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后》 正文 1.大梦初醒 定州城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 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经过一夜,青砖路面上已是积了厚厚一层,木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郑妈妈,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苏令蛮眼里起了一层雾,面色白得吓人。 在她与大姐姐之间,阿爹永远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自己,好像笃定了犯错的只会是她,小到分发的绸缎,大到打破的花瓶。有时明明是大姐姐的错,但阿爹从来不给她分辨的机会,给她的,永远是冷脸。 苏令蛮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个梦后,她便觉得难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么不问一问,便要让我道歉?说不定不是我的错呢?” 郑妈妈心疼地看着她,二娘子啊,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来的。 苏护欣慰地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这才像他的种,不由分说道,“我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大舅母看不上娴儿,可对?” “可”苏令蛮欲争辩,却只对上苏护厌恶的眼神,顿时失语。 是了,她阿爹从来看不上她,从来认为城墙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强,比起大姐姐的美名,她一直是给苏府抹黑。 苏令蛮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素绫的白衣柔软地裹着她白乎乎圆滚滚的身体,远远看去,像一只可笑的鸭子。她三日不食,早已手软脚软,身体里有一股意志撑着她,苏令蛮走得很认真,抬眼近乎偏执地对上苏护的双眸,问他: “阿爹,我睡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来看过我?” 苏护狼狈地别开眼睛,粗声道,“不过是睡一觉,有什么好看的?” “那阿爹今日为何又来了?” 苏令蛮的认真,让苏护心底不太舒服,他不耐地打断她,“阿蛮,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令蛮失神地看着他,慢吞吞道,“我睡了三日,阿爹不曾来看过一眼问过一句。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却又为了大姐姐训斥我那还不如不来。” 苏护气结,猛地拍了下桌,茶盅的茶撒了一半在手上,他不耐地甩手,就像也要将苏令蛮甩掉一般,冷声道,“犯了错,你还有理了!” 苏令蛮直挺挺地站着,梗着脖子,许是那个梦太清晰,她晃了神,隐约能看见阿爹笑嘻嘻地刮了刮她鼻子,搂着她亲昵地笑道:“我的阿蛮永远都是对的。” 她似乎隐隐约约知道,那个梦是什么了。 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揩了下眼睛,这没什么,她往后再也不要在乎阿爹了。 正在此时,花妈妈快步走了进来,见房里聚着这许多人,屈了屈膝道,“拜见老爷,夫人。” 她是吴氏的陪嫁,一直管着内院的差事,苏护认得她,应了声道,“你来此何事?” 花妈妈往吴氏那看了眼,才道,“大舅老爷带人赔罪来了,人就在花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宾主尽欢 “大兄他来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问花妈妈,“就在花厅?” “是,大舅老爷是带着镇郎君一块来的。”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可不过是两个庄子的地契—— 已让苏护眉目舒展,再想不起为女儿撑一撑腰了。 何况这女儿卖相不好,将来的下场,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坏。 至于阿娘,历来没什么主意,不是听阿兄就是听丈夫,她这个女儿,再心肝肉的叫着,也是比不上她丈夫的一个赞许的眼神的。 苏令蛮好像咔啦一声脆响,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剥离开来,让她又疼又冷,心里空洞洞一片。 她其实并不期待阿爹据理力争,甚至并不期待大舅舅收回退亲的决定,可眼前这一幕,却也万万不是她想要的。 手不自觉打到了屏风,发出一声“咚”的钝响。 “是谁在那?!”苏护叫了一声。 苏令蛮第一回安安静静状若淑女地走了出来,本来白嫩嫩水豆腐般的胖脸,此时更像一张苍白的纸,苏护看着这个二女儿,只觉得她那双眼睛,渗人得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咄咄逼人 “阿蛮!你来此作甚!” 苏护的怒喝,对苏令蛮来说,并不比一只苍蝇振翅的声音更大。她视若无睹地走过苏护,却被吴氏扯住了她的宽袖,“阿蛮,别乱来。”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荷尖初露 若将胖子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苏令蛮大约还是能排得上名号的。 皮肤像水豆腐一般吹弹可破,粉光致致;虽眼睛被脸上扑赘肉挤得凭空小了几分,但能看得轮廓细长,瞳仁晶亮。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边城,但也仅仅只是边城,物产不丰,京畿盛行的西洋镜在这还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苏令蛮却是没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苏令蛮睁大双眼,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前事难寻(修) “那日夫人上香,大娘子也跟着去了。”郑妈妈对这些细节还记得一些,“旁的,二娘子约莫还是得去问问花妈妈。” 苏令蛮没想明白,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柔弱得很,不会御马而行,出行一律马车,这车来车往的,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郑妈妈却是摇着头,真记不清楚了,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苏令蛮有些失望。 她本想拿着药方去寻城里的大夫看一看,或许能瞧出些什么来。吴氏不赞成地看着她,“阿蛮,这么多年过去,若你身体的胖症与之前的病有关,早被大夫看出来了。” “何况当年你不过是风寒,虽来势汹汹,可到底也只是风寒。阿娘可从未听说,风寒会使人致胖的。” 苏令蛮知道自己的猜想在时下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可她分明记得,那个梦里曾有一个青年与了她一分汤剂——说喝下去,便能解了她的形销内乱,等等。 ——莫非还是她太渴盼了? “还有一事,当年那郎中,你可记得是如何遇到的?为何大姐姐会跟着你去上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暗巷幽会 “你大姐姐幼时便天资不凡,你祖母还在时便最喜欢她,那时她与你一同落了池,被囿在家中许久,我去上香,你祖母便嘱咐我将她带了去。”吴氏面上略有不快,“当年她已经七岁,该是晓事的年纪,偏要拖着你去看池边的荷花,才害得你落水,若非” 吴氏自来不惯在背后说人,连忙打住了嘴道,“这话也就阿娘与你说说,你大姐姐为人机紧,最善明哲保身,你以后还是莫要与她斗了。” 苏令蛮板下了脸,“谁要与她斗了?只是谁都说她好,回头再带一句二娘子如何不好,难道我天生就该做她的比衬和绿叶?” 吴氏拍了拍她,“好了,阿蛮,嘴长在旁人身上,任她说去。”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你没见着人,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她已经不报期待,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眉峰,眼角,每一丝弧度都曾在她对未来的无数次憧憬中出现过。 吴镇!竟然是吴镇。 这个暗巷还是吴镇当年带她一同来的,过去的记忆像一副褪黄的画,在苏令蛮的记忆里迅速苏醒又逝去。 一切都面目全非。 苏令蛮终于彻彻底底地从过去醒了过来。暗巷里带着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风冷冷地拍在脸上,将她从灭顶的池中捞了出来。 惟帽女子一个转身,轻盈地消失在街角。吴镇并未看到她,亦转身跟了出去。 羞辱感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苏令蛮紧紧攥着袖口,几乎要将它攥出一个洞。那女子的身影,她曾无数次带着焦灼地嫉妒过,她熟悉得很。 苏令娴,她咬牙切齿地恨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金风玉露 定州位于大梁北疆,东临突厥,自二十年前梁太宗年年岁贡之后,才勉强与突厥保持住将近二十多年的“和平”。 说起东望酒楼,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东望酒楼历经两代,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与姐斗法 佳人在堂,便带着惟帽,亦能觉其清雅端丽之态。 二楼济济一堂多是青年郎君,学了几首歪诗,读了几本艳词,便家里有红袖添香的通房小妾,亦不妨碍他们对一个清丽小娘子的天然向往。 本朝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出身北疆杨家,有兼收并蓄的豪迈之风,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苏令娴姿态娴静,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更衬得其凭空多了丝渺然之气,便执笔的青葱十指都纤纤雅丽,随着一点一捺之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跃然纸上。 已有围观的好事者念了出来:“赵客缦胡缨,吴钩——”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重色的墨晕染开,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负手转向台下,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因身子粗圆,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我苏令蛮。” “诸位见笑,我二妹妹顽皮,扰了诸位兴致,还请海涵。”苏令娴微微一福身再站起,与大腹便便的苏令蛮看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罢罢罢,既是小娘子你的妹妹,我等便也不再追究了。”出头说话的青年郎君,看起来约莫是这众国子监廪生中领头的,温文笑道。。 苏令蛮轻笑了声,她那管声音软糯入骨,甜滋滋暖嗖嗖地像要淌入人心底: “大姐姐还是这般大方得体,刚刚阿蛮不小心手滑落了茶盏,不想将大姐姐的作品给弄糊了,实在对不住。其实阿蛮也只是激动,今日得见如此多人中龙凤,一时失了分寸。” 台上刚刚被打断兴致之人面色缓了缓,虽话中真实性还有待商榷,但好话谁都爱听,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苏护看着台上胖乎乎的二女儿,只觉得血都要冲到头上去了: “阿蛮,下来!” 台下传来怒喝,苏令蛮转头看去,发觉她那好阿爹满面赤红地像要吃了自己似的,不由笑眯眯道:“阿爹,阿蛮亦想上台比一比。” 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有认识苏令蛮的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定州城里孰人不知,她苏令蛮不学无术,粗野不堪?她竟想要上台与这些国子监廪生比试?比什么?比胖么? 真是异想天开。 “苏二娘子,速速下来,莫给我定州丢人了。”这还是好些的。 “苏二蛮子,若是与人比体量比蛮力,此地怕是无人能比得过你,至于旁的嘛啧啧,人嘛,还需有些自知之明才可。” 毫不客气的话语,暴风疾雨般向苏令蛮袭来。 偏苏令蛮全程笑眯眯,左耳进右耳出,俨然是练出了一层刀穿不透剑刺不穿的厚皮。 人群里,纵多身份不俗之人,可也未必有与身份相媲的高贵品性。苏令蛮淹没在众多嫌弃的目光和口舌里,依然笑脸盈盈: “大姐姐,我不与旁人比,便与你比,如何?” “这东望酒楼谁都能来得,谁都能比得,二妹妹既是要与姐姐比,那比便是了。”苏令娴又重新取了宣纸铺在一长溜的桌面上,比诗文,她何曾惧过谁。 “既是比大姐姐擅长的诗文,那我们便换个方式比,如何?” 苏令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紧了紧道:“二妹妹请说。” 高台之上,除开一字排开的长桌外,那绛紫桃木做的笔挂亦是极显眼,一溜的长峰短峰,羊毫狼毫,粗圆细扁各个不同,任君挑选。 苏令娴冷眼看着苏令蛮顺手取了笔挂上最粗犷的一支长峰大狼毫,光笔头便几乎有她小半个拳头大,不由迟疑地问:“你确定?” “确定。” “阿蛮妹妹,莫逞强了。”吴镇在台下看得不忍,周边还有常玩在一处的富家小郎君们对着台上身形宽胖的小表妹指指点点大家嘲笑。 苏令蛮权当他不存在,俯身自桌上取了几张宣纸,转个身,人去了白壁挂屏的另一面。苏令娴与苏令蛮各站一头,中间隔着十几个儒生,除非特意探头,那是王不见王了。 “二姐姐,你我同时起笔,同时收笔,届时,让这京畿贵客帮我等赏鉴赏鉴,看这谁的诗词好。” 苏令娴嘴角不意翘了翘:“好。” 白衣儒生们见是两位小娘子比试,兴致大增,纷纷停下手中管豪,关注起比赛来——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站到了苏令娴处,这小娘子体态婀娜,落笔时笔若穿花,一举一动都自带芬芳,便不看字,亦是赏心悦目。 苏令蛮一人便占了两人位,手下动作不停,偌大的长峰大狼毫笔杆握在她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虽动作并不轻盈优美,却也洒脱利落。 被她庞大的身躯遮挡,无人看得清她写了什么。 不过,也没有多少人在乎就是。大部分人的立场和心念,在此时有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这苏令蛮,不过是瞎凑热闹,想搏一搏众人眼球罢了。 为了保持公平,不再有人对苏令娴所写之物吟唱,气氛紧绷,几乎是一触即发。 苏护气得肺都要炸了,碍于邀请来的友人,只能坐在圆桌旁,一盅又一盅地给自己灌茶,不一会儿,竟是灌了满肚子的茶水。 几乎是同时,两人收笔。 苏令娴将自己所作诗文挂上了挂屏,苏令蛮亦挪开了身——台下台上,顿时涌起轩然大波。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同理,也没有两颗相同的脑袋。 可苏令蛮与苏令娴,一前一后,竟同时作出了一首一模一样的诗! 苏令娴在定州素来有才女之称,闺阁里流落出来的手稿不甚凡几,这娟秀的簪花小楷大家是看熟了的,自不会有疑问。 可这苏令蛮,居然写得一手狂放的草书!笔走游龙,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锋之大胆肆意,处处可见书写之人胸襟之狂肆,实不像出自一个闺阁小娘子之手。 但墨痕未干,而笔锋粗细与她选的那管大狼毫如出一辙,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杜绝了他人代笔的可能性。 甚至,亦只有这管长峰大狼毫,方能配得上这泼墨一般的草书! 已有人拍案叫绝,苏令娴猛地一把掀开惟帽,露出一张莹白清秀的脸,她走到苏令蛮所作诗前,面色白了白:“二妹妹这诗” 她竟从来不知道苏令蛮写了一手好字,这字力透纸背,形与意合,没有多年之功如何写得出?便京畿王沐之的字,亦不遑多让。 ——莫非她这妹妹一直在藏拙?好深的心机。可这一样的诗词,又如何解释? 这实在是错怪苏令蛮了。 她这字,委实不像女儿家的字,锋芒太露,狂肆太过,吴氏便勒令她不许显露人前,言“女儿家讲究恭敬柔顺,这般模样怕是会为婆家不喜”,苏令蛮思及,便也藏了起来。 而她也确实不学无术,对书本无甚兴趣,除了手头有几分蛮力,与草书上别有心得。如今苏令蛮既然不在意嫁不嫁人,便也不在乎藏不藏拙了。 刚刚还为苏令蛮说话的国子监领头已经念了出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白首太玄经。” “好诗,好诗!” “可二位,这诗一般模样作何解释?” 众声吵杂,一时嗡嗡的议论声都传上了三楼。 “下方何故如此喧哗?” “左不过是比试,不过,就凭那些人,还上不了我东望的三楼。”刘轩满不在乎地掀开冰绿窗纱,往外觑了一眼:“哟,有点意思。” 竟然是一对姐妹花在比试,还写了一样的诗词。 刘轩眼力好,一眼就看出那胖乎乎的小娘子是刚刚在楼梯口与清微絮了几句话之人:“刚刚那小娘子可是你旧识?” “不是。” 清微声音冷淡,半掀起幕篱,露出的一截下巴如上好的羊脂玉:“你这的酒,确实是天下一绝,便京畿上贡的,亦没有这般滋味。” 烈得堪比关外的西风,而回味甘醇,不过一杯,他就已经微醺了。 刘轩得意地挑挑眉:“若非如此,我东望如何能夸下海口,言三楼有最烈的美酒。” 清微无声无息地又给自己斟了一盅,刘轩看他喝个酒亦还带着幕篱不肯摘,忍不住道: “清微,我又不是长安城里那些个日日上赶着要嫁你的小娘子,这么多年未见,你便不肯揭一揭幕篱,让我一睹长安第一公子的风采?” 清微直挺挺地坐着,丝毫不为所动:“你也要与那些长舌妇一般?” 刘轩像是怕了他了,瞪了他黑漆漆的幕篱一眼,不甘心地道:“得得得,我不说,我不说了。看戏,看戏。” 清微微微转头,目光从半敞的窗户往下看去。 却见胖小娘子被定州城里那些个早先爱慕苏令娴的小郎君们群嘲: “苏二娘子,莫说苏大娘子这多年美名在外,这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可是你一个粗蛮之人写得出的?” 国子监那帮人,倒一径沉默,并未帮腔小美人,只领头的抬手往下压了压: “苏二娘子可有话说?” 苏令蛮神秘一笑,转头问苏令娴道:“大姐姐,此诗可是你所作?” “自然。”苏令娴面色平淡:“今晨偶有所得,方用在了此处。”这话,意图很明显,指着苏令蛮偷了她词,在这沽名钓誉,旁人哪里还听不明白。 顿时已有人仿佛拿了鸡毛令箭要跳上来将她这有辱斯文之人拽下台子,苏护更是满面青红,恨不得没生她这么个女儿。 苏令蛮神秘一笑,伸手将写了自己诗词的纸翻了个面,周围人才发觉,在背后,有一个题缀:“无名居士”。 “大姐姐,这诗明明是你我路遇一无名居士,得他诗词相赠,你怎说是你亲自所作?” “二妹妹你怎如此”苏令娴欲言又止。 苏令蛮摇头,“大姐姐,且不提今晨妹妹好不容易醒来,还未有时间去窥探你的诗词。便诗词之豪气,亦与大姐姐你的簪花小楷并不相配。能写出这般诗词之人,必是豪爽任性,大气磅礴之人。何况——” 她转头看向台下:“定州城里谁人不知,我苏令蛮不学无术,一本论语背了一年都未背会,如何能这般机缘巧合地看到大姐姐您的诗句,还这般巧妙迅速地记下来?” 她这话,倒是大实话。 而这一年未背会,也多赖她这好姐姐的贴身丫鬟不小心说漏了嘴,传出去的。 苏令蛮这话,半真半假,但这诗,却是在苏令娴幼时遗落的一张小纸条上见的,其上种种,还罗列了好几首,那时苏令娴不过八岁,苏令蛮自然不信——一个八岁的小儿能作出当今文豪都作不出来的诗词。 所有的诗文,除开才气外,还需阅历。 苏令蛮一向认为,大姐姐的才气确实有,但还未到近妖的地步,这些年流传出的诗文不多,除开特别惊艳的绝句,她曾在那纸条上捕获几首外,大部分都还只是闺阁水平。 只往常,她虽嫉妒于她受阿爹宠爱,却从未想过要去破坏。只今日暗巷所见一幕,让她再无顾忌。横竖—— 最坏也不过如此。 此话一出,苏令蛮又不将其据为己有,大部分人是信了的。 “大姐姐,你何苦来着?早先你与我说,想去三楼看一看,可亦不能如此顽皮作了这么个局逗弄旁人啊。” 苏令蛮走到苏令娴面前,拍了拍她肩膀,揽着她对国子监廪生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 “对不住,姐姐顽皮,就是想去看一看罢了,此事过后,她必然是会澄清的。”这话一带,从一个抄袭之人便成了小娘子顽皮,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苏令蛮虽恨苏令娴下作,明知吴镇与她关系,还与他亲近,可亦没想让她一下子倒了。 吴镇却是不信,一个健步跑上台来,拉开苏令蛮手,将苏令娴护在了身后: “阿蛮妹妹,你怎会变得如此?我知你平日里嫉妒娴妹妹,可也不能就此血口喷人。” 情节直转而下,不论定州城里还是外来廪生,都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人为不晓得内情的人科普三人之间的关系,言吴镇便是前几日浩浩荡荡退婚的商贾,苏令蛮便是那被退婚了的小娘子,至于这大姐姐 看这表哥的情急模样,大约也不是一般的关系。 苏护急了:“阿蛮,娴儿,你们都与我回去!” 刘轩在楼上看得津津有味,问清微:“你说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微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此时他已经半醉,懒洋洋道:“这世上,最肮脏的,就是男女关系,有甚好值得研究的?” 刘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老友又偏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波澜乍起 今日的东望酒楼,实在是热闹。 定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都来了,连太守亦领了消息颠颠儿地坐着马车一路赶来,准备会一会这国子监廪生,将来的同僚。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便知——此番的踢馆,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都能压了他们,那登楼的指望,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变形记(一) 吴镇的激动,苏令娴的忐忑,甚至高台周围或好奇或兴奋或失望的视线并未带给刘轩一丝一毫的震动。 他神情泰然,甚至不愿对此多作解释:“言尽于此,镇小郎君信或不信,全在于你。” 说完便朝着高台边或坐或站的国子监廪生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明昭先生所召,为大梁国作舆图,本是利国利民之大事,我东望酒楼也无旁的相送,便一人赠上一坛梨花白,敬请笑纳。”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 苏令蛮狠狠嗅了一口,捏住蠢蠢欲动的右手,嘀咕道:“不成,不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阿蛮,你自己可千万争气。” 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说完,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连忙转移开视线,拿起茶壶便对口吹了一大口,直到感觉肚子被茶水灌满了,才打着嗝回到了床上。 外间巧心咕哝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苏令蛮大呼了口气,生怕自己这窝囊的模样让巧心见着,此时放了心,闭着眼就着一肚子茶水,又度过了难捱的后半夜。 当小八早早来换巧心的班时,惊讶地发觉二娘子早就不在房内了:“巧心,你可见到二娘子?” 巧心朝门外努了努下巴:“瞧,这不,回来了。” 苏令蛮气喘吁吁地踏进房内,浑身汗出如浆,厚厚的衣衫一层一层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如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般。 ——正月的天,料峭寒冷,常人在外走一圈,便是裹着棉絮都还冷得簌簌发抖。 不过一眼,小八便知道二娘子去干什么了,不免埋怨道:“娘子,你身子不曾大好又去锻炼,便是想瘦,又何须急在一时。” 苏令蛮笑而不语。 不曾经历过的人不会懂,饿得肠子都在搅痛,心发慌人发晕是什么感觉。肚里空空,还得坚持锻炼又是什么感觉。世上如有酷刑,那忍受饥饿大约也算一种。 若非全凭一股子不服输的毅力撑着,又如何坚持得下去? 苏令蛮只觉得体内有一种紧迫感催促着她,让她一刻不敢懈怠。她生怕自己松了一口气,那从前往后就都爬不起来了。 巧心已经细心地吩咐门外:“速速去给娘子备水沐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变形记(二) 变形记2 若说苏令蛮这人有甚值得一说的,除了这白豆腐一样的皮肤,便是这强悍的恢复力了。昨日还惹得巧心泪水涟涟的细小创口,经过一夜的修养,基本都结了痂。 苏令蛮强忍住痒意,在浴桶中很是休憩了一会,直到将浑身的疲乏都泡化了,才就着皂荚净面,将浑身弄得香喷喷滑溜溜,才跟个包子似的被小八拿内衣裹了芯。 “小八,今儿个,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苏令蛮眼神柔了下来:“巧心,你跟着我,万一有什么事反而是累赘,我要去寻麇谷老人,莫给我添乱了,啊?” 巧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又怕真成了累赘,脑子煎熬得很。 苏令蛮才不管她,提着酒坛子抬脚便上了溪上的独木桥。 孰料体重太过,硬实的圆木被压得发出了“滋啦”一声响,苏令蛮心中大叫不好,赶忙儿快跑,好险不险地过了桥,待踏到地上,那本来还好端端的独木桥啪啦一声,断成了几截,落到了溪里。 她哭笑不得地与对面的巧心面面相觑,扬手道:“等我回来。” 苏令蛮这么做,并非鲁莽。 不论是邱大夫还是刘轩的提示,都是出城往西三十里,没有指明地方,她们寻路一直是直线往西,如今行了将近快三十里,出来这么座诡异的林子,麇谷居士这等奇人,要住必是也要寻处僻静不寻常之处。 这处出了这么桩诡异之事的林子,可不是幽静到极致了? 艺高人胆大的苏令蛮信心满满,没料到竟是自己将自己坑了把—— 她不小心,迷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变形记(三) 林木稀疏,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鞋子甫一踩上去便发出沙沙的脆响。 太阳透过枝头,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c地上,力道软绵绵的,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变形记(四) ——晦气? 苏令蛮一肚子好话登时被憋回了喉咙,呛得大声咳了起来。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狼冶在廊下,跳到麇谷居士的身旁:“居士,你真的要出手?” “小冶,你癔症了。” 麇谷居士头也不回地走到东厢房,一倒头便躺了下来,呼呼地睡起来大叫大觉。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没明白这是要治还是不要治,朝篱笆院里丢了句:“小娘子,居士可忒的心狠,你当真要在这留下?” 苏令蛮眯了眯眼,狼冶年纪看得出来与她差不离,娃娃脸清秀可爱,还有副热心肠:“小郎君,可能帮阿蛮送封信出去?” “我家仆人在林子外守着,为避免他们带人闯林子扰了居士清净,不如小郎君帮我带副口信?” 苏令蛮刚刚随麇谷居士进来,便发现了这小小的林子别有机关,她曾听过,麇谷居士在幼时曾师承鬼谷子,习得医道,这易经术数里的机关许也有? 这不过是传说,可若不如此,实在无法解释那一路失踪的刻刀印迹。 便卢三和巧心带人来探林子,约莫也是一无所获。可到底扰了林子的清净,此时说这个,她有把握狼冶会答应。何况一夜未归,实在不知林外情况如何,阿娘必是要担心了。 狼冶果然答应了,取了苏令蛮的随身物品跟撒欢的小鹿似的前去报信,看上去兴致极高。 这下,四野无人,唯有茅屋两座,静静地伴随着冬日的凉风与晨日,苏令蛮就着梨花白一口酒,一口饼,将将填了腹。 酒暖身,饼暖胃。 若不算这一身肥肉,苏令蛮倒也觉得这日子不差。其实——若当真洒脱,也不该计较这一身肥肉,她苦中作乐道。 清微“吱呀”一声半开了窗,屋檐下,能看到细密的蛛网层层叠叠,他安安静静地坐了会,蓦然看向小院里悠闲自在的胖娘子,低声道: “你不担心?” 苏令蛮愕然地抬头,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担心什么?” “所有。” 苏令蛮笑了一声,抬头往回看,发觉这人便是到了屋中,依然带着幕篱,答非所问:“恩公为何一直带着它?” 清微又安静了下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对着一个陌生的,往后也不会有交集的小娘子,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可名状的安心—— 这么个闲适而普通的院子,一个普普通通不知他名姓的人。 苏令蛮并不知这黑衣郎君如何想,却觉得委实憋不住了——这么一夜没出恭,她憋得脸都红了: “可,可有茅房?” 清微蓦地大笑起来,一个清冷惯了的人,笑起来那也是惊天动地的。苏令蛮委屈地看着他,牙齿咬得咯嘣响: “茅房在哪?!” 麇谷居士偷偷睁了眼,想想翻个身继续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变形记(五) 除开吃喝之物,拉撒用的茅房麇谷居士倒是没吝啬。 但苏令蛮毕竟尚小,未及笄的年纪,小娘子该有的羞耻心还没落下,当系好裤腰带重新站到篱笆院之时,面上像是被煮了三天三夜似的,沸血上头,愣是没下来过。 清微不知何时阖上了窗户,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小鸡仔们都不咕咕叫了。 苏令蛮有些寂寞。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变形记(六) 苏令蛮醒时还有些懵懂。 身下的床褥子晒得松软,炕烧得火热,躺在上面温暖又舒坦。她忍不住将身子往被窝里拱了拱,心满意足地长出了口气——看来此番是否极泰来了! 狼冶听到动静,冲了进来,面上带着喜气:“小娘子你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灰扑扑的账缦,陈设简朴,除却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我,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极轻薄极柔软,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一尺堪比米十斗,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压在箱底。 “不过,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换是老头子换的,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c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c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细心,早先回去将换洗的衣服装了一包带了过来,苏令蛮在马车上将那长袄换了,才瓮声道: “府中情况如何?” “怎么惊动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与郑妈妈都都瞒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说漏了嘴,才” “她?”苏令蛮蓦然想起苏令娴在曲池放的狠话,皱了皱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笔,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这般说来,定州城里我这风声也不大好了?” “是,夫人都哭了好几场了。”巧心面有惭色:“都怪奴婢思虑不周。” “这不干你的事。大姐姐要找我茬,必是时时刻刻盯着了。只阿娘那里有些麻烦”苏令蛮揉了揉额头,这些烦心事真是一波赛一波地来。 “府里现下怕是不太平。”巧心抬头觑了觑苏令蛮面色:“老爷以夫人教女无方的理由,夺了她管家权,交给了丽姨娘。丽姨娘怕是正春风得意” “这有甚怕的?”苏令蛮满不在乎道:“这家她要当就去当,横竖这管家银子让她自己来!” “可,可老爷夺了夫人的嫁妆,也一并交给丽姨娘管了!” 苏令蛮无语,这事要换做定州城里任一家,做媳妇的都非得闹个翻天覆地不可,但到了阿娘这,估计也只会掉几颗泪。 罢了,既阿爹这般无义,那也别怪她做女儿的不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变形记(七) 苏府正院。 “郑妈妈,你去看看阿蛮回来了没?”吴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出神地看向窗外。 今夜无月,黑沉沉的夜色透过窗纸,似乎要将压抑也一并透了进来。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帮吴氏掖了掖被角,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不然二娘子回来,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见吴氏像吓到了,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脚步声已近了内室,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苏令蛮猛地松开手,苏护一个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郑妈妈见苏令蛮回来,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吴氏却激动地扑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苏令蛮的衣角:“阿蛮,阿蛮,我的阿蛮,你终于回来了,阿娘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令蛮纹丝不动,左手轻轻拍了拍吴氏的手,头也没回道:“阿娘,我的事,待会说,啊?” 吴氏眼泪婆娑地收回手,被郑妈妈扶着,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苏护被这一跌,将势气跌了一半,但怒意却如浇了油一般,几乎要沸腾:“你这不孝女,我要开你出籍!” “阿爹,你确定?” 吴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爷,不可以!” 苏令娴嘴角一翘又瞬间捋平了:“阿爹,二妹妹必不是故意的,二妹妹,快,与阿爹道个歉,他便会原谅你了。” 苏令蛮没理这惯爱调三弄四的大姐姐,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阿爹,这除籍之事,你一人说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寻平阿翁说说看,你是如何宠妾灭妻,夺了阿娘的嫁妆让姨娘管家之事?” 苏令蛮此时的气势,简直可以算气吞山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巧心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二娘子,暗中赞了声。 苏护噎了噎:“吴氏教女无方,以致你夜不归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夺她管家权?!就是她懦弱无能,管家无度,才致我定州苏府面上无光!” “便阿娘有种种不好,可也没有夺了主母嫁妆给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儿的质疑父亲决定的道理?!” 苏令蛮简直是气笑了,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贪花自私,凉薄无能,还擅长强词夺理,难怪能当了从司簿,笔杆子想来很厉害。 “阿爹,”她柔声道,苏令蛮本就一副莺啼的柔嗓子,平日听着受用,可如今这般刻意软声,却让苏护浑身打了个激灵:“你知道阿蛮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执意要将阿娘的嫁妆夺了,那阿蛮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晓阿爹这齐家的本事。” “只不知,到时候阿爹丢了从司簿的位置,可会记恨女儿?长安的鄂国公府,可会恨阿爹为他国公府蒙羞?届时阿爹和女儿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来好玩得很。” “你——!”苏护挥袖:“你不敢!”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极好笑之事:“阿爹可以试试看,看阿蛮到底敢不敢?反正阿蛮如今也嫁不到好人家了。”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见苏令娴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她身上的狐皮坎肩,笑道: “大姐姐,这可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正主没如您的意死在外头,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苏令娴愣愣地看着她,发觉第一回看不懂这二妹妹的心思。 她名声不好,好似也不大在意;阿爹怒斥,她亦不放在心上,照往常早该是泫然欲泣又笨手笨脚地离开了,这回 苏令娴下意识地挣扎,却还是被一股蛮力将狐皮坎肩剥了下来,露出里头薄削的半臂。她摩挲了下肩膀,怔忪道:“苏令蛮,你疯了。” 苏令蛮将坎肩丢给了郑妈妈,郑妈妈眉开眼笑地接住了,在听到苏令蛮一句话又僵住笑:“郑妈妈,烧了。” “二娘子,这坎肩好好的,作甚去烧它。” “脏了。” 苏令娴难看至极,面色立时变得铁青。苏护被这蛮不讲理的二女儿闹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差点没晕过去,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令蛮却不肯放过他,“阿爹,平阿翁约莫快到了,我早已派人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翁,你不如想想看如何安抚族里,让他们知晓你不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将家事理一理利索再说。” 平阿翁原名苏平,耄耋年纪,如今算是族里辈分最大的,处事公正,掌苏家族长多年,最恨这乱家之事。 苏护脸上怒意勃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反骨至此,将老族长也请了来,当下顾不上其他,喊着“青竹”便匆匆地往外院花厅而去。 “花妈妈,”苏令蛮欢快地朝外喊道:“你去将丽姨娘提了来,我这便将这敢觊觎主母嫁妆的不肖姨娘提脚给卖了!” “苏令蛮,你敢!”苏令娴拍桌而起,“姨娘为苏氏开枝散叶,孕育子女,岂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花妈妈也小步子走进了房内,满脸为难:“二,二娘子你这着实为难老奴了,这这老奴也不敢啊。” 苏令蛮柳眉倒竖,将袖子往上一撸:“丽姨娘觊觎主母嫁妆之事确凿无疑,是祸家的根源,乱族的苗头,大姐姐,你以为平阿翁来了,你姨娘还有的活路?” 苏令娴软了下来,她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急了:“二妹妹且稍安勿躁,我这便让丽姨娘将母亲的嫁妆一同还来,必一分不少。” 苏令蛮晾了她一会,才道:“丽姨娘肯将嫁妆还来最好,不过我阿娘最近病了,这掌家之事,怕还是要姨娘多费心了。” 苏令娴面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匆匆出了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赏梅宴(一) “巧心,翠缕,你们都退下吧。” 随着苏令蛮的一声吩咐,内室一下子显得宽敞了许多。 南窗榻旁一盏落地铜花灯幽幽亮着,给房间平添了一层晕黄的光,苏令蛮下意识地放松了肩膀,几步走到紫檀木圆桌旁,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囫囵着对嘴闷了一口,直到感觉嗓子眼不再渴得冒烟,这才放了下来。 吴氏似是被苏令蛮刚刚的气势镇住,眼巴巴地看着她,一时室内竟无人敢说话。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赏梅宴(二) “那二娘子是不打算去了?” 苏令蛮被小八的手劲按得浑身舒坦,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塌上:“这儿,这儿,对,就这儿。”她呻/吟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我自个儿的事还没解决,哪有空被拉出去让她们溜儿?哪那么好的事。” 小八轻声应了,点头附和道:“二娘子不去也好。枉那些个闺秀个个秀外慧中的模样,嘴皮子却比刀子还利索,二娘子去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真要计较起来,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赏梅宴(三) 受积雪影响,向来人声鼎沸的东望酒楼今日也是门可罗雀,除开下工了来喝几杯小酒的小商小贩,来二楼喝酒的不过小猫两三只。 冯三缩肩抖腿地杵在门口迎客,抬头看看外边快压下来的天,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句。 一架四轮马车“吁”一声停在了酒楼门口,熟悉的石青色绣褐纹惟帘,冯三抬眼便看见角落的三叉戟标识,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可是苏二娘子?里边请里边请。”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c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c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趁着苏覃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之时,苏令蛮以一个胖子绝对到不了的灵活身手,半蹲着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楼—— 感谢苏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赏梅宴(四) 伴着楼下苏覃的抑扬顿挫,苏令蛮蹑手蹑脚地踏进了无数定州人心中的圣地—— 据说这里有金波玉液,有倾国妖娆。 妖娆苏令蛮是没见着,三楼陈设并不出奇,甚至可以说有种朴素的清雅。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砚台半干,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赏梅宴(五) 想死,还是想活?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任谁活得好好的,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赏梅宴(六) “哎哟,我的两个小祖宗,别闹了,别闹了,这雨正下着,平白弄了一身脏!” 花妈妈正巧经过抄手游廊,听到月亮门处传来的动静,立时边跑边喊地赶了过来,她头疼地看着撕撸成一团的小祖宗,一时无处下手。 青石板路上的雪早就被勤劳的家丁铲干净了,但这雨却半点不带停顿地往下落,直涮得两人跟落汤鸡似的。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甩了甩手腕,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今日之事,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愿意拉拔姐姐一把,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她机灵,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一夜听风雨。 许是兴奋之故,苏令蛮压根就没睡着,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梦里俱是麇谷居士那张脸颠来倒去,闹得她脑门疼,以致第二日三更天未到,苏令蛮就麻溜地就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滚下了床。 漫漫长夜,终得见曙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赏梅宴(七) 辰时三刻。 一轮金乌踩着细风慢悠悠地爬到半途, 奋力往上一蹿,便牢牢地扒在了天上,向人间洒下金辉。一辆青帷四轮马车“得得得”地在柳叶胡同匆匆驶过, 直往最里的那家小客栈而去。 马元打着哈欠卸下一块门板,却听身后一阵马声嘶鸣, 一道清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小二,这便是有客来?” 他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晶亮的黑瞳仁, 丫鬟装扮,眉目有股子神气, 马元擦擦手咧嘴一笑:“哎, 正是。不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不住店, 也不打尖。” 小八笑嘻嘻地跳下马车, 探身掀开帘子,“二娘子, 有客来到了。”一长眉细眼的小娘子率先跳了下来, 怀中还揣着个酒坛子。 马元连忙将另一块门板也卸下来,哈着腰赶上来, 正碰上一白胖小娘子嘭地一声落了地,他愣了愣, 才从衣饰上认出这是主人家: “小娘子来此,有客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苏令蛮抬头, 正好见挂有“有客来”三字的招牌歪歪斜斜地定在门脸上, 宅子低矮逼仄, 街边的积水还在低洼处累着,要进客栈势必要跨过那脏兮兮的充斥了各种烂菜叶的“小溪”。 这客栈还会有人住? 苏令蛮不免怀疑起麇谷居士的品味来,嘴角抽了抽耐着性子道:“你家掌柜的可在?” “我便是掌柜的。”马元拍了拍胸脯,苏令蛮抬头看了看他身上灰扑扑补丁叠补丁的短打,认真地思考起被麇谷老头忽悠了的可能性来。 “那你可认得此物?”苏令蛮捞起腰间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三角形铜件来。马丁笑眯眯的方脸一收,还不待苏令蛮反应过来,那铜片便到了马元手里。 “看来你认得了。”苏令蛮笃定道。 马元将铜件颠来倒去地看了个仔细,才怀疑地看向眼前的胖娘子道:“你与麇谷居士相识?” 苏令蛮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居士那忌女如命的性子,她得了这信物怎么看都有些邪门。只嘴角保持住神秘的微笑:“掌柜的一问便知。我与居士有约,便在你客栈等着。” 小八忍不住摩挲了下胳膊,哎哟喂,二娘子这笑可真渗人。 “等着。”马元两指弯曲,长上空打了个长呼哨,不一会,一道巨大的身影从空中急速俯冲而来,小八惊叫了一声,“灰面鹫!” 苏令蛮稳立不动,灰面鹫双翅一闪即收,两只鹰爪牢牢地抓在了马元扳指上。 马元目光露出一丝激赏,将三角铜件往鹰爪下面的一个小筒子一塞,拍了拍,做了个手势:“阿红!去!” “母的?”苏令蛮不无羡慕地道。 马元一脸得意:“可不?我这雌雕可是万里挑一,等闲见不着。”他对这白胖小娘子忽然瞧得很是顺眼,既稳得住,还有眼光,便决意请她入内坐一坐。 街道尽头的穿堂风很有些威力,苏令蛮拢了拢身上的湖蓝大麾,当先便往客栈里头走,边走边吩咐道:“小八留在马车上。” 至于绿萝这小尾巴,那是甩也甩不脱。 寻常的客栈模样,不过比起外面的不修边幅,里面要收拾得井井有条多了,连长凳都收拾得锃光瓦亮。 “坐,小娘子,可要吃些早点?” “不必劳烦。”苏令蛮顺势坐了下来,绿萝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背后,马元有意无意地朝她瞥了一眼,谑道:“小娘子身边藏龙卧虎,果然不同凡响。” “那还用说。”苏令蛮拉大旗扯虎皮,毫不羞愧,顺手操起桌上的粗盏,“可有茶?” “哎哟,瞧我这记性——”马元一拍脑门,“等着!”脚下已经虎虎生风地往后厨房而去。苏令蛮看着他,冷不丁问道:“绿萝,你觉得这马掌柜功夫如何?” “马掌柜深藏不漏,绿萝多有不及。” “哦?你也打他不过?” “打他不过。”绿萝很谦虚,摇头道:“这功夫路数绿萝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人便是曾经的大梁国师——” “墨如晦?”苏令蛮若有所思,莫非亦是出自鬼谷子一门? 她有些不大相信。 这一代鬼谷子是个奇人,同时有那么个时人皆知的癖好——偏爱美人。曾有句名言:“食以果腹,佐以美色。” 门下亦只肯收美人,不论男女,收徒的第一前提便需皮相好看。据传每到鬼谷子诞辰,这门下溜溜一排,俱是光风霁月的美人儿,一个皮相差些的都找不出来。 君子坦荡荡,若换作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来做,便是猥琐一流,偏鬼谷子门生无数,入世之人都能闯下一番功绩,这做派反倒受人追捧,更使得时人逐美之气益盛。 ——可不肖说这麇谷居士了,便这马元亦是一副不起眼模样,苏令蛮不禁怀疑起传言的真实度来了。 她不禁嘀咕出了声,绿萝忍俊不禁地笑了。 “二娘子不知,我暗卫有一门技法,名为易容。”绿萝极力眨去眼中笑意,轻声道:“易容之术学到高明处,甚至可易骨换声,虽绿萝没见过,但” “嘶——”脸上传来的剧烈痛意让绿萝的细眼都瞪大了一倍,苏令蛮满意地扭了扭,发觉指下没什么异样才收回手,悻悻道:“我就试试你易没易容。” “看来是没易。” 绿萝哑口无言。 她发觉自从跟了这小娘子,短短几日这心情起伏便比从前一整年都大了许多。 马元端着一壶茶健步如飞,这般快的速度下,壶内涓滴不出。苏令蛮抚掌便是一个马屁:“掌柜的好本事!” “好说好说,”马元憨憨一笑,顺势坐到了苏令蛮对面,殷勤地为她倒杯茶。苏令蛮执起粗盏喝了一口,意外地发觉这茶水清冽,入口回甘,与她曾有幸喝过的银杉针叶不相上下。 “小娘子可否与我说说,那老顽固不,那居士可是答应给你治病了?”马元满脸好奇之色。 苏令蛮放下茶盏,挑眉道:“掌柜的缘何想知道?” “小娘子明知故问,”马元斜她一眼,苏令蛮敲了敲桌子:“这样,掌柜的让我见见真容,我便与掌柜的说说这前因后果,如何?” 她实在好奇得紧。 马元一听,悻悻收回目光,慢吞吞地站起来:“不说便不说,稀罕!” 正说话间,门外马嘶长鸣,一道清亮欢快的嗓音传了进来:“可是苏二娘子到了?”狼冶将马一栓,人已像只欢快的麋鹿冲了进来:“二娘子,居士让我来接你。” 苏令蛮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小郎君神速!” “其实昨日居士便接到了杨小郎君的消息,说你得了酒今日必会早来,我一大早便紧赶慢赶地自林间过来了,正巧接到阿红消息。” 狼冶一张娃娃脸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走走走,”苏令蛮等不及,一口将粗盏中茶水喝了,朝马元摆摆手:“马掌柜的,我可走了!改日再会。” 三人一行一溜烟地出了门,徒留马元风萧萧遥立街中,半天没回过神来——现在的年轻人,怎都这般急躁,忒不尊老! 马车行至小树林,已是日上中天。 阳光当头洒下,晒得苏令蛮暖融融的。她小心翼翼地揣着酒坛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跋涉,一夜风雨,林子的地面泥泞难行,一脚踩下去便带起一腿的泥。 苏令蛮歆羡地看着狼冶,这小郎君不知如何功夫,这般行来裤脚管上竟是半点不沾,“小郎君,你这可是传说中可飞檐走壁的轻功?” 狼冶摇头:“没那么玄乎,我这本事还飞不了檐走不了壁,倒是有一人可以。你也认识。” “我?”苏令蛮狼狈地再拔出一脚,喘气道:“谁?” “就那杨小郎君啊,他那身功夫,可是出类拔萃,等闲三四十人根本进不了身。”说起那人,狼冶是心服口服,“当年杨小郎君拜师之时,不过是个三岁的小儿郎,便已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未有一日懈怠过。” “就是那性子闷了些,不理人。” 苏令蛮默默点头,不能更赞同。 两人一路唠嗑,等苏令蛮好不容易踏上那间小茅屋,腿上的泥几乎可以砌面新墙了。她看看这农家小院,篱笆墙内,小鸡乱扑腾,故地重游,竟有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居士,我拿酒来了!”苏令蛮欢快地朝里喊了一声,随在狼冶身后进了院子,还未到廊下,便将靴子褪了,光脚落在了走廊的木地板上。 麇谷居士刚刚出门,便对上了那一双肥胖小脚丫,瞠目结舌,脸涨得通红。 苏令蛮快走几步,将浑刀酒往他怀里一塞:“居士,酒来了,你可不能食言。” “成何体统!你,你,成何体统!”麇谷跳脚,“快将鞋穿了!狼冶!狼冶!你死哪去了!” 狼冶匆匆跑出来,不过一会,便已经换了一件青布外袍,无奈道:“居士,又有何事?” “快去拿双草履来,没看人小娘子光着脚呢?!”麇谷遮着眼背过身去。苏令蛮翘了翘脚,有些不自在地将其往裤腿里收,为了方便,她出门换了身胡服。此时也不大明白前日能帮她换衣裳的老居士今日怎么跟个穷学究一般,臭讲究起来。 她定州可没那些个酸腐规矩,大姑娘小媳妇光着脚下田,那是常有之事。 狼冶了然,匆匆回房拿了双草履递来,他细心,还拿了新的麻布袜:“小娘子,这鞋有些大,将就着穿,地上凉。” 麇谷居士哼了一声,捧着酒坛子率先进了东厢房,“穿好鞋进来!” 苏令蛮将鞋袜重新穿整了,也不顾腿上的泥浆,直接进了东厢房。麇谷老神在在地坐在八仙桌旁,手旁摆了一整套银光闪闪的长针,粗细不一,长短不同,苏令蛮看得心里直发憷。 但她到底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过略一犹豫,人已到了房内:“居士。” “坐。”麇谷轻描淡写地道。 苏令蛮顺势在他下首位坐下,伸手递过,麇谷搭在脉上好一会,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并一一查验了口腔,耳后,沉吟良久,直把苏令蛮弄得心里惴惴不安,才道: “你这疾,非病,实为中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赏梅宴(八) 东厢房内死一般的寂。 麇谷居士叹了一声: “老夫之前诊脉不细, 原以为你是形经紊乱,导致内郁外发,如今看来, 不止这一重因。你实是中了一种毒,此毒为慢性, 日日入口,虽不至致命,却会让人面目全非。且看, 你舌苔厚白,耳后青斑, 若非你经常锻炼, 呵呵。” “如何?” “那要比你如今还大一个半。” ——比如今的她还大一个半?想到那场景, 苏令蛮忍不住浑身颤了颤, 怕是连揽月居的门都得特制了! “何其毒也!”苏令蛮不禁坐直身子,指甲几乎刺破掌心:“可能解?” “自然能。” 麇谷居士捋了捋八字胡:“待老夫为你放血行针十日, 配上特殊汤剂, 这毒便可自去也。只是” “只是什么?”苏令蛮最恨这等有话不好好说,非得吞吞吐吐卖个关子的, 偏麇谷这老头偏爱这一套,急得人想跳墙。 麇谷面色肃然, 目含怜悯,他这辈子见过的太多, 可对一个小女娃娃便施展这般阴毒手段之人, 也着实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何况这离覆子之毒,寻常人根本不知晓,也不知那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如此对付一个小娃娃。 “你中毒年限太久,毒入宫胞,以后恐难孕子嗣。” 在这样的时代,一个女人若不能孕育子嗣,几乎等于判了死刑。 苏令蛮心中蓦地一空,鼻梁酸涩,忽而有泪意上涌。她一点都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处心积虑地对付她,甚至在她还是垂髫孩童之时,便预谋着要毁了她的将来。 花期未至,而花已半谢。 狼冶怔怔地走进来,面上的欢快消失无踪,苏令蛮极力眨去眼中的泪意,莞尔一笑:“无妨,我本也不打算嫁人。” 林中太阳本便不盛,此时细碎地洒进来,恰恰照不到苏令蛮那一隅,她宽宽胖胖的身形微缩成一团隐在暗处,让人看了便心中无端端一揪。 麇谷居士伸手抚了抚她头顶,露出自己都不曾意料到的温柔:“傻丫头,事情未至绝境,又何必自馁?老夫虽不能解,可老夫的师傅能解。只是” 他为难地看着眼前的胖娘子,“你现下恐污了师傅眼睛。” “居士,您这说话老爱大喘气的毛病可得改改了。”苏令蛮挤了个鬼脸,笑了起来:“鬼谷子果然与名不虚传。居士不妨先帮我将毒解了,我阿蛮既能做胖子中的万里挑一,便也能做这瘦中美人!” 狼冶着实不太懂女人——尤其是眼前的小娘子,眼看要哭,忽而又笑,疯子似的。 苏令蛮略振作心神,便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将害了她的内鬼揪出来。 世上绝无无缘无故地暗害,一切都其来有自,何况这般日日年年的下毒,若非有极大仇怨,谁会来做?而又有谁,有这般恒心手段,买通了她身边之人下毒? 不过,苏令蛮还有一点想不通。 若想害她,又有那本事差遣她身边之人,为何不直接下毒毒死她,非得绕那么一大圈子,图什么? “好!好得很!”麇谷居士第一回觉着自己以往是大错特错,世上好儿郎千千万,却也有大气磅礴之女郎!他就觉得眼前小丫头甚合心意,不拘泥于世情,拿得起放得下。 “你叫阿蛮,可对?”苏令蛮点点头。 “阿蛮,这半月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老夫这,老夫保准将你治好,再赠你副养肤的方子,你好好养着,届时,老夫亲自待你去师傅那,让他出手为你诊治!” “当真?!”苏令蛮心花怒放地站了起来,细碎的阳光洒在晶亮的瞳仁里,透着光,笑了开来。 狼冶也惊了,若说此前居士出手诊治面上还有些不情不愿,此时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竟连鬼谷子那都打了包票,实在第一回见。 麇谷哈哈大笑,两条法令纹陷得更深,鼻翼翕动:“当真。” “说好可不许反悔了?”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按章打钩,谁变谁小狗!” 麇谷:“” 他也不知今儿个是吃错什么药了,竟肯做这幼稚之事,无奈地伸出大拇指往上摁了摁,“好,谁变谁小狗。” “小郎君,可有空帮个忙?” “说吧。”狼冶嘴角带笑,看来心情极好。 苏令蛮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珏递了过去:“去林外找我家小八,就是你晨间看到那个扎了两个小揪的,你让她帮我回去拿些换洗衣物过来,等等,”她抬头在屋内寻了会,终于在角落找到一管狼毫,在随身绸帕上匆匆写就,也一并给了狼冶道: “交代小八此物交给巧心,让她给小郎君,便说便说这几日府里劳他看着了。” “你母亲那可有话要交代?”狼冶看也未看,将帕子随便叠了叠就塞进袖里,苏令蛮征了怔,半晌才笑着摇头道:“不必了。” 随着门帘子轻晃了晃,狼冶抬脚便出了房门。 苏令蛮半眯着眼,懒懒地躺在美人靠上。阳光透过半开的窗轻轻洒进来,给周围镶了层金边。身上的大麾已然解开,她将裤腿上的泥用布擦干净了,便老实不客气地晒起了太阳。 “咔啦——”一声,麇谷毫不留情地将窗关上了,“一会你要扎针,不能见风。” 苏令蛮乖巧地应了声,眼见麇谷拿着针包过来,眼睫便不由自主地颤动,她深吸了口气,猛地将手伸了出去:“居士,扎吧!” 麇谷面无表情地拍落她手,“换一只。” 接下来之事,苏令蛮再不肯回顾。她从未想到一根针居然会这么疼,从脑袋到手臂到小腿,她被扎得跟只刺猬没什么两样,每根针尖都跟钻进了骨头缝似的,让她疼得直抽抽,扎完一边换一边,而每隔一炷香时间,麇谷还会以小刀割皮放血。 苏令蛮深深觉得,这一趟下来,自己这身肥肉估摸也会瘦上好大一圈——纯粹是折腾瘦的。 不知过了多久,麇谷终于停下了扎针,一根根地往回收。 “阿蛮,好了。” “接下来还有十四日,日日如此,一会狼冶煎的汤剂你记得喝了。” 麇谷收起针包,脸现疲倦之色,这一次行针放血经历了将近六个时辰,他治了多久,便站了多久。 苏令蛮欲起身坐起,却被麇谷阻止了,“歇着吧,你今日也累了,不必起来。” “多,多谢居士。”许是自小关切的人少,但凡出现个对她好的,苏令蛮便忍不住内心翻涌,可翻腾的谢意到了嘴边又也吐不出口,反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无事。”麇谷神秘地朝她笑了笑,“正好老夫新想了个法子,试试效果。”他颠了颠手中盛了小半碗血的瓷碗,“可惜还不够多。” 苏令蛮浑身一凉:“居士这放血莫非” “莫多想,行针逼血,是为了清除你体内的余毒。只不过老夫一不小心多放了点,正好给你换换血,反正你壮,莫怕。一会记得喝碗猪血汤,老夫让狼冶煮了。” 苏令蛮欲哭无泪:“居士,阿蛮可不是那血猪。” 麇谷拍拍她,不负责任地袖着手晃悠出了门,摆摆手又吩咐了遍:“一会记得喝猪血汤,多多益善。” 苏令蛮命门被制,便是不忿也只能乖乖闭嘴,她朝天懒躺了会,突然道:“绿萝,你在么?” 绿萝“恩”了声。 “那你说说我身边那人会是谁?” 果然,一如既往的沉寂。 苏令蛮本来也没指望绿萝回答,自言自语道:“巧心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家生子,我二人情意甚笃,不可能。小八虽来得晚,但素来对我忠心耿耿,性子又直,更不可能是她。可能日日接触我饮食的,出了这两人,其余人都近不得身啊。” “小刀小杨” 揽月居的人都被苏令蛮念叨了个遍,绿萝听得脑袋犯浑,忍不住开口道:“正院的呢?” “阿娘那的?” 果然是一叶障目。 苏令蛮蓦地坐了起来,指尖传来一阵剧痛,十指连心,她“嘶”了声,及时止住了叫声。阿娘那的 “你想到了?”绿萝有些好奇。 “不,我只是突然觉得,”苏令蛮转过头,茫然道,“我不太明白。”她以前虽饱受嘲笑c欺辱,却从未要反欺旁人。也从未想过人心会险恶至此,在她幼时便处心积虑要毁了她。 ——为什么呢? 绿萝看着苏令蛮的面色,抚了抚胸口,不知怎的,那里有块东西要浮起来,让她想为眼前之人落一落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赏梅宴(九) 半月时间, 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过了。 但对苏令蛮而言,这半月简直是度日如年, 几乎要熬白了头发。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接连十几日没运动, 她都能感觉这身肥油像见了光,蹭蹭蹭地被狠狠涮下去了一层。 “今儿个可是最后一日了。” “是,最后一日了。”苏令蛮咬牙忍着身上窸窸窣窣的麻痒, 问道:“居士,阿蛮一直想问个事。” “说。”麇谷在她头顶落了一针, 手又快又稳, 还摁着针头往里钻了钻, 苏令蛮忍不住呻/吟了声, 咬牙道:“当年您为宇文将军刮骨疗毒之时,他可有骂娘?” “?” 麇谷落针的手停了停, 没明白她意思, 难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阿蛮想骂。” 苏令蛮扁了扁嘴,露出个委屈的神情。如今她脸瘦了一圈, 勉强能看出原来的轮廓,眼睛周围的肉少了些, 眼睛便撑大了点,凑近能看到齐刷刷的睫毛和长翘的眼尾, 瞳仁晶亮, 这样看人, 尤为无辜。 麇谷丝毫不为所动:“宇文将军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他没娘。”语毕,又狠狠一针扎了进去,苏令蛮猛地一抽,倒“嘶”了口气。 可她有娘啊。 “这针,怎么越,越扎越疼?”苏令蛮痛得差点没晕过去。 麇谷面无表情地安慰她:“不妨事,现在还没到疼的时候。” 苏令蛮想掀桌:这是哪门子安慰? ——活该老头打一辈子打光棍! 老光棍麇谷从针包里抽出一支尤为细长的针到苏令蛮眼前晃了晃,慢吞吞地解释道:“最后一针了,收尾针,有点疼了,你忍着点。” 话还未完,手起针已落,直直插入苏令蛮头顶,只露了个针头在外晃荡。苏令蛮“嗷”地一声痛叫了起来,叫声之惨烈,响遏行云,直让闻者丧胆。 狼冶探了个头,见苏令蛮疼得手脚抽搐,面色青红,忍不住幸灾乐祸道:“阿蛮,你这叫的可比我上回打的豪猪还惨。” 苏令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挤出来句话:“滚,滚蛋!杀猪那,那是一刀断,我这,我这”话未说完,眼皮一翻,生生给痛晕了过去。 “昏了也好。” 麇谷自言自语道,探手将针头往里再钻了钻,直到一道深深的黑线自十指逼出,连连挑针放血,全神贯注地连狼冶进来都没注意。 黑血流干,直至鲜红的血液,麇谷才停止了手上动作。 整整一海碗的血。 狼冶帮着麇谷将银针一一拔出消毒,待拔到最后的收尾针时,突然叹了声:“居士,阿蛮真是我平生仅见”他顿了顿,发现没找到合适的词,又道:“当年居士为杨小郎君拔除寒疾之时,他才六岁吧?” 麇谷颔首:“是,杨小子当年六岁,当时他寒入骨髓,要自骨行针,当时老夫还以为他撑不过去。” “当年居士称,为杨小郎君拔疾不亚于刮骨的一半疼,那阿蛮呢?可有过半?” “岂止。”麇谷袖起手,将针包往咯吱窝一揣,慢悠悠地晃出门:“这十五日,日日煎熬,一日疼甚一日,到今日,已比刮骨疗毒更剧了。” “难怪”狼冶叹道,“居士,您曾有言,女郎不过尔尔,多阴柔狡狯之徒,贪慕虚荣之辈,如今看来,是您片面了。” 麇谷冷哼了声,“世独阿蛮尔。” 至于旁的,他该不医,还是不医。 “居士你——” “休得废话,阿蛮一会该醒了,你快去给她多煮点猪血汤补补。”麇谷吹胡子瞪眼地赶人,狼冶只得讪讪而去。 苏令蛮这一昏,便是半日。 待她醒来之时,天已近黄昏,金乌西落,唯一丝燃烧过的光晕残留在天边,透过窗纸,落了一点在榻边。 屋内一片静悄悄。 “绿萝?”苏令蛮习惯性地叫道。 “恩。” “我这是晕过去了?”苏令蛮抬腿下榻,惊讶地发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有记忆的年数,她便不曾有过这般浑身清爽的时刻。 苏令蛮习惯性看了看十指,发觉每根手指都被细心地包好上药,乍一眼看去就跟肥嘟嘟的白萝卜似的:“居士人真不错!” “绿萝,你看我现在可有变瘦些了?” 她兴奋地转了个圈。 这全是男人的农舍,不肯舍得备个镜子,苏令蛮捏捏脸蛋虽觉得肉稍微少了那么些,可就着打来的清水到底看不真切,便忍不住日日要问上绿萝一回,直将绿萝问得快没脾气。 她装不在。 苏令蛮也不恼,想到自明日起便不需再受这针扎之刑,心情好得几乎可以上天,雀跃着跑了出去:“阿冶!阿冶!” 她与狼冶年龄相近,性情相投,这几日混了得投机,已经互相称起姓名来。 “在这呢。”狼冶端了个瓷盆出来,重重地落在中屋,指道桌上道:“来,阿蛮你的,吃吧!” ——这么一大盆? 苏令蛮无语地看着八仙桌,这盆子约有平日洗脸的铜盆大小,盆中红红白白一片:“阿冶,你这是喂猪呢?” “可不,”狼冶笑嘻嘻地敲了敲盆子:“以形补形,居士让我多煮些,好助你补些血气。” 许是日日见到的缘故,他并不觉得阿蛮瘦了许多,初初看去仍是个胖丫头,但已觉得顺眼不少,加上皮白发黑,瞳仁晶亮,平白便觉得乖巧了。 苏令蛮闷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瓷碗给自己勺了一碗汤,汤底不知煮了多久,浓香扑鼻,不过一会,便囫囵着一碗下了肚。 她用筷子捡了些红色的猪血片吃了些,待感觉差不多了,便停了著。 “就这么多够了?不需加碗米饭?” 苏令蛮讪讪地道:“不必,一碗汤便尽够了。”许是胖怕了,她习惯性地控制自己不多吃,再好吃也不成。 狼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知怎么的,不那么是滋味。 他幼时父母罹难,在跟着居士前很是过了段忍饥挨饿的日子,在心里那是吃饭大过天,便不那么能理解苏令蛮的选择,不由问道: “二娘子,这变瘦,当真比吃饭还重要?” 苏令蛮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苦笑道:“阿冶,我不曾挨过饿,却真正被人明里暗里地嘲讽过无数回,自尊被踩在别人脚底下捡都捡不回来的滋味你没尝过,所以” “互相理解吧。” 她眉眼弯弯,笑得一脸无奈。 “是啊,狼冶你小子——”麇谷居士伸了个懒腰从西厢房里出来,“莫管东管西了。” 苏令蛮恭敬地站了起来,“居士。” 麇谷满意地看着她头顶的小揪,忍不住上手抚抚,“阿蛮啊,你也莫太逼着自己了。此番你毒解了,还需好好将养,吃,是要吃的,不需多,八分饱便够。” “可——”苏令蛮抬头想反驳,却对上了麇谷居士不赞成的脸:“老夫得批评批评你,若非你过去经常锻炼,照你那么吃法,早该将身子弄坏了。” “吃食,切忌暴饮暴食,可也不能过饥,规律有序即可。老夫敢打包票,若你照老夫说的做,再配上专门给你调的养身汤,不出半年,必能跟这满大街的小娘子一般,瘦下来。” 苏令蛮眼睛一亮:“当真?居士要给我调养身汤?” “莫非你以为除了毒,你这身子就不需养了?” 麇谷瞪她一眼,“往后每隔十日,你都需来老夫这诊脉,根据老夫调的方剂泡汤浴调理,方能将你耗去的气血补回来。” 苏令蛮心里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将麇谷居士抱起来转上两圈,她执起麇谷的手,双眼湿漉漉地道:“居士,你对阿蛮真好。” 声音软糯,像林间的小鹿呦鸣。 麇谷发觉自己千锤百炼的心突然软了一块,不自在地抽出手清了清嗓子,似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居士这是什么?” “欠条——三千两银子。”麇谷点了点纸张,“明天回去记得送过来。” “三千两?”苏令蛮瞪大了眼睛,按照母亲庄上和铺子的出息,一年不过两千两出头不算开支,要拿出三千两的话 恐怕要刮层皮下来了。 麇谷坚持:“老夫出手,绝不降价。” ——苏令蛮的感激涕零一下子全都喂了狗。 “明天,记得。你不拿来,老夫就让狼冶上门去收。” “哦。”苏令蛮嘭地坐下,老实不客气地重新勺了一碗汤,打算将这三千两能吃一点就吃一点回来。 ~ 一夜无话。 当苏令蛮怀揣三千两巨债忧心忡忡地坐着马车回苏府,连小八时不时的称赞都觉得不甜不美了。 绿萝在一旁偷笑,被她瞪了眼。 “二娘子,这可不怪我,麇谷居士出手向来出了名的贵,尤其是宰熟不宰生。”绿萝幸灾乐祸地道。 “还有这说法?怎么跟一般人颠倒过来了?” ——不都宰生不宰熟么? 苏令蛮撑着下巴犹自不解,一双眉毛差点结成麻花。 “高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小八点头赞道。 苏令蛮朝天翻了个白眼,懒洋洋道:“自然与众不同,你二娘子我穷得要掏家底了。” 小八看呆了一瞬:“二娘子,您翻白眼真好看。” 苏令蛮:“” 有这么夸人的么?她忍住自己想要扭一扭小八耳朵的冲动,叹了声:“小八哎”莫再卖蠢了。 绿萝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角落,八风不动。 苏令蛮权当小八的称赞是过耳穿堂风,兴致不高,脑子里还在转悠着那三千两该去哪儿挖去。 马车一路得得向东走,穿过巷尾一转,便到了苏府门前。 那里已经率先停了一辆黄楠木马车,熟悉的莲花轻粉宫纱装饰,小八回转身朝车内道:“二娘子,罗三娘子来了!” “小婉儿?” 苏令蛮掀开车帘子:“她来了?” 正巧,罗婉儿的贴身丫鬟妙音行色匆匆地走了出来,小八喊了声:“妙音!” 妙音转头一看,恰看到马车旁立着的一人,靛蓝色大麾,露出一角藕荷色裙摆,白胖白胖的,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怎突然觉得,那苏二娘子漂亮了一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赏梅宴(十) 罗婉儿听到动静, 半探出了脑袋往外看。 苏令蛮只见一白面包子顶着满头的珠串往自个儿这边瞅,连忙挥挥手笑开了花:“小婉儿,这呢!” 能与苏令蛮交好的, 自然不是那娇滴滴文绉绉的女儿家,罗婉儿唰地一声便掀帘出来, 动作幅度大得让车前挂着的铃铛不住地响:“叮铃铃叮铃铃——” 苏令蛮走上前,袖着手笑眯眯地看着罗婉儿下车。 她亦是宽胖身材富态脸蛋,与苏令蛮同为定州城闺秀群里的边缘人物——独个儿的两人帮, 平日里交情好得几乎可以同穿一条裤子。 “阿蛮,你, 你是不是背着我减瘦了?”罗婉儿迟疑不定地觑着苏令蛮, 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苏令蛮转了个圈, 张开手不无得意道:“怎么样, 小婉儿?” “好像是有些变化。”罗婉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支着下颔, 双层的下巴露了出来, “不成,你得告诉我, 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几日来了两趟,都没寻见你, 可是去什么好玩的地儿了?”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苏令蛮伸手牵过她进了大门,一边吩咐门房将马车安置了, 拉着她往正院的花厅走:“走, 我与你说道说道。” 堪堪走到花厅门口, 便见到苏大管家带着青竹守在门口,苏令蛮这才忆起今日是沐休日。 可阿爹这人一旦沐休不是去喝花酒就是去喝花酒的路上,难得会在花厅正经议事,不由压低了声音好奇道:“我阿爹与何人在里面?” 青竹恭敬道:“是大舅老爷上门,说要与老爷商讨些要事。” 原来如此。 苏令蛮颔首,拽着罗婉儿转了个身:“走,去我那苑去。” 经过抄手游廊,三进的院子错落地种了些树木,前阵子离开时还是一片萧瑟,光秃秃直立天地间,如今回来枝头业已密密冒出一层新绿,初显葱茏之态。 林中不知时日——不过半月,苏令蛮竟觉得恍如隔世。 “阿蛮,你是怎么了?” 罗婉儿挥了挥手,苏令蛮骤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站在走廊上对着一株树发起了呆,不由好笑地摇头: “也没什么,大约是地狱重回人间?” 她说的含糊,只绿萝听清了。 眼前一片新绿,北风作了东风,阳光从容洒下连空气都仿佛有了春暖的意味,绿萝突然也忍不住弯眼笑了笑。 罗婉儿心粗,丝毫没察觉身边人的情绪波动,朝不远处的正院努了努下巴: “阿蛮,还未及拜见伯母,不如先行见过再到你屋里玩耍?” 罗婉儿来这苏府是来熟了的,许是爱屋及乌,每逢她来,吴氏便招呼得无微不至,是以向来极喜欢吴氏。 “也好。”苏令蛮颔首,罗婉儿看着她面上的冷淡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阿蛮,我做梦都想有个温柔的阿娘,怎么到了你这,就老大不乐意了呢?” 思及家中那个时不时拎着大刀追她两条街的阿娘,罗婉儿便忍不住叹大气,觉得还是吴氏这样柔声细语从不大小声的阿娘更趁她心意。 苏令蛮是有苦难言,无声地斜了她一眼,双眸含波,直看得罗婉儿心里一软,她抚了抚胸口“哎哟”叫了一声: “阿蛮,你莫不是去妖精窟里修炼了?怎么光一个眼神,我这心里便扑通扑通的?” 她这话自然是夸张,苏令蛮并未当真,笑了一声便不理她。 两人谈笑间,正院已近在眼前,丁香本守在门口打帘,见苏令蛮和罗婉儿联袂而来,急匆匆地跑进去报喜: “夫人,二娘子回来了!罗三娘子也跟着看您来了了!” 吴氏手中做了一半的针线活立时停了,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阿蛮回来了?”话说着,人已匆匆走了出去 苏令娴本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此也一并站了起来,一脸欢喜地走出了房门。 “阿蛮,你可终于回来了,想死娘了。” 苏令蛮刚入廊下,便被吴氏捉住抱了个满怀,她无奈地拍了拍吴氏肩道:“阿娘,莫哭,有人看着呢。” 其实苏令蛮身量高挑宽胖,比吴氏还高出半个头,若不看脸容发饰,光从背后看去完全是掉了个的“母女”。 苏令娴安安静静地站在吴氏背后,心中总感觉有那么丝异样,可左右看来,却又找不出哪里不同,总觉得阿蛮这一趟回来好似不大一样了。 苏令蛮推开吴氏,正对上苏令娴狐疑的眼神,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大姐姐,阿蛮回来你不高兴么?” “哪里的事,”苏令娴嫣然一笑,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仿佛从前那些龃龉都不存在过似的:“二妹妹说笑了。” 吴氏揩了揩眼睛,不好意思地朝罗婉儿点了点头:“婉儿也来了啊,伯母失态了,走,去里边坐坐。” 郑妈妈也喜笑颜开地道:“二娘子,你是不知道,你这出门的半月,夫人是日日盼夜夜想的,总算将你囫囵着盼回来了。” “阿娘就爱瞎操心。” 苏令蛮笑嘻嘻地道,只旁边苏令娴时不时扫来的眼神让她眉间跟夹了苍蝇似的:“大姐姐,缘何总偷看阿蛮?” 苏令娴一怔,摇头道:“二妹妹你啊,这张嘴就是不饶人。大姐姐是看你恩,好似变了些。” “阿蛮也要长大了,当然要像个大姑娘了。”苏令蛮做了个鬼脸。罗婉儿笑嘻嘻地打了她一记:“阿蛮,你羞也不羞!” 吴氏率先落座,听罢温柔地笑了:“阿蛮素来就这促狭性子!娴儿你莫见怪。” 苏令娴摇头笑道:“母亲您太见外了,只是二妹妹这一趟不知去了何处?怎感觉好像吃了苦,平白瘦了许多,让我这做姐姐心疼的。” 猫哭耗子假慈悲。 苏令蛮暗中呸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大姐姐,你何必明知故问?当日你将妹妹我夜不归宿之事宣扬得定州城里人尽皆知,便该知道,妹妹我是去寻名医了。” 这事不好瞒,也瞒不了。 ——苏令蛮本也不打算瞒。 她这话兜头来,直接挑破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皮,若换作脸面薄些之人,怕是立刻要掩面而去。 偏苏令娴还老神在在地坐着,蹙了蹙眉:“阿蛮这话委实没道理,当日之事,是姐姐心中担忧才告诉了阿娘,阿娘才去林中寻你,闹得没法才宣扬了开来,如何能怪姐姐?” 罗婉儿朝苏令娴竖了竖大拇指,无声发了个“服”字。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见其他人都在看她,挥挥袖道:“此番名医帮我诊治有些眉目,可惜这医药着实靡费,大姐姐既然关心妹妹,不如也从囊中支援点妹妹,何如?” 苏令娴咬了咬牙齿,恨自己多事,见着这混世魔王就该立时转身走了才是。 “莫非大姐姐不想让妹妹早日康复?” 屎盆子当头扣了下来,苏令娴只得接着,还得端出个端庄温和的笑来,从牙缝里挤了点笑道:“当然。二妹妹这胖症,大姐姐无论如何都要支持的。” “只不知大姐姐愿出多少?” 苏令蛮步步紧逼。 苏令娴忍不住暗骂了声恬不知耻,她这回真真是大开眼界,被人要钱要到了门前,还追着要个确数! 她一介庶女,姨娘无傍身之财,阿爹又是个不管事的,这么多年才从牙齿缝里省下来那么点,若报少了,让这罗婉儿说了出去,她在那群姐妹里这脸皮也不好要了。 正当苏令娴犹豫间,罗婉儿一拍桌子,加了把火:“阿蛮,你要用银子怎能不告诉我?我手头松,银子花得快,现在手里拢共也只有三百两,一会让妙音给你拿来!” “婉儿,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苏令蛮眼泪汪汪,一边说还一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苏令娴。 苏令娴面色难堪,攥了攥胳膊才道:“二妹妹,大姐姐也没旁的能耐,便便跟婉儿一般,也出三百两。” 苏令蛮见好就收,老实不客气地吩咐小八去跟弄琴拿银子,这下苏令娴那张脸再也绷不住了,青白一片:“姐姐我这体己素来自己收着,弄琴也不大晓得,我这便一块去了了此事。” 说着,与弄琴匆匆出了正房门。 苏令蛮看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忍不住咯咯笑倒在了塌上,吴氏嗔怪地瞥了她一眼:“阿蛮,做人应以宽厚仁爱为要,切不可咄咄逼人,失了德行!” “阿娘这话好没道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阿蛮素来只知人生快意,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大姐姐既然阴我,那阿蛮自然也要敲点竹杠才行!” 苏令蛮说完,朝罗婉儿做了个鬼脸,两人一同哈哈大笑了起来。 吴氏说她不过,虽觉不对,到底没再说下去,看看窗外时辰,已近午时,不由问道:“婉儿,可饿了么?在伯母这进些饭食再与阿蛮玩去,可好?” 苏令蛮下意识地拒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赏梅宴(十一) “阿蛮?” 苏令蛮回过神来, 罗婉儿担忧地以手探了探她额头,两人已经从吴氏的正院出来,回到了揽月居。 “没发烧啊?” 苏令蛮摇摇头, 懒洋洋地坐到了南窗榻上,伸手去够窗外的月季, “无事,就是前些日子累着了。你可饿了?” 罗婉儿摸了摸肚子:“是有些饿。” “那便饿着。”苏令蛮支着下巴,有些没精打采地道。 “你既不肯给吃的, 还问我饿不饿作甚?”罗婉儿摸了摸下巴,不忿道:“这一会, 我都觉得自己饿瘦了一圈。” 苏令蛮觑了她一眼:“就这么一会你都扛不住?” “明知故问, ”罗婉儿白了她一眼, “若我扛得住, 就不是现在这体型了。”她拉了拉身上的肉。 大抵蜜罐里出来的孩子皆是如此,罗婉儿虽因体型被定州城里的小娘子不待见, 却有个极坚韧的母亲和慈爱的父亲, 两人好得蜜里调油,堂堂一个太守, 连个通房小妾都不纳。 苏令蛮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同她换一换。 “不是我不给你吃, 实在是我这”她看了眼天真不知愁的罗婉儿,咽下了后半句, “我这不多日没回, 现下没的吃。” “你不是想问我这胖症怎么回事么?” 罗婉儿好奇地凑过了脑袋, 苏令蛮挑挑拣拣,将能说的说了一些,尤其格外夸大了自己的英武机智,将那去东望偷酒之事叙说得跌宕起伏,一唱三叹,直听得暗处的绿萝叹为观止。 ——若这苏二娘子下海说书,怕这定州城里的说书人都要失业了去。 一同胡吹,将罗婉儿对苏令蛮的崇拜渲染到极致,直到听到翻个跟头便从三楼腾云而下时,她才恍然回过了神: “阿蛮,你又吹牛皮!” 苏令蛮似真似假地摇了摇头:“婉儿,这可是真的,你可别不信。” 罗婉儿是真不信了,只道:“也就是说,你寻到了一个郎中医好了你这胖症?” “恩。” 苏令蛮下巴磕在窗棱上,暖风过境,吹得人熏然欲睡。 罗婉儿细细将她看了遍,心中微动,谄着脸坐到了苏令蛮身边,伸手捏了捏她下巴上的肉,“好似真瘦了些,如何,能将郎中给我一并医一医?” 苏令蛮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不成。” “为何?!” “小婉儿啊,你这胖,纯粹是吃出来的。”苏令蛮叹了口气,“我那是行经紊乱,是病;你啊,是口腹之欲,戒不了的。” “若想瘦,每日与我一同练些拳脚功夫,再少吃你阿兄阿爹买来的那些个玩意,自然而然便瘦下来了。” 罗婉儿一想到那情景,浑身一凛,顿时摇了摇头:“不成!窈窕诚可贵,吃食价更高!不成不成,我还是歇了这心吧。” “对了,小婉儿,你这两趟三趟地往我这赶,可是有事?”苏令蛮太了解罗婉儿了,她既懒又馋,平日无事都是她去寻,这回亲自上门来,必是有事。 罗婉儿垮下了脸:“还说呢,你那日让小厮带话说不去赏梅宴,那可不成!” “为何?”苏令蛮手里攥着个月季花枝转了转去,听完话看了罗婉儿一眼,“这赏梅宴不是你阿爹为了欢迎京畿贵客办的?少我一个应该不差吧?” 这时巧心倒了一壶茶上来,一人斟了一盅,罗婉儿正说得口渴,下意识执了面前的茶盏便要喝,被苏令蛮伸手阻了。 “阿蛮,到你这不管饭便罢了,连杯茶水都不给,莫不是怕我吃穷了你?”罗婉儿刚说完,自己便笑了。 苏令蛮示意巧心将茶壶并茶盏一并收了去,才将腿盘到塌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罗婉儿下意识地倾过了身子。 “就是——”苏令蛮蓦然在她耳边大声喊,“素心斋的驴肉火烧要开卖啦!” 罗婉儿猛地跳了起来,捂着耳朵团团转:“对,对,我得赶快过去,不然得赶不上趟了。”看着她急吼吼的模样,苏令蛮捶榻猛笑。 “不对,”罗婉儿意识到什么,跑到墙边博古架上看了眼沙漏,“还剩了些时间,管够。” “接上面那话,宴会少你一个是没差,”罗婉儿站直了身自,嘟着嘴道:“可我需要你啊,阿蛮。” “说人话。”苏令蛮摸了摸手臂上乱窜的鸡皮疙瘩,被这一人形巨婴的撒娇给吓到了。 “我阿娘说要在宴席上为我捉个婿。” “什么?捉婿?”苏令蛮蓦地瞪大了眼睛,抚掌大笑起来:“你阿娘果然是个办大事的。” “你还笑?我都急死了。”罗婉儿满脸通红,“我阿娘太心急,生怕我嫁不出去似的,想趁着这波找个顺眼的强塞过去。” 因是欢迎京畿贵人的游园宴会,几乎所有定州有些名姓的子弟都来了,苏令蛮表示充分理解,“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阿蛮你鬼主意多,到时候”罗婉儿羞羞答答道,“若我看上了而阿娘没看上,你可得帮我想办法!” 苏令蛮呆了呆,原以为是让她来搞破坏的,这她擅长,可做红娘 她八百辈子都没做过,委实没什么经验。 还是摇了摇头:“婉儿,我若能将自己顺利嫁出去,还会被镇表哥退婚?再说,若你看上人家人家却没看上你,让我做这强人所难的坏人,我不干。” 罗婉儿呆呆地点头:“那怎么办?” 苏令蛮揉了揉额头,“这样,若你阿娘看上了但你没看上,我帮你想法子解了。但其他的你自己决定。” “也就是说,赏梅宴你肯去了?!”罗婉儿跟孩子似的欢呼了起来,觑眼撇了下沙漏,立时跟火烧眉毛似的蹦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挥手道: “阿蛮,赏梅宴见!” “回见!”苏令蛮收起笑,呆呆地在塌上坐了会。巧心领着丫鬟们退到了走廊下,小声地絮说着什么,听不真切,却能辨析出其间的欢快。 她垂头摸了摸肚子,幽幽地道:“绿萝,我饿了。” 绿萝无声。 苏令蛮也不在意,她此时只想找个人说一说话,不知名的情绪在胸口左冲右突,让她堵得慌。 自罗婉儿走后,孤独和恐慌便涌了上来—— 苏府不再是那个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曾经在这度过的日日夜夜,此时想来,仿佛身边蛰伏着一只吃人的野兽,随时企图将她吞噬。 “绿萝,这个家,太复杂了。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很羡慕婉儿,她阿娘虽然凶,但是每当她受欺负受嘲笑了,她阿娘便会站出来。她阿爹也很好,每次见到我,都会对我笑。她大兄二兄都很好。” “可我呢?我有什么?” “这诺大的一个苏府,我连睡觉都睡得不安心。人人都带着面具,谁也不知道这面具下是什么模样。巧心,小八,郑妈妈,明明都对我很好,可背地里什么样没人知道绿萝,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居然连她们都不敢信。” “不,”绿萝认真地告知:“人之常情,你完全不必内疚。” “绿萝,我现在很感激,当初你主公将你派到了我身边” 苏令蛮的声音闷闷的,仿佛被什么压着,绿萝抬头看着塌上的胖丫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月季花枝残落在榻旁,留下点点青色,仿佛是斑斑泪迹。 “从前先生教我唯爱以德,可没人教我世界疑我之时,我该如何。” 绿萝安安静静地听着,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半晌才道:“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是啊。”苏令蛮掩面笑了起来,肩膀耸得像在哭:“怎么突然变矫情了。大概肚子真的太饿了。” 绿萝惊讶地发觉自己居然认认真真地在帮监视对象想法子:“其实也不难,去外面吃便可。”那人纵一手遮天,也不可能将外边的吃食都下了药。 “你之前在林子里,是怎么吃饭的?”苏令蛮突然想到一点。 绿萝正要答话,小八已经兴冲冲地拎了个匣子走进来:“二娘子,大娘子的三百两拿来了,你没看到当时她那脸臭的。” “很好。”苏令蛮拍拍她手,将匣子里的银票接了过来,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八,你来我身边几年了。” 小八不明白苏令蛮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歪着脑袋在数:“一,二六年。” “二娘子,小八服侍二娘子六年了。” “原来已经六年了。”苏令蛮叹了声,“一转眼,我们小八也快能嫁人了。” 小八的脸登时从白皮涨成了紫皮,跺脚羞道:“二娘子!” 苏令蛮哈哈笑了声,那边厢巧心进来请示:“二娘子,饭点快过了,您还是稍微进一些,不然身子骨怕是吃不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赏梅宴(十二) 苏令蛮最终还是推了。 鉴于五脏庙已经打起了饥荒, 人实在饿得发慌,只得采纳了绿萝的建议,暂时乘车出去觅食。 她颇有些后悔, 刚才便该与罗婉儿一道走,素心斋的驴肉火烧是一绝, 喷香又管饱,她还能存几个当明日的饭食,可惜每日限时限量提供, 需要靠抢的,如今再去肯定是赶不上趟了。 “走, 去东望酒楼。” 苏令蛮将银票收起, 与自个儿存的五百两一同锁到了橱柜的小屉子里, 将钥匙丢给小八管着, 人已经站了起来:“小八你就不用跟出来了,这几日疲累, 便顺道好好休息会吧。” 巧心服侍着苏令蛮披上大麾, 手灵活地打了个蝴蝶结,闻声笑道:“二娘子还是对小八最好。” 苏令蛮斜了她一眼:“难道我便对你不好了?” 巧心掩嘴而笑, 眼中笑意流转,苏令蛮看着她, 突然也笑了。她转到博古架上取了一物,一甩袖子道: “走吧。” 三人绕过曲池, 经过正房, 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沿途下人见着苏令蛮, 纷纷垂手恭立,一切如昨,仿佛从不曾变过。 苏令蛮的心境却不大一样了,看了看周围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巧心嘴角噙了点笑意:“上回二娘子那一闹,丽姨娘也只敢在小处翻些花头。现而今她手头紧,连厨房采买的花用都要靠私房钱贴补,正吵着闹着要将管家权还给夫人呢。” “想得美。”苏令蛮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神采飞扬地道:“她要的,且生受着吧。” 不远处的月亮门外,一截绛紫色衣角一闪而过。苏令蛮眯了眯眼,问得有些漫不经心:“大姐姐和三弟呢?他们可还安分?” “大娘子她”巧心不知道如何说,“前阵子酒楼之事传扬出去后,大娘子极为安分,一直就没出过门,每日来陪夫人聊上半日便回房去。至于小郎君,倒是日日上学堂,不但没刁难我等,反还给夫人送了几回炭。” “旁的,奴婢便不知道了。” “倒是比我这做女儿的还称职啊。” 苏令蛮歪了歪脑袋,啧了一声。 穿过月亮门,一道绛紫色身影赫然在目。吴仁富着一袭绛紫元宝纹圆领袍等在月亮门外,看见她便腆着肚子笑眯眯地走近了来:“阿蛮,你让大舅舅等得好生辛苦。” 苏令蛮安静地抬头看他,一双眼珠子黑漆漆的,里边仿佛能倒映出人的影子,直看得吴仁富头皮发麻。 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一边递了个东西过来。 苏令蛮低头一看,是五张面额五百两的通兑银票,愣了愣才道:“大舅舅这是何意?” “大舅舅刚刚与你阿娘见过一面,她说你有大用处。大舅舅旁的没有,就这铜臭腌臜物多,阿蛮若需要不妨拿去。” 吴仁富抬了抬手,见苏令蛮直挺挺站着硬是没肯接,眼眶便有些发红:“阿蛮,当真生大舅舅气了?” “阿镇做的不妥当,大舅舅也说过他了,可大舅舅没办法” 看着大舅舅鬓边的白发,苏令蛮可耻地发现自己居然心软了。过去的记忆时不时地从边角落里窜出来,试图让她屈从于那些温情脉脉。大舅舅牵着她上街买糖葫芦串,给她当马骑,哄她睡觉 她抿着唇,执意将银票推了回去,“大舅舅,你永远是阿蛮的舅舅,只是这银票,阿蛮不能收。” 若收了,她再与镇表哥计较,便是不知好歹。大舅舅来,许是真的因为欢喜她,人的感情做不了假,她能感觉到。 可到底意难平。 花瓶破了,再粘回来也不是原来那只了。 苏令蛮的倔强曾经令吴仁富颇为欣赏,可当自己对上,便不那么是滋味了。他见她执意,无可奈何地收起了银票,苦笑着道:“好,好,不要就不要。阿蛮啊听大舅舅一句劝,做女儿家的这般倔,以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年轻人啊,总要撞上了南墙,才知道疼。 苏令蛮知道,可她改不了。“大舅舅,您的好意阿蛮心领了,可阿蛮这性子,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吴仁富叹了口气:“成,阿蛮啊,大舅舅先走了。有事就去绸缎铺让来富给大舅舅传口信,大舅舅也知道,你最近肯定不会登门了。” “好。” 吴仁富摆了摆手,慢悠悠绕过照影壁,上了马车直接走了。 路旁的榆钱树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苏令蛮抬头看看日头,一轮金乌西去,风里渐渐有了些瑟意,她下意识拢了拢大麾:“走吧。” 马车得律得律地往西市而去,花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方到了东望酒楼。 一楼已是人声鼎沸,无数酒客推杯换盏,隐约间苏令蛮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巧心立时面如锅底: “这些人实在太不像话!居然敢胡乱编排二娘子!” 杜二在一旁赔笑:“二娘子,这些不过是愣事不懂的村人,您千万莫放在心上。” 苏令蛮反倒不大在意,抬脚便上了楼,“无妨,不过些许谈资罢了,世上无人不被说,也无人不说人。” 酒兴一过,谁还会在意那些被说烂了的故事。 “好,说得好!”刘轩跟在苏令蛮身后亦上了楼,抚掌大笑:“苏二娘子这胸襟,一般儿郎都及不上!今日怎么有空来?” “自然是来喝酒吃菜,怎么,小刘掌柜的不欢迎?”苏令蛮挑眉,二楼的琉璃灯下,一双瞳仁黑得发亮,眼波流转间,差点让人失了魂。 “欢迎,自然欢迎。”刘轩心中一荡,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待看见绿萝那双略带嘲意的眼睛,脸上便不由有些发烫,心中却着实惊诧,不过略瘦了一些,初见雏形,便已有了这般颜色——日后又该是何等的绝色。 苏令蛮找了间临床的雅座坐下,见刘轩还跟着,便招了招手,“小掌柜的,可有兴趣聊一聊?” 同时朝巧心示意,巧心知几,立时跑出了屏风外守着,与绿萝一人一边。 刘轩顺势坐到了她对面,“苏二娘子要与我聊些什么?” “也没什么。”苏令蛮以手沾水,快速地在桌上写,嘴里却道:“上回那些国子监廪生如何了?再过十日,太守府的赏梅宴上,不知可能见到这些廪生们?” 刘轩看着苏令蛮桌上写水字,原先还笑眯眯的,及至其写到“毒”字,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嘴里还带笑:“那些廪生在定州呆了几日便不在了,听说如今在长郡,二娘子可是看上了什么俊俏郎君,需要刘某牵线?” 这话带着点调笑的意味,屏风外的巧心忍不住啐了一口:“登徒子!” 绿萝瞥了她一眼,站得更直了。 苏令蛮此时面上与刘轩聊着不着边际的话,手下却将最近中毒之事告与了刘轩,只为一事——解决吃饭问题。 刘轩这酒楼绝不似表面这般简单,从那日她在三楼听到之事便可推敲出来。他手头有一张情报网,定州城里略显贵些的,怕是人人家里都有其安插的眼线,要让他给她送食水怕是再容易不过。 果然,刘轩写道:“尔欲与何物换?” 苏令蛮收手,叹了口气:“原以为小刘掌柜的古道热肠,没想到” “刘某是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二娘子既然是看中了我楼里的东西,自然要拿价值相等的交换。”刘轩环胸靠向了椅背。 苏令蛮肉疼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黄田玉,这是她手头最值钱的一样东西,本打算及笄后刻个印章用,如今也只能便宜刘轩了。 刘轩显然没看上,摇了摇头:“不成。” “这”苏令蛮下意识地收敛了声音,低声道:“这块玉起码值五千两银子,小刘掌柜,你这样坐地起价便不大好了吧?” “非也非也。”刘轩笑道:“苏二娘子的命金贵,岂止值五千两?”他看出苏令蛮不想让屏风外的人听到,也压低了声音。 “我只要二娘子一个承诺。”刘轩慢吞吞道,“若有朝一日,刘某如遭不测,还望二娘子伸手拉拔一把。” 刘轩自小便在酒楼长大,养成了一双利眼,看人极准,尤擅于长线投资,他既看好苏令蛮的未来,本身又不重银钱,便决意用这个忙换一个承诺—— 毕竟未来之事,谁说得准。 “成交!”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苏令蛮自认不愿做个王八蛋,于是便开开心心地与刘轩击了掌盟了誓:“小刘掌柜的,那可说好了!每日三餐,包括茶水,糕点,你都得让人偷偷给我送来,莫忘了!” “没问题。” “啊对了,一会你给我找个纸笔,我将每日的食单抄一份,千万照着食单送,莫送错了。” ——刘轩突然觉得这个承诺送出去的有点,不太值。 “还有——” “还有?”刘轩揉了揉额头,“还有什么?” 苏令蛮羞赧地笑了笑,“我忌辣,居士说的。” “” 刘轩被她整得没脾气,挥挥手道,“一会还有什么附加的口味,要求,切记全都在你那食单上,漏了不管。” “好嘞。”苏令蛮拍拍桌子催道:“小刘掌柜的,可以上菜了么?我今儿个想吃水晶虾饺,呛冬笋,山鸡丁儿,再来一小碗米饭。” 刘轩将她上下扫了眼:“二娘子,你不是在减重么?” “居士说了,吃个八分饱,莫太饥了。” 刘轩皮笑肉不笑地道:“据刘某所知,大部分的小娘子们,一碟小菜一小碗清粥,还得数着米往下咽,您这样真的瘦得下来么?” 他朝正中央指了指:“菜单在那,二娘子莫太随意了。” 就在苏令蛮研究今日菜单之际,刘轩突然面色一凛,轻轻敲了敲桌子,苏令蛮转过头来,却听刘轩道: “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送你一句忠告,赏梅宴莫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风雨欲来(一) “为何?” 苏令蛮一问出口, 便知道自己逾距了。 刘轩站起身子,招来杜二候着:“苏二娘子, 要点什么,跟他说,食单回头给他就成。”语毕, 人已经袖着手一晃三摇地走出了屏风。 因着这桩事, 苏令蛮这晚食到底是没吃好, 将食单给了杜二后, 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苏府。 夜色如洗, 一弯月牙儿从天空悄悄探出头,洒落一地清辉。巧心和绿萝的脚步声有规律地在身后响起,苏令蛮手拢在大麾里,看了看在望的曲池,突然问道: “你们觉得, 赏梅宴我该不该去?” 巧心是没有听到屏风里那一段话的, 自是惊讶:“二娘子不是应了罗三娘子, 要陪她一道的么?” 绿萝没表态,一双细长眼微微下垂。 苏令蛮停住脚望了望天,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声:“这一天天的”话未完, 又大步流星地往揽月居而去。 才到门口,便见一身量不高的清瘦儿郎在她正院门口杵着, 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玩, 小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见苏令蛮来, 便犹如见了救命稻草似的。 苏覃似有所感,同时抬起头来,见苏令蛮便扬起了手:“哟,二姐姐终于回来了!” “可叫弟弟我等得好苦。” 苏覃这人,向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如今这般殷勤跑来,还甜甜蜜蜜地对着她叫起姐姐弟弟,苏令蛮当下不由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你来此作甚?” 苏覃歪着脑袋露出个讨好的笑,一把上来挽着苏令蛮的胳膊推她往屋里去:“二姐姐这话可不大对,我做弟弟的便不能来看望姐姐?” 苏令蛮猛地抽回胳膊,觑了他一眼:“你可是没钱花用了?” 苏覃挠了挠后脑勺,难得乖巧地站在她面前,摇了摇头。 “不是?那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一进正房,迎面便是一阵暖意袭来,屋内炭火烧得极旺,苏令蛮解下大麾递给巧心,一边坐了下来:“说吧,莫像个娘们,哼哼唧唧的不讨喜。” “呸,你才像个娘们!”苏覃再浑,那也是有点爷们的自尊的,一双眼朝天便是一翻,苏令蛮看得眼熟,好笑地道:“说吧,大晚上的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赏梅宴带我一个呗。”苏覃坐到了她下首位,一把揪住苏令蛮袖子,露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来。 又是赏梅宴。 区区一日,已经连着三人与她提起了赏梅宴,苏令蛮此时想来都有些下意识的反感,当下便道:“不许去!” “为何?”苏覃炸开了毛,一把丢开她袖子:“二姐姐都能去得,为何我便去不得?要不是父亲被太守放了大假——” “阿爹被放了大假?!”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面上的神情让苏覃都感觉到不对劲:“是,是啊,怎么了?” 似乎有一根线,暗暗地将所有的事连在一块了。 灵感一闪而逝,苏令蛮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偏脑中的拼图缺了最大一块,让她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她头疼地揉了揉额头:“阿覃,听我一句,别去。” 苏令蛮与苏覃,那是天生不对付的冤家,苏府人人知晓,两人凑到一块,那便是一地鸡毛,苏覃还从未见过苏令蛮这般神情,立时被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应了:“好,我不去,我不去。” 苏令蛮这才满意地颔首,朝门口指了指: “覃弟,请吧。” 苏覃抿了抿唇,偷眼觑了她一眼,及至走到门口,才扒拉着门朝里探了个头:“二姐姐,人不舒服便早先歇了吧!” 说完,就跟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巧心噗嗤笑了一声:“小郎君这是关心你呢。” 苏令蛮嗤了一声:“就那混世魔王?!”一脸不以为然。巧心自然不会与她争辩,只张罗着将内室的灯点了,“二娘子可要沐浴更衣?” “不,我还需去练会。” 苏令蛮换了身轻便胡服,人已到了院子外,绕场跑了起来,依着麇谷居士教的吐纳方式,一呼一吸间,直跑了大半个时辰,及至跑完,已是大汗淋漓,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小八立刻拿了巾帕飞奔过去,苏令蛮接过随手擦了把脸,直接走回内室,靠着床沿抽筋拉腿小半柱香时间,捣腾了许久,直到感觉到又一次饥肠辘辘,才肯罢休。 这期间苏令蛮前前后后的举动,都被人收入眼底。巧心好奇得紧,二娘子以前也锻炼,但只是打拳跑步,不如今回这般看起来有章法—— 就是最后这拉筋的动作,曲腿凹身,便她一个女儿家见了,也都不禁有些脸热。 巧心她心思灵巧,知情识趣,自是按下没问,见时间差不多,便去外间嘱咐沐浴之事,可小八向来是肚子里藏不住事的,当即便问道:“ 二娘子,这可是那山野郎中教的你?” 苏令蛮莞尔,堂堂大梁朝医圣被人称作山野郎中怕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她伸指便弹了小八一个咯嘣: “确实是山野郎中教我。” 刚说完,自己便乐不可支地笑倒在了塌上。 这时巧心走了进来:“热水已备好,二娘子可要沐浴更衣?” “自然。”苏令蛮捶了捶酸软的腰腿,撑榻起了来。这一趟锻炼,看起来花去的时间与从前差不多,但却比往常要累人得多—— 麇谷出品,必属精品。 巧心知几,搀着苏令蛮径直绕到屏风后隔出的一小块房间,正中央一只黄花梨圆木大桶冒着蒸蒸热气。 苏令蛮几乎能感觉到浑身筋骨的蠢蠢欲动,她挥挥手:“你与小八都出去吧,一会进来,我需得好好泡一会解解乏。” “喏。”小八与巧心躬身便退。 “绿萝。”苏令蛮朝后唤,绿萝无奈地拎着一袋药包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二娘子,这药是否洒进水里即可?” 这药包自然是离开山林之时,麇谷居士交与苏令蛮的,只绿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保管之人—— 许是因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她为自己身为暗卫的自尊感到一瞬间的羞耻。 “不能都洒了!”苏令蛮忙不迭转身,掩着胸正色道,“我的好绿萝,那一大包可是十天的分,取个十之一便可。” 随着药粉的浸入,一股淡淡的木樨花香散了开来,幽雅自芳。 苏令蛮感觉到一阵酥酥麻麻之意油然而生,仿佛沐浴在暖煦煦的朝阳里,有股轻健的舒坦。 她赞了声:“居士果然心细,特意调配出了木樨花的香味,便旁人闻了,也不过当我换了木樨花的晶露。” 绿萝弯了弯眼睛,朝苏令蛮点了点头,人又回到了屏风的另一边。 苏令蛮自知如今情况不明,便格外的小心,连着养身的汤剂也不让身边人知晓,泡了会出来,浑身松乏,朝门口叫了声巧心,人已经靠在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晕黄的烛光落在塌上,恰好笼住了塌上一团。巧心将榻前的灯挪了挪,拿了张小杌子在靠头的那一端坐了下来: “二娘子还是这般孩子心性,头发没干,就又睡着了。” 绿萝知道巧心这番姿态是对着自己来,便默不作声听她讲。 巧心取了篦子和巾帕,耐心细致地帮苏令蛮绞头发,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扯着,一边慢悠悠道:“你是何人?莫想欺二娘子纯良,便诓骗于她。” 绿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直看得巧心身上一阵发冷。 可她还是慢条斯理地绞着头发,手上动作变都没变,直到头发干透,用篦子帮苏令蛮梳开,细细上了一层晶露,才拍拍手道: “绿萝,二娘子信你,莫辜负了她。” 绿萝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身是暗卫,便有如牵线木偶,没有一刻属于自己;若有一日需刀兵相加,亦只能锋刃在前。 巧心从床上抱来被褥给苏令蛮盖上,人顺势睡到了榻旁的脚凳上,见绿萝杵着不动,也不计较,自顾自地闭眼睡了。 绿萝安安静静地站着,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 第二日一大早,苏令蛮还未睁眼,便听到门外一阵不小的喧哗声,她坐起身才发觉自己睡在了塌上。 “外面什么事?” 巧心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奴婢去瞅瞅。” 不一会,她便回来了,“门房来报,有个叫狼冶的小郎君寻二娘子你。” “狼冶?”苏令蛮立时便清醒了。 思及还差了一千九百两的银子,连忙匆匆起身,正想着与阿娘借一借,便听到巧心安抚她:“二娘子,夫人昨晚上在你洗浴之时,送来了两千两银子,诊银是尽够了。” “阿娘送来了?”苏令蛮舒了口气,“且去拿来!” 狼冶在花厅等得不耐烦,只等到了苏令蛮一张臭脸: “阿冶,你莫不是寅时就出发了?看看外头,还不到卯时,天还擦黑,反倒吓坏了我家门房。”  “为何?” 苏令蛮一问出口,便知道自己逾距了。 刘轩站起身子,招来杜二候着:“苏二娘子,要点什么,跟他说,食单回头给他就成。”语毕,人已经袖着手一晃三摇地走出了屏风。 因着这桩事,苏令蛮这晚食到底是没吃好,将食单给了杜二后,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苏府。 夜色如洗,一弯月牙儿从天空悄悄探出头,洒落一地清辉。巧心和绿萝的脚步声有规律地在身后响起,苏令蛮手拢在大麾里,看了看在望的曲池,突然问道: “你们觉得,赏梅宴我该不该去?” 巧心是没有听到屏风里那一段话的,自是惊讶:“二娘子不是应了罗三娘子,要陪她一道的么?” 绿萝没表态,一双细长眼微微下垂。 苏令蛮停住脚望了望天,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声:“这一天天的”话未完,又大步流星地往揽月居而去。 才到门口,便见一身量不高的清瘦儿郎在她正院门口杵着,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玩,小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见苏令蛮来,便犹如见了救命稻草似的。 苏覃似有所感,同时抬起头来,见苏令蛮便扬起了手:“哟,二姐姐终于回来了!” “可叫弟弟我等得好苦。” 苏覃这人,向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如今这般殷勤跑来,还甜甜蜜蜜地对着她叫起姐姐弟弟,苏令蛮当下不由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你来此作甚?” 苏覃歪着脑袋露出个讨好的笑,一把上来挽着苏令蛮的胳膊推她往屋里去:“二姐姐这话可不大对,我做弟弟的便不能来看望姐姐?” 苏令蛮猛地抽回胳膊,觑了他一眼:“你可是没钱花用了?” 苏覃挠了挠后脑勺,难得乖巧地站在她面前,摇了摇头。 “不是?那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一进正房,迎面便是一阵暖意袭来,屋内炭火烧得极旺,苏令蛮解下大麾递给巧心,一边坐了下来:“说吧,莫像个娘们,哼哼唧唧的不讨喜。” “呸,你才像个娘们!”苏覃再浑,那也是有点爷们的自尊的,一双眼朝天便是一翻,苏令蛮看得眼熟,好笑地道:“说吧,大晚上的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赏梅宴带我一个呗。”苏覃坐到了她下首位,一把揪住苏令蛮袖子,露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来。 又是赏梅宴。 区区一日,已经连着三人与她提起了赏梅宴,苏令蛮此时想来都有些下意识的反感,当下便道:“不许去!” “为何?”苏覃炸开了毛,一把丢开她袖子:“二姐姐都能去得,为何我便去不得?要不是父亲被太守放了大假——” “阿爹被放了大假?!”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面上的神情让苏覃都感觉到不对劲:“是,是啊,怎么了?” 似乎有一根线,暗暗地将所有的事连在一块了。 灵感一闪而逝,苏令蛮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偏脑中的拼图缺了最大一块,让她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她头疼地揉了揉额头:“阿覃,听我一句,别去。” 苏令蛮与苏覃,那是天生不对付的冤家,苏府人人知晓,两人凑到一块,那便是一地鸡毛,苏覃还从未见过苏令蛮这般神情,立时被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应了:“好,我不去,我不去。” 苏令蛮这才满意地颔首,朝门口指了指: “覃弟,请吧。” 苏覃抿了抿唇,偷眼觑了她一眼,及至走到门口,才扒拉着门朝里探了个头:“二姐姐,人不舒服便早先歇了吧!” 说完,就跟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巧心噗嗤笑了一声:“小郎君这是关心你呢。” 苏令蛮嗤了一声:“就那混世魔王?!”一脸不以为然。巧心自然不会与她争辩,只张罗着将内室的灯点了,“二娘子可要沐浴更衣?” “不,我还需去练会。” 苏令蛮换了身轻便胡服,人已到了院子外,绕场跑了起来,依着麇谷居士教的吐纳方式,一呼一吸间,直跑了大半个时辰,及至跑完,已是大汗淋漓,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小八立刻拿了巾帕飞奔过去,苏令蛮接过随手擦了把脸,直接走回内室,靠着床沿抽筋拉腿小半柱香时间,捣腾了许久,直到感觉到又一次饥肠辘辘,才肯罢休。 这期间苏令蛮前前后后的举动,都被人收入眼底。巧心好奇得紧,二娘子以前也锻炼,但只是打拳跑步,不如今回这般看起来有章法—— 就是最后这拉筋的动作,曲腿凹身,便她一个女儿家见了,也都不禁有些脸热。 巧心她心思灵巧,知情识趣,自是按下没问,见时间差不多,便去外间嘱咐沐浴之事,可小八向来是肚子里藏不住事的,当即便问道:“ 二娘子,这可是那山野郎中教的你?” 苏令蛮莞尔,堂堂大梁朝医圣被人称作山野郎中怕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她伸指便弹了小八一个咯嘣: “确实是山野郎中教我。” 刚说完,自己便乐不可支地笑倒在了塌上。 这时巧心走了进来:“热水已备好,二娘子可要沐浴更衣?” “自然。”苏令蛮捶了捶酸软的腰腿,撑榻起了来。这一趟锻炼,看起来花去的时间与从前差不多,但却比往常要累人得多—— 麇谷出品,必属精品。 巧心知几,搀着苏令蛮径直绕到屏风后隔出的一小块房间,正中央一只黄花梨圆木大桶冒着蒸蒸热气。 苏令蛮几乎能感觉到浑身筋骨的蠢蠢欲动,她挥挥手:“你与小八都出去吧,一会进来,我需得好好泡一会解解乏。” “喏。”小八与巧心躬身便退。 “绿萝。”苏令蛮朝后唤,绿萝无奈地拎着一袋药包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二娘子,这药是否洒进水里即可?” 这药包自然是离开山林之时,麇谷居士交与苏令蛮的,只绿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保管之人—— 许是因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她为自己身为暗卫的自尊感到一瞬间的羞耻。 “不能都洒了!”苏令蛮忙不迭转身,掩着胸正色道,“我的好绿萝,那一大包可是十天的分,取个十之一便可。” 随着药粉的浸入,一股淡淡的木樨花香散了开来,幽雅自芳。 苏令蛮感觉到一阵酥酥麻麻之意油然而生,仿佛沐浴在暖煦煦的朝阳里,有股轻健的舒坦。 她赞了声:“居士果然心细,特意调配出了木樨花的香味,便旁人闻了,也不过当我换了木樨花的晶露。” 绿萝弯了弯眼睛,朝苏令蛮点了点头,人又回到了屏风的另一边。 苏令蛮自知如今情况不明,便格外的小心,连着养身的汤剂也不让身边人知晓,泡了会出来,浑身松乏,朝门口叫了声巧心,人已经靠在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晕黄的烛光落在塌上,恰好笼住了塌上一团。巧心将榻前的灯挪了挪,拿了张小杌子在靠头的那一端坐了下来: “二娘子还是这般孩子心性,头发没干,就又睡着了。” 绿萝知道巧心这番姿态是对着自己来,便默不作声听她讲。 巧心取了篦子和巾帕,耐心细致地帮苏令蛮绞头发,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扯着,一边慢悠悠道:“你是何人?莫想欺二娘子纯良,便诓骗于她。” 绿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直看得巧心身上一阵发冷。 可她还是慢条斯理地绞着头发,手上动作变都没变,直到头发干透,用篦子帮苏令蛮梳开,细细上了一层晶露,才拍拍手道: “绿萝,二娘子信你,莫辜负了她。” 绿萝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身是暗卫,便有如牵线木偶,没有一刻属于自己;若有一日需刀兵相加,亦只能锋刃在前。 巧心从床上抱来被褥给苏令蛮盖上,人顺势睡到了榻旁的脚凳上,见绿萝杵着不动,也不计较,自顾自地闭眼睡了。 绿萝安安静静地站着,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 第二日一大早,苏令蛮还未睁眼,便听到门外一阵不小的喧哗声,她坐起身才发觉自己睡在了塌上。 “外面什么事?” 巧心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奴婢去瞅瞅。” 不一会,她便回来了,“门房来报,有个叫狼冶的小郎君寻二娘子你。” “狼冶?”苏令蛮立时便清醒了。 思及还差了一千九百两的银子,连忙匆匆起身,正想着与阿娘借一借,便听到巧心安抚她:“二娘子,夫人昨晚上在你洗浴之时,送来了两千两银子,诊银是尽够了。” “阿娘送来了?”苏令蛮舒了口气,“且去拿来!” 狼冶在花厅等得不耐烦,只等到了苏令蛮一张臭脸: “阿冶,你莫不是寅时就出发了?看看外头,还不到卯时,天还擦黑,倒吓坏了我家门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风雨欲来(二)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 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 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 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 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 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 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 立时扑了出去, 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 既是送我的酒, 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 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 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 此番还加上了胖字, 简直气冲牛斗, 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 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 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 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 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 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风雨欲来(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皮肤像水豆腐一般吹弹可破, 粉光致致;虽眼睛被脸上扑赘肉挤得凭空小了几分, 但能看得轮廓细长, 瞳仁晶亮。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边城,但也仅仅只是边城, 物产不丰, 京畿盛行的西洋镜在这还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苏令蛮却是没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 苏令蛮睁大双眼, 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 就往脖子下面溜, 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 襦裙紧紧束在胸前, 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 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 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哎哟,我的两个小祖宗,别闹了,别闹了,这雨正下着,平白弄了一身脏!” 花妈妈正巧经过抄手游廊,听到月亮门处传来的动静,立时边跑边喊地赶了过来,她头疼地看着撕撸成一团的小祖宗,一时无处下手。 青石板路上的雪早就被勤劳的家丁铲干净了,但这雨却半点不带停顿地往下落,直涮得两人跟落汤鸡似的。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甩了甩手腕,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今日之事,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风雨欲来(四)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 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 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 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 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 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 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 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 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 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 退婚之事, 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 你我之事, 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你没见着人,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她已经不报期待,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风雨欲来(五)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 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 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 砚台半干, 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 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 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 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 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 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 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 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 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 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 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风满楼(一)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 “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 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 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 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 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 哎,夫人, 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 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 隔着层层幔帐, 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 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风满楼(二)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 甩了甩手腕,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 他浑然不顾, 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 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 今日之事, 我也出了力, 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 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 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 愿意拉拔姐姐一把, 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 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她机灵, 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 伸出手道:“你若不给, 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风满楼(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太阳透过枝头, 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c地上,力道软绵绵的, 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 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 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 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 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 一阵风过, 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 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 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 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 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 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自西晋破国,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东望酒楼历经两代,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风满楼(四)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那日夫人上香, 大娘子也跟着去了。”郑妈妈对这些细节还记得一些,“旁的, 二娘子约莫还是得去问问花妈妈。” 苏令蛮没想明白,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 柔弱得很,不会御马而行,出行一律马车,这车来车往的, 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 郑妈妈却是摇着头, 真记不清楚了, 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 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 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 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 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 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 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风满楼(五)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 经过一夜, 青砖路面上已是积了厚厚一层, 木屐踩在上面, 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 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 “无妨, 郑妈妈, 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 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 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 “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 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 这不, 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 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 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风满楼(六)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若说苏令蛮这人有甚值得一说的, 除了这白豆腐一样的皮肤, 便是这强悍的恢复力了。昨日还惹得巧心泪水涟涟的细小创口, 经过一夜的修养,基本都结了痂。 苏令蛮强忍住痒意,在浴桶中很是休憩了一会, 直到将浑身的疲乏都泡化了,才就着皂荚净面, 将浑身弄得香喷喷滑溜溜, 才跟个包子似的被小八拿内衣裹了芯。 “小八,今儿个, 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 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 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 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 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 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 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 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 到底什么都没说, 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苏令蛮眼神柔了下来:“巧心,你跟着我,万一有什么事反而是累赘,我要去寻麇谷老人,莫给我添乱了,啊?” 巧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又怕真成了累赘,脑子煎熬得很。 苏令蛮才不管她,提着酒坛子抬脚便上了溪上的独木桥。 孰料体重太过,硬实的圆木被压得发出了“滋啦”一声响,苏令蛮心中大叫不好,赶忙儿快跑,好险不险地过了桥,待踏到地上,那本来还好端端的独木桥啪啦一声,断成了几截,落到了溪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风满楼(七)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 帮吴氏掖了掖被角,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 不然二娘子回来, 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 见吴氏像吓到了,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 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 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 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 脚步声已近了内室,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 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 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 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苏令蛮猛地松开手,苏护一个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郑妈妈见苏令蛮回来,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吴氏却激动地扑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苏令蛮的衣角:“阿蛮,阿蛮,我的阿蛮,你终于回来了,阿娘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令蛮纹丝不动,左手轻轻拍了拍吴氏的手,头也没回道:“阿娘,我的事,待会说,啊?” 吴氏眼泪婆娑地收回手,被郑妈妈扶着,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苏护被这一跌,将势气跌了一半,但怒意却如浇了油一般,几乎要沸腾:“你这不孝女,我要开你出籍!” “阿爹,你确定?” 吴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爷,不可以!” 苏令娴嘴角一翘又瞬间捋平了:“阿爹,二妹妹必不是故意的,二妹妹,快,与阿爹道个歉,他便会原谅你了。” 苏令蛮没理这惯爱调三弄四的大姐姐,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阿爹,这除籍之事,你一人说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寻平阿翁说说看,你是如何宠妾灭妻,夺了阿娘的嫁妆让姨娘管家之事?” 苏令蛮此时的气势,简直可以算气吞山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巧心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二娘子,暗中赞了声。 苏护噎了噎:“吴氏教女无方,以致你夜不归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夺她管家权?!就是她懦弱无能,管家无度,才致我定州苏府面上无光!” “便阿娘有种种不好,可也没有夺了主母嫁妆给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儿的质疑父亲决定的道理?!” 苏令蛮简直是气笑了,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贪花自私,凉薄无能,还擅长强词夺理,难怪能当了从司簿,笔杆子想来很厉害。 “阿爹,”她柔声道,苏令蛮本就一副莺啼的柔嗓子,平日听着受用,可如今这般刻意软声,却让苏护浑身打了个激灵:“你知道阿蛮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执意要将阿娘的嫁妆夺了,那阿蛮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晓阿爹这齐家的本事。” “只不知,到时候阿爹丢了从司簿的位置,可会记恨女儿?长安的鄂国公府,可会恨阿爹为他国公府蒙羞?届时阿爹和女儿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来好玩得很。” “你——!”苏护挥袖:“你不敢!”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极好笑之事:“阿爹可以试试看,看阿蛮到底敢不敢?反正阿蛮如今也嫁不到好人家了。”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见苏令娴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她身上的狐皮坎肩,笑道: “大姐姐,这可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正主没如您的意死在外头,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苏令娴愣愣地看着她,发觉第一回看不懂这二妹妹的心思。 她名声不好,好似也不大在意;阿爹怒斥,她亦不放在心上,照往常早该是泫然欲泣又笨手笨脚地离开了,这回 苏令娴下意识地挣扎,却还是被一股蛮力将狐皮坎肩剥了下来,露出里头薄削的半臂。她摩挲了下肩膀,怔忪道:“苏令蛮,你疯了。” 苏令蛮将坎肩丢给了郑妈妈,郑妈妈眉开眼笑地接住了,在听到苏令蛮一句话又僵住笑:“郑妈妈,烧了。” “二娘子,这坎肩好好的,作甚去烧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风满楼(八)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 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 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 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 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 “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 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 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 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 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 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 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 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风满楼(九)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巧心, 翠缕, 你们都退下吧。” 随着苏令蛮的一声吩咐,内室一下子显得宽敞了许多。 南窗榻旁一盏落地铜花灯幽幽亮着, 给房间平添了一层晕黄的光,苏令蛮下意识地放松了肩膀, 几步走到紫檀木圆桌旁,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囫囵着对嘴闷了一口,直到感觉嗓子眼不再渴得冒烟, 这才放了下来。 吴氏似是被苏令蛮刚刚的气势镇住,眼巴巴地看着她,一时室内竟无人敢说话。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 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 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 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 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 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 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 气气我那大姐姐, 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 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定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都来了,连太守亦领了消息颠颠儿地坐着马车一路赶来,准备会一会这国子监廪生,将来的同僚。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便知——此番的踢馆,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都能压了他们,那登楼的指望,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风满楼(十)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 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 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 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 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 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 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 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 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 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 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 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 又将长发俱都梳起, 利落是利落了, 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苏令蛮眼神柔了下来:“巧心,你跟着我,万一有什么事反而是累赘,我要去寻麇谷老人,莫给我添乱了,啊?” 巧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又怕真成了累赘,脑子煎熬得很。 苏令蛮才不管她,提着酒坛子抬脚便上了溪上的独木桥。 孰料体重太过,硬实的圆木被压得发出了“滋啦”一声响,苏令蛮心中大叫不好,赶忙儿快跑,好险不险地过了桥,待踏到地上,那本来还好端端的独木桥啪啦一声,断成了几截,落到了溪里。 她哭笑不得地与对面的巧心面面相觑,扬手道:“等我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螳螂捕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青石板路上的雪早就被勤劳的家丁铲干净了,但这雨却半点不带停顿地往下落, 直涮得两人跟落汤鸡似的。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 甩了甩手腕, 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 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脾性还如此大, 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 不忿道:“总总之, 今日之事, 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 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愿意拉拔姐姐一把, 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 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她机灵,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螳螂捕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 绛红实木建制, 并不见精细雕镂, 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 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 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 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 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 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 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 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 或位尊极顶——这艺, 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 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 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 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 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随着苏令蛮的一声吩咐,内室一下子显得宽敞了许多。 南窗榻旁一盏落地铜花灯幽幽亮着,给房间平添了一层晕黄的光,苏令蛮下意识地放松了肩膀,几步走到紫檀木圆桌旁,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囫囵着对嘴闷了一口,直到感觉嗓子眼不再渴得冒烟,这才放了下来。 吴氏似是被苏令蛮刚刚的气势镇住,眼巴巴地看着她,一时室内竟无人敢说话。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黄粱一梦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 别二娘子没事, 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 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 “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 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 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 团团转道, “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 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穿过花厅, 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黄粱一梦。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护冷哼了声, 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 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 “娴儿,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 “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 “看来,在夫人心里, 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 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 一群人哗啦啦走了, 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 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插科打诨。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 不知怎的心里一颤, 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 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 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 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 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 蓦然开口道, “阿爹, 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 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 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 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倦鸟归巢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 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 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 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 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 “娴儿, 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 在夫人心里, 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 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可不过是两个庄子的地契—— 已让苏护眉目舒展,再想不起为女儿撑一撑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倦鸟归巢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晦气? 苏令蛮一肚子好话登时被憋回了喉咙, 呛得大声咳了起来。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 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 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 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 立时扑了出去, 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 你小子不厚道, 既是送我的酒, 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 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 简直气冲牛斗, 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 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 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 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月夜角力 苏令蛮在巧心的服侍下刚换完衣服, 苏覃便来了。 “坐。” 她指了指对面的八仙座,苏覃顺势坐下, 青竹与巧心被两人都打发了出去, 守在门口。 小八沏了壶茶过来,垫脚往里瞅,巧心一把扯住她,摇了摇头:“莫去。” “可”她看了看手中茶盏:这两天二娘子没在,屋里都没壶热茶了呀。 “我的小八哎,得亏是二娘子心善,不然哪个主子容你这般糊里糊涂的。”巧心揪着她耳朵,压低声道:“二娘子与小郎君谈事, 你莫去凑热闹了,啊?” 小八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就这么端着茶壶, 也站在门口,三人齐刷刷一排, 跟检阅似的。 里间。 “覃弟, 你想听什么?” 苏令蛮扶着头, 半倚在圆桌旁,室内两盏琉璃灯均已点亮, 将房间照得透亮。苏覃着一身松垮垮的罗衣, 悠闲地四处看了看, 才在紧挨着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折扇一打, 便是一股子强自风流味:“弟弟我想知道的海了去了。为显公平, 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如何?” 苏令蛮却觉得不大公平。 赏梅宴那边的消息,她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出个大半,遂摇头拒绝:“不妥,第一,赏梅宴那边的消息,我没甚兴趣。再次,有些问题就算你问了,我答不了,也不能答。” 苏覃颔首,示意她继续,苏令蛮浅笑着道: “不如换个方式,一共便三个问题,我随便问,你能答就答;你也随便问,我想答就答。但最后,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嘿——这我可亏大了。”苏覃稀奇地看着苏令蛮:“没想到二姐姐你竟然会使心眼了。” 苏令蛮不以为然:“这哪儿叫使心眼?亏吃多了,总还是会长进些。怎么,莫非你以为我是西市东街头的那个二傻子?”何况就算是那二傻子,也会为了一点吃的绞尽脑汁。 “什么条件?”苏覃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咱说好了,若太吃亏了,我可不答应。”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也不难,举手之劳罢了,只看覃弟愿不愿意。” “我知道覃弟本事不小,往后自然是高升的。可家事不平,到底不大好。丽姨娘与大姐姐的性子你心里门清,阿爹又任事不管,那便只有你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丁来管了。” 苏覃面色不大好,笑不到眼底:“二姐姐希望我怎么管?” “家和万事兴。丽姨娘看不清,大姐姐看不清,难道覃弟你也看不清?”苏令蛮笑了:“若我阿娘与阿爹和离,阿爹续娶一个厉害的,你以为你姨娘和大姐姐还能有好日子?丽姨娘总以为斗倒了我阿娘就有好日子,殊不知” 世上像她阿娘这般好欺侮的主母,真是少有的。 苏覃一怔,莞尔摇头:“母亲不会的。” “老实人还有逼急的时候呢。”苏令蛮把刚才那句话还给了他。 苏覃面容一肃,琉璃灯下,那双眼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亮光:“二姐姐多虑,上一回在二姐姐院子整的那一出,二姐姐莫非以为弟弟我是得了失心疯,想杀人玩?” 自然不是想杀人玩。 “三弟弟将口舌之罪终止于一个小小丫鬟,自然是怕波及丽姨娘和大姐姐,以免等我追究了,她们颜面不好看;二来嘛,姨娘如今规矩许多,大姐姐也好似得了教训,也能替你省事。再来,也好震慑震慑这苏府上下,好提前叫人知道你这未来家主的本事。” 苏令蛮般嘲讽半赞叹,在许多小郎君还在招猫逗狗的年纪,她这弟弟便有这等深谋远虑,莫非当真是歹竹里出了好笋,烂泥里出了金疙瘩? 思前想后,都觉得不像是阿爹能出的种。 “二姐姐当真如此想我的?” 苏覃直直地看着苏令蛮,眼底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丝光。苏令蛮颔首:“站在苏府立场上而言,你我利益一致。可终归不是出自一个母胎,世上哪有真正和美的妻妾子女?也唯有你们男人,才做着娥皇女英的美梦。” “好,往后我束着姨娘与大姐姐,不去与你阿娘作对。倒是你——我管不着。” 苏令蛮满意地抚掌:“我自不必你管。” 苏覃突然捂眼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几乎是笑破了音,待放下手时,一切又如常般,苏令蛮莫名地看着他,苏覃终于点头承认了:“你我唯有在大利益上是一致,是以,二姐姐,你要问了么?” 他提出邀请。 报时的沙漏在静悄悄地往后走着,月亮渐渐升了出来,半开的窗外吹来一层冷风,苏令蛮起身,望着头顶那一轮圆月:“第一问,独孤瑶她回去了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第一个问起的,会是这个目下无尘的独孤瑶。许是为了还有的,一点轻飘飘的怜悯之心。 苏覃却觉得她问得好。 “独孤瑶与我等一同放出府,可出府时,面色惶惶若丧家之犬。所以,第一问来了,二姐姐,你可知独孤大司卫是身死还是被囚了?可是与杨廷罗太守有关?” 以独孤信爱女之名,若要辞行,不可能不带着独孤瑶走,便中途离去,亦会与独孤瑶打过招呼。可从昨天下午宴饮,到今晨午间,独孤瑶非但没见过独孤信,甚至再三问起,也都被人含混了过去。 旁人许是不会在意,苏覃却偏生起了疑心。 苏令蛮再一次为他的敏锐惊心,窗外沉沉的月色透了进来,她忽然觉得有点冷,可风又吹得人清醒,滚烫的脑门像是被浇了一层冰水。 “大司卫他”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收了回去。此事不该由她来说,定州城变天,接下来恐怕还有一系列变动,虽或早或晚都会公布出来,可不能出自她之口,想到杨郎君那双冰霜似的眼睛,苏令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不能说?” “不能。”在风云诡谲的政治变幻中,他苏府连块随风飘摇的瓦砾都算不上。 苏覃表示理解,可看二姐姐表现,她是知情人员之一,或者——干脆就是参与人选之一。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苏令蛮受伤的左臂,心底的揣测,反而有了些实据。 “轮到我问了,”苏令蛮转过头,直直盯着少年郎君眼底那一丝藏得极深的野心和近乎直白的欲/望,道:“你问这些意欲何为?或者说——你剑指何方?” “好问题。”苏覃眨了眨眼,清秀的脸盘和桃花潋滟的双眸,像极了无害的白兔,口中的话却截然不同,坦诚得让苏令蛮讶异: “大梁朝实行举孝廉制,我苏府有一门鄂国公府在京,可这推举名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一个旁支庶子,我苏覃要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 苏覃的眼睛大而亮,谈起未来简直熠熠发光,蓬勃的野心,在这少年郎君身上展露无遗,刺眼得几夺人之目,苏令蛮眨了眨眼,极力掩饰那一抹不自在。 “公顷豪强,世家贵族,如今大好机会在前,我如何放弃?”苏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苏令蛮,仿佛在征求她同意。 这大好机会,自然是指杨廷。 杨廷之父杨文栩,位极人臣,主宰辅,统二相三司六部,身为他唯一的儿子杨廷,虽无官职,可手中权柄几可与皇权相抵。 旧朝飘摇,从来是铁打的权臣,流水的皇帝。 今朝虽稳当许多,可皇帝年幼,杨宰辅还未还政于皇,杨廷无诏便敢杀一州之司,可见一斑。 故此,苏覃有此想法,实属正常。苏令蛮毫不奇怪,甚至赏梅宴后,这定州城里有此依附想法的,更是不知凡几——便这罗太守,能听从杨廷设下鸿门宴,一剑斩了独孤信,焉知没有那一点示好的心思在里面? 苏令蛮失语,半晌才道:“该你问了。” 她无从判断苏覃野心好坏,更不会加以鼓励或阻止,便苏覃本人也不过一提,并不指望这看似与杨郎君有过交集的二姐姐施以援手。 两人有心知肚明的默契—— “你昨夜歇在何处?” 这话问得很巧妙,并不涉及敏感之处,仿佛只是在问苏令蛮动向,苏令蛮却依稀看出他的一丝试探,便出口证实了他的试探: “城南十里,定州兵马司。” 独孤信的下场她不能说,可这住处,还是能透露的。众所周知,定州的兵马司因常年无战事,早就松懈得过了分,一个小娘子偷溜进去,完全有可能,说出来,杨廷也不会因此治了她罪。 可这话,亦是在明明白白告诉苏覃——她与杨廷有交,兵马司,真的变了天。 苏覃显然明白了,脸上的笑,更真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顺藤摸瓜(一)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拍了拍她, “好了,阿蛮, 嘴长在旁人身上, 任她说去。”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 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 “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你没见着人, 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 在给你喝之前, 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 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 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 觉得有些疲累, 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 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她已经不报期待,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顺藤摸瓜(二)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 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 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 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 凭这酒, 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 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 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 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 妇人不医, 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顺藤摸瓜(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你大姐姐幼时便天资不凡, 你祖母还在时便最喜欢她, 那时她与你一同落了池,被囿在家中许久,我去上香, 你祖母便嘱咐我将她带了去。”吴氏面上略有不快, “当年她已经七岁,该是晓事的年纪, 偏要拖着你去看池边的荷花,才害得你落水,若非” 吴氏自来不惯在背后说人, 连忙打住了嘴道,“这话也就阿娘与你说说,你大姐姐为人机紧, 最善明哲保身, 你以后还是莫要与她斗了。” 苏令蛮板下了脸,“谁要与她斗了?只是谁都说她好,回头再带一句二娘子如何不好, 难道我天生就该做她的比衬和绿叶?” 吴氏拍了拍她,“好了,阿蛮, 嘴长在旁人身上,任她说去。”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 狠狠灌了一口羊奶, 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 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你没见着人,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她已经不报期待,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眉峰,眼角,每一丝弧度都曾在她对未来的无数次憧憬中出现过。 吴镇!竟然是吴镇。 这个暗巷还是吴镇当年带她一同来的,过去的记忆像一副褪黄的画,在苏令蛮的记忆里迅速苏醒又逝去。 一切都面目全非。 苏令蛮终于彻彻底底地从过去醒了过来。暗巷里带着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风冷冷地拍在脸上,将她从灭顶的池中捞了出来。 惟帽女子一个转身,轻盈地消失在街角。吴镇并未看到她,亦转身跟了出去。 羞辱感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苏令蛮紧紧攥着袖口,几乎要将它攥出一个洞。那女子的身影,她曾无数次带着焦灼地嫉妒过,她熟悉得很。 苏令娴,她咬牙切齿地恨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顺藤摸瓜(四)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 帮吴氏掖了掖被角,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 不然二娘子回来, 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 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 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 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 见吴氏像吓到了, 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 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 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 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 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 脚步声已近了内室, 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 外罩狐皮小坎肩, 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 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 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 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苏令蛮猛地松开手,苏护一个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郑妈妈见苏令蛮回来,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吴氏却激动地扑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苏令蛮的衣角:“阿蛮,阿蛮,我的阿蛮,你终于回来了,阿娘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令蛮纹丝不动,左手轻轻拍了拍吴氏的手,头也没回道:“阿娘,我的事,待会说,啊?” 吴氏眼泪婆娑地收回手,被郑妈妈扶着,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苏护被这一跌,将势气跌了一半,但怒意却如浇了油一般,几乎要沸腾:“你这不孝女,我要开你出籍!” “阿爹,你确定?” 吴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爷,不可以!” 苏令娴嘴角一翘又瞬间捋平了:“阿爹,二妹妹必不是故意的,二妹妹,快,与阿爹道个歉,他便会原谅你了。” 苏令蛮没理这惯爱调三弄四的大姐姐,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阿爹,这除籍之事,你一人说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寻平阿翁说说看,你是如何宠妾灭妻,夺了阿娘的嫁妆让姨娘管家之事?” 苏令蛮此时的气势,简直可以算气吞山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巧心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二娘子,暗中赞了声。 苏护噎了噎:“吴氏教女无方,以致你夜不归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夺她管家权?!就是她懦弱无能,管家无度,才致我定州苏府面上无光!” “便阿娘有种种不好,可也没有夺了主母嫁妆给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儿的质疑父亲决定的道理?!” 苏令蛮简直是气笑了,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贪花自私,凉薄无能,还擅长强词夺理,难怪能当了从司簿,笔杆子想来很厉害。 “阿爹,”她柔声道,苏令蛮本就一副莺啼的柔嗓子,平日听着受用,可如今这般刻意软声,却让苏护浑身打了个激灵:“你知道阿蛮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执意要将阿娘的嫁妆夺了,那阿蛮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晓阿爹这齐家的本事。” “只不知,到时候阿爹丢了从司簿的位置,可会记恨女儿?长安的鄂国公府,可会恨阿爹为他国公府蒙羞?届时阿爹和女儿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来好玩得很。” “你——!”苏护挥袖:“你不敢!”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极好笑之事:“阿爹可以试试看,看阿蛮到底敢不敢?反正阿蛮如今也嫁不到好人家了。”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见苏令娴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她身上的狐皮坎肩,笑道: “大姐姐,这可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正主没如您的意死在外头,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苏令娴愣愣地看着她,发觉第一回看不懂这二妹妹的心思。 她名声不好,好似也不大在意;阿爹怒斥,她亦不放在心上,照往常早该是泫然欲泣又笨手笨脚地离开了,这回 苏令娴下意识地挣扎,却还是被一股蛮力将狐皮坎肩剥了下来,露出里头薄削的半臂。她摩挲了下肩膀,怔忪道:“苏令蛮,你疯了。” 苏令蛮将坎肩丢给了郑妈妈,郑妈妈眉开眼笑地接住了,在听到苏令蛮一句话又僵住笑:“郑妈妈,烧了。” “二娘子,这坎肩好好的,作甚去烧它。” “脏了。” 苏令娴难看至极,面色立时变得铁青。苏护被这蛮不讲理的二女儿闹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差点没晕过去,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令蛮却不肯放过他,“阿爹,平阿翁约莫快到了,我早已派人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翁,你不如想想看如何安抚族里,让他们知晓你不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将家事理一理利索再说。” 平阿翁原名苏平,耄耋年纪,如今算是族里辈分最大的,处事公正,掌苏家族长多年,最恨这乱家之事。 苏护脸上怒意勃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反骨至此,将老族长也请了来,当下顾不上其他,喊着“青竹”便匆匆地往外院花厅而去。 “花妈妈,”苏令蛮欢快地朝外喊道:“你去将丽姨娘提了来,我这便将这敢觊觎主母嫁妆的不肖姨娘提脚给卖了!” “苏令蛮,你敢!”苏令娴拍桌而起,“姨娘为苏氏开枝散叶,孕育子女,岂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花妈妈也小步子走进了房内,满脸为难:“二,二娘子你这着实为难老奴了,这这老奴也不敢啊。” 苏令蛮柳眉倒竖,将袖子往上一撸:“丽姨娘觊觎主母嫁妆之事确凿无疑,是祸家的根源,乱族的苗头,大姐姐,你以为平阿翁来了,你姨娘还有的活路?” 苏令娴软了下来,她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急了:“二妹妹且稍安勿躁,我这便让丽姨娘将母亲的嫁妆一同还来,必一分不少。” 苏令蛮晾了她一会,才道:“丽姨娘肯将嫁妆还来最好,不过我阿娘最近病了,这掌家之事,怕还是要姨娘多费心了。” 苏令娴面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匆匆出了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顺藤摸瓜(五)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狼冶听到动静, 冲了进来,面上带着喜气:“小娘子你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 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灰扑扑的账缦,陈设简朴,除却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 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 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 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 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 我,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 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 极轻薄极柔软, 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一尺堪比米十斗, 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压在箱底。 “不过, 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 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 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 “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换是老头子换的,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c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c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太祖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色色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细心,早先回去将换洗的衣服装了一包带了过来,苏令蛮在马车上将那长袄换了,才瓮声道: “府中情况如何?” “怎么惊动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与郑妈妈都都瞒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说漏了嘴,才” “她?”苏令蛮蓦然想起苏令娴在曲池放的狠话,皱了皱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笔,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这般说来,定州城里我这风声也不大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英雄救美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可是苏二娘子?里边请里边请。”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 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 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 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 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 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 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 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 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 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 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 蒸亦要两个时辰, 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c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c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趁着苏覃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之时,苏令蛮以一个胖子绝对到不了的灵活身手,半蹲着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楼—— 感谢苏覃。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牙尖嘴利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 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 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 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 正是阿娘太恭顺, 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 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 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 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 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 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 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 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 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 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 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春日宴游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 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 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 “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 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 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 “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 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往日虽骄横, 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 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 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蛛丝马迹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皮肤像水豆腐一般吹弹可破, 粉光致致;虽眼睛被脸上扑赘肉挤得凭空小了几分, 但能看得轮廓细长,瞳仁晶亮。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边城, 但也仅仅只是边城,物产不丰, 京畿盛行的西洋镜在这还是稀罕玩意, 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苏令蛮却是没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 苏令蛮睁大双眼, 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 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 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 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 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 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 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见吴氏像吓到了,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脚步声已近了内室,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飞来礼物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郑妈妈, 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 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 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 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 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 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 “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 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 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 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 阿娘没旁的意思, 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 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 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 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春心荡漾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 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 “无妨, 郑妈妈, 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 夫人快进去快进去, 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 “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 夫人什么都好, 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 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 团团转道, “翠缕, 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 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 哎, 夫人,地上滑, 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 一堆人穿了木屐, 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苏令蛮眼里起了一层雾,面色白得吓人。 在她与大姐姐之间,阿爹永远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自己,好像笃定了犯错的只会是她,小到分发的绸缎,大到打破的花瓶。有时明明是大姐姐的错,但阿爹从来不给她分辨的机会,给她的,永远是冷脸。 苏令蛮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个梦后,她便觉得难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么不问一问,便要让我道歉?说不定不是我的错呢?” 郑妈妈心疼地看着她,二娘子啊,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来的。 苏护欣慰地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这才像他的种,不由分说道,“我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大舅母看不上娴儿,可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故人重逢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小八轻声应了, 点头附和道:“二娘子不去也好。枉那些个闺秀个个秀外慧中的模样,嘴皮子却比刀子还利索, 二娘子去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 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真要计较起来,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 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俯身道:“二娘子, 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 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 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 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 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 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 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 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 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 ”苏令蛮转过身, 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媒妁之言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强忍住痒意, 在浴桶中很是休憩了一会,直到将浑身的疲乏都泡化了,才就着皂荚净面,将浑身弄得香喷喷滑溜溜, 才跟个包子似的被小八拿内衣裹了芯。 “小八, 今儿个, 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 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 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 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 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 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 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到底什么都没说, 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 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 二娘子这么一穿, 若不看前头, 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苏令蛮眼神柔了下来:“巧心,你跟着我,万一有什么事反而是累赘,我要去寻麇谷老人,莫给我添乱了,啊?” 巧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又怕真成了累赘,脑子煎熬得很。 苏令蛮才不管她,提着酒坛子抬脚便上了溪上的独木桥。 孰料体重太过,硬实的圆木被压得发出了“滋啦”一声响,苏令蛮心中大叫不好,赶忙儿快跑,好险不险地过了桥,待踏到地上,那本来还好端端的独木桥啪啦一声,断成了几截,落到了溪里。 她哭笑不得地与对面的巧心面面相觑,扬手道:“等我回来。” 苏令蛮这么做,并非鲁莽。 不论是邱大夫还是刘轩的提示,都是出城往西三十里,没有指明地方,她们寻路一直是直线往西,如今行了将近快三十里,出来这么座诡异的林子,麇谷居士这等奇人,要住必是也要寻处僻静不寻常之处。 这处出了这么桩诡异之事的林子,可不是幽静到极致了? 艺高人胆大的苏令蛮信心满满,没料到竟是自己将自己坑了把—— 她不小心,迷路了。 佳人在堂,便带着惟帽,亦能觉其清雅端丽之态。 二楼济济一堂多是青年郎君,学了几首歪诗,读了几本艳词,便家里有红袖添香的通房小妾,亦不妨碍他们对一个清丽小娘子的天然向往。 本朝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出身北疆杨家,有兼收并蓄的豪迈之风,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苏令娴姿态娴静,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更衬得其凭空多了丝渺然之气,便执笔的青葱十指都纤纤雅丽,随着一点一捺之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跃然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人心思变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没想明白, 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柔弱得很,不会御马而行,出行一律马车,这车来车往的,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郑妈妈却是摇着头,真记不清楚了,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 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 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 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 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 “邱大夫, 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苏令蛮有些失望。 她本想拿着药方去寻城里的大夫看一看,或许能瞧出些什么来。吴氏不赞成地看着她,“阿蛮,这么多年过去,若你身体的胖症与之前的病有关,早被大夫看出来了。” “何况当年你不过是风寒,虽来势汹汹,可到底也只是风寒。阿娘可从未听说,风寒会使人致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齐大非偶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是, 大舅老爷是带着镇郎君一块来的。”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 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 “老爷, 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 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 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 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 “看来, 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 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可不过是两个庄子的地契—— 已让苏护眉目舒展,再想不起为女儿撑一撑腰了。 何况这女儿卖相不好,将来的下场,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坏。 至于阿娘,历来没什么主意,不是听阿兄就是听丈夫,她这个女儿,再心肝肉的叫着,也是比不上她丈夫的一个赞许的眼神的。 苏令蛮好像咔啦一声脆响,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剥离开来,让她又疼又冷,心里空洞洞一片。 她其实并不期待阿爹据理力争,甚至并不期待大舅舅收回退亲的决定,可眼前这一幕,却也万万不是她想要的。 手不自觉打到了屏风,发出一声“咚”的钝响。 “是谁在那?!”苏护叫了一声。 苏令蛮第一回安安静静状若淑女地走了出来,本来白嫩嫩水豆腐般的胖脸,此时更像一张苍白的纸,苏护看着这个二女儿,只觉得她那双眼睛,渗人得很。 妖娆苏令蛮是没见着,三楼陈设并不出奇,甚至可以说有种朴素的清雅。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砚台半干,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偷鸡不着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 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 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 凭这酒, 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 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 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 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 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 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 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 莫痴心妄想了, 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 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 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狼冶在廊下,跳到麇谷居士的身旁:“居士,你真的要出手?” “小冶,你癔症了。” 麇谷居士头也不回地走到东厢房,一倒头便躺了下来,呼呼地睡起来大叫大觉。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没明白这是要治还是不要治,朝篱笆院里丢了句:“小娘子,居士可忒的心狠,你当真要在这留下?” 苏令蛮眯了眯眼,狼冶年纪看得出来与她差不离,娃娃脸清秀可爱,还有副热心肠:“小郎君,可能帮阿蛮送封信出去?” “我家仆人在林子外守着,为避免他们带人闯林子扰了居士清净,不如小郎君帮我带副口信?” 苏令蛮刚刚随麇谷居士进来,便发现了这小小的林子别有机关,她曾听过,麇谷居士在幼时曾师承鬼谷子,习得医道,这易经术数里的机关许也有? 这不过是传说,可若不如此,实在无法解释那一路失踪的刻刀印迹。 便卢三和巧心带人来探林子,约莫也是一无所获。可到底扰了林子的清净,此时说这个,她有把握狼冶会答应。何况一夜未归,实在不知林外情况如何,阿娘必是要担心了。 狼冶果然答应了,取了苏令蛮的随身物品跟撒欢的小鹿似的前去报信,看上去兴致极高。 这下,四野无人,唯有茅屋两座,静静地伴随着冬日的凉风与晨日,苏令蛮就着梨花白一口酒,一口饼,将将填了腹。 酒暖身,饼暖胃。 若不算这一身肥肉,苏令蛮倒也觉得这日子不差。其实——若当真洒脱,也不该计较这一身肥肉,她苦中作乐道。 清微“吱呀”一声半开了窗,屋檐下,能看到细密的蛛网层层叠叠,他安安静静地坐了会,蓦然看向小院里悠闲自在的胖娘子,低声道: “你不担心?” 苏令蛮愕然地抬头,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担心什么?” “所有。” 苏令蛮笑了一声,抬头往回看,发觉这人便是到了屋中,依然带着幕篱,答非所问:“恩公为何一直带着它?” 清微又安静了下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对着一个陌生的,往后也不会有交集的小娘子,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可名状的安心—— 这么个闲适而普通的院子,一个普普通通不知他名姓的人。 苏令蛮并不知这黑衣郎君如何想,却觉得委实憋不住了——这么一夜没出恭,她憋得脸都红了: “可,可有茅房?” 清微蓦地大笑起来,一个清冷惯了的人,笑起来那也是惊天动地的。苏令蛮委屈地看着他,牙齿咬得咯嘣响: “茅房在哪?!” 麇谷居士偷偷睁了眼,想想翻个身继续睡了。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存稿箱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今日的东望酒楼, 实在是热闹。 定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都来了, 连太守亦领了消息颠颠儿地坐着马车一路赶来,准备会一会这国子监廪生,将来的同僚。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便知——此番的踢馆,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都能压了他们, 那登楼的指望, 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 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 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 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 见周边桌椅没有了, 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 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 企图英雄救美, 再思及那暗巷幽会, 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身下的床褥子晒得松软,炕烧得火热,躺在上面温暖又舒坦。她忍不住将身子往被窝里拱了拱,心满意足地长出了口气——看来此番是否极泰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三观不合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 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 此番不回, 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 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 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 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 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 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 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 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 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郑妈妈,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孽力回馈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阿蛮!你来此作甚!” 苏护的怒喝,对苏令蛮来说, 并不比一只苍蝇振翅的声音更大。她视若无睹地走过苏护, 却被吴氏扯住了她的宽袖, “阿蛮, 别乱来。”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 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 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 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 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 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 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 蓦然开口道, “阿爹, 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 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因缘轮转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 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 身处其间, 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 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 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 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 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 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 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 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 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 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 画了不知多少棵树, 可只要一个转身, 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苏令蛮有些寂寞。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蛛丝马迹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青石板路上的雪早就被勤劳的家丁铲干净了, 但这雨却半点不带停顿地往下落,直涮得两人跟落汤鸡似的。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 甩了甩手腕, 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 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他浑然不顾, 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 长得不好便罢了, 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 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今日之事, 我也出了力, 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 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 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 愿意拉拔姐姐一把, 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 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她机灵,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一夜听风雨。 许是兴奋之故,苏令蛮压根就没睡着,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梦里俱是麇谷居士那张脸颠来倒去,闹得她脑门疼,以致第二日三更天未到,苏令蛮就麻溜地就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滚下了床。 漫漫长夜,终得见曙光。 定州位于大梁北疆,东临突厥,自二十年前梁太宗年年岁贡之后,才勉强与突厥保持住将近二十多年的“和平”。 说起东望酒楼,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东望酒楼历经两代,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男女同鞠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 便也不再问, 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 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 你还这么使唤着, 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 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 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 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 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 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 邱大夫瞪了眼, “二娘子, 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香消玉殒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被小八的手劲按得浑身舒坦, 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塌上:“这儿, 这儿, 对, 就这儿。”她呻/吟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我自个儿的事还没解决, 哪有空被拉出去让她们溜儿?哪那么好的事。” 小八轻声应了, 点头附和道:“二娘子不去也好。枉那些个闺秀个个秀外慧中的模样, 嘴皮子却比刀子还利索,二娘子去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 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真要计较起来,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俯身道:“二娘子,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 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 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 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 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 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她迷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口舌之业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可是苏二娘子?里边请里边请。”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 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 口感最是清醇, 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 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 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 往年是年纪小,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 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 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 为难地道:“苏小郎君, 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 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 蒸亦要两个时辰, 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c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c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不速之请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清微不知何时阖上了窗户,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小鸡仔们都不咕咕叫了。 苏令蛮有些寂寞。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 她一夜未归, 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 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 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 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 此番不回, 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 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 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 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 她是既恨不得, 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我二姐姐没来,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生化武器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说起东望酒楼, 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 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东望酒楼历经两代, 撑过三帝, 不但不见颓势, 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 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 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 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 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 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 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 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 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 至于三楼, 在苏令蛮有记忆起, 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 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边城,但也仅仅只是边城,物产不丰,京畿盛行的西洋镜在这还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苏令蛮却是没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苏令蛮睁大双眼,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纳妾纳色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活, ”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 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 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 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 几乎将苏令蛮包围,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 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 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 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 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 偷偷泄出一丝光亮, 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破蛹成蝶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 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 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 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轻叹了声, 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 “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 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 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道阻且长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随着苏令蛮的一声吩咐, 内室一下子显得宽敞了许多。 南窗榻旁一盏落地铜花灯幽幽亮着, 给房间平添了一层晕黄的光,苏令蛮下意识地放松了肩膀,几步走到紫檀木圆桌旁,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囫囵着对嘴闷了一口,直到感觉嗓子眼不再渴得冒烟, 这才放了下来。 吴氏似是被苏令蛮刚刚的气势镇住,眼巴巴地看着她, 一时室内竟无人敢说话。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 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 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 光这么一件, 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 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 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 “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晴天霹雳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 “老爷, 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 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 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轻叹了声, 什么都没说, 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 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 “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 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浮出水面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太阳透过枝头, 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c地上,力道软绵绵的, 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 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 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 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 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 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 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 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 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 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 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 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 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 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尘埃落定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 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 苏令蛮睁大双眼, 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 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 襦裙紧紧束在胸前, 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 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 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 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 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 突然想起幼时, 在六岁以前, 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定州位于大梁北疆,东临突厥,自二十年前梁太宗年年岁贡之后,才勉强与突厥保持住将近二十多年的“和平”。 说起东望酒楼,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东望酒楼历经两代,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一纸别离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受积雪影响, 向来人声鼎沸的东望酒楼今日也是门可罗雀, 除开下工了来喝几杯小酒的小商小贩, 来二楼喝酒的不过小猫两三只。 冯三缩肩抖腿地杵在门口迎客,抬头看看外边快压下来的天, 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句。 一架四轮马车“吁”一声停在了酒楼门口,熟悉的石青色绣褐纹惟帘, 冯三抬眼便看见角落的三叉戟标识, 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可是苏二娘子?里边请里边请。”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 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 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 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 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 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 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c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c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趁着苏覃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之时,苏令蛮以一个胖子绝对到不了的灵活身手,半蹲着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楼—— 感谢苏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回环往复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 甩了甩手腕, 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 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 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 长得不好便罢了, 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 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 今日之事,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 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愿意拉拔姐姐一把,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她机灵, 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 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一夜听风雨。 许是兴奋之故,苏令蛮压根就没睡着,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梦里俱是麇谷居士那张脸颠来倒去,闹得她脑门疼,以致第二日三更天未到,苏令蛮就麻溜地就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滚下了床。 漫漫长夜,终得见曙光。 青石板路上的雪早就被勤劳的家丁铲干净了,但这雨却半点不带停顿地往下落,直涮得两人跟落汤鸡似的。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甩了甩手腕,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今日之事,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愿意拉拔姐姐一把,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她机灵,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行路迟迟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 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 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 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 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 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 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 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 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 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我曾说过, 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 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 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 退婚之事, 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 你我之事, 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不期而遇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 如今她这彻夜不归, 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 正是阿娘太恭顺, 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 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 只苏令蛮反抗得, 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 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 她是既恨不得, 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 苏令蛮倒觉得, 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 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 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 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你大姐姐幼时便天资不凡,你祖母还在时便最喜欢她,那时她与你一同落了池,被囿在家中许久,我去上香,你祖母便嘱咐我将她带了去。”吴氏面上略有不快,“当年她已经七岁,该是晓事的年纪,偏要拖着你去看池边的荷花,才害得你落水,若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存3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妖娆苏令蛮是没见着, 三楼陈设并不出奇,甚至可以说有种朴素的清雅。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 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 砚台半干, 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 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 便又穿过花厅向里, 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 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 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 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拿去, 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 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 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存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据说这里有金波玉液,有倾国妖娆。 妖娆苏令蛮是没见着, 三楼陈设并不出奇, 甚至可以说有种朴素的清雅。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 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 砚台半干, 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 并排两间厢房, 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 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 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 都是价比千金之物, 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 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 拿去, 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 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暗中相助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想死, 还是想活?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 任谁活得好好的,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 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 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 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 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 ”苏令蛮攥了攥手, 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 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 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 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 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 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 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 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 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 再动弹不得, 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 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威风凛凛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是, 大舅老爷是带着镇郎君一块来的。”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 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看着你妹妹, 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 “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 “看来,在夫人心里, 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 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国公夫人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可活, 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 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 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 几乎将苏令蛮包围,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 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 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 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 人已行到窗边, 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 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 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 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 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 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满地撒网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 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 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 见周边桌椅没有了, 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 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 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 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 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 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 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 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 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 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 你我之事, 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百废待兴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此时才有闲暇思考, 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 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 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 与别个不同, 如今她这彻夜不归, 若让阿娘知晓, 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 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 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 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 她是既恨不得, 又爱不得, 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 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白鹭书院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没想明白, 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柔弱得很, 不会御马而行, 出行一律马车,这车来车往的,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郑妈妈却是摇着头, 真记不清楚了,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 便也不再问, 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 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 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 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 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 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 “邱大夫, 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锦衣华服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佳人在堂, 便带着惟帽, 亦能觉其清雅端丽之态。 二楼济济一堂多是青年郎君,学了几首歪诗, 读了几本艳词, 便家里有红袖添香的通房小妾, 亦不妨碍他们对一个清丽小娘子的天然向往。 本朝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 出身北疆杨家,有兼收并蓄的豪迈之风, 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苏令娴姿态娴静,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更衬得其凭空多了丝渺然之气, 便执笔的青葱十指都纤纤雅丽, 随着一点一捺之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跃然纸上。 已有围观的好事者念了出来:“赵客缦胡缨,吴钩——”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 重色的墨晕染开,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 负手转向台下, 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 因身子粗圆, 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便是我苏令蛮。” “诸位见笑,我二妹妹顽皮,扰了诸位兴致,还请海涵。”苏令娴微微一福身再站起,与大腹便便的苏令蛮看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罢罢罢,既是小娘子你的妹妹,我等便也不再追究了。”出头说话的青年郎君,看起来约莫是这众国子监廪生中领头的,温文笑道。。 苏令蛮轻笑了声,她那管声音软糯入骨,甜滋滋暖嗖嗖地像要淌入人心底: “大姐姐还是这般大方得体,刚刚阿蛮不小心手滑落了茶盏,不想将大姐姐的作品给弄糊了,实在对不住。其实阿蛮也只是激动,今日得见如此多人中龙凤,一时失了分寸。” 台上刚刚被打断兴致之人面色缓了缓,虽话中真实性还有待商榷,但好话谁都爱听,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苏护看着台上胖乎乎的二女儿,只觉得血都要冲到头上去了: “阿蛮,下来!” 台下传来怒喝,苏令蛮转头看去,发觉她那好阿爹满面赤红地像要吃了自己似的,不由笑眯眯道:“阿爹,阿蛮亦想上台比一比。” 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有认识苏令蛮的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定州城里孰人不知,她苏令蛮不学无术,粗野不堪?她竟想要上台与这些国子监廪生比试?比什么?比胖么? 真是异想天开。 “苏二娘子,速速下来,莫给我定州丢人了。”这还是好些的。 “苏二蛮子,若是与人比体量比蛮力,此地怕是无人能比得过你,至于旁的嘛啧啧,人嘛,还需有些自知之明才可。” 毫不客气的话语,暴风疾雨般向苏令蛮袭来。 偏苏令蛮全程笑眯眯,左耳进右耳出,俨然是练出了一层刀穿不透剑刺不穿的厚皮。 人群里,纵多身份不俗之人,可也未必有与身份相媲的高贵品性。苏令蛮淹没在众多嫌弃的目光和口舌里,依然笑脸盈盈: “大姐姐,我不与旁人比,便与你比,如何?” “这东望酒楼谁都能来得,谁都能比得,二妹妹既是要与姐姐比,那比便是了。”苏令娴又重新取了宣纸铺在一长溜的桌面上,比诗文,她何曾惧过谁。 “既是比大姐姐擅长的诗文,那我们便换个方式比,如何?” 苏令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紧了紧道:“二妹妹请说。” 高台之上,除开一字排开的长桌外,那绛紫桃木做的笔挂亦是极显眼,一溜的长峰短峰,羊毫狼毫,粗圆细扁各个不同,任君挑选。 苏令娴冷眼看着苏令蛮顺手取了笔挂上最粗犷的一支长峰大狼毫,光笔头便几乎有她小半个拳头大,不由迟疑地问:“你确定?” “确定。” “阿蛮妹妹,莫逞强了。”吴镇在台下看得不忍,周边还有常玩在一处的富家小郎君们对着台上身形宽胖的小表妹指指点点大家嘲笑。 苏令蛮权当他不存在,俯身自桌上取了几张宣纸,转个身,人去了白壁挂屏的另一面。苏令娴与苏令蛮各站一头,中间隔着十几个儒生,除非特意探头,那是王不见王了。 “二姐姐,你我同时起笔,同时收笔,届时,让这京畿贵客帮我等赏鉴赏鉴,看这谁的诗词好。” 苏令娴嘴角不意翘了翘:“好。” 白衣儒生们见是两位小娘子比试,兴致大增,纷纷停下手中管豪,关注起比赛来——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站到了苏令娴处,这小娘子体态婀娜,落笔时笔若穿花,一举一动都自带芬芳,便不看字,亦是赏心悦目。 苏令蛮一人便占了两人位,手下动作不停,偌大的长峰大狼毫笔杆握在她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虽动作并不轻盈优美,却也洒脱利落。 被她庞大的身躯遮挡,无人看得清她写了什么。 不过,也没有多少人在乎就是。大部分人的立场和心念,在此时有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这苏令蛮,不过是瞎凑热闹,想搏一搏众人眼球罢了。 为了保持公平,不再有人对苏令娴所写之物吟唱,气氛紧绷,几乎是一触即发。 苏护气得肺都要炸了,碍于邀请来的友人,只能坐在圆桌旁,一盅又一盅地给自己灌茶,不一会儿,竟是灌了满肚子的茶水。 几乎是同时,两人收笔。 苏令娴将自己所作诗文挂上了挂屏,苏令蛮亦挪开了身——台下台上,顿时涌起轩然大波。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同理,也没有两颗相同的脑袋。 可苏令蛮与苏令娴,一前一后,竟同时作出了一首一模一样的诗! 苏令娴在定州素来有才女之称,闺阁里流落出来的手稿不甚凡几,这娟秀的簪花小楷大家是看熟了的,自不会有疑问。 可这苏令蛮,居然写得一手狂放的草书!笔走游龙,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锋之大胆肆意,处处可见书写之人胸襟之狂肆,实不像出自一个闺阁小娘子之手。 但墨痕未干,而笔锋粗细与她选的那管大狼毫如出一辙,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杜绝了他人代笔的可能性。 甚至,亦只有这管长峰大狼毫,方能配得上这泼墨一般的草书! 已有人拍案叫绝,苏令娴猛地一把掀开惟帽,露出一张莹白清秀的脸,她走到苏令蛮所作诗前,面色白了白:“二妹妹这诗” 她竟从来不知道苏令蛮写了一手好字,这字力透纸背,形与意合,没有多年之功如何写得出?便京畿王沐之的字,亦不遑多让。 ——莫非她这妹妹一直在藏拙?好深的心机。可这一样的诗词,又如何解释? 这实在是错怪苏令蛮了。 她这字,委实不像女儿家的字,锋芒太露,狂肆太过,吴氏便勒令她不许显露人前,言“女儿家讲究恭敬柔顺,这般模样怕是会为婆家不喜”,苏令蛮思及,便也藏了起来。 而她也确实不学无术,对书本无甚兴趣,除了手头有几分蛮力,与草书上别有心得。如今苏令蛮既然不在意嫁不嫁人,便也不在乎藏不藏拙了。 刚刚还为苏令蛮说话的国子监领头已经念了出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白首太玄经。” “好诗,好诗!” “可二位,这诗一般模样作何解释?” 众声吵杂,一时嗡嗡的议论声都传上了三楼。 “下方何故如此喧哗?” “左不过是比试,不过,就凭那些人,还上不了我东望的三楼。”刘轩满不在乎地掀开冰绿窗纱,往外觑了一眼:“哟,有点意思。” 竟然是一对姐妹花在比试,还写了一样的诗词。 刘轩眼力好,一眼就看出那胖乎乎的小娘子是刚刚在楼梯口与清微絮了几句话之人:“刚刚那小娘子可是你旧识?” “不是。” 清微声音冷淡,半掀起幕篱,露出的一截下巴如上好的羊脂玉:“你这的酒,确实是天下一绝,便京畿上贡的,亦没有这般滋味。” 烈得堪比关外的西风,而回味甘醇,不过一杯,他就已经微醺了。 刘轩得意地挑挑眉:“若非如此,我东望如何能夸下海口,言三楼有最烈的美酒。” 清微无声无息地又给自己斟了一盅,刘轩看他喝个酒亦还带着幕篱不肯摘,忍不住道: “清微,我又不是长安城里那些个日日上赶着要嫁你的小娘子,这么多年未见,你便不肯揭一揭幕篱,让我一睹长安第一公子的风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鱼眼珠子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 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 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 至于三楼, 在苏令蛮有记忆起, 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 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 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 艺绝天下, 或位尊极顶——这艺, 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 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 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 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 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 便有人暗中揣测, 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 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势在必得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甩了甩手腕,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 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 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 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 长得不好便罢了, 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 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 不忿道:“总总之, 今日之事,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 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愿意拉拔姐姐一把, 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 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她机灵, 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 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一触及分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 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 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 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 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 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 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 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 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 “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 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 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 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 阿娘没旁的意思, 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口嫌体直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 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 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 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 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 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 有天下最烈的美酒, 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 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 艺绝天下, 或位尊极顶——这艺, 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 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 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 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 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但苏令蛮毕竟尚小,未及笄的年纪,小娘子该有的羞耻心还没落下,当系好裤腰带重新站到篱笆院之时,面上像是被煮了三天三夜似的,沸血上头,愣是没下来过。 清微不知何时阖上了窗户,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小鸡仔们都不咕咕叫了。 苏令蛮有些寂寞。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严词拒绝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 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 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 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 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 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 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 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 ”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 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 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 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 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草蛇灰线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边城, 但也仅仅只是边城,物产不丰, 京畿盛行的西洋镜在这还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苏令蛮却是没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 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苏令蛮睁大双眼,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 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 襦裙紧紧束在胸前, 勒出一层的肉, 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 桂绿罗群贴在身上,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 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 拍上去,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 便是她自己, 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 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说完便朝着高台边或坐或站的国子监廪生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明昭先生所召,为大梁国作舆图,本是利国利民之大事,我东望酒楼也无旁的相送,便一人赠上一坛梨花白,敬请笑纳。”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梦魇重重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 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 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 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 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 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 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 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 若换做旁人, 她许是会怼上几句, 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 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 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 苏令蛮狠狠嗅了一口,捏住蠢蠢欲动的右手,嘀咕道:“不成,不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阿蛮,你自己可千万争气。” 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说完,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连忙转移开视线,拿起茶壶便对口吹了一大口,直到感觉肚子被茶水灌满了,才打着嗝回到了床上。 外间巧心咕哝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苏令蛮大呼了口气,生怕自己这窝囊的模样让巧心见着,此时放了心,闭着眼就着一肚子茶水,又度过了难捱的后半夜。 当小八早早来换巧心的班时,惊讶地发觉二娘子早就不在房内了:“巧心,你可见到二娘子?” 巧心朝门外努了努下巴:“瞧,这不,回来了。” 苏令蛮气喘吁吁地踏进房内,浑身汗出如浆,厚厚的衣衫一层一层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如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般。 ——正月的天,料峭寒冷,常人在外走一圈,便是裹着棉絮都还冷得簌簌发抖。 不过一眼,小八便知道二娘子去干什么了,不免埋怨道:“娘子,你身子不曾大好又去锻炼,便是想瘦,又何须急在一时。” 苏令蛮笑而不语。 不曾经历过的人不会懂,饿得肠子都在搅痛,心发慌人发晕是什么感觉。肚里空空,还得坚持锻炼又是什么感觉。世上如有酷刑,那忍受饥饿大约也算一种。 若非全凭一股子不服输的毅力撑着,又如何坚持得下去? 苏令蛮只觉得体内有一种紧迫感催促着她,让她一刻不敢懈怠。她生怕自己松了一口气,那从前往后就都爬不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6章 初入学堂 白鹭书院与苏令蛮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爱玩爱看就来网 。。 “怎么个不一样法?”苏玉瑶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苏令蛮看着门口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矗立着的石狮道:“我以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所女书院, 总要特别些。” 由皇家出资c墨国师主持承建的白鹭书院, 一色的青瓦白墙, 沿途但见花木扶疏c曲池重楼,与寻常男子书院仿佛, 甚至不见一角屋檐的特殊之处。 不过—— 苏令蛮转念一想, 又觉得能理解了。 墨国师常叹“女子多艰”, 着意不将白鹭书院特殊化, 恐怕亦是不希望女学生自己将自己看得太过“特殊罢”。 返璞归真,反倒自然。 苏玉瑶一笑,嘴角的梨涡便显了出来:“阿瑶自小便长在长安,反倒不曾多想过书院该是何等模样,只觉得本该如此。” 话毕,又伸手指着曲池旁隐隐绰绰露出一角的三层小重楼道: “前方便是临溪阁, 授课的先生们无课之时,偶或会在此半空。景先生每日辰时皆会来, 午时再走。阿蛮姐姐既是景先生邀来,自当先去拜会才是。” 苏令蛮颔首称是, 眉间的梅花钿在晨间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 苏玉瑶眯起了眼睛,突然道: “阿蛮姐姐,你可知道恭太妃?” 苏蜜儿的亲姑姑?平阿翁幼女? 作为定州苏氏中地位最高的恭太妃的“传奇经历”, 每年都会像个裹脚布一般被上一辈反复讲述的。 苏令蛮轻笑了声:“缘吝一面。” 恭太妃去定州之时,她还在襁褓里,自然是没机会见面的。 “恭太妃若招阿蛮姐姐几人入宫觐见, 阿蛮姐姐记得千万推脱别去才好。” “为何?” 苏令蛮不解地看着她,苏玉瑶扁了扁嘴,不肯多做解释,只随手扯了把路边的叶子在手中晃悠:“你记着便是。” “好,我记着啦。” 苏令蛮笑眯眯地捏了她鼻子,苏玉瑶脸红红的不吭声。 经过这几日相处,苏令蛮也发觉了,她这个堂妹初看娇蛮任性,却实在是个直来直去的利落性子,纵是有看不惯,也都当面怼回去了,并不会暗中使坏。既然她说不让去,恐怕恭太妃那里却是有些不对的。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临溪阁外,廊下一块花圃被打理得极好,粉白鹅黄黛紫舒展,暖风送来盈盈花香。 苏令蛮深吸了一口气,随在苏玉瑶身后进了花厅。 花厅左边第一间是打理书院琐事的代掌所有,代掌约莫三十余岁,圆脸盘子未语先笑,看着极是可亲。见到苏令蛮先是一怔,既而才道: “院长已经事先交代过,苏二娘子将信息登记在册后,自行去授课堂便是。” 这话,便是不见之意了。 “可——” 苏玉瑶一愣,正欲说话,却被苏令蛮轻声打断了:“既景先生发话,那便劳烦代掌帮阿曼带一声谢去,只不知束脩在何处交?” “花厅右厢第一间便是了,小娘子交完束脩,再来我这一趟。” 束脩银子不多,一年才三十五两纹银,每季还下发两套统一的女学生服,苏令蛮交过银子,量体裁衣过,又欢欢喜喜地去了代掌房间。 她早先出门便注意到了,今日苏玉瑶穿的虽仍是红裳,却并非饱满的正红,而是淡一些的海棠红,斜对襟样式,款式简单,连个绣花都无,头发又利落成髻,饰以同色系书生巾,乍一眼看去,比昨日朴素不少。 苏令蛮却觉得这般甚好,美衣华服纵然她亦欢喜,可书院毕竟是求学之地,这般硬性规定下来,寒门与世家勋贵差距看上去便会拉近不少。 此时她不免亦感慨起墨国师的良苦用心。 代掌事忙,匆匆交与她一个书册,交代一会让苏玉瑶带着将书院转一圈,便让两人回了去。 绕过临溪阁,前方是极之宽阔的一处大院落。 院落规划得整整齐齐,跟棋盘似的,错落有致地坐落着约莫七八座一居室,约莫是两人来早了的缘故,此时居室内一片空荡荡。 苏令蛮持着刚刚代掌交与的薄薄册子对照,果见这每一个居室都能找到对应之处,对授课先生与授课时间标注地极为详细贴心,后边还密密地写了院规三十条。 苏玉瑶不与她讲这些,只强调了一条:“阿蛮姐姐,白鹭书院没那许多陈腐规矩,只是分三阶,低c中c高,每阶每年一次考核,若连续两年都不合格,便会由学院直接劝退了。” “考核?如何考?” 苏令蛮翻了翻册子,发觉上边没说,便干脆在旁听苏玉瑶细说。 每一年的考核,俱是升学考。 由低阶到中阶,中阶段到高阶,如苏玉瑶这般,入学一年直接升入中阶者,大有人在。 这等通常都是在幼时便由家中请了先生事先启蒙过的官宦人家,但如寒门,本身束脩都是向书院申请减免的,从前又一无根底,考核连通过都难,更别说升阶——除非是极其聪颖之人,否则通常都需在低阶呆上许久。 合格,并不代表便能升阶,还得优秀,尤其中阶到高阶,便要难得多了。 低阶到中阶,三年不升,便会拒收;而中阶到高阶,五年不升,也会辞退。 “阿瑶以最低年龄十一入学,一年升中阶,去年结院考,虽说合格了,但距离升高阶还差一大截。” 苏玉瑶嘟囔着嘴道。 苏令蛮听得眼皮子狂跳,心道:若到时候连个中阶到考不过,丢人便要丢大发了。 她在定州之时,因暗中与大姐姐很是较了一番劲的缘故,虚虚念了几年书,得了一笔能看的字,可京畿与边地的师资毕竟有差距,何况她于诗词一道上当真是狗屁不通,一点天赋都无的。 其实亦是她自己找不准定位了。 她一手草书能得国子监廪生的称赞,言其与王沐之相差仿佛,又能从刘轩那眼刁的那换出两坛梨花白,便可见一斑了。起码光字一科,上头的先生便教无可教了。 “你说的我都糊涂了。” 苏令蛮揉了揉脑袋,正说着,后边便传来一道清亮的嗓子:“阿瑶阿瑶,你今日来得倒早。” 只见一瘦条条没四两肉的小娘子笑眯眯地跑了过来,身量比本就不高的苏玉瑶还矮了小半个头,苏令蛮这一高挑个儿在她身边一站,便跟带了孩子似的。 来人先与苏玉瑶打了声招呼,抬眼偷摸地觑了眼“小巨人”,才拉拉苏玉瑶袖子自以为没人听到的压低嗓子:“苏三娘,这大高个儿是哪来的?” “倒是怪好看的。” 苏令蛮垮了脸:大高个儿? 苏玉瑶黑了脸:“阿可,我现在行四了。” 罗意可正是鄂国公府左邻居礼部侍郎家的二女儿,邻里邻居的,经常同路碰上,时间一长便与苏玉瑶混熟了,性子不差,就是脑子有时有点轴,这下一听,登时明白了过来,悄没声地“哦”了一声,掩嘴对苏玉瑶道:“你们那地儿又过来的亲戚?” 苏令蛮在一旁听得无奈,大约能明白这小娘子是有点缺心眼了。 苏玉瑶两边都介绍过,罗意可便乖乖地跟在了苏玉瑶身后,并不敢轻易往“大高个儿”身边凑。 苏令蛮倒是诧异这缺心眼居然也考上了中阶,一身海棠红跟偷穿了大人衣裳似的。 苏玉瑶将被打断的重新捡了起来介绍,罗意可偶尔在旁补充两句,三人倒也处得其乐融融。 “书院聘请的先生,俱都看在墨国师面上才过来的一方巨擘,个个都有真本事,若精力能跟上的话,阿蛮姐姐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听着倒有许多。” 罗意可小小心地道:“可不?累死个人。” 她人小小一只,说话也跟蚊子叫似的,苏令蛮听得有趣,便道:“怎么个累法?” 这方面罗意可是有一大堆苦水要诉的。 她那阿娘逼着她一连报了八门,就为了圆当年没入书院的遗憾,她这一管小蜡烛可不止是两头烧,苏玉瑶也不免拍了拍她肩,“唉”了一声。 “御c射c舞c乐c书c画c香c厨c数c绣,还有两门必修的礼和容。” 苏玉瑶摆着指头数,“除开必修,起码得另选上三门,否则必会淘汰。” 苏令蛮有点懵,也掰着手指头想,但凡动手脚的,于她便是轻而易举,御c射两门几乎是手到擒来,而书一道她草书也还不错,三项吃的老本钱,没甚好怕。 倒是舞艺c调香和西洋画,她都极有兴趣,这么算来,统共也要六门—— 在不知考核标准之下,便不免犹豫了。 毕竟若选了不合格,也会被撂牌子啊。 “说起这考核,虽说王二娘子向来假模假式的,但确实是个能人。”罗意可仰头道: “她去年升高阶考,十门全报了,竟得了舞艺c操琴c厨艺和数术四门魁首,另六门也都得了优秀——实乃神人。” 苏令蛮“啊”了一声,不免想起杨廷将这神人王二娘退婚一事来。 “阿蛮姐姐,你欲报哪几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存稿告罄,恢复到每日一更哟~ 周末考虑加更,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人心浮动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 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 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 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 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 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 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 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 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 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 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 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 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 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 冷笑一声:“看得了, 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 妇人不医, 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书院趣事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 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 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 解去浑身的乏气, 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 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 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 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 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 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 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 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 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 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 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平地蹴鞠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已有围观的好事者念了出来:“赵客缦胡缨, 吴钩——”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 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重色的墨晕染开,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 负手转向台下,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 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 因身子粗圆, 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便是我苏令蛮。” “诸位见笑, 我二妹妹顽皮, 扰了诸位兴致, 还请海涵。”苏令娴微微一福身再站起, 与大腹便便的苏令蛮看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罢罢罢,既是小娘子你的妹妹,我等便也不再追究了。”出头说话的青年郎君, 看起来约莫是这众国子监廪生中领头的,温文笑道。。 苏令蛮轻笑了声, 她那管声音软糯入骨,甜滋滋暖嗖嗖地像要淌入人心底: “大姐姐还是这般大方得体, 刚刚阿蛮不小心手滑落了茶盏, 不想将大姐姐的作品给弄糊了, 实在对不住。其实阿蛮也只是激动, 今日得见如此多人中龙凤,一时失了分寸。” 台上刚刚被打断兴致之人面色缓了缓,虽话中真实性还有待商榷,但好话谁都爱听,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苏护看着台上胖乎乎的二女儿,只觉得血都要冲到头上去了: “阿蛮,下来!” 台下传来怒喝,苏令蛮转头看去,发觉她那好阿爹满面赤红地像要吃了自己似的,不由笑眯眯道:“阿爹,阿蛮亦想上台比一比。” 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有认识苏令蛮的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定州城里孰人不知,她苏令蛮不学无术,粗野不堪?她竟想要上台与这些国子监廪生比试?比什么?比胖么? 真是异想天开。 “苏二娘子,速速下来,莫给我定州丢人了。”这还是好些的。 “苏二蛮子,若是与人比体量比蛮力,此地怕是无人能比得过你,至于旁的嘛啧啧,人嘛,还需有些自知之明才可。” 毫不客气的话语,暴风疾雨般向苏令蛮袭来。 偏苏令蛮全程笑眯眯,左耳进右耳出,俨然是练出了一层刀穿不透剑刺不穿的厚皮。 人群里,纵多身份不俗之人,可也未必有与身份相媲的高贵品性。苏令蛮淹没在众多嫌弃的目光和口舌里,依然笑脸盈盈: “大姐姐,我不与旁人比,便与你比,如何?” “这东望酒楼谁都能来得,谁都能比得,二妹妹既是要与姐姐比,那比便是了。”苏令娴又重新取了宣纸铺在一长溜的桌面上,比诗文,她何曾惧过谁。 “既是比大姐姐擅长的诗文,那我们便换个方式比,如何?” 苏令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紧了紧道:“二妹妹请说。” 高台之上,除开一字排开的长桌外,那绛紫桃木做的笔挂亦是极显眼,一溜的长峰短峰,羊毫狼毫,粗圆细扁各个不同,任君挑选。 苏令娴冷眼看着苏令蛮顺手取了笔挂上最粗犷的一支长峰大狼毫,光笔头便几乎有她小半个拳头大,不由迟疑地问:“你确定?” “确定。” “阿蛮妹妹,莫逞强了。”吴镇在台下看得不忍,周边还有常玩在一处的富家小郎君们对着台上身形宽胖的小表妹指指点点大家嘲笑。 苏令蛮权当他不存在,俯身自桌上取了几张宣纸,转个身,人去了白壁挂屏的另一面。苏令娴与苏令蛮各站一头,中间隔着十几个儒生,除非特意探头,那是王不见王了。 “二姐姐,你我同时起笔,同时收笔,届时,让这京畿贵客帮我等赏鉴赏鉴,看这谁的诗词好。” 苏令娴嘴角不意翘了翘:“好。” 白衣儒生们见是两位小娘子比试,兴致大增,纷纷停下手中管豪,关注起比赛来——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站到了苏令娴处,这小娘子体态婀娜,落笔时笔若穿花,一举一动都自带芬芳,便不看字,亦是赏心悦目。 苏令蛮一人便占了两人位,手下动作不停,偌大的长峰大狼毫笔杆握在她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虽动作并不轻盈优美,却也洒脱利落。 被她庞大的身躯遮挡,无人看得清她写了什么。 不过,也没有多少人在乎就是。大部分人的立场和心念,在此时有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这苏令蛮,不过是瞎凑热闹,想搏一搏众人眼球罢了。 为了保持公平,不再有人对苏令娴所写之物吟唱,气氛紧绷,几乎是一触即发。 苏护气得肺都要炸了,碍于邀请来的友人,只能坐在圆桌旁,一盅又一盅地给自己灌茶,不一会儿,竟是灌了满肚子的茶水。 几乎是同时,两人收笔。 苏令娴将自己所作诗文挂上了挂屏,苏令蛮亦挪开了身——台下台上,顿时涌起轩然大波。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同理,也没有两颗相同的脑袋。 可苏令蛮与苏令娴,一前一后,竟同时作出了一首一模一样的诗! 苏令娴在定州素来有才女之称,闺阁里流落出来的手稿不甚凡几,这娟秀的簪花小楷大家是看熟了的,自不会有疑问。 可这苏令蛮,居然写得一手狂放的草书!笔走游龙,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锋之大胆肆意,处处可见书写之人胸襟之狂肆,实不像出自一个闺阁小娘子之手。 但墨痕未干,而笔锋粗细与她选的那管大狼毫如出一辙,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杜绝了他人代笔的可能性。 甚至,亦只有这管长峰大狼毫,方能配得上这泼墨一般的草书! 已有人拍案叫绝,苏令娴猛地一把掀开惟帽,露出一张莹白清秀的脸,她走到苏令蛮所作诗前,面色白了白:“二妹妹这诗” 她竟从来不知道苏令蛮写了一手好字,这字力透纸背,形与意合,没有多年之功如何写得出?便京畿王沐之的字,亦不遑多让。 ——莫非她这妹妹一直在藏拙?好深的心机。可这一样的诗词,又如何解释? 这实在是错怪苏令蛮了。 她这字,委实不像女儿家的字,锋芒太露,狂肆太过,吴氏便勒令她不许显露人前,言“女儿家讲究恭敬柔顺,这般模样怕是会为婆家不喜”,苏令蛮思及,便也藏了起来。 而她也确实不学无术,对书本无甚兴趣,除了手头有几分蛮力,与草书上别有心得。如今苏令蛮既然不在意嫁不嫁人,便也不在乎藏不藏拙了。 刚刚还为苏令蛮说话的国子监领头已经念了出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白首太玄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孔雀开屏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 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便知——此番的踢馆, 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 都能压了他们, 那登楼的指望,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 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 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 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 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 讲究些的羽扇轻摇, 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 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 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 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 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 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 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狼冶听到动静,冲了进来,面上带着喜气:“小娘子你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灰扑扑的账缦,陈设简朴,除却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我,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十八学士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太阳透过枝头, 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c地上,力道软绵绵的, 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 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 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 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 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 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 一阵风过, 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 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 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 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 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 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 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 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 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是,大舅老爷是带着镇郎君一块来的。”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情难自禁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 “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 “看来,在夫人心里, 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 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 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 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 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 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 话到了喉咙口, 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 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可不过是两个庄子的地契—— 已让苏护眉目舒展,再想不起为女儿撑一撑腰了。 何况这女儿卖相不好,将来的下场,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坏。 至于阿娘,历来没什么主意,不是听阿兄就是听丈夫,她这个女儿,再心肝肉的叫着,也是比不上她丈夫的一个赞许的眼神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心若磐石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 不知怎的心里一颤, 怔怔然收回手, “阿娘, 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 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 终于有了出口:“娴儿, 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 “阿爹, 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 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 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往日虽骄横, 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 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 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 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黄雀在后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板下了脸, “谁要与她斗了?只是谁都说她好, 回头再带一句二娘子如何不好, 难道我天生就该做她的比衬和绿叶?” 吴氏拍了拍她,“好了,阿蛮, 嘴长在旁人身上,任她说去。”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 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 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 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 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 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 “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 “阿娘你没见着人, 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 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 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 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她已经不报期待,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眉峰,眼角,每一丝弧度都曾在她对未来的无数次憧憬中出现过。 吴镇!竟然是吴镇。 这个暗巷还是吴镇当年带她一同来的,过去的记忆像一副褪黄的画,在苏令蛮的记忆里迅速苏醒又逝去。 一切都面目全非。 苏令蛮终于彻彻底底地从过去醒了过来。暗巷里带着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风冷冷地拍在脸上,将她从灭顶的池中捞了出来。 惟帽女子一个转身,轻盈地消失在街角。吴镇并未看到她,亦转身跟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争风吃醋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 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 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 不知怎的心里一颤, 怔怔然收回手, “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 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 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 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 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 蓦然开口道,“阿爹, 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 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 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往日虽骄横, 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 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 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定州城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 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经过一夜,青砖路面上已是积了厚厚一层,木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郑妈妈,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蝴蝶沧海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身下的床褥子晒得松软, 炕烧得火热,躺在上面温暖又舒坦。她忍不住将身子往被窝里拱了拱, 心满意足地长出了口气——看来此番是否极泰来了! 狼冶听到动静, 冲了进来,面上带着喜气:“小娘子你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 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灰扑扑的账缦, 陈设简朴,除却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 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 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我, 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 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 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极轻薄极柔软,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一尺堪比米十斗, 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 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 压在箱底。 “不过, 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换是老头子换的,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c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c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细心,早先回去将换洗的衣服装了一包带了过来,苏令蛮在马车上将那长袄换了,才瓮声道: “府中情况如何?” “怎么惊动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与郑妈妈都都瞒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说漏了嘴,才” “她?”苏令蛮蓦然想起苏令娴在曲池放的狠话,皱了皱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笔,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这般说来,定州城里我这风声也不大好了?” “是,夫人都哭了好几场了。”巧心面有惭色:“都怪奴婢思虑不周。” “这不干你的事。大姐姐要找我茬,必是时时刻刻盯着了。只阿娘那里有些麻烦”苏令蛮揉了揉额头,这些烦心事真是一波赛一波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雷霆之怒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郑妈妈, 你去看看阿蛮回来了没?”吴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出神地看向窗外。 今夜无月,黑沉沉的夜色透过窗纸,似乎要将压抑也一并透了进来。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 帮吴氏掖了掖被角, 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 不然二娘子回来,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 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 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 见吴氏像吓到了, 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 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 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 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 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 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 脚步声已近了内室, 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 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苏令蛮猛地松开手,苏护一个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郑妈妈见苏令蛮回来,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吴氏却激动地扑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苏令蛮的衣角:“阿蛮,阿蛮,我的阿蛮,你终于回来了,阿娘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令蛮纹丝不动,左手轻轻拍了拍吴氏的手,头也没回道:“阿娘,我的事,待会说,啊?” 吴氏眼泪婆娑地收回手,被郑妈妈扶着,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苏护被这一跌,将势气跌了一半,但怒意却如浇了油一般,几乎要沸腾:“你这不孝女,我要开你出籍!” “阿爹,你确定?” 吴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爷,不可以!” 苏令娴嘴角一翘又瞬间捋平了:“阿爹,二妹妹必不是故意的,二妹妹,快,与阿爹道个歉,他便会原谅你了。” 苏令蛮没理这惯爱调三弄四的大姐姐,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阿爹,这除籍之事,你一人说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寻平阿翁说说看,你是如何宠妾灭妻,夺了阿娘的嫁妆让姨娘管家之事?” 苏令蛮此时的气势,简直可以算气吞山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巧心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二娘子,暗中赞了声。 苏护噎了噎:“吴氏教女无方,以致你夜不归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夺她管家权?!就是她懦弱无能,管家无度,才致我定州苏府面上无光!” “便阿娘有种种不好,可也没有夺了主母嫁妆给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儿的质疑父亲决定的道理?!” 苏令蛮简直是气笑了,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贪花自私,凉薄无能,还擅长强词夺理,难怪能当了从司簿,笔杆子想来很厉害。 “阿爹,”她柔声道,苏令蛮本就一副莺啼的柔嗓子,平日听着受用,可如今这般刻意软声,却让苏护浑身打了个激灵:“你知道阿蛮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执意要将阿娘的嫁妆夺了,那阿蛮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晓阿爹这齐家的本事。” “只不知,到时候阿爹丢了从司簿的位置,可会记恨女儿?长安的鄂国公府,可会恨阿爹为他国公府蒙羞?届时阿爹和女儿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来好玩得很。” “你——!”苏护挥袖:“你不敢!”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极好笑之事:“阿爹可以试试看,看阿蛮到底敢不敢?反正阿蛮如今也嫁不到好人家了。”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见苏令娴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她身上的狐皮坎肩,笑道: “大姐姐,这可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正主没如您的意死在外头,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苏令娴愣愣地看着她,发觉第一回看不懂这二妹妹的心思。 她名声不好,好似也不大在意;阿爹怒斥,她亦不放在心上,照往常早该是泫然欲泣又笨手笨脚地离开了,这回 苏令娴下意识地挣扎,却还是被一股蛮力将狐皮坎肩剥了下来,露出里头薄削的半臂。她摩挲了下肩膀,怔忪道:“苏令蛮,你疯了。” 苏令蛮将坎肩丢给了郑妈妈,郑妈妈眉开眼笑地接住了,在听到苏令蛮一句话又僵住笑:“郑妈妈,烧了。” “二娘子,这坎肩好好的,作甚去烧它。” “脏了。” 苏令娴难看至极,面色立时变得铁青。苏护被这蛮不讲理的二女儿闹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差点没晕过去,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令蛮却不肯放过他,“阿爹,平阿翁约莫快到了,我早已派人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翁,你不如想想看如何安抚族里,让他们知晓你不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将家事理一理利索再说。” 平阿翁原名苏平,耄耋年纪,如今算是族里辈分最大的,处事公正,掌苏家族长多年,最恨这乱家之事。 苏护脸上怒意勃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反骨至此,将老族长也请了来,当下顾不上其他,喊着“青竹”便匆匆地往外院花厅而去。 “花妈妈,”苏令蛮欢快地朝外喊道:“你去将丽姨娘提了来,我这便将这敢觊觎主母嫁妆的不肖姨娘提脚给卖了!” “苏令蛮,你敢!”苏令娴拍桌而起,“姨娘为苏氏开枝散叶,孕育子女,岂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花妈妈也小步子走进了房内,满脸为难:“二,二娘子你这着实为难老奴了,这这老奴也不敢啊。” 苏令蛮柳眉倒竖,将袖子往上一撸:“丽姨娘觊觎主母嫁妆之事确凿无疑,是祸家的根源,乱族的苗头,大姐姐,你以为平阿翁来了,你姨娘还有的活路?” 苏令娴软了下来,她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急了:“二妹妹且稍安勿躁,我这便让丽姨娘将母亲的嫁妆一同还来,必一分不少。” 苏令蛮晾了她一会,才道:“丽姨娘肯将嫁妆还来最好,不过我阿娘最近病了,这掌家之事,怕还是要姨娘多费心了。” 苏令娴面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匆匆出了门。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百草别庄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 “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 “翠缕, 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 哎, 夫人, 地上滑, 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 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 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 隔着层层幔帐, 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 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苏令蛮眼里起了一层雾,面色白得吓人。 在她与大姐姐之间,阿爹永远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自己,好像笃定了犯错的只会是她,小到分发的绸缎,大到打破的花瓶。有时明明是大姐姐的错,但阿爹从来不给她分辨的机会,给她的,永远是冷脸。 苏令蛮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个梦后,她便觉得难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么不问一问,便要让我道歉?说不定不是我的错呢?” 郑妈妈心疼地看着她,二娘子啊,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来的。 苏护欣慰地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这才像他的种,不由分说道,“我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大舅母看不上娴儿,可对?” “可”苏令蛮欲争辩,却只对上苏护厌恶的眼神,顿时失语。 是了,她阿爹从来看不上她,从来认为城墙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强,比起大姐姐的美名,她一直是给苏府抹黑。 苏令蛮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素绫的白衣柔软地裹着她白乎乎圆滚滚的身体,远远看去,像一只可笑的鸭子。她三日不食,早已手软脚软,身体里有一股意志撑着她,苏令蛮走得很认真,抬眼近乎偏执地对上苏护的双眸,问他: “阿爹,我睡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来看过我?” 苏护狼狈地别开眼睛,粗声道,“不过是睡一觉,有什么好看的?” “那阿爹今日为何又来了?” 苏令蛮的认真,让苏护心底不太舒服,他不耐地打断她,“阿蛮,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令蛮失神地看着他,慢吞吞道,“我睡了三日,阿爹不曾来看过一眼问过一句。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却又为了大姐姐训斥我那还不如不来。” 苏护气结,猛地拍了下桌,茶盅的茶撒了一半在手上,他不耐地甩手,就像也要将苏令蛮甩掉一般,冷声道,“犯了错,你还有理了!” 苏令蛮直挺挺地站着,梗着脖子,许是那个梦太清晰,她晃了神,隐约能看见阿爹笑嘻嘻地刮了刮她鼻子,搂着她亲昵地笑道:“我的阿蛮永远都是对的。” 她似乎隐隐约约知道,那个梦是什么了。 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揩了下眼睛,这没什么,她往后再也不要在乎阿爹了。 正在此时,花妈妈快步走了进来,见房里聚着这许多人,屈了屈膝道,“拜见老爷,夫人。” 她是吴氏的陪嫁,一直管着内院的差事,苏护认得她,应了声道,“你来此何事?” 花妈妈往吴氏那看了眼,才道,“大舅老爷带人赔罪来了,人就在花厅。”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千金散尽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 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 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口感最是清醇, 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 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 往年是年纪小, 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 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 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 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 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 为难地道:“苏小郎君,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 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 蒸亦要两个时辰, 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c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c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趁着苏覃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之时,苏令蛮以一个胖子绝对到不了的灵活身手,半蹲着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楼—— 感谢苏覃。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藏头露尾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护冷哼了声, 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 “娴儿,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轻叹了声, 什么都没说, 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 “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 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 “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 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 一群人哗啦啦走了, 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 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可不过是两个庄子的地契—— 已让苏护眉目舒展,再想不起为女儿撑一撑腰了。 何况这女儿卖相不好,将来的下场,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坏。 至于阿娘,历来没什么主意,不是听阿兄就是听丈夫,她这个女儿,再心肝肉的叫着,也是比不上她丈夫的一个赞许的眼神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紫微帝星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 “老爷,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 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 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 看着你妹妹, 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 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 在夫人心里, 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 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小叩禅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今日的东望酒楼, 实在是热闹。 定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都来了, 连太守亦领了消息颠颠儿地坐着马车一路赶来, 准备会一会这国子监廪生, 将来的同僚。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 便知——此番的踢馆, 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 都能压了他们,那登楼的指望, 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 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 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 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 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 再思及那暗巷幽会, 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玄门术数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 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 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 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 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 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 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 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 冷笑一声:“看得了, 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 妇人不医, 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狼冶在廊下,跳到麇谷居士的身旁:“居士,你真的要出手?” “小冶,你癔症了。” 麇谷居士头也不回地走到东厢房,一倒头便躺了下来,呼呼地睡起来大叫大觉。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没明白这是要治还是不要治,朝篱笆院里丢了句:“小娘子,居士可忒的心狠,你当真要在这留下?” 苏令蛮眯了眯眼,狼冶年纪看得出来与她差不离,娃娃脸清秀可爱,还有副热心肠:“小郎君,可能帮阿蛮送封信出去?” “我家仆人在林子外守着,为避免他们带人闯林子扰了居士清净,不如小郎君帮我带副口信?” 苏令蛮刚刚随麇谷居士进来,便发现了这小小的林子别有机关,她曾听过,麇谷居士在幼时曾师承鬼谷子,习得医道,这易经术数里的机关许也有? 这不过是传说,可若不如此,实在无法解释那一路失踪的刻刀印迹。 便卢三和巧心带人来探林子,约莫也是一无所获。可到底扰了林子的清净,此时说这个,她有把握狼冶会答应。何况一夜未归,实在不知林外情况如何,阿娘必是要担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关门弟子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据说这里有金波玉液, 有倾国妖娆。 妖娆苏令蛮是没见着, 三楼陈设并不出奇,甚至可以说有种朴素的清雅。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 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 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 砚台半干, 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 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 便又穿过花厅向里, 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 但苏令蛮一眼扫去, 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好像在调侃:呶, 拿去, 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 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甩了甩手腕,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今日之事,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凤栖梧桐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 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 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 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 立时扑了出去, 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 既是送我的酒, 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 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 此番还加上了胖字, 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 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 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 妇人不医, 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狼冶在廊下,跳到麇谷居士的身旁:“居士,你真的要出手?” “小冶,你癔症了。” 麇谷居士头也不回地走到东厢房,一倒头便躺了下来,呼呼地睡起来大叫大觉。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没明白这是要治还是不要治,朝篱笆院里丢了句:“小娘子,居士可忒的心狠,你当真要在这留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一诺千金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 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 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 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 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 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 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 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 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 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 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 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 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 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 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 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蝉鸣声声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覃耳根子发红, 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 他浑然不顾, 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 今日之事, 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 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 愿意拉拔姐姐一把, 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 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她机灵,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 伸出手道:“你若不给, 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 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 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 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一夜听风雨。 许是兴奋之故,苏令蛮压根就没睡着,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梦里俱是麇谷居士那张脸颠来倒去,闹得她脑门疼,以致第二日三更天未到,苏令蛮就麻溜地就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滚下了床。 漫漫长夜,终得见曙光。 苏令娴姿态娴静,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更衬得其凭空多了丝渺然之气,便执笔的青葱十指都纤纤雅丽,随着一点一捺之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跃然纸上。 已有围观的好事者念了出来:“赵客缦胡缨,吴钩——”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重色的墨晕染开,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负手转向台下,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因身子粗圆,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我苏令蛮。” “诸位见笑,我二妹妹顽皮,扰了诸位兴致,还请海涵。”苏令娴微微一福身再站起,与大腹便便的苏令蛮看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8.绝世神棍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醒时还有些懵懂。 身下的床褥子晒得松软, 炕烧得火热, 躺在上面温暖又舒坦。她忍不住将身子往被窝里拱了拱, 心满意足地长出了口气——看来此番是否极泰来了! 狼冶听到动静, 冲了进来, 面上带着喜气:“小娘子你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灰扑扑的账缦,陈设简朴,除却一拔步床, 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 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 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我, 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 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极轻薄极柔软,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一尺堪比米十斗, 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 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 压在箱底。 “不过, 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换是老头子换的,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c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c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故地重游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强忍住痒意,在浴桶中很是休憩了一会, 直到将浑身的疲乏都泡化了, 才就着皂荚净面, 将浑身弄得香喷喷滑溜溜,才跟个包子似的被小八拿内衣裹了芯。 “小八,今儿个, 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 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 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 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 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 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 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 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 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 二娘子这么一穿, 若不看前头, 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0.人心叵测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 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 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郑妈妈, 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 夫人快进去快进去, 别二娘子没事, 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 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 “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 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 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 这不, 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 团团转道,“翠缕, 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 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 夫人, 地上滑, 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后宅阴私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甩了甩手腕,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 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 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 他浑然不顾, 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 脾性还如此大, 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 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 不忿道:“总总之, 今日之事, 我也出了力, 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 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 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 愿意拉拔姐姐一把,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 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她机灵, 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 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2.桃花朵朵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 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 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 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 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 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 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 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 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 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 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 这胡服加身, 又将长发俱都梳起, 利落是利落了, 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苏令蛮眼神柔了下来:“巧心,你跟着我,万一有什么事反而是累赘,我要去寻麇谷老人,莫给我添乱了,啊?” 巧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又怕真成了累赘,脑子煎熬得很。 苏令蛮才不管她,提着酒坛子抬脚便上了溪上的独木桥。 孰料体重太过,硬实的圆木被压得发出了“滋啦”一声响,苏令蛮心中大叫不好,赶忙儿快跑,好险不险地过了桥,待踏到地上,那本来还好端端的独木桥啪啦一声,断成了几截,落到了溪里。 她哭笑不得地与对面的巧心面面相觑,扬手道:“等我回来。” 苏令蛮这么做,并非鲁莽。 不论是邱大夫还是刘轩的提示,都是出城往西三十里,没有指明地方,她们寻路一直是直线往西,如今行了将近快三十里,出来这么座诡异的林子,麇谷居士这等奇人,要住必是也要寻处僻静不寻常之处。 这处出了这么桩诡异之事的林子,可不是幽静到极致了? 艺高人胆大的苏令蛮信心满满,没料到竟是自己将自己坑了把—— 她不小心,迷路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3章 无端挑衅 刘洛灵这人, 苏令蛮倒是听到过一嘴儿,还是苏玉瑶悄摸着声告诉的。小说 当时苏令蛮还觉得这小娘子情真意切,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让她白白当了回坏人——不过到底也不会抱歉就是。 此时这人明摆着敌视自己, 就更不会给出好脸色来了。 “这位是” 绿衣小娘子自上而下轻飘飘的一瞥,登时让刘洛灵羞愤欲死,她自然不信苏令蛮是当真不认识她, 毕竟这狐媚子还勾着她喧表哥不放, 哪里会不打听打听喧表哥周围的人。 “苏令蛮, 你莫仗着貌美便瞧不起人!” 苏令蛮“啧”了一声,摇摇头,只觉得这刘小娘子嘴上的功夫来来去去就那几个词,一点都不新鲜,哪里有定州老家那边的鲜活,能骂一日不带重样的。 “这位小娘子, 你莫名其妙地来骂了一通, 反倒成了阿蛮看不起人?”苏令蛮一脸无辜, 委屈地眼圈都要红了: “你们长安的人,便都这般蛮不讲理的?” 要多我见犹怜,就有多我见犹怜。 在白鹭书院念书的小娘子,纵然嘴巴不饶人,可到底年少,被苏令蛮这话一激,转念又觉得挺在理, 何况美人含珠带泪,纵是同性,亦不免兴起怜惜之心。 看向刘洛灵c姜十娘几人的眼神登时便有些异样了: 想他大长安的怏怏气度,竟然在一个乡下土丫头面前丢光了! “我,我,我”刘洛灵本就是个寄居在镇国公府的小娘子,要说出身,还真强不出苏令蛮太多,这下被众人盯着,便有些不知所措来。 “苏二娘子何必咄咄逼人。” 如摩西分海,围拢着看热闹的女学生们自觉分开,一袭扎眼的龙胆紫如众星捧月c越众而出。 王文窈这人,从前既然能称京畿第一美人,长相气度自然是绝佳的。 此时一身龙胆紫绡纱,在一众水绿c品红里,便格外突出,兼之眉眼清丽无双,行来更有种琅琊王氏千尊玉贵教养出来的矜持尊贵。 不过,世上从来是女人最懂女人。 苏令蛮视线一扫,便晓得这王二娘子并不如面上这般平淡。 眉眼精心勾勒过,扑了薄薄一层脂粉,显出格外的好气色,唇脂以樱粉润色,纵妆面化得浅淡,可到底逃不过同为女子的眼睛—— 与对面春意浅浅c清荷带露的纯天然素颜比,反因刻意显得落了下层。 两人视线一对,便都有些了然。 对着王文窈,苏令蛮便格外不肯示弱。 定州城时那段自贬草芥的记忆并不算好,苏令蛮这人又是最犟,收起可怜作态,挺着胸脯道:“哪儿来的判官?不过这一碗水不端平,便随意评判我的为人可是二娘子觉得不忿?” 这不忿,自然是天知地知,众人知。 女人的世界奉行的,依然是丛林法则。 争夺异性的关注,胜出一方自然是风光无限,而另一方便会沦为众人口中的败者c值得怜悯的对象,而不论她本身有多优秀,家世多出众。 优雅矜贵的王氏女自然不会在众人面前失态,她微微一笑,除了瞥向苏令蛮的视线过分冷外,举止无不大方得体: “刘娘子说话确实不大中听,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二娘子还是放人一马吧。” 话说的滴水不够,听似各打了一个棒子,还算公平。 苏令蛮却不是那傻子,话都让她说了,反倒是自己得了个太过计较的罪名。 随便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这姓王的都不会待见自己,毕竟连阿爹那么个人都有柳姨娘和阿娘争来争去,何况还是那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美郎君? “王二娘子是书院的院长?还是掌事?既不是,还是莫要将手脚伸得太长了。”苏令蛮嘴角翘了翘:“何况二娘子看不惯阿蛮便直说嘛,何须费劲脑汁栽赃些罪名给人?” 苏令蛮论嘴皮子和胡搅蛮缠便不是会输的,王文窈端惯了架子,自然不会撕破脸皮与她怼,愣了一愣,面上不由有些白: “此事原不该我来说,但忝为早来几年的学生,总要与二娘子说道说道。” “你初来乍到,恐怕不晓得,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二娘子这衅阶之事一出,我白鹭书院三十余年的规矩便都破了,往后若那些毫无自知之人随随便便就想衅阶,岂不是徒增先生们的工作?” 苏令蛮看出来了。 这王娘子话里话外拿书院作伐,恐怕后边有大阵仗等着自己。何况依着她这身紫衫和在书院中的声望,此话一出,几乎人人都点头称是了。 姜十娘更是其中翘楚,连连鼓掌道:“是极,先生们上课本就疲累,如何还要应付学生们无稽的要求?简直是异想天开!” 苏令蛮无奈地摊了摊手,扯起了景先生做虎皮: “衅阶之事实是院长吩咐,阿蛮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既是院长吩咐,学生自当遵从。不过二娘子既然是这衅阶的头一人,还是最大跨度的衅阶,我等便想着,不如将其办得盛大一些,请书院诸位同窗都能观上这一场盛事。” 这是要逼苏令蛮当众考核了。 但凡苏令蛮心理素质差上一些,考核之时逊色一点,恐怕是会被唾沫星子淹了,坐实这自不量力过分狂妄的“美名”,甚或草包美人的话题再炒一炒:她在京畿的名声,便该毁全了。 纵然哪家想娶她,也得掂量下自个儿的名声。 罗意可掩嘴朝苏玉瑶轻声道:“见着了吧?这可是把你阿蛮姐姐往火架子上烤呢!我就说这王二娘不是省油的灯!” “阿蛮姐姐” 这件事,说到这儿,旁人已经插不上手了。 苏令蛮心如明镜似的,王文窈既然当众提出建议,便是拿准了她的性子必然会应。 若利用好了,倒也是桩好事,有个好名总比恶名强些,苏令蛮将心中打算几个来回捣腾清楚了,干脆应道: “既是要开书院先河,便自阿蛮始罢。” 干脆利落的应对,倒一下子让许多围观者起了一丝好感,只觉得这小娘子倒不如传言中那般黏糊。 此后人群散去,苏玉瑶扯着苏令蛮担忧道:“可有把握?” 罗意可不可思议地看着苏令蛮,头一回觉悟出“生猛”两字。 苏令蛮笑而不语,打发了两小娘子回去,自去国师府不提。 三天时间五份先生的推荐,对苏令蛮来说并不难。 难的是这两日马元变本加厉的训练,让她着实是苦不堪言。待将这推荐书交上去,方觉得松了口气。 景先生见到这五位先生的签字,紧皱的眉头方松了松,面色和缓下来: “听闻你与王家娘子约定,要在书院所有同窗的见证下考核?” 小娘子眉眼弯弯,笑得可人:“还想请景先生届时移步一观。” 景春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心道难怪一向对人不假词色的岫云杨郎动了心思,托她私下看顾。 到她这个年纪,已不会再与小娘子互别苗头,看苏令蛮便跟看邻家丫头似的亲切,这馥白绵软腔调,生生便能软了人的心肠。 “好。” 衅阶的时间定在七月初一,第二日便是沐休。 拜姜十娘大嘴所赐,不单是白鹭书院上下都知道了有这么个狂妄自大的无脑草包要行此不自量力之事,便连青山书院与国子监的小郎君们都知晓了这么桩考核,思及偶尔见到过一两回的盛颜,心下都不由纷纷暗道了声“可惜”。 没人会看好一个前不久方从北疆那穷山恶水里出来的小娘子,有甚才学本事的。 何况,真正入书院学习,也不过堪堪一月罢了。 苏令蛮这几日下学,时不时便能感受到书院小娘子们半怜悯半可惜的眼神,深觉得如果眼神能化作实质的话,她这白净的面皮子恐怕是要被刮破了。 世人总爱以自己来揣度旁人,认为自己做不到,旁人自然也做不到。 若这人不怕头破血流非要去做,便纷纷要秀起那一丁点可怜的优越感,并告诉那个“脑子有坑的”,你错了。 苏令蛮看着眼前又一个殷殷跑来,试图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自己,莫要继续错下去的黑面郎君,狠狠地拧紧了眉头。 楚方喧关切地看着她:“二娘子,此事全因楚某表妹挑起,你实不必” 冒着这般风险。 “楚世子,慎言。” 苏令蛮有一点失望,这失望极淡,很快便让她掸去了,她摇摇头道:“此事已定,再不会改。” 深色系窄袖短打穿在楚方喧身上极是恰当,他到底领过军,在一开始的急切过去后,便很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小娘子不开心,甚至于不耐烦。 苏令蛮却已经利落地起身上了国师府的马车,书院门口车来车往,她实在不想当众人口中的谈资。 “世子再会。” 帘子轻轻放下,马车已经辘辘行出了视线,迅速消失在了转角。 楚方喧茫然地收回视线,不大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生气了。 苏令蛮不过是有一点不被人支持与理解的伤心——尤其这还是来自一位正殷勤追求她,并她也慎重考虑过的郎君。 这大约是,出于女儿家一点极为纠结又反复的虚荣心。 苏令蛮面前突然浮现出一张漫不经心又高傲冷隽的脸,素来酷爱宽袍大袖的岫云杨郎半不屑半冷淡地拂袖道: “有甚好在意?想去便去!” 睥睨众生似的狂妄与不在乎。 她眨一眨眼,方才还与她窝在一处马车端着茶盅吃茶的少年郎君又不见了。 小八莫名地看着她:“二娘子,可是奴婢眼里有屎?” 作者有话要说:  e呆萌的小八 3500评论加更的一章明天再掉落吧,今天先发一章 插播一则小广告(不喜欢点x): 《戒色》 禁欲佛修vs魔道妖女 阮媚儿天生媚骨,男人堆里从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裙裾之下皆白骨,不料临了踢到了一块又臭又硬的铁板,一把红莲业火烧回了少女时代。 从此余生便跟这上天入地第一大佛修死磕上了。 纵你是钢筋铁骨也躲不了这十丈软红酥媚入骨。 史载曰:太一圣僧入佛千年,一朝袈 裟被解,殉道矣。 强强对碰c相爱相杀,甜中带虐~ 欢迎预收~ 女主:随时随地撩骚的美艳大作精,无三观 男主: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死秃驴,后期大忠犬暖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4.推波助澜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 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 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郑妈妈, 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 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 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 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 团团转道,“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 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 哎, 夫人, 地上滑, 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诡计多端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 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 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 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 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 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 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好像在调侃:呶,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 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 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 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 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 发现果是一间库房, 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 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打假行动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 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 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 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 ”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 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 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 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 不过寥寥数语, 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 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 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 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 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 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 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7.切脍之艺 四门比过, 日已中天。 夏日的余波尚在, 身上的薄纱散不去头顶的这高热。 半日比赛看下来, 高篷之下不论男女老少皆有些疲乏, 辘辘的饥肠唱响,那些个年纪尚小的幼童便有些坐不住了。 “咚”一声—— 书院铜钟长鸣,饭点到了。 景春来拍了拍手,引起众人注意, 方道午时将有一场厨艺考核于书院迎宾楼,另特聘了清风楼大厨备下上好酒席, “诸君可移步,观试赏宴。” 话音刚落, 周遭的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 苏玉瑶忍不住瞪大眼睛扯了罗意可袖子道:“阿可, 前日掌事不还在与学生哭穷么?” 竟如此大手笔。 且不提清风楼的厨子多么难请, 光宴请这些个达官贵人, 总不好拿些青菜豆腐凑数, 总要几样大菜,再佐以上好美酒—— 苏文湛一声笑, 干脆蹲下半个身子,与苏玉瑶站到一边来:“阿瑶, 你当那边”他指了指西南角一堆绫罗绸缎道:“是谁人来着?” 苏玉瑶不认得。反倒在里边发现一个邋里邋遢的粗野汉子,忍不住捂了捂鼻子道:“怎么书院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了?” 看上去跟一个月没洗澡似的。 苏文湛拿扇柄敲了下她脑袋:“莫以貌取人。” “那些个位置, 可都是人家拿真金白银买来的, 就来瞧个热闹。” 所以别说亏本, 光凭这一波, 白鹭书院不仅是赚了银子, 罗意可正发怔,却被苏玉瑶扯着起身:“你怎么了?” 她茫然摇头,脸色绯红道:“没,没什么,我们跟上去吧。” 不过几句话功夫,人群已经陆陆续续地散去。 有年事已高的,看了半日热闹,精神疲累,撑不住要回府歇晌;但更多人却是兴致勃发,难掩好奇地跟着去了迎宾楼。 白鹭书院的迎宾楼许多年不曾对外开放,是以大部分人对其还是极其陌生的。 沿着跑马场再往打回的路上走,行至东南角的月亮门出去,便是一座单独隔开的大院落。迎宾楼设在白鹭书院东南角最外,大门临着街,平日里都是锁着的。 许是要用,院落里里外外都清扫干净,花木因无人打理,反有种恣意生长的勃发。 二层实木建制吊脚重楼,书院内席开百桌,一直从二楼蔓延到一楼大开的院子里。 廊下,沿着两进大门一左一右两个红色大柱子,分列着各八个台板和八口锅,两个装满了菜蔬的箩筐一左一右地放置着。 ——显然是要当众下厨了。 除开儒家极为那些迂腐的流派,大部分人还不讲究君子远庖厨,反倒对这般热热闹闹的比赛方式升起了新奇之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视野最好的两桌,一桌给了白鹭书院的先生们,一桌则汇聚了墨国师c杨文栩c王溪等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员。 麇谷居士扯着邋遢的汉子坐到角落,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 早先落座穿戴富贵的人不满了:“这位老先生,你如何能带流浪汉来蹭酒席?”脏兮兮的倒胃口。 麇谷瞠目结舌,半晌压着嗓子“噗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汉子道:“臭,臭小子,你也有今天流浪汉?哈哈哈” 精壮汉子眉眼不抬,完全不搭理他,懒懒地为自己倒了杯醉清风,慢条斯理地轻酌,只时不时地将目光往前边的廊下扫去。 同桌的不过是个赚了些钱的商贾,却是有些看呆了去,明明这人长得平平无奇,还一身邋遢,可光光喝个酒,姿势便好看得出奇,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腔调,让人再说不出要赶人的话。 杨照领着谢道阳与房廪生刚进这迎宾楼,便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一个白面郎君引着去了二楼临窗雅座,一扇云母画屏将其与外边隔了开来,视野极好,从上往下,正巧能见到那十六口大锅。 杨照知道这是让人看出来历了。 也不恼,就着醉清风喝了一盅,远远见一行紫服里夹着一抹绿意进了月亮门,突然问: “阿阳,你说阿廷现在在做什么?” 谢道阳一愣,俯身道:“威武侯去了滇地剿匪,现如今怕是要起身回程了。” “若阿廷知道后院起火的话的话” 房廪生哈哈一笑:“苏二娘子可还没成威武侯的后院呢。” 杨照勾了勾唇,眸光落在那抹绿上暗了暗,半晌才道:“这醉清风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苏令蛮是头一回来迎宾楼。 厨一门,统共十六人报,是以她迎面见到十六口大锅砧板之时,并不感觉讶异。 在衅阶之前,她对得不得“中元魁首”并不强求,毕竟要比谁得的花字牌最多,对她这个初入书院之人着实有些难办。 可苏令蛮这人自小便是脑后有反骨,被王文窈这般几次三番地针对下来,反倒激起了斗志,便自己得不了这中元魁首,亦不想让这表里不一的王二娘得去。 一排十六人一字排开,沿红漆木柱分列左右,苏令蛮照旧居于最末,左边长廊尽头。 厨一门的先生是个圆乎乎的中年郎君,身子脸都颇具福气相,颠着肚皮站于正门,道:“厨之道,始于刀工,终于勾兑成盘” 苏令蛮还记得头一回上这位先生课时,自己耳边有一百只鸭子在“嗡嗡嗡嗡嗡嗡”个不停,先生刀工厨艺极佳,性格温厚,只奈何有个碎嘴的毛病—— 就在她以为厨先生此番亦要滔滔不绝之时,他停了,干脆利落地宣布开始。 第一项,刀工。 切脍之艺,自前朝始,到如今的士族圈里已是蔚然成风,京畿设宴之时,常有儿郎表演切脍之艺,若能切得又细又薄,亦是一件备有面儿之事。 原先还觥筹交错c互相劝食之人已经纷纷停下了筷著,睁大眼看着十六位小娘子施展切脍之艺。 带围兜c濯手,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行来,亦随着小娘子们的性格各有不同。 十六条一模一样大小的新鲜鲳鱼被厨先生一一分发到了砧板上,前座之人甚至能看到鱼尾巴在不停地弹跳。 为保证公平,各色都是统一制式,并由专人检验过,最后再由厨先生和景院长统一细查过目一遍,才一一分发到诸位学生手中。 一切行来,都发生在睽睽众目之下,显得格外严谨而妥帖。 箭课考核的教训使得书院接下来的准备更为严谨妥帖,为避免一切行为,更是不厌其烦。 刮鱼鳞,去内脏,洗刷干净。 三步到位。 众人一眼便看出,十六人中,尤以正中两人谢七娘和王二娘子最为有条不紊,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美感,仿佛这不是在杀鱼,而是在扑蝶绣花一般。 苏玉瑶着急地看着角落的绿衣小娘子,只见她昂昂立在砧板前,一双俏白的脸上满是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肥嘟嘟的鲳鱼,不明白别人鱼都快要杀好了,她还再磨蹭什么。 廊下一片唏嘘声。 “这等切脍记忆,非长年累月地练,如何能好?她一个定州来的小娘子,如何能比得谢王两家的本事?!” 陈郡谢氏。 琅琊王氏。 那可是比大梁朝都老得多长久得多的世家贵族。 就在旁人以为这初初让人惊鸿一瞥的绿衣小娘子要就此惜败,却见她动了。 由极静到极动。 仿佛是早先便在脑子里考量过无数遍一般,一把笨拙的菜刀被她使出了金戈铁马的气势,“刷刷刷——”菜刀震动太快,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很快鱼鳞便被完全不伤及皮肉地剥离了下来。 若有人能近处细看,两厢比较之下,便会发现大多数小娘子刮鳞完,雪白的鱼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细小的肉眼难辨的伤疤——可苏令蛮的没有。 麇谷居士得意洋洋地喝酒:“小清微,阿蛮的鱼脍你是没尝到,那叫一个绝啊。”他“呲溜”了一声,得来杨廷淡淡的一瞥。 大白天光下,院落被照得敞亮,菜刀每每扬起,总带起锃亮的刀锋。 杨廷眯着眼,视线落在绿衣上,只觉得那馥白的手指仿佛要甩出花儿来一般,带着点柔软的力度,他甚至能回想起指腹的温度。 苏令蛮赶上了进度。 砧板旁搁置的一盆子清水被她细细地洗濯过血水,鲳鱼鱼肉雪白丰腻,她提起一侧的剔骨刀,以十字划拉,只见长长的鱼骨便完整地抽离了鱼身,在光下泛着晶莹。 周围若有似无关注之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一口气,这等刀工比起那些还在慢慢剔骨的笨拙不可谓不巧妙,甚至等她剔完骨,那一整片血肉依然一点疮疤都没有。 那边谢七娘与王二娘手边瓷盘已经细细贴了一层鱼脍了。 薄c透c晶莹。 “小子,你猜谁会赢?” 汉子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倒了杯酒,视线落到绿衣上方缓出一点暖意:“阿蛮。” 阿蛮两字,仿佛揉在唇间,软又暖,麇谷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再问,却不肯答了。 另一边杨照也在问谢道阳,房廪生自然是王二娘子必胜的论调,谢道阳摇摇头:“当然是我家小七了。” 谢灵清从前不愿比,不知为何此番竟然肯了。谢道阳从来都觉得,他家小七,想做之事无有不成的,那股子专注力,他便不曾在旁前见到过。 切脍之艺,在风度,要优雅有风致,要高贵不焦躁。 若以容颜论,自然当属王文窈与苏令蛮,这样两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任是站着不动亦动人何况这举手投足,连切脍都透着股美感。 一片片雪白c薄透的鱼脍刷刷刷落在瓷白的碟上。 可若以气度,谢七娘却更有股悠然的庄重,她不疾不徐地动着,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断其动作。 不过一会,十六位小娘子几乎同时停了手。 一叠一叠的鱼脍纷纷呈在太阳底下,一字排开。 景先生分别请了杨文栩c王溪和墨如晦连同厨先生做评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8.梅开三朵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小八轻声应了, 点头附和道:“二娘子不去也好。枉那些个闺秀个个秀外慧中的模样, 嘴皮子却比刀子还利索,二娘子去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 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 真要计较起来, 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 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 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 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 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 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 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 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 ”苏令蛮转过身, 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重色的墨晕染开,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负手转向台下,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因身子粗圆,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我苏令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9.夜无宵禁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 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真要计较起来,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 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 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俯身道:“二娘子, 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 起身下了榻, 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 解去浑身的乏气, 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 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 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 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 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 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 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 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 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本朝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出身北疆杨家,有兼收并蓄的豪迈之风,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苏令娴姿态娴静,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更衬得其凭空多了丝渺然之气,便执笔的青葱十指都纤纤雅丽,随着一点一捺之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跃然纸上。 已有围观的好事者念了出来:“赵客缦胡缨,吴钩——”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重色的墨晕染开,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负手转向台下,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因身子粗圆,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我苏令蛮。” “诸位见笑,我二顽皮,扰了诸位兴致,还请海涵。”苏令娴微微一福身再站起,与大腹便便的苏令蛮看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倾城妖姬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 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 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 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 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 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 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 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 可只要一个转身, 再回去, 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 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 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 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 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 “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你大姐姐幼时便天资不凡,你祖母还在时便最喜欢她,那时她与你一同落了池,被囿在家中许久,我去上香,你祖母便嘱咐我将她带了去。”吴氏面上略有不快,“当年她已经七岁,该是晓事的年纪,偏要拖着你去看池边的荷花,才害得你落水,若非” 吴氏自来不惯在背后说人,连忙打住了嘴道,“这话也就阿娘与你说说,你大姐姐为人机紧,最善明哲保身,你以后还是莫要与她斗了。” 苏令蛮板下了脸,“谁要与她斗了?只是谁都说她好,回头再带一句二娘子如何不好,难道我天生就该做她的比衬和绿叶?” 吴氏拍了拍她,“好了,阿蛮,嘴长在旁人身上,任她说去。”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你没见着人,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她已经不报期待,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捉奸在床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 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 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 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 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 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 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 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 你小子不厚道, 既是送我的酒, 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 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 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 此番还加上了胖字, 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 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 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 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 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 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 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狼冶在廊下,跳到麇谷居士的身旁:“居士,你真的要出手?” “小冶,你癔症了。” 麇谷居士头也不回地走到东厢房,一倒头便躺了下来,呼呼地睡起来大叫大觉。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没明白这是要治还是不要治,朝篱笆院里丢了句:“小娘子,居士可忒的心狠,你当真要在这留下?” 苏令蛮眯了眯眼,狼冶年纪看得出来与她差不离,娃娃脸清秀可爱,还有副热心肠:“小郎君,可能帮阿蛮送封信出去?” “我家仆人在林子外守着,为避免他们带人闯林子扰了居士清净,不如小郎君帮我带副口信?” 苏令蛮刚刚随麇谷居士进来,便发现了这小小的林子别有机关,她曾听过,麇谷居士在幼时曾师承鬼谷子,习得医道,这易经术数里的机关许也有? 这不过是传说,可若不如此,实在无法解释那一路失踪的刻刀印迹。 便卢三和巧心带人来探林子,约莫也是一无所获。可到底扰了林子的清净,此时说这个,她有把握狼冶会答应。何况一夜未归,实在不知林外情况如何,阿娘必是要担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2.白龙鱼服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一肚子好话登时被憋回了喉咙, 呛得大声咳了起来。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 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 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 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 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 你小子不厚道, 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 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 简直气冲牛斗, 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 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 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 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 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 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3.七夕灯市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狼冶听到动静, 冲了进来, 面上带着喜气:“小娘子你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 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灰扑扑的账缦,陈设简朴, 除却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 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 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我, 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 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 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 极轻薄极柔软, 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 一尺堪比米十斗,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 压在箱底。 “不过, 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 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 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 “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换是老头子换的,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c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c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细心,早先回去将换洗的衣服装了一包带了过来,苏令蛮在马车上将那长袄换了,才瓮声道: “府中情况如何?” “怎么惊动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与郑妈妈都都瞒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说漏了嘴,才” “她?”苏令蛮蓦然想起苏令娴在曲池放的狠话,皱了皱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笔,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这般说来,定州城里我这风声也不大好了?” “是,夫人都哭了好几场了。”巧心面有惭色:“都怪奴婢思虑不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4.从中搅局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 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 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 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 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 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 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 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 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 便有人暗中揣测, 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 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di piliu áng,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shàng én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èi èi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èi èi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shàng én,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5.两虎相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 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 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 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 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 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 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 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 对面屋檐下, 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shā rén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6.条龙灯舞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变形记2 若说苏令蛮这人有甚值得一说的, 除了这白豆腐一样的皮肤, 便是这强悍的恢复力了。昨日还惹得巧心泪水涟涟的细小创口, 经过一夜的修养,基本都结了痂。 苏令蛮强忍住痒意, 在浴桶中很是休憩了一会, 直到将浑身的疲乏都泡化了, 才就着皂荚净面,将浑身弄得香喷喷滑溜溜, 才跟个包子似的被小八拿内衣裹了芯。 “小八,今儿个, 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 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 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 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 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 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 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 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 到底什么都没说, 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iàn ju,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苏令蛮眼神柔了下来:“巧心,你跟着我,万一有什么事反而是累赘,我要去寻麇谷老人,莫给我添乱了,啊?” 巧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又怕真成了累赘,脑子煎熬得很。 苏令蛮才不管她,提着酒坛子抬脚便上了溪上的独木桥。 孰料体重太过,硬实的圆木被压得发出了“滋啦”一声响,苏令蛮心中大叫不好,赶忙儿快跑,好险不险地过了桥,待踏到地上,那本来还好端端的独木桥啪啦一声,断成了几截,落到了溪里。 她哭笑不得地与对面的巧心面面相觑,扬手道:“等我回来。” 苏令蛮这么做,并非鲁莽。 不论是邱大夫还是刘轩的提示,都是出城往西三十里,没有指明地方,她们寻路一直是直线往西,如今行了将近快三十里,出来这么座诡异的林子,麇谷居士这等奇人,要住必是也要寻处僻静不寻常之处。 这处出了这么桩诡异之事的林子,可不是幽静到极致了? 艺高人胆大的苏令蛮信心满满,没料到竟是自己将自己坑了把—— 她不小心,迷路了。 太阳透过枝头,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c地上,力道软绵绵的,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7.陷阱重重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想死, 还是想活?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 任谁活得好好的, 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 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 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 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 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 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 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 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shā rén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8.绝处逢生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 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 身处其间, 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 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 一阵风过, 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 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 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 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 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 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 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 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 画了不知多少棵树, 可只要一个转身, 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晦气? 苏令蛮一肚子好话登时被憋回了喉咙,呛得大声咳了起来。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9.环环相扣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妖娆苏令蛮是没见着, 三楼陈设并不出奇, 甚至可以说有种朴素的清雅。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 砚台半干, 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 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 便又穿过花厅向里, 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 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 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 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 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好像在调侃:呶,拿去, 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 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 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u qi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苏令蛮被小八的手劲按得浑身舒坦,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塌上:“这儿,这儿,对,就这儿。”她呻/吟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我自个儿的事还没解决,哪有空被拉出去让她们溜儿?哪那么好的事。” 小八轻声应了,点头附和道:“二娘子不去也好。枉那些个闺秀个个秀外慧中的模样,嘴皮子却比刀子还利索,二娘子去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真要计较起来,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0.金风玉露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 襦裙紧紧束在胸前, 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 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 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 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 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对着镜中人, 便是她自己, 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 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 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 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 她亦是玉雪可ài rén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 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 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 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1.交颈鸳鸯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南窗榻旁一盏落地铜花灯幽幽亮着, 给房间平添了一层晕黄的光, 苏令蛮下意识地放松了肩膀,几步走到紫檀木圆桌旁,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囫囵着对嘴闷了一口,直到感觉嗓子眼不再渴得冒烟,这才放了下来。 吴氏似是被苏令蛮刚刚的气势镇住, 眼巴巴地看着她, 一时室内竟无人敢说话。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 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 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 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 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 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 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 “郑妈妈你且收着, 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苏令蛮没想明白,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柔弱得很,不会御马而行,出行一律马车,这车来车往的,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郑妈妈却是摇着头,真记不清楚了,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2.情深缱绻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 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 “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 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 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 终于有了出口:“娴儿, 你是怎么看着èi èi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 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 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 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 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èi èi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shàng én,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èi èi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èi èi,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èi èi,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èi èi,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èi èi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shàng én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èi èi,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èi èi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林木稀疏,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鞋子甫一踩上去便发出沙沙的脆响。 太阳透过枝头,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c地上,力道软绵绵的,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3.偷香窃玉 是夜。 杨廷骤然睁开眼睛,大喘着气醒了过来。 他心有余悸地朝旁边看去, 苏令蛮蜷在角落睡得正沉, 薄衾半落在地,一盏油灯幽幽亮着, 房内一时充满了暖意,噩梦褪去, 背上却已经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 杨廷伸手一把便将旁边人搂到了怀里, 满足地长出一口气。垂眸看去, 小娘子肤白如细瓷, 近处竟看不到一点毛孔, 睫毛如鸦羽似的又卷又翘,盖住了那双宜喜宜嗔的明眸, 唇瓣儿菱角似的翘着,引人一探访泽。 杨廷忍不住轻轻啄了啄她的眼睛, 啄了啄她的嘴巴,又忍不住吮了吮,小娘子许是累得紧,依然酣睡,馥白的面颊上睡得粉扑扑, 气色极好。 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足音。 杨廷翻身而起, 却被苏令蛮下意识便伸手揪住了其襟口,依依不舍似的, 他嘴角微弯, 伸手轻轻拍了拍, 待苏令蛮又沉沉睡去,盖上薄衾,才披衣出了门。 闻人野已经是等了很一会儿,一忽儿跺脚一忽儿搓手,院中廊下密密挂了一排晒干的玉米,总有一股子清甜香钻入他鼻子,闻人野咽了口口水,他已经快两顿不食了。 夜渐渐浅了,稀薄的浓雾笼罩着大地。 闻人野一眼便发觉主公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难得心情舒缓地问:“如今城中情势如何?” 声音放得极低,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闻人野一边感怀于主公对苏二娘子的贴心,一边将城中情况细细说来。自灯市大火烧死烧伤百人,京畿衙卫忙得是焦头烂额,当日一队佩刀京畿卫因卷入人群,竟也死了两人,最近入城出城都要比平时都严上许多,宵禁更是提前了一个时辰。 闻人野观主公神色,提起他事:“林侍郎府已经建起了灵堂,亮起了白幡,大约是小郎君死得不甚光彩,只闻哭声阵阵,倒是未曾打扮,而林侍郎本人倒没甚动静。” 杨廷不置可否。 林侍郎自来便是个耍花腔的好手,何况这事本身便不宜闹大,林天佑劫掠良家子站不住理,只是私底下不知憋着什么坏水。 “倒是有一桩事,小的觉得蹊跷。” “说来听听。” “今日下午,杏花弄那妇人的与小丫头的尸体被人发现,因无人认领,直接送去了义庄,京畿衙卫抽出人手去验尸之时,竟然发现那两具尸体凭空不见了。” 杨廷似有所料,“唔”了一声,“无妨。” “让你带的东西都带来了?” 闻人野面上登时露出古怪之色,张叔两个多时辰前拿了张附有主公字迹的令牌,堂堂威武侯金令出示竟然只为了给女子的小日子用,真真是有辱斯文。 所幸这事无须他亲自去办,他边腹诽着边回身去马上取了包裹递过来,包裹打得严严实实,杨廷伸手接过来,冷淡地道了一声: “行了,回吧。” 闻人野知几退下,上马之时不自觉又回望了一眼,恰见掩门时主公露出的小半张侧脸,那些不近人情的冷隽凌厉一瞬间收起,露出了不曾被人窥探过的温柔。他呆了呆,继而打马走了。 苏令蛮醒时,杨廷已经不在身边。 她揉了揉眼睛,发觉身上套着的粗布褐衣换成了曾经在杨廷那见过的松江布中衣,雪白柔软,苏令蛮不知想起什么,立时颊生飞云。 莫不是,他换的?那便不是都看见了? 张嫂进门时,恰见到这一幕,见小娘子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身上的中衣脸红,哪还不知道她想什么,笑道:“今晨一大早,小郎君便给了我一个包裹,让给小娘子换衣。” 苏令蛮这才缓了口气,一边下榻一边问道:“他人呢?” “小郎君道出门有些事要办,嘱咐莫要惊扰了您,说起来小的还从未见过小郎君这般模样,简直是将二娘子您放在心尖尖上似的,一点委屈都不肯让您受,这不?连里到外的衣裳都置办好了。”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榻旁小几上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叠衣裳,从肚兜c亵裤,到中衣c外裙一套齐全,绣边做工精致,显然是所费不靡。只是 她伸手将几上满满一堆的月事带取了一个过来,看得出比张嫂用的好上不知多少,不再是粗布,而是柔软的细麻布,面上几乎是红得发紫,半嗔道:“张嫂,他怎么” 连这个也办了。 “小郎君恐怕是怕您用不惯。这月事带可是城中济仁堂出的好东西,跟咱之前给您的不一样,里边可不是那草木灰,是用特意配好的药水浸泡过的细麻蓑布垫了一层,又柔软又舒服,只就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得一百文一个,还得用一次丢一次,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苏令蛮到底年纪小,无法与张嫂这般自然地提起月事,热意久散不去。 她拍了拍脸,仔细梳洗过后,便换上杨廷准备的外裳。一身桃粉齐胸襦裙,外罩浅一色的大袖明衣,裙摆垂坠如流水,这般艳的桃粉但凡肤色不够白不够细,便会显得又黑又怪,偏苏令蛮穿着,便跟将一整个春天都穿在身上似的,眼波流动处,便是春意横生。 癸水来时的痛楚仿佛也解了些。 她试着去后厨帮张嫂忙,却被张嫂央着赶了出来:“我的少夫人哎,厨房脏,你这一身要在这磕着碰着勾着了,我可赔不起。” 苏令蛮无奈,便干脆支着下颔等朝食,一碗小米粥一碟子酱萝卜,吃起来倒是爽口开胃。 “不必等他们啦,我家那口子与小郎君一道出去办事,还不知何时回来呢。” “张嫂坐,一道吃。” 张嫂性子不扭捏,推脱一回见苏令蛮坚持,便也坐下来一道吃,吃完收拾完碗筷,便干脆在廊下对着门口搓麻绳。 苏令蛮见得新奇,问东问西,张嫂也不恼,农人家一天到晚都有活,她是做惯了的,但见苏令蛮这等千金伸手欲来,忙不迭推脱道: “少夫人,您这手细细软软一看便没干过什么活,若是些旁的,张嫂也还能容你打发打发时间,可这搓麻绳”张嫂摊开手心给苏令蛮看,一手的老茧,五指因长时间劳作早就变了形,这双手着实不美,可苏令蛮却觉得瞧着极顺眼。 张嫂不乐意苏令蛮帮忙,两人便在廊下唠嗑开了。 从地里的庄稼,到附近十里八村那些个八卦,张嫂嘴里都能说得活灵活现,不知怎的,说着说着便又说到小郎君身上。 “当年我家娘子在姜野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您看小郎君俊不?小郎君除了眼睛长得像大老爷,从鼻子嘴巴都跟我家娘子长得一模一样。” 张嫂谈起先前的主子,便两眼放光:“莫说旁的,便是如今的继夫人,亦不能达十之一二,只可惜” 她又沉郁下去,苏令蛮心中好奇得不行,可又不能贸然想问,只静静候着。张嫂揩了揩泪:“让少夫人看笑话了,当年之事,我等下人也看不分明,只是小郎君苦啊。” 苏令蛮不自觉抠了抠身下的小杌子,杌子边缘都起了毛边,可见有些年头了。 “宰辅之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算是苦,也总还是有限。” 苏令蛮不大明白,若说宰辅后夫人有子便罢,可杨宰辅头先便只得了这么一个乖儿子,便跟自家阿爹似的,就得了阿覃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便宠得跟街头一霸一样,杨廷这般哪里会真的受苦? “少夫人此言差矣。长安城里那些个贵妇面甜心苦的大有人在,在后娘底下讨生活,哪有这般容易?有后娘便有后爹,可不是一句空话。” “何况当年老爷停妻再娶,任是将小郎君逼成了这般冷清模样。” 一言惊起千层浪。苏令蛮猛地抬头,停妻再娶? 长安城里传言甚多,可哪一个都是先夫人命短去了,宰辅怕幼儿没了娘照顾,方再续娶;若是停妻再娶,这里头的说道,可就大不一样了。若阿廷的阿娘还在,宰辅便又新娶,阿廷一个幼儿夹在其中,该如何难为? 张嫂拍了拍嘴:“瞧我这张破嘴!”她原以为少夫人知道,没料小郎君竟是没说,这事办的。 外边篱笆院正好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廷换了那身捉襟见肘的短褐,一身玄紫直缀长袍,腰间玉绶带,发束嵌金白玉冠,眉眼在大白天光下越见俊逸,见到她,目中立时便流淌出一丝遮也遮不住的快活, “阿蛮,你跟张嫂在说什么呢?” 张嫂面色还没缓过来,讪讪地笑了笑。苏令蛮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面上丝毫看不出之前谈论之事,“阿廷,你回来啦。” 杨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发顶,薄唇微翘:“恩,回来了。” 极简单的对话,却让他眼角微醺,生了丝丝雾气。苏令蛮打开他手:“我这头发好不容易盘好的。” 她是当真不大擅长料理头顶的三千烦恼丝,杨廷默默看了眼她发顶那一坨,唇角更翘了,见张嫂与张叔相携着往里走,俯身便在其唇角偷了个吻,苏令蛮嗔道:“有人呢。” “怕甚?” “他们不敢看。” 话落,又轻轻巧巧地在碰了碰,揽着她往里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4.倦鸟归巢 两日时间匆匆过隙。 这儿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 张叔张嫂性子有着农家人特有的质朴和热情,她呆得自在极了。 杨廷两指捉着她精致的下巴,一手拿着工具在苏令蛮脸上轻轻涂抹, 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她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被杨廷控住:“莫动,一会该花妆了。” 小娘子冶艳的面容在杨廷的巧手掩饰下, 凭空黯淡了许多,肤色蜡黄带着点病气, 翘挺的鼻梁加上几笔,便成了软踏踏的宽鼻梁,继而是唇, 唇间被小刷子细细刷过, 掩去好气色。 苏令蛮不自觉地抿了抿, 杨廷眸光幽暗, 却仿佛正中有一团火烧得热烈,使得那双凤眸更璀璨,苏令蛮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阿廷, 你怎么就这么好看?” 杨廷眉也不抬,近在咫尺的双唇微微嘟着,他以灰暗的调料沾了沾, 稳稳地一笔一笔涂抹下去, 而后是脖子c胸口 虽说两人正是情热之际, 却到底除了亲吻c拥抱并未有太过出格之事, 杨廷一丝不苟地拿着宽刷试图将她全身露出之处都涂上一样的气色, 到了胸口,苏令蛮便有些受不住了,羞赧地躲开: “阿廷,我自己来。” 杨廷控着她,声音发紧:“不成,自己涂不匀。”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他,见他敛容肃目,便又信了。只胸口这块到底是娇嫩敏感,刷子轻轻刷过,她便忍不住瑟缩,小娘子身板颤颤,眸光泛水,杨廷好不容易坚持到刷完,到底没忍住又拥着她亲吻,这回没收住力,不一会苏令蛮便气喘吁吁地退开他: “阿廷,你这是要吃了我呢。” 她抹了抹唇间,红艳艳一片,辣得难受。 杨廷喘了口气,再睁眼时,眸光又恢复了一片清明,见苏令蛮身上衣衫凌乱,帮她整了整衣襟c袖口,才慢吞吞地道: “是想吃来着。” 这吃字被他含在嘴里,缠缠绵绵,凭空多了点旖旎的勾人意味。 苏令蛮不知怎的,听得脸红心跳,虽然不大明白这人意思,却隐约晓得不是什么好话,啐了一口道:“我去寻张嫂告别。” 杨廷趁机又给自己换了张脸。 若让麇谷居士来看,必要道这杨小子当初学易容之术那般卖力,必是满肚子闷骚—— 这不,杨廷又将自己化成了一个阳刚阔朗的青年郎君,套上一身持重的青衫,仿佛凭空多了十岁,却自有股让人目眩神迷的魅力在里面。 苏令蛮进来,绕着他道跟只欢快的雀儿似的:“阿廷,你真好看。” 杨廷唇角勾了勾,居高临下地看她: “是么?那便多看看。” “” 苏令蛮折服于他的不要脸劲儿,也不介意自己又被化成了个病恹恹地中年妇人,欢欢喜喜地收拾包裹,不过才住上两日,杨廷便为她添置了好几身行头,待拿到月事带时,脸红红地一把将其塞入了包裹。 杨廷征了怔,耳根竟也隐隐地泛起红来,不过他自来是iàn pi子厚,不一会又若无其事地道:“这还多,无须带着,回长安再买。” 苏令蛮却嘟嘟囔囔地不舍得,毕竟这可代表着威武侯的一番心意。 杨廷一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便不由地败下阵来,由着她鼓鼓囊囊地包了一堆。 张嫂张罗着将一些特产搬到马车上,“少夫人,这是您这几日爱吃的酱菜,张嫂也没什么贵重之物,您就带回去尝个新鲜。还有一些是我浑家的去山里摘到的新鲜菌菇,过过水都能吃” 苏令蛮听得竟渐渐有了些依依不舍之意,莫说她与杨廷在此度了两日欢快时光,便这质朴的关切,亦是她难得能碰见的,便格外地珍惜。 杨廷好笑地看小娘子鼻子眼睛发红,眼看要哭,没忍住抚了抚她好不容易扎好的发髻:“乖。” “赶明儿再带你过来。” 他跟哄小孩似的话,苏令蛮却半点不在意,抓了话头便又开心起来了:“阿廷,这可是你说的。” 四人边说边笑着出了村口,一架青帷马车候了许久,车夫有一张极其平淡的脸,杨廷扶了她上车,张嫂将包裹递过来,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便连她也有些舍不得。 苏令蛮半探出头,朝张叔张嫂挥了挥手: “张叔张嫂,回去吧,莫送了。” 村头有一棵大歪脖子树,张叔张嫂便在树下与她招手,张嫂爽脆地“哎”可一声,目送着马车走出老远。 入城果然比平时严出许多,杨廷将路引递交上去,拜其精妙的易容术所赐,城门卫不过略扫了几眼,确定没问题,便放人进了去。 进了城,直接在客栈住下,托辞投亲,半日便打发人来将马车牵走,杨廷带着苏令蛮在外溜溜达达地过了大半日,大包小包地买了东西,趁着宵禁坊门落锁,轻轻巧巧便混了进国师府。 “阿蛮!你这死丫头!” 麇谷居士迎了上来,眼眶红红的跟要哭鼻子似的。 苏令蛮生怕这糟老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真抱着自己哭,纵然心中暖意融融,亦忍不住道:“居士,不,师兄,阿蛮我这不是囫囵着回来了?” 墨如晦c马元c蒋思娘,这几个鬼谷门下弟子竟然同一时间等在厅内,蒋思娘将她上下扫了一眼,视线落在苏令蛮易容上,朝杨廷瞥了一眼:“小师弟手艺不错。” 杨廷勾了勾唇:“过奖。” 苏令蛮心中却涌起了一股子不知来由的自豪感。 墨如晦眼尖,她自来学的从来都是鬼谷门下玄门法术,最擅察言观色,不过一眼便确定眼前两位“天人之姿”的大美人期间气氛产生了莫大的变化,你侬我侬似的,她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 “小师弟小师妹此番收获颇丰嘛。” 苏令蛮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杨廷见小娘子腮边一绺发丝乱糟糟的,下意识便伸手帮她塞到耳后,苏令蛮亦极其自然地受了。 这时,对面三人亦觉察出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麇谷居士只觉得地里的好白菜被猪拱了,险些跳起来,却见他的好师弟杨清微一把搂住了小师妹的肩膀,淡淡宣布: “来,见过威武侯夫人。” 声音郎朗如清渠流波,却自有一点不起眼的得意与自傲。 麇谷居士“哼”了一声,马元却朝杨廷挤了挤眼睛:“看来师兄我不久便要随份份子钱了。” 蒋思娘道了声“恭喜”,转而问苏令蛮:“小师妹,看来你还是学艺不精,以后每逢沐休日,你还需再跟着师姐学上一个时辰方好。” 苏令蛮笑盈盈地道了声谢,麇谷居士吹胡子瞪眼地赶人:“威武侯,时辰不早,还愣着作甚?” “阿喜,送客!” 门房阿喜最近已经被墨如晦提拔到花厅做事,他并不认识这个易了容的“威武侯”,却看得出几人态度熟稔,垂询般向墨如晦看了眼。 孰料杨廷已经自顾自地转身,往里进的小院走: “时辰是不早了,诸位早些安歇。” 这是要赖在这不走的意思了,墨如晦似早有所料,见麇谷居士暴跳如雷,忍不住道:“信伯,你是真当爹当上瘾了?” 麇谷居士一愣,老脸一红:“阿蛮在长安孤零零的一人,老夫可不得照顾着些。” 苏令蛮吸了吸鼻子感动地道:“居士” 麇谷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躲开她视线:“阿蛮,你也累了,早些歇了吧。”说着,便跟后头有狗在追似的,一忽儿便跑了。 剩下几人多道一番,便也各自离去。 绿萝与小八接了消息远远便候在院子门口,尤其小八,几乎是泪眼汪汪横冲直撞地过来,可看了看苏令蛮脸,“你二娘子?” 苏令蛮点了点头,出声:“小八。” 小八认出了她声音,一把搂了二娘子的手,跳笑道: “二娘子,你叫小八好找!” 说着,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中,又唠叨了巧心之类的,显然这几日里,担惊受怕得狠了。小八自小便与巧心一道服侍苏令蛮,如今巧心走了,她便格外地害怕苏令蛮出事。 不大的丫头哭得跟孩子似的。 苏令蛮目光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她抚了抚小八脑袋上的包包,“又哭又笑,小狗撒尿。莫哭了,娘子我不是回来了么?” 小八抽抽噎噎地应了一声,苏令蛮抬眼,正对上绿萝亮晶晶的瞳仁:“二娘子回来便好!” 苏令蛮情不自禁地展开一抹笑: “恩,我回来了。” 她当先便走入房中,熟悉的冷檀香迎面而来,苏令蛮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的紧绷立时松散下来,软绵绵地倒在八仙椅上,小八张罗着将飨食热了热,摆上桌: “二娘子,吃些东西再趴。” 那边莫旌已经提了一连串的包裹进来,“郎君让小的送来给二娘子。” 绿萝请示般看了眼苏令蛮,苏令蛮一眼认出那是自张叔张嫂那带回的包裹,还有些是在长安西市逛来逛去买的一大堆小玩意,点了点头。 莫旌从善如流地放下,转身欲走前,又道了一声: “郎君说了,飨食多准备着些,一会他也要来一道吃。” 小八来了长安,不是呆在鄂国公府,便是呆在国师府,见莫旌颇有些眼熟,疑惑道:“你家郎君是哪位?” 她一时又想起来,在定州见过,拍手道:“二娘子,居然是威武侯!威武侯道,要与二娘子一块吃饭?” 苏令蛮自打听了莫旌的话,方才还软趴趴没个正型的模样立时便没了,一边唤着绿萝去提些热水来,一边吩咐小八先伺候她稍微整理下。 小八狐疑地看着二娘子忙得团团转,朝绿萝使了个眼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5.不欢而散 洗去铅华, 归还侬艳本质。 苏令蛮穿着杨廷特意着人买来的裙裳, 天青碧竹纹明绡纱襦裙,折草黄披帛松松懒懒垂着,安安静静坐在主卧旁的待客厅内, 手执着一本医术在看。 小八与绿萝一人一边守在门外, 杨廷手拎了一个提篮过来,见两人欲行礼, 忙摆摆手示意不用, 人已经信步进了房间。 晕黄的光在小娘子身上打了个圈,流连不去, 杨廷略站了站欣赏了会,发觉苏令蛮看得入神, 才清咳了一声。 苏令蛮下意识抬头,面上已带着十分的笑意, “阿廷, 你来啦。” “坐,小八让厨房又加了几道菜。” 杨廷将提篮放下, 苏令蛮踮脚觑了一眼:“这是什么?” 圆圆小小一颗又一颗的绯色果子, 被人洗得干干净净, 上边还泛着诱人的水泽, 她从不曾见过。 “樱桃。”杨廷恍若不经意道, “方才着人去得了些, 一会吃完飨食, 尽可吃些。” “樱桃?” 不怪苏令蛮大惊小怪, 此物稀罕又极难养活,她也只听闻过,历来都有一两樱桃一两金的说道,一年便有那么几斗的量,也都供到宫里去了,极少流到外面来。杨廷说得轻描淡写,恐怕亦很是废了一番功夫的。 苏令蛮还未及吃,心下便已经甜得仿佛吃了蜜似的,歪着脑袋道:“一会一道吃。” 杨廷勾唇一笑,笑声放得极轻,“好。” 飨食做得很精致,俱是小小一碟,与张嫂平日做的大菜截然不同,苏令蛮吃得眼眸弯弯,跟只餍足的猫儿似的。杨廷支着下颔,进得不多,光光看,便觉得已经饱了,深以为“秀色可餐”极是精到贴切。 小八入门来收拾碗筷,便见二娘子取了一颗小果子喂人,面上的神情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柔软,便如百味斋的蜜饯儿,几乎让人甜化了去。 而对面冷隽的郎君,一眼看去,丰神俊秀自不必说,可感觉却又与从前不同了,仿佛散去了三千冷厉,凭空柔和了许多。 她再是不晓事的丫鬟,也知道这代表了什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匆匆收拾好出门,将屋内亲昵的对话丢在身后。 “阿廷,你要吃不要?” 清冷的声音压得低:“你喂我便吃。” “不要。” “那不吃了。” “好吧,那就只喂一颗” 小八难免悻悻地想:这情爱中人,果然跟失了神的没甚两样。 绿萝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八分不动。 苏令蛮取出上回杨廷着阿冶送来的调香册子,调皮地问他:“阿廷,你上回让阿冶连夜送来册子,可是那时就想通了?” 杨廷抿了抿唇,拒绝回答,白玉似的面颊却浅浅印上来一层粉,果真是岫云杨郎c如玉公子。苏令蛮嘻嘻笑道: “那阿廷何时欢喜上我的?” 但凡女子,不论年龄大小c性格差异,总爱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凡男子答得不够好听c不够爽快,便难免要心塞一阵,或作弄一回。苏令蛮也不能免俗,便听威武侯懒洋洋地含了颗樱桃在口,含糊其辞,再问便是回“不知道c不清楚”,直让苏令蛮气得背过身去。 杨廷也不惯她,只搂着狠狠亲了一把,直将小娘子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才道: “安生了?” 苏令蛮嘟了嘟嘴:“不。” 杨廷觉得自己没救了,就这般作弄的小娘子翘着嘴生气,他都觉得怜人爱得不行,没忍住就着灯轻轻嘬了一口:“阿蛮,莫气了,恩?” 清冷的声音一软下来,便如小溪流淌,苏令蛮反省自己太过了,见好就收道:“让我不气也行,往后你要与那些个小娘子小妇人等都不得靠近一丈,” 她没忍住捏了捏他脸,半嗔半赞道:“谁让我家阿廷长了张招人的脸?” “一丈?”杨廷摸了摸鼻子:“本来就靠近不了。” 苏令蛮不免翻起了旧账,她还记得在定州头一回见王文窈时满肚子的酸气与自惭形秽,“你上回不还让王二娘靠近了?两人并肩而立,好一对无双璧人。” 杨廷着实是想不起来哪一回,可见自家小娘子气得腮帮子鼓鼓,伸手戳了戳,应道:“哪一回?威武侯哪是那般好接近的?” 苏令蛮见他当真想不起来,便又不提了,杨廷拥着她叹道:“阿蛮,真想你立刻便嫁过来。” 苏令蛮笑嘻嘻道:“恐怕不成,还有半年阿蛮才及笄呢。” 虽说及笄了才好成婚,可也没有哪家娘子一及笄便嫁人的,女儿家最好的时间便是在家做姑娘的几年,一嫁过去便是操心劳碌命,若碰上个爱磋磨人的婆婆,除非和离,不然半辈子便要在苦日子里熬,熬出头,也成了婆了。运气好些,可若碰上个糟心的丈夫,小妾通房庶子女一大堆,那日子也委实不大好过。 苏令蛮性子烈,又独,许是因自小缺爱的关系,便格外看中这头一份,和所谓的独一份。她完全无法想象和接受哪一日杨廷会用对她的态度却对旁的女人,便只想想,都恨不得烧了那一对。 今夜气氛正好,她先觑了一眼杨廷面色,一闭眼直愣愣抛道: “阿廷,旁的不说,往后你若纳妾,我是不会依的。不论通房姨娘妾室什么孺人之类的,一概不能有。” 她知道这一言论,颇有些惊世骇俗c异想天开,不论哪家娘子出门子前,若敢放出这话,那往后恐怕是轻易许不了人家。可苏令蛮素来便求一个干干净净c洒脱肆意,不想婚后再与人掰扯,便索性先说开了。 “还有” 苏令蛮一咬牙,直接说了:“想来在定州时,你应该也听居士说道过,阿蛮阿蛮不能轻易孕育子嗣。” 大梁皇室也不知是不是招了诅咒,如今便留了两根独苗,一个是当今圣人,一个便是宰辅之子威武侯,若要杨廷娶一个不能孕育子嗣的小娘子,无妨,可若强求其不纳妾孕育后代,那委实是强人所难了。 杨廷的面色有点冷。 沉浸在柔情蜜意里的心,一下子脱了出来,他抬眼看她,眸似寒星: “阿蛮,你未免想要的太多了。” 杨廷拨弄着手中的樱桃,这般小小一颗,确实很甜c很稀罕,可又未免太甜,移了人的神智,纵使他并不会碰旁的女子,可以对阿蛮千娇百宠,可这宠,却不代表她能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杨廷淡淡地想,他该让她知晓些分寸才好。 苏令蛮很失望。 她清楚自己提出的建议多么惊世骇俗,也明知有多无理取闹,可杨廷想也没想地拒绝,又让她心底发涩,遍体生寒。方换上的明绡纱裙不耐夜凉,她忍不住摩挲着肩,只觉心仿佛是泡在了万年冰雪里,冷得发僵。 “居士说师傅能治的,我这病。” 苏令蛮声音发颤,眼睫颤动得厉害。 杨廷立时便心软了,下意识想应,却又想起要给一个教训,立时板起脸来:“阿蛮,这天下,没有哪家主母会管夫君这些房中事的。” “怎么没有?房太保不就一直没纳妾?” 杨廷嘲讽地一笑:“你信?房太保是没纳妾,家中也没有姨娘,可偶尔睡个通房也是有的。也就你们这些小娘子会信。” 容课的先生房夫人 苏令蛮说不出是因为自己曾万分憧憬的的姻缘被杨廷被一语毁了,还是他的话让自己心寒,面色登时冷得像冰: “你走吧。” “不劳威武侯费心,阿蛮不嫁了。” 假使将来还要过阿娘那种日子,她情愿一辈子做那老姑子,学那静岳长公主,兴致来时寻个小郎君饮酒作乐,亦是快活。 苏令蛮想得透彻,可到底意难平,见杨廷板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莫旌讪讪要走,便将提篮丢过去:“这东西哪来的回哪儿去,让你家主公莫来了。” 莫旌抱着个烫手山芋,几乎要哭了。 “嘭——”一声,门重重地合上了,撞门声传出老远,杨廷心里不知怎的,咯噔了一声,仿佛有块石头一直重重地往下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待看见莫旌抱着的樱桃篮子,杨廷那张俊脸臭得像糊了一坨屎,“你怎么拎回来了?” “二娘子说,哪来的回哪去。” 莫旌试探着看了他一眼:“郎君,您这是又哪儿得罪了二娘子了?”杨廷没法与他说,这事若真说出去,便对阿蛮的名声不好了。 他悻悻地道:“跟你没关系。” 莫旌被堵住了,干脆便安静地在一旁见自家主公踱来踱去,兀自烦闷。 一会儿,院门口又传来细细碎碎的一串足音,绿萝提步过来,两手捧着一个极大的美人灯,当时苏玉瑶没肯要,便着人送来了国师府。 “二娘子说,物归原主。” 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包裹没打严实,露出青碧色的一角,一看便是方才苏令蛮身上穿的。 杨廷这下是当真气炸了:“她苏阿蛮是当真要与本侯划清界限了?!” 绿萝赧然一笑:“恐怕当真如此。” 杨廷没忍住,脚一下子便踹到了廊下的柱子,爆了声cu k一u。莫旌大气不敢出一声,垂着脑袋生怕被生气中的郎君瞧见了。 过半晌,杨廷突然幽幽道:“莫旌,你去将幕僚们唤来悄悄的。” 是夜。 墨国师府一隅难得灯火通明,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郎君齐聚一堂,一个黑脸膛看着郎君气闷地坐着,不由纳闷道:“郎君,召属下何事?” 这黑脸名唤穆琛,是京畿鸟枪护军参领,一身齐射功夫了得,早先便暗中投了杨廷门下,素来是个爆炭脾气,见杨廷自打人来了,便一声不吭,十分奇怪。 其中还有个眉眼细长的长须美髯公,名曰李褚焕,年约四十,一身青布麻衣,是这六人团中的智囊,早年但逢科考,便有灾祸上身,十六科考父死,十九科考母死,二十二科考妻丧,此后便再不肯入仕,经历算得坎坷,至今无家无着,后杨廷得知,亲自三请,才将其请了过来。 李褚焕一见杨廷如此,便道:“主公可是有心事代解?” 杨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坐正身子道:“本侯的一个友人遇上了一桩难事,他心悦一个小娘子,偏那小娘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事先明言不许纳妾,那友人虽对旁人没兴趣,却又不想让那小娘子蹬鼻子上脸,可该如何是好?” 穆琛粗声粗气道:“那人可舍得下小娘子?” 杨廷摇摇头,诚实道:“舍不下。” “这事情便好办了,先娶了再说,往后的事往后再掰扯。哪个女儿家一嫁人,不由得人安排?” 杨廷又摇头:“我那友人一言九鼎,从不毁诺。那小娘子性烈,比不得寻常妇人。” 李褚焕看出些苗头,心下好笑,这世上少年人啊。一眼便看出主公这嘴里口口声声的友人便是他自己,捋了捋胡子慢吞吞道: “唯有一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6.柔肠百转 “不妨找个旁的小娘子, 刺她一刺。” 李褚焕说得高深莫测,仿佛一颗石头沉入了水里, 激起了一点浪花便没了。杨廷不赞成地看着他, “不妥。” 李褚焕却觉得哪哪都妥,男女之情, 始于, 终于, 君不见有人争的田地才是好田么? 杨廷并未被他的歪理带偏, 只沉默着摇头,坚持不肯。穆琛显然是不大明白,举了自己妾室的一个例子,比如他先去了蓉姨娘那, 第二日眉姨娘便会早早殷勤地候在门口。 “主公, 你那友人必是没跟妇人处过,回头带来,让属下带他去门子里转一圈, 便什么都看开了。” 杨廷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想说阿蛮与你那些姨娘不同, 她自爱又可爱, 不会自轻了自己, 又觉得没甚必要, 她那些好处自己受用便行, 何况他应了不靠人一丈之内的。 见杨廷沉默不语, 李褚焕又出了一计:“那便只能先谅她一谅, 以观后效。” 杨廷还以为李褚焕要出什么好法子,没料到竟是这么个寻常说道:“怎么说?” “女子多易恃宠而骄,主公友人若此时退了,恐怕以后会夫纲不振。” 杨廷深以为然。 另外几人互相微妙地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笑了。李褚焕又道:“主公您那友人可千万坚持住,温柔乡是英雄冢,可千万莫将志气给消磨了。” 杨廷心有戚戚焉。 于是李褚焕又出了一套之后应对,听得几位“大丈夫”频频点头,打着取经一二的法子回自家驯妻,其中惨烈又是后话了。 李褚焕坑了人一把毫不自知,他妻入门一年便丧,与妇人相处经验实在少,自是不知道世上妇人千千万,脾性各种,不可一概而论,何况若妇人当真蛮不讲理起来,是当真不讲理,若她还愿意与你讲理,那通常也是冷了心肝儿了。 杨廷作为一个初涉情爱之人,自然不晓得其中道理,也不知被最器重的幕僚往坑里带了一把,仍然大作着“驯妻”的美梦。 “友人”感情事毕,六人团中的另一专司各种阴暗之司的司马儒提起了另一桩事:“主公果然料事如神。” “当日义庄小妇人与丫头的尸体被偷,属下顺着人一路跟着,终于找到了接头人,本是个平平无奇的赖子,底子不甚干净,属下又着人继续蹲,终于在今日宵禁前,抓住了一个。” 司马儒得意地舔了舔唇。 他有一张削瘦的容长脸,不笑时尤其严肃,一笑两颊便瘪下去,十分骇人。其人还有些特殊的癖好,尤擅审人,当初杨廷找到他时,司马儒便只是一个狱吏,每日靠着微博的薪资奉养老母亲,算是十里八项出了名的孝子。 “审得如何了?” 司马儒施了一礼:“这人底子倒是干净得很,不过一个寻常小商贾,平日在城中做些小买卖,只主公吩咐留意,属下便接着往下深查,才发现了发现了蹊跷之处。” 他卖了个关子,杨廷也没催促,司马儒这才继续道:“这人名唤马玖,看着是个正经商贾,但他有个拜把子的好兄弟张玉门,张玉门的母亲正是王家嫡次女王二娘的乳母。” 线头在这儿了。 杨廷面上一片古井无波,情绪几近于无,但几人皆是亲近之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下压着的汹涌暗流,让人心惊肉跳。 李褚焕与司马儒对视了一眼,心下暗叹,谁不知王家二娘子心慕主公久矣,原该是一桩风流韵事,孰料竟如此心肠只是礼部侍郎那边势必要得罪了。 在座除了个憨场子穆琛,哪个不是九转心肠,不过多想想便能想出其中曲折,只是王二娘年岁不大,说是坑了苏二娘子也便罢了,事若不成,顺势直接叫林侍郎与威武侯府生隙,靠向右相府,这手段心计倒是不弱。 “张玉门?” 杨廷掸了掸袖口,仿佛只是掸去一粒渺小的尘埃:“司马,他归你了,只要留有一口气在,随你用。” 司马儒面上浮起一抹阴测测的笑:“多谢主公。”其余人不由远离了些,司马儒手段酷烈,尤擅审人,张玉门落在其手里,日子可见得不好熬了。 李褚焕难得慈善心肠地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 “还有一桩事,打探清楚了?” 杨廷问另一边一直闷不吭声之人,这人便是暗卫统领“玄”,统领所有暗部,除开甲字部出类拔萃者如甲一常年伴随主公身侧,其余支部都由“玄”统领,常年在外执行任务,,而“玄”示人之时,从来不是同一张脸,谁也不清楚其真面目。 “玄”点了点头:“那日主公寻人之时,消息每在关键处被截胡,卑职彻查之时,发觉还有一股势力参加了进来。” “玄”的声音低沉喑哑,仿佛喉间受过伤似的:“主公是否露了破绽?那位”他指了指上头,“恐怕有所察觉,试图探清虚实。” 杨廷想到在仙客居二楼杨照投射而来的眼神,当下一哂:“是有所疑。” 若非如此,光凭王二娘手中那些势力,如何能时时料得先机?底下暗流涌动,将浑水搅得更浑,只为了捉他这只“鱼”,竟是连阿蛮性命都不顾。 由此看来,便圣人对阿蛮有意,恐怕多少还是见色起意,若要论真心,还真称得出斤两——果然是符合那人的性子。 杨廷一脸写意轻松,屋内的幕僚却被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若主公当真被扯出来,纵有杨宰辅在,也没甚好明目阻止圣人发难。 如今朝堂之上保皇派与宰辅一脉早就暗流涌动,各自投诚,只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皮,可谁都知道,总有那么一朝。 “无妨,当今多思多疑,不到万全把握是不会动手的。”杨廷轻描淡写地道,眉峰甚至还不如方才说到友人之事攒得紧。 李褚焕叹了一声,生生觉得主公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趋势。他未见过京畿如今传得赫赫扬扬苏二娘子,却难免起了一丝顾虑。 原来杨廷却是早作打算,寻人当日,他着人易容成当初的“孙浼”模样,在城中乱窜,有个七八分相似,也足以迷惑旁人。那边纵使起了疑心,可难免被打乱了思路,也才能使他最终在小峰林寻到了阿蛮。 “主公您到底如何打算?” 李褚焕是第一回,亦是最后一回问。 在座几人都明白这问题的分量。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如今潜龙在渊,只待某一日冲天而起。李褚焕等人聚集在此,未尝没有一番旁的心思,个人魅力固然是吸引众人来投的缘由,可男儿总有凌空而上的愿望。 杨廷明白李褚焕所问之意,究竟只是想当一个闲散王侯,或是这万万乘之尊? 长长的睫毛掩住凌厉的凤眸,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人人屏息,试图看清其面上神色,琉璃灯盏幽幽照着,杨廷掩于长桌后的半张脸晦暗不明,当几人几乎放弃的时候,低哑涩然的声音才响起: “廷不欲死,该当如何?” 外人看来,他威武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一世荣光,可谁都不知道,光每年的暗杀,便不知凡几。 年初千里驰援定州,收复北疆三镇,人人赞他虎父无犬子,他以一桩功勋抵去一旨退婚令,又使得朝野群嘲,可杨廷记得当初提议之时,那人眼中的满意,和稍微收敛的杀意。 甚至 杨廷不再回想,抚了抚胳膊,那里有一个箭疮,是十二岁那年陪圣人读书时留下的,他还记得那时箭靶与自己相距差了有一丈,但圣人的箭却偏偏射到了自己身上,若非杨廷反应得快,以手臂挡簇,恐怕那支箭簇会直插入心。 后面圣人以看走眼了糊弄过去,可杨廷却知道不是。 “不欲死,那便得争!”李褚焕素来离经叛道,并未有甚忠君思想,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何况主公训暗卫十二部,部曲无数,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到来?” 杨廷摇头:“当初,只为自保矣。” 他承认了,也只当初。 在几次生死关头盘桓,杨廷才清楚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天家既无父子,堂兄弟这等隔了一层的,更不该存情。何况 阿蛮。 杨廷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 “主公既有此野望,不妨与宰辅服一服软。”李褚焕提议道,穆琛兀自点头,其余人亦是本该如此的模样,除了玄一声不吭。 杨廷嗤了一声:“焕叔,你不懂。” 他与谁都能和睦相处,甚至虚与委蛇,唯独与阿爹不能。 几人聊过之后应对,便又迅速散去了。 杨廷呆坐许久,直到夜深露重,方才兀自睡去。只前些日子总有温香软玉在怀,此时便分外觉得衾寒枕凉。 苏令蛮枯坐了一夜。 小娘子的心思反反复复,柔肠百转,纵然嘴硬,可方才浓蜜似的梦里走过,再回到凄风苦雨似的现实,便觉分外难熬。她左思右想,直到天边一缕微微的晨光射进纱窗,才恍然发现,天,又亮了。 当人沉浸在苦楚里,时光便格外漫长,只觉得世间所有事合该也哀哀戚戚,恍然醒来,才发现世界照样转,旁人吃喝拉撒玩是一样不落,使得气得更气,打成了一个死结。 苏令蛮此时便是如此。 打定主意不再理人。 第二日苏玉瑶便带着苏文湛shàng én来探病,将上回圣人得来的灯笼一股脑给了她,两人亲亲密密絮叨了一会,苏令蛮才肯定,苏玉瑶并不知自己遭遇了什么。 苏文湛朝她挤了挤眼:“二èi èi。” 苏玉瑶嫌他杵着碍事,苏文湛知趣道:“正巧侯,有人寻,大兄自去。” 苏令蛮此时听不得杨廷的一点话,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待人走了,脸更黑了。苏玉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阿蛮,你怎么啦?” “没甚。” 苏令蛮捡着一个话头道:“阿瑶,你说那日是谢大郎护着你?” 苏玉瑶点了点头,黑脸蛋难得露出娇羞之色来,苏令蛮如今正是陷入情爱纠葛,对此便格外敏感,欲言又止:“阿瑶你” 孰料苏玉瑶难得爽快,点头道:“是,阿瑶看上了那谢大郎。”只可惜那是个榆木脑袋。 “阿蛮姐姐,给èi èi出个主意呗。” 苏令蛮自己此时都一团乱麻,哪里会晓得如何出主意,只点头又摇头道:“不如,你问问大堂兄?” 苏文湛情史丰富,风流无度,合该是最懂这男女之事了。 苏玉瑶一拍手,“也是。” 那边威武侯对着苏文湛,竟是喝起了闷酒。一夜辗转反复,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格外得沉,他斟了一杯,“饮。” 苏文湛无奈陪饮。 就这么一人一杯,闷不吭声地喝了大半个时辰,再来接苏玉瑶时,冲天的酒气几乎熏死人。 苏令蛮问也未问那人究竟,便将两人一车送出了国师府门外。孰料竟撞上了一人,楚方喧在外一人一骑候着,见她来,牵出了抹苦笑: “回来就好。” 那边,威武侯已经捏碎了一个杯子,莫旌看着那张平日里丰姿俊逸的脸,忍不住都替他牙酸。 “郎君,您要是介意,还抻着做什么?” 谈过情爱的都知道,当人陷入牛角尖时,便格外不可理喻。此时不可理喻的威武侯红着眼微醺,心里却是翻腾起了滔天醋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7.彪悍人生 猝不及防之下, 苏令蛮愣了愣。 未见楚方喧,她几乎是想不起这人, 眼见他面怀宽慰, 弯了弯嘴角福身行礼:“多谢楚世子关心。” 楚方喧却一下子能察觉出,苏令蛮对他疏远了许多——虽然本身便不曾如何近。 这态度变化极其微妙,非身处其中不能察觉。 楚方喧不错眼地看着她, 小娘子眼下青黑,显出十分憔悴, 纵使他不愿多思, 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被掳走一日夜, 谁也不会当对方是行善积德的酷刑森 他的心一下子又堵塞又闷热,青年意气充斥在胸腔里, 楚方喧破口而出:“二娘子,无论无论如何, 楚某总是愿意娶你的。” 苏令蛮一怔, 待意识过来此人说的何事,面上便不由有些触动, 感动自然是有, 但更多的是窘迫。这件事, 不论旁人如何描补,作为她本身是无从辩驳的。 她低眉笑了笑:“楚世子实在不必。” “先前阿蛮答应考虑,此时却是考虑清楚了, 楚世子实不可多得的俊杰, 只阿蛮”她顿了顿, 想说心里有人了,可思及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冤家,便不愿再提。 楚方喧失魂落魄地走了。 苏令蛮言语客气,可态度坚决,吩咐绿萝稍后将房中的木人物归原主,正说着,却见对面行来一人。 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两旁花木扶疏,曲池环绕,昨夜不欢而散的岫云杨郎一身洋洋洒洒的月白宽袍,银丝滚边,嵌玉金丝冠高束头顶,敛容肃目地过来,一双眸幽若深潭,让人见之忘魂。 苏令蛮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杨廷看也未看她,便擦肩而过。 萧萧肃肃冷风,枯黄的叶子打着转飘落枝头,地上已然铺了细细碎碎一层,苏令蛮一脚踩上去,便发出窸窸窣窣碎裂的脆响。 秋天,终于要到了。 这一僵持,便僵持了许久。 苏令蛮静养两日后,便辞别师兄师姐,包袱款款地回了鄂国公府。 苏馨月已经用药调理了一个多月,大部毒性已经拔除,只可惜服药太久,终究伤了胞宫,再无子嗣可能。 苏令蛮真正确诊那日,蓼氏抱着苏馨月哀哀痛哭许久,苏文湛双眼沤红,已恨不得立刻打shàng én去,苏玉瑶哀戚满腹,只有蓼氏,第二日便收起哀意,人前半点不露。 仿佛一个披上战袍,装起盔甲的铁娘子,因着上回时间推迟,此时办生辰宴便正正好。 蓼氏一大早便醒了。 秋意渐浓,可她的觉却越来越短。 容嬷嬷服侍着她盥洗穿衣,梳妆打扮,蓼氏看着铜镜中早已年华不在的妇人,突然道:“嬷嬷,我也老了。” 老得鬓角悄悄生出了白发,眼角生出了纹路。 容嬷嬷拍拍她:“可夫人在奴婢眼里,还跟以前一样。” “今日之事做了,恐怕老爷会怪罪于我。”蓼氏嘴中如此说,眼中却露出本该如此的坚定:“不过,为了阿月,也顾不得了。” “夫人为何不与老爷通一声气呢?” 蓼氏沉默良久,夫妻夫妻,一丈之内方为夫,她闺中时不懂,等后来懂了,便也了无期待了。 “罢了,嬷嬷这回可还能陪着阿妙去?” 蓼氏闺名廖丽妙。 容嬷嬷咧了咧嘴角:“老奴不跟着夫人,还能跟着谁?” 苏令蛮永远记得这日。 狼护其崽时,往往是不惜性命,她见识过这样的母爱,再回想从前所得,便总觉怅然。 庆国公府富养着的表姑娘暗中给表嫂下药,使人绝嗣,当家主母毫无作为,庆国公世子宋观希虽晓内情,却默许纵容,与表姑娘暗通款曲,早已珠胎暗结。表姑娘本欲在表嫂生辰宴上再行下药,孰料竟被白鹭书院声名鹊起的苏二娘子当场逮了个正着。 清风酒楼说书的说至兴头处,问:“哎,大家伙儿可知道这苏二娘子是谁吧?” “知道!” “听闻有闭月羞花c沉鱼落雁的倾城之貌,才学满腹,更引得岫云杨郎与镇国公世子两虎相争,圣人刺令!” 底下人说的头头是道,满眼放光。 说书的点点头,又道:“可你以为那日最引人注意的是谁?是那从来不声不响的鄂国公夫人!那夫人,啧啧”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可不一般。” 说书的卖起了关子,底下人的兴致被挑起来了,纷纷打赏,丁零当啷的铜板声此起彼伏,小厮手中的铜钵立时便满了一半。 说书的捋了捋胡子,讲起鄂国公夫人的彪悍。 “蓼夫人她带了一个横脸嬷嬷和十来个凶仆,一路拖着将那表姑娘从院中扒出来,当着当日所有庆国公府的宾客去搜,你们猜,竟搜出了什么?” “不仅仅是七步散,还有那绝子药!” “原来鄂国公嫡长女竟是被天长日久地下了药,才怀不了胎!再由着麇谷居士教出来的苏二娘子,与济仁堂另一个德高望重的凌大夫一同为那嫡长女坐诊,竟然坐实了这一事实,廖夫人气急,着人要打,却被那宋世子跑出来阻了去,言自肯和离。” “廖夫人这河东狮哪肯罢休,乒乒乓乓着人将庆国公府从里到外拆了个遍,庆国公府不占理啊,只能任这么个彪妇人拆,一个字都不敢往外丢。这一拆,又拆出了问题。原来宋世子的书房里,放了不少人表姑娘的肚兜c小衣,还有许多”情趣之物。 说书的嘿嘿一笑,露出个你懂我懂的猥琐笑容,台下登时嘘声一片。 “推推搡搡间,这表姑娘跌倒,流了一地血,苏二娘子菩萨心肠,好心诊脉,没想到竟诊出了个两月的胎儿,只这胎儿倒霉,没保住。蓼氏大怒,拖了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去审,这一串的阴私,全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都给审出来了。什么婆婆不作为,看着娇客欺辱儿媳啊;什么世子明知道qg rén儿下药害人,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庆国公府在京畿丢了这么大个脸面,从此只得缩着尾巴做人。 连宋观希的内个侍读的差事都保不住了,表姑娘因害人一事被一把枷锁锁去了京畿衙门,小月子没坐好,眼看着要坐上几年牢,恐怕将来也不大好。 倒是鄂国公夫人,横冲直撞,打着耍横的气性,不仅逼着人和离,将嫁妆全数要回,还将整个庆国公府在外良好的名声给撕了。 对于这等靠祖荫的勋贵,名声虽然不如世家看中,可到底也是影响后代官身的。 只可惜,鄂国公夫人在外的名声却是大大地坏了,连带着苏家小娘子的婚嫁,也难了许多。但凡是家中复杂些的人家,都不敢娶,万一苏家娘子受了委屈,回娘家哭一哭,有这么个彪悍的国公夫人在,自家被拆了也嫌不够。 苏蜜儿与苏珮岚为着此事,嘴角一连挂了许多天的油瓶。三夫人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了好几回,可老国公夫人却对这大儿媳另眼相看,终于不是那黏黏糊糊的性子,有了点血性, 苏令蛮捏着瓜子问苏玉瑶:“那你娘亲那日搜出来的七步散是真的?” 苏玉瑶神秘笑笑,朝旁努了努嘴,苏馨月经此一役,脸凭空瘦削了许多,端丽的脸上多了丝凌厉,可说话时,仍是柔柔的: “自然是真的。” 苏馨月低眉给自己斟了杯茶,才慢悠悠道:“这药,确实是那人的,只是她没打算生辰宴上下。” 不是今日,总会是明日。 七日散,药下七日,便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死去,大夫诊脉,只能诊出因突发心悸而死。 自打回府,暗中留意,方发现了此药。 每逢觉得人性至坏到了顶,可下一回,总能发现还有更坏的在等你。苏馨月摇摇头,不欲再想过去那些糟心事,问苏玉瑶: “阿瑶,那你呢?” “我?” “你上回不是织了个香囊给谢大郎,可有得着回应?” 苏玉瑶肩膀有点垮,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她眨了眨眼:“那呆子回了,给阿瑶回了十页纸。” 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归根究底是:你太小,我太老—— 拒绝。 苏玉瑶这人,历来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之人,怎么可能会因此认输?她这些日子每偷着个空,便会等在谢大郎回府的必经之路上,说道两句,打声招呼,而后回家。 苏令蛮突然羡慕起她的一往无前。 她手中捏了一把剥好的瓜子刚刚仿佛嘴里,却听苏馨月道: “听闻平滇大军明日便至,大姐姐提前便在望月楼三楼包了一个包间,届时叫上自家姐妹都去看一看这大军风采。” 瓜子呛入喉中,苏令蛮猛地咳嗽起来。 半月僵持,两人互相之间不闻不问,乍一听名字,她竟难得失了态。 可苏令蛮那颗心,却在僵持的寒冬里,冻得越发严实,越发坚硬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8.惊鸿一瞥 望月楼。 临街的几个大包间儿有几个算几个的被贵人包下, 从二楼到三楼,这价够得上寻常百姓家吃上一年的白米饭了。 阿平在望月楼里, 是数得上资历的“老跑堂”了, 他拿肩上的巾帕子擦了擦汗, 正欲歇歇脚, 门前台阶又停了辆两驱的马车, 虽然只得两驱,可马车两旁的三叉戟标志却让阿平一眼认出来——正是最近京畿中谈资最盛的鄂国公府。 虽然京畿往来平头百姓多, 贵人更多,可阿平还是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地跑了过去。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圆眼丫头率先从后面一辆车跳了下来,她小碎步上前,左右看看车流, 稀奇道:“大娘子c二娘子c四娘子,外边可真热闹。” 一边已经掀了帘子, 先是一个杏眼微黑的红衣小娘子下了车,随后一个身着素淡青衣的端丽妇人亦随之下了, 阿平下意识打了个千,正欲转身领着人进门, 却先下车的红衣娘子朝里喊: “阿蛮姐姐, 你到都到了, 还别扭什么, 快些下来!” 阿平心里打了个突, 立时意识到里面便是近来盛传的京畿第一美人—— 哪个男人心里没点想头, 纵然他只是个低下到不能在再低下的跑堂,看两眼总是不亏的。下意识便期待起里边即将下车的第一美人来。 待见一双手先扶着帘,露了出来。 光光只是一双手,如顶级白瓷,薄胎清透,十指纤长,在光下照得仿若透明冰玉一般。而后一张笔墨难描的脸露了出来。 阿平心下一窒,不敢多看忙低下头来。他读书少,会的词不多,却知道这世上若当真有九天玄女,大约便是这般。 如春日枝头最嫩最艳的一朵粉桃,小娘子一袭软糯糯的粉缎齐胸襦裙,品红缎带,品红披帛松松懒懒挂在身后,身段高挑袅娜,不过堪堪站着,便跟鹤立鸡群似的。 尤其那张脸,眼如秋波,唇如朱丹,不笑亦喜,让人见之忘俗。 阿平哪里见过这般绝色?只觉得自己气都快喘不匀了,悄悄深呼了口气,见周围那些个行人和客栈中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喘气,才心下平静了些:仙女么,见了总是要大吃一惊的。 后边一辆马车陆续下了三人的侍婢,一行人由阿平领着往三楼走。 阿平竖着耳朵听后边小娘子们嬉笑谈论,却半天没听到第一美人开口,心下正诧异其性格冷淡,却听那年纪最小的红衣娘子道: “阿蛮姐姐,今日这般喜庆,你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 苏令蛮心里的滋味哪里是能用高兴还是不高兴解释的,复杂得便跟打翻了厨娘的调味篮似的。 女子在初涉情爱之时,总会有些不合时宜的期待,即便现实向左,可总希望凭着那一点不同的情感左右对方。 苏令蛮亦然不能免俗,甚至因着早年的经历,她要的更干脆更纯粹,若不能给足所有,那干脆便一点不要。她既清醒,又不清醒。 清醒时想着一刀两断,日子总不至过不下去;不清醒时又想着那人熬煮的红糖水c买来的月事带,抱着哄时的轻柔蜜意。 情爱这东西,沾了,即便是仙女,又如何能淡然得起来? 除了向“它”俯首称臣,又有何他法? 何况苏令蛮这素来是泥土堆里打着转的俗人,才尝到一点甜头,又立刻斩断了,那心里更是柔肠百结,复杂难辨。 长长的羽睫收敛起眼中的所有情绪,再抬起时,便只剩下古井无波:“无事,只是想着一道方子罢了。” 苏馨月虽然和离归家,但依然梳着发髻,这些日子显见要开朗些,点了点她额头:“你啊,呆子。” 呆子笑笑,立时又看呆了一片人。 苏令蛮被看习惯了,不论是胖时的“嫌弃”,还是如今瘦时的“惊艳”,对她来说并无分别,被苏玉瑶扯着c苏馨月领着便去了早先定好的包间。到得二楼,甚至还见到段艿几个书院结拜而来的熟人,各自打过招呼,去到三楼,熟人便更多了。 罗意可跳着过来,“阿月姐姐c阿蛮姐姐c阿月,你们可来了。” 望月楼的包厢临街有五间,此时早就被炒得价格翻了翻,几位长安城里数得着的爷干脆在厅内,见这一行人上来,目光齐刷刷地便扫来,甚或几个郡主c十二诗社的成员亦陆陆续续在外小话,罗意可朝角落努了努嘴: “阿蛮姐姐,你看,那人也来了。” 她一向不惮于表现出对王文窈的不喜,苏令蛮一眼过去,便见人几乎是同样鹤立鸡群的王二娘。看着王二娘目光闪烁,暗藏的一缕嫉恨一下子便被苏令蛮瞅见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若让莫旌来看,必定要大惊小怪地道“苏二娘子怎么被主公上身了”之类的傻话。 “蝇营狗苟,谈什么光风霁月,还不如我等俗人。” 这一笑,同样透着股“杨廷式”的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高傲又欠揍。 王二娘朝她比了个手势,已经挥开姜十娘几人,走了上来:“听闻苏二娘子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最近可好些了?” 苏令蛮素来是喜欢直来直去的性子,偏生这王二娘绵里藏针c口蜜腹剑,她不喜极了,奈何没有直接怼回去的资本以免拖累了鄂国公府,只得应付地浅笑了下: “不及王二娘子身康体健,”苏令蛮转了个话头:“前些日子做梦,总有个漂亮的小丫头在梦里乱窜,奈何断了头,将阿蛮魇着了。” 她装腔作势地扶了扶额头,见王文窈一瞬间瞳孔紧缩,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 苏玉瑶在旁已经渗得缩了缩肩膀:“阿蛮姐姐,大白天光的,说这些作甚?” “许是死得冤,找我诉苦来着?” 苏令蛮状似不经意地道,这回王文窈面上却滴水不漏了,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苏馨月作为和离之妇,一直乖巧地在旁站着不多话,几人假模假式地说了番话,苏令蛮一行人便径直去了定好的包间。 姜十娘偷偷觑了一眼王二娘子,她阿爹在王右相手上做事,嘱咐她必须捧着这王二娘子,可时间久了,姜十娘便有些怕她。 这人人前都是一副笑模样,端庄大方,可有一回被她撞破王二娘折腾下人,当时被那阴鹜的眼神给吓着了,险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姜十娘自己一个不顺,也会折腾下人c摔摔打打,可也没有拿着有倒刺的皮鞭专门抽人腰间那块软肉的,一鞭子下去,血肉横飞。 那边罗意可丢下族中姐妹,溜溜达达地跟着苏玉瑶进了包间,见苏令蛮一直懒洋洋的,不由肘击了下:“哎,阿瑶,怎么你家阿蛮姐姐心不在焉的?” 苏玉瑶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 苏馨月是过来人,早就看出了点苗头,只她不是会背后说人的,见方才领路的小二取了花笺来点,便按着众例给人上了壶玫瑰花茶,点了什锦糕c糕等五六样糕点,正说着小话,包厢外便传来一阵喧哗。 “小二,外边出了什么事?” 苏文湛敞亮的声音道:“èi èi们,大兄几个没订着包厢,不如拼一拼?” 苏玉瑶已经嘴快地应下了,于是哗啦啦跟赶鹅似的进了一群人,苏文湛c苏和安,并几个在京畿的苏家旁支,还有几个面生的青年郎君,俱是风流潇洒公子哥儿,身上穿戴俱是上好的。 几乎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先瞥了一眼窗边的粉裙女子。 尤其一个清秀的小郎君,立时便脸红透了,苏玉瑶与苏令蛮咬耳朵:“阿蛮,那是鸿胪寺卿的小儿郎,杜家的,已经考中了廪生,现下在国子监读书,听闻很是钦慕你。” “你怎知道?” “大兄说的。” 罗意可脸红红地补充:“杜家是个规矩的,向来有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就算妾生子,也抬不了良籍,养在正妻名下,所以家里疼女儿的,都望着杜家的儿郎呢。” 苏令蛮看着罗意可羞赧的脸,悄悄问:“阿可,你欢喜他?” 罗意可忙不迭摇头,脸都吓白了:“不,怎么可能,毛都没长齐”她捂住了嘴,惊诧地发觉苏文湛眼神飘来。 苏令蛮近些日子受情爱所苦,一眼便看出了点苗头:“阿可,你莫告诉我,你看中那花心大萝卜了?” 苏文湛这换小情儿换得轻快的放浪之人,竟然也有羞涩的小娘子欢喜? 正要多言几句,街下已是一片喧哗声,苏玉瑶起身往外一探:“两位姐姐c阿可,快来,威武侯快过来了!” 甲胄相击,铁蹄阵阵。 苏令蛮不大乐意,却被苏玉瑶生生扯着,到了窗前。 恰见一队人马雄赳赳气昂昂从远处而来,她是第一回见到杨廷这般模样,甲胄披身,冷肃威严,除开过分俊美的脸,整个人便似浴血疆场多年的老将,整支队伍充满了冲天的煞气。 临街的百姓俱都一时间噤若寒蝉。 这是一支杀过人见过血的虎狼之师,与在京畿卫里混日子的二代不同。 苏令蛮怔怔看着,却听苏玉瑶轻声道:“这么看,威武侯好似瘦了许多?” 瘦了,五官越显凌厉,眉峰隆起,更显得那双眼含了冰粹似的,冷得吓人。 苏令蛮心中同意苏玉瑶的话,她甚至能说出哪里瘦了,脸颊上多余的肉去了,下巴更尖,崩起脸时更吓人,她正要收回视线,却被蓦然抬起的一双眼给攫住了。 那一瞬间亮起的光,仿佛虎狼一般捉着她,冰雪化了,很快又重新凝成了万年雪山。 杜文德小心翼翼地靠近苏令蛮,清秀白嫩的脸红着: “苏二娘子安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9.出其不意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轻叹了声, 什么都没说, 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èi èi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 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 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 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 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 话到了喉咙口, 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 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èi èi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èi èi,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èi èi,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èi èi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guān chǎng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èi èi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èi èi,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èi èi,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èi èi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rén iàn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h一u én。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h一u én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èi èi,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èi èi。”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èi èi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0.从心而已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是,大舅老爷是带着镇郎君一块来的。”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 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 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 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 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 “娴儿,看着你èi èi, 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 你èi èi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 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 “看来,在夫人心里, 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 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èi èi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èi èi,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èi èi,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èi èi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guān chǎng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èi èi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èi èi,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èi èi,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èi èi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rén iàn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h一u én。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h一u én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èi èi,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èi èi。”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èi èi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威逼利诱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他神情泰然, 甚至不愿对此多作解释:“言尽于此,镇小郎君信或不信, 全在于你。” 说完便朝着高台边或坐或站的国子监廪生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明昭先生所召,为大梁国作舆图, 本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我东望酒楼也无旁的相送, 便一人赠上一坛梨花白,敬请笑纳。”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 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 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 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 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 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 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 苏令娴巴不得如此, 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 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 有一些谈兴正浓, 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 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2.和好如初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没想明白, 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 柔弱得很, 不会御马而行,出行一律马车, 这车来车往的, 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 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郑妈妈却是摇着头,真记不清楚了, 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 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 年纪一大把, 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 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 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 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 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 “邱大夫, 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3.石破天惊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我二姐姐没来, 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 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口感最是清醇, 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 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 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这东望的规矩, 一向是有单点单, 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 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 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 规规矩矩的楷书, 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c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c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趁着苏覃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之时,苏令蛮以一个胖子绝对到不了的灵活身手,半蹲着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楼—— 感谢苏覃。 “阿蛮!你来此作甚!” 苏护的怒喝,对苏令蛮来说,并不比一只苍蝇振翅的声音更大。她视若无睹地走过苏护,却被吴氏扯住了她的宽袖,“阿蛮,别乱来。”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èi èi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4.影影憧憧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 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 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 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 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 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 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 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 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 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 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 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 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 妇人不医, 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狼冶在廊下,跳到麇谷居士的身旁:“居士,你真的要出手?” “小冶,你癔症了。” 麇谷居士头也不回地走到东厢房,一倒头便躺了下来,呼呼地睡起来大叫大觉。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没明白这是要治还是不要治,朝篱笆院里丢了句:“小娘子,居士可忒的心狠,你当真要在这留下?” 苏令蛮眯了眯眼,狼冶年纪看得出来与她差不离,娃娃脸清秀可爱,还有副热心肠:“小郎君,可能帮阿蛮送封信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5.情投意合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冯三缩肩抖腿地杵在门口迎客, 抬头看看外边快压下来的天,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句。 一架四轮马车“吁”一声停在了酒楼门口, 熟悉的石青色绣褐纹惟帘, 冯三抬眼便看见角落的三叉戟标识, 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可是苏二娘子?里边请里边请。”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 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 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 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 往年是年纪小, 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 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 为难地道:“苏小郎君, 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c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c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趁着苏覃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之时,苏令蛮以一个胖子绝对到不了的灵活身手,半蹲着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楼—— 感谢苏覃。 定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都来了,连太守亦领了消息颠颠儿地坐着马车一路赶来,准备会一会这国子监廪生,将来的同僚。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便知——此番的踢馆,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都能压了他们,那登楼的指望,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èi èi,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èi èi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èi èi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èi èi,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èi èi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rén iàn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6.抽丝剥茧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 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 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 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 如今她这彻夜不归, 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 此番不回, 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 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 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 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 又爱不得, 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 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7.存存存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 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 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 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 有一些谈兴正浓, 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 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 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 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 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 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 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 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 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 苏令蛮狠狠嗅了一口,捏住蠢蠢欲动的右手,嘀咕道:“不成,不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阿蛮,你自己可千万争气。” 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说完,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连忙转移开视线,拿起茶壶便对口吹了一大口,直到感觉肚子被茶水灌满了,才打着嗝回到了床上。 外间巧心咕哝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苏令蛮大呼了口气,生怕自己这窝囊的模样让巧心见着,此时放了心,闭着眼就着一肚子茶水,又度过了难捱的后半夜。 当小八早早来换巧心的班时,惊讶地发觉二娘子早就不在房内了:“巧心,你可见到二娘子?” 巧心朝门外努了努下巴:“瞧,这不,回来了。” 苏令蛮气喘吁吁地踏进房内,浑身汗出如浆,厚厚的衣衫一层一层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如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般。 ——正月的天,料峭寒冷,常人在外走一圈,便是裹着棉絮都还冷得簌簌发抖。 不过一眼,小八便知道二娘子去干什么了,不免埋怨道:“娘子,你身子不曾大好又去锻炼,便是想瘦,又何须急在一时。” 苏令蛮笑而不语。 不曾经历过的人不会懂,饿得肠子都在搅痛,心发慌人发晕是什么感觉。肚里空空,还得坚持锻炼又是什么感觉。世上如有酷刑,那忍受饥饿大约也算一种。 若非全凭一股子不服输的毅力撑着,又如何坚持得下去? 苏令蛮只觉得体内有一种紧迫感催促着她,让她一刻不敢懈怠。她生怕自己松了一口气,那从前往后就都爬不起来了。 巧心已经细心地吩咐门外:“速速去给娘子备水沐浴。”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帮吴氏掖了掖被角,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不然二娘子回来,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见吴氏像吓到了,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脚步声已近了内室,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8.情比金坚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说起东望酒楼, 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 东望酒楼历经两代, 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 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 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 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 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 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 至于三楼, 在苏令蛮有记忆起, 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 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9.小文定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狠狠灌了一口羊奶, 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 又忍不住往下一掼, “阿娘,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 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 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 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 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 “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你没见着人, 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 还给小狸灌了两碗, 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觉得有些疲累, 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苏令蛮默默地看着, 待吴氏睡熟, 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 她已经不报期待, 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故人来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郑妈妈, 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 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 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 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 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 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 阿娘没旁的意思, 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 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 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 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1.上宫宴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似是被苏令蛮刚刚的气势镇住, 眼巴巴地看着她, 一时室内竟无人敢说话。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 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 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 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 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 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 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 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 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2.太平舞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定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都来了,连太守亦领了消息颠颠儿地坐着马车一路赶来, 准备会一会这国子监廪生, 将来的同僚。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 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便知——此番的踢馆, 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 都能压了他们, 那登楼的指望,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 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 讲究些的羽扇轻摇, 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 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 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 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3.红鸾劫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 就往脖子下面溜, 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 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 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 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 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 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 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 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 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 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4.聪明误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 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 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 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 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 ”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 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 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 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 再动弹不得, 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 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 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 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5.姻缘成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哎哟, 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 这不, 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 团团转道,“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 地上滑, 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 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穿过花厅, 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苏令蛮眼里起了一层雾,面色白得吓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6.结喜缘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 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 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 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 ”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 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 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 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 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 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 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 喉头被牢牢锁住,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 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 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 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 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灰扑扑的账缦,陈设简朴,除却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我,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7.求不得 马车“吁”的一声停在了清风酒楼门口。 跑堂韦伍刚送走一拨人, 转身瞅见马车,下意识拉起了笑脸, 待见到车轴处的双剑徽记,心下一凛,嘴角咧得更开, 人颠颠地跑去了马车旁。 一黑面郎君从马上下来,半躬着身道:“郎君c夫人, 清风楼到了。”旁边细眉长眼的绿衣娘子先一步上前,将石青色绸帘掀起。 一截锗红的宽袖先露了出来, 缎子垂顺,风一吹,露出纤长有力的指骨。一个身形挺拔的郎君探出头来,先下了地。 韦伍偷眼觑着, 心中不免喝了声彩, 但见这郎君满身风华,站在这马车前, 竟凭空使得这碌碌的西市都高贵许多, 如芝兰玉树,便这满身的红亦完全压他不住, 反更显其萧萧肃肃的爽朗气度。 这美郎君舒展了过分凌厉的眉眼, 眼带笑, 眸含情, 正探手朝里, 一只纤纤玉手便率先伸了出来, 大白天光下,那肌肤剔透似玉,晶莹如玉,韦伍还未及看清,便怔立在了当场,素来机巧的舌头突然冻住了。 “客,客官请!” 话含在嘴里还未发出,那一双璧人便已经过韦伍,径直上了门槛。 韦伍只能怔怔地想着,那小娘子他从前见过的。 林木瞥了身旁这二愣子一眼,摇摇头,与绿萝拾级而上,一道跟在主子身后进了清风楼。 掌柜的见来人,连忙迎上来,溜溜地打了个千:“侯爷大安。”见旁边一小妇人有国色天香之姿,一品便知道是新出炉的威武侯夫人,忙又问候了声。 “掌柜的,玉兰间可还空着?” “玉兰间还给侯爷您留着,小的这便领您去。” 掌柜的放下手头册子,径自在前领路,绕过一楼大堂,直接从侧边的楼梯上去,这里僻静,是专为登门的贵客所设。 身后时不时传来几声低笑,侯爷与夫人说的十分小声,掌柜的听不大清,却也能察觉出威武侯心情畅快,不由十分纳罕。 他来清风酒楼做这明面上的大掌柜已有许多年,这小侯爷自小便性子冷,来过那么多回,也未有过开怀之色,此时虽依旧没有笑模样,却已经是难得的好情绪了。 正纳罕着,那夫人突然“咦”了一声,诧道: “阿瑶?” 苏玉瑶正从三楼往下走,一副神思不属之色,听得苏令蛮声音才往茫茫然往下看,身后丫鬟提醒她,“是二娘子。” 苏玉瑶这才看见楼梯转角处行来的那一对璧人:“阿蛮姐姐!”声音微微发颤,方叫完,眼泪便落了下来。 掌柜的忙退后一步,让威武侯夫妇上前,自己与林木告了声,先避嫌下去了。 苏令蛮诧异地看着她,阿瑶向来便跟个小太阳似的,整日里乐个不停,可极少见这脆弱模样。杨廷负手看着,果然便得了一个回复: “阿廷,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他拿那双冷峭的凤眸睨她,显见是不太乐意。苏令蛮那颗心却早已跑到苏玉瑶那去了,哪管得上这人那点子小心思,敷衍地道了两声歉,便先抬脚上去了。 杨廷慢吞吞地跟着,林木跟在身后,忍不住搓了搓手臂,怎突然觉得冷了些? “阿瑶,”苏令蛮捉着苏玉瑶手,眼见她鼻头通红,眼睛跟兔子似的,忙问:“怎么了?” 朝东最左的一个包厢门从内打开,谢道阳一身青袍不疾不徐地出来,见杨廷在,先是一愣,继而才躬身行了个礼:“侯爷。” “谢郎君今日没当值?”杨廷瞥了一眼哭鼻子的黑丫头,一脸了然道:“还未恭喜郎君。” 谢道阳面上带了一丝无奈,“侯爷取笑。” “难得相遇,谢郎不妨一叙?让她们女人自去聊聊。” 谢道阳颔首,“也好。”人已经随着杨廷去了玉兰间。 苏玉瑶痴痴地看着那道背影,见人没影了才恍然回神,揩了揩眼角,“让阿蛮姐姐看笑话了。” 苏令蛮这才搀着她去了方才谢道阳出来的那间厢房,她心虽不大细,可到底是过来人,略瞧两眼也知道小丫头必是为情所苦。 丫鬟们都在厢房外候着,桌上寥寥几道点心,只一块绿豆糕动了,浅浅咬过一口,粉色的口脂落在上面,与浅绿合成了一道苦色。 一壶清茶未收,两盏细瓷杯寥落地搁着,苏玉瑶触景生情,泪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显然是真伤心了,平日跟欢快的小鹿似的,此时却萎了: “阿蛮,他要定亲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苏令蛮却明白了。 近一年里,苏玉瑶屡战屡败c屡败屡战地追着谢道阳到处跑,蓼氏管了没用,她总有各种鬼主意去达到目的,为了这人,真真是将脸面都抛了。 可便是这般,谢道阳依然没应了她这番心思。 苏玉瑶粗鲁地擦着眼睛,见苏令蛮不说话,道:“阿蛮姐姐也觉得阿瑶一厢情愿是不是?” 苏令蛮摸了摸她脑袋上的双丫髻,近一年的调养,如今苏玉瑶脸虽仍不够白,肌肤却细腻了许多,尤其双眼灵动,让人一见便觉有种格外健康活泼的舒心,只仍是喜穿红衣的爱好仍没变。 苏令蛮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瑶你就这么欢喜他?” 苏玉瑶拿帕子揩了揩泪,“凡想着他要娶别人,阿瑶这里,”她指了指胸口,“便疼得厉害。” 所有人都说她得了失心疯,不要脸面地追着一个郎君跑,可她明明感觉到,谢郎君并不是无动于衷的。有回生病了许久没去堵人,谢郎君还偷偷派人打听了消息,她都知道。 那些人的嘲讽笑话,没有打垮她;谢郎君的冷言冷语,没有击退她;可他笑着与她说,不日便要定亲了,却让苏玉瑶彻底崩溃了。 苏令蛮素来拿她当亲妹妹看,眼见素来热力四射的小太阳如今成了哀哀戚戚的冬雪,不由心中发涩,她不由想起自己那段患得患失c柔肠百转的时候。 与己不同,阿瑶自小是被宠着长大的,求而不得的少之又少,十几年的人生顺风顺水地过来了,唯一的受挫便应在这儿了。谢郎君这人她接触得极少,可片言只语地接触,也能察觉出其品信高洁,有士人之风。 “阿蛮姐姐,阿瑶不甘心,” 苏玉瑶伏在苏令蛮肩头,眼泪落在她肩上,生冷生冷的。 “阿瑶,你有没有想过,谢郎君为何一直不曾应承你?” “想过,怎么没想过。”苏令蛮这才发觉,她这个四妹妹不知何时,竟已长大了。“谢郎君是谢家嫡脉长孙,要娶的,自然不该是阿瑶这等过分活泼的小娘子,该是一入府,便能支撑家族的宗妇,可以开枝散叶。” “他为什么不肯再等一年,再等一年,阿瑶便要及笄,可以嫁人了。” 情之一字,当真让人盲目。 这边包厢里愁云惨雾,那边却是云淡风轻的闲谈。 杨廷与谢道阳两人推杯换盏几个来回,说了几句朝堂上的闲话,杨廷见眼前人眉间郁色不散,突然道: “还未恭喜谢郎,林家三女儿听闻可是个贤淑的。” 谢道阳笑而不语,“看来侯爷这耳目甚是灵通啊。” “谢郎母亲与林夫人在清远寺一晤,彼此一见投机,口头说定儿女亲事,这事,还真不是个秘密。”杨廷似笑非笑,“谢郎好忍功。” 这林夫人,便是那户部林侍郎的夫人了。 谢道阳听不出他口气是褒是贬,苦笑道:“道阳年纪不小,家母盼着抱孙许久,总不好只求自己自在。” 他为杨廷斟了杯酒,叹道:“人生但求自在随心,可哪里得事事自在。” 杨廷不置可否,举杯一饮而尽,反问:“若能自在,谢郎可肯自在?” 谢道阳沉默良久,威武侯这话,听着云里雾里,他却懂了。他自小便受家族所哺,作为嫡支长孙,自该事事以家族谋福祉,谢氏清流一脉,专注正统,如何能生异心c转头他主? 便心里有甚不得劲的,慢慢压着,便也过了。 “谢某与侯爷不同,自不可能随心所欲,自在任意。” 这是拒绝了这隐晦的橄榄枝了。 杨廷也不强求,他不过是看在小姨子的面上多问了几句,对这等多思多虑心思沉重的,他素来是敬而远之的。 在威武侯看来,这等人都是被那宗族宗义洗脑了的棒槌,便如朝堂上那动不动便要撞墙死谏的御史大夫一般死脑子。其实转过头想,许多事看着不可解,实则未必,换个心思,何必自苦? 男儿间谈话,最忌交浅言深,杨廷换了个话题,两人略聊了几句便散了。 等到苏令蛮回这玉兰间来,杨廷已经灌了一肚子的酒水。 “还晓得回来?” 这怨怼的口气,让本来还有些发愁的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廷没好气地瞪着她,可对着这一双笑靥如花的脸又气不太久,只勉力维持着威严: “夫人,你都去了有快半个时辰了。” 苏令蛮才不管他,自顾自地吃了几著,待肚子泰半饱了,才有兴致道:“侯爷今日带阿蛮出来,莫非便是为了吃这一顿馆子?” 威武侯英雄气短,哪里还记得方才被冷落良久的心酸,只颠颠地带着人去西市逛了一圈,踏着夕阳满载而归。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这华服美衣c珠光宝气的糖衣炮弹,何况这糖衣炮弹还赠了个俊面郎君,苏令蛮喜滋滋地回府,还未到床上,便被人抵着门吃干抹净了。 杨廷强硬地掰开她,一手托着一手在她腹下碾了碾,一边心肝宝贝肉的哄着,哄得苏令蛮心花怒放,便怎么半依半顺地从了。 身后的门板冷硬,可身前却炙热得如一团火,烧得她理智全无。 但见郎君衣冠整齐,唯独腹下的袍摆撩开一角,小娘子却被人跟剥笋一般,剥了一小半剔透的果肉出来,只两块最丰实的被硬实的胸膛挤压着变了形。下边的锗红裙摆乱糟糟地掀开一半,有雪白随着摇摆颤巍巍地晃人眼。 笋尖似的丝履一颤一颤地盘绕在那硬实的腰间,杨廷入得发狠,门板一阵阵地响,苏令蛮胡乱推他,“有人。” 可威武侯哪顾得上这些,何况有些人家另外会备房中侍婢,若主子精力不济,还负责推送直至尽兴,到他们这等地位,万没有回避下人的。 门内声阵阵,喘息缭乱,门外林木与小八听得真真的,不约而同地避到了廊下。 晨间小八的疑问也早在邓嬷嬷的恨铁不成钢中没了。此时懂得了,便更觉得不自在了。 云收雨散,空气中还带着点甜腻腻,杨廷抱了怀中一团软起身,叫人进门收拾,吃过飨食,当夜又叫了两回水,苏令蛮才有了个囫囵觉睡。 接连两日,威武侯食髓知味,又趁着假歪缠,到得第三日回门,苏令蛮总算有了安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8.回门宴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 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 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 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 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 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 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 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 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 本该天真烂漫, 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 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 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 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 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9.登闻鼓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任谁活得好好的, 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 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 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 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 ”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 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 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 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 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 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 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 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 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0.烟云事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 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 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 砚台半干,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 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 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 并排两间厢房, 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 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好像在调侃:呶, 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 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 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 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他神情泰然,甚至不愿对此多作解释:“言尽于此,镇小郎君信或不信,全在于你。” 说完便朝着高台边或坐或站的国子监廪生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明昭先生所召,为大梁国作舆图,本是利国利民之大事,我东望酒楼也无旁的相送,便一人赠上一坛梨花白,敬请笑纳。”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1.情缱绻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 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 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 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 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 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 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 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 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 不单指文武之艺, 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 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 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 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2.猢狲散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若说苏令蛮这人有甚值得一说的, 除了这白豆腐一样的皮肤, 便是这强悍的恢复力了。昨日还惹得巧心泪水涟涟的细小创口, 经过一夜的修养,基本都结了痂。 苏令蛮强忍住痒意,在浴桶中很是休憩了一会,直到将浑身的疲乏都泡化了, 才就着皂荚净面, 将浑身弄得香喷喷滑溜溜, 才跟个包子似的被小八拿内衣裹了芯。 “小八, 今儿个,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 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 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 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 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 到底什么都没说, 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苏令蛮眼神柔了下来:“巧心,你跟着我,万一有什么事反而是累赘,我要去寻麇谷老人,莫给我添乱了,啊?” 巧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又怕真成了累赘,脑子煎熬得很。 苏令蛮才不管她,提着酒坛子抬脚便上了溪上的独木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3.岔路口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 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 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 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 立时扑了出去, 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 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 凭这酒, 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 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 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 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 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 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 冷笑一声:“看得了, 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 妇人不医, 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4.诉衷肠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没想明白, 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柔弱得很,不会御马而行,出行一律马车, 这车来车往的,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 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郑妈妈却是摇着头,真记不清楚了,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 年纪一大把, 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 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 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 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 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 “邱大夫, 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5.故人来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 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 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 讲究些的羽扇轻摇, 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 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 一根肠子通到底, 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 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 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 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 你我之事, 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 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 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 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6.不思量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邱大夫胡子花白, 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 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 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 你还这么使唤着, 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 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 冬青着急才如此, 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 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 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 “二娘子, 这里头不透气, 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 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苏令蛮有些失望。 她本想拿着药方去寻城里的大夫看一看,或许能瞧出些什么来。吴氏不赞成地看着她,“阿蛮,这么多年过去,若你身体的胖症与之前的病有关,早被大夫看出来了。” “何况当年你不过是风寒,虽来势汹汹,可到底也只是风寒。阿娘可从未听说,风寒会使人致胖的。” 苏令蛮知道自己的猜想在时下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可她分明记得,那个梦里曾有一个青年与了她一分汤剂——说喝下去,便能解了她的形销内乱,等等。 ——莫非还是她太渴盼了? “还有一事,当年那郎中,你可记得是如何遇到的?为何大姐姐会跟着你去上香?”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7.自难忘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说起东望酒楼, 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 东望酒楼历经两代,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 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 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 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 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 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 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 在苏令蛮有记忆起, 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 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见吴氏像吓到了,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脚步声已近了内室,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8.穷算计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 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 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 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 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 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 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 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 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 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 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 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 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9.齐人福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 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 苏令蛮睁大双眼, 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 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 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 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 此时做来, 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 突然想起幼时, 在六岁以前, 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都能压了他们,那登楼的指望,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0.姻缘成 私想到这儿,苏令蛮也不可避免地被自己的脑补惊道, 暗骂一声圣人无耻。 娥皇女英能成为佳话, 无非是男人驯服女人的手段, 他们将其奉为圭臬美谈,借此为自己好色而贪婪的本质遮掩—— 苏令蛮从来也不认为, 世间有哪个女子, 会心甘情愿地与旁人分享丈夫,便是亲姐妹, 也依然膈应, 天下啊也只有天真而单纯的男人,才以为女人能为了自己而和平相处c互敬互爱。 恭太妃到底经历得多, 作为过来人即便一眼看出了发生何事, 面上仍是谈笑自若, 半点没透出意思。 皇后道:“不巧在前边撞见了蜜儿妹妹,看妹妹身体欠佳, 便送到了太妃那, 蜜儿妹妹可要保重。” 这妹妹二字说的婉转流畅,眉角眼梢俱是喜气。 恭太妃笑盈盈道谢:“辛苦皇后,哀家这侄女向来是个淘气的, 蜜儿, 还不多谢皇后?!” 苏蜜儿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多谢皇后体恤。” 皇后勾了勾唇, 略坐了一会, 便告辞离去。 蓼氏眼见出了这桩子事, 再坐不住, 心不在焉地闲聊几句,便找了个由头与恭太妃请辞,领着苏玉瑶几个匆匆出了宫,苏令蛮自然也顺势告辞。 两拨人汇成一波,由辇轿晃悠晃悠地经过长长的过道,穿过宫墙,到了宫外。 马车早就恭候许久。 苏令蛮率先上了敬王府的马车,蓼氏远远地看了一眼,吩咐车夫:“走吧。” 苏玉瑶c苏蜜儿与苏珮岚并未如来时分坐,被蓼氏悉数叫到了一辆车上,丫鬟婆子全去后面跟着的一辆车上挤了。 “说吧,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蓼氏板脸时,面上深深的法令纹就显得格外深,透出些刻薄而寡情的意味。苏蜜儿本就怵她,见此面色更是惨淡,可又念到从今日往后自己身份便与别个不同了,涨了些勇气道: “蜜儿,蜜儿” 情急之下,一时竟没说不出一个站得住的理由。 “阿娘管太多。” 苏玉瑶无谓道:“不论如何,事情都成了,依着规矩,明儿宫里就该来下旨了,阿娘不如回府想一想,该如何与阿爹说。” 苏玉瑶直来直去的话地戳破了苏蜜儿那一层遮羞布,面上又透出股羞红的晕色来,讷讷道:“阿瑶姐姐,对不住。” “你没对不住我,”苏玉瑶摆摆手,“蜜儿妹妹,你这年纪” 确实,苏蜜儿比苏玉瑶还小一岁,还差两年及笄,身子骨尚且孱弱,这般年纪承了欢,往后有没有影响另说,可明日这旨意下来,外边的传言恐怕不大好听。 不过,这也是她该受的。 苏玉瑶漫不经心地想,蓼氏咳了声:“旁的大伯母也不问,你今日做成这一切,可是得了谁的暗中指点?” 否则,怎么会一切都恰到好处c水到渠成似的遂了蜜儿的愿? 这皇宫里,宫人到太监每座宫殿可都不在少数,这么大一个人儿如何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上了龙榻,要说是巧合c命运,恐怕是没人会信的。 更何况最后还是由皇后殷勤地送回来。 苏蜜儿先是不肯答,可到底年纪小,蓼氏在她眼中又素来积威甚重,利害关系一摆,便开了口。 “在御花园玩时,便有一个小太监给蜜儿塞了纸,”她摊开掌心,里面团得汗津津皱巴巴的一坨纸仍在,蓼氏一边接过一边示意她继续。 “上面写着圣人相约,让蜜儿躲开人去偷偷相会,”苏蜜儿笑得甜蜜,“后来后来果然在一个僻静的宫内见到了圣人,圣人就幸c幸了蜜儿。” 苏玉瑶“啪啪啪”地鼓起了掌,“蜜儿妹妹果真是傻大胆。” 宫里随随便便一张纸条便敢跟着走,还成了,也不知是运气还是什么。 苏蜜儿含含糊糊的话,蓼氏不大信,可到底隔了一层,以后又都是宫里的,自不好跟犯人似的审,便决意等回了府与老爷商榷一番,再做决定。 那边敬王府的马车行到半路,车厢里便凭空多出了一人。 爽朗清举c朗月清风似的岫云杨郎跟采花郎一般偷溜上了马车,将苏令蛮唬了一大跳,但见杨廷朝服未退,冠冕仍在,不禁道: “怎现在来?可吃了午食?” 玄紫郎君半支着腿靠在车壁,眸光微冷,见小妇人囫囵着没甚不妥,目光松了松,才道:“吃了。” 苏令蛮狐疑地盯着他,几乎是想将他脸上盯出一朵花儿来:“阿廷今日这事,你可掺和了一手?” 杨廷见她坐得笔直笔直,身体离得老远,仿佛自己是只洪水猛兽一样,登时有些不大乐意,猿臂一伸,便将人楼到了怀中。 温香软玉抱满怀,软绵绵的身子柔若无骨似的贴着自己,这才舒坦地呼了口气道:“是掺和了一脚,不过不多。” “那蜜儿怎么会” 苏令蛮还是想不大通,小妇人肤色白,却黯淡无光,狭窄的车厢里微光透进来,更衬得一双眼珠琉璃似的晶莹,他低头触了触,才道: “阿蛮,你想一想,以阿瑶的身份进了宫,谁会坐不住?是容妃,还是皇后?” 苏令蛮眨了眨眼,容妃如今身怀六甲,等闲人自是威胁不到她地位,又有个右相的阿爹撑腰,阿瑶进宫对她影响不至很大。 而皇后听闻近些日子在宫中与容妃交手屡屡受挫,皇后母家史家如今也只担了个世家的名头,不得助力,若阿瑶这户部侍郎的嫡女进了宫,她第一个弹压不住,相反若是换了不怎么直得起身板的隔房侄女来,倒是一个好控制的棋子,看在她身后的苏府,圣人也不大会为难。 有这么个好用的棋子在,皇后必是要大力促成此事的。 “皇后。” 苏令蛮斩钉截铁地道。 “聪明姑娘。”杨廷赞赏地亲了亲她,“你那四妹妹被圣人幸了,依着苏夫人疼女儿的程度,恐怕是不肯再让你五妹妹进这宫了。” 他所做的,也不过是让人在皇后耳边出些主意罢了,作为一国之母,后宫里调度几个人,还是有这权力的。 “可圣人怎会愿意?” “那便由不得他了。”杨廷笑得促狭,“圣人的裤腰带,可没有本王紧。” 苏令蛮啐他:“不要脸!” 杨廷偏还就不要脸了,伸手便揪着两团捏圆搓扁似的揉,直揉得怀中女子眸光泛水c气喘吁吁,才抽了出来,“阿蛮这处,可是越来越威武了。” 都得多谢他日以继夜的功劳,桃子催熟了一大圈,这般颤巍巍地顶着薄薄的一片裙,如破土而出的笋尖儿。 嫩,又滑,还带着不可明说的冷香。 苏玉瑶瞪他,说不到几句正经话,又来。 至于方才还想着的问题,登时成了一团浆糊,再想不起来。 敬王爷是中途出来,现下见阿蛮完好,又逗弄了一番,才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车上直溜了出去,一点没惊动人,这轻身功夫委实是登峰造极,寻常难得。 谢道阳敛容肃目地坐在车厢内,天边的晚霞撒了一点晕色的余晖进来,将整个车厢渲染得仿佛多了些别样的色彩。 车夫“吁”地一声拉了马,谢道阳从沉沉的思绪中醒来,掀帘朝窗外看去,马车停在昌平坊外的大街,离谢府尚有两个坊的距离, “怎么了?” “郎君,苏四娘子求见。” 贴身小厮平儿支支吾吾道,谢道阳一怔,半晌才支开车帷,探身下了车。 素淡的丁香紫襦裙,外罩天青碧广袖明衣,小娘子亭亭玉立,那双爱笑的眼儿沉而静,安静地挡在马车前,让他恍惚间觉得,这人仿佛变了一个人,陌生得让他看不清。 “谢郎君。” 小娘子开口道,“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谢道阳有一张方正到恰好的面孔,便如他性格一般,四平八稳,让人一见便觉沉稳,他看着苏玉瑶道:“四娘子,我以为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 苏玉瑶幽幽道,“阿瑶在清远寺多日,日日对着佛祖清修,日日吃着青菜豆腐,原以为能将这痴念拔除,可这脑子里,却无一日能忘却谢郎。” “若食无肉,可过。” “若居无着,可忍。” “可若无谢郎,纵满山花红,阿瑶都觉得日子浅淡无味得很。” 苏玉瑶这人,爱便爱到极致,不想着自尊,甚至连后路都不给留,仿佛一团烧到极致的火,灼到不小心跨入生命的过客,谢道阳四平八稳的人生里,出了这么一桩意外,鲜明到几乎刻骨。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粗声道:“可圣人” “谢郎君恐怕还不知道吧?”苏玉瑶讥诮而温柔地道,“圣人幸了阿瑶的五妹妹。” 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杂糅在一起,搅得谢道阳心里那团水,也撩成了火,怔立当场。 圣人,幸了苏五娘子? “即便这样,谢郎君,还执意要阿瑶嫁给圣人?”苏玉瑶哀戚地看着他,恨不得晃一晃这人的脑子,看看这里面存了多少水。 “不,不成!” 谢道阳也不知道自己肺腑中冲出的是什么,不过一瞬,他那四平八稳里的人生第一次有这种冲动,“不能。” 他深深地看了苏玉瑶一眼,大步流星地上车,吩咐车夫掉头,“去皇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1.苦肉计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 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 “无妨, 郑妈妈, 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 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 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 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 “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 夫人,地上滑, 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 一堆人穿了木屐, 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苏令蛮眼里起了一层雾,面色白得吓人。 在她与大姐姐之间,阿爹永远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自己,好像笃定了犯错的只会是她,小到分发的绸缎,大到打破的花。有时明明是大姐姐的错,但阿爹从来不给她分辨的机会,给她的,永远是冷脸。 苏令蛮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个梦后,她便觉得难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么不问一问,便要让我道歉?说不定不是我的错呢?” 郑妈妈心疼地看着她,二娘子啊,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来的。 苏护欣慰地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这才像他的种,不由分说道,“我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大舅母看不上娴儿,可对?” “可”苏令蛮欲争辩,却只对上苏护厌恶的眼神,顿时失语。 是了,她阿爹从来看不上她,从来认为城墙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强,比起大姐姐的美名,她一直是给苏府抹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2.清平乐 漪澜宫内, 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宫人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整个宫殿好似被寒霜笼罩,人人噤若寒蝉。 圣人匆匆赶至殿内时,只得了太医院首座一个颤颤巍巍地磕头。 一排七八个御医, 个个面色凝重, 跪了一地。 “容妃腹内的孩儿如何?” “禀圣人, 容妃小产了。”首座揖地不起, 杨照面上一瞬间划过的阴鹜让瞥见之人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摆子。 “小产?如何会小产?” 作为多年勤耕不辍颗粒无收的圣人, 自打有这么一胎便一直如珠如宝地呵护, 便他在龙床挞伐正热, 凡漪澜宫有消息来报, 他都能立时冲去一探究竟,对容妃更是百般呵护疼宠,生怕来之不易的龙种有了闪失,现下太医却与他说:孩子保不住了? 圣人摇摇头:“容妃一向身子康建, 昨夜还吃了一大碗的碧梗饭, 如何会小产?” 容妃贴身侍婢“啪”地一声跪倒在地道: “容妃向来是个规矩性子, 为了腹中胎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在漪澜殿院中散日。只是今日皇后领着苏婕妤来了一趟, 容妃气不大顺,告知奴婢要休息, 奴婢再进去添茶水时, 便发觉容妃身下都是血” 贴身侍婢带着哭腔, 眼泪流得跟不要钱似的,形容凄惨,偏生这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楚,一句未说皇后与苏婕妤的不是,却仿佛样样都说尽了。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数十个御医连同整个漪澜宫的宫人,悉数被龙鳞卫捆起来,以候发落。 皇后接到消息c匆匆赶至漪澜宫门口时,被迎面而来的一个镇纸砸到了额头上,险些晕了过去。 “你这毒妇,竟敢暗害皇嗣!” 杨照怨毒地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缠绕在一处,几欲噬人。 皇后脑袋上一个大的破口汩汩流着血,殷红润湿了肩上的凤翎,她感觉不到痛,只有冷意无边,试图为自己辩解: “圣人,容妃小产,皇嗣罹难,臣妾作为皇后,自然也感同身受c悲痛欲绝,可这么一顶帽子无缘无故地扣给臣妾,臣妾冤枉啊。” 杨照自然不会信这轻飘飘的喊冤。 正在这时,紧闭的正房房门从内大开,一个老嬷嬷走了出来,揩泪道:“容妃落了个男胎。” 杨照身子摆了摆,突得哈哈大笑起来。 漪澜宫内连到侍卫悉数鸦雀无声,被这笑激得起了一层生冷的鸡皮疙瘩,只觉得圣人像是被刺激疯了。 杨照捂着胸口,只觉得向来火急火燎的胸口冒出一股子甜意,他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冷声道: “来人,将皇后送去宗人府,严c加c审c问。” 皇后怔怔地抬起头,额头的血糊在了脸上,显得那张脸可怖而萎靡。她不信道:“圣人当真以为是我?” 杨照一眼都没给她,只挥挥手让侍卫将人拖下去,皇后猛地挣扎起来: “谁敢?我可是皇后。” 龙鳞卫不比羽林卫,是杨照一点一点培养起来,完全受他掌控,皇后的挣扎连个水花都激不起,便被拖了下去。 苏蜜儿的静悦宫一片安静。 身边宫人低声将方才漪澜宫内发生之事细述了一遍,待听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后这么轻易便被打落凡尘,吓得瑟瑟发抖,咬着牙问: “圣人可问起过我?” “婕妤不必忧心,圣人没提您,自是相信您的。” 苏蜜儿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与皇后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去了容妃宫内坐一坐,至多就是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可怎么到晚上容妃就小产了? 为着避嫌,她们可从来不送吃食c衣物这等容易做手脚之物的。 这边宫里凄风苦雨,刑狱司与宗人府大动,将皇宫查得个底朝天,那边苏令蛮与杨廷却悠哉优哉地好生享受起难得的假日了。 温泉别庄坐落于城郊,左邻右舍都是京中的达官贵人,苏令蛮由杨廷带着出去野游了几回,享受农家稼穑的乐趣,却总会碰上几个精心打扮的小娘子,敬王爷娶妻后,艳遇更是不见少—— 便当着她这妻子的面,那大胆些的小妇人还敢抛出橄榄枝,就差没脱衣服自荐枕席了。 苏令蛮嫁人以来,装了好多日的温顺,终于给破了功。 “小妇人不知哪家,竟瞅着人家夫君扑上来,可是没学过廉耻二字?” 这话不可谓不毒,换了个人,恐怕立时要掩面而去了。 来人是个二十几许的小妇人,一身的水红轻纱缎,衬出一身好皮肉,因年纪大,更有股熟透了的风韵,扭腰摆臀间,便是肤浅又奔放的勾人。 “小娘子倒是牙尖嘴利,小妇人不过是瞧你这夫君俊俏,便说笑两句,如何便成了没脸没皮?” 她嬉皮笑脸地道。 这世上啊,便没有不偷腥的猫,对面小娘子确实国色天香,可大鱼大肉吃厌了,也许会稀得换个口味啊。 怎么着都不亏。 苏令蛮气鼓鼓地瞪了杨廷一眼,两腮帮子鼓得成了鱼一般,幽怨从那秋波明媚里透出来,杨廷眼弯了弯,一双下车的凤眸笑得温柔又好看: “不相干之人,理她作甚?” 苏令蛮这才没忍住笑了出来,眼见那小妇人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这才笑盈盈地由人揽着回了去。 温泉别庄自然是有温汤,温泉池子修葺得美轮美奂,汉白玉沏边,池中一朵盛开的碧玉莲半沉于水,周边是四字嵌丝玛瑙落地屏,一边放了长几c藤椅。 池中水汽氤氲缭绕,蒋这处点缀得仿佛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一细颈圆肚酒壶歪倒在桌上,清澄的酒液蔓延开去,一路淋漓道池边,一碟子水晶葡萄滴溜溜地散了开来,有几颗落在地面。 一小娘子薄纱披身,窈窕修长的身段展露无遗,露出的半截颈子如细瓷一般,真真算得上肌肤如玉。 苏令蛮半阖着眼在藤椅上小憩,见人来才撩开了眼皮,杨廷半支着身子撑在藤椅的两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漂亮的凤眸里跳动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火焰。 她没话找回道:“阿廷,是闻人先生来了?” 方才她被压着在池中的碧玉莲上承欢,这人自打了这温泉庄子,便跟野兽开了闸似的半点不节制,纵练过柔术体力不差,也渐渐有些怕了这人的不知餍足。 杨廷半眯着眼,视线落到她敞开的一截衣领子处,因着藤椅的关系,露出了一截半圆的被挤压出的雪白,声音便有些哑:“蛮蛮没穿兜儿?” 苏令蛮不自在地掩了掩衣襟,强硬道: “两件都落了水,没c没法穿!” 果然见池边一角飘着两个鲜艳的小布片,杨廷尤爱她穿红,道这身好皮肉便该由这姝艳衬托,府中针线坊人最爱做的,便是各色的小肚兜,红粉黄绿,个个不同。 不论她如何挣,不一会便被人按着在藤椅上颠簸,两只修长的腿儿无处伸,只得缠绕在那劲腰上,那人跟捣药似的用力,不一会儿苏令蛮便只能胡乱喘着,衣襟早松了,露出薄透晶莹的两团桃肉,桃尖尖随着郎君的冲撞在空中胡乱划着凌乱的弧线。 杨廷衣衫落在地上,沾了一地的水汽,靛蓝色袍摆湿了一圈,偏还穿得整整齐齐,只眼珠子红得发狠,小妇人薄纱却撕裂了大半,半敞着一身雪白颠簸,腰细得一手便包住了。 藤椅吱嘎吱嘎直响。 地方窄有窄的好处,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混了你的抱在一块,远远看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醉清风被洒在那雪白上,由着人缠绵地舔舐,如撒了红糖的糕点,高峰波谷俱有风姿。 玩了一会,又觉不趁意,杨廷半抱着人哄着去了汤池,湿漉漉的袍子半浮在水中,随着水波摇曳得厉害,仿佛展开了一朵花,将水下进行得万般旖旎,都遮在了一隅。 苏令蛮弓着腰半扶着池边,不一会便觉得腰膝酸软,手无力地沉了下去,汉白玉被温泉浸得微温,触手滑得握不住。 这般胡天胡地了好一场,临到出浴,苏令蛮觉得浑身的皮子都快被泡皱了,腿软得站不住,“阿廷你” 她脸红红,又说不出责怪来。 杨廷起身将湿漉漉的袍子脱了,重新换了身家常袍子,才出外吩咐再送一套夫人的衣物进来。 小八送来时,便只见二娘子被郎君一副铁臂抱着,半阖着眼欲睡不睡的慵懒模样,扑面而来的风情,让这看惯了的丫头都傻眼了。 “出去吧。” 杨廷不悦地道,等小八喏喏出去了,才道:“赶明儿再送个侍卫给你,你这小八太不机灵了。” 苏令蛮软软地道了声“哎”,才想起方才断了的问话。 “闻人先生匆匆来此,可是宫中出了事?” 依着阿廷的习惯,他方才匆匆做了回就出去接待闻人野,要没大事她才不信。 “容妃小产了。” 杨廷眸光冷淡,“皇后被下了宗人府。” 苏令蛮一惊:“你之前说的大事,便是这件?” 杨廷摇头,“还不到时候。” 苏令蛮不清楚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免不满道:“阿廷,你我早就夫妻一体,为甚总喜欢卖关子?”说清楚不好吗? 杨廷没忍住捏了捏她鼓鼓的腮帮子,一边帮她将小八拿来的肚兜c小衣一件件穿上,忍着没去盯那欺霜赛雪的身子,一边道:“你当真想知道?” “本王可真怕污了我家蛮蛮的耳朵。” “快些污。”苏令蛮懒洋洋地道,那股子软调撒娇般出来时,世上任一男子都抵挡不了。 杨廷想了想,措辞道:“其实吧容妃肚里的孩子,还真不是圣人的。” ——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3.叙尘故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 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 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 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 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 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 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 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 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 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 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 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 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 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 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 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 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 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小八,今儿个,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4.红烛泪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说起东望酒楼, 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 东望酒楼历经两代, 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 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 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 从爷至孙, 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 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 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 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 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 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 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 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 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 至于三楼, 在苏令蛮有记忆起, 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 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5.通奸罪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她直接问出来, 郑妈妈却是摇着头,真记不清楚了,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便也不再问, 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 年纪一大把, 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 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 “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 冬青着急才如此, 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 苏令蛮在后面跟着, 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 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6.绿帽王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 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 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 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 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 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 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 凭这酒, 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 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 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 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 妇人不医, 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7.沉珂去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随着苏令蛮的一声吩咐, 内室一下子显得宽敞了许多。 南窗榻旁一盏落地铜花灯幽幽亮着, 给房间平添了一层晕黄的光,苏令蛮下意识地放松了肩膀, 几步走到紫檀木圆桌旁, 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囫囵着对嘴闷了一口, 直到感觉嗓子眼不再渴得冒烟, 这才放了下来。 吴氏似是被苏令蛮刚刚的气势镇住, 眼巴巴地看着她, 一时室内竟无人敢说话。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 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 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 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 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 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 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 “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8.遗旨现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青石板路上的雪早就被勤劳的家丁铲干净了, 但这雨却半点不带停顿地往下落, 直涮得两人跟落汤鸡似的。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 甩了甩手腕, 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 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 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 脾性还如此大, 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 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今日之事,我也出了力, 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愿意拉拔姐姐一把, 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 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她机灵,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一夜听风雨。 许是兴奋之故,苏令蛮压根就没睡着,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梦里俱是麇谷居士那张脸颠来倒去,闹得她脑门疼,以致第二日三更天未到,苏令蛮就麻溜地就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滚下了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9.恩爱长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 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 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 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 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 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 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 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 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 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0.逆伦人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 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 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 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 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 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 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 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 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 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 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 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 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 画了不知多少棵树, 可只要一个转身, 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太阳透过枝头,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c地上,力道软绵绵的,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1.沉珂去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郑妈妈, 你去看看阿蛮回来了没?”吴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出神地看向窗外。 今夜无月, 黑沉沉的夜色透过窗纸, 似乎要将压抑也一并透了进来。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帮吴氏掖了掖被角,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 不然二娘子回来, 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 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 见吴氏像吓到了, 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 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 于她有限的见识里, 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若嫁不了人, 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 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 脚步声已近了内室, 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 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苏令蛮猛地松开手,苏护一个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郑妈妈见苏令蛮回来,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吴氏却激动地扑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苏令蛮的衣角:“阿蛮,阿蛮,我的阿蛮,你终于回来了,阿娘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令蛮纹丝不动,左手轻轻拍了拍吴氏的手,头也没回道:“阿娘,我的事,待会说,啊?” 吴氏眼泪婆娑地收回手,被郑妈妈扶着,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苏护被这一跌,将势气跌了一半,但怒意却如浇了油一般,几乎要沸腾:“你这不孝女,我要开你出籍!” “阿爹,你确定?” 吴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爷,不可以!” 苏令娴嘴角一翘又瞬间捋平了:“阿爹,二妹妹必不是故意的,二妹妹,快,与阿爹道个歉,他便会原谅你了。” 苏令蛮没理这惯爱调三弄四的大姐姐,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阿爹,这除籍之事,你一人说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寻平阿翁说说看,你是如何宠妾灭妻,夺了阿娘的嫁妆让姨娘管家之事?” 苏令蛮此时的气势,简直可以算气吞山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巧心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二娘子,暗中赞了声。 苏护噎了噎:“吴氏教女无方,以致你夜不归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夺她管家权?!就是她懦弱无能,管家无度,才致我定州苏府面上无光!” “便阿娘有种种不好,可也没有夺了主母嫁妆给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儿的质疑父亲决定的道理?!” 苏令蛮简直是气笑了,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贪花自私,凉薄无能,还擅长强词夺理,难怪能当了从司簿,笔杆子想来很厉害。 “阿爹,”她柔声道,苏令蛮本就一副莺啼的柔嗓子,平日听着受用,可如今这般刻意软声,却让苏护浑身打了个激灵:“你知道阿蛮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执意要将阿娘的嫁妆夺了,那阿蛮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晓阿爹这齐家的本事。” “只不知,到时候阿爹丢了从司簿的位置,可会记恨女儿?长安的鄂国公府,可会恨阿爹为他国公府蒙羞?届时阿爹和女儿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来好玩得很。” “你——!”苏护挥袖:“你不敢!”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极好笑之事:“阿爹可以试试看,看阿蛮到底敢不敢?反正阿蛮如今也嫁不到好人家了。”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见苏令娴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她身上的狐皮坎肩,笑道: “大姐姐,这可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正主没如您的意死在外头,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苏令娴愣愣地看着她,发觉第一回看不懂这二妹妹的心思。 她名声不好,好似也不大在意;阿爹怒斥,她亦不放在心上,照往常早该是泫然欲泣又笨手笨脚地离开了,这回 苏令娴下意识地挣扎,却还是被一股蛮力将狐皮坎肩剥了下来,露出里头薄削的半臂。她摩挲了下肩膀,怔忪道:“苏令蛮,你疯了。” 苏令蛮将坎肩丢给了郑妈妈,郑妈妈眉开眼笑地接住了,在听到苏令蛮一句话又僵住笑:“郑妈妈,烧了。” “二娘子,这坎肩好好的,作甚去烧它。” “脏了。” 苏令娴难看至极,面色立时变得铁青。苏护被这蛮不讲理的二女儿闹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差点没晕过去,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令蛮却不肯放过他,“阿爹,平阿翁约莫快到了,我早已派人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翁,你不如想想看如何安抚族里,让他们知晓你不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将家事理一理利索再说。” 平阿翁原名苏平,耄耋年纪,如今算是族里辈分最大的,处事公正,掌苏家族长多年,最恨这乱家之事。 苏护脸上怒意勃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反骨至此,将老族长也请了来,当下顾不上其他,喊着“青竹”便匆匆地往外院花厅而去。 “花妈妈,”苏令蛮欢快地朝外喊道:“你去将丽姨娘提了来,我这便将这敢觊觎主母嫁妆的不肖姨娘提脚给卖了!” “苏令蛮,你敢!”苏令娴拍桌而起,“姨娘为苏氏开枝散叶,孕育子女,岂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花妈妈也小步子走进了房内,满脸为难:“二,二娘子你这着实为难老奴了,这这老奴也不敢啊。” 苏令蛮柳眉倒竖,将袖子往上一撸:“丽姨娘觊觎主母嫁妆之事确凿无疑,是祸家的根源,乱族的苗头,大姐姐,你以为平阿翁来了,你姨娘还有的活路?” 苏令娴软了下来,她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急了:“二妹妹且稍安勿躁,我这便让丽姨娘将母亲的嫁妆一同还来,必一分不少。” 苏令蛮晾了她一会,才道:“丽姨娘肯将嫁妆还来最好,不过我阿娘最近病了,这掌家之事,怕还是要姨娘多费心了。” 苏令娴面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匆匆出了门。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2.故人心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 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 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我, 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 极轻薄极柔软, 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 一尺堪比米十斗,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 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 压在箱底。 “不过, 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 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 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 换是老头子换的, 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 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 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c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c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细心,早先回去将换洗的衣服装了一包带了过来,苏令蛮在马车上将那长袄换了,才瓮声道: “府中情况如何?” “怎么惊动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与郑妈妈都都瞒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说漏了嘴,才” “她?”苏令蛮蓦然想起苏令娴在曲池放的狠话,皱了皱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笔,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这般说来,定州城里我这风声也不大好了?” “是,夫人都哭了好几场了。”巧心面有惭色:“都怪奴婢思虑不周。” “这不干你的事。大姐姐要找我茬,必是时时刻刻盯着了。只阿娘那里有些麻烦”苏令蛮揉了揉额头,这些烦心事真是一波赛一波地来。 “府里现下怕是不太平。”巧心抬头觑了觑苏令蛮面色:“老爷以夫人教女无方的理由,夺了她管家权,交给了丽姨娘。丽姨娘怕是正春风得意” “这有甚怕的?”苏令蛮满不在乎道:“这家她要当就去当,横竖这管家银子让她自己来!” “可,可老爷夺了夫人的嫁妆,也一并交给丽姨娘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3.吐衷肠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 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 真要计较起来, 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俯身道:“二娘子, 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 起身下了榻, 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 解去浑身的乏气, 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 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 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 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 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 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 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砚台半干,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4.鸳鸯错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但苏令蛮毕竟尚小, 未及笄的年纪,小娘子该有的羞耻心还没落下, 当系好裤腰带重新站到篱笆院之时,面上像是被煮了三天三夜似的, 沸血上头, 愣是没下来过。 清微不知何时阖上了窗户, 院子里静悄悄的, 连小鸡仔们都不咕咕叫了。 苏令蛮有些寂寞。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 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此时才有闲暇思考, 她一夜未归, 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 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 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 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 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 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 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 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想死,还是想活?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任谁活得好好的,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5.浑水鱼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有些寂寞。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 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 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 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 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 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 此番不回, 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 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 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 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 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 又爱不得, 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 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6.中山王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 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 不知怎的心里一颤, 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 轻轻笑了一声, “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 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 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 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 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往日虽骄横, 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 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 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7.峥嵘夜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镇的激动, 苏令娴的忐忑,甚至高台周围或好奇或兴奋或失望的视线并未带给刘轩一丝一毫的震动。 他神情泰然,甚至不愿对此多作解释:“言尽于此,镇小郎君信或不信, 全在于你。” 说完便朝着高台边或坐或站的国子监廪生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明昭先生所召,为大梁国作舆图,本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我东望酒楼也无旁的相送,便一人赠上一坛梨花白,敬请笑纳。”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 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 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 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 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 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 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 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 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 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 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 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c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 苏令蛮狠狠嗅了一口,捏住蠢蠢欲动的右手,嘀咕道:“不成,不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阿蛮,你自己可千万争气。” 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说完,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连忙转移开视线,拿起茶壶便对口吹了一大口,直到感觉肚子被茶水灌满了,才打着嗝回到了床上。 外间巧心咕哝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苏令蛮大呼了口气,生怕自己这窝囊的模样让巧心见着,此时放了心,闭着眼就着一肚子茶水,又度过了难捱的后半夜。 当小八早早来换巧心的班时,惊讶地发觉二娘子早就不在房内了:“巧心,你可见到二娘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8.情错付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 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 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 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 屋内暖炉烧得极旺, 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 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 一群人哗啦啦走了, 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 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 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 话到了喉咙口, 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 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c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9.第 209 章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 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 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 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 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 终于有了出口:“娴儿, 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 蓦然开口道, “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 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 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 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 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0.欠东风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 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 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 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 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 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 “阿娘你没见着人, 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 在给你喝之前, 还给小狸灌了两碗, 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 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 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 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 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 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 她已经不报期待, 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1.百花宴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 任谁活得好好的, 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 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 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 ”苏令蛮攥了攥手, 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 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 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 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 几乎将苏令蛮包围,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 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 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阿蛮!你来此作甚!” 苏护的怒喝,对苏令蛮来说,并不比一只苍蝇振翅的声音更大。她视若无睹地走过苏护,却被吴氏扯住了她的宽袖,“阿蛮,别乱来。”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2.称帝业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今夜无月, 黑沉沉的夜色透过窗纸,似乎要将压抑也一并透了进来。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 帮吴氏掖了掖被角,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不然二娘子回来,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 怎能这般大胆, 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 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 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见吴氏像吓到了,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 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 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 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 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 脚步声已近了内室, 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 外罩狐皮小坎肩, 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 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苏令蛮猛地松开手,苏护一个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郑妈妈见苏令蛮回来,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吴氏却激动地扑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苏令蛮的衣角:“阿蛮,阿蛮,我的阿蛮,你终于回来了,阿娘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令蛮纹丝不动,左手轻轻拍了拍吴氏的手,头也没回道:“阿娘,我的事,待会说,啊?” 吴氏眼泪婆娑地收回手,被郑妈妈扶着,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苏护被这一跌,将势气跌了一半,但怒意却如浇了油一般,几乎要沸腾:“你这不孝女,我要开你出籍!” “阿爹,你确定?” 吴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爷,不可以!” 苏令娴嘴角一翘又瞬间捋平了:“阿爹,二妹妹必不是故意的,二妹妹,快,与阿爹道个歉,他便会原谅你了。” 苏令蛮没理这惯爱调三弄四的大姐姐,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阿爹,这除籍之事,你一人说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寻平阿翁说说看,你是如何宠妾灭妻,夺了阿娘的嫁妆让姨娘管家之事?” 苏令蛮此时的气势,简直可以算气吞山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巧心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二娘子,暗中赞了声。 苏护噎了噎:“吴氏教女无方,以致你夜不归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夺她管家权?!就是她懦弱无能,管家无度,才致我定州苏府面上无光!” “便阿娘有种种不好,可也没有夺了主母嫁妆给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儿的质疑父亲决定的道理?!” 苏令蛮简直是气笑了,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贪花自私,凉薄无能,还擅长强词夺理,难怪能当了从司簿,笔杆子想来很厉害。 “阿爹,”她柔声道,苏令蛮本就一副莺啼的柔嗓子,平日听着受用,可如今这般刻意软声,却让苏护浑身打了个激灵:“你知道阿蛮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执意要将阿娘的嫁妆夺了,那阿蛮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晓阿爹这齐家的本事。” “只不知,到时候阿爹丢了从司簿的位置,可会记恨女儿?长安的鄂国公府,可会恨阿爹为他国公府蒙羞?届时阿爹和女儿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来好玩得很。” “你——!”苏护挥袖:“你不敢!”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极好笑之事:“阿爹可以试试看,看阿蛮到底敢不敢?反正阿蛮如今也嫁不到好人家了。”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见苏令娴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她身上的狐皮坎肩,笑道: “大姐姐,这可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正主没如您的意死在外头,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苏令娴愣愣地看着她,发觉第一回看不懂这二妹妹的心思。 她名声不好,好似也不大在意;阿爹怒斥,她亦不放在心上,照往常早该是泫然欲泣又笨手笨脚地离开了,这回 苏令娴下意识地挣扎,却还是被一股蛮力将狐皮坎肩剥了下来,露出里头薄削的半臂。她摩挲了下肩膀,怔忪道:“苏令蛮,你疯了。” 苏令蛮将坎肩丢给了郑妈妈,郑妈妈眉开眼笑地接住了,在听到苏令蛮一句话又僵住笑:“郑妈妈,烧了。” “二娘子,这坎肩好好的,作甚去烧它。” “脏了。” 苏令娴难看至极,面色立时变得铁青。苏护被这蛮不讲理的二女儿闹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差点没晕过去,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令蛮却不肯放过他,“阿爹,平阿翁约莫快到了,我早已派人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翁,你不如想想看如何安抚族里,让他们知晓你不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将家事理一理利索再说。” 平阿翁原名苏平,耄耋年纪,如今算是族里辈分最大的,处事公正,掌苏家族长多年,最恨这乱家之事。 苏护脸上怒意勃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反骨至此,将老族长也请了来,当下顾不上其他,喊着“青竹”便匆匆地往外院花厅而去。 “花妈妈,”苏令蛮欢快地朝外喊道:“你去将丽姨娘提了来,我这便将这敢觊觎主母嫁妆的不肖姨娘提脚给卖了!” “苏令蛮,你敢!”苏令娴拍桌而起,“姨娘为苏氏开枝散叶,孕育子女,岂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花妈妈也小步子走进了房内,满脸为难:“二,二娘子你这着实为难老奴了,这这老奴也不敢啊。” 苏令蛮柳眉倒竖,将袖子往上一撸:“丽姨娘觊觎主母嫁妆之事确凿无疑,是祸家的根源,乱族的苗头,大姐姐,你以为平阿翁来了,你姨娘还有的活路?” 苏令娴软了下来,她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急了:“二妹妹且稍安勿躁,我这便让丽姨娘将母亲的嫁妆一同还来,必一分不少。” 苏令蛮晾了她一会,才道:“丽姨娘肯将嫁妆还来最好,不过我阿娘最近病了,这掌家之事,怕还是要姨娘多费心了。” 苏令娴面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匆匆出了门。 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经过一夜,青砖路面上已是积了厚厚一层,木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郑妈妈,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c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苏令蛮眼里起了一层雾,面色白得吓人。 在她与大姐姐之间,阿爹永远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自己,好像笃定了犯错的只会是她,小到分发的绸缎,大到打破的花。有时明明是大姐姐的错,但阿爹从来不给她分辨的机会,给她的,永远是冷脸。 苏令蛮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个梦后,她便觉得难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么不问一问,便要让我道歉?说不定不是我的错呢?” 郑妈妈心疼地看着她,二娘子啊,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来的。 苏护欣慰地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这才像他的种,不由分说道,“我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大舅母看不上娴儿,可对?” “可”苏令蛮欲争辩,却只对上苏护厌恶的眼神,顿时失语。 是了,她阿爹从来看不上她,从来认为城墙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强,比起大姐姐的美名,她一直是给苏府抹黑。 苏令蛮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素绫的白衣柔软地裹着她白乎乎圆滚滚的身体,远远看去,像一只可笑的鸭子。她三日不食,早已手软脚软,身体里有一股意志撑着她,苏令蛮走得很认真,抬眼近乎偏执地对上苏护的双眸,问他: “阿爹,我睡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来看过我?” 苏护狼狈地别开眼睛,粗声道,“不过是睡一觉,有什么好看的?” “那阿爹今日为何又来了?” 苏令蛮的认真,让苏护心底不太舒服,他不耐地打断她,“阿蛮,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令蛮失神地看着他,慢吞吞道,“我睡了三日,阿爹不曾来看过一眼问过一句。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却又为了大姐姐训斥我那还不如不来。” 苏护气结,猛地拍了下桌,茶盅的茶撒了一半在手上,他不耐地甩手,就像也要将苏令蛮甩掉一般,冷声道,“犯了错,你还有理了!” 苏令蛮直挺挺地站着,梗着脖子,许是那个梦太清晰,她晃了神,隐约能看见阿爹笑嘻嘻地刮了刮她鼻子,搂着她亲昵地笑道:“我的阿蛮永远都是对的。” 她似乎隐隐约约知道,那个梦是什么了。 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揩了下眼睛,这没什么,她往后再也不要在乎阿爹了。 正在此时,花妈妈快步走了进来,见房里聚着这许多人,屈了屈膝道,“拜见老爷,夫人。” 她是吴氏的陪嫁,一直管着内院的差事,苏护认得她,应了声道,“你来此何事?” 花妈妈往吴氏那看了眼,才道,“大舅老爷带人赔罪来了,人就在花厅。” 妖娆苏令蛮是没见着,三楼陈设并不出奇,甚至可以说有种朴素的清雅。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砚台半干,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c榻c香炉c博古架c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c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3.平叛乱 “敬c敬王!” 关小六作为羽林卫, 守外宫门之一, 曾经不止一次远远见过敬王。 他迷迷糊糊地随着上峰由外宫入内宫,虽未进入明华殿举事, 可心里却隐约知道此行究竟为何。 是以在守着内外宫必经之路的那条道上,见到威风赫赫一列精兵伴着滚滚烟尘席卷而来, 见到为首那人宝马银枪挟着凛冽森然戛然止于宫门前时, 一向利索的舌头竟然磕巴起来。 关小六下意识跪了下去,唯余身旁人剑戟一般挺着, 止住了敬王前来之势: “内宫无诏不得入。” 关小六心如擂鼓,只觉小命休已,却听头顶那如出溪涧冰击碎玉式的嗓音响起:“尔欲拦我?” 旁边那犟头崔平茂倔着脑袋持戟拦门,瓮声道: “无诏,任何人不得入。” “阿茂慎言!”关小六急得觑了前方乌泱泱一眼看不到头的甲兵, 铁胄冷兵倒映着天边的微光,反射着万千森然寒意, 如地狱奔腾而来的催命阎王,有损毁一切之势。 羽林卫纵然是精兵良器,可哪里比得上随着敬王南征北战的精兵部曲,听闻连他们□□之马都是饮过人血的。 崔平茂脑袋不会拐弯, 只记得上峰让守好门户便守好门户, 执意要杨廷出示诏令。 内外宫墙内隔了一条长长的走廊, 易守难攻, 虽说门外只守了关小六与崔平茂两个羽林卫, 可大敞的红漆木门内, 却是陈列了近千羽林卫整装待发,若杨廷当真硬闯,两方必定会发生巷战,时间势必会被拉得很长。 关小六胆子小,只求双方莫要当真起了冲突,否则自己这条性命必定要首先交代在这,正自焦急间,却听身后一阵浑厚的笑音传来。 新晋的穆琛副统领大笑着出门,朝崔平茂便是当心一脚:“哪来不长眼的狗东西!敬王你也敢拦?” 崔平茂讷讷回不过神来,受了当胸一脚四仰八叉地摔了一跤,正回不过神来间,却见穆副统领退开半身,朝敬王拱手道: “王爷,卑职幸不辱命。” 穆统领眸中闪烁着崔平茂看不懂的光芒,关小六自小在外混着长大,三教九流见得多,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穆统领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果见敬王一牵马辔,高声喝道: “本王欲入宫勤王,灭反贼,保我大梁盛世;此时投诚者,既往不咎,若能戴罪立功,另有加封!” 穆副统领当下伏地应和:“敬王高义!臣,愿誓死相随!” “很好。” 关小六心头突突跳,他眼睛尖,心里亮:这两人一唱一和,怕是做戏。瞧这眉眼官司,怕是早就暗度陈仓了。 不过他就是一混饭吃的,谁效忠谁,谁当皇帝,他都没什么所谓。 羽林卫中多数精卫糊里糊涂跟着上峰起事,本就心头惴惴c老大不安,此时见自家副统领都临阵倒戈,而敬王兵强马壮,虎狼之军席卷而来,更早早地失了抵抗之心。 早先坊间传闻,敬王一诺,重于千钧——羽林卫门手中剑戟刀兵不由落了满地,纷纷伏地不起: “愿,追随敬王!” 声振寰宇,直上云霄。 关小六也扯着憨傻的崔平茂伏地,一并呼号:“愿随敬王!” 话音未落,方才还在眼前的铁骑已如风一般擦过身侧,乌泱泱一片兵士随之经过阔朗的拱门,锋锐的甲胄摩擦间,带起了一股森然冷意。 敬王当先打马而入,长长的走道旁,数千羽林卫一分为二,沉默地目送着勤王之师穿梭而过,这般多的人马,明明该是杂乱无章,却连落地的马蹄都如初一致。 在敬王人马即将消失在走道前,这数千羽林卫如鱼入深海,整齐有序地汇入,由穆琛领着,摇摇坠在在敬王府骑兵营身后,往里大跨步而去,远远看去,浩浩汤汤,几有绵延未觉之势。 勤王之师,如摧古拉朽般,朝乾元殿而去,所遇关卡,皆不合一战之敌悉数倒了戈。 圈禁着的官眷们遥遥听到动静不小,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扒拉着窗户试图透过那薄薄的窗纱往外看,奈何什么也没看见。 “哎,你说,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看不清啊”有命妇交集地走来走去,“老爷那也是生死不知,真真是急死人了。” 正焦躁间,却见方才还毫无动静的敬王妃腾地地站起,眸似流星,在清晨幽幽的天光里,整个人简直是熠熠生光: “诸位,方才本妃所提时机,到了。” 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迅速地从腰间香袋里掏出火石,王母急得伸手阻她,不安道:“若计划行不通当如何?” “是啊是啊,怎么想这都太冒险了。” “若他们不来救我等,我等岂不是要活活烧死在这儿?不妥,不妥。” 有胆小的临阵退缩,提出异议,内殿静了一静,只听到被苏令蛮轻轻笑了声,那声调柔软,却仿佛另含着股坚硬: “他们安敢?!” “殿内嫔妃且不提,各官女眷大部在这,若当真被一把火都烧了,不论最终谁坐上龙椅,朝野必定动荡,底下的位置恐怕是坐不久。” 群众的愤怒,足以推翻一切,压倒所有。 何况还是这满朝的文武百官。 “是以,他们不敢冒险。” 苏令蛮言尽于此,眼见殿中位高权重的几位夫人都点头同意了,才倏地点燃火石,就着殿内的帐幔烧开。 门外羽林卫们先是听到一阵高亢的惨叫,惊恐与火光一瞬间爆发出来,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殿内紧阖的大门被人从内拍得“哐啷”作响,铜把手上的铜环晃得厉害。 一妇人惊惧的声音传了出来: “走水了!走水了!” “快!放我等出来!” 天干物燥,尤其夏日,轻薄的帐幔挂得到处都是,火势蔓延极快,从薄透的窗纱看去,殿内四处乱窜的身影和着惊恐的尖叫,几乎将整个皇城的黎明,都渲染上了恐怖的色彩。 容不得人多想,羽林卫们几乎是立刻冲过去,将门打了开来。 往日里高贵无双的贵人们个个钗横鬓乱c花容失色地冲出来,好似经受了无数惊吓。 在这处守着的一堆羽林卫不出三十人,虽个个人高马大c身手矫健,可束手束脚,即便极力试图保持秩序,依然被惊慌失措的人群给冲散了。 “走水了!” “走水了!” 即便皇宫的建筑在建筑之初都用了最好的防火材料,可到底是木制建筑,夏日天干,不一会,这火便迅速蔓延起来,在不远处,都能见到冲天的火光。 “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灭火?” 一个羽林卫正自发愣,却抬眼撞见一张本不该在此出现的面容,姝色无双,倾国艳色,一身灰扑扑的太监常服,在这冲天火光里,面上神色淡得几乎看不出,他见鬼似的叫了一声:“敬敬王妃?” 苏令蛮“唔”了一声,回身看苏令娴,包括容妃几个被捆着的也都抖抖索索地出来了,由圣德太后派来的两个嬷嬷另外找地方看着,在内殿参加夜宴的女眷们都出了门,便道: “再干看着,恐怕整个皇宫都得遭殃了。” 这话自然是假。 皇宫在设计之初,便考虑到起火后的灭火事宜,这独栋的建筑群落,在烧完后便不会再继续蔓延,苏令蛮在点火时便已考虑到了,若灭火及时,除了会引起短暂的骚乱外,也不过是一些财物损失。 不过羽林卫并不知道。 此处起火,他们责无旁贷,灭火为当务之急,更顾不得追究敬王妃为何会一身太监常服地来此,女眷们早就乱糟糟地冲出了院落,阻止不及,便也只得尽心救火——上峰骂起,也有一桩说头。 苏令蛮穿梭过乱糟糟灭火的人群,在离院子三百米外的墙下,找到了等候的官眷们。 蓼氏与几个性格强硬辈分偏大的长者一道主持秩序,后妃们花容失色地抱成一团,心里隐隐约约知道,此行不妙,不由忧心起往后的饭碗有无着落,惶急地早失了主意,也不在意由臣子的女眷夺了指挥权。 “敬王妃。” 蓼氏在外素来都保持着尊敬,先福了一礼,除了几个犹自回不过神来的,也都在其带领下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苏令蛮凝着脸道,“现下宫内情形如何,我等都不甚清楚但想来尔等夫郎们都不大自由,否则必是要来寻的。” “如此便有两个选择,一,寻法子与他们相聚。二,另选一个躲避之处,待事了了再出来,也免得被羽林卫单独拎出,去威胁各自夫郎们。” 胆气小的,不愿在宫内乱闯,赞同另寻一僻静处躲着;可更有那着急的妇人们,觉得与官员们一处有商有量,更易解决事宜。 苏令蛮没管低声争执的人们,只道:“若要寻旁人不去的僻静处,怕是只有冷宫了。本妃有个提议,身上没有功夫的女眷们便去那里藏好,其余人若愿意的话,与本妃闯一闯明华宫。” 明华宫内是郎君们喝酒夜宴之处,若事有不谐,恐怕明华宫是第一起事场。 敬王妃这提议,算是最稳妥的了。 当下得了许多人的应允,不过最后有些微末功夫并且愿意与苏令蛮一道的,也不过堪堪二十人。 苏令蛮一眼看去,阿瑶c段艿等几个书院同窗,便只有几个年事高的长者,如安国公府老太君等人,鄂国公府夫人,兵部侍郎夫人等,袁师姐也在里面,朝她挤了挤眼睛。 她蓦地笑了:“出发。” 一行人均有些功夫,袁师姐更有些躲避的技巧,各宫宫人们还跟无头苍蝇似的没了主心骨,只需躲开四处巡逻的羽林卫便可。 苏令蛮明华宫去过几回,还是极熟的,不一会一行人便摸到了不远处,躲在抄手游廊外往百米外的院子看。 密密麻麻的羽林卫将整个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刀枪映着渐亮的天光,连远处的走水都不曾影响这些人一分一毫。 “看来果真是在里边。” 苏令蛮沉吟半晌,心里正揣度着杨廷去向,背后却被轻轻拍了拍,她惊诧回头,发觉绿萝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后,一身紧身短打,面上有些急:“王妃,王爷不在此处。” “你知道?”苏令蛮诧异地问,“宫内现下情形如何?” 绿萝为难地摇头:“奴婢知道的不算多,王爷现下入宫勤王,明华宫内囚着百官,里边已经进行过一场交锋,听闻是血流成河眼下圣人被禁乾元殿,恐怕不大好了。” “果真是中山王?” 谢七娘道。 绿萝点点头:“是中山王。” 其余人等能跟着来明华宫,也不是那爱惊慌失措的,虽说在听闻血流成河时,心里咯噔了一瞬,可到底素质过人,不一会便转换好了心情,打算看看敬王妃如何做——毕竟,敬王不在里边。 苏令蛮沉吟半晌,觉得这一次,不得硬闯。 若阿廷勤王顺利,中山王兵败,手头的筹码除了女眷,便是这些文武百官的性命,她需想个法子,好叫中山王得不了逞。 策反,那是不可能了。能在此地出现的羽林卫,必是中山王心腹,难度太过。 下毒? 苏令蛮思忖着法子的可行性,拉过身后的袁师姐问:“师姐,阿蛮这有蒋师姐曾经给过的,药性极强,一滴即倒,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这些羽林卫都倒下?” 袁师姐问:“这一滴是要入口,还是沾之即倒?” “入口。” 她好笑道:“那估摸着不行,非常时期,这些人警惕性高着呢,恐怕不会轻易食不明之物。” “那恐怕只能用老法子了。” 苏令蛮遗憾地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处处可见匠心,一把火烧下去,恐怕只能付之一炬了。 就在敬王妃跟造火头子,四处放火捣乱时,杨廷一行人已经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乾元殿外。 不过几个来回,中山王留在门外的侍卫们便被瞬间折断脖子,丢却了性命,被抛在了台阶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4.帝王业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 任谁活得好好的, 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 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 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 ”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 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 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 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 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 再动弹不得, 喉头被牢牢锁住, 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 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 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定州位于大梁北疆,东临突厥,自二十年前梁太宗年年岁贡之后,才勉强与突厥保持住将近二十多年的“和平”。 说起东望酒楼,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东望酒楼历经两代,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任谁活得好好的,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5.共山河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覃耳根子发红, 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 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 长得不好便罢了, 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 今日之事, 我也出了力, 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 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 愿意拉拔姐姐一把, 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她机灵, 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 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 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 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 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一夜听风雨。 许是兴奋之故,苏令蛮压根就没睡着,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梦里俱是麇谷居士那张脸颠来倒去,闹得她脑门疼,以致第二日三更天未到,苏令蛮就麻溜地就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滚下了床。 漫漫长夜,终得见曙光。 “郑妈妈,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6.帝后番外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 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 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 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 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 “阿娘你没见着人,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 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 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 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 苏令蛮默默地看着, 待吴氏睡熟, 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 她已经不报期待, 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失身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眉峰,眼角,每一丝弧度都曾在她对未来的无数次憧憬中出现过。 吴镇!竟然是吴镇。 这个暗巷还是吴镇当年带她一同来的,过去的记忆像一副褪黄的画,在苏令蛮的记忆里迅速苏醒又逝去。 一切都面目全非。 苏令蛮终于彻彻底底地从过去醒了过来。暗巷里带着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风冷冷地拍在脸上,将她从灭顶的池中捞了出来。 惟帽女子一个转身,轻盈地消失在街角。吴镇并未看到她,亦转身跟了出去。 羞辱感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苏令蛮紧紧攥着袖口,几乎要将它攥出一个洞。那女子的身影,她曾无数次带着焦灼地嫉妒过,她熟悉得很。 苏令娴,她咬牙切齿地恨声。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7.帝后番外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二楼济济一堂多是青年郎君, 学了几首歪诗, 读了几本艳词,便家里有红袖添香的通房小妾, 亦不妨碍他们对一个清丽小娘子的天然向往。 本朝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出身北疆杨家, 有兼收并蓄的豪迈之风, 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苏令娴姿态娴静,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更衬得其凭空多了丝渺然之气,便执笔的青葱十指都纤纤雅丽,随着一点一捺之下, 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跃然纸上。 已有围观的好事者念了出来:“赵客缦胡缨,吴钩——”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 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 重色的墨晕染开, 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负手转向台下, 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 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 因身子粗圆,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便是我苏令蛮。” “诸位见笑, 我二妹妹顽皮, 扰了诸位兴致,还请海涵。”苏令娴微微一福身再站起,与大腹便便的苏令蛮看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罢罢罢,既是小娘子你的妹妹,我等便也不再追究了。”出头说话的青年郎君,看起来约莫是这众国子监廪生中领头的,温文笑道。。 苏令蛮轻笑了声,她那管声音软糯入骨,甜滋滋暖嗖嗖地像要淌入人心底: “大姐姐还是这般大方得体,刚刚阿蛮不小心手滑落了茶盏,不想将大姐姐的作品给弄糊了,实在对不住。其实阿蛮也只是激动,今日得见如此多人中龙凤,一时失了分寸。” 台上刚刚被打断兴致之人面色缓了缓,虽话中真实性还有待商榷,但好话谁都爱听,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苏护看着台上胖乎乎的二女儿,只觉得血都要冲到头上去了: “阿蛮,下来!” 台下传来怒喝,苏令蛮转头看去,发觉她那好阿爹满面赤红地像要吃了自己似的,不由笑眯眯道:“阿爹,阿蛮亦想上台比一比。” 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有认识苏令蛮的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定州城里孰人不知,她苏令蛮不学无术,粗野不堪?她竟想要上台与这些国子监廪生比试?比什么?比胖么? 真是异想天开。 “苏二娘子,速速下来,莫给我定州丢人了。”这还是好些的。 “苏二蛮子,若是与人比体量比蛮力,此地怕是无人能比得过你,至于旁的嘛啧啧,人嘛,还需有些自知之明才可。” 毫不客气的话语,暴风疾雨般向苏令蛮袭来。 偏苏令蛮全程笑眯眯,左耳进右耳出,俨然是练出了一层刀穿不透剑刺不穿的厚皮。 人群里,纵多身份不俗之人,可也未必有与身份相媲的高贵品性。苏令蛮淹没在众多嫌弃的目光和口舌里,依然笑脸盈盈: “大姐姐,我不与旁人比,便与你比,如何?” “这东望酒楼谁都能来得,谁都能比得,二妹妹既是要与姐姐比,那比便是了。”苏令娴又重新取了宣纸铺在一长溜的桌面上,比诗文,她何曾惧过谁。 “既是比大姐姐擅长的诗文,那我们便换个方式比,如何?” 苏令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紧了紧道:“二妹妹请说。” 高台之上,除开一字排开的长桌外,那绛紫桃木做的笔挂亦是极显眼,一溜的长峰短峰,羊毫狼毫,粗圆细扁各个不同,任君挑选。 苏令娴冷眼看着苏令蛮顺手取了笔挂上最粗犷的一支长峰大狼毫,光笔头便几乎有她小半个拳头大,不由迟疑地问:“你确定?” “确定。” “阿蛮妹妹,莫逞强了。”吴镇在台下看得不忍,周边还有常玩在一处的富家小郎君们对着台上身形宽胖的小表妹指指点点大家嘲笑。 苏令蛮权当他不存在,俯身自桌上取了几张宣纸,转个身,人去了白壁挂屏的另一面。苏令娴与苏令蛮各站一头,中间隔着十几个儒生,除非特意探头,那是王不见王了。 “二姐姐,你我同时起笔,同时收笔,届时,让这京畿贵客帮我等赏鉴赏鉴,看这谁的诗词好。” 苏令娴嘴角不意翘了翘:“好。” 白衣儒生们见是两位小娘子比试,兴致大增,纷纷停下手中管豪,关注起比赛来——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站到了苏令娴处,这小娘子体态婀娜,落笔时笔若穿花,一举一动都自带芬芳,便不看字,亦是赏心悦目。 苏令蛮一人便占了两人位,手下动作不停,偌大的长峰大狼毫笔杆握在她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虽动作并不轻盈优美,却也洒脱利落。 被她庞大的身躯遮挡,无人看得清她写了什么。 不过,也没有多少人在乎就是。大部分人的立场和心念,在此时有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这苏令蛮,不过是瞎凑热闹,想搏一搏众人眼球罢了。 为了保持公平,不再有人对苏令娴所写之物吟唱,气氛紧绷,几乎是一触即发。 苏护气得肺都要炸了,碍于邀请来的友人,只能坐在圆桌旁,一盅又一盅地给自己灌茶,不一会儿,竟是灌了满肚子的茶水。 几乎是同时,两人收笔。 苏令娴将自己所作诗文挂上了挂屏,苏令蛮亦挪开了身——台下台上,顿时涌起轩然大波。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同理,也没有两颗相同的脑袋。 可苏令蛮与苏令娴,一前一后,竟同时作出了一首一模一样的诗! 苏令娴在定州素来有才女之称,闺阁里流落出来的手稿不甚凡几,这娟秀的簪花小楷大家是看熟了的,自不会有疑问。 可这苏令蛮,居然写得一手狂放的草书!笔走游龙,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锋之大胆肆意,处处可见书写之人胸襟之狂肆,实不像出自一个闺阁小娘子之手。 但墨痕未干,而笔锋粗细与她选的那管大狼毫如出一辙,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杜绝了他人代笔的可能性。 甚至,亦只有这管长峰大狼毫,方能配得上这泼墨一般的草书! 已有人拍案叫绝,苏令娴猛地一把掀开惟帽,露出一张莹白清秀的脸,她走到苏令蛮所作诗前,面色白了白:“二妹妹这诗” 她竟从来不知道苏令蛮写了一手好字,这字力透纸背,形与意合,没有多年之功如何写得出?便京畿王沐之的字,亦不遑多让。 ——莫非她这妹妹一直在藏拙?好深的心机。可这一样的诗词,又如何解释? 这实在是错怪苏令蛮了。 她这字,委实不像女儿家的字,锋芒太露,狂肆太过,吴氏便勒令她不许显露人前,言“女儿家讲究恭敬柔顺,这般模样怕是会为婆家不喜”,苏令蛮思及,便也藏了起来。 而她也确实不学无术,对书本无甚兴趣,除了手头有几分蛮力,与草书上别有心得。如今苏令蛮既然不在意嫁不嫁人,便也不在乎藏不藏拙了。 刚刚还为苏令蛮说话的国子监领头已经念了出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白首太玄经。” “好诗,好诗!” “可二位,这诗一般模样作何解释?” 众声吵杂,一时嗡嗡的议论声都传上了三楼。 “下方何故如此喧哗?” “左不过是比试,不过,就凭那些人,还上不了我东望的三楼。”刘轩满不在乎地掀开冰绿窗纱,往外觑了一眼:“哟,有点意思。” 竟然是一对姐妹花在比试,还写了一样的诗词。 刘轩眼力好,一眼就看出那胖乎乎的小娘子是刚刚在楼梯口与清微絮了几句话之人:“刚刚那小娘子可是你旧识?” “不是。” 清微声音冷淡,半掀起幕篱,露出的一截下巴如上好的羊脂玉:“你这的酒,确实是天下一绝,便京畿上贡的,亦没有这般滋味。” 烈得堪比关外的西风,而回味甘醇,不过一杯,他就已经微醺了。 刘轩得意地挑挑眉:“若非如此,我东望如何能夸下海口,言三楼有最烈的美酒。” 清微无声无息地又给自己斟了一盅,刘轩看他喝个酒亦还带着幕篱不肯摘,忍不住道: “清微,我又不是长安城里那些个日日上赶着要嫁你的小娘子,这么多年未见,你便不肯揭一揭幕篱,让我一睹长安第一公子的风采?” 清微直挺挺地坐着,丝毫不为所动:“你也要与那些长舌妇一般?” 刘轩像是怕了他了,瞪了他黑漆漆的幕篱一眼,不甘心地道:“得得得,我不说,我不说了。看戏,看戏。” 清微微微转头,目光从半敞的窗户往下看去。 却见胖小娘子被定州城里那些个早先爱慕苏令娴的小郎君们群嘲: “苏二娘子,莫说苏大娘子这多年美名在外,这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可是你一个粗蛮之人写得出的?” 国子监那帮人,倒一径沉默,并未帮腔小美人,只领头的抬手往下压了压: “苏二娘子可有话说?” 苏令蛮神秘一笑,转头问苏令娴道:“大姐姐,此诗可是你所作?” “自然。”苏令娴面色平淡:“今晨偶有所得,方用在了此处。”这话,意图很明显,指着苏令蛮偷了她词,在这沽名钓誉,旁人哪里还听不明白。 顿时已有人仿佛拿了鸡毛令箭要跳上来将她这有辱斯文之人拽下台子,苏护更是满面青红,恨不得没生她这么个女儿。 苏令蛮神秘一笑,伸手将写了自己诗词的纸翻了个面,周围人才发觉,在背后,有一个题缀:“无名居士”。 “大姐姐,这诗明明是你我路遇一无名居士,得他诗词相赠,你怎说是你亲自所作?” “二妹妹你怎如此”苏令娴欲言又止。 苏令蛮摇头,“大姐姐,且不提今晨妹妹好不容易醒来,还未有时间去窥探你的诗词。便诗词之豪气,亦与大姐姐你的簪花小楷并不相配。能写出这般诗词之人,必是豪爽任性,大气磅礴之人。何况——” 她转头看向台下:“定州城里谁人不知,我苏令蛮不学无术,一本论语背了一年都未背会,如何能这般机缘巧合地看到大姐姐您的诗句,还这般巧妙迅速地记下来?” 她这话,倒是大实话。 而这一年未背会,也多赖她这好姐姐的贴身丫鬟不小心说漏了嘴,传出去的。 苏令蛮这话,半真半假,但这诗,却是在苏令娴幼时遗落的一张小纸条上见的,其上种种,还罗列了好几首,那时苏令娴不过八岁,苏令蛮自然不信——一个八岁的小儿能作出当今文豪都作不出来的诗词。 所有的诗文,除开才气外,还需阅历。 苏令蛮一向认为,大姐姐的才气确实有,但还未到近妖的地步,这些年流传出的诗文不多,除开特别惊艳的绝句,她曾在那纸条上捕获几首外,大部分都还只是闺阁水平。 只往常,她虽嫉妒于她受阿爹宠爱,却从未想过要去破坏。只今日暗巷所见一幕,让她再无顾忌。横竖—— 最坏也不过如此。 此话一出,苏令蛮又不将其据为己有,大部分人是信了的。 “大姐姐,你何苦来着?早先你与我说,想去三楼看一看,可亦不能如此顽皮作了这么个局逗弄旁人啊。” 苏令蛮走到苏令娴面前,拍了拍她肩膀,揽着她对国子监廪生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 “对不住,姐姐顽皮,就是想去看一看罢了,此事过后,她必然是会澄清的。”这话一带,从一个抄袭之人便成了小娘子顽皮,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苏令蛮虽恨苏令娴下作,明知吴镇与她关系,还与他亲近,可亦没想让她一下子倒了。 吴镇却是不信,一个健步跑上台来,拉开苏令蛮手,将苏令娴护在了身后: “阿蛮妹妹,你怎会变得如此?我知你平日里嫉妒娴妹妹,可也不能就此血口喷人。” 情节直转而下,不论定州城里还是外来廪生,都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人为不晓得内情的人科普三人之间的关系,言吴镇便是前几日浩浩荡荡退婚的商贾,苏令蛮便是那被退婚了的小娘子,至于这大姐姐 看这表哥的情急模样,大约也不是一般的关系。 苏护急了:“阿蛮,娴儿,你们都与我回去!” 刘轩在楼上看得津津有味,问清微:“你说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微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此时他已经半醉,懒洋洋道:“这世上,最肮脏的,就是男女关系,有甚好值得研究的?” 刘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老友又偏激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8.帝后番外(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 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 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 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c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 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 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 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 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 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 又爱不得, 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 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c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c饥饿c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c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我二姐姐没来,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9.帝后番外(四)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 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 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 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c瞎想,我,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 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极轻薄极柔软, 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一尺堪比米十斗,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 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 压在箱底。 “不过,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 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 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 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换是老头子换的, 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 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 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c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c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细心,早先回去将换洗的衣服装了一包带了过来,苏令蛮在马车上将那长袄换了,才瓮声道: “府中情况如何?” “怎么惊动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与郑妈妈都都瞒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说漏了嘴,才” “她?”苏令蛮蓦然想起苏令娴在曲池放的狠话,皱了皱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笔,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这般说来,定州城里我这风声也不大好了?” “是,夫人都哭了好几场了。”巧心面有惭色:“都怪奴婢思虑不周。” “这不干你的事。大姐姐要找我茬,必是时时刻刻盯着了。只阿娘那里有些麻烦”苏令蛮揉了揉额头,这些烦心事真是一波赛一波地来。 “府里现下怕是不太平。”巧心抬头觑了觑苏令蛮面色:“老爷以夫人教女无方的理由,夺了她管家权,交给了丽姨娘。丽姨娘怕是正春风得意” “这有甚怕的?”苏令蛮满不在乎道:“这家她要当就去当,横竖这管家银子让她自己来!” “可,可老爷夺了夫人的嫁妆,也一并交给丽姨娘管了!” 苏令蛮无语,这事要换做定州城里任一家,做媳妇的都非得闹个翻天覆地不可,但到了阿娘这,估计也只会掉几颗泪。 罢了,既阿爹这般无义,那也别怪她做女儿的不孝了。 林木稀疏,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鞋子甫一踩上去便发出沙沙的脆响。 太阳透过枝头,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c地上,力道软绵绵的,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苏护的怒喝,对苏令蛮来说,并不比一只苍蝇振翅的声音更大。她视若无睹地走过苏护,却被吴氏扯住了她的宽袖,“阿蛮,别乱来。”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0.帝后番外(五)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一架四轮马车“吁”一声停在了酒楼门口, 熟悉的石青色绣褐纹惟帘, 冯三抬眼便看见角落的三叉戟标识,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可是苏二娘子?里边请里边请。”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 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 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 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 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 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 并一盘子烧花鸭盘子山鸡丁儿盘松花小肚儿盘子龙须菜, 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 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 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 这东望的规矩, 一向是有单点单, 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c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c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趁着苏覃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之时,苏令蛮以一个胖子绝对到不了的灵活身手,半蹲着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楼—— 感谢苏覃。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1.帝后番外(六)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 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 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 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 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 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 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 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 三楼只招待两种人, 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c调香c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 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 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 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 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苏令蛮被小八的手劲按得浑身舒坦,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塌上:“这儿,这儿,对,就这儿。”她呻/吟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我自个儿的事还没解决,哪有空被拉出去让她们溜儿?哪那么好的事。” 小八轻声应了,点头附和道:“二娘子不去也好。枉那些个闺秀个个秀外慧中的模样,嘴皮子却比刀子还利索,二娘子去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真要计较起来,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活,”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2.前世番外(一)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皮肤像水豆腐一般吹弹可破,粉光致致;虽眼睛被脸上扑赘肉挤得凭空小了几分, 但能看得轮廓细长, 瞳仁晶亮。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边城, 但也仅仅只是边城, 物产不丰, 京畿盛行的西洋镜在这还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 但苏令蛮却是没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 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苏令蛮睁大双眼, 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 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 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 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 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 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 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 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 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 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苏护的怒喝,对苏令蛮来说,并不比一只苍蝇振翅的声音更大。她视若无睹地走过苏护,却被吴氏扯住了她的宽袖,“阿蛮,别乱来。”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3.前世番外(二)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高潮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 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 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 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 见周边桌椅没有了, 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 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 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 企图英雄救美, 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 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 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 一根肠子通到底, 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 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 退婚之事, 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 你我之事, 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c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c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4.前世番外(三) 希望姑娘们支持正版~全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 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 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 轻轻笑了一声, “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 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 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 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 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 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 蓦然开口道,“阿爹, 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 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 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 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 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 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c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c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