应声是,复又转身缓步走出了众园。 云低心下惶然,想到明日便要见那王良了,不知他究竟留自己何事。是否,事毕,自己便要离开众园了?或者是离开建康也未可知 忆起才出谢府那天王献之将一团脏污的自己捡了回来,忆起初雪那夜王献之冒雪寻找自己,忆起后来两人松林中击箸和声理咏云低叹息一声看着那个已经远去逐渐模糊的马车,心中怅然道:只怕相见再无期了。 小翎在一旁觉得郎君已经走得远了,才敢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道:“幸而郎君未发现我们闯下的祸事。” 云低说道:“只要新安公主追究,你家郎君早晚会知晓。” 小翎一听这话,急得哇哇乱叫,直说糟糕,只怕早晚跑不了责罚。 云低笑说:“便是责罚一顿也值了,你没见到,今日那新安长公主威风大扫,被那个黑袍的郎君扼着脖颈子吓得话都说不齐整了。她那些狗奴才也是唬得不轻。” 小翎当时在人群后面,并没有看到这一番经过,又缠着云低讲给她听。云低就边走边神乎其神的将那个黑袍的郎君如何英武神勇,如何吓得那帮私兵面色如土叙叙讲了一遍。讲得小翎大呼妙哉,还说真该当时挤到跟前儿去看看。 云低点着小翎的脑袋说道:“还敢有这心思,是看你脸上的爪印子少么?” 小翎一下子泄了气,垂丧地说:“新安公主的那些个私卫真是没有教养,确是疯狗一般。” 云低略顿了顿又说:“只是不知道那个郎君平安离开否。当时只怕再僵持真会闯了大祸,只急着离开,也未思虑周全。” 小翎笃定地说:“自然是平安离开了,那郎君身手如此了得。必能来去自如的。” 云低道:“但愿如此,不然我们可真的连累别人了。” 两人且行且说不一会儿便回到了云低暂住的屋舍,小翎去吩咐仆人传了晚膳。两人折腾了这一日,真是又累又饿。 云低从衣袖里掏出从那个龙驭手中所得的小瓷瓶,轻轻拔了软木塞,就嗅着有一股子淡淡药香溢出。云低是自幼体弱,久病成医,常见的一些药性她倒也熟悉。不过这药是治外伤的,云低微皱眉头对正安排晚膳事宜的小翎道:“小翎,去吩咐管事拿了这药到医馆查一下药性。” 小翎推辞道:“女郎,不必这么麻烦了,这点小伤无碍的。” “什么叫无碍。真留了疤可是大碍。” “留疤便留疤吧,小翎一个婢女,留个疤能妨碍什么。” 云低无奈的说:“好小翎,我还从未见识过三日便能治愈外伤不留丝毫痕迹的奇药。你便让我开开眼界可好?” 小翎见云低如此坚持,知她也是为自己着想,不愿再拂她的好意,只好拿了药去寻管事。 云低见她婷婷的身影走出去,自言着说了一句:“笨丫头”冬日严寒,这话语却暖意融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数日不见,女郎别来无恙罢?”这话是王良自冬日谢家宴之后,对云低所说的第一句话。此时他人就姿态端庄地跪坐在云低的对面,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塌几,几上置有热茶,袅袅升腾出一缕缕淡香。王良依然是一身月白的长袍,十几天的舟车劳顿也未见他有太多疲倦凸显,一双漆黑如寒潭一样的眸子烁烁盯着云低。 “有劳公子挂怀了,云低无恙。”云低嘴上这么一板一眼的应付着,心里却十分纳罕,自己认识王良也快三年了,可从未听他这么正经八百的对自己如此和气过。 “女郎因何不问我豫州之行有何收获呢?”王良缓缓执杯啜一口淡茶,悠然问道。 “想必公子今日来也不是同我叙旧的。”云低实在不喜欢这样说话不明不了的,这王良年纪虽轻,心思却实在难以捉摸。 王良淡淡一笑:“你倒不好奇我为何留你在这里?”说完这一句他又开始姿态优雅地饮起茶来,半晌都不言语。 云低再也按捺不住,疾声道:“苑碧若是死于天生心疾,我无话可说。可是苑碧若真的因为别的什么致使早逝,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必当为苑碧讨回来。”云低这突然的一句,说得疾声厉色,将先前两人间的悠然气氛一扫而空。她没有王良这样的耐心去扯旁的事,她在这众园里日日夜夜盼着王良回来,等着的无非是他豫州之行的结果。 王良将茶盏随意地置在矮几上,目视云低缓缓说道:“女郎心性急躁,尚需磨练。” 听着他这不紧不慢的话,云低直想端起面前的茶盏泼他一脸,看他还能不能端着这样慢条斯理的架子。 云低沉声道:“苑碧是我至亲,自然万般挂心,不若公子般看得开。” 王良听她这么一说,面上才渐渐褪去优雅神情开口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讨回来,女郎要如何讨回来呢?” 云低听他这么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是啊,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自己尚且难以自保,她能如何。片刻,云低抬头直视王良决然道:“便是拼了性命又何妨。” 王良低低的笑道:“拼了性命?你的性命敌得过桓伊的精兵?还是你的性命敌得过桓氏的滔天权势?” 这一句话将云低简直说的分毫不值,云低气得怒道:“你莫要太小看人。” 王良盯视了她一会儿,才说:“并非小看你,良所言非虚。” 云低方才盛怒之下吼出那一句,说出来之后才觉得,王良所言确是实情。她强自压抑下去心头的悲凉,说:“那桓伊对苑碧做了什么?” “桓伊什么也没做,苑碧当时也并未见到桓伊。她不过才追至淮南郡,便得了桓伊的一封书信,之后她便返还建康了。”王良徐徐说道。 “是桓伊所言?” “良已派人查证,确是如此。” 云低听了这结果,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悲。当初听王献之说道苑碧之死或有隐情时,她已下定决心不论如何都要为苑碧报仇。如今这结果,她只觉得自己那些假设那些信誓旦旦都是一场笑话罢了。“只是心疾么苑碧她只是因为心疾”云低垂首喃喃自语。 “或许还有些原因也未可知”王良复又说“我留女郎在这,正是有事相询。” 云低愣愣的抬起头问:“何事?” “女郎可否将当日苑碧死时的详情表述一番。” 云低蓦地睁大了双眼,看向王良。这时要她再回忆当日之事,简直是要把将将爬上岸的人再次推进深渊。当日之事,她从不敢回忆,她害怕日日纠缠她的噩梦将永远没有尽头梦中那些淋漓不尽的鲜血,梦中苑碧惨白的脸她统统都不想记起。 王良见她只是讶然的望着自己,并不回答,便催促道:“女郎” 云低断然拒绝:“我不想说。” 王良面色微沉说道:“苑碧与我有过婚约,我想知道这些也在情理之中。” 云低愤然说:“云低愚钝,当日之事已记不清楚,公子若要知晓详情,或可询问谢中丞。” 王良冷哼一声道:“我只想知道,她当日遣了众人后单独说与你的话或者,你告诉我,她当日所言‘若是别人必定要争一争’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当日之事,他已然原原本本知晓,唯独苑碧单独与自己所说的那一段他不得而知。这人还真是本领通天,连苑碧所言的字字句句他都清楚至斯。想起苑碧时时都受到这些监视,云低心中怒火难遏,冷冷地说:“既然公子有这番本领,何不自己去查。” 云低这一句说的挑衅,王良却并不受她讥讽,也不恼怒。自执壶蓄满一杯茶水,缓缓啜了一口,才说道:“良无从得知。否则也不会麻烦女郎。”语气平静,不见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偏云低看不得他这轻慢,梗着头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良久,才听得王良叹息一声说道:“良对令姐用情深矣,并非蓄意监视她,只是想多知晓一些她的事情罢了。你又何苦为难我的一片真心” 这番话说得言辞诚挚,云低听了都不免心恻恻然。这话先时王献之也曾说过,然而从王良自己口中亲口说出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云低略思索一回当日苑碧单独说与自己的那番话,开口说道:“其实当时阿姐精力已经很不济,也未对我说太多。只说这辈子与我都注定痴缠,算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的。又说,她总希望能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我,如此甚好至于她最后所言争一争的那一句,我亦不明了”云低一段说完,脑中刻意回避多日的记忆,又开始纷沓而至,咆哮着要将她仅余的一点清明吞噬。 王良只是微皱了眉头,不知在寻思什么,两人一时之间倒是都静了下来。 半晌,王良才略略舒展些表情,对云低道:“多谢女郎肯坦诚相告。若女郎一时无处可去,不若便住在这众园,待日后有了别的安置,随意去留就算是,我代苑碧照拂于你。”话语间倒是没有一丝怠慢或者施舍的意思。 云低一垂首,谢过王良的善意,只说心中已有打算,只是眼下天寒,不免还要叨扰几日了。 王良也不再多言,就客套几句便起身要走,堪堪站起身来,恍惚又忆起了什么,便低下头对云低说:“你方才说,若苑碧的死另有它故,你必定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讨回来。若,苑碧却是因你而早逝,你将何如?” 王良年纪约在十四五岁,身量虽没有王献之那般挺拔,也是正在拔高的时候。这么站直了俯首看下来,云低只觉得他的表情分外的高高在上,那双寒潭一样的漆黑瞳孔里有凌厉的光芒想要洞穿自己,而他所说的那一句话,更是直直剜进她的心脏处,使那地方泛起血淋淋的疼痛。苑碧是因自己而早逝,这话,何其熟悉,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说的。 云低将襦裙下摆使劲的攥进掌心,心下茫然。因,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她该如何回答。 头顶上响起王良冷冽的笑意,也或者不是笑声。“若是因为你,便由我,替苑碧讨回来,如何?”说完这一句,王良却不再等云低回答,昂起首,返身朝室外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子欲养而亲不待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夕’。士庶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间,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贴春牌,祭祀祖宗。除夕当夜长幼聚欢,终夜不眠。 本该是热闹欢腾的除夕夜,众园却格外静寂。除了小翎在炭炉上烫着的一壶热茶时不时发出一点声响,屋子里没有一丝动静。 云低临窗而立,望着黑漆漆的夜空,隐隐有孩童的笑闹声传来,声音离得很远模糊的有些不真实。小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道:“女郎可要安歇了?” 云低回道:“今日是除夕夜,按规矩要守岁的。小翎你也该回去与家人团聚一番罢?” 小翎瞧着背对自己而立的云低,那烛光映着的剪影单薄瘦弱,一袭白衣孤零零立于窗下,十分孤寂。小翎嗫嚅着说:“小翎小翎在这陪陪女郎罢。园子里除了三两个无家可归的奴仆,便没什么人在了,小翎怕女郎一个人太孤寂。” 云低低低叹息一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小翎对我的这番心意我明白便好。但是小翎毕竟有高堂双亲在,怎么也该回去团圆。” 小翎也实在心中挂念家人,便不再推脱,告了假匆匆走了。 小翎一去,更是一室冷清。云低关了窗子,坐在炭炉子边上拨拉着烧的通红的炭块,思绪不由控制的胡乱飘飞。 记得小时候,谢府的除夕办的十分隆重,还时常置有驱赶山鬼瘟神的爆竹。将竹节置于火上烧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说是能够驱赶山鬼和瘟神。云低幼时最喜这项节目,但是因为怕谢郎君看见,她又实在不敢太近前去,只敢躲在角落里偷偷观望。记得有一年,谢郎君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看见了躲在暗处偷看爆竹的云低,不仅没有呵斥,竟然还和颜悦色的让她近前玩耍了一回。那是云低记忆里,谢郎君唯有的一次对她那么温和,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啪”的一声细小声响将云低从那温情的记忆里惊醒,原来是炭炉里烧的赤红的木块爆裂时发出的。 云低又执起拨火的棍子拨拉一番,断断续续“噼啪”之声不断。云低愣愣地望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朝门外走去,走了数步,又似记起了什么,匆匆走向小翎平时置放衣物的储物间走去。 片刻,一个身着粗葛布衣,头束纶巾的瘦弱少年走了出来。踏月朝宅门口走去。这夜众园里奇静,留下的那三两个仆人许是已经安睡,不闻丝毫人声。 少年装束的云低,出得众园,拐了个弯儿沿着秦淮河畔走去。前面几步路有一座石桥,过了这桥便是名满建康的乌衣巷。那里有晋朝最顶级的门阀士族,有晋朝最风流杰出的人物,也有云低自小生长的地方。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了最让她留恋的人,但是,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去看一看。 秦淮河畔灯火通明,隔岸有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那是一个繁华多姿c其乐融融的世界。 云低茕茕独行在这凄寒的冷夜里,那些繁华多姿c其乐融融与她只是一岸相隔。却又如隔云端。 约莫行了一刻钟,云低已经过了石桥,到了乌衣巷口。巷子说是巷子其实远不是字面上所展现的模样,乌衣巷极宽阔,一面临河,另一面就是世家大族的奢华宅邸。此刻云低就站在这些气势恢宏的宅邸门口,迟疑着不敢再近一些。 正自踟蹰间,见有一辆马车急急从石桥向这方向行来。云低忙向侧边躲一步,凝目看向马车。 细看之下便惊异的发现这马车竟然是谢氏府上的。驾车之人自己也甚熟悉,记得好像是岐伯膝下二子,名唤福泉的。福泉一路扬鞭促着马车疾行,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赶着去做。 可是,这大除夕的,福泉能有何要事?云低不由纳罕。 马车经过身畔时,隐隐一两句交谈声从车窗里溢出:“这大年夜的,真是折腾。” “哎谁说不是。只是听说这谢中丞服散毒发了,只怕是咱们也只能辛苦一趟了。” “服散的?可不是神仙也难救,便是咱们去了又能如何?” 马车渐行渐远,云低呆愣当场,手足冰凉。 这许多日子,她时常会想起当日谢郎君厌恶轻蔑的话语,她时常会想起谢郎君卡向自己脖颈的双手。她时常觉得,与那人,恐怕再无情分可言了。 然而,为何,现在自己会觉得如此恐慌,如此的惧怕。云低紧紧握住手掌,在心中告诉自己:云低,你不是不在乎么,你在怕什么?你不该害怕。 半晌,云低颓然松开成拳的双手,一行清泪怆然而下。那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啊,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真是一语成谶么。云低双手捂上自己的面庞,倚靠着一堵石墙呜咽不成声。 “晋人不是一向最重视除夕,怎么有你这么哭哭啼啼的?”云低正悲泣不止间,突闻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说道。 云低霍然抬头,怪不得声音熟悉。云低大步迈上前,一把抓住来人的衣袖,仓惶道:“龙驭。龙驭。你救救我父亲可好?” 来人正是几天前云低与小翎在健康街巷中遇见的少年龙驭。龙驭赠与云低的那瓶药膏,后来小翎用着,竟然真的不出三日便全好了。云低见识也不算短浅,何曾见过这种奇药,可见这制药之人实非常人。 此刻云低也顾不上问龙驭是否便是制药之人,只想先求了他应下来再说。 天色漆黑,只有旁边府邸门口上挂的大红灯笼里透出几许微光,龙驭竟半天没认出面前穿着寒酸的瘦弱少年是谁。 云低见他一双桃花眸满是疑惑,便急道:“我便是前几日在豆粥店与新安公主起了争执的那人。可曾记得?” 龙驭恍然道:“哦原来是你。你怎地打扮成这模样了。” 云低忙说:“且先不说这个,龙驭,你可懂得医术?可会治五石散之毒?” 龙驭得意道:“虽不知你说的是个什么毒,但是我可没有医不好的病症。” 云低听他这样一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有了着落。正待开口求他,又听龙驭说道:“可是现下我忙得很呐,可没工夫帮你看病,改日如何?” 云低松开抓住龙驭衣袖的双手,一揖到底,颤声说:“求小郎救救我的父亲,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少年龙驭见她这番模样,只好回头四处查看了一番,才无可奈何的道:“真是啰嗦的很。你且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别梦依依到谢家 第二日,小翎不放心云低一人留在众园,大早便赶回来探视。 果然,才进门便听得守门的一个仆人说,云低已经是病恹恹地躺在了床上。得了伤寒。 只是虽说病了,倒是比平时格外多些开心,小翎尚未进门就听见云低特有的低婉声音咯咯地笑了两声。心下纳罕道:女郎平日里鲜少有高兴时候,怎地这病了反而开心了些。 一进门才知道缘故。只见云低斜斜歪躺在胡床上,面前置有滚着茶水的小炭炉,她正笑盈盈的同对面的一个少年说话:“太医署的几位太医皆是年迈,你倒不怕把他们吓出点什么。” 那少年背对门口而坐,却不是惯常见得跪坐,而是大喇喇地坐在一张简巧的胡椅上。正在手舞足蹈的与云低说道:“我哪里晓得里面竟有那许多人,只是急着进去替你父亲医治,进去了才发现一屋子人” 这时云低已看见了走进来的小翎,忙扯了扯那少年的衣袖,对小翎说道:“小翎,你怎么就回来啦?” 少年回过头来,看向小翎。一双桃花眸熠熠流光,虽然只是一个看似十岁左右的少年,但是也足见容貌秀美。 小翎愣了一下,才回道:“小翎担心女郎自己一个人这,这位公子” 云低笑道:“小翎难道忘了?他便是上次赠药给我们的龙驭。” 小翎霎时满面通红地低下头,呐呐道:“小翎自然记得,只是龙公子怎么会在众园?” 云低见小翎这模样,心中一动,也不敢细问,只说:“昨夜我回家探望父亲,巧遇到的,我父亲身体微恙,幸得龙驭救治才得以好转。”顿了顿又道:“龙驭在建康有事要留几天,还未寻着住处。我便请他先在众园安置下来,本想着今日便着人去告诉你家郎君的。”说完有些局促的看着小翎。 云低也算是众园的客人,如今却私自留住他人,确实有些逾矩。但小翎听云低这样说,只觉得心里莫名就升起了一些雀跃之情,忙抬头回道:“女郎不必麻烦,稍后我去禀明郎君即可。想来是无虞的。” 云低淡笑看向小翎,眼中一些意味深长直看得小翎不敢直视。 小翎复又垂首说:“若女郎无他事,我就先回去向郎君禀明事由罢?” 云低说:“去罢。” 看着小翎慢慢走出去,云低才渐渐止了笑容,面上带了几分凝思。一旁的龙驭将手往云低眼前摆了摆,说道:“想什么呢。” 云低沉吟半刻说道:“无事,龙驭,你昨日看着我父亲可还好?这五石散的毒可清干净了?” 龙驭摇头道:“五石散的毒是常年服散日积月累下来的,非是一剂药便能彻底清除。其实也不能称之为毒,只是常服散体内燥热郁结,日久自然体魄难全。” 云低急道:“你是说,我父亲的病症,没有痊愈?” 龙驭说:“这病不是一蹴而就,要医好也绝非一日之功。我已留了方子给那些太医,只要你父亲能好好按方调理,便能痊愈。” 云低这才放下心来,亲自执壶给龙驭奉上一杯茶,口中说道:“谢谢。”两字虽轻,意却至诚。 龙驭伸手随意的接过来,调笑道:“看来这茶珍贵的很,我若不医好你父亲,还难喝到。”边说着边啜了一口。 茶才入口,龙驭脸上的笑容一僵,“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口中胡乱说道:“这是什么东西” 云低惊诧的看着他又是拿清水漱口,又是拿锦帕擦拭,十分狼狈。疑惑自己是否烹的茶味道不对,执杯饮了一口,并未觉得什么不妥。便问道:“有何不对么?” 龙驭将将止住口中那股子辛辣苦涩的怪味,见云低竟然饮得泰然自若,讶然道:“你饮的这是什么东西,不觉难以入口么?” 云低说:“不就是茶么?有何难以入口的?” 龙驭皱眉拈起茶盏置于鼻端轻嗅了一下说:“怎地你这茶里置了这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全将茶的清香味道毁了。” 云低疑惑道:“烹茶不都是如此么?”突想起龙驭其人,许多行止都与晋人十分不同,便踟蹰着开口问道:“莫不是,龙驭并非晋人,所以用不惯晋人的饮食?” 龙驭为难的挠着头说:“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晋人,据说祖上也是晋人的,只是族中自上好几辈都隐逸山林,鲜少外出。许是与你们饮食不大相同罢。” 云低听他这样说便调侃道:“怪不得龙驭小小年纪便得如此高深的医术,原来是隐世高人。” 龙驭听出她话语里的调侃,撇撇嘴道:“高人不敢当,只是你们这茶,确是比我们的难喝许多,改日我自制了我们的茶给你尝尝。” 云低颔首微笑应了。心道,晋人许多为求名士风度隐逸山林者,大多是身隐心未隐,沽名钓誉罢了。这龙驭的家族确是闻所未闻,又是世代隐居于世外,只怕真正是世外高人也未可知。只看龙驭小小年纪便如此医术精深,便可窥一斑。 两人又就烹茶方法说了几句,云低发现龙驭所言的烹茶方法实在怪诞。时下流行烹茶时加入各种茱萸c薄荷c陈皮等以调味。龙驭所说的,却是把这些东西全部摒弃方能烹出茶的清香甘冽。 云低也未置可否,只说改日让龙驭按他的法子烹出茶来,一试便知是否真的可口。 傍晚时,小翎回了众园说是已禀明了事由,郎君许了。便着人将龙驭安置在离云低所居较近的一处屋舍。云低见她恨不能事事亲为,但笑不语。 那一夜,云低做了一场梦,梦中自己回了谢府。府中依然是旧时模样,苑碧俏生生站在墨竹亭上对自己摆手。旁边站着两人,男的儒雅俊逸,女的温婉多情。儒雅的男子正是谢郎君,而那女子笑意盈盈的对自己挥手道:“云低,我的孩子,到母亲这里来” 这梦实在是太美好,云低尚在梦中,仍不自觉绽出一个如花笑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否已至极泰未来 元月十五日是新年伊始的第一个节日,上元节。这日一过算是新的一年正式拉开帷幕,旧的一年就彻底的过去了。民间多有燃灯赏月的习俗。 原本往年云低是绝无机会能出得门赏看灯会的,倒是今年少了人约束。小翎早早的便嚷着要云低带着她出门看灯会,云低无奈只好应下。龙驭是少年心性最喜欢这些稀罕玩意儿,自然也跟着去。 天将黑,三人就换好了出门的衣裳准备早去早回。才出得大门,就见门口停了两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车身上挂有琅琊王氏独有的标徽。车旁边两道轩昂挺拔的身影卓然而立,一个月白衣袍如孤冷如月,一个深蓝衣袍洒脱如风。 正是王良和王献之二人。 小翎才瞥见他二人便不由心虚的往云低和龙驭的身后缩了缩,却听王良说道:“今日上元节灯会,我与献之来邀女郎和龙公子共赏。” 云低脚步微顿了顿,复又缓步行至车前,望向二人说道:“多谢两位公子美意,云低与小友皆是俗人,只去寻个热闹,恐扰了两位公子的雅兴,不若还是各自前去吧。”云低说完不自主的朝未说话的王献之望过去,十几日未见,这人仍是光彩依旧。 王良听了云低的托词,淡笑着答道:“女郎此话莫不是讥讽我二人故作高雅么?呵呵,都是寻个热闹去的。人多些岂不更好?” 云低正待回答,后面龙驭已经不耐烦的回说:“凭你们二人再这么说下去,要说到明日了。不如各自回去睡觉。” 云低哑然失笑,龙驭这家伙说话真是直白。不过既然龙驭都说了,自己也不好再磨磨蹭蹭,只好对王良二人执礼相谢道:“那就有劳二位了。” 王良微笑道:“不必客气,龙公子可要与我二人共乘一车?” 龙驭往前凑了凑,看了看王良,撇嘴道:“我要与云低共乘。” 王良听得他这么说,也不勉强,就偕同王献之朝其中一辆马车走去。 云低也就同龙驭c小翎三人共乘了一车。车厢宽阔,倒也不觉拥挤。云低坐于正中,小翎和龙驭分坐两侧。才坐定,龙驭就开口道:“刚才说话是便是王献之?” 一旁的小翎纠正道:“刚才说话的是王良郎君,一旁的蓝服公子才是我家郎君。” 龙驭手一挥道:“我不喜那王良。” 云低疑惑道:“怎地?你们以前认识?” 龙驭说:“并不相识,只是觉得此人心机深重。” 云低瞥一眼一旁的小翎,淡淡道:“交往不深,现下看来人是不错的。” 龙驭也不再提这话,少卿便被车厢外沸沸扬扬的喧哗声吸引了。掀开车帘兴奋的看着车窗外的景象。 上元节最出彩的节目便是花灯,原本就是个夜晚的节日。这街道上的人流,甚至远超过白日里。马车被夹在拥堵的人群中行走艰难。龙驭不由抱怨道:“真不若下车行走,都怪那个王良。” 云低心中好笑,这个龙驭自小远离纷杂尘世,心性至纯。话语间往往是毫无顾忌,云低好不怀疑,即使皇帝得罪了他,他也照骂不误。这性子或许莽撞了些,云低却珍惜他的诚挚。 虽如此,云低仍不免开口提醒道:“龙驭,说话须知分寸,三思而言” 还没等云低说道更多,就听龙驭大声打断她道:“是了是了,好阿姐,你且饶我一次。” 云低笑着搡了他一下,心道,真是孩子。 一旁静坐的小翎见她们这么笑笑闹闹的,却渐渐沉了脸色。时不时掀帘看向车外,不发一言。 约莫过了盏茶的时间,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驾车的仆人说道:“女郎,公子,前面便是灯会的街道了,可步行观赏。” 云低应声是,便催促小翎和龙驭下车。龙驭先跳了下去,云低一扫看见小翎带着的毛帔子散开了些,就顺手帮她整理妥当。 小翎心中一暖,先前的一丝丝阴霾情绪一扫而空。也伸手帮云低的狐裘紧了紧带子,口中说道:“女郎体弱,自己多看顾些。” 下得车来,才发觉在车上感受到得热闹,与实况还是相去甚远。街道两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中间行走观看的人简直接踵摩肩,莫说马车进不去,便是插进去个人也是极其不宜。云低口中赞叹道:“这上元节真是热闹。” 一旁有人接话道:“女郎往年不曾看过灯会罢?上元节一向如此。” 云低扭头一看,原来是刚刚自马车上下来的王良。 一旁的龙驭早已兴致勃勃,呼喝一声便朝人群里挤去。云低连忙喊道:“当心些,若走失了,便来这里寻我们。 云低笑着摇了摇头。对一旁的王良二人道:“我们也去看看罢。” 一行四人不疾不徐的随着涌动的人潮往前走着,时时能看见制作新奇的花灯,又相互交谈一番,也觉得十分惬意。 正走着,突听王良语带惊奇的道:“这灯倒新奇。” 云低朝他所指方向一看,确实是一盏制作十分精巧的花灯,妙在不似其他灯做成方形c圆形之类,这盏灯是做成一个年轻女郎的体态,灯罩子竟然还会转动。云低觉得很有趣味,便多看了两眼。待灯罩子转成正对云低时,云低突然觉得这灯上美人十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不由倾身向前,细细的打量起来。 云低越靠越近,直到面前再无一人阻碍,这盏花灯就在眼前,云低才惊觉,这女子的脸庞,竟然与自己有些相似。正疑惑间,突然灯上笑靥靥的女子眼眸中疾射出两道烟雾,云低一惊急忙向后退,却来不及了。只觉得那两道烟雾直射进自己的眼眸中,一阵刺痛。 后边跟着的小翎见云低似乎出了事故,赶忙朝这方向奔来。口中问道:“女郎,出了何事?” 云低紧闭着双目依然觉得刺痛难挡,循着小翎的声音转头说道:“小翎,小翎” 小翎上前来看见云低双目紧闭,急道:“女郎怎么了?” 云低道:“不知这灯里刚才有什么入了我的眼睛,甚痛。” 这时稍稍错了几步的王良和王献之也已经走上前来。云低听见王献之开口道:“女郎试着睁开双眸,看看有何不妥。” 云低强忍着刺痛,睁开双目,却惊觉四周一片漆黑。云低疑惑道:“怎地这些灯全熄了?” 小翎朝四周一望,还是一派灯火通明,便说:“没有啊,都还亮着。” 云低心中突的一跳,对小翎说:“小翎,你帮我看看我的双眸。” 小翎凑上前仔细看了看,自语道:“没看出不妥啊,还是好好的。” 王献之似乎觉察出云低的异样,也凑前仔细看了看。王良却始终站在三步开外,一言不发。全不似先前的活络。 云低突然冷然道:“小翎,先送我回车上,你去寻龙驭,我们马上回去。” 小翎纳罕道:“这就回去了,我们才看了几个呢。” 云低空洞的朝小翎说话的方向看了一下,说道:“我眼睛看不到了,需快些医治。” 对面的小翎还正想再央求云低多玩一会儿,突然听见云低说眼睛看不见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愣愣的问:“女郎,你说什么呢?” 王献之也是一愣,这状况出的太突然,任谁也不能立时接受这情形——前一刻还好好的赏看花灯,这一刻竟然看不到了? 云低又说了一遍:“我眼睛看不到了,你先送我回车上,然后快些去寻龙驭,我们马上回去只怕这里很不安全。” 小翎这一次倒是听得分明,却吓得面色苍白,不敢置信的将手在云低眼前来回挥动,见她确实毫无反应。才知道,出了大事。连忙手忙脚乱的扶持着云低朝停车的方向走去。 王献之一步跨上前,拉扯住云低的一只衣袖,沉声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云低被牵扯的踉跄一下,听得是王献之的声音,不知怎地,竟觉得十分委屈。强忍着泪意,哽着声音说:“我也不知。” 王献之听了便松开拉着她的衣袖说道:“且由小翎先陪你回去,稍后我去寻了太医再去找你这事情,我会查清楚。” 云低模糊的应了一声便由小翎扶着走了。她心中明明灭灭闪过许多念头,纷纷乱乱无丝毫头绪。她惶然想到,自己莫非就此便失明了?云低长叹一声,都说否极泰来,观自己却是否已至极泰未来。 ----------------------------------------------------------------------- 默默滴写了这么久,突然觉得没有支持,没有互动的日子很伤感啊。作者感觉十分伤感。点击推荐也还可以,怎么你们就是不给作者留点书评建议什么的呢。难道因为作者也没有跟你们说过话么?好吧,作者知道错了。期待看文的亲们能真心的给作者提出些合理的建议。作者是新手,表示正在成长的小白需要大家的指引。希望第一本书能顺利上架~~~另,感谢大家的支持,一定不负大家所望。撒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一日看尽建康花 “这贼人真是歹毒!” 王献之将将领着连夜请来的太医赶到云低的住处,便听见屋内传出这么一句斥骂。王献之皱了皱眉,提步走近屋内。 见是先前一起出行的姓龙的那个小郎,也不知何事惹了他的怒气,正在屋内踱来踱去,时不时骂一两句。 王献之不喜他的无理,只因是客也不便开口教训,干脆只当没见着。对身后的太医一揖道:“有劳。” 太医环视一圈见临窗的胡床上半躺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华服女郎,便指着问道:“可是这位了?” 王献之还未回答,一旁正怒气滔滔的龙驭倒先反问:“是什么是?你又是什么人?来作甚的?” 王献之面色微沉,华丽润洁的声音中略带了些不耐说道:“这位是宫中请的太医,来给云低看眼疾的。” 龙驭冷哼一声道:“还有什么看的,云低的眼睛不是什么疾病,是被下了毒。下毒之人阴损至极,此毒必得一击即中地一次清除,否则毒性便会转移到其他地方。但是这毒又是几种虫毒糅合而成,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一旁的太医听说是中毒,已经颇感棘手,自己只是一个疾医,对解毒可真是知之甚少。偏王献之仍示意自己去查看,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看了片刻,太医满头是汗的站起来回道:“确是中毒的迹象,至于是何毒,恕在下不才,并不能明断。” 龙驭又是一声冷哼,轻蔑道:“我一时都看不明白,你若能看明白才是奇事。” 太医更是满面通红,连声道:“惭愧,惭愧。” 王献之盯视了龙驭片刻,开口道:“我观小郎尚年幼,不知行医几载了,竟然如此大言不惭。” 王献之对待陌生人一向惜字如金,不该多说的话从不多言,能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倒也难为龙驭一再的挑衅。 龙驭仿佛只等王献之开口,他才开口这么一说,龙驭立即梗直了脖子回道:“行医一天也没有,只是你请的这些个行医数十载的太医看不好的病症,我却能看好。” 王献之睨着他略显嘲讽道:“是么?” 龙驭看他那神情,当即恼羞成怒,大声回道:“若不然,你问问这太医能解五石散之积热否?” 旁边面红耳赤的太医悚然一惊道:“原来你就是前几日在谢中丞府上解了他的五石散之毒的高人?”他几日前便听太医署的几位同僚说起过这么一个高人,竟然能解五石散之毒,没曾竟是这么一位尚在总角的少年郎。 龙驭得意洋洋地瞥了那太医一样道:“正是。” 龙驭还待再开口讥讽王献之,就听胡床上半天未言语的云低开口道:“龙驭,不能无礼。” 她目不能视,说话时也不知该看向哪里,眼睛只好胡乱锁住一个方向。却是正对着王献之的。王献之见她面色憔悴,一双眸子茫然无神,心中很是不舒服,也不想在与龙驭置气。便对云低说道:“那我就先走了,明日再寻善解毒的医来帮女郎诊治。” 云低微微垂下双眸,低声回道:“眼睛由龙驭看着便是了。只是还要劳烦公子查清今日之事,否则云低心下忐忑。” 王献之仔细看了她一会儿,见她除了稍显憔悴,也未见其他更多的悲情,暗想道:这世间的人事真是千差万别,当初若道茂有这样坚韧的心性,何至气伤身亡。同样是命运多舛,怎地这女子就能如此云淡风轻。暗自叹息一声,他对云低说道:“女郎放心,此事我必查的水落石出。” 说完他又嘱咐小翎好好照料云低,自带了那太医离去。 云低听着他脚步渐行渐远,心下黯然,原以为他至少会安慰自己几句的。原以为他们之间还存了与旁人不同的情谊。都只是,自己的自以为罢了 小翎见云低面带伤感,想到许是因为眼睛的缘故。忙安慰道:“女郎莫要太伤心了,龙公子不是说了,你的眼疾是有救的,只是时日问题。” 龙驭也忙说:“自然能解,待我多观察几日,看出是哪几种毒,便能配出解药来。云低你不必忧虑。” 云低朝他们说话的方向淡淡一笑道:“有什么伤心的,不过是多赖着小翎几日的照料。原本是打算过了上元节就离开众园的。” 小翎听云低说要离开,惊道:“女郎要离开众园?离开众园去哪里,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云低回道:“你倒真把我当成自家人了,众园可不是我的宅子,我怎能一直赖着。你家郎君原是留我有事相询,现下事情已经了结,我自然要走的。前两日我已经让府上管事给你家郎君递了话的。” 小翎听她说的不像是玩笑,一下子就酸了鼻子,眼眶子里直想掉下泪来,说话声音也哑了:“可是可是,小翎舍不得女郎” 云低朝着她站得方向摆摆手道:“哭什么,这不是,就走不了了。” 小翎抽抽噎噎地说道:“那等女郎好了也住在众园不行么?” 云低笑一笑也未回答。 待小翎退下去帮云低打理洗漱的物什,龙驭蹭蹭挨挨地走到云低身边,小声问道:“云低,等你眼睛好了,要去哪里?也带我去可好?” 云低诧异道:“你要跟着我?你当知晓,我是无家可归之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龙驭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不也是无家可归之人?当初我私自离家,只怕回去要被祖父揭了皮,我才不回去。” 云低忍俊不禁道:“原来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倒是缘分。只是,我预备去投奔的我的舅父,远在雍州,那里现在正是战火连天,也不知寻不寻得到了。你跟着我走,很是凶险。” 龙驭一击掌道:“凶险些才有趣儿否则谁要跟那劳什子容楷兜那么多圈子。” 云低疑惑道:“谁是容楷?” 龙驭挠了挠头道:“哎呀,原本不想跟你说的不过既然我们以后一起上路,你早晚要知晓的你可记得豆粥店里救过你的那个黑袍子大汉?” 云低略一思索,便记起那个将新安长公主吓得结巴的黑袍男子。她问:“那黑衣的男子便是容楷?像是个很正直的人。你与他有仇?” 龙驭说:“也不是有仇,只是自我离家开始,他就四处缠着我要去我帮他救治一人。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我恼他总是拿功夫折辱我就不肯帮他,便屡次从他手中逃脱。呵呵,有趣的很哦,除夕那夜,你遇见我那次,我就是正在躲着他的。这次我住在这里,他倒是还没有寻来。” 云低听他说了这一大串,脑仁都疼了,敲了敲脑门道:“那我让你同我一道,岂不是给自己添了大麻烦。” 龙驭连忙回道:“不麻烦,不麻烦。容楷那人最多是抓了我,从未不伤人。且雍州远在千里,你孤身一人也不安全,我还能保护你。” 云低笑道:“你不给我添更多麻烦就好了。” 龙驭见她应下,开心地说:“绝不给你添麻烦。”稍顿了顿又严肃道:“现下要紧的还是你中的毒,不能拖的太久,怕是对眼睛有损毁。” 云低也静了下来,是啊,若是眼睛再也看不见了,自己还能去哪儿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上元节过后的第二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晴空,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但因添了灿灿阳光,至少看着暖和许多。 小翎服侍云低洗漱好,便支起窗子对云低道:“女郎,你看这天气可真是,说晴便晴起来了。一个冬天就那么一场雪也就过去了。” 云低抬头朝小翎说话的方向说道:“天气甚好么?” 小翎快活地将双手伸到窗外,像是鞠了一捧灿灿的阳光,说道:“可不是么,女郎你看”才说到这里,小翎突然住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回头打量着云低的脸色。 云低面色仍旧平和,听得小翎突然住了声,就问道:“怎么了?” 小翎吞吞吐吐地回道:“我,我忘记了,女郎,女郎的眼睛” 云低微微笑道:“没有关系。既然天气甚好,小翎你就去把我平日穿的那件狐裘拿出去翻晒翻晒。前两日我已经吩咐人清洗干净了。整理妥当日后才好归还。” 小翎见云低还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也琢磨不了她是怎么个想法儿。按常理出了这种事故,一个柔弱的女子不说寻死觅活,哭哭啼啼总是免不了的。莫不是,外表越是平淡无波,内心越是难以接受?小翎越是想着,越是觉得云低的表现太过反常。 云低半天没听见小翎的回应,疑惑她是否已经不在,就又喊了一句:“小翎?” 小翎这才回神来,走到云低所坐的塌几前,在她的对面跪坐好。小声说:“女郎,你你是否心里很难过,如果实在难过,就说出来也是好的。别总是自己闷着。” 云低一时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疑惑道:“什么?” 小翎握了握云低置放在矮几上的手,又说:“我知女郎心中定然不好受,你就同小翎说说。或者,你哭一顿也好。” 云低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在安慰自己,细想了想,难道自己很该伤心欲绝么?不该的,再坏也无非是一双眸子罢了。更何况,云低相信自己一定会没事的,因为有龙驭。那个总是嘻嘻哈哈,总爱意气用事的少年,不知为何,云低就是没缘故的相信他。 云低反手握了握小翎的手,那手掌纤小却很温暖。 叹息一声,云低徐徐说道:“原本我并不想说与你听的,小翎。不是不信你,实在是你太纯善,不忍心让你知晓这世间的脏污你只叫我女郎,其实你可知道,我的身份,是比你还不如的。你是奴籍,我却是连户籍都无。我出身在陈郡谢氏,可是打出生起便因克死生母被亲生父亲厌恶至极,连一个姓氏都不肯给我。谢氏是大族,可是族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并不比外面的孩子多生就些教养,一个个都娇惯的厉害,我自小便是被骂着‘丧门星’‘野孩子’长大的。我有一个孪生的姐姐,就是年前谢府新过逝的嫡女苑碧,阿姐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却有人污蔑是我为了夺嫡女身份害死了她。而污蔑我的人,便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甚而还想亲手了结了我的性命小翎,你虽然是奴籍,可是你自小生长的家庭健全,父母兄长都宠爱你,所以,你不会明白我何以如此心如磐石。为什么可以承受这么多呢?或许就是因为被厌恶c被污蔑c被欺辱了太多次,所以才可以承受这么多吧那些遇到些事情便哭哭啼啼的娇女,就像是被精心呵护的花儿,她们哭,是因为知道哭了便会有人安慰。而我,不过是一株受惯了风吹雨打的小草,吹便吹了,打便打了,我仍旧活着,便是上苍眷顾。”云低一席话说完,真觉得好像胸口顺畅了许多。心中默默说道:是啊,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至少还活着。苑碧在看着呢,一定要好好地,不该让她看见我的眼泪。 半晌,小翎才从强烈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在她看来,云低无论行为举止或是言谈气度皆是一派出自名门望族的模样。谁曾想,她竟有这样一段身世。小翎曾揣测过,云低是不是同家人怄气私自出走的女郎,或是江东大族新渡江来到建康还未寻到家人的女郎,或是慕自己郎君才貌自奔而来的女郎小翎有过许多的揣测,却从未想到,云低竟然是这样的身世。一个连亲生父亲都恨不能亲手了结的人深深的惊诧过后,小翎才觉得云低的身世实在可怜,本该是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女啊 两人一个感叹命运无常,一个回忆过往,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忽然自门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云低回过神来扯了扯小翎的衣袖,问道:“谁来了?” 小翎抬头一看,慌忙站起身来,说道:“郎君来了。” 王献之微一颔首,示意小翎下去。 小翎对云低说:“小翎先去将那狐裘子晒出去。”说着便垂首退了出去。 云低仍端正跪坐于塌几旁,眼睛是看不见的,王献之看着倒觉得她的眉宇间更添了几许端庄雍容之气。 王献之缓步行至塌几旁,随意的坐在云低对面,开口道:“女郎,可知昨夜之事,是何人所为? 云低朝王献之说话的方向瞟了一眼回道:“自然不知。” 王献之看着她那双茫然然的眸子,不自主觉得心口处好像被揪紧了一样的难受。王献之从未这样仔细的看过这双眸子,这眸子不是纯粹的净黑,好像剔透的琥珀,不细看,只觉得不够深邃,细看才能觉察出它的灵透。这样好看的眸子王献之再开口就带了几分森寒:“昨夜那盏花灯,我派人查了,是出自新安长公主府的。不知女郎可与那公主有隙?” 果然是她,云低思来想去一夜,自己除了新安,还真的不曾再得罪过他人。只是没想到这公主竟然刁蛮任性至斯,不过小小一次龃龉,她竟要毁了别人的眼睛,真是好歹毒的心肠。云低暗叹一声道:“我确实曾与新安长公主有过冲突。” 王献之恨声道:“这个司马道福,实在是欺人太甚。她以为我不能耐她何?”王献之本来就恨新安的跋扈,这当下连事由也不用问,便认为定然又是新安的错。更或许,还是因为云低住在自己的宅院里,才会惹了新安的嫉恨。 云低听得王献之似乎极怒,便劝道:“当日之事也不全怪新安。是我管了闲事。”王献之与新安长公主的仇怨,是早就结下的,王献之却一直都未发作,定然有他的缘由,云低不想他因为一时之气闯下祸事。 王献之也并不是莽撞之人,听云低这样说,便明白了她的用心。一时心中猛地一痛,这话,似乎有人曾对自己这样说过。那女子也是这样温婉良善,总是替自己着想,受再多委屈都默默无言。王献之闭了闭双目,想将纷飞的思绪,理清一些。 云低听王献之不言语,就低低喊了一声:“公子?” 王献之睁开双眼,开口道:“我已及冠了,得字子敬,你以后唤我子敬吧。” 云低霎时间满面飞红,赶忙低下头去。能称呼字的,必是亲近的人吧,云低觉得胸口突突直跳,呐呐难言。半晌方才收住心神,回了一声:“好。” 王献之随口说了那一句倒也未注意云低的反应,自沉吟了片刻,一摆衣袖站起身来,对垂着首的云低说:“你的眼睛,我会再请医来看,无论如何都要治好。至于那司马道福,有来无往非礼也。” 云低昂起头,茫茫然的望了王献之片刻,慎重道:“子敬已及冠,做事自有分寸。” 王献之哂然一笑道:“怎么好像你倒比我懂事。丫头你才多大。” 云低也低低的笑了一声道:“男子惯有气盛的,女子处事天生谨慎。这却不是看年纪长幼。” 王献之朗声笑了几声,才又说道:“子敬己及冠,自有分寸。”说完喊了小翎进来,吩咐几句便走了。 小翎见郎君笑意宴宴地走了出去,自言道:“许久未见郎君这样开心过” 云低心中想着王献之刚才的那句:我已及冠,得字子敬,你以后唤我子敬吧。想着想着,便觉得真是快活,口中不自觉呢喃道:“子敬,子敬” 小翎已走近,听见她所言,便问道:“子敬是何人?” 云低灿然一笑,道:“子敬便是子敬。不是何人。何人都不会是子敬。” 小翎也从未见过云低这样喜笑颜开的模样,一时间觉得这笑颜好似秋日里雨后新绽出的芙蓉花一般带着暗香习习,使见者忘忧。这笑带动的云低整个面庞都明亮了起来,眉弯弯如春月柳,眼烂烂如寒月星。 小翎虽不知她为何这样开心,但想着,女郎已经这样不幸,能多开心些总归是好的。 冬日难得的灿灿阳光,映在一身白衣的瘦弱女子身旁,女子笑靥如花,唇畔凝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神情温柔至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命中有时终须有 “小翎,这碑文是你家郎君什么时候写就的?由谁篆刻?” 众园进门有巨石横卧,巨石上书有碑文,乃王献之亲手所书。此刻云低便由小翎扶持了在仔细地“观摩”这碑文。她一字一句地抚摸过去,巨石触手微凉,她也不觉。 小翎骄傲地回道:“此贴是郎君八岁时便书就的,由戴逵戴安道亲手篆刻。” “戴逵”云低觉得这名字耳熟得紧,蓦然想起墨竹亭里初识的那个轻风拂柳的男子。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便是由他口中说的。若不是他漫不经心的谎称,若,他一开始便告诉苑碧他叫桓伊,是否,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正是,谯郡戴逵,戴先生。戴先生不愧被誉为器度巧绝,真真的把郎君这幅字刻得灵韵不减丝毫。”小翎说得兴起,又补充道:“戴先生为人淡泊,昔曾直拒太宰武陵王召其鼓琴之命。然,他为郎君篆字,却是因为赏识郎君的天资超群,自愿篆的。” 云低微笑道:“你家郎君自然是天资超群。” 王献之自幼随其父王羲之习字,兼学张芝。书法众体皆精,尤以行草著名。早江左同辈的高门子弟中,献之当属翘楚,被誉为“小圣”。 这些事云低原本就知晓的,只是未识得王献之时,她听这些,都只像听故事一样,故事里的人物究竟如何是与她无干系的。而现在,再回想这些,她就想仔仔细细的弄明白,王献之众体皆精,是得下了多大的苦功才能得如此成就。他尤善行草,那他的行草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这么一种心思,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晓。 云低一行行一字字的逐个细细摩挲过去,心中静静地勾勒出这些字的轮廓,进而勾勒出,这些字当初是如何由它的主人写就的。 这时刻云低的心中是欢喜的,她甚至觉得,没有眼睛,反而更能用心去品味这些字,品味这字的主人。 碑文写的是庄子的逍遥游。云低把碑文整篇摩挲了一次,复又从头开始,口中还低声咏颂出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忽闻一个华丽而润洁的声音在耳边接道:“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昔者也” 云低略抬了头,朝吟诵的方向望过去,那声音朗朗,真有逍遥洒脱的意味。 吟完一遍,王献之才问道:“你也喜欢逍遥游?” 云低想了想,谈不上喜欢的,只是爱屋及乌的情意。爱屋及乌云低蓦然觉得羞涩难言,只低低的回了一句:“尚可。” 王献之应了一声,又说道:“我昨日请了专研毒药的太医来过,诊出来的倒同那龙驭是一样的。此毒不易查明,又不能以温方渐祛,必得一次彻底清除。女郎只能再少待数日,等太医或是龙驭研明这毒的毒性方可。” 云低心中黯然,还要数日么,龙驭曾言,这毒只怕是对眼睛有毁损的云低不自主地伸手抚上巨石上的碑文,暗叹,也不知还能不能亲眼看一回这逍遥游了。 王献之见云低神色郁郁,也很不是滋味,又见她似乎对那碑文十分偏爱,便说:“女郎喜欢这碑文?” 云低闻言猛地心下一颤,莫不是被他发现了自己的心思? 王献之又言:“这碑文是子敬所书,若女郎喜欢,我便教女郎习得这字可好?” 云低一听这话,霎时欢快溢于言表,正待开口应下,忽然想到,自己是看不见的。看不见又何谈习字?云低刚燃气的一点欢快,便迅速的冷了下去,沉沉说道:“云低是看不见的,如何习字?” 王献之见她明明是很想学的,也十分愉悦,便广袖一摆,洒然道:“这个子敬自有办法,待明日备了东西再来教女郎罢。” 云低听得他说能学,便执礼相谢道:“那有劳子敬了。” 王献之挥手道:“女郎不必客气。”顿了顿又道:“子敬现下还有要事,就不久留了。” 云低略一颔首,便听得他脚步声起朝门口的方向行去了。心中还回味着他说要教自己习字的事,不觉嘴角微扬,轻轻一笑。 突然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龙驭特有的明快声音响起:“云低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开心,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云低正出神被他突然的一拍,唬了一跳,回过神来便斥责道:“这样悄声没息的,是要吓死人么?” 龙驭委屈的嘟囔道:“哎呀,人家为了研究你所中的毒,与那些毒虫整整闷了一天。这不是实在无聊嘛” 一旁的小翎忙问道:“龙公子可曾用膳?” 龙驭挠了挠头道:“竟然忘了。” 小翎怨声道:“我午时给公子送去了吃食的,公子怎么会忘了。” 龙驭呵呵笑道:“实在是忙了一天,给忘了,小翎现在一说,倒真觉得饿了。” 小翎恨声道:“公子真是会折腾奴婢,该用膳的时候不好好用” 龙驭见她又要长篇大论,慌忙打断道:“好小翎,你且先去给我寻些吃的吧。” 小翎这才停了话头,瞪了他一眼,自朝厨房的方向走了。 龙驭松口气道:“小小年纪,比我家的祖母都爱唠叨。” 云低听他二人说这半天,真是可爱的紧,笑着说:“这不是关心则乱么。” 龙驭连忙向后跳出一步,大声道:“我才不要多个祖母来关心我。” 云低笑道:“怎地你就不敢当着小翎这样说。” 龙驭嗫嚅道:“谁,谁不敢啦” 云低这才止住笑,正经道:“龙驭,你研究了这几日了,可有斩获?” 龙驭听她问起这事,也正色道:“虫毒种类不知凡几,何况你所中之毒是几种糅合而成,要查知是哪几种掺杂其中,并非易事。我只能根据你现下的病状,及当日你描述的那毒雾的形态来慢慢试只怕,还需几日。” 云低听了更添几许愁思,低沉道:“会不会就治不好了?” 龙驭神色复杂地望了云低一眼,这毒是早晚能研明的,只怕云低的眼睛等不到那时候。只是眼下除了一种种排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且幸,虫毒大多数狠厉,像云低这样中毒之后除了失明再没有别的症状,也能排除大部分虫毒。龙驭轻声安慰她道:“不会治不好的。你要信我。” 云低叹息一声:“不是不信你,是我不信我的命数” 龙驭也听得小翎断断续续说过一些云低的身世,见她这样悲情,便十分不忍道:“什么命数,我从不信命数。若说命数不好,为何你自幼体弱,偏能健全至今?这不是说明你命数好么?” 云低苦笑一声,垂首低声道:“除了还活着,倒真没剩下旁的了。” 龙驭听她这样自哀,急道:“胡说,你以为本公子是随便把人当朋友的?” 云低听他这样不讳直言的将自己当朋友,足见其诚。心里霎时溢满了莫名的感动:是啊,自己还有龙驭,有小翎,还有苑碧的心愿,有,子敬 想到这里云低才觉自己的那些自艾自怨真是毫无道理。天地为炉,世间谁不是苦苦煎熬,又何必再自己为难自己。云低朝龙驭灿然一笑道:“很对,我还有你们。原来我的命数也是好的。” 龙驭见她面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温和,才放下心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命中无时莫强求 翌日,王献之竟真的大早便来了众园教云低习行草字体。 只是因为云低双眸不能视物,王献之给她所使的习字器具又别具一格。 笔,不是通常所见的一尺来长,而是足有三四尺长的巨号毛笔。云低拿着这样一支颇具分量的巨号毛笔,诧异道:“用了这巨号毛笔,我便能习字了?” 王献之笑道:“你现下不能视物,用这毛笔沾了浓稠的泥浆,将字写在石板地面上。待字干透了,你便可用手去‘辨识’你所习得的字不是?” 云低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写在锦帛上的字是平的,用手摸不出所以然。而用泥浆写了字出来,待字干了,便留有凸起,自然可以辨识字体的形状。云低于琴棋书画之道,一向勤勉,虽然未有过什么名师指点,却总坚持练习不惰,也算小有所得。却从不能视物之后,再没能习练过,总怕将现有的那点东西又丢个干净,十分郁郁。这下可好,就算别的不说,这字之一项总算保全了,甚者,有王献之指点,更入佳境也未可知。云低一想明白,当下便执礼相谢道:“子敬大恩于我。” 王献之略一虚扶,道:“什么恩不恩的,不过是看你无聊,给你找个事做。” 云低笑道:“子敬真是玲珑心思,此技实在妙哉。” 王献之轻轻一笑,回说:“这却是夸错了人,这技是我去向阿良求来的。” 云低顿了顿道:“那便也带我向良郎君道一声谢。近些日子也未曾见过他,本该是当面道谢的。” 王献之说:“阿良前两日行及冠之礼,不得空闲。他倒是提过要来探望你的。” 云低问道:“原来良郎君也该行及冠礼了?” 王献之回道:“阿良本就比我小不些许。琅琊王氏的嫡系男子及冠礼一向行的早些。” 云低自言道:“怪不得他对阿姐的病逝如此不能割舍,原本他是今年要迎她入门的吧?” 王献之叹息一声道:“是该如此的。” 两人一时都无言。有关逝去的苑碧,不论是王良,还是云低,都尚不能释怀,那种伤痛但凡碰触,便是锥心之痛。 少卿,王献之让小翎扶了云低到一处甚平坦宽阔的石板路上,对云低道:“此处甚宽广,也算平坦,你便在此处习字吧?我先写了范本出来,你自细揣摩一下,与你原来的字体有何不同。” 云低点头应好。 王献之便让仆人将事先和好的浓稠的泥浆抬上来,执了那特制的巨号毛笔开始写字。 边写边道:“其实让你拿这巨号笔来练不仅这一项好处。巨笔本身颇有分量,也有助于你练习腕力。习行草腕力必不能太柔弱。” “行草是一种介于行书和草书之间的书法,可谓是行书的草化,也可以说是草书的行化。它的笔势不像草书那样潦草,也不要求行书那样规范。但有一点最为关键,行草务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意是不能断的。” 王献之边讲解边写,一会儿便于地面写成了十几个大字。这种大字又同写在锦帛上的普通大小的字不同,难度上自然有所增长,但见王献之丝毫不费力气,写就的字也是洒脱卓然。显见得“小圣”之誉绝非谬赞。 冬日天寒,写在地上的字干透的极慢,王献之又吩咐人在附近都围了炭炉来。 云低在一旁听着他温润的音调讲解这些字的结构,心中默默道:只愿今后岁月都能静好如此。 云低一向勤勉,这方法习字习了十几日也渐渐觉得入了门道,很得进境。王献之每每赞她天资颖异。 这一日,王献之正同云低说到何谓字之神韵。突闻管事来报,王良郎君急事寻到了众园来。王献之又让云低自己且先练着,就同管事去了。 云低又写了一刻,总觉得神韵之说很飘渺,不得要领。烦躁地搁了笔,沿着石板路径想整理一下思绪。 小翎默默扶持着她走了几步,自语说道:“良郎君一向很少来众园,也不知是何要事” 云低闻言纳罕道:“这宅子不是王氏的府邸么,为何王良很少来?” 小翎轻笑道:“众园是我家郎君名下私产,与琅琊王氏并无干系的。”又说:“王氏许多郎君都在外置有私产,这园子也仅是我家郎君名下最小的一处罢了。只是郎君喜此处闹中取静的雅致,所以常来。” 云低又暗叹了一回琅琊王氏真是富庶非同寻常。 两人一路说着,竟然渐渐走到了当日云低初来众园时与王献之把酒咏诗的那片松林。松涛飒飒,偶有鹤鸣,云低听着这许久未闻的熟悉声音,对小翎说:“小翎,我们去林中亭子小坐片刻。” 林中幽静,两人不过略走了了十几步,忽然听见有人隐约的对话之音。 云低脚步一顿,转头问小翎:“可是有人在亭中?” 小翎踮了脚尖眺望片刻回道:“似乎是郎君与良郎君在亭中。” 云低笑道:“奈何,让他们捷足先登了。” 两人正预备转身朝来时方向发回,突然听道一句怒喝:“那云低的事,与你何干?” 声音激昂,隔了这些距离仍旧清晰可辨。 云低面带疑惑,朝亭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这声音不像是王献之的,定然是王良所言了,他这样怒火滔滔的提及自己却是何故? 云低思索片刻,所幸又转身朝亭子的方向缓步走去。扶着她的小翎也只好跟着。 离亭子渐进,听得声音渐渐明朗,有王献之特有的华丽声线说道:“我与新安积怨已深。只怕她如此针对云低也是因我所起。” 王良强抑着火气道:“子敬,族长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王献之闻言也提高了几分音调:“若不是族长强令我不许寻她的麻烦,你以为她能安稳做她的公主到今日?” 王良回道:“那你也不该让人去毁了她的双目,若不是我拦下,你已然酿下大错。” 云低听说王献之让人去毁了新安的眼睛,悚然一惊。司马道福是皇帝亲封的长公主,若真的出了这样事故,被人查出,王献之便是琅琊嫡系子弟也难逃责罚。她一面庆幸此事已被王良拦下,一面心中默默感动于王献之对自己的回护之情。 又听王献之说道:“阿良,此事我已决定,你即使拦下一次两次,也总有防范不到的时候,就不要再费心思了。那刁蛮妇人本该有此报应。若不然,难慰道茂在天之灵。” 王良突然低沉的笑了几声,回道:“子敬,你真是为了道茂报仇么?还是为了那云低出口恶气?你莫不是对她动了情意吧?” 这话问的句句紧逼。云低都难免提了心思等着王献之的回答。 片刻,王献之才回道:“她因我受的牵连,总有自责之意。” 云低听了这话,心中颇觉黯然。 王良突然冷冷说道:“她被毁了双眸,与你全无干系。此事是我与新安共同谋划的,你若真执意要寻新安公主的麻烦,倒时候族里追究起来,我也难逃责罚。因此我不会任你乱来。” 亭外的云低听了这话,浑身如同浸入腊月寒潭一般,凉入骨髓。连同扶着她的小翎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王献之也惊诧地问道:“阿良你这话是何意?你与云低又无冤仇” 王良打断他的话道:“你怎知我与她无冤仇,你可知她为何被逐出了谢府?便是因为她与苑碧的死有关。” 王献之怒道:“阿良,你怎地如此无理,那个叫镜花不过区区一个婢女,你怎么信她的话?” 王良答道:“然则,她当日未阻苑碧去豫州却是事实。此足见她居心叵测。她与苑碧一胞双生,在谢府却有云泥之别,你以为她心中不曾又积怨么?” 王献之怒不可遏:“你怎可凭臆测行事?” 王良淡淡道:“也非臆测。”说着只听一阵悉索之声,王良似乎自衣袖中拿出一物递给王献之道:“这信笺是当日桓伊写给苑碧的。你看过便知,为何苑碧一心求死了。” 盏茶时间之后,王献之再开口,声音却平静了许多,只说:“阿良,那桓伊喜欢云低,使得苑碧断了念想,原本与云低并无干系的。你何必迁怒与她?即使苑碧未亡,她也已然心有所属,非能强求。” 王良声音冷冽,语调舒缓地回道:“哪怕她心有所属,我也要她在我身边,我也要她活着。而不是这样,天人永别。” 他二人再说了些什么,云低已经听不清楚了,她头脑混沌一片,就好似苑碧病逝的那一天。天地之间,只余一片静谧。 原来,苑碧当日所言,与你命中注定纠缠,是这个缘故。 原来,苑碧所说,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你,是这个缘故。 原来,苑碧说:阿姐只愿你安好若是别人,我定要与她争一争的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因为,桓伊喜欢的人是自己。所以,苑碧断绝了自己的念想,只为把最好的留给自己 所以,苑碧才会豆蔻之年早逝 竟然,都是因为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何人不起故园情 跌跌撞撞的回到住处,云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小翎说道:“小翎,你去寻龙驭来。” 小翎见她面色惨白,神情仓惶无助,很不放心地问道:“女郎寻龙公子作甚?”方才松林中听闻的事情,连小翎都觉震撼非常,想来对云低的冲击更是非同小可。 云低缓和了口气道:“我无事,你不必担忧,先去寻了龙驭来。我有话同他说。” 小翎仔细看了她的面色,见她倒还清明,便只好依言去寻龙驭。 小翎脚步声才出了门,云低便颓然躺倒在紫檀木的大床上。其实她此刻内心乱极,苑碧的死,桓伊的爱慕,王良的谋害这些事,每一件都好像锥子轮番朝她的心脏处刺着,已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王良所言都是真的么? 若是真的,那她,那她还有何面目活下去? 自以为谢郎君对她的污蔑,那是一个笑话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豪言,也只是一个笑话连对新安公主的恼恨都是一场笑话。 那,她还为何要活着呢? 为何要活着云低闭目悄无声息的痛苦自问。 为了阿姐,阿姐只愿你安好。突然云低的脑海中回响起苑碧的这一句。阿姐只愿你安好。 苑碧,苑碧 云低簌簌的落下泪来,你怎么这样傻,凭什么你就以为桓伊是我想要的,凭什么你不去争一争。苑碧你让我如何安好 “云低,云低”忽闻门外传来龙驭的声音,听音约莫是一路匆匆赶来的,声音中带了焦灼。只怕小翎已经把其中缘故告诉了龙驭。 云低拭了拭泪水,起身端坐榻边。心中已经下定了主意。 她不信只见过一次面的桓伊会喜欢自己,她也不信苑碧竟真是因她而死。会不会,那只是桓伊一个推脱的借口。 她要去弄清楚。她要去亲口问过桓伊。 龙驭进来时,就见着眼眶微红的云低,神情坚定地端坐床沿。 听见脚步声,云低开口道:“龙驭,你去收拾好东西,我们即刻启程离开建康。” 听说要即刻离开建康,龙驭诧异道:“现在?不能少待两日?你的毒我这两日已查出了眉目,眼看就能解的。” 一旁的小翎也急切道:“女郎你眼疾未愈,你这是要去哪里?” 云低坚决道:“必须即刻启程,龙驭你去将那些药材都整理妥当,之后到市集雇好马车,再来寻我。” 龙驭见她已然拿定主意,也不再劝阻,且又恼恨王良的阴毒,自然也不愿再住在这里,便应道:“好。” 龙驭匆匆离去。 小翎小心翼翼的走到云低面前,开口道:“女郎,你现下眼疾未愈,不若再少待几日。许许那只是良郎君同我家郎君开得玩笑呢。” 云低苦笑道:“玩笑话?怎会有如此玩笑话?我的眼睛成了这样却丝毫不是玩笑小翎,我不愿做任人宰割的鱼肉。我要知道自己该知道的。” 小翎急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即使良郎君疑心你,我家郎君也是维护你的” 云低打断她道:“此事与子敬全无干系,我走之前你千万不要向你家郎君提及。 小翎见云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急得话都说不好了:“女,女郎郎君,郎君只怕是不愿意你走的” 云低抚了抚衣袖,站起身朝小翎的方向望去。 虽然她眼眸是茫然的,小翎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小翎就是止不住觉得一阵慌乱。 云低缓缓开口说:“小翎,我一向拿你当朋友此事对我而言太重要。我总要求个明白才心安。” 小翎愣愣回视了云低片刻,才按捺住心里对自家郎君的愧疚,低声回道:“那女郎此去,可还会回来么?何时再回来?”小翎这一问,算是已经默许了云低的请求。只是她心中还是难免有些犹豫。自郗道茂逝去,王献之有多久没那样开心过了,小翎看得出郎君对云低的不同寻常,她真是不忍心啊 云低听着小翎已经松了口,才缓和口气说道:“豫州远在千里,虽然龙驭有些功夫,可我又是这般境况,总是难免凶险的。再回来要到何时,我也不知。” 小翎试探的问道:“那,女郎会想念这里么?可会想念这里的人?” 云低面色一凝,不知如何答她这问话。她会想念这里的人么?云低明白小翎话中的意思。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人,笑容像最灿烂的阳光一样光芒万丈,行止像清风一样自在洒脱,那个人是琅琊王氏的嫡系郎君,尊贵堪比皇族即便是她想了,又能如何呢。 云低垂首低低回道:“我会想念你,小翎。” 约莫黄昏的时候,龙驭便安置妥了离开建康的一切物什,他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安排这些东西倒也轻车熟路。 云低让小翎帮她换好那套粗葛布衣,便打算天将黑便伺机出众园。 小翎捱捱蹭蹭地边忙活,边想再劝两句,云低全不接她的话。小翎也只好不再提。 夕阳将将落下去,云低便随着龙驭朝众园门口处走去,小翎说是要来送,云低又怕人多显眼,只好安慰她几句让她留在屋里了。 众园平日里看管倒不很严谨,云低做小厮状打扮低着头紧跟在龙驭后头,门房不过稍作询问便放了行。 才出门龙驭便回头检视云低,见她无碍,便道:“还怕你走路不方便的,现下看倒是无碍。” 云低轻笑一声道:“一路都紧寻着你的步子,怎能有什么差池。” 龙驭见她还能说笑,也很开心。自然而然的便牵了她的手朝不远处等着的马车那走去。云低虽然大龙驭几岁,只是自小身体纤弱,身量也未完全长开,身高只能堪堪与龙驭持平。这样被牵着走,云低突然觉得龙驭仿佛一下子不再是那个顽劣的少年,好像变成了一个替自己扫除荆棘,保护自己的勇士。 云低迟疑地喊了一声:“龙驭?” 龙驭脚步一顿,回头道:“怎地?” 云低听见他依然那么清越中略带了顽皮的声音,才觉得熟悉起来,大声答道:“无事,走吧。”说着握了握那紧握自己的手掌。 龙驭看着这个时时都神情淡然,好似永远都无忧无虑的女子,直觉得心疼万分。这么温和坚强的一个女子龙驭面对她就好像面对自己的祖父祖母一样的温暖,那种毫不设防,一心信任的温暖情感。 龙驭也紧了紧握住云低的手,暗自下定决心:云低,我一定护你周全。 两人又走几步,眼见就要登车,忽闻后面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龙驭回头看去,见是小翎疾奔过来。奔至二人面前,大喘着气说道:“还怕你们已经走了,还好赶上了。” 云低问道:“何事?小翎。” 小翎看了看云低,又看看龙驭,瞬时眼眶子便红了,哽咽道:“小翎,舍不得你们” 云低忙松了龙驭的手,摸索着朝小翎说话的方向靠近一步,柔声道:“傻姑子,哭甚,又不是再见不到了。”边说着便摸索着帮她拭了拭掉落的泪珠子。 小翎又说:“女郎,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小翎等着你。” 云低回道:“我会的。你也珍重。若你家郎君因此事责怪你,你就且说你全不知晓。” 小翎见她时时都不忘为自己着想,又是一通落泪,说一番一定好自珍重的嘱咐。 说完,小翎转向龙驭执礼道:“龙公子,女郎就拜托给你了。” 龙驭郑重的一揖到底:“驭,定不负所托。” 三人又相互道别一番,云低跟龙驭就要转身登上马车,忽闻小翎又小声说了一句:“龙公子,你也好自珍重。” 这话里,除了惜别之情,隐隐还带着些别的。云低暗叹一声,径自上了马车,留给两人一个说话的空闲。 过了一会儿,龙驭一掀车帘入了车厢,吩咐一声,马车就缓慢地开始启程了。 云低朝龙驭坐着的方向说道:“龙驭,若是放不下,便留在这里。” 龙驭缓声回道:“世间许多事,皆有注定,有缘分自会相遇。” 云低垂首低声说了一句:“是否我太自私了。因一己之私,强要你也离开。” 龙驭笑道:“难道你要我在这里留到她长大么?” 云低闻言也低低笑了一声。 车外已是暮色将至,龙驭掀了帘子朝外看一眼,见影影绰绰倒退过去的房屋街道,还有一些正熙熙攘攘涌动的路人,甚至还有贪做生意仍再叫卖的小贩。朗声道:“建康真是繁华,不枉费公子我此行。” 云低疑惑道:“莫不是龙驭从未到过建康?” 龙驭不好意思的回道:“我不是说过么,家中自小都不许轻易外出的。这次我出来还是偷偷溜出来的。自然是第一次来建康。” 云低说:“原是如此。那你出来多久了,想家否。” 龙驭迟疑了一下说:“外面虽然好,但总是会想家的。” 云低叹息一声,自己这一去,远在千里之外,也不知多久之后才能再回建康。这个自小生长的建康 车厢摇晃不住,半晌才听云低似是回了一句话,只是声音太模糊,像是自语了一句。 龙驭问道:“你说什么?” 云低不答,似乎是睡着了。那一句便只是一句梦语:建康,再见。子敬,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江枫渔火对愁眠 出了建康城不过十几里,就需过长江,夜色已深,摆渡的也歇了。云低和龙驭就在近处寻了家客栈投宿。 客栈约莫也只是招揽过路的客人,并不周到,伙计只惺忪着眼睛帮云低和龙驭带到两间客房,收了银子点了灯就趿拉着鞋子走了。 龙驭口中抱怨这客栈真是简陋,连吃的也点不了。 云低安慰他道:“时辰太晚了,店家难免疏忽,你就将就一下,明早起来再饱餐一顿。” 龙驭只好哀叹着苦命帮云低指引了床榻的位置,又将屋里大致摆设说了一下,以防夜里她有事起来磕碰着。又说,若夜里有什么状况,大喊他的名字便可,他的房间就在隔壁。 云低一向觉得龙驭是小孩子心性,做什么都是毛毛躁躁漫不经心的,哪曾想他还有这样精细的一面。口中说着:“晓得了,你快去睡吧。”心中却觉得十分温暖。 龙驭见她摸索也能走到床榻边,便稍稍放下心来,带上了房门,朝隔壁的房间走去。 这一下午忙到现在,龙驭实在是累的紧了,倒头和衣便睡着了。 睡至半夜间,忽然听得一声疾呼:“龙驭。” 龙驭悚然一惊,清醒过来,以为自己梦了一回,正待再躺下时,蓦然听见隔壁云低的房间传来几声打斗声。 龙驭自床上一跃而下,鞋子都来不及穿好,便飞奔着朝云低房间跑去。 那门原本龙驭就是虚掩着带上的,当下一推便打开了。龙驭朝房内一瞥,屋内黑暗倒看不清详细,只隐约瞧着有几个人在来来回回过招。龙驭大惊,高声喊道:“云低。” 房内角落处传来一声回应:“龙驭。” 这声才一出,便听得正在过招的其中一人朝那方向掠了过去,后面却又上来两人纠缠着让他一时又挪不动脚步。 龙驭赶忙趁机朝那角落奔去。隐约能瞧见一团人影蜷缩在地上。龙驭低声道:“云低?” 那人影突地站起来,拽住龙驭的衣角。龙驭被拽的一趔趄,往前扑了一步,就听见云低特有的低婉声音在耳旁说道:“我们沿着墙边慢慢走出去。” 龙驭应了一声,便牵了她的手避开那些打斗的人朝门口方向挪去。幸而那些人打得正热烈,又兼房间里漆黑,都没注意到慢慢挪动的龙驭和云低。 她二人约盏茶功夫才从那房间里挪腾出来。云低沉声道:“去马厩,寻我们的马车。” 龙驭也不多言,就牵着云低朝客栈后门走去。 刚出得门,龙驭就顿了脚步,紧随他身后的云低也停了下来道:“怎地停了?我们要快走。” “冬夜凄寒,女郎要去哪里?”忽而,一个清泠的声音问道。 这夜是弦月,照下来的光辉也是半拉的明亮。只是面前这人,龙驭看得清晰,虽然只见过一次,虽然夜色朦胧,但是龙驭就是出奇的能看清他。就好像他就那么卓卓站在那里,就像极了一轮满月,任人看个分明。 云低松开龙驭的手,缓缓回道:“王良,你是何用意?” 卓卓站于月间的那人,正是王良。只听他说:“女郎匆匆不告而别,良实忧心,才会追至此,女郎怎地如此质问?” 龙驭听他答的这样无耻,便怒道:“无耻小人,你害得云低毁了双眸,还想如何?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王良一摆衣袖,悠然道:“你们知晓了也无妨,早晚都要知晓的。既你已知晓,就该明白我为何毁了你的眼睛不为别的,只为苑碧可是,我的苑碧不止是一双眼眸能偿还呢,我还没想好还要毁掉你的什么,你怎么能走呢?” 龙驭大怒,吼道:“你” 云低一拉他的衣袖,打断他,对王良道:“我知你爱苑碧至深,我不怪你。然,我应过苑碧,要好好活着,所以,我也不能食言。恕我不能奉上性命来宽慰你的痴情。” 王良凝视云低片刻,才说:“我未说要你性命,可我总得将你留在身边,才能时刻提醒你,苑碧是因何而逝啊如此,你才会也像我一样,被苦痛c被内疚c被思念折磨的奄奄一息。” 龙驭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你这人真是无耻,自己要自讨苦吃,偏要拉别人作陪。我看你精神的很,未见哪里有奄奄一息的?” 王良冷笑一声道:“自讨苦吃?若不是她害死苑碧,我现在已经迎了苑碧进门,怎还会有这些苦痛?这苦是谁给我的我便该让她也尝尝” 云低轻声道:“可是我不想那么活着,我想好好活着。我想寻一个清白,然后好好的活着。” “清白?你敢坦然说这么些年你从未嫉恨苑碧?你敢说你未劝阻苑碧的豫州之行其中没有私心?你以为那信是我胡诌来的?你以为我是胡乱诬陷?”王良不屑道。 龙驭愤愤道:“真是胡搅蛮缠,你凭什么说云低害了她阿姐。” 王良恨声道:“一个自小便被家族抛却的弃女,若能做出这些事情,我实在不惊讶。只可惜苑碧一心爱护你,连争都不愿与你争。你可知苑碧正是因为那桓伊喜欢的是她的亲妹妹,才觉得再无争取的意义,因为没了这念想,才会断了活下去的希冀。” 龙驭大声回道“全是歪理” 云低打断他说:“王良,对于苑碧我问心无愧,豫州之行我未阻劝确实考虑不周,但你若说我是存意害她,只怕你根本无这个资格来质疑我。置于桓伊,我会去问清楚,不论结果是否是你所言,我都不会任你摆布。我想活着便活着,我想死去便死去。不是你能决定的。”云低原本同情王良的痴情,并不太怨恨他,只是他竟然说自己存意陷害苑碧,云低实在不能忍受。 王良陡然提了音调,朗声道:“这恐怕不能如女郎之愿。”说完拍了拍掌,只见自他的身后又涌出四五个黑影。 王良冷声道:“捉住他们。” 那四五条黑影就倏地朝云低龙驭的方向掠了过来,看身手觉非普通护院之类,定然是有功夫的。 云低听着王良那一声令下暗叹一声不好,本来以为只是客栈里那几个,没料这王良竟然心思如此缜密,还留有防备。 龙驭见对方人多,自己又要顾着云低,不敢硬敌,只能拉着云低向后退去。只是云低毕竟不能视物,又兼身为女子行动上难免慢了些。眼见那几个人就要掠至眼前,龙驭急道:“云低,你先自向后退去,我来挡住他们。” 云低问:“你可有把握取胜?” 龙驭沉声道:“不知他们身手,但有四人,恐胜算不大。” 云低回道:“既无把握,不如束手就擒,免得你再徒添些伤。” 龙驭正要驳斥她,突然自两人身后处传来一阵大力,将两人牵扯的连退出好几步。 还未看清楚是何变故,就听云低一声惊呼,龙驭赶忙看去,见是一个黑衣男子将云低挟在了腋下,正欲离去。龙驭极怒:“你是何人?” 那黑衣男子无奈道:“几日不见,小友竟不识得容楷了么?” 龙驭闻言放下心来,回道:“怎么又是你?” 自称容楷的男子全不顾当下紧张的局面,朗声大笑了一阵才回道:“你还不跟上,莫不是也要我挟着才肯走?” 龙驭羞恼道:“谁要你挟着。” 容楷也不再做他言,就地一跃而起,朝客栈的后院飞掠而去。龙驭在他身后勉强使了全力才跟的上,再后面的那些追兵,却是连边都沾不到了。 王良眼见追不上三人了,缓慢开口道:“撤了吧。”一语毕,自转身朝不远处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走了。他原本以为此行不会有差池,偏偏不知哪里冒出那几个武者和这个叫容楷的高人。 既然已无望擒住他们,王良就不会恋战,他从不做无用功。 这边容楷挟着云低,和龙驭两人飞掠至后院的马厩处,解出两匹骏马,容楷将云低置于胸前护着,龙驭单独一骑,就朝客栈外奔去。 月色朦朦,两骑只顾飞奔,并未注意道旁停着的那辆寂寂无声的马车。 马车里,王良掀帘朝那两骑望去。一旁有人问道:“郎君,还要追么?” 王良一摆手道:“你以为这人身手如何?” “身手绝佳。” 王良敲着窗沿道:“远在你们几人之上?” “凭他露的那一手轻功是在我等之上的。” 王良就放了车帘,散漫道:“既知是在你们之上,追了何用记住,无论何事,不要做徒劳,明知不会有收获,就须断然放弃,不要做意气之举。”此刻王良语气中的杀伐决断c运筹帷幄实在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一旁回话的人忙恭谨回道:“是,郎君。” 王良挥手道:“回去罢,明日去查查这些人的底细。” 装饰奢华的马车缓缓起步,朝建康城的方向去了。夜,依旧静谧,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细沙,盖住了车辙的痕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若问归期未有期 翌日清晨,时辰尚早,摆渡的艄公刚刚上得渡船,就见有三人上前来说要过江。 这三人按年纪倒像是三兄弟,一个约莫二十多岁,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大概将过十岁。只是这三人高矮胖瘦,或说长相风仪又全不相同。最年长的是身长八尺有余,轩轩昂昂的颇具威严。十四五岁的那个却是纤细柔弱,斯斯文文的像个书生。最年幼的一看便是个激灵调皮鬼儿。 艄公边撑船边问道:“几位郎君怎地这么早过江?” 年长的那个回道:“家中有急事。” 艄公瞥了一眼舱内三人,见面色确实是有些憔悴焦灼,想来是家中出了不好的事了。暗叹一声,这江北连年征战,各方势力争抢不休,没有一刻的消停,只怕最受苦的还是这些百姓啊。 却不知,船舱内这三人并不是因为战火殃及了家人才憔悴至斯。不过是一夜未眠,精神难免颓靡。 这三人正是昨夜自客栈逃出来的云低c龙驭和救下她二人的容楷。 三人出了客栈一路疾驰,见无人追来,才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草草窝着休息了一会儿。此刻都略有些精神不济。 龙驭强撑着迷离的双眼,一刻不停地盯着容楷,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毕竟这人也是来路不明的,不可轻信。 容楷虽面色也略显疲惫,只是坐姿依旧笔直挺拔,倒看着精神一些。他见龙驭那模样看着他,笑道:“怎地?怕我再挟持了你?” 龙驭哼一声道:“也不无可能。你又不是没这么干过。” 容楷正色道:“我想清楚了,我不会在胁迫你。若是挟持了你去,只怕你也不会甘愿替我医治病人。” 龙驭戏谑道:“你这才想清楚?真是愚笨,我早就这么打算好的。若你真捉了我去,我必定要给那病人一剂狠药,让他一命呜呼。” 容楷无奈道:“龙驭,你自你出谷我便一路跟着你,江北江南你绕了我这么久,也该玩够了罢?” 龙驭一双桃花眸忽闪忽闪的,状似思考了片刻,才说:“说的也是,不然这样,你护送我们二人安全到达豫州,我考虑帮你这个忙。你看如何?” 容楷疑惑道:“你们要去豫州?” 龙驭答:“正是。” 容楷迟疑道:“不知你们去豫州所为何事?” 龙驭不耐烦道:“你管我们何事,只说你送还是不送。” 容楷答:“必定要送。只是豫州现下很不太平。” 沉默了半晌的云低突然开口道:“豫州不是才派了新的刺史么,怎么就不太平了?” 容楷看了一眼云低,回道:“正是因为新旧交接,才不太平。豫州一向是陈郡谢氏把持,突然派了桓氏的人去,这当中各大家族的眼睛都在看着,少说也要一段时间才平的下去。” 云低闻言也不再开口,虽然她也是生在谢氏,但这些世家大族之间的利益格局,她完全不了解。 容楷又转而对龙驭道:“我只负责将你们安全送达。你答应我的不要食言。” 龙驭笑嘻嘻道:“自然不会食言。” 这一回事说完,一时间三人都静了下来。长江江面宽阔,行了这半天,船才不过将将走到江心。 这时朝阳已渐渐的从层层白雾里显出一些光芒来,江面上漂浮的雾霭慢慢的散开去。江水也好似从梦中醒了过来,湍湍流得欢快。江边有广袤的枫树林,只是时节不对,光秃秃的枝桠直让人觉得满目悲凉之意。 摆渡的艄公边撑船边唱起一首吴语民谣: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吴语绵软,这艄公唱出来的音调却带了金戈铁马的萧杀之气。这曲子改编自前朝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写的一首诗。诗是为了缅怀被贬谪的魏主曹芳,不过当下唱来,只怕缅怀的却是夺了曹魏天下的司马氏了。半壁江山已失,司马氏仍不思励精图治只顾安逸享乐,大势已去啊。艄公叹息一声 船舱内听了他曲子的三个人却是各有所思。 容楷朗声道:“阿翁唱得极好,似乎很有深意,只遗憾在下不懂吴语。” 云低诧异,这容楷竟然听不懂吴语么?她心中一时有了一些疑惑,不论是自江北迁徙来的大族,还现下仍固守江北的晋人,但凡像他这样南北往来惯的,即便是不会说吴语,辨听大意还是能够的。这容楷竟然完全不识吴语 摆渡的艄公呵呵笑了几声说:“什么深意不深意的,胡乱唱的。” 龙驭自然也是听不懂吴语的,只听个热闹自然也不多言什么。直到船已快行至江边,龙驭才开口问道:“容楷,你的那几个部下怎地不见?” 容楷脸上霎时露出几许警惕的神色,不过片刻就掩饰了去。疑惑道:“什么部下?我并没有部下跟从啊?” 龙驭也没注意到他那一时的异样,听说他没有部下跟从,诧异道:“不是你的人?那云低昨夜在客栈里遇袭时,救她的那几个武士是谁派的?” 云低也很惊讶,昨夜三人逃出客栈并未再谈当时情景,容楷是一路跟着龙驭走的,能在当时出现救下她二人并不是巧合。云低和龙驭自然而然的就以为之前客栈里抵挡王良私卫的几个武士也是容楷带去的。孰料,竟然不是容楷的人。 容楷也讶然道:“你们在客栈里竟然已经遇袭了?” 龙驭撇撇嘴说:“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何半夜出逃。” 容楷了然道:“也对但是你们先前被袭我并不知晓。更无从知晓是何人替你们解围的。” 三人一时都陷入了沉思,王良派人夜袭,也不过是为了带走云低。是谁竟能预先得知此事,进而救下她? 云低脑海中霎时闪过一个蓝袍的身影。会是他么? 龙驭沉吟着开口道:“会不会是王献之?那人倒是很讲些情意的。”想了想又否定了:“应该不是,昨日我们出众园时小翎说过,他父亲病重了,想是一时半刻不会发现我们离去的。” 他父亲病重了?云低正要开口询问情况,忽听摆渡的艄公吆喝一声:“客人,船已靠岸了。” 龙驭小心翼翼的扶持着云低下了船。 脚一落地,云低便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哀戚情绪。脚下这土地,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一方土地了,被逼迫到这般境地,真是狼狈啊。 龙驭见她遥看向健康的方向,面上有些悲情,也觉得很不忍,低声安慰道:“还会回去的,莫太牵挂了。” 云低垂下头低声道:“也不知再回去,要到何时了” 龙驭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努力想安慰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别扭模样,看的一旁的容楷忍笑不止。 龙驭恼怒道:“你在笑些什么。” 容楷掩口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地方离下一个镇上还有些路程,我们得赶早过去雇好马车才行。” 先前龙驭雇好的马车和车夫,昨晚逃走的匆忙,自然是留在了客栈。眼下过了长江到豫州一路都是走陆路,马车是少不了的。 云低收拾好自己那些微的哀戚,再抬头又是一派从容,淡然道:“走吧。” ------------------------------------------------------------ 亲们,作者这几天要考试了,亚历山大的。作者没有存稿,悲催的还要每天趁复习的空当构思,然后花两个多小时敲出来(≈ap;ap;gt;_≈ap;ap;lt;不是敲字慢,是写文比较龟),那是相当相当滴不容易啦。亲们如果喜欢本文,建议可以小小的每天登陆一下,投上一票,你的每一个书评,每一个推荐,都是作者无限的动力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你来我往暗涌斗 “可查出那些人的底细了?” “属下无能,只能查出先前在客栈里是与我们的私卫过招的几个武士是出自陈郡谢氏。至于后来出现的那名高手却是全无踪迹可查。” 陈郡谢氏王良心中暗忖,莫不是,那云低竟然在谢氏还结交有贵人?能出动武士的,想来也是有些分量的人物。 想了片刻王良方道:“继续查,查出来是哪个谢府的。那个黑衣男子也要查出来。” “是。” 这一句说完,王良就挥手让来人退下。却不想这人似乎踟蹰着还有话要说。 王良觉出异样,凝目看着他沉声道:“卓清,你随我多少年了?” 被称作卓清的男子一听这话,悚然一惊,自家这个主子,虽然年纪尚轻,但行事一向果决,最厌恶做事情拖泥带水。当即果断回道:“是卓清糊涂了。郎君,我昨日收到豫州来的消息。派去盯着桓伊的几个暗卫莫名失踪了只是这事尚未找出眉目,所以属下犹豫要不要禀告。” 暗卫失踪?王良心中一沉。 所谓暗卫,不同于通常的私兵,乃是琅琊王氏内部秘密训练的一批死士,皆是自小习武,身手不同凡响,随便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角色。 派去豫州一行有七八人之多,算是相当大的手笔了,竟然莫名失踪了。 王良微蹙了眉头,这桓伊,竟然能察觉的这样快。很是不简单。 正自沉思间,忽听管事来报,说是族长有事相请。 王良想了想挥退了卓清,提步向族长所在的宅院走去。 琅琊王氏可谓是放眼江左最顶级的门阀,其权势堪比司马皇室。也正是因为琅琊王氏家族庞大,支系远亲不知凡几,能住进乌衣巷王府的族人,只能是琅琊王氏的嫡系。便只是嫡系,这宅院也是大的难以形容。 然而王良所居之处,却离那位琅琊王氏的最高掌权者颇近,不过盏茶功夫,也就到了。 王良心思缜密,一路行来,已经大概想到了族长找他来的意思。 因此当对方劈头一句斥责抛出来时,王良倒仍旧是面色不改。 “鹤行,鹤行,你实在让叔父失望至极。”那锦衣华服端坐于胡床上的中年男子面含瘟色,显见得怒极。 王良执礼温言道:“不知道鹤行怎地惹了叔父这样大的怒气来。” 被王良称为叔父的中年男子正是琅琊王氏当下的族长——最高掌权人,尚书令王邵。长期处于上位,习惯于发号施令,这位长辈身上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听得王良这样毫不在意的回答,王邵怒道:“你还知我是你叔父。叔父教导你的话,你可曾听得进去?” 眼见着王邵的怒气滔滔,王良却仍淡然,只说:“叔父,鹤行行事自有分寸。” 王邵见他面色依旧,也不见有些惴惴,心道,莫不是真有隐情?就暂且压下怒火,沉声道:“培育一名暗卫,须得多少人力物力,你很清楚。最好你能给叔父一个合理的说辞。” 王良直视王邵徐徐道:“叔父既然知道鹤行折损了一些暗卫,定然也知道这些暗卫是在豫州折损的。鹤行猜想,叔父不仅是因为暗卫的折损。应该是叔父这里已得了警言,是鹤行动了不该动的人罢?” 王邵眸光一动,并不答话。 王良续又说道:“叔父以为鹤行是因了私人恩怨如此肆意行事,所以才动怒至斯。”说着他缓步行至王邵对面的塌几边,从容的坐下,执壶蓄满一杯茶,啜一口:“叔父,你该深知鹤行的脾性,鹤行断然不会因一己之私坏了大局。当初我们得桓温暗嘱要约制桓伊使之不能留在建康,但又说须得使他掌实权。桓温显见是怕桓伊有了久驻建康的心思,才如此安排,对此子的重视可见一斑,鹤行怎会因为些许私下怨愤去得罪桓伊。进而惹怒桓温?我派了暗卫去,不过是因为豫州此处叔父可曾想,豫州乃陈郡谢氏经营了多年的地盘,此番被我们动了这样的手脚,谢氏难道会忍气吞声?那桓伊被我们釜底抽薪,难道他就甘心受摆布?豫州的动向至关重要,而要知道豫州最精确的动向,必得是在新上任的刺史身上着手。因此,鹤行才会在桓伊身边布下人手。却不曾料,他竟有这等手段,能拔了我们的暗卫。” 王邵听得王良这一番叙述,暗自思索一番,渐渐觉得有几分道理。 当今的晋朝,皇帝姓司马,可并不代表权势就真的是司马氏的。先时,有句话叫做:王与马共天下。马是司马氏,王就是说的琅琊王氏了。那时司马氏刚刚渡江南下,在江左并不很得拥护,是王邵的父亲——名相王导一手扶持起的司马氏。就这样也成就了琅琊王氏的堪比肩皇室的权势。然则,自掌兵权的王敦策反失败开始,琅琊王氏就渐渐有了走下坡路的苗头。虽然王导的地位表面看并未受太多影响,然而毕竟王氏是失了一只膀臂,也失了兵权。再后来王导去世,琅琊王氏虽然现在看来依旧是鼎盛之势,但王邵看得出,王氏没有了实在的兵权依仗,繁华也仅限于表面了。 当今乱世,即便是江南还未染战火,但是江北的战火连天已经使这些晋人起了戒备。那些整日谈玄论儒的名士等真的战火来时,能支撑的起这个晋朝么?答案自然是不能够,否则不会出现衣冠南渡,晋朝的偏安江左。但是晋朝的国土只剩这一隅了,若战火烧到这里,晋人就真的是退无可退了。每个晋人都会有这些惶惶不安,那么,什么才能让他们觉得有所依仗?只有兵权! 那么,可以说,当下的晋朝,只有掌了兵权,才能说是最大的掌权者。 这个最大的掌权者,毋须置疑,自然是大将军桓温。 所以,当初桓温向王邵示好时,王邵欣然回应了。桓温要的是世家大族的支持,王邵要的是兵权的支持。这是一个双赢的局,王邵不会轻易毁掉。 想到这里,王邵仔细巡视了一番王良,见他仍是一番淡然模样,便缓和了声音说:“阿良,非是叔父不信你。只是这桓温的兵权,是我们王氏的一张底牌,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拿稳固。你尚年轻,叔父也是怕你行事太随性了。”顿了顿,又说:“阿良,你对桓伊的这番作为,确无私下怨忿?”王良因苑碧对桓伊必然不会有好感,且王良一向睚毗必报,王邵不信他没有私心。 王良直视王邵道:“阿良确挟有私心,其实桓伊本不必远赴豫州,临近建康多的是地方能安置他。是阿良不想让他留在苑碧太近的地方。置于暗卫,一是监视豫州,二是有不该去的人去了豫州,阿良想伺机把她捉回来。除此私心,阿良此两举于王氏也并非没有裨益。豫州乃是陈郡谢氏经营多年的地方,失了豫州,谢氏必定大伤元气。谢氏同样是渡江士族,且近年在江左的影响力,在北府的影响力都日渐上升,有与王氏比肩之势。阿良以为,陈郡谢氏的崛起必定影响我们王氏,该当加以遏制。而要夺豫州,不是随便换个刺史便能夺取的,没本事的人去了也是傀儡。但是,桓伊此人,阿良相信他能拿下豫州。” 能不影响大局,又达到自己的目的,眼前这少年,于谋略远胜常人太多。王邵面露赞许之色道:“不愧是阿良。叔父没有看错你。只是此次你派人监视桓伊,已经被桓温查知,桓温大怒,放言桓伊的事情不许我们再插手。你好自为之。”顿了顿又道:“阿良,叔父为你取字鹤行,意在鹤行鸡群。你是我大兄嫡子,你祖父乃是王导,你有琅琊王氏最尊贵的血脉。琅琊王氏必得由你掌权。希望你不要辜负叔父的期望。” 王良微颔首应道:“叔父对阿良的爱护,阿良铭记于心。” 王邵沉凝半晌道:“叔父有三子,可是叔父都看不上他们。阿良,叔父知道,只有你能给琅琊王氏带来新的繁荣。” 王良仍旧垂着首,敛了平素的莫测之气,恭顺地回答:“阿良定尽全力,不会让叔父失望。” 王邵这才彻底缓和了面色,和蔼道:“前几日听闻子敬的父亲服散发作了,你得空也要去拜访。右军在健康颇有威望,你要好好结交子敬,也该开始蓄养在王氏乃至健康的名望了” 王良仍旧恭顺应是。 这才拜别了王邵。 出了王邵的住处,王良面上的恭顺之色殆尽。低声自言道:“爱护之心?哼。只怕是愧疚之心多些。” 想了想,王良却还是依王邵所言朝王羲之的宅院方向走去。 --------------------------------------------------------------------------- 啊啊,失踪的作者终于回来了。呵呵呵呵呵,干笑几声。那个,作者此人一向散漫,总是随心所欲,希望还能坚持追文的各位能稍稍见谅。从11号到18号作者缺了8更,作者会慢慢加更补回来。不过作者写文仅是个爱好,不图成名不图糊口,爱好这东西自然是闲情逸致c心之所向的时候才来灵感,所以难免有时候让大家等久了。真心对喜欢《谢氏》的朋友说一句,感谢你们能容忍作者的散漫,感谢你们的继续支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命运多舛天注定 自出了建康,云低一行三人已经走了近一个月,才到了豫州的边界。越往北天气愈是严寒,冰天雪地间连马车的行动都迟缓许多。 云低窝在车厢中套着厚厚的棉衣外面还披着毛帔子,仍觉得车外的冷风向长了眼睛一样,能从任何细小的缝隙钻到衣服里。哈一口暖气,云低问道:“还有几日能到豫州?” 车厢宽大,云低坐在中间,龙驭和容楷分坐两侧,中间还搁置着矮几也丝毫不嫌拥挤。 容楷掀开车帘低声询问了车夫,回头说道:“才过了谯郡,这已到了东豫州。我看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找个地方安置下来,明日再走吧。” 龙驭恼道:“天色尚早,再行一程安置不迟,这样速度下去,何时才能到豫州府?”龙驭十来岁的孩子心性,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让他这样一路窝在马车里走了近一个月,真是太过憋屈。 容楷解释道:“这地方已是晋国边境,越往北越不太平,我也是安全起见,只在白天行官道。慢是慢了些胜在不会有太多麻烦。” 龙驭听他这样说才嘟着嘴住了声。若只是他二人,他才不会顾及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只是这里还有云低,云低眼疾尚未好,断然不能冒险。 云低抚了抚眼睛上束着的白色锦带,心知他二人全是因为顾及她,才会这样谨慎。歉意道:“太麻烦你们了。” 龙驭手一挥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朋友之间说这些个。”顿了顿道:“云低,你眼睛觉如何了?” 行程间龙驭已经将云低眼睛所中之毒查明,只是仓促之间解毒所要用的几味药草竟然不能集齐,又怕再耽误真毁损到眼睛,只能同云低商议着先拿其他药性相近的代替祛毒。 云低摘掉沁了药水的锦带,睁开双眸看了看,似乎觉得模糊有微光可现。高兴道:“能隐约看见光了,有效的。” 龙驭听了也高兴的说:“这才用药,想来再用几日是可以痊愈的。” 容楷对云低中毒的事也略有所知,这中几味虫毒混合而成的毒,在不知任何一味毒的前提下,又必须一击必杀的准确用药,实在是太难。稍不慎便有可能因为一味的差错毁了这眸子。想到这里,容楷细细打量这这个纤弱的白衣女子,心道,这一路也未见她有多颓唐憔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龙驭的用药也是全无异议的信任,这女子颇不简单。 当然,容楷是知晓的,龙驭虽只是个十岁多的少年郎,但医术之精湛,只怕当今之世能及他的不多。只因,他是医仙谷传人。然而,容楷知晓的东西,云低看似并不知情,还能这样全然相信,实在难能可贵。无怪龙驭对她如此尽心竭力。 容楷这一番思索下来,再抬头看云低,她已经复又蒙上了锦带。三指宽的白绫遮挡住大半脸孔,余下能看见的只是润洁的额头c秀挺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明明是很典型的江南女子那种婉约面容,偏偏生出几许不相称的倔强神气,难得的是,并不难看。看了这近一月,甚至觉得这女子颇有种不同常人的气韵。 世间好看的面孔何其多,容楷自出生起便环伺于美貌之间,在他的家族,不论男女,皆是一流的皮相。然而,气韵这种东西,却十分难得。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见过有气韵的女子,不过两个,一个是面前这个云低,另一个便是自己的嫡亲妹妹。她二人一个韵在沉静淡然,一个韵在温婉纯净。想起自己的妹妹,容楷便面色沉了下去,暗自叹息一声。 龙驭纳罕道:“你这看着云低叹什么气。莫不是,你还会看面相不成。” 容楷因想起了自己病重的妹妹,正自伤怀,又恼龙驭让他追逐这大半年才答应去救治。也不知妹妹现在病情如何了。便语带不善道:“正是,你这朋友,命带煞星,注定克亲损友,你小心些。” 龙驭闻言大怒,拿起小几上的茶盏就朝容楷砸去。 一旁的云低听了这话却是面色突然煞白。 命带煞星,克亲损友。 脑海中突然想起有一年母亲忌日时父亲恨极对她说的话:若不是你,阿竹怎么会如此早猝,你真是我们家的煞星。 突然记起王良所言:苑碧是因你而死 因你而死,因你而死 云低双手渐渐收紧,指甲陷进皮肉中,紧抿嘴唇,不发一言。心中却无比仓惶,真的是命带煞星么 容楷原本只是针对着龙驭说了这么一句,一语出口才发觉不妥,随手接了龙驭抛来的茶盏,就看向云低。见她面色苍白,心中不忍,急急开口道:“云低,我是逗龙驭的,你莫当真。” 云低苍白着脸,低婉的声音说道:“无妨。” 这说话间就到了一个小的郡县,赶车的车夫说过了这郡县得再行几十里才能有客栈。 于是就定下了在这地方停下歇一晚上。 下车时,云低仍旧是一言不发,面色很不好。龙驭扶着她下去,还恶狠狠地盯了容楷一眼。 容楷心中越发觉得愧疚了。 这郡县极小,几乎算不得是一个郡县,只能称之为一个小镇,只因为接近谯郡,又通豫州,因而还颇有些往来的商旅,不算荒凉。 天色渐暗,街道上慢慢静谧下来,临街的商铺也大多开始关门准备歇业。忽然见街道中疾驰而来一骑骏马,骑马人的相貌都未看清便飞奔而去。带起的风将地面的枯叶“刷”的扬起,旋即又纷纷洒洒地落了下来。 这人直直奔驰到小镇里唯一一间客栈门口,才狠狠一勒缰绳,收住马蹄。翻身下马,朝客栈中走去。 客栈里掌柜的见又有客到,眉开眼笑的迎上来,还未张开口,就被来人拿手一封。 那人一袭黑衣,面色冷萧,连说出口的话都带着几分寒意:“可有,两男一女的住客?” 他说话的音调有些奇异的僵硬,掌柜细看之下,发现这人的身材异常高大,眸色也不是纯黑,面色又白的过分。这人,许不是晋人。 掌柜的凛然一惊,再开口就是抖抖索索的:“有,有,有这样的三位客人。” 这小镇近豫州,已经算是晋国边境,再往北去就是烽火连天的胡人的地界。掌柜是见识过那些胡人的凶残的,自然胆怯。 那人见这掌柜说话磕磕巴巴,皱眉道:“住在哪里。” 掌柜的见对方无意找茬儿,赶忙一指方向,讨好地说:“就在,就在那边转手过去的天字二号c三号和四号。” 黑衣人不再多言,转身朝掌柜的所指方向大步而去。 掌柜的心虚的朝那方向张望了几眼,心下念叨着,可别出人命才好啊。 ---------------------------------------------------- 作者今天的加更送到啦。新鲜出炉。吼吼~没有存稿的小白新手伤不起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却嫌脂粉污颜色 “唔”头好晕,云低敲打着昏沉的脑袋醒过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好似这一觉睡了很久。 “龙驭。”一开口,云低突然发觉自己声音有些沙哑。 “女郎可是醒了?要喝水么?”旁边竟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云低一愣,倏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戒备的朝发声的方向望过去。“你是谁?为何在我房里?” 那女声轻快的回道:“女郎莫怕,我家公子请女郎来做客。不会害你。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被王良捉住了?云低心中蓦然闪出这念头。冷声道:“你叫王良来见我。” 那女声顿了顿,疑惑道:“王良是谁?” “你家公子不是王良?” “我家公子不是王良。现下公子有要事,公子交代了要好好照看女郎。待他有暇会来向女郎解释清楚。” 云低听说不是被王良捉来的,一时间有些迷惑,自己从小就深居谢府,不说得罪过何人,连相识的人都不多。这女子口中的公子,究竟是何人?捉了自己来又有何目的?龙驭和容楷现在又在哪里? 这么想着,云低就脱口问了出来。 那女子只回答说,这些事她全不知晓,自有公子来为她解释。 云低暗忖,估摸是不能从这女子口中问出什么了。就缓了了语气道:“既如此,你去帮我沏一壶茶来罢,我有些口渴了。” 那女子应声退了出去。 云低听得她脚步渐远,摸索着床沿下了地,细细摩挲了一番这床榻。自她目不能视,总习惯把自己接触的物品都先摸索一番。这一摩挲,马上就发现这床不是先前客栈里的那床,显见的自己已经被换了地方。 云低叹息一声,怎地就这么艰难呢。再差几天就要到豫州了啊 少卿,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先前的那个女声一进门便急急说道:“呀,女郎怎么下地了,可别磕着碰着。” 门被打开的那一刹,云低隔着锦带恍惚觉得眼前一亮。云低心中暗喜,看来这毒是在慢慢清除了。 那女子将托盘之类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便连忙走过来想将云低搀扶到床上。 云低阻了一下问道:“我睡了很久吧?” 那女子回道:“女郎昏睡了两日了。” 云低有些恼怒,能让自己昏睡两日,且连被换了地方都不知晓,只怕是被下了药。 “我觉得头有些昏沉,想出去走走。” 那女子踟蹰道:“这个女郎,外面天寒,且女郎又不方便视物,还是在屋里罢。” 云低冷哼一声道:“是怕我跑了么?我这样子能跑到哪里去?” 那女子见她动怒,连忙回说:“不是,不是,枝喜只是怕女郎出岔子。” “枝喜?你叫枝喜么。”云低顿了顿,又说:“我实在在这房间里憋闷,或者,你陪我出去走走也好。” 枝喜闻言,也不好再推脱,只好给云低着手换出门的衣裳。 晋人不论男女都喜欢长袍广袖的简洁服饰,因而衣服的穿法并不复杂。但这个枝喜显然对这衣服十分不熟悉,摆弄了半晌也没穿好。口中还嘟囔道:“这晋服怎地这般复杂” 云低闻言一怔,这枝喜,难道不是晋人? “枝喜,这衣服我自己来,你先帮我倒杯茶来。”云低开口吩咐道。 枝喜正头痛这衣服的穿法,闻言高兴地跑去桌边倒茶了。 云低摸索着将系带系好,接过来枝喜递的茶,细细啜一口。果然,这茶不是晋人惯常喝的口味。 能想到以茶推断,倒是以前龙驭教会云低的,不同地域的人在饮食口味方面皆有不同。 云低昏睡两日倒是真的口渴,一口气饮尽这味道古怪的茶,递出去随口说道:“这茶不错,是什么茶?” 枝喜毫无防备的心思,听云低夸奖茶好喝,便开心的回道:“这茶是我们鲜卑特制,别处可喝不到这样可口的茶。” 鲜卑?鲜卑族?云低面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自己何时与鲜卑族的人有了瓜葛。 有三指宽的白绫缚面,枝喜倒没瞧见她这抹惊异,仍不自觉自己说漏了嘴。还在喋喋不休地夸奖她们的茶多么的不同于晋国的,多么好喝。 云低听了片刻,打断她道:“我们出去罢。” 枝喜应声上前来搀扶了云低。 这宅子似乎是很宽阔的一处宅子,仅是从房间里走出来就有十几步之远。云低心中默默的记着这距离。 出了房间就迎面而来一股子寒气。云低将衣领子提了提。一旁的枝喜见状道:“女郎外面天寒,不若我们还是回去罢。” 云低也不答她,只直直的继续朝外迈步。 枝喜无法,只得继续跟在一遍搀扶。 出了门又行了几步,云低才说:“真是无趣,我也看不到。不然枝喜你将这景色说与我听听罢。” 枝喜心道,公子只说不能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谁带她来的,她问的事情不知道的一概不回答。也没说不能给她描述景色。且况公子说了,一定要好好照看。她不过是说要听听风景,不算什么。 于是枝喜就随着云低的脚步,慢慢地走着,徐徐将这园中的景色讲给云低听。 这园子确实如云低所料,十分广阔。园中的亭台楼阁,池水假山一应俱全。云低便听枝喜的讲说,便在心中默默记着这些景物间的距离和大概方位。 两人一路行走,云低发觉这枝喜也是小翎一般的活泼性子,一路上云低未搭腔几句,她自说的十分畅快。只不过这枝喜却不比小翎那样单纯,云低几次试图问出这地方是哪里,都被她拐开了话题。 云低心里苦笑一声,真是怀念小翎啊。那些在众园的日子,除却初初因苑碧逝去的极度伤痛,倒是这十几年难得的舒心日子了。不知再有机会回去,那园子是否还是自己深深刻画在脑海里的模样。那人云低脚下顿住,那人,该是知晓自己离去了罢那样高高在上,太阳一般耀眼的人物,只怕是无暇注意自己的离去的。 一旁枝喜见她停下脚步,就问道:“女郎可是累了,累了我们便回去罢?” 云低正待开口回答,就听有脚步声朝这方向行来,伴着一个高扬的女声问道:“枝喜,你同谁在那里?” 枝喜朝那说话的方向一看,忙松开搀扶云低的手,似乎是敛衽行了一礼,才恭敬答道:“晴喜姐姐,你怎么带小姐出来了,天气这样寒冷。小姐不是前几日才又病倒了一回” 被叫做晴喜的无奈回道:“今天格外晴朗,女郎就想出来走走,我也阻不住你身旁的是谁,怎么不曾见过?” 枝喜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又不敢不回答这位,只好说:“这,这位是公子的朋友,来借宿几日的” 枝喜说完,就听着另一个声音问道:“是哥哥的朋友?哥哥回来了?”这声音实在是说不出的温婉动听,不高昂不低沉,只觉得听了如同清风拂面,溪水缓流一般的舒和宜人。应该说是比作清风嫌之无力,比作溪水也嫌之无章。就像是丽质天成的绝代佳人,再好的脂粉也会沾污她的容颜。 这样的声音,不知会是怎么倾城的容貌了。云低不由的朝说话的方向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卿本佳人何从贼 “竟然是你。”云低说出这话时,喉中竟然止不住溢出几丝笑意,只是这笑意极模糊,像是嘲讽。 “是我。” 云低嘲笑自己的愚笨,明明一次次的被欺骗,怎么还是会这样轻易地相信身边的人。 明明早就想到,容楷功夫极高,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的把人劫走,几乎是不可能的。 明明在那个声音温婉如水的女子说出,自己的哥哥叫慕容楷时,就想到的。 可还是不愿意相信。 固执的不愿意相信那个印象中,行侠仗义,屡屡救自己脱困的容楷,就是慕容楷。 直到听见这一句:是我。 多直白,多残酷。就是他,容楷,慕容楷。 “为什么这么做。”云低一向低婉平和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是好人,我一直相信你是好人。为什么这么做。” 容楷苦笑一声:“楷实在是迫不得已。” 不等云低继续发问,容楷兀自说下去:“你见过我的妹妹了,她叫慕容颜。你不曾见过她的样貌,她是这世上最美最善良的人。可她就要死了,她自出生就有心疾,现下已经出现了咳血的症状,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天生心疾?”云低蓦地一怔。 “是,天生心疾。颜儿的母亲是晋人,是我父亲在战场上捉到的俘虏,生颜儿时身体太羸弱,以至颜儿天生心疾。颜儿自小乖巧,哪怕再痛,也不会开口告诉别人。直到她四岁时,照看的嬷嬷发现她莫名其妙的昏厥过去,才急忙禀告上去你们晋人总说苍天有眼,能分清善恶,好人自有好报。可为什么我的颜儿善良的连蝼蚁都不肯践踏,却得了这样一个无药可医的病症。”容楷许是讲到痛处,声音益发高昂。 “是啊,苍天无眼,分不清善恶的。” 容楷也不理云低的话,复又说道:“我自成年就四处游历,发誓要找到神医医好颜儿的病症。至去年,我才辗转得知,晋国中有座医仙谷,谷中医仙有回天之术。我费尽心思才探得医仙谷的位置,却不想谷外设有奇阵,百般尝试都破解不了。我足足在谷外等了三个月,才等来出谷玩耍的龙驭,又被他牵扯着奔波了大半年。直到上次我救下你们,他才开口许我,将你平安送至豫州府,就随我来救颜儿。” 云低也尝过失去至亲的痛苦,天生心疾,何其相似啊,那满屋子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她的鼻端,苑碧苍白的脸颊还时时会出现在她的梦中。她明白那种有心无力的悲恸。随即释然道:“既然你有这番隐情,为什么不能早些说出来。龙驭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容楷苦笑道:“都怪我初时莽撞,一心只想让龙驭早点随我去医治颜儿,又不肯低下头去求人,就将他绑了去他那性子,一旦逃脱,自然再不肯帮我救人。” 绑了龙驭,怪不得云低叹息道:“那既然他已答应到了豫州就随你去救人,你怎地连这几天都等不及了。“ 容楷似乎是迟疑了一刻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你可知晓鲜卑慕容?” 云低疑惑道:“什么鲜卑慕容?” “那你可曾听说过鲜卑战神慕容恪?” 云低轻轻摇了摇头。 容楷说:“许是你久居深闺。鲜卑的战神慕容恪,战无不胜,杀晋人无数,晋国的偏安有一半就是他的功绩。”说到这里,容楷顿了一顿,仿佛为了表达对那慕容恪的无限敬仰之意。云低正觉哪里仿佛不对,又听他说道“而我,就是慕容恪的长子医仙谷就算再隐世,也还算是晋人,且医者悬壶济世最厌恶杀戮。本来是我打算隐藏身份让龙驭帮颜儿医治的,奈何前次谯郡小镇上的客栈里,我手下的人向我急奏颜儿病情,被龙驭撞见了,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就反悔不肯帮我” “所以你就绑了我来威胁龙驭?”云低打断他的话,语气中隐隐带着森冷。“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会乖乖任你摆布,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不讨厌鲜卑人?” 她是自小深居简出,她是孤陋寡闻,但是她至少知道自己是一个晋人,她知道现在胡人争杀抢掠的这片土地,是晋国的故土。自小她听多了老妪讲的胡人凶残嗜杀,骨子里就有一种对所有胡人的抵触。且这一路行来,越往北越多的流民,他们都是晋国的子民,却食不果腹,流落他乡,这些全都是拜胡人所赐。他慕容楷,凭什么以为,自己对鲜卑人就没有厌恶? 容楷似乎没想到云低竟然会反映如此激烈。愣了一会儿,才无奈道:“不论你对鲜卑人有何偏见,龙驭都非救颜儿不可。” “龙驭不会受你威胁。”云低沉声道。 容楷低笑一声道:“那是你并不知道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那天我将你和他一同绑到这里,对他说将你藏在了别处,若他不医好颜儿,就再见不到你。那傻孩子,竟然没日没夜的出去寻了你两天。今天已经乖乖回来,开始给颜儿诊治了。” 云低怒道:“卑鄙。” 容楷叹息一声道:“楷亦是无可奈何。原本鲜卑跟晋人的争夺,乃是物竞天择,强者生存。晋人软弱又奢靡,当被取而代之。真不知你们为何牵涉成个人恩怨。” “个人恩怨?成千上万的晋人被你们害的家破人亡,食不果腹,流落他乡,这只是个人恩怨?你难道只看得到你的妹妹是一条生命,别人的性命就是蝼蚁?” “可是颜儿不曾伤过任何人性命。” “可她也未曾救过一个晋人吧?为什么身为晋人的我,身为晋人的龙驭,要去救她?” 容楷见她态度坚决,且言辞间很轻视鲜卑族,也动了怒火。朗声道:“救不救,不是你说了算。只要你在这里,龙驭他就没别的选择。” 云低轻哼一声:“若我不在这里了呢。” 容楷轻笑了一声:“不在这里?你以为一路上暗中保护你的那些人能来救你?我倒是没有害他们性命,只是下的药分量大了些,约莫能睡上天的。你就别指望他们能找来这地方了。” 云低一愣,一路上暗中保护自己的人?是谁,在暗中保护自己。是那一次在长江边上救过自己的那些人么? 容楷见她不吭声,以为是被气得说不出话了。复又缓和了语气安慰道:“我并不想害你。我只是想保护自己至爱的亲人。只要龙驭治好了颜儿。我一定亲送你们安全至豫州。” 云低沉默半晌,才缓缓回道:“容楷,你救过我两次。第一次是在建康城里的豆粥店,你从新安长公主的手中救下了我。第二次是在长江边上,你在王良手中救下了我。虽然你并非有意相助,但我一直深记你的大恩。然则,我这人太小气,只这一次,你害我,我就将你两次的恩情都抵消了。我们自此,两不相欠。” 容楷听她说起建康城里的那一次,脑海中突地闪现出那个身披白色狐裘,虽然瘦弱却敢仗义执言的倔强少女。原来竟然是她容楷低声道:“不敢言恩,若是龙驭治好了颜儿,就算是楷欠了你一个天大的恩情。” 云低别开头去,不想再同他说什么。 容楷见她神色厌倦,也不再多说。起身说一声告辞,就要大步离去。 忽而又听身后那个低婉的声音说了一句:“卿本佳人,何从贼?” 容楷脚步一顿,少卿,继续果决的抬步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城门失火鱼无辜 幸而,容楷这人,也不算全然的阴损。还会每日里派人送来药水给云低医眼。因为是将龙驭的方子按照原方配成,自然又比那些替代品制成的效果好很多。 云低依旧每日要求枝喜陪她出去走走,不过也只是在一定范围内的。云低知道龙驭就在这宅子里,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系到他。 枝喜见她总是愁眉不展,也觉得不忍,时不时还会讲些趣事给她听。 除却不能自由行动,在衣食方面,容楷实在是很大方。云低虽然自小也是锦衣玉食,却不曾像这般:餐餐几十道主菜,日日更换不同的新衣,简直是奢侈。 至于小件的饰品物件,更是不知凡几。云低虽然目不能视,却也知道这些绝非凡品。 鲜卑族战神慕容恪的长子,这点出手还是有的。 枝喜不擅长穿晋服,于是云低就让她每日里将衣物给她配置好,自己来穿。又叫枝喜帮着她摸清了梳妆台的方向,自己去选饰物。 枝喜乐得清闲,又想着反正没别的人看。哪怕是配的不好,也不打紧。就由她去了。 这一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阳光灿灿,清风微抚,好像那个冷酷的冬季已经悄悄地走过去了,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惫懒,提不起精神。 云低让枝喜陪着她去逛园子。枝喜每日陪着云低逛早就习惯了,今日天气又难得的晴朗,枝喜虽觉得有些困倦也只好恹恹地搀扶着云低走了。 走到院墙边的一处假山附近时,云低突然脚下一崴,惊呼一声,跌倒在地上。 枝喜在一旁本就是松松的挽着她,这一变故发生的突然,枝喜只觉得那片衣袖光滑得紧,抓都抓不住,人就朝下跌去。 凝目一看,不知怎么,原本平坦整洁的小路上竟然横卧了一块不知哪儿来的石头。 枝喜急忙俯身查看云低的伤势,见她满额净是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口中“嘶嘶”地抽着冷气。 枝喜知道云低性格隐忍,这番模样一定是痛极了。着急的要搀扶她起来,口中一叠声问道:“女郎可还好?痛得厉害么?还站不站得起来?” 云低试着手掌撑地想起来一下,却又跌坐回去。音带哽咽的说:“甚痛,起不来了。” 枝喜一时没了注意,认定是自己犯了瞌睡才没扶好女郎,口中絮絮说着:“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都怪枝喜没扶好女郎” 云低拍了拍她的手背说:“算了,已经这样了。我现下不能走路,枝喜你去寻人来帮忙。” 枝喜慌乱的应声是,就疾步朝屋舍的方向奔去。心中还不禁埋怨自己,怎么偏偏今天竟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 云低听见枝喜的脚步声逐渐远了,慢慢地直起身子,撑起地面站起来。先前的狼狈模样一扫而空。 她伸手将绑缚在面上的白绫一解,随手一扬,那白绫就乘着微风徐徐上下翻飞着没了踪影。转身果断朝靠近墙壁的假山走去,那神态分明是 “已经复明了。”云低撇撇嘴,自嘲了一句。 稳着脚步爬上了假山,云低从袖中抽出一根长长的布条,系在假山的一块巨石上。小心翼翼的跨到一步之遥的围墙上,手中牵着布条,顺着围墙慢慢地滑到地面去。 回头望了一眼深红色的围墙,云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一旁的小巷走去。转了几个弯,身影就彻底消失在杂乱的巷子中。 这座宅子是建在哪里,云低不知道。但是枝喜跟她讲过,此处很偏僻,出了宅子就是许多杂乱的小巷,不宜寻找。 自然,也不宜从这些小巷中寻人。 云低掂了掂衣袖里满满的珠宝饰物,见街口处走过一人,急忙上前问道:“这位郎君,不知这附近可有典当铺子。” 那人打量云低一眼,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郎,便十分热心的将去往典当铺子的路细细说与了云低听。 云低听后,道了声谢,便提步朝那方向寻去。 再从典当铺子出来时,窈窕女郎已不复见,依旧是那个略显苍白瘦弱的少年。 抬眼看了看天色,云低决定趁时辰尚早,马上安置妥当离开这里。 这地方也是归谯郡管辖的一个小镇,离去豫州的官道偏了稍许。雇好了马车和赶车的车夫,置备好路上的干粮,云低就指挥着车夫将车赶往与官道背道而驰的相反方向。 慕容楷在这地方的势力有多大,云低不清楚,但是慕容楷知道自己要去豫州,若自己仍走官道,那他要追上自己是轻而易举。自己只能选择先避开那条路,再做其它谋划。 快走出小镇时,云低喝停了马车。叫住路边玩耍的一个童孩,拿出一封信递给他,交待他要送去的地方,然后又递出一点零碎银子。 小孩子只看见过这么多钱,拿在手中可是第一次,当即狠狠地点了点头,就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待慕容楷气急败坏地站在云低消失的那假山下时,暮色已降至,云低早已经乘车出了这个小镇。 慕容楷怒问:“枝喜,我是怎么交代你看好她的?人呢?” 枝喜很少见公子这样怒气滔天的模样,吓得说话都打结了:“公,公子,我陪女郎逛园子,她,她在这里崴了脚,说,说让我去寻人来帮忙。我去寻了晴喜姐姐回来,就不见她在这里。找了半天也未找到,才去禀告公子” 慕容楷一听,恨声道:“你何时离开这里去寻人的?” “约有两三个时辰了”枝喜颤抖着身子,恨不能直接软倒在地上。 “两三个时辰才想起来禀告?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慕容楷此刻真是想拿剑劈开这小婢的脑袋看看她怎么愚笨至斯。强自握紧拳头,他安慰自己:她跑不掉的,她眼疾未愈,她跑不掉。 才刚默念完这几句,就听一旁立着的晴喜说道:“公子,我们刚才在寻她的时候,在园子里发现了这个。” 慕容楷接过来一看,霎时呆了一呆。这白绫三指多宽,上面还隐约散发着药草的清香。正是云低惯常覆面用的白绫。 慕容楷下意识的回转头,朝靠近围墙的那座假山看了看。蓦地,双眼大睁,他平地一跃而起,飞身上了那假山,便看见一块巨石上绑了一条长长的布条。布条直通围墙的外端。 她复明了!并且已经跑了!慕容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有能耐给他摆出这样一场局。 突然,他似想起了什么,又自假山上一跃而下,急急地对晴喜道:“不能让龙驭知道她跑了。快,封锁所有可以传递信息进园子的渠道。” 刚说完,就听见左手边传来一句满含嘲讽的话语:“不能让我知道什么?” 慕容楷一转身,便看见龙驭斜斜依靠在一株柳树上。 “要封锁什么消息呢?”龙驭笑着又问了一句。数日来的憔悴焦虑神色一扫而空。 慕容楷正欲说无事。就见龙驭将手一扬,手上执了一封信笺模样的东西,开心地说道:“真是不巧,刚才有一个孩子给我送来一封信。只怕,你不能让我知晓的消息,我偏已经知晓了。” 慕容楷面色苍白,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龙驭冷冷看着他片刻。才开口说:“不想知道云低说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说她已经逃脱,让龙驭不必再为颜儿医治。慕容楷痛苦的闭上双眸,颜儿的病情好不容易见了气色。难道,还是不可以么 “云低说:‘慕容楷视晋人生命如蝼蚁,所以我看轻他。但是若我也因为慕容颜是鲜卑人,而不许你救她,这行径又与慕容楷有何差别。城门之火,本与鱼不相干,鱼是无辜的。’”龙驭说完,斜睨着渐渐面色惊疑的慕容楷。 “云低的意思是”慕容楷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低的意思是,我应该救活慕容颜。”龙驭站直身子,冷声对慕容楷说道:“慕容楷,你救过我们,这一次权当是还了你的。从此以后,我们便不再相干。” 十几岁的少年人,就那么站在那,气势昂昂地说出这么一句。 慕容楷突然想起云低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卿本佳人,何从贼。 同样干脆的,坚决的,划清界限的语句。只怕,自己是真正的失去这两个朋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英雄不该是路人 三月风光真是美好,虽然春寒尚未褪尽,但遥望天地间已经渐渐露出一派生机。天空是清澈的净蓝,朵朵白云点缀其上。路边有早发的杨柳,嫩芽拥拥簇簇的挤满枝头,好不热闹。茫茫大地上像是铺了一席新制的绿毯,偶尔有不畏寒的春花包着一两个花苞,羞涩地立于枝头,无限娇艳。 “真美。” 云低不顾寒风习习,掀开车帘贪恋地看着这如画的景色,心中无限感叹。能再看见这景,真好啊。这早春的景象,年年相似,但惟独这一次,云低看得这样仔细。 赶车的车夫似乎听见了云低那一声感叹,隔着车帘问道:“小郎是哪里人?怕是第一次来谯郡吧” 这车夫是云低在谯郡那小镇上雇来的,为人很老实,行了两天路只要云低不说话,他就一句都不多问,只管赶路。 云低回道:“我是江左人士,第一次来谯郡。” 车夫说:“难怪呢。小郎没见过往年的谯郡,比这美上百倍呢。这时节本该是播种的季节,往年这道旁田间早已是人声沸沸。这几年胡人时不时来这里抢杀一番,许多谯郡人都迁往别处去了。好好的良田都成了荒地”说到最后,止不住一声叹息。 云低疑惑道:“谯郡现在还是晋国领土,怎么会任胡人这样欺凌?” 车夫回道:“国都迁至健康以后,江北的大部分兵力也都迁到江南了。仅余的一些兵力大都把持在大将军手里,他哪里是肯轻易动兵的人。” 车夫所说的大将军,即是现下在荆州驻兵开府的大将军桓温。桓温两次北伐,收复洛阳豫州等地,云低只知晋人都应是十分敬畏这位将军的,不曾想这车夫似乎对桓温颇不以为然。云低问:“大将军两次北伐,为我晋国收复失地,怎地您似乎并不敬戴将军?” 车夫叹息一声道:“大将军第一次北伐时,江北的父老乃是万分爱戴的,争相以牛酒劳军,哪怕自己挨饿也愿为将军筹粮助他北伐。可是大将军收复洛阳后就屯兵灞上,不再向北收复,已至失了先机最终败退。此举分明只是为了威慑江左,而非真心收复江北啊。” 车夫这一番言论说的很透彻,将桓温北伐的动机c失败的原因分析的精准明朗。云低虽然不曾接触过这些政权间的纷争,倒也能听明白个七七八八。其实原本在谢府时,云低也常听人议起桓温,说桓温不过是出身低微的武夫,当时云低还在心中为桓温抱屈,觉得一个能收复国土的将军不该被这样贬低原来也不过是为了声望,为了威慑江左啊。 云低兴趣索然的放下窗帘,不愿意再看着这些让人觉得沉重的萧索景色。 又行了一会儿,突然马车猛地颠簸一下,停了下来。云低忙问:“怎地?” 这路是云低专门让车夫捡了去往豫州的小径,以防容楷的人追来。路上很不平坦,多有坑洼,云低以为是车子颠簸太久出了故障。 却听得车夫低声说道:“遇到了拦路的贼人,女郎不要做声,切勿被发现是女子。” 云低一愣,原来这车夫竟然看出了自己是女郎。 “兀那车夫,将你车里的美人和财物都留下,你可自行离去。”云低听了这话,心下一紧,自己与这车夫相识不过两日。若他真的丢下自己离去不无可能。 车外又传来车夫高扬的喊话声:“我与我家小郎出来玩耍,并未带太多钱财,不知壮士们可否通融。” 云低闻言连忙将藏在衣袖将的金叶子掏出来塞进胸前的衣襟里。只余一些碎银仍在袖中。 拦路的贼人似乎颇失望,不耐烦地吼道:“那就将所有财物交出来,马车也留下,带着你的主人滚开。” 车夫闻言诺诺称是。 突然,光线一亮,原来是那车夫掀了帘子进来。云低正要随他出去,却不料车夫抬手不知将什么东西在云低面上一抹,低声道:“委屈女郎了,我们只能先弃了车。” 当下的境况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云低点点头就掀帘随车夫走下马车。 对面的一群贼人已经走到了近前,看见车中走下来的云低竟然都愣了神。云低正疑惑是否被他们看出了什么,就听一个离得最近的汉子说道:“你家这小郎怎么生的这般丑陋。” 云低惊讶地睁大眼睛,张了张口,颇有些不知所措。自己生的虽不是倾城之姿,也勉强可称得上清秀。怎么就成了丑陋? 一旁扶持着云低的车夫忙答道:“我家小郎时疫才治好,面色欠佳吓着壮士了,多包涵,多包涵” 对面的那汉子闻言急向后一跳,道:“时疫?你们快走,快走,离我们远些。” 云低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但也猜想到是刚才车夫往自己面上那一抹的效果。就低垂着头,想随着车夫尽快离开这地方。只是一低头间,原本藏在衣领子里的一截光滑细腻的脖颈,便露了出来。 两人将将擦身走过这一群贼人,云低正要暗自舒一口气,忽然一支长长的生满锈迹的铁矛拦在了云低面前。云低一惊,抬起头便看见一个面带戏谑之情的汉子,那汉子脸上横了一道长长的刀疤,直从眉骨延至鼻翼处,看着很是瘆人。别的贼人都是持了半拉的铁刀,或者干脆一根棍棒做武器,唯有这人,竟然手持了一支还算完整的铁矛,且别人都是立在地上,这人却威风在在地骑着一匹恹恹的老马。 那人了然一笑,并不看云低,却对车夫说道:“阁下好计谋,敢问尊名?” 车夫听了这话,原本佝偻着的脊背渐渐挺直,抬眼望着那起马的汉子道:“雕虫小技尔,不若阁下洞若观火。” 那人哈哈一笑,声音十分豪迈:“当今乱世,英雄不该籍籍无名。你可愿名垂千古?” 云低茫然地看着那马上的人,不知他是何意图。 马夫看了一眼云低,对那人说:“承蒙青眼。奈何小子还要护佑小郎平安返家。” 那马上人思忖片刻,道:“也好,且由你先去护送你家小郎。你们的马车也一并带走。我放过你二人,你就算欠了我一个恩情。若来日你要入仕,便到大秦效力如何?” 马夫似乎很惊诧于骑马人的豪迈气度,竟然这样就轻易放了人。 那人见他面带疑色,又是朗声一笑道:“昔昭烈帝三顾茅庐得贤卧龙,对待有才之人,该当如此。” 马夫执礼相谢。然后扶了云低回到马车上,驾车离去。 待马车渐行渐远,那群衣衫不整c面色颓唐的贼人各自将面色一肃,竟俨然有了真正的英武气概。骑马人将长矛一收,望了望那远去的马车,自言道:“这人倒是颇有急智,但愿能帮阿坚收为己用。”说完,一挥手道:“撤。” 这群十几人的队伍随着他一声令下,整齐地朝一旁的树林退去,动作之迅速干练,显然是长期训练而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人为刀俎我为肉 坐回马车里云低第一个动作是朝脸上抹了一把。手上沾了些红红黄黄的粘稠物,云低恶心了一把,忙寻了锦帕擦拭干净。怪不得那贼人说自己丑陋,满脸涂上这东西,只怕是天仙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马车行了一段路之后,云低隔着车帘说道:“我叫云低,不知您怎么称呼。” “王猛。”仍是多的一句话都不说。 云低原本是想感谢他的相救,见他似乎不想多言,也不好擅自打扰。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本来可以自己离开的,为什么救我。” 王猛答:“举手之劳,为什么不救你呢。” 云低说:“可是如果被他们发现你用计骗他们,岂不危险?” 王猛笑笑,说:“不会的。你在车里看不到他们,其实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他们并非贼人。” “并非贼人?”云低疑惑道:“不是贼人他们为何拦路劫财?” “许是为了掩藏身份,许是为了别的也未可知。但是他们绝不是贼人,因为他们的目光中没有贪婪,没有渴望。方才那骑马的人说让我以后去为秦国效力,我猜测他们或许是秦国人。”王猛依旧是分析的有依有据,清晰明了。 云低想了想答道:“虽如此,也总该谢谢你。” 王猛笑了笑,继续驾马赶路。 这王猛才思敏捷c学识渊博,对天下大势又有如此精准的把握,云低猜到他绝非一个表面上看到的马夫这么简单。但是云低并不想多做探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 不过王猛这隐秘倒没能继续保持多久,因为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云低又一次感觉到马车猛地一颠听了下来。这次云低倒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慌。低声问道:“又被拦了?” 王猛隔着车帘低低回答:“只怕这一次没那么好相与了。” 云低正疑惑他话中的意思,就听外面有人喊道:“王猛。大将军召你入西府,你却不识抬举。大将军有言,若不能留为己用,也必不能做他人之臣。” 怪不得这王猛这样有实才之人竟要隐姓埋名的要做一马夫,原来是被大将军桓温追捕的人。 王猛扬声道:“王猛敬仰大将军威名,但实在才疏学浅不敢受大将军如此抬爱。” “是不敢,还是不愿?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低听了对面的人说出这样明显的威胁语句,顿觉对桓温仅余的一点恭敬之情消失殆尽。能管教出这样的部下,他本身也必非善类。 王猛顿了顿道:“大将军说不许我做他人之臣?” “正是。” “那在下现也非他人之臣,不过区区一介马夫罢了。不算悖逆了大将军之意。” “你”对方被王猛噎得不知怎么反驳,过了会儿才恶狠狠道:“不论你如何狡辩,今日你若不随我去西府就职,便只能命绝于此。” 云低一听对方竟然如此蛮横,忍不住出声道:“昔日昭烈帝礼贤下士尚且有三顾茅庐之美,不曾想大将军求贤却是用的这般手段。”云低这话却是捡了方才那拦路的秦人的牙慧。 对方没想到马车中竟然真的有人,云低这话一出,对方一众人皆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这话语中对桓温的不敬。大声斥道:“是谁竟然敢对大将军不敬,缩头畏尾算什么本事,且出来说话。” 云低此刻想着,去豫州尚路途遥远,又这样不太平,若王猛真的丧命于此,只怕自己也难活命到豫州。且王猛又于自己有恩。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得王猛周全。 于是她将车帘一掀,大步跨下马车,与对面一群人相对而立。不过对方众人皆是骑坐于马上,云低本来就身量未长开,这样站着只能仰视对方。 对方一众人见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枯瘦低矮的少年郎,将将提起的一点防备又都收了个干净。打头的一个人笑道:“小娃子,你要管我西府的闲事不成?” 云低虽然是仰视众人,却丝毫不见畏惧之色,神色从容,语带嘲讽道:“在下虽年幼,却也常听起桓大将军最是爱才且雅量非常。你等竟敢冒大将军之名,如此恫吓贤才,坏大将军威名,就不怕大将军怪罪?” 云低这话一说,意在将对方再借桓温之名的路给堵死,若他们还要说是奉桓温之命,岂不就是说桓温确是没有雅量,不珍惜贤才的昏庸之辈。 对方打头的人听了这话,又细看云低,只觉此子虽年幼却隐隐有一股子难言的贵气,踟蹰道:“不知小郎郡望何处?” 云低以为对方真的怕坏了桓温名声,准备就此放弃,更加正气凛然的说道:“在下不过区区一草民。” 对面的人听说是一个草民,马上觉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一个区区草民就敢这样气焰嚣张。也不需再防备着怕得罪贵族,马上语带凶煞地说:“既知自己不过区区一草民,还敢管西府的事,我看你是想同这不识好歹的王猛一起归西吧?” 对面的一众人随着这话,齐齐驱马又往前逼近几步,一片萧杀之势迎面而来。云低见状惊异的看向半天未开口的王猛。时下流行名士风度,最忌讳器量狭小不容人,若这事真传扬出去,定会大损桓温名望,他们竟然不怕? 王猛叹息一声,低低说道:“他们不会留我们活命,还怕我们传扬出去坏桓温名声么?” 不留活命 云低惊得张口瞠目,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脑海中一时想起苑碧临终前一再重复的那句遗命般得嘱托:阿姐只愿你安好 云低闭上双眼,睫毛微颤:不可以死,要活着,好好活着 再睁开眼时,云低已掩去不合时宜的慌乱畏怯,依旧是低婉地声音,沉静地说道:“我乃豫州刺史桓伊的贵客,你们不亲送我二人去豫州,竟要送我们归西么?” 被逼至绝境的人,往往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境况中,更能平添许多智慧。因此,云低想起,在谢府时听闻的,桓伊乃是桓温的族亲,且颇得桓温看重。若借桓伊之名,是否可以脱险? 对方的人听到桓伊的名字,明显一愣,打头的人转头与后面的人似乎商讨着什么。 桓伊,那个眉目高远,笑容温润,惊采绝艳的人,那个云低对之似乎有怨,应该有恨的人 云低心底默默说道:桓伊,若你救我这一次,我便信你一回。 默默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云低觉得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卑微,自己的生命真的就像蝼蚁一样,被别人捏在手中。一次次的被逼迫至死地,多么令人厌恶的感觉 “小娃子,你这样一介草民,怎么会是桓公子的客人,就莫在垂死挣扎了。王猛,我再问你一次,可要随我去西府?” 显然。云低默默地垂下头。失败了。对方根本不信。 王猛瞧着刚才还昂昂气势的云低垂下头,好像真的放弃了挣扎,有些不忍,正待开口应下——毕竟王猛也不是莽撞性子,他知道什么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突然听见马车后传出一句:“她是我的客人。贵客。” 这声音云低猛地转头朝身后看去。 那人仍旧一袭青衫,面含温笑,不见如何风华绝代,偏偏像踏了七彩云端而来,让所有人都不能忽视。 “桓,桓公子?”对面打头的人认出了来人正是桓伊,有些讪讪地问道:“您怎么来了谯郡?” 桓伊淡淡道:“来拜会恩师,顺道来接我的贵客。”说着,朝仍呆愣的云低道:“阿云,好久不见。” 如清风拂面的笑意顺着唇角绽开。就好像,他们真的是许久未见的友人,或者说,更像是,恋人 云低尚不能从极度的混乱c怀疑中惊醒,只以为这是自己生的一场梦。迟疑的朝桓伊面上一抚,感觉到他柔软的c温热的肌肤,才惊得猛向后退了一步,抖着声音说:“是你?” 桓伊微侧了头,似是在感受那一抚的温柔,笑容更灿然。“怎么,阿云见到我,欢喜地不会说话了么?” 对面一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对话,本来以为那个瘦弱的少年是拿桓伊做个借口,想逃脱一劫。没成想,他竟然真是桓伊的客人,看着还似乎相当熟稔 桓伊是何人,十个王猛也不及一个桓伊在大将军心目中的重要。 打头的人当即果断道:“不知竟然是桓公子的贵客,某实在唐突。”说着竟然下马朝云低郑重一揖。 桓伊瞧了他一眼,缓缓地说:“不知者无罪。”语气分明带了警示。 不知者,无罪。可是那少年分明已经说了自己是“桓伊的贵客”。 打头的人感觉到桓伊话中的不悦,颤着嗓子道:“属下还有事要去回禀大将军,就不打扰公子会客了。” 方才还没有属下的自称,这一句,算是更直白的向桓伊俯首了。 桓伊瞥了他一眼,道:“去吧。” 那人急忙上马勒缰,呵斥着众人匆匆朝来时的道路走了。疾驰的马群扬起一道尘土,渐渐湮灭了那群人的身影。 云低目送着那群人远去,仍惊疑不定。自己,得救了? 桓伊微笑着绕道她面前,阻了她的视线道:“我师傅的府邸就在附近,贵客可愿屈尊前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能想到,名满江左的戴逵所居之处,竟然是这般模样。 云低看着眼前简直称得上寒酸的几间竹屋,有些目瞪口呆。一圈矮篱笆做墙,几间旧竹屋做居室,这就是大名士戴安道的府邸了? 前面引路的桓伊听的身后的脚步声顿住,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云低。 云低连忙收住惊讶的神情,掩口咳嗽一声道:“令师的府邸,真是清简。” 桓伊还未说话,倒是一旁的王猛语带赞叹地说:“此处有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真乃山居之佳所。安道先生实是真正的放旷不羁c不逐名利之人。” 桓伊淡笑着对王猛道:“景略先生可谓家师的知音。” 王猛一揖道:“不敢。安道先生之淡泊高远,远非我辈能及。” 云低将目光在他二人间转了几个来回,才弄明白:原来他两人是相识的。怪不得桓伊肯出面救下自己和王猛,还是自己占了王猛的便宜。 桓伊转过身朝院中走去,边走便道:“家师去了溪边垂钓,两位若不嫌弃,就入内饮杯清茶吧。” 云低捱捱蹭蹭的不好意思跟进去,方才自己的一番作为,明显是落了庸俗二字。真是 王猛见她这模样,低声解释道:“安道先生最爱悠游于山水间,一年中多半时间是不在家中的,因此居处难免简陋。” 云低呐呐道:“原来如此” 王猛安抚道:“女郎应是出自名门,不曾见过这样的府邸,无怪你惊诧。”说着招手邀云低一起走。 云低也不好再扭捏,提步跟了上去。 入得室内才发觉这竹屋虽看着简陋,却是五脏俱全。书房和客厅归作一间,位于一排竹屋的中间。这竹屋相当宽敞,比普通的房屋还要高深一些,因此人在其中会有一种身心舒畅的愉悦感。左侧是客厅,疏落了安置着几幅塌几,妙的是中间处的一张胡床,不若惯常见的胡床一般只图舒适。这胡床却是加了精巧的装饰在上面,做成了一朵青莲的造型,令人但觉这创造者真是巧绝。书房与客厅之间以竹片串制成的竹帘形成隔断,即添了屏障,又不嫌累赘。微风一抚,竹帘丁玲作响,自成曲调。掀帘进入右半侧,入目便是靠墙立着的满满几排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帛书竹简卷轴,种类繁多,足见其主人学识之广博。书架对面有一扇窗,临窗置有书案,上面散乱的搁置笔墨纸砚之类的用具,一方镇纸下甚至还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画作。 云低正待拿起书案上的画作细看,突闻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云低回头见是桓伊,疑惑道:“你不是在同景略先生饮茶谈玄么?”自知晓王猛是长一辈的名士,云低自然不敢再直呼其名,也随着桓伊称他为景略先生。 桓伊将书案上那画卷一收,随意置在了书架最上端。细细打量了云低半晌,才说道:“阿云,你长大了。” 云低听了他这一句“阿云”,一霎时有些失神。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云低不肯好好的叫苑碧阿姐,只称呼她阿碧。苑碧也就自然而然的叫她阿云,这么称呼着就成了习惯,直到苑碧过逝。有多久了,多久,没有听到这一句:阿云。 恍惚记得方才初见时,他也叫她阿云,只是当时云低正惊异他的突然出现,倒没注意到他这称呼。 云低一时觉得自己有一种许久未有的想流泪,想哭泣,想大声嘶吼的冲动。终究是抑制住了,只暗哑着声音说了一句:“你叫我什么?” “阿云。”那声音依旧是高山流水一般的净澈空灵。 云低却有了一许怒气,他凭什么叫她阿云。她并不与他相熟,他不该叫她阿云。阿云,是属于苑碧的称呼。 “不准你叫我阿云。”云低压抑着怒火,这人就是害苑碧伤情而逝,害自己被冤枉被陷害的元凶,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肆无忌惮的叫她阿云? “为何?”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这样称呼,我与你,并不相熟。” 桓伊闻言,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认真道:“原来我不是阿云最亲近的人呢。” 云低讶然睁大双目:“我什么时候与你亲近了?” 桓伊侧头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道:“许是在我梦中吧梦见我是阿云最亲近的人。” 云低无言以对,自己印象中,桓伊是那个墨竹亭中笑容和煦的桓伊,是那个谢家宴上一曲弄梅惊四座的桓伊却不该是这样的桓伊。 “你”云低不知该怎么说出她想说的话。 桓伊唇角绽出一个笑容,声音温柔如水:“你是想问,为何你会在我梦中么?” 云低直直的盯视着他一张一合的唇角,魔怔了一般,重复着他的话语:“我为何会在你梦中。” 桓伊闻言笑容益发深沉,伸出手抚上云低的发髻,束发的锦帕蓦地松散开来。少年装束的云低看着自己瞬间披散开来的发丝,正不知所错。却听他说道:“自然是因为,我喜爱阿云。” 云低“刷”地一下涨红了脸颊,而后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正是自己千里迢迢寻来的答案。 桓伊他说,他喜爱阿云。 这阿云,指的是自己么?云低默默在心头问自己,这阿云是指的自己么? 面色渐渐由绯红变做惨白。 王良鄙薄的语气仿若就在耳边:你以为我是信口胡诌?你敢说你自小就对苑碧没有嫉恨?苑碧是因你而死 “不是的,不是的,你怎么会喜欢我,不是这样。”云低终于压抑不住,狂躁地抓向桓伊轻抚自己头发的手。 “你应该是喜欢苑碧。你喜欢的是苑碧。”云低愤怒地嘶吼出声,反复说着这一句。 桓伊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凝视着她。好似万般深情,又好似千般嘲讽。 半晌嘶吼声渐渐低去,云低哽咽着声音,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祈求地说道:“你喜欢的不是我,对不对?你喜欢的是苑碧,对不对?不是我害死苑碧的,对不对?”云低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会的,世间不会有这样无端端的喜爱。 桓伊平静的表情渐渐出现一丝裂痕,一瞬间的疑惑一闪而逝。不过那么一瞬间,又恢复了初时的笑容,淡淡说道:“不对,我只喜爱阿云你啊。” 一句话,将云低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 那啥,作者觉得点击率还可以啊,为什么没有票票和收藏,都是一群白看的。伤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东风不与伊人便 有风自打开的窗子灌进来,吹拂的竹帘一阵轻响,云低却不再觉得悦耳,只觉这风冷的入骨。 桓伊话说的绝然,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云低听得绝望,再没有一丝幻想。 不论是谢郎君的讽刺,抑或是王良的挖苦,她都不曾真正放进心里去计较,因为她一直笃定,都只是一些污蔑罢了。她早晚能将真相呈于人前。 等到这真相这么裸的摆到眼前,她才惊觉,莫说他人,连自己都止不住轻视了自己。 全因为,桓伊这莫名其妙的的喜爱。他轻巧一句喜爱,却是她的灭顶之灾。 屋内静谧,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一个是该问的都已问明白,一个是该答的都已答清楚。虽然这答案不是提问者想要的。 若不是客厅里忽然传来的寒暄声,只怕这两人将会一直把这沉默延续下去。 听见隔壁似乎是主人戴安道回来了。云低收敛了心神,对桓伊说道:“你喜爱谁是你的事情。我却绝不会与你牵扯任何关系。”其实她很想狠狠地痛斥他,挖苦他,嘲笑他,将自己所受的通通还给他。可是,她不能够,也只是喜爱罢了,说到底,真的与她无关,她能做的,只是不爱。 说完云低自衣袖中拿出一方锦帕,将头发随便束了起来,转身提步朝竹帘走去,身后传来桓伊低低的笑声:“阿云真的对我没有情意?” 云低停下正欲掀帘的动作,回转头对那凭窗而立的男子说:“你喜爱谁是你的事情,我厌恶谁也与你无关。”说完鼻腔中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犹豫地转身离去。 桓伊目视她消失在晃荡摇曳的竹帘后面,垂首轻轻自语道:“怎么还是这样有趣如何是好”说着自又轻笑了几声,才不疾不徐的朝客厅走去。 客厅中戴安道与王猛正在交谈,两人似乎是一见如故,正说的兴致昂昂。似乎都没察觉到云低和桓伊的出现,桓伊掩口低咳了一声,唤道:“戴师。” 戴安道这才回头朝他二人望过来,一望之下,仿佛大惊,眼睛直直看向云低,嘴唇颤抖着半天才挤出一句:“静,静竹” 云低纳罕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桓伊。静竹?谁是静竹? 云低一动,戴安道才仿佛找回了半丝清明。立时从端坐的苇席上站起身来,鞋都未穿,疾步朝云低走来。 云低正不明所以,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空灵净澈的声音响起:“戴师。这是叔夏的朋友,叫做云低。” 叔夏,是他的字么?云低心中暗想,他还愿意把自己当做朋友?在两人之间横了这许多恩怨的时候? 戴安道被桓伊阻了视线,十分的清明又回了三分,这才注意到,桓伊身后少年装束的那个女子,分明只是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女。静竹已经逝世多年,哪怕现在还在世也该是同自己一般的年纪了,怎么会是这般少女模样?可是,那眉眼,那神情,真的是静竹啊。世间难道真的有这么相似的人?比亲生的母女还要相似?“她,是谁?”戴安道停下了脚步,却停不下自己奔腾不息的心,他着急的想要确认,想要求证。 桓伊再次开口道:“这是叔夏的朋友,云低。” “云,云低?”戴安道隔了桓伊看向云低,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失望以及疲惫,但还是问道:“云姓?哪里的云姓?” 云姓是绝不多见的,就好像龙驭的龙姓,云低就专门问过,他是自祖上避世之后为了斩断与俗世的瓜葛,自改的姓氏。可是,云低这云姓实在是云低尴尬的摸摸鼻子,低声道:“自建康而来。”心里还纳闷这便是闻名江左的戴逵戴安道?怎地她却觉得他有些莫名的唐突。 戴安道闻言低头思忖半晌,方才捺下了那一股冲动,建康的云姓人家,他并不相识。只怕也不会与静竹相关。世间许是真有这样相似的人罢。思及此戴安道又抬头细细看了云低一会儿,才恹恹的回到苇席上坐好。却不再有先前那样与王猛交谈的闲情逸致。 桓伊同云低也尾随着在苇席两侧分坐整齐。 王猛的眼神在这三人间来回转动,眸中精光乍现。王猛与云低一路行来,虽然两人多半时间并不交谈,但是王猛何许人也,只从云低只言片语中也大概知道这女郎该是出自建康大族。建康城中并无云氏大族,可见,这女郎是对戴安道有所隐匿。而仿佛与之相交甚深的桓伊,也并不多做解释,却是为何?正自来来回回探视这三人神情,以期有所斩获时,蓦然觉得有一道略带凉意的目光朝自己望过来。一抬头,却是端坐饮茶的桓伊,他面色还是一派温和,只是看向自己的目光,明明带了不豫。王猛神色一禀,收回了探究的目光,也自悠哉的饮起茶来。片刻,才觉那凉凉的目光撤了回去,王猛心中暗道,此子绝非池中物啊。 四人围坐一团,饮茶的饮茶,沉思的沉思,倒没有了方才戴逵与王猛两人在时的那番热闹。王猛静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些尴尬,便咳嗽了一声,对戴逵说道:“我此番是有公务在身的。”说着指了指正垂首做默默饮茶状的云低到:“这位女郎雇了我的马车,我须得送她到达豫州。”这时的云低虽然还是少年装束,但是长发这样松松一绾,自有一股清丽脱俗之美,谁也不会再将她当做少年。王猛自然也就不必掩饰。 云低闻言抬起头来,有些怔怔,她原本去豫州是要寻桓伊,要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答案。现下,自是不必再去豫州了,桓伊的答案已然明了。即便,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可是不去豫州,自己又该去哪儿呢,且况,离开那小镇时,云低也交代了龙驭治好慕容颜的病症就去豫州与她汇合。云低稍作沉思,沉吟着开口道:“我突然改了主意,若不,我们还是按原路返回去吧?”幸而,这一路都给龙驭留了暗记,原路返回许还能碰见赶来的龙驭。 王猛不过稍稍惊诧片刻,就无可无不可地回道:“凭女郎吩咐。” 云低正待起身向戴逵告辞时,忽听戴逵先开口对她说道:“安道这里也略可称风景秀丽,我又与景略一见如故,我观女郎似乎也没有紧要的事,何妨小住几日让安道以尽地主之谊?” 云低微皱了眉头,真真开始觉得这戴安道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能来此处,无非是与去豫州一个目的——为了寻桓伊一个答案。既然已得,自然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且况。云低看了一眼神情自若的桓伊。自己绝不愿意与这人再多相处一刻。 正要开口拒绝。 一直未开口的桓伊开口说:“女郎这一路过来应该很是不太平。豫州出了兵变,有密探来报,现下豫州谯郡一带屡屡出现燕国细作,周遭也多有叛兵扰民。叔夏劝女郎还是在此少待几日。” 王猛悚然一惊道:“谢氏反了?”谢氏在豫州苦心经营多年,此番被桓温指示着琅琊王氏暗中动手脚,派了桓伊来任刺史,谢氏自然不可能毫无动作。只是王猛没料到,谢氏竟敢发起兵变。豫州在江北,江北势力最大的自然是桓温,谢氏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桓伊淡淡道:“并非谢氏。一些不入流的小角色罢了。” 王猛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他能想到的这些如此显见的东西,谢氏自然也能想到。所以,谢氏不会傻的去做自投罗网之事。他们不会明着去悖逆当朝的意思,暗地里使些手段,逼走桓伊,再上奏夺回刺史一职,才是上策。他们此计也算周全,只可惜他们要夺得刺史之位,偏是眼前这深不可测的桓伊的位置。只看桓伊现下还能如此悠然的访师会友,就可知,桓伊,不是这么容易被逼走的。然则,既然谢氏意在豫州,定不会轻易罢手,只怕豫州一带,包括这谯郡都不会很太平了。 想到这里,王猛也开口挽留道:“女郎,既然有兵变,依我之见还是在此处略作停留,待局势稍稳再做他想。” 云低张了张口,却也不知如何去反驳。自己和王猛都是毫无功夫的人,就算王猛善于谋算,真正遇上了杀人不眨眼的叛兵,谁还会与你以计谋周旋。虽然,很不想多与桓伊相处,但是云低也不想白白冒险丢了性命。 迟疑半晌,她才开口道:“那就依先生所言吧。”顿了顿又转向桓伊道:“还要麻烦公子多注意些局势,若事态稍缓,还请即时告知云低。” 桓伊注视着她明显隐忍的表情,突然觉得心下畅快,温和一笑道:“自然。” 一旁的戴逵也是言笑晏晏的模样,显然很是高兴。 ------------------------------------------------------------ 更得这么晚,真是太抱歉了。但是作者过了一个很悲催的平安夜,又过了一个很悲剧的圣诞节。实在是心力交瘁啊。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喜乐。作者迟到的祝福和迟到的一更送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青竹郁郁水细流 虽然留下来并非自己所愿,但是当翌日清晨,一束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林将自己唤醒时,云低是欢喜的。一路从建康到这里,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睡的安稳了。耳边有早起的鸟儿啾啾的叫声,鼻端能闻到竹子的清香云低半坐在宽大的床榻了怔忪了一会儿,觉得若是不必去想过往,不必再遭人暗算,这样的日子也是极好的。 所以当云低带着舒悦的心情踏出竹屋时,见着坐在院中石凳上的桓伊,甚至对着他微微笑了那么一下。 桓伊正摆弄竹笛的手,蓦然一顿。表情很有些无措。 云低印象中的桓伊,最初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后来是惊采绝艳的贵族郎君,直到昨天才发现他竟然又那么高深莫测。或者说他从来都是高深莫测的,只是掩藏在他温润无害的面容之下。然则,云低何曾见过这样有些无措,有些痴愣的桓伊。顿时觉得他这模样真是憨态可掬,比那一副假意的温润谦和要可爱许多。 桓伊见她笑容愈发绽开,才缓了面色,渐渐又恢复了那副淡笑的神情说道:“阿云见我竟然开心至斯?” 云低一听他这话,才惊觉自己竟然笑了。对着桓伊,笑了? 云低忙拿广袖掩着,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面皮,心中惊诧自己怎地这般没有戒心。竟然还能面对这人笑出来。若不是这人,苑碧何至远赴千里,还复发心疾回天乏术?若不是这人,王良何至嫉恨上自己,屡屡出手暗害?若不是这人,自己何至心中多得如此千千结,时时难得安心? 放下衣袖时,云低已经从乍睡醒时的微微恍惚中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她不接桓伊的话,径直穿过庭院,朝门外的竹林走去。 桓伊却又开口道:“阿云还是着女装更美些。” 云低闻言正舒步缓行的身影略僵了一下,才续又走了。她心中十分恼怒,这桓伊明明也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形容,怎么偏说话这样不加遮掩。她不过是觉得戴安道和王猛都算长辈,在长辈面前还作男装打扮,难免显得不通礼节,这才捡了一套简便的女装穿上。怎么他这样一说,就好似自己换女装是为了取悦他一般。云低越想越觉得这人实在可恶,就拿脚恨恨地踩了踩地上铺的厚厚的竹叶。 身后传来细微地轻笑声,云低一回头就又看见了自己正讨厌的那人正朝自己走来。 一身青色衣衫,踏着晨光姿态怡然地行走在竹林间,更衬得桓伊面色皎然,不似凡人,像这青竹化身的仙人一般。 云低心中暗叹,自己所识的人,不说王谢子弟普遍男子俊逸女子清秀。更有甚者容貌气质俱佳,如王良的冷寂如月,龙驭的天真无邪,容楷的俊朗轩昂。然而,除了王献之竟再没有人的容光能与这桓伊比肩。只是两人又不全相同,王献之是风华绝代,让人移不开目。这人却是有千面风华,让人舍不得移目。 这么想一回,桓伊已经渐渐走近了云低身旁,云低这才皱眉问道:“你跟着我作甚?” 桓伊轻笑道:“叔夏最喜清晨在这林中散步。并非跟着阿云呢。” 竹林中有微微清风送着清香,衬着逐渐高升的朝阳,透过竹林照射下来分外惬意。云低实在不舍得离开,只好提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谁知那轻浅的脚步声又慢慢地追随上来。 云低恼怒地回头对这桓伊大声道:“莫不是你平日里也走这一条路?” 桓伊语带无辜地说:“叔夏最是随性,一向是想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云低一听这话,真是想冲上前去将这无赖的人揍上一拳。拳头握了几握,她终是一转身复又换了一个方向走了。 毫无意外,身后那脚步声依旧跟了过来。云低咬咬牙,加快了脚步。身后那脚步还是不紧不慢,却始终不曾消失。云低挫败地缓下了脚步。心道,他要跟便跟着好了,他要怎样便怎么,自己不加理睬便是。 放下这心思,云低就专心致志地欣赏起清晨的竹林,不过少卿便又心情畅快些许。 复行数十步,忽听到似乎有潺潺水流之声,云低一喜,疾步朝那出声的地方走去。果然看见一条清可见底的潺潺小溪。 云低也不顾溪边略显凉意的温度,捡了一块看着洁净的巨石坐好,仰面欣赏晴朗的天空。自来到江北,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这里的天空。北方的天空不像南方,多数时间是灰蒙蒙的一片,瞧不出脾气。北方的天空就像一位性格豪爽的侠客,晴便晴的碧空万里,雨便雨的风驰电掣。云低喜欢这样的感觉,真正的随心所欲,无拘无束。也不知,何时,自己才能如这天空,如逍遥侠客一般,过随心所欲的自在生活呢 正静静仰面的出神时,忽然耳中隐隐传来一丝笛声。初听到时,云低只怪这笛声扰了情景,略皱了眉头朝出声的地方看去。果然见桓伊也学了她捡了一块巨石坐在上面,不过他手中又多横了一管色泽翠绿的竹笛。笛声正自他口中一缕缕飘出。云低撇了撇嘴,又想到这溪边不是自己后院,自己无权干涉他的自由。便皱着眉瞪了他一眼,又自专心看她的蓝天白云去。 却不想,这笛声初听是低婉缠绵,越到后来,越是热烈奔放,直将云低听得想大赞妙音。这曲子云低从未听过,觉得十分新奇,不若惯常曲子那种一律抒发虚怀若谷c宁静致远的感觉。听这曲子仿若是在听一个人在讲一段曲折的情感,其中包含了种种复杂的情绪。让闻者难免随着曲子去畅想一番。 直到笛声渐渐随着一个冗长的音节结束,云低才渐渐从无限的遐思中抽出几许心神,心道,这桓伊的笛曲堪称一绝了。 云低此人,一向恩怨分明,虽是对桓伊这人十分不以为然,但她绝不会吝啬对他的褒奖。当即转头朝桓伊说道:“你这笛曲吹得极好,让人沉溺不可自拔。” 桓伊噙着一抹莫名的笑意,朝云低疏懒一笑道:“阿云也喜欢?竟然已经沉溺不可自拔了么?” 他这话说的透着几分古里古怪,云低也不想再同他攀谈,便只是淡淡回望了他一眼,又自去想自己的心事。 桓伊见她不再说话,也不讨没趣,将宽广的青色衣袍略一整理,直直仰躺在了那块巨石上。 云低听见他那边的动静,便拿眼觑了一下,见他仰躺在那巨石上,微眯着眼眸似乎是在小憩,看着十分惬意。云低见他闭着眼睛,便又大胆多打量了几眼,这桓伊实在让她摸不出头绪。他明明身世容貌皆是顶级,不说赶超王良王献之这样的百年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也绝非一般的门阀贵族可比。又如此得桓温青眼,简直可说是天之骄子。为什么竟然会对一个未见过几次面,且相貌平平,更难谈身家背景的自己产生这种他所谓的喜爱之情?若论姿容,苑碧比自己不知美上几分,又是堂堂三品中丞的嫡女,主动对他表达爱慕之心,他都拒之不受,怎么会瞧上自己?云低心中有千般疑问,这份对苑碧的愧疚之意,她真是担的莫名其妙,且还要永远的担下去了。她真是想不明白。 忽然巨石上小憩的桓伊,慵懒舒适的侧了一下身,云低以为他醒了过来,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半晌不见那边再有动静,云低又偷偷摸摸地看了过去,只见侧身稍稍面向自己的桓伊好似做了什么美梦一般,微微地扬起了一个笑容。长长的睫毛在茭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暗影,秀逸挺直的鼻梁,丰盈润洁的唇瓣,还有那双张开时变幻莫测的眸子。云低暗叹一声,睡着时明明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模样,怎么偏偏醒着的时候所言所行与这气度全不相符。 越想越觉得气愤,云低站起身来,缓缓退下巨石,暗道,就不叫醒他,让他在这里多受些凉风,最好是得上风寒才好。想完又觉得这想法有些恶毒,云低犹豫了一下,还是果决地转身走了。不过走动间加大了力度,将溪边的细小石粒踩的咯咯作响。 待云低渐行渐远,另一块巨石上的桓伊,才好似渐渐转醒,他慢慢坐直身子,朝着远去的背影看了一刻,唇边缓缓凝出一个玩味的笑意。 ----------------------------------------------------------- 每天都这个点更,不是作者自动设置的时间太晚,而是作者是刚刚码好这么多,呵呵呵呵呵。(干笑)别字都懒得改了。预备等写完之后一次改。希望亲们不要介意作者的马虎哦。另外,为啥作者的收藏不但不增加,还在减少,愤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君子一诺如千金 “什么叫遍寻不见?连个人都能跟丢了,养你们何用?”说这话的人满腹怒意,语气森冷。 一溜排开站在这人对面的几个体格硬朗的汉子竟被说得满面愧色,都默默垂着首不发一言。半晌才有一个看着稍显精明的试探着开口道:“郎主,既然事已至此,不若将我们剩余的人手也撤回来吧?” 被称作郎主的人一听这话,原本就要熄灭的火气又“噌”的一声窜了起来:“撤?你以为你们是护卫的什么?货物么?丢了便丢了?” 对面几人何时见过一向温和好相与的郎主发这样大的脾气,顿时觉得这次恐怕是触到了龙之逆鳞。更加诺诺不敢言语。 “还留在谯郡的人手继续加大搜索力度,另加派五十人过去。我不想再听见你们带给我不好的消息。”这人似乎一通火气发完,也觉得有些累了,语带疲惫的交待了一句之后就预备转身离去。才迈开两步,又踟蹰着加了一句:“若是找到了,便好好护卫着。不必让她知道你们的存在。” 被训斥了半晌的几人听着脚步渐渐去远了,才敢悄悄抬起头来,互相交换了几个无奈的眼神。他们好歹也是身怀武艺的卫兵,怎么郎主偏要拿他们当小厮使唤。派这样多的人去护卫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真是不过心里嘀咕归嘀咕,他们却是不敢违背郎主的意愿的,还是依照吩咐去准备了。 一排人慢慢退出厅子,先前搭上一句话而被狠狠训斥了几句的精明汉子,眼望着身影已模糊的郎主。再瞧瞧几个正抱怨不停的同伴。心道,哼,这些蠢人,他们不知道那丫头的来历,我却清楚的很。这精明的汉子不若同伴平日里只会死练武艺,他一向善于钻营,倒是有幸见过不少贵人。他清楚的记得,他们护卫的这女郎,与去年才过逝的谢氏嫡女苑碧面貌极相仿,只怕这女郎的身份也不寻常啊。想到这里,这汉子面色一禀,决心尽快能找出那女郎,好好护卫周全,好教郎主能对自己多加青眼。 那厢有人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护卫的正主,却实在没有要护卫的必要。因为此刻她人正斜斜靠坐在一块溪边的巨石,仰头赏望着莹蓝的苍穹。阳光斜斜照下来,照得她眼眸微微眯着,看着好不惬意。 这是来到这地方之后,云低每日最爱做的事,朝阳将将穿过云雾,斜射进竹林时,是林中最美的时候。林中浓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阳光一点点纳尽,林中满是晨雾褪后干净的翠绿,又有波光粼粼的清澈溪流映带其中,实在是美不胜收。 也不知此般美景,还能得见几日。云低自是一日都不想落下,日日踏着朝阳来这溪边赏看。 其实这样的景色,再普通不过,云低知道。难得的不过是这份心境。每日就是悠闲地散步c喝茶,陪着两位睿智风趣的长者聊聊天,瞧着他们斗斗棋艺,这生活,实在是神仙一般。 幼时,云低最大的心愿,是能像其他孩童一般有娘亲疼爱;再大一些,云低就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多看看自己;到得学龄时,云低最渴望能像其他族里的孩子一样可以去族学里读书;至后来,云低只希望自己不要被族里的孩子羞辱欺负;直到苑碧病重,云低最期望苑碧能病愈康健,哪怕折了自己的寿命补给她也情愿她的愿望,从来简单,可苍天偏偏一次也不垂怜。到了现在,云低已经学会不再期待,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了。哪怕多么渴望今后的生活都是这样静好安稳,她也不会太抱有希望。她只能将能抓在手里的这么几日,好好的细细的品味,一刻也不舍得辜负。 微微闭着双眸,云低轻嗅着竹林里染了清香的空气,若能将这些,都带走,带在身边,时时能拿出来回味一下多好。云低朝虚无的空气抓了一把,接着自己便翘了嘴角笑自己的痴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间,忽然听见一旁的巨石上传来脚步落地的声响,然后那脚步声渐渐朝自己的方向愈靠愈近。云低诧异地睁开双眸,看向朝自己走来的桓伊。 这人每日跟在自己身边,也不过是吹吹笛曲,向自己一样看看景色。虽然云低实在觉得他早应该看腻了这些景色的——毕竟这人在这地方从师多年。但是,就好像他每日吹奏的的笛曲都是同一首一样,云低也不能排除这人实在是有不同常人的癖好。好在他除了吹吹笛子之外,再没有其他动静,云低倒也乐得,每日在这样美好的景色里听着悦耳的笛曲。 只是,眼下他分明是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的,云低不免提了戒备。他们之间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云低对他有抵触在先,自然也不会相处融洽。此刻他又是要做什么? 桓伊不顾云低面上忽而惊诧忽而戒备的神色,依旧面带温和笑意朝她直直走来,待两人相距不过两步,才开口道:“阿云,不若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交易?”云低心中纳罕,自己有什么能同他交易的。 桓伊缓缓地道:“对。我要的是,你嫁给我。” 这话说得忒直白,云低猛地一呆,待回过神来正要怒斥他。桓伊伸出修长的手一阻,又开口说:“你莫动怒。先听听我开出的条件也无妨。” 云低见他一脸郑重其事,好似这么荒诞不经的一句话,真是有什么可以说通的道理。就收住欲斥责的话,面含嘲讽地看着他。她不信,他能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使得自己同意他所谓的交易。他明明知道自己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桓伊看出她的嘲讽,倒也不介意,仍是笑笑地说:“我能给你,你想要的无拘无束,岁月静好。” 起先听他说,他能给出自己想要的,云低还在心中轻蔑的笑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待桓伊低沉的充满蛊惑地说出:无拘无束,岁月静好时,云低才慢慢坐直了身子。无拘无束,岁月静好他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人云低望着他莫测的眸子,只觉得这人不似凡人,竟能洞察人心。 半晌,云低才从巨大的震惊和美好的幻想中定下神来。低婉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干涩:“你,怎么给我?” 桓伊见她这番神情,知道自己押对了,便松弛了精神,语气舒缓下来:“你嫁给我,一年之内,若还是不能爱上我,你自可离去。我会给你安排一个这样的环境,给你安定,给你自由。”桓伊说着,环视周遭一圈。他的声音空灵净澈,高山流水一般的流泻出来,就好像在给云低构画出这样一幅美丽的场景。 自由,安定。云低闭了闭眼,再艰难的张开,注视着桓伊,她想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些慌乱,一些躲避。可是没有,桓伊只是笃定地注视着她,静静的等着她开口。 “我,不信你。”云低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爱上你,为何要给我这样大的好处。若你不遵守你的承诺又当如何?” 桓伊似是思考了片刻:“不遵守承诺?你该当知道,我有能力给你这样的生活。若说不放你离开” 云低见他顿住,心里瞬时紧张起来,她当然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她只怕他不会如期放走她。 桓伊语带些许怅然地续又说道:“若是你不爱我,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呢且况,君子一诺如千金。” 云低瞧着他那面色倒真不像是虚言,但又实在不敢贸贸然应下。自己与他的实力手段,相差不知凡几,若他要食言,自己确是奈何不得。想了想又说:“我可以嫁给你,但是你需得先给我半年时间,教会我一些自保的能力。”有了自保的能力,哪怕是他反悔,自己也尚且能同他一搏。 桓伊斜睨着这个挺直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她不过十三四岁,哪来的这般智谋竟还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她竟然知道自己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权益,便该先增强自己的力量。又为何她丝毫不见惶恐c羞怒这些该见到的情绪,竟然还这般淡定的与他讨价还价?桓伊凝视了云低一会儿,忽然想起,初初见面时,她从高亭跌落,生命垂危之时也是这样淡然望着自己。桓伊垂首低低笑了出来,空灵净澈的声音带了几分散乱道:“依你所言。” 他竟然应了。云低紧握的拳头稍稍松了一些。从桓伊说出可以给她静好岁月时,她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她要做这笔交易。否则,她永不可能在这乱世寻着自己想要的净土。能得桓伊承诺,云低相信他有这能力。只是,还是想不明白啊,为何他会这样做?真的是因为喜爱么。因为喜爱,所以想将她锁在身边,让她慢慢的也爱上他?只是因为这样? 实在想不明白。云低也不想再想,生平第一次,她有了一个可以实现自己愿望的机会,她要牢牢把握。且不管桓伊是不是一诺千金的君子,在这半年里,自己都要拥有能够自保的能力。这样,真的到了他反悔的时候,她也能自己抽身离去。 真庆幸,提出这样交易的人,是桓伊。若是这人是自己许就真的不愿离去了而桓伊,云低果决地想到,自己已是注定不会对他动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工欲善必利其器 可是究竟什么是自保的能力呢? 有关这个问题,云低苦苦琢磨了很久。然后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云低突然犹如醍醐灌顶般的幡然醒悟过来。 时间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难道自己可以继续琢磨下去么? 当然不可以。 云低懊恼过自己的愚笨之后立即决定,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桓伊会的,自己都要学。俗话说,技多不压身。学了总归都是有好处的。 王猛和戴逵倒是对她暂且决定留下来的事,没甚意见。反正戴逵不差这两个人的食宿,王猛也实在无事可做不差这半年时间。且况现下豫州一带颇多动乱,也不是离去的好时机。戴逵这居处也一向清净,难得来了个与他兴趣相投的王猛,两人很有些相惜之情。 唯一让云低觉得意外的便是桓伊,他分明是去年才到任豫州,就这样长期闲居谯郡,只偶尔见有小厮仆人送来书信公文来给他批示。堂堂一州刺史,竟然这样清闲? “自然不是,只是那些事物有人愿意代劳,我能落得清闲,何乐不为呢?” 云低听桓伊这话,大概明白他是被下面架空,并不得实权。但是他话说的肆意又潇洒,好似真的完全不在意这些。 这大概便是名士旷放的风度吧。云低想。既然确信他是真的有时间来履行对自己的承诺,云低就打算用这半年,学尽可多的东西。她有一种偏执,总认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不会被任何东西摧毁。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云低微皱了眉头,记得幼时,有一次自己与苑碧同游,被族里的顽童嘲讽骂作野娃儿。苑碧怒急,呵斥了那群顽童。苑碧乃谢中丞嫡女,那些孩子自然忌惮,当时便住了口。然而,不过一两天之后,他们便寻了苑碧不在自己身边的空当,截了自己将自己狠狠言语侮辱了一番。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吧,云低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会永远不被欺负。所以,她对力量的执着渴求,远胜普通闺阁女子。 “那么,你想学些什么呢?”桓伊原本只把云低那话当成一个拖延时间的借口罢了。所以等到一个月之后,云低再次提起这件事,桓伊颇有些诧异。 “学,学你的功夫,学琴棋书画,学吹笛,学谋略”云低愈说愈欢畅,简直好像这些东西她都要学会了一般。 桓伊无奈地笑了笑道:“阿云,只有半年”他忽然想起,初初相见时,云低说要学吹叶笛,结果那半天的时间便一直孜孜不倦的学习,直到苑碧去到才停了下来。她有一种可怕的执着。 “那么”云低很有些为难的低下头,思索了片刻道:“那你便教我功夫和谋略吧。” “这些自该是男子习练的东西,阿云学了难道也要去厉兵秣马,报效国家么?”桓伊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他真是有些看不懂这个总是给他新奇的女子,她同他所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见云低不答,桓伊又说:“学些琴棋书画不好么?或者,我教你吹笛子?” 云低摇了摇头,果决地说:“就学功夫和谋略。” 桓伊有些为难地说:“功夫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促就的,需得长年累月的习练才能有所斩获。至于谋略,更是意会为主的玄妙之物。这两样并不是叔夏所擅长。” 云低听他这样说,难免十分失望,思忖片刻又退而求其次的说:“你只管教我,能学去多少,便是我的事了。” 桓伊见她如此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的心思显而易见,就怕他不履行承诺。 桓伊笑笑,若真是自己决意不履行诺言,她这点本事,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桓伊还是小看了云低。 这个十几岁的少女,竟然聪颖异常,且勤奋刻苦远胜男子。但凡教过的,她必是一学便会,很快便举一反三能运用出去。 桓伊常说,只叹阿云是女郎。 云低却不以为然,女郎又如何,即便自己是男子,也不会真的厉兵秣马,沙场驰骋。她学这些只为独善其身罢了。 不过如何揣测人心,如何审时度势这些东西,桓伊可以讲给云低听。可以拟了事例来一一解给她理解。可是功夫这东西,桓伊实在头痛。云低毕竟是个娇娇弱弱的女郎,且况自幼又身体不好,这些不是勤奋刻苦便能弥补了回来的。 “阿云。你一个女郎,不该舞刀弄枪的。” “杀人的长刀不辨男女,若这长刀搁在我的脖颈上,可不会因为我是女郎而手下留情。” “我自会护你周全。” 桓伊这话答的干脆,云低却是斜睨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 分明是不信他啊,不信他能护她周全,还是不信他会履行诺言——在她离去之时给她一世安稳。 桓伊有些恼怒,但又有言在先,不能食言。 最后只得折中教了云低骑射。 骑射也算是实实在在的凭身体反应的敏捷及自身资质来决定成效的。云低虽然勤勉,却也只是骑马练地好一些,要擒弓射箭还是差许多,练了几个月,勉强十支箭中三四支,聊胜于无。 这一日,练耙子练的乏味至极的云低终于得桓伊应允,说是午后要带她去山上打些活物试试她的长进。 云低极开心,急忙找出先前自己穿过的那套男子的葛衫换上。想到山上或许风大,有添了件白色狐裘。这狐裘是小翎非要让她带上的,说是北方天气更冷少不得皮裘子,且况郎君也绝不会把送人的东西再要回去。拿着这狐裘在手中,云低有点怔神: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正愣神时忽听后面响起一个温和中带着些疏懒的声音:“阿云” 云低一回头就见桓伊一袭青色劲装斜斜依靠在门框上,面含温笑看着她。他惯常穿的衣服多是宽袍广袖的长衫,云低第一次见他这样打扮,只觉得温润如玉的公子又添了几分凌厉之气,倒也潇洒。 桓伊笑道:“阿云看我看得痴了么?” 云低立时觉得脸色一红,暗怪自己莽撞,忙忙站起身来,拿了桓伊特意为她做的精致小弓道:“快走罢。”说着率先走出屋去。 桓伊在她身后慢慢站直了身体,凝视着那雪白的貂裘半刻,才缓缓提步跟上去。 这片竹林周围地势很是平缓,云低跟着桓伊骑马直行了大半时辰才见着前方有一略突起的丘壑。桓伊说这山叫做谯石山,不算很高,风景却极好,野物也还丰富。 山路崎岖,两人就将马匹拴在了山脚处,徒步向上走去。 这山色确实极美,满山遍布着参天的古松,树干一律是几人环抱的粗壮,虬盘交错的枝叶显出一派古朴的意境。桓伊走着又将射活物与死耙的区别细细说与了云低听,他讲的很简明,云低一听便懂。 有时云低不禁会疑惑,桓伊难道就不怕自己学了这些本领,半年之后反悔不肯嫁给他了么?难道他竟然有这样十足的把握?知道自己不会毁约?还是知道自己根本跑不出他的掌控? 云低正仔细瞧着他的神情,想从中找出些解释,突然见桓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云低屏息朝他看的方向看去,那里栖息着一只漂亮的袍子,皮毛油光水滑,十分肥美。桓伊细看了一刻,在心中默默估算好了距离和弓箭该使出的力度,果断的弯弓搭箭,一箭出,袍子应声倒地。这一串的动作他做的不带很多萧杀气势,明明是行云流水一般做来,就好似他手中所握的并不是这样一柄利器。但是那射出去的箭,力道却狠辣,一箭贯穿,袍子连挣扎都没挣扎的便倒下了。 真是云低瞧着他仍旧优雅的侧脸,突觉得这人根本不是他所言的那样,略通骑射。 云低方才有的那些疑惑,霎时找到了答案,他的高深,莫说半年,只怕自己十年也学不去,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他自然不须防备。 桓伊听得身侧的人半晌没有动静,侧了头便看见她有些惊诧c有些惶恐的神色。桓伊皱了皱眉,她是在怕这生命的脆弱,还是在怕自己呢 “阿云,要记住,遇敌出手不可慌乱,看准了再出手好过急急射出去却履发不中。”桓伊净澈的声音在云低耳边响起。 云低恭顺的低头道:“是。” 两人间自有了约定以来,即使桓伊自以为教的尽心尽力,也从不曾见她这般恭顺。这女子对自己有一种鲜明的抵触,不论是言语或是举止,她都不曾掩饰过她的这种抵触。为何,现下却做出这般恭顺的姿态。 略一思索,桓伊了然,低叹一声对垂首恭顺状的云低道:“对敌人的软弱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啊。阿云懂么?”她这是对自己起了防备啊。 云低抬起眸子看了桓伊一眼,见他仍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尔雅之态,又垂了首低声道:“懂得。”她怕的不是他的狠辣,她怕的是他不论做出怎样狠辣的事,却永远这样一副温润无害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转眼半年时间已是将尽,不知为何,云低总在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又有些不甘。虽然她不在意这样一纸交易带来的婚约,虽然她十分笃定自己将要何去何从,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地方是不对的。但即便是如此,云低也并不打算停下自己的计划。拿一年的束缚去换一世静好,云低愿意。 时至七月下旬,谯郡的天气已经炎热难耐。一场大雨之后,竹林里铺天盖地的全是新冒出来的竹笋,它们生长的肆无忌惮,好像争相攀比哪一个能长的更高大。晨起云低再去竹林里赏景,不免感慨于它们的蓬勃的生命力,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不论是这些新生的竹笋,还是已经郁郁翠翠的竹子都尚且这样积极地生长,难道自己不该为自己向往的生活多做努力么。 想通了这些云低便不再执着于自己心中的那点不安,那点遗憾,那点若有所失的低落情绪。 不得上天眷顾的人何其多,至少自己有了改变自己境况的这个机遇,那么,就应该好好把握。 这一日,桓伊难得说起有要事要回一趟豫州府,云低虽然可惜他原本今天要教自己的棋艺,倒也不好回绝。经过这段对骑射的学习,云低发现,要掌握一件事物,除了入门时需要靠人指引,之后最紧要的还是要自己勤加练习。于是她便转而要桓伊教她琴棋书画,只在闲暇勤练之前所学,倒也收获颇丰。 餐时便只余云低c王猛并戴逵三人。平日里桓伊在时,云低是坚决的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今日桓伊不在,云低倒活泼了些。她点着一桌子菜肴问戴逵:“戴先生,这些都是您做的?” 戴逵习惯了她一向的默默无语,突然见她餐时开口,惊诧了一回,才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自然不是,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云低看着他笑的很是有些弦外之音,也不好再问,尴尬的呵呵赔笑了两声,复又低头专心扒饭。 戴逵见她这模样,益发想逗弄她,带着笑意问:“我以为云低是有‘不在餐时说话’的规矩。原来并不是” 云低正埋头扒饭的动作僵了僵,心道:真不愧是师徒。想了想抬头说道:“只是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未见这里有旁人,才好奇这些饭食是何人做的。” 这衣食住行原本是每日里都离不得的东西。只是云低自小长在谢府,虽不得谢中丞宠爱,到底是衣食无忧,事事都有人打点的。所以,来了此地几个月,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竹轩只住了他们四人,这些衣食上的琐事,却是何人在打点。若说戴逵对饮食有兴趣,煮些饭菜出来,尚算合情。可云低实在不信,那每日热腾腾的洗澡水,那些合体又式样繁多的衣物都是戴逵亲自打理。戴逵何许人也,自然不会去做这些事。但是又不见这竹轩有其他人居住,云低这两日闲下来时时困惑于此,就顺口问了出来。 戴逵见她有意转开话题,笑容间更见促狭。 还是一旁的王猛见云低实在尴尬,开口解围道:“云低你日日同叔夏早出晚归,许是不曾注意,这些事情都有专门的仆婢打理的。只是戴先生为了清净,不让仆婢居住在竹轩,另有他们的住处。” 王猛这话原本是出于为云低解围的心思,不想一句“你日日同叔夏早出晚归”更让云低羞了个满面通红。 云低又羞又恼,低下头去再不肯说一句话。 王猛虽有大智,毕竟心思粗犷,未曾注意过云低这些小女儿家的姿态。 倒是原本笑意盈盈的戴逵,见她仿佛真有些恼意,心中一动。桓伊是他最出色的弟子,而这云低,也因一些原由十分得他喜爱,他这几个月见这二人时时同进同出,本是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的。但现下看来,却不完全是自己所想,往日他二人相处便有些不寻常,明明是日日相对的人却仿佛并不亲密,总有些貌合神离之感。好似两人之间总有些什么无形的屏障在。戴逵正待再开口探上一探。忽听有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口方向传来。 三人皆听见了这动静,停下筷箸朝来人看去。 见是一个二十岁许的精壮汉子,走路间霍霍有风,大抵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他走到三人用餐的石桌前,停下脚步,施了礼才说:“先生,前些日子公子交待打发走的那个龙姓少年派人送了封信来。” 龙姓?云低一听这汉子的话,霍然大睁了双目。龙姓少年,莫不是龙驭? 只听戴逵不耐地说:“叔夏不是说此人是来滋事的么。不用理他便是了。” 那汉子有些迟疑地说:“只是这信上盖了琅琊王氏的徽记,属下以为” “琅琊王氏?”戴逵有些疑惑,难道这少年有些来头?自己与琅琊王氏的王逸少父子一向交好,莫要有什么误会才好。“拿来那信给我一观。” 汉子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书信。 戴逵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就更加疑惑的将信递给了云低。 云低压下同样的满腹困惑,急急将信接过来。只见信封上草草的四个大字:云低亲启。一旁有一个纹路简朴古拙的徽记,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琅琊王氏的徽记了。 云低是见过龙驭的笔迹的,即刻认出这信出自龙驭之手。先前那压下去的困惑又再度泛上来。那汉子方才说,桓伊前些日子交待他们打发走了龙驭。他这是何意?怪不得自己在此等候这么久,也未见龙驭寻来,原来又是桓伊云低心头倏地燃起一股怒火来,原本因为这小半年来桓伊悉心教导积蓄的一些些感激之情,霎时间化作乌有。 轻蹙着眉头,云低将信笺拆开,略略看下来。原来,龙驭在小镇上帮慕容颜医治心疾,不过月余便好了七七八八,剩下只需好好调养即可。于是龙驭便无视慕容楷的再三道歉挽留,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要来寻云低。谁知按照先前两人约好的暗记,龙驭不过跟着出了小镇,便失去了方向,再也看不到那些暗记。龙驭记挂云低的安危,来来回回将小镇周围全细查了一遍,才隐隐约约循着些踪迹。待龙驭费心费力的用了近三个月时间,才摸到这竹轩附近时,却被守在竹林外的一群兵卫挡了路。龙驭并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来路,只是凭几次交手下来,依稀知道这些兵卫绝非寻常士兵。不论自己是强攻还是趁夜偷袭,都始终进不得这片林子。无奈之下,龙驭只得在这附近寻了小镇住下,时不时来侦察一番。直到前几日他得信琅琊王献之到了豫州,他才想到或许王献之能帮忙找到云低,这才动身去了豫州。借琅琊王氏的名义试着递了这信进来。 云低读完信笺,心中波澜起伏不定。有对桓伊的恼怒,有对龙驭的歉意,还有一丝莫名的欣喜。为何欣喜呢?云低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心中叹道,子敬,你究竟因何来了豫州呢。 此时云低心中因着王献之的到来,又是欣喜,又是忧伤。倒少了些心思去追究对桓伊的恼恨。 王献之来了豫州,不论他因何而来,又能见他容颜,云低都是快乐的。她这才知道,这几个月压抑着的情怀,竟然已经这样深了。 可又想起同在豫州的桓伊。云低又不免哀叹,马上就到了半年之期,自该去完成与桓伊的约定。可是心里那点不甘愿,直到这时,自己才得以知晓。只是因为那个清风一样的蓝袍少年罢了。子敬啊子敬。为什么你偏偏这个时候来了豫州呢。为何不在半年之前,为何不在一年之后。 云低的一番挣扎哀叹,戴逵全都细细看在眼中。虽然不知她为何如此,但也知道必定与那封信有干系。戴逵小心地开口问道:“可是家中有了变故?”她那不长进的父亲,自从静竹去世后,一直心绪难平,竟然服上了五石散。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低摇了摇头:“并非家书。是云低的一位友人到了豫州。怕是云低这两日也该动身离开了。”顿了顿又转问王猛:“先生可还要随云低去豫州么?” 王猛摆摆手道:“景略又不擅武,这一路行到这里已经很是凶险。眼下既然安道先生这里有卫兵,便让他们护了你去最是妥当。” 戴逵有些黯然地说:“云低要走了么?” 云低看他很不舍的模样,有些难解,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何至于斯啊?但还是恭敬地说:“云低的友人正在豫州等候,不好让人久待还要多谢先生这些日子的盛情款待。”说着微施一礼。 戴逵理了理衣袖,坐直身子,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口说:“我与你母亲是旧识。这些自是该做的。若日后你有何困境也只管来寻我,但凡我力能所及必定不会推脱。” 云低大吃一惊:“母亲?您,识得我的母亲?”自己的家世因为太隐晦,并不曾向他言明,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何人的?云低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戴逵那次,戴逵痴痴地叫自己做:静竹。 莫不是那静竹,与自己父亲口中常呢喃的阿竹是同一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吧。 戴逵垂下首时,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柔情,他低声说:“我知晓你的身世。既是故人之女,自当多加照拂。” 虽然疑惑甚多,比如他是如何认识自己母亲的,他又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世的等等。但是戴逵明显不愿再多言。云低也只好道了谢。自去回房去收拾准备离去的行装。 ---------------------------------------------------------- 两天没更了,嘿嘿,作者前两天一直在构思。而且一直很纠结男主到底要选谁。今天还有一更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有匪君子如琢磨 翌日一早,云低便乘坐着马车,由戴逵的兵卫护卫着朝豫州方向去了。 此地离豫州不过百十里的路程,又有精兵相护,少去许多麻烦。不过暮之将至便抵达了豫州。 云低吩咐车夫将自己送至龙驭信上所说的地址。 马车缓缓停下,云低掀开车帘打量。很熟悉的一处宅院。不是云低来过此处,而是这宅子的修葺风格与众园简直如出一辙。云低下得马车,谢过护送的卫兵,就让他们自回谯郡复命去了。 缓步朝着宅院的大门行去,愈近云低愈是觉得有些怯步。 那人,还在这里么。 好容易一步步挪腾到门前,云低鼓了鼓勇气正待抬手敲门。 忽然“吱呀”一声大门自里面打开了,云低一怔,朝开门的人看去。里面正打算出门的龙驭见门外站着一人也是一呆。好半晌两人才反应过来。龙驭欢呼一声将云低一把拉进门里,细细看了一番,半晌才开口道:“算那桓伊识相,没有把你怎么样,不然我就去拆了他的府衙。” 云低也是将近半年时间未见龙驭,自然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只见原本稚气的脸庞渐渐显出一丝硬朗,个头也窜高了不少。云低高兴地拍拍他的手背,口中却假意埋怨着说:“龙驭你倒是好,长高了这么多,自然是好吃好睡。何曾惦记过我。” 龙驭急忙辩驳说:“我可是日日惦记着你的,生怕你遭遇不测。偏偏又被桓伊那厮挡着见不着你。若非正巧王献之来了豫州,我真是再没有办法。”说着又问云低:“你是怎么出来的?可是瞧着我给你的信了?” 云低懊恼道:“我本就出入自由,只是桓伊阻了你的消息,我一直以为你还在谯郡小镇医治慕容颜,这才耽搁了。” 两人因着桓伊的可恶,倒不再互相调笑,转而异口同声的说起桓伊的坏来。 龙驭虽然口无遮拦,但家教使然,说来说去也只会说桓伊不是好人。云低问他为何被桓伊阻着的。龙驭汗颜道:“我怎么知晓。当日我好不容易寻到那竹林,却被卫兵死拦着,生了好多办法都进不去。当时并不知晓是桓伊下令。还是前几日见了王献之,他告诉我那片林子是桓伊的师傅戴安道的住处,我才猜着你是被桓伊拘住了。正想着若他再不放人,我便要带人去硬闯呢。” 云低低下头有些呐呐地说:“却不是他拘禁我的。我并不知晓你已到了那里,所以也未起心要出去看一看。想来是他师傅不喜欢被打扰,他才下令不许人乱闯的吧。” 龙驭听得云低这番语气,很有些惊诧:“怎地云低你竟然替他说话了?你们之间,不是还有些龃龉?”龙驭可没忘他们两人这趟豫州之行原本是干嘛来的。云低当初双眸被毒毁又是沾了谁的光。 云低猛地一愣,心里也有些纳罕。自己是在替他说话么?好像真的是 不自然地干咳一声,云低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道:“这宅子是子敬的吧?与我们在建康时住的众园是一模一样的。” 龙驭立即就忘了先前的话头,接着云低的话说到:“正是王献之的。这宅子就是仿着众园造的,不过北方又不比南方,里面许多地方还是不全相同的走,我带你看去。”说着龙驭便拽着云低的衣袖要带她去参观。 云低在他背后无奈地绽出一个微笑。还是跟龙驭在一起更舒心一些,至少不用去苦心琢磨他心中所想。真好。 这宅院风格还是与众园颇相似,一样的别具一格,不过又添了份北方建筑的厚重庄森。两人正边逛边聊着这几个月各自的生活,说得不亦乐乎。 忽听走在前面的龙驭叫道:“王献之,原来你在府中呢。” 云低蓦然脚步一顿,有些不知所措,她有心要看一看那心中惦念了许久的人,又怕自己刚刚同龙驭疯玩了一圈,现下面貌不整。下意识的想往龙驭的背后躲一躲,龙驭却丝毫不明就里,将她一把扯出来,对这王献之喊道:“你看,谁来了。” 云低只好将目光看向那人的方向。 依旧是一袭蓝色衣袍,依旧是眉目间掩不住的风华绝代。只是那看过来的眼神比印象中的多了些专注之情,更显得深邃,糅杂着些许棕色的眸子,不经意的一个流转便带了惑人的神气。偏偏笔直地站着如岩岩孤松,卓卓野鹤一般的潇洒随意。 她实在不解,王献之和桓伊都是一等一的绝世姿容。若只论相貌,王献之的相貌因了那双眸子细看是带些惑人的妖气的;桓伊却是全然的温润净澈,仿若谪仙。但为何这二人行事又是全然与这姿容相反,王献之总是坦荡磊落;桓伊却是曲折十八弯的心肠。 这一番还没想出个原由,云低马上在心中鄙夷了自己,那个讨人厌的桓伊,自然是不能与子敬相比的。 这么想着,云低便放弃心中那番比较,又凝目看向王献之。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不正是子敬么。 云低又觉得自己仿佛盯视了子敬很长时间了,有些羞赧。正预备提步上前打声招呼。 忽见一人从王献之身后露出一点面容。 太熟悉了。云低一时忘记了继续上前。那个躲在王献之身后的人,是谁?为何会觉得这样熟悉。而且总有些隐隐的不喜。 云低侧头问身边的龙驭:“龙驭,子敬身后是谁?” 龙驭朝那眺望一眼说:“那不是你家府上的婢女桃叶么?” “桃叶?”云低眉心一跳,“我不记得府上有这样一个婢女。她又是如何来了豫州,怎么同子敬在一起的?” 龙驭撇撇嘴道:“听王献之说,是出了建康之后遇见的,那桃叶说是你府上婢女,要来寻你。王献之便带上了她。” “寻我?”云低更觉得不可思议。谢府上或许有几个相识的婢女,但是绝不会有人因为自己而远赴千里。 云低不再言语,疾步朝王献之所在方向走去。那女子究竟是谁呢? 王献之也已按捺下了自己的一番激动,迎着云低走来。当初她留书一封,说要去千里之外的豫州,他彼时忙着照顾服散毒发的父亲,待稍安定下来知道这事,已寻不见她了。他心中怅然不已,只怪是自己没有护佑好她,又去找王良发了一大通火。他不知道自己一向冷然的性子为什么会为了她变成这样,也不知为何一得空闲便要去众园回味她在的那些日子。是因为喜欢么。他不敢确定。道茂之后,自以为再也不会喜欢了月前父亲的病情终于稍稳,他便急急赶到豫州,很费了些功夫才得知她的下落。 即便很辛苦,但是自刚才看见她的那一瞬,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是为她。 于是他明白了。自己,大抵是喜欢上了这个淡然又果决的女子。 “你可还好?”王献之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不善言辞,第一句打招呼的话,说的竟然这样糟糕。 云低也终于看清了躲在王献之身后的那人是谁。她语带嘲讽的开口:“你叫做,桃叶?” 真是可笑,自己活了这样十几年,被欺负过被轻视过,真正记恨的人却寥寥无几,偏这女子就是其中之一。她怎么会以为只是换个名字,就会让人忘记了呢。镜花。 王献之见她神色异常,稍稍朝旁边挪出一步,道:“这是你家府上的桃叶吧?我在来的途中遇到的。” 云低瞧着低垂着头,颤颤站立着的镜花,心中一阵冷笑。来寻我?来寻我的晦气么? 王献之瞧着这主仆二人之间的神色好像不对,正要开口询问。突然,低垂着头的镜花一下子扑到在云低腿边,跪着边磕头边说:“奴婢知道女郎心中怨奴婢,都是奴婢的错,只求女郎看在奴婢千里来寻你的份上原谅奴婢。” 镜花的脑袋在石子路上磕的“梆梆”作响,一旁的龙驭看得惊讶不已,王献之也不忍道:“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云低听着王献之略带了关切的语气,心中怒意顿起,恨声道:“要我原谅你?”顿了顿见跪伏在地上的镜花好似在直竖着耳朵听着,便冷着声音一字一句说道:“我偏不!”然后抬头对王献之说:“你既这样喜爱这婢女,她又非说自己是我的婢女,我便将她赠给你吧。”说过转身朝府门的方向走去。 龙驭急忙上去拉她,口中说道:“你这是去哪里?” 王献之也怕云低就此离去,哪里还有心思管跪着的镜花。只上前两步,与云低对视而立,才说:“为何一见我便要走?可是还恼恨阿良?”王献之一时不知云低为何方才还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这会儿又这样怒火滔滔,以为是她又想起王良对她下毒的事。 云低顿步,看着王献之,见他确实面带焦灼,好像真怕自己走了。这才稍稍舒缓心中的不豫,低婉的声音缓缓道:“王良是王良,子敬是子敬。” 王献之见她无意迁怒自己,稍稍放下心来说:“那便住在这里。像在众园一样。” 旁边的龙驭也是一叠声的附和:“是啊是啊,先住下。” 这两人都是云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同时这样求她,云低到底无法开口反驳。又实在懒得对人说这镜花的底细,不想借此纠缠出谢府的的事。只好哀叹一声,提醒自己要时刻防备这个镜花,然后由着王献之着人去为自己安排住处了。 ---------------------------------------------------------- 加更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恨不相逢未嫁时 豫州是南北交界的中枢,若是南北想要一统,豫州的归属是至关重要的所在。然则,现在北方被各方势力混战不休,尚且没有决出胜负,豫州这样微妙的位置,倒是在桓温第二次北伐收复后不曾再落入胡人手里。但是豫州迟早会是南北统一的必由之路,因此这地方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势力安置在其中,时时对其虎视眈眈。 “这样复杂的局面,真是让人烦恼啊”豫州最高掌权者的刺史府内,桓伊端坐榻前,姿态温雅地品了一口茶。说出一句这样不咸不淡的话。 塌几对面的一个身着苍蓝色衣袍的中年男子答道:“这局面有谢家人去烦恼,公子自可置之度外。” 桓伊将手中的青瓷茶盏置于几上,垂首轻淡地笑了一声:“我食人俸禄,却不与人分忧,是不是有些不妥?” 中年男子闻言,略带些试探的说道:“豫州实在是个紧要的地方,谢氏巴不得公子永远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说着又将桓伊面前置放的茶盏里面的水朝地上一泼:“但是,就好比这难得的雪前银松茶,别人视若珍宝,在公子这,也不过是俗物罢了。” 桓伊抬起头来,空灵的声音略略带了些笑意:“仲平太奢侈了”说着手指沿着细白的杯沿划了一下,又道:“不是不珍视,只是这东西觊觎的人太多,费了心力倒最后也不一定鹿死谁手。叔夏以为,不若先取易得的东西,这些难得的,许最后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中年男子听了这话,略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原来公子眼下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豫州?” 桓伊轻轻点了一下头道:“我已将暗卫势力在燕秦两国部署妥当了。现在北地这两国最具实力,若大将军起事,这两国必有所动,不得不防。” 中年男子听后半晌方才慎重地执礼道:“无怪大将军倚重公子,公子实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深谋远略。仲平佩服。” 桓伊随意抬了一下他执礼的手道:“仲平此番来寻我,不只是为了提醒我豫州的事吧?” “仲平接到消息说,琅琊王氏派了人来豫州,似乎与州内的亡魏余孽多有接触。” “琅琊王氏”桓伊轻轻敲着桌沿问道:“琅琊王氏的哪一个?” “据消息说是王献之现下在豫州,但是他表面好像并不参与这些,只为私事而来。真正参与这事的人却还未查出。” 桓伊微微凝眉思忖了片刻道:“不会是王献之或许,你们查一查王良现在何处。” 仲平愣了一下道:“公子是说,王氏内定的下一位掌权人王良?” 桓伊点头。 仲平疑惑地问:“王氏派人来这里无外乎是想参与豫州的势力分割。何至让王良亲自来?” 桓伊缓缓摇了摇头道:“王氏并不是为豫州而来,王邵也很清楚现下豫州的情况,他也只会作壁上观。而且,即便是他想插手豫州,也不会同亡魏余孽合作。”已经亡国的冉魏埋伏在豫州的残部皆是一心为复国的亡命之徒,真让他们得了豫州,琅琊王氏根本得不到丝毫好处。王邵不会愚笨到同这些人谈合作。所以,他们必有其他的图谋。 仲平半天也想不出王氏还会有什么其他的意图,只好说:“那仲平再派人手去查。” “就从王良查起。”不知为何,桓伊有一种感觉,那个尚在总角时就隐隐能窥出一丝狠辣的少年,兴许会是未来王氏最不好对付的一个人。 “是。”仲平应了一声正欲起身离去。突然又想起一事:“公子,谯郡那里来报说,那位女郎前几日也来了豫州,现下正住在豫州王献之的别业中。” 桓伊敲打着桌沿的修长手指顿了顿才道:“知道了。” 仲平就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桓伊缓缓蓄满了一杯茶,轻轻啜饮一口,口中轻声自语道:“王献之么阿云真是不乖”桓伊想起了先前听到的消息,说云低自离开谢府便一直住在建康王献之的别院,直到被王良毒毁了双眸才仓促离去。虽然他并未细问这半年,众园间发生了些什么。但是,那一日,云低对着那张白色狐裘时,目光中的无限缱绻柔情,足够说明,她,只怕是对某个人动了情。这人不该是毒害她的王良,那么,就是王献之么? 琅琊王氏曾被时人称为琳琅满目,王献之其父王逸少年逾五十依旧潇洒风流,王献之被誉为“小圣”,自然是王家珠玉中最闪亮璀璨的一颗。 “无怪阿云动情”桓伊这一句说得仿佛还带了几分调侃之意,倒没有丝毫气恼。 自言到这里,桓伊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略整理了一下衣襟。朝外吩咐道:“备车。” 这一时刻,身处王氏别院的云低突然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忐忑。 一旁瞧着她射箭的龙驭朗声问:“怎么停了云低?” “无事。” 龙驭走上几步瞧着云低手中擒着的精致小弓道:“真是精巧的器物。” 云低也十分喜爱这弓的轻巧,赞誉道:“戴安道被誉为‘器度巧绝’他的弟子自然也不会差。” “云低,为什么我觉得你此番回来,对那桓伊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龙驭说话一向直白,心中有了疑惑自然而然的就问了出口。 “有,有么”云低一瞬觉得十分尴尬,真的是,自己难道真的不抵触桓伊了么? 龙驭揣测着开口问道:“是否,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经这么一问,云低忽然想起,自己同桓伊约定的半年之期似乎就在这几天了。自己一声不响的离开了谯郡,也不曾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毁约逃了?想到这里云低懊恼地敲了敲脑袋,对龙驭说道:“龙驭,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送个信到刺史府给桓伊。” “信?给桓伊的?”这下龙驭更是好奇,云低对桓伊前后态度相差这样大,究竟是为了什么。 “跑腿送信是可以的,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跟他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龙驭面上带了几分调侃,几分暧昧的神色。 云低瞧着他这神色,面上一红,恼怒的拿黄花梨木造就的小弓朝龙驭身上打去。 龙驭同她笑闹了一番,发觉云低的行动间竟然颇有几分习武之人的利落,再想起这几日每日见她习练骑射。心中疑窦更甚。一把捉住云低的小弓,正色道:“还有,是何人教得你骑射?” 云低见龙驭少有的端出了一本正经的神色,哀叹一声情知自己必得说出些什么了。正踟蹰不知如何开口。忽闻一声净澈空灵的声音说道:“是我教阿云的。” 云低握弓的手臂蓦地一僵。 龙驭朝说话的人看去,只觉得那人一袭青衫,缓步舒行而来,姿态优雅。面色温润如琢磨千百年的玉石,眼眸深邃难测,仿佛带着几分纯洁的无邪,又仿佛带着几分莫测的深沉。嘴角始终像是挂着一个温和的笑意,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不自觉想回之一笑。明明是普普通通的衣饰,偏让人觉得又看不尽的风华。 龙驭心中暗赞一声,这倒是第一次有人同王献之一起出现没有被他的风采盖过去。龙驭朝同来的王献之问道:“献之,这位是何人?” 王献之朝云低的方向看了一眼道:“这位是豫州刺史桓伊桓大人,来拜访云低的。” 原来这位便是听闻了许久的桓伊了。龙驭又细细看了一刻,这桓伊与王献之一道走来,真是让人觉得这两人的光彩简直耀的人睁不开双眸。虽然龙驭自己也长得不差,却觉得与这两人相比有“珠玉在侧,自惭形秽”之感。 云低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迟迟不想回过身来。却听得身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那仿若高山流水的净澈声音又说:“阿云,为何不转身来?是太欢喜了么?” 这人真是。云低猛地转过身恼恨地看向桓伊。他这话说的何其暧昧,让旁的人怎么想去。 一旁的龙驭和同桓伊一道而来的王献之听了这话却同时一愣,莫不暗自揣测这话中的意思。片刻之后龙驭是一脸的了悟之色,王献之却是带着三分的不敢置信七分的伤心悔悟。 云低瞥了一眼王献之的神色,顿时心中一黯,他莫不是以为自己真的同桓伊有些什么吧?还是他已认定自己便是王良所言害死嫡姐狠辣的人?最不想被他误会啊。云低一时情急,对桓伊怒道:“我何时见你欢喜了。” 桓伊凝视她片刻,见她竟少有的动了真怒,又缓缓道:“叔夏原本以为阿云几日不见未婚的夫婿,自该是欢喜的。” 桓伊此话一出,在场的另外三人皆是一呆。半晌王献之才率先开口说:“子敬还有要事处理,不打扰两位叙旧。”这话语中难言的黯然,将原本华丽温润的声音拉出一丝暗哑。他离去的背影显得有一种难言的孤寂。 云低张了张口,欲出声喊住他,又不知怎么开口解释。 心中随着那个愈来愈远的蓝色背影,逐渐凉了下去。 子敬,子敬。 云低心中疼痛难抑。 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交易有不妥当之处。原来,是因为子敬啊原来,自己竟然会这样心痛 ---------------------------------------------------------- 作者又段更了好几天,该打。一(≈ap;ap;gt;﹏≈ap;ap;lt;)一 不过这几天作者好好的捋顺了一下《谢氏》的整体构架,之前一直觉得人物设置方面有些混乱,人物的性格不够鲜明。写着写着会觉得有些茫然。这几天好好的写了人设出来,也细化了情节大纲,把之前有悖整体发展的地方稍作了修改。十几万字说多不多,快者两三个小时就能看完。说少也不少,作者修改一遍下来用了两三天的时间。 希望坚持看文的亲们能够体谅作者,呵呵呵呵~~~可能我不是很勤奋的作者,但是我很用心。谢谢你们的支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看着王献之的身影逐渐消失。云低使劲儿攥紧手掌,猛地扭头看向桓伊,冷声道:“不知桓公子到此有何贵干?” 桓伊淡笑的面容终究也渐渐冷了下来,瞧了瞧王献之离去那方向,缓缓道:“我不是已经告诉阿云了么。” 龙驭瞧着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架势,一时摸不清头脑。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他都听不懂?龙驭眨了眨桃花眸,纠结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朝云低问道:“云低?这人说的什么未婚夫婿?谁是你的未婚夫婿?” 云低面色一僵,瞪了龙驭一眼说:“你先自己到一旁玩去。” 龙驭大声嚷道:“难道云低你真的有了未婚夫婿?我却不知晓?云低,这怎么可以?是谁是谁?” 云低一贯从容淡然的表情也终于有些撑不住,正待开口教训龙驭几句。却听桓伊又开口道:“我便是阿云的未婚夫婿。” 桓伊这一句话将将脱口而出,云低就疾言厉色地喊了一句:“桓伊!” 还是未来得及阻拦。龙驭目瞪口呆地看着桓伊,又瞧了瞧云低,蓦然反应过来。急急对云低说一句:“我先自己到一旁玩去了。回头再去寻你。” 云低无暇他顾,只拿双眸冷冷地注视着桓伊,“你,是故意的?桓伊。” 她这样一问,桓伊反倒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淡笑容,“故意做什么?阿云。我只是有些想你罢了。何况我们的婚期将近,我是来同你商议事宜的。” “你”是啊,他故意什么呢?他不过是刚巧让子敬知晓了此事,而自己刚好喜欢子敬罢了。云低暗叹一声,可是,即便是他不说,子敬早晚也会知晓的。“你不必暗示我,我会遵守我的承诺,嫁给你。但是现下半年还未到,我在朋友的府邸小住几日。你不要再来寻我。” 桓伊静静地瞧着云低,面容上的清淡笑意恍惚的有些挂不住,沉静的眸子晦暗莫测。直看得云低心中突突,觉得是不是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半晌,才听他开口:“也好。叔夏也该回去忙着着手准备,阿云就在此小住几日罢。” 云低还未及反应,桓伊便转身朝门口处走去了。他的背影依旧秀挺,步履间依旧是轻缓优雅,但是云低确能感觉出,他生气了。 云低站在原地思忖半天,还是转身朝王献之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正要跨出门槛的桓伊脚步顿了顿,少卿,提步走了出去。 云低一路问了仆婢,得知王献之正在书房习字。便径自朝书房走去。将将走近,便听见书房内传出几声女子的轻笑,一个颇熟悉的声音说道:“郎君真的答应我了?” 云低皱了皱眉,进屋果然见着是镜花侍立在王献之身侧,王献之正低头提笔写字,镜花满面笑容的在一旁磨墨。 云低看着这情景,觉得分外刺目,只想立即便能毁掉,于是开口道:“子敬” 一语出,对面的两人都抬头朝云低望过来。王献之表情沉郁,似乎心绪不佳。镜花看到云低也马上收了笑脸,怯懦地叫了一声:“女,女郎。” 王献之凝视着云低,头也不回的对镜花道:“桃叶,你先下去,我与女郎有话要说。” 云低瞧着镜花恭谨又有些胆怯的垂首退出去,心中说不出的厌烦,怎地她诋毁了自己,倒好像自己陷害了她一般。装出那样楚楚可怜的姿态来。 “云低是何时定下的亲呢?” 云低杂乱的思绪猛地一收,朝问话的王献之看去。自己要不要同他解释呢,又该如何解释。 云低眸光明明暗暗的闪烁,王献之却看得心下一痛。本来还留了三分希冀,只盼方才只是玩笑一场,可是看云低这番表情,却极可能是真的了。 “我”云低有心想要解释,却又怕唐突,自己心悦子敬,他却并没有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自己何必巴巴的解释一番呢?且况,如何解释,难道要说出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才做出了这样的交易么?那样,他是否会更加轻视自己? 于是,云低只能轻声说了一句:“没有多长时间” 王献之瞧着站在门口处的那个女子,她一身白衣,逆光而立,王献之觉得那些光线真是有些刺目。 “喔那么,待云低大婚,献之一定亲自来贺” 他说他一定亲自来贺。云低原本带了些期许的念头顿时被打消个干净。他,真的只是把自己当成朋友罢了。自己的那些念想,又何必拿出来困扰彼此。云低有些艰难地垂下头,也低低的“喔”了一声,再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室静谧,窗外有微微的清风吹进来,将书案上的纸张翻卷过来些许,云低略一抬眸,便见着上面扬扬洒洒的写了整张字迹。距离稍远,云低只看见一篇墨色,却看不清是什么字。 王献之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急急将那纸张用镇纸压妥当。 云低尴尬的收回目光道:“那我,就先走了。” 听得王献之应了一声,云低忙转身走出了书房。 王献之望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怅然所失。 云低出了书房却是直接寻了一名婢女让她去将“桃叶”寻来。 待镜花再次战战兢兢一副无辜纯洁的模样出现在云低面前时,云低不免心中厌烦。自己打了她时,她记恨在心,却仍装出这番模样;诬陷自己,害自己差点丧命谢府时,她也是这番模样 “你名桃叶,怎么长相却同三品谢中丞府上的婢女镜花一般面容呢?而我又何时有了你这么个婢女,我却全不知晓。”云低一开口时语调还算缓和,问道最后确带了几分难得的狠厉。 镜花吓得一下子扑倒在云低脚旁,语带凝噎的开口道:“女郎赎罪,女郎赎罪” 云低不理她的求饶,冷冷的开口:“我只问你,你更名换姓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究竟有何图谋?” 镜花哭得颤颤巍巍,声音也断断续续,“镜花,镜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云低早已不耐同她多言,打断道:“我不想听你的不得已,以后,更不想再见到你。” “镜花知道,镜花知道。”镜花抬起头一叠声的回道:“女郎已经将镜花给了献之郎君,镜花也求得了郎君同意,待郎君回建康时,镜花就随他一道离开。绝不在这里碍女郎的眼。” “子敬同意了要带你走?”云低心中泛起一种难言的苦涩。 镜花复又垂首,小心翼翼地说:“是。” 这时刻,云低突然想,若是自己能变成镜花,该多好。 哪怕只是能够默默的跟随在那人的身边,也是好的。 云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了居处。只觉得脑袋也是昏沉的,身体也是昏沉的,只想倒头大睡一场。 可惜才一进门,便听着一个带了十足兴奋的声音嚷道:“可算等着你回来了。云低,你快告诉我,你同那桓伊,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低无力的倒坐在一张胡椅上,“龙驭,天色已晚,你怎么还未去休息。” 龙驭另拽过一张胡椅,挨着云低坐下,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疲倦的面容,半晌语气凝重地开口道:“云低,你是不是并不喜欢那桓伊?我记得我们来豫州之前,你还告诉过我,一定要找桓伊寻一个答案,来证明你与他无私情。你不可能喜欢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低知他对自己关心维护,不弄明白是不会罢休的,叹息一声道:“龙驭,你又为何会离开安逸富足的医仙谷呢?” 龙驭说:“我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是人人都爱安逸富足的。” “正是如此,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也是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云低答道。 龙驭疑惑道:“你想要的生活?” “对,我想要的。” 自由。安定。岁月静好。 云低在心中再告诉了自己一次,为了这个愿望,哪怕被误解,哪怕再也不能去爱慕那个阳光一样耀眼的男子——这样自私卑劣的自己,哪怕只是爱慕,也没有资格了吧。 想到这里,云低使劲儿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很疼啊。一想到再也不能爱慕他,就只是偷偷的倾慕也不能够了。 龙驭瞧着云低轻颌着双眸,手握成拳按着胸口,表情微微痛苦。也顾不得再絮前面的话,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云低半晌才睁开眼眸,苦笑一声,“心,不舒服。” 苑碧猝于天生心疾。苑碧还在时,云低也时常会受她影响,时而心口绞痛。但自她过逝后,倒很少发作了。现下的心痛,却并非因心疾引发的那种痛感,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痛彻骨髓的心痛。 龙驭不知其中缘故,听她说不舒服,连忙扶了她的脉象,细细查看。 云低也不阻劝,只转头看向窗外的沉沉暮色。 ------------------------------------------------------------ 额,临近年底,作者工作很忙。很抱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忽而一夏扰春风 “为何他走的这样仓促,竟不及同我道别?”问话的是云低,此时她神色怆然,仿佛是备受了打击。 龙驭一脸无奈道:“云低,你昨夜着了风寒,我给你灌了药你就昏睡了一夜。献之父亲病危,倒是想来同你告别的,可惜你昏睡不醒,他只好托我转告你。” “他父亲又病危了?”云低听得龙驭这番解释面色稍霁。 龙驭挠了挠头说:“详情我亦不知,只听他说建康传来的信,让他速回去。约莫是病危了。” 云低略回忆了一番,想起来献之的父亲王逸少据闻也是服散积下的沉疴,以致年事渐高后频发。“龙驭,子敬的父亲也是服五石散积下的病,你曾为我父亲治过此症,不若你也去给他看看吧?” 龙驭曾经为谢中丞看好过五石散的积热,这事情在建康的坊间颇流传过一段,被传为奇事。时下贵族间流行服散,因此一病不起的大有人在,故而龙驭治好了谢中丞之后,多少人为求活命苦寻他的踪迹。只可惜那名传闻中,尚在总角的少年神医,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未曾在建康露过面。这事情龙驭未免麻烦,连王献之也未提起过。这时乍闻献之的父亲得的也是这病症,一时有些自责,王献之也算自己的朋友,自己却没有想到要帮他父亲医治,真是太疏忽了。 于是龙驭思忖片刻说道:“献之是今晨拂晓时分离开的,现下应该也还未走太远,我去追他。” 说完匆忙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似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云低说道:“听说这两日豫州一带颇不宁静,这园子的护卫随着献之撤走不少,现下我也离去,只怕这里不是很安全。不若你先到桓伊的刺史府等我回来。” 云低迟疑了一会儿道:“在城内应是无妨吧” 龙驭摆摆手道:“据说城内也混入了不少细作,安全起见你还是去刺史府待着,不然我不放心。” 云低突然又觉得好似看到了那个初初离开建康时,许诺要保护自己的龙驭——心思缜密而又果敢有担当。看到这样日益成长的龙驭,云低是欣慰的,就好像看到自己家出息了的弟弟。 虽然并不想托庇于桓伊,但是为了使龙驭安心,云低还微笑着点点头说:“好吧,依你所言。你快去吧,我收拾了东西让人送我过去。” 龙驭这才一展笑颜,略一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大步朝外走去。 细作云低心中默默思忖一会儿,约莫还是暗探豫州虚实的各方势力吧。应该无妨的。 她实在不愿在这时候去找桓伊,两人之间前几日见面那次的别扭尚未消除,且况桓伊当时明明是带了气恼离去的云低摇摇头,还是决定就留在这里的好。 才想到这里,便听到门外有管事的求见。云低叫进来一问,说是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问女郎何时启程。 云低无奈的扶了扶额,这龙驭,也忒缜密了些。 于是云低只好让婢女略整理了一些衣物,颇不情愿的登上了去往刺史府的马车。 刺史府占地颇广,外表看来也还算恢宏,只是内里却并不十分光鲜。自晋朝八王之乱,到后来的衣冠南渡,豫州一度落入胡族手中,这刺史府更是被来来回回洗劫过多次。原本的精致奢华也不过剩下了一些些框子。 也是新来的刺史并不讲究这些,住处只除了洁净并没有其他太多要求。因此外表恢宏庄森的刺史府,里面很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园内植有一片竹林,竹荫下置有石桌石凳,跟谯郡戴逵府上的很有几分相似。 桓伊凝眉坐于林下,手中执着的一支翠青竹笛,轻轻朝着另一只手掌敲击着。半晌,开口对一旁垂首侍立的人说道:“王献之何时离去的?” “今晨拂晓时分。” “可知是因何离去?与谁人一起?” “据消息说是,琅琊王氏传来消息他的父亲王右军病危,召他回去但是,这几日并未见琅琊王氏派信使来豫州。这信应是尾随王献之到达豫州的,琅琊王氏另一位郎君传给王献之的。” “王良?”桓伊闻言面色讶异之色一闪而过。王良这时候传信让王献之回建康是什么意思?“那王良这两日可还有什么旁的异常举动?” “这两日王良与亡魏的余孽联系愈发频繁。” 王献之离开豫州。王良与亡魏的人勾结。他要做什么?桓伊轻轻敲击着竹笛,心道:莫不是这王良真的胆大包天,为了与我的私怨,将豫州拱手让与亡魏? 王良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桓伊虽然与这个少年相交甚少,但是唯有的几次,也足够他明白。这少年,心智远胜同龄士族子弟太多。他虽有些睚眦必报的狠厉,但绝不是这种行事。他会找准合适的时机,断断不会莽撞行事。 所以,牺牲琅琊王氏在豫州的势力,只为针对桓伊,报私怨。这,不会是王良所为。 “公子以为,是否有必要暂避其锋,离开豫州?” 桓伊稍稍想了一下,道:“不必,即使王良真的糊涂了,配合亡魏来拿豫州。以现下豫州城内谢氏的兵力,加上我的私卫,他也并无胜算。” 垂首侍立的人恭谨的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桓伊疏懒的依靠在石桌上,朝着蔚蓝的晴空眺望片刻,自言道:“看来春天就快过去了呢。”然后将手中的笛子横于唇边。一曲吹得烂熟于胸的曲子便自然而然的随着清风缠缠绕绕散了出去。这曲子桓伊吹了多次,只为那个一心防备自己的女子。她只道这曲子不似平常笛曲的平缓舒和,曲风很缠绵,却不知,此曲便是汉朝著名的文学大家司马相如所作的《凤求凰》。 “桓大人真是好雅兴。” 将将吐出最后一个音符,便听见一旁传来击掌称赞的声音。桓伊一转头,看向来者。 是现在的豫州府护军首领——谢允。这人虽已年过三十,却是个行止甚有些荒唐的人物,只因是陈郡谢氏嫡系,又有年纪在,倒也掌些实权。 桓伊瞧了瞧他身后惶恐站着,一脸张口欲言又不敢说话的管事,猜着这谢允只怕是执意不许通报,直直闯进来的。只是这管事究竟是真的阻拦不住,还是只是假意阻拦,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这谢允是有实权在的,谢氏又在豫州一向横行惯了。 桓伊并不恼怒,仍旧一脸淡笑,从容的自石凳上站起来,说道:“桓伊只爱这些个书画琴棋,难为谢大人多为公事劳心了。” 谢允哈哈一笑道:“都是同僚,客气什么。” 桓伊又是一笑道:“谢大人来此可是有事?” 谢允这才收敛了一脸的洋洋自得之意,走近几步,对桓伊低声道:“我布在城外的人探到一些消息。”顿了顿又道:“说是,附近几大县郡这几天反常的滞留了大量商队。这些人虽是做晋人装扮,甚至有时会聚在一起秘密讨论亡魏之事。但是,这些人实际上却是氐人。我瞧着他们这样大动静,只怕是对豫州有所图谋啊。” 桓伊清淡的眉峰一挑,“氐人?符秦的?” “正是。” 桓伊略一思索,将先前手下禀报的消息与这消息串联起来,面上渐渐显出几分了悟。又问谢允:“那谢大人的意思是?” 谢允竟然仿佛很不好意思,“我是怕豫州布防上兵力不足,听闻桓大人手下有大将军赠与的精兵,想借来一用。” 桓伊听了他这话,面上淡笑的表情一时更有些烂漫,叫羞赧的谢允直觉得,他这笑容中仿佛掺了些嘲讽之意。 桓伊也确实嘲讽他的愚笨,这谢允竟然跑来朝自己开这个口。 自己身为豫州刺史,没接掌豫州的兵权已经很给谢氏面子了,他竟然还好意思朝自己借兵。 “谢大人。”桓伊缓缓开口,“我乃豫州刺史,护佑豫州是本职所在。何必说什么借。只是现下我的这些私卫却不在豫州,而在谯郡奉命保护我的恩师戴逵。”顿了顿,桓伊又道:“这样吧,我即刻出城,赶往谯郡,亲自调度。务必将这些兵卫腾出一些来。” 谢允听桓伊答应的这样爽快,难掩兴奋,心道:这下好了,若是有桓伊的兵在,豫州更添保障不说,即便真的打起来,这斯斯文文的桓伊难不成还能去做指挥?到时候只能是自己去统筹安排。彼时,让桓伊的私兵去做炮灰,再好不过。保全了谢氏的兵力,又能打击桓伊,实在是一举两得。谢允想着想着,益发为自己这样绝妙的主意自得,嘿然一笑:“桓大人真是恪尽职守。不若我这便去安排人护送大人前往谯郡。” 桓伊淡笑垂首应下,好似根本未觉察这谢允的用心。这时他的笑容却是真心实意的。出城到谯郡一路不会太平,拿谢允的兵来开道,再合适不过。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虽然,桓伊根本不会给谢允机会来实行这一道。 谢允瞧见桓伊应下,急急忙忙便要去准备,生怕再晚一会儿桓伊想通了什么一样。 桓伊目视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瞧了片刻,轻轻自语了一句:“真是愚蠢。”声音极细微,带了几丝玩味,伴随着竹林地飒飒响声,隐约的像是幻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一己私心豫州危 云低乘坐的马车刚刚驶入刺史府,就有一辆装饰简洁的马车恰巧朝外行去。两辆车擦身而过,车里的人却都不自知。 朝外行驶的马车里面坐的正是现任豫州刺史——桓伊。 车厢很宽阔,足够五六人乘坐,此刻只乘了桓伊一人却显得有些拥挤。只因车厢里七零八落的搁置着一些物什,吃穿用度俱全,最多的是一些书籍信笺。桓伊着了淡青色的薄衫,手中持着竹笛,双眸未阖,似在假寐。 马车直直朝着城门方向行去,看模样竟像是要出城。 车夫驭着马车,一路上小心的避开街道上攘攘的人群,一路疾驰到了东城门也用了半个时辰有余。车夫减了速度朝车厢里问了一句:“公子,已经到了东城门,是即刻出城么?” 车厢里飘出一道空灵净澈的声音,“且住,我去交待一下。” 车夫应了声是,就将马车勒住,默默停在了道旁。 桓伊一掀车帘迈出马车,提步朝城门守卫处走去。 半上午的时间,城门处的守卫并不很森严,谁也料不到这时候竟会来一位刺史。两个持戟的士兵恹恹的站在城门两侧,瞧见桓伊朝他们走过来,其中一个略提了声音问道:“莫要妨碍咱们执行公务,站远一些。” 桓伊将广袖一摆,道:“叫仲平来见我。” 那持戟的士兵立即来了精神,却是将铁戟使劲一顿,恶狠狠的说:“你是何人?竟敢直呼我们大人名讳?” 桓伊将眸光朝那士兵淡淡扫了一眼,“豫州刺史,桓伊。” 那先前问话的士兵一听,面色一滞,仿佛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士兵却比较机灵,急忙扯了扯这个被吓傻的,朝桓伊行了一礼说:“属下即刻去请校尉大人。” 不消片刻,就见仲平急急走了过来。一边理着衣带,一边对桓伊道:“不知刺史大人造访,不及恭迎,属下失职。” 桓伊微笑道:“仲平何时这样客套了我此番前来是有事要与仲平商议。仲平且随我来。”说着率先转身朝城楼的步梯处走去。 仲平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怠慢。急忙提步跟上。 豫州因为地处中原,战时自然是兵家的必争之地,城楼修葺的倒比一般的州府还要高耸坚固一些。初夏季节,站在这样几丈高的地方,原本还是微微有些凉意的,仲平此刻却是满头大汉不止。 此处甚高,城门外的情景可尽收眼底。 只见原本因为战乱而颇萧条的豫州,此时城门外却驻扎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商队,看情形仿佛正在修正预备进城。不远处还陆陆续续有车马朝豫州方向驶来,扬起的一条细细的烟雾,站在城楼上看的分明。 桓伊瞧着城楼下,口中问道:“仲平觉得近日豫州商贸是否太繁华了些?” 仲平抖索着开口说:“许,许是许是” “许是一些亡魏的人假扮来的吧?”桓伊一转头盯住仲平,“你看,这些人行动之间,分明不是普通商贩啊?” 仲平急忙接口:“对,一定是那些亡魏的余孽在此捣鬼。哼,成不了气候。” 桓伊细细瞧着他的表情,半晌,方才回过头去继续看向城外,“仲平啊。亡魏的人多半是汉人,但是这些人并非汉人。你难道未察觉?” 仲平拿了衣袖将额头上的细汗擦了擦,随着桓伊的目光朝下面看去。口中说道:“不是汉人?难道他们不是亡魏的余孽” “仲平以后查探消息切莫再如此大意了。”桓伊这一句话已经透了一份森冷。 仲平更是挥汗如浆,磕磕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仲平是桓温的亲信,被派来协助桓伊。此人有些才智,又跟随桓温多年,自以为资历深,并不很把年纪轻轻的桓伊放在眼里。平日里处事多有阳奉阴违的时候。 桓伊略提了声音道:“你可知,这城外驻扎的都是符秦的精兵?他们伪装成亡魏余孽,你难道真不知晓?若真是亡魏,我不信王良会与他们合作,但是符秦可不一样。符秦今年大旱,物资紧缺,他们与王氏合作若只图粮草,王良说不得就会同意了这桩交易。你却不知此间轻重,故意隐而不报,可知,豫州危矣?” 仲平此刻已经是面红耳赤,仍强自辩驳了一句:“公子不是说,豫州的兵马加上您的私兵,王良不足为惧么。” 桓伊哂笑一声,冷冷地说:“且不说王良根本不会同亡魏合作,只说这亡魏的些许余孽,你以为能同符秦的精兵相比么?” 仲平这才仿佛回味过来自己犯下的大错,目瞪口呆的瞧着桓伊,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哆嗦着说了一句,“那怎么办,若是丢了豫州,桓公必然大怒。” 桓伊已恢复了一贯的淡然神情,“符秦不会要豫州,他们现下粮草不济,正是休养的时候。但是王良是什么打算你应该很明白。” 王良的打算,王良自然是打算借符秦之手,治桓伊个失职之罪,然后顺理成章的接手豫州。如此不落谢氏的埋怨,桓温也无话可说,可谓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豫州。 想到这里仲平猛地醒悟,此次只怕自己真的是犯了大错了。怎么只顾得排挤桓伊,竟然疏忽至斯啊。仲平心中后悔不已,却又想不出解决的法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对桓伊说:“都是仲平疏忽,不知公子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没有?” 桓伊斜睨了他一眼,语带嘲讽道:“伊也不过一凡人,千军万马已在城下,伊自然无计可施。”说完广袖一摆就迤迤然朝城楼下走去,口中还叹息了一句,“仲平就自求多福吧。” 仲平站在原地已经移不动脚步。 若真的因自己失了豫州,只怕,性命难保。仲平心下怆然,只怪自己不该起那对付桓伊的心思,因此扰了心智,才至今日的险境。罢了罢了,命该如此。 桓伊下得城楼便朝侯在一旁的马车走去,乘上马车,吩咐了一句,马车便朝东门外行去。 城外看似零零散散驻着的商队惊醒的朝马车望来,见只是孤零零一辆十分简朴的马车,也不太在意。 桓伊放下掀开一隙的车帘,心中估算着,约莫这一两日就该出变故了。 虽然符秦志不在豫州,但是城内有谢氏的一部分势力,双方势必要拉锯一些时日的,到时候若谢氏顽守,又不肯缴出粮草,说不得真会有些凶险。丢了豫州桓伊不在乎,可他却不想自己被困于此。从来,他都只做刀俎,做不惯鱼肉去任人宰割。 马车行了盏茶的功夫,将将行出那些疏落的商队驻扎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呼喊声。 端坐车内的桓伊,绽出一丝清淡的笑容。这王良真是急性。 然而这笑容不过刚露出一点倪端,就凝在了唇角。桓伊温润的面色一僵,忽然想到:此次王良亲自来到豫州,如此大费周章的动作了一回,应不仅仅是拿下豫州这一个目的。王良恨自己至极,只怕定要处自己而后快。甚至还专程支开了王献之。那么,他攻打豫州也不会只是做做样子,一定会痛下狠手。豫州只怕,真的要危了。 可是 桓伊眉头轻轻蹙起。 可是,云低还在城内啊。 自己竟然忘了。 现下王献之也已离去,她一人在豫州城内,若豫州被围,她一孤弱女郎 桓伊赫然抬高声音对车外说道:“停车,即刻掉头回豫州。” 车夫讶然道:“公子。听后面的动静只怕就要围城了,我们好不容易出来,怎么要往回走?” 桓伊叹息一声道:“回去吧。要快,慢了就进不得城去了。” 车夫也不敢再问,只好调转马头朝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桓伊抚额苦笑,真是不习惯这样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啊 -------------------------------------------------------------- 我知道现在开始进入感情戏真的有点晚。木有办法,总想铺垫啊铺垫,铺垫啊铺垫,总想铺垫的足够完美,再开始着手重头感情戏。但是现在写着写着,就有点想往别的方向发展了,不受控制。额我可不可以说,我的不是言情文啊。⊙﹏⊙ 呵呵,这样写法下去我觉得我这篇大概要五十万字才会完稿了。我是不是应该奋发图强一点啊。照目前的蜗牛速度要几年才能完结呢。郁闷~~~~~~ 另,对坚持支持我的亲们,再次表示感谢。如果真的觉得更新太龟速,就收藏一下,养着看吧。呵呵呵呵。那个,总之,作者保证,这不会是个坑~~~~~~~~~~~ 期待看到书评区有你们跟我说的话,不要总是默默地。每次看到有人对文文的评价,我都能瞬间充满灵感~~~~~~~h一h一h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立身于险只为卿 刺史府内,来来回回奔走着许多仆婢小厮,稍嫌清净的院子霎时间热闹起来。云低原本侯在待客的正厅中,等着外出的桓伊回来。正主不在,管事自然不敢放一个陌生人随便进入府内,只安排她在此候着。 可这半天过去了,也未见桓伊回来。现下院子里又乱吵吵似乎有了什么变故。云低就有些坐不住,起身朝门口处走去。才走到门口,就见刚才接待自己的中年管事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口中呼喊着:“不好了,氐人攻打豫州了” 云低一惊,急忙止住他颤巍巍的脚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那管事喘着粗气道:“女郎还是赶紧乘车离去吧,只怕豫州难保了。现下东西门已经被围,女郎赶紧从南北门出城许还来得及。”说完那管事也不再理云低的反应,急忙朝门外跑走了。 云低愣了片刻。也朝门外走去。刚走两步,就顿住了。送自己来的马车已经返回献之的府上了。自己一无马车,二无兵卫,怎么离开? 想了想,云低又返身走到屋内的苇席上端正坐好。 这时候孤身离开豫州,反而没有呆在这里安全。即使豫州被困,好歹也还些有时日才会被破,或者胜了也未可知。 但若独自离去。想到此来豫州一路上的艰险,云低很难相信,自己孤身离去会比呆在此处安全。 可是院子里嘈杂的脚步声c惊慌的呼喊声扰的云低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忧虑。她不由自主的自苇席上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朝院子里看去。 这些人虽然慌乱,但都还不忘扯带着自己的家人,有怀中抱着小娃儿的,有搀扶着老人的。他们的表情上净是惊恐和畏惧,生活在豫州这片土地上的他们,比生活在醉生梦死的健康的人更能深切的体会那些胡人有多么血腥残忍。 可是,云低瞧着这些人,又恍惚觉得有一丝羡慕。 不论多难,不论多苦,至少,他们有人相互扶持。 可是自己呢,云低苦笑一声,复又走回苇席旁坐好。生或者是死,许都不会有人在意吧。 云低时常觉得:天地不仁。这话极对。 若天地但凡有慈悲之心,怎么会带走了苑碧,留下自己呢。 带走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苑碧是一种残忍。留下孤苦伶仃的自己,也是一种残忍。 若是可以选择,云低宁愿不要这样孤独的活着。 苇席上置放了一张小几,几上搁着精致的酒壶酒盏。云低自己执壶蓄满一杯。酒水汩汩入杯的声音分外清晰——原来是院子里的人已经渐渐的走干净了。 云低本是极少喝酒的,这样的自斟自饮更是没有过。可是现下的情景,她真想一醉方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去想 一杯酒灌下去,云低呛得眼泪咳嗽都带了出来。那泪水一被引出来,就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低落进酒盏里,再入口便带了几许苦涩。苦进了心里。 “阿云为何独自垂泪呢?可是以为我弃你而去了?” 忽然听见这么一句,云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那声音又分明这样真切。云低不由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朝发声处看去。 门口处逆光站着一人,身量修长,看不清眉目。 可是这人云低朝夕相处了许多日子,再熟悉不过。 “你”云低犹觉得好似在梦中,伸出手使劲儿抹了抹泪眼。 可那人影还是依旧清晰地站在那里,斜倚着门框,面上仿佛带了几丝笑意。 桓伊见云低这番模样,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些难过。他站正身子,朝云低坐的地方走去,“还从未见阿云哭过,从假山上坠落时你不曾哭过,被贼人劫持你也不曾哭过,我原以为阿云是不会哭的”桓伊边走近边徐徐说着。他语调温和,仿佛带了抚慰人的力量。 云低听了他似乎是安慰的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转而问道:“你你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呢?你可知豫州被围了?” 桓伊已走至云低面前,他低头俯视着云低微微抬起的面孔。瞧了一刻,伸出匀称修长的手朝云低脸颊上轻轻地抚了抚,将她面颊上残余的泪珠抹了干净。“我原本是在城外的,氐人围了东门,我只好绕道南门进城。又去了王九郎的府上。这才回来晚了。阿云可是害怕了?” 桓伊的手不像王献之的那么细腻,他指腹上有长期按捺笛子和持剑留下的茧子,抚过云低细嫩的脸颊。云低却未觉不适,只觉得整片面颊都像是酥麻了一般。 半晌才反应过来,云低急急向后撤了一点脑袋,惊疑道:“你已经出城了怎地又回来?不知道豫州现下很危险么?” “可是,阿云你在这里啊。” 桓伊这句话说的理所当然。 云低听来却仿佛被震撼了心神,半晌不能言语。 真的有人会这样在乎自己么?为了来寻自己罔顾性命?真的竟有人这样待自己?云低心中铺天盖地的疑问中渐渐凝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她颤抖着嗓音,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为了我,回来的?” 桓伊优雅地跪坐在了云低对面,将她微仰的脑袋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以为呢? 云低面上犹自带着不敢置信的惊诧神色,“为,为何?” “自然是因为你是我的阿云。”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对云低说过:阿云,我会保护你的,我是你的阿姐。自苑碧过逝后,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爱护。 云低垂了眸,静默不言。 桓伊也不再做声,仿佛就在执着的等她一个回答。 半晌,云低抬起头凝视着他,眸光中带着几分犹豫,却还是开口说道:“桓伊,你该当知道,即使我如约嫁给你,可是我的心给不了你。你,不该对我这样好” 桓伊神色不变,眸光中也是一片莫测,他也凝视了云低一番,才开口道:“你是我的妇人,自该护着你周全既然你无事,就好好歇息在这里吧。一会儿我吩咐人帮你安排住处。”说完桓伊就站起身来。 云低急忙问:“你去哪里?” 桓伊长身而立,仍旧是俯视着她,却没有了方才的那种温情,“我乃豫州刺史,豫州被困,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云低脸色一红,垂首低低“哦”了一声。 桓伊也不再说话,朝门口处走去。 听得脚步声渐远,云低才敢抬起头来。 她心中此刻极乱,一时想起桓伊仿佛深情的目光,一时想起王良嘲讽自己的话语,一时又想起王献之教自己习字的过往最后终定格在了一幅苍劲秀逸的诗帖上:又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啊,他是苑碧挚爱的桓伊。苑碧是因他伤情而逝 云低闭了闭双眸。决定将桓伊的一番深情统统从脑海中清扫干净。 即便是他真的深情一片,自己也只得辜负了。 ---------------------------------------------------------------- 非常感谢你们留给我的话,每天一醒来第一时间就是看留言板。感谢你们的用心。一(n_n)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上) 刺史府地处豫州城中心处,离城门很有些距离,可是一连几日,云低日日不得安宁。城外氐人攻城的呐喊声一波接着一波,让人听的心慌。 据斥候说,城外驻扎了近十万符秦大军,密密麻麻的帐顶一眼都望不到边际。豫州的兵力却有限,除却官兵,便是谢氏的私兵占多数。谢氏倒是鼎力相助,挪了全部兵力去守城,奈何氐人用的车轮战术,且战且歇,攻城的士兵一批一批换,大有打持久战的意思。打得守城的官兵都是疲惫不已。 刺史府每天都有大批的官吏来此询问商议,却又一时都无良策。 桓伊每天就是吩咐下人准备了茶水饭食来款待这些官吏,对于那些人愁眉不展的问题,他却好像丝毫不放在心上。 刺史府每天来来去去皆是豪华马车,日日都有笙歌飘出,刺史大人又总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若不是氐人的大军实实在在就驻扎在城外,随时会破城而入,倒真觉得这刺史府每日都像是在举行诗集雅会一般。 当然,桓伊究竟是何心思,别人无从得知。但是除了桓伊之外的其他官吏,面色都是一派的焦虑,一派的恐惧。 他们有怕丢了权势的,有怕被事后追究责问的,多数人却都是怕丢了性命。 命若丢了,再说什么都是惘然啊。 云低被安排在刺史府的内苑里,这里还算清净。虽说不如众园那样精巧,也总算是古朴简洁。然而任风光再好,云低也无心赏看。 覆巢之下无完卵。若真是豫州城破。这一城的百姓包括自己在内,生命都不过是蝼蚁,还哪里来的心情赏看风景。 “哎”云低不由低叹一声。此时她身处一座木亭内,亭外有莹莹碧草地,生机无限。云低手扶木制栏杆心中却哀思无限。她手扶的木制栏杆约莫是刺史府的旧物了,在几次烧杀抢掠中存了下来,还未来得及修缮。宽阔圆润的横木上有着几道斑驳的砍伤。云低拿手细细摩挲着,心中不由更添些忧惧。 自那日云低同桓伊表白了一番心迹,云低就再没见着过桓伊。 后苑离外院并不很远,可是桓伊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 云低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些什么,可是总觉得哪里仿佛不对。她只安慰自己,想见到桓伊,只是想问一问他豫州的状况。 “女郎因何事唉声叹气?” 云低一回头,看见这几日服侍自己的婢女柔连正朝亭子走来。 柔连是个比较冷淡的人,不似小翎那样活泼可爱,甚至连枝喜那种心直口快的性子都没有。几天相处下来,除了吃穿用度之外,这倒是柔连第一次主动关心起云低。 云低踟蹰了一会儿,又实在觉得心中憋闷,就轻声问道:“柔连,你可知现下豫州的情况怎样了?” 柔连迟疑了一下,答道:“还是老样子,氐人轮换着攻城,城内的兵卫多数已经疲惫,难以维持更久。” 云低问柔连这话的时候,原本是没想着能听着她的回答的,不过是实在无人可问,只好随口问了一句。没曾想这柔连竟然对战况十分熟稔。 云低复又细细凝视了柔连一番,见她面色坦然,被这样直视也不见一点不安羞赧的神色。那份气度,全不像一个长期服侍人的婢女所有。于是云低止不住好奇道:“柔连,你跟了桓大人多久了?” “柔连自小便服侍公子,该有十几年了。” 怪不得有这样的见识和气度,许是跟随桓伊多年,耳濡目染了太多桓伊的品性。 桓伊虽只二十多岁,但是云低随他学艺半载,深知他的渊博。云低苦学半载,不过略学了他的冰山一角。如果他愿意,云低绝对相信,此人可文安天下,武定乾坤。 只是,云低从未见桓伊轻易显露出他的才能,即便是现下这样豫州已呈必然的败像,他仍是不紧不慢的夜夜笙歌。 桓伊说,你是我的妇人,自该护着你周全。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云低信他有这样的能力。 然而,豫州眼看不日就会城破,他究竟会怎么护她周全呢。还是那话不过是他随口一句戏言。 想到桓伊的那句“我的妇人。”云低蓦然觉得有些赧然。虽知自己或许不久真的就会嫁为他的妇人,但仍是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直白的称呼。强自按捺了半天,云低到底没有忍住,又问了一句:“桓大人这几日可好?” 柔连表情瞬间闪烁了一下,然后道:“公子这两日十分忧心战况,夜夜不能安寝,今日又有谢氏的谢允大人来上门诉苦公子只怕也是心力交瘁。” 心力交瘁?云低十分不能想象,一向云淡风轻的桓伊,会是怎样个心力交瘁。难道,他真的无计可施? 云低不由有些难过。桓伊是为自己回到豫州的,若他真因此 这人是说话直白了些,时时惹人恼恨,但到底算是个君子,远胜容楷那种口蜜腹剑的小人;他是惹了苑碧情伤,但到底情爱一事强求不得,他也不算有错且回忆起来,自相识起,他对自己也确然很好 云低面色一黯,不敢再想下去。 柔连见她这番神情,面上渐渐出现一丝了悟。对正怅然的云低说了一句,“公子已定下主意,今日傍晚,趁着氐人调换人手,亲自上城楼督战。” 云低猛然抬起头来,惊诧地看向柔连,唇角颤抖不止,“你说什么?他要亲自督战?” 见柔连点头应是,云低霎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战争中的城楼上,可谓是九死一生的所在,稍有不慎便会命归黄泉。所以,这些天来豫州府的许多官吏都只是往刺史府来的勤快,真正愿意亲自对敌,上城楼督战的,并没有几个。晋国的官吏,多文弱,甚者有些名士走路都喜欢让人搀扶。这样一个国家,被逼得衣冠南渡偏安一隅,绝非偶然。 云低知道,桓伊表面上一派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模样,其实他并不文弱。 可是,战场之上,随便一个飞石流矢都能夺人性命啊 云低呆怔半晌,蓦然将头一扬,语气坚决地对柔连说:“柔连,你带我去见你家公子。” 柔连沉默了一下,又思索片刻,才道:“现下公子正在同其他大人商议守城的策略,只怕不得空闲。” 云低略显失望之色,又试探着问道:“那你可知,你家公子傍晚要去哪座城门?” 柔连虽疑惑她为何有此一问,倒也如实答道:“公子应是去东门。” 云低听了她的回答,便匆忙的道别一声,说是有事要做,急急忙忙走了。 柔连目视着她疾行而去的背影,缓缓舒了一口气。也翻身朝外院走去。 外院很多着各色衣饰的人来来往往,俱是满脸憔悴。柔连冷冷环视一圈,径自朝围了最多人的一间房舍走去。 房前站着两个持刀的兵卫,虎视眈眈地瞪视着门前围着的众人。那些人有哀求的有怒斥的,兵卫却仿佛根本没听见耳中,理也不理。 其中叫嚣最甚的便是上次来求过桓伊的谢允,若不是畏于那两个门神一样的兵卫和一圈文绉绉的同僚,他简直要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不去城门处守着,却在这里拦着我们求见刺史大人,是何居心?” 两兵卫仍旧是一言不发。 走至跟前的柔连却忍不住语带嘲讽说了一句,“大人何必在此苦求见我家公子,公子虽是刺史却不握豫州一兵一卒。你求公子又有何用?” 谢允被柔连讽刺的老脸一红,接不上话来。 柔连闪身进了房内,不再理会。 房内桓伊正斜倚着胡床,手持一卷竹简看着。听见动静,也不抬眸,只口中淡淡说了一句:“柔连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柔连连忙施了一礼,恭谨道:“柔连莽撞了,请公子责罚。” 桓伊将竹简随手搁置在一旁的矮几上,抬起头凝视柔连。 柔连低垂着脑袋却止不住沁出一滴冷汗。心中暗怪自己多嘴,公子都不曾出言讥讽那谢允,自己竟敢自作主张,实在鲁莽。 “罢了。我交待你的事情,做的如何了?”桓伊将凛冽的目光一收,问道。 柔连这才敢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答道:“我照公子的吩咐去试探了云氏女郎一番,她十分关心公子安危,听说公子要亲自去督战,话都说不伶俐了。” 桓伊微蹙起眉,“仅此而已?” 柔连略回忆了一下,又补充道:“后来她还要求要见公子,我说公子可能无暇,她就放弃了。” 桓伊沉默了片刻,一挥手道:“下去吧。” 柔连又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才垂首朝门外退去。 桓伊躺靠回胡床上,仰目朝屋顶上看了半晌。方自语了一句:“阿云,果真不在意我啊都说了是为你而来”说着闭上双眸,一贯温和的面容慢慢凝出一个果决的神色,唇角模模糊糊溢出几许苦笑。“就莫怪叔夏” ----------------------------------------------------------------- 大家亲切的可爱的评论,果然能够带给我灵感,一(n_n)一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下) 残阳如血,映照在刺史府内或站或坐的一干官吏脸庞上。这些人从最初的理直气壮到后来的苦苦哀求,至现在,连哀求的力气都没有了。 城门处已经来报,说是只怕坚持不过今晚了。 一众人听得都是面色惨白。 有人颤抖着开口对谢允说道:“谢大人,若不然,我们就给他们些粮草吧?” 谢允转过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你以为给了他们粮草,他们就会善罢甘休?那不过是给他们更充足的力量来攻破豫州!” 说话的人呐呐不敢再言。 又有人大着胆子道:“反正我们现在也已然坚持不下去,不若试上一试。若他们真的拿了粮草就此退兵,岂不美哉?” 谢允凶狠的表情一滞,不知该怎么再答下去。 他私心里是不希望将粮草拱手送与氐人的,粮草是什么,那是掌兵权的条件,是必需品。豫州的兵权现下仍掌握在谢氏手中,那就需要一笔庞大的粮草来支撑。交出了粮草,或许豫州暂时可得一息喘息,但谢氏只怕便要散了军队,再也别想以军队压制豫州的各方势力了。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肯耗上这许多天,还搭上许多谢氏的私兵来守卫豫州。 可现下已是别无他法了 谢允哀叹一声,环视一圈周遭,见一圈人皆看向自己,在等自己的一个回答。心中更是暗叹:大势已去啊。只能赌氐人真的拿了粮草便会退兵。否则就是豫州c谢氏全都完了。 谢允正待应下,忽听身后半天不见动静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众人齐齐看向谢允的身后,谢允也急忙转身朝后看去。 原来是众人求见了一天的桓伊。 桓伊一袭天青色广袖长衫,长身玉立,面上还是一贯的温和笑意。 众人呆愣了片刻才纷纷开口七嘴八舌的埋怨起来。 “刺史大人,我等在此苦求一天,为何刺史大人却不召见?” “豫州已难支撑过今日,怎么刺史大人却毫不挂怀” “刺史大人” “豫州” “氐人符秦” 桓伊好整以暇的等他们唠叨了一会儿,才略提高声音说道:“诸位,伊虽就任豫州刺史不过半载,也不掌事务,然,伊毕竟是豫州现任刺史,若豫州有失,伊万死难辞。”桓伊说到这里,顿了顿,环视一圈周围人的神色。 这些人中多数曾在桓伊新到任时,有过故意刁难。这时听得桓伊说自己不掌军权c不掌事务但还是愿意揽下豫州的责任,不免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敬佩之情。 位于一干官吏最靠前的谢允闻言,连忙开口道:“刺史大人能够担负起自身该担的职责,实在是我等的表率。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豫州之困。不知刺史大人可有良策。” 谢允这话简直无耻,直说豫州就是桓伊的责任。不说桓伊并不担事务,不领军权,即便是桓伊掌权,难道余下这群人就不是吃朝廷的俸禄,为豫州的父母官么。 一干人听了谢允这话,都觉得此人委实太没有担当了些。比起桓伊先前的一席话,更是显得自私自利。不过众人又畏于谢氏的权势,不敢多言。 桓伊听了谢允的话,也不恼怒,仍是面带微笑,甚至还夸赞谢允为豫州呕心沥血c大公无私。瞧着谢允终于面显尴尬之色,才话题一转,道:“至于豫州之困,伊已想出对策。傍晚时分,伊将亲临城门督战,势必击退符秦大军。” 有人质疑道:“刺史大人此言当真?既如此,东南西北四门不知刺史大人会选哪一门亲至?” 桓伊莫测的眸子状似无意地瞟向那个躲在人群里的官吏,那人见他看过去,急忙将头垂了垂。桓伊清淡一笑,道:“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我已定下去东门督战。”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这些人多是文官,没几个真正见识过战场的残酷,只是听说也能将他们吓的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亲临战场。此时听说桓伊这么个看起来温润如玉c弱不禁风的士族子弟竟然自请上战场,更是对他敬佩有加。只是对于他所言,必退符秦大军,倒没几个人相信。 符秦十万大军,豫州全部兵马苦苦严守也不过守了十日不到。桓伊不过一个空有其名的刺史,也未曾听闻他有过战绩 谢允听了桓伊的话,也觉得他不过是一时意气,即便真的去督战,也不会有什么奇效。或是他的小命就此丢了都未可知。自桓伊接掌豫州刺史,谢允倒无数次想象过桓伊若能一命呜呼,刺史应该就是自己的囊中物了。只是忌惮桓温威严,桓伊又有私兵守卫,且桓伊一向不爱争权,谢允也就只是把这想法在脑袋里过一过。谁曾料,当真有这么一天,桓伊许就要一命呜呼了。可这时候,谢允哪里还有心思觊觎那无甚用的刺史之位哎,谢允不禁心中哀叹,还是回去还是着手凑齐粮草吧 不管这些人心下怎么样的打算,至少刺史大人已经表了态,即便这法子明知不会有用,众人也不好再聚在这里唉声叹气。只好各自同桓伊道了别,陆陆续续走了。 桓伊目视这些人走完,瞧了一眼天色,见已是暮色将至,便微眯了一下双目,对空空的院落说了一句:“出来吧。” 一道灰色身影从屋檐上一掠而下,朝桓伊行了一礼。 桓伊问道:“事情如何了?” 那人毕恭毕敬的答道:“成连已照公子的吩咐,将信送到。慕容将军同意出兵。现下已在东门埋伏好了。” 桓伊微一点头,自语道:“那人应该也已得信,我要去东门了。盼他不要负我一番心思才好呵呵。”思忖片刻,桓伊又对成连吩咐:“去给我盯紧慕容楷,他若倒戈,立即来报。” 成连点头应下,身影一闪,就消失的没了踪影。 桓伊扭头朝内苑的方向望了一眼,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吩咐管事备车直奔东门而去。 -------------------------------------------------------------------- 本来想直接写完战场上的一章的,但是估算了一下情节,觉得安排到一章大概太长。一(n_n)一~就下一章写战场吧~ 桓公子终于要与大反派对决了,大家拭目以待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愿与君生死与共 这是桓伊第二次登上东门了。东门外原本驻扎着的商队,已经换成了气势昂昂的符秦大军。虽不若传言那样真有十万之众,也相去不远。桓伊不由又赞一声王良的魄力。这样一支军队,要想占豫州,只要粮草充足,无非是时日问题。王良竟能吃准符秦不敢占豫州,也实在不简单。 其实符秦不敢占豫州的道理很简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怕的是燕国。离豫州最近的政权不是晋国,也不是符秦,而是燕国。尽管桓温已武力拿回了豫州,但是燕国对豫州一直是虎视眈眈。所以,正缺粮少钱急需修生养息的符秦,不会隔着燕国去要豫州。这番道理,能被一个将将及笄之年的少年郎悟出来,桓伊不仅又对王良多了几分重视。 现下东门外正是氐人换班交接的时间,人声鼎沸,被替下去的士兵已经支起大锅,熬起了粥粟。倒不曾有人注意到,高高的城墙上多出一个青衫男子。 然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后方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的号角声。正预备喝上一碗粥粟的士兵都有些不知所措,相互看了几眼,恋恋不舍地放下餐具,急急忙忙赶去阵前集合。 阵前立着两匹高头大马,一黑一红,神骏非凡。骑红马的正是秦国骠骑将军苻琳,骑黑马的白衣少年,众人却并不识得。只因这少年只要露面必定带着一张金制面具,面具后一双净黑双眸,仿若墨染,倒不像是氐人。然而这少年显见同苻琳关系密切,旁的人自是不敢质疑。 城下集合号角响起,须臾间便站了黑压压一片秦兵。站在高处的桓伊,却一眼便瞧见了一身白衣立于军前的少年。笑笑的看向他,心道,这王良还真是恨我入骨,必得亲眼看我命归于此啊。 骑在马上的王良远远看见城墙上一袭青衣的男子,也是心下一凛,瞬间提上了精神。 此行豫州,原本是族长王邵接了密报,说桓温安排桓伊在豫州并非真的仅是掌控豫州兵权。而是因为豫州乃秦燕晋三国交界,桓温安排桓伊在此是意图监视各国动向,为自己篡位做打算。听了这一消息,王邵立即便觉察出事情的严重性,桓温在江北的势力之广,初期自然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现在事情已传入自己耳朵里了,可见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桓温究竟已经做到哪一步,王邵无从得知,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阻止。自三皇五帝始,贵族的权利至今方至顶级,可说是能与皇权平齐。贵族之中又以琅琊王氏最为尊贵。王邵作为王氏族长,自然想让这样的局势长长久久的维系下去。桓温是武将,又出身贫寒,若他得势,必定会打压贵族的权益。彼时,便真是任人宰割了。 于是王邵决定派人先去豫州探个虚实,若确有此事,便借符秦天灾缺粮的机会,与其联手,拔掉桓温布下的势力。这样,表面看也是符秦与桓温的矛盾,桓温也发作不到王氏的头上。 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慎便会得罪权臣桓温,更有甚者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说是买国通敌。思来想去,王邵决定派王良亲赴豫州。王良虽然年少,但行事历来谨慎,王邵又存了心思想让他锻炼一番。只是千叮万嘱王良一定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曝露自己的身份。 然则,戴了面具的王良,也只糊弄糊弄别的人罢了。 桓伊站在城墙上与王良的眼神交汇片刻,隔了几丈远的距离仍能清晰的辨别出那双眸子里冰冷的恨意。桓伊又是清淡的一笑。 离得很远,王良明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又分明觉得他面上仿佛带着轻蔑的玩味的嘲讽。王良心头的怒火“噌”的窜了上来。豫州有多少兵力他清楚的很,因此自己并没有刻意掩藏身份,因为他已认定,能认出自己的这个人,是不会活着走出豫州城了。可是,那个人为什么没有一丝畏惧,没有一丁点儿的哀求之意?他为什么还能这样轻蔑的注视自己?他怎么敢连铠甲都不着就这么傲然立于城上? 夕阳渐渐沉落,尽余的一点光辉倒显得分外热烈,染得城上城下一片金色。城下有排排杨柳树,原本是让进出城的百姓歇脚纳凉用的,此时树下占满了秦兵,树荫明明暗暗映衬着,让人看着分外觉得畏惧。城墙上连日守城的晋兵已经疲惫的快要支撑不住,看着城下精神在在的大片秦兵,更是快放弃了求生的期望。 然而双方都将领还未发一言。一方就只好继续精神在在的瞧着即将攻破的这座城满眼欢喜;另一方只好勉力拿铁戟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一身铠甲戎装的苻琳一向是个急脾气,骑着马等了半天也不见王良吱声,就暴躁地问:“良,你让我我急招儿郎们集结,连其他三门的人都聚集于此,却又不发一言,到底是什么意思?莫要让城里的人乘机从其他地方突围了去。我只留了小队人马在其他几门。” 王良缓缓移开视线,对苻琳说:“你可瞧见城墙上立在最前的那个青衣男子了?” 苻琳眯着眼睛细细又望向城上,“可是那个不着盔甲的人么?” 王良说:“他便是豫州刺史——桓伊。也就是我此次找你合作,要对付的人。他既然在此,想必就是要突围也是从此处突围了。且豫州的兵士多已倦怠,即使要从其他几门突围,我们也能及时赶去支援。而这桓伊,必须死” 苻琳讶然望向王良,道:“他便是豫州刺史?” 王良点头。 苻琳又说:“没想到竟然这般年轻可是,战场之上,为何他立于军前却不着盔甲?就不怕我们取他性命?” 王良又看了那人一眼,口中轻声道:“或许是太自负了。”就好像自己,敢不着铠甲站在这里。可是自己身后有数万大军。桓伊他,凭什么。 苻琳又是惊讶了一番,口中嘟嚷着说:“真不知你们晋人是什么讲究,上阵杀敌哪里还有那么多排场”说着就将背上缚着的弯弓拿下,抽出一支铁箭就要搭弓射去。“看我将他射下城墙,他还怎么自负” 数丈远的距离,常人是万万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的。王良却知道,苻琳臂力惊人,有百步穿杨的好箭法。这一箭射出,或许,那人就真的就此了结了。 心中微微有些怅然,王良却没有开口阻止苻琳,只是定定的看住仍自站在城上的桓伊。 箭在弦上,眼看着就要射出,突然,王良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 原来是城墙上,桓伊的身边多出一个身影。 那人着男子装束,头上束了巾帕,可是身形纤瘦,微风轻抚,分明露出几分袅娜的身姿。 苻琳正要射箭的手也是一滞,目瞪口呆的看像那个分明是女子模样的人。他将头转向王良,呆呆地问:“良,那城墙是可是站了个女人?是不是我花了眼?” 王良漆黑的眸子透出几许寒光,口中冷冷说道:“你没有眼花,那是桓伊最爱慕的女人,大概两人要同生共死呢。” 苻琳瞧着王良神色不豫,也不再多问。只在心中默默想了一回,先前听说有个霸王别姬的故事,一生能得如此佳人,也算不枉活一世啊。 城墙上原本面色淡然的桓伊,在看见着了男装站在自己身旁的云低时,也微微惊异了片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云低直视桓伊,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她知道城下站满了秦兵,她知道豫州或许不消片刻就会被破。可此刻站在这里,她只觉得满心欢喜。于是她笑着开口,“桓伊,你救过我三次。这一次,算我还给你的。” 桓伊看向云低的眸子,刹那间出现一瞬的恍然,仿佛是不可置信,仿佛是愧疚,仿佛是别的什么情绪。也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淡然,“你在此也不过是枉送性命,帮不上什么。” 云低望向就要落下去的夕阳,眸中霎时映满璀璨的色彩。口中坚定道:“愿与君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桓伊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辗转咀嚼了一番。然后温润的面容上展现出一个笑意。 这笑意不同于他一贯带着的那样柔和,是纯粹的,彻底的开怀。 云低也展颜回他一笑。 不过她这笑容不过将将绽出,便觉得后颈一痛,眼前的世界颠倒着黑了下去。 她听到耳边有一个净澈的声音,温柔地说道:“阿云,我们会生死与共。” 看着云低软倒在自己怀里,桓伊面上的笑意一收,对着身后说了一句:“亓连,把女郎扶下去。即刻安排人手,从西门出城,护送她去谯郡戴师那里。” 身后一人领命扶了昏沉的云低朝城楼下走去。 桓伊瞧了他二人走下城楼,缓缓从广袖中拿出一支翠绿的竹笛,正是他常用的柯亭笛。 万千军马立于面前,桓伊却优雅的横笛于唇边,一支《忆故乡》缓缓流泻而出。 城下正感慨佳人难得的苻琳,突然听见一曲笛声。笛声悲伤又温暖,让人不禁思念起远在千里的故乡和家人。苻琳带领大军已在此围城多日,又时常缺衣少食,听闻此曲难免油然生出一种思家的情绪。 王良看着城楼上模模糊糊,渐渐辨别不清的情景,有些疑惑云低的离去。忽听见这笛声,略一品味。急忙转头对苻琳说:“快下令攻城。” 苻琳一愣,问道:“为何?” 话才出口,便听见大军后面隐隐传来喊杀的声音。苻琳彻底惊住,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后面,有些不敢确定的说:“良,后面好像有人围住我们了。” 王良不答他的话。只狠狠地看了一眼城墙上手执竹笛,慢慢收了声音的桓伊。 然后调转马头朝侧方疾驰而去。 桓伊瞧着他驭马疾驰,还不忘抽出长剑砍翻几个挡路的士兵。赞赏的自语了一句:“此子甚佳。他日必成大事。” ---------------------------------------------------------- 战争的大场面我估摸我暂时还是驾驭不了,呵呵,呵呵,大家凑合着看看。 重点是突出鹤行跟桓公子的。 最爱美男。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谁家玉笛暗飞声 这是一个冗长的梦境。 梦的开始,是在苑碧的书房。十几岁的苑碧正在习字,苑碧自幼习的是王逸少的隶书,笔风苍劲。她习得极认真,连云低走了进来都未曾发觉。待云低出声叫了一句:“阿碧。” 她才笑盈盈地抬起头来,对云低说:“阿云,你来了。你看我这诗贴写的好不好?” 云低走上前看了一眼,写的是诗经·郑风里的一首诗。云低只瞥见最后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云低转头瞧住苑碧,认真地说道:“阿碧,听我的,不要再写这诗,不要在想他。” 苑碧面上十分疑惑,梦中的云低也十分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然后,场景又转到了谯郡戴安道的家中。 云低长发披散,疑惑的问站在对面的桓伊:“我为何会出现在你梦中?” 桓伊面色温柔的轻抚着云低的长发,说:“自然是因为,我喜爱阿云你啊。” 云低疯狂地摇着头,想要将这一句忘掉,可它偏偏不停的在耳畔重复。 自然是因为,我喜爱阿云你啊。 自然是因为,我喜爱阿云你啊。 然后,又回到了谢府的内苑。 正是春光明媚,微风徐徐,轻风拂柳。 幼年的云低和苑碧手牵着手,闲步在院子里乱逛。逛着逛着便逛到后苑的一座假山旁,山是巨石堆砌的,上面凿有步梯,可拾阶而上。假山上建了一座凉亭,叫做墨竹亭。忽听苑碧声音欢快地说:“阿云,你看” 云低便随着苑碧指的方向看去。见亭子里站着一人,身着一袭青色的广袖长衫,趁着周围的翠竹,简直要融进了这满园春色里。 苑碧满面飞红,羞涩地说:“阿云,这就是我的良人。” 忽而,画面一转,苑碧和云低都已站在了墨竹亭里。苑碧满含泪意地看着云低,恨声质问:“你为何抢了我的叔夏,为何”说着便将云低狠狠推出了亭子。 梦境就此结束。梦里最后的声音,便是自己耳边呼呼的风声,伴随着苑碧恨声的质问:“为何。为何。为何?” 云低乍然惊醒。 细碎的汗珠顺着额头渗出来,云低口中喃喃自言:“阿碧,我没有,我没有” 半晌,云低方才清醒过来。 抬目环视了一圈,见是木窗睡时忘记了关上,此时窗外有风呼呼的吹进来。 云低起身走向窗子,将支窗子的撑木随手抽起来,将将抽到一半,云低突然怔住。 这里是,这里竟然是,谯郡安道先生的家中。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去了城楼么?不是应该已经 云低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和后颈。用力的回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揉脖子的手就僵住了。 她赤着足,披散着头发,飞快的朝房间外奔去。 才出屋门就瞧见正朝这房间走来的戴逵,云低上前一把抓住戴逵的衣袖,口中一叠声道:“安道先生,安道先生” 戴逵摆了摆手道:“你这孩子,我正要去看看你醒了没有,这是怎么了,鞋子都不穿好就跑了出来。” 云低急切的问道:“先生,我是怎么来的这里?” 戴逵说:“自然是被送到这里的。” 云低摇摇头说,“不是,我是问,谁送我来的这儿。” 戴逵答道:“是桓伊手下的几名侍卫送来的。他们送了你就马上走了,说是豫州被困,他们要急着赶回去。” 云低一怔,松开了戴逵的衣袖,心口处仿佛被扎了一下,细细的晕开一丝疼痛。桓伊,他怎么能这样?他救了自己那么多次,难道就再也没有报答了机会了么?连陪他赴死亦不能够? 想起先前梦中的情景,云低苦苦地一笑,“阿碧你看,他终究是你的。” 戴逵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疑惑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先生,桓伊他,他,葬在哪里了?”云低小心翼翼的瞧着戴逵。生怕他说出尸骨无存的话。 兵临城下,他又是一方主帅。当时秦军那势在必得的气势,若真的杀红了眼,可不是连尸骨都难寻了么。 戴逵惊讶地看向云低,只见她面色惨白,分明未见有泪落下,却觉得她是真的伤心到了极致。细细看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道:“云丫头,你可是喜欢上我那徒弟了?” 云低一愣,认真的思索片刻,低声答道:“许是吧”反正他人已不在了,苑碧也不会再埋怨自己,即便真的有些喜欢,也是过眼云烟罢了。 云低叹息一声,那双莫测难明的眸子,那净澈空灵的声音,那一袭青衣,那千面风华再也见不到了。许是真的有些喜欢的,不然,为何会觉得这样心痛呢。 戴逵听了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却不满意,“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没有或许的道理。”顿了顿又一脸哀伤地说:“其实我那徒弟倒是真心待你,明知那情况九死一生,还特特拨出兵马来护送你到安全处。” 云低听了更是心中难过,垂着首说不出话来。 戴逵安慰道:“也不要太伤心了。去吧,去溪边散散步,舒缓一下。” 云低低低的应了一声,便游魂一般的朝竹林里走。 戴逵忙一把揪住她,按着她进屋套了双木屐。 瞧了瞧,觉得她披头散发的模样不太好,又随便拿一根发带将她的长发潦草的一系,愉悦地说:“成了。丫头天生丽质。去吧。” 云低此时不知神游到了哪里,也未觉察出戴逵的不妥。 她站起身就朝门外走去。穿过木制的院门,穿过走了半年多的林间小径。 脚下踢踢踏踏的木屐声,总让云低有一种错觉,她几次回过头向后看去。可是竹林中空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人。 忽然,竹林里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笛声。 云低心跳一滞。 愣愣地看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她才回过神,急急提起长衫的衣摆,朝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跑去。只是脚下木屐不便,几次险些跌倒,云低索性脱掉木屐,赤着足继续朝那方向跑。 竹林里虽积了厚厚的竹叶,但也时不时有细小的枝杈藏在其中。因而,当云低一路飞驰,跑到那笛声传出来的地方时,光裸的脚背脚底都已被划破了几道口子。 这是云低来了半年的溪边,溪边有两块巨石,一块是自己常坐的。另一块,正半躺着一人,一袭青衣,一支翠色竹笛,一曲云低听了半年之久的曲子。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桓伊收了笛子,支起身朝后面望去。见果然是云低,便朝她展颜一笑。 云低半晌不敢动弹,生怕是美梦一场。直到脚心里被划破的口子传来刺痛,她才知道,这不是梦。 “你没有,没有死?” 桓伊笑颜淡去蹙眉瞧着她,散乱的长发被一根发带胡乱束着,脸上满是仓惶疑惑之色,一袭白色长衫也是皱皱巴巴,脚下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 见她脚背上正往外渗着血珠子,桓伊一跃从巨石上下来,边朝她走来边说:“怎么这样子就跑了出来,总不能是梦游着出来的。” 云低见他愈走愈近,愈走愈近,面色渐渐泛起微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番模样,更是羞赧,连忙将光裸的赤足藏进长衫里。 桓伊却走上前,蹲下身子,将她的长衫往一旁一拨。 云低惊喝:“你作甚?” 桓伊头也不抬的答道:“看看你这双脚废了没有。” 云低闻言不好意思的又将脚向里挪了挪。 桓伊皱眉抬起头看向云低,见她面色绯红,双眼直直盯向地面,看也不敢看自己。这才察觉她竟然是害羞了。 桓伊抚了抚额,无奈的起身,与云低对面而立。 云低正待抬头质问他,却猛地觉得眼前一晃。 桓伊竟然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云低急忙推阻着要下来。桓伊却冷了声音说:“你这脚再下地沾些灰尘,只怕真的便废了。” 云低只好不再作声,任由他抱了朝来路走去。 一路上桓伊面色都有些不好,云低竟然不敢再开口质问他。分明当日是他将她一掌击晕的,怎么现下他就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分明是他惹她伤心了一回,怎么连个解释都没有。 进了院子,便瞧见戴逵悠哉悠哉的坐在石凳上独自下棋。云低这才想起来,先前竟然被他给诓了。于是气恼地开口道:“先生,你怎么骗我?” 戴逵一抬头,便看到桓伊正抱着赤足的云低走进来。急忙广袖往上一抬。口中揄挪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云低正要开口驳斥。桓伊却先开口说道:“先进屋去包扎伤口。” 云低只好闷闷的住了口,恼恨地望了戴逵一眼。 戴逵见他二人进了房屋,才一收面上的笑意,一脸思索地朝屋里看了又看。 ----------------------------------------------------------------------- 终于觉得有爱了,呵呵呵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一寸相思一寸危 将云低抱进屋内,轻放在临窗的胡床上,桓伊就走到窗前将云低刚刚放下来的窗子又支开来。然后走到一个楠木柜子旁东翻西翻的找东西。 方才噩梦乍醒时,这窗户开着,云低只觉得透窗而入的风很冷。就像梦中耳边那呼呼的凉风一般。然而现下,窗子仍旧开着,但是桓伊就在很近的地方,云低只觉清晨的阳关斜斜照射下来,很惬意。 过了片刻,桓伊手中抱了一团东西朝云低走过来。 待走近,方看清楚他抱着的是一些清理包扎伤口用的物品。 他缓步走来,身上的夏衫许是因料子轻薄,便随着他的步履左右轻摆。桓伊身量修长,容貌出众,又生了一副温和如玉的气质。虽然是从稍暗的地方走过来,然而,短短几步路,他生生走出一份能使蓬荜生辉的优雅姿态。 云低垂首暗叹,真真是天道不公啊。 桓伊走至云低坐着的胡床旁边,就蹲下身子去瞧云低受伤的赤足。 他瞧的很仔细,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半晌才确定没有过深的伤口。 先前竹林中匆匆一瞥,云低就被桓伊抱了回来,一路上自然是不敢再细看他的模样。这时他正微垂了眸子,拿一些药细细摸匀到云低的伤处。云低偷偷睨了他一眼,见他涂的专注,便放下心来,细细的打量起他来。 云低与桓伊相识多年,然而,细算起来,云低除了年少时第一次初见桓伊,被他出尘的容姿吸引,认真看过他的容貌。之后,竟再也没有细看过他。 谢中郎家宴上那一次,是因为相隔甚远,云低身份所限也不敢四处张望。再相见时,云低又对他起了怨愤,更不曾好好看过他。 至现在,经过豫州之事,经过安道先生的一番提醒,云低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对桓伊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这种情感不同于对龙驭,也不同于对王献之,就是一种生疏的,云低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云低有些困惑,她想从他的身上找出答案。 可是。面若玉石般莹润,鼻子秀挺,嘴唇略薄显得有些寡情却又时时挂着温和笑意。桓伊,还是这个桓伊。唯有他那双记忆中总是莫测的眸子,因为低垂这头,云低看不清楚。 是哪里不一样了呢。云低苦苦思索。 蓦然,桓伊抬起头迎上云低正凝视的目光。 桓伊唇角微扬,“阿云” 云低觉得仿佛瞬间被窥破了秘密,尴尬的说不出话来。支吾半天说了一句,“包的真好。” 桓伊笑意更深。“阿云,才抹上药,还没包扎。” 云低觉得“轰”的一声,血气直冲面颊。 桓伊看了一会儿云低的窘态就复又垂了首去包扎已经抹上药的伤口。 白色的锦带在他手中上下缠绕的灵巧,不消片刻,就包好了一只脚。既包的完全,又相对轻便。 云低瞧着他熟练的手法,突然想起在建康时,初雪那次,琅琊王氏的精致马车里,外面有很多女郎追逐娇喊,可那人也是这般的专注。专注于自己的伤口,仿佛旁的都不重要 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才对桓伊有了别样的情绪?因为他也同子敬一样,对自己好? 云低微蹙了眉头,想不出究竟。 “可是扎的紧了?” 云低正出神间,突然听见桓伊问了一句。一看,原来是桓伊已经将她脚上的伤口全处置妥当了。大概是自己蹙眉的动作让桓伊有了疑问。 “不是。很好。”云低静静答道。 桓伊站直身子,却仍半垂了头看向出神的云低。她面上的表情极温柔,就好像就好像她看见那件白色的狐裘子时的表情。 桓伊默不作声的看了她片刻,猝然出声问道:“阿云可是在想王献之?” 云低正自出神,便顺口回道:“是啊,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桓伊眸光一黯,唇角微微扬起,口中淡淡道:“他,只怕不会很好”说完转身朝房门走去,不再理会云低的追问。 云低的脚被包扎的严严实实,一时不知怎么着地,只能一叠声循着桓伊渐行渐远的背影追问:“子敬怎么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桓伊走出云低的房间,唇角挂着的淡笑一收,回眸朝房里看了一眼。面上阴晴不定。 这是王献之离开豫州的第十四日,是豫州大捷后的第三日。 王献之因为担心父亲,一路都令人急赶,已经到了淮南郡地界。 这地方已经很接近长江,离东晋也更近了许多。按道理说,治安该是比北地好很多的。 然而,一路行来都没有太多波折的队伍,偏在这里,被拦了下来。 王献之不惯骑马,就同桃叶同乘一辆马车。从豫州追赶来的龙驭却受不了马车的憋闷,仍自骑了骏马走在队伍前头。 这时,正坐在车厢中,闭目养神的的王献之,突觉得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王献之睁开双眸,面上微微露出几许困惑。车是上了琅琊王氏的标志的,又足有几十个精卫护佑左右,平常的流寇劫匪自然会敬而远之,所以这一路都很太平。王献之正欲掀帘问个缘故,却听见龙驭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们是何人?为何拦了道路?”龙驭看见对方虽然人数不多,却显然不是平常的流寇。 这些人一色的黑衣,手中所持兵刃也是统一的铁剑,进退间整齐划一,颇有秩序。听了龙驭的问话,领头的一个黑衣人并不回答,却长剑一指马车,问道:“车内可是琅琊王氏,九郎献之?” 王献之听见来人问起自己,更加疑惑,将车帘一掀,看向来人。口中答道:“在下正是琅琊王献之。” 王献之一语闭,就见问话的黑衣人将剑一挥,直直朝马车跃来。 他身后的十几个黑衣人也紧随其后,与王氏兵卫打成一团。 黑衣人这一剑来的突然,没有丝毫预兆,王献之一时愣在当下。他自小生活在琅琊王氏的光环下,何人提起琅琊王氏不是吹捧尊崇,哪曾想竟会有人一确认自己是琅琊王氏便挥剑直指? 领头的黑衣人功夫不弱,又出手突然,周围的人都是一愣,待回过神来急忙拿兵器去挡,却被后面的黑衣人拦了下来。连在队伍最前面的龙驭都只能急急挥出一鞭,将将擦破黑衣人的衣角,就眼睁睁瞧着他持剑朝王献之刺去。 铁剑寒光,近在咫尺,王献之才回过神来。却避而不及。眼见铁剑就要长驱直入。忽然从车厢一侧闪出一个身影,往王献之身前一扑。 铁剑入肉,飞溅出来的血花,扬起一片。 却是坐在车厢一侧的桃叶飞身挡在了王献之身前。 黑衣人看清刺中的并非王献之,暗骂一句,将铁剑一拔复又朝王献之刺去。 却只是这一刺一抽的功夫,便失了先机。剑刚刚超前推出,黑衣人边觉得胸口一凉,低头一看,一把长剑自身后穿过来,剑尖上还淋漓鲜血还有些温热。黑衣人缓慢的转过头,见是一个骑马的少年,他面色微寒,一双桃花眸透出几分不协调的冷厉。黑衣人又回头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王献之,便狠狠地一头栽下马去。 龙驭急忙驱马上前,见王献之没有受伤,便稍稍放下心来。 王献之于云低是一个特别的存在,龙驭很清楚。他真怕王献之出了什么事故,难以向云低交代。 王献之面色苍白,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已经昏迷的桃叶。她的后背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仍自汩汩涌出血水。 龙驭一跃自马上跳到马车上,不耐烦的将早已吓傻在地的马夫踢开。蹲下身捉了桃叶的手腕一扶,然后迅速自衣袖里掏出一瓶药粉,洒在桃叶的伤处。四处瞥了瞥,对王献之说:“可有扎伤口的东西?” 王献之连忙将衣袍的一角一撕,扯下一条布带递给龙驭。 龙驭仔细瞧了瞧那伤口,见洒了药粉之后流血缓缓止住了,就将布带沿了伤口缠住。 王献之看着他扎完,小心翼翼的将桃叶扶到一旁的软榻上,问龙驭道:“她要紧么?可会危及性命?” 龙驭撇了撇嘴,道:“不好说,看她造化吧。”他心中对这桃叶是没什么好感的。至于这恶感因何而来,却不清楚。只觉得这女子眼眸中藏了太多算计,不让人喜欢。再则,她自称是云低的婢女,却又跟在了王献之身边,还时时大献殷勤,这也让龙驭很不舒服。 虽如此,到底是一条性命,龙驭只尽力救了,救不救得,只能看她自己了。 做完,龙驭又转身投入到车外的混战中。车外的黑衣人渐渐被清了干净。他们功夫虽不错,毕竟人数吃亏,琅琊王氏的精兵也非泛泛,再有龙驭的帮忙,不消片刻,十几个黑衣人就尽余两三个了。那两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也不再反抗,竟将手中长剑朝自己脖颈一抹,自尽了。 这些人,竟然是死士!看行动之间,他们分明就是为了取王献之性命而来。一时间不管是仍在马车中的王献之,还是马上的卫兵,或是龙驭,都惊的面面相觑。 半晌方有卫兵首领向王献之请示,说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离开妥当。 王献之见躺在软榻上的桃叶,面色惨白,就吩咐说,“今日就且在附近找出地方先安置吧。” 一行车马渐行渐远,只余下满地横陈的尸体和遍野刺目的鲜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究竟何人是良人 “桃叶,桃叶” 半睡半醒,颠颠簸簸间总能听见一个润洁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不断地唤着:桃叶。 谁在喊桃叶?这名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了。自家族没落,又在南渡途中与家人失散之后,被牙婆卖入谢府,自己就再也不叫桃叶了,而叫做镜花——这名字还是女郎给取的。 女郎是多么尊贵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啊,她那么美,那么讨人喜爱,她是谢中丞唯一的嫡女。就连跟在她身边伺候的自己和水月都比旁的婢女多了几分高贵。 然而,老天总是公平的,总不能给她所有优容。所以她也终究尝到了求不得的苦。甚至终为此失了性命。 初初听闻她的死讯,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呢,有惊恐c有愧疚c有难过,意外的是,竟还有一丝丝窃喜。 这个自幼就在心目中羡慕,慢慢衍变成嫉妒的女孩子,她终于不在了。终于,再也不用嫉妒了 可是她死了,却留了遗言,要把她所有的尊崇都赐给那个卑微的云低。 凭什么呢。 自己原也是士族女郎,最后却落得为人仆婢。凭什么那个云低就可以飞上枝头成了谢氏的女郎。 难道自己以后还要去伺候这么卑微的一个人么。 多么不甘心啊。 脸颊上,云低给的那一巴掌似乎还留有微微的疼痛。 于是,自己终于还是向谢中丞揭发了她。 云低被逼得离开了谢府,自己如愿以偿。 终于,也有人像自己一样,尝到了失去一切的滋味。 看到床榻上的桃叶唇角微微扬了扬,王献之忙轻声唤道:“桃叶,桃叶你醒了么?” 为什么还在叫桃叶?是谁?胸口处为何这样疼? 镜花强自抑着那股子钻心的痛感,费劲的撑开眼眸。入眼是一张精雕的黄花梨木床顶,吃力的微微转了转头,镜花便看见了一个面带担忧之色的男子。这人一身白衣,五官精致,气度不凡,即便是面色不太好,也难掩绝代风华。 镜花摄于他的容光,半晌方才想起来这人是谁。“郎,郎君” 是了,这人是琅琊王氏的嫡系郎君,王献之。 当初,云低离开谢府后,镜花因为在私底下诋毁云低,被府上的管事禀告给了中丞,本以为最多不过一顿责骂,谁知谢中丞竟勃然大怒,要将她卖去烟花之地。 出身士族,便是再不济,镜花也绝不愿意自甘下贱。不得已,她便夜半偷偷逃出了谢府,换回了桃叶的名字,一路流浪出了建康。 本来在这样兵荒马乱的世道,孤身一女子,桃叶不过是偷得一时的活命罢了。谁知桃叶偏偏转了运道,巧遇来豫州寻云低的王献之。于是她又巧言修辞一番,说自己是云低的贴身婢女,正是要远赴豫州寻找云低 “桃叶,你觉得你背上的伤,可好些了?”王献之打断镜花的沉思道。 镜花眸光连闪,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再也不用做婢女镜花了,从今而后,自己就只是桃叶。因为,她以命救了琅琊王氏的郎君。 片刻,她轻声道:“好多了,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王献之止住她挣扎着要起身的动作,“你本就是因为救我才受的这伤,怎么能说是我救了你?”顿了顿,王献之又道:“此番你因我差点失了性命,献之铭记此情,必当重谢。” “重谢”桃叶口中呢喃了这一句,又抬头环视房间一圈,“郎君,我们已回到建康了?” 王献之点头道:“这里便是乌衣巷王府,你重伤昏迷,路上又药石不济,我怕耽误了医治,就一路急赶了回来。” 原来这里竟是琅琊王氏的府邸啊琅琊王氏多么高不可攀的贵族。若能留在这里,该多好 桃叶微闭上双眸,陶醉的深吸一口气。觉得这空气都比别处的分外香甜些。 “郎君”半晌,桃叶终于下定决心般的开口。 “怎地?” “你不是说要重谢于我么?那我能不能求你收了我做妾。” 王献之乍闻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桃叶又说:“桃叶自知身份低微,哪怕无名无份桃叶也愿意”哪怕是无名无份,只要能做了王九郎的妇人,只要能留在这王府。这辈子,锦衣玉食再也受用不尽了。 王献之已从初时的震惊回过神来,面色纠结,沉吟着没有开口。 桃叶叹息一声道:“非是桃叶挟恩求报,只因桃叶确实深慕郎君。若非如此,当日桃叶也不会奋不顾己。若郎君实在嫌弃桃叶卑微”说道这里,桃叶的声音已带了一丝丝哽咽。 王献之摆摆手道:“献之并非看轻桃叶,只是献之已有心爱的女子,只怕要辜负了桃叶” 桃叶眸中闪烁着微微泪意,轻摇头道:“桃叶不在乎,只要郎君肯收了桃叶”她在赌,她赌王献之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她赌王献之不是看重门第的人,她赌王献之的良善。 王献之认真地凝视着桃叶,道:“若他日,我娶得心上人,定当全心相待。你不悔?” “桃叶不悔。” 听得她这样坚定,王献之也再无甚可说。虽他对桃叶无意,毕竟她舍命救过他,再则,世家大族,男子向来是妻妾成群,他也并未放在心上。“我可以给你妾的身份,但也仅此而已” 不知为何,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王献之觉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心下乱的很。他蹙眉沉思片刻,又嘱咐桃叶好好休息,就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桃叶唇角凝出一丝苦笑。 也算是如愿以偿了,从此自己再也不用害怕颠沛流离c再也不会三餐不继,终于自由了 谯郡戴安道居处院内的石桌上,本来正与桓伊对弈的云低,蓦然觉得心口一痛。 这病症自苑碧去后,再未曾发作过。好在也只是疼了那么一下。云低轻轻按了一下胸口,便继续执了白子去下。 坐在她对面的桓伊却微蹙了眉头,将桌面上的棋局随手一搅,问道:“你不舒服?” 云低正凝思想着这一局棋,突然被他一手搅乱,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可是看我今日要赢了你,便使计耍赖?” 桓伊瞧着她面色红润,说话锵锵有声,便放下心来,说道:“你就这么着急想要赢我?” 云低将手中白玉旗子狠狠一掼,冷声说:“是你说的,若我赢你,你便告诉我子敬的事情。莫不是你要反悔不成?” 桓伊不怒反笑,“阿云,你一连缠着我下了五日棋,局局惨败,却还越战越勇,原来竟是为了王献之啊你可还记得,你的棋艺是师从于我?想要赢我。莫说五日,怕是五年后再来,你也休想。” “你”桓伊为人处世一向是从容淡定,云低还是第一次见他将讥讽嘲笑表露的这样明显。一时间羞恼的只知道拿食指指住桓伊,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桓伊收了面上的讥讽,复又挂出惯常的淡笑,将云低的食指轻轻向下一推,“阿云要凭赢我来知道王献之的消息,只怕不易。不过看阿云如此挂心他,叔夏怎么能让阿云如此失望。其实告诉阿云也无妨”桓伊顿了顿,云低也忘了方才的恼怒,直直地看住他,等他接下来的话。“王献之不过是新纳了一房妾,那妾你也晓得,闺名桃叶。” “妾?桃桃叶?”云低惊讶的表情足足挂了一刻钟,才渐渐清醒过来。连声问桓伊道:“你所言可是真的?子献之他,真的纳了桃叶?” 桓伊点头应是。 云低面色颓然一白,心中刚才那一痛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好似那里缺失了什么。 子敬啊子敬,为何你偏偏纳了桃叶 见着云低瞬间低落的神情,桓伊从石凳上轻轻站起身来,道:“阿云,你今日收拾收拾,我们明日便回豫州去吧?” 云低思绪尚徘徊在王献之的事情里没抽出来,乍听桓伊说回豫州,讶然道:“为何这样突然,要回豫州?豫州的围困已经解了么?” 桓伊已经迈出一步的身子顿住,转过身来瞧着云低,面上似笑非笑,“豫州一役,九死一生。我来到谯郡这里,阿云却从未询问过一句。看来阿云真的是该把心思收一收了难道你忘了,我们的半年之约已至?” 云低听见桓伊这似嗔似怨的一句话,才恍惚想起,自己这样在他面前关心别的男子,只怕是惹了他不开心吧?于是原本尽余的一点恼怒也渐渐转变成了不安,云低垂着头小声答道:“我我自然是记得的” “既然记得,明日就随我回豫州完婚吧。”说完这一句,桓伊也不再等云低的回答,径自转身离去了。 云低倏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望着桓伊离去的背影。半晌方才意会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 竹林里凉风飒飒,桓伊一身青衫被微风吹拂的轻轻飘扬,宽袍广袖更衬得他身量修长,飘如游云。仅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也让人不禁赞叹:何其轩轩韶举! 这样的桓伊,是多少女郎梦寐以求的良人。云低叹息一声,可为何,自己偏偏心有不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几多往事在心头 再次见到豫州城门,已是正午时分。门前的那几排杨柳树,像是因沾染了太多灰尘,显得没精打采的。方圆几里,几乎成了不毛之地,本该生机勃勃的季节,却被践踏的连些绿意都难寻了。秃秃的黄土地,想被剃光了头发的人,滑稽而又悲伤。城门仍旧是恢弘肃穆的,却被这周遭一番景象映衬难免荒凉。 豫州,虽是胜了一场,却也更添了几分衰败的气息。 马车里挑帘看向外面的云低止不住一声低叹。放下车帘问坐在另一端,一路都倚在软靠上假寐的桓伊:“究竟是怎么胜了?我原以为,豫州必破的。” 那么悬殊的兵力,且况是以守了十几日城的疲兵抵抗氐人的精锐之师。任谁也难以相信,最后豫州竟然会胜了。 桓伊缓慢睁开双眸,静静地看了云低一眼。并未开口回答。 云低瞧了他片刻,见他仍无意开口,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惴惴。有些慌乱又有些无奈的道:“我并不是不关心你的胜败只是既已知你平安,便觉得,过程不那么重要了并非不关心你的安慰” 桓伊听她颠三倒四的说了半晌,方才开口打断她:“原来,阿云心里是关心我的?” 云低本来以为桓伊是不会开口理自己了,这会儿一听他问话,也不及细想,赶忙点头应是。 桓伊这才淡淡的扯出一个笑容,眸光中渐渐生出一丝丝温情。 云低心下叹息一声,这才是桓伊啊 又听桓伊道:“其实,阿云心中是有我的。” 他语气是少有的温柔,眸中那一丝丝温情愈甚,云低一时觉得自己仿佛被惑住了魂魄,不由自主的点了头。 直到桓伊轻灵净澈的笑声传出来,云低才猛地回过神来,羞得满面绯红,倒忘了先前问桓伊的话。 装饰奢华的马车缓缓穿过城门,车里隐约飘出几声轻笑。城门守卫的士兵低声对一旁路过的人道:“这就是刺史桓大人的车架?” 一旁身穿布衣的人连忙卸下肩上的竹筐,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口中喃喃道:“桓大人真是豫州的守护神呐,桓大人真是武功盖世的英雄” 那守门的士兵“咕咕”笑出声来,“桓大人哪里会什么武功,桓大人只凭一支竹笛,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呐!” 那过路人面红耳赤地争辩道:“你怎知桓大人不会武功,桓大人乃天神下凡,岂有什么是不会的?” 守门士兵懒得再与他争辩,只道:“别的不说,只要桓大人还在豫州一日,想来豫州的安危是无虞了。” 这厢豫州上至士族兵卫下至黎明百姓,都是对桓伊一片称颂。然而,建康城里乌衣巷内琅琊王府,却有人将桓伊从头到脚恨了个遍。 自小到大,王邵极少对王良真正的疾言厉色过。一是因为王良自幼便是个色厉内荏的性子,二是因为王邵对王良的三分愧疚之意七分栽培之心。 只是这一次自豫州归来,王良三日连连被王邵又是怒斥又是责罚,闹得王府众人皆以为王邵是否要改了这琅琊王氏接班的人选。 “阿良,阿良,数万精兵竟会败给桓伊区区数千人,你让叔父对你如何不失望啊?”王邵一脸的郁结表情。 王良恭顺地行了一礼,“阿良确实有轻敌之心,却万万不敢有怠慢之意。” 王邵细看王良,见他几十天的奔波分外显得清瘦了些,心下一软道:“罢了阿良啊,你且说说,这一役,究竟是怎么败了。” 王良这才抬头看向王邵,疲惫的神色中还带了止不住的怒意,“叔父,本来此次借符秦之手除了桓伊,顺便拿下豫州,那是水到渠成的事。熟不知最后一役,竟然半路杀出个慕容楷坏我大计,阿良没有防备,才被他打得措手不及。” 王邵神色一变,“慕容楷?鲜卑慕容恪的长子?” “正是他。” 王邵疑惑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豫州?又怎么会同桓伊联手?” 王良迟疑了一下答道:“这个阿良也暂时没有查出原由” 王邵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鲜卑人善战是出了名的,况且又是慕容恪的儿子。阿良输的倒不算冤枉了。只可惜,拿下豫州的机会,只此一次桓温必已有所觉察,我们还需尽快做个说辞出来。” 王良心中暗恨,此次借符秦之手收复豫州,除掉桓伊的计策,是他琢磨了许久才定下的。原以为是万无一失,桓伊必死无疑的 “叔父,桓温未必能想到符秦的后面是我们王氏,况且,我们与桓温的合作是惠及双方的,即便桓温有所怀疑,只要不确信,他也不会轻易撕破我们之间的关系。” 听得王良这样描述一番,王邵才放下心来,“阿良说的有理。不过此次助氐人攻豫州,我王氏也是大伤元气,拔除桓温羽翼的事,只能暂且缓一缓。”顿了顿,王邵又道:“好在桓温虽然有谋逆之心,现下还时机未到。江北有符秦和燕国虎视眈眈,他还不敢轻举妄动。” 王良思忖一下道:“桓温将桓伊安排在豫州,怕正是意在符秦和燕国。” 王邵蹙眉想了一下,问道:“依你看,桓伊此人如何?” 王良回道:“此人年纪虽轻,却深得桓温看重,阿良此次与其一番交手,也发现他确实有不世之才。但是桓温似乎也并未给他太多实际权力,阿良猜测若非桓温对他有猜疑,便是他并不想为桓温所用。” 王邵恍然道:“正是啊先些时候桓伊是自请出了西府回建康的,他必定是并不想为桓温所用”想到这里,王邵忍不住喜形于色。他已在心中开始谋划,如何能让桓伊为己所用。从他此次豫州一役所展露出的才华,足见得此一人胜过千军。 王良瞥了一眼王邵,冷声提醒道:“可他毕竟姓桓。” 桓伊姓桓,就代表了,即便他不愿助桓温,也绝不会与他倒戈相向。 原本正踌躇满志想要将桓伊纳于麾下的王邵被王良这么一点,当即清醒过来。不禁觉得遗憾至极。 王良面上讥讽之色一闪而过,再开口仍是恭恭敬敬“叔父,若没有其他吩咐,阿良就先回去了。” 王邵一挥手道:“你且先回去吧。” 王良转身走了两步,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复又返回来对王邵道:“叔父,阿良明日可否出府一趟。” 自豫州回来,王邵因恼怒王良的大败,下了令要他在府中好好反省反省。这就是禁足的意思了。这时突然听得王良说要外出,王邵将将压下去一点的怒火又要窜了上来,“出府作甚?可是已经反省好了?” 王良面色一白,垂首道:“明日是先父先母的忌日,阿良想去祭奠一番” 王邵正欲发作一番的表情瞬间被挡了回去,他面色由红至白,渐渐露出一种伤感又愧疚的神色。再开口,语气已是十分慈爱:“是叔父疏忽了,明日叔父陪阿良一起去此次豫州之事,也不全怪阿良。阿良明日起可随意出府。” 王良又道了一番谢,才辞别王邵。 一路行出王邵的院子,王良面色都是阴沉沉的。王邵的院子在王府是占地最大的,以他族长之尊,他的住处装饰也自当是穷奢极欲。王良一路低着头走出院子,直至出了拱门才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竟然满是忿恨。 那恨之深切,之浓烈,好似已沉淀了多少年。绝不是王邵几句温言,些许纵容,便可以消抵的。 “你以为,你一意将我扶上族长的位置,便可抵消你的罪孽么?真是做梦。”王良冷声说完这一句,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豫州城内这几日极热闹。到处都是人声沸沸,几乎在每个人脸上都能看到笑意。 这是自符秦围城一战之后,豫州城头一次展现出这样的活力。 冷寂了多日的饭馆茶楼也开始有聚堆的人欢快地大声议论。 他们议论的主题却都是同一个:豫州的守护神——刺史桓伊要大婚了。 桓伊的喜讯,让整个豫州城里都充斥着欢乐,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这气氛感染的连天气都格外晴朗了些。 云低半倚在亭角的柱子上,出神的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人。 天气很好,天空是云低最喜欢的蔚蓝,偶尔缀了几朵云彩,像是一幅舒缓浮动的水墨画。园子里的翠竹也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其中蜿蜒铺就了一条石子小径,更衬得沉静婉约。竹林边凿有水池,似乎是刻意仿了谯郡戴府外的那条小溪,潺潺流水声带出丝丝幽凉。 景色宜人。只可惜云低无心赏看。 这清新雅致的景色中正在慢慢覆上一层不甚和谐的色彩,那是刺史府的人架起的红灯笼,系起的彩绸。 云低叹息一声。再有几日,就是桓伊定下的婚期了。难道,真的就这样嫁了? “女郎因何叹息?” 不知何时,柔连已经站在了云低身后。猛地出声将正自唉声叹气的云低唬了一跳。 云低埋怨地瞥了她一眼,懒懒道:“无事。” 柔连细细看了看云低的神色,又问:“女郎难道是因为大婚的事情愁眉不展?可是觉得哪里准备的不妥当?” 云低赌气说了一句:“哪里有什么不妥当,不准备才最妥当了。” 柔连何等精明,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女郎是不想嫁给我家公子?” 云低很想痛痛快快的应一声是。 可她不能。 既然与桓伊有约在先,自己就不能违背约定。 既不能违背,还做出不甘愿的样子来做什么呢。 这道理她很明白,她也不停的如此安慰自己。不过是一年的时间,就能换得一世自由。忍一忍就过去了可不论她如何劝自己想开些,心中仍是有些莫名的抑郁。 柔连见云低半晌不答话,惊道:“我家公子容貌出众,气度不凡,又有惊世之才,女郎怎么不愿嫁?” 云低不想徒惹麻烦,敷衍的说了一句,“你想多了,我并没有不愿嫁。” 柔连待要再开口问些什么,云低忙出声打断她:“柔连,我有些饿了,想吃城东的那家枣糕,你去帮我买来些吧。” 柔连面色不豫的看了云低一眼,转身走了。 柔连自幼跟随桓伊,在她心目中不只有对桓伊的敬畏,怕是还有一些仰慕之意。柔连与云低年岁相仿,这样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桓伊又是那么一个惊采绝艳的倾世佳公子,会有此意,也是理所应当。 瞧着她明显有些负气离去的背影,云低轻叹一声。她何尝不明白柔连的心意,只看她日常里对桓伊那份毕恭毕敬又时时带几分痴态的模样,便可知她的心思。 可惜 云低微微摇了摇头,自言道:“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说完她自己苦涩一笑,顺手拈起一片飘落进亭子里的树叶。随意置于唇边,轻轻的吹出一个调子。 这小把戏还是年幼时候跟桓伊初识的时候学来的。这许多年过去,倒难得还记得一些。 将将吹了一段,云低便止了声,她垂首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随手拈起的那片叶子。叶子便是最普通的杨柳叶,为何这调子,却与记忆中的那种叶笛的明朗曲调相去甚远。 “女郎这曲子吹的极好,只是好似有太多心事,沉郁了些” 忽闻身后传来一个温婉悦耳的女声,这声音明显不是柔连的,但又有些莫明的熟悉。云低疑惑的朝出声处看去。 只见那方向是几株正当花期的琼华树。这刺史府的内院,很少有女眷出入,对花木的打理,难免有所疏漏。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翠竹,唯有这亭子旁边植有几株琼华,稍作点缀,只是仿佛未作修剪,枝叶花朵都太过茂盛,树下的小径几乎被掩了个干净。 一个女子正拨开一枝横斜出来的粉白色琼华花枝,朝着亭子的方向走过来,阴影绰绰间一时还辨不清楚模样。 待她拨开那枝琼华,与云低四目相对时,云低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一声:佳人倾城,当如是。 这女子肤色极白,仿若凝脂,更衬得一双墨染般的眸子熠熠生辉。峨眉淡扫,朱唇点绛,整张面容也仅是略作粉饰,却精致的再看不出任何瑕疵。或者说,原本就毫无瑕疵,这装饰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她的身量比通常女子略高,及腰长发随便挽了一只翠玉簪子,显得整个人清爽而又秀挺。面上始终挂着的温婉笑意,恰似为了衬托这满树繁花,真正的笑靥如花,人比花娇。 先前拨开的那枝琼华,还堪堪在她耳边荡了几下,头顶还有细细碎碎飘落下来的琼华花瓣。她就这样微笑着朝云低走了过来,好似这琼华树中走出的一位仙子。 愣了半晌,直到这女子快走到面前,云低才意会过来,自己竟然看得呆了。 “女郎可是云低么?” 明明从未见过这样绝世的一张容颜,可这温婉的声音,又仿佛似曾相识。云低微蹙了眉头,复又打量她一番,才问道:“你是?” “我见过你,可是你没见过我。”女子面容上的温婉笑意渐渐散去,“我是慕容颜。” 慕容颜。 云低脑海中乍现出当日被容楷所困时心中的那份苦痛和无奈,自己曾经那么毫无防备的信任过他 云低唇角溢出几许自嘲的笑意,垂首低声道:“原来是故人” “女郎可是还在责怪当日哥哥的鲁莽?” 云低抬头静静看住慕容颜,并不开口。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骗c伤害,那种痛苦,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责怪,便能过去了。至少,自己心中这结,再难解开。哪怕明知容楷也只是为了他更亲近的人,不得已而为之。要说原谅,也是不能够。 慕容颜微微叹息一声道:“当日我病情危急,哥哥心系我安危,又怕龙驭不肯在到达豫州前去帮我医治,才会仓促间做出不合宜之举。事过后哥哥也后悔不已他是真心把你们当做朋友的。” “当做朋友,就该当知道,龙驭纵使淘气一些,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又怎知,我不会为他改变行程?” 云低语气中的气愤显而易见,慕容颜凝视云低片刻,才道:“女郎,你也曾有过最疼爱的人罢?你该知道,什么叫做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最疼爱的人 云低忽然想起了苑碧,若病倒的人是苑碧,只怕自己也是赌不起一丝一毫的。这么想着,云低蓦然觉得有些释然了,容楷他并非没有错,可他别无选择。 慕容颜温婉柔和的声音复又缓缓说道:“其实我和楷哥哥,并非一母所生。楷哥哥的母亲地位尊崇,他又是长子,自小在家族中便是最耀眼的所在。而我的母亲,不过是父亲在战场上掳来的一名战俘我自幼体弱,母亲身份卑微又不得父亲喜爱,在家族中,可说是毫无地位人人都弃我如敝履,都欺我如蝼蚁。只有楷哥哥不嫌弃我原本我的病症,是活不过十八岁的,是楷哥哥硬将我的性命留了下来”说到这,慕容颜突然苦涩一笑,“哪怕是那么不可能的奢望,楷哥哥都要设法满足我的心愿” 听着她娓娓道出的身世,云低渐渐觉出几丝痛惜,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子。却也难逃多舛的命运。自己又与她何尝相似,自幼多病又在家族中受尽欺凌幸而,自己有一个苑碧,她也有一个容楷。不幸的是,容楷尚在,苑碧却再没有了 云低正自想的出神,突听慕容颜提到叔夏二字。茫茫然地问道:“叔夏?你识得叔夏?” “何止识得”慕容颜面上原本尚带着几丝回忆的伤情,在提到叔夏时,马上焕发出容光。 云低将将觉得仿佛那里有些不对,就听慕容颜果断地说道:“叔夏他是我此生认定的良人。” 云低猛然一惊,直直看住慕容颜。 慕容颜也一收原本看向亭外的目光,转过头来,瞧着云低。 “你瞧,这些琼华树,便是叔夏为我手植的。” 慕容颜这一句话说得满足又洋溢着几丝炫耀,云低只觉得这一变故来的突然。震惊之中倒未辨出慕容颜语气中藏着的那么几许不确定之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高山流水有知音 叔夏,他是我此生认定的良人。 那女子,是那么的耀眼。仿若满天的流光璀璨都集于她一身。 她这一句,说的那么果决。好似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的诺言。 一个是公子世无双,一个是佳人再难得。 很好。很般配。 且况,他们之间,是有情的。 想到这点,云低突然觉得有些无措,先前渐渐笃定的一些东西,又仿佛不那么确定了。桓伊究竟是爱自己还是爱慕容颜呢?若非钟情自己,为什么又费尽周折要娶了自己?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团乱麻,在云低的脑子里越扯越理不出头绪。 半晌方才按下心神。云低蓦然将头一昂:既自己想不清楚,便该去找清楚的人问个清楚。 刺史府占地虽广,其实里面真正住着人的院落却不很多。因此从云低所住院落到桓伊住处并不太远。云低虽只走过一两次,也算勉强识得。 一路行至桓伊住处门外,云低才又突然觉得有些胆怯起来。就这样寻了去,该如何开口呢。说到底,自己与桓伊的关系不过是一个契约,自己凭什么去质问他。 正踟蹰间忽然听到院落内似乎有人在高声笑谈。中有一人笑道:“慕容兄莫不是真要叔夏娶了令妹吧?”这人声音净澈,笑声清朗,如高山流水一般令闻者觉得舒逸。 云低一怔,将正欲推门的手收回去。 “叔夏,此次豫州我祝你脱困,很是违逆了父亲。可是你我相交多年,颜儿又因你受困夜夜不得安眠,我便是拼着被父亲责罚,也要来解豫州之困叔夏,颜儿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她钟情于你,我护了你周全,也就是护住了她的幸福。” 桓伊直直看向慕容楷,眼眸中七分笑意又含了三分嘲讽。这个慕容楷,明明是来携恩图报,竟还能说的这样冠冕堂皇。可他话里话外又分明带了意思,若是娶了慕容颜,也就能理所应当的得到慕容楷的助益。思量片刻,桓伊瞧着慕容楷正声道:“慕容兄于我有恩,本不该拒绝你的美意,只是眼下府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倒是怕委屈了令妹。” 慕容楷环视了一眼周遭的一应大红色装饰,略皱了皱眉道:“叔夏为何会突然大婚?听说是豫州被困时与你有多患难情的?” 桓伊目光淡淡,却掩不住的带了几许柔情,“是,豫州被困,她孤身一人奔赴城楼,说是要与我同生共死” 慕容楷揣摩着桓伊的神色,眸光一闪道:“一女子能有这等勇气倒也难得,叔夏若真心喜爱,也可纳了她。我相信颜儿不会没有这点容人之量。” 桓伊半晌没有言语。 站在门外的云低却如遭雷击般愣住了。慕容楷的意思,就是要慕容颜做夫人,自己做妾么?那言语中的轻慢之意,那种施舍般的口气令云低气的浑身哆嗦,强自摁住了想要推门而入的念头。 桓伊他会应下么。 是他定下的约,说要娶她。是他对她款款柔情,是他对她说的喜爱。 桓伊他不会答应的吧。 可是,慕容颜,是那么耀眼而又完美的一个女子。桓伊这样爱洁之人,都愿意为她亲手植下琼华。难道他对她就没有喜爱么。 云低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她越来越不能确定,下一刻桓伊会说出怎样的答案。心中好像被一根丝线缠绕住了,愈揪愈紧,愈揪愈紧 “慕容兄,恕叔夏不能如尔所愿。” 桓伊这句话一出,站着门外的云低突然觉得心中一暖。耳畔反反复复回顾着那一句:不能如尔所愿,不能如尔所愿面上不自觉地挂上一抹笑意。 好一会儿才意会过来,忙伸手在面颊上揉了揉,将那笑意抹去。心里却止不住有点惶恐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听到桓伊拒绝慕容楷的要求,竟然竟然这样欢喜。 莫不是真的动了情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心思云低面色一沉,迟疑着朝园内望了一眼,面上神情复杂,终是没再去敲门,转身快步离去。 桓伊眸光一转,瞧见门外那一角白色的衣袂一闪而逝。转而朝向满面怒容正欲发作的慕容楷道:“叔夏现在不能应许慕容兄所愿,只因叔夏与那女子曾有约定,以一年为期。若叔夏不能心属于她,她便自行离去。” 慕容楷怒容稍霁,面带疑惑道:“哦?竟有这等女子?倒不怕坏了名声,若不能得真心,宁肯自请下堂?” 桓伊正色道:“确是如此。” 慕容楷微蹙眉头,思虑半晌方才开口说:“既如此,叔夏也不能失信于一女子。颜儿的事,便容后再议吧。” 桓伊略一整衣袍,郑重的对着慕容楷行了一揖。 此次豫州之困,以慕容楷的身份能做到这样,实是有几分情谊在的。 慕容恪早早得了消息,便做好了坐山观虎斗的妙算。只等看桓伊和符秦两败俱伤的好戏。不料想最后被自己的儿子釜底抽薪坏了计划。慕容恪驭下严明,决不会因为是自己的儿子就稍有放纵。慕容楷此次班师回去只怕不会有善果。 若说慕容楷唯一的私心,应该就是想帮自小疼惜的妹妹达成心愿。 偏偏仅此,桓伊也不能应允。因而难免对慕容楷生出几分歉意。 慕容楷连忙扶住他的衣袖,朗声道:“叔夏,你我相识于幼时,虽然长大后因身份所限,各自为谋。但是在楷心中,你是朋友。” 慕容楷这一句说的极诚恳,虽然只说简单的朋友二字,其中的份量却堪比泰山。 这便是慕容楷,他虽也精于计谋,却不耐烦事事都去算计。他想要的,便全力去争,不管是携恩图报还是威逼利诱,他就把自己想要的明明确确的告诉你。若最后仍不可得,他也放手的洒脱,绝不会因为付出许多而舍不下放不开。 微风飒飒,两人迎风而立,相视一笑。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或许,两人再相见,已是对立的身份。或许,再相见他们少不得相互猜疑使诈。或许,再相见必须要拔剑相向。但是就在这一刻,慕容楷和桓伊都清楚的明白,此生能识得对方便是值得的。 原因无他,只因一个知己难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雅商自有傲风骨(上) 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呢 是那一次他替她包扎伤口的动作太过于温柔;还是豫州城上,兵临城下,他决然将她置之度外的心思太过于感人;或者是,豫州被困,在她最孤独无依的时候,他逆流而归的那一瞬笑容太过于温暖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在她心中一声不响的留下了这样多的记忆。 云低揉了揉额头,想要阻止自己再去回忆。可那记忆就像长了羽翼,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 因而在柔连的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时,云低一瞬间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不想去深思,不想去回忆,不想去探究。她突然有些害怕知道,自己对桓伊究竟存了什么样的一份心思。 “女郎。这城东的枣糕可要趁热吃才好,你尝尝现下味道还行么?”柔连将一托盘糕点捧到云低面前。 云低皱眉思索了一下,才忆起,自己先前为了支开柔连。吩咐她去城东买的枣糕。 只是云低现下心绪烦乱,哪里来的闲情品这枣糕。 奈何柔连目光殷殷,云低也不好太拂了她的心意。只好信手拈了一块,嚼在口中。 柔连见云低勉强吃了一块就不再尝,忙解释说:“女郎,这里离城东颇有些距离,又兼今日城中有集会,耽搁了些时辰” 云低打断她道:“无妨。只是现下不太饿了。” 柔连将托盘轻轻放置一旁,犹疑着问道:“女郎可是有什么心事?” 云低摩挲着袖口上一圈精致的花纹,只是叹息一声,并不言语。她是有太多的心事,可又能说与谁人听? 窗外一眼望去是看不尽的大红,红的酣畅淋漓,红的热情奔放。然而窗内,跪姿端庄的白衣少女,却只是眼神安静又无力地望着那红色,那神情,仿佛这红色有些灼眼,让她有些不能承受。 柔连突然发觉,云低也仅仅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这样的年纪,正该是天真烂漫c活泼好动。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沉静柔连似乎能感受到,在她淡然的神情后,掩藏了那么多的不得已,那么多的挣扎,那么多的苦痛。 “女郎,若不然,我陪你出府去逛逛可好?”说出这句话,柔连自己都颇有些惊讶。她从来不曾主动向云低表示过亲近。 云低也惊诧的回头看向柔连,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出府走走么?” 看着云低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柔连一时间对她起了十分的怜惜。先前对她的些许嫉恨不满,都暂且压抑了下去。 “女郎是我家公子未婚的妻子,当然有出府的自由。” 云低立时高兴的从苇席上站起身来,走出几步拽着柔连的衣袖说道:“那我们便出去逛逛吧。” 柔连微笑着摇头道:“女郎怎好这样赤足着地” 云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转身将鞋子套好。 来了豫州这许多日子,云低却从未曾好好的看过豫州城内的景致。 瞧着热闹非凡的往来行人,生机勃勃的夹道杨柳,云低先前心中的烦闷忧虑一扫而空。 在刺史府窝了这么许久,便仿佛隔离了凡尘俗世,云低日日纠结惆怅于自己的心思里,自然是愈想愈闷,无法纾解。此时站在这沸沸扬扬的街道里,耳边虽然嘈杂聒噪,心中却是无比的踏实。 是啊,这里是凡尘俗世,自己也只是一介凡人,凡人便该当有烦忧。又何必想不开呢 云低侧头对着身边的柔连粲然一笑,“谢谢你。” 柔连听到云低这么郑重的向她道谢,一时竟然呆住了。待云低回过头去信步走了好远,她才反应过来,急忙追了上去。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柔连自幼服侍桓伊,在她心中桓伊便是神祗一般的存在,先前她看见云低对桓伊多有不恭谨,她心中是有些厌恶这个女子的。她实在想不通,这女子怎么能凭着公子对她的几分喜爱,便这般轻狂。 然而,方才云低那么诚恳的一句道谢,使柔连突然察觉,自己似乎错了。 这样一个肯不拘于身份,平等待人的女子,她又怎么会恃宠而骄? 柔连脸色一红,心道,只怕是自己太过嫉妒公子对她的特殊优待,因而不自觉对她产生的偏见。 “柔连,柔连” 正自羞愧不已时,柔连突然听到好似是云低在唤自己。忙一叠声应着,四下张望着寻找云低。 云低避开拥堵的人群,朝柔连走来,口中喃喃道:“竟不知这豫州城之繁华要远胜建康了” 柔连瞥见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朝自己走来,也急急拨拉开人群超云低挤过去。 两人好不容易碰着了面。云低竟然一把拉住柔连返身又往刚才那拥挤的人群中走去。 柔连忙问:“女郎这是去哪里?” 云低不回头答道:“前面有间字画铺子,据说仿佛有王右军c谢安石的真品”人潮越往前越是拥挤,云低不由抱怨道:“怎地竟然这么多人。” 柔连眯起眼睛朝前眺望了一番,笑道:“女郎可真会选,豫州城今日的热闹可全因这铺子而来呢。女郎偏要朝那里去,自然是热闹堆里寻热闹了。” 云低惊讶的回头看向柔连,满眼疑惑不解。如此热闹非凡,皆是因为那字画铺子? 柔连答道:“女郎可莫要小看了这间字画铺子。它并非是普通的铺子,乃是闻名整个江左的静竹轩。此轩专售名人字画,收藏颇丰,莫说王右军c谢安石,便是张芝c毛延寿的真迹也皆有真品。” 若说王右军和谢安石倒还罢了,虽然难得,毕竟是当世的人物。张芝和毛延寿可都是前朝有名的大家。他们的作品莫不真会流传于市井? 见云低似乎不信,柔连笑道:“女郎去了一看便知。这铺子主人确是奇人。” 两人身量都纤瘦,柔连牵着云低巧妙的穿梭在人群里,不多时便穿过拥挤的人潮,站在了传闻中的静竹轩中。 云低见店铺门外还泱泱站了一大片人,不解道:“柔连,怎么外面那些人不许进来,我们却可以?” 柔连得意的将手上一块牌子扬了扬:“咱们刺史府的牌子难道还进不来么?” 云低将她的手拉低下来,轻声道:“你小声些,勿让别人以为我们在拿刺史府的名头行此投机取巧之事。” 柔连闻语连忙将牌子收至袖带中,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女郎不知,这静竹轩因着名气,并不是人人都进得来,若非有些名望的,怕是只能在外面看看热闹了。” 云低心道,商贾之家能做成这样,真是傲气十足了。 却是有何非常之处? 细细打量起这间并不算太大的铺子。这铺子不说门脸不算大,内里的装饰乍看也毫不起眼。但云低是存了心思细细打量的,便不时能发现其中暗藏的奢华。譬如一进门摆着的供着佛像的那张案子,便是整块上好的沉香木雕就的。而正对门口墙上的那块匾额,上书三个行书大字:静竹轩,更是加扣了王右军的私印。可见这铺子的确很有些来头。 云低口中低低念起那三个字:“静竹轩,静竹轩,静竹”依稀总有些熟悉之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雅商自有傲风骨(中) 粗略环顾了店内一圈,又细看了几幅悬挂于壁上的字画。云低轻轻扯了扯柔连的衣袖,低声道:“这静竹轩奢华已极,但是依我看字画却并不算顶好,是否有些名过其实了。” 柔连拿衣袖掩了嘴,轻声解释道:“静竹轩字画江左第一,此盛誉并非自诩,乃是江左无数文人雅士共举之。其实力绝非泛泛,女郎你所见这些字画,只是静竹轩最粗陋的藏品而已。” 云低悚然,这轩内的字画虽不说是极品,也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上品佳作。若说此等水准还只是粗陋,那这静竹轩倒真可谓江左第一了“可我看这店面不算太大,并不见有其他字画啊?” 柔连闷在袖子里的声音带了点促狭的笑意,“女郎确是与凡尘俗世隔离的太久。竟然真的对这静竹轩一无所知。” 云低一怔,才意会过来,这柔连竟是在揶揄她。微微有些懊恼地说:“柔连莫不是在嘲讽我的无知么” 柔连连忙摆摆手道:“女郎鲜少出入市井,对此不知情也不算什么。”说着正了正脸色,认真解说道:“我们现下在的这里,只是静竹轩的门厅。女郎你看,右侧有一珠帘,从那里可进入静竹轩的内堂,那里才是真正的藏品荟萃之处。所谓抛砖引玉,正是如此。稍有些名望的,只准在这门厅看看也就是了。只有真正声名显赫之人,才有资格进入静竹轩内堂赏看且静竹轩只每月逢十五这天才开门营业。所以,每逢十五城内便会比往常热闹许多,有人是为了来这里看字画,也有平民百姓却是为了来这里看达官贵人的。” 云低惊讶的朝右侧望去,那里确实有一个不大的门洞开在角落里,门上挂了一副翡翠珠帘,色泽幽暗,先前竟然不曾注意到。此时凝神看去,似乎还能看到那珠帘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来回走动。 “竟有这等商家,挑客人做生意”云低实在震惊,不自觉将疑问说了出来。 不想她惊疑之下没留意说话的音量,话一出口,她才觉出,周遭好几道目光射向了自己。云低连忙将头埋低了些,拽了拽旁边的柔连,轻声道:“柔连,我们走吧。” “女郎不想进内堂看看么?” 云低悄悄的朝四周看了一下,见还有少许人注视着自己,忙又将头垂下去,说:“今日便不看了。” 若要进得内堂,少不得还要亮出刺史府的身份,云低总觉有些不妥。 柔连见云低坚持要走,也只好随在她身后朝店门外行去。 两人不过刚刚走出两三步,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女郎且住。” 云低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位三四十岁的衣着华贵的男子正朝自己的方向阔步走来。云低不解的看向柔连,示意她看看是否认识这人。 柔连瞧了一眼,摇了摇头。 此时那名男子已经行至两人身前,他也未曾开口,只是仔细的将云低端详了一番,口中喃喃道:“倒有分相似” 云低被男子看的十分尴尬,只好开口问道:“不知阁下喊我何事?” 那老者这才停下了打量的目光,对云低道:“不才乃静竹轩豫州分号的掌柜,敝姓周。我观女郎来了这半日,为何不入内堂一观,便要就此离去?” 云低略施一礼道:“小女子只是一低等士族,不敢冒犯堂内诸多贵人。” 那周姓掌柜一听她拒绝却十分着急,忙说:“女郎有刺史府桓大人的令牌,自然是大贵人。” 云低微微嗔怪的看了柔连一眼,心道这掌柜真是厉害,店内这许多客人,他居然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自己是拿了刺史府的牌子入得门来。口中却依旧推辞道:“承蒙掌柜不弃,小女子也只是刺史府的一名小婢。今日出府是替刺史大人办事的,若改日得暇再来贵店一观吧。” 周掌柜听此一言,表情颇有些失望,又不好再横加阻拦,只好一拱手道:“那女郎改日若有闲暇,可随时来静竹轩找我,这店里虽然不营业,我却每天都在的。” 云低心中疑惑这周掌柜为何对自己这样热情,终不想再细究,免得横生枝节。只是微施了一礼,面带微笑应了他的邀请,便要携柔连离开。 那周掌柜也自转身朝内堂行去,边走边嘀咕了一句:“哎这画作究竟是不是出自王九郎之手呢,真真让人费解” 王九郎。 云低脚下一顿,偏了头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刚刚自己听到的话,又有些不敢确定。于是转过头去问柔连:“你可曾听到周掌柜言及王九郎?” 柔连一头雾水的看向云低,茫然道:“什么王九郎” 云低又扭头朝周掌柜渐渐消失在珠帘后的身影看去,神情几番挣扎,终提步追了上去。 身后柔连一叠声叫道:“女郎,女郎不是要回府了么” 云低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先回去吧,我稍后便回。”言毕,径自走到侧门前,利落的将翡翠珠帘一挑。 噼啪作响的珠帘,引得周掌柜回身看来,云低忙上前几步,问道:“敢问掌柜方才可是提起了王九郎?” 周掌柜眸光一亮,忙道:“确是。” 云低又问:“掌柜说的可是琅琊王氏的九郎。” 周掌柜点头应道:“自然是,除了王子敬,这世上还有谁配称王九郎。” 云低强自平复了下心绪,故作镇定道:“周掌柜方才喊住我,莫不是与王九郎有关?” 周掌柜又细细打量了一遍云低,更加肯定自己先前的推测,于是点头道:“不错。我这里确实有一件与王九郎相关的物件,且此物与女郎仿佛也有关系。因此我才三番两次想留女郎细谈。” 云低心念急动,直直盯视着周掌柜的神色,想要探究他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其实这周掌柜的说辞并无不妥。只是云低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子敬在豫州逗留左不过十日许,能留下什么物件竟流落到了这周掌柜手中。且况,这物件还与自己相关。 周掌柜何许人物——经商数十年的好手,最善察言观色。他一眼看出云低的神情中带了几分怀疑,便朗声一笑道:“女郎勿须多疑,在下并不知女郎是何身份,也绝无任何不轨之心。在下不过是爱惜明珠,不愿明珠蒙尘罢了。”说完他广袖一挥,指着内堂右侧的又一扇门洞道:“此物现在就在后堂,女郎随我去一看便明白了。” 云低瞧着那里伶玎作响的珠帘,心思摇摆不定。先前被王良谋害,被慕容楷挟持的阴影还留在心中难以磨灭,她实在害怕那碧幽幽的珠帘另一端,又是一个阴谋。可是,对周掌柜所言的物件,又好奇至极。是什么,能让自己与子敬有所关联呢 最后,云低按了按藏在袖袋中的一柄小匕首,终于下定决心,对周掌柜点点头道:“好。” 这柄小匕首虽然细巧,却是桓伊送她的防身之物,精钢打造,削铁如泥。 送她匕首时,桓伊曾似笑非笑的言道:“定要护阿云周全” 云低此刻按住那匕首,就仿佛看到桓伊在笑着对她说:定护阿云周全。 心中蓦然觉得安定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雅商自有傲风骨(下) 静竹轩的后堂,并非似前厅和内堂一般也是厅室。 门洞上一扇小门推开之后,豁然开朗,原来却是一个庭院。 这庭院不算特别大,也谈不上多么奢华。疏落的几株古松,一间凉亭,一旁傍了座假山,最打眼的倒是古松树下,安置的几幅塌几。此刻几幅塌几皆是满座,一旁还侍立了不少仆婢。仆婢皆是屏气凝神,一言不发的站着,一看便知是出自世家大族。座上服饰华贵,举止风流的公子女郎大多正在窃窃谈论着什么,或者正细细端详手中的字画。 云低随周掌柜一步入庭院,便有数道探究的目光打量过来。周掌柜在一旁解说:“姑娘莫怪,这静竹轩的常客多是江北贵族,鲜有陌生面孔。” 云低垂首低低的嗯了一声。 先前一瞥,她倒见着不少长出入刺史府的豫州官吏,不知怎的,下意识便不想被他们看见。 倒是周掌柜十分懂得察言观色,脚步一转,便领她到了一处较僻静的所在,也是塌几布置着,只是又在周围添了几株矮丛的花木,讲几束探究的目光遮掩了去。 二人一入座便有小童来添水弄茶,周掌柜对他附耳低语几句,那小童点头应声退了下去。 周掌柜便笑融融的看向云低,“我瞧着女郎像是不常在豫州城走动,不知是哪里人士?” 云低四下望了,才放心的敛衽坐好道:“小女微不足道,想来说了掌柜也识不得。” 周掌柜看她这样谨慎,也只捻须一笑不再问什么。 不过片刻,小童便双手捧了一个长方的木质匣子一路疾走而来。 周掌柜又端详了云低几眼,便小心翼翼的打开匣子上的机括,谨慎的将置于匣内的一卷画轴拿了出来。 云低瞧着只觉得那画轴轴心上刻的一个徽记很是眼熟,就疑惑的望了周掌柜一眼。 周掌柜一边慢慢展开卷轴,一边说道,“这卷轴是琅琊王氏特制的,倒也金贵,不过更奇的是这画” 随着卷轴徐徐展开,上端是疏散几笔勾勒的闲云,并几只展翅高飞的仙鹤,再往下是密匝匝的松柏枝杈。这是一副雪景图,满纸疏懒的画意中杂着苍劲的笔锋,是极好的一副上品画作。然这画却不是单纯一副风景画,在卷轴最下端,一间亭子跃然于纸上,亭中倚柱立了一位女子。原本整幅画上,这女子也不过占了十之二三的地方,偏这女子的整个面目身姿十分清晰,不像其他多数风景人物画,多只寥寥几笔交代出的人物。女子身披雪白狐裘,眉眼清淡,谈不上姿容无双,只是整个面目中透出的几分清廖和藏在狐裘中隐约可见的细瘦身姿和这画意十分相衬。看下来到不自觉叹这女子是画作上的点睛之笔。 周掌柜细细赏看一番,满意的道:“这画作真正上品,或是品相或是意境都无可挑剔,最妙的是这亭中女子,乍看只是清秀,细细看来却画出了难得的神韵” 云低被周掌柜这几句话从震惊中敲醒,愣怔了一下才问:“掌柜这画是打哪里来的?” 周掌柜瞧着云低面上神色,便知自己是猜对了,这画中女子,正是面前这女郎。“这画具体是怎么来的,恕在下不能详说。不过,这画是打豫州城琅琊王氏的一处宅子里流出的。” 松涛雪景,此情此景,分明是健康城内王献之私宅众园的景色。这画中人,分明就是,当初客居众园的自己。云低脑中闪过无数疑问,这画是何人何时画下的,又怎么会流落豫州的市井间 一旁周掌柜又道:“这画作已七八分可以断定是王九郎献之所作,只是画上并无王氏标识,也未有王九郎私印,才存了几分疑惑。正因此,在下才想向女郎求证一二。” 云低惊异道:“这画是子敬作的?” 周掌柜奇道:“咦,这画中女子分明就是女郎你,难道女郎竟不知晓么?” 再看云低确真是一脸迷惑,周掌柜指给云低看,原来画作最右下角还写有两行小诗,是云低十分熟悉的行楷字体。上书:“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没有落款,没有印章,可云低知道,那是他的字迹。那个人曾多少次亲自执手教她习字,她怎么能不认得。 泪水簌簌而下,云低心中五味陈杂。 周掌柜见她落泪,慌递出一方帕子递上。心中暗道:这女子能手持刺史府手令,又似乎与王九郎关系匪浅,想来身份定然了得。莫不,今天自己是不该惹她来的? 云低只略略拿手弑了一下,就开口断然道:“这画作乃是我一个好友所作,虽不知道是怎么流落到贵店,但我并不认识掌柜所说的王九郎,” 周掌柜一愣,却也回道“在下也只是推断这画作是王九郎所作,但毕竟没有印记。王九郎字帖虽偶有所见,却从未见过他有画作。也不能就断这画作是王九郎的。” 云低嗯了一声又说,“这画想来是友人作了要送给小女,既然现在是贵店的,不知道掌柜能否割爱讲这画卖给小女?” 周掌柜脸上微微一震抽搐。这画是豫州王氏宅在里的一个管家偷偷拿了府上藏品出来变卖的,而这女子又分明与王九郎关系匪浅,这画作十成就是王九郎的真迹。还是市井间见所未见的画作这样珍稀的东西,怎么舍得割爱可是,这女郎,恐怕也不好开罪啊。 周掌柜犹豫一番,终是有些颓丧的道:“既然女郎开口,在下哪有不卖的道理。只是这画作来之不易,价格上,在下只算收来的起始价也并不便宜。” 云低问是多少。 掌柜一手伸开比出个手势道:“二百两黄金。” “二百两黄金?”云低惊了一跳。 周掌柜道:“收上来时便是这个价格了,在下也只是豫州分号的管事,不敢太蚀本做生意。望女郎见谅。” 云低思索片刻道:“掌柜且先将这画帮我留一留,三日之内,我定来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倾城佳人再难得 一路上云低都在想着那副画,那真的是子敬作的么,是什么时候作的,为什么竟然题了那样的字或者,难道子敬或者,难道他对自己那他才回健康就那么迫不及待的纳了镜花呢 就这么思来想去,云低始终没理出个头绪,但她一想到那一行小诗,便觉得心中舒畅极了。她想,她一定要拿到那幅画,她要拿了它去健康,她要亲自去问问,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此,云低一路走回刺史府都是甚为欢快的,竟丝毫未觉得累。 待回到内苑,天边已是遥遥的挂上一颗星子。 因着情绪上的愉悦,连带看满苑子的红灯彩缎都不是那么刺眼了。 倒是廊柱下面那一团黑影,怎么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那黑影突然一长,云低吓得险些惊叫出声。黑影漫步走到灯火下,云低才看清,原来是好几日未见的桓伊。 自谯郡归来,她一直没见着过他,她知道他就在刺史府,来来往往张罗婚事的人虽多,却并不用他亲自动手。不来见她,只怕是不想见罢了。 此刻见着的他,却是面含了几分笑意,“阿云倒是心情甚悦,是去哪里耍玩到了星夜?” 云低斜斜望了眼天色,心下惴惴,但看桓伊似乎是并无怒意,便小声回了一句:“我去了静竹轩看字画” 桓伊笑意稍退,“我听柔连说,静竹轩的掌柜将你留住了?” 云低心中叫苦,却面不改色道:“周掌柜同我一见如故,定要留我鉴赏他的珍藏,我又一时好奇” 桓伊眸光一闪。“便没有别的了?” 云低垂首嗯了一声。 “如此”桓伊顿了顿道:“那你更衣之后随我去陪戴师用晚膳吧。戴师从谯郡来了。” 戴逵戴安道,其人在整个江左乃至建康都是声名鹊起的一个名士。他名声极大,却又极少有人能见到他,也正因此,当年族伯谢中郎才以请到戴逵为荣。 不曾想,云低这一年多来,倒是几乎天天有幸一睹这位当世大名士的风姿。 这才不过离开谯郡几天,戴先生竟也随至豫州。 却不是云低厌烦戴先生,只是,愈发觉得这位大名士的神秘之处,再无保留了,难免引以为憾。 这么想着,云低就已经随桓伊到了宴请戴先生的八角亭。 仅三人的小宴,安排的却很精致。亭角上皆挂了红纱宫灯,格外的衬出几分喜气。 戴安道已经就坐,此刻瞧着相伴而来的云低二人,面上生出几分戏谑,揶揄道:“后日就要大婚了,怎地你们还这般形影不离,便就不顾什么礼制了么?” 云低一听这话,顷刻涨红了脸,将步子放慢下来,想与桓伊拉开些距离。 桓伊却头也不回的将手一伸,将云低挽到身侧,迤迤然就顺势坐下了。 云低不防他的一拖拉,只能随着他的势也坐了下去。 才刚坐定,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听桓伊开口道:“戴师莫怪我们无理,实在是一刻也不想与她分开。” 云低惊诧的侧过头去看桓伊,就见他也将将好侧转过头来,对她展颜一笑。那神情说不清的暧昧,惑的云低一时都忘了言语。 戴安道瞧见这二人又是一番“深情对望”,哈哈大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云低在桌案下拽了拽桓伊,小声问道:“你是怎么了?” 桓伊面不改色陪着戴安道喝了一杯,低声回她:“不过是让戴师开心开心,你何必这么吝啬。” 云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细看桓伊的神色又看不出什么倪端,只能默不作声的拿起筷箸食不知味的陪坐着。 戴安道今日放佛酒兴好极了,一杯一杯的豪饮,却不见什么醉态。 直喝到月上中天,云低都抑不住打起了哈欠,才听得戴安道说:“阿云若是困了便去歇了罢。明日我便要走,且有几句话要嘱咐叔夏。” “明日要走?”云低讶然:“先生为何如此匆匆?” 戴安道哈哈一笑道:“有急事需去与故人相见,等不得了。你与叔夏的大婚,我就不凑热闹了。” 云低面色哂然,不知如何作答,只微微行了一礼便欲离去。 脚步方迈出亭子,又听戴逵说了一句:“当日静竹大婚,我也未去,却是因为少不更事,至今仍以为憾阿云,你大婚时我虽不在,但一定替故人送上大礼一份” 他说出话已经带了几分微醺,吞吞咽咽,云低回头看了一眼,只当他说了几句醉话,便转身走了。 直到云低的白色裙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再不见一丝踪迹,戴逵才收回目光。 执杯又啜饮了一口,才转向桓伊道:“叔夏,阿云跟她很像,对不对?” 桓伊不做声,只是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他知道,此刻他的师傅一定是又陷入到自己的回忆中去了,那问话并不需要回答,他也压根不在乎回答。 半晌,才听戴逵叹息一声,“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再难得” 桓伊将手上杯子刻意加重,顿在木质的桌几上,发出清脆一声响,戴逵才仿佛如梦初醒。 桓伊面上柔和了几分笑意,几分莫测,轻声喊了一句:“师傅” 戴逵苦笑一声:“叔夏,为师知道,你自小最瞧不得为师念起她” “那是因为师傅每次念起,必是酊酩大醉,说话也不知所云。师傅是戴逵戴安道啊。” 戴逵微微一怔:“戴逵,戴安道,有什么了不起么,换不回她一丝一毫。” 这一句说出来,桓伊才真正显出几丝恼怒:他的师傅,是何等身份,竟为了一女子,自鄙到这番境地。 “叔夏啊,你才思过人,谋虑之深广为师亦不能及,但唯有一点,你不懂得什么是爱。” 桓伊睨了戴逵片刻,终究忍住没有出声反驳。 戴逵轻轻摇了摇头,自袖袋中拈出一枚极精巧的青铜物事,随意一抛,朝桓伊扔了过来。 “叔夏,这是静竹阁的符信,为师一直不肯放手给你,并非不舍得,也不是预备将它传给云低。乃是因为它的能力,在你的手中,以你的才智,足够颠覆一方政权。这才为师担心的,叔夏,你太过于凡事计算,这会使你失了本心。你知道么?” 桓伊眸中光火几番明灭,开口道:“师傅这么明白叔夏,该当知道,我是为何要娶谢云低罢?” 戴逵大笑,“叔夏,有时候,当局者即便足够聪明,也看不透自己的局啊。” 桓伊疑惑神色一闪而过,又问:“师傅若不是想将符信传给云低,何必几次三番故意向叔夏透露这个意思。” “因为叔夏一向都太聪明了,或是手谈或是谈玄,为师都很久未胜你了。为师这次一定会赢。” 桓伊呆愣了一下,“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 弯月高高的挂在树梢,只是小小的那么一弯,却照的大地满是光辉。戴逵遥遥一指:“叔夏,你看这明月虽小,却不容小觑啊。有时候只是那么一点点的念想,许能发挥的影响是难以预料的” 桓伊思量了一番,抬头望着那一弯明月,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 夏末秋初,正是柳叶依依,花开正茂的好时节。暑热之气慢慢消褪,使人愈发觉得神清气爽。 这样好的节气,再有仆婢前拥后簇,再有出入车马相随。桃叶真正觉得,人生如此已是再无他求。 虽则,她的夫君并不爱亲近她,却也从不曾亏待她。凭着她对他的救命之功,桃叶知道,自己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有了着落了。 她从来不是不懂进退的人,自小的颠沛让她明白,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子敬不爱她,那她便不去奢求,她只要抓好自己现下的富贵,也没什么不好。 她原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遇见这个人,也从未想过,自此,自己的生活就再不能回到自己奢求的那个轨迹。 再遇见云低这一日,原本是极普通的一个日子,蓝天白云也好,茂叶繁花也好,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王氏侧门的门外,看到男装打扮的云低时,桃叶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这样美好的日子,或许是到了尽头了。 于是她突然生出一股子怨恨,对这个还未曾照面的,往日的故人。 于是她急步上前,一开口就带出十足的蔑视:“哟,这是哪里来的下等人,居然敢站在琅琊王氏的门前鬼祟,可是想关到府衙去么?” 云低回过头来看到的便是花团锦簇般打扮的金光闪闪的旧时谢府婢女镜花,现如今琅琊王氏九郎的妾室桃叶。 云低接连赶路赶了足有月余,才从豫州回到建康,这一路的惊险与疲惫,还来不及卸下,她便直接来了王府。 不顾与桓伊的约定,不念逃婚的后果,不想一路的种种险恶,她就这样一路走来,只是为了问王献之一句,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谁才是他的所思之人。 然而尚未见到王献之,倒是遇到了这么一位故人。云低霎时觉得扫兴极了,真想调头就走。 可是手中握着的那一卷画轴,让她又回想起,自己这一趟来,是为了什么。 于是强忍着厌恶开口道:“镜花,我是来见王献之的。” 桃叶柳眉挑了几挑,扭头对身后仿若惊住的婢女道:“阿廖,你知道王献之是谁么?” 那个被唤作阿廖的婢女战战兢兢回到:“回如夫人,王献之是,是我们家郎君的名号” 桃叶一个巴掌狠狠的掼过去,那婢女登时被打的嘴角破裂。桃叶冷哼一声道:“你一个下贱婢女,怎么敢直呼郎君的名讳?” 云低冷眼瞧着面前这一幕戏,心中厌恶感愈增。这桃叶,指桑骂槐的是在说自己身份低微,不配直呼王献之的名讳呢。 桃叶装模作样的教训完婢女,才回过头瞥了云低一眼道:“这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若要拜见我家郎君,需从正门递了帖子求见才成。不过,我瞧着你这样的,只怕是递了帖子也难如愿,我家郎君可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都见得的。” 云低见她压根不打算道明自己的身份,索性也不再与她周旋,淡然开口:“这位,‘如夫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身份罢,不然何必出入走这侧门呢。既然不是什么正经身份,只怕也没资格直呼王九郎名讳吧?” 云低这样一句诘问使得桃叶登时没了应对,她心中有一丝讶异,对面站着的这个瘦弱的女郎,真的是当年谢府那个不爱言语的云低么。这样辛辣的言辞,机锋的神色,真的是那个木讷内向的云低么? 桃叶心中几番挣扎,虽然觉得这个云低似乎比往岁那个被自己陷害到离家出走的小丫头厉害许多,也仍不甘心就这样吃个闷亏。 这么想着,桃叶又瞄了一眼云低风尘仆仆的寒酸模样,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如夫人再不济也好歹是个夫人,好过一些下贱坯子,没名没分的就住了王府住戴府,住过戴府住桓府,甚至连鲜卑胡奴的府邸都走了一遭” 云低面色微变,“谁告诉你的?” 桃叶将头一昂,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这样有趣的事,自然是我家郎君讲与我听的” “你说是子敬这样讲与你听的?” 桃叶瞧着云低一副惊痛的表情,觉得解气极了,愈加眉飞色舞地说道:“说来这种事情也是别人家的辛秘,也就是我们王氏向来消息灵通些,凡事都知道的比旁人详尽。我家郎君说啊若不是这样,还当真不知道,有些女子面上一派端庄,私底下却那般不堪。” 云低面色一片惨白,她竟然不知道,子敬对自己竟然是这样看的。 难怪他那样急匆匆的离开了豫州,连道别都没有一句。 难怪他纳了自己最憎恶的桃叶为妾。 想来,这副画也是他因为对画中人的轻视厌恶,才随意抛售到市井去的 还有什么要问的。 还有什么有必要去问的呢。 云低惨然一笑,低头看了看紧紧握在手中的卷轴。 这一路走来,每每觉得疲惫,每每觉得恐惧,都是这卷画轴给了自己勇气,支撑自己回到建康。而如今,竟然是这样一桩笑话。 那些藏在心中偶然会觉得甜蜜的念头,那些常常让自己傻笑出声的揣测,还有手中这一卷自己那么珍爱过的画轴都只是一桩笑话而已。 云低慢慢收紧手掌,随着“吱嘎”的脆响,装裱华贵的画轴被揉皱成一团。 最后看了一眼,云低慢慢将手松开。而后头也不回的朝巷子口走去。 桃叶瞧着渐去渐远的那个背影,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她又一次赢了。 原以为这小丫头有了多大的长进,还是不过如此,不过是几句道听来的流言就将她打击成这样桃叶冷哼一声,提脚将云低扔在地上的画轴踢到一边,迈着碎步袅袅娜娜的进了王府。 一旁被方才桃叶一巴掌抽傻了的小婢女阿廖这才回过神儿来,追着桃叶的脚步朝里走去。 才走两步又踩上那卷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画轴,阿廖叹息一声,“倒霉的家伙”将卷轴捡起来,抚了抚上面的褶皱,揣进怀里,急急忙忙走了。 清风徐徐吹过,无人注意到,才拐出巷子口,便软倒在地上的瘦弱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情到深处不敢近 “禀告郎主,属下是在乌衣巷王府外的巷子里发现女郎的。” “她为何会晕倒在王府门外?” “这属下不知”这话才一出来,就见一个白瓷杯子直直抛了过来,将说话的人砸了个正着。 谢中丞恼恨的看着被砸的额角流血的侍卫,又看了看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云低。心中的那股子怒火怎么平息不了。 这帮子废物。自云低离开建康他就派了人去跟着保护,可是一近豫州便失了云低的踪迹。一年多来消息全无。 直到今日,才将一个昏迷的不省人事的孩子给带回来。 这孩子比一年多前长高了些,看上去却更黑瘦了许多。原本一个锦衣玉食的孩子,是怎么一个人在外生活了这么久的 谢中丞瞧着云低在睡梦中也不曾舒展的眉头,心中难过极了。 当初因着苑碧的猝然离去,他伤心过度,一时不察伤了这孩子的心。事后想想,她与苑碧情谊深厚,她又怎么会去害了苑碧。然而,云低的不告而别,让谢中丞明白,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恐怕是无法挽回了。 原本该是高高在上的士族女郎,硬生生被自己剥夺了身份;原本该承欢膝下的年纪,却没有母亲,也不得父亲一丝关爱那么多年,她都默默无闻的走了过来,从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 以前谢中丞觉得,这辈子只怕就是这样了,他无法爱她,她也无法恨他。因为,他是她的父亲。 却原来还是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之处,云低的逆鳞,便是苑碧。 从他以为她有害苑碧之心的那一刻起。就彻底的伤了这孩子的心。 她无法忍受,有任何人质疑她对苑碧的爱,即便是她的父亲。 于是谢中丞知道,无法挽回了,他跟这孩子之间,永远无法再迈过去这道沟壑。他们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永远都不能再靠近彼此 谢中丞叹息一声,抚了抚云低苍白的脸颊。 门外岐伯禀道:太医署的太医已经到了。 谢中丞扭过头阴沉沉的对先前被训斥的侍卫说:“给我查清楚女郎这一年多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与什么人在一起,又为什么会晕倒在王府门外。” 侍卫诺诺称是。 谢中丞不耐烦的挥手示意他退下。 稍后太医署李丞郎随着仆人走了进来。 李丞郎与谢中丞算是旧识,先前苑碧的脉一向都是由李丞郎看的。因此也不多客套,直接捡起云低露在帐幔外的一截手臂诊脉象。 片刻,李丞郎眉头微皱,对谢中丞道:“不知在下可否一观病者的面色?” 谢中丞稍有踟蹰,想到李丞郎素来与自己有私下里的交情,该是不会多说什么,便点头同意了。 有小婢上前缓缓掀开了素色的帐幔,待云低的一张面容露出来,李丞郎面上果然一怔。倒也不多过问,仔细看了印堂舌苔,就将帐幔一合。静思了片刻,道:“中丞见谅,病者现在昏迷着,不能知道更多病情,单就在下诊的病象看来,似乎,这病症与先前苑碧女郎的心疾有极大的相似” “什么?”听闻此言,谢中丞大惊失色。 苑碧的心疾是自娘胎中带的,自小就时有发作,谢中丞心中虽然难过,也早有了准备。但是云低却从未有过这心疾的征兆。这孩子自小病弱,磕磕绊绊长大这么大,小病小灾不断,大病确实从未有过。这心疾又是从何而来? 谢中丞脑中过了几遍,才斩钉截铁道:“应该不是,这孩子从未有过心疾的征兆,苑碧的心疾是自娘胎中带来的,自小就时有发作,这孩子却一次都没有。” 李丞郎瞧了一眼谢中丞,犹豫道:“或者是我学艺不精,诊错也未可知。但是,这种心疾多半是先天带来的。若这女郎若这女郎与苑碧女郎有血脉上的关联,只怕极有可能也会得了这种心疾。小时候未发作或许只是病者自身体质特殊,近来才发作怕也是有些缘由” 谢中丞听得面色虚白,额上渐渐落下几滴汗珠。口中呐呐,竟然不能言语了。 若说血缘,只怕没有人比云低和苑碧更血脉相系。 难道,这孩子真的也是得了那心疾么? 李丞郎看谢中丞神色异样悲恸,心中一震,只怕自己心中那一丝猜测或许是真的也未可知。 可这推测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这躺在床榻上病弱的孩子,居然是谢氏嫡女苑碧的胞妹? 世人都说谢中丞专情,自结发妻产下独女苑碧故去后,再不续弦,子嗣上也再无所出。 苑碧夭折时,谁不替这位中丞心酸一把。 难道这位自己在谢府有过几面之缘的女郎,这位与苑碧有几分相像,甚至得了同一种病症的女郎,真的是谢中丞另外一个女儿? 李丞郎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好太过显露,只能安慰道:“中丞也莫要太过伤心,这病症还不好妄下定论,待在下先开了几幅药稳了下来,女郎醒后,在下才好进一步诊断。” 谢中丞只能勉励点了点头,心中却渐渐冰凉下去。 李丞郎任职太医署几十年,医术之高,冠绝江左。他诊过的病例,何止数千。既然有了初步的断定,只怕不会有太大差错。 且况李丞郎也说,这种病症最易自娘胎中带来,既然苑碧有,云低自然也极可能是有的。 可是直到李丞郎告退离开半天,谢中丞都仿佛没从那种极度的否定情绪中清醒。 他迟疑着走到床边,缓缓拉开床幔,瞧着床上的孩子。 小小的脸颊上,轻阖的眸子下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圈清淡的影子,秀挺的鼻子,尖尖的下巴。明明是很婉约的南方女郎的样子,偏偏眉宇间凝了几分倔强的神气。微蹙的眉头中藏了几分悲怆。 谢中丞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这张面容。 像极了,她这样的神情,像极了早逝的静竹。甚至比苑碧还更像几分。 年少时的静竹也是这般的神情,不肯听从家族的安排,执拗的拒绝了自己的求娶。若非后来岳母以死相逼,静竹是绝不会妥协的。 大婚的那一夜,掀开大红的盖头下,静竹就是这样的一番神情,极倔强极悲怆。没有泪水落下,却让人觉得比流泪还要悲伤。 虽然后来静竹只字不再提过往,虽然她是一个很称职的夫人,可是谢中丞知道,在静竹的心中,永远有一个角落不属于自己。他不敢去问,因为他知道,那就是他们之间无法解开的结。从此,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与自己无话不谈的小表妹了。 然而至死,她都没有开口埋怨过一句。 就是那样的静竹,那样脆弱而又坚毅。 现下躺在床上的这个孩子,和她多么相像。 谢中丞看到自己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自己这辈子究竟还要失去多少。 静竹,苑碧,现在连云低也要失去了么 为什么越是在乎,越是抓不住。 是的,这个孩子,她是静竹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 怎么能不在乎呢。 可是,为什么当初说了那些狠心的话。 如果不是逼她离家而去,如果好好的悉心照料,她这埋在身体里的心疾,或许永远都不会发作出来。 谢中丞握起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觉得难受极了,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 真的是因为静竹之死而厌恶她么? 还是因为,看到云低自娘胎出来就苍白瘦小的身体时,他就怕了,他就不想再靠近这个脆弱的孩子。 失去挚爱的苦痛,他不想再承受。 还是因为,苑碧夭折时,他更加不想再靠近,不敢再靠近 谢中丞口中呜咽出声。 这一生他都小心翼翼,害怕失去,所以不敢问,不敢靠近。可终究是这样自私的念头,使他失去了越来越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父爱如山山难言 云低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再回谢府的情景。 是待父亲百年之时,还是待自己白发苍苍之日 她倒从来没想过,不过一年多的光景,自己就重返了谢府。 这个地方,是她从记事起一直就生活的地方。这地方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装满了她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多半是悲伤的,但是,她还是愿意回来看看。不管多久以后,在自己有生之年,她想,自己一定会回来看一看。 因为这里有她与苑碧最亲密的过往。 还有她整个童年少年的时光。 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会刺痛她,她都无法不去触碰。 然而不过是一年多过去,自己就再次回来了。这让初初从昏迷中醒来时的云低,误以为自己是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却不过再一眼,她就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境。 因为黄花梨木的床榻前,坐着一个人,一个从不会入她梦里的人。 她的父亲,谢中丞。 云低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中丞眸光一动,面上似乎带了几分欣喜,拿了一旁的茶壶倒了茶水递给云低。 云低慌忙用手去接,却因着连日昏着没几分力气,一个失手将杯子跌到了地上。 叮叮哐哐的响声过后,云低才从震惊中回过几分神,她看向一旁忙着帮她擦拭手上的茶水的谢中丞,嗫嚅着开口,“您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谢中丞手下一顿,沉默良久,才道:“这里是你的家,你不在这里,要去哪儿呢?” 云低一怔。 这么多年,从她记事起,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中丞。这样温情,这样肯定自己。 云低觉得脸颊上划过一道温热的液体。 谢中丞伸出手,抹去了那道泪痕。“这一年多,你都去了哪里,怎么瘦了这样多?” 只这一句,云低再也压抑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就让它肆意的流出来吧,就这一刻,不论是委屈,悲苦,都肆意的流出来吧。 谢中丞拍了拍哭的抽抽噎噎的云低,轻叹了一声。 他从没见过这样哭泣的云低,更甚至,在他的记忆里,从不曾有过这孩子的泪水。她一直是坚强的省心的孩子,即使他的目光不曾停驻在她身上,他也知道,她会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 被忽视被冷落时她没有哭过,被冤枉被抛弃时她没有哭过。现在不过是一句问候的话语,却哭成了这样。 那么坚强的外壳下,是一颗多伤痕累累的心呢。 谢中丞犹豫了片刻,将这个瘦弱的孩子揽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种情感,不论怎么去损伤,拿恶毒的言语去攻击,拿卑劣的手段去伤害,都不能彻底消除。只因这感情,是血脉相系。 所以,很多事该恨不能恨,很多事该放不能放。 就仿佛许多年前那桩旧事,王献之明明告诫过自己许多次,放下,放下。但内心终究不能释怀。 被最敬爱的人伤害,这伤痛怎么释怀。 去恨么?更不能恨。因为这伤害他的人,被他称为父亲。 自小崇拜的父亲,心目中高高在上犹如神祗的父亲。怎么能去恨呢。 王献之轻轻的一声叹息,却吵醒了床榻上睡的昏昏沉沉的人。那人吭吭的咳嗽起来,看起来难受极了。 王献之急忙上前拍抚他的后背,口中轻唤:“父亲可觉得不适?我去唤龙驭来。” 床榻上咳声渐歇的人,缓缓抬起手制止了他,端起塌边的茶水饮了一口,才开口道:“不妨碍,老毛病了,只怕难得痊愈了。” 王献之扶着他半坐半躺在榻上,口中安慰:“不会的,您莫要多想,龙驭医术高明,定能医好您的病。” 床榻上的人也不再辩驳,闭目养神半天,才睁开眼,看向王献之。 花甲之年的老人,何况又久卧病榻,面目上看着已经十分苍老,微微眯起的双眸却还留了几分矍铄的精气。这便是王献之的父亲,书法名扬天下的王羲之。 王羲之勉强打起精神,看着这个自己最小的孩子,心头泛出几丝不忍。 王献之见父亲注视自己良久,不知何意,唤了一声:父亲 王羲之神色复杂,半晌才开口说:“子敬,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王献之神情一僵,直直的看向半坐在床榻上的父亲。这么许多年了,他心中有多少疑惑,可他从不敢开口去问,去求证,因为他太害怕那答案会是他不能承受的。 可是现下,父亲仿佛成全般的一句话,让他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苦苦忍耐。 “父亲,我想知道,当年道茂确实是病死的么?” “不是。” 一语既出,整个房间里都静了下来。 良久,王羲之才叹息道:“子敬,我知你心中怕是对这件事难以释怀。所以才想着应该告诉你。当年,你被家族里禁了足,道茂知道消息后很是难过,确实是大病了一场,却还不至于伤及性命哎,都是她那贪权又怕事的叔父,居然想出来害了道茂去讨好司马氏” 王献之极俊秀的一双棕色眸子,顿时一收,显出几分冷厉,“她叔父是怎么害了她” “也不能说是太狠辣的手段就是不给道茂好药医治,吃住上怠慢了些,许还有些言语上的讥讽” 看着王献之益发阴翳的神色,王羲之慢慢住了声音。 半晌王献之才直直看向自己的父亲,本来华丽圆润的声线仿佛骤然被削出了几分棱角,“子敬只还有一事不明。” 王羲之眼神一黯,了然般开口道:“子敬,父亲知道对你不住,当年那事即便父亲没有参与其中,也确实没有出手救下道茂。当时是司马氏c我们王氏还有道茂她家族里都默认了,为父实在无力挽回可是这么些年,你为道茂的一片情深,为父都看在眼里,时时会想,若是当时我拼了全力,救下道茂,会是什么结果” 王献之哽咽了声音,双眸通红,低声吼道:“不是因为我的情深,您也该救下她。她有多无辜,还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就因为我的缘故,丢了性命您让我此生如何放下,如何原谅” 王羲之灰白的脸上掠过几许苍凉,“为父不求你的原谅,为父只想告诉你,不论我选择怎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王献之强自压抑住哽咽,默然低下了头。 他当然知道父亲是为他考虑的。 琅琊王氏虽显赫,却是根深杂错,其中利益纠葛尤其混乱。王氏嫡系旁支不计其数,想要在此中立足,谈何容易。王献之虽是同辈中翘楚,却还未入仕,又有一个嫡系中的嫡系王良在身份上压了一头,若再得罪了司马氏,更因此得罪的家族。此生的前途只怕是个渺茫。 王羲之考虑了这诸多因素,才选择在谢道茂的事情上保持了沉默。 这何尝不是爱子心切,用心良苦。 可是,这些王献之都能想通,却无法原谅无法原谅什么,无法原谅谁他不知道。 王羲之看着自己最小的这个孩子在苦痛中煎熬挣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王献之单薄的身体猛地背转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那脚步踉跄,背影萧索。 王羲之心想,此生怕是再没机会见到这个心爱的孩子了。 王献之走到门口处,却停了脚步,惨然一笑:“父亲,或许我不能原谅的,应该是我自己” 说完续又迈步走出房去。 门外是耀耀的夏日艳阳,王羲之瞧着那孩子的样子,却像是被骄阳晒干了水分的花木,没剩下几分生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人生乐在相知心 “龙驭,你说女郎现下自己在豫州是怎么的光景啊?”柳荫下的小石凳上,小翎有一搭没一搭的挥动着扇子,第无数次问出这个问题。 龙驭无可奈何的道:“小翎姐姐,我求求你可别再问了。” 小翎面色一红,怒道:“谁是你姐姐我,我就是问问女郎嘛,你干嘛这样不耐烦。难道你都不想女郎。” 龙驭浓眉一挑,驳道:“谁说我不想的。不知道有多担心呢。若不是你家郎主总不见好,我一早回豫州探望她去了。可如今这样,连书信都通不几封,你让我哪里知晓她的消息去。” 小翎微微皱眉,小声絮叨:“可不是,豫州那样乱的地方,女郎可别有什么闪失才好” 龙驭撇撇嘴,“云低现在可长进了,琴棋书画,舞刀弄枪什么都会,不会有闪失的。” 小翎眸光一亮,从石凳上跳起来,上前拽住龙驭的袖子:“啊对了,你就再跟我讲讲,女郎是怎么学会那么多东西的。” 龙驭苦恼的一拍额头,低声道:“小翎,我不是跟你讲过许多次了么” “可是你又只会讲这么多,人家很想念女郎啊” 龙驭拨拉开不停摇晃他衣袖的小手,嘀咕道:“你究竟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云低些啊” 小翎面色一僵,呆了片刻才握拳朝龙驭身上砸去,口中嚷道:“谁喜欢你了,你胡说什么” 龙驭往后一仰便躲过了这绵绵的一击,口中呼喝:“小丫头,凭你还想偷袭本公子” 小翎大怒,就要追上去打上一拳不可。 两人打打闹闹推推搡搡间,不妨龙驭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 只听那人“哎哟”一声,龙驭急忙转身去拉,却只来得及拉住一角绸布。 小翎忙上前查看,问道伤着没有。 那被惊了一跳的人大喇喇的扑着身上的土站起身来,说着,无碍的无碍的。 待她站起身来,小翎才瞧见原来是服侍如夫人的婢女阿廖。 阿廖随便扑打了两下身上的尘土,急忙忙去捡刚才慌乱中被龙驭扯开的一个包袱。 那被扯开一角的包袱里露出一卷装裱的整整齐齐的画轴。 小翎见阿廖这么着紧这东西,就边帮她拍打上面的尘土,边问道:“看你这样紧张这画,莫不,又是你家夫人着你去买的值钱东西?” 对于献之郎君纳的那个如夫人桃叶,小翎始终是左看不惯右看不惯。本来就长相平平,又没有什么身家背景,不过凭着对郎君又几分救命的恩情,就登堂入室做了如夫人。小翎长叹惜,自己郎君实在是太重情义了些。 倒也并非小翎只看不起她外貌身份,这如夫人过门不过几天,整日里就知道购置胭脂水粉,各色衣料,最近更添了毛病,什么东西贵就买什么。权当郎君的银钱流水一般花销出去。看的小翎简直恨的咬牙切齿。 阿廖整理好包袱,才回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是我捡来的。这几日我家中老母染病开销紧,我想去寻个当铺瞧瞧能不能换几个银钱。” 小翎疑惑的看了一眼阿廖手中的包袱。方才须臾间她分明看到那画卷的装裱像是极贵重的材质。这种东西又不是一个香囊配饰,能随便捡了去? 不过这一思索,就愈发觉得这阿廖可疑起来。莫不是偷了府上的东西要出去卖吧? 小翎面色一沉,对阿廖道:“哪有人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乱丢,还偏让你捡了去?阿廖你莫不是拿了府上的东西出去卖了补贴家用吧?” 阿廖一听这话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小翎姐,姐姐,我没有,没没,这真的是我捡来的东西” 瞧着小翎脸色还是沉着,阿廖急忙忙的打开手中的包袱去拿那画给小翎看。还讲道那日怎么在侧门口遇见一位少年郎,那少年郎怎么与如夫人发生了几句口角,仿佛气急了就扔下这画卷走了。自己这才捡了回来。 小翎半仙半疑的打开手里的画卷,阿廖还在一旁絮叨:“小翎姐姐你瞧这画卷上中间处的褶皱,便是那位少年郎生气了揉的。” 小翎却不顾得再听她这絮叨,只呆了般看向那画上。 龙驭在一旁瞧着她神色异常也凑上去瞧了一眼,只一眼就啧啧道:“云低这画像真是美极了,画出了几分神韵” 小翎这才震惊般看向他,问:“这是女郎没错吧?我方才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龙驭又朝那画仔细打量一会儿,才确认道:“是云低没错。”说完才又疑惑道:“可这画作是何人所作,怎么会被人丢弃?” 一旁的阿廖磕磕巴巴的开口道:“我瞧着,那日里所见的少年,仿佛是与这画中的女郎很有几分神似,约莫是兄长未可知。” 龙驭低头凝思片刻,问道:“你说的那位少年,可是低低瘦瘦的身量,面目十分清秀,穿白色衣衫?” 阿廖答说正是。 龙驭眸光豁然一亮,对小翎说:“小翎,是她回来了,一定是。” 小翎还正自对着那画卷发呆,突然听到龙驭这一声呼喊,惊了一跳,怒道:“好好的你喊什么,唬了我一跳,你说谁回来了?” 龙驭敲了敲小翎的脑袋,愉快的说:“笨自然是云低回来了。” 小翎听了这话,一手捂着被敲痛的额头,急急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怎么知道?” 龙驭嘻嘻笑道:“此乃本公子掐指一算”话还未说完就被小翎狠狠的拍了脑袋一下。 看着小翎气汹汹又着急不已的模样,龙驭才终于收了嬉笑,正色看向婢女阿廖,问:“阿廖,你那一日所见的少年,有没有说是来拜访谁的,或者有没有留了什么话?” 阿廖思索了一下说:“那少年似乎是来拜访郎君的,但是与夫人发生争执后似乎面色极不好,扔下这画便走了,没留下什么话。” 龙驭皱了皱眉,说:“我知道了,那你下去吧。” 阿廖犹犹豫豫的瞧着小翎,小声道:“小翎姐姐,我的画” 小翎一听她说画,下意识就往怀里一收然后觉得此举似乎不妥,显然是抢占别人东西的意思。就有些讪讪地开口:“阿廖,你这画不是要拿去卖么,不若卖给我吧,我极喜欢” 阿廖为难的张了张口,却不好意思说是卖。 龙驭在一旁瞧了,直接从袖袋中拿了银子塞给阿廖,只说:“拿去给你母亲看病” 阿廖感激的望了龙驭一眼,深深施了一礼才转身走了。 待她走远,小翎才戳了戳沉思状的龙驭,嘟着嘴瓮声瓮气地道:“龙公子倒是出手极大方。” 龙驭不理她的怪声怪气,自言道:“云低在建康似乎没什么地方可去了究竟是去了哪里” 小翎听了这话也着急道:“龙驭,你是说,阿廖说的那个少年就是女郎吗?” “不是她,还能有谁。” 小翎闻听此言,心下惴惴,想着先前云低数番被谋害,此次她又仿佛是独身返回建康,现下她究竟人在哪里呢。 两人左一声叹息,右一声叹息。半晌,方异口同声道:“若不” 小翎面色一红,住了口。 龙驭微微一笑,接着道:“若不,告诉王献之一声吧,许他会有办法找到云低。” 小翎赞同道:“若说在建康寻个人,只怕司马皇室也没有王家来的更便易些。” 这么商量下来,两人就携了那画一同去寻王献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原来你心中有我 “这画怎么会在你这里?”仅是拿出那画卷尚未展开,王献之就惊问出声。 龙驭奇道:“怎么,你见过这画不成?” 王献之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宿醉使他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 可当他将那熟悉的卷轴拿在手中,缓缓展开。映入自己眼帘的,又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自己亲手所作的,云低的画像。 王献之一错神间,仿佛又看见当日里众园那个孤苦无依却又心高气傲的云低。那女子永远是泠泠如月般的气度,便是摔到泥污里去,便是被自己怜悯般的收留,也不曾消减一分她那般气度。 就是这样,才让他如此难以忘怀吧。王献之叹息一声,“这画是我所作,我自然是见过。可是这画怎得会到了建康?又怎得到了你手中?” 龙驭一时呆怔,半晌方才惊醒般开口,“你说,这画是你作的?” 王献之答是。 龙驭气怒交加,低声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垂头静立着的小翎一听龙驭这呼喝,下意识的就要上来拽他。莫说在这琅琊王氏里,便是在整个建康城,哪个敢对王家九郎这样不敬? 只是才迈了半步,又急急忙收了回去。自己一个婢女,又是哪里来的身份去插手主人家的事。小翎暗自羞愧,自打服侍了云低女郎,规矩是愈来愈没有了。 王献之静静地瞟了一眼小翎迈出去的半步,又瞧了手中的画一眼,随手搁置到一旁的案几上。不恼不怒,淡淡开口:“就是这个意思。这画是我画的。画中人是云低。” “你难道不知道,云低对你情根深种。你既然也有这份心思,为何不对她言明?”龙驭气得简直要砸了那案几,将那画卷扔到对面这人的脸上。 那一日云低摁住心脏的位置,说:心,很难过 神情中的仓惶无奈,教龙驭至今难忘。坚强如云低,是用情多深,才会将那份难过不经意间流露。 只是他这打抱不平的一句话既出,对面的人真仿佛被兜头砸了一记,面上的表情 龙驭从未在风雅俊秀的王献之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你,你凭什么这样说”王献之疑惑的开口问,而后又自语般喃喃道:“不会的,她怎么会对我有情。她都要同桓叔夏成婚了” 龙驭将案几上的画铺开,瞧着画中女子。徐徐开口,“你知道她姐姐同桓伊的过往,王良恨桓伊,云低心中也并非不恨。这样的云低,怎么会容许自己爱上桓伊?” 这疑惑早在龙驭心中存了许久。去往豫州前,云低对桓伊的态度明明是恨极了。豫州一行,虽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龙驭猜测,云低不会那么短短几日就爱上桓伊。直到那一日,王献之知晓了云低同桓伊的婚约,龙驭瞧着云低的神情分明是伤心至极。那副模样,才让龙驭笃信云低她明明爱的是王献之。她与桓伊之间,必是有什么迫不得已。 王献之沉凝半晌,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欢悦又有些不敢置信。 龙驭不耐烦道:“这事是明摆着的,那桓伊必定是使了什么手段迫得云低与他定下婚约,不然这档口云低怎么会不留在豫州跟他成婚,拿了你的画跑回建康来?” “你说云低回了建康?” 至此,王献之神色才彷佛彻底拨开乌云的太阳,再无一分阴霾。带了说话的声调都轻快许多,“你是说,云低没有同桓叔夏成婚,她回了建康?” 龙驭斜了他一眼,凉凉的开口道:“十有是回来了。不过因了你那如夫人我们没得着见。” “你这又是说的什么意思?”王献之真是有些恼怒了。这龙驭,往日里说话不知道有多直爽,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今天倒曲曲绕绕不肯说明白,是看准了要让自己不好过的。 龙驭看着一向云淡风轻的王氏九郎终于仿佛动了恼,才平了几分心气。心下觉得自己算是为云低报了仇。这才肯老老实实的讲今日怎么无意间听说了桃叶遇见云低的事。 小翎听龙驭说起这事,还故意避开阿廖的口径,分明是带了回护的心思。心中隐隐起了几分说不清楚的不悦。她也知道桃叶刁横,若知晓这其中传话的是阿廖,不会善了。她也觉得这事不该连累阿廖。可是想起今日里龙驭几次三番的帮阿廖,这心中的不舒服,就是梗在那里下不去。 然而再多的不舒服小翎也只在心头上,面上还是默不吭声的静静站着。这就是王氏的规矩,几百年的世家大族,若连这点规矩都没有,还怎么称贵族。 不过到了龙驭讲完,求证般的问小翎道:“小翎,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小翎却依旧是规规矩矩站着,一句不吭。 龙驭原本就是随口一问,没听小翎回话倒正式在意的看了小翎一眼。又说,“那桃叶实在是可恶极了,是吧小翎?” 小翎依旧是敛眉垂首的站着,似乎完全没听到这话一般。 这下连王献之都觉察出几分不对,瞥了小翎一眼,问道:“小翎,是这么回事吗?” 小翎脆声答,“郎君,是听看见的人这么说的。那在侧门口巷子里被如夫人拦下的少年,听形容确实就像是云低女郎。” 龙驭听着小翎故意拔高几分的声音,再瞧她专注对着王献之,余光都不看向自己那模样。霎时一惊,完了,什么时候惹了小翎了 王献之目光在他两人间瞟了瞟,掩唇一笑,虽不知是哪出戏,总之定是龙驭吃了瘪。转而又觉有些羡慕,这样吵吵闹闹的平淡幸福,是自己最奢望的东西啊。 以前,他希望能同道茂一起去实现,可为此,道茂失了性命。 现下,他希望能同云低一起,可又有那许多障碍。桓伊,桃叶,甚至不知会再做出什么的新安也算上,他们中间隔了这么多,就凭他们相互喜爱,就真的可以么? 王献之叹息一声。 可是,云低,你究竟去了哪里呢? 为何只是同桃叶几句争执,就再也不肯来见我? 是真的心中有我么? 是真的弃了婚约来寻我的么? 心中有太多疑问急需解答,王献之拿了岸上的画卷,也不顾得屋里另外两个正在大眼对小眼的人,直接喊了侍从进来。 侍从一一记住王献之的交待,然后指着王献之手中的画道:“那在下就拿了此画去让暗卫照着寻人吧。” 王献之看了看画卷,上面有显见得被揉乱的折痕,可猜测那女子是有多恼怒 掩唇轻咳两声,王献之有些不自然的说:“你去请府中的画师来临去一幅,这一幅尚有其他用途” 侍从应着退下了。 王献之伸手抚了抚画面上的褶皱,有些眷恋的看着画中女子。轻声自语:“还是要亲手送给你的” 还要亲自说给你听,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那么,云低,我也要问问你,谁是你的思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故人相逢心自悦 建康终究是都城,即便是个乱世中的都城,也难掩它的末日繁华。 江北已经是十里无一人的不毛之地,处处都见得着流离失所的难民,那些人都是一样的表情,渴望食物,渴望和平。 这江南之地却依旧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云低从喧闹的大街上走过时,心中想着,这些沿街叫卖的摊贩,这些无事闲逛的富家千金,这些贩夫走卒,为什么看着都如此安逸。他们不怕江北的战火有朝一日也会烧到这江南来么。 这看似偌大一个建康,若真有敌来袭,究竟撑的了几天? 云低慢慢走着,慢慢看着,心中不免颇多感触。 在豫州的那些日子,究竟该变了她多少,很难说。但是她已经习惯看到一座城,就会去考虑它的布防;看到一条街道,就去想若也搁到战火中会是什么模样;看到一队卫戍闲散着走过去,就会嘀咕豫州城里桓伊的侍卫可比他们威风的多 当然不是因为卫戍天生有优劣之分,那是因为桓伊练兵,一向有他独门的法子。 桓伊的智慧,可并非全用在了琴棋书画上去。单凭他对付幅琳那一仗,足见他是一个卓越的将帅之才。 啊,桓伊,桓伊,怎么总是想起桓伊 云低郁闷的甩甩头。 这人此生最好都不要再碰见,即便是不幸碰见,自己也要掉头就跑。跑的慢了,只怕性命堪忧。 从她变卖了桓伊送给她的镶宝鎏金匕首,去换了王献之的画,然后一路逃到建康始。云低就相信,桓伊现在想要了她的命。 想起最后一眼中,红彤彤的刺史府,云低更坚信,桓伊不会简单的要了自己的命。 长叹一声,云低想着,罢了,得过且过先。待桓伊寻来,大不了以死谢罪。 才冒出这想法,就心尖一寒,看见眼前横出一只手臂挡了自己的去路。云低苦笑,不会这么灵验吧。 一抬头,映入眼里的却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憨厚,显然是并无恶意。 可是,云低脑海中梭巡了几遍,始终没想起来有这么个人。 于是云低四下望了一圈,确定四周正是繁华地带,人来人往极热闹没有危险,便也笑着问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一开腔忽觉有些不妥。今日里出门,因是打从谢氏大门出来,并没有换男装。现下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子,居然一出口是这么满是江湖气的话,云低自己都觉有些汗颜。 那憨厚的笑脸倒不在意,笑嘻嘻的回道:“女郎进店坐坐吧。小可往岁得女郎救下一命,一直记在心上,未想直到现在才再让小可碰见您。” 朝着这人指引的方向一望,云低才明白过来,可不正是当日与新安长公主起了争执的那家豆粥店。这黑脸的憨厚汉子正是当日自己从侍从手下拦下的粥店店家。 云低洒然一笑,顿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再回建康,除却最不想见的桃叶,还真是未得见什么故人。现下见到粥店店家就一并想起往岁与小翎,龙驭相处的快活。 既是心情舒畅,云低就索性随着店家进店去坐一坐。 这店面比往年扩大了一倍不止,楼上还添了雅座兼卖茶水点心。云低高兴的听店家说了些经营情况,讲些建康市井间的奇闻趣事。又尝了店家新近试卖的几味点心,大赞店家手艺愈发精进。 老板是个憨厚人,只呵呵笑着搓手谦虚,说全赖当日云低的救命之恩,否则现在自己还不知有没有命在。 云低被谢了几回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着当日里不过是一时年轻气盛,路见不平,倒教人真像救命恩人似的千恩万谢的记挂这么久。 末了云低瞧了天色不早,就站起身来放下几钱碎银子,说是今日不早了,下次再来吃粥。 这一下憨厚的店家却不再诺诺称是,一定不肯收云低的银子,说是若收了这钱,他就没了良心。 云低也不肯就此罢手,跟他讲道理,“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店面铺子c柴米油盐都是要本钱的,我哪能白吃白喝。” 可店家不论云低怎么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就是不肯收那银子。 云低瞧着怎么也是劝不动,就收起银子,四面环视了粥店一圈,想了想道:“你既然不肯收我的银子,我也不肯白吃你的。那不若这样,我来教你一个煮茶的方子,就算是抵了银子了。” 店家见云低态度坚决,也不再拒绝,就招呼佣保备齐了云低要的东西。 本来只是想着不能太驳了恩人的面子,但是待云低真的讲了龙驭教给她那套制茶的方子,又亲自演示给粥店店家试喝。这憨厚的店家才明白过来,云低这方子确确实实能换真金白银。 这店家虽然憨厚,却不是傻子,生意做了这么些年,自然懂得这方子的珍贵。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平时的制茶方式,这种手法煮出来的茶清淡爽口且后味儿悠长。若拿出去贩卖,可全不亚于那些大茶楼的味道。 这下子粥店店家是更觉得不妥了些,救命的恩情还没还,怎好又占人家的便宜。可这方子已然是学了去。前后思索,店家终于想到个办法,不好意思的搓搓手道:“女郎这煮茶的法子确实是好法子,若添了这道手艺,小可这店里的收益只怕不是稍增。小可不能平白占您这样大的便宜,这样吧,来日小可将这项收益计算清楚,将一半的收益归给女郎。这样既算还了女郎的恩情,也不平白占了女郎的便宜。” 云低见他说得这般诚意,再要推脱,恐显看不起人家。只好应下。 店家高兴的眉开眼笑,许诺一定要将这茶卖的名扬建康。又问怎么将收益交给女郎。 云低敛眉一笑,“还怕钱有给不出去的?待我得闲定会再来的。” 粥店店家郑重道:“那女郎一定不要食言。” 云低忍住笑着应下,又说天色晚了该回去了。 粥店店家也不再挽留,亲自送了云低出来。 夕阳渐下,街上行人往来匆匆。云低朝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驻足片刻,见着那光芒一丝丝消去,才提步往乌衣巷的方向慢慢走了。 建康还是这个建康,明日太阳照旧会从东方升起。 云低心想,那些看似安逸的路人,或许也曾担忧过明朝。但每日看着这夕阳一丝丝落下去,一日一日,时不待人。就该当明白,过好今日,比忧心明日更重要。 关于桓伊,关于子敬,关于那些将来会发生的事,就该待到将来再去烦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清心之人在何方 建康城里新近出了个小有名气的茶馆,名曰:清心。 这茶馆不得了,据说最早只是在一个小粥点铺子里作为搭配推出了一种新式的烹茶方法。却不几日就在建康城流行开来。不仅是市井小民,就连贵族也颇为推崇。仅月余就以盈利独自另开了一间单独的茶馆。 此事新鲜,就连见多识广的乌衣巷里的人家都爱在闲暇唠叨唠叨,或相约要去这茶馆品评一番。 王氏府上最早听说这事儿的,约莫就是小翎。因她一向对吃食之类最是上心。自打听说有这么一茬儿,就反反复复在龙驭跟前不知说了几多次。 龙驭不胜其烦,跟王献之打了招呼就带她直奔这传说中的茶馆去。 小翎心愿得偿,喜不自胜,连带着几日没放晴的脸色,都见了笑模样。 龙驭奇道:“小翎,一个茶,再好吃些,又能到哪里去。你怎得就高兴成这样了?” 小翎白眼一翻,“你懂什么,民以食为天,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吃好喝好。” 龙驭颇无奈,“原来这几日来,我日日做低伏小都没换你个好脸色,却是因为我不开窍,没给你买些好吃的?” 小翎脸色一僵,怒道:“龙驭你就爱欺负我。” 说完气呼呼的跑开了。 龙驭顿时又觉头大,难道自己猜错了?那她到底是因为什么生气的 两人一路吵闹的来到清心茶馆,已是半下午的时候。这时节的午后已有几分暑意,路上行人都少了许多。这茶馆门前却真正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小翎也不顾得再与龙驭拌嘴,踮了脚朝店里望了望,只觉得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 坐定之后小翎就招呼佣保来直接点了一壶招牌清心茶,再配上几道点心。 直到佣保一声呼喝将茶点送齐,小翎都始终不同龙驭讲一句话。 龙驭心中这一个郁闷啊,百思不解究竟是何时得罪了小翎。 小翎气归气,却不妨碍手上动作。麻溜的倒上茶,小小的咂上一口,顿时心烦气躁一扫而空。 小翎惊奇的将被子举到面前,细细看这一杯茶水,她原本是觉得这茶太过名声在外,只怕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原来竟然真有清心奇效。 白瓷茶盏除了分外素雅些倒没什么奇特之处,茶盏里的茶水却是不同平日里喝惯的那样。这茶水看着极清澈,莹莹一盏绿色似玉一般,全不见茱萸薄荷陈皮之类。味道也是纯粹,并无一丝其他味道调入。 小翎再品一口,真真是唇齿留香,清香甘醇。忍不住夸赞一声美味。 龙驭见她又是吃又是喝又是大呼美味,原本不屑去尝也被她引得非尝尝不可了。 这晋国的茶他喝过许多次了,至今仍觉不十分习惯。总觉得这茶水不似茶水,乱七八糟那么些东西添进去,混像喝汤一般了。 然而执壶一杯徐徐倒出来,龙驭就渐渐觉出几分不对。 这茶水色泽纯然,香味醇冽,就仿佛龙驭迟疑的尝了一口,顿时一愣。 这茶的就是自家医仙谷特有的味道。 龙驭起先是脑海中一番思索,究竟是谷里谁来了建康。 左思右想现下这档口并非每年的采办时间,应当是不会有人如自己一般偷跑出来,置谷规于不顾得。 那么 龙驭扶额沉思半晌,忽的一个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急忙招来佣保道:“佣保,我有一事问你,你们这茶馆的主家可是一个女郎?” 佣保骚着头道:“我们主家是一对夫妇,就是先前开豆粥铺子的您改日可以去尝尝,老字号了,保准味美价廉。” 龙驭沉吟,觉得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回答。 对面本来专心吃喝的小翎却撇撇嘴,“真正是富家公子风流郎君,到了哪里都忘不得找寻女郎” 龙驭惊诧的看小翎一眼,不知她怎地来了这一句。可小翎说完这一句就又自顾去喝茶吃点心,再不理他。 龙驭无奈,只能暂且先不接这话头,转而又对佣保道:“不知你们主家现下是否在店中,我想请教他一事。” 佣保倒也热情,觉得这客观约莫是喝了茶觉得好,要赞主家一番。高兴地应着去了。 不过片刻,就见一个脸色黝黑,一副憨厚模样的中年汉子小步跑着过来了。 龙驭只觉似乎有些面善,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待汉子走近了,又是一阵打量。才开口问:“店家,我有一事请教,不知你这烹茶的方法是何人教于你的?” 店家听龙驭这一问,一时有些愣怔,心想,他怎地知道这法子是旁人教的。 龙驭见店家迟疑,忙说:“你不须紧张,我只是觉得这茶的口味颇类一个故人的烹茶手法,因此才有此一问不知教你这法子的是否是一位女郎?” 店家一听这话,方才应道:“这清心茶馆确实是一位女郎提议开设的,也算作是此店的大半个主家。但不知与公子所说的是否是同一人。” “可是一位与我年纪约莫比我大上三两岁的?名唤云低?” 龙驭这话一说,不仅是店家一愣,连一旁的小翎也停下动作,下意识朝店家打量了一眼。一看才发觉,这不就是当初云低女郎救下的那个豆粥店的店家么?怪道龙驭会朝他打听女郎的事情,莫不他知道女郎的去向? 店家仍犹疑着不肯开口,只因云低月余来,为这清心茶馆的开办出谋划策,曾与自己几次照面之下才告诉自己她的名字,且再三嘱咐,若有旁人问起这茶馆的主家切莫提及自己的名字。这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倒确实说话听着极真切,又能知晓女郎的名字及这清茶的来历,定是与女郎关系匪浅。只是不知女郎所说旁人,是不是包括这公子了 这店家吞吞吐吐眼看着是不肯说实话,龙驭心中就有了几分眉目。正想着怎么套出他的话来,对面小翎倒先开了口。 “店家,店家,你可还记得我么?” 黝黑脸的店家细细一看对面那俊俏的姑子确实有几分面善。 小翎笑道:“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家女郎从新安长公主手底下救过你那一回?” 店家回想起当日云低救下自己时身边的确是跟了个小姑子的,复又惊诧道:“你说当日里要抓我那人竟是长公主?” “不然你以为谁有那样跋扈的气派?”小翎撇着嘴道,“我家女郎为此可大大的得罪了那一位。吃了不少苦头。” 当初被长公主私兵钳住又兼正家店面乱作一团,店家心下惶惶并未注意到要抓自己的是新安长公主。只知道应是身份极尊贵的一位贵人了,却不料竟是皇室公主。这才第一次听闻,当日里云低是冒了怎么样的险救下自己的,她自己这么些日子却是只字不提。店家当下里更对她敬重万分。 眼见当日这说话的小姑子也是当日跟过云低的人,店家也不好再坚持闭口不答。默了片刻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对小翎拱了拱手道:“这茶馆的主家不甚爱与人交涉,我也不知是否是二位要寻的人。不若这样,二位可留下名讳住处,待女郎再来,我告知她此事。当真是故人,女郎自然会去寻你们。” 小翎与龙驭对望一眼,也别无他法,只好照此做了。恹恹的去了。 好在此一行也算大有收获。 刚回到乌衣巷王府,龙驭二人就急急将这事告知了王献之。 王献之沉吟片刻,请来了府里掌卫戍的头头名唤卓清的。 卓清年纪不太大,便掌了王府里大部分的守卫之权,也算是个极有头脑的。他自王良年幼时起,就直属王良管辖,也可以说,王氏的的守卫之事泰半是由王良说了算的。 那一日自听说云低已经回了建康,王献之就吩咐了卓清去查清此事。现下,却是龙驭和小翎先无意间有了线索 王献之面色不甚好,华丽润洁的声线压的有些低沉,“卓清,我知你跟随八郎多年,在王氏很有些权利。便如此,你就可随意置我的命令与不顾了么?” 卓清将头一垂,“郎君见谅,近来因要补齐折损的暗卫,在下实在忙得昼夜不分。郎君交待的事我早吩咐了下头去查,只是不得闲日日去督着,想来他们是偷懒了。我这就回去严斥他们。” 一番话说的不卑不亢,声音洪亮,合情合理,真是滴水不漏。 王献之面色愈发阴沉。心知是自己当年因云低之事与王良产生了些龃龉,这卓清只怕是不会在这事上帮自己分毫的。只怪自己糊涂。 挥手喝退了卓清,王献之疲惫的坐到榻上,静静的瞧着窗外出神。 直到日暮西斜,他才端了几上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凉茶极涩,王献之想,或许我该去亲自去尝尝那清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究竟何人是思存(上) 清心馆后堂。云低手中拈了龙驭留的条子:龙驭,乌衣巷王府。望见字来寻为盼。 上面是龙驭的笔迹,她认得分明。 她也很想去寻他和小翎。 自豫州一别,已是数月未见龙驭。小翎更是年余不曾蒙面,都不知那孩子长成什么模样了。 只是,他们现下住在王府。 想起初回建康时,王府门口那一段不愉快的回忆。云低是真的不愿再靠近那座宅子。 尽管谢府与王府同在乌衣巷,这么些天每每进出,都不免路过王府,云低却是早早就将车帘垂下。只想着能不再见最好。 不再见王府。不再见王献之。 他是那般看自己的,还要怎么相见 眼看着云低手中攥了那条子唉声叹气了半天。粥店店家有些着急,心想莫不是自己给女郎添了麻烦。可云低只是哀叹,又一句话不说,让这个憨厚的汉子实在是毫无办法,只能干巴巴着急着。 只到云低一语出,店家才如临大赦。一颗悬着的心这才下去一些。 云低豪未察觉店家的局促不安,仍自盯着手中的字条,道:“阿兄,你那日里见着他们,看着他们可好?” 这粥店店家才放下点的心又蹭蹭窜了上去,一头汗水的比划着:“女郎女郎,我不是说了,你唤我周成便可,万不敢再喊兄了,小的哪里敢担当。” 云低斜他一眼,“你比我大上这许多,让我直呼其名的喊去,是要我多不懂礼数么?” 这周成本就憨厚,被云低这样抢白一句,更是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可他只是摆手表示拒绝,怎么也不敢应那一句兄。 这许多日子相处下来,他知道,以云低的言谈举止c智慧气度定是世家大族受过教导的女郎。但虽云低极其和善,从没有看低过任何人,他却从不敢僭越半分。这样身份尊贵的一个女郎,又曾对自己有救命之情,在他眼中就是神一般的高高供着,怎敢僭越。 云低不想与他再纠缠这话题,只问“那小公子同与他一起来的姑子瞧着可好?” 周成擦擦额汗回说,“小公子看着挺好。那小姑子似乎是在同谁怄着,神色郁郁,但是精神也是极好。” “那他们都说些什么?” “那公子先是问起这烹茶的法子是何人教授的,又提起您的名讳,说是故人。我想着您嘱咐的话,就没多说,只让他留了条子。那姑子是没说些什么。”周成又想起小翎说起的新安长公主的事,心说既然女郎不想多说,那我也不再多问,可这份情是记下的。 云低拍拍额头,“怪不得露了马脚。我怎么忘了,这烹茶的法子原是龙驭教我的。” 周成讶然,“您是说这烹茶的法子,是那位小公子教的?” 云低呵呵笑道:“正是,你我现在靠着这清心茶财源广进,却该知道,真正教我们受益的,就是那位小公子。” “那公子看起来比您还小上几岁,怎得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法子。真让人难信” 云低想了想,“龙驭自小不在晋国长大,他家乡的许多习惯想来是同我们不尽一样。” 云低曾经听龙驭讲起过许多次他的家乡。据说那地方也是在晋国境内的。但是因为位处于一座深山的峡谷中,鲜为外人所知。谷中所居者,皆为龙氏一族,世代学医,除却每年派专人出谷采买,余者皆是只许在年满十八时出谷一次。 龙驭是谷里第十一代独苗,上无姊兄下无弟妹,自小受尽宠爱,凡事有求必应。 直到他上面一代最小的一个叔父,出谷回来之后,向他讲了外面的许多乐趣。他便一再缠着曾祖要出谷,却被言辞斥责了一番。 这件事儿倒成了龙驭一个心病,镇日里除却吃睡,再提不起旁的性质。 直到忐忑的拿定注意要私自出谷 每每讲道私自出谷的事儿,龙驭总是以一声长长的叹息为结尾。用他的话讲,只怕回去之后,毒打一顿是轻的。反正只要还余一口气,曾祖总是救得回来。 想到此,云低轻轻的笑了。 一旁站着的周成奇道,“女郎笑甚?” 云低一醒神,这才发现周成还在。就挥手让他自去忙活。 手中的字条已经被攥的有些折痕,云低将之摊平到小几上,认真的理平整。 她这一生,不敢妄自菲薄说命不好,却真真是运道不济,统共长到这么大,能说得上交情的人都屈指可数。 像龙驭与小翎这般亲近的人,更是难得。 她很珍惜这缘分。却奈何总不能如愿相见。 窗外已经有轻盈的柳絮飘舞,有新开出的花儿招了蜂蝶来采蜜,又有刚抽叶的枝芽迎风轻摆,云低只是认真瞅着几上那副字条,整个清新馆后堂再无旁的动静。 云低就这么想着那些过往,心下有几分惆怅。 恍然听到有些嘈杂的声响,云低愣愣的瞧了瞧窗外空无一人的院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多会儿却见周成急忙忙跑了过来,对云低一拱手喜滋滋道:“女郎,我们茶馆声名怕是又要大增了。” 云低有些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周成又自顾说,“连王家的九郎都来了我们茶馆,只怕不多日我们的茶馆又要再增几个店面了。” 云低眸光蓦地一闪,王氏的九郎?“你是说琅琊王氏的九郎?王献之?” 周成有些得意,“正是九郎献之。可见得我们的清心馆现在已是盛名在外。” 云低只是低头喃喃,“九郎献之子敬,子敬子敬来了” 周成见她似乎有些异样,正要上前询问。 云低霍地从小榻上站起身来,盯住周成问:“王九郎他是在楼上还是楼下?” 周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答,“是是,是在楼上,现下,现下楼上已被他的随侍清空了只余他一人咳咳,那些女郎们实在太不矜持些,都堵在楼梯上呼呼喝喝的。” 云低就想起初雪那一回,王献之从泥污里将自己带走,车后面也是一群女郎追着喊着。 他那样的人,不论何时何地,终归是众人的焦点,永远的中心。 “阿兄,你去将我常日里备下的那套男装拿来。” 云低这一句话说的时候,表情上不是惯常的笑意然然,却是一副愁云满布的模样。 将周成骇得都忘了再纠正她的称呼,只哎了一声就赶着去了。 宽袍上身,秀发挽起,云低又变作那个瘦弱秀气的少年郎。 周成疑惑,“女郎打扮作这样是要去作甚?” 云低不回答他。 只在心中告诉自己,不管他怎么看我,我都该去看看他。从豫州千里而归,我只为问他一句,究竟何人是思存。 便是不再相问,我也该见见他的。 便是只悄悄的看上那么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究竟何人是思存(下) 挤挤攘攘的前堂,多数是闻讯赶来的士族女郎,各自扎作堆讨论着楼上那位的逸事。 云低一身男装进去,倒颇得了几个注目,不过也只得那么几眼,对方就调开了视线。 云低汗颜,什么叫珠玉在侧,我觉形秽。可不正是如此。一个如珠如玉的王献之在,别家郎君就都是浮云了。 凭着瘦小,云低倒是很快挤到了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下,只是楼梯口的一排王氏精卫虎视眈眈将楼梯口围了个结实。任旁边一圈女郎怎么软磨硬泡也丝毫不见稍有松口。 这楼梯是转了折角上去的,二楼的情形是丝毫不得见。云低嘘了一口气,心道原来琅琊王氏的排场是这样的,认识王献之这么久,自己从前竟没见识过。 正想着今日只怕是难见着王献之的,忽而听到唧唧喳喳的一遭女郎声音中,一个极耳熟的声音扯着嗓门喊:各位客让一让叻,让让叻 云低垫了脚朝发声处瞧了一眼,原来是店里的佣保小六正端着刚烹好的茶水小心翼翼的躲避人群朝这楼梯走来。周围一众女郎指指点点,皆是一脸羡慕的看着小六,恨不能自己做一回佣保的神情。 云低眸光一转,朝小六的方向挪了几步。待小六走近些,云低轻声喊他的名字。 正走得艰辛的佣保忽听有人唤他的名字,下意识一侧头,居然看到是日常很少见的女店家立在那里。小六忙凑近些问道是何事。 云低垂着首说,“小六,这趟茶我亲自来送。” 小六一愣,亲自送茶?平日里这女店家不说亲自送茶,连来这前堂都是极罕见的。多半来了就是在后堂一坐半晌。今日里女店家怎得看着这样不同? 这一耽误间,周围本就盯着小六的那些女郎就窃窃私语开了,间或还有几个目光朝云低扫过来。 云低微一抬头,瞧着小六愣在了那里,有些无语提高几分声音,“小六” 小六啊着一声才明白过来,忙点着头将手中端盘递给云低。 待云低端着茶盘朝楼梯口走去,小六才猛然发现。女店家居然着的是一套男装。怪道看着怎么别扭的。 四周围窃窃私语的女郎们可不干了,拦了准备转回厨房去的小六和即将走到楼梯口的云低质问道,“这小郎是谁,怎得他能上去二楼送茶?” 云低从容答,“我是店主招来打杂帮忙的。” 小六一听这话也连忙点头附和。 一干女郎细看之下,见是个瘦瘦弱弱的打杂佣保,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放了他俩人各自走去。 云低又同把手楼梯口的几个王氏精兵交待明白身份,才终于得能踏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重重舒了一口气,云低将手中托盘稳了稳,提步朝二楼走去。 拐过来折角再七八阶便是二楼。 此刻二楼的几扇窗子皆尽开着,将将踏上最后一阶楼梯,云低被破窗而入的光刺得简直睁不开眼,手中拿了托盘又不能去遮。只觉得眼前像是黑了那么一小刻。 而后是渐渐清晰的画面。 午后阳光正好,斜斜的透过木质窗子铺洒进来,温的将将好。微风伴了不知名的花香丝丝袅袅的扫过去,味道不淡不浓,香的将将好。那玉冠束发,广袖宽袍的郎君正坐在窗前,神思恍然的看向窗外,俊的将将好。 是了,这样的郎君,无怪楼下无数佳人倾心。也无怪,自己这么长久的念念难忘啊。 愣愣的看了他片刻,云低忽然有些犹豫,这样一个郎君,真的会是自己的良人么。他贵比天潢,俊美无双,才情名望冠绝江左,而自己,却什么都算不得。 还要去问么,问他为何作了那么一幅画?问他心中究竟有没有她这个人?问他究竟有没有说过嫌恶自己的那番话? 云低心下有些恍然,一路而来的坚持,似乎都抵不过这一刹那的犹豫。 他愈是光芒万丈,她愈是不敢靠近。 云低迟疑着垂了首过去,哒哒的脚步声却没有引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静静的将茶具一一安置好。那人还是看着窗外,丝毫不曾侧目。 云低想着,就这样吧,终究是并没有那般的缘分。 垂首退了几步,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就转身预备下楼而去了。 却不想这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却引回了那看向窗外的目光。 “这便是清心么?” 云低已然转过身去,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形却是一僵,住了脚步。 王献之随意一问,便端了茶壶自斟了一杯,轻轻啜饮一小口。那茶味初饮是淡的,于舌尖一番细品后却觉得后味香纯。 这样的茶,倒正符合那女子的模样,初看是平淡的,日久却发现是那么特别。 云低见身后的人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复,欲悄声离开。却不想脚步一急,居然踩到宽大的袍子上去,几步踉跄之下险险才站住脚步。 一阵动静引得王献之侧目过来。 只一眼,王献之便愣住了。 那个跌跌撞撞的背影,那一袭宽大白色衣袍掩不住的纤瘦。怎么这般熟悉 “云低”尚未及思索,一句呢喃就脱口而去。 云低僵立当场,不知该进还是退。 王献之从坐榻上站起来,趿拉了木屐,踢踢踏踏的走过来。那脚步分明有些迟疑,但又毫不犹豫的走了过来 木屐敲击地板的声音让云低一晃神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那个雪夜。他将自己从松林中的大雪中救回去。醒来时,也是这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朝自己走来,将自己从那场幻觉中叫醒 他同她之间的回忆并不太多,可她记得清晰。 那脚步声已经走至身后,云低握了握藏在衣袖中的手,稳了心神,静静的转过身来。 她想,相见是相见的缘分,不见是不见的缘分,终归都是命数,何必太偏执。 王献之瞧着转过身的云低,还是那副清淡的眉眼,还是那样秀致的脸庞,还是那样一副倔强不服输的神气。 他张了张口,却只一句:云低。就再也不知该说什么 云低笑了笑,歪着头问他:“你都不问问我大婚如何了?还说要来祝贺的” 王献之眸光一黯,开口问:“你大婚了?” 云低垂下头去,道:“没有,我逃了。” 王献之容色一松,面上终是见了淡淡的笑意,“为何逃了?” 云低抬头凝视住王献之,正色缓然道:“子敬,我不顾承诺,丢下桓伊,千里而来,只为问你一句,究竟何人是你的思存?” 王献之默然回视着她,半晌,方才静静的开口:“云低,你看过那副画了,却还不明白么?” “我只怕自己是想错了。子敬,我问你,谁人是你的思存?” 王献之轻声颂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那画上的女郎,才是子敬的思存。我千里奔豫州而去,正是要告诉她这句话。却不料” 只这一句,云低蓦然觉得眼眶有些微热。 这么多年,自小到大,除却已故的苑碧,再没有旁的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再没有,这样的肯定。 她习惯了被忽略,被轻视,被抛弃,不代表她不渴望被看见。 原来,她是这般的渴望爱。 云低哽咽不成声。一贯清冷的音线带了继续委屈,“那怎么你的如夫人却说,你嫌弃我出身卑微,行为不端” 王献之叹息一声,展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云低,依你之见,子敬是会说出那般话的人么。便是对旁人,也不会,且况是对自己喜爱之人” 他一语出,云低心中那仅余的一丝计较再不复存。 这样的拥抱,这样的温情,这样一个自己喜爱的郎君,说出喜爱自己的话语。 她从来不敢奢望,便是在梦中也不敢奢望。 她抖着声音又问:“子敬,谁人是你的思存?” 王献之答:“云低,你是我思存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愿与卿来日方长 之后的那段时光,云低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从未有过的圆满。 天气好时,她同王献之相约去游湖,他亲自撑篙,她就半躺在小舟上安置的榻几上瞧着白云苍狗,瞧着岸边悠悠掠过去的花草树木。或者到湖心时,王献之就弃了篙一同半躺到榻几上。他们会闲聊几句建康的逸事,抑或他吹箫她抚琴,或手谈几局。 天气不好时,他们就躲到众园的竹林亭子中去。待雨水洒下来,就着滚热的清茶,听雨水敲到竹子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一起山上看日出日暮,一起河边钓鱼钩虾。 都是闲逸的一些事情,常常一消磨便是半下午的时间。 只是他从不讲桃叶,她也从不提起桓伊。 云低想,或者,还要在再等等,等到某个适合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聊起这些的。 现下这样,已然很好。 阳光温热,岁月静好,夫复何求。 不想,却是王献之先提起了桓伊。 那个下午,本是风清日朗,云低着了男装兴高采烈地说想去城外骑骑马。 王献之却神色复杂的看了她片刻,犹犹豫豫的开口:“云低” 云低一怔,一瞬间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瞧着王献之。 王献之轻声道:“你可晓得,桓伊回来了” 云低呆住。半晌才找回声音,“桓,桓伊?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献之听得她声音里几许颤抖,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我得了消息说是桓伊回京述职,今日已经到了建康了。”顿了顿又说,“云低,不要怕。我会护着你的。” 云低只听到王献之说桓伊今日已经到了建康,脑中便乱作了一团。再也无心说去骑马。只说有些不适要先回家去了。 王献之看她脸色苍白,知她心中怕是很不平静,点头要送她回去。 云低下意识觉得不妥,忙说不用不用,自己回去就好。 她心下突然有些惶惶然,桓伊来了建康,他为了什么而回?真的只是述职么?他会不会来寻自己的麻烦? 王献之见她心神不宁,也不再多劝,招了驾车的侍从来,嘱咐她回去好好休息。 待快回到谢府时,天色忽变,一场大雨顷刻泼洒下来。 云低撩了车帘子朝外看,这个月份的建康,极少见这样凶悍的雨水。让人无端端觉得不适宜,心里极不舒畅。 下得车,仆人连忙上前撑开一把伞,云低瞧着那仆人半边身子都淋在大雨中,心下不忍道:“我想自己走几步,你先驾车回去。” 这地方离谢府正门只一个拐弯便到了,再往前无法行车,仆人须得驾车从侧门回去。 既得主人吩咐,仆人便将伞递到云低手中,自己驾车朝侧门去了。 云低本来着了男装,走路倒是轻便的,便缓步朝正门走去。 几步远,又是平日里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路。云低心中想着事,便没留心眼前。 转了个弯,居然撞到了什么东西,手中的竹伞轻微的被撞偏几许,凉风裹着雨水猛地浇到云低身上。 云低讶然抬头。 入目却是一个戴了斗笠的人,面目被遮掩去大半,只余一点丰盈的唇角和俊逸的下巴露在外面。那人半倚靠在转角的屋檐下,看来似乎是在避雨。 云低连忙道歉,又说若不介意可以到谢府去避一避雨。 那人将头慢慢抬起来,云低先是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那嘴角微微扬了上去,然后是鼻子,然后是一双澄净如星子般的双眸。 云低执伞的手一抖,面色霎时变了。 那人缓缓伸出手,将云低束发的小冠去掉。云低的一头长发,便无着无落的随着转角处的风四处飞扬起来。 云低颤抖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轻轻一笑,又伸手将云低的长发理好挂在耳后,张口的声音还是那样空灵且净澈,“阿云,好久不见。” 云低从初初的惊吓中回了神,心知与桓伊的见面是避无可避的,却没料是这么突然。就在她刚刚知道他回了建康之后。她甚至还来不及想好要怎么去面对他。 “桓,桓公子”一张口便露了怯弱,云低究竟是觉得对不起他的。 桓伊瞧着云低,一丝一丝的将面上的笑容收去,渐渐归于一片清冷。“阿云当真是与我生疏了,都忘了我的名字了么?” 他生气了,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虽然他是笑着的。但是云低明白,他笑容下面是波涛汹涌的愤怒。 桓伊从来不是良善之人。 做了对不住他的事情,云低想,怕是很难被轻易原谅的。 可这事情,终究是自己做错了。不论桓伊要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想到这,云低豁然明朗,“桓伊,是我对你不住,我背弃承诺,你要怎么记恨我报复我,都是我该得的。” 桓伊听她这样说来,倒是复又笑了,且笑出声来,那样温润如玉的面容,这样笑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开心极了。 云低却知道,他这是讽刺的笑,笑她的天真?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阿云,”似乎连这话语间都带了几分笑意,“阿云,你明知道,背弃诺言,离我而去,是不对的。却仍这般做了。” 云低不敢直视他的眸子,微微别开头去。 “不远千里,回到建康,明知这一路或许性命都难保。却仍这般做了。”桓伊伸手将云低的脸转过来,直视着她。又说,“卖了我送你的东西,去换那副字画,你明知,那匕首是我亲自作图,专为你锻造。却仍这般做了。” 桓伊几句话说的平静,手下却渐渐收紧。 云低吃痛微微蹙了眉。 “只是为了一个王献之么阿云难道不知,我也会伤心么”桓伊手下力道收去,轻轻摩挲着云低下巴上被捏出的一点红痕,他说着伤心这样的话,眸中闪动的光芒,却是冷冷的狠意。 云低被那冷光看的心头一颤,握住伞把的手下意识一紧。 桓伊细细打量着她的模样,她一贯坚毅的神情上,稀有的挂上了几分惊怕。 她在怕什么?当初尚且年少自谢府假山上掉落她都不曾怕过,当初在北去路上遇上匪徒她也不曾怕过。这样一个女子她怕的是什么 桓伊心底掠过一个念头,这念头使他觉得怒不可揭。这女子,怕的是自己的到来,怕的是自己会打扰了她和王献之。 是,她的眼眸中分明不同往日,多了那许多柔情和满足。 她怕的是这些柔情与满足的日子止步。 桓伊眸色益发深沉。可是,云低。我想了这么久,既然决定来了,就是无法再放手。 云低见桓伊神色几遍,只是越变越不好,虽则心中惴惴,也终是开了口:“桓伊,已经快两个月了,你既然现在才来,可知你心中,我也并没有多么重要。但虽是如此,我背信弃义却是真的,你想要我怎么做” 桓伊冷冷一笑,“阿云你在我心中是否重要,可并非你所见这么简单。你问我想要你怎么做阿云”他带着一身冷萧的气息,朝她贴近些许,张口那话语反复也带了冰凉,让她觉得整个脸庞都凉的有些刺痛。“我只要你继续完成你的诺言罢了。” 云低惊得猛一抬头,看向桓伊的眼神里带了质疑c惶恐和清晰的抗拒。 桓伊瞧得真切,那抗拒映在他眼中让他不自觉想微微眯起眸子。“阿云既然不喜欢豫州,定要回来建康。也好,我们就在建康完婚。” 不是商量的语气,他是在告诉她这件事而已。 说完桓伊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了些许他们的距离。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温声道:“今日就不去府上了,阿云,来日方长。” 然后他正了正头戴的笠帽转身离去,不远处一辆精致的马车等在那里,车身上甚至还在显眼处挂了豫州的徽标。云低却这一时才发现。 云低呆愣愣看着马车嘚嘚远去。脑中始终来来回回重复着他的话,我只要你继续完成诺言,来日方长,阿云 她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将时间停在昨天。 那些安逸,心安的日子,就此远去了么。 舍不得啊。 来日方长,怎么就像是一句咒语。 注定了来日的曲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不言过往不言殇 豫州刺史桓伊返京述职。这件事近几日在建康上至官宦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之间皆是传的沸沸扬扬。 在这样一个战火频繁,动乱不安的年代里,于任何人而言,有能力守住家国河山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桓伊在豫州同符秦的一战,扬名千里,捷报传来那一日,整个都城都为之沸腾。 对那些总是高高在上,挥舞着麈尾谈玄论道的名士贵族,百姓是心存疑虑的。那些人看起来文文弱弱,虽然他们说的话总是高深莫测让人听不明白,但是若真的打起仗来,这些人行么。 而桓伊,以区区数千不到万人,以尚未及而立之年,居然大败符秦数万铁骑。如此战绩,实在是大快人心。同时又让晋国自上而下从心底舒了一口气。 自渡江南下以来,北方战火从未停歇,今天是鲜卑占了凉州,明日又是符秦霸了并州。蜗居于江南的晋国百姓心中时刻都绷紧了一根弦,那种时时都不能安生的惶恐,长久以来,让整个晋国都产生了一种仿佛末日繁华般的偏执。名士多爱喝的烂醉,官宦凡事极尽奢华,百姓也只想着今朝过了不望明朝 这样一个晋国,这样的建康,表面看来还是光鲜的,内里早已腐朽不堪。战火若起,不必敌军攻陷,自发就坍塌了。 而前年有讯说桓温收复了洛阳,这一消息,让晋国上下稍有振奋。尽管那人出身寒微,但所有人都默许了他的嚣张跋扈,默许了他明目张胆的敛财敛权。在这么一个极看重门第出身的年月,所有人都默契的包容,甚至是纵容着桓温。只因为,在他们心中,桓温是能守护他们的人。 仅此就可见出,桓伊以破敌数万的豫州刺史身份归朝,得到的会是怎么样的礼遇。 返回建康当日,天降暴雨,却丝毫未妨碍桓府门前车水马龙。 桓府其实位置偏僻,并不在建康主街上,府前街道不甚宽敞。往来马车一多,居然摆出了长龙。 桓伊拜见了母亲之后,便换了便衣到居处小歇。 未几,便有仆人来禀,府外有人求见。 不过一刻左右,前前后后居然来了三品以上官员七八人之多。 桓伊本就心绪不佳,此时更被叨扰的不胜其烦,便着了祁连去打发走。 祁连跟随桓伊多年,对桓伊处事一向佩服,似这般与人不善的行止,全不似他一贯的行事缜密。 待要再问,桓伊却一副不想再多说一句的神情。 祁连只好到府前一车一车的去解释,说是自家郎君舟车劳顿稍有不适,明日即会上朝,到时再谢过诸位的盛情。 一圈走完下来,已经是傍晚十分,祁连欲回禀一声。 到了桓伊房外,却见得房门仍是自己出来时那样敞开的样子。祁连暗怪自己粗心。 踏进房门,却见有些昏暗的室内,桓伊居然也仍是自己出去时那样,仍端坐窗下,看着窗外沉思状。 祁连忆起今日刚到建康,郎君便去了乌衣巷一趟,自那回来似乎就神色不豫。 究竟何事竟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郎君居然如此失态。 祁连有心上前一问。 忽闻一声清淡的叹息。 一愣怔,祁连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不说长相风仪,桓伊是鲜少有出其右者。单说他自幼师从名士戴逵,天资聪颖多得赞誉,待得年纪稍长,又被桓大将军看重提去西府任职。这样仿佛一路走来所向披靡,少有坎坷的一个人,祁连跟随多年,极少见过他有不如意。更不消说不如意以致叹息。 当下眼前所见,郎君这模样,居然似乎是遇到了什么让他很惆怅烦恼之事。这情况是祁连从未见过的,倒不敢轻易上前了。 正不知进退间,里面传出一句:“进来。” 祁连看看左右无人,才明白过来是喊自己的。 进入室内,方觉得天已经有些暗下来了。室内更显得有些黑沉沉的,看不清人模样。 祁连走桌几旁想要点上灯烛。 桓伊开口到,“不必,你坐。” 祁连稍一迟疑,就在桓伊对面的小榻上安坐下来。这么多年随着桓伊,他最明白,郎君是凡事不爱啰嗦的人,最厌恶虚套礼节。他让你坐,你客气着不肯,看似是懂礼数,实则再让他说第二遍时,他已经是厌烦了。 桓伊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映着这周遭一圈黑沉,显得有些模糊,他说:“祁连,你随着我多少年了。” 祁连心中过了一遭道:“十年有余。” “依你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祁连正色道:“郎君是值得任何人都敬佩的人。” “敬佩?”桓伊呵呵笑了一声,“是敬佩我年纪轻轻就谋略过人,或者说是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郎君的那些手段只为成事,乃成大事者。” “成大事是啊,祁连,你随我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是想成大事的人。大事是多大的事,不是一家一户,不是一郡一县,不是晋国,而是,安天下” 桓伊目色投向窗外,神情有几许凄凉。“可你知道为什么我想要安天下么。” “其实我年幼时是极惫懒的一个孩子,用我父亲的话说叫胸无大志。可那时候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有父母疼爱,衣食不缺,我觉得一生如此很好。“ “可是后来北边打了起来,举家南下。一路颠沛,又是胡兵又是强盗,等到得健康,偌大一家,只余我跟母亲两人而已。就是那时候起,我有了志向,我要战火消弭,我要天下太平。这志向是拿桓氏上下百余性命唤起的。我不敢忘。” 桓伊徐徐讲道这里,顿了一下,又问:“为了这志向,我原以为放弃任何事都是应该的。对么?” 祁连听了这半天,听的是一头雾水,只道原来自家郎君也有过这样悲戚的过去。怪道尚在总角年纪的郎君,到建康市集买下自己时,给了那人贩子多一倍的价钱,可不就是当时那人贩子说家里人全都在南下路上没的差不多了,养不活这孩子云云。那时候还觉得郎君人小性痴,是上了当。原来郎君是被那番话引起了自己的往事,甘愿上了当。 桓伊没得着祁连的回答,也不恼怒,仍自说道:“可是,当我决定放弃她时,我觉得我或许是错了她带给我太多未知,左右了我太多情绪,我应该是放弃的。既然已经没有价值,该放弃的可是,我觉得我错了” 祁连不知桓伊口口声声说的“她”究竟是何人。但他知道,原本留守豫州能更快扩充实力的郎君,选择回到了建康,与这个“她”是有莫大关系的。 桓伊讲完这一句,便不再开口。 就那么一直静静的坐着,像是在想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直到天色暗下去,到别处的灯火亮起来。 直到祁连都疑惑他是否是坐着睡着了,才听他净澈的声音又传出一声叹息,淡淡道:“下去吧” 祁连站起身来,安静的退出去。才出门就一抹头上的冷汗,暗嘘一口气。 这么多年,何曾见过这样颓然的桓伊。实在让人有些惊吓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纵然是一朝白头 当然,那些被桓伊拒之门外的达官贵人,并不是多么宽宏量大的。原本都是在建康城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冒了疾风恶雨的去求见,却吃个闭门羹。个个心中都愤懑不已,可一打听,原来是谁都没见着,倒也平复了不少。 不过翌日在朝堂上再见着桓伊,难免言语间就带了不满。 这个说,桓刺史也是健康城里长大的,怎地一回来还不适应了? 那个又说,桓公子豫州一役听说倒是威风凛凛极了。 又说,看来桓刺史是做惯了闲云野鹤,不爱同我们这些俗人交道罢 桓伊一路走过去,脸上挂了清淡的笑意,不卑不亢的姿态,轻轻一揖倒让那些七嘴八舌说的热闹的人都住了口。 谁人不知,这是将是自桓温之后,又一个让人不得不忌惮,不得不俯首的将才。 在晋国,不缺少世代公卿的贵族,不缺少满腹经纶的学者,不缺少放浪不羁的名士,只却这一样,能守家卫国的将才。 对于这样一个能以多敌少,出奇制胜的桓伊,他们是从心底里敬畏的。人总是这样,对自己不擅长的,未知的东西,会莫名的敬畏。 就好比对桓温,他们厌恶他的浮夸c倨傲和粗鄙,可又不得不依附于他的护佑。 相对于桓温,桓伊甚至是更喜人一些。至少他有一副让人舒心悦目的容姿,他行止文雅,教养极佳,至少目前来说,他还没有桓温那样明目张胆的对权利的野心。 虽然他也是姓桓的,但这些出身各大家族的贵族,心里最清楚,一母同胞在利益纠葛时也不算得什么。且况只是作为关系疏远的本家。 他们心中盘算的是好,要如何撺掇桓伊去夺桓温的权,如何让桓伊安生的去守在江北。 然而,桓伊一句话将他们这些心思全击了个粉碎。 当少年皇帝坐在龙椅上,颇有兴致的瞧着桓伊,问道:“豫州刺史此次返回建康所为何事啊?” 桓伊一揖到底,恭谨地说:“禀陛下,臣此次返回建康,一为述职,稍后容臣将豫州现下情况细禀;二为请调,臣有老母居于建康,家母年纪渐长,身体时有不适,身边又无亲人照料,臣请调回建康,能侍奉在侧。” “回建康?” “什么?桓刺史要回建康?” “桓大人不可啊” 皇帝尚未发话,下面的朝臣倒先乱作了一团。 桓伊若是回了建康,他们少了这样一个守卫江北的将帅不说,也再无人可以牵制日益权利熏心的桓温了。 是以,不论是先前正对桓伊不满的,还是真正对桓伊心怀敬爱的,皆是出声反对成一片。 少年皇帝将眉头皱了一皱,不耐烦的吼道:“吵吵什么,朕还未说什么,你们倒是意见不少?” 司马聃自坐上这龙椅以来,上有褚太后的专权压迫,下有老资历出身显贵的大臣牵制,可说是从未做过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他虽然年纪尚轻,可毕竟生在司马帝王家,若说丝毫对皇权没有期待,那自然是不可能。他也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得了实权,是怎么整治这些将他不放在眼中的老家伙,是怎么去事事都顺了堂姑的意思让她开心。当然,他也曾有过能上马定乾坤的志愿,他梦想有那么一日,他能亲手夺回洛阳,再回到那广袤的北方土地上。他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司马聃,不是个废人,不是个傀儡。 可是,这梦想也只是那么个梦想罢了。 而他司马聃,也只是也傀儡皇帝,是个废人罢了。 想到此处,再眼看着下面的臣子争论不休,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司马聃愤怒极了,一拍桌几,大声道:“都给朕住口,你们不让桓伊回建康,朕偏就要许了他。” 说着司马聃就要招来舍人拟旨。突闻龙椅后面“笃笃笃”被敲了三下。 司马聃眉头紧锁,心知这是正在龙椅后面听政的褚太后在告诉他,她有话要说。 以往也是如此,但凡他稍有决策,不论何事,褚太后必然是会有各种建议。且最后定然是以她的建议为定论。 司马聃是褚太后的唯一的孩子,他们原本应该是极亲近的。 却因为这政权,生生的疏远了。 少年皇帝一句话既出口,下面吵吵嚷嚷的大臣皆是一怔。他们没想到,一向对政事并不关心的皇帝居然发了这样一句话。 君无戏言,皇帝说出来的话,势必是难以改变了。可桓伊的归朝,对晋国形势的稳固是至关重要的作用。怎么能就这样放任他离开豫州? 一群人习惯性的支起耳朵想要听到阻止皇帝的声音。 就好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皇帝的话,无人能博,只除了他的生母,褚太后。 司马聃瞧着下面一群人明显摆出的不屑和反对神情,心中那几丝怒火,就好像浇了热油上去,轰然一下就烧了起来。 他们事他的臣子,居然对他会有这般的不屑。 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的猖狂。 司马聃一掌拍到龙椅的椅背上,传来的“笃笃”声一住。司马聃就厉声喝道:“舍人去了哪里,没听到朕说的话么?给朕拟旨,允豫州刺史桓伊归朝另领职务。” 舍人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研磨写书,还时不时往龙椅后面瞟上几眼。 堂下站着的桓伊淡淡一笑,仿佛此局尽在掌握。 龙椅后面端坐的褚太后却抿着唇,皱紧着眉头,攥住袖口。 宽大的袖口里是刚收回来的拳头。 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没放下朝政,是对权利的迷恋,又何尝不是对司马聃的爱护。她就这么一个孩子,先皇韶华而逝,家国之中多少明枪暗箭指向她们孤儿寡母?她怎忍心让那些东西都压到年幼的他身上。权利是醉人的,又何尝不是累人的。她一朝醒来铜镜前的的青丝已换做缕缕白发,这些都是因为什么 她以为她的用心良苦,司马聃是懂的,即便他不懂,也总能体谅。 可她看着这些年,那孩子与自己越来越疏远,看待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厌烦。 直到今天,这是第一次,他正面的拒绝了她。 褚太后心中是难过的。 这一刻她没心思再去考虑桓伊此人于晋国的重要性,她没办法再去考虑这些了。 她只知道,她要失去她的孩子了。她唯一的孩子。 舍人见龙椅后面始终不再发一言,终于明白此事已成定局。只好将写好的文书小心呈上去。 下面各位朝臣见最后发展到这步田地,这面色上从不可置信到惊疑不定,那七嘴八舌的讨论也一瞬间静了下来。各自对望一眼,皆是面面相觑。只能眼睁睁看着司马聃签了字,盖了印,一位小文官一宣,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 司马聃满意的瞧着下面诸人一言不敢发的模样,心下觉得畅快极了。这是第一次,他感觉的生杀予夺的酣畅。那番滋味,竟是无可比拟。 既已如愿,司马聃便宣布退朝了,尔后撒一眼下面惊慌死错的诸人,洋洋得意的轻快离去。 桓伊自然是求仁得仁,也不再多做停留,乘着诸人还没从慌乱中整理明白,静静的退出了大殿。 只余下一堂国之栋梁在那里老半天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件事儿的来去。顿时炸开了锅一般的吵吵开了。 有机灵些的使了眼色让舍人去偷偷瞄一眼龙椅后面,才发现不知何时褚太后业已离去。 登时各自更没了主心骨,个个摇头叹气,没半点注意。 这么些个世代公卿,门阀贵族,如此看来竟好比散沙一般。王邵暗自叹息一声。无怪桓温那样的人也能跋扈起来。晋国实在是人才太不济了些。 而那个桓伊,王邵眉头一皱,果然如鹤行所言,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非池中物,早晚有一朝会化作龙,既然已经与王氏有了龃龉,还是趁他羽翼未丰除去的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不求心安求富贵 自打府门口巧遇云低,并且狠狠的羞辱了她一番之后,桃叶就没有再见到过王献之。 她虽然不是冰雪聪颖,也并不傻。她凭着对王献之那点恩情硬是挤进了琅琊王氏的大门,她一无背景二无身价,若再没有郎君的恩宠,在王府过的会是什么日子,毋须去想,也可知是凄惨二字。 王献之也是因此,好歹会顾念着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情,时不时来她这里坐坐,或偶尔留宿。权且当是在王府给自己树了一点威严。 可现下,已有月余她连一面也未见过王献之了。便是派了人去请,是亲自去低声下气的求见,也再也没有见到过。 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桃叶心里清楚的很,这事必是因为云低的缘故。 只怕,王献之已经知道了云低回了建康,来过王府。 王献之同云低之间究竟是有什么关系,桃叶并不十分清楚,但她只豫州那几天,就看得出,他两人绝非寻常。 因而即便不论她同云低先前的恩怨,只说这一点,桃叶也是极不情愿让云低见到王献之的。 她此生恐怕是不可能得到王献之的真心的,可她也不想让云低得去。 凭什么,一样的卑贱,她步步高升,求仁得仁,而自己就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拿命换来这点儿荣华,又要坏在她手中。 想及此,桃叶心中恨极了。 恨极也悔极。她不该那么莽撞的。彻底得罪云低没什么,真因此失去了王献之对自己那定点怜爱,恐怕就是得不偿失了。 桃叶有些坐不住了,这件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日久王献之哪里还会记得自己这个人,哪里还会记得那点恩情呢。 急急寻到王献之长居的众园听婢女说郎君不在。 又是不在,次次来寻都说不在。若不是诚心避着自己怎么会这么巧。 桃叶今次是铁了心一定要见到王献之的,就端出如夫人的架子来,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看。 婢女唯唯诺诺的说郎君一贯不爱让旁人进这苑子。 桃叶柳眉一竖,“我是九郎的如夫人,怎得能算是旁人,你这小婢好不长眼。” 这婢女虽是众园里低等些的婢,到底是服侍王九郎的,见惯了文人名士,哪里见过这样蛮横的。一时竟不知怎么应答。可又实在不敢违逆郎君的规矩。只好说去里面问问。 桃叶不耐烦的在门口等着,今次她简衣素服,粉黛未施,连婢女都不带一个,就来了这里,是想来演一出苦情戏的。倒在这门口先撒了一回泼。 不多时,大门一敞,又出来一位婢女打扮的姑子,这次桃叶却不敢再稍有乖张。规规矩矩甚至是带着几分讨好的问:“小翎,不知郎君现下可在这苑子中么,我有些要紧的事,想同他说说。” 小翎撇着嘴道:“我说是谁在这门口吵吵嚷嚷的,原来是如夫人。如夫人倒是好兴致同一个小婢计较,只是当心不要失了身份。” 小翎不但不答桃叶的问话,还夹枪带棒的一阵挖苦,桃叶强自忍了下来。她知道小翎自小服侍王献之,且是王氏的家生奴,一大家子都在王氏服侍着。这样的婢女,甚至比一些不得宠的旁支子弟都说得上话,更遑论她这样一个没甚背景的如夫人。 “是我唐突了。小翎,那么现下郎君可在苑子里么?” 小翎见她很识相的不肯再出恶言,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拿眼睛一瞥,极傲慢的答,“郎君不在园中,不是回了王府了么。如夫人却不知道?” 桃叶也不理她话中的逾挪,只问:“你说郎君现下回了府里了?” 小翎懒得再同这人周旋,直接回一句:“回了。”竟不再理她直接转身朝苑子里走了。 桃叶气的恨不能追上去淬她一口。偏只能咬牙忍着。待回到王府,不知觉手里的帕子都绞得不成了样子。 又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知道王献之原来真是回了府,现下去拜见父亲了。 桃叶这才朝地上淬了一口,恨恨自语:“亏得你没有诓我,不然以后有你的好看。” 这么说着又连忙朝王羲之的苑子匆匆赶去,生怕慢了一步又错过见王献之。 王羲之交友甚广,所居苑子一向是客来客往惯的,倒也没有人去刻意盘问。 桃叶竟就这么一路畅通直接来到了王羲之所住的房外。她只是一个身份极卑微的如夫人,当日入得王府也不过一顶轿子从侧门进来的,根本没有资格拜见王羲之。是以,至极日居然是第一次来这苑子。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不敢就这样唐突的进去。 只好就那么尴尬的站在门口等着王献之。 这房屋不必说是极宽阔的,内里的谈话声照说是很难听到。桃叶也是站在那好一会儿,才突然听到屋内“叮铃”一声像是什么瓷器摔打到地上的动静。然后就是很高一声,“这件事你不必再说,我不同意。” 那声音很高亢,又分外透出几分病卧在床的底气不足,正是病了很久的王羲之。 桃叶一愣,下意识支起耳朵仔细听去。 “父亲,当年道茂的事,是我毕生之憾,我不想再错过了。” 这一声音华丽润洁,且极具穿透性,桃叶一下子就听出是王献之的。 他这是在同父亲争论什么?怎得扯到了故去那么久的郗道茂了? 桃叶早就听过关于已故郗道茂的种种。说她是王献之的表姐,同王献之青梅竹马,当年是已经订了亲的,却因为新安长公主的缘故,最后使得郗道茂郁郁而逝。王献之对此始终不能释怀,也不能忘情。 那么,现下王献之所言,不想再错过,是什么意思。不想再错过什么? 喜爱之人? 他说的是谁? 桃叶心下猛然一凛。莫不是指的云低么? 又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几声咳嗽,而后是端茶倒水的声音。再之后的交谈声音就低了下去。 桃叶心焦的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又实在听不清楚。 正愈再贴近一些,忽然见苑子口处影影绰绰似乎是过来几个人影。 桃叶惊了一跳,急忙将姿势一正,装作路过的样子,埋着头朝一旁小门走了。 可虽是只听了这两句,桃叶心中却再也放不下这事儿,思来想去,始终认为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只怕是王献之去向父亲提了要求娶云低的事情。 若真是如此,恐怕自己真是荣华享到头了。 自己与云低的龃龉不是一日两日了,是决计再无握手言和的可能。听言语间王献之又将她同郗道茂相提并论,那她以后这地位高自己何止一点 桃叶拿帕子拭了拭头上冷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挽回的余地的,还有的。 王羲之不是不同意么。 父亲不同意王献之恐怕不会执意悖逆长辈吧。 可他们父子间素日也并不见十分亲热,王献之会那么看重父亲的意见么。 桃叶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朝自己的小苑走去。反复肯定又否定,否定又肯定。始终猜不到这事究竟会是怎么一翻收场。 直到快回到自己的住处,桃叶才忽然想起来一事。 当年郗道茂与王献之是订了亲的,可最后还不是被新安公主一顿搅合给坏了亲事。当初的郗氏虽然已经败落,郗道茂却好歹算是名门嫡女,便是这样的身份也没能护住她。 那么如今。 只需将王献之有意求娶云低此事透露出去,新安知道了此事,自然会出手。 云低一个没有家族倚靠的孤女身份,同郗道茂自然是无法比的,那么新安长公主收拾她,是再简单不过的。 桃叶想到此处,觉得妙极,自己根本毋须动手,就会将云低彻底除去。 这么多年了,新安长公主对王氏九郎的心思,建康城中谁人不知。 若非王献之执意不肯,皇帝也始终没有吐口赐婚,新安长公主只怕早已是王家妇。 可即便王献之不肯,新安长公主也有言在先,她可以等。 她等的是王献之的正妻之位,等的是王献之的心甘情愿。她自以为她一片情深早晚会打动王九郎。 却不知在郗道茂逝去那一刻始,她就再无可能得到王献之的心了。 桃叶心中明白,当初自己是因了对王献之的恩情进得王府,又是一个不得宠的如夫人,所以新安长公主才没有对她动手。因为她身上没有她在意的——正妻的位置或是王献之的心。 可云低不同,正妻之位她即便难得,可她确然已经占了王献之的心。 只此一点,她就不该活着了。 桃叶想。 新安长公主不会让她活着了。 这很好。 而自己只需,将这件事情传到新安的耳朵里去便是了。 嘴角微微一扬,瞬间将这段时间的糟心事儿全抛却了。不过也就那么一眨眼间,桃叶又突然觉得有些沮丧。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了这样恶毒的人。 当初女郎的死,她就因为私恨污蔑云低,致她被逼离开谢氏。现在又这样满心算计着要她的命。 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桃叶有些怕这又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 一定要这么做么,桃叶问自己,她并没有什么错,一定要她死么? 可她若不死,自己就再也没有舒心的富贵日子可过。 我是多不容易得到这一切的。桃叶咬咬牙,坚定了下来。对,她绝不能嫁入王氏,她只能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有道知子莫若母 桓伊在豫州时所居是配备给刺史的府邸,倒看不出什么心思在里头。可在建康城里的这座宅子却是很花了些心思的。 这宅子不在繁华处,不在富贵巷,只在一道偏僻的窄街上开了很不起眼一座正门,上挂了额匾写的:桓府。 两个字也是端端正正,不是桓伊一贯的笔韵磅礴的行书,也不像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便是这么表面朴素极了的一座宅子。 一入大门,却让人马上会有一种感觉,惬意,舒适。 好比沐浴春风。 虽没有姹紫嫣红,却看着整个院子都是活泼的,热闹的。 常听老夫人说,为了多看几眼叔夏盖得这宅子,也须得多活上几年。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都是笑意盈盈的。 老夫人是这宅子里常居的唯一主人。因当年桓伊一族渡江南迁,一路颠沛,到了建康竟然只余桓伊和其母两人。桓伊又少年得志,常年出仕在外。 于是建康城里的这座桓府,就只余桓母一个主人。 本该是很冷清孤寂的。 偏偏一走进这院子,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惬意的温暖。 大片的花木林子是各季开花的皆有,都是品相很朴素的花,开起来漂亮却不张扬。院子央有掘有一水池,池子不大,妙的却是安置在水池边上的一个翻车,将水源源不断的引上排下。这就成了一池子活水,潺潺水声听着便觉热闹几分。翻车不停转动,自然又添几分生机。 院子里仆婢闲时私下里不知观察揣摩了多少次,始终不能明白这翻车是怎么能自己不停地转动起来。 老夫人自然又会自豪地说,我叔夏是戴安道弟子,这点能耐是有的。 对这桓府的一花一木老夫人都是极爱惜的,能亲自打理的全部亲自打理,不能亲自打理也是三令五申的要求下面人好好打理。 每每桓伊回来小住,总劝说不让她太费力气。她笑说,习惯了,不亲自理着反而没事做。 桓伊也就再无话说。 他们母子间常常是很寡言的。虽然在这世上,他们彼此间是最亲近的人了,可是他们其实很少坐下来谈心。 谈些什么呢,谈江北时候的趣事?可斯人都已不在,那些趣事当真还能笑的出么。还是谈南迁路上一次次的灾难?那是一条洒满亲人热血的路,是他们心中最揭不得的疮疤。 或者就是谈一些现下桓伊的状况,又说不几句便说不下去。 老人总是想让孩子守在身边的,可她知道孩子有自己的志向,因而从不多言。聪明如桓伊自然也知道母亲的想法,却是无法多言。 于是就成了这般,明明是关心彼此的,却相对无言。 婢女端上来一味点心,施了一礼道,“老夫人,这是打江北运来的枣儿打的糕,您尝尝是不是这味道。” 桓伊将目光挪向点心,果然就是自己小时候很喜爱吃的那种枣糕。 桓母忙拈一块示意桓伊尝尝。 桓伊心下一涩,却不动声色的接了轻咬一口。“母亲年纪不大,为何要她们称呼老夫人。”这称呼桓伊听一次便觉得别扭一次。 桓母微微笑了下,瞧着桓伊吃下一块枣糕,才回说,“叔夏都这样大了,母亲怎么能不老” “母亲”桓伊这一句唤出,声音仍是高山流水一般净澈的,却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撒娇。 “且况”桓母哂然一笑,“过不了多久我们家总是要添夫人的,先改了习惯着也好。” 桓母是好久没有这样同桓伊说过玩笑话的,桓伊也不禁浮出一个清淡的笑意。“母亲这是在怪叔夏不懂事,没有早些找来好妇人来陪着母亲。” “可正是怪你呢,这院子这样大,母亲一个人住总觉得空落。” 桓伊环视周遭一圈,确实,装置的再热闹,终究也只是也死物,这院子缺少的是人气。母亲这些年一个人住在这宅子里,只伴着这些花花草草c亭台楼阁,怎么能不冷寂。“母亲,叔夏不是已经请了圣旨,要在建康领职么,以后多陪陪母亲可好。” 桓母伸手拍拍他放在石桌上的手。老人的手里面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拍到桓伊心上最柔然的地方,让他觉得有点微微的刺痛。 他知道母亲的意思。 这么些年了,他的作为,他的志向,母亲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虽不多说,却从来都是默默的支持着。可她毕竟年纪大了,近些年身体愈发不好了些,总想着能了却一桩心事。 桓伊瞧着母亲眼中的希冀,轻轻叹息一声,道:“母亲喜欢什么模样性子的” 桓母眼中光芒一闪,眉眼都弯了起来,“都好都好,只要你喜欢的都好” 喜欢的 桓伊脑中一刹那掠过一个身影,细细瘦瘦的的身量,清淡的眉眼,秀挺的鼻子,很婉约的面容下却生就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性子。 是喜欢的么。 那个女子。 不知是不是喜欢,只知道,想要放弃时,心里会不舍得。 明明一开始是别有用心 桓伊微皱了眉,不着头绪的胡乱想着。却听到对面桓母惊喜一声,“我儿果真有了中意的女郎了?” 桓伊讶然一抬头,“母亲何出此言?” 桓母笑意盈盈,“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叔夏这番模样难道母亲还不明白。快告诉母亲,是哪家的女郎?” 桓伊犹豫了一下,道“待以后再告诉母亲吧。” “为何这般犹豫。”桓母放淡了笑意,“可是有什么为难处?” 桓伊给了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无。是叔夏自己心中还没想明白。” 桓母这才释然的点头,“两人相聚是缘分,莫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误了缘分。” 桓伊点头称是。 瞧着母亲眼中先前腾起那欢喜慢慢落了下来,桓伊正觉不知所措,恰好来了小厮禀告说祁连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桓伊赶忙向母亲请了辞。 临去母亲瞥过来的一眼,分明就带了怅然和失落的。 桓伊不禁更觉愧疚。 于是祁连见到桓伊时,居然又是一副心事重重,有些低落的模样。祁连不禁好奇,自打回了建康,郎君就频频如此失常,莫不是这地方与郎君八字不合,犯了什么忌讳。 可左右看,除了神情不豫,精神不济倒也无甚其他的不妥之处了。怪哉 祁连正要再细看,忽听凉凉一声,“还没看够么?可看出什么了。” 祁连一惊,忙将头埋到胸口去。心道,我是也招了什么魔障么,居然这样无理。 桓伊见祁连小孩子做了错事一般的模样,倒忍不住轻笑出来,“说罢,什么事。” 祁连连忙将头抬起来,恢复一贯的严谨神情,将一枚青铜质的符信双手捧上。 桓伊轻轻拈起,端视了一眼上面篆刻的静竹二字,“事情都查完了?” 祁连语带兴奋的道:“郎君,此物真乃神绝,不过这几日,便将郎君交待下来的事都查清楚了。小皇帝当日下了旨之后,刚下朝便有王谢桓庾等大族掌权者一起求见褚太后,可褚太后见了他们后并未同意他们联名上书的要求皇帝撤回允您还朝的旨意。褚太后说,皇帝毕竟是皇帝,圣旨不是儿戏,诸位还是再想想别的补救之法吧。另外,王九郎那里他于前日向其父王羲之提出要求娶云低女郎,被王羲之拒绝了。刚开始两人还发生了相当激烈的争执,后来王献之提到已故郗道茂,王羲之似乎是觉得有愧于献之,便缓和了态度。但终究没有应下。王羲之说,在琅琊王氏这种事是不可能办到的,纵使他有心成全,也无此能力” 祁连声音渐低,瞧着自家郎君面上的神情,不知是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这云低先前是同郎君有过婚约的,虽不知究竟为何没有成婚,却似乎这样快就同王氏九郎牵扯上,很是不妥。 可桓伊面上神色淡淡,甚至先前的不豫之色都一丝不见,只一派莫测。薄唇微掀,“讲。” 祁连暗舒一口气,“至于谢氏,谢安虽然现在仍是闲赋,但他最近在建康谢府待的时间,比在会稽东山待的明显增多。与朝中诸多实权派也接触密切,看起来似乎是预备出仕的。另外,还一道听说了一事,云低女郎生父谢中丞近日来正多方筹备,同族中商榷,想要将女郎入了宗谱。其他便没什么特有的事了” 桓伊仍是无甚表情的模样,道:“下去吧。” 祁连应声退下。 桓伊低头将手中精巧的令牌转了几下。祁连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这枚令牌的能力远远不止于此。 静竹轩遍布极广,晋国境内几乎较大的州府皆有分号,即使在政权混乱的胡地,也有数不清的驻点。所涉交易之全,更令人惊叹。有豫州那样专事文玩字画交易的,也有徐州那样专事粮草交易的,或事典当或事运输有人曾戏言,这静竹轩的主人,可称得上富可敌国。 而有了这样的基础在,想要铺就一张掌握信息的网,就是极便意的事了。 无怪师傅曾言,有了此物可翻覆天下。 上至皇室,再到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对机密信息的防范绝对不亚于对真金白银的防范。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谁不知一个消息的走露极有可能就是满盘皆输的引子。尤其是皇室和这些世家大族间更是多的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丑闻秘事。 而这枚令牌却轻易便能查知皇室贵族间这么多细枝末节,甚至连哪个人说的哪些话都详细至极。就好似那人说这些话时,这传递消息的人就在当场。 这是多可怕的一张大网,多可怕的能力。 可又多么令人心动。 桓伊将令牌轻轻地,慎重地握住。 仿若整个天下已在掌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两样心境两处愁 云低特意换了男装去赴约时,王献之乍看是有些惊讶的。 在他印象中云低着男装的几次,都是因一些缘故而不想被人看到。 也不是说云低着男装不好,相反云低生的虽然秀气,但眉宇间总有一股子倔强不服输的劲头,很有几分英气。这么扮来,在当下流行外貌以弱为美的建康,颇有美男子风范。可王献之心中总觉得有些别扭,就问,“怎么今次着了男装了?” 云低听王献之这一问,朝自己身上一看,也登时觉得有些奇怪。 自回到建康起,除开在清心馆为了避免麻烦,时而男装进出,自己就很少再着男装的。 “我,我是怕”怕?怕什么。云低自己心中一怔。 “是怕桓伊知晓我们私下见面么?”王献之问出这话了,才明白自己心中在别扭些什么。 “不是不是,”云低慌乱的摇摇头,“我是怕父亲责怪我总是出去乱跑,这才换了男装偷偷溜出来的。” 云低这借口找的牵强。 谢中丞自打她回了建康,对她是下了真心宠爱。虽嘴上什么都不说,实则但凡云低稍觉哪里不随意,不几日就会发现这里已经变了模样。这是用了心的。 王献之更知道,谢中丞私底下甚至一直在着手操办,想将云低的身份入到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是百十年的公卿世家,顶级的门阀贵族,想入这样的家族,谈何容易。 可见谢中丞对云低真正是宠爱的。 毕竟血脉相承,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既然知道这些,王献之自然知道云低扯的借口很苍白,可他不去拆穿她。虽然心中别扭,但他今天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同云低商量的,他不想将心思枉费到别的地方。 思索了一下,王献之才开口,“云低,我今天是有事要同你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眉间微蹙了起来。云低有些忐忑,她这几日一直是忐忑的。她不知道桓伊的归来究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桓伊会怎么做,王献之会怎么做,自己又会怎么做。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忐忑。 “云低,我同父亲提过我们的事情了。父亲答应我,可以将你纳作贵妾。” 云低一怔,“贵妾?” 她从未想过,在自己的人生中会出现这样一个身份。 她的父亲对母亲一往情深,一生从未纳妾,就是母亲早逝,他也从未想过要再娶别的人。她的姐姐,是谢氏嫡女,当初定给琅琊王氏最尊贵的王良,也是以妻的身份下的聘。即便是自己,同桓伊那一桩赌注为由的婚约,桓伊也是许自己为妻的。 云低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一个人口中,听到,我许你为妾。 且这个人是她所爱所敬的王献之。 云低那一刻,甚至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他凭什么就这样轻飘飘的告诉自己,他可以将自己纳作妾。用这般施舍的姿态。 云低冷声说:“看来你觉得做你的贵妾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王献之说:“云低,你听我说。我真的尽了全力,我最多只能许你为贵妾。”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做你的贵妾?”云低已经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云低,你当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自然想许你为妻的。可王氏的情形你也知道,不是我想做什么便能做到什么的。若不然,道茂的事情,我也不会那样无力。” “可郗道茂至少是作为你的未婚妻逝去的。难道我在你心中就只配做妾?” 王献之听到云低直呼郗道茂名讳,心中也抑不住泛起一丝恼火,“你在我心中自然是重的,不然我也不会去苦苦求父亲,若不是我苦求,我连纳贵妾都是做不了主的。你怎么不懂我的难处” “我是不懂你的难处。连镜花那样卑鄙的女子,你都能纳作妾,我为什么要去自取其辱。” “你觉得作我的贵妾是侮辱?” “那王九郎觉得我应该是感恩不尽么?” 王献之也动了真怒,自己好不容易求得父亲同意了纳她。她不知道,要让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姑子以贵妾的身份进入琅琊王氏,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贵妾不同于妾,妾可以有很多个,而贵妾却是身份仅次于正妻的地位。自己尚未娶妻,却先要纳贵妾,这才是对以后的正妻一个极大的侮辱。父亲若不是看在当年于道茂一事上对自己的愧疚,是不会答应这样无理的要求的。 在琅琊王氏,有几个人能真正左右自己的命运,连王羲之自己都是不能,王献之自然也不能够。他的妻子是谁,从来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以前不能,现在同意不能。他以为云低能懂。她一直都很懂事。 云低看着王献之的面色逐渐阴暗下来,却丝毫不想退让。 王献之见她眼眸中那坚定之色愈发强烈,终究无奈,“云低,你可不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是真的想同你在一起的” 王献之一贯是高高在上,如九天明月一般的人,此刻居然露出几分乞求的神色,棕色的眸子仿佛盛了数不尽的无奈与哀伤。 云低不是不动容的,她无法拒绝这样的王献之。 于是,云低终究是不再说什么,只能卸下坚持,轻点了一下头。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她觉得委屈。 两人都无话再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明确的相互表露心迹。 本该是深情款款,最后竟都相对无言。 怪她太倔强,还是怪他太懦弱。或者,只能怪命运弄人罢。 可他们都不知道,命运的作弄,不仅仅如此,他们想的终究是太美好了。 当建康城中的贵族间开始传起,王九郎痴迷一个身份低贱的下等人,预备纳为贵妾这消息时。这事情就已经开始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去了。 琅琊王氏内部指摘纷纷,王羲之还未来得及求情,就被直接否决。家族几位掌权人严肃以待,要求王献之务必将这流言肃清,不能坏了琅琊王氏名誉。晋国国风开放,可以允许贵族子弟放荡不羁,哪怕是再行止乖僻,也至多是家族不予重用。可唯此一点,贵族绝不能忘了自己贵族的身份。在这个时代,门阀观念是深植入人们血脉间的东西,谁也不能动摇,谁也不可僭越。若有一个贵族胆敢罔顾身份,同下等人为伍,那简直是天大的罪过了。 皇室之中更是议论纷纷,皇帝最亲近的堂姑新安长公主进来日日为这事如泪洗面。她等了这么多年,一直将王九郎视作自己囊中之物,她以为她只是在等王献之忘记过去的那个人。毕竟她不能同一个故去的人计较什么。可现在,居然等到王献之要纳一个下等人为贵妾的消息,这教她如何能咽得下。以她长公主之尊,深情不渝的等了这么多年,居然抵不过一个卑贱的下等人。于是她日日跑到皇帝面前哭闹,要皇帝下旨将自己许给王九郎为正妻,并不许他再纳妾。 至于贵族间对王献之的评议更不必说。郎君们一向恨王九郎是天之骄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样一个由头,见着的自是语带讥讽,说王九郎好不洒脱,为博红颜一笑连身份都可不在意。女郎们却一律是哀哀怨怨的,说九郎本是天上的明月,怎么可以如此自甘堕落。 王献之为这传言再次被家族禁了足。家族一致认为,无论如何只要王献之不在露面,这流言自然而然也就平息了。王献之在江左年轻贵族子弟间,名望本是一等一的好,家族并不想将他就此弃置。 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桃叶。至此也终于明白,自己似乎闯了大祸。 她本只是想将这消息传到新安公主耳朵里,让新安好收拾了云低。孰料,辗转将这事告诉的公主府掌事尚宫,那尚宫嘴长,不仅把这信息透给了长公主,更是传的整个建康贵族间都沸沸扬扬。 王献之还因此被禁了足。 桃叶有些怕了,她害怕将来有人追究起来,自己难逃责难。 这几日她自然是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小苑中哪也不敢再去。却不曾想,她不出门,倒有人找上她的门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宁使玉碎不予他 桓伊在建康城某个龙蛇混杂的酒肆遇见皇帝司马聃时,司马聃觉得真是巧。 其实他不知道,想要巧遇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皇帝自幼生长于皇宫,他不知道从建康城的最北边到最南边是多大的地界,他也不知道在这座建康城里生活着多少人,所以他自然就不知道,要在这么多人中巧遇一个人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何况是刻意隐瞒了行踪,偷偷从皇宫里溜出来的皇帝。 若是人人都能这么巧遇,皇帝的小命只怕早就不在了。 可是在整个晋国,乃至临近的燕国c秦国,桓伊若想巧遇一个人,是容易的。 桓伊笑着走上前同皇帝打招呼,“真是巧。” 他没有拆穿皇帝的身份,抑没有刻意的曲意奉承,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落座就皇帝的对面,好像真的是好久不见,街头巧遇的故人。 司马聃非但不怪罪他无理,反而很欣赏他这份气度。 司马聃也笑着回道:“确实凑巧,看来我与桓公子有缘。” 桓伊细看皇帝的神色,果然未见丝毫不豫,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少年皇帝司马聃,虽然行事跋扈乖张,可仍是一颗淳朴之心。他喜欢同不做作的人交往。 桓伊举杯敬司马聃,“为司马公子的这句缘分,也为司马公子的一个成全,叔夏敬你。” 毕竟是皇帝,高高在上惯了,适当的不露痕迹的尊捧还是更能让他舒心的。 司马聃笑容渐大,也举杯同桓伊对饮一杯。“叔夏拳拳孝心,不贪图仕途虚名,我很赞赏。该当成全。” “可我知道,此举让公子很为难。除了公子,只怕再无第二个人能给叔夏这个成全。” 司马聃不在意的笑笑,又是举杯一饮而尽。 是有些为难。这些日子来,那些几朝旧臣见请不动褚太后的旨意,又纷纷调转头来对付自己。又是不吃不喝的跪请,又是血书请命,请求皇帝无论如何要收回成命。可司马聃面对那些胡子都花白了的老臣,全无半丝敬重或者怜悯的感觉。直接避而不见。反正他们跪累了自然会乖乖爬起来回家去,血书又不是真的用自己的血写的。当他司马聃是傻子么?这么些年,他们在朝堂之上,有几个真正把他当做皇帝尊重了。现在倒跑来要他爱惜他们这么臣子么? 司马聃表情渐渐阴郁,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一旁侍立的舍人神色焦急,又不敢劝阻,只好朝桓伊使眼色。 桓伊也陪着喝了几杯,方才放下杯子,状似随意地问:“公子似乎心情不好。可是因为叔夏的事情使公子为难了?“ 司马聃“哧”了一声,面带不屑,“我根本未把那群老匹夫放在眼里。” 桓伊自然知道,司马聃是因了什么心情不佳。可他不点破,只作不知,面带愧疚的与皇帝频频对饮。 至微醺,桓伊才磕磕绊绊的又对皇帝表了一次谢意,说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一点孝心,让皇帝为难实在惭愧。 司马聃酒量小,这会儿已经是半醉之间。大手一挥,“我却不是因为叔夏的那点事烦心,你不必放在心上。” 桓伊听皇帝已经称呼自己的表字,眸光一闪,复又磕绊着问,“那公子是因何事烦心?” 司马聃此刻已经从心里将桓伊视作知己,又佩服他的一身才华,正想向他寻个主意,就犹豫着说,“叔夏你这几日应有听闻,说是王氏九郎要纳一个下等姑子做贵妾。” 桓伊点头表示听过。 “这王九郎实实在在是混账,我姑姑等了他这些年,他居然这般伤她。害得姑姑几日里不知落了多少泪。” 桓伊低声问:“陛下是想让新安长公主如愿以偿么?” 皇帝痛苦地闭上眼睛,“任何事我都可以让她如愿以偿,唯独此事” 桓伊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这少年皇帝,居然真的似传闻里说得一般,与自己的堂姑有说不清的情意? 先时他听祁连传来这消息,还有几分不确信。毕竟皇帝虽然一向宠着新安,倒未曾听过有什么逾矩的举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不过是对青梅竹马的玩伴多了几分回护的心。 可眼下看来,司马聃竟真是对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有不可言明的情意。 桓伊掩下吃惊,“那公子意欲如何?” 司马聃看向桓伊,“叔夏可有良策,让公主去了这份心思?” 桓伊心中一动。这非他所愿。他此行来见皇帝,就为了促成新安同王献之的婚事,不能因为小皇帝的这点心思,扰了自己的计划。 略一思索,桓伊为难的看向皇帝道,“让公主去了这份心思倒是有个主意。只是” 皇帝急忙问:“什么主意?” “让公主另嫁与他人,自然就不再对王九郎有心思。” 皇帝将酒杯一顿,怒道:“这算是什么主意。我便是不想让姑姑嫁与他人。” 桓伊惊讶道:“那只怕是不能。” “如何不能,我说能就是能。”皇帝压低声音,“我是皇帝。” 桓伊犹豫着说:“即便您是皇帝也有所不能啊。难道皇帝没听过另一个消息?” 皇帝神情已经十分阴郁,沉声问:“什么消息?” “大将军桓温不日将派长子桓济来求娶长公主。”桓伊顿了顿又道,“难道陛下可以拒绝桓温?” 皇帝表情一僵,“我未曾听过这样的消息。” 桓伊解释道,“喔,许是桓氏将这事做得隐秘,未向外人道说。倒因我是桓氏子弟,多少听说了这些。” 桓伊说的合情合理,不由得司马聃不信。 可他如此一说,司马聃却更添了烦忧。 桓温是何许人,在整个晋国,没有他想做而做不到的。若他真有心要求娶新安做长媳,司马聃如何拒绝得了。 桓温在西府磨刀霍霍这些年,早就有些按捺不住。苦于没有说法去挡天下悠悠之口,若非如此,恐怕这司马氏的江山早就改姓了桓。 如果这关头给了他一个借口。司马聃就成了司马皇室的罪人。 司马聃神情一黯。原来事情还有更难办的。 桓伊故作不知,“既然陛下不想让长公主嫁入王氏,那么桓大将军的求娶就是一个契机。想来长公主也知道这是无法拒绝的,不会怪陛下。” 不让姑姑嫁给王九郎,就要嫁给桓济? 不不不,司马聃痛苦的闭上眼睛。他是不想让姑姑嫁与他人,是不想她嫁给任何人。他想让姑姑一辈子都留在自己身边。可如果真是非嫁不可,他宁愿遂了姑姑的心愿。从来都是如此,只要她喜欢的,他就会给她。何况,西府离建康那么远,自己要多久才能再见到姑姑呢。嫁给王九郎,至少,姑姑还能留在建康。 于是司马聃开口,“不,如果是王九郎同桓济,我宁愿姑姑是嫁给王九郎。” 桓伊将笑意隐在眼底,“如果陛下这样想,那就须得尽快下旨。在桓温还没有正式提请之前。不然到时恐怕很难办。” 司马聃神情惨淡的点点头。吩咐舍人准备回宫。 桓伊目送少年皇帝孤零零的走出酒肆。周遭是一派喧哗,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凉。 桓伊突然觉得有些不忍。 可他知道,自己只能这么做。 让司马道福嫁给王献之。让那个倔强的姑子因此死心。 然而,司马聃的真的如自己所愿做了决定。桓伊猛然间,对这个少年皇帝多了几分怜惜。 当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将喜爱的人留在身边时,他选择了让她如愿。 这份心胸,桓伊自认没有。 譬如对那姑子,如果自己不可得。那么他也不会让她如愿得到心爱的人。 这是桓伊。宁让玉碎,不予他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愿守你百岁无忧 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近几日受尽了委屈。 自小到大都没受过这般委屈。 先是自己的郎君居然要纳别的女人,且还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下等人。再是一向宠着自己的小皇帝司马聃,居然接连两日都拒绝见自己。 司马道福在公主府大发雷霆,摔打怒骂都无法消去心头怒火。 她想不明白。 自己痴恋王献之这么多年,深情至斯,建康城哪一个人不知道。贵为长公主,却宁肯枉费年华的去等他。却是这么个结果。这是哪里的道理。 愈想愈觉得胸口气闷。司马道福驱人去招来府中掌事的尚宫。她要弄清楚,这个身份卑贱的下等女人,究竟是谁。 尚宫还未到,宫里头来的圣旨却先到了。 小皇帝终于肯召见她了。 新安长公主冷着脸接下旨意。看都不看来宣旨的宫人,昂头阔步的梳妆去了。 来宣旨的宫人见她这样傲慢,心中反感。前两日皇帝不肯见她时,她那一副落魄相,如今倒又耍出公主架子了。 可宫人又转而想到,再落魄的凤凰也毕竟是凤凰,不好说哪一天又涅槃重生了。这不皇帝就又召见了么。还是小心伺候着的好。 新安盛装入宫,见到皇帝时,连行礼都自行免了,一副冷冷的样子。 司马聃也不着恼。 自小到大,哪一次生气不是他哄着她些? 她是姑姑,又比自己年纪大。可她从来不会让着自己。每次闯了祸也只会攥着衣角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喊一声:阿聃。 这样的姑姑嫁去琅琊王氏,真的好么? 她那样单纯的心思,那样骄纵的性子 可那是她所愿啊。 司马聃叹息一声,“姑姑陪阿聃出去走走吧。” 新安长公主终于肯细细地打量皇帝一眼。司马聃虽然从小就很懂事,很会照顾自己,可现下这一叹息一开口间,新安突然觉得司马聃已经隐约有了几分沧桑。 她发现几日不见,小皇帝瘦了,原本丰盈的脸颊,刀削般陷下去一块,平白添了些威严。竟然好似几夜之间长大了心性。 这样的司马聃有些陌生,让新安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吩咐完那一句,也不等新安的回答,就抬步朝外走去。 新安只好沉默着跟在后面。 她有点摸不准现在的司马聃。 走到一处,皇帝突然顿了脚步,指着一池锦鲤说:“姑姑记不记得这池锦鲤,小时候姑姑贪玩将这里面的锦鲤都捞出来晒太阳。” 新安长公主脸色一红,嘟囔道:“那时候还小,哪里知道鱼是不能晒太阳的。” 司马聃笑笑也不说什么,继续前行。 又到一处,有一片稀罕的五色芙蓉,司马聃说:“姑姑记不记得这片芙蓉?” 新安长公主笑道:“怎么不记得,这是太后从别处引来的稀罕宝贝,亲自种下的。那一回我摘了几朵,被太后好一顿责骂。若不是阿聃求情,只怕要责罚的。” 司马聃回过头来见新安笑的开怀,心中怅然稍减。 只要她开心,有什么不能如她所愿呢。 走了一圈下来,司马聃尽是回忆些两人小时候的事情,新安总觉得奇怪,又说不准是哪里奇怪。 花园尽头是一片湖,司马聃站在湖边久久不再开口。 新安愈发觉得怪异,气氛简直有些凝重了。她站在那里都觉得有些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皇帝终于开口:“姑姑真的想嫁给王九郎么?” 新安一愣,才反应过来。皇帝终于肯谈正题了。“阿聃,你知道的,我一直心悦子敬。” 皇帝认真的看着她,“姑姑,琅琊王氏百年公卿世家,不是那么简单。姑姑若嫁给王九郎,有很多事情可能不是阿聃再能左右的了。” 新安笑逐颜开,“阿聃,你同意我嫁给子敬了?” 司马聃笑,笑的分外苦涩。 新安惊呼一声扑上去将皇帝抱住,“阿聃果然对我是最好的。” 司马聃拥住她,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 “姑姑,以后到了王氏,若受委屈,一定要告诉阿聃。” 新安嘟着嘴说,“阿聃刚才不是说治不了他琅琊王氏。” “皇帝治不了琅琊王氏。可阿聃只要未到黄泉,定护姑姑无忧。”司马聃这句话说的声音不大,却用了十二分的坚定。 新安有些愣住。 她一直觉得今日的司马聃有些不同于往常,可始终想不透是哪里不一样。 只是这一句,新安听了忽然觉得很不安。 她想问问阿聃是怎么了。 可司马聃却一挥手表示要回去了,不再说一句话。 新安跟在沉默的皇帝身后。第一次觉得这个自己从小一起玩儿大的皇帝,身上产生了一种自己未知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产生一种难以再亲近的威严。 第二日,皇帝突然在早朝上当场下旨将新安长公主指婚给了琅琊王氏九郎王献之。 他这道旨意下达前,连跟前伺候笔墨的舍人都不知道。在朝堂上的诸人,皆是瞠目结舌,一时静极。 连御座后面都半天没有动静。 司马聃却是神情丝毫不变,稳坐高台之上,淡然注视着诸人。 不多时就听御座后面“笃笃”的急响。 司马聃双目仍是只看朝堂下,对那声响耳充不闻。 倒是一旁站着的舍人,见情况大不妙,急忙忙朝御座后面走去。 片刻,那舍人复又回来,对朝堂下还未从震惊中醒过了的诸人高声道:“退朝。” 司马聃双眸微微眯了一下,也不多言,也不再理朝堂下尚处于震惊中的众人,直接站起身来走了。 他没有回自己的寝宫,直接到了太后的住处。 不多时太后就沉着一张脸回来了。看见司马聃在等她,更是怒极:“皇帝倒是胆子愈发大了。” 司马聃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还依规矩行了礼才开口道:“太后不必动怒。” 太后见他全似什么都没发生模样,嘲讽一笑,“哀家何必动怒。只怕等琅琊王氏动了怒气时,皇帝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司马聃皱眉道:“琅琊王氏不至为了此等小事” “小事?”太后打断他的话,“皇帝以为给王氏嫡系子弟赐婚,只是区区小事么?皇帝可知道,你丝毫不同王氏商议就定下,甚至连提前知会一声都没有,王氏会怎么理解此事?” 司马聃垂眸不答。 “王氏会以为皇室丝毫不将他们看在眼里,王氏会以此为辱。皇帝,那可是琅琊王氏!民间盛传王与马共天下难道皇帝不曾耳闻?他王氏百年公卿世家,在这偌大朝堂之上,有多大的势力,皇帝果真全不知晓?”太后说的声嘶力竭,显见是动了真怒。 司马聃低声说,“太后说的朕都知道。” 太后冷笑,“皇帝真是嫌日子过得稳了。外有胡奴骚扰不断,内有桓温虎视眈眈,皇帝真是好魄力,还偏要去挑衅王氏。” 司马聃叹息一声:“母后” 他很多年不曾喊她母后。太后一愣。 “母后阿聃知道这样做任性极了。阿聃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儿子这么些年,阿聃不肯好好与母后相处,母后只以为阿聃是恨母后不放权。可母后可曾想过阿聃为何想要皇权?阿聃衣食无忧,何必贪恋皇权?阿聃是想做一个好皇帝,想做一个好儿子!阿聃不想让国人看不起,不想让母后这么劳累!”司马聃说完这一句话,闭上双目,觉得累极了。这么多年憋在心口的这些话,终于说了出来。 褚太后惊住,她从不知道,司马聃有这样的想法。她一直以为,她的孩子不理解她的苦处,她以为皇帝是真的记恨她。半晌,褚太后才缓过神来,只觉得眼眶微热,一开口声音都暗哑了,“阿阿聃”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孩子。可颤颤巍巍半天,终归是放下了。已经太旧没有亲近过,她都忘了该怎么去亲近自己的孩子。 司马聃看见缓缓垂落下去的想要抚摸自己的手,眸中掠过一点失望。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开口:“母后,阿聃想好好做一个皇帝,好好做一个儿子。望母后成全。” 太后神色复杂,“皇帝即是想要掌权,就更不该得罪琅琊王氏。” 司马聃看了太后一眼,终于有点心虚地道:“阿聃是想在朝堂上立个威,让他们都知道,阿聃是皇帝。” 太后睨了他一眼,“只怕不仅如此吧,你以为我不知道新安同王九郎的事。” 司马聃正色看向太后,深深一礼,“母后请原谅阿聃最后一次任性。” 太后叹息一声。她真的不明白,司马道福那个丫头究竟是哪里好,能让皇帝这般维护她。“皇帝既然已经下旨,哀家怎好驳你。罢了,就随了你吧。皇室同琅琊王氏若有了联姻,也不一定是坏事。王氏即使会恼怒于皇室的独断,但应是不会公然抗旨。待哀家再想法子安抚王氏一番也就是了。” 司马聃眸中一亮。又是深深一揖。 于是这桩在建康城沸沸扬扬闹腾了多日的事,就此尘埃落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究竟是怎么爱上她。 很多年来他一直在想。 他们的身份是姑侄,是君臣,他知道,无论如何也就是这样了。 可是在很久以前,在他还没有爱上他的时候,他不知道。 那一年他还小,只有四岁。可他已经是皇帝了。母亲时时都在教导他,要高高在上,要威严。他不懂什么叫威严。母亲就说,威严就是不同任何人多说话。 于是他就学会了终年脸上都是没有表情的,也很少同任何人说话。母亲夸赞他很威严,很像一个皇帝该有的模样了。 司马聃喜欢母亲夸赞自己时候的笑容。 母亲这些年很忙,总是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很少对自己笑了。 可是自己已经很努力的威严了,母亲却越来越少来看自己。 司马聃觉得自己很孤独。这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人同他说话,没有人陪他玩耍,他只能整日整日的扮着威严的模样,期待母亲偶尔一次的赞赏。 直到六岁生辰那一天。司马聃早早就着宫人将自己最漂亮规整的衣服拿出来给自己换好,让太官预备下最丰盛的宴席。 可从日出等到日落,那套很规整的衣服,将小小的孩子压的疲惫极了。做好的菜也不知已经热了多少遍。母亲却始终没有出现。 司马聃将沉重的冠帽褪下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走。 后面的侍从想要跟上来。 司马聃沉声怒喝:“不许跟来。” 他喊的分外威严。侍从真的不敢再跟过来。 于是司马聃就一个人从寝宫里跑了出来,也不知跌跌撞撞跑了多久,直到跑到一大片开满了莲花的湖边,才住了脚步。 一天没有吃饭,他又饿又累,心里委屈极了。 终于不再理皇帝的威严,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忘记了他的生辰,为什么一整天都不来看自己。 他正哭的尽兴,突然泪眼朦胧中瞧见不远处飘来几点星火。 司马聃吓了一跳。 夜色已晚,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走到了什么地方,周遭是黑蒙蒙的一片,那几点星火直直的朝自己所在的地方飘了过来。 他揉了揉哭红肿的眼睛,再仔细看。 那几点星火已经闪闪烁烁快来到了自己面前。 待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一个打着宫灯的小姑娘。她左手一盏宫灯,右手里攥着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莹莹闪着几点微光。 小姑娘年纪同自己相仿,眼睛大大的,脸颊肉肉的,可爱极了。连一开口的声音都是珠玉相击一般的清脆,“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哭什么?” 司马聃从未在宫中见过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又见她生的这样漂亮,疑心是见到了精怪,就有些害怕的退后几步,抖索着说不出话来,想转身跑开又迈不开步子。 小姑娘有些生气,“本公主问你话,你怎敢不答?” 司马聃听她自称是公主,有些疑惑起来。问:“你是哪里的公主?可是以前哪个宫里冤死的魂魄?” 小姑娘怒道:“我看你才像是魂魄。大半夜在这里乱嚎,不怕本公主治你的罪。” 司马聃笑了。 这小公主倒是很有本事,居然要治皇帝的罪。 虽然他也不很清楚皇帝究竟是多厉害,公主究竟是多厉害,但是他母亲说过,皇帝是这普天之下最厉害的了。既然这小姑娘不是鬼怪,那司马聃这个皇帝肯定是毋须怕她了。 于是司马聃说:“那你为何会大半夜的出现在这里?” 小姑娘将头一昂,傲然道:“我父王在同太后商议大事,我是在这里等候父王的。” 司马聃听她提起太后,心中一恸。原来母亲又去商议大事了。因为商议大事忘了自己的生辰。 小小的皇帝心中怒极了,他不知道母亲商议的是多大的事,他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生辰就是天大的事情。而母亲居然忘记了。 那自称公主的小姑娘却一点儿眼色也没有——当然,周遭漆黑黑一片,只有这豆大点灯火,即便小姑娘很有眼色,也很难发现对面那个小孩正怒火滔天。小姑娘将头一仰,拿下巴点着司马聃问:“你是那个宫里服侍的,这么晚了在这里鬼鬼祟祟,莫不是想做什么坏事?” 司马聃见那小姑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又想起她先前说的,母亲是同她父亲在议事才忘了自己的生辰。心里的怒火益发旺盛。 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去。 那小姑娘还仰着下巴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退去。 司马聃将那小姑娘推倒在地,丝毫不作停留就超后面的小径走去。 小姑娘右手上闪着光的东西,一落地就仿佛摔破了,莹莹的绿光四散着飘了开去。小姑娘终于醒过神来,开始哇哇放声大哭。 那哭声简直振聋发聩,司马聃觉得自己先前那场痛哭同她比简直是小巫大巫之别。 小姑娘越哭越凄惨,不多会儿就声音嘶哑起来。 司马聃本来已经走远,终是觉得心下不忍,又照着原路走了回来。 左手里的宫灯也掉在地上,灯里的青油洒了一地,烛火眼看就要熄灭。小姑娘更心慌了。 她原本就是趁着父亲不注意,偷溜出来的,谁知转着转着竟然迷了方向。顺着声响来到这里,本是想找人把自己带回去。不成想,居然被一个小奴给欺负了。 堂堂一个公主,哪里受过这份侮辱,又兼找不到回去的路,连宫灯都快燃尽了。小姑娘又惊又怒,看了一圈周遭黑漆漆的夜色,本来已经弱下去的哭声,霎时又提高了。 司马聃站在她身后半天,她都没有丝毫察觉。 司马聃终于忍不住出声:“你要一直哭下去么?” 小姑娘正专注的哭着,突然听到这一声,吓得一哆嗦。司马聃嘴角一咧,想着刚才被她吓的那一下,报应的倒是很快。 小姑娘一回头看见是先前讲自己推倒的小奴,顿时停住了哭声,“咻”的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得将衣服拍打一下,就“噔噔噔”朝司马聃跑了过来。司马聃才来得及在心里叫一声,不好。就被小姑娘狠狠的推翻在地上了。 司马聃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躺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有一些好笑。 自己是一个皇帝,母亲说,这天底下没有比皇帝更厉害的人了。 可是他从来没感觉到比别人厉害到哪里。 自小到大他连一个玩伴儿都没有,有时候看见一些小婢女小奴才结伙做游戏他觉得羡慕。可母亲说过他是皇帝,皇帝不可以同下等人多接触。 他常常听到出宫才买的舍人谈论宫外的新鲜事,他觉得羡慕,自小到大他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可母亲说过他是皇帝,皇帝不可以随意出宫。 这偌大一个皇宫,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冷冰冰的笼子。没有人同他说话,没有人同他玩,他好像跟这些人都不在一个世界里。那些嬉笑怒骂,欢声笑语,他都只能做看客。很多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直到方才被小姑娘推倒这一霎,司马聃才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中。 后脑勺上的疼痛让他觉得真实,身下坚实的土地让他觉得真实,面前怒气冲冲的小姑娘也让他觉得真实 司马聃就那么躺在土地上,瞧着小姑娘,笑了起来。 小姑娘见他这番模样,也不顾得生气了,倒疑心他是不是摔坏了脑袋,成了傻子。她挪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伸出食指小心翼翼的戳了他一下,问道:“喂,你怎么了?” 司马聃带着笑,答道:“我叫司马聃,你叫什么?” 小姑娘没有回答他,却咦了一声,说:“你没事啊。” 司马聃轻轻巧巧的坐起身来说:“这有什么,不过摔了一跤。我方才不是也推了你一下么。” 小姑娘听他这么说,才又想起来他先前无缘无故推自己那一下,怒道:“还说,你把本公主的瓢虫都放跑了,不怕本公主治你的罪么?” 司马聃疑惑,“什么瓢虫?” “就是那种会发青色光的,会飞的瓢虫。”小姑娘连说带比划,指着手里一个空了的布袋子,“喏,先前就放在这里面的。” 司马聃想到起先看见她手上拿着的那个荧荧闪光的东西,恍然道:“喔,原来是用布袋子抓了瓢虫。” “那会飞的虫子难抓的很,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抓到的”小姑娘说着就又要生气。 司马聃急忙一个鱼跃站起来,拍了两下衣服,说:“你莫着急,你告诉我那虫子哪里有,我再帮你抓就是了。” 小姑娘嘟着嘴道:“我哪里知道我迷路了” 司马聃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小姑娘以为他在讥笑,气得又要动手。司马聃忙忙向后跳了一步,口中讨着饶。“公主,公主,我可不是嘲笑你。我是笑,原来我们都一样,是迷路了。” “你”小姑娘才说出这么一个字,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地上那盏被打翻的宫灯原本就是摇摇欲熄,这下便彻底的被吹灭了。小姑娘一句话被惊得全忘了,这猛地一黑将她吓得惊叫一声本能的朝司马聃扑过去。 司马聃也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原本突然一黑之下,也是惊慌。可是小姑娘柔软的身子扑到他怀里,簌簌地抖起来,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假装镇定地道:“莫怕,没了灯也无碍,这宫里防护严密,又无甚野兽之类,有何惧?” 小姑娘听了他的话,才渐渐止住簌簌发抖的身体,小声问道:“没有野兽,那有鬼怪么?” 司马聃头皮一麻,这话不提也罢,提起来就觉得霎时周遭都凉飕飕的。可他此时怀里抱着一个比他更害怕的小姑娘,司马聃只好咬着牙道:“世界上哪有什么鬼怪即使有鬼怪也不怕,有我在。” 小姑娘这才敢将一直埋着的头稍稍抬起来一点,掀起眼皮迅速的瞥一眼周围。 黑夜还是静悄悄的黑夜,没有因为这点灯火的消失变得更可怖,或者突然多出来一些牛鬼蛇神。 小姑娘偷瞟了好几眼,才终于确定,司马聃说的是真的,没有鬼怪,也没有野兽。她高兴的从司马聃怀里蹦出来,“真的没有,这皇宫确实是好的。我父王也说过,皇宫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司马聃觉得怀里一空,心里有几许失落。已经很久很久了,没有人这样亲近过他 “喂,你快看那边,那些闪闪的就是会发光的瓢虫喔。”小姑娘惊喜的叫声将司马聃从那些不知名的情绪中拉出来。 司马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的花丛间确实漂浮着几点微弱的荧光。“你喜欢那个?” 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道:“那瓢虫甚美,像星子一样。”又嘟起嘴说,“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捉住几只,都让你给放跑了” 司马聃笑着说:“那我去抓来几只赔给你,可好?” “真的?”小姑娘惊喜欢呼一声,上前拉住司马聃的手,生怕他反悔。 这感觉又让司马聃心中一滞。 小小的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想紧紧的回握住这双手。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漆黑的园中小径上,前方是流光飞舞的萤火虫。黑夜似乎也不是那么黑了。 夏夜有些闷热,司马聃又穿了繁复的礼服,跑了几步去追那些流萤就觉得大汗淋漓难受极了。扯了扯衣襟,又瞧了瞧一旁正专注的捉虫子的小姑娘,司马聃觉得就在这去了内袍似乎有些不妥。年纪虽小,可作为一个自小被教导礼仪行止的皇帝,司马聃有一种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常有的别扭的腼腆。 于是他乘着小姑娘不注意,悄悄转去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预备去了内袍凉快舒适些。才将将解开腰间佩戴,就听见小姑娘惊慌失措的叫声,先是喂喂的喊了几声,见没有应答就带了哭腔开始叫司马聃的名字。 小姑娘一直都喂喂的喊他,让司马聃都误以为她根本没记住他的名字。原来她是记得的 听见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司马聃顾不得再想其他,匆匆拢起已经解开的腰带。可佩戴是正式的礼服式样,实在繁琐,平日里都是有宫人专门帮他打点,这当下周围一片漆黑,又兼慌了心神,司马聃手忙脚乱系了半天才打成结。 大步跑回去时,小姑娘已经哭得抽搐起来,她蜷在一丛忍冬花旁,瞧着像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可怜极了。 司马聃小心翼翼的出声喊了她一声,她先是一怔,然后一跃而起朝扑到司马聃身旁,死死拽住他的手。 一只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另一只手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小姑娘哑着声音说:“阿聃,你不要走,我好害怕,你别走好不好,我不会再推你,不再欺负你了,你别走开” 司马聃握了握她的手,“我没有走,我一直在呢” “你骗人。”小姑娘轻啜着,“我刚刚都找不到你” “好,我再也不走开了。” “那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好。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好。一直一直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诺言,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只知道自己害怕,需要他陪着。他只知道,她害怕,他就要陪着她。即使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晓得。 后来,他开始懂得情为何物。 那时,他也知道了,他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他是司马聃,她是司马道福。 荣耀的姓氏,残忍的姓氏。 他只能将那个儿时的诺言深深的深深的藏到心底。看着她成长,看着她喜怒哀乐,看着她将心付予他人 司马聃知道,六岁的那年许下的那个誓言,他此生都不敢辜负。不论她是在乎,不在乎,或是早就忘却。 他却始终记得。 他会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守护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此前种种皆过往 一道圣旨传到王氏府上,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各种反应不一。有震惊者,有恼怒者,有疑惑者,有冷眼旁观者,唯一没有反应的,居然是此事的主角,王家九郎献之。 王良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半天,始终没在王献之的脸上发现一丝多余的表情。自接完圣旨起,他始终就保持这一脸的漠然状,好似此事同他没多少瓜葛。 旁边一个平日里同王献之颇有来往的郎君忍不住喊了一声:“子敬?” 就见王献之终于动了动眼皮,朝喊他的人瞥去一眼,却并不应答,提步朝后苑而去。 王良嘴角一扯,心想,还当是这王献之真就这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颜色。却是在最后那一瞥一动间露了情绪。那一瞥分明是带了隐隐羞恼之意,那一动就是滔滔愤怒之情。 羞于司马聃此举对他的侮辱,怒于自己的无力违抗。 他提步而去的方向,是他父亲王羲之的别院位置。 王良面上带着几分戏谑,轻声喊了卓清上来。他倒想看看,这个名满江左的王氏九郎面对此题,会作何解 “会作何解?”桓伊听了祁连的问话,笑着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妥协。” 祁连疑惑道:“难道王氏就甘心被司马小皇帝这样摆一道?” 桓伊赞赏道:“祁连看来是有些长进了。先时你若得闻此事必然只考虑王献之的反应,现在能想到王氏会作何反应,很长进。” 祁连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只听郎君常说琅琊王氏的权利之盛,心道它既然有这般权利,只怕不会甘心任皇室摆布” “王氏再强权,也并无心造反。无心造反它就不会明着去抗旨。圣旨已下,定居已成。王氏想扳回面子,只能从其他方面去着手。”桓伊微微一笑,“且况,王氏也并非不想同皇室联姻,只不过不想来得这样不体面罢了。” 祁连了悟道:“如此一来,王献之就不得不接受皇帝的赐婚了。” 桓伊只一笑,不再接话。 命运就像一卷慢慢打开的卷轴画,慢慢显露出它的面容。本是上天定数,有人偏偏要动上几笔,自觉称心如意,却不知几笔之间画意全改,究竟全部展开之后会是何种结果,谁又能知道。 在云低幼年的时候,就常听伺候的老妪念叨,说她命不好。长大后,她不信命,总觉得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现下,她不禁疑惑,或许,命运真的早已注定,不论如何努力,最终的结局,早就有了定数。 若非如此,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子敬最终还是被赐婚配新安;而自己,不论多少努力,最终还是不能与子敬相携一生。 这一整日,云低都浑浑噩噩的,脑中只反反复复转着那么几个词:命运c新安c王氏c赐婚 昨日小翎来告诉她这一回事时,云低最先的反应居然不是愤怒,而是原来如此 就是这样的感觉,原来如此啊 从建康城离开时,她就知道,他们没有什么以后;子敬追随自己千里赴豫州时,她也想过,他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为求一个答案,再回建康时,她仍想,他们之间终归是不会有什么;哪怕是最后子敬许她贵妾,哪怕自己已经答应要好好想想的时候,她心中也隐隐觉得不安,总觉得好像他们之间有些阻碍是无法跨越的。 所以听到新安被赐婚给王献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原来如此。 这就是老妪说的命。宿命。 哪怕已经决定委屈了自己,去做他的贵妾。 最终还是不能够啊。 只是听到他要娶正妻,她就已经心痛的不能自持。若日后时时见到他们举案齐眉,怕就不只是心痛了。 研墨铺纸,她提笔给他写信:闻九郎御赐金婚于近日,吾心甚慰。此前种种皆过往了,惟愿九郎此后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王献之接到云低这信,只看到:此前种种皆过往了,便一口鲜血喷在纸笺上。 他不顾得揩掉嘴角的血迹,急忙拿衣袖去擦粘在纸笺上的血。到底是擦不干净,信末了的平安喜乐,岁月静好几个字,同血污渍在一起,模糊成了几个难以辨认的墨块。 王献之瞅着那几个墨块,嘴角一撇,像是想笑一下,却从眼角簌簌落下泪珠来。 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没有你,我如何喜乐,如何静好 可是,没有办法了,当他看到云低那一句皆过往了,他就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再改变了。 她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姑子。 恐怕真是再也无法挽回了 又能有什么办法。 当他去告诉父亲,他要拒绝这门婚事。 重病卧榻的父亲凝视他半晌,叹息一声道:也罢,父亲是将死之人,不在乎什么身败名裂,即便是拼得被家族逐出,也要替你回绝了皇帝。 父亲说这番话或许是带了几分真诚的,他一直顾念当年道茂的事,觉得对不住这个最小的孩子。 但是这番话又何尝不是对王献之的提醒和谴责。提醒他,这是皇帝御赐的亲事,不是儿戏,不是随便就能退了去的,也谴责他太过于自私,根本不顾虑如果他拒了圣旨,家人将如何自处。 王献之虽然从来不愿钻营,不闻世事,可他不是傻子。琅琊王氏再有天大的权势,也不能公开抗旨。何况此等对于贵族来说,只是区区小事的婚姻。只怕王氏不但不会为了他的心意去违逆皇室,还会竭力促成此事,以巩固王氏的地位。 除非真如父亲所言,他自请去了琅琊王氏的族籍,自此不再同王氏瓜葛。王氏便没有权利再干预他的婚事。 可是如此,不仅自己的声誉不再,父亲半生的荣耀也将毁之殆尽 父亲老了,身体也每况愈下,他所愿所求不过是安稳过完这余下的日子。 难道真的可以那么自私? 为了自己的心意,将这些都弃之不顾么? 不能啊,不能够。 王献之痛哭失声 云低。我们的种种,让我如何当做过往。 窗子外,桂花树下,原本笑意盎然的桃叶,在听到这声痛哭,面色一变。 本来是听了宫里传来圣旨,想了几番说辞,想要来恭喜郎君一番,也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贤良淑德的女子。 这时刻,桃叶才明白。 都不重要。什么赐婚,什么荣耀,都不重要。在王献之心里,最重要的是那个女子。 一个那么风光无限,天之骄子的琅琊王氏嫡子,哭的如此伤痛,只为一个女子。 桃叶眼中突然略过几丝羡慕。 世间能有几个女子能得到这样一份可贵的情。 如果有一个人肯这样对自己,哪怕一起困苦也是值得的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岁岁年年人不同 “女郎,女郎” 神思恍惚间,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女郎,云低下意识的喊了一声:“阿碧,谁在喊你” 蓦然一愣。 这座宅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女郎。 苑碧已经故去好几年了。已经那么久了么 雕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脚步恨快,似乎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情。那“女郎,女郎”的喊声也一路随着进了屋内。 云低微微皱了眉头,“水月,你也是谢府的老人了,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当年随着苑碧千里赴豫州而去的小丫头水月,也已亭亭而立。她同镜花自小一起服侍苑碧,这么多年光景,多少事情都不一样了。苑碧已经故去,连镜花也摇身一变成了王氏九郎的如夫人,这丫头身量虽长,却始终是小时候那样一派淳朴的模样。 云低重新回到谢府,谢中丞便拨了水月来她身边打点着。水月心思纯朴,倒也是极有分寸的。从不曾像今日这样莽撞过。 水月见云低似有不豫之色,忙作礼道:“是水月无礼了,水月不该不敲门进来,女郎莫生气。” “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儿生气”云低纳罕,“水月,我回来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从未犯过这样的错事,怎么能喊我女郎呢?” 这里是谢府,云低虽得了谢中丞些许照拂,却始终谨记,自己只是云低,不姓谢。 水月听到云低这样说,马上面色一转,满面笑容地说:“这却是女郎冤枉了水月了。水月来就是要告诉女郎的,女郎已经入了家谱,以后是谢氏正经的女郎了。” 云低一怔。 水月又是一揖,“恭喜女郎了。” 云低不理她却问道:“中丞可在府上?他在哪里?” 水月疑惑道:“大人刚下了朝回来,这会儿约莫是在外庭了。” 云低一言不发转头朝外走去。 她步子迈得急,水月只来得及在后头喊上一句:“女郎”便只瞧得见她朝外庭的方向去了。 到了外庭问了人,说是中丞在待客。 云低就直接等在待客的厅子外头的回廊里。 她不想多等一刻钟,当下灼灼堵在她心头的话,她必须要对谢中丞说。 屋内隐约传来有人在交谈的声响,一开始是温温和和的小声说话,却没几句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拔高了起来:“谢大人,这亲事不是你说要退便能退了的,既然苑碧还在,鹤行这便回去着人准备,择日来同大人商议婚期。” 云低听到这声音,便是一愣,这话说的更是让她如坠云端 王良?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说苑碧还在?苑碧怎么会还在? 下意识云低就要去推开那扇门,手将将摸上木制的门把,又顿住了。 怎么?刚刚还说水月不懂规矩,这可就要恃宠而骄了么?谢中丞在会客,就这样冒冒失的闯进去了?因着谢中丞的另眼相待,就罔顾自己的身份了? 云低将手收回来,复又默默的站到廊柱的阴影里去。 回廊尽头是通往内苑的洞门,当年自己就是站在那洞门的里面,等到了苑碧同王良定亲的消息。 那时候云低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的站在这洞门的这一边,也从未想过,那一个订婚的消息,改了苑碧一生的命运。 树还是那些树,花还是那些花,谢府还是这个谢府,独独却没有了原来的人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云低侧身往廊柱后面躲了躲。 她不是害怕王良,只是觉得,他先前那几句话,在她心头绕了几圈总觉得有些不对。云低下意识认为,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在王良面前。 身后传来王良冷淡的一句:“告辞!”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云低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 不过步开外,便是敞开了门的会客厅,谢中丞并未出来送王良。 云低提步来到门口,作了一礼道:“云低来访谢大人。” 片刻,才听见屋内传出谢中丞的声音:“进。” 那声音里透出的几分憔悴和无奈,让云低略顿了顿,方才朝屋内走去。 谢中丞身着朝服,跪坐在厅子正中的软榻上。小几上是两盏尚未来得及撤去的茶水。想来方才王良便是在这里同谢中丞晤面的了。 谢中丞面色看起来疲惫,也不抬头看,只摆摆手示意云低坐下。 云低犹豫了片刻,才在他对面端正的跪坐下来。 谢中丞将两杯茶水搁到一旁的茶盘里,又倒出一盏新茶放在云低面前。 他一套动作做得自然而然,云低却是心中惊疑更甚。 “阿云,有何事?” 云低要张口说来,却突然不知该如何提及,只一声:“中丞”便顿在那里。 谢中丞抬头看了看她。脸上的绽出一个笑容来,“阿云不是该改口喊父亲了么?” 云低一怔。从谢中丞口中得了这求证,才终于认识到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仿佛是真的。 “大,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从今日起,你就是谢氏的女郎,苑碧。” 云低猛地抬头看向谢中丞。心中泛起千般滋味,万般疑惑,口上却抖索着说不出话来。 谢中丞淡淡扫了她一眼,“阿云心中疑惑?也没别的法子了,当下士族制度严格,谢氏又是大族,平白想做一个身份出来是极不容易的。我便报了族里说,当年说苑碧并没有病故,只是命在旦夕间得高士指点若要过此劫必得去几年性命。这才做了场丧事,隐没了几年。” “中丞是让我顶了苑碧的身份入家族?” “正是。” “可是”云低犹豫了一下,“中丞为何要这么做?” 谢中丞凝视她半晌,叹息一声:“阿云,这么多年了,父亲,对不住你你生下来便没了母亲,这不是你的错。韶华年纪的胞姐病故,也不是你的错。可父亲因为伤心难过无处发泄便将这些都怪到你的头上了。想来你的伤心也不会比父亲少吧阿云,是父亲对不住你。你本就该是陈郡谢氏风光无限的女郎,这本就该是你的荣耀。” 几句话,谢中丞连说了两个对不住。云低只觉得自己的眼眶酸涩,忙将头垂下去。却仍是抑制不住的心中泛起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不是怨恨,不是感动,也不是单纯的委屈就是那么一种会让人忍不住鼻子发酸c眼眶发涩的情绪 “这也是苑碧所愿。阿云,你就连她那份一起,好好地好好地吧”谢中丞说完这一番,许是又想起早逝的苑碧,面色在疲惫上又添了几分悲怆。 云低原本怎么也喊不出的那一句,看到这样的谢中丞,却脱口而出,“父亲” 谢中丞愣了一下,才缓缓带出一个笑容。对她挥了挥手,说:“去吧。” 云低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便打算退下。方行两步,忽又想起“父亲,那苑碧同王良的婚约当如何?” 谢中丞闭目朝软榻上靠了靠,“父亲会安排妥当的。去吧。” 此刻闭目养神的谢中丞卸去了精气,更显得些苍老,一身板正的朝服穿在身上,看得觉得徒增沉重。 这么多年,云低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自己的父亲,才终于发现,自己心底对他的那一点点埋怨,终是殆尽了。 自己这一生过得坎坷,他又何尝平顺 默默的又施了一礼,云低静静的转身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却还有一片真心 “女郎,今日又有李侍中和王太仆家的女郎递上了拜帖想要求见。” 自云低以苑碧的名入了谢氏族谱,报到朝里开始,建康城里往岁与苑碧有过两分交情的贵族女郎就纷纷递贴要来拜访。头先两天的几位,还是云低耳熟的几个,算是与苑碧好歹有过交道,再往后,却是云低连听都没听过。便是当年跟随苑碧里里外外侍候的水月,也没听说过的。云低应付的疲乏不已,不免纳罕,这些并不相熟的女郎却是为何这般热络的要来求见。 水月撇嘴道:“那些个姑子,还不是没见过‘起死回生’这等稀罕事,都想来凑个热闹罢了。” 当年苑碧的去世不见得有多少人关注,却是这死了又活的轶事,一传十十传百的在建康城里传了个人尽皆知。 云低笑笑:“也无怪她们,女子圈在闺阁中本就没多少乐趣,有了这等趣闻,自然是想凑到最前面看个清楚。只是我并非真正苑碧,若真哪个有心人认了出来,只怕要给中丞添许多麻烦。还是不见。” 水月点头称是,又嗫嚅了一下,说:“女郎,水月多事,不过还是想提醒一下女郎,对大人的称呼可是要改一改。” 云低怔了怔。是啊,自己现在已经是谢氏的女郎,可不是该称呼谢中丞为父亲了么。 却总是觉得别扭,几次见到谢中丞还是一张口就喊了“中丞”。 “水月说的对,是该改一改,我会注意的。” 水月微笑道:“女郎兴许是还不习惯,喊得多了慢慢便觉得顺口了。” 云低淡淡应了一声。 嘴上改是容易的,这么些年了,要从心里去改,哪是这么随便能改的。 水月行了一礼退下了。 云低却是瞧着眼前的新居,心中波澜顿起。 这房子不是自小住的那个偏僻的小苑,是谢中丞新拨了出来,让人规整好给她住的。从墙面到门窗桌椅,一应的簇新。紧邻着苑碧的旧居,门前一条路,走几步就到了谢中丞的居处。 这就是女郎的待遇。 若自己自始就是这般的,是不是就不会错过子敬了 她没有想过要埋怨。埋怨谁?埋怨什么?这世间本是这样的。便是生来就是嫡女的苑碧,便是尊贵如子敬,他们就得事事如意了么? 她不想去埋怨,却终究抑不住去想那一个如若如若她生而为谢府嫡女 “女郎,女郎。” 听得刚刚离去不久的水月又折返回来,云低收回自己的思绪,“进。” 水月轻步走进来,做了一礼说道:“女郎。递贴子的婢子都给回了去。现下却另有一位已经在府上候着了。” “也照原来的说辞回了就是。” 水月为难道:“若是旁的人,那样回了也就罢了,可这位” 水月这么些年待在谢府,也是个伶俐的,现在这一副为难的表情,让云低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王良寻来了?” 水月忙摇头否认:“不是的是苑碧女郎在时最交好的安西将军谢奕家的道韫女郎。这女郎与苑碧女郎相交甚笃,如今苑碧女郎‘死而复生’,无论如何怕是避不开她的。” 云低坐姿一正,略想了想,便说:“那你就请道韫女郎过来一叙吧。” 水月急道:“可是,女郎” “既是无可避免,不如直接面对。且况,道韫女郎与苑碧相交于幼时,我也与她有几面之缘,女郎是不会做出有损谢氏或者苑碧的事情的。” 水月听云低这样说了一遭,心中大定,面色一松,应声喏便去了。 当一袭浅兰广袖长袍,云鬓轻挽,面带淡笑的谢道韫端坐到云低对面时,第一句竟不是质问,而是:“果然如此。” 云低亦是淡然一笑。执壶将她面前的茶盏添满:“道韫女郎,好久不见。” 道韫浅啜了一口茶,一声赞叹,“听了苑碧的事情,我真是惊讶了一回的,可细细想来,别的人不清楚,当年苑碧的葬礼我却是亲自来过的,根本不似作伪。且,这些年了,若苑碧当真还在,她不会音讯全失于我想是有人借了苑碧的名分要入谢氏,可这等事”道韫顿了顿,“我一时就想到了你。谢中丞只会为了你,才肯冒这等大不闱韪。” 云低疑惑,“女郎知道我是谁?” 道韫一笑,“苑碧自小对你呵护备至。谢府虽从来不说你的身份,我与你几面之缘,却也看你不是个婢女模样。早就心下疑惑,后来苑碧也隐晦着跟我提及过,若有机会让我照顾你一二。” 云低恍然道:“女郎聪慧。” 道韫凝视住她,足半晌,“其实你们是像的,阿云。” 她这一声阿云喊出,云低直是心头一颤。 “我看着你,时间久了,便如看到当年的苑碧一般”谢道韫说着低下头去,似乎是一阵恍然,“当年阿菀韶华而逝,我且惊且痛,一时没留意你。再想起,却是如何也寻不到你的去处了。我一个寄居他人篱下的女郎,毕竟没有太多能力终究还是辜负了阿苑的嘱咐” 说到最后几句,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云低将她放在塌几上的手握住。 这世间多的是锦上添花,多的是人走茶凉,如这般的拳拳真心却实在难得。苑碧在这世上短短走了一遭,能留下的,也只是这些还活着的人对她的一点念想。如若连个念想的人都没有,人活这一世与没有活过又有什么区分。 “不为别的,只为女郎你对我家阿姐还有这份念想,阿云谢你。” 谢道韫反握住云低的手,“说的这是什么,阿苑也是我至亲的人呐” 云低眼角一濡,竟有些泪意。 谢道韫将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又道:“如今既然已经这样了,阿云你也不必太过伤怀,总归阿苑是希望你好的,你一定不要再辜负她。”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云低一时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幼年的时候。面前是对自己敦敦教诲的苑碧,她轻声细语的说来,云低听不听的进,都总能感受到她那份爱护的心意。于是,云低下意识的回道:“阿姐,你说,我能怎么做呢” 她一语出,两人皆是一怔。 云低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谢道韫,有些尴尬的低下头去。 谢道韫倒无甚在意地笑笑,“阿云可是有何苦恼处?” 云低呐呐地说:“没,没有什么的” 谢道韫提声叫她:“阿云”已是略带责备。“许你说来,我也帮不上什么。便只是帮你拿拿主意,也是我尽了心。阿云,你是苑碧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你那一声阿姐,我就应下了。” 云低心头一暖,也不好再说推托之词,只得说道:“得女郎如此盛情,阿云铭刻于心。说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这几日里,建康城中贵族女郎日日结伴来访,阿云应接不暇,唯恐稍有差池,令中丞惹上什么麻烦。” 谢道韫听她说了这么两句,自然知道她是怕自己担忧,只说出这么个小事来打发过去。听她先前语气中的无奈,只怕远不止这一桩烦恼。可她既然不说,道韫也不便再问,只略思索一下,回道:“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正是一件麻烦事。如今士族规制森严,若真让有心人拿了这把柄去,确实不妥不过,我观昔日与苑碧交好的女郎,屈指可数。纵那么几个有心的,这么些年只怕也淡了对苑碧的印象阿云,你与你阿姐其实也是像的” 这是谢道韫第二次说道她们长得像,云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女郎你的意思是” 谢道韫笑道:“后日我叔父在府中有宴会,建康城中权贵多在邀请之列,届时阿云就与我一道出场。我说你是阿碧,我叔父说你是阿碧,谢中丞也说你是阿碧,那你就是阿碧。” 云低讶然道:“便如此这般去了?若真有故人认出,又该如何?” “便真有人心中疑惑,见我们这些个与苑碧最亲近的人都众口一词,也不会轻易出言质疑。且况,我叔父做东,大家自然还要顾全他的面子。” “那安石公又怎么肯帮我作伪?” 谢道韫一哂:“阿云你性子却是比阿碧审慎的多。我叔父是有大智之人,你父亲与我叔父虽然不同源,到底同属谢氏一族,叔父维护了你,便是维护着你父亲。” “如此就可了?”只是这么简单?云低在心中忧了这么久的事情原来就是这样简单便解决了? “众口铄金。后日参宴众人只要承认了你的身份,你就是真正的苑碧。” 谢道韫说得果决,将云低心中那最后一点不安压抑了去。 “那好,后日我定与父亲一同列席。”终于可以明明白白的立足人前,从此再也不是没有姓氏的私生女,再没有嘲讽,没有欺凌。 云低慎重的朝谢道韫做了一礼。 谢道韫扶住她的手臂,叹一声:“若阿云得以安好,我也总不算负了苑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原本是天衣无缝 这是第一次。云低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同谢中丞同乘而出。 马车并不局促,宽宽敞敞的车厢中,便是坐上十个八个人也不嫌拥挤。云低却总觉得有些太闷了,呼吸间都能引起对面的人注意。于是连呼吸都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车行半晌,一直低头看着一卷书札的谢中丞突然抬起头问道:“阿云可是有什么不适么?” 云低忙答:“无。” 谢中丞瞧了她两眼,一抬手将她身后的窗帘微微拉开一道缝隙,也不再说什么,复又低头看书去了。 云低暗自舒一口气。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 她从不知道谢中丞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小时候自己多少次生病的时候,想得到他的一丝关怀,却从来都不可得。她总以为是谢中丞太繁忙了,顾及不到这些小事。 原来并不是 云低凝视着面前垂头看书的人,他头发已经有些斑白,坐姿也因上了年纪有些佝偻了。他老了 失了爱妻,又失了爱女,让他比同龄人衰老的更甚。 怎么去责怪他呢。 不论他是出于真心对自己的爱护,还是出于愧疚,或是出于对苑碧承诺,更或者是出于对年老的恐慌,才给了自己谢氏嫡女的身份。 她都无法责怪他。 当年她那么狼狈的逃出谢府时,惊闻他病重,都不能不顾,她就知道,她是永远无法真正责怪他的。 只因他是父亲。 “父亲。”云低轻声喊道。 谢中丞似乎是愣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她。 他眼中有些水光,面色隐隐带着激动。 云低心中喟叹一声,“父亲,这车厢摇曳,光线也弱,就不要看书了,莫要坏了眼睛。” 谢中丞张了张口,又赶忙将手中的书卷放到小几上才又开口道:“阿云说的说的极是。”说完脸上抑不住泛上一个笑来。 云低也笑了笑。一时觉得心中舒畅许多。 车行约两刻钟,就到了安石公府上。府门前已经是车水马龙,人声沸沸。 云低随着谢中丞下了马车,徒步向府中走去。身后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水月及其他几个仆俾也疾步跟着。 入了府门,方行几步,忽有一婢子拦了去路,先向谢中丞作了一礼,又向云低作了一礼才道:“谢大人,我家道韫女郎说宴会尚未开始,想先请苑碧女郎到居处一叙。” 当日谢道韫同云低的一番谈话,云低已同谢中丞说明,谢中丞自然感激苑碧的这位昔日好友。当下便道:“那阿阿碧便随这位姑子去吧。” 云低低低道了声喏,便提步随这婢子朝另一方向走去。 小道虽蜿蜿蜒蜒,倒不难走,道两旁也是便植花木,一眼望去满是锦秋繁华。这府上布局却与别处又是不同,若说谢中丞自己府上是以装饰见端庄,王氏众园算得以微处见巧思,戴逵居处是以简朴见洒脱。那这院子却是里里外外都透着一种舒适的清逸。该花处有花,该木处植木,不见得有何独特,却让人觉得舒畅。哪一处入眼都是一种刚刚好,就该如此的舒畅。 云低心中不免敬慕这园子主人的情怀和高智。能让人处处都认为得宜,这已是大智了。 “女郎,到了。”婢子的一声招呼打断了云低的思绪。 云低抬头一看,已经到了一处精致的屋舍前。 婢子上前敲了敲门,回禀了一声,便见谢道韫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道韫今日着了盛装,比前日见得更添几分贵气。 她便朝云低漫步行来,便口中责怪道:“我猜想阿云你就是这样了怎地今日这样场合也不知打扮一番?” 云低低头朝自己看了看,仍是一身惯常的白色长袍,虽则颜色素淡些,可衣料华贵做工规整,倒也不能说失礼。于是她疑惑的看向道韫。 道韫不再说话,只拉了她一径朝屋内走去。 云低入得屋内,才知道韫的意思。 软塌上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套烟红色裳服。 是苑碧穿惯的颜色。 谢道韫也不多言,挥手招来侍立一旁的小婢子,让她为云低更衣梳妆。 云低一把抓住谢道韫的衣袖,低低说道:“你觉得这样好么?”声音中有隐隐的怯意。 谢道韫握住她的手,温言安抚:“从此你就是谢氏嫡女,不要怕。” 云低,别怕。 那时候,她的阿姐也曾这样告诉她。 于是,云低定下心来,安静的坐在妆台前任婢女为她更衣梳妆。 这婢子也是个灵巧的。道韫在一旁轻声指点几句,她就能很快的将道韫所言的妆容归置出来。 不过断断片刻,云低再抬眸,就见妆台上的铜镜中,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眉若远山黛,肤若雪中梅,眼如星子,唇如花瓣,头上一个堕马髻,额间一副梅花妆。依稀正是苑碧昔日的模样。 云低凝视住铜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还未及开口,一旁的婢子却大赞道:“女郎作这样打扮审美。” 原本站在她身后的道韫听了这话,问道:“全都妥当了?” 说着朝她面前转来。 才瞧着她的面孔,却是一怔。 云低见她这神情,有些局促的说:“不好么” 道韫这才仿佛醒了神儿,忙说:“无。这样很好。我是从未见过阿云这般美的模样,一时竟看呆了去。”道韫说着掩唇一笑。“阿云明明做得是苑碧一般的打扮,竟然还比苑碧美上几分。” 云低也淡淡笑了:“却不知道女郎你还会促狭人的。” 道韫摆摆手正色道:“并非促狭话。阿云你这样子,与当年的苑碧已有九分相似。想来若非知晓其中内情者,是断断不能分辨的。只是阿云你你与苑碧又分别在这份气度上唉,罢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后面几句说得模模糊糊有些像在自言自语。云低正想问她说什么。道韫却不再言语,上来拉了她的手说:“宴会快开始了,我们这就去吧。” 云低点头道好。 原本两人这事情推演的很周详,几乎可说是没有什么遗漏。一切也都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云低与谢道韫挽手一同现身,再有那身打扮,远远的,一众人就已是信了七分。再近一看,这可不就是谢氏那个容姿不凡的女郎谢苑碧么,又有安石公亲切的上前招呼几句,说是苑碧这么多年的沉疴总算好了,是大喜。这下众人已是信了十分。 如此,那些前几日都削尖了脑袋想挤到谢府去看热闹的女郎都已是深信模样,开始兴致勃勃的窃窃讨论着苑碧为了躲病居然假死 云低与道韫相视一笑。事情眼看就要这么尘埃落定。 却不料,云低眼角突然一跳,她下意识往身后一瞥。顿时面色一僵。 一直站在她身侧的道韫觉出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就见远处走过一众人来。 这园子此刻本就汇聚了建康大半贵族,个个都是盛装打扮,贵气逼人。 但随着那一众人走近,直是将这些贵族都映衬的毫无颜色。 那群人愈走愈近,云低不安的朝道韫看去。 谢道韫也朝云低看来,低声说道:“阿云,今日是我叔父做东,便有什么,他们也不会当面闹出来。你莫怕。” 云低轻声应了一下。心下却仍是忐忑。眼瞧着那群人就要走到眼前,急忙垂下头去。 然而这样一身装扮的云低,却不是低下头去,就能不引人注目的。 就像是一个轮回。一身月白长衫的王良,在一个红衣女郎的身前停驻脚步。如若在场有当年参加过谢中郎府上那一宴的人,定然会觉得熟悉。 这次先开口的却是王良,“你,抬起头来。”话语间竟带了一丝止不住的颤抖。 谢道韫向前一步略将云低挡了挡,对王良道:“王家郎君,阿苑身体才将大好,你有什么话,不若改日在说。” 王良寒潭般的眸子一扫而过,再开口声音也满是冷意:“道韫女郎,苑碧不管是死了或是又活了,终归还是与我有婚约的,你觉得我会为难她么?我不过与她照面问候一声,女郎何故阻拦。” 他这一句说得,分明是有几分试探。他不信,面前这个垂首而立的女郎竟然真的是苑碧。 可又说得合情合理,让人无法反驳。 谢道韫一时退也不是,站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的人将她轻轻往后拽了拽,轻声道:“王良,好久不见了。” 她一句话轻飘飘的,音量不大,说得含混不清。甚至没几个人听得清楚。但是她只一抬头露出脸来,对面众人皆是一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红颜过盛惹人摧 略有些清淡的眉眼,因着几许简单妆点,竟显出些慵懒的娇媚。细白的肤色趁上一抹胭脂的淡红,好似雪中盛开的梅花,干净又温暖。秀挺的鼻子下是搽了唇脂的小巧唇瓣c尖尖的下巴。这五官细看还是端庄清秀的,偏配上这样一副妆容,配上一个松松绾就得堕马髻,就于清秀上又生出了几分婉约的妩媚之姿。 这般模样的云低,使得对面与她还算相熟的几人,皆是呆立当场。 云低这才瞧清楚,这一众人却实实在在都是些熟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王良,他身后一两步处,却是一袭淡蓝衣袍的王家九郎。而在王家九郎身侧,正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一脸傲慢的女子,是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 这几个人起先都是一愣,之后的表情却是各有各样,精彩纷呈。 王良楞的时间最长,他脸上先是现出一种不敢置信,而后又带出一种惊怕糅杂着喜悦的表情,也不过片刻间,终是慢慢泛出几丝疑惑。然后愈来愈疑惑,最后复又回到初时,面对道韫那种冷的彻骨的模样。 新安公主虽与云低和苑碧都有几面之缘,却从未细看过二人的面貌,这时刻她的一愣,完全是由于周遭过于异样的气氛,和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有些眼熟的貌美姑子。因此她只是微微一愣,就恢复了常态。然后她不知想起什么,急急将头一侧,就看见同样愣在那里的王献之。 王献之的愣怔,却不是因为认不出,或是猛地认出。只需一眼,他就知道那是谁。也或者,只是在她边抬头边说话那一瞬间,他就知道那是谁了。他愣住,只是因为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忘记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种猛烈的恐慌。她来到他面前,这么突然,这么动人,他又能作何表情? 云低直直看向王献之,那目光中的冗杂情绪,让当先而立的王良眸子微微一眯。口中讥讽道:“苑碧你当年‘死’就‘死’的突然,如今‘活’又‘活’的突然。生生死死都在你一言之间,我这个所谓未婚夫婿竟是对内情一无所知。你让我情何以堪?” 说道最后一句,已是语气不善。 云低将目光收回,看了他一眼。“那你待如何?” 王良冷冷哼了一声,居然不再说话一转身朝宴会的方向去了。 云低疑惑的朝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心下纳罕,王良分明是猜出这其中内情了,却居然没有乘机刁难自己。他这是什么意思。 “九郎,你在看什么?”一声娇嗔传来,云低一转头正对上满面气恼的新安公主。新安狠狠剜了云低一眼,又转头对着王献之柔声道:“九郎,宴会要开始了,你看安石公他们都在那边呢,我们过去吧。” 王献之微微蹙了蹙眉,终是收回了凝视云低的目光,提步向王良的方向走去。 新安见他对自己理都不理,气的狠狠跺了跺脚,索性赌气朝另一个相反的方向去了。 一众人这片刻钟都散了去,云低提着的心劲终于缓了下来。 “阿云,这王鹤行似乎有所察觉为何却什么都没说?”一旁道韫疑惑道。 是啊,王良也算与自己宿怨未结,怎地这事却缄口不言了。云低心中也是惴惴,只说:“我也不知。” 另一边王献之追上王良时,第一句开口也是这一问“鹤行,方才你看出来了吧?为何却什么都没说?” 王良本来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这一问,倒让他回了神。“哼。那个姑子与苑碧相差何止一星半点,凭她也想糊弄我?” “既然是看出来了,怎么却” “我我自然是不想与她一个小姑子计较恁的多。且,她不是与子敬你多有交情么,便是卖你个薄面罢了再说,再说今日这是谢安石重归建康第一次设宴,我可不想有什么差池使得王氏与谢氏产生龃龉”王良这几句话说的磕磕绊绊c颠三倒四,全没了他惯常凡事都成竹在胸的风度。 王献之也不想多问。既然他说不与云低计较,那是最好不过。“鹤行所言极是。” 言尽于此两人都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便一前一后缓步朝人群中踱去。 今日这宴会,本是谢安回归建康第一次召集的聚会。安石公久居东山,不闻世事,却深得世人推崇,时下更有:“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这样极高的评价。奈何安石公寄情山水,不论朝廷还是权贵如何招延都一口回绝。然而世事难料,前年里,安石公兄长安西将军谢奕病逝,使得谢氏一族权势大损。眼看谢氏荣光日渐衰颓,谢安终于下了山。 且不论他此次下山是否真会出仕,单看他这一次召宴所请之人几乎囊括了建康城内各大家族,就可知他已经动了出仕的心。 谢氏虽则有衰颓之势,毕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有谢安石这等声名在外的隐士,想要东山再起,并非难事。因此,安石公这次宴会几乎座无虚席,有请必到。 各大家族除了对谢氏,对安石公有个尊重的态度,也存了份观望之心。更有借此机会相互观望之心。因此各家皆是派了族中权贵或是年轻一辈的俊杰列席。 一眼望去真真是琳琅满目,个个都风姿卓绝。 宴会随着安石公邀众人举盏共饮进入。席间人来人往,或是高谈阔论或是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云低因随同作为主家的谢道韫坐在较上首的位置,频频有女郎前来敬酒示好,道韫笑容得体,应对自如。笑谈间还不忘介绍云低的身份,说是三品谢中丞府上的女郎苑碧。 如此这般不过小半时辰,今日列席谢府的诸多女郎基本上都知晓了这位红衣女郎的身份。云低与道韫相对一笑。此事基本上已成了。 这边她两人眼见得已是宴会女郎中所瞩目的焦点,那边却有人将酒盏一摔,愤恨起来。 自小到大,新安长公主因着皇帝的宠爱,走到哪里不是溜须奉迎者众,今日先是在王献之那得了冷眼,现在又被两个姑子夺了瞩目。心中恼恨不已。她一招手,令一旁侍立的婢子去打探那两位究竟是何身份。 片刻,婢子来回禀,说是安石公的侄女谢道韫和三品谢中丞家的谢苑碧。 她这话一说,新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倒是一旁的令一位婢子,咦了一声,赶忙走进新安,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新安公主一边听着,一边就变了脸色,听完时已是面色涨红。她猛一抬头狠狠的看向做在道韫身旁的云低,眸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据刚刚那婢子所言,这谢苑碧居然就是前几日,建康城传的沸沸扬扬的,王献之要纳为贵妾的那个下贱婢女。据探来的消息说,那婢女原本身份卑贱,是一个名叫云低的,根本不是谢氏的女郎,现下正是冒了谢氏已故苑碧的名,入了谢氏族谱。 新安公主一扬脖喝尽盏中的酒,将裙裾一提,大步朝云低所在走去。 云低原本见所忧虑之事已经解决,心下一放松,正想同道韫告个退先走一步。却突然听得一声冷喝:“你可是云低?” 云低心头一凛,抬头看去。正是一脸恨意,叉腰而立的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 云低心中急转,她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是王良告诉她的么? 对面的人却不容她多想,又逼问一句:“本公主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名叫云低?” 一旁道韫已缓缓站起身来,从容作了一礼回道:“回长公主,这是三品谢中丞府上的女郎,名苑碧。” 云低也忙站起身作一礼道:“谢氏苑碧见过长公主。” 新安声音一提,“什么谢苑碧,谢苑碧早病死了,你明明是冒名顶替,你叫云低。”新安这一句声音极大,四周已经不少人探头朝这边望来。 云低皱了皱眉,低声道:“长公主,虽然我不知你这样说是何道理,但是我确是谢氏苑碧。我早些年是患有重症,也正是为了避病才作了场丧事,这件事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 新安长公主冷笑一声,正想开口,一旁谢道韫却打断她,正色道:“长公主,苑碧是安石公自幼看着长大的,安石公方才也来认过,岂会有假。长公主还请慎言。” 谢道韫这样大大方方的提到谢安石,令一旁正窃窃私语,对云低有些起疑的众人又消了疑心。安石公何等身份,还会作伪不成。这样一想,众人又都觉得新安长公主这番闹,是因为谢中丞家这位女郎实在是太过貌美,令长公主起了嫉妒的心。 新安眼见众人将矛头一调,反对自己纷纷议论起来。心头怒火更甚,怒喝一声:“贱婢,你敢糊弄本公主。”说着手臂一抬竟朝云低挥舞过来。 挥至一半,却有一只手伸出,将她的手臂一拨,朝下推去。 新安长公主怒火暴涨,猛地将头一转。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那眸子温润净澈,让人见之忘忧。一开口声音也是高山流水般的空灵:“公主,何必动怒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怨愤难平毒计生 新安公主自小到大都是被宠惯了的,何曾有过这等被人当众驳了面子的时候。 这一转头原本是面红耳赤,攒了一腔的怒火。却在看清对面那双温润的眼眸时,不知怎地,就发作不出来了。 新安公主自然是生养在皇家的正经公主,虽则一贯跋扈了些,毕竟还是有些教养。此刻经人一阻,再瞟了一眼周遭人鄙薄的眼神,顿时生出几分赫然。 这一恼一羞间,竟使得她只张着口:“你,你”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对面的人却丝毫不被她这份局促所影响,依旧是一口流水般地悦耳声音:“公主若真觉得这谢氏女碍眼,撵了她去就是。公主你金枝玉叶c身份尊贵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动怒?” 说的轻轻巧巧几句话,却是肯定了云低的身份,又进而指出了新安公主的无理取闹c仗势欺人。 他这话一出,周围原本还只是窃窃私语的众人,一时都觉得有些义愤填膺。一些世家子忍不住提了声音道:“人家好好一个姑子,安安分分待在那里,怎地就惹了这个刁蛮公主了。” “长公主得陛下宠爱,自然是可以为所欲为” “安安分分待着也是不行,这谢氏小姑生得如此美貌,长公主殿下只怕是唯恐她勾了王九的魂,因此才着恼于她吧。” 有所谓法不责众。 本来还忧心着怕新安公主日后报复的一些人,见周围已经议论成这样,便也大了胆子随即议论起来。 新安眼见得这帮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所出话语也愈来愈不堪入耳。只气得胸闷气短,直是快要厥了过去。 身后侍候的婢女见形势如此,急忙上前搀扶住新安的手臂,低低劝道:“公主,不若今日先回府去罢。” 新安正是胸中愤懑无处发泄,当下就猛地回手扇了那婢女一掌,厉声道:“我堂堂长公主,由得你这贱婢指指点点么?” 婢女捂着被打的脸颊口中还连声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新安眸光一转朝云低看了一眼,又道:“区区贱婢不知轻重,真惹了本公主着恼,小心你的狗命。” 她一句一个贱婢,又几次朝云低看过去,分明是指桑骂槐,在一泄方才被辱的怒气。 周围一圈人瞧在眼中,见那个被骂的谢世女只是兀自执杯饮酒,对新安长公主的喝骂置若罔闻。那动作间的潇洒,真仿佛是丝毫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站在新安身侧的桓伊见此,不由轻笑出声。 这姑子一举一动间的潇洒分明是将自己学了个十成。只是那潇洒之后还隐隐可见几许心虚胆怯。 新安听得笑声,见又是先前阻扰自己的男子,皱眉正欲出言呵斥。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新安,你莫再任性胡闹了。”声音华丽而润洁,虽然不大,却极富穿透力,当下就使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新安脸色一僵,转过身朝来人怯怯的看去。 来人却不看她的神色,边大步走来边继续斥责道:“今日是安石公设宴,你怎么如此不懂礼数。身为公主,毫无教养,实是有失皇家体统。” 新安嗫嚅道:“九郎” 王献之已经走到新安面前,直直看了她一眼,压低了一些声音道:“公主这般任性,子敬以为并非良配,这便回去禀明族长,解了婚约罢。” 新安一惊,蓦得睁大双眼。 她从来知道他不喜爱自己,否则自己痴心这么多年,整个建安城都看在眼中,他却怎么能视若无睹?可在她心中,他虽然不喜爱自己,至少是不厌恶的爱了这么些年啊,这人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对谁都是风度翩翩。她从来没想到,他唯独对自己,竟绝情至斯 虽然王献之压低了声音,但四周因为他的到来早就静若古刹,这一语出,不但新安一惊。众人皆是一惊。 谁不知这新安是皇帝钦赐给王九郎的正妻,他居然就这样,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轻飘飘一句话,要抗了圣旨。 云低执杯的手也是一僵,愣愣地朝那俩人看去。 王献之一时冲动之下说出这番话,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然而一想起方才仆人禀告说,新安长公主是如何羞辱云低,他就胸口一阵堵闷。他都已经决定为了家族,为了父亲,娶了她了。可她怎么还能再去羞辱他心爱之人。 王献之朝云低看去,那一眼中有心痛,有安慰也有浓的化不开的思念 他这样一个眼神刹那间仿佛让新安明白了些什么。新安眼中厉色一闪,狠狠的看了云低一眼,又冷冷开口,对王献之道:“王氏九郎,你我的亲事是皇帝亲口御赐,只怕不是你说一句反悔便能反悔的。”说完,她又剜了云低和王献之一眼,一抬手招来婢女簇拥着她愤愤而去。 新安一句话,又将王献之心底那隐隐的期盼化为乌有。他遥遥看着云低,张口欲言,又不知能说些什么。新安说的是对的。自己再怒再恨,也终究无法摆脱,这个噩梦般的宿命。 云低将手中杯盏轻轻朝王献之的方向一举,一饮而尽。 俩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的无奈她懂,她的苦涩他也懂 云低饮完一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对谢道韫说:“女郎,我觉有些不胜酒力,便先告辞了。” 谢道韫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地轻声道:“阿云,新安为人极是善妒,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你一定要小心些。” 云低轻轻嗯了一声,行了一礼便朝门口走去。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桓伊一眼。 只是在两人错身而过时,轻轻侧头看了他一眼。 青衣如故,他还是那个谈笑间不掩绝世风华的郎君。 而她,已经不知自己是谁,该是谁。只能落荒而逃。 看着她渐去的背影,桓伊挥了挥手,一直紧随其身的祁连忙贴近听他吩咐。 桓伊皱了皱眉,“派人跟住她” 祁连一拱手自去办了。 这边自然还是热热闹闹的宴会,不会因这一二人的提前离席有所影响。 那边,出了谢府的长公主司马道福,却是怨愤难平。自坐上马车就沉着脸色一句话不说,先前挨了打的贴身婢女也不敢再上前,只远远坐在宽敞的马车最边缘的角落,唯恐再遭累及。 车行一刻,新安突然眸中厉色一闪,对那婢女道:“你去将护卫首领唤来,我有事吩咐。” 婢女诺了一声,急忙打了帘子去将车队前面的护卫首领唤来。 护卫首领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白脸胖子,这人不仅体胖兼且个矮,这么骑到马上就如同一个肉墩子一般将马压得结结实实,让人不免为他坐下的坐骑担心。他骑着马踱到公主车架旁,低声朝里问道:“公主,您唤属下?” 新安长公主亲自上前将窗帘子打了一下,仔细的瞧了瞧护卫首领的模样。看完后一点头将窗帘拉下了。 而后传出压得极低的一道声音。 一旁的白脸护卫首领起先是恭恭敬敬的听着,待到后来,直是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称是,也不管车里的人是看见看不见,只管点着头应承道:“公主放心,属下这就去办,一定让公主满意。” 待那马蹄声“嘚嘚”的走远了,新安面色上才终于显出几分愉悦的神情。 自欣喜了一会儿,新安突然开口问贴身婢女:“你瞧着咱们的护卫首领如何?” 婢女这一路都是绷着根弦儿坐在那,动也不敢动,猛然间一听公主这问话,忙点头答道:“是,是,是” 新安气道:“是什么是,蠢货,我问你我们的护卫首领可称得上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否?” 婢女面色一僵,这才听清公主问的是什么。可这问题又实在不好回答。如今建康流行清瘦文弱之美,护卫首领那大肚子往那一搁,要说玉树临风,也太可笑了些。 新安见婢女唯唯诺诺答不上来,面色更喜,“我就将你配给我们这玉树临风的护卫首领配如何?” 婢女一听这话,急忙摇头摆手的拒绝道:“公主使不得,使不得。” 说起来这护卫首领官居从四品,家室也算说得过去,可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婢女都不肯要,可见其外表,是真正有些对不住人的。 可新安长公主听婢女拒绝,居然不甚生气,只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声道:“你这贱婢还配不上我的护卫首领呢,本公主自有更好的打算。” 婢女悄悄抬头看了看公主的脸色,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公主车架继续大张旗鼓的朝公主府走去,然而先前在前开道的护卫首领,和其中几个护卫,却不见了踪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雾里看花隔一层 从谢安石府上到谢中丞府上,按常理不过两三刻的车程,今天这车打安石公府上出来,居然七拐八拐的跑了半个时辰了。起先云低心中想着先前宴上的诸多情况,心绪难平没有留意。然而过了这么久还不听车夫喊停,云低渐渐疑惑起来。 有意喊个人过来问问,才想起今日为了免得招眼身边除了一个车夫并没有带其他人。 于是云低挪到车帘处,预备亲自问车夫一句。 才将将把布帘子掀开一半,云低突然觉得鼻端一股异样的清香飘了进来。这香味一如鼻,只觉浑身力气都泄了大半。 云低一惊,急急将车帘一掀。 入目是一个宽大的肉墩子般的阔背,并不是惯常自己使唤的马夫。 云低急道:“你是何人?” 那赶车的人将白胖的脸一转,嘿嘿笑道:“女郎,可不就是在下么” 云低脑中一闪,豁然记起,这人是新安长公主的护卫首领,今日在安石公府上,他也远远随在新安身后的。 云低面色一变。今日在席上因自己惹得王献之与新安大动干戈,新安这掳了自己去,定是难得个善了了。 想到这里,云低张口大呼:“救命啊,救命” 那白胖子嘿嘿笑道:“女郎,莫说你现在中了欢愉香,没得力气,便是你十足的力气叫出去,这里怕也是没人能听得到。” 云低强撑着车帘向四周一扫。林木葱葱,已然是出了建康城了。 就这一看,云低强撑的那一点力气再也坚持不住,一下软倒在车厢里。 车厢铺设的很舒适,云低俯卧于上却渐渐觉得绝望起来。谁能来救我?从脏污的泥雪中将我扶起的人,会来救我么九郎九郎 车子继续晃晃荡荡的前行,云低意识逐渐模糊了去。 车子直是又走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朱漆大门,高墙林立,这是建康城外公主私置的别院,掩在青山绿水中,颇是有些情趣。 新安公主每逢夏暑时节会来这里小住几日。没人住时,只余几个打扫看门的仆婢在内。 白胖首领跟公主来过几次,自大喇喇的去敲了门,与看守的仆婢吩咐几句,就将载有云低的车架直接驶入府内去了。 将云低抱下车时,她还晕沉着。 白胖首领瞧着怀抱里弱不禁风间,不经意媚态流露的云低,心尖一颤。 想起公主先前的交待。他脚步一顿,对身后跟了他一路的几个护卫道:“你们都自去先歇着吧。明日再等我命令。” 几个护卫齐声应了声喏,便退了。 等到几人都退出院去,白胖首领才嘴角一咧露出几丝邪笑。 公主吩咐他找几个扎实的护卫轮番去伺候好这女郎,可现在温香软玉在怀,这首领实在是不肯再将她让与别人了。 又想到,等我尝够了鲜,再给他们玩玩,也不算违背了公主。 想到这里,白胖首领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吼吼的就抱着云低走入一侧厢房。 一脚踢上房门,将云低往榻上一扔就去解自己身上的袍甲。 云低被他这么一扔,终于从晕沉中醒了过来。 她将沉重的眼皮抬了抬,慢慢睁开眼。一入目是一座装饰奢华的床帐,她慢慢转了头,只觉得看哪里去,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不甚清晰。 模糊中,似乎看到一袭蓝衫的王九郎,朝自己走来。 云低脑中一片混沌,这是在哪里九郎怎么会在这好难受啊,是生病了么 白胖首领将衣服脱得只剩中衣,便大步朝床榻走来,待见着云低两腮晕红,微皱眉头睁着眼时,先是一愣,继而嘿嘿一笑道:“也好,醒着才更有趣些。” 云低听他的声音就似云中雾中一般,什么都不清楚。只拿一双墨眸将她眼中的“九郎”盯住,口中想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白胖首领淫笑着一边朝她走来,还一边自语:“这欢愉香可是难得的贡品,御用的东西,今次我居然也有机会尝尝,真不枉白活一遭” 他边说着,一手已经探到云低的衣领处。 也就是说到这一句时,他觉得背心一凉,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穿过了身体。 他惊诧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笑意淡淡的青衣郎君,手执一柄长剑,剑尖正贯穿在自己胸口。 白胖首领觉得喉咙处一阵血腥翻滚,怒道:“你是何人?可知我是新安长公主府上护卫首领?现奉公主指令做事,你居然” 青衣郎君似是厌恶了再听他说话,将剑尖又向前送了几分。那白胖的护卫首领便委顿于地,再也开不了口了。 青衣郎君拿出帕子将手拭了拭,一招手,就有人上前默默的将这里清理干净。 这一幕说快也快,说慢也有一刻的时间,可床榻的云低就仿佛浑然未觉一般,一直愣愣的盯着床帐。 青衣郎君一挥手,屋里的人散了干净。 缓步上前,地唤一声:“阿云”那声音如高山流水般清澈,直让云低觉得混沌一片的脑子清醒了片刻。 她瞧向喊她的人,那面容依旧是模模糊糊瞧不真切,可云低就觉得那是九郎。心里又疑惑,九郎可是真少喊自己阿云的。 这个称呼,年少时阿姐喜欢喊,后来也有一个人喜欢喊,是谁呢那人是谁呢 云低觉得脑袋又混了,难受至极终于呢喃出一句:“九郎,好难过” 立于榻侧的桓伊原本想要将她抱起的动作一滞。 她那句呢喃本是声音极小,可这屋子里原本就只这二人。桓伊自然听得清楚。 他收回手,附身细看了一眼云低。面上笑容减退,“中了欢愉香,便能同最想的人欢愉你这是把我当成他了” 他一语毕,面色已是沉如寒潭。“既然阿云从来都不明白自己的身份,那我今日便教阿云明白明白罢。” 说着他已将床幔一挥而下,人也没入帐中。 对着近在咫尺的这双迷蒙的眼眸,桓伊终是沉不住怒气,“谢氏阿云,你与我有婚约在先,却在大婚前独回建康来寻王子敬,你当真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丝毫。” 他一袭话说的怒意滔滔。身下的云低却完全没有听入耳中。 她脑中一直再不停回响先前的那一句:“阿云阿云”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 桓伊见她仍旧是一派迷茫。手下一使力,已将她身上的水红衣袍撕裂开来。 细嫩雪白的颈项下面,唯余一方肚兜遮挡。 桓伊看着云低已然迷茫的眸子,心中一紧,有些泠泠的痛意。 正欲将她的衣袍拢起,忽然又听她断断续续说了一句“不,不是九郎” 桓伊眸子将将减消的怒火,又腾的一下燃得更胜。 只消三两下便将她剥了个干净。桓伊冷冷的注视着她的面庞,她今日刻意装扮过,两眉之间的梅花妆,将原本清秀的气质抹去几分,添了几许妩媚。 云低因为突来的凉意,打了一个颤,心里仍然在想:不是九郎,那不是九郎在喊我。究竟是谁呢。为什么我偏偏想要记起他来。 桓伊见她一颤,以为她终于清醒了几分,知道怕了。便冷声道:“阿云,今日,我教你认清你的夫君,你以后莫要再认错了。”他一字一句说的缓慢,身下也缓慢的挤入她的狭小中。 云低蓦然剧痛,来不及他想,只能疼的喊出声来。 不过她浑身乏力,便是喊出,在桓伊听来也不过是一声。只是她猛地抓入桓伊皮肉的指甲,让桓伊感受到了她的痛楚。 桓伊放慢速度,又一字一句得说道:“阿云,记清楚了,我是你的夫君,我叫桓伊。” 云低痛极中隐约又听到那一声声:阿云阿云 她闭上眼睛,眼角不自觉滚下一颗泪珠儿来。口中模糊道:“桓” 她此刻已是全然疲乏痛苦至极,那一句模糊的声音还来不及逸出口,便昏死了过去。 桓伊正动作的身体突然一僵,看着昏死过去的云低,仔细回想了片刻,只觉得那一声,恐怕是自己的幻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此番究竟是为何 次日云低是在谢府自己的闺房中醒来的。 如若不是混身的酸痛,她真以为昨日只是一场噩梦了。 愣愣的强撑着坐起身来。一开口,声音也是嘶哑一片:“水月” 门应声而开,水月端着洗漱的用具,朝她走来。 云低问道:“昨日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水月回道:“是安石公府上的道韫女郎呢,她说女郎你贪了几杯酒,让你今日多歇息歇息。” 道韫?云低心中疑惑,那自己这一身酸痛又是怎么回事?这绝不是贪喝了几杯酒能造成的。 看来若要解惑,必得亲自去问道韫了。 想到这里,云低一掀锦被就要下床去,却因动作太突然,撕扯的下身一阵疼痛。 云低咬着唇将逸出口的痛呼咽了回去。 一旁水月只瞧得她脸色突然一白,以为还是宿醉未醒闹了头痛。忙扶着她又躺到床榻上,说:“女郎,你今日就且多歇着吧,你也要爱顾自己一些” 云低听水月这原本一句无心的话,竟差点激得留下泪来。急忙翻身背对着她,翁着声音说道:“那你先下去吧,我再躺一躺” 水月应了一声,自出去了。 云低这才落下一滴泪来。 爱顾些自己。 她便是想多爱顾些自己,也不防被别人欺负了。 自小到大,她命运一向不大好,可她从不曾这样觉得委屈过。不管父亲多么不喜,族人多么嘲讽,仆人多么低看再是不得宠,她终归是谢中丞的女儿,是谢府不算女郎的女郎,何曾受过这等折辱。 云低咬着被角,努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一定要知道这个毁了自己清白的人是谁,一定要让他以命来抵。 云低这边心中下了狠心,再想想,连对方是何人都不清楚,想这些又有何用。心中更是凄惶。 家中歇了几日,始终郁郁,不但水月,连来看过她一回的谢中丞也看出些不对。云低生怕再下去要露出马脚,不敢再耽误,就带上水月再并一个粗使丫头一个壮仆,让车夫赶着车到谢道韫的府上去了。 道路还是前几天一样的道路,风景也还是一样的风景,云低却怎么也无心去赏那份清逸了。 一路无语,直到见了谢道韫。 谢道韫轻轻唤了一句:“阿云可好些了” 才将她不知飘去哪里的神思收了回来。 道韫复又道:“这几日忙于筹备先父祭日,还未及去探望你,你可好些了么?” 云低不答她的话,只问道:“这些先不说,女郎可否告知,当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道韫见她神色有异,正欲张口回答,突然想起,挥挥手对身后侍立的婢女道:“你们先下去。” 云低一醒,也忙将自己带来的仆俾使了出去。 这四下一清静,道韫徐徐道:“前几日宴上你匆匆离去后,约后四五个时辰,一位年轻仆人将你送回,只说是他家郎君让将你送至这里,余话什么也没说。当时我便觉此事有异,可那仆人说完便走,竟不给我发问的机会。我见当时天色已晚,怕你再耽搁,谢中丞也要担心,就先将你送回去了。” 想了想,谢道韫又迟疑道:“那仆人别的不肯多说,倒有一句话,说是他家郎君让转告你,‘记清楚该记清的事’。” 记清楚该记清的事。 云低一凛,觉得这话真是熟悉,熟悉的仿佛就刻在自己脑中,经道韫这一提,突然清晰起来。 既然阿云从来都不明白自己的身份,那我今日便教阿云明白明白罢 那是谁。 谁在她耳边说过这样的话。 一字一句,带着警示,带着恼恨 那人说让她明白,让她记住。 记住什么呢? 阿云,记清楚了,我是你的夫君,我叫桓伊 云低猛地从塌几后站起,动作太急,袍袖带翻了面前的一盏浆。 谢道韫忙问:“怎么了,阿云?” 云低就愣愣站在那里,连眼睛也不眨,直过了半刻钟,才像是缓过来些。她低头瞧着谢道韫,微微笑了一下,“阿姐,我是想起来那日一些事了。”她说着又笑了一下,神情恍然中带着掩不住的苦涩。 谢道韫心知她今日专程来问,又这幅神情,定然是有大事。可她不想多说,道韫也不便多问,只站起身来将她袖角沾染的一点浆渍拿帕子擦了,轻声道:“阿云,不论发生什么,总归都是要过去的。阿姐只管看到你最后好好的。” 云低垂首不语。 半晌,低声道:“阿姐,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谢道韫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说“去吧。” 坐回车厢里,云低第一个动作是打开车厢壁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把精巧的短剑。 这是谢中丞专门嘱咐她放在车里的,说是不定什么时候会用上。 随侍的水月见她拿出一把短剑,心中一惊,忙问:“女郎乱拿这东西作甚,怪吓人的。” 云低将短剑掂在手中,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愣愣的看着短剑出神。 那日似乎是自己被什么人捉住,桓伊应该是得了信赶去救自己的。最后为什么竟还是出了那样的事,中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云低想了半晌,却是记不清楚了。 究竟是桓伊折辱了自己,还是有些什么别的缘故 云低将短剑自鞘中拔出。 “噌”的一声,吓得水月一颤。焦急地看着云低,又不敢上前将短剑夺下,只能又喊了一声:“女郎。” 一时又记起,初遇桓伊时,他一袭青衫,临风而立,他说,你喜欢?我教你 去豫州途中,被西府兵卫拦截,生死之间,他突然出现,说,我来接我的贵客 豫州被围,他逆流而归,告诉她,因为阿云你在这里 一时又记起,豫州城上,他展颜一笑,郑重对她说生死与共 “锵”短剑归鞘。 云低掀起车帘看看窗外,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路上行人匆匆,两旁摆着的摊贩也赶着将东西收了。 喧闹的建康城,一时竟然静了许多。 云低瞧着窗外,说:“水月,你说,如果有人曾救你多次,你却对他背信弃义,他会怎么对你?” 水月疑惑地看了云低一眼,道:“既然人家多次救我,我自然不该背信弃义的对人家” “若你偏偏那么做了呢?” “那”水月咬唇为难道:“那自然是太伤人了,恐怕人家再也不会真心对我。” “只是不再真心对待么?” “或许还会有报复之举” 报复之举。 桓伊,这其中,会有你对我的报复之举么? “停下。”云低突然对车外喊道:“停下,不回府了,改道去豫州刺史桓伊府上。” 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你。 桓府已然在望,云低掀帘正欲让小厮前去传话,却见府门里迅速走来一人。 来人大步阔走,直直朝云低的车架走来,走至车前听下一揖道:“女郎,郎君候你多时了。” 云低一看,是先前多有交道的祁连。知道祁连是桓伊面前很近的人,就问:“祁连,你家郎君这几日看着还好?” 祁连极快地抬头瞧了云低一眼,复又低下头道:“女郎,请吧。” 竟然是不作回答。 云低楞了一下,道:“也好。” 也好,正该亲自问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有无后悔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怎一个恨字了得 记忆里还是他初回建康那天,在谢府门口的匆匆一面。此后,她刻意躲避,便是在安石公府上错肩而过,她也刻意不去细看他。 因为她心中是怕的,谢府门前一晤,她能感觉到他沉沉的怒意。仿佛就有一柄真的利刃从脖颈处险险略过,那冰冷的凉意,使她遍体生寒。 而此时站在他的身后,那股寒意又好似从四肢百骸蔓延出来,令她有些战栗。明明只是一个背影,他似乎在摆弄着水池子边上的一座木制翻车,挽了衣袖,闲适的姿态。可她就是有那么清晰的畏惧。 于是她本来酝酿的一句气势汹汹的质问,一出口就带了三分怯意。“桓伊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竹青色的背影略缓了缓,拿了置于一旁的巾帕将手擦净,才转过身来,看向云低。 “阿云想要我说些什么呢?”他面上似笑非笑,一句话说的云淡风轻,好似真是什么也不知晓。 可是只需他一开口喊出那一句阿云。 云低脑中那些模糊的记忆,就好像找到了头绪一般,一点点清晰起来。 云低记起了那天从安石公府上出来,被新安公主的护卫挟持,记起了不知被什么药迷晕了过去,记起了有人在她耳边一遍遍或恼恨或压抑地唤她,阿云。伴随着记起的,还有他俯身在她身上惩罚般的肆意驰骋,那被撕裂般的痛楚 云低豁然抬头,怒视着桓伊。 桓伊先前见她面色一变低头去思索时,就缓步朝她走来,这时刻恰恰走至她面前。离的很近,云低眼中的恨意清晰可见。 桓伊神色依旧,伸手抚向她的脸庞,还未到达,就被云低一掌拍开,并大退一步站离他远了些。 桓伊笑了笑,“记起来了?” 云低看着他这般形容,就好像那件事本就理所应当,根本不足挂齿。 为什么会是这样,她的清白,她绝望般的痛苦,他竟能这般轻易的玩弄于鼓掌。 云低不想流泪,在这个人面前,流泪只会更让她觉得耻辱。可再努力的撑大眼睛,那泪珠仍是不自主的落了下来。 桓伊笑容隐去,冷冷开口:“就这般令你痛苦么?谢氏阿云,你可曾记得,你本就与我有婚约在?若非你不守承诺,现在我们已是夫妻” 云低胡乱拿衣袖抹了一把脸,怒道:“便是我毁约在先,你也不该这般报复。” “这怎么能说是报复呢。”桓伊走近她一步,“阿云。那一日你被新安的人下了欢愉香,若不及时行欢,会血管爆裂而死呢,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云低一怔,想起那一日在马车上时闻到的那股异样的香味,以及后来浑身难以忍受的灼热。 桓伊又走近她一步,几乎是附在她耳上低语道:“又或者,难道阿云想同那护卫?”他低低笑了几声,“好歹你我也还有婚约在,我自以为,还是由我来,妥善些。” 云低被他话语间呼出的热气及话语中的揶揄,灼的脸上一红。几乎有些无言以对。也不过片刻,她便想通,不过些微迷情的药物,若他有心,自然能找来解药帮她解去。桓伊这番说辞,明明就是在巧言狡辩。思及此,云低更怒,咬牙道:“你狡辩又不是即刻毙命的毒药,为何不能找解药解了?” “可我为何要那么做?”桓伊退后一步,好整以暇的打量了她片刻,似乎在欣赏她的恼怒愤恨,然后笑笑地开口:“阿云,你我本就有婚约在,我要了你,又有何不妥?” 云低一愣,她没想到,桓伊会这么回答。 他们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视了好一会儿。 云低眼睫上还带着几分濡湿,神情却渐渐静了下来,“桓伊,我从未想过,要同你真的在一起。即便我信守承诺,完成婚约,待一年期至,我也会走。” “正因如此。”桓伊淡淡地答:“你不觉得你更应该留下些什么吗?” 云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这个人,从相识起,多少次救她于危时。尤记初见,她跌落亭外,是在他怀中着地;尤记豫州途中,他仿佛听见了她的祈祷般的及时出现;尤记刺史府内,他对她说,我为你而来她知道他非良善之人,但他救过她这么多次,于是,她总以为,他不会伤害她而现在,他就这么淡然的告诉她,他是故意的,故意坏了她的清白。毫无愧意。 “桓伊,你”云低整个人都有些颤抖,“你无耻” “呵”他轻笑一声,抬手钳住她的下巴,“阿云,你觉得难过么?那你可知,刺史府内筹备妥当的婚礼,却没了新娘时;赶去救下中了欢愉香的你,却听你口中唤着王献之的名字时,我也很不好过呢”桓伊说到这里,笑容淡去,俊逸的眉峰微微蹙起。 桓伊本就生得温润如玉,这时刻一双净澈的眸子没有焦距的凝视着虚空,面上带着几分困惑和无措。直让看的人觉得心尖被揪住了一般。 云低一时竟生出几分愧疚。想起那个一派喜庆的刺史府,想起被自己典当了的他送的匕首嗫嚅着说:“我当时,昏沉着,并不知道自己唤了他的名字” 桓伊将目光转向她,“欢愉香,倒不是个凡品,便是在建康城也是稀罕物。因它不仅仅能让人迷失于,更能让人”说到这里,桓伊顿了顿,眸光更冷几分,“产生幻觉,以为所见是自己最念想的人,从而产生极致的欢愉” 云低本来不知道桓伊为什么说起这欢愉香的来历,待听完他所说,终于明白,桓伊为什么恼怒至斯 他以为自己当时喊了子敬的名字,是因为 云低面色一僵,下意识就慌张地解释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桓伊又换上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那阿云告诉我,是怎样?” 云低瞠目结舌,只不知该怎么去解释。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对子敬产生那样的念想,不会的。子敬之于她,就像一束阳光,一汪清泉,干净温暖,不可亵渎。 “我,我没有那么想”她低着头小声解释。 桓伊凝视住她,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半晌才道:“既然阿云无意王子敬,那我便不再追究。依阿云看,我们的大婚就在建康举行了如何?” “大婚?”云低抬头,突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为什么会说道大婚了? “桓伊。”云低恨声道:“我今日来,不是来同你说这些的。” “哦?”桓伊随意寻了旁边一处石凳坐下,“那阿云是来说什么的?”看模样就好似准备好好听听云低是来说些什么的。 云低咬牙忍住。明明一开始是她来质问他的。他明明也承认了,他是故意做的,还用那么伤人的话语为什么现在又权当什么都没有一样,谈起大婚? “你,你明明已经承认了,你对我做下那等无耻之事。怎么还敢提起我们的婚约?”云低终是忍不住怒道。 “无耻之事?”桓伊似乎是思索了一下,“阿云,或许要我提醒你么,这等事,大婚之后本就平常,而我,无非是提前行使了我的权力。说起来,这也要怪阿云耽误了婚期,不然这等事,已是理所应当。” “你莫要再提婚约之事。”云低恨声道。 “阿云这是要毁约么?”桓伊轻笑一声,“想来阿云自豫州逃走时,应是已经起了这心思罢?为了王子敬?” “即便没有王子敬,事到如今,你竟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么?”云低终于也冷静下来。“桓伊,你莫欺我太甚。” “此事皆因新安的妒忌而起,说到底还是因为王子敬。你这是迁怒。” “或是全因为新安,难道你就没有顺水推舟?”云低直直看住桓伊,“桓伊,不要再逼我,我不想恨你。” 桓伊神色终于微变,看着她凝神片刻,轻轻开口道:“阿云,我助你杀了新安,替你报仇,你莫要再记恨此事,可好?” “不必。”云低微微侧了侧脸,躲开他的目光,“这仇我一定会报,却不麻烦你了以后,都不必了”云低说完这一句,已是什么都不想再说,干脆地转身朝外走去。 藏在袖袋中的短剑,她始终没有拿出来。她原以为,只要他一承认,自己就会一剑刺向他。可直到他说出那么冷漠无情的话,她也始终没有拿出剑来。他于她,终究是有太多过往,她无法恨他,可也不想再多有些什么了 再不想,再不见,这就是她唯一能做的。 桓伊看着一袭白衣匆促离去的背影,蓦然发现,这几日里,她清减了很多。原本就消瘦的身形,此时看来更加形销骨立,有种决绝的意味,就好像,一个不慎就会消逝在这世间。 桓伊懂得她没说出口的话,她说都不必了。以后不必再提过往,不必再言爱恨,不必再说是谁欠了谁的,也不必再见。 突然觉得胸腔中有些痛意传来。桓伊微微蹙了眉,却直到那背影走出门去,也没开口挽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将计就计赴寿宴 新安长公主接到别院的小厮来报时,原本正志得意满地同车骑将军家的女郎在讲话。 她这几日都过得特别顺心。 即便有什么不顺心的,一想到那几个派出去至今还没回来的侍卫,她就马上觉得顺心了。 然而世事总是容易乐极生悲。 当别院小厮战战兢兢描述完,在后院柴房如何发现几具侍卫的尸体,如何血流了一地触目惊心 新安当即就黑了脸。 还以为是他们乐不思蜀才几日未归,原来竟出了这么大变故。 当日那小贱婢明明是独身去赴谢府的宴的,自己又是临时起意去抓她,若说会有什么人去救她 那一定是九郎了。一定是九郎知道自己这睚眦必报的性格,担心她出事,才派人去保护她的。 新安长公主面沉如水,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骇的一旁仆婢小厮都不敢吱声。 车骑将军家的女郎也有些坐不住,小心翼翼地作礼告退。 她这一做声,新安倒醒了神儿。直直地看了她两眼,突然灵光一闪,开口对她说道:“阿绿,我记得你的生辰这几日是不是快到了?” 这名唤阿绿的女郎本是招呼一声就准备走的,谁不知道新安长公主脾气暴躁,这会儿她显见得心情不好,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不曾想她会突然张口问了这一句,阿绿一时反应不过来,张着嘴:“啊?”了一声。 新安长公主嫌恶地皱了皱眉,道:“你的生辰不就是这几日么,本公主也没想好要送你什么礼物,不若这样罢,本公主做东在静竹楼替你做个寿罢。” 这话一说,阿绿的嘴巴就张的更大了。 这阿绿虽说是车骑将军的女儿,但是车骑将军妻妾无数,家里的女郎更是十几个之多。说起来这阿绿论相貌论才情,都不是拔尖,在家中自然不算得宠。又况且她如今年岁尚未及笄,往年生辰无非就是自己家摆一桌意思意思了事,何曾有过做寿一说。现下新安这一提议,倒把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地不说话?”新安长公主柳眉一竖,“静竹楼可是建康城里最排场的酒楼,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不是,阿绿不敢。”阿绿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作礼道:“公主如此抬爱,阿绿是一时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嗯”新安长公主高傲的哼了一声,“那就这么定下了。你明日即下帖给建康城诸世家公卿,凡年纪相仿的女郎郎君,都请来热闹一番罢。” 阿绿喏喏的应下了。 新安又瞥了她一眼,沉声道:“切记,三品谢中丞家的女郎,务必请到。” 阿绿只觉得长公主提起这个女郎时,甚有一番咬牙切齿的意味,到底不敢多问,只答应着去了 待云低接到阿绿下的请帖时,这件事在贵族年轻女郎间,已是传的沸沸扬扬。 对新安长公主突然向一位籍籍无名的女郎示好此等事,惊疑者有,好奇者有,嫉妒者有,不屑者也有。 云低拈着薄薄的请柬,却是一笑。别人不知道,她可太清楚了,新安打的是什么主意。 无非是因为别院一事设计不成,又着意排了这一出。想来这寿辰只是个幌子,想借此机会报复自己,才是长公主的目的了。 云低眸光一闪,带出几分冷意。新安,之仇我尚未及去寻你清算,你却步步紧逼。既如此,我便新仇旧恨,一并与你算了吧。 车骑将军府的女郎阿绿办寿辰这一日,倒有多数建康城里的年轻贵族男女都聚到了静竹楼。不说这阿绿有多大面子,这些人泰半是想来看看新安长公主的热闹。 因为自打新安要做东给阿绿办寿辰的消息出来之后,没几日,便传出了这新安长公主原来竟是想借这寿宴的由头,请了三品谢中丞府上的女郎苑碧来,好羞辱她一番。 众人本来不知晓这其中缘由。一番打探下,就有许多人听说了这之前安石公府上,新安同那谢氏女的一番纠葛。 新安长公主素有跋扈之名,睚眦必报的性子也是众所周知。既有了前面这等缘故,她想报复谢氏女郎倒也是自然而然。 然而,不知道谁竟将这等心照不宣的事,宣扬的整个建康城都知道了。 这样一来,新安长公主当着这许多只等着瞧热闹的人,到底还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做,是更坐实了自己善妒跋扈之名;不做,也是白白落了恶名,更丢了面子。 这事一番发展,就成了今日这般,众贵族子弟皆齐聚静竹楼的热闹场面。 在座众人,有些甚至连今日寿宴的主角姓甚名谁都不清楚。看也不看坐在上首的阿绿,只拿眼睛来回逡巡,试图找到今天真正的两位主角。 于是等新安长公主一脸怒容的进了静竹楼时,四下嘈杂之声皆是一静。颇有种请君入瓮的感觉。 新安长公主早听说了那流言,也正如众人猜测的一般,不知今天到底该不该发作那贱婢。本来好好的一个盘算,谁曾想竟会演变成这样。新安是骑虎难下,烦躁不已。 她既是做东,自然就坐在与阿绿同排的上首。看着下面一众人时不时看自己几眼,又窃窃私语一番,新安心中更燥,直恨不得杀了这放出流言的人。又始终不知道是谁放出的这话,只能更将这仇恨加诸到云低身上。 直等到宴席开始,那传言中容貌绝艳的谢氏女也未曾露面。 众人皆暗自揣测,或许是那谢氏女听了流言,不敢来了。 新安长公主也面色稍霁,不咸不淡的同一旁的阿绿聊了起来。 这阿绿也是唯恐宴会上出了什么差池,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寿宴,真出了事故,说不得自己也得担待。既然现在那谢氏女不来,阿绿自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这俨然就是一场平常的贵族宴会了 忽然,一股诡异的静谧自门口处蔓延开来。 阿绿因为一直在留心四下动静,连忙朝门口看去。这一看,心下就是一慌。 静竹楼是整个建康乃至整个江左最排场的酒楼,这话不假。此处的主家是谁,没人清楚,只从名字猜测应是和盛名天下的静竹轩同属一家。 既是和静竹轩有关,那这区区一个酒楼,奢华至斯到也可以理解了。 静竹楼位于建康城最繁华的街道,仍占地上千方之广。其装潢之奢,甚至于满堂照明所用皆是龙眼大的明珠,凡隔间门帘皆是玉石穿制。连司马氏皇帝都曾叹皇宫尚有不如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现下,满室珠玉,都不及门口处临风而立的一对璧人夺目。 男子是一袭浅蓝色广袖长袍,女子是一身水红色罗纱裙。一清贵,一娇艳,却未觉有丝毫违和。大抵是皆气质卓然,让人无论如何都只觉得赏心悦目了。 阿绿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下意识就在心里感叹了一声,真真是神仙眷侣一般。 正同她说话的新安长公主,自然顺着她的目光朝门口看去。 只一眼,就狠狠地攥紧了衣袖。 云低隔着众人,遥遥望过去,就瞧见了新安愤怒的眼神。嘴角一抹淡笑隐去。她微侧了头,抬起一点下巴,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对注视她的男子道:“好巧啊,子敬。” 王献之面上带出一丝疑惑,只觉得云低似乎哪里有些不同,又看不分明。仿佛是又清瘦许多,锦带束起的腰肢不盈一握,脸色却又不像以往那么孱弱般的净白,微微泛出些盈润的红,于是整个人就添了柔媚。 王献之半晌不说话,云低就凑近他一步,笑着说:“莫不是几日不见,子敬竟不识得我了?” 她本来就与王献之并肩而立,此时又往前一步,两个人呼吸间都清晰可闻。 王献之神色一滞,终于轻声道:“云低”却只一个称呼,再也说不出其他。 云低眸光一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走吧。”说完提步朝宴席上走去。 两人几句话说的声音不大,旁人看来就如亲密的耳语一般。一时间,各种猜测的眼光纷纷朝云低看来。 上首坐着的新安长公主,更是面色铁青,眼见得是强忍怒气。 一众世家女郎郎君,此时方意识到,今日的好戏究竟是没落下。于是个个都如服了散一般兴奋异常,或是指指点点,或是交头接耳,全没了一贯端庄的做派。 而众人注目下的云低,竟舒步缓行地朝新安长公主的方向走去。 众人皆是一惊,不曾料这谢氏女竟有如此胆魄。她这般走过去,莫不是要公然质问长公主殿下么? 云低一步步走,面色淡然c姿态优雅,水红色罗纱随步子微微飘飞,如一朵盛开的花,美得安静又肆意。 新安随着云低的走近,脸色益发难看,案下攥住衣袖的手,越握越紧。 宴会的厅室不小,云低着实走了一会儿才从门口走到位于最里面的新安长公主面前。一直瞧着她的众人,却只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云低走到新安长公主面前,却只是瞥了她一眼,然后身子微转向一旁的阿绿,拈起案上一杯酒水,微笑道:“女郎今日寿宴,苑碧有事来迟了,这便自罚一杯权当是赔罪。” 一众等着瞧好戏的人,皆是一呆。 就只是,这样而已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损敌一千伤八百 就在云低颔首欲饮下那一杯酒水时。 突然,端坐一旁的新安长公主一跃而起,怒喝一声:“贱婢。”边说边拿了案几上盛满热浆的铜簋朝云低狠狠掷去。 事出突然,便是一旁着意看着这边的众人,也愣住了。谁都不曾想到这谢氏女郎已然做小伏低至斯,连问都不敢问,新安长公主却还是照发作不误。 一室人都呆立当场,眼见着那一簋热浆就朝云低的额头砸去。 电光火石间,一袭浅蓝色的衣袖挡在了云低的面前。 没人注意到王献之是什么时候从门口来到云低身边的。只见到他此时已是满面阴云,狠狠的瞪着未婚妻新安长公主。 谁不知晓王家九郎洒脱如风,温润如玉,何曾有人见过他露出如此神情。 到这一时刻,众人才恍然明白过来几分: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这王九郎显然对这谢氏女郎不同寻常啊 沉甸甸的铜簋“叮当”一声砸在地上,王献之一甩衣袖,将落了满身的热浆挥掉,冷冷开口:“司马道福,你果真是刁蛮跋扈,毫无教养。”他语气冷凝,连尊称都免了,全不留半分情面。 新安长公主看清是他,顿时有些悔意,再如何,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她喏喏地解释道:“不是的,九郎,是这贱婢挑衅于我,她方才” “她挑衅于你?”王献之打断新安的话,嘲讽地看着她,“这在场的人,谁不知晓你今日本就是为羞辱谢氏女郎而来?她已经假作不知给足你面子,你却还要出手伤人,现在还要反咬一口?” “不,不是,九郎,是她方才” 新安长公主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说清楚,却再次被打断了话。 “长公主殿下”低婉地声音,静静开口:“我自认对公主殿下没有不敬之处,可不知道为什么殿下你对我有这么大成见前次已派人毁我清白,今次又这般出手伤人公主对我种种,我不敢介怀,但也请长公主殿下今后宽怀以待”云低说的声音极小,堪堪够让离得最近的新安和王献之听见。 新安心下一沉,急忙朝王献之看去。 却见王献之猛地扭头看向云低。神色震惊至极,张口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云,云低,你说你说什么?” 云低静静地朝他看去,那眼神分明带了几分控诉,几分嘲讽,甚至还有几分淡淡的哀怨。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这样看着他。 王献之悚然一惊,他懂了,为什么自见面起就觉得云低有哪里不一样了,原来竟是这样。 王献之就那么定定的望住云低,神情即哀伤又怜惜。一言不发地僵立半晌,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曾经将她从狼狈的污泥中扶起,曾经将她从寒冷的雪地里救出。此刻,就如当初那样,他仍向她伸出手她却不能再如当初一般,将手放在他手中了。 云低垂眸看了那干净修长的手一眼,轻轻的后退一步。回不去了,子敬,回不去了啊 王献之伸出去的手随着她的后退,缓缓无力的垂下。他轻声开口,华丽的声线似被撕破,“云低,对不住” 说完这一句,王献之回头看了新安长公主一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新安长公主大惊失色,愣了一下便提步朝王献之追去。跌跌撞撞的赶到门外时,王献之的车架已经启动准备离开。新安不顾体统地喊着王献之的名字奔过去,那车架却丝毫不减速度的绝尘而去。新安怔怔的看向马车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惊怕。她看得分明,王献之临别一眼,清晰地写满了厌恶与恨。 只怕这一次,便是圣旨压着,他也再不会要她了 想到这里,新安眼眶一涩,下意识咬住嘴唇,止住险险要溢出的眼泪。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堂堂长公主之尊,痴心一片的等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肯好好看她一眼,为什么最终还是得不到 “觉得很难过么?长公主殿下”低婉沉静的声音将新安的神思拉回。 一扭头,不知何时,云低也从静竹楼出来了,就站在新安身后。 新安一抹眼眶,恨声道:“贱婢,你是故意的,你方才是故意引我出手的” 云低神情挂上了几分难得愉悦,淡笑着说:“是,你说对了,我是故意的。” 新安一怔,竟一时无言以对。 云低神色一敛,“那公主可知,当日你派人去意欲毁我清白,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肆意轻薄侮辱,那种感觉,也很不好过呢”话一说完,云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句话阿云觉得难过么?那你可知我也很不好过呢 桓伊,也曾对她说过这么一句。 云低微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学起他说的话来。 “你区区一个贱婢,清白坏了便坏了,怎么敢就此记恨本公主?”新安蓦然大吼一声,显然是气急了。 云低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回头看了看静竹楼上下挤满的看热闹的众人,清淡一笑,“我是区区贱婢,可我偏能也坏了公主你最珍视的东西。” 云低说完这一句,提步朝自家马车走去,错肩而过时,她看见新安长公主失魂落魄的模样,唇角微微扬起。 新安,你等了王献之这么多年。那么,清白或者名声或者尊贵,甚至生命之于你,恐怕都没有失去王献之,更令你痛苦吧。 直到坐回马车上,云低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闭目斜靠到垫子上。 报复的快感也不能压抑住的疲惫,席卷而来。 一直等在马车上的水月,见状忙上前给她轻轻的揉着额角。口中埋怨道:“女郎明明知道新安长公主不怀好意,还非得来赴这寿宴”她真的弄不清自家女郎是怎么了,建康城传的风风雨雨,连郎主都听说了今天这趟事,不许她来,她竟还要瞒着郎主来赴这宴。现在看这情形,一定是被新安长公主欺负了。 云低微微掀开眼睑,对水月道:“没有被欺负。且王良的婚约也一并解决了”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水月大吃一惊,“女郎是说,王良郎君的婚约你给取消了?” 自从以苑碧的身份入了谢氏族谱起,王良的婚约就如一根鱼刺,卡在喉中,让云低时时想起都觉不适。虽然王良只去谢府提过那么一回,但是云低知道,他不会就此罢休。如若不找个适当的借口,这琅琊王氏的婚约,没人可以任意取消。 而今天这个借口,应该足够了。 一个没了清白的女郎,自请取消婚约,琅琊王氏应该求之不得。 这都是她计算好的。 计算好在门口等到王献之的车架,然后同他一起出现在寿宴上,让新安嫉恨愤怒;计算好与王献之假作亲密,让新安怒火腾升;计算好对她刻意蔑视又炫耀的一瞥,让她彻底失控终于,新安忍不住动手了。她再说出被新安坏了清白的事,让王献之下定决心抗旨悔婚。也如愿以偿的让建康城诸多贵族知道,谢氏女郎,已是不清白之身。 一切都是按照她计划好的上演。如今只待一切尘埃落定。 结果,已是注定。 她却未觉得多么欣喜,只觉疲惫。损敌一千自伤八百,这么狠厉的招数,她终究是不习惯。想起那双被拒绝的手,那个被自己利用的人,想起事后谢中丞将会有的伤心她都觉得很累,累的没力气欣喜。 “水月,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她叹息一声,闭目不再说话。 这样的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几乎都令她的启蒙老师击节称叹了。 桓伊听了祁连禀报今日静竹楼的一番种种。忍不住对云低多了几分赞赏。这计谋真是环环相扣,精彩的很。 然则,这姑子把清白被毁的事大白于世。除了报复新安,对付王良兴许,她也想以这样的方式,更远离他桓伊吧一个没有清誉的姑子,琅琊王氏不能要,她以为龙亢桓氏自然也不能要。 呵就这么想要同我撇清关系么。 宁愿背负天下耻笑也不在意么。 如此一个对自己都狠绝至斯的人,真的是很像我了啊。云低,你学的很好。 可是,越是这样,我放佛越无法让自己放开你了 夜沉如水。桓伊就站在这沉沉夜色中想了许久。他想,放不下,就去得到,他桓伊从未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祁连看着自此听完汇报后,就一直面带微笑不说话的自家郎君,也不知是该退下,还是该继续候着。但是,显然此刻是绝对不能打扰郎君的 建康快入深秋了,夜色已经带了微凉。 但是这也是一个很美的季节。 到处都金灿灿的季节。 一个结果的季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我惟愿此生无憾 琅琊王氏自秦朝王翦先祖起,风风雨雨几百年,走至今天,外人只道是灿烂辉煌,可其中艰辛,谁能知晓呢。多少祖辈用智慧与生命换来的这份辉煌。鲜血与汗水浇铸出的荣耀,怎会只是荣耀?它还是约束,是责任,是信仰。 每一个琅琊王氏的子孙,生就多了一份凌驾人上的高贵,也理应扛起一份维护家族的责任。这是天道,有得到就必然有失去。 正因此,王邵当年才会毛遂自荐,自请得到这族长之位。他知道,这个位置,权势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自他成为族长那天起,他的人生就只为延续琅琊王氏的繁华而努力。他要扛起的,是琅琊王氏几百年的荣光。 而当时原本被议为族长待选人的长兄王悦,为了不与他竞争,主动携家眷避让江北。 王邵原本认为,长兄性情洒脱不羁,自己此举正好解脱了他。谁曾想,长兄此去,却再也未能回到建康。 王悦一脉,除了留下幼子王良,尽死于江北的战乱中。 当年王良由家仆护着九死一生回到建康,王邵就曾发誓,一定要照顾好长兄这唯一的血脉。 这么些年,他不是看不出王良对他的仇视,可他只当看不见,仍是尽心教导。纵容之处,连对亲生子亦不能及。 在他心中,早定下了王良作为族长的接班人。 除了王良确是天纵奇才,也因为对长兄的那份愧疚。 然而现在,面对王良的请求,王邵第一次,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不管是为了琅琊王氏,还是为了长兄,或是为了王良自己,他都必须拒绝。“一个清誉尽毁c身份尴尬的姑子,不是你的良配,鹤行。” “可是叔父,她清誉被毁并非自愿,乃是新安” 王邵不等他说完,直接一挥手打断他:“不管是何原因,结果已铸就。谢氏既然也主动提出了解除婚约,我们没有不应的道理。”顿了顿,王邵又道:“且况,这姑子已然这样,实在配不上你。” “鹤行只心悦于她,不在乎配不配得上。”王良冷声道。 “你便真的是心悦于她么?”王邵也起了怒气,“鹤行,真正的谢氏苑碧已经死了,你莫要糊涂!” 王良一愣,原来叔父都知道。 王邵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鹤行,你当年执意要求娶谢氏苑碧,叔父无论如何也想随了你的意。可现下,这姑子并非你心属之人,又一派声名狼藉。你将来是要继承琅琊王氏的人,怎可一意孤行,毫不考虑家族的荣誉?若你父母尚在,又怎么会允你如此?” 王良神色一敛,垂首不语。 王邵抚了抚额,“此事就这样定下了,你且退吧。” 直到走出王邵的园子,王良面上始终是没甚表情。 可他心中,却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么多年,父母始终是王邵和他之间的禁忌。他知道王邵对他好,是源于对父母的愧疚,可也正因此,王邵从不在他面前提及他父母;而他从来不提,却是怕自己的恨意,无法掩藏。 今日王邵主动提及,却是搬出父母来压他。让他谨记家族的责任。 王良心中冷笑一声,他怎么好意思这样做呢。当年父母惨死江北时,家族可曾尽到护佑的责任?王邵他现在怎么好意思用父母去压制他担起家族责任? 叔父你仍旧是这么自私啊。当年为了权利,为了王氏族长之位,逼得长兄一家离开建康的你直到现在,也没有变。 可我非父亲,没有他那么软弱。 你对他们的亏欠,我一定会要回来。 王良寒潭般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今日的隐忍,他日我必奉还。 在王良心中,琅琊王氏的荣耀c叔父王邵的重视c天下人的评价,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他失去过的东西,比这些都珍贵。如他一般长大的人,缺乏的是情感,但这种东西,自古在琅琊王氏这样的家族,太难得到。因此他更加膨胀自己的占有欲——但凡有所求就必须得到,想要以此来填补内心匮乏的东西。 而与王良处在同一种境况的王献之,却会因为顾忌这些王良不在意的东西,做出与他不一样的选择。 王献之自幼长在乌衣巷王家,他的兄弟姊妹父亲母亲,他的尊崇荣辱皆系与此。家族给予他的,他享受了,因此家族需要他奉献时,他不能推脱。他的命运,就如同大多数世家子弟的命运一样,追根究底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譬如当年郗道茂一事,家族长老们要禁足王献之,彼时他已隐隐感到不妥,可为了不违逆家族的意思,他就足足在家待了两个月。出来后得到的,就是郗道茂已经亡故的消息。倘若当时他执意要护着道茂,道茂未必会死。可他从来都不是那样放纵的人啊 譬如皇帝赐婚一事,他明明心中万般不愿。不论是出于当年郗道茂枉死的因由,还是出于当时同云低相好的缘故,或者是出于他本身对新安的厌恶,他都不愿意。可皇帝赐婚的是琅琊王氏的王献之,他无法拒绝。若拒绝,就是琅琊王氏对皇帝的蔑视,是他对家族的违抗。他不能那么做 而这一次次的顺从和妥协,正是因为他在意。在意琅琊王氏的荣耀c在意父亲的感受c在意天下人的评价 时至今日,这一次次妥协将他拖入无尽苦痛的深渊。他失去了道茂,又失去了云低,他看着他所爱的人被欺凌侮辱,心口仿若刀割,经年难愈 但他自问,如若重新来过,他只怕还是会如此选择。因为他有他注定不能背叛的责任。 可是还不够么? 道茂的死,云低的清白,这些还不够么?难道要让他的责任,再背负一条生命,才足够显示他对家族的忠诚? 王献之用手抵在胸腔上,那股从心口处蔓延出的钝痛,让他难以是从。 还要继续妥协么? 再妥协下去,就是当年的重现吧。 只要不让新安彻底死心,她会继续扫除她自以为的障碍。 当年郗氏肯放弃一个郗道茂,谢氏也不会因为一个云低得罪皇室。 那么,就只有一个结果,云低也会枉死。 因着新安长公主对王献之的势在必得。 不能了,已经够了,他已经无法再忍受王献之猛地手握成拳,狠狠砸向胸口处。 再麻木的心,也是会痛的。 “小翎。”他敛了情绪,低声喊道。 小翎面色沉郁的走来,作了礼,垂首站在一旁。 王献之看了她一眼,开口问:“小翎可是心中责怪我害了云低?” 小翎垂着头低声回道:“小翎不敢责怪郎君。” 王献之低低的笑了两声,这个丫头倒是对云低有情有义的。 小翎听得郎君一贯润洁的声音,这一笑竟带着几分沙哑,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见自家郎君这几日里也是消瘦许多,也不忍再埋怨。嘟囔着小声说:“小翎知道此事都怪那刁蛮跋扈的新安公主。可是郎君是琅琊王氏的嫡系郎君啊,难道就不能求了郎主拒了这赐婚么?” 王献之叹息一声正是因为是琅琊王氏嫡系的郎君啊,才如此身不由己。“小翎,这件事我自有应对。你且去替我置办一些艾草回来。” 小翎疑惑道:“郎君要艾草做甚?这时节也没有蚊虫了吧?” 王献之摇摇头,“这你就别问了,尽快去寻来就是了。不要惊动旁人。” 小翎点头应下,就退了出去。 王献之听着她渐远的脚步,也提步朝外走去。 他一路舒步缓行,走到父亲王羲之的园子外。停了一刻,才朝里走去。 王羲之已是病入膏肓。多年积下的沉疴并着五石散的毒性一起发作,便是龙驭也只能勉力维持着,能多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王献之来到父亲榻前时,他还在午休,近日他每天睡着的时辰已经超过了醒着的时辰,精神益发不好了。 潇洒一世的父亲,也终于这么一日,病卧于塌,垂垂老去。 许是些微的响动惊醒了王羲之,他微掀起一些眼脸看了看,咳嗽几声,才低声道:“来了。” 王献之拿过一旁的茶水倒了一杯,扶起父亲喝了。问他:“近日可好些?” 王羲之笑笑,“什么好不好的,就是熬着罢。” 这话有种看透生死的洒脱,却难免带着几分荒凉。 王羲之又说:“不过龙驭配的方子喝着倒是比先前许多方子都适宜些。” 王献之知道这是父亲在安慰自己。心下更有些不忍。 两人一时无话,静了半晌,王献之才开口问:“父亲这一生,可有什么憾事么?” 王羲之坐了这一会儿,体力已有些不济,闻言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才回:“憾事怎么会没有,人生漫漫,总会有些不如意的。” 王献之又问:“那若让父亲有机会去弥补,父亲可愿意么?” “愿意吧到了我这时候,总想着如若当初怎么,现在是否就怎么。咳”王羲之叹一生,“父亲这辈子是过惯了平顺富贵的日子,只怕再来一次,我也仍旧会如当初一般。这些遗憾,还是遗憾罢了” 王献之垂首默了片刻,低声说:“子敬不想此生有憾,若有违逆父亲之处,愿父亲能够体谅” 王羲之原本阖着的眸子闻言睁开些,有些愣怔住,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九儿,你不愿意同父亲一样过一生,也没有错。没有遗憾的一生或许,也很好” 王献之许久不听父亲这样亲昵的称呼自己,一时有些感怀。 王羲之却已经倦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你且去吧,做你想做的,父亲不会怪你” 王献之看着复又躺下的父亲,苍瘦的身躯掩在被褥下,枕上的发丝也多半花白了,心中涩极。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有道是天妒英才 盛名天下的琅琊王氏九郎——献之,残了。 双足尽毁。 有说是刀剑所伤,有说是被用了毒。众说纷纭,却始终不见有当事者出来解释。甚至整个琅琊王氏一族对此事都讳莫如深,没有一人肯提及。 有好事者专门罢了酒局请来王氏子弟,待酒至半酣再问及此事,也只得闻,似乎是被烧伤。再问,竟是谁也说不清楚了。 时人皆赞琅琊王氏为琳琅满目,百年公卿世家,俊才辈出。而这满目琳琅,最耀眼的,莫过于九郎献之。 遥想当年未曾及冠就得戴安道c谢安石等大名士推崇之至,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君。岩岩如松,卓卓如鹤,数十年如一日的洒脱潇然。多少芳心为之倾倒,便是尊贵如新安长公主,也是一见之下便误了终身。 而如今,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居然残了双足。 纵是平日不与相交者,也深觉可惜。 不几时,又有消息传出,说琅琊王氏请旨退了王献之同新安长公主的婚约。 这也是合理。新安长公主身份尊贵,再痴恋王献之,也不能嫁与一个身有残疾的人。 也有人窃窃议论,是不是王九郎始终不愿娶这长公主,因此使这一计。可细想来,琅琊王氏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女情长去放弃与皇室的联姻,更不可能帮他遮掩着欺君罔上。 果然,不几日就听说,去王氏诊治的数名太医署医者都众口一词的判定,王九郎的双足是回天乏术了 至此,算是落实了王九郎双足已残的传闻。他与新安长公主的联姻,也由皇帝下旨,正式作罢。 新安听闻此事时,已被禁足了十多天。 自王献之双足残伤的消息一出,新安就摸约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她知道这是王献之为了拒婚所设计的。 当天她就进宫求了司马聃,一定要诊治好王献之的足疾。 长公主一边求了皇帝去医治王献之,一边又央求皇帝,一定不可轻易答应王氏退婚之类的请求。王献之的足疾定然可以医好。 她笃信,这是王献之为了拒婚故意使计,所谓足疾不过是托词,即使真有个小病处,也禁不起太医署几服药下去。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几波太医派过去,回过来的话都一样,王九郎的双足已残,回天乏术。 新安长公主且惊且怒,几乎将太医署的医丞拖出去斩首。可众太医虽战战兢兢,却仍没人敢说能治王九郎。 到得这时,她方才明白过来,王献之为了断了她的心思,竟真的自毁了双足。 琅琊王氏族长王邵果然请旨解除王献之与新安长公主的婚约。说得大义凛然,什么家侄生性顽劣,又添残疾,不敢高攀公主 新安跪求皇帝不要答应,她哭得凄惨,只说就算王九郎真的残疾了,她也愿嫁。 她这样胡闹,皇帝只好请了她父亲来。 她父亲将她禁足家中。直到消息传来,婚约已经解了 新安拿着皇帝下的诏书,并之前赐婚时下的那道放在一处。看着看着就有些恍惚,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她痴痴盼着c等着,这么多年,原以为终要得偿所愿了,却只是黄粱一梦 究竟是为什么成了这样? 她自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偏偏这件事不能成? 长公主苦苦思索这个问题,成日成夜不休不眠的思索,始终不能有解。 皇帝司马聃来探望她时,她已经形销骨立,伺候的嬷嬷说是两日没进食了。 皇帝把她面前盯着看的两卷诏书随手一挥,扔到一边。 新安这才注意到,是皇帝来了。 她也不行礼,也不打招呼,就兀自去捡被皇帝扔到一旁的诏书。 司马聃终于忍不住,将她拽到一旁榻上,强摁她坐下,怒道:“你是怎么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新安瞧着他的神色,奇道:“我被人退婚,被抛弃了,皇帝你怎地如此恼怒?” 司马聃狠狠敲着榻上的小几,恨声道,“不是你被抛弃了,是他王九郎配不上你,他残了,废了,他配不上你。” “残了”新安低头喃喃自语,“九郎残了,配不上” 司马聃瞧她神思恍惚,不由心痛,温声道:“姑姑,你怎么不懂?琅琊王氏多少年轻子弟,用不完的青年才俊,他一个生了残疾的,只能是被放弃。从此再无前途可言。姑姑怎么能再配给他?” 新安突然怒目一睁,看住司马聃:“便因此,你就要下旨坏了我的婚约吗?你可知我等他等了多少年?莫说他残了双足,他便是残了半身,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便是死了,都该是我司马道福的夫君。凭什么你就做主给我退了婚?” “姑姑。”少年皇帝也动了怒,“我也是为着你想,他此生再难出仕,以后在王氏也难立足,姑姑是你金枝玉叶,难道要去跟他受着一辈子的窝囊?” 新安沉默了片刻,忽而一笑,“阿聃你真的长大了,以前你何曾这般与我呼喝过?既然如此,就这样吧。你是皇帝,你说成就成,说不成就不成,我区区一女子,能奈何?” 她这一笑,敛了先前几分张狂,话也说得不瘟不火,却叫司马聃心里一凉。 “姑姑,这婚事不成,我再帮你挑好的便是,你何至于此?”他软了些声音。 新安止了笑。缓缓抬手指向门口处,“你走吧,皇帝陛下,我的事情,再不用你费心。” 司马聃面色一僵,凝视住她半晌,终于起身朝门外走去。将要踏出门去时,又低低说了一句:“姑姑你顾好身体,莫要气坏了。有什么事再着人来禀。” 新安呆愣片刻,朝门外望去时,那抹明黄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模糊的看不清楚了 新安知道,自己对司马聃发这通火,是毫无道理的。即便他能够同意自己的胡闹,父亲也不会答应。自己这一番发作,无非是为无法排泄的苦闷寻个出口罢了。 新安心里知道,只有司马聃,永远可以容忍自己的无理取闹。 可是,真正看着他似心灰意冷,落落寞寞地走了。 新安又觉得一阵不适宜,心头揪了一般。连先前的憋屈苦闷也有些淡了。 她开始后悔起来。不该那么对阿聃的。世上再没有一个能对自己这么好的了。 不几日,就赶着进宫去,带上司马聃喜欢的小玩意儿,算作赔礼去了。 皇帝不提先前那起事,新安也不耐烦再说,其他人自然更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倒好似都约定好了的缄默。 而自此很少再出现在人前的琅琊王氏九郎献之,也就仿佛渐渐的被新安长公主遗忘了,被建康城的上流阶层遗忘了。 却有一人,始终记得。 当初排演了这件事的云低,再也无法释怀。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在她以为,王献之会厌恨新安,会拒绝赐婚。但她没想到,王献之会以这么决绝的方式。 道韫告诉她,世家大族之间的婚姻,并非哪一个人可以左右的。但凡牵连家族利益,谁也做不了主。王献之同新安的联姻,就是琅琊王氏同皇室的联姻,谁也无法阻止。王献之若想得自由,除非家族对他弃而不用。可他是名满江左的王九郎啊还真是除此一招,再无他法。残废了的人,再难以出仕,琅琊王氏不会让这样的人代表王氏去同皇室联姻。 云低心中难过的无以复加。想起那个清风一般肆意洒脱的子敬,那个会笑着牵住自己手的子敬,那个松林中自由自在逐鹤颂诗的子敬 是自己一念之差,害了他。不应该的,不应该将他拖入这个复仇的局。当初根本不该存了利用他的心。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事到如今,她悔也罢,愧也罢,又能挽回些什么。 道韫说他因为足伤,引发了热症,到现在还昏沉着,生死未卜。 可她连去看望他的勇气都没有啊。 几次独自走到众园门口,她也只是徘徊几圈,又默默走开。 她真害怕,看见他苍白的躺在那里,她会羞愧地无地自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为情所困是平常 谢中丞近些日子是极窝心的过着。 原本周折一番总归是将云低给纳入了族谱。可谁知,后面接着王良就来提起昔日婚约,云低同王良间的一番龃龉,他是知道的。这婚约定然不能再作数。而要毫无缘由的就退了琅琊王氏的婚约,莫说在这建康城,就是在整个大晋国内,也没有人敢这般行事。 这事已让他焦头烂额,竟又出了新安长公主欲摆鸿门宴羞辱云低。他听闻这话,恼怒不已,可恨刁蛮公主欺人太甚。但这事毕竟还只是传闻,也只能让云低避开不去理她。 寿宴过罢突然传起来,谢氏女郎苑碧被新安长公主府的护卫污了清白。谢中丞一听之下,且惊且怒,以为是新安又起了新招数来污蔑云低。可一细探,才知道这事在寿宴当日,已经由新安长公主和谢氏女郎自己确认过了。 这一番怒极攻心,谢中丞差点要去拆了公主府。他如今是除了云低,再没旁的亲人了,就算是拼得鱼死网破也要报了这仇。 正让岐伯去传府上护卫首领,云低却来了。她说发生的已然发生,如今去寻长公主的麻烦不智也不值,不如趁着这个借口去向王氏退了亲。 她说这番话说得平静淡然又条理分明,多余的情绪不露一丝一毫。 谢中丞皱着眉,小心地打量她一刻,才发觉她是真的没有伤心绝望或者寻死觅活的迹象。 待想问问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怕引起女儿不好的回忆。一番长吁短叹后,只好依云低所言,趁着这借口去向王氏退了与王良的婚约。 之后谢中丞几番探望云低,都只见她弹琴练字,吃饭睡觉,一切依旧。虽则听水月说,常有发呆愣神的,也总归是无甚大碍。 既然云低从不提及这委屈,也很少出门去听建康城里的闲言碎语。谢中丞想,这也许是好的。这孩子自小心智坚韧,兴许这样着,慢慢也就淡忘了。到时候凭谢氏嫡女的身份,再许个踏踏实实的人家,说不得比嫁去琅琊王氏那样的家族还是幸事。 然而谢中丞心里这一番打算,是很快就落了空。 建康城里对谢氏女郎的传言还不曾减退些,就有人来了谢府提亲。 这人也算是谢中丞的故人。 只是谢中丞怎么也不能想到,戴逵会在这时候来替他的弟子求娶云低。 戴逵携着桓伊递贴进来时,谢中丞还猜测着,许是听闻了谢氏女郎死而复生这消息,来探看的。静竹在世时,这人一次也没来过,倒是静竹故去后,常有三两年间隔的就会来谢府一趟。他和谢中丞照旧是没什么话,不过苑碧自小倒很得这位名士的疼爱——约莫总是觉得,这是静竹在这世上仅剩下的一点血脉。当年苑碧病逝时,戴逵披星戴月而来,劈头盖脸的将谢中丞斥责一顿,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谢府。 而如今再相见,仿佛已经是沧海桑,过往种种终归是渐渐淡了。 戴逵说:“当年你欠了我一个圆满,现在就当是还了这份情吧。” 谢中丞怎么不知道,当年表妹静竹与戴逵情投意合,再也不肯按照小时候定的婚约嫁给他。是姨母以死相迫,才使得静竹不得不放弃了那段感情。戴逵也因此,一生未娶。 “圆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呢”谢中丞叹息一声,“不过我终究是欠了你们。” 戴逵怔了怔,他没想到谢中丞会这般大方承认。当年事事非非,有说是他抢了谢中丞的未婚妻,有说是谢中丞抢了他的心上人。最后,得不到的没有圆满,得到的也不曾圆满。究竟孰是孰非,再难分辨清楚了。谢中丞这样说欠了他们,倒是让戴逵有些赧然。掩唇轻咳一声,“过去不提也罢,其实我是觉得叔夏同云低很相配,才特意来这一趟的。” 谢中丞讶然道:“桓郎君自然是人中龙凤。可早些年苑碧还在时,同他有过些纠葛,我以为安道你是知道的” “不妨的。”戴逵随意摆摆手,“若是两情相悦,不在乎这些。” 谢中丞皱眉道:“可云低这孩子自小和苑碧极亲厚,只怕她因着这缘故,会对桓郎君有些恶感。” “其实是你对桓伊,也有些恶感吧?”戴逵笑着说:“所以我才亲自来替我这徒弟讨份情面。当年他对苑碧的事,处理的是有些不周全。可也不要因此就坏了他同云低的姻缘啊” “怎么安道说起来,好似十分笃定他们就是好姻缘呢?”谢中丞有些疑惑。 戴逵想了一下,郑重地说:“当初在豫州,阿云与叔夏也算有过一段缘分,我看得出来他们彼此是有心的。谢凛,不管你对叔夏有多少芥蒂,亦或对我有什么不满。我都希望你能给他们一个机会。你我都知道,这世间能相爱又相守是多不易” 戴逵这话说的颇感伤。谢中丞忆及当年,终是喟叹一声,“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不如就让桓伊在你府上小住一段,把该说的话说了,把该解的误会解开。他们之间或是再续前缘,或是就此别过,就随天意注定吧。” “这”谢中丞有些为难,“谢府与桓府上并未曾有过什么往来,桓郎君就此住在谢府长住,让人说起来恐怕不适宜或者就以一月为期吧,时间不长也不会多引人注意。” 戴逵看了看一旁神色自若的桓伊,点头道:“好,便以一月为期。” 出来谢府,半天没说话的桓伊终于开口,“师傅为何不提先前我们的婚约。” 戴逵觑他一眼,淡淡道:“同你定下婚约的是无姓无籍的一个小丫头,现如今你来求娶的是谢氏女郎。” “可这件事终归是有的,师傅只消提及,不怕他去求证。到时依约行事不是更简单些么?” 戴逵正色道:“婚姻是可以依约行事,但一生的幸福,就必须自己去努力。叔夏,你当初是什么心思,如今是什么心思,我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 桓伊微微皱了眉答:“叔夏知道了。” 戴逵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说:“那为师就只等你的佳讯了。” 桓伊目送戴逵身影远去,心中始终有些疑惑和不豫。明明是几句话就能定下来的事,偏要绕了这么大弯子,还定了个一月之期。以他和云低现下的境况,慢说一月,便是月,也是难解困境。桓伊暗叹一声莫不是师傅就是好久没有为难到自己,就想着看自己为难罢了。 可不论怎么说,戴逵终究是为桓伊争取了这个机会。 每每到了晚间,桓伊隔着灯火阑珊,望向云低所居的院子时,心中还是感谢师傅的。 毕竟他们又一次离得如此近了。 如果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机智如桓伊,也竟一时再也想不出能靠近她的方法。 那一次她离去时的话语c背影,都是绝别。相识至今,桓伊太了解她。 她真正做了决定的事,那是威逼利诱都无法改变的。 除非是,借谢中丞之手,将她圈在身边。 可事有偏颇,竟成了自己被圈在她身边,近又近不得,离又离不开。 桓伊苦笑一声,师傅让他想清楚自己的心思。 什么心思。 原先他以为他对她是利用,只为得到静竹令;后来他以为他对她是不甘心,总想赢过王献之。 可如今,纵横睥睨的桓叔夏,被置于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却还欣喜于能离她近一些。这是什么心思。 哪怕将自己困住,也想离她近一些,这是什么心思。 阿云,我竟从未想过,我也有这么一天,为情所困。一如凡人。 桓伊拿出竹箫吹起一曲凤求凰。 这是他为她吹过很多次的曲子。 可没有之前的哪一次能比这次更缠绵。 曲调婉转,随南风入夜。 吹者动情,听者也百感交集。 云低已经听谢中丞说起了戴逵携桓伊来求亲的事。她不明白桓伊是什么打量。之前种种,虽他最后毁了她的清白,她也有负他在先,这番恩怨纠葛,又怎么理得清楚。她原本只想把这件事慢慢由着时间去淡了。然而现在说过不再相见的人,就在不远处,带着仿佛恳求的姿态,就连常听的这曲子,都更添了几分温软。 云低知道,他是在低头认错。 这不是桓伊惯有的姿态。 可云低就是看懂了。 云低苦笑一声,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这么了解他了。 一旁水月突然开口道:“女郎,这曲子绵绵软软的,可真好听。” 云低随口接了一句:“什么绵绵软软的,又不是吃食。” 水月赧然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就是听着像讲情话一样,就是脉脉含情那样吧女郎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么?” 云低一愣,这曲子,听了这么多次,竟还真不知是什么曲子。 “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曲子。”这么心思一转间,云低难免就又想起了樵郡戴逵府上那段日子 终究是无法恨他啊。云低叹息一声,桓伊你走吧,我原谅你了。但愿我们此生再无交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如果我忘了,就请天下人帮我记得 那一年,他是鲜衣怒马c志得意满地少年郎君。 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谈玄论道,作诗吟赋无一不精。论身世他出自名门,论外貌他仪表堂堂。 所谓天之骄子,莫过于此。 大约总是生活太顺风顺水的人,是无法忍受有一点的不如意的。 元宵花灯节那一晚,他连猜出十几个灯谜,跟着的几个小厮手中都拿满了花灯。他不经意看见一个娇俏的女郎,在央求一旁的少年帮她得一盏莲花形状的花灯。那花灯造型很一般,比他之前猜下的几盏都不如,想来灯谜也没甚难处。可那少年凝眉苦思半晌,仍是为难的摇摇头。那女郎生气的嘟着嘴,不肯理一旁小心劝解的少年。他踱步过去,随便看了看就猜出了谜底,得了那盏灯,转手送给那个女郎。 想来是他当时的神情太过骄傲,让一旁的少年觉得有些难为情,羞愧地低下头去。 那女郎看了看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少年。将灯推给他说:“不必了,谢谢郎君。”说完拽了一旁少年的衣袖就朝别处走了。 他举着灯盏的手就被那样晾在夜风里,半天收不回来。 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女郎,这样毫不客气的拒绝他的好意。 再后来,一次偶然,他又遇见了这个拒绝他的女郎,就留了心思,刻意结交。才知道,这女郎名叫静竹,那天同她一起逛花灯节的是她的表哥——陈珺谢氏的谢凛。 他心想,区区陈珺谢氏,毫无名气的一个郎君,怎么比得上他。凭什么静竹为了那个谢凛而拒绝自己呢。 因着这点不如意,他心里总是过不去。 于是越发刻意在静竹面前展现自己的博学多才,每每总能让静竹赞叹不已。 一开始是为了少年人斗气一般的心思,可渐渐接触得多了,他发觉自己是真的有些喜欢上这个善良单纯,又心思敏捷的女子。 他觉得与她相比,那些整日里围着他转的贵族女郎,真如蝇子一般令人生厌。 他刻意问,是我学识高,还是你表哥学识高。 她抿着嘴不肯说话。戴逵想,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就总不肯说一句她表哥的不好。 当时他的情绪,并非不服气,而是嫉妒。 他就知道,他是喜欢上静竹了。他嫉妒她总是处处回护谢凛,嫉妒她对谢凛溢于言表的依赖,嫉妒他们的青梅竹马。 可他是天之骄子啊,他怎么能就这样默默的喜欢一个人呢。 于是他向她表白了。他知道,她肯定也是喜欢他的。她看他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爱慕。他只是想确定下来,以便以后再提起她的表哥时,他可以理所当然的吃醋,不允许。 可她听到他的表白时,却是一慌,满脸惊惶地拒绝了,并说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他信心满满的表情一滞,问她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说完就慌慌张张的走了。 自此无论他怎么写信约她,她都再不肯见他,也不回只言片语。 他不肯相信,她是不喜欢他。一时觉得是这表白太冒失了,一时又觉得是她害羞了,一时又觉得是他没选好时间想来想去,却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也始终没再见过静竹一面。 心高气傲的少年人终于被相思忧虑折磨病了。他写信告诉她,如果她不告诉他原因,那么他死也不能瞑目。 静竹终于来看他了,在他病榻前的她,也是显而易见的苍白憔悴。 她说,戴逵,我不是不喜欢你,是我不能够。 她说,我与表哥自幼就订了亲,表哥待我从没有一点错处,我不能够。 她说的不能,不是不愿。 他听了这话,直觉得又甜蜜又痛苦。 她说,你好起来吧,不要生病。再去找个好女郎说着她就落了泪。 她是那种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很倔强的女子。相处这么久以来,从不见她因为什么落过泪。这一时刻,她像是压抑不住一般,咬着唇仍止不住呜咽。 他将她按在胸口抱住。 两个人都说不出一句话,满心的苦涩。 戴逵知道,她说不能够,就是真的不能够。谢凛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是她的亲人,善良如她,是不愿伤害她的亲人的。他连开口都不必。 可是想起或许自此真的就不能再相见,戴逵觉得真不如死了。 什么是情,就是这种叫人生死相许的东西罢。 从不懂的愁滋味的得意少年,自此更是忧思难纾,竟一病不起了。 他不再写信给她,不想徒惹她烦恼,却刻意打探着她的消息。待听闻她已经定下结婚的日子,他一口郁气哽住,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建康城里的大族间都说真是天妒英才,那么风流的一个戴氏郎君,眼看就要不行了。 静竹也终于听闻了此讯。 她惊惧交加地赶来看他,只见他形容枯槁,了无生气的躺在那里,她就红了眼眶。 她握着他枯瘦的手,在昏睡的他耳边说,你要好过来,好过来等着我。 然后她回家去,决断地说,我不能嫁给谢凛了,我有了别的心上人。 母亲是谢凛的嫡亲姨母,父亲又是极其好面子的人,没人肯应她这无理取闹的要求。 又是争吵,又是打骂。她却始终坚持,挨骂也罢,挨打也罢,不许吃饭也罢,就是不肯再嫁谢凛。 谢凛来探她时,她就将这话直接告诉了谢凛。 谢凛伤心不已,回到家也是茶饭不思,整日唉声叹气。谢凛母亲——静竹的姨母听闻了此事,火急火燎的就来了她家,说她谢氏是名门望族,可丢不起这样的面子,若这事真就这样闹坏了,就再也不同这李家来往。 静竹的家族姓李,是极微小的一个家族,若非靠着陈珺谢氏的姻亲关系,也不能勉强支撑着在这建康城中过个二流生活。 谢母这样一说,吓坏了静竹的父亲,下了死命令给静竹的母亲,说必须要赶紧处理好此事。 静竹母亲是个从没读过什么书的无知妇人,几次三番劝不下来静竹,又日日被夫主责备,一时禁不住,竟然三尺白绫挂到了房梁上要寻死。被她贴身的老妪救下来后,哭天喊地的说自己命苦,说生了个女儿是白眼狼。 事情闹到这样,静竹终究是没有办法。 她写了长信给戴逵,将这一番事告诉他。说她不能不挂念母亲的安慰。说是她辜负了他。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他们只有这么多缘分了。然而这点缘分也是好的,她会一生回味,永不忘记。但如果他因此有个什么,那她就不会再回忆,也不会再想起他。美好的东西令人难以忘怀,悲伤的东西却令人只想快些忘去 多聪敏的女子。 她知道,他不想让她忘记他。 戴逵终究是好过来了。 静竹终究还是嫁给了表哥谢凛。 这一场情事就如同一场流血的受伤,给身在其中的人,留下了不能抹去的伤疤。 戴逵自此不再提娶亲。年龄渐长后,家族为了他的仕途考虑欲强加给他婚姻。他直言拒绝,并说此生永不入仕。 后来,静竹死了。 他悲伤绝望,却从没有想过轻生,因为他仍记得她说过,美好的东西,只是回忆也是好的。 如果连他都不在了,还有谁去替他们回忆呢。 只是不能再留在建康了,这座城,让他忍不住回忆起她的亡故,他觉得有些悲伤,他害怕会忘记。 从此他远离建康,四处漂泊。 建起静竹堂,是为了转移对那场情殇的注意力,也是为了怀念。他害怕时间太久,这留下来的人,会因为摒弃悲伤,渐渐把回忆也摒弃了。他想,他戴逵的爱情,应该是永远都深刻隽永的。哪怕连他都淡忘了,也要天下人帮他记得。 天资超凡如他,费了心思去经营,静竹堂自然愈做愈大。 静竹堂产业遍布多处,连几国朝廷也有不得不同它做的交易。它的主人却身居幕后,鲜为人知。 他有时会回到建康去看看静竹留下来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长得极漂亮,愈张大愈漂亮。却渐渐的和谢凛的气韵更相似些了。戴逵想,为什么连她留下的这一点血脉,都不愿去记得她呢。 直到后来他见到云低。 他终于释然。 他派了人去查,才知道当年静竹的难产竟是因为一胎双生。也知道了这些年来,云低过得坎坷,他既心疼,也无法埋怨谢凛。 因为他能理解。如果当时是他,是他去面对静竹的死,恐怕也不能做得更温和些。 可是,戴逵是多么欣慰。在这个世间,终于有静竹留下的痕迹了,这么鲜活。 他想,他应该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再后来,桓伊告诉他,他要娶云低。 戴逵知道,他这个徒弟或许别有用心。但是,桓伊的眼中,藏得很深的地方,有难以察觉的情意。 这种情意,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看得懂。 多么好。 就像宿命,终于肯成全。 他的徒弟,和静竹的孩子。 终于让结局不再徒留悲伤。 他们会让他永远记得曾经那么深刻,那么美好的爱过一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不忘初心得始终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辗转半夜,终是不能得眠。桓伊揉着额角坐起身来。 既是不得眠,便出去走走吧。 清风霁月,是个难得的好夜色。月是上弦月,不算特别明亮,端能衬得满穹星子璀璨如珠。就好比好比云低这姑子,不算倾城之色,偏显得气韵不凡。如果真是美到极致,反而不显得这气韵了想到这,桓伊突然觉得一阵气闷,好好的赏个月色,怎么又能想起这恼人的小姑子呢。唉 一月为期,师傅这媒说的,再没有更离谱的了。 莫不是自己当年以一年为期定下婚约的事情,被师傅知道了? 此时突然想起,豫州刺史府那夜,师傅去送贺礼,说过一句,因为叔夏一向都太聪明了,或是手谈或是谈玄,为师都很久未胜你了。为师这次一定会赢。 当时不解。原来是说,他会败在情之一字上?败给他曾不屑一顾的东西?败在他从来不懂? 不会的。桓伊是谁,是谋略过人的天之骄子,是少年时便名满江左的士族典范。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能用智谋去获取的,包括所谓情爱。即便他现在确是有几分喜爱云低,他也不会因此失去理智。 “对,是这样的。我不会失去理智。师傅,你且再看。”桓伊遥遥望着夜空,轻声自语。 “郎君此番夜不能寐,月下独语,岂非已是失了理智么?” 桓伊微微一怔,回身看向来人。 一身黑色劲装的祁连静立在几步开外。 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是桓伊听得出,他此刻有几分激动,甚至有几分愤怒。 桓伊微微侧头思索了一下,问道:“祁连你这么看?” 祁连大步往前迈了两下,沉声道:“郎君你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眼见已是胜利在望,却因一女子,困在这里,这岂非失了理智?” 桓伊听了这句诘问,心中微微一震。是啊,他不能再任由自己如此困在这情关里了。与自己的多年夙愿相比,这不过区区一女子 “祁连。你明日撒出人去到建康城中各个当铺,将我当日大婚前赠与谢氏女郎的匕首寻回。另外,在王氏安插的人,可以开始行事了。” 祁连听着郎君言语间又恢复了以往的运筹帷幄,心中一喜,忙应道:“是。郎君的意思,在王氏的人还是着重查探王邵与王良二人么?” 桓伊略一沉吟,道:“把王献之也算上。” 祁连立时皱眉道:“郎君” 桓伊挥手打断他,“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放弃的道理。只是孰轻孰重我还分的清楚。” 祁连一拱手道:“是。” 以桓伊今时今日,敢说一句,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放弃的道理,绝非夸口。即便如当年,他九死一生,一无所有的来到建康时,说过我今生必使战火消弭c天下太平,这等痴人妄语,如今也一步步正在实现了。 这就是桓伊,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总能让一切不现实的理想实现。这种力量,祁连知道,不是上苍赐予了幸运,而是拼了命的努力。他初到建康时,努力博得族人的重视;他到得西府,努力博取桓温青眼;去了豫州,又是在险象环生中努力积攒实力这一步步,非常人所能忍,所以这力量也是常人所不能有。 也正是这样一个桓伊,让祁连不忍心再拒绝他的不理智 翌日一早,早膳将将撤下去,云低就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吃坏了。胃里一阵阵的泛上来腥腻,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正准备让水月去请医来看看,却见水月急慌慌地拿了什么东西走进来。 “女郎,早起苑子里的小厮递进来一封信,说是琅琊王氏的九郎派人送来的。”水月边说着边将手里的物什递了上来。 云低愣了愣,接过水月递上的一封信和一把匕首。 信是王献之写的无疑。从信封上的王氏徽记及字迹都可断定。 可是这把小巧的匕首 云低拎出匕首问:“这个是一起送过来的?” 水月点头应道:“是苑子里的小厮一起送过来的。” 云低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匕首,半晌未语。 一旁的水月忍不住促道:“女郎,你怎得不快快打开王郎君的信笺?这匕首有什么好看的?” 云低瞧了瞧手上的信,有些不解道:“怎么水月好像很想让我快些读王九郎的信呢?” “自然是”水月脸色一红道:“自然是因为王郎君对女郎的好。水月且盼着王郎君能同女郎终成眷属呢。” 她同王献之么?怎么可能?终成眷属?还怎么可能呢?低笑了一声,云低信手撕开信封行云流水般的字迹还是记忆中一般的模样,字里行间的温情,却是她始料未及。 云低原以为他多多少少会对她有怨。即便不知道静竹楼事件是她的设计,毕竟也是为了替她鸣不平,才残了双足。也因此云低甚至不敢去探他一眼。愧,愧的无言以对。 他却来信告诉她。他如今终于自由了,只希望云低若不嫌弃他的足疾,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云低静静地将信笺折好放进信封里,吩咐水月道:“去给我备好笔墨信笺来。” 待笔墨备好,提起笔来,云低却突然不知该怎么回这封信。 她不能答应王献之,是因为这足疾本就因她而得,她惭愧的甚至无颜面对他,更觉得这样的自己根本配不上王献之;她又不知怎么拒绝,是因为她怕伤了他的心 一旁侍候笔墨的水月疑惑道:“怎么女郎提笔半晌,倒不见写下什么?” 闻言,云低将笔搁下,问道:“水月,依你看,如今残了双足的王九郎,可还是良配么?” “女郎”水月有些呐呐地,“你怎可这样说呢?王郎君虽然残了双足,也并非不能行走,只是走路有些偏颇。以王郎君家世样貌,仍算得上上乘的良婿。且况,连水月都知道王郎君是因为女郎才自残了双足。能得如此相待,怎么不算是良配?” 水月一席话说得开初还有些隐晦,后来简直有些指责的意思。 云低苦笑一声,“我也同水月一样,认为王九郎仍是上上乘的良婿,不论从家世还是样貌或者才情人品,都可堪匹配这建康城内任何贵族女郎正是因为这样,水月,我怎么配得起他?” 水月听了这话,先是头一抬,昂然道:“女郎如今也是陈郡谢氏嫡出的女郎,怎么就配不”说到这,水月突然想到前段时间传的沸沸扬扬的自家女郎被公主府护卫玷污一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是啊,一个没了清白的女郎,怎么进得了琅琊王氏? 云低微微别过头去,轻声道:“水月,不是我不想应他,是我不能,也不配啊。” “可是,可是,如果王郎君从来都不曾介意女郎的女郎的那些事呢” 正是因为他不介意,我更配不起他。一个纯洁高尚如他,一个阴暗龌龊如我,何堪匹配云低觉得累极,捏着额心对水月道:“你先下去吧。这事容我再想想。” “哐”的一声门被合上之后,只余一室寂静。 云低走到西窗下的胡床边,散漫的躺下。 如果说这辈子真正有什么怨恨的人,云低肯定首先想到的是新安,其次是桃叶吧 桃叶是行事阴损,新安是狠戾。而如今,自己竟将这阴损与狠戾都集于了一身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最起初时,那个只愿一世平安喜乐的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如今的自己了。 《华严经》里有一段讲过:不忘初心,方的始终。 而如今,与自己最初期盼的那些,越来越远,许就是对自己的一个惩罚吧。 这么想着,又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难过了,云低也分辨不清,这不适是因为肠胃里的腥腻,还是因为心头上的钝痛。 “就这样吧”她低喃了一句。就这样惩罚我,或许我才会获得解脱。 清风徐来,云低颌上双眸,似乎睡了过去,微蹙的额心又仿佛陷入一场不好的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无声无息最伤怀 从半梦半醒中挣扎着睁开眼时,云低又觉得胃里泛起一股恶心的想呕吐的感觉。 “水月,水月” 水月应声而来,看到躺在窗下胡床上的云低,心疼道:“女郎怎么又在窗子边睡过去了,近些日子你不是总说肠胃不舒服么。在这窗边喝着凉风怎么舒服得了。” 云低惨白着脸愣了半晌。 多久了。约莫有四五日了吧。从接到王献之的信那天起,每天都觉得肠胃不适,又总是困乏无力,不知觉的就睡了过去 “水月,你一会儿去街上医馆请个医来。切莫惊动了我父亲。” “女郎,你若要诊病,何不禀了郎主,郎主同太医院的” “不必了。”云低打断水月的话,“些许小毛病,还是不要惊动了父亲。” 水月纳罕的看着自家女郎,她说话时,神情少见的有些慌乱。带着水月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忙应着下去了。 片刻许,又听见门廊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女郎在吗?” 云低掀了些微眼睑,道:“在,进来吧。” 来人是前院侍候的一个婢女。云低约莫记得这人好像叫小雀,人如其名,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总是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 小雀行了一礼道:“女郎。奴婢这刚接着一封女郎的信,正预备给水月姐姐送过来,刚刚却瞧见她急匆匆的出府去了,说让我将信直接给女郎送来。” 云低微微有些吃力的撑起身来,示意她将信递过来。 小雀趁着将信递上的间隙,偷偷打量了两眼自家女郎。 这位女郎是谢府的传奇人物。前院里丫头们闲下来总免不了的谈论起她。奇幻的身世,不幸的遭遇,和如今在建康城中的各种传闻,使这位女郎仿佛蒙了层神秘的面纱般让人好奇。 就连这刚刚过了手的信,小雀也敢打赌,这将又是一个可成为谈资的东西。 虽然她不认得字,可是琅琊王氏那个尊贵的徽记,大晋国有几人不识。 是那位传闻里,因倾慕女郎,而自残双足退了新安长公主婚事的王家九郎吗?小喜暗自揣测。 正兴奋的臆想不断,忽闻对面胡床上的女郎发出一阵急促的干呕声。小雀惊了一跳,急忙上前想扶住女郎。不料女郎却刚刚抑住干呕,就对她说:“没什么事,你且下去吧。” 小雀迟疑着说:“可是女郎似乎有些不适,需要我禀给郎主么?” 云低挥了挥手说:“许只是在这胡床上躺着着了些凉气,不碍什么。下去吧。” 小雀心中微微有些疑惑,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就退下了。 快走到前院的洞门处时,小雀突然瞧见一个熟悉的婢女。这婢女前些日子被拨来后院,倒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小雀赶着上去叙旧,倒将方才的疑惑给忘了。 这边云低打发走小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躺在胡床上翻覆了半晌,也始终静不下心来。 不经意瞥见那封刚刚接到的信。信封上古朴的王氏徽记,奇妙的使云低安静了下来。 先前心里的疑惑c烦躁,又被这个徽记带来的淡淡的忧伤压抑下去。 云低展开信笺,入目寥寥几行行草:三日后巳时,我在众院候你。即使你仍怨我,或已嫌我,仍愿能有最后一晤,而此生无憾。子敬字。 最后一晤几个字,像几根尖锐的刺,刺痛了云低的心。 众园一段美好时光仿如昨日,他们却再回不到当初。 她从不是擅长离别的人。 也从来没有准备好,与子敬再不相见。 可子敬话说至此,如果她还不去,他会怎么想呢 云低将信笺小心翼翼的折好,放回信封中,同上次的那封一起放在梳妆台上的一个木制匣子里。 或许,此生再也没机会收到子敬的信了。 人生无常。她总怕,经年后,这些曾经种种,连回忆起来都会觉得淡。留着这些也好,不论什么时候打开,都是鲜活的 “女郎,女郎。”门外传来水月的唤声。 云低收了收神思,应道:“进来吧。” 水月行了一礼后,将身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引出来,说:“这位是城中仁心馆的医者。” 云低点了点头道:“开始诊脉吧。” 老者闭目诊了半晌,又是嘘叹又是皱眉,末了睁开眼有些尴尬的问道:“女郎可曾婚配?” 云低顿时心中“咯噔”一声。 一旁的水月抢着答道:“我家女郎自然是尚未出阁。” 老者捻须思索了一会儿,复又闭上眼睛诊了一遍脉象,而后问:“那敢问女郎葵水可曾推迟?” 云低强自握手成拳,才迫着自己开口回道:“迟了月余了。” 老者点头道:“这就对了。女郎这不是什么见风着寒,是喜脉。” 此语一出,一旁水月惊得瞠目结舌,一叠声问:“这,这怎么可能,您是不是诊错了” 老者摇摇手,肯定地说道:“不会的,女郎的喜脉已经很明显了,各项征兆也都符合,我不会诊错。” “可是”水月还欲再分辨,却被云低打断。 “水月,你送医者回去吧。” 水月瞧向女郎,着急地说:“还是让医者再诊” “不必了。去吧。”云低低垂着头,看不分明神情,声音倒还算稳定。 水月只好皱着眉对医者做了一个请。 待人都走了出去。云低突然感觉如虚脱了一般,整个身体都仿佛没了支撑,躺倒在床榻上。 泪珠突兀的落下来,没有哽咽,也没有嚎啕。云低机械的拿手将泪水拭去,它就又落下来,倒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跑去凑了这场热闹。 “阿姐,我这不是哭,只是落泪而已。你看,连我自己都阻止不了” “阿姐,你说你会一直看着我现在真希望,你偷了个懒,不会看到如此凄惨的我” “阿姐,想要好好活着,真的好难啊” 好难啊 太艰难了 究竟该怎么办 水月回来时,在门外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忙推门而入。只见云低惨白着脸,连鞋子也不褪,就斜躺在床榻上。顿时心中一慌,颤抖着将手放在云低的鼻端下。试出她只是睡着了,水月才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将她的鞋子褪下,好好安置到床上。 掖好被角正准备退出去时,恰逢云低忽的翻了一下身,原本平躺的姿势变成侧卧,随着这一翻动,就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了出来。好像只是不经意间,就落了下来。 水月一怔,正后退的脚步顿住了。 这一细看,才发现云低头下的丝枕早已沁湿了一片,而她眼中的泪珠儿每隔一会儿就落下一滴,无声无息,就这么落着。 水月自小就侍候苑碧,也算是同云低一起长大的。这么些年,除了苑碧去世时,她还从未见过云低落泪。 这位女郎在她心中,就代表了坚强这个词。 可这一刻,她看见云低这样在睡梦中落下梦来。才算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难过这种难过,让一旁看着的人,都感同身受一般的跟着难过了起来 水月叹息一声,拿巾帕将她面上的泪痕拭了拭。 许是本就睡得不安稳,这一点小小的动作下,就见云低睫毛轻颤一下,张开了眸子。 云低瞧着水月的动作,赧然地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坐起身来说:“送出去了?” 水月回道:“送出府了。也打点过了,不会乱说出去。” 云低楞了一下,才苦笑道:“我倒没水月你思虑周全” “可是女郎,”水月担忧地说,“这种事情,终是瞒不住地呀。我觉着您还是早早禀了郎主,做下打算吧。” “不要”云低蹙着眉轻声道:“最近因为我,父亲已经够苦恼的了” “可是这也并非你的错啊,女郎” “也并不是父亲的错,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再忍心让他为我操劳。”云低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般,“这件事我自己来想办法。” “女郎,你一个未出阁地女郎,能有什么法子”看着云低苍白着脸,说不愿意累及父亲,水月突然对她生出些从未有过地崇敬之心。 “会有法子的容我再想想会有法子的” “或许,”水月抿了抿嘴,“或许王家郎君愿意帮你呢。女郎。” 云低猛地侧头看住水月,“怎么能我如今已到这般,他怎么会” “或许呢女郎,王家郎君都愿为你放弃大好仕途,放弃与皇室联姻,可见对你的一片真心呐” 云低听了这话,似乎真的想了一下这件事是否可行,也只是瞬间,就醒悟过来。怎么可以,即使他真愿意,她又怎么可以,把这样的烂摊子推给他。这是再一次的利用。再一次,对他的伤害。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云低在心中告诉自己。然后吩咐水月道:“你去帮我备些笔墨信笺来。” 水月一喜:“女郎是要写信给王家郎君么?” “是。”云低沉声道。 写信给他,告诉他静竹楼事情的真相。这样子敬就会厌弃我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对也是对错也对 因为多种植常青的松柏,众园景色四季如一,总是一派绿意,不见多么萧瑟。 在这万物都有些枯败的秋天,独有一番情致。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园子少了那么个人,就觉得什么都不对了。 王献之独自坐在松林里的亭子中自酌时,耳边总能听见有人在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声音低婉,惹人沉迷。 与云低约定的三日之期还未到,王献之却已身在众园。 其实是更早些时候,他就从乌衣巷的王府搬了出来。 同新安长公主的婚约毁了以后,家族里对他的自残行为极其不满,深责他辜负了家族多年的培养。族中子弟也多是见风使舵的,眼瞧着他失了地位,一个个赶着来冷嘲热讽,似乎那么多年的恭维讨好,都想在这些恶言恶语中找回几分颜面。 王献之不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责骂讽刺,却不想因为自己,累即卧病在床的父亲。 且况,乌衣巷那个大宅子,这么些年,他早厌腻了。在那里,没有家的感觉,人与人之间,只有提防c利用。踩低爬高,爬上去的,立于云端,受人追捧,妄自尊大;摔下来的,跌入泥潭,心生怨念,伺机报复 建康城中这些屹立几百年的公卿世家,哪一个里面不是这样阴暗龌龊。 所谓世家,虽比平常人家多些衣锦富贵,却缺失了家的温暖。 而王献之,生来就是站在顶尖的位置上。琅琊王氏王右军之子,这样的身份,使得他不必像许多寒门子弟一样刻苦用功,不必像许多世家旁支子弟一样费尽心机。他生而就为天之骄子,做对是对,做错也是对。这是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的道理。 记得幼年时,在族学里念书,他贪玩,拉着同窗的一位小郎逃课玩耍。结果后来那位小郎被夫子狠狠的责罚了一顿,并上报族里,赶出了族学;而对他,夫子却是一番语重心长,叮嘱他不要被顽劣之徒带坏了。他告诉夫子,是他教唆那位小郎逃课的,夫子却只是笑笑,什么都不再说后来父亲告诉他,那位小郎本是王氏旁支的子弟,好不容易才求得来王氏的族学念书,却因此被误。父亲说,你是我王羲之的儿子,许多时候,你做得对,别人会夸赞你,你做的错,别人也不会责难你,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就迷失自我,倒行逆施。什么是真正的对错,你要在自己心里分辨清楚。 从那时起,王献之会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仔细想想,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对的。 他因此形成凡事谨慎的性格,以至于在后来道茂一事中,被禁足时未做反抗,最终致使道茂韶华而逝。这件事是王献之心中永远的伤痛。他埋怨过家族,埋怨过道茂的叔父一家,埋怨过自己的父亲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件事最大的错在自己。该怪自己的懦弱,不敢作为。 直到他同意与新安的婚约之后,新安还要去一次次残害云低时,他才明白。如果他仍选择什么都不做,云低也会变成当年的道茂。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与新安彻底了断。 失去行动自如的双足,失去家族的宠爱,失去高高在上的地位,都无所谓。他只想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今的结果,他早已预见,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搬出乌衣巷,他再也不必理会那些家族琐事,倒分外清净自如。 自此以后,也再无一人会来干涉他的婚事。他终于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王献之端起酒杯朝空中一举,“敬苍天神明,助我求仁得仁” “子敬倒是好兴致。”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 王献之回身看向来人,淡然道:“鹤行也是好手段,我吩咐过谁也不许来打扰,你此刻出现在这却如闲庭信步一般。” 王良笑道:“子敬似乎不太欢迎我。” “倒不是不欢迎谁,只是搬到这里原本只为求个清静。”王献之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王良,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良一撩衣袍就势坐下,自顾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才开口道:“子敬,真打算就这般了?” 王献之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王良。 王良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又说道:“我与子敬你同岁而生,相差不几,虽然从未打过什么交道,我确是真心将你当个朋友。我敬佩你真情真意,也因此才来多问你一句,真就打算就此消磨下去了?” 王献之朝王良举了举杯,道:“鹤行你若真把我当朋友,我也不妨告诉你,庙堂为官本非我志向。如今借此机会,脱去枷锁,正随我愿。” 王良细细打量着王献之问,“不是为了谢氏那姑子?” 王献之面色黯了黯,“这是我欠她的” 王良神情变了变,片刻,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笺和一把匕首递给王献之。“这是谢府送到王家给你的。” 王献之眸光一亮,忙接了。 王良递过信也不再停留,站起身就大步离去。 王献之对着他的背影一拱手道:“谢了。” 王良身影顿了顿,又侧头说了一句:“你那个留在王府的妾室,前些日子被王景的夫人推到荷花池里,险些丢了性命。” 王献之愣了愣才回道:“我知道了。” 待王良渐行渐远,王献之终于忍不住将小几上的酒樽狠狠朝地上掼去。 那些人真真是无耻,竟连个女人都欺负。 走出松林的王良,隐约听到身后的动静,嘴角微微一扬。 回到王府,王良直奔王邵的院子。见王邵正在院中侍弄几盆花草,王良一拱手道:“叔父,鹤行回来了。” 王邵接过一旁婢女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手,示意他们都下去。才问道:“王子敬怎么说的?” “子敬说,他本就无意于庙堂,如今正合他意。”王良答。 王邵皱了皱眉,“这个王子敬,真是同他父亲一样的脾性。无心庙堂,无心庙堂,一个个都无心庙堂,我们琅琊王氏的荣耀该由谁来延续?” 王良见他发火,也不言语,只垂首立在一旁。 王邵叹息一声,“罢了。他们都不争气也不打紧,只要鹤行你肯用心,叔父也就安心了。” 王良点头应下。顿了顿又问:“叔父。王子敬残了双足,不是说已经不能出入朝中了么?怎么叔父还偏要我跑这一趟去劝他?” 王邵摆摆手道:“身有残疾就不能入朝,这只是不成文的规矩。族中那些老朽是不开窍,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王氏想让一个人入仕,谁敢有异?我是看王子敬他尚有几分才干,才想让你去劝回他,好为你以后添一分助力。熟料,这不成器的” 王良劝道:“叔父莫气,王子敬是打生来就过着人上人的生活。若真失去王氏庇佑c失去族中宠爱,他左右碰壁,任人欺凌时,自然会悔悟。” 王邵想了想,说:“鹤行说的很有道理。既是这样,你传我的话下去,将王子敬名下,族里拨给他的田产商铺统统都给收回来。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几时。” 王良点头应是。 王邵又问:“新近封的侍郎,可还当的惯么?” 王良说:“尚算适应。” 王邵点了点头道:“侍郎不算高位,却是最接近皇帝的位置。你且借此机会与小皇帝好好培养培养情分,待日后更好作为。” 王良蹙了蹙眉道:“这小皇帝整日里只知吃喝玩乐,于政务上一窍不通。我看即便以后褚太后将大权交于他,他也难撑的住这担子如今天下狼烟四起,各国都是朝不保夕,以皇帝这行事,恐怕我大晋国国运堪忧啊” 王邵叹气道:“这些事我也早就想过,只是我们为人臣子,能做的也就是辅佐君王。至于君王的品行,那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王良沉吟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叔父,我琅琊王氏百年公卿世家,便就要因为一个昏君而时时处于倾覆的险境中么?” 王邵一惊:“鹤行你的意思是?” “鹤行的意思是,既然昏君无道我们王氏,何不取而代之?” “荒唐!”王邵怒道:“鹤行啊鹤行,你怎么会生了这种心思,我们琅琊王氏祖祖辈辈都行忠君爱国之举,你怎可生出反心?” “可是叔父” “你不要再说了。”王邵打断他道:“今日这话我自当从未听见过,你回去好好反思反思。” 王良一噎,也只能弯腰做了一礼便退下了。 退是退下了,心里那股子怒火,却是难以压抑。王良心道:司马聃一个只思玩乐的废物,我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王邵你胆小如鼠,却要整个王氏作陪葬么 “鹤行郎君?” 突然被一声喊叫打乱思绪,王良皱眉看向声音的方向。 “鹤行郎君。”桃叶一路喊着一路走了过来。 王良看见是她,站住脚步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道:“何事?” 桃叶站到脚步,讨好的笑了笑,问:“鹤行郎君今日是去见我家郎君了么?” 王良道:“是。” 桃叶期待地问:“那我家郎君可曾提及我?” 王良轻笑了一声,道:“你家郎君听闻你被推入荷花池,十分愤怒,可见对你还是挂怀的。” 桃叶喜道:“真的?”顿了顿又有些失落的说:“可是我去众园求见郎君多次,他都不肯见我。” “现在你只管再去。”王良道:“子敬念及你的安危,会同意你入住众园的。” “真的么?”桃叶喜形于色,不顾体面的连作两揖,“谢谢鹤行郎君了,谢谢郎君了。”说完就匆匆转身朝她的住处去了。 王良凝视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子敬,你想同那小姑子圆满,我却不愿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我许你最后一晤 云低再次收到王献之来信时,见水月并信笺一并递上来的,仍有那把匕首,心中纳罕。心道,我已在信中说明,这匕首虽贵重,于我却并无意义,我不也不想再见此物。怎么子敬还会将其送来? 带着疑惑拆开信,只约略看了几眼,云低就对水月说:“水月,你去帮我仔细问问,这把匕首当初是谁送过来的?” 水月奇道:“这不就是王家郎君送来的么?” “子敬回信来说,这匕首不是他送我的。” 水月皱眉接过匕首,细看下,这匕首当真是华贵无比。虽则不敢说见多识广,但就这通身装饰的宝石,水月也敢说这匕首价值不菲。怎么会有人不言不语的送到女郎这儿呢? 待水月拿着匕首下去了,云低才静下心来开始细看王献之的来信。 之前王献之连递两封信来,又兼云低知道了自己怀有身孕一事,使得云低不得不下决断,告诉王献之静竹楼一事的实情。即使会被他痛恶,她也不想他在为这样卑劣肮脏的自己伤情。 可今日王献之的回信来却说,当日静竹楼一事他不怪她。被新安那样迫害,忍不住想要回击,乃是人之常情。他与新安本就水火难容,借此事,正让他更坚定了要退婚的决心。如今他虽行动不便,却得个自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如愿以偿他说,他仍会在约定之时等她 云低放下信笺,以手撑额附在小几上,只觉得胸口闷痛,胃里又泛上些酸恶。 已经知道自己设计利用他,还还不追究的反过来安慰她。云低想,这样的傻气,世上怕也没有几个罢。可这痴傻,不也是对她的喜爱么 “女郎,女郎”水月一路小跑着赶到房里,气还未平息,就眉飞色舞地道:“女郎,你道这匕首原来是谁送的?” “谁?” “就是住在我们苑子里的那位桓郎君啊。我方才打听了一圈,找着了那天来送信的小厮,原来那一日他先是接了王氏的信,来送信的时候走到咱院子门口碰着了在这徘徊的桓郎君。那郎君听说他是来给女郎送信的,就托他将这匕首一起送来。那小厮大意了,没将这回事说清楚,我就以为,信和匕首都是王家郎君送来的” “是他”云低听完这话,倒没有太多惊讶。方才知道这匕首不是王献之送的,她就约莫猜出了几分。可是桓伊这样做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先是让他师傅来登门求亲,现在又费心将当初送她的匕首寻了回来。莫不真是正经八百的来求亲的?想到这儿,云低突然下意识的抚了抚还未显形的小腹。 这两日来,她为着这件事左思右想也不得其法。先想着,去寻道韫帮忙掩饰着,在外面躲些时日,将孩子堕掉。可这想法才出,云低就觉得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似有所感应一般,蠕动了一下。这一下极可能只是错觉,可云低却再也不忍心了,想都不忍心去想。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云低想起了苑碧她忍不住想道:如果生下他/她,是不是在这世间,我就不再是一人独行了可她怎么能?未婚产子?那将又会给谢府招致多少流言蜚语?父亲还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打击么? 然而现在看着眼前摆着的匕首,云低突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如果是成了婚,再生下这个孩子呢? 如果桓伊是诚心想来弥补的话,是不是可以他毕竟是这孩子的父亲。有亲生父亲疼爱的孩子,才是幸福的吧 “女郎。”水月开口打断了云低的思绪,“女郎可是在想桓郎君和王家郎君谁更适宜?” “适宜?”云低一愣。若论适宜,自然是桓伊更适宜。这也该是他担当的。 “是啊。女郎不是在想谁更适宜做你的夫君么?虽然女郎现在尚有苦恼,但只需几副汤药下去,谁也不会晓得这件事。以两位郎君对女郎的诚心,先前那些事,想来他们不会在意的” 原来水月已经笃定自己会堕掉这孩子。 常人自然会这样想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野种,悄悄处理掉,使之不会影响到后半生,这是上策。 可水月并不知道,这孩子其实是桓伊的。 云低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水月,我不会这样对子敬。” “女郎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女郎已经做了决定了?” 云低并不作答,垂首凝视着放在小几上的信,对水月说:“你去吩咐小厮准备一下,我明天要出府。” 水月一头雾水地应着去了。 云低拈起几上的信,细细摩挲了一遍信封上的徽记,喃喃道:“这样也好,我许你最后一晤。子敬。” 翌日,惠风和畅,是个好天气。 云低坐在马车里,透过翻飞的车帘打量着外头。 许久不出谢府,猛地瞧着外面这热闹的景致,心情都觉开朗了些许。 在这注定伤感的离别之日,许是上苍格外的恩赐吧。 众园跟谢府离得很近,不过一刻左右,马车就停在了众园门外。 水月上前报了家门,门房里马上出来一位婢女来引云低进去。云低吩咐水月他们在门房处候着,便只身虽那婢女朝园中走去。 众园还是如同初见时一般。山石花木,都没有什么变化。云低一路走一路看,只想将这里的一切都牢牢记住。 婢女引着云低直接朝松林方向走去,说道:“我家郎君吩咐了,若是女郎前来,直接将您请到松林凉亭里。他会一直在那儿候着您的。” 云低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问:“你家郎君可还好么?” 婢女飞快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答:“尚可。郎君的足疾已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行动不甚利落。” 云低又哦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那婢女倒又问了一句:“女郎以前可是在这园子里住过?” 云低说:“是。住过一段时间,那时还是小翎在对了小翎没跟你家郎君来么?” “小翎姐姐因为当初帮郎君置办艾草,一直心存自责,虽然郎君不曾责怪她,她却说自己没脸再侍候在郎君身边。自请留在大宅子里伺候郎主大人了。” “置办艾草?”云低疑惑道:“置办艾草出了什么差错么?” 婢女惊讶地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女郎不晓得么?我家郎君就是被艾草烧伤了双足” 云低脚步猛然一顿,拿手捂住口中的惊叫。她不知道,王献之竟用的是这样惨烈的方式。 凉亭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云低注视着亭子里那个淡蓝色的身影,眸子霎时就蓄满了泪水。 强自抑住,她才抬步走了过去。她不能哭,因为正是因为她的诡计,才造成这一切,她没资格用哭泣去求得原谅。 待走近凉亭,云低才意识到,凉亭里除了王献之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愈走愈近,云低已经听道王献之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不准再来。” 云低瞧见那个身影仿佛受了惊吓一般的晃了一下,而后掩面转身疾奔出来。 走到照面时,云低早已看清了,这人就是桃叶。桃叶也注意到迎面有人过来,看清是云低后,她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猛地一收,呆了片刻,而后恨恨的看了她一眼,大步离去。 云低只是稍一驻足,就毫不在意的继续朝亭子走去。 一阵轻风恰好拂过,吹动长发,吹动衣衫,蓝色衣袍的背影似有所感般的转过身来。 云低强忍下的泪意,便一瞬间迸发出来。 王献之踉跄着往前迈出两步,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拭去泪水,却突然一顿,朝下瞥了一眼。 云低往前冲了两步,一下扑到王献之的怀里,哽在喉中的那一句呼唤,也终于说出了口:“子敬” 王献之拍着云低的背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只重复的低喃着:“莫哭,云低,莫哭,莫哭了” 云低直哭了一刻许,才渐渐止住泪水。站直身子,凝视住王献之,轻轻地说了一句:“子敬,对不起。” 王献之拿出巾帕替她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而后仿佛不在意地问道:“云低会在意我这样子么” 云低狠狠的摇着头,“不会,子敬永远是最好的子敬。” 王献之听完这一句,整个面庞都好像被点亮了,嘴角微微扬起,说:“那就无碍的。” 他扶住她的肩膀,微微低下头来。云低看到他整个棕色的眸子,溢满了璀璨流光。云低微微闭了下眼,心中有一丝锐痛,然后她听到他温柔地说:“那么,云低还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云低定定地看住他半晌,嘴巴张了几下,都始终不能发出一个音节。 王献之微扬地嘴角终于渐渐落下,眸子里的流光也渐渐黯淡。 云低的心中在大声嘶喊: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 王献之将手缓缓放下来,平静的说:“那么,云低是来见我最后一面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谁使得血染白袍 直到许多年以后,云低仍记得那一日的情景。 风静,云静,一切都是静的。 王献之脸上的表情,也是静的。 全然的安静,没有一丝情绪。 可云低能从他的眼眸中感受到,一种悲伤到极致的无可奈何。 他有千言万语,可他什么都不说;他有无数情绪,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安静的问她,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么? 就仿佛。 只要她说一句,是。 他就会转身走开一样轻松。 “不,不,不是的”云低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气氛,她颤着唇说:“我不能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已经娶了桃叶,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厌恶她” 王献之说:“她从来都不重要,若你真介意,我会把她安置到别处,此生不复相见。” “我,我在静竹楼,设计陷害新安时,那样卑劣的利用你。使你” “我从未觉得我毁了婚约的决定是错的在这件对的事情里,一切都是天意,没有谁的错。” 云低将脸别到一边,“我被,被污了清白,坏了名声” “这件事本就因我之故,我只更想能以此生补我之过,护你安好。” “我,我”云低声音小下去,她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理由。 “云低。”王献之声音低了下来,“这些,都是你的借口。你还是嫌弃” “不,”云低一把拽住王献之的衣袖,恳求的看住他。她不能够听见,他说出那样贬低自己的话。那是子敬啊。高高在上的子敬。 “不是你想的那样”云低喃喃道。“子敬,是我配不上你。是我” 王献之的眸子里,终于浮上来一层尴尬和失落。他不需要这样肤浅的安慰。 云低放弃了挣扎,绝望地垂下头,轻声却坚定地说:“子敬,是我配不上你。我已怀有身孕了” 王献之悚然一惊,像是怕听不清楚一般又往前迈出一步,将耳朵贴近她,问:“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我想留下这孩子。”云低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说出口。 王献之就那么保持着,微弯着腰的别扭姿势,半天没能站起身来。 直到“啪啪”的击掌声传来,将僵立中的两人惊醒。 两人一起转头看向来人。 “真是精彩的一出郎情妾意啊。”高山流水一般净澈的声音,穿过大半松林传来。 云低一愣。仔细朝逆光而来的身影看去。 云低的疑惑并未持久。来人看似走的缓慢,却是以极快的速度从松林边移至两人面前。 “桓伊”云低惊讶道,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抓住王献之衣袖的手。 桓伊看了她一眼,又盯住她方才抓着王献之衣袖的手看了一眼,才道:“怎么?不欢迎?” 王献之这才缓缓站直身子,略略往后退出一步,道:“不知公子不请自来闯我众园,有何见教?” 这时,又听见松林边似乎吵吵嚷嚷来了不少人。 远远地有人喊道:“郎君,郎君,您没事儿吧?刚才有个青衣贼人闯了进来。这边现在还有一群黑衣的贼人拦着小人和护卫,我们过不去啊。” 这是众园守门小厮地声音。 王献之皱眉看向桓伊。 桓伊侧头叫了一声:“祁连。” 就见一旁松树后走出一个全身黑衣的劲装男子,低头朝桓伊行了一礼。 桓伊说:“去让外头清静清静。” 黑衣男子应了声是,就一转身消失的没了踪影。 不过片刻就听见林子边的喧哗消失了。 王献之微怒道:“桓公子,你在别人家里为所欲为,是何道理?” 桓伊一扬下巴,“那你对别人的女人贪图觊觎,又是何道理?” 王献之面色一变,“谁是你的女人?云低虽与你有过婚约,我却知道她并不心悦于你,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强迫她的。” 桓伊呵呵一笑,“哦?那九郎不妨问问阿云,婚约之事,我可曾强迫过她?” 王献之侧头看向云低。 云低愣怔了一下,对王献之说:“婚约之事,并非桓伊强迫我的。” 王献之脚下趔趄几步,仿佛不认识般看着云低。 他不懂 明明云低那时候是喜欢他的,难道一直以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么?可她明明逃了婚回到建康来找他了,都是假的么?所有幸福的回忆,都是假的么? 桓伊低笑一声,“听闻九郎这双足,是落了终身的残废了?如今躲在这众园足不出户,可是怕听见别人的讥讽?” 王献之好似没听见一般,只是木然地看着云低。 云低却忍不住愤怒的打断他的话:“桓伊你住口,不要太过份了!” “过份?”桓伊眉一挑看向云低,“你跑来私会旧情人便不过分么?” 云低怒道:“我同谁见面,与你何干?” 桓伊面色渐沉,朝云低伸出一只手道:“阿云,不要再惹我生气。跟我走。” 云低退后一大步,“我凭什么跟你走?” 桓伊静静的等了片刻,才收回手。“真是下贱啊一定要把自己弄的臭不可闻么?因为这个人被侮辱的还不够么?被人下了欢愉香扔到床上去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还是学不会乖?” 云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听着桓伊吐出一句句恶毒的话。这些话毫不费力的扒开她最深的伤口,让她痛的撕心裂肺,也让一旁的王献之面色骤变 “我是下贱。”云低静静的开口,看了看痛苦的闭上眼眸的王献之。“不论被怎么对待,都不会记恨他。也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好的可我如此下贱,为什么你还要求娶我呢?” 桓伊眸色一黯,静立了半晌,才开口道:“你以为我与你立下婚约,是因为喜爱你么?呵呵真是不自量力难道你就没有疑惑过,为什么我师傅会对你一见如故,异常偏爱?其实说到底,这一切和你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你生了一张神似你娘的脸罢了我师傅年少时同你娘曾山盟海誓,最后却未能相守,对此一直难以释怀,所以,见到你时他才会那么激动。甚至欲将毕生心血创建的静竹令传给你” “所以,你是为了得到静竹令”云低声音冰寒彻骨,“那为什么当年不答应同样是娘的女儿的苑碧?” “哦”桓伊轻笑了一下,“那时候,师傅并未说过要将静竹令传给她的话,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就随便找借口——说喜欢你,拒绝她了这样说起来,你应该是比苑碧更像你母亲,才会让我师傅失去理智般想保护你。” “桓伊你混蛋”云低终于抑制不住的大声嘶吼,“你知不知道,如果当年你答应了苑碧,或许她就不会死?你知不知道苑碧是因为你说喜欢我,才再也生无可恋了?你知不知道” 云低双目赤红,双手死死攥住,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一旁的王献之见状急忙上前几步,走到云低身边,低声开口安慰道:“云低,不要激动,切莫太伤心,会伤到孩子和你自己的” 云低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桓伊你真是好聪明。你一步步算计着我,还要责怪我毁约逃婚,让我觉得亏欠了你,即使被你欺负至斯也不曾恨你。你真是好聪明好手段” 云低这么说着,就一步步走近桓伊,然后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鎏金镶宝的匕首,朝腹部狠狠桶去。 洁白的衣袍瞬时被鲜血浸透了,王献之看见云低又张着口对桓伊说了句什么,然后就腿脚一软,朝地面跌去。 她的身体还是那么清瘦,同那一年在墨竹亭初见时一样的苍白纤细,又或者,拔高了些许的身量,使她显得更瘦了些。桓伊想,就这样跌下去,她会被折断罢?像一根细瘦的树枝一样?他想伸手去接住她。可他无法动弹她跌倒前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枚钉子,将他定住,动弹不得。她说:“我这么傻,怎么配生你的孩子” “嘭”的一声响,终于惊醒了被骇住的王献之,他不顾脚下不稳,飞扑到云低身边,抓住她地手说:“云低云低你不要怕,我现在带你去找医我带你去找龙驭云低,不要怕”他颤抖着将她抱起就朝松林外跑去。 良久,桓伊才张口喊了一句:“祁连” 祁连一闪身来到亭子里。瞧见地面上的一滩血迹,他一怔,急忙看向桓伊,见桓伊安好,才一拱手道:“郎君。” 桓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直过了半刻,才哑着声音开口:“你去派人跟住王献之。时刻注意云低的伤势,若有不好,马上来报。” 祁连应了声是,就退下了。 脚步声渐远,桓伊身影一晃,膝下一软跪倒在地。 竹青色的长袍覆盖住地面上的血,很快被浸湿了一片。 桓伊撑起身体,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朝松林外走去。 走了两步,只觉得脚步沉重,桓伊低头看了看。是因为袍子被血浸湿了吧。那么多血 是云低的? 还是他们的孩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愿以此生为偿还 铺天盖地的红色蝴蝶,迎面飞来。柔软单薄的翅膀,仿佛带着萧杀之意般猎猎作响。 愈来愈近时,突又化作一滩艳红的血,迎头浇下。 桓伊一惊,拿手去挡 然后醒了过来。 又是一个噩梦。 桓伊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仍是一片漆黑,他却已无睡意。 梦里惊悚的血红,现在还隐隐浮现在脑海里 桓伊朝门口唤了一声:“祁连。” 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祁连端着灯盏走了进来。 桓伊问:“云低如何了?” 祁连皱了皱眉道:“女郎的伤势已经平复的差不多了。倒是郎君你,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床榻上的人好半天没有动静,直到祁连以为他已经又睡着了。才听见他嘶哑着声音说:“怎么睡得着呢。祁连,她流了那么多血还没了孩子——我们的孩子是我,是我害的” 祁连听到他话语似带哽咽,不忍道:“郎君。那孩子恐怕是不能成了。今日听谢府里传来讯说,姓龙的那小子还没寻回来,其他医者都只能保住大人,对胎儿却束手您就只当从没有过吧,以后日子还长” “怎么当没有过”桓伊喃喃地说:“我亲眼看着她在我面前,拿我送她的匕首,将孩子杀死了” “是云低女郎她太冲动了”祁连道。 “不,不怪她的,不怪她都怪我怪我啊我不该看见她和王献之在一起,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不该,都怪我” 桓伊断断续续c颠三倒四地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睡着了。 祁连轻轻叹了一口气,朝门外走去。 快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模糊的声音,好似呓语:“她还会原谅我么?” 祁连轻声回道:“会的。”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急急将门带上出去了。 翌日,桓伊直到日上三竿都未出房门。祁连心想,郎君一定是连日来太疲惫了,就叮嘱伺候的人不要去打扰可将将说完,就得了信,说宫里来传旨了。祁连只好又吩咐人赶紧去伺候桓伊梳洗更衣。 一番拾掇后,桓伊走出房间。 青衣玉冠之外,别无他物。连素日里不离身的玉佩都没有带。虽说倒显简洁素雅,却衬得一脸苍白,神情憔悴了些。 祁连张嘴欲说什么,却想了想又没说出口,默默跟在桓伊身后去前厅领旨。 皇帝要宣桓伊进宫议事。 桓伊领了圣旨,打点过来传旨的宦官后,侧头对一旁的祁连低声道:“今日不知到几时才能回来。你去我卧房的暗室里取出上次得的那支千年人参,托太医署的李太医给云低用上告诉他悄悄的做。” 祁连拱手应下,又问:“郎君不需我陪同入宫么?” 桓伊摇了摇头说:“你就待在府上,若是谢府有什么紧要的事,即刻给我传信。” 祁连答:“是。” 桓伊说完就入宫去了。 祁连来到桓伊房间,找到暗室的机括,拿出人参后正欲退出。忽然瞥见西窗下,案几上一张纸被风吹的“飒飒”作响,压纸的纸镇或许是放偏了,眼见那纸就要被吹落。祁连走过去将纸抚平,用纸镇压好,却是一愣。 纸上是一副未完成的画。雄壮巍峨的城墙下排满了敌兵,城墙之上,一对壁人临风而立。只是整个画面最复杂繁琐的背景已经画好,一对壁人却只能清晰看见男子,辨不清女子。身为主角之一的女子,身量衣饰已勾出了大概,脸部却只是一个轮廓,没有五官。 这是豫州城被符秦大兵压城时那一日的情景。祁连记得清楚。 这画是郎君昨夜又失眠时画的么,可他为什么最后没能画完呢。他最想看到的,应该是缺失的这一部分吧? 祁连突然有种感觉,郎君这次是真的动了情。连他自己都无法左右的情 皇宫里。桓伊跪坐在司马聃对面,静静的饮了一口茶。 司马聃笑了笑,说:“叔夏总是这么淡定么?我每次让别的臣子同我对坐,他们都是诚惶诚恐的不肯” 桓伊道:“对陛下的尊敬,不必表现在这些肤浅之处。” 司马聃击掌赞道:“秒极。我也觉得那些人实是太虚伪了。表面看恭恭敬敬,却每每在我做决议时反对。” 桓伊说:“此类人最可厌。伪君子不若真小人。” 司马聃笑了一声,道:“不过伪君子和真小人,我都不喜欢。你可知道新近封的侍郎王良么?” 桓伊点了点头,“琅琊王氏后辈中的佼佼者,是王邵选定的王氏族长接班人。” 司马聃“哼”了一声,“琅琊王氏有何了不起,他区区一个王良,却敢小瞧朕” 桓伊作疑惑状:“哦?” 司马聃道:“王良就是典型的真小人。依仗着王氏撑腰,处处不将朕放在眼里。” 桓伊垂眸思索了一下道:“王良年纪轻,凡事想的浅,陛下莫要太与他计较了。” 司马聃往前探了探头,靠近桓伊问:“你觉得王良这人不错?” 桓伊轻笑了一下,说:“为人极差,不过尚有谋略。” 司马聃哈哈大笑了几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直白。叔夏若不,我也封你个侍郎做做吧。你定能做的比王良好,也不会惹我心烦。” 桓伊想了下道:“臣虽然不喜与人结怨,不过若是陛下差遣,臣愿替陛下分忧,将王良比下去。” 司马聃拍着掌连声称好,当即着人去拟旨封桓伊为侍郎。 桓伊领旨谢恩后,又听司马聃关切的问:“叔夏今日面色好像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桓伊忙说:“未有不适,只是昨夜休息不好。” 司马聃就忙说,“那叔夏就快回去歇着罢,莫要熬坏了身体。” 桓伊感动的道了谢后,就趁势离去了。 刚回到府,他就直接着人叫来祁连,问人参可否送去了,问云低的情况。 祁连说,“女郎今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再修养几日就可大好了。” 桓伊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蹙眉思索了一番说:“将宫里褚太后身边的人,想办法调到皇帝身边一个。” 祁连疑惑道:“小皇帝身边已经有一个了,且他又不掌实权,不必这样防范吧?” 桓伊说:“以前是我们都大意了。我今日方知,司马聃倒是个大智若愚的主儿。” 祁连一脸不解地问:“郎君今日入宫发生了什么事么?” 桓伊说,“司马聃将我封为侍郎了。地位同王良平齐。” 祁连想了想道:“难道小皇帝想让郎君去钳制王良,乃至整个琅琊王氏?” 桓伊点了点头,“以前是小看这司马聃了,总以为他还是不经事的少年。” “可他并不知道郎君手中有静竹令,怎么敢以郎君去抗衡王氏?”祁连问。 “或许,他只是以观察到的我的能力,想博那么一把,即使输了,也不过是废了一步棋而已。”桓伊淡淡道:“皇帝很善于观察。连王良那样的城府,居然也不能遁形。” 祁连讶然,“小皇帝居然这样厉害?” “也是因为天性直白纯善罢。”桓伊说,“越是这样的人,越有超凡的直觉力。” “那属下这便去吩咐,安排好宫里的人。”祁连拱手行礼后退下。 走过窗边时,祁连脚步顿了顿,回头问桓伊:“郎君这幅画为何不画完?” 桓伊瞧了瞧桌上的画。淡淡地说:“不想画了。” 祁连点了下头,关门退下。 桓伊慢慢踱到案几旁,拿起那幅画。 这是他昨夜不能入睡时,心烦意乱下随意画的。其时,只是想画一幅记忆里最愉快的场景,想借此将自己满心的抑郁压下去。 可笔下一动,不自觉的竟画起了豫州城被围困那一日的情景。 大兵压境,被困城中,虽然他笃信自己的能力,但也多多少少尚有担忧,绝对称不上愉快。 那么,会画下这样一幅画,只能是因为城墙上的这女子吧。 因为她在那一日对他说:愿与君生死与共。 她说这一句时的表情是那么认真,眼睛里全没有一丝恐惧,像是在说一句温暖的情话。 因为这一句话,他才会觉得回忆起来是那么愉快 桓伊低头看着画面上,头束巾帕,身着男装的云低。伸出手眷恋的抚了抚那空白着的面容。 他不是忘却了那一日她的样子。 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却无法下笔。 因为,他没办法将那五官添上。他怕一画出来,就是恨恨望着自己的云低。 如同最后一眼在众园看到的她。 所以,宁愿空着了。 直到有一天,他的阿云肯再次温柔以对时,他再来添上这缺失的地方吧。 桓伊喃喃自语:“会有这一天的,阿云。” 不论你有多恨我,我都想让你重回我身边。 即使我错了,也请不要把你夺走作为对我的惩罚。 我愿以此生为代价,去偿还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虽然谢府上下已经严令禁止谈论女郎怀孕的事。可纸毕竟包不住火。 当日云低满身是血的被送回谢府,本就惹人注目,之后更是连太医署都惊动了。牵扯这样大,光是来诊治的医者都不下数十,总有几个嘴巴不那么严的。 于是,这个谢府才经历过“起死回生”,又与新安长公主发生冲突的女郎,再一次成了建康城的焦点。 未婚怀孕,究是生性放荡,还是被新安所害怎么说的都有。可不论什么说法儿,大家都知道,谢府这姑子是毁了。 谢中丞会每日都来探望云低,却总是眉头深锁,很少说什么。 多多少少会有埋怨的罢,云低想。这些日子来,真的给父亲添了太多的麻烦。他会后悔认回她这个女儿么? 云低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处处受人排挤,不惹人喜爱的小女孩。 那时候觉得委屈了,她便将自己藏起来,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默默的呆一整天,想想生活里许多美好的东西,就会觉得好多了。 然而现在,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在她的生活里找到美好的东西了。 “女郎,你莫要再伤心了。你现在这样,可不许太劳心费神的。”水月看见云低又在发呆,有些心疼的道。 那日王献之抱着受伤的云低跑出众园时,水月吓的魂儿都没了。可女郎又坚持要回到谢府医治。水月知道,她是怕怀孕的事传出去,坏了谢府的名声。那一路上,她流了多少血啊水月都无法想象,这么羸弱的身躯里,能有这么多血流出来。可女郎硬是一声也不吭的忍着。明明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却总是凡事都想自己抗下 “水月,你说,我现在是不是谢府的累赘累的整个谢府都事了名声”云低盯着虚无的空气说。 “女郎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一切都不是您想的,您也是被陷害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你看到了么,这几日,父亲的头发白了许多。” 水月嗫嚅着不敢接话。 何止是白了头发啊,这几日来府上的太医,这边给云低诊治完,就得去给谢中丞诊治。谢中丞因这次的事,急火攻心,厥过去好几回了。怕云低难过,就不准别人在云低面前提起。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再累再苦,也总想将子女护在羽翼之下。 过了午时,太医院的李丞郎又来给云低诊脉。 好了脉,瞧了舌苔后,李丞郎接过水月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手道:“女郎这腹部的刀伤是好的差不多了,只需再补补气血。只是只是这腹中的胎儿还隐隐有一丝脉象在” 云低一惊,问:“不是说肯定成不了了么?” “成是成不了了。上次女郎受伤虽未直接伤到胎儿,却大大动了胎气。这几日女郎不是也一直下身时有血出么?这便是胎儿在自行滑落了。” 云低犹豫着问道:“就没有办法救了么?” 李丞郎摇了摇头,道:“女郎只需按照我的方子每日两副药下去,将这胎儿尽快去了,才不会过多危害你的安康。” 云低愣愣的说不出话。 一旁水月连忙行礼道:“多谢丞郎了,我一定会好好伺候女郎每日按时服药的。” 李丞郎摆摆手道:“不必客气,我同谢中丞是多年好友,这点忙自然是要帮的” 李丞郎说着就收拾起东西预备离开,收拾了一半时,突然抬头对云低道:“我昨日去看你父亲,他的脉象很不好,先前服散已经虚空了身子,这些日子又连连伤神唉,你见到你父亲时,也多劝劝他,凡事自有安排,莫要太介怀了。” “我父亲生病了?”云低惊讶道。 李丞郎叹了一口气,看了她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就起身离去了。 云低转头看向水月。 水月呐呐地说:“郎主,郎主他,那一日听闻您怀有身孕的事,就厥了过去不过这几日一直吃药调理着,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云低垂首不语,半晌才道:“我们去看看父亲。” 水月一惊:“现在么?现在女郎可不能乱走动的,太医说了,您要卧床” “现在。”云低坚定地说:“就现在去。” 水月一把按住云低的衣袖说:“女郎现在还见着红,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云低直直地看住水月,“水月,你是要我做不忠不孝之人么” 水月气恼道:“女郎” 云低仍坚持地看着她。 水月只好妥协道:“那好吧,我去给您着件披风来,您可不能见风的。” 云低现在所住地院落,离谢中丞地住处,并不太远。不过云低身子尚虚,只这几步路,也是走的虚汗淋漓。好不容易走到地方,却被婢女告知,中丞去了前院待客。 云低问:“父亲身体不好,怎么还有去待客?是什么人来了?” 婢女道:“是永安王府上的碧云郡主。” “碧云郡主?”云低在疑惑道:“郡主来找父亲做什么?” 婢女道:“其实郡主不是来找中丞大人的”说道一半,婢女突然禁声。 云低问:“郡主是来干什么的?” 那婢女喏喏道:“郡主就是来找中丞大人谈些事情女郎您身体不适,还是,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云低心中已经渐渐明了,“郡主是来找我的?” 那婢女垂首不敢吭声。 云低提了声音道:“水月,走,我们去前院。” 水月见女郎动了怒,也不敢再劝,只好上前扶住脚步虚浮的她,朝前院去了。 前院是云低很少涉足的地方。除了那次上族谱时,去前院的家祠中给列祖列宗上香和王良来府上提亲那一回。在云低印象里几乎没有其他机会来到前院了。 小时候是她想去,却没有资格。 现在是她能去,却不想去了。 尚记得,小时候,她总是站在后苑和前院相接处的门洞后,看着一步步苑碧朝前院走去。多半时候,是家中来了客人,谢中丞喊苑碧去认人。每次苑碧都是不情不愿的,觉得去装模作样的扮乖女很无聊。可是每次听苑碧抱怨时,云低心中总是充满了羡慕。那是对于她来说,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啊。理直气壮的去前院,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由父亲引着,告诉别人,这是小女 如今,她也能光明正大的站于人前了。 可她却不想。 因为她是名声狼藉的谢氏女。因为是她,将谢氏和父亲的名声都带累了 甚至连她自己有时都在想,如果父亲没有认回她,会不会好些。 云低站在洞门处,呆立了半天,才提步朝会客的大厅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叱责:“本郡主来探望你家女郎,是给你谢府颜面,你怎敢在这里推三阻四的?” 然后是父亲低声下气的说:“小女伤势尚未痊愈,此时真的不宜见客” “正是未痊愈,本郡主才来探望的,若等痊愈了还需要探望么?” 这骄横的声音,应该就是碧云郡主了。 云低不自觉的咬住嘴唇。暗恨司马家的女儿,个个都如此蛮不讲理。 说是来探望,还不是些来看热闹的么。就同上次听闻她“死而复生”时一样 原来这一回,却是父亲一力拦下了。 是怕她被那些人的言辞伤害到吧 可是,这诺大建康,大晋的皇城,光是皇室贵族都多的数不清。父亲单靠硬拦,哪里拦得下 竟然为了自己,还要对这些人低声下气 云低不自觉的就红了眼眶。 这时又听里面碧云郡主冷笑着说:“想来这样见不得人,一定是谢苑碧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难不成还真是放荡成性” 谢中丞打断她道:“郡主请自重。说出这等污言秽语,实在有辱你的身份。” “怎么?她污秽的事情都做了,还不许大家说么?”碧云郡主洋洋得意的说。 谢中丞气的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 门外站着的云低,终于忍不住,正欲抬步朝门口走过去。却被水月拽住。 水月小声在云低耳边说道:“女郎不可啊。现在女郎若出去了,骂那碧云郡主一顿倒没什么。只是等那碧云郡主回去了,指不定要怎么宣传诋毁女郎呢。到时候女郎更是躲都躲不完的麻烦郎主也是怕出现这样的事,才极力阻挡着这些人,想着慢慢的也就平息了” 云低死死咬住下唇,僵立在那里半晌,才白着脸道:“我们回吧”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就这样看着,父亲因为自己而承受侮辱。 越做越错,到了如今,还能做些什么云低难过至极。 要怎么做才对,真的要她消失才能结束么可她答应过苑碧 那么,如果离开呢。 是不是,离开了就能将这些灾难,带离谢府,带离父亲。 离开,离这里远一些。 只有这样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再回首恍然如梦 再一次远离建康,是云低不曾想到的。 被写入族谱那一日,她以为,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了。她以为她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终于可以平安喜乐的生活。 可如今再回首,都恍然只是一场梦了。 她再一次狼狈的离开这座城,这座她生她长的城,却没想过,她还会不会有回来的那一日。 前途渺渺,她还能在这乱世活多久。能活到再回建康的那一日么? 建康,建康,为何你从来不肯善待我 云低眼里渐渐有些泪意。 一旁水月急忙拿出帕子说:“女郎,莫要伤心了,这一路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云低摆了摆手,自我安慰道:“不是第一次了,当年我也曾被逼无奈离开建康倒是水月你,从小到大是第一次离开建康城吧?” 水月不好意思地说:“也算是出过一次建康城,当年同苑碧女郎去豫州那回” 云低一怔,不由想起苑碧当年远赴豫州,去寻桓伊 摇了摇头,云低不允许自己再想起那个人。 下意识的抚住小腹。云低想起那一次,仿佛是错觉一般的胎动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过。 手起刀落,结束一个小生命,一个她孕育着的小生命。 她原本梦想着看到他/她呱呱坠地,梦想着抚育他/她长大成人 而如今 “女郎是想起那孩子了么”水月小心翼翼地问。 “水月,我这一生恐怕都还不清这债了。我都不曾在乎过他/她的意愿,便决定了他/她的生死” 水月安慰她道:“可他/她还只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啊女郎不要太挂怀了。” 云低只将手继续放在小腹处,默默无言。 半晌,水月见她还是一动未动,便想了想,挑开车帘朝外面看了看道:“女郎,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云低被水月这一问转移了注意力,终于放下手,说:“这才将出建康城,离豫州还远着呢。” 水月有些担忧道:“女郎出门时告诉郎主说,你要去雍州舅父家住几个月。现在我们却打算去别处,这样好么?” “舅父一家已经不在雍州,我先前已经写信去试过。”云低道。“可我如果不骗父亲,他是不会允我离开建康的。” “郎主总联络不上女郎,会着急的。” “待我们找到地方安置,我会写信给父亲的。”云低低声说。 只是不知这地方是在哪里了。 “水月你怕不怕?”云低问。 水月疑惑道:“怕什么?” “万一就再也回不到建康了呢?” “不回就不回了罢,”水月说:“水月自幼就被卖入谢府,在建康无亲无故的,也没什么好恋着的。” “不怕我这样莽撞,会害了你么。毕竟,留在谢府,你至少还衣食无忧”云低有些愧疚。 “我不怕。”水月看向云低,“女郎是很好的人,对水月也很好。现在女郎有了难处,水月怎么能弃女郎不顾呢。” 云低看着水月一脸认真,不由有些感动。“如此,我们便从今日起就同甘苦c共患难,若有朝一日,命丧他乡,也算是做个伴儿” “呀,女郎,怎得说的这么吓人,什么丧不丧的。我们一起长命百岁不好么?”水月嗔道。 云低笑笑,安慰的拍拍她的肩。 其实并不是吓唬水月,当逢乱世,离乡背井c流离失所的人那么多,命丧他乡也是常事。且况她们只是两个女子。 可云低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轻易放弃,不管多难,都要好好活着。 是为了曾经对苑碧的那份承诺,也是为了如今一心跟随自己的水月。 租来的马车到了长江边,不肯再远行,就结清了钱返回建康去了。 水月有些着急道:“女郎,这地方我们人生不地不熟的,没了马车可如何是好?当初同这车夫说的好好的,我们要去豫州,这人怎么能临时变卦” 云低看了看周遭的情形,道:“不用着急,这去豫州的一路,我都算熟悉。我们摆渡过了河,就有一个镇子,那里可以租到马车也别埋怨那车夫了。现在世道不好,路上的车没几个敢跑远趟的。当初他若不假意答应我们,我们自然不会用他。也是图个生计,算了” 水月只好嘟囔几句也就作罢了。 待两人乘船过了长江,天色也不早了,云低同水月商量着就先在小镇住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两人睡足吃饱了,换上事前备好的男装,就拿上行李直奔小镇的马市。 马市上人不并不多,只零散有几个马贩子在售马。能租的马车只有一辆。 云低还暗忖,这贩子只怕要因此坐地起价的。倒不料这贩子给的价钱极其公道,还说赶车的车夫是常走远趟的,去豫州一路他都熟悉。 云低自然很高兴的租下了。 车开始启程,云低同水月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拥挤。这车子竟比先前在建康马市上看的几辆车都要宽敞,且车内配置也很适宜。案几c坐垫c被褥c茶具都一应俱全。 水月开心地说:“这车子可真比建康城里租的那辆舒服,也便宜许多。建康到底是皇城,物价太高。” 这话说的云低心里却泛出一丝疑惑。这里离建康不过数十里,怎么就便宜这么多?并且看这车子的装饰也绝不像一个小镇子该有的东西 悄悄拉开车帘,看了一眼赶车的车夫。这是一个背影魁梧的壮汉,举手投足都干净利落。 云低不由心里一紧。将车帘拉开一些,对车夫道:“不知小哥怎么称呼?” 车夫头也不回的答:“郎君唤小的阿九即可。” 云低哦了一声又说:“我看你家这马车倒很精致,不像是这小镇子上的。” 车夫说道:“我们家郎主本来是在建康做小官的,后来家里败落了,我们才举家迁到这小镇上家里的东西也是能卖的卖,能租的租。都是为了维持生计。” “原来如此啊”云低说着将车帘放下回到了车厢里。 水月靠上来,小声问:“女郎,可是觉得这车有何不妥?” 云低皱着眉道:“这阿九说的倒是合情合理。可我总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 水月担心道:“那怎么好?不然我们退了这车吧” 云低摇摇头说:“出了这镇子在往前要走几十里才有其他镇子,如果不租这唯一的一辆车,我们怎么到那里去?况且到了那里,也不见得有马车租现下也看不出这阿九有什么不妥。我们且先走着,反正白日里走的都是官道,来来往往的人多。天一黑我们就找地方住下。这样就不怕他有什么企图了。” 水月点点头说:“女郎说得对,我们小心点就是了。” 云低比出一根手指到嘴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说:“以后都喊我郎君。即便就我们两个人在也是,免得人前露了马脚。” 水月点头应下,又有些好笑的说:“女郎君这作派学得倒很像呢。” 云低笑了笑说:“先前离家时,为了方便一向都着男装。” 水月抖抖自己的衣袖问:“那郎君看水月扮的还行么?” “嗯”云低故作思索了一下:“哪里都像就有一处不妥。” 水月忙问是哪里。 云低掩唇低笑了起来,“就是看你这小郎看着太脂粉气,像是个断袖的” 水月“呀”了一声,羞的满脸通红。 一时云低觉得多日压抑的心情都好了许多,不由开怀大笑了起来。 水月羞恼过后,看见这样的女郎,又有些欣慰。 多久没见女郎这样笑过了。这一段时间,她总是像被什么压抑着,即使是说着笑着,也总能从眼底里透出几分凄苦无奈。现下这一笑,才是真正释怀的笑,眼角眉梢都笑出了风情。仿佛被禁锢的鸟儿,终于被放出牢笼,翅膀一舒展间就是飞上云霄的舒畅。 “女郎就是要这样常笑笑才好。人活着就这么几十年,不要总想着不开心的事情。” 听了水月的话。云低笑容一缓,有些迷惑般的看住水月。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 是啊,人就这么几十年,无论是悲伤是欢乐,都不会又再重新活过的机会。为什么要总想那些伤心的事情呢?过去已经过去,既然决定要走,何不从心中也放下。 精神一震,豁然开朗般,“你说的对,水月。我不应该总是沉溺于往事既然已经离开了建康,我就应该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现在才醒悟,苑碧告诉自己的好好生活,不只是活下去而已。 她这么久以来总是背负太多,再累再苦也不想辜负苑碧的期望。可她也只是做到了活下去。 离开建康不是结束,不是对自我的放逐。而是命运眷顾,给她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不要再活的苟延残喘,不要再委曲求全,不要在卑躬屈膝。 从今起,她要好好的,活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倒履相迎是故人 一路上出奇的顺利,走了七八天,也没遇见什么情况。连常见的拦车要两个钱的乞丐都不曾见过。 云低算着,如果一直这么顺当的走,约莫有月余就能抵达豫州了。过了豫州再往北,就快到了晋国的边界。 这一日天还未亮,云低尚在睡梦中,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迷糊着问了一句:“谁?” “郎君,我是店里的小厮。我们这来了两位小郎,好像说是要寻您的。”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云低撑起身子,思索了一下道:“请稍候,容我更衣。” “好嘞。”应声后,一阵脚步声走远。 云低边穿衣边思量着,是谁会找到这里来。自己也只是在这客栈临时休息一晚,并未留下什么信息。怎么客栈的小厮倒知道来人是来寻自己的? 这么想着,云低梳洗完毕,就先到隔壁房间喊醒了水月。想想此时天还没亮,店里没几个人走动,又觉得还是再叫上赶车的阿九更安全些。 一行三人来到客栈的前厅时,已经是两刻钟以后。 一掀开前厅的门帘,云低就瞧见了站在柜台前的俩个人。 两人背对云低的方向而立,虽看不清容貌,不知为何,云低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莫不是父亲发现了自己没有去舅父家,派人来寻自己的么?云低暗忖。 脚步声惊动了两人,身材稍高的那个先转过身来。面上一喜,就笑着喊道:“云低。” 这一声出,旁边稍矮的少年也回过身来。云低这才辨清,居然是龙驭和男装打扮的小翎。 云低疾走几步,来到两人身边,一把抓住小翎的手,惊喜道:“怎么是你们?” 小翎已是哽咽出声,“女郎君,郎君可算寻着你了。” 龙驭拍了拍小翎的肩膀,安慰道:“这不是就找着了,怎么还哭呢。”又对云低说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云低这才想起来,连忙将俩人带到自己住的房间,又打发水月和阿九再去休息会儿。 待水月将门带上走了出去。小翎就上前抱住云低的手臂,心疼地说:“女郎可瘦了好多” 龙驭也皱着眉问:“先前听说你可好些了?” 云低安慰的拍了拍小翎的手,对龙驭说:“好多了。这一路上走来,心情倒比在建康时畅快许多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龙驭叹一口气道:“我办完事回到建康,就听说了你的事情,真真堵的我心里难受。就想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于是一路打听着寻了过来建康那地方,不待也罢,都是些败类。” “不再回建康去了?”云低问:“小翎呢?” 小翎嗫嚅着不好意思回答。 “不回去了。”龙驭看了看小翎说:“小翎也不回去了。谷里来人捎信说祖父近来身体有恙,我打算带她回医仙谷云低,你有要去的地方么?” 云低迟疑道:“我计划着过了豫州,再往北去” 小翎惊道:“女郎做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世道乱成这样,女郎自己去太危险了。” 龙驭也蹙眉道:“去那么远做什么?” 云低垂首看着桌面,想了想说:“并没有什么要做的,只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有什么不同。” “外面的世界?那有什么好看的,女郎还是不要自己去那么远了若不,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医仙谷吧?”小翎焦急地说。 龙驭迎合道:“是啊,你如果没地方去,就跟我们一起回医仙谷。我祖父为人和善,他会同意的。”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云低看住两人,有些感动,“可我也算经历过生死的人了。我不怕死,我只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想一想。或许那些过不去的东西,就能过得去了。” “可是女郎”小翎语带哽咽。 “你们不要担心。”云低说,“我也不会那么随随便便让自己遇到危险的。或许有一天,等我看累了,走累了,就去医仙谷寻你们了呢。” 龙驭皱着眉不吭声,小翎也是抽抽噎噎的继续看着云低。 “不要这样。”云低拿帕子替小翎揩了揩,“我不是不愿意同你们去医仙谷你们也知道,我先前遇到的事,现下一时间还不是那么放得下。如果跑去一个地方待着,日子久了,难免郁积在心,倒不如四处走走,兴许哪一天就想开了呢。” 龙驭终于妥协道:“那好。你既然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劝你,我跟小翎就一路跟着你去,免得你一个人太危险。” 小翎也点点头。 “不好。”云低面色一正,“你祖父现在身体不好,你必须得赶回医仙谷去,否则他日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是你一生的憾事?” 龙驭怒道:“云低,你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好,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想去做什么?莫不是就想把命交待出去了?你” “你听我说。”云低打断龙驭的话,“你们听我说,不是你们担心的那样。或许一开始是。离开建康时,我想过放弃,就此随波逐流去。可这一路行来,我想通了,我要活着,好好的活着。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跟你们保证,有朝一日,我必定去医仙谷寻你们,让你们看到一个好好的云低,更好的云低。好么?” 龙驭打量着云低的神色,见她异常坚定,心知无法阻拦,只好叹息一声说:“既然你绝意如此,我也不好再拦。我只告诉你,若有一日,你无处可去时,一定要来医仙谷,我和小翎在那等着你。” “我知道的。”云低笑笑,“不到无处可去时,就不能去看你们了?” 龙驭郑重地说:“只要你肯来,什么时候都倒履相迎。” 三人又谈了半天,直到天光大亮,才依依不舍的决定就此分别。 临行前,龙驭突然想起来什么,上前抓住云低的手腕细细查看起脉象。 听说她此次腹部受伤,又导致滑胎,龙驭唯恐她身体亏损了。想着替她看看脉,开些药调理调理。 只是这一查之下,龙驭突然惊讶的朝云低看了一眼。又闭目细细查看脉象。 云低不解的看着龙驭,又不敢出声打断他。 直等了一刻过去,一旁的小翎都急的团团转了,龙驭才睁开眼,沉声对云低说:“云低,你的脉象隐隐有一丝喜脉。” 云低一愣,呆滞的问:“喜,喜脉?什么意思?” 龙驭说:“我猜是你先前受伤,惊到了胎儿,以致胎相不稳,见了红。因此那些太医都断定你这胎是保不住了,就只注意着调理你的身体,没留心你脉象上的异常。其实,你这脉象,到现在还隐有一丝滑脉之相,定是你这胎保住了。只不过胎儿受惊虚弱了些,脉象上很不明显。” 云低仿佛听了天方夜谭一般,呐呐不能言。 小翎却惊喜地说:“这是好事呢,女郎,孩子保住了,保住了。” 龙驭瞪了小翎一眼,又问云低:“你想不想要这孩子,如果不想要,我帮你想法子拿掉。你现在身子太虚,不可胡乱用药的。” 云低这才恍惚着惊醒过来,看着龙驭问:“龙驭,你是说,我这孩子,她/他还在?” 龙驭点点头道:“虽然虚弱了些,但确实是还在。” 云低得了他这句肯定,又是受惊一般,说不出话来。 龙驭轻声道:“你不要怕,若你不想要,我可想办法帮你流掉。我这手法你还不信么?绝不会损害着你的。” 云低半晌才摇了摇头,“不,她/他既然还在,就说明这是天意。龙驭,我要留着她/他。” 龙驭担忧道:“可你此去路途遥远,若留着,恐怕你要遭些罪。” 云低说:“没关系,我可以承担。龙驭,你能想办法帮我保住她/他么?” “可以是可以。”龙驭犹豫道:“可是你不恨那人了么?”龙驭只道这孩子是云低被新安陷害的结果。 “恨。”云低闭了眼,“可孩子是无辜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无辜的” “好。我帮你保住这孩子。可是云低,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因为这孩子伤心么?”龙驭问。 “不会。”云低睁开眼,对他笑了笑,“我想她/他一定会长得像我。或者像苑碧。她/他会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龙驭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小翎拽了拽衣袖。小翎说:“我觉得有人能陪着女郎很好” 很好么?生下她恨着的人的孩子? 大概女子的心思,他不懂把。龙驭想。 “那好,我写个单子给你,你按着单子上的药,每天服用,可保你母子平安。” 云低轻轻一笑,“谢谢你,龙驭。谢谢小翎。” 龙驭摆摆手道:“那你以后更要爱护自己些,哪怕是为了孩子。” 云低重重的点了点头。 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奇异的感觉。觉得这孩子,就像一枚种子,种在那里,待开花的那一日,定会芬芳她的整个生活。 她感觉这孩子不再与桓伊有关。因为,这是天意,这是上苍赠予她的礼物。 似乎命运从她出了建康城那一刻开始,突然悄悄的发生了逆转。越来越朝好的方向去了 云低嘴角微微溢出一丝笑意。 会越来越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天下大同符秦相 豫州之北,是晋国与胡地的接壤处。 这片土地,被接连数年的战火摧残,显得有些狼藉。 云低甚至不清楚,如今这片土地,属于哪一家统筹的范围。 “郎君。你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云低听见赶车的阿九又问了一遍这话。不由有些疑惑。 行至豫州时,云低说自己不打算在豫州停留,如果阿九不愿再往北去,就可以返回了。毕竟之前同阿九说好的是到豫州,虽然这一路来她也觉得这个寡言的年轻人很老实可靠,但她不想勉强别人。她对阿九说,我可以到豫州城再租一辆车。 阿九极力表示自己愿意将云低两人送到目的地,只是不停的追问云低,到底要去哪里。 起先云低实话实说的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只走着看着,到哪里觉得合适了,就在哪儿停下。 阿九觉得这话是敷衍,仍不放弃的追问。 心里不禁有些疑惑泛上来。云低想起阿九这一路都很少说话,为什么现下偏偏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 “阿九,我此去要往北走很久,你这样跟着我走,不怕你家里人担心么?”云低试探的问。 车帘外的阿九沉吟了一下道:“家里没什么亲人,一直在主家做事,反正回去也是赶车,都一样的。” “可过了这豫州,就是胡地了”云低提醒他。 “哦,这倒没什么,这几年阿九走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识过。”阿九哈哈笑道:“只是这车钱,郎君可要给的大方些。” “自然的。”云低说。 水月偎到云低耳边,小声说:“看这阿九老实,没想到还这样财迷。一准是想把这多出来的路程赚的钱自己污下。” “如果他真是只图这几个钱,倒是好事。”云低道。就怕他别有所图。 不过想想这一路上,阿九都没任何逾矩之处,也就放心了些。 大概真的只是想赚几个钱吧。云低想。 复行数日,终于远远看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城池。云低决定到这城里看看。 进得城内,发现这里居然意外的繁荣。云低问了路人,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符秦的皇都,长安。 没来到这儿时,云低曾以为,被胡人占领的地方上,定是处处荒芜,衰败破落的。不曾想,这符秦的都城,繁华程度,几乎堪比建康。 寻了一处门脸不算太大的客栈,云低将行李安置好,就拉着水月去街上闲逛。 从出了建康,还真是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 云低找了个卖馄饨的摊子,一遍吃着热乎的馄饨,一遍看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觉得十分惬意。 水月连吞了几只馄饨,才呼噜着嘴说:“好吃,好吃。这馄饨比建康卖的好吃许多。” 云低笑着说:“馄饨本来就是北方兴起的食物,自然是北方更正宗些。” 水月嘻嘻笑道:“我可不管这是哪里兴起的,只管好吃就行。” “那你就多吃些,不够再要一碗。” “真的可以么?”水月不好意思地说:“女郎君,你可不知道这一路上,我们虽不说是风餐露宿吧,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真真是饿出毛病了,郎君你莫怪。” 云低说:“路上许多地方都闹饥荒,连当地百姓都外出逃难了,我们想买吃的自然不易。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这连年的征战闹的倒是这长安,这样繁荣,真是出人意料。” “小郎君是外地来的罢?”看馄饨摊儿的老妪突然出声问云低。 云低点点头。 老妪道:“那难怪小郎君不知晓。我们这长安城啊,以前也是连年饥荒c民不聊生的。可自从去年来了个贤相,帮助陛下整治朝纲,这长安城就一日日好起来了。这可都是贤相的功劳啊。真是苍天保佑。” “竟有这等奇人?”云低惊讶道。 “确是奇人啊。”另一张桌子上坐着的一个纶巾束发的年轻人插话道:“这贤相据传闻说是晋国人,却能有如此天下大同的胸怀,诚心辅佐陛下,真乃当世奇人。如今这‘关陇清晏,百姓丰乐’的盛世,贤相居功至伟啊。” 晋国人?云低暗自惊讶。晋国如今被胡人欺压的只能偏安江南一隅,大凡有几分才干的晋人都视胡人如洪水猛兽一般,既厌恶又恐惧。这年轻人口中的符秦丞相,倘若真是晋人的话,还真让云低生出几许佩服。 这一路从建康走到长安,云低见了太多流离失所的人,这些人里不仅有晋人,也有胡人。这些所见让她改变了当初极端排斥胡人的想法。如果天下能够统一,不再生战火,那么由谁来做皇位真的有那么重要么?是鲜卑人c是氐人或是匈奴人又如何,只要能使天下太平,只要能使百姓丰衣足食,不就足够了么 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声自街口方向传来。 纶巾束发的年轻人站起来眺望几眼后,欣喜地说道:“是丞相大人,是丞相大人又来体察民情了”说着年轻人就搁下馄饨钱,激动的朝人群喧哗处奔去。 云低也不由得搁下食箸朝那方向张望起来。 水月拽了拽她的衣袖道:“女郎可不能去凑这热闹,莫要忘了你腹中” 云低下意识将手放在小腹上,口中却说:“无碍的吧,我们就站到那边上远远的看一眼。” “女郎”水月略提高了一点声音。 云低赶忙按住她的胳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站起身将两人的馄饨钱放下,拽着水月朝喧哗处走去。 水月口中还在不停的唠叨:“郎君怎么能这样,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云低却突然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水月一惊,问:“女,郎,郎君,怎么了。” 云低朝越来越近的人群望了几眼,额心微蹙,喃喃道:“好生眼熟,这人”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果然一副长袍广袖的晋人装饰。这人一边走,一边朝一旁的百姓问着什么。 愈走愈近,云低渐渐瞧清楚来人,居然是当初在樵郡相识的王猛。 他竟然就是秦国丞相。 云低一手拽住水月,一手护住腹部,朝着人群中挤去。 心中一个念头清晰的浮现出来:找到了,终于找到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了。 这里没有过往,没有羁绊,一派安宁,又有个位居高位的故人,实在是在好不过的长居之地。 “景略先生,景略先生”云低努力朝着人群中的王猛喊道。 王猛原本正在询问一旁的人今年的收成问题,突然听到有人唤自己的表字,惊讶的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因为胡人没有取字的习俗,所以来到秦国这两年,再也没有人称呼自己景略。这突然听到这一声,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细细辨认了一下站在人群里那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王猛终于面上一喜,朝前走了两步,喊道:“云低。” 周遭众人见丞相大人似乎遇着了故人,自然也不便再围堵着,渐渐就散开了去。 王猛欣喜地走到云低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樵郡一别两年,你倒是丝毫未变。” 云低苦笑一声,“表像罢了。” 王猛见她这神情,也不便再追问,就转了话道:“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啊,今日我们便好好把酒言欢一回。” 云低闻言笑道:“我也觉得极开心。” 王猛哈哈一笑,“那就不要多说了。走吧,这长安城里最好的酒楼,今日且让我做东一回。” 一行人渐渐走远,路旁字画摊上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转过头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去。男子张望两眼,正欲跟上去,突然被人从颈子后面猛地一击,晕了过去。 将他击晕的人立刻将他拖入一旁的巷子中,在他身上翻找一阵,寻出一枚小小的刻有‘静竹’字样的令牌。 “静竹堂的人?”击晕男子的人疑惑道:“这些人怎么会在我秦国内轻举妄动?莫不是有什么阴谋?我需即刻禀告给丞相大人” “你是说,九连的书信已有半月未至?”桓伊语带怒气的问道。 祁连点头道:“自从到了符秦境内,就失了联络。” “不是说王献之派去的人都打发掉了么?”桓伊皱着眉,质疑的看着祁连。 祁连急忙肯定道:“王献之的人在豫州附近时就已处理干净了。”说完又呐呐地接了一句:“也不知这回是哪路人插的手” “那就去查。”桓伊有些失控的低吼:“一路上这么多人接应,却连个人都给我看不住。若她有个什么,让此次领命的人都给我滚出静竹堂。” 祁连应了声是,就赶着下去了。最近郎君的脾气不好,尤其是事关谢氏女郎,更是点火就着,实在不宜招惹。 桓伊将手藏在衣袖里握成拳,胸口压抑不住的蹿出一股子恐惧。 这么些年,明争暗斗他何曾怕过。 可现在,他是真的很怕,很怕,会失去那个女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何所谓名士风流 长安城的酒楼风格同建康有些微的不同,除了保有晋国的奢华之风,又添了胡地的异域色彩。 云低略略打量了一下酒楼的装潢,就随王猛一同入了席。 席上的用具却一律皆是胡人的东西。毕竟长安城里现在多数是胡人,酒楼想要经营好,这些入乡随俗的改变是免不了的。这就是普通百姓的选择,只要能平静安乐的生活,坐在高位的那个人究竟是晋人还是胡人,他们都能适应的很好。 “云低,你是何时来的长安?”王猛开口打断云低的思绪。 云低笑道:“说来真是极巧,我今日刚进这长安城,便遇见经略先生了。” 王猛也哈哈笑道:“那真是再有缘不过了。想当初若不是送云低你去豫州,也不会半道上遇见符法,那你也就不会今日在长安看到我了。” “符法?”云低疑惑地问。 王猛提醒她道:“可还记得我们在樵郡时最先遇到的那拨儿匪徒?那领头的人,就是这秦国皇帝的庶兄符法。当时他因故藏身于晋国,为了掩藏身份,才扮作劫匪” 云低恍然道:“就是那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人么?” 王猛点头说:“正是。” “怪不得我当时看着那些人,行动有素,并不像普通的劫匪。原来真的是秦国人”云低喃喃道。 王猛赞赏的看了看她,又说:“我也早看出了这人身份不一般,竟能一眼识穿我的计谋,让我十分敬服。他当时邀我来秦国,我未答应。从樵郡安道先生家离去后,我也没什么特定要去的地方,就想着来秦国瞧瞧。来到长安后,我听闻秦帝为人十分勤勉,对待我晋国百姓也能一视同仁,豪不苛刻。于是我就决定留下来了。” “您已经见过符法了?”云低问。 “见过了,正是由他引荐,皇帝才敢如此放心的重用我。”王猛笑道,“符法这人若论胆魄不见得有多大,却十分细心。我不过在城中闲逛几日,打听了一番新帝的作为,他的人就找到了我。” 云低惊讶道:“只是这样就找到您了?” 王猛语重心长的说:“只要有权利,没有什么是很难办到的。” 是啊,只要有权利新安不就是凭着公主的权利,将自己几乎比如绝境的么;桓伊不也是为了得到静竹堂的权利,才同自己定下婚约的么。权利这东西,最是能蛊惑人心的。 “经略先生现在在秦国算是有权利的人吗?”云低认真地看着王猛。 王猛疑惑的看着云低,点头说:“虽然不敢说一人之下,但也还有些权利。” “那么”云低顿了顿,“经略先生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帮我么?帮我留在这长安城,平安的生活下去” 王猛惊讶道:“你要留在长安?我原以为你只是来此游玩云低,你莫不是独自一人来的长安?桓伊呢?” 云低面色一白,轻声说:“先生千万莫要再提及此人此次我出行,只带了婢女水月,原本也是漫无目的的走,想着走到哪里算哪里。可先生也知道,当今乱世,我一女子,想寻个安身之所,实在太难先生也无需费心其他。只需保我在这长安城里的平安即可” 王猛沉吟了一下道:“你要留在长安,我当然会帮你。多个故人在,我也多个去处吃茶喝酒了。”王猛是有大智者。虽然心中有万般疑惑,但见此时的云低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多问。 云低十分感激王猛这样不多问一句,就毫不犹豫的就答应帮助自己。说是昔日情分,其实云低与王猛也不过算泛泛之交。他能做到如此,让云低不由有些愧疚,“先生不觉得云低这样是在利用先生么?” “何来利用一说。”王猛宽容地笑笑,“你我本就是故交,现在身在他乡,互相帮衬是理所应当。” 云低感叹道:“先生胸怀之宽广,常人难及。” 王猛不在意的说:“人生在世,能尽我所能帮助他人,也是一种乐趣。” 云低听了这句话,不由陷入沉思。她以前总认为那些名士不过是徒有虚名。可自接触过王猛和戴逵之后,她发现这些被很多人推崇的名士,确实在思想上高出常人许多。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敢为常人所不敢为。这就是被人敬重的原因吧。 “先生总想着帮助他人,就不怕自己会吃亏么?”云低看住王猛,认真地说:“譬如现在先生辅佐秦王,难道就不怕被晋国人反感?” 王猛不答反问:“那依云低所见,我究竟应不应该辅佐秦王呢?” 云低低头沉思了一下,说:“我以前也十分厌恶胡人。可此次自建康一路走来,这路上看见许多流离失所地百姓,有晋人,也有胡人。可见战乱贻害的不止我晋国百姓若能天下统一,给百姓一个安居乐业地净土。我想,由胡人做皇帝也未尝不可。” 王猛听了云低一席话,颇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云低一个女子,身为晋人,必定反对自己辅佐秦王。可她却能有这番见地,实在难能可贵。于是,笑着点点头说:“若天下人都能有你这般想法,也不会是如今这境地了。哎不管各国发起战争地理由多充足,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罢了。如今,我留在长安,只为有朝一日能给这天下百姓一个安宁。若因此遭人诟病,我不在乎。” 人活一世,无非功名利禄,有几个人能如王猛这样洒脱的说,我不在乎。 不求流芳千古,但求问心无愧。只单单这份豪迈,就堪当名士。 云低端起酒杯,郑重道:“云低敬先生一杯。” 王猛哈哈一笑,一口饮尽杯中酒,却对云低摆摆手说:“你一女郎家的,就不要饮太多酒了。” 云低心头一暖,听话缓缓将酒杯搁下了。 两人又谈了几句长安的风土人情。突然听到雅室门口守着的随从禀告道:“丞相,影子那边有消息传来。” 王猛面色一正,说:“呈上来。” 随从撩开门帘递上一封信笺和一枚小小的令牌。 王猛看见那枚令牌就是一愣,然后迅速的打开信笺看起来。 云低只见王猛看着看着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低喃了一句,这静竹堂是何企图 云低一愣,插口问道:“先生可是提到静竹堂?” 王猛被云低一声喊断思绪,对云低说:“是静竹堂。这静竹堂同晋国境内的静竹轩c静竹楼都同属一家,幕后主家是谁没人知道。可静竹堂的实力却不容小觑,财力不说,单这遍布各国的分店,就是一张极可怕的情报网。” “那刚才先生说静竹堂”云低提醒道。 “哦。”王猛掂了掂手上的信笺说,“我手下刚刚来报,说今日在长安街上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监视我,就将那人拿下了。从他身上搜出了建康静竹堂的令牌。” 云低面色一白。下意识就将手放在小腹上。果然,桓伊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云低太了解他了。他这人对他自己的东西看的极重,从不肯让别人染指。就如自己当初,不过是他为了得到静竹令的一枚棋子,他却也不容许自己背离他。 可她当着他的面新手杀了他的孩子。虽然这也是她的骨肉,但恐怕,桓伊不会这么认为。在桓伊的世界里,他的东西,哪怕他不要了,也绝不容许别人弄坏。何况,桓伊不在乎自己这枚旗子,不代表他不在乎他的子嗣 当日被桓伊气得失了理智,云低只想着如何能让他也难过。 事后想起来,除了对桓伊的怨恨,也多多少少有一丝对他的歉意。毕竟,他本来对孩子的事并不知情。她却亲口告诉他孩子的存在后,又当着他的面,用他送她的匕首杀了他们的孩子云低记得,那一天她倒在血泊里时,桓伊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那种从来没在桓伊脸上出现过的表情,有绝望c有伤心c有痛苦让云低心情舒畅极了。 但这样做,对桓伊几乎算得上残忍——尤其是,如果他心中在意这孩子 可她心里也痛啊,她曾以为,她可以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她甚至为了孩子,考虑过跟桓伊在一起 若不是现在孩子还安好,恐怕她这辈子都无法释怀。 但事已如此,再也不能收场。 她恨他。 难道,他就不恨她么? 离开建康,除了怕累及父亲,怕听那些污言秽语,也是在逃避桓伊吧。 不想见,不能见,不敢见 王猛看着云低抓住衣襟的手微微颤抖,脸色变地越来越苍白,担心的问:“怎么了,云低?” 云低开口的声音都有几分虚弱,她恳求的看住王猛说:“先生,你能帮我找一个不会被静竹堂盯上的住处么?” “静竹堂是在找你?”王猛大惊道。 王猛早在晋国时就注意到了静竹堂的存在。做了秦国丞相后,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只是这静竹堂遍布各国,势力盘根交错,十分难以摸清。可越难,就代表了它越危险。 这样一个组织,为什么会盯上云低呢? 云低叹息一声,苦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等以后我慢慢告诉先生现下,务求先生一定帮我寻个妥帖处,不要被静竹堂找到。” “要说静竹堂都找不到的地方,整个长安只怕没有几处。今日你跟我一起来这儿,恐怕连我府上也不安全了”王猛蹙眉想了一会儿说:“或者就将你暂且安置到东海公府上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为君者当以何为 在真正见到东海公之前,云低在心中想象的东海公,是一个和蔼的老人。 因为东海公这一称号很容易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耄耋之年,德高望重。 可实际上,第一次在东海公府的家宴上见到东海公时,着实让云低惊异了一回。 东海公年纪约莫不到三十,长相俊美英武,完全不是云低想象的模样。 家宴是东海公专门设了欢迎云低的。说是家宴,其实统共也只是云低c王猛和东海公三人而已。 云低一脸讶异的表情,让东海公也愣了一下,笑着问她:“怎么女郎仿佛很意外?” 云低连忙收了收表情,才说:“失礼了,只是没想到东海公居然如此年轻。” “哦”东海公呵呵的笑了一声,“是因为东海公的封号吧其实是因为我忝为吾皇的庶兄,才得封公的称号。” 原来是这样。云低不由为自己之前的推测有些不好意思。 东海公打量了云低一会儿,眯着眼睛,神情莫测的问:“女郎可还记得在下吗?” 听东海公这样问,云低不由细看了他一番。这么一看,这东海公确实有几分眼熟。可自己从小到大,这可是头一回来苻秦,怎么会认识苻秦的东海公?云低蹙了蹙眉,看了看王猛,有些纳罕地说:“我应该识得东海公吗?” 一旁的王猛笑着说:“东海公不是说了么,他是皇帝的庶兄。” 苻秦皇帝的庶兄?是苻法?云低猛地看向端坐上位的东海公。 这就是苻法?在樵郡时遇见的那个土匪首领? 可不对啊,那土匪首领明明脸上有一道极长的刀疤,面貌可怖可若是将那一道刀疤去掉呢。似乎就真的是 “原来是你。”云低惊讶道。 苻法哈哈一笑,拱手道:“小郎别来无恙啊。” 云低想起来自己当时作的男装打扮,以及王猛为了避祸将自己装成时疫患者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道:“东海公倒是眼力极好,我两厢相差如此大,你还能认出。” 苻法瞧着云低淡笑的模样,心中一动。这女子就是这种风情最动人,有种不同寻常女子的洒脱。当初在晋国初遇时,她作男装打扮,这种风情并未见多显眼;可如今一身娇娘装,又偏是不输男子的果决洒脱,不由得人不注目。难道这就是身为曾经一统天下的晋人,独有的风骨吗? “女郎的气韵出众,让人一见难忘。” 苻法目光灼灼的看着云低说了这么一句。 云低一怔。出于女子敏锐的直觉,觉得苻法这目光有些过于灼热了。又觉得两人这不过第二次见面,会不会是自己不了解秦人习性,想太多了一时有些尴尬的接不上话来。 王猛瞧着两人神情,忙开岔话说:“东海公这识人的本领的确出众,只要见过一次的面孔,几能过目不忘。” 苻法仰头一笑道:“区区小技,何足挂齿。” 言辞间不乏自得之意,可见对这过目不忘的称赞是很中意的。 云低感激地望了王猛一眼,转头对苻法道:“此次借居府上,还要多谢东海公的大方相助。” 苻法大手一挥,说:“这不算什么。丞相为我秦国立下汗马功劳,他的故人来秦,我自当尽全力招待。女郎你也莫要这么客气,我痴长你几岁,你叫我符兄即可。” 苻法这人,说话行事也算大气磊落。云低心想,许是自己刚才真的想多了。才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情殇,难免多疑敏感些。且况,如今放眼这整个苻秦,能避开静竹堂搜寻的地方能有几处。即便这苻法真对自己有些什么想法,也只能等避过这一阵,再做打算了。 想到这里,云低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人家是堂堂东海公,不过是一个热切一些的眼神,兴许只是惯常的待客之道。自己却在这里联想了这许多,恐怕全是自作多情了。 云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恢复了先前的自若,笑着道:“东海公雅量宽怀,能让云低借居府上,云低已经感激不尽,不敢再逾矩。” 苻法不在意的挥挥手说:“随你吧,怎么自在怎么来。咱们秦人没有你们晋人那许多文邹邹的规矩,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莫要委屈了自己就是。” 云低感激的点点头。 苻法就转而同王猛去聊国事去了。 云低见两人聊的投入,也不便插话。就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樽饮了一小口酒。酒刚入吼,辛辣之气一下子激的胃里涌上来一股子酸意。云低不由以袖掩口,发出一声干呕的声音。 这动静引得正畅谈的苻法和王猛侧目朝她看来。王猛关心地问道:“云低可是哪里不适?” 云低愣了一下,忙说:“无碍,许是饮酒引得急了,呛了一下。” 王猛又关怀两句,才转头同苻法议论先前的话去了。 云低低头看看桌上的酒杯,蹙眉想了想。恐怕是自己有着身孕不宜饮酒,这才激的胃中不适。 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云低歉意的想,以后一定不能这样大意了。这孩子一番坎坷,还肯跟着自己,那自己更应全心待她/他 云低这番小小的举动,却落在一旁一直留意着她的苻法眼中。苻法微眯了下眼,不过片刻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同王猛谈笑起来。 他们谈的是秋季将至的赋税问题。 云低听到苻法对皇帝提出减赋这件事有所质疑。他说,秦国现在刚刚安定下来,修建城防c安置兵士等都需要用钱。如果再减赋,恐怕国库要入不敷出了 云低听到这里,不由有些疑惑。 如果苻法所说这些都是实情,那么提议减赋的秦国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这样的建议呢。难道在那么高高在上的位置,也能看见民间的疾苦么? 这样爱护子民的皇帝,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吧。 犹记谢中郎府上梅花宴时,见过的晋国皇帝司马聃。 那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只懂玩乐的孩子。 因为有这样的差距吧。苻秦才能占了晋国半壁江山,才能将这晋国的故土,打理的如此妥善。 如果天下为君者,都能这样做皇帝,那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可云低这番感慨,并未能考虑到,为君者的难处。 天下为君者,也并非都是苻秦皇帝一样,能自作主张的。 譬如晋帝司马聃。 他坐上皇位十余年,下达过的政治指令却屈指可数。 不管是朝臣的限制,还是太后的限制,都不允许这个皇帝有自己的政治见地。 哪怕,只是封一个小小的侍郎。 为了同王氏赌气,司马聃执意要封桓伊为侍郎。 这一令出,又是一番反对如潮。 有人说,侍郎一职虽小,却可直达视听,不该这样贸然封立;有人说,前面才有王良为侍郎,此时再封同一职,十分不妥;也有人说,桓伊是不世将才,委以侍郎实属暴殄天物 各种说法尽有,却不见一个支持的声音。 看着王氏众人不言不语的站在那里,却透着蔑视的姿态。司马聃心中怒火逐渐升腾。 多少次了,只要自己稍微表达出自己的意见。这些人,就如同嗅到了危险的狗一样,开始狂吠。 他们怕的不是自己要封一个侍郎,他们怕的,是自己要掌权。 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苗头,都要全力扑杀。 这朝堂之上,不止王家,还有谢家c庾家c陈家他们早已将权利划分完毕,没有留丁点给自己这个皇帝 司马聃面色渐沉,双目一一扫过堂下诸人,沉声道:“朕意已定。封桓伊为御前侍郎。难道诸位爱卿连这点权利都不肯给朕么?” 众人听皇帝这样说,面面相觑的住了声。 桓伊扫了扫众人神色。大步迈出队列,对着司马聃行了一礼,朗声道:“臣接旨。” 桓伊这一接旨,一旁呆立的众人,也都不好再和皇帝僵着,只能勉强地的应声道:“臣等领旨。” 司马聃一甩衣袖,犹带几分怒意的说:“辛苦众卿如此为国劳神了。散了吧。” 皇帝一去,堂下诸派家族众人,也都结群退去了。只是看那神色间,私下少不了又聚到一起讨论此事。 桓伊待人都差不多散去了,才慢慢朝外走去。 快走到大门时,被一声询问阻住。 “莫不是,你真要留守建康,帮小皇帝?” 桓伊朝说话人看了一眼,淡淡道:“臣子当以君命为天,皇上需要我在建康,我自然就在建康。” 一身白衣的王良自阴影中踱步走出,“哼”了一声说:“你桓伊什么时候成了忠臣?” 桓伊又自提步朝门口走去,边走边慢慢道:“我是忠臣还是逆臣,都不是你能断评的。这天下棋局走到最后是何模样,谁也不能预知,你王氏未必能笑到最后。王侍郎还是好好行忠君之事吧。” 桓伊这话说完,人也已走远。 王良只能狠狠的捏紧拳头,心道:桓伊,我琅琊王氏百年公卿世家。你以为凭你帮着小皇帝就能撼动了王氏的地位吗?休想! 昔日的旧怨和今日新仇让王良对桓伊更添愤恨。可恨归恨,他知道桓伊这人深不可测,若他决意对皇帝投诚,恐怕王氏真的需要谨慎行事了。 看来筹划的那件事,须得加紧进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最是无奈帝王家 叶落花残雁南飞,又是一年的冬天快来到了。 几场秋雨落下来,气温骤然下降许多。 都说冬日凄寒,那是对于平常百姓家,吃不饱穿不暖,自然觉得不好过。可对于建康城里的贵族——尤其是女眷们,每到季节转变的时候,却是心情雀跃不已。 因为季节变了,自然又要裁新衣c置新饰。有了这样理所当然的由头,女眷们更是攀比着添置。谁的新衣料子好,谁的首饰款式新每逢女眷们聚在一起,免不了互相说道一番。 而这其中翘楚,当属皇室的公主王妃们。因为除了能出手的银钱,皇室们有个特定的优势是旁人比不上的。那就是每年番邦上贡的贡品——这贡品不比常物,不是花了钱就能买得到。物以稀为贵,即便贡品不是顶好的东西,但因为稀有更显得可贵。 因此每年换季的攀比风潮中,最能夺得所有人羡慕的那个人,多数是皇室的女眷。 而更多的时候,这个人,都会是新安长公主。 新安长公主因与皇帝司马聃亲近,盛宠于皇室多年,风头无人能及。 往年但凡番邦有贡,不论是新奇饰品还是名贵衣料,皇帝都是下令全数赏给新安长公主。便是宫里几位太后选立的妃子,也没人能得其一。 然而今年,却出了奇事。 坊间传闻,今年秋季番邦新献上一批贡品,其中有一对七彩琉璃珠所制耳环最为珍贵。琉璃又名五彩石,是因其多为五色。五色琉璃已是罕见,如今贡上来的这对,却是闻所未闻得七色琉璃,自然更是珍稀无比。 就在所有女眷都又唏嘘又嫉妒的以为,这七彩琉璃定归新安长公主所得时。这琉璃耳环却挂在了别人耳朵上。 一时间,议论四起。有说新安失宠的,有说这新贵身份不凡的,也有说这事有蹊跷的 但凭人怎么说,这七彩琉璃就是安安稳稳的挂在那新贵耳朵上,再没摘下来过。 新安长公主听闻此事后,自觉大受侮辱,二话不说就让人备车直奔皇宫去了。 一路上,新安都盘算着,等见着司马聃,一定得让他收回七彩琉璃珠并郑重跟自己道歉。 可她万万不曾想。莫说道歉,就是让司马聃收回琉璃珠的想法,也被司马聃一句话就拒绝了。 司马聃沉着脸对新安说话,这是第一回。 他说:“姑姑,你莫要胡闹了。” 说她胡闹?陪她从小胡闹到大的人不就是他司马聃么?这时才想起要管束她来了? 新安眉一挑,开口就带了几分嘲讽的语气:“怎么?莫不真是有了新欢,连姑姑都不放在眼里了?” “姑姑”司马聃皱着眉看向新安,“我正同桓侍郎谈论朝堂之事,你明日再来可好?” 新安这才留意到,司马聃的左后方处,还站着一位眼熟的青衣郎君。 这郎君风仪异常出众。新安纳罕的想,方才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人。此时一看却如珠玉般耀人。 桓侍郎?这就是阿聃前些日子琴封的侍郎? 桓? “是你。桓伊?”新安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了。谢安家宴上,不就是这人帮了云低那贱婢,使得自己被人讥讽的么? 桓伊淡笑着往前迈出一步,“别来无恙啊,长公主殿下。” 新安瞧着桓伊一脸的笑就觉得异常刺眼,大步往前迈出一步,指着桓伊道:“我要与阿聃说话,你这奴才赶紧退下。” 桓伊也不着怒,朝司马聃一揖,询问的口气说:“陛下?” 司马聃将面色一正,对新安道:“长公主,你先退下吧。有事明日再议。” 新安长公主面色一变,仿佛听了个笑话一般。他居然这样正正经经的称呼她“长公主”? 这个尊贵无比的称号,是他给她的。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喊过。 是因为,这称号,太疏远c太冷漠。不应该是他们之间的称呼。 这是第一次。 他这样喊她“长公主”。 新安觉得心口处有一丝凉凉的痛意,她忍不住疑问地看向司马聃。 司马聃只安静且坚定地回望着她,却不再言语。 新安面色渐冷,疑问的神情慢慢消退。盯着司马聃看了片刻,愤愤地一摆衣袖行了一礼,大声说:“新安遵旨。” 直到马车出了皇宫,新安才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撒出来。 小几上一盏精美地瓷杯,瞬间变成了碎片。 新安不顾自己被瓷片划破的手指,恨恨地自语道:“说什么会永远保护我,都是骗人的。”如今不过一个女人,就使司马聃轻易背弃了他们十几年的感情。 这世上,还有谁可信,还有什么可信。 难道如王九郎一般的痴情人,就再也没有了么? 想当年王九郎为了表姐郗道茂,甘愿顶着家族压力,也不肯松口说悔婚;而今又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谢云低自毁双足 当年正是他的这份深情,打动了新安,使新安像着了迷一般的,一醉多年。 如今梦醒,方知王九郎的深情,可许郗道茂,可许谢云低,就是不会许给她司马道福。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司马道福,堂堂大晋长公主,只想求个一人心,为何却这么艰难? 现在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阿聃,也要背离她而去了 想到这里,新安的难过中,不由又有一丝畏惧。 她的阿聃,难道真的要抛开她了么 他从未那样喊过她“长公主”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朕,从未这样对过她。”司马聃静静的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惶恐。 从小到大,都是姑姑想要什么,自己就给她什么。 这样直言拒绝,是从未有过的。 “那陛下是悔了么?”桓温面色淡淡地继续说,“如果陛下悔了,臣昔日在桓温西府时,倒是与那桓氏女有几分交情,可以帮您把琉璃珠收回。” 司马聃果决地挥手道:“不必了。姑姑那里,朕回头再安抚她便是。可是桓氏女绝不能得罪。大将军已经数次请旨北伐,都被母后驳了。如今已是怒气满涨,若再不拉拢,恐他生出反心。” “其实”桓伊顿了顿说,“大将军之前已有一次北伐大胜的经历,陛下何不准了他所请?” 司马聃皱眉看向远方,半晌才道:“胜又如何?只要是战争就免不了死伤。那些都是我大晋的子民啊,朕如何忍心如今大晋已是失了半壁江山,多少百姓都流离失所,叫朕如何再忍心呢?” 桓伊随着皇帝的目光,看向远方,那里是洛阳的方向,是昔日大晋的皇都。大晋从那里沦落到建康,已是大伤元气。如今确实不宜再妄动干戈。 可若一直不能天下一统,就会一直像如今这样。各国为了自保,为了掠夺,为了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发起战争。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 战也是伤,不战也是伤 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桓伊叹息一声,对皇帝说:“陛下,若您真想拉拢桓氏,臣倒是有一策。” 司马聃示意他说。 桓伊一揖,道:“陛下继位至今,仍后位空悬,若能娶桓氏女为后,必能将桓氏收为己用。” 最传统的联姻方法,却往往是最好用的。 桓氏一族并不像琅琊王氏,是几百年的公卿世家。这个自晋朝才开始兴起的氏族,急迫的需要能够稳固他族荣耀的资本。因此,皇后之位,或许之于王氏并不算太重要。但对于桓氏,却是极大的诱惑。 “联姻?”司马聃蓦然一惊,有些慌乱道:“朕只是个不得权的皇帝,桓氏能看得上朕的后位?” “陛下此言差矣。”桓伊笃定地说:“桓氏需要出一位皇后,来巩固他的地位。” “可是”司马聃僵住,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但他就是不想立后,这么些年,从未想过。就像从未想过要将姑姑许给他人一样。 明明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他仍固执的坚持了这么多年。 或许,有些时候,他甚至在心中想过,此生都不要立后了。 也不许姑姑嫁人,他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正如他无法阻止姑姑对王献之的痴恋一样,也许这一次,他也无法再坚持了吧。 明明已经知道了一个方法,可以得到桓氏的忠心,可以保护自己的子民。如果拒绝,是不是太自私了 司马聃皱眉良久,才哑着声音说:“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桓伊提醒道:“现在在建康游玩的桓氏女,就是桓温的嫡长女。陛下,这是个良机。” 司马聃默然不做声,好像没有听到桓伊这一句。 桓伊见皇帝无意再谈,就作了一礼说,“那臣先行告退了。” 皇帝无力地挥挥手以示同意。 就在桓伊刚刚退下不久,皇帝仍在呆呆地想之前的联姻之事时。 只见两人谈话不远处的花丛后,微微一阵晃动。一个小宦官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好一个佳偶天成 王良接到宫中传来的密信时,惊得险些洒了手中的茶水。 无怪他会这么惊讶。小皇帝力排众议一定要封桓伊为御前侍郎,他就瞧出来这两人有结盟的意思了。可他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能这么快就开始了行动。 能提出娶桓氏女为后这步棋,看来桓伊倒是真心给小皇帝出谋划策了。 跟桓氏联姻,自然能得到桓温的拥护,在朝中威信大增。小皇帝一直以来不得实权,此举对他收回皇权,是绝大的助益。 王良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眉头慢慢皱起。 如今大晋国要论兵力,自然以桓温最重;要论朝中权势,还是大部分都掌握在王家手中。可小皇帝要与桓家结了姻,就拥有了坚实的后盾,收回权利势在必行 那将置王家于何地? 好一个桓伊! 王良“噌”地一声站起身来,疾步朝外走去。 待走到叔父王邵的院子外时,他已想分明了。要阻止皇帝与桓家的联姻,唯有一法,就是王氏先去跟桓氏提亲。 毕竟现在朝中还是王氏掌着实权,求娶桓家女不算高攀。 只要皇帝的意思还没透出去。想来桓温不会拒绝与王家的强强联手。 “可王氏中适龄子弟虽然不少,真正配得上去求娶桓家女的,却只有你和王子敬。”王邵听了王良的建议,并没有拒绝,“而如今,子敬也已残” 王邵的意思显而易见。要求娶桓家女,只有他王良亲自去。 王良眉头微蹙道:“叔父就没有别的人选么?” “鹤行你认为,除了你与子敬,王家还有谁是桓温能看得上的?” 王邵说得不无道理。王家虽然显赫百年。可如今是乱世,桓温掌的是最重要的兵权。他是不可能将女儿嫁给一个王氏的普通子弟。 王邵叹息一声,又说:“但是叔父不会逼你,鹤行。你的婚姻大事以前由你做主,以后也由你。叔父只愿你能幸福。” 王良略一犹豫,就果决地说:“鹤行愿意求娶桓氏女。” 那一年,他说愿意求娶谢氏苑碧的时候,没有犹豫过。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喜欢上的,不过谢府见了一面苑碧就像是他今生的一个劫数,他怎么都绕不过去。便是后来对云低的几番纠葛,一些莫名的情绪,也皆是因为,放不下她。 而如今,往事已矣。他终于看清了,这世上,再无谢苑碧。 既如此,娶了桓氏女也无妨。终归娶谁都一样了。 幸福? 还有什么幸福? 娶了桓氏女,至少还能得些其他。 王邵仔细打量了王良的神色,见他已然下定决心。就说:“那好。叔父这就着人去打点,准备妥当后,亲自陪你去荆州见桓温。” 王良从宫中得到消息,到定下这釜底抽薪的计谋,不过半日光景。又筹备两日就和王邵动身了。 他自认为,等桓伊和皇帝得到消息时,恐怕自己早已到了桓温西府。到时一切都成了定局,即使皇帝也奈何不得。 却不料,他快,静竹阁更快。 王良一行不过刚刚出了建康城,桓伊这边就得了消息。 桓伊略一思索他们的行进方向,就知道了王良的心思。 他不惊讶王良会知道他和皇帝的计划。 当日在宫中,他就知道附近有王家的耳目。 但因为当时他断定,王氏并无可以和桓氏联姻之人。即便王家知道了这件事,也无力阻止。 不曾想,王良为了破坏皇帝同桓氏的联姻,居然连自己的婚事都肯搭进去。 这样的结果,是桓伊不曾想到的。 他从来都认为,博弈者是不会把自己当作棋子的。 即便当日,他也曾为了得到静竹令同云低订下婚约,但他仍将自己处于博弈者的位置。因对于那个婚约,他并未想过一生一世。那只是一场博弈,他与师傅戴安道的博弈。 直到大婚日前夕,师傅将静竹令递给他,他已赢下了那一局。只是棋局已了,他却未料他会爱上他的棋子 如今王良这一去,却是赌上的结结实实的一生。 桓温的支持不是静竹令一般,得了就是得了。桓温本人也绝不同于戴安道的胸怀。一着不慎,甚至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若要真正得到这份助力,他就等于将自己的一生都放在了这局中。 以己为棋。这份狠,让桓伊自叹不如。 虽然很想看看王良究竟要如何求娶桓氏女,想学一学他如何有所属再去奉承她人。但桓伊明白,若皇帝还想迎娶桓氏女,就必须在王良叔侄到达荆州,见到桓温前,下达圣旨,昭告天下,桓氏女将为后。 琅琊王氏现下并不想反,因此不会明目张胆与皇帝抢亲。但同样的,皇室也不想轻易得罪王氏。 “所以现在就是比谁能更快定下这亲事,谁就能迎娶桓氏女,继而与桓温达成同盟。”桓伊将当下形势分析完后,看了看蹙眉许久的小皇帝,道:“陛下,此事今日必须要有决断了。” “叔夏,你说若我真的娶了那桓氏女,得了桓温的支持,就能真的掌握这大晋局势么?”皇帝认真地看着桓伊说。 “这臣不敢给陛下保证。但是能与桓温联盟,至少您在朝堂之上不会再是摆设。再论其他,臣只能说,徐徐图之陛下还年轻,不必急于求成。” 桓伊一席话说得足够直白。皇帝无奈地笑了,“摆设朕当这摆设都快当习惯了。” 桓伊容色不变,心中思量,皇帝似乎放不下心中执念,如此,就需再做打算了。 “可是,朕真的想有一天,这天下能在朕的手中止干戈c重归合朕想看见天下太平。”司马聃眉间仍还挂着一丝纠结,却渐渐坚定了声音,“叔夏,去着人拟旨吧,最快的马日夜兼程赶去荆州。” 桓伊不由地郑重打量了皇帝一番。这小皇帝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能说出这番话,不管有没有这等能力,至少他有这样的想法。天下太平,这是自己多少年来的夙愿。于这一点上来讲,小皇帝竟是与自己志同道合。 桓伊一揖到底,慎重道:“陛下放心,伊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谕旨加急密诏,又有静竹阁暗中相助,不到两日功夫,皇帝将册桓氏女为后的旨意就下到了荆州桓府。 桓温乐呵呵地接了旨,第二日便上书,言明北伐之议颇有不妥之处云云。俨然一副国丈之姿,先前对皇帝的各种不敬态度一扫而去。 桓大将军不再提北伐,朝中各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实在是折腾不起了,大晋连年征战,莫说再要主动去战,就是固守,现在都已是困难。大晋真的需要喘口气了。 皇帝司马聃也好像终于被众朝臣想了起来,或是贺喜或是赞陛下英明之声不绝于耳。 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的端坐于皇位上,冷眼瞧着下面喋喋不休的众臣,半晌才淡淡地开口:“众位爱卿这次竟不反对朕的旨意了么?” 低下诸人这才讪讪地住了口。 皇帝面带嘲讽地环视了他们一圈,直看到垂首而立的王良时,才又开口:“王侍郎对朕的旨意,以为如何?” 王良一揖道:“陛下英明,桓氏女郎温柔端庄,实与陛下佳偶天成。” 皇帝面带淡笑,“好一句佳偶天成既如此,就由王侍郎来督办朕的大婚诸事吧。” 王良墨眸晦暗不明,恭敬道:“臣领旨。” 这一瞬间,皇帝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欢畅。 这是自定下婚约后,第一次觉得有一点开心。 这么高高在上的琅琊王氏,这么贵比天子的王氏嫡系郎君,你也有不得不服输的时刻。 看着昔日将自己视为无物的王氏诸臣,司马聃难免有一点自得。这点自得还是一种仿佛孩子气的意气之争。 毕竟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啊。 桓伊不由叹息,以王良睚眦必报的脾性,司马聃实在不该在此时再去羞辱他。为争一时之气,得不偿失并非智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情人眼中有独好 看着小腹一天天隆起,日子仿佛过的很快。即使待在东海公府不能出去,云低也不觉无聊。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寄托,虽然看不见他,但云低能感受到他。几载颠沛,若浮萍漂泊无依的日子很不好过,如今她终于觉得自己有了根。血脉相连的羁绊,这么真实而牢固,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欣喜。 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静静等待他长大,就足够充实。唯一让她有些烦恼的是,过于热情的东海公。时不时的出游邀约c府内宴请,让云低疲于应对。他是东海公府主人,云低寄人篱下,不好总驳他脸面。可又实在不想与他过多相处。 东海公不是浮浪之人,而立之年仍未娶妻,也不曾见有什么红颜相伴左右。大半原因是因为秦王倚重,他政务繁忙,再就是他私下并不热衷靡靡之乐。相处几月,云低即使不通世故,也看出不对。 原以为,日子长了,待身子显出来,东海公自然就会打消念头。可如今云低近五个月的身孕,已然是一目了然的境地。东海公却是热情依旧,丝毫不因她的身孕有稍许退缩。甚至还颇为体谅的不再邀她去骑马射箭,只请她听曲喝茶。 如此这般,云低终于不得不在他又一次邀请时,明确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东海公,云低或许冒昧,但未免东海公误会,云低还是想说一句,云低如今已非清白之身,东海公位高权重c人中龙凤与云低绝非良配”云低一席话说到此处,已经很明白,不由抬眼打量东海公的表情。 符法却是自云低开始说话就淡笑地看着她,这小女子起先有些羞赧,说到后来又见果决。虽然说着已非清白的话,却丝毫不见妄自菲薄,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果然有趣。 “云低,我不知晓你们晋人是如何,但对于我们氐人,清不清白并不那么重要。既然喜爱一个女子,便会全力以赴地对她好。你过去事,我不想知晓,但你要生下这孩子,我也会尊重你意愿。以后你同我在一起,我也会对他与我们的孩儿一般无二。” 符法如此坦荡直言,令云低诧异不已。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符法又笑道:“是否吓到你了?我们氐人说话直白,你莫要在意。我们相处时日尚浅,你不必急于拒绝我。现下你有孕在身,只需安心待产,等他日临盆后再考虑我的提议。” 云低看他神色如常,话说的却不似笑言,不由疑惑,“东海公您是秦王最倚重的兄长,又仪表堂堂c文武双全。而云低不过蒲柳之姿,如今又有拖累,不知东海公究竟看上云低何处?” “非也,云低可知,在有情人眼中,容貌地位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心。云低你的独好,我能看到。” 经年之后,每每云低想到符法的这句话,仍会有所触动。不管在世人眼中如何,你的独好,我能看到。 此后数月符法的确依言很少再来找云低。云低也终于可以安心待在东海公府待产。她原本不是喜动的性子,索性就不再出府。 如此,竟连桓伊派出的静竹阁暗人都始终查不出云低所在。 建康城在这一年间也是多事之秋。小皇帝司马聃有了桓温做依仗,就有点跃跃欲试的想一点点拔除琅琊王氏在朝势力。琅琊王氏当然不肯坐以待毙。几番你来我往,又有陈郡谢氏等作壁上观,偶而出手搅一搅。 朝内局势瞬息万变,桓伊一时离不得建康。不能亲自去寻云低,只听一次次听密探报来无果的消息。这令他觉得焦躁不安。 不安,是他此生从未体味过的一种情绪。这个小女子却令他不安到甚至有些寝食难安。这普天之下,静竹阁探不到的地方寥寥无几这么久过去却没有探得她任何音讯。她究竟是躲了起来,还是 桓伊蹙眉想了片刻,喊来祁连:“派霍连严密监视谢中丞府和王献之府上,有书信往来都弄明白来处,可疑的直接拦下交给我。” “可是郎君,之前我也派人查过,云低女郎并未给谢府或王献之来过信。” “我要的是严密监视,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祁连瞧着自家郎君有些冷然的面色,不由一凛。赶紧领命去了。 云低,若说在这世上,你还有什么在乎的人。你父亲算一个,王献之是不是也算一个?我既希望我猜对了,又不想我猜对。 桓伊叹息一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何时才能再见你,何时才能再画齐这幅画?云低,豫州一役,你许我生死与共的,怎可反悔 窗外知了一声声叫的声嘶力竭,今年天气炎热好似更胜以往。云低自小长在建康,建康依江,每到夏季多雨水,即便酷暑也总有凉爽的时候。如今身在这长安城,真好比一个蒸笼,热得不透一丝凉气。 因着肚子的小家伙过了生产的日子,却仍没有动静。医者说,无事时便多走动,有助于顺利生产。云低又要挺着大肚子,冒着酷暑不时来回走动,十分辛苦。 水月时常会摸着云低的肚子叹息,这个小家伙是个慢性子,老话说是沉得住气,以后能成大事。 云低只笑并不当真。这孩子之所以会这样,多半是因早先自己刺伤腹部那次伤了元气,才要多在母体待几天补养补养。是自己做为母亲亏欠了他,云低自然没有怨言,只期冀他能平安出生就好。 足足迟了月余,这个慢性子的孩子才终于有了动静。 生产那日,王猛请了秦王宫里最善生产的女医者。符法仍不放心,又从长安城请了颇具名望的稳婆巫医数人。 东海公府上上下下数百人,为了此事严正以待。俨然是一副对待准王妃的架势。 即便如此,也并未能消弭云低此次生产的凶险。 云低自己就是天生不足,娘胎里带来的。这腹中胎儿又是在娘胎中就受了大惊吓,勉强保下的。多方原因,竟是让这一胎不仅晚产月余,还是难产。 六七个时辰下来,产房里血水一盆盆的端出来。耳听云低的叫声也愈见微弱。 王猛不由有些焦灼,着了一位小婢进去询问。 小婢出来时引了宫中女医者,女医者满面疲惫,匆匆施了一礼回道:“胎儿体位不正,产妇生产时间过长有些支持不住,我们正拿参汤参片给吊着,只是这么久了胎儿还不露头,恐是不好。我的意思是再撑最多一个时辰,胎儿若还不露头,需得决断了,否则大人胎儿都保不得。东海公殿下c丞相大人,是保大还是保小?” 旁边符法怒道,“这何须问,必须保大。” 王猛听得眉头紧皱,依他意见,自然是跟符法一样。可这件事,如今除了云低自己,别人都没有决断权。 “不如这样,等会儿你进去,趁着产妇尚清醒,问问她的意思。还是以她自己的意思去办。” 王猛说完拦下欲反驳的符法,对他低声说:“东海公勿怪,此事你我并没有决断权。” 符法欲再说,王猛却打断他,转向女医者又交代道:“你替我转告女郎,留得青山,来日方长” 符法看着医者匆匆离去,才将强压住的话说出来,语气已是有些埋怨,“丞相可有把握,云低会保全自己吗?” “未有完全的把握。” “那为何不干脆让医者按我的意思办,若云低有事,留那竖子何用?” “东海公有自己的主意,我能体谅。若依我之意,自然也是要保全云低。可我们不管出于何故,都不能左右云低的jed。她的命运应交由她自己,这才是对她的尊重。” 符法被王猛这话一堵,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气怒的将头转向产房方向,不欲再言。 王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句,“云低不是冥顽之人,东海公稍安勿躁吧。” 王猛自以为对云低算得上了解。云低不是轻贱自己的人。且不论这尚未出生的孩子与她没有多少情分,就说他这不明不白的身世也值得三思因此王猛笃定到了危难处云低会保全自身。 孰能知,世事难料。云低最后竟是差点拼了一死产下孩子。 王猛只得后怕,果然凡事不能想法太过武断。 云低听闻此事,却令水月打点礼品去丞相府郑重谢了王猛。又言明待自己身体稍好,一定亲自携子同去拜望丞相。若非他有言在先,这孩子势必难有命在。 惊险一场,终归是生下了这个命运坎坷的孩子。孩子是男孩,生的极俊,尤其一双墨眸澄净若泉,见者无不喜爱。虽是难产,孩子却很壮硕,月子里就足胖了一圈。倒是云低,产后时常心悸,精神恹恹,无数补药吃下去也不见丝毫起色。 云低自己不甚在意。自幼体弱,吃药于她早成了惯常事,慢慢养着总会好的。借病着还能躲一躲符法,也很不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升平五年,秋。晋帝司马聃颁旨,将于三个月后大婚,迎娶大将军桓温嫡长女。 此时距皇帝订下婚约已经半年有余。皇帝突然做此决定,绝非出于偶然。 消息传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建康城中各府反应不一。 桓伊叹息一声,司马聃终究太年轻了,少年气盛,不懂得谋定而后动。 琅琊王氏府中,王邵也是叹气连连。司马聃如此突然决定,恐怕是已与桓温达成了某种协议。此前司马聃一直着力于剔除王氏在朝势力。可即便与桓氏女有婚约在,皇帝却迟迟不议婚期,桓温不愿为了这种不算牢靠的关系出面得罪王氏。现下皇帝订下婚期,必定是对王氏有所决断。 王良闻讯赶来与王邵商议,只得一句暂且韬光养晦。 王良不忿,琅琊王氏百年公卿,何惧一黄口小儿。即便有桓温背后支持,若王氏只做小小反击不越君臣之界,谅他桓温也不能随意班师回朝来与司马聃助阵。 王邵目光定定看住王良,“何为不越君臣之界?鹤行想必也早听过民间有传言王与马共天下,我琅琊王氏早已越过臣界,如今若再不知收敛,就是大厦将倾。”言毕王邵不愿再多言挥手让他下去。 王良出了主院面色沉郁,一路沉思回到自己的住处,闭门半天后传来府内护卫首领卓清。 卓清出门时已是夜色将至,他一脸心事重重,有路过相熟护卫约他一起去吃酒。卓清也不想忐忐忑忑的自己回去憋闷,干脆去喝他个昏天黑地。 翌日,桓伊刚起,就听祁连来禀:“那卓清只说要干一件掉脑袋的大事,具体什么事他不肯透露。” 桓伊思索片刻,对祁连说:“继续着人严密监视卓清和王良,有任何异动立即来禀。” 王氏族长王邵是一个行事最为谨慎的人。以桓伊推断,他即便猜到小皇帝订下婚期后马上就会对付王氏,他也不会在此时异动。皇帝在朝中打压王氏不是一两日了,他一直主张王氏避其锋芒不要与皇帝正面冲突。这其实是一个好对策。王氏势力在朝中盘根交错,根深蒂固,皇帝免去几个王氏的官职对它来说无伤大雅。只要王氏韬光养晦不被皇帝抓住大错处,皇帝又能奈他何。 这次皇帝孤注一掷,压上大婚为筹。若王氏继续韬晦,皇帝就会像一拳打到棉花上,无处着力。最后还会令桓温失望,失去与之联盟的资格。 然而,现下得到的这个消息,似乎令桓伊看到了转机。 王良要有动作了。且是一个大动作。 如果能抓到王良的错,就等于抓到了琅琊王氏的错。 皇帝能师出有名。这才是一个能使王氏伤筋动骨的机会。 “郎君是要帮皇帝吗?”祁连有些不解。以郎君的才干,完全可以静等司马皇室与琅琊王氏争得两败俱伤,而后取而代之。郎君志在天下,将大晋掌握住才好实现抱负。 桓伊不答反问他:“你认为司马聃是一位怎么样的皇帝?” 祁连想了想道:“皇帝虽然年纪轻,倒也不是昏君,心中有百姓有天下。只是现在受王谢桓氏掣肘,未能有机会施展拳脚。” “那你觉得,若给他机会,结果如何?” 祁连沉吟不答。 桓伊笑了笑,“现在我想给他一个机会,若他能借此铲除王氏,我就做个诸葛孔明又何妨。一统天下是我夙愿,做皇帝却不是。” 祁连讶然,“郎君难道就甘居人下?” 桓伊面色不变,淡淡道:“居于人下或者居于人上,不在虚名,看的是实力。” 譬如曹孟德c司马懿等,一生未称帝,又有谁敢说他们是人下人? 坐在最高位的那位,不一定能掌握最高的权利,却一定会是众矢之的。 这样的道理,世间能懂得的人有几个,能看开的又有几个。 又譬如司马聃,几乎一生下来就是处于最高位,称帝十几载。真正能由他决策的事情能有几件。正是如此窝窝囊囊的做了十几载皇帝,才使得他如今一旦有了机会,就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 大婚诏书一下,司马聃几乎觉得有些轻松。 与桓氏议婚半年以来,司马道福已经很少进宫了。他也不再宣她来。 他害怕她提起他跟桓氏女的婚约,又害怕看见她丝毫不关心他的婚约他是皇帝,怎么能有如此多的害怕。 如今大婚诏书以下,仿佛一切都已成定数。司马聃心里隐隐约约的一点不舍c期待和痴妄彻底放下了。 着人去宣她入宫时,司马聃让内侍帮他换了一套很正式很繁琐的礼服。司马聃很久没有在她面前穿得这么正式过了。可今日,他想穿一穿,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这样的打扮。 司马道福见到皇帝时,第一眼有些怔然。 他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很久了吗?为什么皇帝看上去长大了这么多,不,是成熟了。 司马道福想到先前刚听说的,皇帝三个月后大婚的消息。心里瞬间就不畅快起来。这就是他变成熟的原因吧。因为他要大婚了! 于是一开口就是冷硬的语气:“皇帝大婚在即,怎么还有空宣我入宫?可是有我帮得上的地方?” 司马聃看着她气愤的模样,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姑姑很在意我要大婚吗?是生气了吗?” “怎么会,哪有生气,我我没有生气。你要大婚很好”司马道福突然有些紧张,没有来由的紧张。 是啊。为什么会有些生气的感觉呢。应该替阿聃高兴的。 一定是因为她做姑姑的还没有大婚,他就要大婚了,觉得太没有面子了。就是因为这个,才会这么气愤的。 “还不是因为想到我的婚事才会生气。”司马道福特意加大声音道:“我这做姑姑的尚待字闺中呢,你这做侄儿的倒要大婚了,哼。” 见司马聃打量过来,司马道福还故意装作生气的将头扭到一边。 “姑姑还是不能忘记他吗”司马聃隐隐叹息一声,“他究竟有什么好,能让姑姑如此执着?” 司马道福有些懵懂,这是在说九郎吗?怎么突然说到他了? “姑姑如若真的不愿改变心意我便再答应姑姑一回,让那王九非娶了姑姑不可。”司马聃看着默然不语的司马道福有些气恼又有些心疼。自己就要大婚了,以后一生漫漫长路,总得有人护她周全。如果她非王献之不可,他又何苦不让她如愿。左右已经有一个求不得 司马道福猛然一听这话,有些不知所措。先前她同司马聃又是闹又是求,都没有用。司马聃就是不同意恢复她同王献之的婚约。现在竟主动提及,司马道福有些赌气道:“我这么些年等着王九郎,此生自然非他不可。皇帝怎么现在又愿意答应我了?可是因为愧疚?” 愧疚吗?司马聃想,好像真的有一点愧疚呢,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大婚了为什么会觉得愧对她。但是他心中确实有那么一点愧疚。司马聃有些无奈,“姑姑,你喜欢王九,我会想办法让他心甘情愿的娶你我就快要大婚了,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意同你见面了。你不要再与我生气了,好吗?” “我我没有与你生气”司马道福第一次见皇帝露出这样有几分恳求的神色,一时语塞。她其实没有因为王九郎生气,只是自听闻他要大婚后,就一直心烦意乱。因此才一见面就冲他发脾气。 “姑姑”司马聃喊了一声,想了想屏退左右,自座席上站起来。直直走向司马道福。 今日他穿得累赘,走得有些慢。司马道福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突然有些紧张。 仿佛过了许久,司马聃才走到她面前。他低头打量她许久,而后挨着她跪坐下来。将她的身体重重搂入怀中。 司马道福惊住,只觉胸腔里什么在跳动,咚咚的声音直捣耳膜,那声响让她觉得不适。 司马聃声音闷在她脖颈处,让她觉得有些痒,“姑姑叫我阿聃” 司马道福迟疑了一下,反手抱住他,轻声喊了一句久违地:“阿聃。”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司马聃闭着眼睛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予吾相思不若忘 云低给孩子取名云迟。迟,徐行也。孩子晚生了一个月,大家都说这是慢性子。云低觉得慢性子也很好,她希望这孩子能一生从容不迫的走。 王猛夸赞这个迟字取得好,昭假迟迟,上帝是袛,意在长久。 符法一再示意她如果愿意可以给孩子姓符。云低拒绝了。 在大秦,符姓是皇室专属。若真姓符,身份自然高人一等。可如果姓了符,孩子就是符法的孩子。那孩子的母亲自然要是符法的夫人。 云低不愿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交易品的位置上。那种身不由己的难堪,不想再体会一次。哪怕是因为阿迟。 她的阿迟。她会自己来照顾,尽己所能,给他最好的。 思及此,云低唤来水月。 提笔写信,一封是写给父亲谢中丞的,一封写给清心馆老板周成。两封信行云流水一般,很快便写完。 云低又拿出一纸素笺,提笔却迟迟不落。 直到墨水低落在纸上,晕染开一片污渍。云低才叹息一声,换了一张开始写起。 写给父亲的无非是避重就轻写了写一路经历,怕父亲担心难过,她甚至连云迟都只字未提;写给周成的也是简单交代一下自己现在何处,问问新开的几家清心馆的情况——清心馆当时在建康声名大噪,云低就出资让周成以建康为中心在附近稍大城池开了几家分馆;可这第三封,云低犹豫半天只落了寥寥两三行。 三封信寄出。水月见女郎有些郁郁,就抱来云迟陪她逗着玩。 刚出生的小娃娃,玉石般莹润的肌肤,澄净清澈的眼睛,秀逸的鼻子,容貌之俊竟已让人移不开目。云低蹙眉。 水月奇怪,问道:“小郎君长得这样漂亮,女郎不开心吗?” 云低不答反问她:“你看阿迟可与我相像?” 水月细看了,说:“很像呢。脸型c额头和眉毛更是与女郎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只因为水月并没有见过桓伊吧若然见过,才会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如出一辙。云低怅然。长得这样类似,让她一见就不得不联想到那个人那个此生都不愿再忆起,亦不愿再见到的人 怔然间,突然觉得脖子有些痒。云低低头去看,原来是小娃娃调皮,抓了她的发梢来玩,见她看过去,小娃娃竟咯咯笑了。云低不由心间柔软起来。 这是她的阿迟啊,有她的骨她的肉,即便再与那人相像,这也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啊。 云低抓住嫩白的小手握住,认真地教他:“阿迟,你叫云迟。我是你的母亲。”嘴角不觉轻扬。 一旁水月笑道:“小郎君还这样小,女郎教他也记不住呢。” 云低却仍旧执着地教他。一遍又一遍,认真又耐心。偶尔小娃娃咿哦一句,云低就不由得轻笑起来 长安到健康有千里之遥。中途又经战乱之地。三封信送到,已是月余后。 信使抵达当日,祁连就得到了谢府众园送来的消息。祁连使人拦下两封信,一并送到桓伊面前。 只一眼,桓伊就认出了,这是云低的笔迹。 桓伊拿着两封信,先拆了给谢中丞的那封。信上说明她现在就在长安,说是一位故友的相邀。 故友?她一姑子自幼长在建康谢府内宅,何来千里之外,长安的故友。这谎撒得拙劣。但是既然已经确定了她在长安,那就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略迟疑了一下,桓伊拆开了送到众园的那一封。 信上只寥寥两三行,下笔似颇有迟疑,多处都有晕开的墨点。 上书:子敬,众园一别经年,每每欲写信予尔,总提笔忘言。今吾居于秦都,安好,勿念。此生负尔良多,不能偿也。只愿尔此后一世,平安喜乐。予吾相思,不若相忘。云低。 相思不若相忘。写得很好。 桓伊淡淡扬起一抹笑。不及眼底,猝然一冷。 她写不若相忘,也不过是知道此生无缘王九,怕他伤心,所以劝他忘记。似是无情却有情。 对自己呢?只字未有 这个姑子实在凉薄。 即便他得了她清白,害她失去腹中孩儿。可这不是他本意。那是他和她的孩子啊。多少次午夜噩梦醒来,他心痛难当。手染自己孩子的鲜血,是他一生的噩梦。难道她不曾想过吗?豫州一年,同生共死,她可是都忘记了? 桓伊闭目不言,心下惊痛。 半晌,开口道:“原样封好,送回去。” 祁连惊讶,“两封?都原样送回?”给王家九郎那封不是该拦下吗?他家郎君怎么能让云低女郎与王九郎再有联系 “两封。”收到这样的信,应该才能算作真正的结束。 祁连领命正要下去,又听桓伊吩咐,“召回亓连,准备一下,我们要去一趟秦国。” 祁连身形一顿,提醒道:“郎君,现今建康风声鹤唳,王良意图不明,实在不宜离开。” 桓伊疲惫的按了按额,“王良无非是狗急跳墙了,想阻止皇帝与桓温联姻。他多半会选择对桓氏女出手,然则桓氏并非一女,没了这个桓氏女还有另一个桓氏女,他还会因此惹怒桓温。倘若他还有头脑就不会动手。” “那如果王良对皇帝动手呢”祁连仍有担忧。 桓伊淡然道:“褚太后当政多年,你以为她连自己亲子都护不得吗?自从皇帝着手对付王氏,太后就已经下令严密防范他的安全。只要他安心待在宫中,王良奈何不得他。” 祁连无言以对。心中暗忖,虽则如此,时事瞬息万变,毕竟还有风险的。 桓伊看着祁连欲言又止的走出去,眉心微微蹙起。 他自然知道如今不宜离开建康。可是,那个姑子终究是放不下。还是要亲自看上一眼才好。 看了又能如何呢?求她原谅自己?求她跟他回来? 桓伊自嘲一笑。恐怕,他连走到她面前的勇气都没有吧 何时起,他竟这样怯懦了。 是因为夜夜梦回,那一次次鲜血淋漓的回忆,使他学会惧怕吗? 还是每每提笔,也无法在画卷上落下她的眉眼,让他颓然惶恐? 云低云低 何时起,我竟已情深至此,无力自束。 情之一字,甘时尽甘,苦时倍苦。 于常人如是,于天之骄子亦如是。 于桓伊如是,于王献之亦如是。 收到寥寥数行的信时,王献之默然。 这是第二次收到云低绝情信。上一次是皇帝赐婚,她写道:此前过往皆种种了那时她语中仍有浓浓怨忿,犹见余情未了。这次她写:予吾相思,不若相忘。平静的语句,无欲c无求c无情。 想起见她最后一面,她血洒众园,犹如濒死。那时王献之惊怕至极,曾想过,若她能得平安,哪怕让他放弃她,他也愿意。 今时今日,她说她安好,请他忘记她。王献之却不知该如何相忘。 无法相忘,那就不去相见吧。从此不出现在她面前,就让她以为他忘记了吧。 尽管这很难。可是想想那个女子,似乎更难。 犹记谢中郎府上梅花宴,初见她那一次。她一袭白衣,梅花树下独坐,被新安长公主刁难。她一声不吭,不知辩解不会妄言。明明怕极了,却仍旧脊背挺直的坐着。隐忍又坚强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替她开口。 她一直是这样的女子。再累再苦再怕再痛,也不肯表露出脆弱给别人看 他怎么能不懂。 如此。怎能舍得不如她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入秦宫帝心难测 云迟满百天时,云低原本是想请王猛和符法小聚一餐,聊表谢意。 却不料符法提前几日就广发宴请帖,预备大办一场百日宴。 符法早先就以孩子仲父自居,此次宴请帖上更写明是为螟蛉子宴请。 云低得知颇有些恼怒。这符法实在太任意妄为,做什么都不与她知会一声。 符法笑:“若告知女郎,女郎可允?” 云低沉吟。她自然不允。她住在这东海公府本来就是为了躲避桓伊暗卫追查,怎么会这么大张旗鼓的行事;东海公这一宴摆出来,长安城里恐怕就无人不知他的心思了。他这是在逼自己 “这是我对迟儿的一片心意,云低你就莫要拒绝了” 符法对云迟倒是真正的喜爱。这点上,云低很敬佩他的胸怀。 既然宴请帖已发出去了,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云低叹息一声开口:“东海公对阿迟的厚爱,云低无以为报只能铭感于心。只是希望下次,东海公不要再如此自作主张了云低身份低微,在这乱世只求能与阿迟平安一世,并不想招人瞩目。”顿了顿,云低又似下定决心一般开口:“云低已在东海公府上叨扰多日,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扰,过几日云低就托丞相大人另择住处。这些日子多谢东海公的照顾了。” “云低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了?”符法面色暗沉。 “东海公” “不要叫我东海公?”符法眸中怒色愈深,“一年来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晓吗?何必这样故意折磨我?”符法说着朝云低走近一步。 云低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你很怕我?”符法笑了,“我们氐人民风彪悍,遇见喜欢的女人,便是强要了也常有。可我却对你止于礼数,从不逾越。如此,你却怕我?实在可笑。”符法说完,看了云低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云低扶额。实在糟糕,她并不想惹怒符法的。若想在秦国好好生活,与东海公交善好过交恶。可她实在不明白,这符法究竟何故对自己如此执着。明明两人并没有多少交集 罢了。离开东海公府已是必然,若他因此恼怒,她也无法。当断不断,只会加深困扰。 秦国皇宫内。皇帝苻坚看着自己的庶兄不停灌着闷酒,好奇不已。符法生性沉稳,如此情绪外露实在少见。“阿兄,何故如此烦闷?” 苻法在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面前,不想隐瞒,“陛下,臣喜欢一女子,却求而不得。故此烦恼。” “哦?”皇帝更好奇了,符法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身份尊贵如此又仪表堂堂,却有女子不中意?“阿兄,说的可是那位寄居你府上的晋人女子?” 符法苦笑道:“陛下知道她?” “想不知晓也难啊,阿兄发帖广为宴请,只为一个与你没有血缘的孩子。大家都道是东海公痴迷那孩子母亲,爱屋及乌所致阿兄,那女子真的有这么好吗?” “好吗?”符法自问,“好像说不出好在哪里。只是喜欢了,就觉得哪里都是好的。” 苻坚自幼与符法相处,竟是第一次见苻法这样。往常的坚忍克制,似乎都不见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竟让阿兄这样颓然。 符法不仅是他感情最笃的兄弟,也是他最倚仗的重臣。绝不能毁于一女子。 皇帝心念一动,看来是时候见见那个晋国女子了。 得到宫中传来的旨意时,云低惊异不定。 自来秦国,她就极少出东海公府。更是从未与皇帝有过任何接触。现在皇帝召她入宫,究竟何意? 云低一边换衣服,一边让水月赶紧去将此事告知东海公。 情况紧急,她也顾不上之前与苻坚的那点龃龉了。 水月却急慌慌地跑回来,对云低说,东海公喝的叮咛大醉,不省人事了。 云低蹙眉思索一会儿,说:“你待会儿去丞相府上告知他此事。皇帝召我,约莫是与东海公相关,应当无事,你莫要太着急。我不在,照顾好阿迟。” 水月急问:“女郎要独自一人去皇宫吗?不用水月随行伺候吗?” 云低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我无事,你要留在这好好照顾阿迟。他还小,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水月想想也是,只好作罢。 云低一路思索。始终想不明白,皇帝为何召她。据她平日里听王猛和符法所言,秦国皇帝崇尚儒学,奖励文教,施仁政c减赋税,对国事勤勉不怠。由此可见这位皇帝是一位很具才干又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应该不会因为东海公来故意为难自己。然而,毕竟君心难测,好皇帝却不一定是仁慈的皇帝。 云低心怀忐忑的入了宫,却直至亥时也没有等到皇帝的召见。 有婢女为她引领了住处,看样子竟是要让她住下了 云低叫住预备退下的宫娥,问她为何皇帝召她入宫却不见她。 宫娥恭谨回道:“陛下今日召见群臣议政,脱不开身。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女郎就先歇下待陛下明日再召吧。” “既然陛下今日不得空闲,不若我先出宫” 云低话还没说完,就被宫娥打断了,“女郎就且歇在这吧,这是陛下的意思。女郎有什么不习惯的c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奴婢。” “这样啊”云低有点无奈,“我这没什么需要的。你下去吧。” 不曾想,这一等,居然接连等了三日都没等到皇帝召见。 第一天,眼看已到午时一天又过去一半,云低不免焦躁。不时问宫娥一句,皇帝为何还不召见。宫娥几次都回答,陛下召见群臣。 几次之后,云低自然明白,召见群臣恐怕只是个借口罢了。可是皇帝这样把自己留在宫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云低索性不再想了。不论如何,她都相信苻法不会为了私情特意让皇帝刁难她。她也相信她听闻的皇帝苻坚不会这么做。再则,王猛知道了自己进宫的消息,一定会替自己周旋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宽心点,耐了性子等着。 好在皇宫里消遣的东西是不缺的。自己执黑白棋对弈了半日,又练了两回字,一天就过去了 第二天,云低临窗作了一幅画。画中是目所能及的宫殿及外面的花园。这秦国宫殿虽然沿用的是晋国旧殿,但是自苻氏称帝割据后,大大的修整过一番,于晋风中又多了几分不同的异域韵味,云低画的颇得趣。 身后伺候的宫娥见一天过去云低只字不再问皇帝召见的事,心下松了一口气。这差事不好当,皇帝陛下只交代下来要好好伺候这位,又不说什么时候召见。真怕一个不好惹怒了贵人好在这女郎识趣通透,不再多问什么这帝王的心思,岂是她们这些小宫娥能说道的105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秀外慧中妙人儿 苻坚见到云低时,她正在奏琴。 曲调袅袅,白衣飘飘,女子神色怡然。和谐如画。 无怪阿兄会动心。这女子不见有妖娆之态,却莫名让人心旌神驰 “啪啪啪”地击掌声打断了云低。 她侧目看去。眼前的男子相貌与符法有三分相似,却多出几分凌厉的睥睨之态。应该正是秦国皇帝苻坚了。 “女郎琴艺过人,却不知是为何人奏得一曲《凤求凰》?”皇帝开口带了几分戏谑。 “《凤求凰》?”云低诧异了一下,低头想了想,这曲子本是听得桓伊奏了几次,觉得调子不错,就自己琢磨着练了练。竟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求凰》——一首奔放的求爱之作。无怪桓伊几次弹奏时都颇有深意的问自己是否喜爱这桓伊,实在是 “女郎可是思及心仪之人?”皇帝的问询打断了云低的思索。 云低不由面上微红,这可真是尴尬。她居然在秦宫奏出此等曲子。这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怕是要以为她是对皇帝有心了。思及此,云低连忙开口,“陛下误会了。云低是听一友人弹过两回觉得好听,就自己随意拨弄几下,竟不知此曲竟是《凤求凰》” “哦?这友人有趣。两次弹了《凤求凰》却不曾告诉女郎?”皇帝显然不太相信。 云低平静回道:“确是如此。” 皇帝审视了她一刻,又问:“那么,女郎可曾有心仪之人?” 云低始终低头看着裙摆,看似恭谨,却将一瞬间掠过的所有情绪掩去。“有过。” “有过?就是现在没有吗?”皇帝咄咄逼人。 云低冷汗津津。若回答没有,皇帝会不会就顺势让她嫁给东海公?可若答有,皇帝若再追问呢?想了想,云低不答反问了一句:“陛下,云低以为这曲子既然好听,有时并不需寄情。好听就弹来听一听罢了。陛下以为呢?” 皇帝逼人气势略缓,淡笑一声,“女郎说的对。好曲子就是拿来听的,寄情也是作曲人的情,后人再寄也只是拾人牙慧罢了。” 云低松了一口气,“陛下说的是。陛下对音律见解独到。” 皇帝呵呵笑出声,“你这姑子倒会奉承。” 云低自然的回道:“云低并未奉承陛下。《凤求凰》乃汉时旧曲,时下并不风靡。云低身为晋人也只听闻,今才得知自己奏得这竟是《凤求凰 》。陛下却一听就知。可见陛下对琴曲颇有研究。” 皇帝神色莫测。 先前故意晾了她三日。她不急不躁,每日琴棋书画的消遣着。难得的是看了婢女呈上的她的字画,竟是上乘之作。今日面对帝王,又这样应对得当。这女子有才有谋,只不知相貌何如 “你抬起头来让孤看看。” 云低略一迟疑,慢慢抬起了头。 女子面容温婉纯净,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面容。秀气的小脸,净白的肤色,一双剔透的琥珀色眸子湛湛如水。 只是,明明长得是这样一幅柔柔弱弱的模样,却气质从容。丝毫不见面对帝王的窘迫小意。 “你不怕孤?” “陛下是仁君明主,云低为何要怕?” 皇帝讥讽,“何以见得孤是明君?” “云低自建康一路而来,北地多战乱,民不聊生,到了长安方有繁华安泰之感。说明陛下治国有道是明君;又听丞相言,陛下为民着想c力排众议,减赋税养生息。说明陛下是仁君。” 女子娓娓道来,答的有理有据。皇帝渐渐收起讥讽不屑之色。原以为她也不过是溜须拍马,不料这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 “女郎真令孤刮目相看啊”皇帝由衷赞叹一句。 “陛下缪赞了。”仍旧是淡淡神色。 苻坚自幼长在宫廷,见过女子形形态态万千,多是以色事人,论容貌出色者远胜此女。却未有一人,有这女子的气度。苻坚不由想,莫非这就是大国气度?只有曾经一统天下的晋人,才有这般荣辱不惊之态? “女郎不必自谦。孤并不常夸赞女子。”苻坚挥挥手示意云低坐下。略略一瞟,就看见摆在一旁小几上的棋盘。“女郎还会下棋?” “略懂一二,并不精通。”云低这话不假。她的琴棋书画除了书,都习自桓伊。师虽是名师,却奈何她天资平平,多加勤勉结果也只是中上之人。与佼佼者相差远矣。 “无妨。陪孤手谈一局罢。” 棋局即已摆开,云低也就不做他想,全力以赴的下起来。她知道,自己不必做什么谦让之举,以皇帝的智慧,棋艺不会在她之下。若是谦让,反而怕惹皇帝不快。 如此,一局过半,双方竟杀成旗鼓相当之势。云低蹙眉,她只想到了皇帝智慧,却未想到,围棋本是中原产物,苻氏皇帝是氐人,能略通已经难得 苻坚见云低迟迟不下,问道:“女郎何故迟疑?” “陛下的黑子隐有气吞山河之势。云低故而迟疑。” “如今黑白两子,各占半壁江山,女郎何以说黑子占优呢?”苻坚笑着问。 云低心中暗叹,为帝王者恐怕早已听惯奉承之语。她明明只是随口奉承一句,皇帝却认真了。思索片刻,云低说:“陛下可知,棋局与天下视同。执棋者既需运筹帷幄,又需杀伐果断。云低智不及陛下,勇更不及陛下。现下旗鼓相当只是暂时而已。” 苻法笑而不语。 这女子,明明是奉承话,还说的这么一本正经,似乎很有道理的模样。实在有趣。若非兄长中意,他还真想纳入宫中了。 有了这番话搁下,后面云低就顺理成章的输了棋局。只是把握巧妙,只输了一子。 皇帝棋下的舒畅,说话就随意许多:“女郎以棋局比天下。不知在女郎看来,这天下棋局,谁是赢家。” 云低看皇帝神色,沉吟道:“云低不过一女郎罢了。陛下问我天下之事实在是刁难。” 皇帝笑说:“孤就刁难你一下,你且随便说说。” 云低只好想了想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谁是永远的赢家。但只要是仁君明主,必然会名留青史。云低以为,此是赢家。” 皇帝哈哈大笑。击掌而赞:“妙人儿。” 说到此,皇帝心中已有计较。如此聪慧过人的女子,既然为兄长所喜,不若就此赐婚。虽然她有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但那孩子还小,能不能长大也不一定。兄长若得此贤内助,心悦之下,以后更会尽心辅佐自己。 “女郎如此聪慧,当知孤召你入宫所为何事罢?”皇帝意有所指。 云低心下一凛,绕了半天还是绕回来了。不过这半天努力下,皇帝总不会对她再有什么恶感。“云低,不敢妄自揣测,请陛下明示。” 皇帝看着对面终于露出几分紧张神色的女子,斟酌了一番,道:“孤有皇兄苻法,正是尔今寄居的东海公府主人。皇兄为人正直,仪表堂堂,今又身居要职,不知女郎何以不中意他呢?” 云低惶恐道:“陛下言过了。云低只不过一身份低微的普通女子,又非清白之身,实在不敢配东海公。” “清白不清白,我们氐人,并不那么看重。”皇帝盯着云低,慢慢道:“且况,你生产诸事,东海公都尽心竭力,如今更是认你子为螟蛉。足见对你的情意。” 云低面色白了白,决然道:“云低对东海公感激涕零,但实无男女之情。” 皇帝沉下面色:“若孤非要与你们赐婚呢?” 云低在皇帝凌厉的逼视下,冷汗淋漓,却始终不开口。 “你就不怕孤治你的罪?”皇帝问。 云低正应对不下,不知如何是好了。忽闻婢女禀告,东海公和丞相王猛求见。云低瞬间心下一松。 皇帝皱眉看了看云低。这三日里,东海公和丞相日日求见,他都不见。今日既然一起来了,也好。 皇帝宣了东海公和丞相觐见。片刻就听殿外响起了两人脚步。 云低瞧着先走进来的王猛,只觉得再亲近不过了。 王猛和东海公给皇帝见了礼。皇帝就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东海公和丞相何事入宫?” 苻法看了看王猛。王猛就开口道:“陛下前日召了我义妹入宫,臣是进宫来看看。臣这义妹胆小慎微,没有惹陛下烦心吧?” 胆小慎微?这是怕自己吓坏他这胆小慎微的义妹吧。皇帝意味不明的瞧着王猛。他先前听到过,这云低与王丞相有旧,也是因为王丞相的面子才得以住进东海公府。倒不料她与王丞相交情还匪浅。皇帝笑着开口:“你这义妹胆子可并不小。不过倒没惹孤烦心,反而甚得孤心。” 皇帝这话一说出来,苻法面色瞬间就变了,王猛也是惊异不已。 就听皇帝复又说道:“孤以为如此秀外慧中之女,与东海公实为佳配。孤欲赐婚给他二人。丞相既然是女郎兄长,以为孤之提议如何?” 这话再一说,东海公和王猛就直接看向了云低。云低面色晦暗,头微垂,手握成拳放在身侧,显然是在极力压抑情绪。 先前她以为王猛和苻法来了,就能让皇帝暂时打消赐婚的念头。不料皇帝居然当场直接就要赐婚了。 现在王猛也是骑虎难下。前面既然说了是义兄,就对义妹婚事有决定权,此时若他再有推诿,皇帝必然认为他心气高,连皇族都高攀不上。 王猛不说话,皇帝就耐心的等着。他已经笃定,王猛拒绝不了。 “陛下,且听臣一言。”从进门起,半天没说话的苻法突然开口。“云低女郎虽好但,臣对她只是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陛下明鉴。” 一时间,一室俱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建安城内风云起 出了宫门,云低只觉得呼吸都畅快许多。 王猛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苻法,对云低道:“女郎先前让我找的住处,已经找到了一处,改日女郎得空可以去看看中意否。” 云低瞧了一眼苻法骤变的神色,嗫嚅着说:“多谢丞相了” 王猛摆摆手,“那我就先回了,府中还有事务。”又朝苻法作礼道:“有劳东海公,让云低与你同乘一车回去吧。” 苻法沉默不语,只点了点头就转身大步朝马车走去。 云低又对王猛作了礼,连忙转身跟上苻法。 王猛看着远去的马上叹息不已。东海公也是用情颇深了奈何郎有情妾无意 回程马车上。云低思量半天,还是开了口,“谢谢东海公为我解围。” 苻法自嘲一笑,“你于我就只剩下道谢和歉意了吗?” 云低不语。虽然无情了些,但是她的确对苻法除了感激没有别的情谊。 苻法看她默然的态度,莫名有些恼怒。就是因为不忍看她难过,他才驳了皇帝的心意。现在她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不由冷了语调,“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 “我于东海公并非良配。”云低顿了顿,“东海公方才拒绝的很对。” “你以为我是认为你非良配才拒绝皇帝的?”苻法怒道:“你难道不知,我是怕你为难才拒绝的?你可知我有多想同意吗?” “所以,”云低直视苻法,缓缓开口,“我说谢谢你。苻法,谢谢你不为难我。” 她终于肯叫他的名字了,却更让他心痛如绞。“你这女子恁得狠心”苻法凉了声音。也渐渐凉了心。 云低垂头不语。 情之一字,本就斩不断理还乱。她若再态度不明,只会害了他。今日绝情,他们最多是陌路;再等来日,恐怕只能是仇敌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天潢贵胄,可以忍受求不得。却绝不会忍受被戏弄。 如此,两人终究是再无话可说了。 入了东海公府,马车缓缓停住。苻法一撩车帘就下了车。云低听他站在车外没动,片刻,无奈又无力地声音响起:“不论如何,阿迟是我螟蛉子,我真心爱他。若日后你有难处,就回来”说完脚步再不迟疑,渐渐远去。 云低怔然片刻,慢慢将手遮住额,一丝苦笑溢出唇边。她实在没想到,事已至此,苻法还愿意给出这样的承诺。 她何德何能呢 若非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再也无法承载深情。或许——她真的会考虑接受他。这样一个坦坦荡荡c胸怀宽广的男人让人何忍拒绝 千里之外,一架正赶往秦国的马车里。男子蹙眉看着案几上的残局,黑白两子原本胶着,此时却见式微的白子,另辟蹊径渐渐远离原本的战场 “想要逃跑吗?”男子青衫下笼着的手握紧,片刻又松开,信手拈起一枚黑子。子落,白子的退路被完全挡掉,无处可逃。 男子眉头渐松,模糊绽出一点笑意。墨色眸子若被瞬间点亮的星辰,衬的如玉肌肤愈发莹润。 车外响起沉稳的禀告声,“郎君,建康有信来。” “何事?”男子声音如高山流水一般净澈空灵。 “皇帝召郎君入宫。” “知晓了。”男子继续执子慢慢下着。似乎丝毫不为听到的消息所动。 他不为所动,却急坏了建康城里得了回禀的皇帝。 皇帝司马聃急召桓伊入宫,才知道,桓伊已经离了建康了。说是去拜访恩师。 桓伊恩师戴逵,是名满天下的大名士。只是近几年寄情山水,遍游五湖。端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桓伊说去拜访恩师,皇帝可要去哪里寻他呢? 思索片刻,司马聃知道这事再指望不上桓伊。看来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唤来心腹内侍,令他想法子去弄一套自己能穿的侍卫衣服。 内侍大着胆子劝道:“陛下,太后有令,大婚前不准您出宫。这也是为了您着想,您就听太后的吧” 司马聃眉心一皱,“怎么?如今连你也反了?朕的决定岂是你能干涉的?” 内侍战战兢兢回道:“奴不敢,陛下赎罪。奴这就去办。”内侍说着就垂首准备退出去。 快走到门口时,忽而又听皇帝沉着声音说了一句:“若敢说出去半句,朕摘了你的脑袋。” 小内侍吓得踉跄一下,忙回说:“奴不敢,奴不敢。”原来有两分想去偷偷告诉太后的心思,如今是再也不敢有了。 司马聃揉了揉眉心,一张年轻的脸上尽是疲惫之色。 他虽年纪轻,却并不傻。如今建康城中因为自己对各大氏族的打压,正是一片风声鹤唳。他自然明白此时不宜出宫。 只是,答应姑姑要帮她说服王献之娶她,他绝不会对姑姑食言。这件事,必须在大婚之前。做完了他才算完整的同过去告别,同自己告别。如此,他才能去开始新的人生——他以后的人生注定不会再有情爱,只为天下一统而活。 冒险是有一些。可是为了姑姑冒险他甘心情愿且况,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思及此,司马聃更坚定了,自己必须出宫去亲自见王献之一面。 着人铺纸研磨。提笔寥寥写了两行字,约王献之于城中清新茶馆相见。最后落款处,他没有像平日里直接盖个章。而是亲自写上了他的名字:司马聃——他不会再用皇帝的名义去逼迫王九。他要告诉王九,让他知道,姑姑究竟有多好。让他心甘情愿的娶姑姑。 信写好,司马聃拿封泥封了,交人送去乌衣巷王家。特别叮嘱,要亲自交给王献之。 司马聃认为只要没人走路消息,自己只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宫一趟,不会有什么危险。 却不料这信才出宫门就被人截下了。 皇帝还是太年少。也太小看建康城里这些屹立百年的公卿之家了。 王良粗略一看信的内容,嗤笑一声。司马聃啊司马聃,原本我还犹豫要不要动手。你却偏要主动凑上来。这岂不是天要助我。 “卓清,把信照旧封妥当,原样送回去。”王良摩挲着茶盏,缓缓说道,“我们的机会来了。” “郎c郎君,你是说?”卓清而立之年已掌管琅琊王氏全部守卫,一向也是行事利落的人,现下却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王良斜睨他一眼,饮了一口茶水,“怎么?你是怕了?悔了?” “卓清不敢,卓清唯郎君之命是从。”卓清冷汗津津。他是王良一手提拔起来的,且不说这份恩情,就是王良手里攥着的他的把柄,也够他死十回八回了。如今这九死一生的差事,好歹还有一生,若是不干,恐怕是必死无疑。想清楚这一层,卓清再不犹豫。 “很好。”王良站起身来,看了看天色,道:“日子定在后日申时,时间紧迫,你现在就去安排起来。记住,这件事,走漏不得半点风声。” “诺。卓清这就去办。”卓清拿了信,又想起什么,嗫嚅道:“郎君,这信若送去给九郎君,咱们这事可就绕不开九郎君了。” 王良静默片刻,决然道:“信要送。不然恐怕会引起司马聃疑心。到时一切依计行事,不必顾及九郎,他若要阻,杀之。” 卓清一凛,应了声诺就退下了。 王良瞧着夕阳渐坠,心间波澜微动。他在琅琊王氏行八,王献之行九。他们年纪相仿,自幼多在一处玩耍。少时他们感情甚笃,只是渐渐长大后,他看不上王献之的愚善,王献之也看不上他的阴损。道不同不相为谋,渐渐疏远了。 “子敬,此次是我孤独一掷的一招,也顾不得你了。盼你好自为之”王良自语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不以帝威以真心 这两日里,周成觉得茶馆周围好像气氛很不对。 表面看似没有什么,但周成做生意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对陌生人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他觉得茶馆里,包括茶馆周围这两日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不是普通人。 清心在建康城名声大噪后,着实有一段时间里,门庭若市c座无虚席。每天都有来尝鲜的。但是吃食这种东西,每人口味不同。有些来过一两回的,不习惯这种清淡的茶,也就不再来了。到现在能常来的,几乎周cd打过照面。然而这两日,忽然的,茶馆里就出现了许多生面孔。 周成仔细观察了这些生面孔,不由一惊。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惯常品茗的细致考究人物。他们走路脚步生风,说话声音浑厚有力,竟像是有武艺在身。 虽然这些人每日里也只是来喝茶吃点心,但周成总觉得事情好像不这么简单。他思索片刻决定先仔细盯着。这茶馆建在闹市,又离牙门很近,如若有异常马上去禀告牙门,也来得及。天子脚下,想是不会太胆大包天之人敢在这儿惹事。 自然,周成不会想到,有一天对他来说高高在上的天子会与他有一面之缘。也更不会想到,这些人在这里等的,就是天子。 是日,天气微凉,已有颇几分秋意。 只不见秋高气爽的宜人,天却有几分暗沉沉的,无端惹人心烦意乱。 周成在茶馆后面住处盘着帐。因着这清心茶在建康皇都风靡,其他几城但凡有点身份的,未免自己落俗,是一定要尝尝的。算了算,这几个月茶馆开到临近几成后,收益又番几倍。周成按照与云低约定的分成,把钱分好,正准备吩咐小厮去存到钱庄。突然听到前厅传来一阵喧哗。 周成一联想这几日种种异常,不敢耽搁,赶紧趿拉着鞋子朝前面走去。 才走到通往前厅的门口处,就见那里守了两个挺拔的小厮。小厮见周成过来,开口斥道:“这里已经被我家郎君包下来了,外人毋近。” 周成作着揖说:“小哥,我是这茶馆店家,不知您家郎君是?” 小厮见是店家,略略放下防备,一脸傲色道:“我家郎君是琅琊王氏的九郎。” 周成略一想,就想起来那位风华绝代的王氏九郎。那位郎君倒是时不时会来这里,但像今天这样的排场除了初次来时,后来倒不曾有。周成想着就朝里面撇了一眼。 马上有一个小厮叫起来:“瞧什么呢?贵人们谈事情岂是你能偷瞧了的。仔细你的眼珠子!” 周成忙摆手说:“不敢不敢,那小哥你们先忙着,若有需要的喊小子一声便是。” 小厮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他下去。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高门贵族家的奴仆倒比寻常百姓还矜贵几分。 周成不甚在意奴仆的态度,做生意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倒是小厮说的话引得他不由深思,“贵人们谈事情”,这是说这楼上不只王九郎自己在,至少还有一位身份等同,甚至要更尊贵的人在这儿。——不然不会有这番排场。 周成觉得似乎总有哪里有些不对,又一时想不明白。 脚步一走到后面住处,又想起来屋里还放着不少银钱,现在小厮都在前面出不来,只好自己亲自去跑一趟了。 周成这边从后门刚出了茶馆。就有几十个劲装汉子利落的翻墙而入,悄无声息的进了茶馆后院。 而茶馆二楼的人,不过将将饮了两口热茶。 茶水的热气氤氲上来,着便装的年轻皇帝,看着对面仿佛身在雾里的玉面郎君缓缓开了口:“王子敬,朕始终不懂,姑姑究竟为何钟情于你。” “陛下,公主她年纪尚轻,识人不明,用不了太久就会悔悟的。”王献之表情始终不变。似乎说起那位曾经与她有过婚约的公主,不曾引起他半分情绪波动。 “朕最恨的就是你这满不在乎的模样,王子敬!”司马聃咬牙切齿道。“姑姑贵为长公主,有才有貌,有何配不上你?” 王献之眉头微皱,“陛下,子敬始终认为是自己配不上公主。如今子敬身已残” “就是如此,才最可恨!你都残了,姑姑还是对你痴情不改!而你却连一份感动都不曾有!”司马聃声嘶力竭地打断王献之。“你可知,当初你退婚,姑姑是怎么苦苦哀求朕,告诉朕你不管是假残还是真残,她都不愿意退婚姑姑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子,喜爱你根本不在乎你的身份地位。哪怕你以后永不能入仕,跌入泥土,她都不在乎。她为了你,甚至不惜与朕翻脸,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都不及一个你”司马聃苦笑。 “陛下,”王献之终是有些动容,新安虽然公主的刁蛮善妒,但对自己的情却不假。世人都可以厌恨新安,唯独他王献之没有资格。因为她所做的所有让人厌恨的事,都是因为他。“公主的情谊,子敬铭记于心。只是,子敬心有所属,无以为报。只能希望公主能早日醒悟,另觅良人。” “朕也是这么劝她的。”司马聃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可她太执拗,自始至终都非你不可朕劝不动她,如今才想来劝劝你。”不以帝王之尊勉强你,只以司马聃的身份,来劝你。 王献之惊诧不已,正欲开口,忽然小厮来禀,说父亲王羲之毒发昏了过去,怕是醒不过来了。 王献之也来不及再与皇帝多言,只匆匆一揖告辞道:“陛下请体谅,子敬父亲现在病危,子敬必须即刻赶回去。” 司马聃抓住王献之的衣袖,目露恳求之色,全然不复往昔跋扈骄纵模样。声音暗哑道:“王九,你给姑姑一次机会吧,好好了解她,你会喜欢上她的。”他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跟王九上的,现在只能化作这最后一句恳求,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绝望。 “陛下”王献之面色复杂,终于说一句,“我会考虑一下再给陛下一个答复。” 王献之说完不要再逗留,匆匆而去。 司马聃目视他消失在楼梯口处,叹息一声,已经尽力了,姑姑,阿聃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茶楼后院,王良目视着王献之离去的身影,挥了挥手,令卓清等人开始行动。 合该天意如此,他正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王献之从此事中撇开,恰好传来消息说王羲之毒发了。他就顺势放走了王献之。 “还是不够狠心呐。”王良自嘲一笑。 说完也转身从后门处离开。 刺杀皇帝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留在现场为好。王良自负,但不愚蠢,当初杀桓伊他不惧让桓伊认出,是因为他明白,哪怕事败,桓伊也奈何不了他;今次不同,如若事败,恐怕他此生都不能再回建康。 后院刚刚恢复平静不到半刻,周成就急匆匆赶了回来。因为跑得急,他气息都不稳了,钥匙插到锁头上几下都没拧开锁。周成恨恨地一拍门,门居然就这么开了。原来锁并没有锁上,只是挂在那里 可是不对,周成记得分明,他走时将锁锁的好好的。 心头的不安愈发明显。 这俩日里种种异常,今天突然出现的贵人他方才就是想到了一些端倪才急忙赶回来的。 周成越想越心惊,抬腿就朝茶楼跑去。 站在门口处的两个奴仆已经不在了。 周成刚迈进茶楼门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拖着僵硬的步子,周成看了看一楼。在厨房里果不其然发现两名死去的茶馆小厮。小厮是被一剑封喉,血洒了一地,吓得周成只想作呕。周成连忙跑出去,大喘几口。半晌,才敢抬腿朝楼上走去。 二楼也是两具尸体,一个在角落处躺着,一个在桌子上趴着。 躺着的那位一样是一剑封喉。趴在桌子上的人似乎是被从后面一剑刺穿了胸膛,血到现在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周成再也忍不住,惊叫一声就要跑下楼去。 却听身后突然穿了一声微弱的咳声。 周成忍住恐惧回过身,就瞧见桌子上趴着的人吃力得撑起身子,伸出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朝周成招了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子脚下天子案 周成压下心中恐惧,朝那人走去。 那人身着的青蓝色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他一只手略略按住胸口,却显然已经力不从心,胸口处仍不断涌出大股的血。 周成不忍,忙过去帮他按住伤口道:“小郎,你莫要再动了,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馆。” 那人无力的摇摇头,无力道:“不必了朕已经不成了”说着话,他嘴角就又溢出一口血水。 周成却被他的话震住,惊问:“你说,你” “朕是咳咳大晋皇帝司马聃”司马聃断断续续的说完这一句,就大口喘着气。他觉得胸口处那个洞,似乎把所有空气都从他身体中抽离了,他每说一句话都频临窒息。 “陛c陛c陛下。”周成一听这话,瞬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双扶着司马聃的手也不知是该抽了还是该继续扶着。按说他现在应该赶紧跪下行礼,但是现在的情况,显然他最好是继续扶好皇帝摇摇欲坠的身体更重要。 司马聃歇了口气,也顾不得周成的诚惶诚恐,一把攥住周成的衣袖道:“你听着朕这里有一物你帮朕送到新安长公主府,就说是朕给长公主的。” 说着司马聃费力的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精致荷包,交给周成。 周成接了荷包才想起来继续劝皇帝,“陛下,您现在,这身体耽误不得啊,让小民赶紧送你去医馆吧。” 司马聃微弱的摇了一下头,继续跟周成说:“你帮我告诉长公主以后没有朕护,让她少闯些祸,好好的朕会一直看着她的” 周成眼见皇帝一副交待遗言的模样,惊地急忙劝皇帝:“陛下不要再多说了,攒着力气,小民这就带您去医馆嘶,您现在动不得,那您在这稍待,小民这就请医来。”虽说周成这辈子是头一次见皇帝,但他见皇帝这样信任的托付他,心中竟生出几分感动和不忍——瞧皇帝这模样,除非华佗再世,否则恐怕是回天乏力了。 皇帝无力地摆了摆手,嘴角又溢出一丝血迹,低喃道:“原本是想试试做一个好皇帝的” 周成把耳朵凑过去,问:“陛下,您说什么?” 皇帝看了看周成,又环视了茶馆一圈,脸上漫出一点笑意。罢了,他的百姓看起来生活的还不错。重归洛阳就留给以后的皇帝去做吧 周成感觉扶着皇帝的手臂一沉,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来一事。“陛下,陛下,您醒醒啊,您还没说是谁刺伤的您呐”皇帝在他清新茶馆遇刺,如若他不能指出证据确凿的凶手,恐怕是脱不清干系了 然而皇帝并没有再睁开眼。 周成瞧着皇帝年轻的面庞,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过盏茶的功夫,就听下面传来嘈杂人声。 周成愣神间就被人从背后一脚踹翻了。 回头一看,是几位身着衙门服饰的公差。 公差不由他开口,上前就要拿绳索捆了。 周成这才反应过来,忙开口辩解:“几位差爷,小民正要去衙门报告。小民方才出门一趟,回来就见着这店里死了人” 公差怒目圆瞪,打断周成的话:“莫要狡辩!方才得了人报官,说这茶馆有厮打声,如今过来一看竟是出了人命。你这满身血迹模样,必然是凶手无疑。” “冤枉啊,差爷,小民冤枉啊小民确实是刚进门。小民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刺杀陛下啊”周成又是作揖又是告饶。他是平头老百姓一个,便是做生意久了有些见识,也并没有同衙门打过交道。这会儿绳索加身,他是真怕了。 “你说甚?”公差惊讶道,“你说这是这个是陛下?”公差不敢置信地盯住周成身边的尸体,细细一打量,才发现这人穿的竟是宫中侍卫服。 周成身抖如筛糠,抖抖索索开口:“差爷,是这年轻人死之前告诉小民的,他说他是我大晋皇帝司马聃,还留下了物件让小民送去新安长公主府呢。差爷,小民不敢混说啊” 几位公差即刻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纷纷将目光投向地上已经断气的尸体。这人年纪倒是与当今陛下相仿,可是陛下大婚在即,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茶馆又这样莫名其妙的丧了命? 虽有疑惑,几位公差夜不敢大意。当即派了一人回去禀告廷尉史。 廷尉史来得很快。还带来了一名仵作。 仵作一番验看,对廷尉史禀道:“官人,这年轻人年约十八岁,死于半个时辰前,是刀剑伤从背后致命。旁边这位年约二十三岁,也是死于刀剑伤,他是一位阉人。” 廷尉史一愣,很快想清楚其中曲折。有阉人随侍,又与皇帝年龄一样的这位身着皇宫侍卫服的年轻人,极有可能就是皇帝司马聃。廷尉史头疼的掐了掐额心,扭头问周成:“你说你来时这年轻人还没死?说说什么情况” 周成把自己进门后的一举一动都一一详禀,生怕有一丝惹人怀疑的地方。 廷尉史又问:“你说这位自称皇帝的人,有东西让你交给长公主?还有话交待?” 周成连忙把司马聃留下的荷包交给廷尉史,又把司马聃的话学说了一回。 廷尉史只看了一眼荷包的做工用料,却不接下。荷包看着极为考究,角上还绣有皇室的专有徽记。应是皇宫中的东西无疑。这东西他可不想接,接了就等于接下这案子了,这是自找麻烦 廷尉史想了想说:“你所说的话听着倒合理,只是如今在你这店里死了人,这人又事关重大,你还是随我回衙门走一趟。等事情查清楚了,若你清白自会放你回来。” 廷尉史能做到如今位置,也是判过不少案的,他观周成神色,听周成讲述,几乎可以确定周成说的是事情。可如今这情况,事关当今天子,他不敢随意插手。只能将人带回去交给廷尉正,到时再有什么,自己也好脱清干系 周成虽然心有不愿,但事已至此。他是不得不去衙门走一趟了。能得个清白活着回来,也算老天开眼了。 一行人抬尸体的抬尸体,取物证的取物证。收拾一番出了门就拿封条将茶馆给封上了。 周成回头瞧着,只觉分外心酸。 辛苦半生,天可怜见让他终于活出点人样。如今又沾上天子命案,不知能不能平安回来。真是飞来横祸呀。 再一想当初清心茶馆突然红火,他也算得了飞来横财。 罢了,人这一生呐,终不能一直好运伴着。好在他周成没做过亏心事,应该能平安过此劫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生不同衾死同穴 天子命案震惊朝野。 皇帝司马聃与桓温联姻在即,却出了这等事。这几乎等同于直白的在打皇家的脸。 对皇家是打脸。对褚太后却是剜心。 褚太后年轻守寡,仅有一子就是皇帝司马聃。虽然因为忙于政务她少有时间与皇帝相处,可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她怎能不疼? 褚太后强撑着心力,亲自审问了周成。得知了当日皇帝见过王氏九郎,褚太后心中就明白了。 痴儿啊,为了一个新安,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 褚太后恨王氏,王氏为了自己利益,不惜杀害皇帝;可她更恨新安 这么些年,司马聃对新安的心思,褚太后看得清楚,司马聃的痛苦挣扎,她都清楚。可她认为司马聃还是太年轻了,等他长大了会明白的,世间好女子千千万,他是皇帝,任他挑选。 可他就在还没认清这件事时,就走了 褚太后恨,恨皇帝因为新安不顾一切,可皇帝死了,她只能恨新安。双倍十倍百倍的恨新安这个女人从不曾爱过她儿一天,却让她儿为她丧了命啊 听了皇帝托周成带给新安的话,褚太后又问,“皇帝可有带话给我?” 周成说并无。 褚太后面色一冷,周成忙说,“当时陛下几乎已经口不能言,只来得及交待两句就” 只来得及交待两句,可没有一句是交待给她这个当母亲的。褚太后心里面抽抽的疼。 “说是皇帝有东西要你转交长公主?” “是,是。”周成忙从袖袋里拿出皇帝给子的荷包。 褚太后接过婢女递上来的荷包,只打开看了一眼,就将荷包狠狠一掼,丢在桌子上。 “去,着人传新安长公主进宫。”褚太后面无表情的吩咐道。 周成在一旁直觉两股战战,简直快不能站立。他能觉出褚太后此时是愤怒的,皇帝是太后亲子,且是唯一的。如今皇帝殁,却连一句话都没留给太后 周成挣扎半晌,终是鼓起勇气,小声开口说:“禀太后小民还记起一事,陛下临去前,似乎说着一句母亲安康什么只是当时陛下气力不济,小民没能听的分明” 太后霍然将头转向周成,盯住他问,“可是真的?” “确是如此,确是”周成抹了抹额角冷汗,“只因小民没能听清,故而先前忘了回禀” 褚太后面色终于缓了一缓。摆摆手让周成退下。 周成直到出了皇宫,一颗心才总算落地。 他撒了谎,弥天大谎,假传圣谕。 可他不撒谎,恐怕今天就出不了这皇宫了。如今皇帝已殁,总之是死无对证。 且况,太后那模样,也着实让人觉得凄凉了些 回头瞧了瞧庄严尊贵的宫殿,只余嗟吁 就在周成离开皇宫不久,一架装饰奢华的车架进了宫门。 马车内,正是被褚太后召见的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 新安面色颓败,身着一套居家服饰,斜斜依靠在车厢里,丝毫不见往日跋扈模样。 天子殁,举国同哀。 可真正为司马聃伤心的人,恐怕除了褚太后,就是新安了。 忆往昔,新安突然发觉,从幼时第一次见到司马聃起。自己这十几年就生活在司马聃的保护和爱护之下。不管她闯下多大的祸,她从不用怕,因为她知道她背后有司马聃。 而如今,她依仗的人,突然没了。新安得到这个消息至今,一直没有缓过来。似乎总觉得这件事如一场梦一般,醒了就过去了。 太后见到新安时,她仍是一幅梦游般模样。褚太后勃然大怒,“新安你也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本宫召你,你就如此衣着不整的入宫,见了本宫也不行礼!你以为今日还同往昔,有聃儿护着你吗?” 新安被太后一斥,仿佛乍然惊醒,开口就急着问:“太后,阿聃呢?阿聃可还好吗?” 褚太后额角青筋,咬牙道:“你还有脸问起?” 说着将一物扔到新安脸上。 新安不去理会,执着问:“太后,阿聃呢?你告诉我阿聃去哪里了?” 褚太后冷笑一声,指了指地上的精致荷包说:“打开看看吧,这是聃儿留给你的东西。他这一去,你恐怕此生也再得不到这等好东西了” 新安只听得“他这一去”四个字在耳中炸开,就一个趔趄跪倒于地。 褚太后见新安半晌没有动静,就亲自移步来到她面前。蹲下将荷包拣起,从中拿出里面的东西——流光四溢,是一对有七色光华的罕见琉璃珠制成的耳环。 “聃儿当真是为了你什么得不顾。金口玉言赏赐下去的东西他也能要回来”褚太后一张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新安盯着褚太后手中的一副耳环,想起那一日,司马聃沉着脸对她说:“姑姑,你莫要胡闹了。” 是有点胡闹啊,她明知道与桓温联姻对皇帝有多重要,可她就是忍不住想看他为难。看看在他心中究竟是那个桓氏女要紧,还是自己要紧。 到底,他还是收回了这幅七彩琉璃珠 司马聃,是谁在胡闹啊 你是皇帝,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你是皇帝,怎么能这么不顾及大局? 可是这些话要说给谁听呢? 新安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褚太后冷笑一声,将琉璃珠耳环摔到她脸上,“你居然也会为聃儿落泪吗?是因为今后再也不会有一个皇帝这样为你肆意妄为了吧?” 新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死死咬住唇,压抑住喉中几乎要崩溃的哭喊。 “聃儿这一生,倾尽所有宠你爱你。而你呢,你给过他什么?司马道福?”褚太后居高临下看着伏倒在地的新安,“你将他的宠爱用的理所应当,却从未想过,他为什么要独独宠你。” 似乎觉得离得远,不能让那愤怒清晰地落入新安耳中,褚太后又俯身到新安面前,盯住她道:“司马道福,或许你想过,聃儿为什么独宠你” 想过吗? 阿聃你为什么独宠我? 因为我们是自幼的玩伴,感情笃深。 不,不要再骗自己了 “你从来都知道,是吗?新安?你知道聃儿他爱你。”褚太后一字一句开口。 聃儿他爱你 短短五个字,字字诛心。 新安再也忍不住喉中压抑的哀痛,“阿聃阿聃阿聃”反反复复只有这一个名字,却犹如杜鹃啼血的悲鸣。 褚太后肆意欣赏了一会儿新安的崩溃失态。终于露出一点满足的表情。然后开口道:“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恃宠而骄,藐视先帝c罪无可恕,现除去长公主封号,贬为庶人,赐鸠酒。” 半晌寂静,新安哑着嗓子开口:“司马道福谢太后赏赐。” 褚太后不再理她,转身朝外走去。 “太后,能不能求你把我当作陪葬婢女与先帝葬在一处” 褚太后本欲拒绝,只一瞬又想明白了,回了她一句:“好。” 聃儿,我把你最喜爱的女子送去陪你了。你会怪母亲吗? 怪也罢,恨也罢。你一生为她,却从未得到。生不能同衾,死要同穴。 聃儿,下辈子,不要再投生帝王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逝者已矣竟其志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桓伊耳中,不过三四天功夫。 时桓伊车马已过谯郡,豫州城门遥遥在望。 离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已很近。 祁连在一旁本是想劝他返还都城,瞧自家郎君神色,又终是没开口。 桓伊是一个极其克己的人,祁连跟随他十数年,几乎从未见他有过失控的时候。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唯此一人,是他不可控的存在。祁连不忍开口。 半晌,还是桓伊开了口:“走吧,回建康。” 马车调转,往来时的路走。回头看去豫州城渐渐远去。 车帘摇曳间,祁连瞧见青衣郎君单手扶额,撑在车内的小几上,不知在想什么。那神情,不见多么悲戚,却落寞极了。 片刻后,车内传出一阵低低的箫声。 桓伊善音律举世皆知,又以笛曲为之最,有“笛圣”之称。祁连听过几次郎君吹笛,那真是让人闻之可忘忧。 这箫却是第一次听桓伊奏。 箫声低沉,奏的却是一首调子缠绵热烈的乐曲。乍听有些怪异,仿佛是一个人低泣着在诉说情话,铺陈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伤感 祁连忍不住开口:“郎君不是最善奏笛吗?何不奏笛?”这箫声让人听得实在难过呢 一曲了,桓伊才回道:“笛子适合快乐的时候” 而如今,我心疮痍满目,如何拿得起笛呢? 回归的路程或许是因为少了一份期盼的心情,显得比来时快得多。 建康城因为国丧,满城尽白。一眼望去犹如下了一场大雪。冷又寂静。 桓伊一进城,就命车夫直接驾车进宫。 求见褚太后被拒。宦侍说太后因为思念大行皇帝,已经几日不吃不喝了,没精神见人。 桓伊表情淡淡,只说:“劳烦再通传一声,就说是大行皇帝御前侍郎桓伊求见。” 宦侍有些不耐烦地说:“方才已经禀明是桓侍郎求见了,太后说了不见。”对于一个已经崩逝的皇帝身边略微得宠的小侍郎,宦侍也懒得再做出殷勤模样。 桓伊眼神斜斜扫过,宦侍顿时觉得身上一冷。啧,怎得忘了。这位可不仅仅是位得宠的侍郎,更是前豫州刺史,以少胜多打赢苻秦数万大军的桓伊啊 宦侍连忙换上一脸笑意,温声道:“不过既然是桓侍郎坚持,小人这就再去通禀一声吧。” 桓伊收回目光,“别忘了禀是大行皇帝御前侍郎桓伊。” “是是是”宦侍抹着额上冷汗,一路小跑着走了。 不多时就见方才的小宦侍又一路小跑着回来,说太后准见了。 宦侍愈发殷勤的在前带路,心道这桓侍郎果非凡人。太后几日里被多少公侯苦苦求见,这桓侍郎倒是有一个得以觐见的。 难得是,明明第一次去禀告说桓侍郎求见,太后已经拒。第二次再禀,太后居然又准了。宦侍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天里给他塞银子的贵人有多少,哪个不是想着见见太后,他要是能有桓侍郎这本事,可不愁发财了 褚太后盯视着走进来的桓伊。年轻的郎君青衣如故,风华绝代。一如从前,第一次在皇帝那看见他时一样。 当时听说皇帝立了前豫州刺史桓伊做御前侍郎,还颇为看重。褚太后有些好奇这个传闻中能文能武,能有桓温青眼,又得天下人期望的桓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没想到会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年轻人。这样的人竟能有那般军事能力,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可褚太后也因此更不敢小瞧桓伊,一个人能把惊世之才怀揣于内,不露于行,本身就已经是一份能力。 褚太后当政数十年,寥寥几句,就听出桓伊对皇帝是有赞同和真心的。即便说不上忠诚,他也绝不会害皇帝。于是便放心的让他留在皇帝身边。 有这样睿智的人为皇帝指路,相必皇帝能成长的更快。褚太后这样想。 而如今,当初那份对桓伊的期待,更让褚太后对他多了一份对旁人没有的迁怒。“桓侍郎怎么还敢说是大行皇帝御前的人呢?大行皇帝崩逝时,桓侍郎在哪里?”褚太后一开口就带了怒意。 “若不提起大行皇帝,恐怕伊今日难以得见太后。”桓伊神色平静。 “如此说你就是为了见本宫一面故意提起的大行皇帝了?狡猾小儿,亏得本宫还以为你对聃儿有几分着真心!”褚太后气得面色涨红,一只手颤颤指住桓伊,显见是怒极了。 “太后莫要生气,切要保重凤体。这大晋天下才不至于落入包藏异心的人手里。”桓伊徐徐落座在褚太后对面,丝毫不受褚太后震怒的影响。“太后说起真心,伊对大行皇帝的确是有。伊欣赏大行皇帝的坦荡和善良,也喜欢他的真诚。可如今逝者已矣,难道一定要作出个茶饭不思的姿态,才算有真心吗?这种真心琅琊王氏多的很,他府上恨不能挂十尺白绫表忠心呢,太后。” 一席话说得褚太后哑口无言,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是啊,表面功夫做得齐全就能代表真心吗?哼,琅琊王氏那些弑君的奸贼,居然还如此惺惺作态。 “真正把大行皇帝放在心上,就要为他的枉死报仇,为他的未竟之志努力。” “未竟之志?皇帝可还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吗?”为皇帝报仇是必然,可琅琊王氏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褚太后想着,或许能先完成大行皇帝的遗愿,也算是对聃儿有点交代了。 “太后不知晓吗?”桓伊表情微微透出一丝讶异,他不知道太后与大行皇帝之间居然隔阂至此。“大行皇帝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收复江北,重归洛阳,止息干戈,让天下太平。” “聃儿他”褚太后忍不住以手掩住口中呼之欲出的呜咽,“聃儿他竟有此志我做母亲的却不知晓”一直还把他当成那个未长大的孩子,原来她的聃儿已经如此鸿鹄之志。是连她这个当政数十年的太后想都不敢想过的志愿。重归洛阳啊记得小时候她经常搂着年幼的司马聃跟她讲洛阳繁华种种,讲那里才是她大晋的根。司马聃稚气地告诉她,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带着她重返洛阳年纪愈大,觉得重归洛阳只是一个念想罢了,她再也没有放在嘴上说过。却原来,她的阿聃已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褚太后忆起往事,面上似悲似喜,半晌不言语。桓伊就静静地等着她。 “那么,我们该当如何重归洛阳,止天下干戈呢?”褚太后声音有些嘶哑。这样一件她曾经几乎已经认定不可能的事情,如今为了聃儿,她愿意再去努努力。 “首先,我们需要一位明智的新帝。能胸怀天下,有收复河山的决心。这位新帝必须是同我们站在一起的。” 是啊。江南这些朝臣,多数已如同她一样,早被江南的水养的柔软。忘记了江北,也不敢再记起。有几个还能站出来符合她们要收复江北,重回洛阳呢?褚太后不由扶额沉思,除非有一个绝对强势果断且认同这件事的新帝 “那桓侍郎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吗?”褚太后似乎是不由自主的,想法就向桓伊靠拢。除此,她也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伊以为,琅琊王司马丕可堪此任。琅琊王是成帝长子c康帝之侄c大行皇帝的堂兄,身份之贵无人可置喙。且琅琊王性秉正,未闻有骄奢淫逸之好,加以雕琢应能成器。”桓伊将自己之前想好的话说出。 其实司马丕不能算顶好,桓伊知道此人性子虽秉正但有些软弱,凡事没有主见。但是放眼司马皇室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能再好好加以琢磨,希望能成大器。 “司马丕吗这孩子年幼时候我见过几次,是个好孩子”褚太后皱眉沉思良久,对桓伊挥挥手说,“你且先退下吧,本宫会好好筹划筹划这件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君子治国不齐身 大晋升平五年,皇太后褚蒜子下旨:琅邪王丕,中兴正统,明德懋亲,应立为君。 时正值群臣争吵不休,不知当以立何人为新帝之际。太后出手果决,直接昭告天下,将琅琊王司马丕扶上皇位。各大家族回味过来预备反对,太后发话,先帝无嗣,论身份尊贵再无人能高过琅琊王,且琅琊王是成帝长子本就该称帝。各大家族又说先帝骤然崩逝,为表尊敬新帝册立应缓之。太后又以外患未除,必保内安为由驳回。 至此,各大家族才明白过来,事情没有转寰了。先前各自争吵,无非是因为想扶持的新帝都是自家属意的,其中掺杂种种利益纠纷,谁都不肯让步。如今太后一召先声夺人,将新帝定下,各大家族虽不满,也没理由驳斥太后。好在不是你王家定下的,也不是他谢家举荐的这样一想也都平和些了。 大晋新帝即位,任先帝御前侍郎桓伊为丞相,倚重之。其后三年,丞相主导颁布有户籍新政等政策,加强了行政统一,也节省了大量开支;后又顶住各大氏族压力,推行减轻赋税以休养生息,使江北战火之地得以恢复,也让新帝深得民心。新帝喜悦,擢升丞相兼领录尚书事。 如此,大晋奄奄之势一扫,颇有重振昔日繁华的意思。 大晋这种势头使得盘踞北方的几国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鲜卑建立的燕正忙于内乱,无暇他顾。遣使入秦,名为探讨应对之策,实为挑拨,意图让秦国发兵遏制大晋。 秦国东海公府。 苻法刚刚接待过燕使,就召来丞相王猛。 “丞相以为燕使的建议如何?” 王猛摇头一笑,“燕国内乱,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与我大秦一起出兵攻晋。他现在说,等我军一到豫州就率军与我汇合,到时他们不去,难道我军还能白白跋涉千里再打道回府吗?浅薄计谋,不足挂齿。” 苻法点点头道:“我也知这燕国不安好心,可是若真任由晋国发展,到时吞了燕,可就轮到我秦国了。” 晋国虽萎靡了这些年,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真就此奋发,江北诸国,危矣。 “东海公何必心急呢。”王猛笑笑,“晋国现在如此,难道是由上而下,君臣百姓万众一心造就的吗?” “并非如此。我得消息说,晋国出了一名贤相,有计谋有手段,又得新帝倚重。故而能力挽狂澜,一扫先前颓势。” “正是如此,不论他有多厉害,他只有一个人而已。”王猛笃定道。 “可是若得一安邦大才,可比千军万马啊。”苻法看着王猛直言,“譬如丞相您,有了您辅佐陛下,我秦国的发展显而易见。” “非也。”王猛摇摇头,“我能起到作用,归根结底是因为陛下。陛下圣明,我才能发挥作用。陛下圣明,才会有如东海公这些忠贤之臣。而晋国皇帝虽倚重丞相桓伊,可他本人懦弱无才,不是贤主。其下臣工也是氏族当道,各自为政。由此可见,我秦国即便没有王猛,或许发展稍滞,但依然会继续繁荣,而他晋国没有了桓伊,繁荣就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苻法听完当即笑开,“丞相不愧是陛下的智囊,一番话说得法犹如醍醐灌顶。那晋国新帝,我早得了消息,何止懦弱简直毫无主见,一切都是听从扶他上位的褚太后和丞相桓伊。褚太后一介妇人,不足为惧;只消让那丞相没了作用,晋国就无甚翻身的机会了” 其后数月,从秦国派出的细作不知凡几。 先是直接刺杀。可丞相桓伊不仅自己身手不凡,身边更是有数十高手暗卫日夜保护。使得刺杀计划几次功败垂成。 后又买通朝内大臣,构陷丞相谋逆。奈何桓伊智谋超凡,不仅能自证忠良,还将诬陷者治以叛国通敌的重罪。 消息传回秦国,主使此事的东海公大感头疼。不得已,只能再找丞相王猛商议。 王猛听了事情前后,半晌未语。 桓伊其人有勇有谋,在晋国时与之相交数月的王猛自然明白。想要算计他,不是易事。 除非拿住其软肋。 思来想去几日,王猛最终下定决心。 兴泰街是长安最著名的贵人街,临街宅院不是高官就是显贵。因此兴泰街附近的四街八巷每日里都有巡逻官兵来回巡查,治安颇好。兴乐街是一条比兴泰街窄小许多的街道,因为背靠繁华似锦的兴泰街,倒显得分外清净些。 当初王猛买下兴乐街上这处宅邸给云低母子,就看上它背靠兴泰治安无虞,又有清净的好处。且离他在兴泰街的丞相府仅一街之遥,往来照应也方便些。 三年里,王猛也来来回回走过多次这条路。只是今日之行让他很有些踟蹰短短几步路,王猛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 来应门的老叟开门看见王猛,极热情的往里让。王猛往日不觉得什么,今日竟生出几分心虚。 王猛随引路的婢子来到后苑,正见着云低同云迟在玩一架秋千。 云低坐在架子上微微荡着,云迟站在后面时不时推她一两下。 王猛呵呵笑道:“姑娘好兴致,倒欺负三岁小娃儿为你做工。” 云低抬头瞧见是王猛,忙回头叫停了云迟,牵着他的手朝王猛走来。 走近了才听她开口辩说:“本来架了秋千要给阿迟玩的,谁知这孩子偏偏不喜欢,硬推着我去坐。”她说话声音低婉,仍旧带了几分江南的儒软腔调。 一旁被牵着的云迟,撇撇嘴道:“秋千本来就是女孩子的玩意儿,我怎么能玩。”声音却是高山流水一般的净澈空灵。 王猛细细打量,这孩子长得愈发漂亮了。墨眸清亮,天真无邪;肤色莹润,不似云低一般有些羸弱的白,而是如躺在河底被琢磨千百年的鹅卵石一般;秀逸挺直的鼻梁,丰润的唇无一处瑕疵,完美的让人震撼。只是,也无一处肖像他的母亲这孩子,长相与他父亲简直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阿迟不喜欢秋千吗?”王猛弯下身,和蔼的拍拍他的头,问:“那阿迟喜欢什么,下次我买给你好吗?” 云迟略偏了偏头,似乎不太喜欢被触碰头。想了想说:“君子当齐身修家治国平天下,不能玩物丧志。” 王猛哈哈大笑,拂须点头,“阿迟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番志向,日后定能成大器。 云低也掩口笑了,“先生太夸奖他了,他不过是前日里从书上看到一句,现学现卖罢了。” 王猛摆摆手,“不过不过,这孩子得天独厚,日后成就不可限量。”顿了顿,王猛又说,“只看他父亲,也能明白。” 云低一愣。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云迟的父亲。即使在秦国数载很得王猛照顾,云低也从未对他提及过一句。不是不信任,是云低没有想过今后的人生再与那人牵扯——不管是她的人生还是云迟的人生。 现在王猛突兀的一句话,让云低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有些局促的看了云迟一眼,低声回道:“再聪明的孩子不努力也没用。阿迟调皮,不知以后能不能得管教。” 刻意将话头转了转,云低不明白王猛突然提及那人的用意,但并不想接话。 王猛也不再纠缠这话,又闲谈了几句别的,就起身告辞了。 一句试探,他已然明白,云低是不想再同那人有关系了。 可是,势不由人。 因为他是秦国丞相,就不能是君子了 希望日后云低不要太埋怨他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父子之道天性也 云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孩子,王猛说的没错。不论是相貌还是才智,云迟都远超同龄人许多。 云迟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经常有惊人之语。记得他才将学会喊娘不久,说话还只是一个一个模糊不清的字。有一回竟用质疑的表情看着云低,稚气的喊了一句:爹爹。 起先云低不解其意,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句咕哝,有意忽略掉他这句话。云迟却更不依不饶,使劲抓住她的袖子叫爹爹。云低困惑的皱起眉头,她从没有教过云迟“爹”这个字。 一旁侍候的水月看了一会儿,迟疑地说:“女郎,小郎似乎是在问他的爹爹” 云低眄了水月一眼,“怎么会,我从未教过他爹爹这一句” 水月想了想,“会不会是小郎见园子里管花圃的福兴家的小子喊过他爹” 云低沉吟一会儿,交待水月:“以后尽量避免让人在阿迟面前提起此事” 却不料,几月之后,能顺当的说出整句话时,云迟又一次问起:娘娘,我爹爹呢?爹爹去哪里了? 那一次云低极郑重地告诉云迟,“阿迟记住了,你没有爹爹,只有娘娘。以后莫要再提起爹爹,娘娘会伤心的,好吗?” 云迟似懂非懂,却点了点头。 从此果然没再提起过。 还不到两岁的孩子,这般懂事,让云低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在衣食用度上,云迟从来不受亏待。长安城里贵族家孩子有的,他一样不缺。云低自己不是奢侈的人,却绝不肯委屈云迟半点。 总归是有些弥补的心。虽然非她所愿,但她确实没能给云迟一个完整的家。 云迟长到这么大,今天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父亲”这两个字。 云迟知道,是母亲刻意令下人都在他面前避讳着。母亲曾说过,提起父亲会令她伤心。因为母亲这话,云迟始终不敢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 可他一天天长大,已经快到了启蒙的时候。他的生活不再是只有云府这一隅之地。走出云府,别人会毫无顾忌的谈论起父亲。你的父亲如何,他的父亲如何。云迟的父亲呢? 云迟日益焦虑起来然后今天就听王先生说起,他的父亲。 王先生说,云迟日后不可限量,单看他父亲就能知道。 是说,他的父亲是一位很厉害很不可限量的人吗?究竟有多厉害呢? 云迟很想知道。关于他的父亲。 是不是可以去问一问王先生问母亲,她会伤心。那么,是不是可以问一问王先生呢? 小小的人儿因为有所苦恼,几日都茶饭不思,天天追问云低:“娘娘,王先生什么时候再来?” 云低抚了抚他的脑袋,问他:“阿迟为什么一直问王先生?” 云迟低着头嗫嚅道:“阿迟阿迟,就是有点想念王先生了” 云低叹息一声,牵了他的手,走到凉亭里坐下,问:“阿迟可是想问一问王先生,关于你的父亲?” 云迟一惊,抬头看向云低,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娘娘,阿迟没有想问这个” 云低心里有点钝钝的痛,温和地对云迟说:“阿迟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母亲,母亲不会怪你”稚子无辜,何忍苛责。这件事原本就她这个做母亲的亏欠了他,让他自幼没有尝到过父亲的关爱。哪怕再不愿意提起,可是父子天性,她怎么能一味抹杀他对父亲的渴望? 况且,这两年云低留意观察,多次试探,发现她身边已经没有了静竹阁的暗卫。 或许,他已经放弃了吧 听说他已经高居宰相,上得圣眷下得民心。这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是得不到的,或许早就不再执着往年旧事。 云迟仍有些犹豫,细看母亲,见她果然和颜悦色没有丝毫生气伤心的样子,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我的爹爹,还活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爹爹还活着。他是一个贤臣,忠君爱国,很得民心。”这是实话,也是云低私心里想让孩子对父亲这个角色不那么抵触。 她自己就是在缺乏父母关爱下长大的,其中辛酸苦楚,再明白不过。好在她还有苑碧自小相伴,才不至于坏了心性。她更不想让云迟因为父爱的缺乏,生出什么不好的情绪。 “那爹爹为何不要娘娘和阿迟了”小孩子低垂着头,哑着嗓子问。 云低心疼的搬起他的小脸,努力笑了笑说:“谁说是爹爹不要我们了,是是娘娘嫌了爹爹,不要爹爹了” “啊?”云迟睁得大大的眸子里还泛着点红,闻言惊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娘娘是娘娘不要不要爹爹了?真的吗?” 见云低点头,云迟又说:“是爹爹对娘娘不好吗可是,可是娘娘方才说,爹爹是贤臣,忠君爱国那爹爹应该是一个好人”好人爹爹为什么会对娘娘不好?让娘娘嫌了他啊?云迟一脑袋疑问。可看云低渐渐敛起笑脸,又不敢再问下去。 桓伊他对她不好吗?好像说不上好与不好。云低想。 他和她最初的一纸婚约,她想得到的是自由,他想得到的是静竹令说到底,互相利用罢了,她没什么好埋怨的;后来,他得了她的清白,让她有了阿迟,自此与子敬再无可能可也并非是他一手造成。是她与新安闹到不死不休,他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凭心而问,如果当时不是他,而是新安的几个侍卫,她的结局会更好吗?自然不能。 这些年过去,云低渐渐想明白了,她不恨桓伊。也没有道理去恨他。恨他事事算计,不为她考虑吗?恨他对她说过的那些狠心伤人的话吗?可是若他只是桓伊,他不爱她,他又何必对她算计?若他只是桓伊,她不爱他,那些伤人的话又怎能伤得了她? 所以,她再不恨他,也不爱他。只当从未相识过。 过往已矣,纵有过伤情,可她不也得了阿迟吗?阿迟,就是她的最大的安慰。此后漫漫一生,再冷,都不怕了 想到此,云低释然一笑,抬头捏了捏云迟惶然的小脸,“阿迟,你爹爹没有对娘娘不好。是爹爹和娘娘之间没有缘分。你懂吗?” 没有缘分?云迟不懂什么叫缘分。 “娘娘说得是半年前来到我们家的那位王叔父吗?娘娘就是对他说,没有缘分”云迟迟疑了一下,“那位王叔父就是我爹爹吗?” 云迟说的是王献之。 约是半年前,王献之只身来到长安。告诉云低,他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时对他说,不希望家族荣誉c父母名声再拖累他,只希望他以后快乐。 子敬父亲临终终于看清,名利是虚无。不想再让心爱的儿子一生不幸。子敬也终于不必再背负父亲的期望,绑着家族的桎梏。 子敬说他的志向从来都是,山清水秀,衣食无忧,知己二三人,有红袖添香。现在终于能够实现。只差他的红袖,不愿意陪他走 他还是如同谢府梅花宴上一样,洒脱如风,只余惊鸿一瞥。而她,是一棵树,若能扎根就再也不愿移步。风过树梢,或有眷恋,却终会远去 长安几载生活,平淡而富足,正是云低毕生所求。如果可以,她想和她的阿迟一生长安于此。 和子敬终究是没有缘分。 云低想,自己此生怕是注定孤独终老。命中再没有姻缘。既然心无波澜,何必再去徒增烦恼。 “阿迟,王叔父是娘娘以前喜爱过的人。但他不是你父亲。你的父亲等你长大了,娘娘再告诉你好吗?”云低郑重地说:“等你有一天长大了,娘娘一定告诉你。” 等到阿迟长大的那一天,她一定就能够能坦然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往昔静好只入梦 大晋都城建康,丞相府。 夜已渐深,四下静谧,书房仍留了一盏灯。是年轻的丞相又在熬夜批阅文书。 三年,大晋国貌今非昔比。 连沉醉靡靡久矣的建康,都似乎在悄然变化。朝气仿佛二月里刚抽条的柳枝,今日这里,明日那里,渐渐映出一片绿芽。 氏族们起先是冷眼观望,慢慢不可思议后来才想起来,这是谁,这是昔日以千胜万的豫州刺史桓伊。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带领大晋走出困境。有朝一日重归洛阳 氏族们抱着这样的期许,对桓丞相就分外多了几分宽容。 也正是这样的几分宽容,加上新帝的绝对信任,使得桓伊能在短短三年,让大晋有了新面貌。 然而即便是诸多原因,最重要的,还是桓伊本身。他原本就是天纵英才,这三年又几乎是为国事废寝忘食。如此,才有了大晋新貌。 “郎君,夜深了,不如早点安歇吧。”祁连数年如一日的兼了这份差,日日敦促桓伊的休息。因为他知道,如果没人提醒着,自家郎君怕是根本就想不起来还要睡觉。 桓伊原本是洒脱肆意的人,即便身有抱负,也不至于为此苛待自己。凡事留一分力,是他做事的习惯。 然而自三年前做了丞相,他却一改往日作风。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简直称得上呕心沥血。时人都赞桓丞相有千古贤相遗风。祁连却知道,郎君这是心里苦,藉由忙碌让自己不去想那份苦。 三件前,自豫州半道返回,桓伊就下令静竹阁不必再监视云低。 乍听到她在长安时的激动,被司马聃的死讯一阻,渐渐冷却。他才想到,去了长安,又能如何?她不愿再见他,宁愿躲到万里之外。当今乱世,她甘冒性命之忧,一个人走那么远。是决然不想再见他的姿态。若他去了,她岂非又要冒险远走? 有生之年,这是桓伊遇见过的唯一一件无解的难事。他想见她,却不能见。 既不能,不如就彻底隔绝了她的消息,不去听是否就能少一些痛苦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拼命让自己忙碌,让自己无暇他顾。 只肖这么努力一点,他就将几近穷途末路的大晋重新带回了正轨。国事天下事,于他不过尔尔。天才如此,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苦痛。 众园里她宛如破碎的蝴蝶,跌落在地上,留了一地的鲜血。她说,我这么傻,怎么配生你的孩子 那一幕像在他心口埋了一根刺,绵绵不绝的刺痛他,又让他长长久久无法忘记。 “祁连,几年前的一些旧事,你还能记得吗?” 祁连怔了怔,“若是印象深刻的还会有点记忆,些微小事是记不得了。” “那么再远一些,幼时的事,还能记得吗?” “幼时的事太久远,即便印象深刻,也只剩些模糊的记忆。” 是这样么?时间久了,就会淡掉c忘却 可为什么,已经三年了,这件事于他却像昨日发生的一样?这样鲜活,就好像打定主意要折磨他一辈子了 桓伊疲惫的按了按额,站起身朝门外走。 书房与寝房相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桓伊走着走着却走过了寝房又往前走去。 深秋时节,夜里起了风,颇有寒意。祁连喊了一声,见郎君仿若未闻,只好回身去房里拿了披风又追出来。 披风是白色的,又在帽沿上镶了一圈狐狸毛。祁连给桓伊披上,有些心疼道:“郎君可是又想起云低女郎了吗?” 桓伊听见云低的名字,不由侧头看了看。瞧见祁连给他披的白色披风,忽然想起,云低有那么一件白色狐裘跟这件披风倒是很像。 在樵郡戴师家里时,他第一次见那件狐裘。云低拿着它时表情是缱绻温柔的,桓伊知道,那应该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当时心里竟有些异样的别扭。 那是最初对她的心动吧。 虽然是怀了目的接近她,可她温婉又坚强的性子是那么吸引他。她就像一株从石缝中长出的树,土地贫瘠c风雨摧残都不能阻止她朝着太阳生长。这样的女子,是该令人心动。 只是他自诩聪明,却没能及早看清自己的心。 到如今,除了一声叹息,他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这夜里,桓伊果然又做了梦。 却不是如以往,梦到众园中鲜血淋漓的场面。 这梦做得温馨。是梦到同云低在樵郡的那段日子。琴棋书画c骑马弯弓,看云卷云舒c听溪水潺潺那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段平和的美好时光。梦到深处,桓伊几乎想要就此一梦不醒。 明明知道是一场梦,在梦中就知道这是一场梦。却不忍醒来。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时光不会再有 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桓伊才按着睡得有些痛的头从床上坐起来。 有婢女轻手轻脚的进来服侍他洗漱。 只见从来不苟言笑的年轻丞相,倚着床浅浅扬起一抹笑容。一时间,不由看痴了去 方穿戴整齐,就听祁连进来禀告,说门上收到了外散骑常侍王良的传信。 桓伊拿过信笺匆匆看过去,眉头渐渐皱起。 王良信中约他午后在凌岚阁一晤。 当初王良因为设计诱杀穆帝,惹怒了褚太后。褚太后丧子巨痛之下,派人多次围杀他。奈何王良原本狡猾如狐,又得琅琊王氏庇护着,险险躲过几次追杀后,就销匿了踪迹。 琅琊王氏也为此沉寂了一段时间。 直到新帝登基。各氏族之前因为推举新帝人选的争执被迫结束,不得不再次为了氏族利益团结起来。琅琊王氏作为氏族执牛耳者,也理所当然的再次活跃了起来。 褚太后再不甘愿,也无法明着为难琅琊王氏。与琅琊王氏为难就是与整个氏族阶层为难,新帝登基的当口这么做就是在自毁江山。 褚太后生生气得卧床半月,病好后召桓伊入宫。先前雍容华贵的太后疲态尽显,她说,聃儿既然有遗志,本宫这做母亲的就该尽力替他办妥,否则他日地下也无颜见吾儿。杀子之恨本宫暂且忍下,待他日朝堂稳固,必要扫尽他琅琊王氏。 桓伊叹息一声,可惜太后是女子,否则倒是比新帝更有为君之才。 此后太后明面不做声,暗处却多方打压琅琊王氏。 后来王邵联名数十重臣保举王良,太后也只给了他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职。 闻听琅琊王氏内部,因为太后的迁怒打压。早已对王良生出不满,若非族长王邵压着,王良恐怕已成弃子。 而今他这等四面楚歌的处境,桓伊实在想不明白,他约见自己意欲为何。 王良是一个对手。 当日豫州被围一战,桓伊就看出他是有些能耐的。可惜还是年轻了些。 五年过去,昔日少年褪去青涩,端坐于案的淡定形容,让桓伊明白,他现在可堪为一个对手了。 桓伊长袍一摆,坐在了王良对面,“不知散骑常侍有何见教?” 王良执壶为桓伊添了一杯茶,淡笑着开口:“原本该说,见教不敢当不过今日,良确有一事想点拨丞相几句。” 桓伊细看一眼,对面的白衣郎笃定泰然,确实已非昔日凭一分敢冒三分风险的少年人。倒是这得意时的秉性不见更改,不由好笑,“那就请散骑常侍点拨几句吧,伊洗耳恭听。” 王良依旧是那副淡笑模样,“丞相可还记得谢氏云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万里风雪赴秦地 王良与桓伊也算相识多年。倒是第一次从桓伊的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桓丞相终究也是凡人呐”王良执壶为自己蓄满一杯茶,语气竟有些失意。 这么多年,他把桓伊视为对手。多次交锋,桓伊从来都端处上风。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无法战胜的存在。甚至从心底开始有些钦佩桓伊。一个让人找不到丝毫破绽的人,是无法打败的。而现在,他找到了他的破绽。 桓伊,此局我必胜你。 桓伊压下心头千般思绪,直视王良,“云低于我确是重要之人,可你伤不到她,又有什么可威胁我的?” 云低在秦国既然能躲过静竹阁的跟踪,肯定是有权贵相助,如果猜的不错,应该是秦相王猛。以王猛之能,王良在秦国绝伤不到云低。 即使这样想,桓伊心中仍一丝不安。不知是因为王良太过笃定的神情,还因为自己太过在意。 王良呵呵笑道:“桓丞相说笑了,我为什么要伤她?我只想让桓丞相离开晋国,离开皇帝而已。毕竟她一个女子,漂泊异国他乡,很令人忧心。” 桓伊心下松了松,“我早已知道她在哪里。”可我不想亦不能再去打扰她。 “桓丞相知道她在哪里?”王良略有些惊讶。细一想,他收到的消息说,云低在秦产一子,生于升平五年秋天。消息上说,把此事告知桓伊他就会离开晋国。既然桓伊知道云低在秦国,那么他不知道的是“那么,丞相可知,云低育有一子?” 果然,一语出,桓伊神色巨变。 “孩子生在升平五年的秋天,说起来有三岁了呢。”王良继续欣赏着桓伊的失神。 半晌,桓伊霍然起身,一言不发的朝外走去。 只在快走的门口时略停了一下,“王良,不论你追求的是什么。可不要忘了你生于斯长于斯,大晋是你的家国。” 语毕再不停留,大步而去。 王良怔了一下,冷哼道,“明明已经输了,还要教训我吗?” 追求的是什么,他从来追求的只是一个温暖的家而已。可是他的苑碧死了,他连一个替代品也留不住。家已不家,何来国?现在他只能追求无上权利,随心所欲 桓伊回到丞相府,马上换了衣服进宫。 太后听说他要离开,震惊又失望。可她知道桓伊为人果决,也不再劝,只说让他尽早归来。 皇帝却不如太后明白。先是哀哀叹息,又恳求他不要离开。 桓伊劝道:“陛下不必再挽留了。伊有不得已的理由。” 皇帝仍试图改变他的想法,“丞相,大晋离不开你。如今大晋刚有起色,正是百废待兴,丞相怎么能一走了之” 桓伊皱眉,“臣只是一个臣子,陛下才是大晋的皇帝。大晋百废待兴,这是陛下的责任。陛下须知,陛下有诸多臣子,大晋却只有陛下一个皇帝。大晋是否能复昔日繁盛,终是要靠陛下。” “可是”皇帝为难地说,“朕不知道要怎么做。此前有丞相帮朕,往后朕要听谁的呢?? 桓伊看了看早已成年,却丝毫没有主见的皇帝,不由有些愤懑。不欲再多说,“臣已写成奏表,将臣认为的可用之人,及可继续施行的国策大致列出。陛下可作参考。” “朕最信任的还是叔夏你啊。叔夏就不能为了大晋,为了朕留下吗?” 桓伊沉默的作了一礼,态度明确。 皇帝失望地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桓伊直到走出皇宫时,依旧面色晦暗。 皇帝这样,若不能有人好好扶持,恐怕晋国就此危矣。 天下太平是桓伊平生所愿,他当然更希望是大晋一统使得天下太平。可天数有定,实不可违。一国帝王才是国家兴衰的关键,司马丕并非为君之才 出了皇宫桓伊就乘车直走桓府。 此去秦国万里,不知路途艰辛,也不知何时能归,他琢磨了一路,也不知该如何同母亲开口。 母亲年事已高,虽然康健,却也经不起长途奔波。他只能让母亲独守健康,实在有些不孝。 对国算是不忠,对家也是不孝。这样不忠不孝之举,他却别无选择。 从听到云低生子那一时起,他就有了决断。 桓母听了桓伊要去秦国,倒出乎意料的平静。“吾儿是因为那个女子要去秦地吧?” 桓伊一愣,他从来没同母亲说起过云低,更没有说起过她去了秦国。 桓母说:“儿啊,你曾对母亲说过你有一个喜欢的女子,此后却没再提起过。这三年你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看在眼中。你一生顺遂,恐怕唯有这个女子是你的心结。如今你既然想通了,就去吧,母亲这里你无需担心。” 桓伊不禁心头有些愧疚。这三年他为了不去想云低,日夜沉浸国事,每次看望母亲也是来去匆匆。从不知母亲竟为他担心了这么久。 “母亲难道不怪儿吗?母亲年纪大了,儿却又要远行”桓伊有些说不下去。 太后的失望,皇帝的恳求他都可以不在意。因为他对他们无愧。离开大晋愧对的是他的志向,而不是皇帝和太后。 可是,对于母亲 桓母笑了笑,“母亲怎么会怪叔夏,母亲活了这么大年岁,已不求别的。只求吾儿能平安喜乐。儿若一直像先前一样萎靡,才让母亲忧心呢。” 桓伊只能收起愧疚担心,也对母亲笑笑,“母亲说得是,儿子这就去把您的儿媳接回来。待儿回来时,就是一家团圆之日。母亲只需照顾好自己,等儿归来。” 桓母点头应了,又嘱咐桓伊几句,就让他早些回去收拾东西。 第二日一早,桓伊就乘车离开了建康。 一路北行,天气愈来愈冷。 到得豫州境内竟然飘起雪来。 马车难行,祁连等随从劝郎君等天气稍霁再继续赶路。 桓伊却执意不肯,弃车从马,继续冒雪前行。 进入豫州城时,由于连日疲惫和寒冷,几个随从都患了风寒,连马都倒下几匹。桓伊只得停下暂做休整。 豫州刺史闻听桓伊到来,忙将他们一行迎入刺史府招待。 现任刺史仍是陈郡谢氏的人。当年桓伊豫州一役,以多胜少,即成就了他自己,也避免了谢氏因豫州失守获罪。后来桓伊回建康,豫州仍是谢氏掌权。因此谢氏——尤其是在豫州的谢氏诸人,对桓伊是相当感激的。且桓伊身为晋国丞相的职务,并未免除。刺史对桓伊一行的招待自然殷勤备至。 刺史着人打扫了桓伊先前在刺史府的旧苑,说是让桓丞相能住得更习惯些。桓伊却婉言谢绝了,说那是刺史府正苑,应是刺史的住处,他只在豫州稍作休整几日,随便住在后苑即可。刺史应下,又赶忙让人去整理后苑。 桓伊由着仆役打扫整理,自己闲步走出房间。 初雪方落,地上只添了些泥泞,房顶树梢却已是薄薄一层白。若有红梅,当是美景。可惜豫州是北地,连年战乱之下,早没了南人的那些附庸风雅。苑中大部分地方都是些杂树,冷风一吹秃秃的树桠随风摇摆。 只在一处亭子旁,有几簇竹子,仍迎雪展翠。 那还是当年他初来豫州时,依着自己喜好让人移植来的。 竹子移来后,偶来府上做客的慕容颜还说,一苑子都是绿泱泱的实在不美,应该栽几株花树映衬。 他想起住在樵郡的云低,问,“女子都喜欢花树吗?那什么花树好些?” 慕容颜高兴地说,女子自然都爱繁花,若论最美,当属琼华。 于是,他亲手从别处移来琼华树。只希望他日云低来时能多点乐趣 那时候,他已同她在樵郡同处几月,渐渐生出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思。 现在回首看,分明是已经动了心,他却不自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淡往事喜乐长安 临近年下,府上照着以往准备过年诸事。原本倒也没甚复杂,府上统共两位主子,事项都列的清楚。云低看着都是井井有条的,心里却莫名有点燥乱,总觉得要出什么乱子。 云迟已经开蒙,白日里多是在自己院子里听讲或者做功课。除了头一日云低去同先生见礼,后来也不曾再去打扰。今日心乱的走来,不由自主竟走到了云迟的院子。 北地严寒,云低自小长在江南,虽然到了长安三余载,仍是不太能适应这儿的冬天。一到冬日,必定早早裹得厚厚实实。肥厚的冬衣外面再裹一件狐裘,就像是一个圆团子,让人老远就能一眼看出是她。 书房里烧着几个碳炉子,云迟觉得热得晕沉就开了点窗透气。老远从窗户看见母亲过来,就同先生说了一声走出屋来迎。 云迟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就见母亲恍恍惚惚的走到半道,忽然顿足抬头看了一眼,像是走错路了一般就要扭头回去。 云迟就喊了一声:“娘。” 云低听到喊声,回头看见儿子站在书房门口处,穿得单薄,连忙急走几步过来挽了云迟的手往屋里带。边走边责怪道:“寒冬腊月的天,怎么穿这么点就站在风口里。” 云迟咕哝道:“屋子里闷热的厉害,出来透透风正好。” 进了屋瞧见教书先生在,云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说:“打扰先生授课了” 先生是王猛请来的,为人正直c知识渊博,只是对于刚启蒙的孩子颇有些严厉了。平日里对云迟教导少有温和颜色的时候。今日倒是和颜悦色地对云低说话,“夫人不必介意,今日的授课原本也快结束了。小公子聪慧,启蒙课业对他而言很是轻松。” 云低执礼谢道:“小儿顽劣,劳先生费心了。” 先生忙回礼说:“夫人客气,小公子天资出众,加以磨砺日后定成大器,是时吾身为启蒙亦与有荣焉。” 两人又客气几句,先生就起身告辞了。 云迟瞧着先生走远,撇撇嘴说,“平日从未见先生这般好相与过。” 云低好笑道:“先生不好相与,可是因为你太顽劣了?” 云迟心虚道:“我哪里顽劣了先生教的我都学会了。” 云低摸摸儿子的发顶,“课业学会了固然好,但是娘更希望阿迟能学好做人。先生对你严厉是希望你能成才,玉不琢不成器,先生是为你好。阿迟明白吗?” 云迟低声回,“知道了。” 云低听着儿子闷闷的声音,蹲下身细瞧着云迟有些郁闷的小脸,问道,“阿迟可是因为课业繁重不开心吗?若是太辛苦,将就跟先生说说讲得慢些。” “才不是呢。”云迟傲然,“那点东西我根本不需费力就学会了”迟疑一下,云迟又说,“娘觉得魏先生很好吗?” “魏先生人品持重,学识也渊博。是王丞相亲自看过的,人自然不会差。阿迟何故有此问?” 云迟有点扭捏,“魏先生虽然好,可年纪大了些,人又迂腐” 云迟一愣,猛然醒悟云迟在扭捏什么。不由好笑,“傻阿迟在想些什么,娘只是敬重魏先生,对魏先生并无男女之意。” “真的吗?”云迟脸上阴霾一扫,“娘娘不中意魏先生?我就说嘛,魏先生看着比丞相先生都老了些” 云低敲了敲云迟的额,“不许这样妄议先生。” 云迟撇撇嘴,“我又没乱说,怎么能算妄议哼,魏先生对母亲格外亲切,定是仰慕母亲。既然母亲不中意他,以后就务要多与他谈笑。” 云低忍不住想要扶额,这孩子究竟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个想法。“阿迟啊,母亲与魏先生只是正常的寒暄,是与人交往的礼节而已你这些仰慕中意之类的话,都是谁教与你的?” 云迟不在意的挥挥手,“就是听卢四儿他们讲的。” 卢四儿是厨房下面一个打杂的。小伙子正是娶妻的年纪,约莫私下爱与人谈论这些话,不想却被云迟学了去。云低皱眉道,“阿迟年纪还小,还不懂这些,以后莫要再说这些话了,知道吗?” “阿迟不小了。这些话阿迟都懂得。“云迟辨驳道,“娘以前不是说过,来过我们家的王叔父是娘以前喜爱过的人吗?喜爱就是中意,就是仰慕。对吧?” 完全没料到云迟会突然提起子敬,云低怔了半刻,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该怎么说呢?当时告诉阿迟,只觉得他年纪小还不懂。现在听自己儿子突然问及,让云低又羞又无奈以后真的不能再把儿子当小孩子对待了。“那个阿迟,阿迟说得没有错” 云迟凝视了母亲一会儿,“那么,母亲也喜爱过父亲吗?” 云低一滞。 云迟有些伤心道,“母亲没有喜爱过父亲吗?所以母亲才会嫌了父亲,与他分开吗?” 云低下意识就回道:“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因此才与他分开。实在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和隔阂。可是,喜爱过他吗? 若说完全没有,似乎也不是。 当初在豫州,秦军围城他回城寻她时,城门之上共赴生死时某些瞬间,她似乎已经心动了若不是后来出现的那幅画,让她不顾一切的回了建康,或许他们早已在豫州完婚。 如果当时她没有看见那幅画,没有离开豫州,好好的同桓伊完成了婚礼。最后还会是这般吗? 也许会完全不同吧 毕竟是那样一个人,若他有意有多少女子能不心动 “母亲原本就要喜爱上你的父亲了,可是后来阴差阳错,发生许多事。我们之间都做了让彼此伤心的事所以我们才会分开”云低认真地说。 见母亲有些戚然,云迟有些愧疚。母亲说过,提起父亲会令她伤心的。可是因为他愈来愈想要知道关于父亲的事,忍不住就开口了。母亲是不是伤心了?会不会怪自己? “娘娘”一双小手迟疑地拽上她的衣袖,声音有些委屈又有讨好,“娘娘不要伤心,阿迟以后不再提父亲了” 云低拍了拍云迟的小手,安抚他,“娘不是因为阿迟提起父亲伤心,娘是因为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有些感伤罢了”顿了一下,云低又说,“阿迟以后若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就问母亲。你长大了,母亲不该断绝你对父亲的渴望。每个人都有父母,让阿迟与父亲分开,是母亲的过错,也是情非得已。但是母亲以后不会再让阿迟断绝对父亲的念想。阿迟以后想问什么,就来问母亲。” “真的可以吗?“云迟有些不敢置信,“阿迟若问,不会令娘伤心了吗?” “伤心是有一些,”云低笑笑,“但是过往已经是过往,何必太在意。且况娘有我的阿迟,亦没什么好伤心的了。” 云迟开心地摇了摇云低的衣袖。这样稚气的动作,平时云迟是极少做的,可见是真的开心。 云低不由也心情愉悦起来。 是啊,过往已矣。阿迟都这么懂事了,她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如今她只愿岁岁如今朝。有阿迟相伴,平平淡淡就是幸福了。 窗外簌簌又飘起小雪,衬得墙角处一株盛开的腊梅格外娇艳。隔墙隐隐传来炮竹炸开和小孩嬉笑地声音。正是一幅盛世长安的美景 而云府正门口,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刚刚停住。 为首的男子一袭天青色斗篷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就是这里吗?” 一贯高山流水般净澈的声音带了丝暗哑。让一旁侯着的侍从不由坐直身子答道,“就是这里了,郎君。” 男子凝视了府门上的匾额半晌,才转身策马而去。匾额上“云府”两个字由行草书就,笔意潇洒中又添秀气,应是由女子书就。 北风吹过,很快掩盖了一行人马来过的痕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求吾之妇谢云低(上) 云府在兴乐街上算是不大不小的宅子。进进出出的人却比最小的宅子还少些。进出正门的车马更少见,连一旁的邻家都不太清楚这云府的详细,似乎宅子主人颇为低调。只知道当朝贤相王猛与此家关系匪浅,常来云府走动。故此,虽然许多人对云府因好奇想窥探一二,也都不得不打消了念头。毕竟没有人会蠢到为了这点好奇,去得罪当朝权臣。 近日却总有人在云府门前徘徊。 临近年下,许多人都歇了事在家闲着,没事就来回串门子解闷。却没有人会去云府串门。平时无往来,自然不好走动。因此云府门前格外冷清些。那突然多出来的陌生面孔,就更显的突兀。 紧挨着云府的张姓人家,原本管家的张氏妇人正打算去兴泰街上备年货。一出府又碰见这两日总在云府门口杵着的人。这人个头不算高,看着却精壮,下着雪的天却只着薄薄的冬衣立在寒风里。张氏妇人看了不忍,打开车帘问:“我看公子日日冒严寒徘徊在这云府门前,可是想求见云府主人?” 这人打量张氏一眼,作礼道:“确是想求见云府主人,却每每遭拒,一连等了数日也不见云府有车马出入。我观夫人家住云府邻户,可知这云府主人都是什么时候出府吗?”一席话说的却是有些难懂的外地口音。 张氏听了半晌,大概听懂了意思,就回他:“这云府呀,十天半月不见有车马出入也是常事。我劝你还是不要在此苦等了。当初云府初搬来,我们做邻里的去道喜都没见着人,只隔门得了声谢。云府来头大呢,不是一般人。” “哦?怎地来头大?” “听说不但与王丞相交好,似乎府上有位小姐还同东海公有旧呢”张氏说出了兴致正欲再说,突然想起家里郎主交代过不许说云府的长短,忙讪讪地住了口,“咳,总之这云府家的主子,一般人可真见不得。公子还是勿要在此耽误了。”说完这句,张氏就急忙忙的叫人赶了马车走了。 祁连看着远去的马车,想了一刻,也转身离去了。 先前静竹阁传回来的消息,只模糊说云小姑似乎育有一子,除此之外竟再没有旁的信息。以静竹阁的势力,都查不出什么,只能说明云府有秦国大权贵护着。郎君就着他亲自来云府探探。 来守了几日才知这云府虽居于闹市,竟如与世隔绝一般,完全不通消息于外。除了日常出外采买的下等仆人,极少有旁人进出,这些下等仆人也都是一问三不知的。 只到方才,那位妇人几句话,祁连才约莫有了点揣测。 “与东海公有旧云府的一位小姐?”桓伊听了祁连带来的消息,若有所思。 云府哪里来的什么别的小姐。连唯一一位,其实也该姓谢。 可是她怎么会与东海公有旧? 东海公在秦权势,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是皇帝庶兄,却深得皇帝敬重。他自小长在秦国,而云低一直到十四岁前都久居建康,其后几年没有人比他桓伊更清楚了。 这样两个人,完全不太可能有交集,哪里来得旧? 只能是在此之后。在云低来秦之后。 而能得东海公苻法这样周全相护,究竟是怎样的交情? 青衣郎君好看的眉,不由皱起。一种遥远熟悉的情绪自心间升腾起来。 “祁连,给东海公下个拜帖,约他明日珍秀楼相见。” 祁连为难地问,“郎君想以什么名义?我们此次乃是秘密入秦” 桓伊毕竟还是晋国宰相,就这样贸贸然出现在秦国权臣面前,祁连觉得似乎不妥。 桓伊轻轻哂笑一声,“你以为东海公不知我已入秦吗?” 以目前得到的各种消息看来,这位东海公是相当有能耐的一个人。他们这样一行外地人,临近年关入长安,早就引起了多方注意。身为秦国最大的权臣——东海公又怎么会摸不清他们的身份。 “那郎君的意思是” “就以晋国宰相之名。即来了,就与这位秦国第一权臣谈谈公事。” 公事?明明是私入秦国,晋国皇帝连晓都不晓得,哪来的公事祁连心里疑惑,却不多问,自领命去。 珍秀楼是长安城最大的酒楼,进出者非富即贵。就连跑堂打杂的小佣保也因市面见多了,颇有眼力。 这日晌午,远远瞧见一行人驷马轩车而来,佣保连忙笑脸迎了上去。 车刚停下,就有一旁骑马的侍从过来问,“可以一位桓姓公子在此候人?” 佣保堆笑说:“有,有,贵人且随小人来。” 佣保前头领着路,直到走到桓姓公子定的包房,也没敢回头瞧一眼那从马车里下来的贵人。 日日里迎来送往达官贵人不知凡几,到是头回见着气势这么大的,直压的小佣保头也不敢回。 苻法由一众侍卫簇拥着走到包间门前,珠帘后隐约瞧见一袭竹青衣衫的公子,背对门口负手站在窗前。 苻法手一挥止住欲跟进去的心腹,信步走了进去。 桓伊听到脚步声,回身略作一礼,“久仰东海公大名。” 苻法看住对面的人,这就是传闻化腐朽为神奇的晋国贤相?出乎意料的年轻,出乎意料的俊逸,分明是一副世家贵公子的模样“丞相好胆色,只身一人就敢来见我。” 桓伊微笑,“东海公是德高望重的人,有何可惧?” “德高望重?”苻法哈哈笑道,“我在丞相眼中竟这么老了吗?” 桓伊微笑不答,只作势请苻法坐下。 苻法就势坐下,“不知丞相不远万里入我秦都,所谓何事?” “既然与东海公坐在这里,就先谈谈公事吧?”桓伊执壶为苻法蓄茶一杯。 苻法浅尝一口,露出微诧的神色,“丞相且讲。” “大晋有意连秦灭燕,东海公以为如何?” 苻法闻言心中一惊,垂首摩挲着茶杯沉吟,“丞相既入秦,该当看到,秦国四方安定c百姓安居乐业,秦国何必自寻苦恼再起兵戈呢?” 桓伊神色不变,“秦国确实如海东公所讲,内安外定,豪无忧患吗?据伊所知,贵国君主仁慈,在当前大势之下仍体恤国民,不加赋税不征军粮。此举得民心,却令贵国国库空虚。如此,一旦周边有异,贵国将何以应对?” 苻法面色渐凝。原先因桓伊的年轻和外貌而产生的一丝轻视,瞬间扫空。这桓伊所言,句句切中要害,正是秦国最大的隐患。如今天下大乱,秦虽暂时安宁,却仍不能不防战祸。如此,军队是万万不可削减的,可要养兵,又需要大量钱物这件事,已令陛下与王猛头疼多日仍没想出办法。没想到这桓伊竟能一眼看穿。“那丞相以为,该如何联合灭燕呢?” 桓伊轻笑,“既然联合,自然是兵力各半,事成则各取所需我晋国得土地,你秦国得物资。” 苻法蹙眉,这交易听起来似乎不妥。“我秦国大动干戈,只得一点钱物,你晋国却得土地吗?” “当今之世,领土争端不断,今日得了明日不防又要失去。而物资钱财得便是得了,既不需派兵防守,又可随时作用。我晋国求地,只是急于安置国民——东海公知道,当年大晋衣冠南渡,无数世家举族南下,江南早已负荷艰难。”桓伊目光澄澈,一派磊落之态,“正因此,晋国急需领土,而秦缺物资,不相冲突,才能合作。” 似乎有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苻法思索半晌不得要领,只得回答,“此事重大,我还需回宫禀明陛下才能定夺。” “理应如此。”桓伊执礼,“伊静待佳音。” 苻法回礼后就欲起身离去,突然又听身后桓伊说道,“其实北方如秦一般能合作的国家还有他选,伊之所以来秦,也有私心。若能合作,伊希望能从东海公手中带走一人。” 苻法顿足,“丞相是指?” “伊的妇人——谢氏云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求吾之妇谢云低(中) “原来你早知道云低与晋相的瓜葛?” 从珍秀楼出来,苻法就直奔王猛丞相府。桓伊最后一句话,让他震惊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云低竟是桓伊的妇人?是晋国丞相的人? 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 偏偏王猛给了肯定的答案。 “原本我只知云低与桓伊有旧,并不知具体是何旧情。直到云迟渐长,才越发肯定”王猛叹一声,“云迟那孩子与桓伊长得太像。根本无需怀疑” “那丞相为什么不早点与我说明。”苻法恼道,“三年里我对她们母子如何,丞相看在眼中,如今已然无法割舍,却出来一个桓伊。” 王猛又叹一声,“东海公对云低一往情深,景略明白。景略也曾以为东海公早晚能打动云低。可是三年过去,东海公还看不清吗?男女之情不是靠感动就能有的” “三年不成就五年,再不成就十年。我就不信我等不到。” “东海公即便等得,如今也没机会等了。”王猛垂目,“桓伊所说秦晋合作之事虽还有待商榷,却是可行。而他言明不得云低就要另寻他国合作东海公难道置秦国危机于不顾吗?” 苻法胸口一闷。秦国是他奋斗半生的家国,如今陷于危机,他也寝食难安。可就这样放弃云低吗?“我不甘心景略”苻法声音有些疲惫。 纵使权倾天下,身边美女如云。他心动的也不过那一人。他本想着,不管多久,她早晚是他的。他有这份耐心 王猛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法,我知你是长情的人。但吾辈身在其位,就有必须肩负的责任陛下因为明年军饷的事已烦扰多日了” 苻法不语。陛下待他优渥,信任有加,亲厚堪比同母兄弟。他此生不能负陛下,也不会负秦国只有负了他自己罢,负了自己的心 “景略,我知晓了。连晋的事我们明日进宫与陛下禀明。云低我会放手。” 苻法说完就神色黯然的告辞离去。 王猛摇头喟叹一声。 出来丞相府,苻法心中堵闷,屏退左右,想独自走走。 不知觉就走到了云府门前。 三年里,他为了不使云低反感,并不敢过多出入云府,但对云府的照拂保护从未停止。可直到到今日方才知道,这里原本该称谢府。 苻法自嘲一笑,踟蹰一下,抬步走进云府。 看门的老叟见是东海公过来,忙诚惶诚恐的请他进去。前头引着路,心里不免嘀咕,这东海公虽然不常来云府,但是每次来不是满面和煦?为何今日看着面色有些骇人。 云府不大,盏茶功夫就走到了云低所在的苑子。老叟通禀过后,请东海公进去。 这时苻法才仿佛乍然惊醒般,生出几分退意。去见她做什么呢?要说什么?质问她吗?可他以什么立场? 一番犹豫,就听耳边传来一道低婉的声音,“东海公怎不进来呢?” 苻法抬头就瞧见云低已经从屋里走出来迎他。她是南人,自来就份外畏寒,一到冬日就早早裹得厚厚的。这时从屋里走出来,许是走的匆忙,只来得及在居家的夹衣外披了层白色狐裘。夹衣不厚,居家式样窄袖窄腰的,走动间就显出窈窕的身段来。一袭狐裘更衬的她肤白如雪,眉目如画。 明明已是生过孩子的妇人,却不减少女的清秀。与那些北地贵女的粗蛮截然不同。怎能不使他心动呢 苻法叹息一声,迎面走上去。 进得屋内,云低已让婢女给他备好榻几。她自己远远坐在对面一副榻几上,抬头笑问,“东海公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吗?” 苻法看了一眼两人中间的距离,苦笑一下,“阿云怎得愈发疏远了?” 云低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确实有避嫌的意思。云迟渐长,她不想有任何流言蜚语影响到他。东海公不比王猛,毕竟对她有过心思,她面对他更添几分谨慎。 苻法等不到她答话,就自顾继续说道,“这几年阿云愈来愈疏远我,可我对阿云心意从未变过今日我来,就想问一句,阿云还是不肯吗?”苻法一口气说完,就直直盯住她。只要她说肯,哪怕得罪晋相,他也不惜。秦晋联合可以再谈,让他心动的女子却只这一个。 云低诧异地抬头,看见苻法坚定地眼神,心中一动。这几年苻法虽然没再说过求娶她的话,却不娶妻不纳妾,暗地里云府照顾有加。她知道他没放弃过,想劝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渐渐疏远他,让他自己想通。今日苻法突然这样问,云低心中有一种感觉,似乎这是他最后一次问,若她不应,他就要彻底放弃。思及此,云低正了神色,对苻法遥遥一礼,“云低谢过东海公不弃。但是云低还是原来的想法,只求与阿迟平安度过此生。”顿了一下,云低又放缓声音说:“苻法,你对我的好,我铭记于心。但你配得上更好的,不要再等我” 苻法心中一痛,已知再无挽回余地。强按下心涌上来的不甘c愤懑c痛苦半晌,才勉强摆摆手,“阿云既然还是不愿,就当我没提过这话。” 云低面色一松,仿佛如释重负。 苻法本欲起身的动作顿住,面色晦暗地说了一句,“不过阿云所愿,恐怕亦不能成。” 苻法说完就起身告辞。 只留云低怔在原地。 所愿不能?苻法是什么意思? 云低心中忐忑,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又不能再去追问苻法。想了半天,只能等该日去问问王猛。 苻法的身影离开云府片刻,就见一旁停着的马车的也慢慢走开了。 车内祁连担忧得问,“郎君,这东海公是不愿意放手吗?怎地又寻来云府?” 桓伊摇摇头,“他即便原本有几分不愿,此时也已放下了。” 祁连不解。明明刚刚还专门走了一趟云府,何见得他放下了?不过郎君既然说是,那就是了。郎君说话,从来有的放矢,定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桓伊似乎心情不错,特意讲给祁连,“原本东海公此人就把秦国看的极重,涉及秦国安危他必然妥协。只是我没想到他还想争取一番。现在看来他还没开始争取,就已经被阿云断了争取的念头了。” 祁连一脸似懂非懂,又问,“那郎君是真打算连秦灭燕吗?郎君来时从未同陛下提及此事吧?” “这一路走来,祁连没看到吗?燕国已是乱作一团,只要秦国不从中作梗,我们只需轻轻一推他就倒了。燕国土地不小,正可安置被南渡氏族排挤的无处可去的小氏族和百姓。这些小氏族和百姓积怨已深,再不好好安置,会动摇大晋根本。” 这是一步好棋,其实他要得并不是与秦合作,只需秦国不助燕国足矣。但是国与国之间,形势朝夕有变,自然不能全说。而他给秦国的利益,正是秦国急需,对大晋不值一提的东西——燕国建国不过几十载,又一直处于风雨飘摇的北地,能有的钱物,甚至不如建康城内一个大点的氏族。这一点好处能令秦国不临阵倒戈就够了。 “可是郎君这样大的事情,不提前同陛下商议就定下,是否不妥”祁连忧色不减。 桓伊斜倚到车壁上,“缘由已经传信回去。若司马丕连这道理也想不明白,也不配做大晋皇帝了。” 祁连一愣,细看郎君神色。青衣郎君依旧云淡风轻模样,似乎方才没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话。祁连不由暗想,郎君到底是为了晋国才有此一计,还是为了谢氏小姑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求吾之妇谢云低(下) 三日之后,东海公约见桓伊,仍在珍秀楼。 再会面,却不只他二人在。 王猛看着已是晋相的桓伊,颇多感慨。几年前两人相识,一个是不掌实权的豫州刺史,一个是落魄的布衣。再相见却同为两国宰相。 “经年不见,叔夏别来无恙啊。” 桓伊淡笑回答:“景略先生也还是风采依然。” 寒暄几句,就将话题带入秦晋联合一事。 王猛直言,秦国兵力不足,做不到与晋出兵各半。但是秦国兵卒多数是北人,善骑射。秦国可派一支精骑,与晋前后夹击。 桓伊淡笑,“那么秦国就只派一支精骑,就要拿走燕国全部钱财物资么?就算伊与先生有旧,恐怕也卖不了先生这么大面子。” 王猛面色不变,“叔夏应当知道,北地连年战乱,秦国四方都需常年派兵驻守。确实抽不出太多余力。且有你我两国合力,灭燕国不费吹灰之力,叔夏无需太忧心了。” 王猛不愧是当年被桓温看中的人,一番交谈,看似诚恳,却始终没有答应多出兵。又谈北地局势,说北地虽多方割据,但唯有秦能与燕匹敌。意指秦国是晋国灭燕不可缺少的助力。再深想,更意在如果不找他秦国,秦到时出反力也未可知 桓伊沉吟片刻,蹙眉道:“先生说得有礼。只是事关晋秦燕三国,伊不能做主。伊即刻传信回建康禀明事由,希望吾皇能谅解秦国苦衷,以成我两国联合之事。” 王猛作揖道:“有劳叔夏。” 桓伊苦笑,“此事原本是为我两国考虑,只恐最后不成事,伊还要枉担骂名。” 王猛道,“叔夏一心为国,晋帝必能明白。” 桓伊垂眸,“不敢说一心为国,伊亦有私心。”说着看向半晌未语的苻法,“东海公想必已告知先生了。与秦合作,伊有一求。” 苻法眸色一暗,沉声道:“我可以撤回云府守卫,由你自由拜访。至于阿云愿不愿随你走,要看她自己意愿。” 桓伊执杯一举,“如此就谢过东海公成全了。”言下之意似乎已笃定云低会同他走。 王猛瞧了一眼苻法阴沉的神色,尴尬的陪笑两声,将话引到了别处。 苻法诚然是言出必行的君子。秀珍楼宴后果然撤了云府外暗桩。 如今再想出入云府,即便正经拜访不得,也不过是纵身一跃的功夫。 可桓伊硬是又在云府外徘徊了几天,才挑了个无月之夜跃进云府。 站在云府墙内,桓伊不禁扶额,为何连见她一面都这么畏惧了 叹息一声,沿着园中小径走去。这云府不大,人口也少。走了盏茶时间也未碰见一人,不远处影影绰绰已经显出灯烛光亮。 桓伊略迟疑一下,就敛息走近。 这处院落看着不似主院,院子里零零落落种了不少树木,高低错落颇有意趣。一侧还竖了架秋千,随夜风轻轻摆动。 桓伊心中一动,这院子,莫不是 北地苦寒,寒冬腊月屋内必是燃上了炭盆,兴许是这屋子主人又嫌燥热,将窗户打开一点缝隙。 屋内灯火通明,一青衣小郎端坐书案前,不知在看什么。时而蹙眉,时而轻语,认真的模样可爱至极。 桓伊胸口一窒,原本的一丝不确信沉下去后,漫上来一股无法抑制的喜悦。 云低在秦产一子,生于生平五年秋。 虽然不知道当初那个已经被断言流产的胎儿是如何保下的,月份上也不太对。但是桓伊可以确定,这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是他的孩子——他和阿云的孩子。 净澈墨眸,秀挺的鼻子,略薄的唇,都是他的样子。只有那远山眉和清秀的脸庞,肖似他的母亲。 怎么会有孩子长成这般模样——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目。桓伊想,原来他和阿云的孩子,竟能漂亮成这样。 冬夜无月,分外寒,桓伊一直站在窗前看到几乎冻僵双足,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云府。 墙外马车里,祁连已经等得开始担心——毕竟身在长安,他总觉得自家郎君作为晋相在长安城如此招摇太大胆了些。生怕郎君一时不察被秦人算计了。 却不曾想,郎君回来时,居然少见的带了满面笑容。 祁连自幼跟随桓伊,见惯了郎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如今这番喜形于色,是从来也没有过。 祁连一边递上暖手炉子,一边问道,“郎君何故如此喜悦?” 桓伊坐下后,随手从车壁中取出酒具,将酒壶放在炉子上暖着。 祁连更惊,自家郎君素来喜饮茶,除非必要从不饮酒。“郎君?” 桓伊慢慢饮了一杯,才抬起头看着祁连。面色居然有几分羞赧 祁连一时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要坐不住。 才听郎君开口,声音带了一两分酒后的低哑,“祁连你欢喜小孩吗?” “啊?”莫名其妙,从云府出来后郎君的所有举动都让祁连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桓伊也不在乎祁连一脸惊愕,又说,“我以前也觉得自己不喜小孩。小孩子都一样吵闹的让人烦躁今日才知,有些小孩子能如此让人欢喜。”说着就又饮了一口酒,低低地笑出声来。 祁连渐渐从震惊中缓过来,瞧着郎君这模样,担心起来,“郎君莫不是在云府遭了暗算,中了毒吗?郎君可有哪里觉得不适?我们这就去医馆。” 桓伊按住欲起身改道医馆的祁连,叹口气道,“我没有中毒,回去吧。” 跟一个单身数十年的男人,实在无法分享这种喜悦桓伊有些无奈,只好自饮自乐。 到了暂居的客栈时,桓伊已有几分醉意。玉色面容染了微红,干净的竹青色长衫襟口也洒上些酒水,口中还不停喃喃自语。 祁连侧耳细听,就听见几字,“云我的” 祁连会意,想来郎君今晚是在云府见过谢氏小姑了,所以才如此失态。不过看着这么高兴,应该是谈得不错。思及此,祁连由衷替自家郎君高兴起来。 扶着半醉的桓伊回到房里,瞧了天色渐亮,祁连就没有再喊随侍的小厮,草草将郎君安置下也去歇了。 第二日一早,祁连尚未清醒,就听有人在外敲门。开门见是随行负责杂事的小厮,小厮一脸焦急地说,“祁郎君,小人今日一早去郎君房中,就不见人在。郎君可是昨夜未归还是怎地?” 一行人都是桓伊特意从建康带来的,即便是个小厮也有几分机灵。自入长安,就分外留心郎君的安全,饮食起居丝毫不敢马虎。今日醒来见郎君房门大开,屋内却寻不见人,就马上警觉起来。 祁连原本还有几分迷糊的脑子也瞬时醒了。晋国丞相入秦国国都,原本就冒险。现在郎君突然不见踪影 祁连不及再想,喊来所有人,嘱咐由客栈散开去长安城秘密打探。 一行人神色匆匆离去。 祁连又去细问客栈佣保,却听佣保说,黎明时见过一位青衣郎君离开。 祁连愣住,“郎君是自行离开的?可有何异样?” 佣保回,“未见任何异样啊,郎君就是自己一人离开的。” 祁连不由扶额,联想昨夜郎君种种,暗想到,莫不是郎君又去了云府? 临近晌午,等在客栈的祁连终于见自家郎君远远走来。 祁连迎出去,就见郎君又是昨夜那副满面笑意的模样 “郎君以后若要出去,劳烦知会我等一声,今日郎君突然不见,我等可好是一番折腾”祁连埋怨道。 桓伊笑笑,不在意的挥挥手,“这几日我常要独自外出,你们毋需太紧张了。” 祁连张了张口郎君你一向教导我们要荣辱不惊c喜怒不行于色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经年别后再相逢 接连十几天,桓伊日日越墙入云府。祁连诧异,郎君既然要进,为何不正经从府门进去。 桓伊自然不能说,他十几日进出云府,其实至今并未见过云府主人 每日只是来看云迟。看他读书c玩耍c吃饭c睡觉再无趣的事,桓伊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而对于云低,他就连偷看亦不敢 来到长安之前,他总觉得,这么几年过去了。云低有再多恼恨,也是该淡了。他只要恳切地和云低谈一谈,那些不愉快的旧事也就过去了 可直到入云府,他才发觉,他还是做不到。他无法坦然地去站到她面前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实在不愉快。众园里的一地鲜血,这么多年已经在他记忆里扎根,犹如一柄利刃,每每想起云低,就会刺得他痛不欲生。那些他以为可以淡去的旧事,也随着进入云府,一幕幕浮现,恍若昨日这让他根本没有勇气去站到她面前,更不敢开口求得原谅 回想他桓伊几十载人生,也算数次历经生死,何时有过惧怕之意?怎就对这一个女子偏偏连见也不敢 叹息一声,桓伊如往日一般,借着树枝隐藏飞掠至一段围墙边。正要提气跃起,忽然瞥见一旁站了一个人。 桓伊惊诧的收住跃势,朝那人看去。 似乎是在这站了有一会儿,那人身上披的狐裘落了一层薄雪。见桓伊看过来,就略抖了抖帽上的雪,将帽子摘下,开口道,“好久不见了,桓伊。” 桓伊僵住,半晌才喃喃喊了一句,“阿云” 云低点点头,“既然见了,就谈谈吧。” 一路上跟在云低身后,没有再听她开口。桓伊渐渐从震惊中回神,凝视着前面的背影。她身量还是与以前相仿,却因为裹得厚实,显得有点敦实。圆滚滚毛茸茸的一团,格外可爱。但一想她方才见面时的淡定模样,桓伊不得不承认,阿云长大了。 云府不大,待客还是在云低居处苑子的外厅。 桓伊大概扫视一圈,房间归拢得干净整洁。东西不多,但一些微末处能看出花了小心思,透出几分独居女子的精致典雅。看来她一个人生活的挺不错桓伊心中有些微不适——不是不希望她过得好,可看见她过得这么自在又觉得不舒服 “桓伊,你来是为了什么呢?”云低淡淡地开口。 桓伊垂首,拿起小几上的杯子摩挲。 云低也不追问,只安静地看着他。 三年多时光于他,并没有什么改变。青衣如故,他仍是那个光华夺目的世家郎,因着身居高位更添几分威严。 “阿云你还怨我吗?”桓伊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难掩地紧张。 云低微怔了一下,然后说:“桓伊,你出入云府也有几日了吧。该当看到,我过得很好。”顿了顿,“阿迟,也很好这几年我过的安稳平静,正是我一直所求的样子。有时也会想起过往,许是因为现下太满足,觉得以前那些坎坷也算不得什么了。人生总有经历些磨难的,若无先前遭遇,或许也不能有如今的安稳生活所以,我不怨你,也不怨你任何人何况,你终归给了我阿迟,我还要谢你。” 桓伊眉头微蹙,“阿云,你不需谢我你把阿迟教养的这么好,是我该谢你。” “我教养阿迟是我的责任。桓伊。云迟,是我的孩子。”云低平静地声音终于起了波澜。 “我当然知道云迟是你的孩子,”听出云低话语中的防备,桓伊解释,“我并无意争夺孩子,阿云。” 云低细看了一下桓伊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又慢慢开口道,“可你日日入云府,确实都只为看一看云迟吗?” “我”桓伊语塞,他当然不只为云迟,他也想去看一看她的 云低面色渐冷,“我听景略先生说,你要和秦国谈合作提出条件,让东海公撤除云府护卫。” “确有此事。”桓伊苦笑着说,“东海公在长安势力颇大,若他不允,我恐怕连偷偷进云府亦是不能。” “可你让东海公撤护卫,就只为来看云迟吗?”云低冷声质问。 先前王猛只同她说,云府周围暗桩撤去的原因,并没提及其他。可云低总觉得不对,桓伊若只想看一看云迟,完全可以和苻法说明。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专门列为合作条件。现在苻法撤去暗桩的意义是不是,他不会再插手云府的事?而桓伊,不仅能随时出入云府,恐怕就是随时带走云迟,她也毫无办法。再联想先前苻法的异样,记起他说那句,她无法如愿与阿迟平安度日云低心底涌出极度不安。 “桓伊。阿迟是我余生最大的期待陪着他一天天长大,是我最快乐的事。我只有这么点心愿,你不要破坏好吗?”云低声音已带祈求。如果真如她所料,桓伊是为云迟而来,苻法也不再护着云府。那么她不知道她除了祈求,还能做什么她不能失去阿迟,绝不能 桓伊心中一痛。云低内心是多骄傲的人,他最明白,现在却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他忍不住放缓了语气安抚。“阿云,我从未想过要让你和云迟分开。” 云低墨眸里惊喜一闪,“真的吗你不是为了带走云迟?” “我不会把云迟一个人带走的,阿云不要担心。”看着她眸子里的光芒,桓伊声音不由带了温柔。 “如此是我误会你了”云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那你以后也不需每日越墙偷入云府。你若想见阿迟,从府门进来即可。” “阿云,你愿意让我来云府?” 云低诚恳地说,“桓伊,你是云迟的父亲,你自然可以来看阿迟对于当年的事,其实我也一直想对你说声抱歉。不论你我之间有多少龃龉,你当时不知阿迟的存在,也从未说过不要他,我却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想必你这些年,不好过吧” 桓伊惊讶,他不知道,他的阿云竟通情达理至此。他这几年是过得不好,可他从来认为那都是他咎由自取,不曾想阿云却觉得对不住自己。那么,她应该是真的不怨恨他了吧? “阿云”桓伊本欲出口的话顿住。现在还不是时机,他还不能说要带她们一起走。要再等等,等她真正放下对他的芥蒂。而不是现在,她只是接受他是云迟的父亲。“那么,多谢。” 他满脸笑意的模样,让云低觉得自己是对了。他是发自真心的开心,看来也是真的很喜爱阿迟。想想他十几日默默的躲在一旁看着云迟,只是看着,不能上前,应该也很难过吧。莫名的,云低觉得做为父亲的桓伊,有一点可怜。 “你”突然从剑拔弩张说到平静,云低一时有些不适,“你不用谢我。阿迟也一直很想要知道他父亲的一切。想来,见到你,他会很开心的在你离开秦国之前,随时都可以来看阿迟。只是,我们之间的过往,就不要多提了,阿迟还小,很多事他不懂” “好。”桓伊笑着应。 “那,那没别的事了,你”云低犹豫着要怎么开口逐客。两人交谈时间不短,她突然想起先前为了不让人知晓,特意支开了下人。现在要说的都说明白了,她自然想让他快点离开以避嫌。 桓伊了然地点点头,“那好,我明日再过来正式见过阿迟。今日就先告辞了。”说着站起来整了整衣衫,迤迤然离去。 云低凝视他的背影片刻,想,他这些年确实变了。温和了,也容易相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喜爱不可随口说 桓伊此生,上至九五至尊,下到贩夫走卒,接触过的人形形色色不计其数。惟独没有同小孩打过交道。 此时面对着对面小孩审视的目光,桓伊心中居然生出几丝紧张。 云迟打量半晌,才开口说话,“你就是桓伊?晋国丞相,我的父亲?” 桓伊有点尴尬地点头,“对,我是你父亲。” “瞧着还不错,勉强与王叔父旗鼓相当吧。”云迟微微蹙了下眉,“可是你眼光可比王叔父差许多。” “王叔父?”桓伊揣摩了一下,“阿迟见过王献之?” “见过。王叔父龙章凤姿令人过目难忘。”云迟赞道。 桓伊心中颇不是滋味,“那阿迟何故说我眼光不如王献之呢?” “王叔父能看见我阿娘的好,你看不到。可不是眼光不好吗?”云迟撇撇嘴。 “这是从何说起呢?”桓伊颇委屈,“阿迟,你阿娘在我眼中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哦?那你是觉得阿娘不够美?” “你阿娘确实不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桓伊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 “就因为阿娘不够美,你就不要她?肤浅”云迟一脸鄙夷。 桓伊呆了呆。是因为从没接触过小孩吗?为什么他觉得和这个不到四岁的小娃儿说话比处理朝政还艰难?“阿迟我没有不要你阿娘。” 云迟不语,一副不信的模样。 “而且我并没有觉得你阿娘不美”桓伊头疼,“虽然她不是最美的女子,但是我最喜爱的。” “喜爱?对于喜爱之人,可会任其孤身一人漂泊万里,孤身一人怀孕产子c九死一生?”云迟玉琢般的小脸寒着,“是阿迟年纪小,不懂何为喜爱吗?” 桓伊被质问的僵立当场,无言以对。 “你可知我阿娘这些年,独自养育我长大,有多少艰辛?”云迟说着,冷哼一声,“什么都不知道,凭何轻易言喜爱两字。你的喜爱就只是如此说说而已吗?” 桓伊又惭愧又难过,几次张口,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只能叹息一声,“阿迟,我知道了。容我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来见你,我会给你答案。” 出来云府,桓伊面无表情的上了马车。车上等着的祁连笑着问,“我给小郎君挑的木马,小郎君可欢喜吗?” 木马?那东西云迟只看了一眼,就满脸不屑的丢到一旁再也没动过。 祁连还在自夸,“那可是我花了半日选出来的,全长安最贵最精致的木马。听阿岳讲,他家小子最欢喜玩木马了。小郎君肯定很开心吧?” 桓伊撇了他一眼,“阿迟已经开始学骑射了,他会骑真正的马。”怎么还会稀罕木马这种小娃娃的玩意儿。 祁连张大口半天,才惊道,“小郎君才不到四岁吧?怎么可能” 桓伊闭目靠在车壁上,不想再交谈。 是,云迟才不到四岁。先前他也以为,一些好吃的糕点,一点有趣的小玩意儿应该就能拢住他的心。今日与他见面后,桓伊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阿迟不论言谈举止,都不逊于一个成年人。甚至还要比多数成人更才思敏捷。 想要拿些吃的玩的去讨好他。现在看来简直可笑。 桓伊按了按额心。他真该好好想清楚,到底如何才能解开阿迟对他的误会 翌日再入云府,远远就瞧见云迟在花园亭子里陪云低说话。 雪后初霁,阳光看着是灿烂,空气还是格外冷。 云低依旧是一副厚重打扮,云迟穿得却不厚。云低许怕他冷,就将袖子里拢着的一个暖手炉子递给他。云迟推着不要,瞧着似乎还撒娇耍赖了一番。云低只好无奈的又将手炉收回去,顺手抚了抚他的头。 桓伊看得郁闷。这小家伙在母亲面前这样乖巧,分明一派天真模样。怎么到了他面前,就那么机敏冷厉,一幅难以讨好的样子 云低已经看见桓伊走近,不想同他多交道。就与云迟交待几句,自己起身从另一条小路离开了。 待桓伊步入亭中,云迟就又是冷冷的样子 桓伊掩唇轻咳一声,说,“阿迟,我们好好谈一谈,可好?”和这样一个不及总角的小娃儿,这样正经的要求谈一谈,桓伊觉得很尴尬。但是昨天的事提醒他,不能把云迟当成一个平常小孩看待,否则他很难赢取他的心。 云迟好整以暇地坐下,开口道,“好。”说着还给桓伊倒了杯茶,作了个请的手势。 桓伊别无他选,只能坐在云迟对面。 两两相对,桓伊就瞧见对面小家伙一个软软的发顶。不由又觉得有些尴尬,忙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掩饰。 “阿迟,你昨日说的话,我回去细想,确实觉得我说的喜爱太过轻忽。”顿了顿桓伊又说,“我同你阿娘,本是因为一些误会才分开,当时我并不知道有了你。后来你阿娘远走秦国,我一路派人跟着,却不想到长安后将人跟丢了后来再得消息,知道你娘在长安生活的很好,我想来寻,又怕打扰了她。为了控制住自己,我刻意不再去打探她的消息,不曾想又错失了你出生的事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辩解什么,错了终归错了。我但凡再细心些,就不会让她辛苦这些年。只是阿迟,你要相信,如果我知道事情是这样,这些年,我绝不会放任不管。” 云迟神色略动,“原来,你根本不知有我这样一个孩儿”语气有感叹,有失意。“我一直以为,是你不要我和阿娘可我又不信,阿娘这样好,怎么会有人不要。” 桓伊心头一痛,“阿迟” “我也一直不信,我的父亲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云迟咕哝道,“原来是误会呀” 桓伊解释道,“我从没想不要你和你阿娘。这些年,也从未有一刻忘记她是怕她厌恶怨恨我,才一直不敢来寻她” “那你可真是又蠢又胆小呢” 桓伊一呆又蠢又胆小?是说他吗? “喜爱阿娘,却产生误会令她远走,蠢;明明一直想着,却不敢来见,是胆小。”云迟慢条斯理得解释。 好像是又蠢又胆小啊桓伊郁闷。 半晌才低声问,“那阿迟,能原谅父亲吗?” “可以原谅你。”云迟说着瞥了他一眼,“但是恐怕不能喊你阿爹呢” “为何?”桓伊虽心知他不会这么快接受自己,仍不免有些丧气。 “因为你和我阿娘现在不在一起,往后若是我阿娘嫁人,我自然要有新的阿爹所以不能喊你阿爹呢。” “新的”桓伊顾不得再丧气,蹙眉道,“阿迟不会有新的阿爹,你阿娘也不会再嫁他人。” 云迟冷哼一声,“我阿娘年轻貌美,贤良有德,怎么不能嫁人?” “你阿娘自然要嫁人,可只能嫁给我。”桓伊也冷了声音,“阿迟,你不要再想着让你娘另嫁他人。我不远万里赴秦,就是为了挽回你阿娘的心。不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再放手。” “你们之间既然有误会,这么多年不曾消除。怎见得阿娘现在就愿意回心转意了。”云迟说,“难道要阿娘继续蹉跎年华,一人辛苦操劳吗?” “阿迟,我不会再让你娘一人辛苦。”桓伊诚恳道,“此次我来,就是为了带你阿娘和你一起走。我会让你阿娘回心转意的。” “可我分明瞧着阿娘连见也不愿见你。”云迟凉凉地说。 桓伊叹息一声,“过往是我年轻气盛,惹了你阿娘伤心。从今以后,我会尽力弥补你阿娘。今生我都只认定她这一个女子,所以我不会放弃的。” “只认定阿娘一人?”云迟问。 “是,此生只她一人。”桓伊缓慢坚定地回答,“这就是我对你阿娘的喜爱所作出的承诺。阿迟可还满意吗?” 一生只一人。这样的承诺,在这个时代不可谓不重。云迟年纪虽小,却也懂得。 连院子里管事的刘大叔都有一房妾侍。凡有点能力的男子,哪个不想坐享齐人之福。桓伊本是世家子弟,又是一国丞相。能做此诺,足见情深。 “那阿爹要多努力,倾慕阿娘的人可多了。”云迟小脸上慢慢绽出一个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