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圣婴》 1 萌动的心 1931年6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谢圣婴坐在窗前,背朝窗外,醺人的阳光,如同美酒一样,洒在她白皙的颈脖上。 她的长相不算特别迷人,却有一种惹人注目的魅力,脸上混杂着娇柔和放肆两种鲜明的特征。 此时,她沉浸在一种麻木的状态,微微闭着的眼皮底下,涌现出一片奔流的光波。光波渐渐扩大,围成一圈,蔓延在她身上。谢圣婴产生了沐浴的渴望。她恍惚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困窘情绪,似乎旁边有人在偷窥她。为了逃避这种情绪,她潜入到更深的意识当中 谢圣婴出身于上海的一个富有家庭。父亲谢亚南是个银行家,理财有道,有着商人狡猾而执拗的天性,精于算计又乐善好施,因此在交际圈颇受人敬重。母亲李婉容的性格则截然相反,她温柔贤惠,从不怨天尤人,凡事总朝好的方向看,是那种天生的贤妻良母。 在这样优渥的家庭条件中成长起来的谢圣婴,成天无忧无虑,春天般的心田里充溢着醉人的芳香。她的胴体和心灵都像鲜花般盛开。她知道自己很美,尤其当听到别人这样夸赞她时,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她每晚都要偷偷地写日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因为除了废话以外,没有什么可说的。写作对她来说,仅仅是一种遗传的癖好,是几百年相传下来的需要,每天写着日记,直到老死,用一种愚蠢的,几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饮所食,详详细细记录下来。而且只为自己,不为别人。她知道谁也不会读到这些东西,自己写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看的。 谢圣婴有音乐家的心灵,尤其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种天赋。音乐对于她就像信仰一样,是可以躲掉白天剧烈阳光的避难所。可惜趣味并不高明,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方面指导她。中产阶级的小姐们在音没校准的钢琴上所弹的圆舞曲或奏鸣曲,老是那几支,弹错的音符也老是那几个。家里招待宾客的时候,那就是晚会节目中的一部分。吃过晚饭,谢圣婴被请出来献技。差不多每次晚会都得来这一套。她固然觉得厌烦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决然地在钢琴前面坐下,开始弹她的回旋曲,乱七八糟的,把这一段搞糊涂了,那一段又弹错了,然后停下来转过头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记不得了” 说完,她略过弹错的几拍,重新开始,一口气弹完了。然后,她因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赞叹声中回到座位上,腼腆地笑着说:“弹错的音很多呢” 谢圣婴已有十八岁了,父亲常常对着女儿出神。她的卖弄风情,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无邪而狡狯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乐。他拿爱情的题目跟她打趣,说她颠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来找他订婚,把一个个姓名列举出来,都是些老古董,一个比一个老,一个比一个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继之以大笑,把手臂绕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脸。他问她谁能有那个福气被她挑中,是那个被他家的老妈子称为丑八怪的律师呢,还是那胖医生。她轻轻地打他几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捂住他的嘴巴。他一边亲着她的小手,一边唱着支老歌: “俏姑娘要什么是不是要一个丑老公” 她噗哧一声笑了,拈弄着父亲下巴底下的络腮胡子,接口唱下去: “无论丑,还是美,就请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选。她知道她有钱,或者是将来有钱,父亲用各种口吻跟她说过了,她是有丰厚陪嫁的。当地有儿子的大户人家已经在奉承她,在她周围安排了许多小手段,张着雪白的网预备捕捉那条美丽的小银鱼。但那条鱼对他们来说很可能只是一场泡影,因为聪慧的谢圣婴把他们的伎俩都看在眼里,引以为乐。她乐于让人追求,但不愿意被人追到手。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已经有了未来丈夫的轮廓。 谢圣婴在她常去的社交场所很受欢迎。一大半小伙子都向她献殷勤。其中许多比她长得娇俏的姑娘们,对她不甚满意。她们尤其有理由不高兴,因为谢圣婴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博得男人们的欢心。她心不在焉,精神有点儿不由自主,丝毫不故意去刺激那些追求者的兴趣,也不恭维他们的自尊心。她从容自若地坐在沙龙的一角,让那些男子向她走来,她并不留意他们就在跟前,只是微笑着听人讲话,而当她回答的时候,向来不出平常客气话的范围。从来没有人敢确定,她是不是听见了别人的谈话。可是,他们都到她这边来,并且都竭力想俘获她。他们有的是社交家,有的是很出风头的人,也有一些是诚实的青年。 那些嫉妒的女人,认为谢圣婴把她那套手段藏在里边,而她的漠不关心的外表,只不过是一个有经验的风人的诡计。她们指出,人们追求的是她的财产,而不是她的 秋波。这些说坏话的舌头还说,谢圣婴在穿戴方面的那种带点冷冷的端庄,正好加强了她的像打瞌睡似的无聊之感。毫无疑问,谢圣婴是一门很好的亲事。不过,如果说追求她的那一小群人,无疑地知道她很富有,那也只是在他们对她的恭维之中,表示轻微的敬意,对于有财产的人的敬意。假如她不是这样有钱,男子们将会更大胆地追求她,而不是相反。 她的诱惑力,在于更深刻的意义上。谢圣婴虽然不算娇美,却从她的那些本能方面得到充分的帮助。她这些丰富与强大的本能,不需要别人指点该怎么做,就能水到渠成。她含着笑,麻木瘫软地紧缩在她的内心生活中。她在朦胧的梦想之中,舒适地随波荡漾,这种梦想并不妨碍她看和听。在一种令人陶醉的浪涛中,她的身体在替她发言,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从她半醉的眼神和光洁的躯体散发出来,从她的充满爱情的青春中散发出来。魅惑力如此之大,无论谁见了她都不由得怦然心动。如果说她讲话很少,她却只要在空洞的聊天中,这儿或那儿插几个字,就可以显示她的精神世界与众不同。因此,她能满足那些寻求灵魂慰藉的人的愿望,也同样能满足那些寻欢作乐的人的贪欲。 她,仿佛不看什么,其实她看得非常清楚。这是女性的天赋。在谢圣婴身上,这种天赋被强有力的直觉所补充,而这种直觉常常是强大的生命力的特征,在不言不语之中直接察觉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语言。 她表面上好像心不在焉,实际上在倾听那捉摸不定的人心。每个人都在狩猎,都在寻找最佳路线。谢圣婴在这一条和那一条路线之间,经过了一阵子犹豫之后,选定了她的路线。 一群飘飘荡荡的灵魂围绕在谢圣婴周围,她的心不在焉的眼睛,在环视每一个这样的灵魂,而且已经选中了一个,旁人却没有看出来。她舍不得马上放弃这种错觉,好像她还在犹豫不决。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名叫高彦深,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一张秀气白净的脸,表情坦率,一双快乐的明亮眼睛,五官端正,线条稍稍粗阔一点,脸庞丰满,牙齿整洁,不留胡须,茂密的青春黑发,在聪明的额头上从旁边分开向后梳。他身材高大,胸膛宽阔,两腿很长,手臂粗壮,动作轻捷自如,姿势活泼。他会讲话,而且很健谈,嗓音有温暖感和音乐感,稍稍有点低沉,带铜管声。人们喜爱他的嗓音,他自己也喜爱。在念书方面,他的智力活跃c轻松c出色,习惯于耍小聪明而受人欢迎。 高彦深有一种迷人之处,那就是他什么也不隐瞒。他把自己整个暴露在外边。他的天真和自满,给他一种完全自然的姿态。谢圣婴感受到了这种吸引力。她对他的判断是相当准确的,可是,她反而因此更爱他了。她用微笑对待他的一些弱点。对于她,这些弱点是非常珍贵的。她觉得由于那些弱点,他显得不太像个大人,倒像个孩子。她愿意他既是大人,又是孩子,这样使她心中舒服。 这天晚间时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叫马钰辰,是谢圣婴的众多追求者之一。他中等身材,瘦瘦的个子,俊秀,文雅,有一双机灵的眼睛,衬着一张白皙而不带油光的脸庞,鼻子有点钩,留一小撮黑色的胡须。面部侧影较长,有时给人以温存之感。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马钰辰便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谢圣婴的身边。他很和蔼地问候了她的近况,他的语调和眼神,都带着亲密的味道。谢圣婴觉得和他在一起非常自在,如同跟一个无话不说的闺蜜在一起一样,你不需要什么都告诉他,也不需要向他隐瞒什么,因为话说到一半,双方就能心照不宣。 马钰辰刚刚被大学开除,这是两年来撵走他的第四所大学了。他把这次的除名当作一个有趣的笑话说给谢圣婴听: “那天,我偶然走进学校,当时老师正在课堂上点名。老师在点名时很可笑,这你也知道,连叫三声没人答应,就把人从名单上划掉。” “学费也就白交了。”谢圣婴心不在焉地说道。 “没错。”马钰辰继续说道,“点名的老师鼻子特别尖,像猎犬似的嗅着逃课的人。一开始挺顺利,没有一个被除名的,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来了。” “看样子这老师一定很沮丧,想找人开刀,却连鬼影也找不着。”谢圣婴开始注意听了。 “可不是。前面的点名和我毫不相干,我也就没有注意听。突然,老师点到我室友的名字。没人应声。那老师满怀希望,眼睛发光,又提高嗓门叫了一遍。你也知道,我这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心肠太好了。当时我就在想,完了,一个有为青年要被除名了。虽然我那室友算不上好学生,甚至可以说是个不用功的人,喜欢游山玩水,东游西逛,也许此刻正和女朋友在一起。当老师狡猾的眼神扫视课堂,第三次喊出他的名字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救他一命。当时,我立即应声回答:到” “多亏有你,那人才没被除名。” “而我,却被除名了。因为我的座位靠近讲台,这是为了便于应到,当然也便于溜 走。那老师注视我片刻后,突然点起了后面的名字,那恰恰是我的名字。” “你总不能连续应两声到吧。” “正是。当那老师用老虎看猎物的眼神看着我时,我就知道结果了。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微笑着把我的名字划掉了。” “这算是一次深刻的教训,以后不要再替人受过了。” “用不着替我惋惜,这对我来说完全是种解脱。首先,我要用几句由衷的赞美包裹那位可爱的老师。我得假设他死了,这样假设,全因他那僵硬的姿态c那身皮包骨c那张苍白的脸c那冰冷的语气,以及那腐烂的体臭。这位遵守纪律如老牛的点名天使,执行命令如老狗的人间法官,公正又迂腐,严厉又霸道,善良又丑陋。愿他今后长眠于此,上帝划掉他的名字,正如他划掉我的名字一样。” “哈哈哈你真刻薄。”谢圣婴放声大笑。 “也许吧。”马钰辰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多亏那位老师解放了我,让我原本正在顺坡滑向律师的职业改变了方向。我不用替富人打官司,也不用替穷人打酱油。我完全支配自己的人生,成为人生的主宰。我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更何况,有多少迫不及待的事等着我去干啊” “比如说” “打仗啊,小傻瓜现在国内局势动荡,战争随时可能爆发,难道你认为战争开始以后,我们还会有谁留在学校里吗” “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战争的,”谢圣婴不安地说道,“大家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根本不会有什么战争,我已经听腻了这些话。” “别傻了,亲爱的。”马钰辰激动地说道,“战争当然会打起来,可以说是一触即发。日本觊觎中国已久,虽然已在东北取得驻军权和铁路经营权,但他们企图的肯定不止这些。就好像到嘴的肥肉一样,虎狼永远不会错过的。日本关东军还多次向中国东北军挑衅,尽管张学良致电东北军参谋长,说什么要极力求稳,对于日方的挑衅须万方忍让,不可与之反抗,致酿事端。我看这些都是屁话。中国人要么挺起胸膛迎战,要么就像亡国奴一样在全世界面前丢脸。” 谢圣婴听到这里,嘟起了嘴,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要进屋去,关上门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讨厌战争这样讨厌过别的词。男人们一天到晚谈论战争,战争,烦得我简直想尖叫。今年夏天,所有晚会上都听不到什么有趣的事,男人们都不谈别的了,好像他们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战争。你要是也像其他人一样,开口闭口都是战争,我就不理你了。” 谢圣婴说到做到,因为她从来就不能忍受那种不以她为中心的谈话。不过她说话时仍面带微笑,故意加深脸上的酒窝,同时让两圈漆黑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迅速扇动起来。 正像她所期望的那样,马钰辰给迷住了。他立即向她道歉,说不该在女士面前聊这样沉闷的话题。他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就小瞧她。事实上,他更看重她了。战争本来就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于是他便把她的态度看成是富于女性气质的表现了。 这时,屋内传来了餐具和瓷器叮叮当当的响声,这是负责晚膳的女佣在布置餐桌准备就餐了。 听到这些声音,马钰辰明白他该起身回去了。可是他迫切期待着谢圣婴邀请他留下来共进晚餐,便在走廊里流连忘返。 “圣婴,说说明天舞会的事吧。你得跟我跳一曲华尔兹,接着和我共进晚餐。最后还要像上次舞会结束时那样,一起站在阳台上看着流星雨许愿。” “我可不想看什么流星雨。上次为了看流星雨,我都差点冻感冒了。” “那么你至少要答应和我跳华尔兹和共享晚餐。如果你肯答应,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谢圣婴叫了起来。一听到秘密这个词,她就像个孩子似的激动。 “那是我妹妹告诉我的。” “干妹妹还是亲妹妹” “亲妹妹。她私底下告诉我,她准备结婚了,打算明天舞会上就向大家宣布婚事。” “是吗那替我祝贺她吧。我见过你妹妹,长着一个柿子脸,我还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呢” “这层你倒不用担心。其实她结婚的对象,你也认识。” “是谁”谢圣婴来了兴趣。 “高彦深。” 谢圣婴的脸色没有变,嘴唇却发白了。就像一个毫无防备的人受到当头棒喝,在震惊的最初几秒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马钰辰,脸色依然平静,而他却自顾自地说道: “我妹妹说,他们本来打算等到明年再宣布结婚。可是现在到处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得还是尽快结婚的好,所以明天晚上的宴会上会宣布决定。圣婴,我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可要答应和我共进晚餐呀。” “当然,我会的。”谢圣婴机械地说 道。 “并且跳华尔兹吗” “什么” “跳华尔兹。” “嗯。” “你真好。我敢打赌,别的小伙子肯定会妒忌得发疯的。” 马钰辰越发流连不舍,满腔热情地谈论着明天的舞会,自说自话,开着无聊的玩笑,接着一个人大笑不已,显然是在消磨时间,等着人家挽留他用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谢圣婴什么也没说,她好像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气氛有点变了,马钰辰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那快乐的时光已经烟消云散。他沮丧而不安地意识到发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事,但又不明就里,只好赖着多待了一会儿,才看了看手表,极不情愿地和谢圣婴握手告别。 2 惶惑 谢圣婴站在走廊上目送马钰辰离开后,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回到椅子上去。她觉得脸颊发僵,仿佛被打了麻药,但嘴巴却真的酸痛了,因为刚才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不让马钰辰发觉她内心的秘密,她都在咧着嘴假装微笑。她疲惫地坐下,翘起一条腿。这时心脏异样地轻轻跳动着,难受得发胀,好像快要从胸膛里迸出来似的。她的两手冰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她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这种神情表明,她这个娇宠惯了c总是有求必应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高彦深将要结婚了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马钰辰准是搞错了。他又在拿她开玩笑。高彦深不会爱上别人,谁也不会更别说像马钰辰妹妹那样一个耗子似的小个儿。谢圣婴怀着轻蔑的情绪,想起马钰辰妹妹那瘦小得像孩子似的身材,还有她那张严肃而平淡得几乎有点丑的鸡心形的脸。 不,高彦深不可能和别人结婚的。因为因为他爱她呀她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 她知道,她决不会错的 谢圣婴听见女佣张妈笨重的脚步在堂屋里把地板踩得嘎嘎响,便迅速将翘着的那条腿放下来,并设法放松脸部的表情,尽量显得平静一些。万万不能让张妈怀疑到出了什么事 女佣张妈总觉得谢家的人连身子带灵魂都归她管,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只要有一丝神秘的味道,她就会像条警犬似的无情地追踪嗅迹。 根据以往的经验,谢圣婴知道如果张妈的好奇心不能立即满足,她就会去跟母亲一起嘀咕,那时便只好向母亲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编出一个像样的谎话来。 张妈从堂屋里走出来,她是个大块头老妈子,活像一头大象,但眼睛细小而精明。她是个纯粹的乡下人,把整个身心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谢家人,因此成了女主人的左右手c男主人的阎罗王和女孩子的煞星。 张妈要是喜爱谁,就会对谁严加管教。正因为她是那样宠爱谢圣婴,她对谢圣婴的管教也就没完没了。 “那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没留他吃晚饭呀,小姐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呢” “哦,他总是谈论战争,我都听腻了,再也不能忍受同他一起吃晚饭了,尤其怕爸爸也掺和进来大嚷大叫。” “你简直越来越不懂礼貌了,亏你妈妈和我辛辛苦苦教导你。还有,你怎么没披上你的披肩呀夜风快吹起来了我一次又一次告诉你,光着肩膀坐在夜风里是要感冒发烧的。快进屋吧,小姐。” “不,我想坐在这里看日落,它多美呀你去给我把披肩拿来吧。劳驾了,张妈,让我坐在这里,等爸爸回来我再进屋去。” “我听你这声音像是着凉了。”张妈怀疑地说道。 “哦,没有。”谢圣婴不耐烦地说道,“你快去把我的披肩拿来吧。” 等张妈步履蹒跚地走回堂屋后,谢圣婴便轻轻站起身来。她料想张妈等会回来又要重复那番责备她不懂礼貌的话了,可她觉得自己正是心酸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唠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犹豫不决地站着,不知该躲到哪里去,好让痛苦的心情略微平息。这时,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微弱的希望。 自己的父亲和马钰辰的父亲一直有生意上的来往,两人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醉后称兄道弟,无所不谈。 谢圣婴想,父亲一定会知道这个可怕的传闻是不是真的。要是我能在吃晚饭前看见他,说不定就能弄个明白,原来这不过是马钰辰的一个缺德的玩笑罢了。 父亲该回来了。如果她想单独见他,她也无须麻烦,只要在车道进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 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阶,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看,要弄清楚张妈的确没有在楼上窗口观望。她没有看见那张阔脸在晃动的窗帘间窥探,便大胆地撩起绿花布裙,沿着石径向车道飞快地跑去。只要脚下那双雪白的高跟鞋允许,她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的。 沿着碎石的车道两边,茂密的柏树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顶,使那长长的林荫路变成了一条阴暗的甬道。一跑进这甬道里,她便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家里的人望不见了,这才放慢脚步。 她气喘吁吁,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不容许她这样飞跑,不过她还是尽可能快步向前走。她很快便到了车道尽头,走上了大路,直到拐了个弯才停下脚步。那里有一大丛树叶遮掩着,使家里人再也看不见她了。 她两颊发红,呼吸急促,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待父亲。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不过她乐意今天他晚一些,这样她才有时间喘过气来,使脸色恢复平静,不致引起父亲 的猜疑。 她分分秒秒地等待着,期待看到父亲的汽车飞驰而来。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顺着大路望去,还是不见汽车的影子。 谢圣婴的眼光沿着那条因早晨下过雨而变得血红的大路沉思着,心里的痛楚又膨胀起来了。 不,那不可能是真的 啊,高彦深她心里喊着,心脏跳得更快了。 自从马钰辰把高彦深订婚的消息告诉她以后,一种大难临头的灾祸感一直沉重地压抑着她,可如今这种意识已被推到她心灵的后壁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年以来始终支配着她的那股狂热之情。 一年前,当时高彦深刚从欧洲留学回来。两人是在一场舞会上认识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他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怦然心动的感觉。直到今天,她还记得那天舞会上的每一个细节,还有他的声音。她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轻柔而动听的声音。就在这最初一刹那,她觉得她需要他,就像困了要躺在柔软的床上睡觉那样简单,那样说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一年以来,都是他陪着她在城里各处走动,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c晚宴c野餐。虽然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过爱,他那清澈的眼睛也从来没有流露过那种炽热的光芒,可是,谢圣婴知道他爱她。在这点上她是不会错的。直觉比理智更值得信赖,而从经验中产生的认识也告诉她,他爱她。他时常会用热切而迷离的眼神望着她,使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爱她。可他为什么不对她袒露心声呢这一点她始终无法理解。 一个又一个晚上,当两人站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上闲谈过后,每次上床睡觉时,她总要翻来覆去好几个钟头,最后只得自我安慰地设想,下次他再来看她时一定会向她求婚,这才慢慢地睡着。可是,下次来了又走了,结果还是一场空,只是那股令她着迷的狂热劲却升得更高更热了。 她爱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了解他。她是那么直率c简单,就像吹过的风和流过的河一样,而且即使活到老,她也不可能理解一件错综复杂的事。如今,她为第一次碰上了一个性格复杂的人而生闷气。 高彦深天生属于这种性格,一有闲暇不是用来做事,而是用来思想,用来编织色彩斑斓而毫无现实内容的幻梦。他生活在一个比现实世界更美好的内心世界里,留连忘返。他对人冷眼旁观,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对生活漠然视之,无所动心,也无所忧虑。他对万千世界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无论适合与否都坦然接受,有时耸耸肩,回到他那个更好的世界里去。 谢圣婴弄不明白,既然他的心对她的心是那样陌生,那么为什么他竟会迷住她呢这个不解之谜,像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一样,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所无法理解的东西,只会使她更加爱他;他那种克制的求爱态度,只会鼓励她下更大的决心去把他占为己有。她从未怀疑他有一天会向她求婚,因为她实在太年轻太娇惯了,从来不懂得失望是什么滋味。现在,好比晴天霹雳,这个可怕的消息突然降临。 高彦深要结婚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 是的,就在上周的一个傍晚,他送她回家时,还对她说:“圣婴,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但是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她那时假装正经地低下头来,可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觉得那个梦寐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可是,接着他又说:“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时间了,咱们快到家了。哦,圣婴,你看我多么胆怯呀” 谢圣婴坐在树桩上,回想着那几句曾令她十分兴奋的话,可这时它们突然有了另一种意思,一种可怕的意思。也许他打算告诉她的,就是他要订婚的消息。 啊,只要父亲回来就好了。这个疑团她实在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又一次焦急地沿着大路向前望去,可又一次大失所望。 3 父爱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大地边沿那片红霞已褪成了淡粉色的暮霭。天空渐渐由浅蓝变为淡淡的青绿,薄暮中那超尘绝俗的宁静也悄悄降落。朦胧的夜色把城市笼罩起来了。那些在阳光下郁郁葱葱的高大松树,在奇异的朦胧暮色中,如今已变得黑糊糊的,与暗淡的天色两相映衬,好像一排黑色的巨人站在那里。 谢圣婴被暖和且柔润的气息温馨地包裹着。可是对她来说,落日c晚霞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她毫不在意地看待它们的美,犹如看待呼吸空气和饮用泉水一样。因为除了化妆品c丝绸服饰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以外,她从来也不曾有意识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过美。不过,这一静穆的暮景却给她那纷乱的心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宁。 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绿意也从天空中消失了,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没有汽车的影子。如果她还要等候很久,张妈就一定会来寻找她,并把她赶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向那愈来愈黑暗的大路尽头细看时,她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同时看见谢亚南开车疾驰而来。 谢圣婴从树桩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朝着汽车挥手。谢亚南看见在树木黑影中的女儿,便在大路上停下车。谢圣婴打开车门,熟练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尽管她心中充满了焦急不安的情绪,但她仍然怀着无比的自豪感坐在父亲的车上,因为谢亚南是个真正出色的男人。 谢亚南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个矮个儿,但腰身很壮,脖子很粗,坐着时那模样叫陌生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个比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躯干由粗短的双腿支撑着,像个摇摇摆摆的孩子。凡是自己以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样大都是有点可笑的。可谁也没有胆量把谢亚南当作可笑的矮个子看待。 他将近60岁了,一头波浪式的鬈发已经白如银丝,但是他那精明的脸上还没有一丝皱纹,两只眼睛也焕发着青年人无忧无虑的神采,这说明他从来不为什么抽象的问题伤脑筋,只想些现实的事务。他那满脸好战的神情,同那些志得意满的脸一模一样。 如今在车内阴暗的微光中,谢圣婴望着父亲,也不知为什么觉得一到他面前心里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粗俗味儿吸引着她。她作为一个最没有分析头脑的人,并不明白这是由于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禀性的缘故,尽管母亲和张妈花了18年的心血想把它抹掉,也终归徒然。 谢圣婴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她可以开始同他谈话而不必担心泄露真实的用意了。她窥探着父亲的脸色,暗中等待时机开口。 谢亚南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异样,边开车边说道:“你是在等我吗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要我向你母亲求情” “爸,瞧你说的,我一直在等你呢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才回来。今天工作很忙吗” “忙得都快连轴转了。偌大一个银行,真正在干活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员工们消消停停地在那儿打盹,自以为跟银行同样不朽了。但我看得一清二楚,只要合同一到,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员工们总以为老板不讲道理,自己倒了大霉。殊不知要是平日里像我一样工作勤勉的话,他们的收入也许会比现在翻几倍。更可恶的是那些来贷款的爱慕虚荣的人,总是喜欢纠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问这问那。像这种冒失鬼的请求,我是见一个拒绝一个。这种人喜欢在眼睛里揉点儿沙子,一厢情愿地把实际跟表面混为一谈。他们乱花钱,花得很多,而且花的钱还是借来的。在投资方面,他们也不知谨慎。他们甚至没想到要写张收据。别人欠的账目登记得不清不楚,人家不还,他们也不讨。这种做事方式当然会博得债务人的好感。但人们的感激是像果子一般,应当及时采摘的。倘若让它在树上老了,就会霉烂不说了,咱们进屋去吃晚饭。” 车子停在了屋前的庭院里。可是谢圣婴还在踌躇,不知怎样才能把话题转到高彦深身上,而又不让父亲怀疑她的用意。这是很困难的,因为从她身上找不出一根随机应变的筋来。谢亚南没有哪一次不识破她的诡计,犹如猜透了她一样。 思虑再三,谢圣婴终于开口说道:“你最近有和马钰辰父亲见面吗他还好吗” “大体和往常一样。每次和他见面,他都要拉我喝上几杯威士忌” 谢圣婴叹了一口气。只要谢亚南一谈起喝酒这个话题,总是特别起劲。她连忙岔开话题:“他有没有谈起明天的晚宴” “我记得是谈起过的。而且他还谈到了他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叫马月芳。她真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总是不声不响的,女人家就该这样嘛。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妈会到处找咱们的。” 谢圣婴听到父亲满口赞赏马月芳那文 静的禀性,心沉了下来。这促使她不得不摊开来谈了。 “高彦深明天也去吗” “他会去。”谢亚南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女儿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却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呢” 谢圣婴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乱成一团,脸都涨得通红了。她真希望在这种局面下能使劲摇晃自己的父亲,叫他闭嘴算了。 “圣婴,你和高彦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简单地答道,“爸,我们进去吧。” “现在你倒是要进去了,可是我还是要待在这里,直到弄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唔,我想起来了,你最近显得有点奇怪,难道他跟你胡闹来着他向你求婚了吗” “没有。” “他是不会的。” 谢圣婴听了顿时想发火,可是谢亚南摆了摆手,叫她平静些。 “女儿,别说了。我已经听说,高彦深要跟那位马小姐结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 果然是真的呀 谢圣婴的心头一阵剧痛,仿佛一只野兽在用尖牙咬着她。 谢亚南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对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他感到很烦恼。他爱女儿,可是现在她竟把那些孩子般的问题向他提出来,这就使他很不舒服。她母亲更懂得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女儿本来应当到她母亲那里去诉苦的。 “你这不是在让自己难堪吗”他厉声说道,声音高得像往常发火时那样。“你是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城里有那么多小伙子,你可以随便挑呀” 自尊心的受挫反而驱散了谢圣婴心中的一部分痛苦。她大声说道:“我并没有追他。只不过感到吃惊而已。” “你这是在撒谎”谢亚南大声说道。接着,他凝视着她的脸,十分慈祥地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着呢。好了,女儿,高兴一点。下星期我带你出去散散心,保证不到一星期你就把高彦深忘了。” 谢圣婴心想:他还把我当孩子看,以为只要拿着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两下,我就会把伤痛全忘了。悲伤和愤怒憋得她说不出话来。 “好了,别跟我作对了,”谢亚南警告说,“你要是懂点事,早就该同马钰辰结婚了。考虑考虑吧,女儿。同他结婚,两家的生意便可以联合起来。我会给你们买一幢漂亮房子,就在” “别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好吗”谢圣婴嚷道,“我不要什么房子,也不要同马钰辰结婚。我只要”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已经迟了。 谢亚南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慢吞吞地说着,仿佛是从一个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话一字一句地抽出来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高彦深,可是却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结婚,我也未必答应。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我会的,我会的” “女儿,你不会的。只有同一类型的人两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 谢圣婴忽然心里起了某种恶意,想大声喊出来:可你和妈并不是同一类人,不是一直很幸福吗不过她把这念头压了下去,生怕他容忍不了这种鲁莽行为而给她一耳光。 谢亚南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而且据我观察,高彦深性格有点古怪。我说的古怪,并不是疯狂的意思。要是那样,你反而会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古怪归于另一种方式,使你对他根本无理解可言。我喜欢他,可是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全都摸不着头脑。圣婴,你实话实说,你理解他那些关于文学c艺术c人生诸如此类的废话吗” “啊,爸爸,”谢圣婴不耐烦地说道,“如果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的” “改变”谢亚南暴躁地说道,同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说明你对男人还知之甚少。哪个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变一丁点儿。至于说改变高彦深,那简直是笑话。我告诉你,他生来就这么古怪。瞧他那个忙乎劲儿,今天去听什么戏曲,明天去看什么画展,还要从国外大箱大箱地订购书籍,然后他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梦想天知道什么玩意儿” 谢圣婴默不作声,她的心在往下沉。对于这最后一点,她想不出辩解的话来,因为她知道父亲是对的。 谢亚南明白她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肩膀,得意地说道:“好啦别噘着嘴生气了。你要高彦深这样一个丈夫干什么呢无论你嫁给谁,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又是个上等人就行。女人嘛,结了婚便会产生爱情的。” “啊,爸你这观念多陈旧啊” “这才是个好观念啊那种西方式的做法,到处跑呀找呀,要为爱情结婚呀,有什么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靠父母给女儿选择对象。不然,像你这样的傻 丫头,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坏蛋呢” 谢亚南的话彻底揭露了现实的必然性,谢圣婴缓缓低下了头,极不自然地反复挪动双脚。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道,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脸来。 “没有”她猛地把头扭开,激动地大叫。 “你是在撒谎,但我很喜欢这样。我巴不得你更骄傲一些,姑娘。但愿在明天的晚宴上也能看到你的骄傲。我不想看见所有人都笑话你,说你成天痴心想着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根本无意于你,只有普通的友谊罢了。” 谢圣婴十分难过,心想:他对我是有意的呀,而且情深意长我敢断定,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我便能叫他亲口说出来 谢亚南把她的臂膀挽起来,说道:“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就不声张,只咱们知道行了。我不会拿它去打扰你妈妈,你也不必跟她说。擤擤鼻涕吧,女儿。” 谢圣婴用手绢擤了擤鼻涕,然后慢吞吞地跟在父亲后面,两只脚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 4 转机 谢圣婴是在母亲的传统教养下长大的。母亲有意要把自己的女儿教育成高尚的女性,因为她懂得,一个姑娘的头等大事无非结婚成家。抱着这个目的,在母亲的努力下,谢圣婴在年龄稍大些时便学习得相当不错了。 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别的东西。她懂得怎样微笑才能使那两个酒窝轻轻抖动,怎样扭着走路才能让裙子摇曳生姿,怎样抬头仰视一个男人的脸,然后垂下眼帘,迅速地扇动睫毛,以显得自己是在微微动情地颤抖。她最擅长的是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婴儿般天真烂漫的表情,藉以掩饰自己精明的心计。 母亲用温言细语的唠叨,尽力向她灌输那些作为贤妻良母所不可缺少的品质。虽然母亲把凡是大家闺秀应该知道的东西都教给了她,但是她仅仅学到了表面的礼仪。至于其中内在的文雅,她却既不曾学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徒有其表就行了,大家闺秀的外表会为她赢来好名声,而她所需要的也仅此而已。 谢圣婴乐意装出一副貌似庄重c温顺而没有主见的模样,如果这些品性真的能够吸引男人的话。至于男人们为什么会喜欢这样,她并不关心,也没有多大兴趣去思考这件事的意义。她只知道这样的方法很管用。她明白,只要如此这般地做了,男人们便会如此这般地迷恋她。就像一个数学公式似的,一点也不困难。 可是眼下,她却产生了深深的疑惑:为什么这套屡试不爽的方法,在高彦深身上却不起作用了 这天晚饭时,谢圣婴心事重重,怎么也放不下她所听到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尤其是晚餐由始自终,只听见谢亚南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更让她觉得无法忍受。 谢亚南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和女儿的谈话,一个劲儿地在唱独脚戏,讲国内局势的最新消息,一面配合声调用拳头在餐桌上敲击,同时不停地挥舞臂膀。他已养成了餐桌上垄断谈话的习惯,但往往谢圣婴不听他的,只默默地琢磨自己的心事。 此刻,她正沉浸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悲剧中。她并不想将自己沉重的心事向母亲倾诉,因为母亲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想嫁给一个已经订婚的男人,一定会大为震惊和十分痛苦的。 餐桌上,谢亚南又开始了他的演讲,但好像自己也不太满意,更不用说听众了。而谢圣婴呢,她则早已被高彦深的问题搅得六神无主了。她对父亲的无动于衷感到不满,父亲既然知道了她的伤心事,怎么还能这样喋喋不休呢像小时候习惯的那样,她奇怪人们怎么会那样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么伤心,地球仍然照样安安稳稳地转动。 她心里仿佛刚刮过一阵旋风,可奇怪的是这个饭厅竟显得那么平静,与平常一样毫无变化。那张笨重的红木餐桌和那些餐具柜,那块铺在光滑地板上的鲜艳的旧地毯,全都照常摆在原来的地方,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这是一间亲切而舒适的餐厅,平日谢圣婴很喜欢一家人坐在这里时那番宁静的光景。可是今晚,她恨这副模样。而且,要不是害怕父亲的厉声责问,她早就溜走了,溜过黑暗的穿堂,回到温馨的卧室去。她在那里可以倒在床上痛哭一场 她的思想忍不住又跑回到高彦深那儿去了: 当他真正爱她的时候,他又怎么能娶别人呢 何况他也知道她有多么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呢 突然,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脑海里掠过: 或许,高彦深并不知道我也爱他呀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几乎把她震动得要大声喘息起来。她的思维停滞了,仿佛瘫痪了似的。好一会儿才继续向前飞奔。 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她在他面前总是装得那么拘谨,那么庄重,那么不容冒犯的模样,所以他也许认为她一点都不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作普通朋友而已。对了,这就是他从不开口示爱的原因了他觉得他爱而无望,所以才会那样。 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从前的几次情景,那时她发现他在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她,那双善于掩藏思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悲观的神情。他的心一定伤透了,只因误以为她爱的是马钰辰。也许他认为如果得不到她,和任何女人结婚都一样。可是,如果他也知道她爱他,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圣婴善变的心从沮丧的深渊飞升到快乐的云霄中去了。 没错,这就是对于高彦深一直保持沉默的最好解释。只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她爱他,他就会立刻回到她身边来。 她的虚荣心赶来给她所渴望的信念助阵,使这一信念变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 她用手指抵着低垂的额头,欣喜若狂地想:啊瞧我多傻,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得想 个办法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爱他,便不会去娶别人了呀怎么可能会呢 她的心继续在那条充满诱惑的新思路上向前飞跑。即使现在,也还不算太晚高彦深的订婚还没有宣布呢是的,还有的是时间 假设高彦深和对方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什么不能废除那个诺言来和她结婚呢他准会这么办的,要是他知道她爱他的话。她必须想法让他知道。她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来然后 谢圣婴一边沉浸在欢乐的幻梦中,一边睁开眼睛迅速环顾四周,那熟悉的身影,那柔和的灯光,甚至那些刚才在她看来还十分讨厌的家具,一时之间都涂上了她自己的感情色彩,整个房间又变得可爱多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刻和这番景象 等到谢圣婴回到自己房间,熄灯准备睡觉时,她为明天准备实施的行动已做了周密计划。这个计划很简单,只需把注意力集中在目标上,考虑达到这个目标所能采取的最直接的步骤。 首先,她要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气,从到达舞会的那一刻起,她就要摆出自己最快乐最豪爽的本性来。谁也不会想到她曾因高彦深的婚事而沮丧过。她还要跟在场的每个小伙子调情。这会使得高彦深忍无可忍,但却越发爱慕她。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处于结婚年龄的男人。他们会聚在她周围,像蜜蜂围着蜂房一样,而且高彦深也一定会被吸引过来,加入这个崇拜她的圈子。然后,她当然要耍点手腕,安排他单独同她待几分钟。如果高彦深不先过来找她,那她就只好主动出击了。她希望一切都会像想象中那样顺利,否则就麻烦了。 等到他们终于单独在一起时,他对于别的男人挤在她周围那番情景依然记忆犹新,肯定会强烈感受到每个男人确实都很想得到她,于是他便会流露出那种悲伤绝望的神色。那时她要叫他发现,尽管受到那么多人爱慕,她在世界上却只喜欢他一个人,这样他便会重新振作起来。她只要娇媚而含蓄地承认了这一点,她便会显得身价百倍,更让他看重了。当然,她要以一种很高尚的姿态来做这些。她连做梦也不会直接对他说她爱他,这是绝对不行的不过,究竟用什么样的态度告诉他呢这只是枝节问题,根本用不着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处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面,现在再来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心里揣摩着全盘的情景。她仿佛看见当他明白她真正爱的是他时,脸上流露的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还仿佛听见他向她求婚时要说的那番话。当然,到了那时她就会对他说,既然一个男人已经跟别的姑娘订婚,他便没资格再跟她求婚了。不过他会坚持不懈,直到最后把她说服为止。于是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就私奔,而且明天晚上这时候,她也许已经是高彦深的妻子了 一想到这里,谢圣婴索性翻身坐起来,双手紧抱着膝盖,出神地向往着,有好一会儿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是高彦深的新娘了接着,一丝凉意掠过她的心头。假如事情不照这个样子发展呢假如高彦深并不恳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摇了摇头,断然把这个想法从心里推出去。 “现在我不去想这个,”她坚定地说道,“要是我现在就想到这一点,我的整套计划就会被推翻。事情没有任何理由不按照我的想法去发展,只要他爱我的话。而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她仰起脸,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 她沐浴在银白色的月色中,怀着高涨的勇气设想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出自一个18岁的姑娘,这时的她已过惯了惬意的日子,认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失败,以为只要有一件新衣裳和一张俏脸蛋当武器,就能击溃命运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愿望和现实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生活也没教育过她,捷足者未必先登。 5 规劝 第二天下午,金色的阳光穿过天蓝色的窗帘,灿烂地照入谢圣婴的房间,使那些奶油色墙壁都闪闪发亮,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般的深红色光辉,地板也像玻璃似的闪闪发亮,连铺着的旧地毯也洒满了灰色光点。 空气里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春季的高潮恋恋不舍地让给了比较炎热的气候。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满房间,它掺杂着各种花卉c刚抽芽的枝叶和新翻红土的香味。 这般明朗的日子常常总会把谢圣婴引到窗口,倚在窗棂上领略屋外的鸟语花香。可是今天她无暇欣赏旭日和蓝天,此刻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她该穿什么衣裳参加晚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才能使她窈窕的身材显得更为动人和最使高彦深倾倒呢从午后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c床上c椅子上,五彩缤纷,凌乱不堪。 经过千挑万选后,她终于选中了一件饰着荷叶花纹的绿色丝绸衬衫,配上一条镶着淡黄花边的粉色长裙。这是最合适的,事实上,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衣裳,因为它能让她的身段显得更苗条一点。 谢圣婴站在镜子前,扭着身子端详自己的身影,心想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何不足之处。她的肌肤光滑细腻,双臂丰腴迷人,胸部被紧身胸衣高高托起,性感极了。她从来不用像大多数姑娘们那样,在胸衣的衬里中缝上一层层丝棉,来使双乳显得更加丰满和线条分明。至于她的腰肢,谁也没有她这样纤细袅袅,令人着迷呢 正当她沉醉在自己的美貌时,门被敲响了。她走过去打开房门,只见张妈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片涂满黄油的面包,中间还夹着一大片火腿和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一看见张妈手上的东西,谢圣婴那敏感的神经便大受刺激,想要大吵一架才行。她当时正忙着试衣裳,忘记了张妈的铁规矩,即女孩子动身去赴宴之前,必须先在家里把肚子填得满满的,这样她们在宴会上就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我不吃,这没有用。你拿回厨房去吧。” 张妈把托盘放到桌上,然后两手叉腰,摆出一副对峙的架势。 “你必须得吃,我不希望别人看见你在晚宴上狼吞虎咽的模样。这次你可得给我全吃下去。” “我不要吃嘛你看,时间已经晚了。” “那么,小姐,听我的话,就吃一点点吧。”张妈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 “我再也不吃这些打底的东西了。今天我可要好好享受一番,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听了这番不伦不类的倔话,张妈苦恼得皱紧了眉头。在她心目中,一个年轻姑娘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那是黑白分明的两个方面,中间没有可以通融的余地。可是要开导谢圣婴,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违上流社会的习俗,那就会引起一场斗争。面对谢圣婴的顽固,张妈每次都是靠着老年人的狡狯心计,才好不容易赢得胜利的。 “即使你不在乎人们怎样说,但我还在乎呢”张妈嘟囔着,“我不想让宴会上的每个人都说你那么没有家教。我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判断某个女孩子是否名门闺秀,只要看她吃东西是否像小鸟那样斯斯文文的就知道了。我不打算让你去到外面粗鲁地胡吃海喝,馋得像只母猪。凡是馋嘴的年轻姑娘们,大都嫁不出去。” “我不信。高彦深就说过,他很高兴看见一个胃口好的姑娘。”谢圣婴反驳道。 “男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而且,我也看不出高先生有要娶你的意思。” 谢圣婴顿时皱起眉头,眼看要发作了,但随即克制住自己。在这一点上击中了她,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张妈见她一脸的不服气,便端起托盘,用一种出自本能的温和而狡狯的方式改变了策略。她边叹息边向门口走去。 “好吧,你不想吃就算了。不过我可听马家的仆人说过,还没有见过有哪位小姐比马小姐吃得更少的,尤其是在高先生面前。” 谢圣婴用十分怀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张妈那张宽脸上只流露出遗憾的神情,似乎在惋惜谢圣婴不如马月芳那样像个大家闺秀。 “把盘子放下,我就吃一点。”谢圣婴很不耐烦地说道。 张妈掩饰着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盘子。 “可别吃得太急了,小姐。要是吃了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 谢圣婴面对托盘坐下来,一边厌烦地吃着面包,一边后悔似的说道: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休止地勉强自己,永远不能凭自己喜好做事。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非要装得像麻雀那样只吃一点点;在自己想奔跑时,又要 慢慢地走路;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舞也不觉得累时,还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了,这真叫人腻烦透了况且,我再也不想说039您真了不起呀039这样的蠢话,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想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来让男人们感到自命不凡我实在不能再吃了。” “再吃多两口吧。”张妈劝说道。 “一个女孩子要嫁人,为什么非得装得那么傻呀” “我想,那是因为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他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要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就省了一大堆麻烦,也省得当一辈子老姑娘。他们想要的是胃口小得像麻雀般的姑娘,没有一点儿见识。如果一位先生怀疑你比他更有见识,他就不乐意同你这位大小姐结婚了。” “要是男人们结婚之后发现他们的太太是有见识的,你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奇吗” “会呀,可那时就晚了。他们已经结婚了。况且先生们总是提防着他们的老婆会有见识。” “到时候我可偏要照我所想的去做,照我所想的去说,不管人家喜不喜欢我。” “不行,你不能这样。”张妈担忧地说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你这样。” 谢圣婴心想,也许张妈说的有点道理,因为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说法更委婉一些。实际上,她那些女友的母亲全都在教自己的女儿,必须做那种无法自立的c依恋别人的c小白兔般怯生生的可怜虫。其实,要养成和保持那副模样,也需要不少的努力。 她也许确实是太鲁莽了。她常常和高彦深争论,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态度,使高彦深害怕同她接近,从而转向比她娇弱的马月芳那边去了。也许,她该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一个男人愚蠢到为一个假笑次晕倒和一声您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便不值得尊敬和信赖。可是好像他们全都喜欢这一套。 如果她以前也对高彦深采取这种策略唉,算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要采取更积极主动的手段来争取他,她只剩几个小时的时间了。如果装傻便能达到目的,那就一傻到底吧;如果卖弄风情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乐意去调一番情;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举措,她也乐意采用。总之,成败在此一举了 其实,尽管谢圣婴的个性有着致命的弱点,可是跟她所采用的伪装相比,仍然更具吸引力。不过即使有人这样告诉她,她虽然会感到高兴,但同时也不会相信。而且她本人所处的这个文明社会也同样不会相信。因为与任何时候相比,这种文明对于女人天性的评价都是最低的。 谢圣婴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出发了。 阳光温暖而柔和,树木郁郁葱葱,淡紫色的牵牛花含苞待放。微风里掺和着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显得秀色可餐。今天,她感到既兴奋又愉快,仿佛整个世界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 她知道高彦深爱她。这是千真万确的。于是她微笑着想象,要是这天晚上并没有宣布什么婚事,而是发生了一次私奔,大家会怎样大惊失色啊想到这里,她的两个小酒窝微微颤抖起来。 她心急如焚,几乎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高彦深据为己有。她心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好日子,我将终生记住这一天有多么美好 想到这一点时,她快活极了。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这天晚上同高彦深一起私奔。她设想当母亲听到女儿私奔时脸色灰白的模样,不由得有点畏缩起来,但是她知道,只要母亲看到女儿的幸福光景,就会原谅她了。父亲呢,肯定会大声咒骂的,不过,尽管他昨天警告过她不要嫁给高彦深,他还是会因为自家同高家做了亲戚而感到满意的。 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她结婚以后的事,现在不必管它。这样一想,她就把烦恼丢在一边,完全释然了。 6 伺机 宴会在一栋私人洋楼内举行。宽阔的车道上到处是汽车,宾客们正纷纷下车,向朋友打招呼。那间从前头一直延伸到屋后的宽敞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 当谢圣婴乘车到达时,她看见那些漂亮的姑娘们彼此搂着腰肢,倚在楼梯栏杆上,笑着招呼大厅里的年轻小伙子们。从那敞开的西洋式窗口,她看见那些年龄较大的妇女穿着深色绸衣,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谈论着谁跟谁结婚,以及怎么结婚的肤浅话题。 总仆在大厅和门厅之间穿梭着,他手里端着一只银托盘,不停地鞠躬微笑,向那些身穿西服的男人们献上高脚酒杯。 阳光灿烂的前廊上也挤满了宾客,整个房子像要被客人挤垮了。高谈阔论和哗然大笑此起彼伏,热闹无比。 谢圣婴一进屋,便迎面撞见了马钰辰。他穿着很合身的西装,衬衫领口还打着个时髦的黑领结。谢圣婴向他嫣然一笑,这使他不由得一怔,高兴得不知所措地把两只眼睛朝她身上骨碌碌乱转。 谢圣婴一面跟马钰辰敷衍,一面在人群里搜索高彦深。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对她来说,成功的要诀是快。 可是高彦深在哪里呢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并一直朝大厅那边喧闹的人群中望去。她一边闲谈,一边迅速向屋子里c庭院里搜索着,可始终没有看见高彦深的身影。 谢圣婴为了摆脱马钰辰喋喋不休的纠缠,便说道: “现在,你就站在这儿,等我回来,到时我跟你一起吃晚餐。可不要走开去跟别的女孩子胡闹呀,那样我可要吃醋了” “我不会的。”马钰辰惊喜得透不过气来。 她拿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然后翩然离开了。 当谢圣婴走进后花园时,她听见有人在跟她打招呼。 招呼她的正是高彦深。身旁的马月芳正挽着他的胳膊,她几乎还没有他肩膀高。 马月芳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从外表看就像个躲在母亲裙子里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双大眼睛流露出害羞的神色,就更加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了。她长着一头稠密的乌发,上面罩着发网,显得一丝不乱。由于两个颧骨隔得太远,下巴太尖,整张脸看上去虽然娇羞可人,却仍显平淡,如同白纸一般。不过,无论她的相貌多么平凡,身材多么娇小,她的言谈举止间仍包含着一种沉静而庄重的美。 马月芳微笑着欢迎谢圣婴,用怯生生的语气称赞她身上的衣裳多么漂亮。这使得谢圣婴很不好意思,只能装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来回答。她是多么迫切地想同高彦深单独谈话啊 打过招呼后,高彦深就离开宾客,陪马月芳坐在一条长凳上,同她谈着悄悄话,悠闲地微笑着。这样的情景正是谢圣婴最不愿看到的。更糟糕的是,面对高彦深的微笑,马月芳的眼中焕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芒,以致连谢圣婴也不得不承认她几乎是美丽的。当马月芳深情地看着高彦深时,她那平淡的脸上仿佛被内心的火焰照耀得容光焕发。 谢圣婴想把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挪开,不再看他们,可就是办不到。而且高彦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凝视着马月芳,同时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表情。这样,谢圣婴便更觉得难堪了。她感到一阵揪心般的剧痛,恨不得立刻跑过去狠狠地抓破马月芳的脸皮,直到抓得鲜血淋漓才痛快。 晚宴开始了,暖融融的空气中洋溢着谈话声c欢笑声以及酒杯碰撞的叮当声。主妇们坐在一起,正交头接耳不停地讨论着生儿育女等家庭方面的问题,因为这样这才使得谈话更富于教育意义。 谢圣婴朝她们轻蔑地看了一眼,觉得她们活像一群聒噪的肥鹅。已婚妇女从来都是没有什么趣味的。她从没想过,要是她嫁给了高彦深,也得自觉地跟这些穿深色绸衣的主妇们坐在一起,并且跟她们一样庄重,一样呆板。她就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把丰富的想象力停留在结婚的礼坛上,不远也不近,恰到好处。 不过,她现在正觉得十分不幸,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抽象的问题。她垂下眼睛看着餐桌的菜盘,灵巧地夹起一片薄薄的胡萝卜送到嘴边,只轻轻咬了一点,模样是那么文雅,要是张妈见了准会大加赞赏。 尽管她表面上显得落落大方,可是心里却在滴血。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想好的那些计划已经彻底泡汤了。实际上,她来到以后还没有单独跟高彦深说过一句话,甚至从见面时打了个招呼后便再没有机会对他说话了。她此前所感到的那些恐惧,现在又都卷土重来,笼罩在她身上,使她的心脏时紧时慢地跳个不停,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谢圣婴心想,只要能够熬过这个晚宴就行。因为高彦深向来不喜欢跳舞,晚宴后 总会一个人躲在主人的藏书房看书,到时就有机会和他单独说话了。 想到这里,她镇定下来,重新鼓起了勇气,并且打起精神应酬坐在身旁的马钰辰。这时,他那双炽热的眼睛正深情地凝视着她。 对马钰辰来说,这真是美妙绝伦的一天,他自认为已经毫不费力地和谢圣婴谈起了恋爱。由于这种新的感情冲击,她在他心中的形象更加光辉灿烂了。 马钰辰向谢圣婴挨得更近一些,沿着那股从爱情中迸发的勇气,低声表白起来:“圣婴,我已经决定,如果战争打起来,我就要加入国民革命军。据说国民政府正在上海组建军队,我正好可以应征入伍。” 谢圣婴心想:这叫我怎么回答呢举杯给他喝彩吗因为她想不出说什么话好,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她觉得男人真笨,他们还以为女人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呢 马钰辰会错了意,把她的这种表情看作是嘉许之意,于是索性大胆地说下去:“要是我走了,圣婴,你会感到难过吗” “我会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谢圣婴这样说道,但那口气显然是在开玩笑。 可是马钰辰只从字面上去理解,于是感到乐不可支。她的一只手本来藏在衣服的皱褶里,这时他故意把自己的手轻轻探进去触摸它,后来索性紧紧握住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哪来这么大的勇气,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默许了,因此更加感到愕然。 “你会为我祈祷吗” “嗯,我会的。每晚至少祈祷三次,真的。”谢圣婴扭头向周围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机会回避这种对话。 马钰辰似乎不肯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满脸通红地说道:“圣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嗯”谢圣婴一面心不在焉地说道,一面将目光穿过人群朝高彦深望去。 “真的”马钰辰低声说道,“我爱你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美丽c最可爱c最亲切的姑娘,而且你有着最高贵的气质,我以我的整个心灵爱着你。我不能指望你会爱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但是,亲爱的圣婴,只要你能给我一点点鼓励,我愿意做世界上任何事情来使你爱我。我愿意” 马钰辰突然停住了,因为他一时想不出一件足以证明自己爱情深度的困难行动来,于是他只好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和你结婚。” 谢圣婴听到“结婚”这个字眼,便猛然从幻想中回到现实里来。她刚才正在梦想结婚,梦想着和高彦深结婚,如今只好用一种难以掩饰的懊恼神色望着马钰辰发怔了。 怎么偏偏是今天在她苦恼得几乎要发狂的时候,这个像头蠢驴似的傻瓜还非要把自己的情感强加于人。 谢圣婴注视着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睛,可是从中却看不出对爱情的向往,也看不出那种为了实现梦想的渴望之情,或者那种像火焰般烧透整个身心的狂热和执着。 谢圣婴已经对求婚这种事见惯不怪了。那些比马钰辰更有魅力的男子,他们可比他灵巧得多,决不会在她心事重重时提出这种问题的。在她眼前的只不过是个20来岁的傻小子。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直白地告诉他,他有多么傻气。 不过,母亲教导过她的那些话自然而然地溜到了嘴边,于是她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后低声说:“钰辰,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要我做你的妻子,这使我感到荣幸。不过这来得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一种干净利落的手法,既可以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又可以继续向他垂钓。结果马钰辰便被迷得神魂颠倒,高高兴兴地游过来了。他还以为这钓饵很新鲜,自己是第一个来咬的呢 “我会永远等你的,直到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会变的。” “嗯。”谢圣婴漫不经心地应着,那双尖利的眼睛始终盯住高彦深,而他仍在朝着马月芳微笑。 7 议战 晚宴到了尾声,一阵懒洋洋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漫,谈笑声渐渐低沉。有些男人由于吃得过饱,已经泛起困来。仆人们则慢悠悠地收拾起餐桌上的残羹冷炙。 在晚宴和舞会的这段间隙,人们都显得安静而平和,只有年轻小伙子们仍保持着不甘寂寞的旺盛精力,正是这种精力使整场聚会充满了生机。无精打采的气氛笼罩了整个聚会,可是在它下面潜伏着一些浮躁因素,随时可能爆发,上升到残暴的顶点,并且迅速蔓延,成为燎原之势。男人和女人,他们既是优雅的,又是放荡的。那可爱的外表下面都有一点即燃的烈性,其中已经驯服了的只是很少一部而已。 过了一会,谈话已渐渐沉寂,这时从人群里传出慷慨激昂的腔调。一个中年男子正起劲地说道:“祈求跟日本人和平谈判吗真该死那些流氓已经在向我们开火了,还能指望和平吗中国人应当用武力表明,国家不能再受人侮辱,任人摆布,并且不是靠对方的仁慈和施舍,而是凭着自己的斗志和实力来实现的” 顷刻之间,沉闷的气氛从懒洋洋的人群中逃之夭夭,一种像电流般敏感的东西迅速掠过周围。男人们从椅子上跳起来,挥舞着双臂,拼命提高嗓门,同时一心想压倒别人的声音。 “咱们当然要打日本人就是窃贼,源源不断地窃取我们国家的财富。” “要是打起来,咱们一个月就能把他们报销” “是啊,一个中国人能干掉20个日本人。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叫他们不要那么快就忘了。” “是啊你看他们是怎么侮辱咱们的他们要战争,咱们就奉陪到底。” 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实际上不会发生战争,他们只不过喜欢谈论,喜欢听自己谈论罢了。 众人的嗓门在隆隆震响,谢圣婴能够听到的全是“战争c战争”的反复叫喊。这些字眼由于长期以来不断重复,她已觉得十分刺耳,不过现在她更恨这些声音了,因为它意味着那些男人将站在那里激烈地议论好几个小时,而她就没有机会单独和高彦深在一起了。 男人们在热烈地谈论着战争,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显得很平静,那就是高彦深。因为马月芳离开去了化妆间,他便独自坐着,眼看大家谈得越来越火热,也一言不发。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轻蔑的光芒,这种轻蔑就像是在听小孩子争吵似的。 “彦深,你怎么不谈谈你的看法呢”那群叫嚷的男人中有人问道。 “先生们,”高彦深用一种慢悠悠的声调说道,“如果真要打仗,我就跟大家一起上战场。但是,我希望日本人能让我们获得和平,不至于发生战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 “是的,我们是被欺负了,受侮辱了,但是世界上的苦难大多是由战争引起的。我们还是不要头脑发热,不要打起来的好。” 人们听了嗤之以鼻。高彦深周围已爆发出强烈的抗议和愤慨了。 “听我说,我很清楚战争是怎么回事。你们以为那是骑着一匹漂亮的马驹,从姑娘们抛掷的鲜花中穿过,然后作为英雄凯旋而归吗哦,不是这样的。先生们,那是挨饿,是肺炎,是因为睡在湿地里而出疹子。要不就是痢疾之类,这便是战争对待人类肠胃的办法。” 高彦深不紧不慢地说着,平日里那几分朦胧欲睡的神色已经在庄严的表情中消失殆尽了。 “先生们,你们有没有想过,在全中国没有一家大炮工厂有没有想过,铸铁厂c木材厂c棉纺厂和制革厂是那么的少有没有想过,我们连一艘像样的战舰也没有而日本人能够在一星期之内把我们的港口封锁起来,切断我们的海上交通线。我们大多数人的毛病是,既没有到外面的世界去开开眼界,也没有从旅途中汲取足够的知识。当然,诸位先生都是惯于旅游的。不过,你们看到了些什么呢你们只看见酒店c舞会和赌场,然后你们便相信中国要什么有什么。实际上,我们有的只是愚昧和落后。日本人会在一个月内把我们干掉的。” 全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低语声,像刚刚被惊忧的蜂窝发出的那种嗡嗡声。 谢圣婴虽然不太理解高彦深所说的话,可是她觉得他是有道理的,听起来就像是有某种意识引起她的共鸣。难道不是吗她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工厂,也不曾认识一个见过工厂的人。然而,尽管这是事实,可他到底不适宜于发表这种谈话,何况是在谁都高高兴兴的聚会上。 高彦深站起身,像个舞蹈演员那样鞠了一躬,用客气而礼貌的态度说道:“先生们,我现在想到藏书室看会书,先失陪了。”然后他便昂首挺胸地离开了餐桌。 高彦深离去后,人群像吓了一跳似的沉默 了好一会,然后才再一次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马钰辰挨近谢圣婴说道:“这家伙太狂妄了,你说是吗” “嗯。”谢圣婴若有所思地看着高彦深离去的背影,脸上流露出一丝理解的神情。 这时宾客们纷纷起身,谈笑风生地走进大厅开始跳舞。气氛又重新骚动起来了。 谢圣婴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舞厅,走上了楼梯,贴着墙壁留心拐角的穿堂。等到确信穿堂里没有人经过时,她这才溜了过去。 藏书室的门虚掩着,她悄悄来到门边,从门缝往里看去。正如她所希望的,高彦深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她兴奋得心都跳到喉咙上了。现在机会来了,可是,万一被其他人撞见怎么办呢好吧,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风险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四壁高耸的房间里塞满了书籍,整个布局使谢圣婴倍感压抑。要是让她选择一个约会的地点,她是决不会选在这里的。书本多了只会给她造成一种压迫感,就像那些喜欢读很多书的人给她的感觉一样,只有高彦深除外。 她极力镇定自己,让心跳渐趋缓和。她要把昨天晚上计划好对高彦深说的那些话从头温习一遍,可是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究竟是她设想过可现在忘记了,还是她本来就只打算听高彦深说话呢她记不清楚了,于是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恐惧不安。只要她的心跳暂时停止,不再轰击她的耳朵,她也许还能想出要说的话来,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 她惟一能想起来的是她爱他,爱他所有的一切,从高昂的头颅到那修长的双腿;爱他的笑声,即使那笑声令人迷惑不解;爱他的沉思,尽管他难以捉摸。啊,只要他这时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她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他一定是爱她的。 或许先祈祷吧,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圣婴,你这是在躲避谁呀” 怎么回事高彦深的声音突然冲破她耳朵的轰鸣,使她陷于狼狈不堪的境地。只见他站在书房,从虚掩的门缝里注视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微笑。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即使在阴暗中他也能看见她脸上泛着玫瑰花瓣似的红晕,这让他觉得既新奇又有趣。 谢圣婴默默地走进书房,然后顺手把门关上。 “怎么回事呀”他低声问道,几乎是耳语。 一听到他的声音,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事情就要像她所梦想的那样发生了。她脑海里有许许多多不连贯的思想掠过,可是她连一个也抓不住,所以也编不出一句话来。她只能浑身哆嗦地仰视着他的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他开玩笑地说道,“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这时,她再也忍不住了,直率的天性迫使她脱口说道:“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霎时间,一阵沉默,仿佛他们谁也不再呼吸了。然后,她的颤栗逐渐消失,快乐和满足之情从她胸中涌起。她为什么不一早就这样做呢这比母亲教给她的所有淑女技巧要简单多了于是她的眼光径直探向他。 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狼狈的神色。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这么古怪,一言不发。 这时,高彦深脸上仿佛罩上了一个完美的面具,他用往常那种戏谑而亲切的口吻笑道:“难道你赢得了所有男人的心,还嫌不够吗还想来个一网打尽好吧,你赢了,这你知道,我也无法抗拒你的魅力。” 情形有点不对,完全不对头这不是她所设想的那个局面。各种想法在她头脑里疯狂打转c相互冲突,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念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似乎只是认为她在跟他调情而已。 8 幻灭 不是的。他知道并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啊,彦深,别开玩笑了我赢得了你的心吗啊,亲爱的,我爱” 他连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面具消失了。 “你不能这样说,圣婴。你决不能。你不会是这个意思。你会恨你自己说了这些话的,你也会恨我听了这些话的。” 她把头扭开。一股滚烫的热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是爱你的,我也永远不会恨你。我知道你也爱我,一定的,难道不是吗彦深,你是不是” 她停住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见他脸上这么难堪过。 “圣婴,”他阴郁地说道,“别开这种玩笑了。” 她震惊了。她拉住他的衣袖,却哑口无言。 “圣婴,”最后还是他开口说道,“别这样为难我。忘了我们刚才说过的这些话,好吗 “不,”她低声说道,“我不能。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要跟我结婚吗” “我快要跟月芳结婚了。”他答道。 不知怎的,她心里完全一片空白,刚才还势如潮涌的那些思想,此刻已无影无踪了。她发现他正在说话,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他所说的那些话,就像玻璃上滑落的雨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那些急切c温柔而饱含怜悯的话,那些像父亲对一个受伤的孩子说的话,都落在了闭塞的耳朵上。只有提到月芳这个名字时,才使她恢复了意识,于是她注视着他那双水晶般的眼睛。她从中看到了那种常常使她迷惑不解而又遥不可及的神情。 “我已经和她订婚了,而且今晚我们就要宣布婚事。我本来应当早点告诉你的,可是我还以为你一早就知道了。我从没想到” “难道你不爱我吗”生命的感觉以及理解力又开始涌回到她的体内。 “圣婴,难道你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她默不作声,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圣婴,我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无忧无虑,你还不懂得结婚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 “要结成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像我们这样性格不同的两个人,只有爱情是不够的。你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躯体c他的感情c他的灵魂c他的思想。如果你没有得到这些,你是会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你,也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予任何人。我也不会要你的整个思想和灵魂。这样你就会难过,然后就会恨我,会把我恨透了的你会恨我所读的书和所听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那儿抢走了,即使只抢走那么一点点。所以” “你爱她吗” “她是像我的,是我血脉的一部分,而且我们互相了解。圣婴,你要明白,除非两个人彼此相爱,否则结了婚也无法安安稳稳过下去。” 这话仿佛她之前听谁说过,甚至仿佛已经听过上百万年了,可是它仍然显得毫无意义。 “但是你说过无法抗拒我的魅力的。” “我本不该这么说的。” 这时她心里缓缓燃着的怒火越烧越旺,愤怒开始占据理智,要扫除其余的一切了。 “好吧,反正这样说是够无耻的。” 他听了后,脸色开始发白。 “我这样说是无耻,我本来就不该说的,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会理解。你对生活倾注了全部热情,而这种热情却是我没有的。你能够痛快地去爱,痛快地去恨,而我却不能这样。你就像微风和流水,以及其他天然的东西那样单纯,而我” 谢圣婴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此刻她身上已没有一点富有教养和文静优雅的品性了。 “你这个懦夫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你就是害怕跟我结婚你宁愿同那个愚蠢的马月芳过日子,她只会开口闭口039是的039c039是的039,将来还会养出一群像她那样唯唯诺诺的小崽子来” “你不可以这样说她” “什么不可以,见鬼去吧你算什么东西,要来教训我不可以这不可以那你是个胆小鬼,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让我相信你准备娶我” “你要公道些,我何曾”他用恳求的口气说道。 她可不要什么公道,尽管她知道他的话一点没错。他跟她从来没有跨越过友谊关系的界限。可是她想到这一点,怒火就更旺了,因为这有伤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虚荣心。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点也不动心。他宁愿要马月芳这样脸色苍白的小傻瓜也不要她。啊,她要是遵循母亲的教导,连一丝喜欢的意思也从不向他透露,那该多好呢那比 面对这种难堪的场面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她双手紧握着拳头,睁大眼睛瞪着他。他也俯视着她,脸上充满着无言的痛苦,就像一个人正在被迫面对惨痛的现实。 “我要恨你一辈子,你这混蛋,你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个最恶毒的字眼来辱骂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圣婴,别这样” 他向她伸出手来,可这时她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那“啪”的响声在这静谧的房间里就像抽了一鞭子似的。紧接着她的怒气突然消失,心中只剩下一阵凄凉。 她那鲜红的手掌印清晰地留在他白皙而疲倦的脸上。他一句话也没说,没等她说出话来便走了出去,随手把门轻轻关上了。 她怒气一过,全身便感到酸软无力。他走了,可是他那张被抽打的面孔,将终生留在她的记忆中。 她听见他迟缓而低沉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渐渐消失,这才觉得她必须为这番鲁莽的举动承担全部的后果。她已永远失去了他,他也将因此怀恨在心,每次看见她都会记起她曾经像个泼妇一样,歇斯底里地辱骂他。 这越发刺痛了她,于是越发生气,生自己的气,生高彦深的气,生所有人的气。因为她恨自己,恨这一切,这是出于一种因爱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产生的怨愤。其实她的爱情中只混进了一点点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虚荣心混杂着对自己魅力的盲目迷信。现在她失败了,而比失败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惧,惧怕自己沦为公众的笑柄。世人会如何嘲笑她一想到这,她就浑身战栗起来。 她的手支撑在身旁一张桌子上,手指无意中触摸到了一个小巧的花瓶。房间里静极了,为了打破这沉寂,她几乎想大叫一声。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会发疯的。她拿起那个花瓶,狠狠地向对面墙壁掷去。花瓶掠过沙发的靠背,砸到大理石墙壁上,“哗啦”一声就撞得粉碎。 谢圣婴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极力装出镇定的模样走出藏书室,“砰”的一声关上了沉重的门。 她一口气跑下楼去,跑到楼梯口时她感觉几乎快晕倒了。她停下来,扶住栏杆,那颗心由于愤怒c羞辱和紧张而怦怦直跳,好像要从胸口迸出来似的。她想深呼吸几下,可是腰身被勒得实在太紧了。万一她真的晕倒了,大家就会在这楼梯口发现她,那他们会怎么想呢天啊,他们什么都想得出来。她趁没人注意,急忙从后门逃走了。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谢圣婴走在清冷的街头上,像一只无头苍蝇,慌不择路,碰见哪条路就向哪条路跑去。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在黑夜里,恶心c愤怒c痛苦,像一阵狂风似的把她卷起,她被卷向了一片郊区。也许人们听到她狂奔的脚步声,好似一匹仓皇奔逃的野兽。可是,她再也不为这些事操心了。对于她,什么都不值得计较了。 她一直逃,可是往哪儿逃呢她不知道,始终不知道。就这样,她在黑夜里一边奔跑,一边呻吟。她跑了五分钟,二十分钟,一小时她始终不知道,直到她的脚绊在树根上,她整个身子扑倒在地上,额头碰在树干上。这时,她像一匹受伤的野兽蜷伏着。 在她周围,只有黑夜。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片漆黑。地上没有风,没有虫鸣,寂然无声。唯一的细小声音是乱石间的一道流水,在一株枯瘦的松树脚下,点点滴滴地流淌着,谢圣婴的额头就是碰在这棵树上。而从劈开这块陡坡的山沟里,可以听到一条溪流的怒吼。溪水的呻吟和女子的呻吟混成一片,两者仿佛合成了大地永恒的悲歌。 谢圣婴躺倒在地,什么也没有想。抽搐的身体卸下了长期以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沉重负担,精神沉默无言了。接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停止了呻吟,精神的痛苦重新浮出水面。谢圣婴意识到她被人抛弃的处境。她孤身一人,别人拒绝了她,她的思想始终无法越出这个范围。她没有力量把她那散乱的思想重新聚集起来,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身。她让自己躺在地上,就这样一直躺下去,要是大地肯接受她的话 湍急的山溪用吼声在替她喊叫,替她思想。吼声浸没了她的创伤。 9 混沌 过了一段时间,无疑是很长一段时间,软弱无力的谢圣婴慢慢地撑起她吃尽苦头的身体。额头的碰伤痛得相当厉害,这个痛楚使她顾不上别的,因而减轻了她思想上的负担。她把刮破了皮的双手浸在溪水中,把沾湿的手贴在受伤发烫的额上。她就这样坐着,把她的太阳穴和眼睛贴在湿淋淋的手掌中,一种纯净冰凉之感透入她的身体。于是她渐渐地离开了她的创痛。 她体会着这种痛苦,就像一个局外人那样,而她已经不明白这阵狂怒的意义到底何在了。 她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这样有什么用究竟值得吗” 在黑夜里,湍急的溪水回答道: “白费力气,一切都是虚无的” 谢圣婴以辛酸的心情,发出怜悯的自嘲: “我要的是什么这个所谓的幸福,上哪儿去找” 突然间,一阵心血来潮,她又想起此前的种种念头。她重新感觉到一阵欲望的狂风,她的身体被这类欲念占有着,而且还要长时期被占有,虽然她的理性否认它们。在欲念的尖刺划出来的深沟里,有一股从狂怒的嫉妒中发出的恶劣气味跟在欲念后面。她一声不响地忍受它们的冲击,俯着身,好像在让一阵风从她头上吹过去。接着,她抬起头来,大喊道: “我输了人家更爱马月芳,这是合理的。她更适合他,而且她也更温柔。我知道这些,因为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我才是个愚蠢透顶的傻瓜。” 她叹了一口气,觉得很疲乏。接着,她说道: “好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愿他们幸福” 但是,说了“好吧”之后,她还呆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她谛听着四周的寂静,一边沉思,一边用牙咬着她碰破了皮的手指尖。停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开始往回走。 谢圣婴回到家,在门口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推门走了进去。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她感到疲乏到了极点,精疲力竭地倒在屋角的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个老太婆似的佝偻着背。就这样,她把自己禁闭在围墙之内。 一整天,她都在被激情肆意驱使着。而现在,当初的决心已付诸行动,不可挽回的事实已经造成,她的心灵溃不成军,再也没有力量抵挡内心之敌的袭击。而敌人已蜂拥而至,如同海潮怒涨。她自己就是敌人的同谋,给敌人打开了门。当一切都已丧失,人们总该还有权利享受自己的绝望吧 追忆是如此强烈,如同真的看见高彦深在这儿一样,面对着她,跟她说话,用手触摸她她在他身上所爱的一切,相类似和相对立的一切组成的吸引力,燃烧着爱与搏斗的双重火焰。搂抱与搏斗,本来就是一回事。而这个幻想的搂抱,却具有如此强烈的肉体力量,以致被爱情迷惑的她,像被巨石压在身上一样,身体都压垮了。 激情的洪流绝望地涌来。于是,谢圣婴经历了任何少女在初恋中都遇到的苦恼;为爱而生的女人,她毫无保留的爱情被拒绝了到了这个年龄的转折点上,如果她在一场爱情中失败,她就以为终生的爱情全部结束了。 这天夜里,谢圣婴独守闺房。自己的爱情受了摧残,内心一无所有,奄奄一息,这种思想纠缠着她;一去不复返的爱情,没有爱情而虚度的一生,这种思想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有片刻安宁;即使这种思想被驱走之后,仍然不依不饶地返回来折磨她。 谢圣婴把头靠在桌子上,双手互相扭曲着。念念不忘的一个意念使她心慌。她达到了某种痛苦的程度:一个女人为解除自己的痛苦,准备走入最不堪的迷途。 谢圣婴这时感到快要丧失理性了,她在狂热的迷乱中,看见一股野蛮的冲动,那种想要走到街头去的丑恶欲望,想要玷污自己c毁灭她受折磨的身心c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任何一个过路男子的狂怒。 她意识到这种野兽般的思想,憎恶得大叫起来。而这种憎恶之感,使她更加无法摆脱这种堕落的意念。于是,跟许多想不开的女孩一样,她想自杀。她知道她已经不能控制意念的纠缠了。 她站起来,向敞开的窗户走去。她决定投身窗外,一了百了洁身自好的本能想挽救她的灵魂免受玷污这个虚无缥缈的灵魂她的理性并不迷信世俗所谓的道德,但是本能更加强而有力,更加看得准确。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窗户,近处的东西反而看不见了。在走向窗户时,她的腹部猛烈地撞在桌子的尖角上。剧痛使她差点窒息了。她弯着腰,双手按着受伤处。由于腹部受伤,她感觉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她恨不得把她身上的这个沉沦的宿主砸得粉碎。 她倒在窗户 与桌子之间的一张椅子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双手冰冷,心脏狂跳,满脸都是汗水。在这沉入深渊的时刻,她的意识渐渐消亡 她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脑袋向后仰着,好似放在切菜的砧板上,身体仍旧蜷缩在椅子里。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透过窗户望见,在漆黑的夜晚,群星在闪烁。她的身心被神圣的光芒照彻着。 她非常缓慢地苏醒过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广阔得像平原,高悬在天地之间。她故意不立即醒过来。她怕重新面对她所抛开的一切。爱情的陷阱在窥伺她,等她醒来,企图再一次碾碎她的心。她从此再也别醒了才好 她却醒过来了。她发现敌人已经不在那儿。绝望已经不复存在真的不在那儿吗不对,它还在那儿。但已经不在她身上。她从外表看到它。她听见它在响啊,可怕的音乐,开辟了未知的空间。 谢圣婴瘫软无力,动弹不得。她听见有人在唱,仿佛在房间里,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它们召唤而来,那些抽泣声,一支前奏曲中的命运主题。她的心充满了从未尝味过的欢乐,由于否认痛苦而产生的可怜的欢乐。 谢圣婴闭目静听。声音停止了。在等待中,一片寂静。于是,突然间,从被撕碎的灵魂中,飞起一声解脱的欢呼,粗野的呼喊,振翅疾飞。它的辙迹在夜空的穹窿上划出一条条的波纹。痛定思痛的谢圣婴,在绝望之夜的门口,产生了一个新的灵魂 无声的呼喊盘旋着飞到远方,消失在思想的深渊中。谢圣婴沉默无语,一动不动地呆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她站起来,脖子痛得像折断一样,四肢发软,然而灵魂却得到了解脱。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她推向桌前。她不知道要干什么。她的心充塞整个胸膛。她不能将心为她一人而保留着。她拿起一支钢笔,在没有分寸的激情旋风中,在颠簸而碰撞的节奏中,她倾泻下痛苦的川流 你来了,你的手拉着我的手, 充满爱情,充满恐惧。 你是来摧毁我的,我完全明白。 来吧摧毁我吧 你的手抚摸我,下一刻却将扼杀我。 我等着你的致命一击。 来吧打击我吧 当你使我痛苦的时候,你解救了我。 使我流血的每一下打击, 砸断了我的锁链, 砸烂了我心灵的囚笼, 我的生命从裂口中逃逸。 我是受伤的大地, 从这儿将长出你所播种的痛苦的庄稼。 播种神圣的痛苦吧 但愿在我的胸怀里, 所有痛苦的庄稼都将成熟。 狂风暴雨,大海的怒涛撞碎在岩石上,负荷着浪花和闪电之光的灵魂,粉碎成为激情的泡沫,被抛向苍穹。在野鸟之群最后一声啼鸣中,灵魂一下子落到地面。于是,谢圣婴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睡着了。 次日清晨,夜间的痛苦只剩下在日光中零落的残影。此外还有经过斗争且尚有余痛的身体上的温热。 谢圣婴觉得满足,满足于她的痛苦。痛苦也和激情一样,如要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必先使痛苦充分地发泄,毫无保留。但是有这种胆量的人是不多见的。他们用餐桌上的残渣碎屑来喂养痛苦这只好斗的狗,不让它吃饱。能够战胜痛苦的,只有那些敢于拥抱痛苦怒潮的人。 谢圣婴在桌上找到她所写的东西。她把稿纸撕成碎片。这些不成片段的言语,正如它们所表达的情绪一样,使她觉得难为情。她不愿意干扰现在遍身舒畅的感觉。她有一种轻松的印象,好似解除了束缚,如同铁链的一环刚刚被她砸断。于是在闪念之间,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崭新的灵魂一步步解脱了它的重压。她心里问道:“这永恒的束缚,这欲望的血淋淋的行程,将把我推向何方”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为什么要为未来的事操心呢未来的事也都将成为过眼云烟,正如已经发生过的事一样。不论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我们一定会到达彼岸。 谢圣婴已经承受住了她的磨难,一夜之间的磨难。她轻松了,身心一起轻松。 “很好,我没有虚度光阴。下文如何,见步走步吧” 她起床了。早晨的阳光晒满了她的身体和房间,这让她很高兴。 她周围的一切和昨天一样:天与地,过去与未来。但是,昨天令人沮丧的一切,今天都闪耀着光辉。 10 遇见 谢圣婴的生活重新步入了正轨。最近这一年,她的精神上的需要一直被感情上的苛求抑制着,而现在,这种需要又苏醒过来,而且更加强烈了。 她回到以前的社交界,把一些社交关系重新接上了头。在这方面,她发现了一种新的乐趣,好奇的乐趣。由于精神更老练了,这种乐趣使她在那些本来熟识的人身上,发现了她从来没有留意到的c出乎意料的一些现象。还有其他性质的一些乐趣,其中有一些是明显的,另一些是微不足道的。讨人欢心的乐趣,暗中的吸引力和排斥力,在她周围觉醒。以虚伪的言辞作为掩饰,藉着隐约的占有欲不时地在沙龙中交换着思想。在心和心之间c身体和身体之间建立起来的磁性关系,在单调不变的表面上轻轻地拂过,随后在无形中消失,可是依然在深处颤动着 社交只占她日常生活中很少的一部分。谢圣婴最沸腾的生活莫过于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寝后的漫长黑夜里,灵魂不能入睡,只好彻夜不眠,和她作伴的是那些紊乱恍惚的思想,好像潮落以后留在海滩上的五彩斑斓的贝壳。在那样的时刻,谢圣婴静观着她内心之海的潮涨潮落和撒遍了种子的沙滩。这正是春分大潮的时节。 在她身上活跃的一部分力量,对于她来说并不是新鲜的。可是,当这些力量增强了十倍时,精神则以兴奋的清晰眼光注意到它们。它们互相矛盾的节奏,给她心中带来了一种陶醉种眩晕。不可能抓住隐藏在这一团乱麻中的线索。爱情的猛烈撞击,曾经通过夏天的一阵雷雨摇撼过谢圣婴的心,留下了持久的震荡。对高彦深的感情虽然已经磨灭,她心神上的均衡却久久不能恢复。 平静无事的日子给谢圣婴一种幻觉,她觉得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而且很乐意喊一声:“天气晴朗”就像夜晚那些守夜人的没精打采的喊声一样。 但是温暖的春宵酝酿着新的雷雨,不稳定的空气颤动着不安宁的回流。一些已经死去和重新活过来的灵魂,一批一批地向前冲,在她那个融化的灵魂中互相撞击。在这儿,那些平常被忘却了的c沉睡着的欲望,像一片海底卷起的大浪似的,突然涌起。这是一些互相对立的力量,是一种精神上的快感,一种追求梦想的热情。 还有另一种独立的热情使她不可抗拒地受窘。她已经不安地预感到,也许有一天,这种热情会跟爱情发生悲剧的冲撞。 这天,谢圣婴站在敞开的窗户前,心神荡漾地望着熟悉而亲切的花园,望着花园四周那些挺拔的c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白杨。 沿着几何图形布局的小径,两旁种着母亲喜爱的蝴蝶花和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莓。花园里的一切都是那样干净利落,处处都显示出一个园林学家的匠心。但是这些人工雕琢的痕迹却使谢圣婴感到乏味。 谢圣婴拿了一本没有读完的小说,打开通往外廊的门,下了台阶,走进花园。她又推开新上漆的栅栏,缓步朝附近的池塘走去。 她走过一座小桥,上了大路。这条路很像公园里的林荫道。右边是池塘,池塘周围长着垂柳和茂密的柳丛。左边是一片树林。 她刚想朝池塘旁边的采石场走去,忽然看见池塘岸边扬起一根钓竿,于是就停住了脚步。 她从一棵弯曲的柳树上面探过身去,用手拨开柳丛的枝条,看到下面有一个晒得黝黑的青年男子。他光着脚,裤腿一直卷到大腿上,身旁放着一只盛蚯蚓的锈铁罐子。那青年正在聚精会神地钓鱼,没有发觉谢圣婴在注视他。 “这儿难道能钓着鱼吗”她突然问道。 青年男子叫毛少华。他生气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那里,手扶着柳树,身子探向水面。 拿钓竿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鹅毛鱼漂点了点头,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波纹。 背后随即响起了她那焦急的声音:“咬钩了,瞧,咬钩了” 毛少华慌了手脚,急忙拉起钓竿。钩上的蚯蚓打着转转,蹦出水面,带起一朵水花。 “这回还能钓个屁真是活见鬼,跑来这么个人。”毛少华恼火地想。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他把钓钩甩到更远的水里。 钓钩落在两支牛蒡的中间,这里恰恰是不应当下钓的地方,因为鱼钩可能挂到牛蒡根上。 毛少华情知钓钩下错了地方,他头也不回,低声埋怨起背后的姑娘来:“你瞎嚷嚷什么,把鱼都吓跑了。” 他立刻听到上面传来几句嘲讽的答话:“单是你这副模样,也早就把鱼吓跑了。再说,大白天能钓着鱼吗瞧你这个渔夫,多能干” 毛少华竭力想保持克制,可是对方未免太过分了。他站起身来,把帽子扯到前额上这向 来是他生气的表示,尽量挑选最客气的字眼,说道:“小姐,你还是靠边呆着去,好不好” 谢圣婴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说道:“难道我妨碍你了吗”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嘲笑的味道,而是一种友好与和解的口吻了。毛少华本来想对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姐”发作一通,现在却被解除了武装。 “也没什么,你要是愿意看,就看好了,我并不是舍不得地方给你坐。”说完,他坐了下来,重新看着他的鱼漂。鱼漂紧贴着牛蒡不动,显然是鱼钩挂在根上了。 毛少华不敢起钓,心里嘀咕着:“钩要是挂上,就摘不下来了。这个女的肯定要笑话我。她要是走掉该多好” 然而,谢圣婴却在一棵微微摇摆的弯曲的柳树上,坐得更舒适了。她把书放在膝盖上,看着这个晒得黝黑的青年。他先是那样不客气地对待她,现在又故意不理睬她,真是个粗野的家伙。 毛少华从镜子一样的水面上清楚地看到了那姑娘的倒影。她正坐着看书,于是他悄悄地往外拉那挂住的钓丝。鱼漂在下沉,钓丝绷得紧紧的。 “真挂住了,该死的”他心里想,一斜眼,看见水中有一张顽皮的笑脸。 池塘旁边的小桥上,马钰辰正朝这边走来。他手里拿着一副上好的钓竿,神气活现地叼着一支香烟。他今天是特意来这里的,因为昨天早上,他看见谢圣婴也在这儿钓鱼。 他来到了谢圣婴跟前,取出嘴里的纸烟,挺有派头地鞠了一躬。 “早上好,圣婴。怎么,你在钓鱼吗”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 “今天你怎么没钓鱼呢”马钰辰竭力想引起话头来。 “我没带钓竿。” “先用我的钓吧。”马钰辰连忙说道。 “不,咱们这样会打搅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鱼了。” “打搅谁啊,是这个小子吗”他这时才看见坐在柳丛前面的毛少华。 “好办,我马上叫这小子滚蛋” 谢圣婴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走下坡去,到了正在钓鱼的毛少华跟前。 “赶紧给我把钓竿收起来,滚蛋”马钰辰对毛少华喊道。 他看见毛少华像是没听见,还在安安稳稳地坐着钓鱼,又喊道:“听见没有,快点滚” 毛少华抬起头,毫不示弱地瞪了马钰辰一眼。 “你小点声,龇牙咧嘴地嚷嚷什么” “什什么”马钰辰动了肝火,“你这穷光蛋,竟敢顶嘴。给我滚开” 说着,他使劲朝盛蚯蚓的铁罐子踢了一脚。铁罐子在空中翻了几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的水星溅到谢圣婴的脸上。 “马钰辰,快住手”她喊了一声。 毛少华跳了起来。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即教训他。 马钰辰却以为毛少华要动手打他,便扑了过去,用双手去推站在水边的毛少华。毛少华两手一扬,身子向后一晃,但是稳住了,没有跌下水去。 毛少华胸口挨了这一下,忍无可忍了。 “你敢动手好吧,别怪我” 说着,他把手用力一扬,照马钰辰的脸狠狠打了一拳。紧接着,没容他还手,一把紧紧抓住他的西服,使劲一拉,把他拖到了水里。 马钰辰站在没膝深的水中,锃亮的皮鞋和裤子全都湿了。他狼狈不堪地拼命想挣脱毛少华那铁钳般的手。 毛少华把他拖下水以后,就跳上岸来。狂怒的马钰辰跟着朝毛少华扑过来,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撕碎。 毛少华上岸以后,迅速转过身来,面对着扑过来的马钰辰。这时他想起了哥哥教他的拳击要领:“左腿支住全身,右腿微屈,不单用手臂,而且要用全身力气,从下往上,打对手的下巴。” 他按照要领狠狠地打了一下只听得两排牙齿喀哒一声撞在一起。马钰辰感到下巴一阵剧烈疼痛,舌头也咬破了。他尖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舞了几下,整个身子向后一仰,扑通一声,笨重地倒在水里。 谢圣婴在岸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喊道:“打得好,打得好真有两下子” 毛少华抓起钓竿,使劲一拽,拉断了挂住的钓丝,跑到大路上去了。 11 相识 人们总是写一个人毕生经历的故事。人们以为通过经历的种种事实,就可以看见生命。这不过是生命的外表。生命是在内部的。人生经历对生命的影响,只发生在生命选择了它们的情况下,几乎可以说,产生了它们。在许多情况下,这是确实的真理。 每个月总有几十件事在我们身边经过,它们对于我们无关紧要,因为我们不知道拿它们作什么用。可是,当这些事情中的一件触动了我们,十之八九是我们主动上前迎接它的,使它少走了一半路。如果说这件事冲击我们,使我们身上的一条弹簧发动起来,那么这根弹簧是事先卷紧了的,它其实早就在等待外力来触发它。 将近夏末,谢圣婴紧张的精神状态平静下来了,而在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好像和她周围发生的种种变化是巧合的。 这天,谢圣婴来到离家几公里处的湖边散步。她非常喜欢这个地方。这里过去是采石场,现在废弃了,泉水从深坑里涌出来,形成一个深色的活水湖。湖四周的松树不断摆动它们那强劲的头。 “这些树就像活人一样。”谢圣婴心想。 她躺在花岗石岸边一块深深凹下去的草地上。上面,在草地的背后,是一片松林;下面,在斜波的底端,是一片湖水。环湖的峭壁,把阴影投在水上,使湖水显得格外幽深。 谢圣婴突然听到下面湖边有击水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人正有力地划着水,身子一屈一伸地朝湖心游去。谢圣婴可以看到他那黑里透红的后背和一头黑发。他像海象一样打着响鼻,挥臂分水前进,在水中上下左右翻滚,再不然就潜入水底。后来,他终于疲倦了,就平舒两臂,身子微屈,眯缝起眼睛,遮住强烈的阳光,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水面上。 谢圣婴松开树枝,心里觉得好笑:“这可不太礼貌。” 之后,她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没有注意到有人爬过草地和松林之间的岩石。当那人无意踩落的石子掉到她书上的时候,她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毛少华站在她的眼前。这意想不到的相遇使毛少华感到惊奇,也有些难为情,他想走开。 “刚才游泳的原来是他。”谢圣婴见毛少华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这么猜想着。 “怎么,我吓你一跳吧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不是有意到这儿来的。”毛少华说着,伸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谢圣婴。 “你并没打搅我。如果你愿意,咱们还可以随便谈谈。” 毛少华惊疑地望着谢圣婴。 “咱们有什么可谈的呢” 谢圣婴莞尔一笑。 “你怎么老是站着可以坐到这儿来。”谢圣婴指着一块石头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毛少华。” “我叫谢圣婴。你看,咱们这不就认识了吗” 毛少华不好意思地揉着手里的帽子。 “你常到这儿”谢圣婴打破了沉默。她本来想说“来游泳吗”,但是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方才看见他游泳了,就改口说:“来散步吗” “不,不常来,有空的时候才来。”毛少华回答。 “那么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呢”谢圣婴追问。 “在发电厂烧锅炉。” “告诉我,那天你打架打得这么好,是在什么地方学的” 谢圣婴忽然提到这个问题,让毛少华大感意外。 “我打架打得好,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你别见怪。”她感觉出自己提的问题引起了他的不满,“我对这事很感兴趣。那一拳打得可真漂亮不过打人可不能那么毫不留情呀。” 谢圣婴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你心疼他吗”毛少华问道。 “哪里,我才不心疼他呢,相反,他是罪有应得。那个场面真叫我开心。” “那个男不男c女不女的公子哥儿,没有灵魂的家伙,我看到这种人,手就发痒。他仗着有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干,就横行霸道。他钱多又怎么样呸我才不买这个帐呢。只要敢碰我一下,我就要他好看。这种人就得用拳头教训。”毛少华愤愤地说。 谢圣婴后悔不该提起那件事。看来,这个小伙子同那个娇生惯养的马钰辰不是一类人。于是,她就把话头转到可以平心静气地谈论的题目上,问起毛少华的家庭和工作情况来。毛少华不知不觉地开始详细回答她的询问,把要走的念头打消了。 他们就此搭讪起来。但这不过是他们的借题发挥,两人真正的兴趣是在于认识对方的人。他们不敢直接爽快地提到主题, 只偶而提出一两句笨拙的问话。 谢圣婴提议在午餐以前随便逛逛,于是两人就往田野里走去。毛少华因为缺少年龄相仿的同伴,所以和这个既有教养又有知识c且对他表示好感的姑娘在一块儿,感到说不出的快乐。 谢圣婴欣赏着一路的风景。她很久没出城了,所以尽量感受着吹在脸上的微风。多雨的夏季过后,便是晴朗的秋天。柔和的景色给万物增添了一层神秘的情调。天空上青岚缭绕,金黄的阳光在栗树底下浮动。天色像人的眼睛一样温和可爱。树梢上的黄鹂为寻找伴侣而东张西望,树叶像婴儿的小手那样在黝黑的枝头稍稍舒展。 时间过得很快,两人差不多闲逛了一个多小时。毛少华知无不言,把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谢圣婴。谢圣婴因为毛少华对她那么信任,感到很惬意,也不想提醒他午餐的时间已经到了。最后到了她认为非说不可的时候,两人才决定到一家乡村饭店用餐。 到了饭店,兴致就差了点儿。他们想着谁来请客的问题,各人都要争面子做主,一个是因为有钱,一个是因为没钱。他们嘴上不说,但谢圣婴点菜的时候,竭力装出做主的口气;毛少华看破了她的用意,就点些更精致的菜以示他来做主,还故意显出很老练的样子。谢圣婴想再争一下,被毛少华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作罢。 对着满桌丰盛的饭菜,他们都有点不知所措,一时间话也没有了,举动也变得很僵硬。他们忽然想到彼此才刚认识,不由得慌了神。两人拼命找话来说,可总是说不下去。开头半个钟点真是窘到极点。幸而饭菜起了作用,彼此的眼神交流有了默契。尤其是难得这样大吃大喝的毛少华,话特别的多。他讲他生活的艰难,从小因为贫穷总是被人欺负;而谢圣婴也不再拘谨,说她也并不快乐,身边没有一个谈得来的同伴。说到这里,他们俩便同病相怜了。 吃饱饭后,两人昏昏欲睡,把肘靠在桌上,轮流地讲着,听着,眼神都显得非常柔和。大半个下午过去了,到了该动身的时候,谢圣婴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去抢账单,可是被毛少华气愤地眼睛一瞪,就不敢再坚持了。毛少华只担心一件事,怕身上的钱不够付账。所幸还不到这地步,不过这顿饭也花了他将近一个月的收入。 两人重新走下山坡。松林里已经展开傍晚的阴影,树尖还在夕阳中庄严地摆动,发出一片波涛声,遍地是紫色的松针,踩在上面像地毯似的没有一点儿声响。他们俩一句话也没说。毛少华心旌摇曳,有股异样的c甜美的感觉。他很快乐,很想说话,却紧张到极点。他停了一会,谢圣婴也跟着停下。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一群苍蝇飞过,在斜阳中嗡嗡作响。毛少华看着谢圣婴,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我愿意。” 他们握着手,心儿直跳,简直不敢互相看一眼。 过了一会,他们又向前走,把树林走完了也没再说一句话。他们因心里莫名其妙的激动而不安,脚下走得更快了,直到走出了林荫方才停下。到了那儿,他们定了定神,欣赏着清明恬静的晚景,不知不觉间敞开了心扉。 在明亮的夜色中,他俩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谁也没有用心去听,只觉得懒洋洋的,精神舒畅极了。他俩既不需要谈话,也不需要互相对视,他们只知道彼此挨得很近。他们不是已经心心相印了吗 他们约定下周日再见面。毛少华把谢圣婴一直送到她家的大门口。在暗淡的路灯下,彼此羞怯地笑了笑,很深情地说了声“再见“。两人分别之后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几小时以来,他们精神那么紧张,真要费尽气力才能找出一言半语来打破沉默,可把他们折磨得够呛。 谢圣婴同毛少华分别之后,朝家里走去。她回忆着刚才同他见面的情景,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竟使她如此高兴。 “他多么热情,多么倔强啊他根本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粗野。至少,他完全不像那些嬉皮笑脸的年轻人” 毛少华是另外一种人,来自另一个社会,这种人谢圣婴还从来没有接近过。 “这样的友谊一定挺有意思。”她想。 12 心动 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毛少华,对待他眼中的富人,总是怀有敌意。但他发现谢圣婴和其他富家千金不一样,她是朴实的,真诚的,而且可以理解他,从来没有嘲笑或轻视过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c模模糊糊的感情,已经偷偷地钻进这个年轻锅炉工的生活里。这种感情是那样新鲜,又是那样不可理解地激动人心。它搅得这个具有反抗性格的青年心神不宁了。 整整一个礼拜,毛少华等得心烦意乱。他特意绕了好多路在谢圣婴的家附近徘徊,不要说见她,只是透过窗户看见她房间的灯亮着,就足以使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终于到了星期日,谢圣婴准时而至。可是毛少华在公园走道上,已经心急如焚地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时间还没到,他便开始发愁,自言自语道:“她不会是生病来不了吧天啊让她快点来吧“ 他摘下路旁的一朵白菊花,暗自思忖:如果花瓣是单数,她就不会来了,双数的话,她就会立刻出现。虽然他满心期待,可是花瓣却并不配合,连续数了三朵都是单数,气得他哇哇大叫。 正在这个叫天天不应的时候,谢圣婴不慌不忙地迈着安然的步子出现了。毛少华向她奔了过去,略带紧张地说了句“你好”,谢圣婴也回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们再也找不到其他话说,只得说些“天气好极了”,或是“昨晚睡得好吗”之类的话。 他们乘车来到郊外的一个名胜景区。路上他们谈不到十句话,即便想用充满感情的眼神来补充,也收效甚微。毛少华发现了这一点,心里很失落。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小时以前满腔的热情,现在非但表达不出,而且还感觉不到了。谢圣婴也许没有体会得这么真切,因为她不像毛少华那么当真,把这回事看得那么重,但她也略感失望。 究其原因,是因为两人的感情在离别的一星期内达到了高峰,却没法在现实生活中得以维持,而一旦重新相见之下,第一印象便是发觉各自想的全是虚幻的。最好的办法是抛弃那些幻象,但他们不能马上决然地做到这一点。 他们始终摆脱不了那种别扭的情绪。可是他们照旧谈着,搜索枯肠地找出话来,生怕没有话说。他们让彼此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觉得受罪。可他们依旧讲个不停,提心吊胆地唯恐中断。因为一静下来,感觉就像是掉入了冰冷的窟窿。他俩的心绪烦闷极了。 直到走了快一个钟头,他们的精神才略微放松。树林深处有条狗在吠,似乎在那儿追逐着什么。毛少华提议躲在它跑过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小动物是啥。他们在密林中随着声音乱跑。狗一忽儿跑远,一忽儿跑近。他们则或左或右,忽前忽后地跟着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种杀气腾腾的狂吠,表示它已经急得冒火。它向他们这边奔来了。 地上铺满了枯叶,毛少华和谢圣婴趴在上面,屏息静听。吠声没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线索,远远地叫了一声之后,树林里顿时静下来。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昆虫一刻不停地啃噬着树林,摧毁森林的虫豸在那里神秘地蠕动,那是无休无止的死亡的气息。 两人一动不动地听着,正当他们放弃了想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一只野兔从密林中向他们直窜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兴奋地叫起来。野兔受惊后从地上一纵,跳往旁边,一个跟头栽进小树林里。树叶纷扰的波动,像水面上转瞬即逝的波纹。 他们后悔不该叫出声来,但这点儿小事已经把他们逗乐了。他们想着野兔吓得栽跟头的模样,笑弯了腰。毛少华还很滑稽地学起它的样子,谢圣婴也跟着学起来。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的玩起来。谢圣婴扮野兔,毛少华扮狗,在树林中互相追逐。 毛少华学着嘶哑的狗叫声,学得惟妙惟肖,谢圣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他们叫喊着顺势从一个斜坡上往下滚,像两个疯子似的。他们直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彼此。现在,他们感到快活极了。因为这一刻,他们已经脱下了伪装,痛痛快快地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年轻人的面目。 他们心无杂念,只想着步行的乐趣,想着在他们胸中激荡的热血和迎面扑来的空气。谢圣婴打开了话匣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讲起童年在大花园里玩耍的事情。她坐在园子的一角,一动不动地听着树叶的哀吟,探听着虫蚁的动静,又快活又害怕。她说出在她想象中挥之不去的念头,那些对妖魔鬼怪的恐惧。她以为蜘蛛c蚯蚓c蚂蚁,所有在树叶下c地面上,或是在墙壁的缝隙里蠢动的丑陋的小生物,全是妖魔的化身。随后她又谈到当年的屋子,以及没有阳光的卧室,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她整夜不睡觉,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什么故事呢”毛少华问道。 “想入非非的故事。” “说来听听。”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为什么” 她红着脸笑起来,作了个结论:“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事,不好的事。” 她提到她小女孩时期的大胆。她幼时很想参加男孩子们的游戏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男孩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还手。不料他一边哭着一边逃了。还有一次,旁边走过一头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惊,把她摔下来,撞在树上,险些送了命。她也曾经从二楼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不信自己敢这样做,结果除了跌得鼻青面肿之外,竟没什么大碍。她独自在家的时候,还发明各种古怪而危险的动作,要让她的身体承受各种奇特的考验。 “真没想到你小时候是这样。” “噢,可惜你没看见那些日子我独自在房里的模样” “那你现在还玩这一套吗” 她笑了,随后又忽然扯到另外一个话题,问他打猎不打。他回答说不。她说她有一回对一只乌鸦放了一枪,居然打中了。 他听了很愤慨。 “你难道没爱心的吗” “嘿那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认为动物跟我们一样,是有生命的吗” “我当然知道,可我就是想试一下。对啦,我问你,你可相信动物也有一颗灵魂” “我相信是有的。” “我也认为它们有。”她又非常严肃地补上一句,“并且我怀疑我前世就是动物。” 他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嘴上这么说,可也跟着笑了,“我小时候就给自己编造这样的故事。我想象我是一只猫,一条狗,一只鸟,一匹小马,一头公牛。我感受到了它们的欲望,很想跟它们一样长着毛或是翅膀,试试是什么滋味。你懂吗” “没错,你就是个动物,是个古怪的动物。可是你既然觉得和动物同类,又怎么能虐待它们呢” “一个人总会不经意间伤害到别人。有些人伤害了我,我又去伤害别人。这是必然的事,我从来不抱怨。对人不能太温柔。让自己受些痛苦,才能更好地理解生活” 他心里想:这真的是她吗 他们走了十几里路。突然,她停了下来,倒在地面的干草上,一声不出,仰天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眼睛望着天。多么安静多么恬适世界上其余的一切,生命的锁链,过去的悲哀,未来的忧惧,酝酿的暴风雨,一切都消失了 几步路以外,一道若隐若现的泉水断断续续地流着,好似脉管的跳动,忽而微弱,忽而剧烈。远方的天边黑沉沉的。紫色的大地上长着深绿色的树木,一层水气在上面浮动。淡黄的夕阳沉沉入睡了。飞鸟像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过。乡间可爱的炊烟遥相呼应,一村复一村。 毛少华坐在谢圣婴身旁瞅着她。她美丽的嘴巴静悄悄地笑着。她什么都没有想,唯一的念头是很快活,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黄昏来了。在淡紫的雾霭之下,倦怠的太阳消失不见了。毛少华贴近谢圣婴,向她弯着身子。她转过眼睛瞅着他,因为久望天空而有些眼花,过了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用醉意朦胧的眼神凝视着他。 毛少华感染到她眼中的恍惚,赶紧闭了一会眼睛,等到重新睁开时,她还在笑吟吟地望着他。他觉得彼此已经对视好几个世纪了。他们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愿意知道看到些什么。 他向她伸出手来,她一声不响地握着,沿着之前走过的路返回。她的话变少了,因疲劳或为神秘的暮色所吸引,她终于沉默不语了,只是含情脉脉地依偎在毛少华身旁。 她的眼睛偶尔望他一眼,又转向别处,嘴角泛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13 改变 谢圣婴和毛少华比蜜蜂更耐心更巧妙地继续编织他们的情谊。只凭一些平淡无奇的零星记忆,就为彼此的情谊成功地塑造了一幅美妙动人的画面。两人彼此理想化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周末又见面了。虽然现实与幻想之间仍存在差距,但他们已经习惯了。 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们更接近了。毛少华没有见过比谢圣婴更漂亮的姑娘。纤巧的双手,柔顺的长发,鲜嫩的肤色,得体的谈吐,文雅的举止,整洁的服饰,都使毛少华喜欢得不得了。 谢圣婴却是被毛少华充沛的精力和独立不羁的性格吸引。受到家庭教育的影响,她长期处于一种循规蹈矩的压抑气氛中。现在跟一个成天蔑视陈规陋习c具有反叛性格的同伴混在一起,她不免又惊又喜。 听着毛少华批评城里那些有声望的人,看着他肆无忌惮地模仿那些绅士的举动,谢圣婴笑得合不拢嘴。毛少华发觉到自己这种吸引谢圣婴的魅力,便变本加厉地拿出他愤世嫉俗的脾气,像一个地道的革命者那样,把社会的习俗和政府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谢圣婴听着,感到很新鲜,大着胆子附和几句,但又怕被人听见,事先总得瞧瞧周围有没有人。 两人一同散步的时候,毛少华喜欢爬到人家墙上摘果子,一看见什么栅栏上写着“闲人莫入”的字样,就故意要跳过去。谢圣婴心惊胆战,唯恐被人撞见。但这些恐惧自有一种诱人的乐趣,到了晚上回家之后,她还对白天的事念念不忘。 她暗自钦佩毛少华,因为她叛逆的天性在结伴同行中得到满足,跟着对方干就是了。毛少华也从来不要她费心拿主意,他决定一切,替他俩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地为谢圣婴的将来作打算,好像在为自己的人生考虑一样。毛少华说话时那种独断专制的口吻,搞得谢圣婴不敢表示异议,而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使谢圣婴也相信了他的主张。 毛少华并非想控制谢圣婴的意愿,只因为大男子主义的天性,使他容不得谢圣婴另有主张。其实,倘若谢圣婴表达出另一种不同的想法,他会毫不迟疑地放弃自己的主见。有可能的话,他还恨不得做出更大的让步。 他渴望能为谢圣婴两肋插刀,强烈地期望着能出现一次考验他的机会。他期盼散步的时候突然遇上什么危险,让他可以挺身而出。倘若他真能为了谢圣婴而死,那也是死得其所了。 目前一切风平浪静,他只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遇到难走的路,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像对待老太太似的,担心她随时会摔倒。他怕她累了,怕她热了,怕她冷了,坐在树底下,就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她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她拿着外套,他简直想把谢圣婴抱着走。他不胜怜爱地看着她,像个动了爱情的人一样。他也的确是动了爱情了。 他自己可不知道。他还没谈过恋爱,不懂得什么叫做爱情。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他会像初次见面那天一样,觉得心神荡漾。这时,一股热流直往脸上冲,血都上头了。他不明所以,心里并不清楚是什么使他魂不守舍。 这天,毛少华决定到湖边去走一趟。他故意从她家路过,希望能碰上她。 他顺着花园的栅栏慢慢地走着,走到栅栏尽头,终于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他拾起栅栏旁边的一颗松球,朝着她的白衣服掷过去。谢圣婴迅速转过身来。她看见是毛少华,连忙跑到栅栏跟前,快活地笑着,把手伸给他。 “请进,到我们花园里来吧。”她高兴地说道。 毛少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进去。” “为什么”她诧异地扬起眉毛。 “你父母说不定要发脾气的。你也得为此挨骂。他会问你,干嘛把这个穷小子领进来。” “你尽瞎说,”谢圣婴生气了,“快点进来吧。我父母决不会说什么的,等一下你就知道了。进来吧。” 她跑去开了园门,毛少华犹豫不决地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你喜欢看书吗”他们在花园里的一张圆桌旁边坐下来之后,谢圣婴问他。 “非常喜欢,我一有钱就会买自己感兴趣的书来看。”毛少华来了兴致。 “你想看看我们家的书房吗”谢圣婴问他,说着就拉起他的手。 “这可不行,我不到屋里去。”毛少华断然拒绝了。 “你为什么这样固执呢有什么好害怕的” 毛少华看了看自己脚上穿的那两只沾满尘土的布鞋,他挠挠后脑勺,说道:“你父母不会把我撵出来吧” “你别瞎说好不好不然我可真要生气了。”谢圣婴发起脾气来。 “那好吧。不过我们厂里的老板是不让我们这样的人进屋的,有话只能在厨房里讲。有一回,我有事到老板家,他就没让我进屋。大概是怕我弄脏地毯吧,鬼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毛少华说着,笑了起来。 “走吧,别啰嗦了。”谢圣婴抓住他的胳膊,热情地把他拉进屋里。 谢圣婴带他穿过饭厅,走进一间屋子。屋里有一个很大的红木书橱。她打开了橱门,毛少华看到书橱里整齐地排列着几百本书。他第一次看到这么丰富的藏书,有些吃惊。 “你挑一本喜欢的书带回去看吧。不过你得答应以后经常到我家来看书,行吗” 毛少华高兴地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能让我看书,做什么都行。” 他们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谢圣婴还把毛少华介绍给自己的母亲认识。事情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可怕,毛少华觉得谢圣婴的母亲也挺友好。 谢圣婴又领毛少华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把她的书拿给他看。 一个不大的梳妆台旁边立着一面小巧的镜子。谢圣婴把毛少华拉到镜子跟前,笑着说道:“为什么你的头发要弄得像野人一样呢你从来都不梳理吧” “长得长了,剪掉就是,还叫我怎么办呢”毛少华不好意思地辩解说。 谢圣婴笑着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很快就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梳顺当了。 “这才像个样子,”她打量着说道,“头发应当理得漂亮一些,不然你就会像个野人。” 谢圣婴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毛少华那件褪了色的c灰不灰黄不黄的衬衫和打了补丁的裤子,但是没有再说什么。毛少华觉察到了谢圣婴的目光,他为自己的衣着感到很不自在。临别时,谢圣婴一再邀请毛少华有空常到她家来坐,并和他约好过几天一起去钓鱼。 毛少华怕碰见谢圣婴的父亲,不愿再穿过房间,就从窗户一下子跳进了花园。 第二天,毛少华就到锯木厂去做零工。他的工作是把新锯出的木板分散放好,晾干。他白天在锯木厂做工,晚上再到发电厂去。 过了十来天,毛少华领回了工钱。他在经过理发馆门口时站住,犹豫了一下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理发师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看见有人进来,就习惯地朝椅子点了点头,说道:“请坐。” 毛少华坐到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副慌张不安的面孔。 “理分头吗”理发师问道。 “是的。啊,不。我是说,这么大致剪一剪就行。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毛少华说不明白,只好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明白了。”理发师笑了。 半小时以后,毛少华满身大汗,狼狈不堪地走出理发馆,但是头发总算理得整整齐齐的了。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叫理发师花了不少工夫,最后,水和梳子终于把它制服了。现在头发变得服服帖帖的了。 毛少华在街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把帽子拉低了一些。 “她看见了,不知会说什么呢” 由于毛少华一连好几天没有露面,谢圣婴又开始感到寂寞无聊了。 “这个小火夫真不懂得体贴人。”她恼恨地想。 这天她正要出去散步,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道:“圣婴,有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门口站着的正是毛少华,谢圣婴一开始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穿着一身新衣服,蓝衬衫,黑裤子,皮靴也擦得亮亮的。再有,谢圣婴一眼就看到,他理了发,头发不再是乱蓬蓬的了。一句话,这个黑黝黝的小火夫已经完全变了样。 谢圣婴本想说几句表示惊讶的话,但是看到他已经有些发窘,不愿意再让他难堪,就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变化的样子,只是责备他说:“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怎么没来找我去钓鱼呢你就是这样守信用的吗” “这些天我一直在锯木厂干活,脱不开身。” 他没好意思说,为了买这件衬衫和这条裤子,这些天干活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但是谢圣婴已经敏感地猜到了这一点,她对毛少华的恼怒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走,咱们到池边去散步吧”她提议说。 他们穿过花园,走上了大路。 14 情信 一天傍晚,毛少华陪着谢圣婴在房间谈话。天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提到了无限和生死的问题。相对于他俩的情话来说,这个范围要广阔得多了。谢圣婴哀叹自己的孤独,毛少华听了,自然而然地接上去说,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她摇摇头,“这不过是些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活着,没有一个人关心你,也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然后,毛少华紧张得脸色发青,突然说了句: “那么我呢” 谢圣婴兴奋地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往后一退。原来是母亲拿茶点进来了。毛少华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把书颠倒了都没觉得。谢圣婴低着头做针线活,把针都扎进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母亲想到隔壁房间去找件东西,谢圣婴这回一反常态,竟抢着替母亲去拿。而她一出去,毛少华就走了,也没向她告辞。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双方都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可是不成功。机会倒是很好。他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毛少华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干脆什么也不说。谢圣婴假装没在意这种沉默的气氛,可是心里很不高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毛少华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她冷冰冰地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他们都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怀疑昨天的一幕是不是在做梦。 散完步了,时机也过去了。 就这样过了一星期,谢圣婴恼着毛少华,毛少华也怕单独面对谢圣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这天晚上,谢圣婴独自待在客厅里。为了解闷,她揭开了她的钢琴盖,弹起了莫扎特的小奏鸣曲,这也许是所有音乐中最美的作品了。弹完以后,她就坐在那里想心事。 忽然,她仿佛听见园子里有人在走路。不会是她的父母,他们出去了;也不会是张妈,她已睡了。 当时是晚上十点钟。客厅里的窗板已经关上,她过去把耳朵贴在窗板上面倾听。仿佛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并且走得很慢。 她连忙上楼,回到她的卧室里,打开一扇小窗,朝园里望去。那正是月圆的时候,能看得和白天一样清楚。园子里却没有人。她又打开另一扇窗户。园里毫无动静,她望见街上也和平时一样冷清。 谢圣婴心想,是她自己搞错了。她自以为听见了什么声音,其实是莫扎特那首让人心醉神迷的钢琴曲所引起的错觉。 她不再去想它了。并且她生来就不怎么知道害怕。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着那种闯荡江湖的血液。她骨子里有一种粗犷勇敢的气质。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谢圣婴穿好衣服,下楼走到园里。她绕着园子,踏着沾满露水的青草,慢慢地走着,像个梦游人似的。一种无来由的伤感情绪渐渐控制了她。 在靠铁栏门临街的地方,有一条石凳。为了挡住人们好奇的视线,在石凳旁边,栽了一排千金榆。但是,严格地说,一个过路人如果把手臂从铁栏门和千金榆的缝里伸过来,仍能伸到石凳上面。 谢圣婴走到了石凳前。正待坐下去时,她发现石凳上放了一块相当大的石头。这是之前没有的。谢圣婴望着石头出神,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想这块石头决不会自己跑到坐位上来,一定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一定有谁把手臂从铁栏门的缝里伸进来过。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让我来看看。”她说道。 她搬开那块相当大的石头,下面出现一件东西,仿佛是一封信。 那是一个白信封。谢圣婴拿起来看,正面没有姓名地址,背面也没有封印。信封虽然敞着口,却不是空的,里面露出一张纸。谢圣婴伸手到里面去摸。这已不是好奇心,而是疑惑的开始。她把信封里的信纸抽出来看,上面写了几行字,笔迹俊秀清雅,让人感觉很舒服。 谢圣婴想找一个收信人的名字,没有,想找一个签名,也没有。这是寄给谁的呢也许就是给她的,因为它是放在她常坐的凳子上的。是谁送来的呢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把她控制住了。 她想把她的眼睛从那几张在她手里发抖的纸上移开。她望望天,望望街上,望望那些沐浴在阳光中的刺槐,以及在屋顶上飞翔的鸽子,随后她的视线迅捷地朝下看那手稿,并对自己说,她应当知道信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默念道: 把无限压缩到一个人身上,再把这个人延伸到无限,这便是爱。爱,便是向群星膜拜 灵魂是何等悲伤,当它为爱 而悲伤不见那唯一充塞天地的人,这是何等的空虚 爱是灵魂的组成部分。爱和灵魂是同一本质的。和灵魂一样,爱也是神的火种;和灵魂一样,爱也是不可腐蚀的,不可分割的,不会涸竭的。爱是人们心里的一个火源,它是无限期c无止境的,任何东西所不能局限,任何东西所不能磨灭的。人们感到它一直燃烧到骨髓,一直照耀到天际 当爱把两人溶化并渗透在神圣的一体中时,他们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秘密,他们便成了同一个命运的两极,同一个神灵的两翼。爱吧,飞翔吧 何等大事,被爱何等更为重大的事,爱心因激情而英雄化了。除了纯洁的东西以外,心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高贵和伟大的东西以外,它什么也不依附了。邪恶的思想已不能再在这心里滋长,正如荨麻不能生在冰山上。崇高宁静的灵魂高踞青天,镇压着人世间的乌云c黑影c疯狂c虚伪c仇恨c虚荣c卑贱 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熄灭。爱得更多一点吧。为爱而死,便是为爱而生。爱吧在这苦刑中,有星光惨淡的乐境。极苦中孕育着极乐 谢圣婴在读信时,渐渐进入幻想。当看完最后一行时,她再回头去细细玩味那张纸,纸上的字迹非常俊秀。谢圣婴觉得,字是一个人写的,但是墨迹不一样,有时浓黑,有时浅淡,好像墨水瓶里新加了水,足见是在不同的日子里写的。因此,那是一种有感而作的偶记,无规则,无次序,无选择,无目的,信手拈来的。谢圣婴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东西。 这随笔里所谈的,她大都能领会,仿佛看见了一扇微微开启的圣殿的大门。那些奇妙的文字,每一句都使她感到耀眼,使她的心沐浴在一种奇特的光芒里。她从前受过的教育经常谈到爱,却从来没有提到过灵魂,就好像只谈炽炭而不谈火焰。这张纸上的随笔一下子便把全部的爱c痛苦c命运c生命c永恒c开始c终止,都逐一温婉地向她揭示开了,如同一只张开的手突然向她抛出了一把光明。 她感到在那寥寥几行字里有一种激动c热烈c高尚c诚挚的性格,一种崇高的志愿,一种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希望,一颗抑郁的心,一种坦率的倾慕。这随笔是什么呢一封信。一封没有收信人姓名,没有寄信人姓名,没有日期,没有签字,情真意切而毫无所求的信,一封天使致贞女的书简,一封孤魂给鬼影的情书。仿佛一个悲观绝望的男子,从容地到坟墓中去避难,临终前把命运的秘密c生命的钥匙和忠贞的爱情寄给了远方的女子。那是一只脚踏在坟墓里,手指伸向天空中写下的。那些字,一个个落在纸上,可以称之为一滴滴的灵魂。 现在,这张东西是谁送来给她的呢是谁写的呢谢圣婴没有产生任何怀疑。一定是他那个唯一的人。 她心里又亮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一种深切的酸楚。是他是他写给她的是他到此地来过了是他从铁栏门外把手臂伸进来的当她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又把她找着了不过,她真把他忘了吗没有从来没有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曾偶然那么想过一下。她始终是爱他的,始终是崇拜他的。 一段时间里,她心中的火被蒙上了一层灰。但是她看得很清楚,那火只是往深处蔓延了,现在重新又被点燃,把她整个人裹在火焰里了。那张信纸如同从另一个灵魂里迸出来的燎原星火,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感到一场大火即将点燃。手稿里的每字每句都在拨动她的心弦。 “是啊这一切我是多么的熟悉这一切我都从他眼睛里读到过。” 她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关起来反复阅读那张信纸,试着把它背下来,并细细思索。读够以后,吻了它一下,才把它塞进自己的衬衣里。 谢圣婴又重新坠入深挚而纯洁的爱情中。伊甸园的深渊之门又被打开了。 一整天,她都处在如痴如醉的状态中。她几乎什么也不想,脑子里纷乱如麻。任何问题都无法理清思路,只能在恍惚中满心期待。期待什么呢她不知道。她不敢承诺什么,也不敢拒绝什么。她的脸色一阵阵发白,身体一阵阵战栗。 有时,她仿佛觉得自己进入幻境。她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吗”这时,她便摸摸自己衣服里的那一张心爱的纸,把它压在胸口,感到纸角刺着自己的皮肉。 “是呀”她想道,“一定是他是他送来给我的” 啊,爱情的美化啊,爱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